《意外生还》 第1章 生还/Survival(1) Chapter 1 在这世上,你只有我而已 我在复健室里醒来,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缠满了绷带、纱布。 在来往医生护士的交谈声中,我得知自己经受了一场很大的灾难,受了严重的伤。颅脑的损伤最重,以至于丢失了全部的记忆。 脸部也受伤了。 我听到我的主治大夫说:“霍先生,拆除绷带后,如果发现夫人的面容与以前有不同,请不要太过惊讶。我们尽最大可能复原了,但仍有明显的差异。关于做整容手术……” 无疑,这话是对我丈夫说的。他听了医生的解释,沉默很久。 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保留我原来的容貌,但会有错位和伤疤,只能慢慢恢复;做彻底的整容手术,那样,我将以完好的脸醒来。但究竟醒来的是怎样面容的我,还只能推测。 我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背,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的手很大,很暖。我的纱布上停了一片阴影,他在端详我受伤的面容。 “雅笙,你一定不能接受,自己的脸有任何不完美。” 仅仅是能听到他声音的我,也在当时就意识到,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攥着我的手,他想要触碰我的脸,但他的话语很难说有任何感情。 他只是打量着病床上的我,下了一个理性的论断。 丈夫。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结过婚。 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名字…… 雅笙,这是我的名字。 加诸我身的苦难全部结束时,大约是决定要进行整容手术的两个月之后。在这两个月里,我的意识已经恢复大半,我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 我贪婪地听他的声音,那些话语犹如甘露注入我的大脑。我的大脑如今是一块松弛的海绵,一片干涸的荒原。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日益急切地盼望着找回记忆。而找回记忆只有一条路,就是听他讲。 “雅笙,你感觉怎样?” “痛不痛?哪里痛?” “光很刺眼,对术后恢复不好……”他很不快,“护士,把窗帘拉上。” “铃就在你右手边,如果有需要或不舒服,记得按铃。” 他的话并不能使我想起以前的事,不是说他的声音陌生——我倒的确是记得他的声音的。只是,他的语气简直像客观冷静的医生,根本不像急切地盼着妻子苏醒的丈夫。 “霍先生真是好。”他离开后,小护士发出艳羡的声音,“谁都知道他是大忙人,一天有十八个小时在工作。可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夫人的床前。”这可爱姑娘的语调越发低沉,“真是老天妒忌,才刚新婚的一对好人,爱得如胶似漆的,竟遭到这种劫难……所幸性命还在,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想,在与他面对面相见的那天,或许我会想起这别人口中“如胶似漆”的爱。 在那之前,我只能置身于白雾森林中,盲目无措地踽步行走。 他问我痛不痛,我的确是痛。严重的时候好像被人毒打,仿佛每根骨头都断了,再拼凑在一起,形成木头人般的我。每次在医生指挥下抬臂、抬腿,我都能听到关节发出咯吱咔嚓的声音,甚是可怕。 因为这些疼痛,我生出了另一种渴望,比起我和他的婚姻或爱,我更想记起的其实是,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故? 从旁人的交谈中我大致了解到,是一场恶性车祸。 那辆车本来好好地在环海公路上行驶,路上却突然奔出一个行人。司机始料未及,猛打方向盘,致使高速行驶的车撞向路边。当时车内有我,还有同我一起游玩的好友。 我侥幸生还,她却殒命于撞击引发的爆炸中。 没有人告诉我关于那个死去朋友的事。 不提她的名字,想来是怕我更加难过。有一个家人差点儿说出口,却让我丈夫发了很大的火,叫他滚出我的病房。 其实我不会更加难过,因为除了疼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浑身如同被泼了硫酸的画布,千疮百孔,同时粗糙迟钝。跟我讲讲以前的朋友应该有助于我找回记忆,不是吗?我恨像现在这样,空洞萧索。 “雅笙,你什么也不要担心。”他说。 又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命令。我很恼火,他如果一直这样说话,怎么可能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可我……想要担心……” 周遭静谧足有三十秒钟的时间,大家才有了反应。 他们意识到,那是我从车祸现场被抬上救护车,再来到这家医院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治疗以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终于从长久的静默中醒来了。 “医生……医生!” 有家人拉住了他:“亦琛啊,你不要这么激动……” 霍亦琛显然没办法冷静,医生急急赶来时,他在大声咆哮:“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了?” 是的,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声音沙哑低沉,好像抽了一千根烟。但,任何人从长眠中醒来的声音也不会是清亮动听的吧?我不服气地想,也没那么难听啊。 在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很让我欢欣鼓舞的。真的,处于我那样支离破碎的状态,我连自己是个存在的人都不相信。 原来我是会说话的。这无疑让我有了一丝的确定感。 我丈夫可不这么想。 他们去了另一个房间谈话,而即便是隔着墙,我也感觉得到他的愤怒。我的医生很好,我很感激他。可霍亦琛就老是在苛责他,好像我变成如今这样子都是医生的错。 他发作的结果就是,医生被迫决定再为我做一个声带的手术。 这个消息,霍亦琛好心地通知了我。 “雅笙,你的声音会好的。” 我的声音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啊,那好歹是活人的声音,我恨恨地想。凭什么要我再多做一个手术?我已经每天半夜都疼得睡不着觉了。 我做不到大声反驳,只好疯狂按铃,以此来表示不满。 于是他再一次攥住了我的手。 我试图挣脱,但即便我们都是健康的人,他的力气也大过我太多。我挣扎几下,被他牢牢地箍住,直到我精疲力尽,放弃了抵抗。 那时我忽然发现,他掌心传来的除了温暖与爱护,还有控制与管教。 “乖。”他说。 强迫我接受了他的决定后,他没有离开。我感觉到纱布外的世界从明到暗,而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手停止了紧握,转为轻松的搭持。只余我们两人时,他晃晃我的食指:“再说句话给我听。” 你不是不喜欢听吗?我赌气闭着嘴。我不想再说话,除了对他生气,还因为说话累且疼。 我右手已经可以稍微活动,他现在不使力,我得以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将他手掌抚平,然后用指尖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字。 换。 哈,原来我还会写字! “天啊,以前是个多好的文盲,现在竟然识字了。”霍亦琛若有所思地喃喃,“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报复地掐他,接着又将那个“换”字重重写了一遍,差点儿没把他抠出血。 “换?”霍亦琛不解,“什么意思?”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很快就明白了,“要我先说,你才说吗?” 我抓着他的手,继续写了三个字。 我是谁? 我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不知道有没有戳疼他。 “这你早就知道了啊。”霍亦琛用他那平静的语气回答。 “你名叫靳雅笙,你二十四岁,你在夏天出生,你在出生那年的秋天认识了我。从去年的冬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他显得仁至义尽,“就是这么多。好了,换你说。” 尽管他偷工减料,而且说得好像我存在的意义只是跟他在一起,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年龄了。而且,我在夏天出生,那么该是双子座?巨蟹座?我会选双子座。让我是双子座吧。我在出生那年的秋天认识了他,说明我们是青梅竹马。去年冬天结婚……在我对时间的隐约感觉中,我推测我们结婚大约有一年。 他慷慨地给我如此充沛的信息量,我应该友好地回报一下。 可是,说什么好呢?我口干舌燥,慢慢地张开嘴唇。 “我们……很相爱……吗?” 应该是我的嗓音依旧沙哑难听,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僵住了。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能不抽身而去。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胸腔里那微弱跳动的小红物,骤然发冷。 霍亦琛恢复了平静:“当然。” 连感觉如此迟钝的我,都听出了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第二天,霍亦琛不得不跟我的医疗组去开治疗会议。说是“不得不”,其实这治疗会议是他强制要开的,医生们怨声载道。我很怕他的暴君作风会被连连叫苦的医生报复在我身上,幸好没有。 代为陪在我身边的,大概是我的一个闺密好友,又或是霍亦琛的妹妹,那时我实在分不清。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霍亦琛以外的人,立马求她讲讲关于我的事,我这个人,我的婚姻。 “他那样回答吗?”这姑娘笑了笑,“雅笙,你不要想得太多。他对你是很好的,尽管我不知那是不是爱情……但他一直努力地对你好。” 霍亦琛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到了该娶的年龄,我到了该嫁的年龄。身边的长辈撮合,朋友起哄,于是一拍即合,我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似乎,他当时并不太乐意,婚礼第二天就兀自出差了一个月之久,因此我们没有度蜜月。后来,也是聚少离多。 他另有喜欢的人吗? “当然不是!”姑娘矢口否认,“他性子很冷,对人人都是一样的铁甲面、冰块心,才不会喜欢谁。” 我想再追问,听到病房门打开,谨慎地收了声音。 并不是我害怕霍亦琛,而是感觉得到,身边这个对我倾囊相告的姑娘很怕他。我不想连累她。 我知道,霍亦琛是来下达他的最新命令。 “明天拆绷带。” 霍亦琛想我做好心理准备,可我怎么也做不好心理准备。我只能枕戈待旦,睁眼度过一整个夜晚。 我同他面对面的时刻,就要来了。 我的眼睛没有太大损伤,应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容貌。 看到了,然后呢? 如果还是想不起他,想不起我们…… 愁思百结,黑夜漫长如一万年。 太阳升起,我被赶着进入那仪式。我躺在那里,麻木地任由护士摆弄。厚重窗帘遮挡住光线,因怕我一睁眼就被太强的白炽刺痛。我知道霍亦琛就在我面前,他的心跳跟我的一样急促。 面容上遮盖的布料一层层揭开,直至完全轻松。 我被告知,可以睁开眼睛了。 世界由混沌变成明亮。这间淡绯色调的病房,陈列着许多祝福康健的花束。那情景让我奇怪地想到葬礼。当一个人死去,人们会赠送花朵。我受重伤,事实上也标志着我一部分的死亡。 我定睛看着面前身材修长的男子,他背对着我,微微沉肩,但掩不住一派玉树临风的身姿。他高大,有宽广的双肩和修长的双腿。 他竟背对着我……这场重逢,他竟比我还怕? 医生不由得笑:“霍先生,请转过身来吧。” 于是他转过身了,我们四目相接。那一瞬间,我感觉像被吸住了一样。 不错,我认识他。那样墨蓝深邃的眼睛,高挺英朗的鼻梁,轮廓坚毅的下巴。 我认识他,他曾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我微张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就只有这样而已,我“认识”他。 我知道自己是认识他的,但后面竟是一串的空白。我本以为至少会想起一些夫妻的回忆,童年玩伴的回忆,但全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好像他这个人从我脑海中被连根拔起,藕断丝未连。 我呆滞地看他。 你是霍亦琛。 可你是谁? 事后回想,那真是一个毫无幸福感可言的劫后重逢。作为妻子的我,应该要悲痛但喜悦地哭泣。作为丈夫的他,应该要将我抱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安慰。 可我没有哭,我瞪大眼睛看他,根本不含任何感情。那神情很像白痴。他当然也不会来抱我,他受了打击,拂袖而去。 杜莹心,曾帮忙看护我的闺密,好心地解释了他的行为:“你的脸还真是变了很多,他是因为这个才转身走开的。”她将我以前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中的女孩明媚而张扬,而不是现在的苍白和消瘦。如果我是霍亦琛,看到那样光芒四射的妻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大概也会觉得难以接受。 这是第一重打击。 第二重打击则是,我还是没有想起他。 杜莹心很是痛心疾首:“霍亦琛那么骄傲的男人,他一定觉得,即便你忘记了全世界,也绝不会忘记他。” 可我没有忘记他。我记得他,比记得别人都更深刻。眼前的闺密杜莹心,我就完全不记得。事实上,后来我又被指挥着见了许多人,那些人本该是我的朋友,但我一个也认不出。 这场生还,我确凿认得的人,只有一个霍亦琛。不只是认得,我心底还分明有些很痛的东西,与他有关。我会被他的眼睛摄住,挪不开目光。 说不定,这标示了过往的爱情与心碎。我暂时还不能想起任何实际的事情或片段。 可是,如果他因为失望而拒绝与我相处,我怎么能找回实际的事情或片段? 杜莹心宽慰我:“这才仅仅是开始。等到你一个个地见了家人,势必会大不一样。” 据说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如我所见的医生,也都热情而有才华。但显然它的心理科室太过简单。我期待着一套系统科学的精神疗法来使我一步一步地走回过往,但到头来,医生们做的一切不过是像讲课一样,将过去灌输给我。 如果要这样做,那我比较希望是由我的丈夫来做…… 可霍亦琛太忙,没有时间。 为我进行“复忆教程”的人,是我的婆婆胡之文。 婆婆是大家闺秀,在嫁入霍家前曾是一家能源控股公司的副董。她出身富贵,夫家同样富贵,没有付出过太多的努力,过着优渥的生活。 尽管她不是公公的发妻,而是他前妻亡故后的续弦,但她真心爱慕年长自己许多的丈夫,因此很幸福。她一生无忧无虑,一直到了花甲之年。尽管公公早亡,但她每天瞧着四个成器的儿子、一个端庄的大女儿,还有一个伶俐的小女儿,日子依旧开心惬意。 她说到这里,拿出家庭影集,点着叫我认。公公与一个前妻和一个前女友生的两个孩子,还有与婆婆生的四个孩子,一共六个兄弟姐妹——这可真是庞大的一家子。 第2章 生还/Survival(2) 我的公公老霍先生是出生于远东的中英混血儿,眉目深刻如镌,英俊潇洒。婆婆则是地道的东方美人儿,面如玉盘,眉眼细媚。他们的孩子无不遗传了父母的美貌,个个是人群中一眼便认得出的人尖子。 除相貌以外,才华也在霍家中流淌。并非所有儿女都是经商的奇才,他们中还有慈善人士、实业家、设计师、IT人士,并在他们各自的领域都是翘楚。 然而,我几乎是一个也没有认出。 只有几人有转瞬即逝的闪光,就像被人拿手电筒晃了一下。 可是,待我回过神,想再去捕捉那个闪光,它已经不见了。 婆婆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解他们各自的名字、性格。我默念了几遍,大约能记住了。婆婆喜不自胜,以为我记忆恢复得很好。 是否这样,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我只是记性好呢? 这一天真是格外漫长。 我累了,打着呵欠:“……亦琛呢?” 如果我那时足够敏锐,应该会注意到婆婆的不安。 “工作上的事,非得他去处理不可。”这本是一个足以搪塞过去的答案,但婆婆胆战心惊地继续解释,“雅笙啊,并非他不在乎你。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他心里毕竟还是疼惜你的,尤其这一遭劫难之后……” 我想听她说更多,然而她改换了话题。 “我方才与医生聊天,他说你恢复得很好,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家了。是不是很开心?” 我不想她难过,所以微笑,但真是没有感觉到任何开心。 “那我留你睡觉了。明天见,要乖哦。”婆婆夸张地舞动她的小手跟我道别,好像我是两岁的孩子。 我不喜欢被独自留在苍白晦暗的病房中。灯光渐渐转灰,我靠在枕头上,辗转难眠——这样说很讽刺,因为我其实重伤未愈,很难在床上翻身。我盯着对面墙壁上一幅奇特的抽象画,好像有森森白骨堆在无边的黑布之上,交错融合。不久之后,我发觉那只是一张被裱起来的X光片。 因着一张X光片,我确确实实地回忆起大学时我曾选修临床医学,并拿到了高分。我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大学里的事,速度之快令我惊讶。 为什么对家庭生活,就没这么容易想起…… 哐! 我一只脚已踏在梦乡的边缘,却被突然大亮的日光灯惊醒。我吓得缩成一团,霍亦琛将我从被子里揪出来。白天,我想他时他不在;晚上了,他却来吵我睡觉。 “我听说你的恢复进展并不乐观。”他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明天我们会飞往纽约市,去拜访我的好朋友。他在当地有一家久负盛名的诊所。” 所谓的“恢复进展”才只是一天而已,他就不能多点儿耐心吗?我大伤初愈,最不应该的就是到处移动。 “再给我几天时间,说不定会有飞跃。”我试着跟他讲道理,“再说,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长途飞行。” “我很希望可以和他约在这里,但我们需要他那边的专业仪器和专家团。”霍亦琛思考得滴水不漏,“我会亲自保证飞行条件舒适,也会带上你的医生和护工,随时护你安全。” 他留下一段空白,等待我再次反驳。感受到我的宁静,他狐疑:“没有问题了吗?” “有。”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害怕。” “哦。”他点头,“那就坚强一点儿。” 我不知还能怎样:“可不可以让我见妈?” 霍亦琛两道完美的眉高挑着,他很新奇:“你第一次这样叫她。” 不应该这样叫吗?那我以前管婆婆叫什么? 他很快回答:“这与她没有关系,是我的决定。” 身处冰冷漆黑的夜晚,我打了一个寒战。霍亦琛站在我床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夜魔。他要带我去未知的地方,用他高兴的任何方法对我进行揠苗助长。我抱紧了双膝,希望能惹得他产生些许怜悯。 “那我自己的爸妈呢?他们在哪里?” 自我发生这头等祸事以来,一直是婆家的人在照顾,我从未见过一个娘家亲人。 霍亦琛这时收了下巴,将本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放进口袋,似乎在掩饰一丝尴尬。 “原来你连这个也不记得。” 他面色终于发生了柔和的变化,但不知怎的,我并没有觉得他可亲。他是感到了由衷的解脱,因为我所能提出的最厉害的终极问题,都不足以与他的命令相抗衡。 “雅笙,你的父母早就过世了。你也没有其他亲人。在这世上,你只有我而已。” 霍亦琛并没有残酷到第二天就把我连同轮椅一起强行搬上飞机。他同意,至少等到我的腿脚恢复。当然,那意味着又一场治疗会议。医生们并不建议采取极端疗法,说那样可能收到短时效果但会落下病根,恶果会在几十年后显现。不过,霍亦琛坚持让事情按照他的节奏进行。 尽管我很讨厌这个想法——如果腿恢复得很好就会被他押上飞机远赴西方,但能够重新站起来的喜悦感还是冲淡了这种畏惧。我决定采取一套战略,私底下,我要尽可能快地康复,但在霍亦琛面前,我要假装得越柔弱越好。 我吃下味道如呕吐物的蛋白营养,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大量肌肉运动,记录每天行走的步数。数字与日俱增,我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同时狂喜得想要尖叫。 但只要听见霍亦琛的脚步走近,我就会刺溜滑回轮椅。 他看到的,是一个凄凄惨惨、伤春悲秋的我。 “去躺回床上。” 我稍微挺直上身,伸出两臂。 他浑身不舒服,还向后退了两步:“这是干什么?” 这意思应该很明显啊! 霍亦琛极不情愿地抱起我,朝床走去。因伤病的缘故我体重很轻,但他走得也太过轻松了。他手臂结实有力,稳稳的,绝不会摔了我。 我的后背平安着陆,但没放开挂在他脖子上的手,他不得不稍微垂头。一刹那,我们脸贴得那么近,他的嘴唇近在咫尺。我的脸唰地红了,很快,我被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吞没。 我记得这感觉,栩栩如生,似曾相识。 我记得,这个没有完成的吻。 那场景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一个更宽敞更舒适的场所。我记得一扇很大的窗户,衬出苍穹有如天堂临世。我记得星光和音乐。音乐是普契尼的曲子。是的,我记得普契尼。 像之前千百次一般,闸门刚开了一条缝,又轰地关闭。我被迫停在这寥寥几个意象上,想要再往前走,却撞进一处黑洞。 “我想起……” 这三个字真的是非常鼓舞人心吧。 他眼中立马闪过一丝快慰,我们呼吸交错,他的喉结上下游动。他先是大惑不解,后又闪现出一丝熟悉感,他离我越来越近:“你……” 我喃喃地说:“可我又忘了……” 他没有再答话,扳住我的脸,强行完成了这个吻。 有如触电。 我猛地抽离,大口喘着气。 “不对……不对!” 这感觉不对,他从没有真正地吻过我。我的嘴唇,并不记得他。 霍亦琛被我拒绝,脸色发青。他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如今又高高伫立在我面前了。 “你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白天里,婆婆又来看我。 我忍不住想拉救兵:“妈,别叫亦琛带我去美国治疗。” “为什么不想去?” “我有一种预感。”我说,“他们会认为我是疯了,是精神不正常。他们会把我锁起来,甚至用更可怕的手段对付我。” 婆婆哑然失笑:“你这孩子,真是胡思乱想。治疗而已,怎么会把你锁起来?有亦琛在,谁敢用可怕的手段对付你?” 或许这是一种被害者妄想。我的心理医生曾说,每个大难不死的人都可能有幸存者愧疚以及被害者妄想。但我这个失掉了过去的人,只能依靠对未来的推测而活。如果我察觉到了危险,就要不惜一切地避开。 尤其是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安全感。 霍亦琛…… 没错,有他在时,我确知自己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伤害。可当他在时,我又难以抑制地想着,或许,最大的危险,正是他。 婆婆取出了她的家族相册。她随意翻到一页,是个笑容爽朗的男人,三十多岁。他胡茬子满脸,却笑出一口整洁无瑕的白牙。他活像个隐在俗世中的海盗,粗犷但不邋遢,勇猛但不鲁莽。婆婆用探寻的眼神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哥霍亦烽,掌管霍氏集团的重型特种制造业浩室工业。” 婆婆乐得频频点头。 我不忍奚落她这拙劣的记忆游戏,只好岔开眼,定睛打量这张照片。霍亦烽,照片上看起来直率简单的男人,我印象很深。三哥不像他的哥哥弟弟那样高贵、黑暗,如神坛上未解的谜。 霍亦琛与大哥霍亦坤比较相像。说句实话,如果大哥不是两鬓已斑白且略微发福,我都会将他与霍亦琛搞混。 想起霍亦琛,我忍不住碰触嘴唇。昨晚他吻过的地方,滚烫,灼痛,仿佛留有鲜明的烙印。 虽然记忆只是朦朦胧胧,我却可以断定,昨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吻我。 可,我们不是已经做了一年的夫妻了吗? 离开医院那天,我局促地坐在车子后座,畏首畏尾。霍亦琛在我右手边,时不时用探究的眼神瞄我。那个吻把什么都改变了,现在我格外怕他。为缓解尴尬,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胡乱翻开中间一页,企图将头埋进里面去。 我手腕被人一扯,杂志啪地落地。我吃痛,惊讶地看霍亦琛。 霍亦琛手停在我腕间,没有动。他这会儿不使劲了,但还习惯性地停在那里。他说:“不要看字,你晕车。” “是吗?”我脸红,“可我不觉得。”我晃晃脑袋,盯视近处的车载酒柜和水晶杯子,一点儿也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晕车应该是那种重伤失忆也不会失掉的东西吧?我探身想捡杂志,“你就让我试试看嘛,反正坐车很无聊。” 霍亦琛将信将疑地松手,我得以将杂志捧在手里,细读一篇关于神经细胞的探索发现。五分钟过去,我依然很正常。我抬头,朝他得意地笑:“瞧啊!” 颅脑损伤会改变一个人晕车或不晕车吗? 霍亦琛一点儿也不因我的开心而开心,反而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想起来了没有?” 这人真是会扫兴。 我努力回想,用力开启全身每个细胞。没错,这辆车我非常熟悉。车椅舒适的皮革,行驶时完美的稳度,好像停在地上没有动。我应该搭乘过这辆车不下一百次。 一个转弯,我透过窗子看到转角处一家珠宝店,天蓝色的罩子,尖细白字如蕾丝环绕。它的名字叫作“时光”。 就在那时,我的世界闪过一道雷电,似曾相识的感觉涌来。 坐在车里遥望时光珠宝店,这个场景,我曾经历过千百次。 那时的我……总是很不舒服。不过,那时从心而发的沮丧和压抑并不是晕车。胃与心,我还是分得清的。 “不。”我笃定地说,“我从没晕车过。” 霍亦琛看上去被我的回话打倒了,他愣怔在当场,脸灰心寒。我忽然意识到,在那男人冷硬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脆弱孤独的灵魂。 他丢了他的妻子,沿着一条夜路东奔西走,可怎么也找不回她。 我将脸埋回杂志:“再试试看好了。” 正想着该怎么假装,杂志第二次被霍亦琛强制性地拿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出声,他的脸骤然贴近,我缩在乳白色的靠垫里,没有逃路。这次他扳住的是我的后脑勺,因离得近,我在他那双夺魂摄魄的墨蓝色玻璃似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不甘心。我想试的是晕车,他想试的是别的东西。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能我们之前也在车子的后部……那个吗? 好看的薄唇马上就要压过来,我急得用手盖上了他的嘴。他面无表情地撕掉我的手,按在一边。我被迫沦陷,快要窒息。胸腔给他挤压着,从喉头发出带哭腔的呜咽。 到了最后,叫停的人是他。他终于离开我几厘米的距离,用方才那姿势凝视我的双眼。他一定也被那种陌生感击中,不能继续下去。 对于我的过去,他的记忆该是比我自己的还坚定不移。可他面对一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我,特别挫败。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死去的灰烬与尘埃。 “你得跟我去纽约。”他慢慢整理着激烈摩擦中弄乱的衬衫领口,从容地命令道。 原来,还没死去。 我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我像个木然呆滞的娃娃,坐在一边看着别人为我打包行李。那些衣物我不认识,想不起是获赠于何人,或是在哪里购买的。如果说这还不够刺激霍亦琛,我在我们婚床上的不舒服,令他终于爆发。 是啊,自结婚开始我都睡在家里这张床上。但现在我更适应的竟是医院那张床。我翻了好几个身,怎么也睡不着。 早晨五时三十分,天空吐出鱼肚白。 霍亦琛翻身下床,将我打横抱起,放进轮椅。这个动作他现在已经熟悉且自然了。他宣布,这就出发。 这次的粗暴,我不怪他。 我难过地想,霍亦琛,你也睁着眼睛,一夜没睡啊。 上了飞机,困意一下子向我袭来。我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想,这儿真是比家里的床舒服多了。靠头垂睑,目光正好遇上邻座眼含血丝的霍亦琛。他也是困倦至极,眼皮沉得能夹断一根火柴棍。 安静的机舱内,我们两人对着,半梦半醒。 他的声音似乎从雾里云中来:“你腿已经好了,居然瞒着我这么久。” “对不起……”我没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没关系,我喜欢抱你。”他揉揉眉间,“但以后不准再骗我,否则我会亲手把你的腿折断。” 我们落脚于纽约市曼哈顿岛的一处公寓中,距霍亦琛朋友的诊所非常近。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印象,好像没来过。它位于萨顿广场与54街的交接处,窗外可以看见美丽的皇后大桥,连接着曼哈顿区与皇后区。 我像超市里买来的蔬菜,被胡乱放置在公寓中央的地板上。只不过装我的不是保鲜袋,而是轮椅。 我抬头打量这座用了太多花朵去装饰的房子。从米白色的壁纸到香槟色的窗帘。沙发则奠定了温馨典雅的美式田园风,白丝绸上面点缀着粉白淡金的大丽花,漂浮于空,绝美自持。四脚茶几精致洁净,好像你下一秒就会看到一众南方佳丽的幽灵蓦然出现,戴着完美的帽子咯咯直笑,南部煦烈的阳光,还未来得及渗透她们瓷白的皮肤。 第3章 生还/Survival(3) 我评论道:“这里一定不是你负责装修的。” 浮夸,又乐呵。这两个词都不适合描述我亲爱的丈夫。 霍亦琛从屋子那一边收到了我的揶揄,并没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平白地回答道:“是霍亦洁。” 哦,是小妹妹。从婆婆给我开设的“霍家成员入门课”上我得知,霍亦洁是个出众的时装设计师。原来她也热衷于室内设计。 我对于设计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不懂评判。但就我所见,她对于自己所认定风格的表达是歇斯底里的。就好像有一桶彩炮在这间公寓里爆炸了,碎片喷得色彩缤纷,让人目不暇接。 我们在阳台上吃了简餐,我试图克服每每席卷我的空白感,呆呆地看向窗外的纽约东河。霍亦琛则一直不停地接电话。 傍晚时他约了人外出吃晚餐,我知道那是换了地方不换内容的“治疗会议”。 夜很深了他也不回来,我只好独自上床入睡。 我以为会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结果却很快就睡着了。 于是我发现,其实我不习惯的并不是某一张床。 而是身边有人。 半夜时,霍亦琛回到我身边,重重躺在床的另一侧。我几乎是马上就醒了,动了动身体。我不知他的治疗会议是否开得不顺,但我推测他喝过酒。并不多,他没有喝醉。他这个人太爱控制,连饮酒量都完美地控制在稍有兴奋跟绝对失控之间。 我很快就确定了,因为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我紧张地缩着,感到侧脸紧压在他胸前。他一只手勾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放的地方令我面红耳赤。 我居然没有想过那件事。 在还没找回记忆之前,那件事是不可以做的吧?不然就太奇怪了,简直像被陌生人强迫发生一样。他的手探进了我的睡衣,我挣扎着扭开。 “等等……呃……我们先商量一下……霍亦琛!给我住手!停!” 也就在那时,我确定他没有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自觉地停住了。一秒钟前还灼热躁动的身体,好像突然就冷了下来,有些僵硬。他退出去,我迅速地整好衣服,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这个……这件事我还没想起来,就暂时不要做吧。”我干巴巴地解释,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霍亦琛在不远的地方,轻声说:“没想起来是正确的。” 他给我的感觉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从没发生过。” 他泰然自若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这么说,我们是一对结婚一年没有接吻也没有行房的夫妻。 这到底是什么婚姻? 那晚,霍亦琛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很好,甚是可恶。我照旧因为身边有人而失眠整夜,天蒙蒙亮时我感觉被子黏在身上,很难受,于是穿着晨袍下床,在房子里游荡。我在书房里观摩了墙上的画像——许多我不认识的先人。后来,在书架的抽屉里发现了画画的工具。 我下意识地将画笔攥在了手里,四下寻找可以临摹的事物。找了一圈,鬼使神差般地走回了卧室。 现在说这种话大概又假又矫情,但在那个华丽到虚张声势的房子里,唯一简单而美好的东西就只有他。当然,他不是东西。 日光耀眼,在他鼻梁附近打出朦胧的轮廓。熟睡的霍亦琛太可爱了,会让人一见倾心。 我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中,一声不响地开始作画。睡梦中的他果然招人爱,没有那种霸道的气势。他那么听话,动也不动,完全配合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我看着手中的作品,非常满意。原来我会画画,还画得很好。即便是霍亦琛那么挑剔的人,也会认可我完全抓住了他的神韵。 这时天色大亮,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去厨房做早餐。 就在走出卧室门的一刻,眼角不经意瞥见,他翻了身。 那动作有些迫不及待。 我触电似的停在原地,联想起方才那缕强光倾在他眼睛上,突然觉得感动。 他是知道我在画他,所以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吗? 那天的早餐,我将最好的培根让给了他,同时温柔地看他。他吃得很快,搁下刀叉,就着一杯茶,捧着我的人像素描看。显然,他发现我的画工和厨艺一样好。 “不但不再是文盲,还变成画家和大厨了。”霍亦琛非常非常地不快,“现在我也希望去撞个车。醒来后,说不定我会讲拉丁语和造火箭!” 我雄纠纠气昂昂地认为这是莫大的表扬,就在那时灵机一动:“你也来画我好不好?” 虽然问了这个问题,但我绝对没盼着肯定的答案,他要么太忙,要么不屑。 可他答:“好。” 当然,这次我没来得及感动,他紧接着说:“你快点儿给我坐好,一动别动。” 这人报复心真是强啊。 霍氏夫妇的纽约上午,活动是互相为彼此画像。听上去还真浪漫。我坐得快成僵尸了,苦恼地想,这难道不会对恢复不好吗?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从霍亦琛手里夺过画像,他神情古怪。我翻了个白眼,估计他会把我画成丑八怪。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丑。 “天啊。”我将画纸比在自己脸旁边,一同照镜子,“虽然只是铅笔素描,但真的好像照片一样啊!你真厉害!” 我兀自兴奋,身后那人却全无声息。我这么激动,这家伙都不激动?我转头,对上他铁青的脸。他眼睛定定的,好似灵魂被抽掉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懂了。 我恨自己那么迟钝。我不该叫他画我,这一点儿都不好玩,这是残酷的折磨。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中,我不啻是逼迫他一丝一丝地审视、研究、勾勒了我的脸。 这张在车祸整容之后,他几乎不再认识的妻子的脸。 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他没有理会,只用冰冷的声音说:“该去诊所了。我们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迟到,这是霍亦琛不能容忍的事。我愧疚得无地自容,心想今晚要为他准备一顿很好的晚餐来道歉。 被他称作“诊所”的地方很近,他已经吩咐司机备车,我坚持要步行前往,他没有反对。一路上,我握紧他的手。 高约翰医生的诊室位于海龟湾。他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眼睛狭长。他三十九岁,看上去非常年轻。初次见面,他给我的感觉是勤奋而友好的。在气氛温暖、堆满了书籍的诊室里,他首先向我的车祸表达了衷心的慰问。 “没关系。失忆带来的好处是,我也不大记得那车祸了。”我诚实地回答。 “你是个乐观的人,这很好,”高约翰频频点头,“乐观是治疗成功的第一步。” 他对我详细解说了接下去要进行的治疗步骤,用词简单,确保我听得懂:“你的理解和配合是成功的第二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我先生都确认过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插嘴的。 我向高约翰保证,没有任何意见。 接着他呈上了治疗协议等文书,给我们签字。霍亦琛已经让他的律师参阅过所有细节,这意味着我是要继续“没有任何意见”。就在我的签字笔碰上纸面那刻,霍亦琛忽然出声:“等等。” 他仍是端坐着,但目光精准地点到某行字。 “那上面写,治疗过程中如果需要我离开,我必须配合离开。”他眯了眼睛,“我不记得同意过这种条件。” 高约翰清了清喉咙:“我以为这里没什么问题。治疗时势必只有我和尊夫人,其余人没有留在旁边的必要,否则会影响治疗效果。” “比如?” “全部!”眼见霍亦琛并不打算让步,高约翰有点儿急了,“这简直就是默认的惯例,心理治疗过程中患者甚至连医师都不该看见,所以我才没有提及。”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折磨她?” “拜托,你没在我这儿看见电椅,对不对?”高约翰举手表示投降,“不错,治疗过程会耗费精力,有时患者甚至很疲劳,但我知道怎么控制。我是有执照的,我相信你已经检查它一百多遍了。” 即便我在场,却一直被指称为“患者”,不能直接参与讨论。 我不想再忍,大声插嘴道:“我没关系的!” 那两人都吃了一惊。真讨厌,我是个大活人好不好。 霍亦琛意识到我是站在高约翰一边反对他,登时黑脸:“你明明很害怕。你亲口说过的,记得吗?” 原来他记得我说害怕。 “还好啊。”我尽量做出勇敢的样子,“你也亲口对我说过‘要坚强’,记得吗?所以我现在很坚强!” 不知怎的,那句话轻易消解了患者家属与医生的争论。 霍亦琛坚持不走远,但至少他不会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戳在诊室里虎视眈眈了。 我对高约翰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 “我们是的,再好不过了。我连他小弟弟长什么样子都知道。”高约翰甩甩一头长发,“……还请霍太太不要介意。” 我瞠目结舌。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但和霍亦琛是好朋友,和曾经的我也是。但在治疗会议里,他和霍亦琛一致认为保持单纯的医患关系会更好。 第一次治疗并不累,高约翰没有想方设法地挖掘我的过去,而只是询问我目前的状况和我对日常生活的看法。我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他坐在我脑后的椅子里,果然是看不见他。 我详细地告诉他曾发生过的几个既视感瞬间。苏醒后第一次看见霍亦琛,看见我过去的照片,跟霍亦琛未完成的吻,坐在车子中经过时光珠宝店,还有画画。 还有一些鲜明的矛盾。跟霍亦琛完成的吻,两人同寝,晕车,还有……他的抚摸。 再来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模棱两可的记忆。例如霍家的全家福,有几人我有印象,有几人我全无印象。 高约翰大部分时间认真地倾听,间或问个问题。有些问题在我听来很无厘头,比如他居然问我现在怎么摆放毛巾。 那次诊疗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高约翰认为他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将霍亦琛叫了进来。 高医生对我们宣布,下次治疗在两天之后,将会使用催眠疗法。 “我会坐电椅吗?”我担心地问。 “不,你不会坐电椅。”高约翰风度良好地没有笑话我。 我显出配合治疗的态度:“如果我再想起什么细节,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不可以。除了我们已经敲定的治疗时间段,你最好不要跟我讲话。” 我吐了吐舌头:“你很冷酷啊,医生。” “请理解我的职业准则。” 这时霍亦琛说了结语:“好了,走吧。” 我了解到心理治疗师是不可以跟患者做朋友的,因此对高约翰的“冷酷”释怀很多。对我阐明这一点的是一本正经的霍亦琛先生,他说因为患者会讲述切肤的往事,医患之间很容易产生情愫,所以专业的医师会刻意与患者保持距离。即便对待作为患者家属的他,高约翰也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划定界限。 例如诊疗费用,高约翰是不会打折或允许他迟交的。 霍亦琛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咬牙切齿。 “其实你只是在心疼钱吧。”我故意拆穿他。 于是他也故意纠正我:“是心疼花在你身上的钱。” “真小气,我还给你好了!”我叫道,“我这就去外面站街!” 霍亦琛很遗憾他妻子对自己的姿色不能做出正确评估:“没有人会光顾你的。” “说的也是。”我可不生气,“所以还是你去站街吧,一定有很多人光顾的呦。” 其实我可以去东河边给游客画像,那会比较赚钱。我脑海中浮现了另一种场景,贫苦的霍氏夫妇,一个卖画,一个卖身。啧啧,多么浪漫啊。 在《麦琪的礼物》中,年轻的丈夫为给妻子买发梳而卖掉了珍贵的节操——我是说,手表。 “假如我需要一套画笔,你会不会去跟富婆上床?”我贪婪地问。 那时霍亦琛正嚼着我煎的牛排:“我会问约翰借钱的。” 我悲伤地捂住脸:“所以你会跟高约翰上床。” “假如我不想跟别人上床……”霍亦琛呷了口酒,“你会不会多画一幅画,来换我一天不上床?” “会的。”我热切地说,“不只一幅,很多幅也可以。白天画不完,晚上熬夜画也可以。” “晚上就不要画了吧。” “为什么?” “晚上我们要做爱。” 他盘子里的肉都吃光了,优雅地擦擦嘴角,看我看得一本正经。 催眠疗法开始前,高约翰长篇累牍地对我解释了它的原理。他指出,我醒来后可能不记得催眠过程中说的话,而他会记录我的全部言语。我点头答允。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将整个过程录音,以便霍亦琛了解发生的事情。 起初,那些录音我事后会听。内容均是关于我车祸之前的生活,隐藏在我的潜意识里,尽管我“失忆”,但记忆却不曾被真正抹去,会在催眠疗法中被揭示出来。 对于我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陈述的场景,我毫不意外。事实上,当我看到那些事情,我有笃定的感觉,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后来我不再听那些录音了,但我知道它们会被拿到治疗会议上去讨论。 要是我能参加霍亦琛主持的治疗会议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不然,我也不会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催眠的频率,最初是隔天一次,后来慢慢成为三天一次,乃至一周一次。这差不多也是霍亦琛接工作电话或应酬的频率变化。他忙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陪伴我的时间越来越多。虽然我还是没有想起我们从前的爱,但我过得幸福和谐,我在他眼中也看到了快乐。 我们会像每个俗气的游客一样登上帝国大厦楼顶;我拉着他去第五大道购物,但买回的只有领带、围巾和男式手套;我们还去布朗克斯的街道艺术馆看画展;我们乘船前往新泽西。 他的远房堂姐在波士顿待产,我们凭着一张地图驱车去探望。夜晚在汽车旅店将就,他满脸不情愿,最终妥协。 日子那么开心,没有任何劫难的阴影。 我站在花洒下,洗掉一身的疲劳。我往头发中涂抹香波时,对镜打量自己的身体,创伤要么已愈合,要么正在愈合中。联想到出院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这真可谓奇迹般的恢复。 我满心喜悦地拧开热水。 就在那时,我听到霍亦琛的声音,他在接电话。他本就常常接电话,既然陪我在美国接受治疗,那几乎是他唯一可行的工作方式。我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手指已经触到旋钮。 第4章 生还/Survival(4) “对不起John,我完全忘记了。” 这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因着惯性还是将水拧开,但我没走过去站在花洒下面。我任水哗哗喷着,将耳朵贴上了门,开始偷听。 霍亦琛的声音疲劳但并不沮丧。即便不承认,但这些天他也很开心。 “是的,我当然知道今天是治疗会议,可我给忘了……别说教好吗?什么叫作‘我被摆布’,是我愿意陪她散心的……没错,我听到了你的结论,但我认为那是错的……如果是错的,那当然继续去找对的……我要挂电话了,今天很累,想早点儿睡觉……周三应该会回纽约,但不确定……John,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你变了一个人’这类话。我并没有变,你给我好好记住。” 对话至此结束。 我轻轻地离开了门,不想弄出动静让他知道我在偷听。 那些只言片语,并没提到我。可高约翰说霍亦琛被摆布,霍亦琛则辩驳说是自己愿意陪‘她’的……这是不是在说我? 他还说,高约翰的结论是错的。“结论”是个很大的词,就像是“治疗结果”一样。他们今晚本该有治疗会议,想必这个结论本来要在会议上讨论的。而且它足够重要,让高约翰打来电话。到底是什么结论? 最后他说,他并没有变。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天随和而温暖的他,并不是真的?可如果他还是那个冷酷的控制狂,又为何要对着我伪装天使?连我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他都没这么体贴。如果要装,那时就可以开始。更何况,我没有任何价值,用不到他来假装。 曾经闺密、婆婆那些隐晦的话,他对于“我们是否相爱”那迟疑的回答,本来已经被我遗忘在太平洋的那一边,现在又重新回来了。 我的过去被浓雾笼罩,从未消解。 不安感在我心中升腾,我匆匆冲干净头发,关掉了水。 周三我们没有回纽约,周四也没有。高约翰再次在他的诊室中看到我们,已经是两周之后。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跟从前大有不同,想起那通电话,我胆战心惊。 如果说世间有谁掌握着我全部的人生,那么就是高约翰。 这个精神治疗师看穿了我,直至我的潜意识。那些连我都不知道的自己的秘密,他也会知道。 那天的催眠过后,我要求参加治疗会议。 我想象中的高约翰会说“这个要问你先生才行”,但他没有。 他埋首整理刚才催眠过程中记录的笔记,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立在原地,很是尴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高约翰没有继续对我的声音置若罔闻。他对着我伸手,手里是飞快写就的催眠对话记录。 那天霍亦琛有事不在,二姐霍桐早晨打来跨洋电话,托他代为洽谈纽约市上东区的一处商用地产。在几次治疗之后,霍亦琛开始对我放心,他约定了来接我的时间后离开。代替他留下的是关律师,他的得力助手。 关律师名叫关若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 他是曾和长兄霍亦坤一同打江山的干将,如今全力辅佐老四亦琛。这男人年长亦琛将近二十岁,相貌清俊,神秘诡谲,有一对浓眉,明明是炎黄子孙,却生就一双灰色深目。大家都说他有法眼,只消一瞪就能看出是人是妖。此番跟着我们一起来美国,他没少瞪我。 在得到允许之后,他走进高约翰的办公室。 他阅读了高约翰的手记,神色严肃凝重,对我说:“我要你看看这些,确认你自己说过的话。” 这一幕太像事先排练好的,但我无暇去追究。 接过手写白板的我,脊背发凉,好像这是一纸死亡通知书。 我掀开空白的第一页,印在上面密密麻麻却不失工整有序的字迹,让我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高约翰的问题,哪些是我的答案。 目光落在中间的两行字上。 好像有人朝我的脑袋抡了一记重锤,我身体摇晃起来,手扶沙发靠背,才没有摔倒。 那两行字,我不得不详细阅读了三四遍。没错,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看得很清楚。 我不是他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无论你问我多少次,我也会给出这个答案,因为那就是真相。 我没有,跟任何人,结过婚。 Chapter 2 你们至少要让我死个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身处被催眠状态的我坚决否认的,不止是我已为人妻这件事。 事实上,我还曾在高约翰的引导下追溯童年,而那其中,并没有我青梅竹马的霍亦琛。我的父母已经亡故,在潜意识里对答我确认了这一点,但额外提出了一对“养父母”的角色。 我根本没有什么养父母。 还有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曾学习过的课程,我的学校老师同学。我所讲述的所有童年,情节与细节,都似“养父母”般是凭空捏造的,跟真实的情况大相径庭。 这点让高约翰深深困扰,他曾怀疑我根本没有被催眠,而是故意说谎来捣鬼。这种可能在几次催眠后被推翻。霍亦琛同样是态度强硬地不相信。他认为,我身上发生了类似于创伤后遗症的转变,造成了人格分裂。而高约翰必须负责治好我。 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谁也不能说服谁。高约翰力陈自己才是医生,更了解状况;而霍亦琛回敬,他才是我丈夫,更了解我,我一定是病了。 关若望却察觉了个中蹊跷,认为这两位年轻人说的都不对。 可能他灰色的法眼看出了我不是人,而是妖。 当时的关大律师,隐去了其他跟实际情况有出入的回忆,仅仅是拿“我没有结过婚”这一条例证来试探我。 我嘴唇颤抖,手足无措,但我的头脑还是足够清醒的,我不会撒谎。我感到羞耻,因为无论是大脑还是心底,都没有证据去推翻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为此,在那一刹那,我开始痛恨自己。 “如果那是我说过的话,那么它就是我说过的话。” “这回答未免太过模棱两可。”关若望继续逼问我,“你到底承认还是否认有这样的记忆?” “我不知道……” 高约翰摘下了眼镜:“如果你拒绝配合,治疗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我大声反驳,不想让眼泪破眶而出,“你是医生,你才该知道催眠的作用不是吗?如果催眠意味着我会讲真话,那么这当然就是真话!” 关若望接腔:“所以你是承认了?” 洪水冲破堤坝,我终于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我什么也没承认!我……不……知……道!” 关若望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同情。电话铃响,他看到来电主人,显然也不会心虚。他接听电话,短暂地答了几个“是”,最后不耐烦地说道:“我说过我会解决她,你就不能放心吗……” 我心惊胆战,解决? 电话挂断,他似笑非笑:“下楼吧。四少到了,接你去看剧。” 那融合了惊奇、狐疑和滑稽的眉眼,犹如见到一头风驰电掣的猎豹,突然停下一意孤行的飞奔,在一株狗尾巴花边驻足,舔了舔那花瓣。身为看着霍亦琛长大的,犹如兄长一般的人,他难以想象霍亦琛会有闲情逸致接任何人去“看剧”。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纽约之行由休病假转为一场超长的约会。男主角是最不可能的人,霍亦琛。女主角是最合情合理的人,他妻子靳雅笙。这天经地义的事情,却不知怎的,让他们集体紧张。 我潦草地擦干净眼泪,快步走出房间。 霍亦琛偏头看我:“谁让你哭了?” “没有谁。就是……想不起……累,很辛苦……”我不想说实话,胡乱搪塞着,“没事,你别担心。” 他半信半疑,然而还是收回了目光,专注地开车:“我正想跟你说,如果还是想不起来,就算了。说到底,我对所谓的精神治疗并不太相信。”说着话,他手打方向盘。前面是布莱恩特公园,说明百老汇已不远了。 他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感到心狂跳起来,因为喜悦:“你是说……我可以不用再去治疗了吗?” 他表示允许:“是的,你不用去了。” 我想尖叫,想拥抱他。考虑到他一定会满脸嫌弃地推开我,所以决定作罢,改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表达感谢:“今天我真的好爱你!” 这句告白,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笃定地知道,我们的日子和睦而美好,但那名为爱的字眼,还只是停在我的脑中,而非心中,没有丰满到可以大声说出。 还没到目的地,霍亦琛察觉到窗外的什么,将车子停下。这里正是布莱恩特公园,当晚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我看到公园中心巨大的白色百叶窗形背景幕与黑色舞台,但那并不是百老汇。我们该去看的剧应该是《女巫前传》,我昨夜不停欢唱里面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抗拒引力》,直到他忍无可忍。 我们眼前的布景并非百老汇,而是一出露天歌舞秀。我疑惑地看霍亦琛,他只是将我拉进了舞台前的小折椅中。我们两人相贴而坐,舞台灯光四射,我只得开始欣赏这出始料未及的秀。 尽管不知道名字,但这出剧很好看。第二幕第六场时,已近尾声。我听着那首名为《我是不是该少爱你一点》的歌曲,托腮看霍亦琛英俊到不可思议的侧脸。他那么好看,好看到不真实。 这时,他也看向我。 剧结束了,所有人谢幕。可爱的姑娘在派发柑橘饮料,带着蜜似的笑容。 他忽然说:“I love you(我爱你)。” 我像白痴一般:“嗯?” 霍亦琛重复:“我爱你。” 意识到正在被告白的我,五雷轰顶。他一定看出我热泪盈眶了,将方才塞进车里的五彩折页拿给我看。这是他停车更换剧目的原因。 “这出剧的名字,叫作I love you。” 那一瞬间我突然懂了,为何他不再执迷于使我恢复记忆。过去种种,就让它过去。因为无论你想或不想,过去都已被埋葬。 从今天开始相爱,从现在开始相爱,不是更好吗? 他的气息缓慢靠近。我被温热暖流环绕,手里的塑料杯子歪倒下去,柑橘汽水全奉献给了草坪,因此那0.99美元是浪费了。那一瞬到来时,我全身跟着时间一起凝结。 满脑子跑马的胡思乱想中,我甚至感谢那桩几乎将我杀死的车祸。 回到住处,在没有拉窗帘的卧室里,霍亦琛叮嘱我,如果受不了要马上叫停。 我恶狠狠地命令他闭嘴。 他曾说我们从没做过,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不爱他。 那时的我,一门心思地认为,只要试过一次,我一定可以想起过去的爱,我一定会真的爱上他。 在被汹涌的欲望吞没前,我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思考怎么帮助他。如果不是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应该会去买一套性感内衣啊,或至少晚餐时不吃第二个玉米卷……手抚过他结实健美如山峦的身躯,我被压着陷入床单。 他把我的手拎开,按在我头顶:“别玩过火……” 灵魂中的缺口终于被填补,我回归平静的地面。几个月前我便知道我是残酷事故中唯一生还的人,但那晚,我才真正感到重生。我不再介意我的过去是否如同隐藏在树丛后的野兽,会在我颤巍举足时,突然咬我一口。 在那一刻,我真的生还了。 我错误地以为霍亦琛是个清心寡欲的家伙,结果他是有点儿和尚下山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我在香醇的烤芝士香中醒来,瞪大眼睛:“哇,跟我上床的男人还给我做了早餐!” “这话……”霍亦琛皱眉,“好像我们是一夜情。” “抱歉这么说。”我不能抵抗香酥面包的诱惑,迫不及待地开吃。 “不过,很性感。” 我看到那双靛蓝钻石般的眼睛里亮起火苗,烦恼地想,大概不会让我吃早饭了。 “那不是一夜情,是我们在约会。” 几秒后,他在我颈间细细地耕种着什么,用嘴唇。我则兀自喋喋不休:“……但如果是约会,至少你该请我吃顿好点儿的晚餐啊。” “怎么才能让你闭嘴?”他用一个深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手托起我的臀,重复了昨晚的勾当。 “呃,可以把我的早饭还给我吗?”我舔舔嘴角,觉得跟烤芝士比,他并不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之所以在那个早晨心情大好,说个不停,是因为霍亦琛订了当天下午的航班回国。他将在上午去跟高约翰开最终的总结会议,了解回家后怎样加强我的康复。 他太享受我们的现在,已经根本不想我变回从前了。 “我不想去诊所。”我坐在他腿上,他正在用一块大到能吞下我的白毛巾擦干我的身体和头发,“不如你也不要去了,还去听他讲课干吗呢?我这么好,以后只要正常活着就可以了……” 他将我包裹在巨大的浴巾里,低头亲我的唇。 “觉得我话多,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好容易挣脱开,恼怒,“如果每次都要这样,我们会有大麻烦。” “是吗?”他开始擦他自己,“我不觉得麻烦。” 那不是一夜情,也不是约会,而是一对夫妻的劫后重生。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恩爱,直到天昏地暗。 “不如你也来跟John道个别吧,他很帮忙。” 我抿了抿嘴唇,挺直胸膛。 “当面道别就算了,我保证会发一条情真意切的短信给他。” 霍亦琛没有再勉强。他吩咐我别出去,在家等着。总结会议与航班的时间相差无几,会议一结束,他马上回来接我去机场。 他还说:“如果我来不及回来,你就自己先去。” 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那么软弱或任性。当最残酷的真相暴露在眼前,我甚至没有在那里和他一起面对。如果和他一起,形影不离,那至少我会有个机会去质疑,去解释。 因此,几个小时后发生的没有告别的抛弃,其实我不该那么恨他。 临走前,他揽住我的腰,在我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恍惚间,我没有回应他的吻。看见他眼中的失望,我狠狠地后悔了。 激情时那么享受,却不能给他一个好好的吻?我是怎么了? 我不由得意识到,那晚的激情好像只为纪念我的生还。而到了这真正象征爱情的亲吻,我的心和身体都还是没有任何火花。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决定以后要更努力。 但我怎能知道呢?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什么也没有察觉。 第5章 生还/Survival(5) 时间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我打开电视看了一部西班牙语电影,完全不知道那些尖叫的演员在讲什么。我把吃了一半的早饭继续吃完。我画了窗外的曼哈顿,琉璃色天空与青蓝的河,桥梁上年轻的情侣。 距离规定的返程航班还有九十分钟,司机来接我前往肯尼迪机场。不错,霍亦琛的确说了,如果来不及,你就自己先去。 我什么也没有察觉。 换好登机牌,在休息室中等候,喝了一瓶矿泉水的时间,我听到广播,我所乘坐的航班已经邀请乘客登机了。 可我不能登机,我先生还没来呢。我试着呼叫他的手机,却始终接不通。 当终于看到关若望现身时,我还像傻子一样,在他身后寻找霍亦琛的身影。 就算关若望亲口对我说:“上飞机吧,他不会来了。”我还是那个傻子,还在继续找他。 我傻乎乎地随着他的话头儿走:“他换了下一班吗?改签手续办好了吗?怎么我们不一起改签?” 关若望表情很难看。他一定是忍着笑,观赏我被蒙在鼓里的丑态。 “快点儿走吧,我们已经迟了。” 登机,关闭手机,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滑行,起飞,直上云霄。 “亦琛改签了几点的飞机?” 我有些昏昏沉沉,闭目静息。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关若望声音尖刻地切进我的骨肉,“我说了,他不会来了。” 这是个玩笑吗?我没觉得好笑:“……什么?为什么不来了?” “我想你很清楚。难道骗人太久,连自己也成功骗过了?”关若望冷声道,“我再说得明白点儿好了,他对你完全失望了,他不会再见你,更不可能承认你是他的妻子。” 在千米高空,你真的无法逃离。 如果可以,我绝对会打开舱门跳下去。我不管以前的我是怎样,有那么一会儿,我发誓也不在乎机组乘客的安全。那晴天霹雳直接击穿了我,我终于开始正视命定的破碎。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关若望显得不耐烦:“你真的完全不听人讲话啊,丫头。”他在这个时刻还不忘表达对我幼稚的鄙视,“他还肯照顾你回国,已经是金子般的心了。如果是我,直接将你丢在身后,自生自灭。” 我用意念向空中打着乱拳,想击退看不见的敌人。 发生什么了?出错的一定是总结会议,高约翰将我的回答记录给他看了吗?他因为我在催眠中断然否认与他的婚姻而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回应他的吻?不对,一定有更严重的差错,让他甚至不愿见我一面,不听我解释。 几个小时前我们还那么好,他甚至不舍得离开我的身体。最后一个吻的温度还未冷却,他已经抽身而退,连背影也没有留给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你把话说清楚。”我牙根发冷,要咬紧了才能不颤抖,“你们至少要让我死个明白!” 关若望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在阴谋算计时,他的灰眼睛会闪光,成为某种沸腾的银。 “小姑娘,世界不是事事如你所愿,游戏规则也不是由你制定。” 我竟扑哧笑了出来:“对不起,这位莎士比亚,我看你是被气流冲昏头了,在说胡话。”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关若望正色,“眼下的事实,你可以选择抵抗,也可以选择接受。我的建议是,别自找苦吃。” “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够聪明,就乖乖地回霍家。我不告诉任何人,四少不告诉任何人,你还是霍家的少奶奶。”关若望接着道,“说到底,嫁进霍家,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心脏剧烈撞击着我的胸腔。为什么会这样? 半天的时间,一切都错位了。 空乘开始送餐,关若望从容地叠了餐巾:“不然的话呢,飞机落地后你也可以选择自己滚蛋。但你又能去哪里呢?你是个被切断的半死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山崩地裂,走投无路。唯独这一件事,充斥了我的脑海。 “我要见他!” “那么就更要去霍家。”关若望用餐完毕,放了刀叉,“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见到他。” 坐上飞机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了我。 “如果你熬得过去,不被折磨死的话。” 三个月前离开霍家时,我思绪混沌,充满恐惧。前往纽约犹如降至另一个星球,只有我和霍亦琛,只有我和他。我们共同走在路的中央,竟陷入始料未及的好时光,悠长,隽永。三个月后我回到国内,所有美好一并收回。我的心碎落一地,惊慌失措。 婆婆亲自迎出来,先是唤了“阿望”之后才转向我,赞我果然康复得好,人都更加漂亮了。在这微不足道的间奏之后,她紧张地问:“亦琛没有一同回来?” 关若望笑道:“他有公干,派我护送雅笙回家。” 婆婆听到“公干”二字,不十分信服。她惶恐且不安地嗔怪着:“无论什么公干,哪有让年轻太太独自跨洋的呢?这孩子,从小就猜不透他想什么。”不得已,又再转向我,“雅笙想起以前的事没有?” 我说不出话,关若望在我背后敲了一记,我险些扑倒在地。他用恶狠狠的目光瞪我。我勉强开口:“还是影影绰绰的,进展不大。亦琛……放弃了那个疗法,叫我回家休息。” 关若望露出不易察觉的赞许神色。 婆婆颇赞许:“回家好,回家好!我本也说,多跟家人相处即是最好的治疗。” 我僵硬地点头。 “雅笙碰巧这时回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婆婆眉开眼笑,“这周末是你三哥生日,大家都来齐了,单单老四耍酷。但有你在,和他在是一样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关若望一直挂在脸上的假笑,此时越发锋利,好像终于看到猎物,他的利刃方才出鞘。我不免去想,安排我这时回来并非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婆婆用目光在周围寻了一圈,没找到她要找的人,不太高兴:“亦烽呢?四弟妹病愈回家,他也不出来关心一下。” 这时,洪钟般的笑声砸在我面前。 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有一个满脸胡茬儿的男人,靠在门口的白柱上,正吸一根雪茄。他穿得仪表堂堂,面相棱角分明、粗犷不羁,很像他们说的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我马上认出,那就是三哥霍亦烽。 霍亦烽在那里站了很久,只远远地望着,没走过来。听到母亲点名批评,他才悠悠熄了烟,双手闲散地插在口袋里。这姿势其实亦琛也曾做过,但亦琛是偶尔散漫的迷人绅士,他的三哥则是偶尔优雅的闲散痞子。 他眼睛盯着我,我这才发现他有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重生以来见到的男人都擅长以目惑人,但又各有不同。亦琛总是淡淡的,显不出感情,只有暗流涌动;关若望则是恃才傲物的嘲弄;但霍亦烽的黑瞳就是传说中的海盗湾,直率刚烈,桀骜危险,分分钟卷起滔天大浪,又在下一分钟消解,慵懒地发出低缓涛声。 而且,没错,我认识他。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荡气回肠。 我们过去曾认识,而且认识得很深。 这样看来,在霍家的兄弟姐妹中我是和三哥的关系最好吗? 霍亦烽向我走过来。看到我的脸,他先有一刹那的迷惑。这不稀奇,因为我车祸后整容的缘故,很多人在见到我时都大惑不解。 这是靳雅笙吗?真的是吗? 在确定了以后,他们的反应则各有不同。要么唏嘘不已,要么啧啧称奇。甚至有“闺密”艳羡地问我是否乘机做高了鼻梁,问我要那医生的电话,好去做个一模一样的。 但任何人的反应,也不会像霍亦烽这样。他的迷惑,实在太久了,好像陷进了记忆的黑洞,抽不出身来。 婆婆打了他一下:“作什么死!是雅笙啊!” 我听了这介绍,又瞧瞧庆生派对,于是说:“三哥,生日快乐。” 他定睛打量我几秒钟,不能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几乎要伏倒在地。 婆婆跺脚骂他:“你是想把弟妹吓死吗?” 霍亦烽止了笑,挠头:“抱歉。只是……想起一件很好的事。” 霍亦烽将满三十四岁,哥哥弟弟都已迈入婚姻殿堂,唯他仍是孑然一身。他不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当然他床伴无数,并不寂寞,他只是打定主意不被婚姻枷锁束缚。 那是他的生日聚会,却有太多人到我面前来表示同情与慰问,让我因喧宾夺主而感到少许的愧疚。 他收到我眺望的眼神,倚在远处向我扬了扬高脚杯,笑着一饮而尽。天啊,他的牙真白,而且笑得满口都看得见。 我只得将自己杯中的饮品也喝光。幸好那只是果汁。 饮料不含酒精,我却有点儿晕。这时我想起,是因为时差上脑。现在几点?我在这宴会厅里看不见钟表。 亦琛那边几点?他在做什么?他会想我吗?还是为了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在恨我? 头疼越来越剧烈,一口酸水顶上喉咙,我险些吐在面前。这时没人在看我,我抓住机会,踉跄地步出大厅,穿过长廊,跪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抱住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不知是在哪一刻,我开始哭。 眼泪、汗水和呕吐物混在一起,我的样子是该有多狼狈啊。 感激上苍的是,没人看见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人看见我。难道不是吗? 就在这时,有人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揉着我的后背。我又呕出一口酸水。这时胃里空空的,没什么可吐了。撑着马桶圈翻个身,想站那儿是不能够的,我只能翻个身,靠着坐住。 这样,我得以看清那个跟着走出大厅,穿越长廊,过来关心我的人。 三哥,霍亦烽。 他半蹲在我面前,逆着光,他瞳孔像夜里的猫的一样大,黑得难以置信。他凝重地看我,不久,爆发出一个放肆的大笑:“宝贝,你可真够惨的。”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是啊,谢谢,我不知道自己很惨所以非常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件事。等等,他叫我什么?宝贝? 霍亦烽将他的杯子递给我,示意我喝下去。 “你开玩笑吧?”我瞠目结舌,这家伙给一个刚刚吐过的女人一杯……酒? “喝啊,你会舒服很多的。”霍亦烽好不容易收住笑意,将酒送到我唇前,“相信我。” 我好像别无选择。黑莓含着威士忌的香气萦绕在我鼻子前,还真是很具诱惑力。我接过高脚杯,一饮而尽。 “呦嗬?不错!”霍亦烽对我竖起大拇指,“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你。” 他拉我站起来。 “走,咱们出去兜风。” 烈酒下肚,我飘忽地站起来,欣然答应这邀约。后来想想,这人也真是有个性,居然会从他自己的生日派对上消失,丢下一屋子客人面面相觑。但不管怎么说,当时我醉得什么都不顾,说走就走。 霍亦烽和我跳进他那辆长得像怪兽的跑车,向天边驶去。我半梦半醒间将车腰黑与橙的颜色看成是天边夕阳,一望无垠的光河。霍亦烽开得很快,我觉得,他再加一脚油门,我们就能超越光速。难以想象,我在经历特大车祸之后还会上一辆超速的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玩具厂,”他这样回答,“你肯定也想玩具厂了吧?” 我失忆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声音穿过呼呼风声还那么清晰,我喊回去:“我不记得了!” 他骂了句脏话,又说:“你敢!” 车子驶出大都市,进入两旁森林环绕的公路。在极速穿梭中,我依稀看见了路名——夏安路。其实我只读到了很模糊的轮廓,但大脑毫不费力地拼出了全貌。所以,我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霍亦烽将车子减速。沿夏安路走来,我逐一看着所有工厂的名字。浩室航天器材、浩室低温制造、浩室特种运输、浩室防火器材……最终,我们停在一个几米宽的大门前,上书——浩室特种设备制造。 我想起曾经婆婆科普给我的霍氏家族分工,三哥霍亦烽掌管的是制造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实业家。夏安路沿线数十家大型工厂全部是霍家的产业,是霍亦烽的乐园。他口中的玩具厂,装满了他的大玩具。 有个消防员模样的男人迎着我们走来。说他像消防员,因为他高大魁梧,隔着特种防护服都能想见那其中的胸肌。他朝霍亦烽捶了一拳:“你不是过生日去了吗?” “少废话!”霍亦烽又爆发出那海盗似的大笑,“给我把N-63牵出来!” 消防员取下腰间的对讲机,对那边的什么人笑道:“三少要他的玩具。” 霍亦烽对我说:“快来看我新做的消防车。” 那满脸兴致的样子,像十岁顽童。 然而,对讲机那边的人回答说N-63还没有准备好,连着一串我完全不懂的技术名词。霍亦烽显然懂了,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有什么用!都给我滚蛋!” 消防员手里预备了两顶安全帽,他伸手拿来,潦草地戴上一顶,另一顶则拍在我头上。他大步流星地朝远处大得我无法想象的车间走去。 我跟上他的脚步。 接下来是一串眼花缭乱的演示,N-63的伸展云梯和水枪简直匪夷所思。霍亦烽解释说,城市的摩天大楼越来越多,一旦超高层发生火灾,怎样迅速到达火源是最重要的问题。N-63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因内部构造给力,创造了吸满水的时间小于三十秒的奇迹。 浩室工程师刚才回答的“还没有准备好”,是四个罐体接口式出水阀口中的一个出了问题。霍亦烽不出声地听了许久,叫刚才倒霉挨骂的家伙拿工具进现场。我还没来得及搞懂那个机械故障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将西服外套丢给了我,叫我找个地方坐下,他则卷起衬衫袖子,亲自进车间开工了。 漫天繁星时,我从旁边的椅子里醒来,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我没有迈动双腿,身体却在向前,朝着来时的车子移动。过了大概两秒钟的时间,我发觉自己身处霍亦烽的怀里。 “不好意思啊,把你给忘了。” 他脸上有黑色的油迹,照旧笑出那口白牙。 “回家。” 我迅速地跳脚下地。 回家的路上,霍亦烽一言不发,车速也比来时慢上许多。到达霍宅大门时,他将车子靠边停下,熄了灯,没有开车门。就这样静默着坐了许久,他问:“你真的不记得玩具厂了?可我呢?你记不记得我?” 第6章 生还/Survival(6) 我点头。 他克制着不喘粗气:“那老四呢?也记得?” 我再度点头。 “记得他更多?” 我诚实地点头。 “我想也是。姑娘,恭喜你实现了梦想,抓住了我们家最有前途的那个。”霍亦烽开了车门,他不知为何生气了,“现在给我滚吧。祝你晚安,好梦。” 喜怒无常的三哥,并没让我感到委屈。其实那天我醉得很彻底,对发生的事、看到的东西、听到的话都很麻木,不太能感知,也不再记得。霍亦烽也如是,他在回家之后喝了很多酒。 为他带我出去这件事,婆婆将他好生骂了一顿。她的责骂是“如果雅笙有什么闪失,你让老四怎么想”和“你完全不在乎弟弟的感受吗”。这些话让我觉得,其实她担心的人并不真正是我。 霍亦烽当然是完全不在乎:“你们都眼瞎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靳雅笙。” 没错,一个失去了全部记忆的人,很难说还是原来的人。 婆婆捶他:“说得你好像很关心雅笙,很关心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你除了害人还会干什么!嗯?你想干什么?” 霍亦烽眼眸里现了银色刀刃似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我分明感到那刀刃是切割在我的皮肤上。我躲在了廊柱之后,假装不在场。可他还是看见我了,他毫不顾忌地冷笑。 “我想干什么?”他对母亲说话的语气是不掩饰的放肆,“放心,当我拿定主意的时候,你们都会知道的。” 在婆婆开始尖叫之前,我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霍亦烽上楼的声音,仿若恶魔。他还没有酒醒吗?他是个危险的人吗?可我对他根本不怕。 真是奇怪,亦琛通常是不动声色的,可我面对着他醒来时,怕他怕得五体投地。霍亦烽看上去很凶,我却无论如何怕不起来,好像他只是只纸老虎,看似威武但一捏就破。 即便他不敲门,直接踢开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狠狠瞪着我。 “你最好想明白!” 婆婆如果看到这一幕,又要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吧? 我抬眼睛看他,这可不太容易,因为他身高有189厘米。我得再扬高脖子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时候,我能做的永远只是讲实话。 “我不可能想明白。”不管他想让我想明白的是什么。 我耐心地说,希望他能放开我:“因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真希望可以不用再重复这话了,我烦得想割脉,“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些时间?” 所有人都在为我的“想不起来”而着急,尤其是亦琛。三哥却跟他不同,他听我说“想不起来”,他心疼了,眼神一瞬迷离。 我的诚实起了作用。 霍亦烽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他的暴力,箍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弄疼你了吧?”他清清喉咙,拿抱歉的眼神看我,“我这手没轻没重的……” “没关系。”我郑重地表示不责怪他。 他挠头:“那……你继续想。我就在……”他的所在,舌尖打转几番也没有出来,“离你很近的地方。” 他转身走了。 那段时间,我被困在亦琛和我的椭圆卧室里。说是“困”,其实并没有人关押我。我是被记忆困在了里面。我抚摸着有帆船标志的酒柜与玻璃杯,窗边古老却结实的藤条椅,衣橱里他的领带架,他因喜欢就买了的十几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以及我以前的裙子、手袋、首饰,但我对它们完全不熟悉。我贪恋地摸他的衣服,每件衬衫,偶尔也会摸他的内衣。 我发狂地闻他的气息,希望此刻他在我身边。 书房中有一台古老的笔记本电脑,白天时我用它搜索我的名字……实在没有人对我说话,只好诉诸冰冷机器。我开始明白,自己作为不受欢迎的妻子究竟是怎样嫁进霍家的。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何关若望说“嫁进霍家是你的目的”,霍亦烽也说“恭喜你实现了梦想”。 我的家族也曾显赫一时,我爸爸是有名的贸易商,妈妈则是影坛出名的才女导演,不然,我不会有那样的“荣幸”,从小和霍亦琛一起长大。但在我二十岁出头时,父母因空难而亡故,我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还有谣言说我克家人、克夫。 从小到大,我一向跟在亦琛后面,一心爱恋他。而他是否同等爱我呢?并不见得。亦琛即将接过大哥霍亦坤的江山,成为新一代的王者。他有了一个王朝,需要一个王后,所以他娶了我。一半是同情心,一半是好形势。 皆大欢喜。 我的父母没留下任何遗产,事实上,父亲的公司已是一个空壳,更欠下巨债。我由豪门千金成了一文不名的孤女,嫁入霍家犹如中了大奖,我身在屋檐底,活该看人脸色过活,但我一点儿也不知收敛。我查到许多当时的新闻,讲霍氏四太奢侈无度,整日血拼挥霍,更染上毒品。亦琛曾当众发飙,因我被传媒拍到在中环神志不清地游荡,鼻子嘴唇上俱沾满了白粉。 我没有点开下一条新闻,因为标题中说我堕胎,这是不可能的,一看就是胡编的八卦。 在曼哈顿与亦琛温存的那一夜让我知道,我还是处女。 可即便没有这最后一条传闻,前面的已经足够不堪。如果那其中有一半是真实的,那我从头到尾都只有在给霍家丢脸。 站在家族继承人的立场上,亦琛……他只怕是巴不得我死在车祸里吧? 奇怪的是,我完全记不起自己做过这些事。 医生说过,有时大脑在受创伤后会选择遗忘最痛苦的回忆。如果真的经由车祸而将肮脏过往从我脑海中挖除,并不一定是坏事。 我本已经准备好了,与亦琛重新开始,他也抱我,吻我,不想放开我,可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中途断裂? 此时霍亦烽又在我身边若无其事地闲游,他将亦琛珍藏的每个茶壶揭开盖子、又合上。 “我要找到答案。” 我对他这样说,因为他是唯一听我讲话的人。我坚定地对自己发誓,要找到答案。 “我有种感觉,答案就在这里。” 我不想走,因为走出霍家,从此会离亦琛越来越远。我们会再也没有交集,在不可逆转的离婚来临之时,我只能见到他的律师。 “你就是个傻子。”霍亦烽下了这样的论断,“你简直傻到家了。我也就是怕吓着你,要不然……算了,你自己玩去吧。”丢下这句话,他迈开大步,准备出门抽烟去。 “三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在我十八岁时曾经……” “滚,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霍亦烽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带着相好远走高飞,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 为了找到答案,我不会放弃接近任何一个人。 即便在霍亦烽那里碰了钉子,我也不会放弃。 婆婆胡之文是个老糊涂的妇人。我知道她有善心,但她的确不是头脑清楚的人。我踌躇着,想着要不要去找老管家之类的人聊聊,兴许会更有价值。 而就在此时,家里迎回了一位很有分量的亲人——小妹霍亦洁。 霍亦洁身在美国念书,平素不太在家里。据说这小姑娘从小被全家人溺爱,养成了乖戾跋扈的性格。就连她哥哥到了纽约,她也不现身一见,可见十足高傲任性。 她挎着手袋进门时,我挤在众人身边看她。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感击中了我。 我对她一点儿也不感觉亲近。 霍亦洁给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与婆婆胡之文相同,但要更偏黑暗一些。 如果我生还后见到家人的情绪分为明朗亮色与无垠黑色,那么到目前为止,霍亦烽居坐标轴的正数端,即最亮色;亦琛居负数端,即最黑色;其余人零散地分散在坐标轴中间。现在在我面前,进了房子仍不摘墨镜的霍亦洁,无疑更接近黑端。 霍亦洁摘了墨镜,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如果她没对着迎接小姐回家的人群翻了个白眼,估计会更好看。她真是很年轻,才刚满二十岁,有焕发光辉的肌肤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及肩中长发,梳着齐刘海儿,发色乌黑。白衬衫半透明,隐约透出黑色胸罩,下身是黑色宽腿长裤。 她高挑、利落且美好,活像《低俗小说》中风华绝代的乌玛·瑟曼,而且少了后者的世故感与风尘气。 我却本能地想要退开。不该是这样啊,从我找得到的资料来看,小姑与我是一对知心姐妹。我应该很喜欢她才对。 “真烦人。” 霍亦洁卷起嘴唇,抛出这样一句话。在她身后,搬运工们辛苦地将至少十只大号行李箱运往她的卧室和衣帽间。在霍家的宅子里,她有三个比卧室还大的衣帽间。我可以在她的衣橱里搭一张床,再养三匹马。 婆婆像往常一样地不被影响,仿佛她子女的坏毛病全是可爱的:“乖女儿,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 “想我?”霍亦洁扑哧冷笑,“是想看我的惨相吧?自吹自擂过,又灰溜溜地回家,所以你们才列队来幸灾乐祸吧?” 来为她洗尘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尴尬沉默。 这回的故事,我碰巧知道。 作为新锐时装设计师的霍亦洁,年少成名,在校念书时已经为许多大明星做过高级定制服装。当然,那些大明星多半是这位富家千金的闺密,友情相助。但她的服装一经亮相,的确获得了许多资深从业人士的好评。她的风格是复古中带点儿叛逆,她时尚触觉敏感,又有超乎年龄的精湛剪裁手艺,被视为可以去巴黎、米兰开秀的天才少女。 因着时尚圈的诸多赞誉,她得以在纽约实现了开秀的梦想。前不久的纽约时装周,霍亦洁曾以其品牌Rigel Huo与许多大牌设计师一起列席。她亲手制作的十二件高级定制服装合成一个春夏系列,走上T台。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荣耀,然而她的压轴模特在出场时踩住裙摆,当众摔了个狗吃屎。在时尚编辑们、买手们、好莱坞明星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得意之作刺啦一声撕裂。 耻辱还没有结束。 压轴模特在秀后接受采访,对着镜头痛哭流涕。她指责霍亦洁是个偏执狂,在秀前两周逼迫她疯狂减重,她已经绝食了好几天,还要每天忍受霍亦洁的言语虐待,说她又蠢又胖。 这名只有十六岁的模特还大倒苦水,说霍亦洁从不在乎时装的可穿性,执意使用毫无弹性的布料,还做出直筒轮廓,使得她走秀时腿都迈不动,这才不慎绊住裙摆的。 当然所有这些场外噱头,都及不上最终的致命一击。 Rigel Huo的春夏系列,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尤其是压轴礼服,长及拖地的天蓝包腿裙摆,后面却莫名其妙地点缀了大量黄、绿、靛相间的呢子布料,拖出半码的距离,好像人鱼稀烂的尾巴。大家都知道这个系列的主题是向自然致敬,因此用色可以理解。但那条裙实在太过抽象,有过度设计的嫌疑。 《时尚》杂志给出的评论是:“作为霍亦洁的首秀,这个系列可谓令人大失所望。我们看不到任何的亮点或者连贯性,而最终的压轴礼服,模特几乎是在拖着一堆凌乱的布料蹒跚前行。” 野心勃勃的霍亦洁,遭遇滑铁卢。 她一定想安安静静地独自咀嚼失败,然而家里却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大败而归。 婆婆几乎要无语凝噎:“乖女儿,什么也不要想!洗个澡,好好休息!” “我没有时间休息!”霍亦洁噔噔地走上楼梯,“我会扳回局势的,我绝不是失败者!” 我被她高而尖的声音惊吓到了。环顾四周,我确定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大家都很恐惧——她的声量让人觉得她已经不像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 但婆婆有一颗金刚石般的心,毫不介意,她哭着追了上去:“小洁,妈妈心疼你啊!” 小姑的状态几近癫狂,每天都在工作室里熬夜工作。这样,我也没法去跟她讲话。霍亦烽回过几次家,带着他的女朋友。他奉劝我离他小妹远远的。 “亦洁需要看医生。”霍亦烽说,“这话我都说了好几年了。但我妈不让啊,她说小洁没病,只是脾气急了点儿。” “以前,亦洁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有点儿纠结。就我所看到过的证据来说,亦洁和我很要好,我们姑嫂两人经常被拍到一同逛街或出席活动。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更是我的御用造型师。我想试试和她相处,说不定能找到别处找不到的记忆。 霍亦烽摇头:“你已经有了老四,就别妄想连小六也收了。小心玩火自焚。” “啊?”他说的话,我没听懂。 再要问,他已经搂着女朋友走了。他的手,好像长在那女人肩膀上。 霍亦洁“荣归”后,婆婆为了让她开心举办了好几次宴会。霍亦烽携女友参加过其中的一次。 车祸后我几乎与世隔绝,因此看到宾客的反应时才知,他的女友是电影明星苏诺。 苏诺年少成名,不到十岁时即与影帝合作过大片。她当然是演影帝的女儿,这角色让她在十几年前一炮走红。那是个很纯很真的姑娘,演技浑然天成而不做作。人人预测她前途无量,有望在二十岁前斩获一个很有分量的奖项,从童星成长为新一代实力小花旦。 可惜,伤仲永毕竟是人间常态。在进入青春期后,她经历了一段迷茫期。太早就达到巅峰,让她再难超越自己。她并没能在二十岁之前拿到任何奖项。如今她二十三岁,其实还很年轻,但已过气。 七天前,苏诺成为霍亦烽的最新爱人。 “你不是吧?”乘苏诺与霍亦洁聊得甚密,我忍不住揶揄霍亦烽,“她简直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霍亦烽纠正我:“二十三岁。” “有什么区别!”我说,“你简直是拐卖幼女的色大叔。” “有那么严重?”他对着银勺自照,“我把胡子剃了呢?会不会好些?” “不会!”我义正词严地表示年龄差距不可逾越,“不过剃了也好,显得干净。” 霍亦烽没有理会我的义正词严。 然而,第二次见到他时他的脸光滑得能摔死蚊子。 那次酒会,成为霍亦洁东山再起的契机。霍亦烽带苏诺回家可不是为了见父母,而是为他妹妹拉生意。苏诺在最近一部文艺片中的表演为她拿到了一个大奖的提名。看起来,她在二十三岁时终于离那个迟来的奖项近了一步。她正愁不知穿什么礼服出席。 当然,对一个明星来说,这应该很好解决。 第7章 生还/Survival(7) 最后的结果是,苏诺推掉了欧美大牌设计师们抛来的橄榄枝,决定穿年轻设计师霍亦洁的高级定制礼服。 霍亦洁接到苏诺经纪人的电话时,开心得流下了眼泪,抱着她三哥又叫又跳。 旁观的我,突然觉得她也只是个奋斗中的年轻女孩,艰难,可贵。那一瞬,她眸中闪烁的真心喜悦,让我喜欢上了她。她有无与伦比的才华,也肯放下身段,在低谷中寻求帮助。 霍亦烽嫌弃地将妹妹推开:“你个死丫头,抽了多少烟,别蹭我衣服上!” “我会分你一支最好的雪茄。”霍亦洁保证。 “这才像话。” 霍亦烽笑出了他的满口白牙,用他的洪亮大笑搭配霍亦洁的惊声尖叫。没有络腮胡须,他依然是个粗犷的海盗。 得到这单生意的霍亦洁,一刻不缓地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 一周时间,要完成一件可以走红毯的礼服,真是相当紧迫。 因此,全家人迎来了六小姐如井喷般的脾气大爆发。她没日没夜地打版、定型、剪裁、缝制,周遭人等必须保持绝对安静。谁脚步声大些,都会被她一顿痛骂甚至痛打。 婆婆念着阿弥陀佛,继续为女儿找借口:“她只是压力太大了。只要衣服做好,颁奖典礼过去,就会好的。” 苏诺时不时会造访霍家,挎着霍家老三的胳膊,一脸幸福。因了她照顾女儿生意的关系,婆婆倒是对她颇为亲切。如果是个不太清醒的女人,会误以为这是接受了她做三儿媳。 苏诺是不是够清醒呢?我不确定。 只是,在第一次设计会晤上,年轻演员对设计师说:“这条裙子一定要有很多的钻石,还有玫瑰。在我的设想里,它必须是一条我想穿着去结婚的长裙……” 说到“结婚”,苏诺瞄霍亦烽。 霍亦烽若无其事:“你们先聊,我出去抽根烟。”就这么堂皇地溜了。 很多的钻石,还有玫瑰,这些要求让霍亦洁很头疼,她自己的设计风格是欧美高定,苏诺却是少女漫画;她的衣服准备登上《时尚》,苏诺却在《瑞丽》中乐不思蜀。简单地说,她们不是同一挂。 然而作为设计师,霍亦洁必须满足客户的要求。 钻石与玫瑰,设计师翻译过来就是亮片和假花!其实,凭霍亦洁的技艺来说,缝出层层叠叠的花瓣褶皱根本不在话下。但她思来想去,决定独出心裁,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那段时间,我看着一车一车的奇异物品运来霍宅。有时是新鲜玫瑰,有时是打碎的玻璃,有时甚至是成箱的棒棒糖、甘草糖。霍亦洁不停地试验,最终决定用真正的玫瑰花瓣来为苏诺织梦。 “我还会做成套的手包和鞋子。”她坚信这是个好主意,热情高涨,“这条裙子准保是她最美的梦。” 婆婆、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离颁奖典礼只剩四十八小时的那天,又起风波。 那是原定苏诺来试衣的日子,然而她之前敲定的一个广告拍摄需要去马来西亚取景。她是不可能当天来回了。 我屏息等着霍亦洁大发作。 然而…… “Ali,你的身材和苏诺很像。”霍亦洁瞪大眼睛打量我,“天啊,我之前给你做了那么多衣服,又陪你买了那么多衣服,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捅捅霍亦烽,“三哥你说是不是?她们两个很像吧?” 霍亦烽不想搭话,但更不想被妹妹捅死。他不情愿地打量我,眼神很游离。 “也就那么一点儿像。” “明明是非常像!”霍亦洁已经皮尺上手,不经允许,过来量我的胸围、腰围。我在她眼里应该只是个会喘气的塑料模特吧。 她啪地拍了我一下:“可以的!” “喂!” 我险些被拍吐血,揉着肋骨喘气。 “少废话!快过来试衣服!” “……遵命。” 霍亦洁的两个助理Mandy与Brandy正在向礼服上的花瓣喷水,以使它们保持新鲜娇嫩。在公主大人的指挥下,她们放下喷壶,开始脱我的衣服。 可恶的霍亦烽,这会儿他怎么不出去抽烟了?他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 我局促地推脱:“有没有试衣间?衣服给我,我自己去穿!” 助理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一件高定礼服是可以一个人穿上的。” 我只得任她们摆弄。见霍亦烽不动,我横了他一眼。他哼哼几声,勉强退了出去。 “你这胸罩也太丑了。”霍亦洁对我的内衣很不满,“Mandy,给她拿个抹胸。” 她们剥下我最后的遮盖,我拼命仰头望天。幸好抹胸很快送来,Mandy和Brandy一左一右,将我塞进了华美的玫瓣裙。 霍亦洁看上去惊呆了。我对老天祈祷,这惊呆是因为惊喜。 在她身后,我看到了另一个更呆滞的人。 是听到声音知道我已经换装完毕,于是从容地潜了回来的霍亦烽。 “我绝对会穿这条裙子去结婚。”Brandy喜极而泣,“简直太美了……” 霍亦洁回过神来。自从踏上祖国大地,她头一回从心而发地幸福。我想,这就是艺术家看到自己作品的那种满足感。“四嫂……”也是头一回她这么叫我,这段时间她都是喊我Ali,是我英文名Alison的昵称。 “你跟四哥纸婚庆典的时候,也穿这件吧……” 我想那条裙中一定嵌进了几百根缝衣针,因为我突然难受得不能站立。那不是痒,也不是痛,而是两者兼有。一周以来,我不啻在陪着小姑一同打仗。尽管只是精神上的,但至少占用了我不少时间。我成功地,很久没有想起霍亦琛。 这条裙一定有针忘记拆下,不然,是什么在刺我? 我低头不语时,霍亦烽消失了。 我想,是他烟瘾又犯了。 又过了一天。霍亦洁的大日子,在精确的24小时、86400秒之后到来。Mandy与Brandy没日没夜地照顾花瓣,亦洁自己也在确认每个针脚的痕迹。那是项大工程,因为有数万针。关于她怎样将花瓣缝制在打底的布料上,而不破坏它的柔美,是个未解之谜。 她的确是个偏执狂。她也是个有智慧的人。失败过一次,便从其中汲取教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亲眼所见的只是,她熬过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一针一线地缝,直到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她本就是模特般的骨感身材,在不眠不休完成这次定制后,几乎成了纸片人。更何况,我作为“模特”亲身穿过了那条裙子。它美丽、可穿、舒适,非常合身,四肢也不会行动不便。 作为正常庸碌之辈的我,对天才加勤奋的霍亦洁生出了更多敬佩与爱惜。 我提前制作了庆贺蛋糕,还有小小蜡烛,会燃出迷你烟火。那是个与礼服神似的美味蛋糕,芝士上面有轻盈的鲜奶,鲜奶上面则漂浮着柔媚的红玫花瓣。共有12朵,12是亦洁的幸运数字。亦洁,希望你的回归之作大获成功呀。我花了很多的心思在上面。许多人一定不相信,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是的,我很会烹饪。 霍亦琛,就算你在纽约不想我,你也一定会想我为你煎的牛排! 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为亦洁准备了这个美味的庆典。 从看到那些写亦洁与我姐妹淘的八卦文章开始,从她叫我第一声Ali开始,从衣帽间里无数她亲手为我制作的衣服开始,即便我再怎样不记得她,我也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找回她。 有句话叫,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当然不会知道,在那天午夜十二点时,我的蛋糕,将会与亦洁的礼服一起破碎。 那些我们煞费苦心去制作的美好的东西,到头来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像一个笑话。 Chapter 3 谁也不知道的话,都跟你说了 在家里看着电视屏幕的我,抱着的那种眼神应该叫作虔诚。我的灵魂已飞出身体,到达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盛大典礼。婆婆应邀出席,亲自去到那边,着了一条黑底紫红千鸟结过膝裙,外搭皮草披肩。她很想穿亦洁设计的衣服,但亦洁只为超模身材的姑娘做衣服。她一点儿也不懂寻常女人,或稍微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需求。 “你怎样穿也不会好看的。”我亲耳听到霍亦洁这样对婆婆说。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婆婆相较于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讲,风韵犹存,魅力独具。一生的荣华光景让她得以优雅地老去。在子女面前,她是个乐呵呵的妇人;在外人眼中,她是位高雅的皇后。 霍亦洁那样毫不留情地鄙夷母亲,却又回头说:“不要选那件蓝的,里料选得不好,磨得厉害。既然怎样都不好看,那至少选舒服的吧。” 她忽然神经质地问我:“Ali,它呢?它的感觉怎样?会不舒服吗?” 我答,不会不舒服。她已经用手摸了好几百遍,我亦亲身穿过一回。 我瞪着眼睛等在电视屏幕前。 来了,来了! 屏幕上的苏诺优雅地步上红毯,她看起来简直“美绝人寰”。裙子华丽、大气、梦幻、浪漫,经典的倒V下摆,白裙上点缀了大量玫瑰花瓣却丝毫不显得俗气。妆容同样亮眼,黑发整齐服帖地垂下肩头,雪肤似凝脂,嘴唇娇嫩红润。手包、鞋子,一律搭配默契。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招数,简单的黑白红三色,简洁得恰到好处,艳到无与伦比。 镁光灯闪耀,苏诺款款走过,摆出熟练的姿势。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里,生怕她走出岔子,礼服会突然撕裂。 然而,整个红毯展示顺利度过。 那夜,霍亦洁最终决定不去现场。她也没有同大家一起看转播,而是一个人缩在工作室里,不敢看,闭着眼睛祈祷上苍。 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决定在婆婆和霍亦烽回家之前,先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端着精心准备的蛋糕,彩棒上有跳跃的烟火。 工作室一片漆黑,霍亦洁抱着双膝,躲藏在窗帘后面的角落。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半跪在她面前。烟火跳跃如萤,她从双膝上抬起头,憔悴、疲惫,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不敢高抬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惴惴地看我。数不清几个夜晚,她将睡觉的时间花在工作室里,只为完美。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做到了。” 霍亦洁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结束了吗?” 我点头。 她猛地起身,险些把我和蛋糕掀个人仰马翻。她开始在一堆裁缝废料里挖掘手机。我很快意识到她是想在网上搜索对于她的作品的反馈。我没有阻拦,因为有信心那将全是赞美之词。尽管我认为她不该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是凝聚了她心血的宝贝,无论别人作何评论,都不该打消她的骄傲。 我凑过去,和她一起看。 今夜红毯Top 10着装,玫瑰封后…… 苏诺着Rigel Huo“花魅”装惊艳红毯…… 创意“花魅”服,由120朵鲜嫩玫瑰织出最美梦境…… 果然都是称赞。 我拍拍亦洁的肩膀。她手指疯狂滑动,在不同新闻条目间转换。 “别再看了,妈跟三哥回来了,我们去开香槟庆祝呀。”我敢肯定刚刚透过窗帘的车灯是他们回来了,于是拉着亦洁的胳膊。 小妹这会儿很是听话,居然就轻易地被我拉动了,跟着向前走。她真的还是个小孩子。 走到楼梯口,她定住脚步,一动不动。 我纳闷地回头,惊讶地发现她脸色煞白,眼睛大张,有如看见尸首。不错,即便对一贯歇斯底里的亦洁来说,那也实在太过吓人了。 “怎么了?” 她成了凝固的玉雕。 我夺过手机来看。 苏诺变身花仙子,素美倾城,灵气袭人。 这不是很好吗…… 我接着向下读。 苏诺身穿Rigel Huo高级定制惊艳全场。不张扬不黏腻,青春好身材是最大的本钱,再叫这身恰到好处的少女心玫瑰裙一衬,娇嫩仿若花间一点露珠。跟着闪耀红毯的自然是年轻设计师霍亦洁,身为豪门千金的Rigel,才华惊人,曾以十九岁的年纪成为在纽约时装周开秀的最年轻的设计师。经历低谷的她,此番为时尚圈交出满意答卷,这灵感卓绝的作品让人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鼎盛时期的Christian Dior…… “这是什么意思?”霍亦洁声音扭曲。 我不禁寒战,每当这个时候,就意味着她即将发作。 “是什么意思!让人联想起Christian Dior?”她开始吼叫,“说我模仿吗?说我抄袭吗?那全部是我的作品,我的!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这显然只是记者在凑字数,没人真的这么想……” 我徒劳地安慰她,心底也知道还是无可挽回了。霍亦洁就是这样的性子,一百句的实质赞美,也敌不过一句的疑似诋毁。 霍亦洁眼睛血红,狠狠盯住我:“别假惺惺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我超烂的,我设计的都是垃圾!我再也不会成功了!” 她的偏执说来就来。 “亦洁……” “放开我!” 那时我的手还抓着她的胳膊。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开,我重心不稳,踉跄几步,一脚踩空,仰面从楼梯顶端跌了下去。 车祸之后很久,都没那么疼过。 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第二遍踩碎。 霍亦烽接住我时,我脑袋还很清醒。 我揉着头,紧张地问:“我的脸,有没有摔坏?”这张动了多少手术只有医生和亦琛知道的脸,真的很容易摔坏吧? 霍亦烽后来笑话我很久,他这个糙汉完全不懂我的哀愁。 但在当时他还是有人性的,问我哪里痛,哪里最痛。我说,都还好。于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检查我有没有断骨。人一生骨折次数应该是有定量的,我车祸中都用光了,因此这次跌下楼梯只有脚腕脱臼。 他将我抱到床上,打电话叫医生,之后不得不转身去控制住他几近癫狂的小妹。她几乎在用工作室的剪刀自残。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有一架飞机将霍亦洁接走了。 “妈,妈,他要把我送进疯人院去!救命……” 婆婆一定对霍亦烽又抓又踢了,她哭喊:“你放开我女儿!你这个不孝子,混账,你只会害了家人!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连我也关起来吧……” 我后来在霍亦烽脸上看见几道血痕,知道都是婆婆的手笔。 “喂……”我问,“你疼不疼?” “啊?”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哼。” 我不知道这回答是什么意思。 第8章 生还/Survival(8) 霍亦洁设计的礼服在颁奖礼之夜熠熠生辉,苏诺也风头大劲,将最佳女主角大奖收入囊中。那只是颁奖季的第一个典礼,后面还有许多。她随霍亦烽拜访婆婆几回,在下午茶间得体地表现对于更多奖项的渴望。 苏诺跑得勤,婆婆却渐渐地对她冷淡了。我知道,婆婆生怕这年轻女孩有了什么不应该有的幻想,例如,嫁进霍家。似乎有人说过,因为有过不堪的先例,婆婆很忌讳影视艺人。 “六小姐怎么就这样去休学旅行了?上次那条裙子,还没来得及好好谢她。” 提到亦洁,婆婆才稍微温柔些:“她知道你看重,一定开心。” 苏诺发觉找到突破口,趁热打铁:“接下来金鼎奖的颁奖典礼,我还想穿她的作品去走红毯呢。” “这……”婆婆既喜悦又为难,喜的是为了这理由,可以使得霍亦烽允许小妹从医生手中脱身,放假回家;为难的是,不知上回那风暴后,霍亦洁还愿不愿意接苏诺的生意。 不管怎么说,她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 霍亦洁在那边说:“只要能脱离这监狱一样的地方,什么都肯!” 撒谎。我知道她所居住的三亚的房子,衣橱同样大得能养马。但我也知道,霍亦烽找了“专业的看护”伺候妹妹。我自己经历过所谓的心理复健师,知道那些人会拿你当实验室标本看,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有测试和数据,没有关怀或喜欢。 “乖女儿,妈妈马上接你回家!” 可以想见,那之后又是对霍亦烽永无止境的威胁、责骂。在遭到三儿子斩钉截铁的拒绝后,婆婆习惯性地痛哭流涕:“哥哥弟弟不在家,你便称大,连我这当妈的也欺压!你巴不得我死吗?我死了你才安心,我死了才没人知道你的歹毒!你已经逼走了他,你也逼走我吧!” 霍亦烽凝住。 “妈,你的丑事,不要隔几天就自发地拿出来抖一遍。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烦。” 紧接着他就被婆婆甩了一耳光。他好像很习惯挨打,面不改色,只捏了捏下巴,食指略微扫过被打的地方。 他知道我看见了,但他装作不知道。 当晚,他敲开了我的门。那几日我频繁地去图书馆,找寻昔日期刊。找到关于霍家的(还有很少的关于靳雅笙家的)便影印一份,集在一起,制作成了厚厚的剪报簿。他进门时,我正盘腿坐在床上,读一则关于婆婆的花边新闻。剪报簿打开置在膝头,我见霍亦烽眼睛朝那上面瞄,急忙啪地合上。 “有何贵干?”我也假装没有看见他遭打,故意轻松地问。 这人从容地爬上了我的床,展开手脚,像一个苍劲放肆的“大”字。他盯着天花板:“我该不该让小洁回家?” 我不置可否:“你才是家里的王,何必找我商量。” “我是什么‘家里的王’。”他苦笑,“我每个月只回两次家。” 我又翻开剪报簿,潦草地浏览:“这与回家次数无关,只与关心程度有关。其实婆婆看得出,你才是最关心霍家的一个。这恰恰使你成为真正的王,不是戎马疲惫的那个,也不是虚无缥缈的那个。” 霍亦烽点头:“你说是就是吧。”他将双手枕在枕头上,“小洁还不到回家的时候,对不对?” “我可不知道。” 他撑起脑袋,注视着我:“王在问你,你敢不回答。” “呃……”我想了想,决定不再回避,“当然不是说我热切地盼望见她什么的,毕竟她把我推下楼梯过。但若我是做哥哥的,就会教妹妹,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成功能治好亦洁的偏执,看到她的努力程度,就知道她的成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好一个善解人意的才女。”霍亦烽扑通躺回枕头里,“真奇怪,你婚姻如此不幸。” 他毫无同情心的话,让我对他的可怜烟消云散。 “三哥也是宅心仁厚的男人。真奇怪,你竟故意开车撞过人。” 我知道婆婆为什么恨他。 或者,作为母亲到底是否真的“恨”他。是否到恨的地步,还要看在婆婆心里,爱情和亲情何者更重要。 与所有家庭一样,霍家也有许多陈年往事。有些如同纹理细致、轮廓清晰的古玩,被供在宅子里,经常在昏黄的夕阳之下伸着亘古华丽的懒腰。有些则像被霍亦洁弃之不理的过季衣物,沦落在衣橱的死角,落满灰尘。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每个家庭都有秘密,但不是每个家庭的秘密都重要到曾占据娱乐人物版不小的篇幅。 为了搜寻回忆,我的剪报簿中关于霍家任何人的信息都不缺少。 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曾经的大风大浪都随着时间抹平。毕竟不是什么光荣事,霍家很少有人再提起。 也只有迟钝率直的婆婆,才会在别人的礼貌缄默下,时不时将她自己的旧时丑事拎出来,大吵大嚷几回。 富太太遇小狼狗,王后娘娘包养无良面首,惹起太子公主们不满,几欲处之而后快。 留在报刊上的只是一个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标题——《霍氏三公子酗酒飙车致无辜路人受伤》。 时间与霍太的绯闻刚好吻合。 “真的是你吗?”我盯住霍亦烽的眼睛。 霍亦烽低头瞄了两眼我的剪报簿,假装无事地点了头。 然后,他伸手至衣襟里。我以为他要掏烟,结果他只是无措地动了动,随即抽出。他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指尖对着。他那样的神情肯定不是落寞,也不至于后悔。至多是男孩子的懊恼,又有种一肩担过的坦然。 “事情呢?”我老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是他们写的这样吗?” 霍亦烽深深地看我,眉间竟有笑意:“就知道你比别人聪明。”笑意转瞬被风吹散,他问:“要听真话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都有份儿。” “你们?” 霍亦烽答得很平和,也很笃定:“对,我们。我们四个……三个吧,那时小洁还小。我们开会的时候她只是在旁边乱跑,追蜻蜓。”他笑笑,“抓到一个就用手指头捻死。” “开会?”这庄重的字眼儿让我感到的是不寒而栗。 “嗯。”霍亦烽答,“我们得保护这个家,对于不善良的外来者,必须消灭。” 当他回忆起来时,神情显得很肃穆。 那场面如果不说肃杀,其实还是相当养眼。 三个同样人高腿长、眉目相似又各有性格的男人相对而坐,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为首的一个,年龄显然大于另外两个许多。这次的会议,也正是由他主持。 和以前的每次一样。 “短短两个月,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已经败掉几百万了。就算有钱,也不该用在一条狗身上。” 霍亦坤不带感情地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接着便不再继续,将目光投向了两个弟弟。 “你们两个说,该怎么办?” 坐在他右前方的年龄最小,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他与大哥很有默契,也同样沉静:“他从妈那里榨的钱大部分拿去买了毒品。我已经清楚他跟谁买,几时买,在哪里买。马上叫他吃牢饭。” 霍亦坤赞许地点头,但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只是坐牢,总有出来的一天。” 霍亦琛修长如钢琴家的手指慢慢握拳,又松开。他语气没有变,只是乌黑的眸子在那一瞬放出光芒。 “谁说他一定活着出来?” 这时身边响起女孩清脆的笑声。三个男人一起转头,小妹妹正放肆地大笑。 “安静。”霍亦琛命令道。 制止得晚了些,书房的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长发过腰、面容枯黄的年轻女子。霍亦洁吓得笑都不敢,躲进大哥怀里,一双眼睛瞪着来人。 霍亦坤皱眉。 “谁允许你进来的?” 对这统治性的口吻,女人不经意间露出冷笑:“我看见关若望走过来,想来问他讨我的发卡。” 霍亦坤根本不关心这发卡是怎么回事:“他也是不许进书房的。规矩你知道,阿桐。” 霍桐愣了一愣,面色发冷。她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不忘记带上房门。 霍亦坤为妹妹擦拭指尖的昆虫尸体残渣。 被打断的会议,沉默着过了三十秒钟。直到兄长在小妹口袋里发现了一袋糖豆一样的东西,他嘴唇一紧,将它取了出来:“小洁,这是什么?” “叔叔给的。”霍亦洁奶声奶气地说。 那不是糖豆。 脾气最爆的三哥将那袋东西夺了过来,怒发冲冠:“混账东西!” “现在就杀了他。” 回忆当时,霍亦烽甚至不记得是谁说了那句话——现在就杀了他。 “然后呢?”我听得太入神,忍不住追问。 霍亦烽耸肩:“然后,就发生了。” “有人下了命令,你就执行,是这样吗?” “呃,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三个都有份儿。”霍亦烽倒是很耐心,“有人负责把他引到那里,有人负责打点后事、掩人耳目。” 真是齐心协力的兄弟三人,有勇有谋的诡计俱乐部,手起刀落的复仇联盟。 “可……开车撞人的是你。” 也就是说,直接手上染血的人,是他。这么多年,母亲的怨恨,也是他独自承受。 “我自己选的。”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没谁逼我。” “可他受了伤,但并不重。新闻里说车子在最后一刻试图转弯,最后只是剐蹭。这说明,在执行的一瞬间你突然后悔了,你并不想真的杀死他了,对吗?” 看着他,我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像坏人一般本色地抛出一个“不”字。 但最终,他做不到。 那一刻,我竟有点儿欣慰。 “你过来。”霍亦烽说。 我对这样的话题转换猝不及防:“啊?” “叫你过来。”他不耐烦地扇手,“谁也不知道的话,都跟你说了。不能白说,你给我过来!” 我懵懂地向前迈出一小步,脚尖轻轻点地,好像怕烫着。 他没有等,朝我迈了一大步。 我就这样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他抱我一会儿,微微低头,将脑袋放在我的肩上。 结果,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我苦苦找寻的回忆,就像一只猫,你费尽心机讨好它,它不睬你;哪天你忘记搭理它,却见它凑过来了。 我的脸颊碰上他胸膛的那一瞬,连一毫秒的时间都不到,我的心便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膛。数月以来,我终于成功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这个胸膛的温暖,我不是第一次拥有。 在那个令我迷惑的拥抱之后,霍亦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十五天。 再次出现时,霍亦烽亲自带回了他的小妹妹。撇去婆婆制造的苦情戏大场面不谈,我也有些微的不忍,因着发现亦洁又消瘦了。我决定亲手为小妹做点儿好吃的。 我端着餐盘走进工作室,有点儿怕霍亦洁会急皮酸脸地轰我走。可她着白衣,静静地面对大窗,盘腿而坐。上次回家那一丝不苟的黑发,在三亚之行后显得松散,四方披散,倒是形成了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呆萌俏皮感。 我将餐盘端过去,清出她身后的一些空间,放置在那里,自己也坐下。 “小洁,我亲手烤了黑森林蛋糕哦……” 霍亦洁缓缓转身,我这才发现,她满眼都是泪水。她伸手搂住了我,声音细弱呜咽:“别让三哥再赶我走……求你……” “亦洁……” “妈奈何不得他,可他会听你的话……”她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我会乖乖的,你跟他说,别再送我去别处……” 我不知如何答,只能回抱她,轻拍她的背。 霍亦洁好容易情绪稳定,开始吃我为她烤的甜点:“好棒,你厨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以前可是连开水都不会烧……”她狐疑地盯着我,“车祸会将笨蛋变成大厨吗?天啊,我也该去撞车,说不定醒来就是哲学家了。” 有其兄必有其妹。我想起亦琛的话语,好生伤感。 “小洁,我问你个问题。” 霍亦洁在大嚼大啃中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嗯字。 我鼓足了勇气:“亦琛他……爱我吗?” “哦。”她咕噜一声咽下这口蛋糕,“不爱。” 还真是斩钉截铁简单粗暴啊。 我抚平额头上因这个直接残酷的答案而新生的一条皱纹:“不爱?一点儿都不爱?” 黑森林蛋糕的恩惠马上过去,霍亦洁擦擦嘴,开始不耐烦了:“拜托,Ali,你吸烟、酗酒、嗑药、拜金、派对狂、性冷淡,婚后还跟别的男人鬼混。你会爱你自己吗?” 我不禁想,“婚后还跟别的男人鬼混”和“性冷淡”似乎是矛盾的……霍亦琛倒的确说过,他跟我不曾成为真正的夫妻。看来不全是因为他讨厌我,阻碍是来自双方的。不过,重生的我可一点儿都不冷淡,纽约时的我们可以证明一切。 “但四哥至少在公众面前还能尽到丈夫的职责,在你胡作非为时,是他出面去压下媒体报道。回家来呢,他也尽全力去爱护你。在他心里,你应该还是一起长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吧。”霍亦洁吃饱了肚子,谈兴渐起,“奇怪的是,从去年夏天开始,他很奇怪,连见都不想见你。” 去年夏天……我飞快地回想,那是在车祸前约四个月。霍亦琛从那时开始,突然对我见都不想见?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讲详细点儿。”我催促霍亦洁。 六小姐的好脾气果然到了尽头:“我怎么知道啦!我人都不在,还是电话里听妈絮叨的,她那个人老糊涂,根本说不清。去问三哥好了,可能与他有关。四哥对你特别差,正是跟三哥闹得特别凶之时。他们兄弟间的事,都不会对我讲的。” 千头万绪,如今指向霍亦烽。 我深叹一口气,可霍亦烽从一开始就申明,不陪我玩这找回记忆的游戏。 这时有人进来说,苏诺来了。 霍亦洁马上抛下我,去讨论她的新生意,换我独自坐在明亮大窗前,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车祸前四个月,我的剪报簿里没有任何关于霍亦琛的新闻。如果有一项动因,让那时的他突然刻骨铭心地恨我,我是多么想知道啊。 这些不明原因的变动,的确让我看清了他应该是个爱恨无常的人。 但,没有人可以突然地爱或恨。爱这隽永的情感,犹如罗马,从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建成或摧毁的。 如果一个人可以突然地爱或恨,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磅礴如斯的盛大日光下,身后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不想回头。 “家里一次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就够了。” 第9章 生还/Survival(9) 霍亦烽的声音恼怒而无奈。 我这才想起,是他带亦洁回家,又带苏诺来定制礼服的。他落座:“有哭的时间,不如帮我个忙吧。” 我擦擦眼睛:“什么忙?” “看好小洁。” 这可不是帮他的忙,我本就想爱护她。对于霍亦洁,奇怪的事情是,她明明有妈妈、姐姐和嫂子,却仿佛在她生命里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去倾诉和依靠的年长女性。 霍亦烽挪近:“我要跟你道歉。抱歉,说你婚姻不幸福。”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我朝他伸出手,“那,做回朋友?” 霍亦烽冷笑:“别说梦话了,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他失望的苦笑声,莫名地让我全身血液凝固。我试图假装轻松:“喂,你刚才还叫我帮你看管妹妹。” “装傻这回事儿,你做不像的。”霍亦烽眼神是渐染的焰色,“赢得小洁的心,就是赢得妈的心,也就是赢得在霍家的地位。你会不懂?” 他搁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与上次的电影颁奖典礼不同,苏诺这次是要去一个面向年轻粉丝的网络时尚庆典。因此她的要求没有那么华丽盛大,她想要一条简单的裙子,最好是活泼,富有朝气,也不失高端奢华。霍亦洁打算为苏诺做一条细肩带及膝小礼服,颜色是今年很流行的薄荷绿。 为使整体看上去时尚而不老气,霍亦洁巧妙地运用了银灰色丝绸和皮革的拼接,又推荐她一双同是金属银色的罗马风晚宴凉鞋。 苏诺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乖乖女,讨巧是讨巧,久了便显刻板。亦洁设计的小礼服会让她在清新亮丽之余,兼具朋克女孩的劲酷。 这任务比上回轻松许多,但霍亦洁不会怠慢。她仍用足一周时间细细打磨,先在我身上试了试,之后苏诺亲自来试。 “你怎么瘦了?”见苏诺穿上后肩带略松,霍亦洁很是烦躁。 女演员最忌讳的便是变胖,苏诺这下打击受得不轻,慌乱地说:“是吗?我都没有注意。可能是最近胃口不好,上吐下泻的……” “真是的,那么这里要收紧一点儿……”霍亦洁不管不顾地说,“你不会怀孕了吧?据说怀孕初期会变瘦,三哥是不会娶你的哦,别打歪主意。” 苏诺像石雕一样凝住,眼睛顷刻噙满泪水:“我……不是的……没有想……” “没想就最好。”霍亦洁一向口无遮拦,不会关心是否伤害他人感情,“三哥的女朋友没有长过六个月的,你也快到时间了。” 苏诺轻抿朱唇,她毕竟还是年轻:“可他对我是不同的。” “哦。”霍亦洁伸手,Brandy立马一路小跑过来接走了裙子,“她们都是这样想的。” 庆典当晚,一切完美。 苏诺并没能增重,她居然在试装后瘦了更多,宛如松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那已经收紧了的肩带依然不够紧,在她的红毯时刻不慎脱落。 只是肩带掉落问题不大,问题是,连着肩带的半片上装随着剥松。 镁光灯频闪,众目睽睽之下,玉女苏诺走光了。 霍亦烽警告我,今时今刻的家里就像一座爆发中的火山。火山口是霍亦洁的工作室,以那为圆心的方圆百米都是辐射范围。还想要命的话,就躲远点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摸电话,两道浓黑眉毛紧绷得有如壁立千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要把小洁送走。我赶快按住他的手:“给我一点儿时间。”怎样安抚疯狂中的霍亦洁,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但我不能看着家里再一次上演苦情离别戏码。 更重要的是,我真的真的怕看见霍亦烽脸上再落下被他母亲挠的血印子。 “她再把你推下楼梯,我可不接着你!” 我奔向喷发中的火山口,试图让霍亦烽气急败坏的警告消弭在耳边呼呼的风声中。 事实上,工作室里的场面比我想象的要柔和许多。在冲过来时,我很怕会看见霍亦洁正在拿剪刀戳自己的手,或者试图用皮尺勒死自己。还好,她只是推翻了桌子,塑料模特七零八落地散在旁边。 她头发乱如狂草,凝然立在废墟之上,眼神呆木,如同电影中的静止镜头。就连那一滴泪珠都不曾滴落至地面,傻傻地挂在下巴上,不知所措。她赤脚穿着拖鞋,细瘦脚背上青紫的筋,几要顶破透明的肌肤。 我陪她站立,过了不知多久。这是亦琛的妹妹,这如同受伤小兽的女孩,如此弱小。 “小洁啊……” 我就这么张嘴了,没有计划,没有腹稿。 “小洁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胸中渐有成竹,语气亦是充满了笃定的气息。 我两手握了紧紧的拳,走近霍亦洁。 “我,真的……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小洁,我想亦琛,可他不回来;我爱亦琛,可他不爱我。 我住在这里,可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丈夫,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我的亲人。哦,对了,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亲人。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更糟糕的是,我甚至完全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我失去了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想找寻的过往,就像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勉强看到一点儿影子,朝着它奔跑,却发觉是一片虚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小洁,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将头搁在霍亦洁的肩膀上。她个子高过我一些,我这样依靠着她,居然很舒服。亦琛那种冷冽疏离的气质,小洁也有,但他们两个又有不同。亦琛真的从内到外,刻骨铭心;可小洁,那冷壳只是纸做的,脆弱易碎。 霍亦洁身体仍是僵硬的。过了那么久,我甚至想,还是放手吧。 就在那时,她回抱了我。下颔那滴泪珠,坠落在我的右肩。 “靳雅笙,你不需要人帮!” 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猛地握住我的双肩,将我们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她黑得过分的眼睛盯住我。 “你可是靳雅笙,你什么时候怕过?你可是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的女人,你可是在皮草时装秀高举‘保护动物、拒绝皮草’横幅的激进分子。就算命运夺走了你的回忆又怎样?你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想死吗?你去创造新的回忆啊!” 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这事我知道。剪报里面有这样一则,是我和霍亦洁疯狂岁月的见证。不过当时吸得太嗨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走路不稳,跌坐在地,狗仔凑过来拍照。我全程护住她,险些与一班男人大打出手。 “我有那么厉害?”这一切都像是别人的故事,霍亦洁硬要给我回放一遍,我听得瞠目结舌。 “靳雅笙,给我拿出你的剽悍来!”霍亦洁大吼。 “就因为四哥不爱你,你就变作受害者,真是太丢脸了!” 她咆哮着叫Mandy和Brandy进来,扶起四脚朝天的桌子,再将塑料模特排列好。这说明,她又要进入战争状态了。 “让苏诺什么的贱人去死吧,我要给你做一条最美的裙子,教你变成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下个月四哥回家时,让他看看冷落你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是啊,我当然记得这个晚上应该是要全力安慰霍亦洁。看起来我也成功了,但这些我都不关心了。 我只听到了一句话。 霍亦琛要回来了。 我的丈夫要回家,而我这个做妻子的,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婆婆慌乱地闪避开:“我当然有告诉过你啊!啊,没有吗……哎呀哎呀,瞧我真是年纪大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啦,只是忘了提起……我最近很忙的,还要筹备慈善晚宴……哎呀雅笙,你也应该帮帮我!” 霍亦琛回家,很大原因也正是这个“慈善晚宴”。是救助什么的慈善我并不知道,霍家显然也没人关心。 只有霍亦洁兴奋地说要亲手给我做一件礼服。没几天,她就把她画的几个草图伸了过来,叫我选个喜欢的。我一一翻看,有淡紫如霞的垂坠流苏裙,富有光泽的丝绸镶边,经典而优雅,最惹人怜爱;银白溢彩,呈现硬朗几何线条的荷叶裙,腰间两侧镂空,花纹细腻,刚与柔的矛盾,最耐人寻味;蓝色知更鸟印花大摆裙,膝盖往下拼接威尔士亲王格纹,艺术前卫,最夺人眼球。 说是让我选择,但其实六小姐的心意已决,已经帮我选好,必然是不容我置喙了。 要不然她不会在银白荷叶裙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金星。 我本来也无所谓,也就顺了她的意:“……那么,就这个吧。” 见我顺利上钩,她将草图簿抽走,黑眸跳动斑斓光点:“明智的选择!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 “呃……”对衣服我不计较,但关于别的事还想再多问一点儿,“妈说叫我帮她筹备晚宴……” “妈这样说吗?”霍亦洁颇感诧异,转念一想也合理,“是了,这次晚宴四哥回来,妈最想讨四哥欢心,肯定想好好准备。”她走回工作台,“这些晚宴什么的,对外都是霍家的场子,都尊妈是女主人。但谁都知道,真正操办事情的是二姐。二姐天生就擅长社交,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妈是百般忌讳她,唯这一桩事情乐得闭起眼睛给她做。” 这时Mandy和Brandy抬出了事先购置好的布料,摊开供霍亦洁比画。霍亦洁选出一卷,按照大致形状围在塑料模特身上,许是不太满意,皱了皱眉。模特空洞的眼睛中若有眼珠,看得到她的轻蔑,应该会感到很不舒服。 “说到底,外面人养的孩子就该给主家干点儿活计,这样还算是抬举她了。” 霍亦洁说着,将那卷白布嫌恶地丢在一边。Mandy马上换了另一卷银泽更纯的,放在她摊开的手里。 二姐名叫霍桐。 在我残存的记忆里,似乎有她隐隐约约的影子。从以前看过的相册里,感到她是个硬朗与妩媚兼具的女人,俊眼修眉,英气勃勃。只是那一身气派太过倔强,又让人不免猜疑坚硬铁甲下面隐藏着刻骨忧伤。 从她没有排“亦”辈,就能看出她在霍家尴尬的处境。但她进了五个孩子的“金木水火土”,占据木之主心。而且后面的弟弟妹妹们,叫她一声“二姐”。这些也算是主母开恩,留了半分情面。几十年下来,霍家内外对她的称呼各有不一,极拥护婆婆的,会歹毒地称二姐为野种、私生女。 当年,公公的第一任妻子死去不久,他刚与婆婆胡之文结婚。有一天,不知是何人突然跟婆婆告状,说他外面一直有个情人。 彼时,婆婆与公公婚后两年没有生下子女,他们之间的气氛因此僵硬难解。那时,公公开始与一个当红女明星出双入对。对外称是朋友的关系,但没有事业合作却常常共进晚餐,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朋友其实早已是枕边人。这段私情开始的时间,甚至早于他第一任夫人的病故。时至今日,婆婆仍对娱乐圈中人很是忌讳,正是因为那桩韵事。 更让她难过的是,不久那个女明星便怀孕了,胎检是个男孩。巧合不已,就在那时,她自己也怀孕,胎检是个女娃。 老天不公,让第三者得逞。风言风语一时沸腾,人人都说霍家主母马上就会换人。 可人算不如天算,发生了第二桩巧合。 妻子和情人的预产期相差不远,两个孩子降生的时间也仅差了几分钟。情人先生下孩子,竟是女儿;妻子随即也传喜讯,却是儿子。 霍桐与霍亦烽的出生时间相差无几,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一个无人问津,一个普天同庆。 这真是命运奇妙,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公平。 从那次开始,婆婆竟得了送子观音几十年的眷顾,接连又诞下一个儿子和一对龙凤胎。有自己的儿子做倚仗,婆婆终于挺直了腰板,拿出了她的正室范儿。女明星则一败涂地,独自带着女儿,从没有进过霍家的门。 后来,公公病重,求婆婆接受二女儿霍桐,承认她是霍家的骨肉。 婆婆显出大度的样子,亲自将二姐接进了霍家。在公公床前,她对二姐亲厚,视如己出。而在公公看不见的地方,她对这个外人生的女儿极尽虐待之能事,将当年自己因女明星而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在了幼女身上。 “倒是不会真的打骂她啦,那样做太明显。”霍亦洁幼年时曾听保姆绘声绘色地形容,“只是到处敬告他人,说二姐精神有问题什么的,又说她是恶鬼附身,叫大家不要靠近她。” “恶鬼附身?”我不禁怔忡。虽然无稽,但对于鬼神之说相信的人还真是很多。 霍亦洁两肩一抖,眉间有阴色:“那时我还很小,被添油加醋的谣言吓到夜不能寐,见到她就会尖叫着躲开,好可怜呢。” 这“可怜”二字,多半是六小姐用来形容她自己的。可不知怎的,我却隐隐地同情起二姐。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看她,那她长大得该有多么艰难? “有天夜里我好端端地睡觉,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妖精似的。我却很勇敢,拿起床头柜的花瓶丢她,她砰地被砸中,倒了下去。”霍亦洁选定布料,用尺比着做出一条线,“那样子还蛮可笑的。” “……你说的是二姐?” “是啊,来找她的猫还是什么。”当年还是幼女,如今回忆起来,霍亦洁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但又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受伤。我见许多小孩子用石头丢她的,她一声也不会出,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许是我眼神里的苛责太明显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低头思忖半晌。 “不管怎么说,二姐十八岁时被妈送出国去念书,她的生活就转变了。”故事讲到这里,霍亦洁又显出鄙夷,“听说她在国外也颇当自己是大小姐,只跟富贵家的孩子交往,拿名牌手包,开豪车,出入上流聚会。前几年回到国内,无时无刻不以名媛自居,继续做女主人,专职社交。” 因此才乐于坐镇霍家,迎接八方宾客,结交显贵人士。 “她谈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长久。依我看哪,就算没有什么恶鬼附身,妈妈做小三,命也要报在女儿身上的。” 作为霍家仅有的两个女儿,即便嘴里叫着二姐,霍亦洁对于霍桐却全没有姐妹的温情。对她来说,兄姐里头只有哥哥们才是亲的。而那唯一的一个姐姐,只是夜里会闯进她卧室的幽灵,活该被砰地一声击倒。 “我们几个,只有四哥对她还算客气。”霍亦洁说,“不过四哥那个人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喜欢有用的人。” 第10章 生还/Survival(10) 幼年被诅咒为恶鬼附身的女孩,长大后成为霍家难得拿得出手的女主人。即便他们几兄弟再能干,总有一些事情男人不便直接出面的,因此就需要一个心灵手巧、勤于操持的女人,即便这女人的出身不甚光彩。 “怎么我回家这么久,都没见过二姐?”我狐疑地问。 “她做了一个什么交流协会的主席。”霍亦洁皱着鼻子,吃力地回忆那一长串名号,“虽不在霍宅,但离得并不远。”她停了停,有点儿失落,“比身在国外的大哥不知近了多少呢。” “最常回家的是三哥。”我掰着手指头数,大约每月都能见到霍亦烽两次,每次持续四五天,这已经是霍家子女里最顾家的一位了。尽管他态度很差,惹人讨厌。 “说到这个,我也觉得奇怪。三哥最近回家很勤,好反常的。被恶鬼附身的,可别是他吧。” 这姑娘应该还没忘记霍亦烽一心想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的大仇。腹诽她三哥之后,霍亦洁很贴心地为我着想。 “虽然筹备舞会通常是二姐的工作,但这回我们两个年轻女孩子来做,一定能做得不同。你的裙子一制好,我就着手设计礼品袋。眼下,不如你先想个主题出来。” 如此自然地与我同舟共济,我感激涕零得想拥抱她。 尽管这件事是三哥提议、小妹首肯,但真正的决定人是婆婆,还得我自己去主动请缨,他们兄妹两个乐得站在一旁看。 “雅笙,你肯做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婆婆的积极反应大大超过我的预期。还不等我致谢,她已经开始哀叹悲苦命运,“我那么多儿子,到头来竟只有你一个儿媳能在我身边,帮我一把。有朝一日我病死在床上,只怕他们也不会关心!好雅笙,这次真是有劳你,妈这就叫阿姨去熬燕窝粥给你吃……” 她话里全不提之前也“有劳”过很多次的二姐。说不定,她是很乐意家里有她待见的女人接过这一摊,最好以后再不用求着霍桐做事。 我攥了一支铅笔,趴在床上,跷着脚。面前的写生簿上七零八落散着简笔画,每幅都标注了潦草的两三字。 最中间是一朵花瓣柔娆的芍药,春光明媚下犹如仙子,“花魅”。 接着在它右上方画了一座惟妙惟肖的埃菲尔铁塔,塔尖挂着一顶诙谐的贝雷帽,“花都”。 思路突然转向这还未及春的冬末,六角雪花晶莹纯美,“冰雪”。 再到冰雪严寒相对的另一极,火舌冶艳,“冰与火”。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晚宴主题可不仅仅是关系了宾客们的着装风格,更要将相关细节全部呼应在主题上,从酒到甜点,从请柬到礼品袋,还有乐队和布景,足可写出厚厚一本计划书。 问别人应该是没有用的吧…… 因为我试过了,问了他们所有人。 以下是他们的回答。 霍亦洁:“天啊,你怎么这么老土。都是花啊花的,女人们该穿什么衣服呢?一朵硕大的臭球花吗?几百朵拼成一条裙子的臭球花吗?(“你不是还做过一条全是花瓣的裙子……”)那不代表别人就可以模仿我啊!我可是独一无二的Rigel Huo!你为什么要教唆别人来模仿我?听我的,我们应该策划的是哥特金属晚宴,那不是很酷吗……” 霍亦烽:“主题这种事是你们女人定的,问我干什么?我只关心,你打算上什么酒。” 婆婆:“哎呀雅笙,我好累!你一下子给我看这么多东西,我好头痛啦……梅姨,快点儿扶我上床去躺一躺……这些事,你们小辈商量就好了嘛!我老古董一座,怎么跟得上你们的潮流!” 霍亦洁:“……超白脸妆,烟熏眼妆,透视皮裙,染血的皮靴,从伦敦请来的地下乐队,现场表演生吃活鸽……瞧,这是你的荷叶裙,我把它剪成一条一条的,那该多好看!” 霍亦烽:“嘿,我说真的,你准备上哪些酒?” 婆婆:“哎呀,哎呀,我心口痛,哎呀,我腰痛……” 霍亦洁:“血浆,断肢,装满眼球的罐子……” 霍亦烽:“有酒就行了,谁在乎穿什么衣服。不穿最好!” 婆婆:“哎呀……” 我把自己关进卧室,想一头撞死。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拿点儿靠谱的主意?”我绝望地对霍亦烽吼。 之所以是对他吼,因为他攥着一瓶啤酒尾随来到了我的卧室,并且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不经邀请就大大咧咧地躺在了我跟亦琛的椭圆卧床上。 面对我的抱怨,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意思大概是我小题大做、非常烦人。 我想起什么,挪动身体靠近他,压低声音:“那个,以前二姐都是怎样做的?” “她谁也不会问,从来都是自己做决定。” 我点点头,这个我想到了:“可还有其他问题。比如我们家惯用的外烩厨师都有哪些,还有花商和乐队,我敢肯定二姐有一套名录;再有就是场地,若不在这里,而是去山里的别墅,我就连那边管家的电话也没有……” 酒气忽袭,我面前不再是画得花花绿绿的图板,换成了霍亦烽微醺的脸。他胡子又长了回来。他离我那么近,超过朋友的距离,更超过了哥哥与弟妹该有的距离。雪茄味道与酒香混在他身上,竟然毫不刺鼻,男人的气息轩举如松。 亦琛饮酒时,我总觉得别扭。他那样理智的男人,应该与乱性之物为敌。可在霍亦烽身上,酒是那么自然的东西,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一时不知所措,垂下眼睛,本能地想推开他。手指伸出去,触到他胸前的一颗纽扣,又尴尬地缩了回来。 “你喝醉了……” “你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嘴唇印上我的脸颊,贪恋地停留。 这一个出奇温柔的面颊之吻,却扑闪起火,让我狠狠灼痛。这宁静的下午,我本来只是焦躁但并不痛苦的情绪,骤然生出一个无底黑洞,将我吸了进去。在悬崖的谷底,我瞥见时光中的花。 我回过神来,用足吃奶力气将他推走,自己也弹下了床。 霍亦烽只用两步就绕过了床,将我堵在墙角。他这会儿看起来清醒了,或者根本就没醉过:“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浑蛋!”我像只困在他囚笼里的金丝雀,一时火冒三丈,“放开我!”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仍是重复这句话,语气加重不少。 我无望地推搡他,希望地板裂出一个大口,将我吞没。 “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他终于咆哮。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我跟着喊叫,声音嘶哑,在不经意中带了哭腔。 将这句话挤出胸腔,我彻底崩塌。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 在我苦苦找寻时不曾出现的记忆,却在我最轻松的时候,残忍偷袭。 是的,我记得这个面颊吻。或许是几个月前,或许是一年前。 总之,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拼图,这一片硬生生地闯了回来。 霍亦烽以前也曾吻过我,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触觉,同样地被他下巴上的胡茬儿弄痒。 同样地,想要欢笑出声。 你以前也曾这样吻过我,而我当时开心得像得到了全世界。 你拥抱过我,你也亲吻过我。我对丈夫的亲密那么陌生,竟对你的感觉栩栩如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若望。”我脱口而出。 霍亦烽那表情像刚吞了一只苍蝇,他怀疑我被刺激得精神失常:“宝贝儿,是我,我叫霍亦烽。嘿,你看着我……” “不。”我越过他肩头,指着突兀出现在我房门的男人,“关若望来了。” 那阴寒的男人不知从何而来,此刻正眯眼打量着房间里的两人和显然太过暧昧的气氛。 他身边站着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静如止水,凝若兰霜,练达世故。她看上去三十多岁,才智却显得高于常人许多。 这应该是世间最不该跟“恶鬼附身”四字有牵连的女人,因为她典雅得不似人间之物,而应位列仙班。婆婆也美,霍亦洁也美,但都不及她。 二姐,霍桐。 Chapter 4 我一定是疯了 “我们似乎……打扰二位了。” 关若望反复打量着我和霍亦烽,那狐狸般的眼睛藏着无数心思。在霍亦烽烈火般的逼视下,他冷笑着收敛了目光。 “我与二小姐恰巧在门口撞见了,于是就一起上来。”这灰眼狐狸又接着说,话中带刺,“现在看来,其实是不巧。” 我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客套寒暄,忍不住去看二姐霍桐。奇怪,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也可能是刚才霍亦烽那一吻的作用太大,让我本就脆弱的大脑不幸死机。这会,只能等待它缓慢地重启了。 关若望颇“体贴”地没有忘记我:“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霍桐女士,过去几个月一直在主持新村小学的设立。”他看向霍桐,“托二小姐的福,又有更多贫困孩子读上书了。” 霍桐微笑,答得十分谦逊:“你也知道人家说什么,‘多一座学校,便少一座监狱’。我们有能力的,就该做点儿事情。”她没顺着关若望的赞歌往下和,而是转向我,“阿望怎么这样讲话,什么‘介绍一下’,好像雅笙是个陌生人似的。” 不知是否我看错,霍亦烽和关若望都显出了莫测的神色。 关若望清了清喉咙,提醒二姐:“这……半年前发生的车祸,二小姐怕是不太清楚。” “这可又是错话,我怎会不清楚?”霍桐责怪地看他,“四弟那时心疼雅笙,疼得寝食难安,还是我对他说,雅笙吉人自有天相,祖上庇佑着哪。倒是你,你做丈夫的若是垮了,还有谁为她遮风挡雨。四弟从小执拗,爱钻牛角尖,唯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霍亦烽响亮地咳嗽一声,两手插着裤袋,浪荡气质尽显无疑。 霍桐不恼不怒,一步向前:“怎么,就没说你吗?老大不小了,还不娶回一个来,是要生生急死母亲,你才甘心?” 这份姐姐威严让人瞬间遗忘了她尴尬的身份。那话里透出的关心竟也真真切切的,绝无矫饰。 霍亦烽是天底下最没礼貌的人,兀自转头走了,将姐姐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关若望不怀好意地笑笑,屈身退下。 我脑子重启开机,抓紧最后时间问了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关律师,亦琛他有没有跟你一起……” 他已走至楼梯口,远远地抛来一句:“没有。” 霍桐看看我,笑道:“我们家这些个男人,各有各的魅力,对吧?他们最大的哥哥才是最厉害的一位……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着实不记得了。 她没用多少时间就搞明白了我那一摞草稿纸上琢磨的是什么。我有些脸红,生怕她因我来筹备晚宴的事而多想。 “雅笙,你年纪毕竟轻,经验不多。今年的开季尤其重要,还是我来操办吧。” 没想到姐姐如此光明磊落,直接问我要。我只得应了声“是”。 霍桐将我的簿子攥在手里,转身走了。 指派给我的活计就这么归了别人,我一时间有些蒙。我愣住几分钟,低头看着鞋尖,是霍亦烽又回来了。 他笑,那专属他的、海盗似的笑:“被那唱大戏一样的女人恶心着了?” 我抹抹额边冷汗,霍桐给我的感觉的确不太舒服,但并不是反感:“我看二姐挺好的,虽然……” “坏的事情,你果然忘了很多。”霍亦烽竟然压不住笑,“好的事情,所幸还是能想起一些。” “三哥最近没有女朋友了吗?闲成这样。”我忍不住呛他。 “胡说!我随便打个电话,响应的女人能排到南极洲去。” “那就快打电话啊!” 我追着关若望下了楼梯。亦琛没跟他一起回来。 那亦琛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霍桐回家后,我隐隐地怕看到两个女人的战争。结果家里还算和睦。为着即将到来的社交季,婆婆与二姐彼此屈尊,维持了表面的和谐。但如果以为那是真的和睦,就太过天真了。 “阿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个帮手也是好的。”婆婆忙不迭地吩咐,“雅笙啊,你帮妈盯着些。” 言外之意都不必说,言内之意就已经是要帮“妈”盯着些,而非帮二姐。 二姐笑意盈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其实二姐不是一个人在忙,连霍亦洁都有助手Mandy跟Brandy,二姐作为霍氏家族的第一名慈善家,又怎会没有几个秘书助理在旁佐助。 于是,安秘书在我走到距离她还有十米之时已经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合上:“四太,预算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数十人包装请柬的现场,安秘书妥帖地堵在门前:“四太,宾客邀请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二姐款款地行于大厅之内,安秘书汇报着座位安排。我才刚走到门口,安秘书便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一路小跑过来,将我挡在门外:“四太,宾客位次安排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我耐着性子:“二姐有没有五分钟?我想跟她说句话。” 安秘书连头都没有抬:“霍女士还是不需您……” 这时二姐听见声音,在大厅那头欢叫:“快让雅笙过来!” 安秘书挥舞着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只得放行。 二姐实在是个极聪明的人,见我气势汹汹地来了,就知我恼的是什么。她塞给我一张名片,一双丹凤眼笑成了弯月形,留尼汪香草和希蒂莺的香气凌然尔雅:“来得正好,有事给你做。” 于是我花费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鲜花点饰的长条桌前,品尝薄荷冰淇淋、黄香李果酱、覆盆子派、杏仁脆片、桑葚慕斯、太妃杧果小甜饼、千层蛋糕、巧克力泡芙、马卡龙、松露和另外一些多半要被弃掉不用的货色。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侍者也为我上了涂满蜂蜜酱的热狗、热腾腾的百吉圈、辣到流汗的墨西哥玉米卷跟几大盘椒盐饼。 派对的零食摊归我管,还真是好大的责任呢! 在敲定了菜单之后我返回二姐身边,她大大赞赏了我的“好品位”,同时又下达了新的任务:“好样的,明天派你去品酒哦。” 我试着与她沟通:“可我不太能喝酒……” “别说笑。”没什么能打消二姐光芒万丈的笑容,“每种只小饮一口,那么一百种也不会大醉吧。” 没办法了。 “如果没有不方便,我想看看我们的预算。”我提出了第二个请求,“你知道,甜品之类的还好,但如果涉及酒,我得知道档次卡在哪个区间才行。” 第11章 生还/Survival(11) 霍桐绝美的脸上写满了谅解与容忍:“你只管挑酒。挑回来之后呢,我觉得不合适的我会删掉。很简单,对不对?”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她慷慨地为我解除了顾虑:“雅笙,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担心,妈那边自有二姐给你兜着。你什么也不用做,到时功劳还是你的。我这辈子收的功勋只怕能铺满地球,并不在意家里这些了。我只求晚宴稳妥。这毕竟是霍家的面子,无论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什么,我也认这个家。” 最后一句说得暗含玄机,若我再坚持下去,倒好像我瞧不起她的出身,故意给她难堪。 “二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桐容颜转柔:“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乖乖听话,我们姐妹将这晚宴办好。等到亦琛回来看见,一定要赞他媳妇能干。” 这话真真触到我心坎,我感激地接受了安排。 次日,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去品酒。 为什么会有品酒这道程序,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如果是甜点还说得过去,毕竟那很大部分取决于主厨的个人发挥,应该事先检验。但酒先行尝了毫无意义,相同年份相同酒庄的产品,总不会有太大差别。 品酒是在家里的酒窖进行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名不速之客。 就知道,有酒的地方总不会少了他,半点儿不意外。 意外的是,在我到来之前,他已经酩酊大醉。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只巨型木桶,两条长得过分的腿伸在前面,一曲一直。他一定是听见了哒哒的高跟鞋声,这会儿仰头看着来人。 陪同我来的是二姐另一个秘书,见状先跟他打了招呼:“霍先生,我陪霍太太来选下月晚宴的酒。” 霍亦烽扬扬手,恶人先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你醉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拍拍身边秘书的手臂,“他醉了。不要走……拜托不要留我自己在这里。” 秘书免不了窘迫:“霍女士吩咐,要我陪着……” 霍亦烽可不是以好脾气见长的:“你废什么话,我又不会吃了她!” “不如我们晚些再来。”我为了圆场而假笑的脸都要抽筋了,唯一愿望只是快点儿逃离那个地方。 “没错。”霍亦烽咕哝,“晚点儿再品酒吧。” 如获大赦,我拉起秘书转身要逃。另一边胳膊被大力一扯,我险些跌下那咯吱作响的木梯。我向上帝起誓,那0.1秒的时间根本不够任何人跑过来。他是用飞的还是怎样,真是太可怕了。 “晚点儿再品酒。现在我有话想跟你说。”霍亦烽下了命令后,对闲杂人等下了最后通牒:“我警告你快点儿消失,不然你会后悔生出来。” 一阵荒乱的脚步声之后,我听到头顶三寸木门残酷地被甩上。酒窖里静得过分,我跟三级台阶之下的霍亦烽大眼瞪小眼,没来由地想象他会不会一个不平衡翻滚下去。那个场景,一定超滑稽。 眼看就要笑出来,我赶快改换想象场景。如果突然地震呢?那些木头架子会一个个劈裂,酒瓶如疾雨般散落。门被堵死,救援的人不知道下面有人,不久氧气就会消耗光,我们只能白白等死。 如果他再吻我,怎么办? 各种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场景突然被这一句话突兀地穿透。 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其他事情了。 霍亦烽向上走了一级,离我更近一步。 “你还要否认到什么时候?” 我的掩饰一定是相当蹩脚:“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很知道我说什么!” 灰尘纷纷扬起。我想,大概真的会地震了。 下一刻,他将剩下的两级阶梯也走完,吻上了我的唇。 我被那温度包裹,好似地球重力全失,身体飘忽着失去引线。看来,要失足滚下楼梯的人是我。然后险情并未出现,他强有力的臂膀牢牢箍住我,我根本不用以自己的力量去站立。 被松开时,眼前一片昏黑。黑暗中我听见他问:“想起来了?”尽管不再唇齿相接,却依然耳鬓厮磨。 我僵硬着,试图整理头脑中那些星星之火。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记忆,突然从坟墓里跳了出来,声量洪大,将我包围、吞没。是的,我想起来了。不是全部,但至少是笃定的真实,就像当初我认定自己不晕车那样笃定。 “吻我好不好?”年轻女人的声音。尽管在要求着一件很激烈的事情,却毫不迫切,半是轻柔半是戏谑。 “我对小孩没兴趣。”男人假装不为所动。 “真没劲。”女人埋怨,“那,我吻你好了……” 男人忍无可忍,俯身亲了她的脸颊:“好了,离我远点儿吧。” 这到底是为什么? 霍亦烽偏偏在煽动:“想起什么了?说出来,快说!” “不要离开我……”我垂着头,低声呢喃。 声音太低,他没听清,端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我只想微微提高音量,出口却成了嘶吼:“……不要离开我!” 不错,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怀罪的,惴惴不安的,不知所措的,祈祷着上帝,请不要将这个男人带走,请帮助我,让他一直一直都这么爱我。 “你……”霍亦烽眼神复杂,手臂略微放松力量。 我于是脱身,拔腿向地面上奔去。 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平静一下。 回到坚实的大理石地板上,我不顾四周嘈杂,一心一意地想回到卧室。我需要一处安全的墙角,可以装得下我,让我好好地整理思绪。 一路上大概有十几个人叫了我的名字,很多人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我都没有理会。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驻足观看。 等等…… 这是谁的声音?真烦人。这声音的主人居然还跟上了我,加倍烦人。残存的理智让我分辨出那是关若望,于是三倍地烦人。 只有我的卧室是完全属于我的,不会让我伤心。 我一把将门推开。 卧室却不是空的,中间站着个人。脑海里杂乱飞舞的思维火花,因看到那个人而全部冻成冰凌。 关若望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抚着胸口,语气难听,咬牙切齿:“我叫你停下的时候,你该听我的话。” 声音倒是很小,怕对面那人听见。 四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我看到霍亦琛很震惊,霍亦琛看到我似乎更震惊。如果他那张脸还能更阴郁,那么就是在此刻,阴郁得一如漫天雾霾。他没有跟我说话,而是朝向我身后的关若望道:“这是个玩笑吗?” 显然并不好笑。 关若望一时支吾,霍亦琛眉头紧锁:“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不想再看见她。” 就好像我是一抹空气,根本不在那里;或者是一件破烂的家具,他吩咐关若望立即将我清理出去,不然摆在这里,大煞他的心情。 关若望急道:“我自作主张留下她,是因为她于我们还有用。” 原来,纽约那桩没头没脑的抛弃,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绝情。原来他甚至不想我回到霍家,他是要我彻彻底底地消失,再也不在他面前出现,就像一个黑暗版的童话故事,猎人不忍心听从命令杀死白雪公主。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没有邪恶的皇后,王子才是下令处死公主的那个。 “你只剩五十秒了。”霍亦琛样子越平缓,就说明他越愤怒。 “亦琛,拜托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关若望年龄与大哥霍亦坤相仿,当他以兄长的姿态来讲话,至少还是有几分威力的。他叹气:“还有不到一周就是霍家今年的第一次慈善晚宴,到时你想怎么解释太太不在身边?” 霍亦琛没有回答,这已经是可以进一步说服的迹象。 关若望马上捧出下一重慰藉:“这一周内你甚至没什么时间待在家里,她的存在对你根本没有影响。” 霍亦琛思考片刻,冷声出言:“晚宴之后,不如你连自己也一同清出去。” 关若望笑:“是的,知道了。” 我拿到了缓刑判决。蒙霍亦琛的恩典,我可以赖在霍家继续做他的妻子。当然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想他们也并不关心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会不会流落街头。 霍亦琛绕过我,走出了卧室的门。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关若望跟着一起出去,临出门递给我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害他无辜受累。女佣慢吞吞进来,开始解包霍亦琛的行李,将衣服挂好。 零落一身的我,这时想起刚才上来的目的。我缓慢步至墙角,抱膝坐下,将脸埋进膝盖。 我想象中的那一场地震,为何还没来到? 粉身碎骨,现在看起来要容易些了。 关若望说得没错,从那天起到晚宴之间一周的时间,霍亦琛都没有回家。 对此最忧心的人是婆婆。亦琛是她最爱的儿子,无奈这最爱的儿子却丝毫不恋她。霍亦琛不回家,她很自然地迁怒于我,认为是我这媳妇太过泼辣,我们夫妻吵架,才逼得他有家不回。婆婆因此对我态度冷淡,没有之前几个月亲热了。 此时霍亦洁临时接到邀请,赴台湾去参加一档时尚节目的录制,录制档期刚好与晚宴的准备时期重叠。事业心很重的她,马上宣布不参加晚宴。不过,她颇贴心地赶了几个昼夜,将我的晚宴裙跟礼品袋全部制好,才放心地离开。 当然也少不了抱怨:“天啊,你能想象吗?我,参加一个综艺节目。看看我,我是设计师,难道我是那些野模吗?她们坐在那里媚笑着谈论卡路里的时候,我可是连续一个礼拜不睡觉地工作呢。”最终却不能不妥协,“唉,可我需要客户啊。又能怎么办呢?” 我为她烤了一个红丝绒蛋糕,她欣喜不已,捧着它走上飞机:“还不到台湾,我就会把它消灭掉。Ali,我回家时还要再吃一个的。” 霍亦烽也很自然地人间蒸发了,宣布他不会来参加晚宴。他大概知道,我不会想见他。 剩下的空闲里,我与二姐亲厚了不少。表面上,她说是同我一起操办晚宴,实则大包大揽地全部自己去做。我偶尔问起,她也只是搪塞敷衍。 结果,直到晚宴当天我才知道晚宴的主题是“纽约”。也难怪我去试吃小食时,曾有百吉圈、热狗和椒盐饼。 亦洁之前按照巴黎主题设计的礼品袋只好弃之不用,幸好她本人已不在这里,不然又要一场大闹。 我坚持穿她为我设计的白色荷叶裙出席,这个,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我尽量缓慢地步下楼梯,希望不要踩到裙角摔个狗吃屎,这时霍亦琛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他还真是会计算,一秒钟也不会早出现。 灯火阑珊中见到他,我还未饮酒,却有些醉。他是那么英俊,仿佛周身有光芒环绕。我还记得他那双黑冷的眼睛,看上去若无其事,却平平静静吐出“我爱你”三个字。我还记得他脱掉我的衣服,黏腻地亲吻我。 “开场舞。”他任我挎着他的胳膊,领着我走进舞池,不咸不淡地说。 “把戏演好。”他注意到我精神不济,出声命令,“就这一支舞的工夫,没那么难。” 可我不想就这一支舞的工夫,他是我的丈夫,在曼哈顿的那间房子中我们还是好好的。一个转身,什么都变了。他甚至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个解释。不解之下,我生出了愤怒。 “我会把戏演好的。”我反唇相讥,“既然怎么都要跳这一支舞,不如我问问题,你来回答。” “不行。”霍亦琛斩钉截铁地拒绝。搁在我腰间的手,很是僵硬。 “好。”我笑笑,“那我问问题,你不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在纽约你对我做过的爱,是假的吗?” 霍亦琛眉间发紧,我能看出,他被激怒了。如果不回答,那么合了我的意;如果回答,那还是合了我的意。能激怒他,我真是痛快。 “第二个问题,你对我说过的‘我爱你’,也是假的吗?” “我警告你……” 我咬了咬嘴唇:“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霍亦琛,我对你做过的爱,绝对是假的。这种事,女人最会假装了。” “……住嘴!” 从那箍在我身上的铁手力度来看,他是真的到了临界点。好啊,为何不在宾客面前出个丑呢?能破坏他跟关若望的面子工程,我该多开心啊。 音乐由柔娆转急促,我们在转圈。在转晕之前,我还没有解恨。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霍亦琛,我说过的‘我爱你’,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我宁愿去死,也不会爱上你。” 霍亦琛忍无可忍,停下了舞步。我猝不及防地被刹住,惯性之下险些如脱线的风筝般飞出去。 婆婆在不远处看着,吓了一大跳。 我与霍亦琛原本保持着10厘米的跳舞距离,他向前一步,我们两人的腹部紧紧贴在一起。他将嘴唇贴近了我的耳朵:“你当然不会爱我,你爱的是别人。酒窖里发生的事,你以为没人知道吗?” 好像被屋顶的大吊灯砸中头部,我元神都出窍了。 酒窖里发生的事……他知道了? “你……” 霍亦琛哼了一声,退开半步,牵引着我重新合入音乐。我像个木偶人任他摆弄。万万想不到,他真的无所不知。可那时明明没人在旁,霍亦烽断不会说,那么会是谁? 我心里摇摆,矛盾的记忆再度涌起,我再也不想去刺激他。一支舞结束,他却没有放开我。他手臂似乎长在了我腰上,我被他牵着,去跟各路宾客微笑、打招呼。 “手不要抖。”他冷冷告诫。 侍者走过身边,我飞快地取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酒精丝毫没有缓解我的紧张,我又喝下第二杯、第三杯。到第四杯的时候,霍亦琛劈手夺过,喝得比我还快。我只好换拿旁边一杯,他居然手疾眼快地再次抢先占有。 “够了,你清醒时惹出的乱子就已经不少了。” 我在不易察觉的范围内,挣扎几下:“看来,你是真的忘了纽约。” 我的声音已经够响,霍亦琛冷眼看我。 “我也忘记了很多过去,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没办法。我唯一记得的过去,你却故意地忘了。”我继续道,“我不会忘。我会一直记得,在纽约,你话也不说地抛弃了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舞池中央对峙的我和他。 霍亦琛好像被什么击中,他呆滞地站立了片刻,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了出去,一言不发,头也不回。 当着众人的面,他再一次抛弃了我。 霍桐将她白皙柔软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时钟已走过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寂寞。 第12章 生还/Survival(12) 我已经逃进了卧室,没人看到的地方。我孤坐而已,并没有哭,莫名感觉一种“还未死绝”的鼓舞,好像屈辱感也没那么排山倒海了。我低低地唤了声“二姐”。 “打起精神来吧。”霍桐绝美的面容在我眼前如隔云雾,她的声音亦很温暖。 只那双幽眸中含了黑魅的影子,一闪而过,如同一只暗夜中的乌鸦对着死去的尸体嘎嘎大笑。 “他走了。” 走了? “老四半分钟也不肯在家里待下去,好像这里有妖魔鬼怪似的。”她的唇瓣好似罂粟,“雅笙,你的能耐还真是不小。” 她抚上我的头发,细如青葱的指尖渐渐拢紧。 “打起精神来吧。”她重复了这句话,“妈一向疼你,可这次你捅了大娄子。” 地震终究还是要来的,终于如愿以偿地粉身碎骨,我却不明所以。 霍桐神色凝重:“雅笙,酒窖里面是有摄像头的。你疯了吗?那是你丈夫的亲哥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不如来个人告诉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一面是无法解释的回忆,一面是无法抗拒的现实。所以这才是真相——我跟亦琛的婚姻不幸福,是因为我爱的是他的哥哥?纽约时,他决绝地抛弃了我,并且一直痛恨我,是因为我在催眠中无意中承认了曾经这一段出轨的不伦之恋? “站起来。”二姐将我拉拽离地,我勉强站直双腿。 她拉着我向前走,力气大得不像女人,更不像气雅如兰的女人。 “妈在找你。” 我就像一个在考试中作弊,而且被抓住的小学生,只想远远逃开。如果他们两个男人都可以逃,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要被落在后面,单独面对责罚? “等等,我可以解释的……” 二姐回头瞧了我一眼,那一瞬我读出她面上一些来不及掩饰的光彩,似乎该叫作“同情”。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将同情表现得这般绘声绘色。就好像,她从心底炫耀着那同情。因为如今她不必在这个位子了。 霍桐同情地答:“别害怕,雅笙,会过去的。” 我站在地板的中间,盯着那法兰绒垫子,通常那里趴着婆婆养了将近二十年的老猫。猫可以活二十年吗?别问我,我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大概活不到那个年份了。 婆婆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生气地抽搐。我又将视线放低了些,那方地毯已磨出了线,正搭她那些富于异国情调的过季花卉。 脚步越来越近…… 壁柜里面有一套《不列颠百科全书》,她会去翻吗? 面前覆上一片阴影,娇小的头顶只到我鼻尖。 一个耳光甩上我的脸,我的头猛地向一边偏去。我抓住椅背,勉强没有倒。 终究是低估她了。婆婆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懦弱。事实上,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五十年以来,一切威胁霍家的危机都被她化解了。在平安无虞时,她如同对着夕阳打瞌睡的老猫,但当敌人来临,她会第一个伸出利爪,守护霍家,免受失财、伤痛、死亡,以及……丑闻。 二姐在旁相劝:“妈,不要太过了。我看,她也不十分清楚。” “这里的事,还轮到你说话了?”婆婆毫不掩饰地朝着霍桐冷笑,等到后者退却才又转向了我,“还有多少人给你撑腰?一并拉出来吧。” 我双肩被人死命一按,膝盖着地。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挥开霍桐的手。 我是做错了事,但不想这样屈辱地逆来顺受。 婆婆厌恶地盯着我,好像我是黏在她地毯上的污垢。她问霍桐道:“那带子还有谁看过?” “没人了,就只有文秘书。”二姐沉着地回答,“放心,我已料理好一切。这事绝不会泄露出去,叫外头人知道。” 婆婆翻了个白眼:“还有呢?” 二姐咬咬嘴唇,停了几秒:“还有,绝对绝对不会叫老四知道。” 迟了,他已经知道了。 哐! 我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面前。听见这声音,以为她们又动手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哐! 婆婆惊得跳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踢门,或者撞门。劝阻声、尖叫声一齐在门外升腾,霍家此时似乎乱成了一锅粥。 乓! 火药的气味及时传入,那是枪响。紧接着是更多尖叫声。我怕得抱紧了身子。天啊,天啊,天啊……有人死了吗? 坚实的,含了愤怒的脚步声传进来,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护在胸前。 “……你……你这不孝子!你要把全家人都害死才安心!你连你弟弟的妻子也不放过!你拿那猎枪要做什么,不如一枪把你妈妈也崩了吧!” 好熟悉的叫骂声。我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看来,他拿枪打坏了门锁。 擦过漫长的走廊,指尖触到凝凉如水的夜息。他走得毫不费力,好像手里没有发狠地攥着一个大活人。他把我丢进车子后座,再将门甩上,自己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风驰电掣中,我莫名地预感,我们前进的方向是玩具厂。 夏安路的曲径通幽,如同能把整个尘世隔在外面。浩室特种设备制造,霍亦烽的办公楼如同一座城堡。这里不像两小时车程以外的都市,寸土寸金,拥挤嘈杂。这里,四面广阔平原环绕,参天森林飘着迷雾,远处机器群发出昂扬的轰鸣。 他的办公室位于三层城堡的顶楼,里面连着他的休息室。打开窗帘便是璀璨星穹,俯瞰下去,近处是他的玩具。在天际与地平线的交接处,一水相隔,那一片咄咄逼人的高楼玉宇,则是我们刚刚逃离的城市。 “还好吗?”他匆匆地问,将我按在他的沙发里,我脑袋枕着舒服的皮扶手。 我没事,其实在婆婆的刑房里,大多时间都是跪坐于地毯上。她还说要找人来调整我的跪姿呢。 “我去拿个冰袋,马上就回来。”他似乎在强调着,不会离开我。 没错,大约六个小时之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离开我。 冰袋敷在脸颊上,我清醒许多。透过逐渐分明的视线,对上男人担惊受怕的脸。这人还真好笑,刚才拿枪打门锁的时候,就半点儿不害怕。上帝作证,那可是一把猎枪,是公公生前用来猎熊的。他打坏了门锁后,就将那枪哐当扔在地上,好把手空出来,捡起我。乖乖,那可是会走火的东西。 霍亦烽专注地看我:“跟我说句话。” 我没有做声。 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很干燥:“说你恨我,也可以。” 我摇了摇头。 “要么你说话。”他收起了故作温柔的嘴脸,“要么我上午还没亲够。”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我又摇头,不是全都想起来。 霍亦烽一直半蹲在我面前,此时叹了口气,伸手拉一把椅子,坐了进去:“如果你想说,我就在这里听。” 我自己持着那冰袋,脑子越发冷静。 “以前,我也曾被这样对待过,也发生在那座房子里,同样的房间。” 我潦草地做了一个甩耳光的动作。霍亦烽愣怔一下,马上就明白了。 “不要脸的贱货!”记忆中的声音分毫不减尖刻。那不仅仅是一个耳光,根本是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就像对待一只蹭脏她鞋子的流浪猫。 “凭你,也敢招惹霍家的男人!”施虐者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但被另一个女人拦下来了。 这个女人悠悠地道:“撒撒气就行了,没必要为这种贱人脏了自己的手。” “太便宜她了!”她恨恨地,“我真想抓烂她的脸。” 另一个女人咳嗽几声:“也差不多了,看她,都肿成猪头了。你扇了几十巴掌,手痛不痛啊?”她探着身子研究我的受伤情况,“打她几下,估计他是不会在意啦。但真搞出人命,那还要烦劳他去收场,他转头还是要同你发火,你又何苦?” 一直在充当行刑者的女人想了想,觉得有理,但还是不解气:“把这贱人的衣服扒了,丢到江里去。” 另一个女人跺脚:“不要搞出人命,这六个字你哪一个不懂?” 她的同伴咬牙切齿:“至少,也要给她留个印记,叫她得到教训。” 这是人能编出的最痛苦的噩梦,然而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两个对我施虐的女人,有一个人的声音我能够清楚地辨出,是霍桐。另外一个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是婆婆,不是霍亦洁。她究竟是谁? 我讲到这里就停下了,霍亦烽一双手因愤怒而颤抖。他紧紧闭目,用手去揉脸:“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我竟从不知道……” 我并没有将全部故事讲完,但这段回忆是有一个结局的。那结局实在太痛苦,连提起都仿佛重新痛一遍。我能够管住嘴不再说,却没有管住手,轻抚上小腹。车祸之后,我每次冲凉沐浴看到身上有什么伤疤,也不会多想。可它并没有同其他伤疤一起愈合,因为它的屈辱,比它们更深。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只是粉红色的痕迹,只看得出是用烧红的针刺的,好像是在写什么字。 已经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字。 霍家究竟有谁这么恨我,要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手段来惩罚我? Chapter 5 我真希望你死了而活的是她 我躺在夏安路浩室城堡宽大的浴室里面,用粉紫色的泡泡浴包裹全身。好笑的是,就在不久以前我还那么努力地想记起,而现在,我只想要遗忘。我闭着眼睛,连霍亦烽走到了身边都不知道。 猛地看见他,我下意识地遮住身体,不过丰盈的泡泡已经替我做到了。我把手拿开,尝试着重新回到呆滞的睡眠中:“可以拜托你出去吗?” “不。”他趴在浴池沿儿的样子,颇似忠犬,“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我闭了眼。出浴时再次催促他出去,他没有出去,但郑重地背过身子,承诺不会偷看。 休息室只有一张床,我睡在上面。 “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我对着满天星斗,不忍移目,“真希望可以忘掉江对岸的那一个。” 城市灯火下的霍宅,跟夏安路的玩具厂。这两个世界,如果可以,我只想留一个。 “江这边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霍亦烽说,“只要你愿意。” 只要一晚的避风港,一晚的天堂。 我准备好进入梦乡:“明天早晨,我会有很多问题问你。” “改到晚上吧。”霍亦烽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打了床铺,“白天我得上班。” 一夜无梦。 太阳照至城堡面前时,我闻到可颂、蓝莓丹麦酥、蛋饼与咖啡交叠的香气,软绵绵地蔓延。我腹内馋虫大动,但这床太过舒服,实在不想离开。昨晚刚一触到枕头,熟悉感立即涌上心头。不错,我在这里睡过。 而且,当时的霍亦烽,并没有睡在沙发上…… 我赤脚跳下床,去右手边的浴室里洗漱。那么自然地,我知道一切东西的摆放位置。向左边伸手是樱花香的洗手液,向右边伸手是毛巾。毛巾不是一对,而只有一条,从颜色和气味来推断,应该是霍亦烽的。看来,过去的我并非长住在这里。 长住?我猛地放下毛巾,向起居室冲去。梳妆台左手的第一个抽屉。我深吸一口气,唰地拉开。 不错,那里面,是我的画笔。还有一本并不太厚的写生簿。 天啊,天啊,天啊—— 这时一个女人推门进来,见我披着晨袍,熟稔地打了招呼:“Joa,你醒了。” Joa?那是什么名字? 我一脸茫然地回看她。这是个可爱的小个子女人,身材匀称,容貌美丽,年龄与我相仿,左边的眉上有颗美人痣。那颗痣仿佛是打开记忆的开关。我像漫画里即将要变身的超级英雄一样集中全部意志力,终于使我那迟钝的脑子蹦出了三个字。可这名字也太离谱了,或者说,太明显了,就像白痴出的益智题。 “左凌眉?” 左凌眉笑了:“我就说,你不能连我也忘了。”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这个叫左凌眉的大姐姐一样的女人,我曾经和她很亲厚。 左凌眉又道:“霍先生出去谈事了,要到晚上才回来,那时同你一道吃晚饭。”她做出个懊恼的神情,“霍先生不准我们跟你说更多。可是,真想带你去参观他的办公室。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那里变化很大呢。还有,大家都很想你。” 这倒是车祸以来第一次有人表示很想我,而且看上去是真心的。 “谢谢你。”我在不明所以的时候,都只重复这三个字,一定不会错。 左凌眉不能抑制好奇心,凑近了看我的脸:“还真是有些变化。要我说,还是以前更漂亮呢。” 她走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餐。接下去的时间,我想好好逛逛霍亦烽的玩具厂。城堡一层有夏安路所有产业的沙盘模型,我略微扫了一眼,意识到,我内心早已清楚那些房子所在的位置。我甚至知道,应该去哪里拿一顶安全头盔。我甚至还知道,身上穿的裙子不适合去化工车间,带起的静电容易导致火灾。 最后,我竟然也知道,如果想换一条裤子该去哪里找。 全身发冷,心跳加速。 这里,才像是我的家。 我一定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长过在霍家。 为了证明这印象,我凭着直觉的牵引重又走回楼上。这次不是去顶层,而是去二楼,东北角的一间袖珍卧室。面朝那扇单薄的红木门,我颤巍地伸出手,又用力一推。 门开了。 这是夏安路城堡的另一间休息室。它比霍亦烽的休息室小很多,也没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落地窗。这只是间员工宿舍一样的小屋,面积约有十五平方米,正中间是浅紫色的低矮床铺,墙上挂着静物画,另一面墙上则是米黄窗帘罩住的窗。窗外有树遮挡,看不到江,只有斑绿的梧桐沙沙作响。这间屋子细小、简陋,但很温暖。 我拉开衣柜的门,不出所料看见几身衣服,有随意的T恤、牛仔裤,也有正式的西服套装。里面有天蓝、藏青、深黑的裤子各一条,白色、鹅黄、深黑的衬衫各一件,还有上头印着小猫、小熊的套头衫各一件。 一套同是白色的桌椅,书桌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书,其中有纪伯伦的《先知》与精装的《华严经》。书本落了灰尘,但仍看得出曾被翻得很频繁。 那一瞬间,强大的确定的闪回感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里,就是我的家。 门外响起左凌眉的声音:“你怎么……”她急火火地拉我出去,“真是的,霍先生特意嘱咐过不让你乱跑。” “不,不,这里是我的……我的……” 第13章 生还/Survival(13)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左凌眉像哄小孩一样轻捏我的脸颊,不忘将门带上,“乖,你已经不住这里了哦。” “可那里面还有……我的衣服……” “乖啦乖啦,咱们先走。衣服我会吩咐人送上去。” 左凌眉扯着我的手将我带回了顶楼。她实在是拿我当幼儿,为让我老实,还塞给我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快吃。” 为证明她不是我的幼儿保姆,她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伴着苹果一起咽吧。但只许喝这一杯哦,霍先生不叫你喝太多酒。” 就在她忙得转不过身的时候,卧室中的电话丁零零地响了。她接起:“喂?”听清来人是谁,样子很是厌恶,“关律师,好久不见。霍先生这会儿不在……您说找谁?”她突兀地看了我一眼,“这恐怕不行,他不会希望她跟您讲话。” 关若望没有再坚持,直接将电话挂断了。左凌眉本来铆足了劲儿想跟他对垒一场的,不料他临阵斩断。可以想见,关若望并不想跟我讲话,他打来只为确认我人在此地。 “不要理他。”左凌眉忧心忡忡,却记得安慰我,“有三少在,没人伤得了你。” 霍亦烽驱车回到城堡时正是夕阳西下,周围万物被笼罩在夜初的灰茫中,轮廓柔软,暗影翩跹。 我聚精会神地画画,连他站立在我身后都没有察觉。我画的是二楼东南角的小屋,哪怕被左凌眉匆匆地拉走,我也记得那里面所有的事物。那是我生还以来,感觉最像家的地方。 直到室内黑得不能再黑,我揉揉眼睛想去开灯,才发现他在不远处静立,身材高大魁梧,像一座山。 “怪不得这么暗。”我调侃。 他温声问:“饿了没?想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我下意识地说,“在这个地方,不进城的话,不是只有Steak House 55吗?” 霍亦烽怔住,随即双目含情。我知道,我脱口而出的牛扒馆名字,让他想起了往日。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掉。 “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吗?住了很长时间?为什么这里这么熟悉?” 想起的越多,问题也随之越多。 “要解释的,不过先吃饭。” 夏安路55号,即这一带唯一的饭店Steak House 55。进城的路途并不太遥远,一个小时足矣,遇上习惯性超速的人,那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我说了想要忘却那个世界,于是我们只停留在江边的这个世界,不去穿越边境线。 坐在窗边熟悉的位子,手边是静静的公路,以及依旧静静的森林。 “下楼时我一个人也没看见。”我狐疑道,我们出发时并不太晚,不知公司里怎么就没人了。 霍亦烽答:“我叫他们早点儿下班。” “班车是晚上七点钟。这才几点啊……”我刹住。我连这也知道?没错,我知道。夏安路的员工大部分将家安在城里,每晚经由班车送回江外的那个世界。 霍亦烽露出海盗似的笑:“才一天时间,你已经想起得太多了。” “……关若望打来电话。” “那王八羔子,早晚宰了他。”霍亦烽对关若望的厌恶比左凌眉只多不少,“这么多年也没放弃在霍家兴风作浪,不知他到底图什么。” 他见我紧锁眉头,又说:“别想了。”然后动叉子吃肉,“不问问我,白天做了什么?” “好像不问你就不说似的。” 霍亦烽像得到赞赏,得胜地扬起头:“我在跟军方谈判,以浩室为基地建立与中央合作的消防学院。如果初步进展得好,还可以考虑特种兵学院。” “哇,那就是说,以后城堡里会有数以百计的性感帅哥?” 想象着肌肉发达、身形矫健的年轻男人们在城堡附近训练飞檐走壁,那场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霍亦烽悻悻地制止:“你给我正经点儿。” “哦,那不如讲讲以前的事吧。” 这回他沉默不语了,耷拉着脑袋将他面前的大号牛排啃得一点儿不剩,才看我:“我不是没有想过将一切都告诉你,可又不敢。” “不敢?” 霍亦烽摸摸鼻子:“嗯,怕吓着你。” 我向他保证,不会被吓着。大致的故事情节我都拼得起来,出轨、乱伦这些我也猜到了,还有什么能吓到我呢? “我真不是个善于说话的男人。”霍亦烽诚恳道,“那场车祸,你不知我有多痛苦。那段日子,我没有一天不是泡在酒精里度过的。可你居然回来了,你出现在霍家的那一刻,我简直跟着重生。” 我记得他与我的重逢。他突兀地大笑,笑得不能自制。婆婆说他疯了,他淡淡地答,只是想到了一件特别好的事。 “可你的行为却令我陌生。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玩具厂。不错,你是失忆了。但整件事,你的归来,你的整个人,你的所有认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失忆可以解释的。我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老天这个玩笑,开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从一开始,他就很介意我记得他多还是记得霍亦琛多。他二话不说带我回到玩具厂,希望我能想起。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起。 “我看不清你的状况,不知你是否刻意为之。老天知道,我当然也不会找老四问。我只能尽量在家。毕竟,对我来说,你是否还是之前那个人并不重要。只要可以在近处看着你,我就很满足。” 我屏息凝神,等着霍亦烽一步步铺垫的真相。他说怕吓着我,那一定是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能比跟丈夫的哥哥出轨更加石破天惊呢?车祸前的我是个外星人吗? 霍亦烽沉默了几秒钟,抬头。 打响指。 招呼侍者,上甜点。 “嘿,你做人不能这样大喘气的。”我险些憋死,“先把话说完啊。” “别急。”霍亦烽笑,“我要吃我的巧克力熔岩蛋糕。” 我用餐巾擦擦嘴:“为什么我会在城堡里有一间小小的……宿舍?” 这是我能想到的描述那袖珍小屋的唯一词语。 “你以前在这里工作。” “我?在这里工作?”我居然曾经工作过,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在所有人,包括剪报簿和家人的印象中,我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浅薄女人。我把生命用在娱乐和作践他人上面。 霍亦烽点头:“你应该已经见过一个以前的同事了,左凌眉。” 怪不得左凌眉会说,这里跟我“以前在的时候”不大相同,变了许多。 我若有所思地皱了眉头:“挺有意思的。我还以为你把我金屋藏娇在这里,没想到,我是在这里工作。”不得不说,这个结果让我很欣慰。得知我在无知而虚度的人生中曾经凭自己的双手赚取工资,那真是相当令人雀跃。 霍亦烽慢条斯理,似乎在琢磨字句:“你……呃,工作能力并不太出色。至少在我看来。” “那怎么不开除我?”在我看来,他不是个允许下属不完美的老板。 “哦,不,不,你上班很出色。”霍亦烽又矢口否认,“只是,工作并不单单是那些。” “你这样说我有点儿迷糊。” 这时霍亦烽面前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所剩无几了,他复又叫了咖啡:“那时你年纪小,生活无聊,想找点儿事情做。你的好朋友把你安插在这里,作为一名助理窥探我的举动。可惜,你没能达成他的期望。” “我的好朋友?” 看着霍亦烽幽深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霍亦琛?” 那时我还没有同他结婚,我还仅仅是他的“好朋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我可爱的弟弟眼里,我的浩室是不该盈利的,浩室的实际经营情况也确实不那么乐观。他想不通,在明面上又瞧不出端倪,因此改用了阴招。然后,砰的一声,他就派你来了。” 原来我的人生如此精彩,我可不是什么无所事事的豪门少妇。我曾是一名商业间谍。哇哦,真是没有想到呢。 “派我来,我能瞧出什么呢?” 霍亦烽的黑眼睛含了宠溺的笑意:“不要妄自菲薄,你聪明得很!你在浩室工业帮了我很多忙,你的同事也都喜欢你。” “我查出了‘端倪’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没跟我说过。”霍亦烽续了一杯咖啡,“但我确实知道的是,你什么也没有报告给我弟弟。” “呃,这说明我是个失败的间谍。” “非也非也。”霍亦烽从餐桌上覆住了我的手,“你只是一个陷入了爱情的间谍。” 这会儿我才闻到从对面传来的白兰地气味。见鬼,就知道,这家伙喝的是爱尔兰咖啡。 陷入了爱情的商业间谍。 所以,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禁不住我的哀求,霍亦烽答应让我在昔日的宿舍里睡一晚。当然,如果不是很清楚他的堡垒有多安全,他也不会答应。 夜半时分,这间小屋安静得过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反而觉得这孤独是种安全。只回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它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温柔而宽和地将我拥入体内。我翻了个身,床咯吱咯吱地响。霍亦烽在我头顶正上方,此刻是否已经鼾声大作? 丁零零零。 急促的铃声划破宁静,我猛地坐起,心跳加速。在意识到那是电话铃声后,我半秒也没迟疑,本能地拉开了右手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果然,电话在里面。 “冷不冷?” 是霍亦烽。这家伙。我哑然失笑,摸摸心口:“你把我的魂都吓飞了,知道吗?” “这么胆小。”他忍俊不禁,“那我还是下去陪你睡吧。” 小床又在咯吱咯吱地响:“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这床真的太小,而且,不太结实。” 霍亦烽只好妥协:“好吧。” 我笑着挂了电话。 脑袋刚挨到枕头还没有五秒钟,铃声再次大作。我气得够呛,提起来便发作:“喂,早点儿睡,别骚扰我了!” 电话那头无话半晌,戏谑的声音响起:“你跟老三,居然还是颇有情调。” 我全身血液跟着凝固。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尽管这里有铜墙铁壁,仍然难以抵挡诡计多端的妖魅穿墙而入。 “关律师。” 关若望知道我在宿舍而不是顶楼,是用猜的还是用其他更令人不齿的方式,我想想就觉不寒而栗。 “你主子已经摆明了想让我离得越远越好,你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请问是为了什么呢?” 关若望对我的诘问置若罔闻:“奉劝你,还是不要把关心你的人推开。” “据我所知,我正跟关心我的人在一起。”我懒得再多费一句话,“我挂了,拜托不要再打来。” 关若望反应速度很快,生生停住了我的手。 “你真的那么相信老三吗?” 我按住话筒,不争气地沉默片刻:“我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个人。” “哦?”关若望讥讽地说,“告诉我,他是谁?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还是自我膨胀的野心家?至少你该知道,他是个酒鬼,而且是个杀人凶手。” “胡说!” “他没告诉你?被撞的那个人几天后就在医院里死了。而且,估计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又把责任推给了兄弟几个吧?说是大家一起合谋的?” 我好像吞了一块冰,关若望好像对霍亦烽了如指掌。 “够了!” “小姑娘,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深。所以你最好听我一句话。”关若望加快了语速,“事实就是,在车祸发生前你本有机会选择他的,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四少。你自己难道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我撑住了额头。不错,连我这并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分辨出霍亦烽故事中存有的疑点。按照他所说,我在爱上他的时候还是单身,还没有成为四太。那么为何我最终仍是嫁给霍亦琛? 车祸前的我,真的没有在浩室工业中发现任何问题吗? 关若望轻声道:“在霍宅你已经没那么多的答案可找了。如今你在夏安路,那么不如去找夏安路的答案。你知道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 咔的一声,嘟嘟忙音响起。 电话挂断了。 我将电话线拔掉,仍是一夜无眠。 天边泛白时,我昏昏沉沉地合了眼睛。本以为可以睡个悠长的白天觉,却没来由地惊醒,弹跳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再摸出一身衣裤穿上。忙完一整套,看看墙上的挂钟,七时三十分。正将长发系成马尾,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 我竟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回了以往的生活…… 站在那里,对着窄小的穿衣镜打量自己的米黄修身裤及白衬衫上装,一派标准白领的打扮,有种奇异的合衬。 这就是我生还以前,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 有人咚咚敲门,是左凌眉。她瞪着我,出声数落:“天啊,以后再别这样了,大白天的像见到鬼!” 我笑:“哪里有鬼,是我呀。”将胳膊挎过她的臂弯,“我的工卡呢?” “停,停!”左凌眉只差暴跳如雷了,“死丫头,你这是要我掉脑袋吗?”她侧开身子,叫餐车推进来。 早餐依旧丰盛,我唤左凌眉一起吃。 左凌眉倒不矫情,爽快地坐在我那张低矮小床上,大快朵颐。她嚼着面包,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唉,上次我们两人一起吃早饭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动情地看我,“死丫头,要是你没能躲过那车祸,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哭着哭着,她自己先打住,“唉,看我这人,说的什么丧气话。好啦,快点儿吃,我们今天可是有任务的!” “啊?” “霍先生要我带你去取衣服。” 我瞄了衣柜一眼,里面大大小小琳琅满目,虽然跟霍宅的那一间不能比,但也足够日常穿着:“我有很多衣服啊。” “傻子,谁说这衣服是给你的了?” 车子缓缓驶入城区,道路两旁由参天绿树改为林立高楼。 给霍亦烽取衣服,这差事我显然不是第一回做。进入那家并不大起眼的店面后,我知道该向右转而不是左。从右边的走廊一直向前,再出一个门,那家小小的裁缝店才是我们的目的地。 霍家的男人都是定制衣服的,并不太买成衣,这点我知道。霍亦琛的衣服大多在欧洲大陆上定制,极为重要的则要飞去伦敦的裁缝店。霍亦烽则不是这样,他一直从城中的同一家裁缝铺制衣,二十年没有改变。 不错,我来过这里,很多次。 白发苍苍的老人持一口浓重的吴侬软语。取衣服的时间是在两周前就预约好的,老人见我们乘浩室的豪华轿车前来,却丝毫没有遇到贵宾的恭敬。他坐在原地不动,将一个深褐色的衣套塞给左凌眉,眼睛盯着我瞧。 第14章 生还/Survival(14) “这个新的丫头是谁?” 左凌眉捂嘴笑:“郭老,你认不出她啦?” 郭老认真研读我,双眼像深沉的井。半晌,他看出了我是谁:“原来是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我……”我红脸解释,“就是出了点儿事,然后……有点儿毁容……” 出门时,我听见左凌眉在我身后对老人交代:“过去这段时间,我只是替她。现在她回来了,以后就还是她。” 我们取的是一件很简单的西服外套,法兰绒,深灰,非常丑。我从没见霍亦烽穿过类似的衣服。后脖颈儿处的商标处写着“Kowloon,F-22”,根本不是这家裁缝铺的地址,看上去也不像是设计师的名字。 左凌眉小跑着出来,我按原样将衣服塞进深褐色的套子。她催促我:“走吧,快要天黑了。” 回到城堡时已是浅夜。霍亦烽在他的办公室里,左凌眉留言叫秘书通知他,随即自己走了。我一个人走进那扇厚不透风的双开门时,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别扭预感又踢又踹。外面小间,他的秘书并不在座位上。我犹豫着是否该等候,只听见里间霍亦烽在与谁通电话,语气并非很愉快。 “你是在做梦吧!”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什么人呵斥道,“……怎么解决,应该不需要我教你。地址马上就可以拿到,估计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到下周一的时候,如果惹麻烦的人还没有消失,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我手一松,西服坠地。 本是极细小的声音,霍亦烽耳朵尖得像猎豹。他出来时我正俯身捡衣服,耳朵里塞着耳机。这iPod是他前几天买给我的,很老土的银白色经典款。正在播放的是一首很舒缓的歌。 “你来多久了?”霍亦烽问。他的笑容没有往日那么开阔,显得有些冷冽。那神情,让我想起霍亦琛。 或许,他们兄弟两个的差别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 因此,我做出了在当时无法理解的反应。 我下意识地大声嚷嚷,好像耳机中音乐音量很大:“你说什么?” 那是假装的。他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霍亦烽这时却舒心地笑,蹲下身子将我的耳机取掉。他修长的手指触到我的耳垂,让我起了微微的战栗。 “回来得还真早。” 我答:“路上很顺畅。” 他接过我手上的衣服,将衣套去掉,上下左右地打量这丑到爆的西装,手指拨弄了几下后脖颈儿的标签。 “你真的会穿吗?”我狐疑地问。 “怎么?” “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霍亦烽耸耸肩:“我同意。不过,郭老是个有主见的裁缝。要我说,这衣服真是难看到得烧掉的程度。”他将外套随意地丢在椅子上,“这事回来再说吧。你饿了没有?吃饭去。” “有件事我想问你。”我说,“我想重新开始上班,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霍亦烽在发短信。短信发出去了,他抬头朝我微笑,我不确定他刚才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上班?宝贝,你今天就已经在工作了。” “我是说真的工作。” “这……你瞧,目前浩室工业没有职位空缺了。”霍亦烽说,“你希望我开除左凌眉吗?因为那是唯一的方法。” 我对他说,我当然不希望那样。 “今天想起什么没有?”霍亦烽问。 我不咸不淡地答:“没多少。除了帮你拿衣服。” “嗯。”他显得很满意,这应该就是他希望我想起的事,“那有没有想起,怎么处理衣服?” “……帮你把脖颈儿处的商标条撕掉。”我像摸石头过河一样,费力地搜寻。奇迹般地,并不费力。看来我过去真的经常做这事。 “因为?” “……因为扎得慌。” “很好,宝贝。” 那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他的瞳孔突然变得深邃?而当他说“很好,宝贝”时,就犹如一个驯兽师,得意地瞧着他那一只海豚做出了精彩绝伦的一跃。 晚餐之后,我执意回到我的袖珍宿舍睡觉。 霍亦烽板着脸,说话也没了好气:“你一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又冷又小的。在我的卧室里也一样可以打电话不是吗?” “打电话”三个字,他咬得很清楚。 他知道那个电话吗?关若望打来的电话。可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他远在楼上,城堡的墙也以隔音见长,至少我就从来听不见其他房间传来的声音。我脊背渗出冷汗。他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语调柔缓:“我把你从霍家劫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睡在蜗牛壳里的。” 我仍是坚持自己睡觉,然而回到宿舍时我发现电话线被切断了。那时我开始留心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比如说,自从离开霍家住进城堡,我没跟除霍亦烽和左凌眉之外的第三个人说过话。 我从没在城堡里面看见过本该在办公室工作的人。霍亦烽总是说,他们提前下班了,或者他们去工厂了。 我试着向左凌眉要一个手机,左凌眉的回答是:“你要那个做什么?想什么吃的、穿的、玩的,直接对我说就好了呀。” “呃……有几个之前的朋友,我想跟他们聊聊天。” 左凌眉瞪大了眼睛:“你有朋友?”义正词严地教训我,“死丫头,你是不许有朋友的哦。” 什么? 左凌眉怪我大惊小怪:“你干吗这样子,跟见了鬼似的。你不是有我嘛?你还有别的朋友吗?我可是会吃醋的。” 她开始夸张地标榜独占欲,并以此恐吓我长达半个小时,直到我承诺再也不会要求跟“朋友”聊天。 而事实是,我利用白天霍亦烽不在的时间走遍了城堡所有没上锁的房间。 没有一个房间有电话。 这一天,我正在为此而懊恼。就在此时,眼睛不经意间瞄到垃圾桶中半卷着的一份晨报。之所以挪不开眼睛,是因为头版的图片是一处燃烧的房屋。超大字号的标题包含了我近期刚见到过的两个词,Kowloon和F-22。不顾上面沾了恶心的番茄酱和肉泥,我将它挖掘出来,试图阅读。 Kowloon F-22商铺发生火灾原因尚不确定 此前因占据市政零柒柒号编地、拒绝为新建工程挪铺、与投资方对峙长达9个月而被称为“最牛钉子户”的Kowloon F-22商铺日前发生特大火灾,连同店主在内的3名在场人员遇难。市消防局表示,根据火场情况判断,一支未关闭电源的烫发棒被初步推测为引起火灾的主要原因…… 那一刻,我的心跳骤停。 那件丑得想要烧掉的西服外套,他说“扎得慌”而应该撕掉的商标。 我认识到自己无意间可能做下的事,全身似被针刺。我慌乱地丢下报纸,奔上楼梯。 我知道,就算整个城堡的电话线都被切断,也还有一个房间是会被保全的。 我抱着霍亦烽卧室里的电话,将眼前的刘海儿拨开。我该拨多少?报警吗?可以说什么?我这时想起,霍亦烽甚至已经明确地告诉过我,那件外套会被烧掉。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划出火花。 我拿起听筒,按下了6个数字。 “喂。” 居然有这么一天,听到关若望的声音,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极度紧张,我说不出话。 “Joa?” 见鬼,为什么他们都叫我Joa?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 “Joa,我知道是你。”关若望如同平静的海洋,任何暗流到了他那里,都被压得风平浪静,“不要怕,你可以把一切同我说。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我……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我应该是做了一件坏事……确切地说,是我帮忙做了坏事……” 关若望试图让我冷静下来,说着安慰的话。 突然地,万籁俱寂,周身冷透。 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将听筒拿开,哐地拍回了底座。我身体亦被扭着转了方向,回身,对上霍亦烽燃烧着火苗的双眼。我被他按在墙上,被他那墙壁一样的身躯堵着,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他会杀了我吗?他已经杀过人了不是吗?尽管他说那是三兄弟共同筹谋的结果,但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真话呢?他甚至没告诉我那人最终还是死了。 霍亦烽怒目圆睁,有那么一瞬,我敢肯定他想掐住我的脖子。 我曾经相信这个男人,在被丈夫伤透了心、被家人恶毒苛责时,是他将我救了出来,珍藏在江的这边,宁静典雅的城堡之中。 我瞪大眼睛准备好将来的暴风雨。然而,想象中的暴力场景终于没有发生,他渐渐放松了手中的力度,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进怀里。 我咬着牙:“你监听我。” 他面无表情,手抚上了我的后背,好像在给一只受惊的小猫顺毛:“那叫作保护,宝贝。” “你是黑社会!” “这个词从本世纪开始就不再用了吧……”他居然还笑得出,“现在是叫黑帮还是什么的。嗨,不管叫哪个,我都不是的。” “你胡说!”我尖叫,“你……你利用我的手来接收信息!” “这倒是没错,但我没……”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霍亦烽想我安静下来,但我叫个不停。他恼火地吻住了我的唇。我试图偏开头,他捏住了我的下巴,不让我乱动。泪水仍在涌出,咸味的液体经过我们两人合在一起的唇。他松开我,看上去是真的后悔了。他后退几步,坐下。 “不是我干的。”他声音很轻,但非常笃定。如果是演戏,那么他的演技未免太好了。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要否认了,我看见了衣服上的标签。我也听到了你的电话,你说,要惹麻烦的人消失!” “哦?那你说说,我干吗要这么做?” 晨报写得很清楚:“那个地产项目的投资商是霍氏,而那间商铺的业主不肯听你们的话搬走,所以你杀了他们!” 霍亦烽微低了头,显出疲惫的神色。他眼下有深深的青晕,他似乎很累,尽管右臂借给我靠着,力气还蛮足。 “宝贝,我……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我有些头晕。这什么意思?一个杀人竞赛吗? “我的确想要他们消失,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有人要对他们下手,所以派了我的人去把他们送走。”霍亦烽说,“而且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生活下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对准我的眼睛。如果说谎,应该会躲开视线接触的对不对。那,这是真话吗? 霍亦烽接着说:“资方的确是霍氏。但霍氏地产,并不是我的天下啊。” 我愣怔半晌,意识到他说到了点子上。霍氏的主要支柱是地产业,与三少关系并不大。三少只是在夏安路,安然守着他的特种制造业,他的玩具厂。而地产业的领军人是…… 四少霍亦琛。 好容易安定下来没多久,全身血液再次凝固。 霍亦烽微微地点头,他知道,我猜到了:“阴谋这东西,我从来都不擅长。但我们家有人很擅长。” “这……是真的吗?” “如果不相信,就报警抓我吧。”霍亦烽老实地说,“或者继续打电话给关若望好了,他巴不得有个跟我足够亲密的人告我的状。从我把你从霍家抢过来开始,他就在盘算了。” “你是说,关若望……希望我跟你在一起?” 曾经在霍宅中关若望对霍亦琛说,留下我,是因为于他们还有用。 曾经,车祸前的我,也是作为间谍而被送进了城堡。 “你一直都知道……”我已经对自己认错了,我糊里糊涂地被当了枪使,“那为什么还顺了他们的心,把我带到城堡?” 霍亦烽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嘲地笑笑:“是啊,我就是没办法。就算知道你是个祸害,我……就是没办法。” 这时我发觉,他才是受了伤的人。愧疚登时席卷了我。 “对不起……” 他伸手托住我的脸:“我也有错。我的保护,似乎过分了点儿。”他的唇占据了手的位置,轻轻地啄遍我每寸肌肤,“不过也没办法,老是有人,拼命在你面前抹黑我。” 他嘴唇缓慢下移到我颈窝,浸润一阵后,用牙齿咬开了我胸前的纽扣。他的手,游进了我的衬衫,掌心摩挲。经过了一整天的惊心动魄,我栖在他的宠爱里,就像被丝绸包裹,舒服之余困意袭来…… “喂,先别睡啊。”霍亦烽在摇晃我,很不开心的样子。我向他胸前挤挤,这手臂枕着真舒服啊。他没办法,笑着捏我脸蛋,“你这孩子真是过分,把人撩起来了又……好吧好吧,睡吧,来日方长。” “你从没骗过我,对不对?”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冒出来,我都有些后悔。 “从没有。”他回答。 那声音好像笼罩在浓雾中,轮廓模糊,但十分令人安心。 第二天,左凌眉郑重其事地赠送我一支手机和一张写着号码的字条。她挑着眉毛:“这下不说我们是法西斯了吧?这个手机以后就属于你啦,去给你的好朋友们打电话吧。说我们是黑社会,把我们都关进监狱去吧。” 我欣喜地接过。 左凌眉又说:“要不要拨个1看看呢?” 我按下了1。 不出所料,接电话的当然是霍亦烽。 “谢谢。”我说。 他尴尬地沉默。他想听到的,是别的话? “不要让别人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宝贝。” 在夏安路,日子过得悠长而飞快。你可能会觉得这两点是矛盾的,但并不是。 霍亦烽的大项目进展顺利,跟当权人士们一同建一座官兵学院,很多事情需要忙。他难得再有时间陪我,而我每天都在画画。 “其实画得真不错呢。”左凌眉伸过脑袋来看,“以前我就问你,没想过拿去卖吗?” “可以吗?”我对自己的作品没那么有信心,“不够好吧?” “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左凌眉挑了几幅,“包在我身上好了。” “哇,没想到你还能倒卖艺术品。” “我是全能的哦。”她说,“而且慧眼独具。毕竟当年也修了艺术史学位,我看这些能卖不少钱。你会很有钱的,小姐。” 不出一个月的工夫,左凌眉就骄傲地宣布,为我找到了买家。是一间位于城中心的画廊,对我的作品开出了难以置信的高价格。左凌眉很伶俐,为我开了银行户口,说要将这些钱存进去。 “还是不要了。”我想了想,“你拿着好了,或者转进公司的户口。就当我住在这里的食宿费。” 第15章 生还/Survival(15) 左凌眉往死里瞪我:“你这样说话,霍先生不知多伤心。”左凌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昨天有进城去买东西,买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戒指!” 我毛发尽立。这不合情理,他心知肚明,我不是自由身。虽然我已经对霍亦琛失望透顶,提出离婚这件事也在我脑子里打转了好几个月,但毕竟还没有真正付诸行动。而且连我自己也知道这看上去有多病态。 在两个亲兄弟之间飘摇。连最恶心的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不是吗? 左凌眉瞧出了我的忧虑:“死丫头,你知道的,只要你说‘我愿意’,那么剩下的所有事情,三少都会去替你摆平。这世上耸人听闻的事太多,你和霍家兄弟的纠葛也并没那么够瞧。所以,别考虑那么多,只要想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求婚,你是会说yes,还是no。” 她在极力表示,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事情非常简单。 爱他,还是爱……别人? 而就是这个至为简单的问题,让我呆在那里,感觉世界万物突然压向了我,使我喘不过气。 霍亦烽并没有求婚,倒是我突然胃上火,上吐下泻得不行。左凌眉着急忙慌地带我去城中最好的医院体检。 这体检项目繁多,多到难以想象。到了一天的终了,我累得直不起腰,好像被他们生生剥了皮,展开看了一圈,再给我穿了回来。 看着账单,我下巴都掉了:“做个体检要这么贵!” 左凌眉鄙视我:“拜托,别这么没见识好吗?好歹也做了一段时间的豪门少妇,对钱这么小气。”她拍拍我的肩,“放心,帮你计在你的账上了。卖画的钱够做个十回八回的。” 我大声抗议,不想把我辛苦挣的钱花在毫无意义的、巧立名目的昂贵体检上。 “结果什么时候出?” “一个月。” “敲了我好大一笔竹杠,居然还要我等一个月才知道自己是否健康。”我恨恨地嘟囔,“这是什么医院啊,吸人血不偿命。” 上车准备回夏安路,车子缓缓启动,我对着窗外愣神。这时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点打在窗户上,视线慢慢地模糊了。 左凌眉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收回视线。真是够巧的,刚才有辆好熟悉的车子过去,我当然不能断定那就是所想,也无意再折回去确认,但我有八分肯定,那是霍亦琛的车。这座城明明很大,却还是叫我碰见他。 通观世界,也不可能有一个地方叫你躲起来,彻底避开昔日梦魇,再不将自我暴露在不堪的过往之下。 回到城堡,霍亦烽等在大门前。城中下雨,夏安路也在下雨。他身着黑色长风衣,撑了一把同是黑色的大伞,站在我下车的地方,微笑着揽住我的腰。左凌眉小跑上前,接过他手中的伞。 这姑娘在霍亦烽面前总有些害羞,伸出右手去拿伞时居然在颤抖。逗得霍亦烽直拿眼睛横她,她被盯得快要哭出来。他果断将伞收回:“不用你了,去歇着吧。” 左凌眉于是告退,走得也不利索,几步一回头,好像很不放心我。霍亦烽看她那样子,都快吹胡子瞪眼睛了。 我问:“下着雨呢,出来干吗?” “我想带你到森林里去散步,这个季节,那里的空气是最舒服的。” 细雨中散步,还蛮有情调。 幸好我没穿高跟鞋,而是着了平底便鞋,不然走在湿泞的土地上肯定很难受。这几天以来左凌眉就一直命令我穿平底鞋,说我脊柱都因为常穿高跟鞋而弯曲了。真的有吗?我特意督促自己,挺胸抬头,不准驼背。 这时略微起风,霍亦烽将他的风衣脱下,披在我身上。我们走至密林深处,再也看不见背后的尘世。脚下有一条石子小路,沿着它走,不担心迷路。这一片是高耸入天的针叶林,散着阵阵清香。我见一个松果骨碌碌滚着,原来后面追着一只快乐的花纹小松鼠。它将松果推到一棵树底下,快乐地贮存起来。 霍亦烽说:“人如果能像动物那样活着,肯定很轻松。” 我惊叹于他所言正是我此刻所想,那种只要吃饱喝足就什么也不去研究不去找寻的人生,的确是种奢华。 霍亦烽拿拳头放在唇边,咳嗽几声:“我的意思是,动物都是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才没那么多顾忌。” 我开始听出点儿不对劲:“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那当然。这么快就暴露了?也不错。”霍亦烽居然有点儿脸红。他轻轻地骂了句脏话,见我眼睛瞪大,知道收不回去了,“我真不擅长干这个……咳咳,是这么回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但你别吓着。” “好……吧。”我挑起了眉毛,“你们在搞什么?左凌眉,还有你,都好不正常啊。” 霍亦烽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找到他要的东西,那张土匪般的脸上现出费解的神情。他空洞地左右瞄了两眼,最终盯住了我身上的他的风衣。他以手扶额:“这可真是……宝贝,帮我翻一下左边的口袋。” 其实我早就感觉有个东西硌得慌,将手伸进去,触到了一个绒面的方盒子。指尖触摸下,能感到盒顶镌刻的字母。 终于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我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上。 “你……” “对,你就打开吧。”霍亦烽焦躁地说。 我将那只黑色天鹅绒包裹的小盒子打开,正中心的地方坐着一颗耀如星辰的透明石头。刹那间,我好像被它吸住,难以动弹,哑然无语。 霍亦烽比我还要紧张一百倍:“所以,你需要我单膝跪地吗?” 上帝,我真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能听到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听从自己的心意,一往无前就好。可我的脑子就像一锅混乱的粥,除了咕嘟咕嘟的白痴声音,什么也发不出。 我们站在迷雾森林的中央,伞外面是绵绵细雨织起的一道屏障。脚底下的石头子儿突然变得湿滑,让我难以站立。 天啊,天啊,天啊…… 霍亦烽一板一眼地教我:“说‘我愿意’。” “我……”我嗓子干得像沙漠,“我……头好晕……” 下一秒钟,平底鞋跟平滑石子摩擦,发出尖利细声,我啪地跌坐在地。 其实只是滑了一小跤,连脚踝也没崴着,只不过我身上那条白裙子给毁了。结果霍亦烽紧张得像天塌了下来,雨伞向旁边一丢,将我打横抱起,飞快地赶回城堡。 “撑住!” “我没事……没事!”我敲他的胸口,“放我下来,我能走。” 霍亦烽竟急出了满头冷汗:“你确定?” “真的没事。” 我镇定的语气让他稍微放心,将我放到地面,但还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们走得很慢。我强迫自己反刍刚才的雨中求婚。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可恶的女人,当我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一个问题,就在当场问了出来:“为什么是现在?” 不是我刚住进城堡的时候,也不是大约明天上午(我谋算的时间)我决定雇一名律师并打电话给霍亦琛的律师关若望,阐明希望离婚的时候。 为什么,是现在? 霍亦烽反问:“很重要吗?是我先问了问题,能不能先给我一个答案,然后再问你的问题?” 这时我们已经踩到了森林跟城堡区域的交界线。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行。” 他回看我,耸了耸肩,将我缩在袖子里面的手捉出来,套上他的戒指:“我就假装你答应了。” 我哭笑不得,赶快把戒指撸下来塞还给他。 霍亦烽捏着那东西,还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的,办婚礼可以收到很多礼物。” “你想让我犯重婚罪吗?” 霍亦烽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相信我好了,根本就没这问题。” 就在我怀疑霍亦烽精神失常时,他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左凌眉。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通话内容。事实证明,我所问的,为什么是现在,也确实是需要一个理由的。你知道,松鼠的生活就只有找松果和啃松果两个部分。我不是动物学家,但大概可以知道,它们大概不在意兄弟姐妹之间随意乱交,然后生出松鼠宝宝,也不会介意哪一个是谁的宝宝。 但人类,真的没有这种奢侈权利。 左凌眉当时打来说的话是:“老板,四少来了。” 霍亦烽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失血,指节发白。他大发雷霆:“我没有告诉你在医院时要小心吗?” 左凌眉声音有哭腔也有怒腔:“我发誓,除了我和医生,没第三个人知道。”听筒那边有嘈杂的声响,“四少他已经过去了!” 最后这几个字又高又尖,哪怕是个完全不漏音的电话,她的尖叫声也完美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可以在山涧里旋转几个来回,都不至于减弱到无声。 也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霍亦琛,样子像一个黑色的笑话。他身后跟着关若望,样子绝对跟任何笑话沾不上边。 第16章 生还/Survival(16) 霍亦琛很快就走到了我们面前,目光如同一种武器,不啻在我身上找到了新的让他怒发冲冠的东西。他在看我的肚子……我的肚子?但只停留了三秒钟的时间,之后便与他的哥哥对视:“你该不会以为,可以抢走我的孩子当作是你自己的?”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失忆,那么她周围的爱人、朋友、亲人,应该是有义务告诉她全部真相的。这是道理。但道理没有说,如果一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那么她身边的人有义务帮她变得少白痴一点儿。 左凌眉是这伙人中最离谱的。她强迫我跟她待在一起,强迫我冷静,最沮丧的人却是她自己。 整件事真是太像个笑话了。我甚至感觉想笑多过感到被欺骗:“所以……你就没有一分一秒想过告诉我,我怀孕了?” “拜托,你自己是个大傻子,什么也感觉不到,别赖我!”左凌眉吐出一口郁闷但放松的气。好吧,真相大白了,虽然方式不太和谐。 “你把我带到医院去说要体检,说要过一个月才出结果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告诉我?” “呵呵。”左凌眉苦笑,“什么体检,老娘只是为了掩饰你的孕检!一个月……天啊,想想看验孕棒什么的顶多也就要半个小时。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你怀孕了!”她敲敲我的脑袋,“死丫头,我为什么叫你别穿高跟鞋,别化妆?你就完全没想过?” 我还在试图整理事情的脉络:“所以你带我去……体检。然后你确定,我怀孕了。然后你暗示霍亦烽,然后他跟我求婚?” 不需要左凌眉告诉我怀孕几个月,我也知道。生还以来我只跟霍亦琛上过床,四个月前,在纽约。 这个孩子,是霍亦琛的。 我尽量压低声音:“如果你们想过告诉我真相,那我会非常非常感动的。” “你才不会!”左凌眉唾了我一口,“你会更纠结、更优柔寡断,会想着要因为这个孩子回到四少身边去!” “就算这样……”我忍不住拍了桌子,“就算这样我也有权知道!” “死丫头,别跟我嚷嚷!”左凌眉没退缩,“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为了你的幸福,我们都背着多大的负担。” “这又是什么意思?” “别折磨我了。”左凌眉陷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等他们两个从房间里出来,去跟他们闹腾。我一个拿工资的女配角,我犯得着吗!” 说到这里,他们在房间里做什么?难道这场谈话不该包括我吗?眼见左凌眉开始闭目养神,我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室前面,咚咚捶门。没有人说请进,那我也得进。 兄弟两个加关若望,面面相觑。 “我有权利听的!”权利这两个字,我吼得底气十足。 第一个恢复淡定的人是关若望,他瞬间忽略了我的闯入,继续对三少道:“……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其实不能断定这个孩子是四少的。毕竟,四太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中间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你们两位知道。” “够了。”霍亦烽斩钉截铁地叫停。 “不,等等。”我抢过来说,“所以说我应该在这里听。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们,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霍亦烽痛苦地捂住了脸。他弟弟焕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关若望倒很轻松地继续:“……代表四少,我坚持做亲子鉴定。两位霍先生,有异议吗?” “关律师没有在听我的话吗?”我气急败坏,“我确定,孩子是……” 关若望悠悠然:“我并没有问四太的意见。” “够了。”这一次,叫停的是几小时前入侵城堡的霍亦琛。自从踏进城堡,他第一次认真地看我,“我相信她。孩子是我的。” 关若望打心底责骂了不成器的老四,叹了口气:“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这孩子将来可以分你的财产了,真是明智啊。”他瞟瞟霍亦烽,“三少打得一手好算盘。” 霍亦烽呼出危险的火花:“我建议你现在滚出夏安路。不然,我完全不介意在森林里埋一具尸体。” 他弟弟没有理睬对于律师的死亡威胁:“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在别人家里长大。她必须跟我一起走。” 一别许多日,霍亦琛依然是那个冷血的浑蛋。即便他的确是我宝宝的父亲,也不够格用这样蔑视的语气说话。 在我对他伤心透顶之后,更不想放弃任何机会打败他。 “在哪里生孩子是我的决定。”我学着他冷冷的样子,“关律师,既然您在,那我顺个便。我要同霍亦琛先生离婚,律师函明早会有人发给您。” 霍亦琛平静的面色被这个声明打破,见他错愕,我感觉很值。 关若望清了清喉咙:“四太,我想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毕竟还有宝宝,你真的想闹上法庭,同四少争夺监护权吗?” 霍亦烽此刻插嘴,他迫不及待地参与到我的战斗中来:“尚在哺乳期的婴儿,我倒想知道哪国法庭会判给父亲呢。” 关若望用眼神点他:“三少,我奉劝你不要玩得过火。真把所有话都说开,你并不是有理的那个。” 霍亦琛腾地站起了身。我从未想到,在这几个人里,他会是最先沉不住气的。 可他的的确确是沉不住气了,眉间出现一个桀骜的“川”字。他第二次注视我,眼神中的冰因按捺不住的激流而层层破裂。他终于不再用第三人称称呼我:“说到底,是你相信他多过我,对不对?” “事到如今,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我咬着唇,想起他所有的抛弃和漠视,浑身发抖,“你还真是有够厚脸皮。” 霍亦琛在房间里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揉着自己的头发。霍亦烽这时也站了起来,站在我身边,对那两个人怒目而视。他按了保安铃,吩咐将他弟弟及其走狗赶出城堡。 霍亦琛对他哥哥厉声道:“你想结束这场闹剧吗?还是我来?” 关若望发现,现在玩过火的不仅是三少,更加过火,而且根本不打算冷却的,还有他的四少:“今天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 霍亦琛伸手止住他,又对准了他哥哥:“怎么?不敢说吗?一直以来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扮演好人的角色太过瘾了是不是?” 他今晚第三次看向我,眼神深重又尖锐。他依然恨我入骨,他想将我塞到冰河的谷底,再不能超生。 “我甚至怀疑,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催眠时你自己说过的话,霍家的回忆,夏安路的回忆,如果你还不知道,那你就是个傻子。好吧,今天我们姑且当你是个傻子。你不用同我离婚,因为你从没同我结过婚。我娶的那个女人叫作靳雅笙。而你,根本不是她。车祸生还以来,你用她的名字活了这么久,现在该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 “你不是靳雅笙,你也不是我的妻子。你名叫沈珺瑶,听清了吗?感到熟悉吗?我真希望你死了而活的是她。但老天并不长眼,靳雅笙没能活下来,活下来的是你,沈珺瑶。而所有人都将你们两个搞混,连我也是。直到前不久,我才最终确定。而他……”霍亦琛看向他三哥,“他一直都知道。不相信我的话,现在就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对你否认这一切。让他对你说,说谎的是我,而他才是最爱你的人,他从没骗过你。说啊!怎么,不敢了吗?” 附录:一封来信 尊敬的霍亦琛先生, 依照贵方律师关若望先生的要求,我谨代表警署与我个人,对于这次不幸的误会,以书面形式,向您与家人表示最由衷的歉意。 就像我们之前面谈时,我所做出的承认声明,警署为这次错误的身份认定负全部责任,亦做好准备,如您坚持,会在法律范围内做出相应补偿。然而,就我个人而言,不得不请求您,看在我与霍氏多年交情的面子上,不要再使事态扩大,以致牵连更多人士,更会使无辜者受到伤害。 于2012年10月12日发生的事故中,共造成一名女性司机与一名女性乘客伤亡,其一当场身亡,另外一名则身受重伤,在接到报警后被送往医院抢救。现场警员因在后者(即沈珺瑶女士)附近的轿车碎片中找到名为“靳雅笙”的身份证件,而将沈珺瑶草率地认定为靳雅笙。而死者靳雅笙女士,亦被草率地认定为沈珺瑶。值得指出的是,两位女士的面容体态的确极为相似,这也是造成错误认定的重要因素。当然,我并不是为我们的失职找任何借口。 正如我已经非常遗憾地得知,沈珺瑶女士因为事故而导致了颅脑损伤(失忆),并有面部和声带损伤(整容及声带手术),以至于在事故之后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连同家属在内的所有人,都未能察觉她的身份被错认。 半年前,您向警署提出重新鉴定事故的请求。尽管您拒绝透露是何种原因使您开始对生还者的身份起疑,警署仍然依照您的要求进行了案件的重启,并在采取了所有能够想见的鉴证手段(包括牙医记录与DNA比对,详细报告附在这封信后,请查阅)之后,确定了事故中的死者才是您的妻子——靳雅笙女士。而生还者,则是沈珺瑶女士。 我只能想象,这生还与死亡的突然逆转对您及家人造成了多么大的打击。 对您的损失表示最深切的慰问。请节哀。 此致 梁家辉署长 2013年5月25日 附件1:“1012事故”法医报告 附件2:“1012事故”已核准向您公开的部分卷宗 第17章 互换/Switch(1) Chapter 6 现在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了 有一种理论叫作“平行宇宙”。这理论大致是说,宇宙并不是唯一的。事实上,存在着许多宇宙,而在每一个宇宙中都存在着一个你。每一个你,都过着完整的、彼此之间没有交界的人生。 当然了,对于我们有些人来说,居然幸运到在同一个宇宙中,也过上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幸运”到如斯地步的人,这里就有一个。甚至,幸运到连两种人生也不够形容。在重重谎言的交织叠加下,再加点儿名为命运的佐料,让这锅乱炖一般的人生,比地震、海啸还要精彩,裂开一层还有一层,一浪打过再来一浪。 这感觉跟幸运真的完全沾不上边。 你如同身处迷雾森林,身边经过一个个人影,但都看不真切。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说的哪句话可以相信。曾经辜负错待你的人,却是讲真话的人。曾经对你体贴照顾的人,却是一直在撒谎的人。 或者,反过来。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能知道他们是谁呢?是哪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仿佛又回到了这混乱人生的起点,车祸后,在苍白一片的医院里醒来。 靳雅笙,沈珺瑶。 我终于意识到,所有这些名字,都是别人给我的。他们想我是谁,就把我揉进哪段人生。 而于我,我能确定的只是,从头到尾,我一直是唯一的大白痴。 至少现在,我知道左凌眉脱口叫出的Joa是谁了。Alison是靳雅笙,Joa是沈珺瑶。而我,是她们两个加在一起,也不是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此时已深夜。关若望劝不走霍亦琛,亦不想再进一步刺激怀孕的我,折中提出在城堡中留宿一晚。而霍亦烽,不顾我的踢咬抓挠,逼迫我躺在床上,咽下一片温吞的镇定药,卧床休息。至少,我没有留宿在他的房间。我回到了我的小小宿舍。这才是我所属之地,我在这里才舒服。 我从来也不是住豪宅的有钱小姐。 “我只求你,给我个机会解释。”霍亦烽颓唐到脱形,他再也不是那个海盗王般不可一世的男人。 “我真的不知道,你哪句才是真话……”事到如今,我只感到疲惫,“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如果,解释也只是再一次的欺骗。 霍亦烽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他俯身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别离开。如果不想看见我,我保证不出现。但是,别离开。” 奇怪的是,就在他的唇瓣印在我肌肤上时,真相揭露以来的漂浮感渐转淡薄。我脚底的地面,一点一点地坚固了起来。 不管言语中有多少谎言,那个吻是真的。 真到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别走”。经过这样的一天,难道你不觉得,我是需要人陪伴的? 静静地,不说话。不说话就没有欺骗,只有拥抱的温度。 霍亦烽出去后,我下地走了几步,想找回“正常”的感觉。好像我只是在石子路上跌了一跤,走几步就好了。远远的钟声敲响黑夜十一点钟时,我站在窗前,开始感到饥饿,那种想要把自己吞掉般的饥饿。 就在这时,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我全身冰凉,两脚发麻,想要逃跑,转瞬间意识到那扇正在被打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 最好有人能杀掉我。在这种想法冒头的时候,我感到好多了。不再害怕,抱着肩等待梦魇来临。 先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人两手端着的餐盘。餐盘中有几片吐司,按照气味来判断,应该是草莓、蓝莓和杧果的三小瓶果酱及一大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餐盘上的两只手连着一个又细又长的男人,着灰色西装,正合他同是灰色的眼睛。他腋下夹了一只很大的牛皮纸袋。 我完全没料到这个场景,给我一万年,也没把这温馨的、热腾腾的食物与这个人联系在一起过。我不能抑制地结巴:“我……我以为门是锁上的。” 关若望撇了撇嘴:“他们兄弟几个,放备用钥匙都是在同样的地方。好了,坐下。” 盛气凌人的语气,反客为主地请我坐下。好吧,这才是我认识的关若望。 他将餐盘放在床上,松开那只宝贝一样的牛皮纸袋。他掰开果酱罐子的瓶盖,用勺子挖出一大块,涂在一片金黄油亮的吐司上,然后咬了一口。我更饿了。他看我畏缩着不过去的样子,很觉好笑:“我拿了这么多,自己吃不完的。” 我很有出息地……没忍住坐了过去,分享这简单而实在的吃食:“关律师没吃晚饭吗?” “‘伺候’完别人,已经这个时间了。”关若望笑笑,“我想起你,估计也没吃。” 一个男人在快到半夜时来一个女人卧室找她,而且不敲门直接进,可能关若望的情商没我想象的那么高。 但他的智商绝对高,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想法看得透透的,淡淡冷笑:“沈小姐想太多了,按照年龄我足以做你的父亲。而且……”他垂眉,目光审视心里的一角,“我有喜欢的女人。” 我从未想到过会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对爱情如此鲜明的表示,哇了一声:“没想到关律师也会喜欢人,我还以为你是那种钢铁做的机器心。” “我并不是坏人。”关若望难得地笑了笑,“只是,在霍家时间久了,会把自己给忘掉。” “关律师喜欢的人是谁?”我好奇地问。 关若望没有回答。他将那个硕大的信封递过来,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已经很难承受,但坏事就像发热,吃药一周不如输液一日。与其看你凌迟而死,我不如一招使你毙命。” “……谢谢您。” 我接过信封。从重量来看,里面有很厚的一摞纸。 关若望说:“看看这些吧。我不是三少,也不是四少,我对‘生还者是沈珺瑶还是靳雅笙’没有任何主观意愿。所以,我是唯一一个不求婚、不离婚,只会用客观证据对你说话的人。” 食物和不经矫饰的真相,我所需要的两样东西,都在面前了。 我迫不及待地撕开牛皮纸袋。不出所料,那里面是一些当时车祸的警方卷宗,包括数月之后,重新鉴定死者身份的报告。技术手法之类,我并不太懂,但每份报告的结论都是这样的——死者是靳雅笙,伤者是沈珺瑶。 伤者,生还者,现在活着坐在这里吃果酱吐司的女人,是沈珺瑶。 是我。 在警方卷宗的后面,还有一份高约翰医生的卷宗,包括我在纽约进行心理复健过程中的所有记录资料。现在,那些与靳雅笙身份不符的催眠笔录全部得到了解释。我回忆起的童年,当然不是靳雅笙的童年,而是我自己的童年。我当然没有同霍亦琛结过婚,同霍亦琛结婚的,是靳雅笙。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一直困扰我的事情,霍亦琛为何会在纽约二话不说地抛弃我。 “从那时起,你们就知道我不是靳雅笙!”我叫了出来。 正吃夜宵的关律师,示意我冷静:“纠正一下,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你不是靳雅笙。四少他大概也知道,只是他不愿对自己承认。你不能怪他,毕竟他是那么希望生还的是雅笙。而且,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已经在纽约爱上了你。” 关若望叹了口气:“结果他却发现,你根本不是他以为的女人。”他将最后一口面包吃完,“他不愿意面对现实,高约翰也没起到好作用。我早说过,心理医生都是骗子,高约翰提出了另一种理论,你在巨大的肉体和精神创伤下,分裂出了新的人格。催眠过程中所有与‘事实’不符的部分,都是你的‘新人格’在说话。”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问:“他们难道没有花一秒钟的时间想想这事有多荒唐?” 关若望答:“再说一次,四少根本不愿意面对。就算他潜意识里已经清楚,你根本不是雅笙,他也会命令高约翰运用那些愚蠢的‘治疗’,将你硬拗成他希望的‘雅笙’。所以,他在治疗会议中要求高约翰‘杀掉’你的新人格。” 我喃喃道:“简直变态。” 关若望不耐烦:“你不能怪他。他只是一个受不住打击的丈夫,对曾经冷落过的妻子感到愧疚,想她活着,以便他弥补。”他继续讲述,“我试着让他理智些,并且敦促警署重新调查。大概三天以前,他看到DNA比对。事实砸在眼前,他不接受也不行了。” 所以,他才那么愤怒。那不仅仅是愤怒,而是伴着意外、失落、悲伤的所有痛苦。那痛苦让他不能再看见我,一个活生生的、提醒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的标志。 巨大的愧疚感将我淹没。我这个白痴,还在用全部时间全身力气去怪他、恨他、报复他、刺激他,认为是他对我不公。 “飞机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抬头,看着关若望。说到底,嫁进霍家,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这是他的原话。 关若望点头:“不错,我这个人总习惯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我当时认为,你什么都知道,毕竟,你当时精神状态好得很,一点儿不模糊,但你贪心爱财,觊觎着成为豪门贵妇,因此是在清醒地、故意地欺骗四少,让他以为你就是雅笙。” “他也相信了你的论断?” 关若望若无其事地耸肩:“可能相信了,可能没有。总之他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就算这话已经无益,我还是要表白,“真的,我一直都不知道。” “过去的事暂且不提了。”关若望指着这份厚厚的档案,“继续看下去。” 高约翰的治疗手记后是一份公民档案。档案描述了出生地、亲生父母姓名、收养登记、就学情况和一些看起来不太完整的医疗记录。在所有文书中,夹着一张4寸的彩色照片。蓝底之上,一头黑瀑般长直发的少女,面如芙蓉,唇若含丹。她额角别着一只廉价的塑料发卡,白衬衫的领子也洗旧发黄。但她无忧无虑,正绽放开朗的笑容。 她在对我微笑。 车祸之前,这个如春风般温暖的少女,是我。 如果一年前的我,看到这张照片,就会马上想起所有的事情。我会知道,我是沈珺瑶,简简单单的沈珺瑶。 不是什么豪门霍氏的四少奶奶,与那些乌烟瘴气的八卦头条无关,不是靳雅笙,而是沈珺瑶。 确信不疑。 这是我,是真的我。 我仔细阅读自己的人生。 沈珺瑶,二十岁,未婚。 在出生时遭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中度过前十二年的岁月,后被一户在市中心摆摊卖早点的夫妇收养。在养父母家里我过得并不好,饱受虐待。十八岁时我考入排名第一的大学的美术专业,于是离开了寄宿家庭,开始半工半读自给自足。我在学校里是个活动积极分子,编剧、参演了校内戏剧,广受师生好评,曾获校级青年艺术家奖项。 沈珺瑶由于家境贫困,支付不起学费,只靠一些助学金和勤工俭学来勉强维持。大二时进入浩室工业实习,职位是总裁第二助理,职责是协助处理总裁日常事务。 奇怪。 若我学的专业是美术,又怎么会选择一份特种设备制造公司的总裁助理工作作为实习?难道不是应该去给画家打下手,去广告公司做设计,或在剧组当助理美工,再不济也可以去试镜一些舞台剧中的小龙套? 从这里开始,倒是跟霍亦烽的故事(以及我自己的零星记忆)吻合,我的确在这里工作过。尽管原因不得而知,但从时间来看,直到出车祸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浩室工业工作,在他的手下打工。 “活见鬼。”我轻轻骂了一句。 关若望问:“怎么?” “我还以为,只要给一点儿提示就能找回全部回忆。”我托着腮帮子,脑袋因太过用力而一跳一跳地疼,“结果,还是有很多缺失和对不上号的地方。” 关若望拍拍手,端起餐盘,起身要走:“你该睡一觉了。” 我回过神:“呃……关律师?” 他停住看我。 “……谢谢你。你真的是个好人。” 他想还以微笑,但最终控制住了:“今晚而已。” “为什么呢?”我有点儿落寞,“一直做个好人,不是很好吗?” 关若望说:“不,不一定,但我会一直是个忠实的人。” 我知道,我该为自己筹划一下。无论是在吃那顿很不像样的晚饭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还是在晨雾开始侵袭窗户玻璃时,我都在想下一步的人生究竟该怎么走。我浪费了许多时间来追溯过往。可能不能说是浪费,应该说那是一个人该为自己做的事。但现在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我不再只有自己了。 难以想象,我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它只有四个月大,我还几乎感觉不到它。 但它在那里,等着我去为之努力。 拂晓时我感到了宝宝的第一次踢动。左凌眉后来告诉我那是心理作用,说不会这么早就有动静。但我对上天发誓,我感到了。那是我的宝宝,完全属于我的奇迹。 因此,在那天太阳完全升起时,我已经不再为等在城堡里的两兄弟忧心。我对霍亦琛有又爱又恨的过往,也对霍亦烽有感谢和怨恨的现在,但那些情绪加起来,也不及我对宝宝的爱。 左凌眉从睡梦中转了一个身,依稀见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坐在床边,披头散发地跳将起来。她逃跑到门口,才发现是我。 “死丫头,你想吓死我吗?” “抱歉。”我本可以让语气听起来更真挚的,但实在太着急,一直等到她起床已经很焦心,“我卖画的钱,还剩多少?” 左凌眉做出一个“你脑子秀逗了,大早晨的为这么点儿事情吓唬人”的表情。她将盖住眼睛的刘海儿吹开,想了一想,说出一个数字。 我脑子空白了几秒钟。好吧,本以为听到我目前的资产会让自己有点儿主意,可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数字够不够支持孕期和宝宝长大后大概一年左右的生活。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就算钱花完了,我还可以再画。如果卖不出画,我可以去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可以去抢银行。 “好的。”我假装很淡定,“把银行卡给我好吗?呃,是有张银行卡的对吗?” 第18章 互换/Switch(2) 左凌眉一定想掐死我:“死丫头,我不知道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儿。但我实在做不了主,做主的是霍先生,我只管执行。”她用两根手指做出走路的动作,示意我快点儿离开,“你有什么事就去跟他说。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可我……” 左凌眉小姐没有听我接下来的话,她走回床边,扑通一倒,顷刻鼾声如雷。 我只好开门走出,满腹愤懑。 太过分了。明明是我的钱,却不肯给我。 绕过一根根大理石柱子时,雾渐渐地散了。花圃发出清新馥郁的香气,细密沁雅,如同天使舞蹈时抖落的仙尘。这里的确像仙境一样,会让你忘却尘世烟火。但是,尘世烟火会一直在那里。你可以忽略它一个月、半年,但总有一天你得回去,面对现实。 不再贪恋这林间日出的美景,我决定折返回去。如果拿钱意味着要找霍亦烽,那我没有别的选择。 鼓足勇气一转身,见到一个人立在大门口,光影交界处,那身白毛衣如同一个真正的天使。当然,如果他是真的天使,就不会这样满身戾气,恨不得毁灭身边万物。 唉,我还有机会假装没看见他,择小路溜回房间吗? 不管怎样,我就这么做了。我彻底地无视他,想从东门的旋转阶梯上去。 霍亦琛远远地朝我嘿了一声。 嘿你个头。 “别走那边,晨露很滑。” 哇,居然有人可以在说好话时语气听着这么欠揍。 我拐了回来,走正门,经过他身边:“谢谢提醒。” 霍亦琛没有看我:“不必。只不过因为你身上有我的东西。” 够了。 我顿住脚步:“那不是你的东西!”我想大声接着说,宝宝不是东西,而且宝宝是我的不是你的。但后面那句终究不是实情,人类制造宝宝毕竟需要一颗卵子和一颗精子。 “就算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用对你愧疚!”荷尔蒙让我很容易精神失控,对,是荷尔蒙。 “你可以在纽约时就告诉我的啊,就说‘你不是我老婆,警察搞错了’,这话很难吗?如果你当时就说了,现在我们谁也不用争宝宝了,因为根本就不会有宝宝了,对不对!” 霍亦琛盯着我,表情像闻到了很难闻的气味。我意识到自己将整个早晨的怨气都发泄出来,那么激动,还配以丰富的肢体动作。有点儿难堪,但即便难堪也很过瘾。我大步流星地越过他,朝我房间的方向走。 他叫我:“嘿。” 我发誓,如果他再嘿我一次…… “其实我觉得很幸运。”霍亦琛淡淡地说。 我慢慢地转身:“幸运?” “对,幸运。”他答,“宝宝。因为一个错误,现在我要做爸爸了。我觉得很……幸运。” 到底发生了什么?霍亦琛……他再次像个天使了。他什么也不想毁灭,他由衷说着很动听的话,让我很久以来头一次不想把他脑袋拧掉的、动听的话。幸运,是的,幸运。如果说我没有一丝半点在感觉幸运,那也是假的。 我要成为妈妈了,甚至是某种超出了幸运的东西。我想,那叫作幸福。 大概我们之间安静太久,霍亦琛将眼睛看向了别处:“就算是你生的。” 美好破碎,坠地。 奇怪的是,我却平静。我心中有其他的想跟霍亦琛说的话,现在也终于足够冷静理智,可以说出:“其实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了。说到底,我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的。”我叹了口气,“我很抱歉,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她。真的……很抱歉。” 如果生还的是靳雅笙,他们到现在也应该会有一个宝宝吧。一个属于他们夫妻的,在幸福喜悦中孕育的,他们会用全心去爱的,一点儿瑕疵也没有的,完美的宝宝。 霍亦琛这次是真的被惊讶到。他低头看着鞋尖,片刻后才说:“我也该说对不起。在纽约我至少应该给你一个解释,而不是不告而别。” “没事了,没事。”我佯装大度地安慰他,其实想起纽约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当时你肯定很难面对赫然反转的残酷事实,一个偷了你妻子性命的陌生女人。” 霍亦琛笑了笑,样子很苦:“不仅是那个。还有……另外一些事,意料之外发生的事,同样无法面对。” 我真的要转身离开才行,我好不容易克服了他,好不容易把跟他有关的爱和恨都放在脑后,我不能再陷进去,绝对不能。 这一次,知道得太多,是真的不能了。 “你们两个站在那里,是要再结一次婚吗?”关若望穿过长廊越走越近,得意扬扬地说。他左右打量同是穿白色的我和霍亦琛,站在穹顶之下,这如同教堂的城堡中央。周围有花,有鸽子,只差一把竖琴在演奏《婚礼进行曲》。 “哦,不好意思,我给忘了,你不是靳雅笙,你是个赝品。” 标志性的冷笑,最衬这位灰眼大律师。 我尽最大努力不翻白眼,现在是真的要撤退了。霍亦琛一个人还勉强能对付,加上关若望,怕能把我连骨头一起吞掉。就算我再难过,死的是靳雅笙而不是我,我也不想大难不死后再被干掉。 在我转身的瞬间,霍亦琛语声低沉。 “孩子是我的,你别想抢走。” 回到卧室时,霍亦烽等在那里。这人昨晚还在说,如果不想见到他,他就不会出现,结果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就出现了。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好像一夜未眠。黑衬衫包裹下的胸膛依旧宽广结实,像堵高墙,能挡风遮雨,让人很想过去靠一下。而这个看上去对我无限宠溺的男人,却一直在骗我。 他紧张得脸色煞白,见我推门入内,大大松了一口气:“你知道我要开始地毯式寻人了吗?” 我没有理睬他。我头晕脑涨,重新爬回床上,盖住脑袋,希望这样就是逐客。昏沉黑暗中,背后有了下陷的重量,一只很舒服的手臂自颈窝底下通过,代替枕头,挽住了我的头。 我翻转身子,想对他抗议。他却顺势用另一条胳膊环住我的腰,将我牢牢锁在了他的怀里:“别动,只是帮你休息一下,没别的意思。” 记忆是个可恶的小帮凶,而且总在不该的时候出现。全身的神经元都在号叫着告诉我,他曾这样抱过我。纯净,温暖,包容,安全。 “别对我有非分之想哦。”女孩一字一顿地警告男人。可她心里其实很想。他英俊、高大、年长,对她那么呵护。 男人被逗笑:“非分之想?抱歉,我没有恋童癖。”他摸摸她的额头,“怎么烧就是不退……” “昨天着凉了。”女孩声音很模糊,“我好冷……” 他轻轻褪了外衣,将她抱进怀中。他的胸膛像温暖的篝火,她在上面暖手:“你知道吗?我不是孩子了……”见他嗤之以鼻,她急了,“成年很久了!下个月就十九岁了!” 他终于笑出声:“十九岁对我来说就是个孩子。”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没那么老。”意识到这是越描越黑,她轻轻地说,“我喜欢你。”这时她想起方才自己骄傲的成年宣言,于是郑重地深呼吸,“我爱你。” 霍亦烽问:“你脸怎么红了?” 现在的收获,是想起了很美好的事情。尽管那一部分的我天真而无知,说了我爱你,然后解开了他衬衫的扣子。他有没有非分之想,我不知;但我绝对是有的。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好奇地想尝试。 不过他并没有回应。他那么好,一直在保护我。 “你很烫。”霍亦烽还在发问,“在发烧?” 回忆一下子真实了。 “没事,我想自己安静一下。”我及时地将他劝走。于是他就走了。 然后,对着一堵空洞苍白的墙壁,我抱着被子,愣愣地发呆。 如果我们拥有过的东西那么美好,为何他还要容我活在谎言中,以为自己是另一个女人? 那个下午,我又画画了。 初生的婴儿,雪白柔嫩的肩上长有玫瑰色的小翅膀。我暂时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有种预感,会是个小姑娘。她有卷卷的睫毛,晶亮的大眼睛,洋娃娃般精灵美好。她从大海中来,朝着彩虹飞啊飞。她所属于的海洋,波涛汹涌,散落着残骸。 晚饭前来看我的是左凌眉,她很喜欢这画:“我敢说会是卖得最好的。” “这幅不卖。” “随你。”左凌眉没有起床气的时候可真温柔,“霍先生在办公室呢,叫我带你过去。” “什么事?” “不知道。”左凌眉回答,“可能是我对他讲了你要钱的事。喏,这是你要的银行卡。不过,他可能要训你一顿。” 她完全不会为我即将挨训而感到同情。她确实是害怕的,不然不会把我放在了霍亦烽办公室门前就溜之大吉,跑得两脚生风。 我只好听天由命,说不定可以试着说服他,让我暂时搬出去。幸而现在有不多也不少的一笔钱,能供我安顿一段时间。 这间办公室我来了无数次,外面秘书室通常有个人在,而里面总裁办公室则是经常不关门,无论在谈什么生意。也不知这位老板是太过坦荡,还是完全白痴。 秘书室这会儿没人,总裁室照旧只是虚掩着门。里面传来谈话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像猫一样无声躲在一边。谈话的人是那两兄弟和关若望。谈话的主题不是关于我的,可以放松地偷听一下。 “浩室工业已经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不再赚钱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浪费投资人的心血……” “霍氏地产就赚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名下的所有房产都抵出去了,房子分分钟会被别人收走。” 气氛凝重,紧张得能挤出水。 “那些抵押都换来了实际的运转资金,只有让钱流动起来,才能生钱。这个道理,估计你是不懂的。你整天只知道‘造玩具’。” “我的‘玩具’,代表了这个国家每年产生的十几项专利!你知道N-63在消防演习中的表现有多出色吗?你知道提高的灭火效率能让多少生命……” “我要关心什么‘生命’?我的投资得不到实际利益的回报!” “呵呵,果然。你真觉得雅笙的死不是报应吗?” 衣衫带倒重物的声音,瓷杯碎裂的声音,关若望劝架的声音:“你们两个给我冷静!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用拳头讲话?” 他真像一个大哥哥啊。我想,霍亦坤长居海外休养的时间里,大概只有关若望能让这素来不和的两兄弟维持和平,不使家族产业蒙受灾难。 又是一阵长久的安静。 “你跟大哥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里只有钱。” “没有大哥的钱,请问你拿什么去造玩具?顺便告诉你,这些钱现在是我的钱。” 霍亦烽笑:“好,那就说钱。如果没有浩室工业这一条长街的数十座厂房和重型设备用来唬人,你以为银行会心服口服地给你贷款?” 他说到了点子上,霍亦琛良久没有回答。 关若望插了进来:“话题真是越扯越远,还是我来讲吧。三少,我同四少没有许多时间耗在夏安路。今天的事情很简单,只要沈小姐跟我们走,你就有你想要的资金。想造多少消防车、太空车、脚踏车,都是你做主。” 霍亦烽的笑声飘荡在整座城堡里,就连枝头的喜鹊也被吓飞。我想起在霍家的劫后初遇,他也这样笑着,莫大喜剧,他从不退缩。 “留着你们的臭钱!”他随即逐客,“夏安路也没有地方留你们住,趁早滚蛋。” 关若望是有备而来,没被镇住:“那我真的很遗憾。如果三少不合作,我手上正好有Kowloon F-22火灾的调查笔录。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 “你这小人!那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这都要看证据不是吗?”关若望阴阳怪气,“三少的案底,给人的印象并不大好。” 我腿脚发软,倚着墙勉强站稳。 兄弟相残,竟如此冷酷不留情面。 诚然说话的是关若望,但霍亦琛也只沉默地坐在一边,没有发声。他允许着他律师的威胁,甚至,这威胁本就是他的意思。关若望说,他会一直是个忠实的人。哪怕这忠实,意味着栽赃陷害。这就是霍亦琛需要的“忠实”。 椅子转动的声音,霍亦烽站起了身。 “随你们的便。” 我拔腿跑回卧室,不想他出来看见我在偷听。他走来的方向,正是我卧室的方向。他身高腿长,我也是拼了命才能早到30秒。站在画架前气喘吁吁,一时调整不过来。他跌坐在我床上,分明也不轻松。那一场恶战,他装得潇洒,心里却不一定真吃得消。毕竟,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抓着我的手,将我拉过来,按在他膝上。 霍亦烽一只手扶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腿上:“你怎么在出汗?真的没生病吗?” 我赶快编个理由:“没有。刚才只是在……做运动。” 霍亦烽信了:“别太剧烈,毕竟是特殊时期。” 我着急忙慌地赔笑,点头称是。 结果他倒不习惯了,巴巴地看我:“呦,这么乖,不赶我走了?”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他喃喃道:“不对,你不对。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是孕期荷尔蒙。” 我看着天花板,脑子云里雾里:“我问你个问题。” “嗯。” “在霍宅的第一次见面,你知道,车祸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就已经认出我了吗?” 他说:“当然。” “怎么认出的呢?”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或者眼睛没有变之类的,“我做了整容手术,跟以前不一样了。” “脸的确是不太一样。”霍亦烽声音悠长,说明他也陷入回忆,“说实话,第一眼,我并没认出你。不过,妈叫我过来跟你说话时,我就发现了。” “可我声音也不一样了啊,声带手术。” “是不一样。”霍亦烽说,“但你说话有个特征,在发‘l’音时,会把舌尖微微地伸出来。” 脑子轰的一声,我一个鲤鱼打挺,跑到镜子面前,试着说带“l”的字。来,啦,里,连。舌尖探出嘴唇,像个不怀好意的小妖怪。不错,我说“l”音时,会不自觉地吐舌尖。 连我都没有察觉过的特征,这个男人却知道,并清楚地记得。 在我都不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这个男人知道,并用它在找寻我。 在我都没有找到自己时,他找到了我。 “你这孩子,哭什么……” 我狠狠擂他一拳:“怎么当时不说?” 第19章 互换/Switch(3) 霍亦烽歉疚地笑笑,又挠头,他不知该怎么辩护。最终决定,把实话说出来:“我并不确定,你是否有意识地在扮演靳雅笙。我以为,你在我和老四之间做出了一个选择。因为这个选择,你才主动地成为靳雅笙。” 不错,那时他对我很坏,像关若望一样,也在重复“达到目的”之类的话。他真的以为,我是有意地假装靳雅笙。他以为,我当时翻找那些关于靳雅笙的资料,是为了更好地扮演她。 霍亦烽揉着眉毛,像个做错事的男孩在请求原谅。 “你不知我有多伤心。可我又想,如果那真是你想要的,我只有帮你,或者至少不要妨碍你。很久之后,我才发觉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可我不敢对你说出真相。我怎么告诉你,你根本不是她?我生怕吓着你,只能让城堡中所有认识你的人陪着你一起演下去。就像你在梦游,而我要确保,你不会被惊醒。”而他现在亦很开心,我变回了沈珺瑶,“现在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了。” 我内心渐渐充实,有了个决定。 这个决定,会让爱我的人不再为难。 这是我唯一能帮他的,也是我微薄的力量之内对他最好的保护。 Chapter 7 你过得也很不容易吧 “从今以后,你对外的名字依然是靳雅笙。就是说,如果有需要对外的场合。不过放心,不会太多。另外,不必担心要对霍太和二小姐、六小姐解释什么,因为你回去以后不再住霍宅,与她们也就不会有太多接触。我已安排了一处房子供你养胎,环境幽静,空气清新。安全起见,地点保密。一切收拾齐全,直接去住就好。作为名义上的丈夫和未来的父亲,四少会每周探望你一次。其余时间里,你不准乱跑。外出要先向我报备,得到批准后,会有随从跟你一起出去。” 就是说,老老实实做个囚犯,有专门的人看守。每周一次,霍亦琛会来探监,确保我,哦不,确保他的孩子活得很好。 关若望宣读圣旨完毕后,善良地征询我的意见:“大概就是这样了。有问题吗?” “有。”我恶狠狠道,“如果我杀了这孩子呢?” 关若望冷笑:“那你就是不想活了。” 如果他们想要谋杀我,然后抛尸荒野,大概也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小姑娘,你最好搞清楚你对手的实力。会杀了你吗?”关若望不再看我,“不会。因为那太便宜你了。”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们全是变态。” “只有三少是大好人?”关若望不屑地说,“我再次建议你,想想看,为什么在车祸之前,你最终选择的男人不是他。” 我没有答话。 关若望意味深长地沉默半晌:“看来记忆还是不完整。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们两个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聚精会神地看向车窗外面。路边尽是浓密树林或金黄稻田,这说明我们还在城外。 进城的路只有一个小时,我们走了大概15分钟。 意思是说,再过大约15分钟,就是夏安路到城中唯一的一个加油站。 “我想上厕所。”我对关若望说。 关若望不耐烦地看我:“前面有加油站。” 没错。 不一会儿,车子缓慢地减速,加油站到了。 关若望说:“去吧。” 我颤抖着拉开车门,脚踏上雨后潮湿松软的地面。 女洗手间人不太多。因为紧张,我险些在污秽的地面上滑倒。我不停地左看右看,锁定了一个年龄、身材与发色都与我相仿的女人。拍她肩膀时,我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去了。 “换衣服吗?”那女人打量我的穿着,不敢相信,“等等,这真的是Prada吗?” 我点头。拜托,快点答应我,快点答应我。 “好吧。”女人笑开了花,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傻子。她迅速地扒掉了上衣、裤子和外套,递给我。 我动作还蛮利落。换装完毕时,我看着她的平底运动鞋出神。我脚上是一双3厘米的坡跟鞋,不算太高,但如果要跑路,还是运动鞋比较合适。 “鞋也给我吧。” 这女人觉得她撞上大运了:“哈哈,我这双鞋只花了五十块,你要拿你红底鞋换?” 不错,我真的是要亡命天涯呢。 我很熟悉这个加油站,尽管来往次数并不多,但足够我注意到,这里经常塞满了出入城市的出租车。当然,没有几辆是空车,但我不需要空车。只要走进厕所,再跟在人群里走出来,挤进某辆,迅速驶离,那么即便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也难以找出我是上了哪一辆。 而只要我进入了人潮拥挤的城市,就更是大海捞针,踪迹难寻了。 我轻轻抚着手指,霍亦烽跟我求婚用的钻戒在我手上只戴了几秒钟,却好像留下了痕迹。 我停不住手上的动作。他那么好,面对金钱的诱惑和栽赃的威胁,他都没有放弃我…… 好了,别再想他,专心地计划逃跑。 穿着我华服的女人,就要走出去了。 “小姐,等一下!” “这洗手间,上得真够久啊。” 关若望用他灰色的眼睛在我身上留下灼烫的烙印。不错,被他抓住了。我在洗手间里停留一刻钟之久,他发觉蹊跷,径直来寻了。显然,我正准备找机会逃跑,但被英明神勇的他抢先发现,截住。 “我闹肚子。”我木然道,“现在好了,走吧。” “站住。”关若望攥住了我的胳膊,手劲很大,看来他真的被惹恼,“我没有警告过你,不要与我们作对?” “我什么也没做。”我呆滞地看着前方,“我跟你们走。” 我还在这里,还在这草木不生的路途中,站在加油站洗手间的地板上。 关若望冷哼一声:“把衣服脱了。” 什么? “你耳聋吗?”关若望厉声,“别再耍花招,既然想逃,你一定有所准备。脱衣服,现在!” 银行卡放在贴身的内袋,还有从我档案中撕下来的一小页纸,那上面有我养父母的地址、学校的地址,和几个同学的名字,是我可以去投奔的选项,也在贴身的内袋。 我本能地向后退,就算已无退路。我不脱衣服,死也不会脱。他能怎样呢?他会杀了我吗? 关若望说:“如果不照我的话做,你会哭得更惨。我向你保证。” 我估摸着自己的筹码:“我有孩子,你打算动粗吗?” 他撇了撇嘴:“你在洗手间滑了一跤,流产了。我完全不知情。” 我闭了眼睛。 再无选择。 将手伸到背后,解开连衣裙的拉链,一点点向下拉。拉至腰间时,停住。我所有的希望,即将化为泡影。关若望见我动作太慢,索性直接将手伸进来,摸到了我前夜缝在裙子里的暗袋。 他的手触到我的身体时,我猛地一震,空悬着的一片裙滑落双肩,弯折下去。上身只着内衣,被穿堂的冷风席卷。 男人的手在我腰背上下游走,我放弃逃生后仅存的尊严,滑落一地,粉碎彻底。 “这是在干什么?” 模糊的泪眼勉强收到一个轮廓,从声音辨别,是霍亦琛。他在另一辆车里,大概等得太久,无奈寻来了。看到这怪异的场景,我上半身几乎全裸,用双手护住自己,关若望则聚精会神地在我裙内搜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给他找到了。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左凌眉给我的银行卡,从中掰断,丢进了旁边的马桶里。 关若望冷冷地问:“还有吗?” 霍亦琛再度发问,这次语气加重:“我再问一遍,这是在干什么?” 关若望答:“她花招很多。” 霍亦琛明白得很快,好像我逃跑的企图根本在他意料之中。他做出一个并不高兴的笑容,那表情真是别扭极了:“够了。” 关若望摇头:“还有其他的东西,一定有。除了钱,还需要去处。” 霍亦琛没有抬高音量,但不怒自威,语气不容抗拒:“我说,够了。” 关若望只得收手:“好吧,穿上。” 我颤抖的手几乎不能控制,半天也拉不上拉链。后背晃在风里,整个人也失去平衡。这一辈子,我再没这么狼狈过。我恶心得想吐,更想抓烂关若望的脸,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能乖乖地,再被他们押回去。 冷眼相观的四少,对他的走狗下了命令:“把你的外套给她。” 关若望吃惊:“什么?” 霍亦琛深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关若望只得将他的外套脱下,塞给我。我一把挥开,指尖拂过他的脸,长长的指甲顷刻在那玉面之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他没有发作。 霍亦琛快步走来,脱下了他自己的外套,按在我肩上,遮住了我的身体。我用力挣扎,他的手却出奇有力,挟持着我向外面走。 “她坐我的车。” 关若望仍在叹气,对霍亦琛似乎是恨铁不成钢:“随你意。” “至于你。”霍亦琛又道,“走着进城吧。” 两辆轿车一起开走时,关若望在后头瞧着,并不太失落。当然,事后四少会辩解说,他是为了孩子,他只是怕伤及孩子,跟那个装着他孩子的容器毫无关系。但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关若望甚至笑了几下。这小孩的脾气,他最清楚。他也只能受着。 打个车好了,反正这里车流量不小。 霍亦琛稍微放松钳制,我就将外套撕下丢还给他。车门紧锁,我还是抠了几下。在知道没有机会后,放弃了抵抗。 “你想逃的,但最终没逃。”霍亦琛沉静地说,“我真想知道是为什么。” 是啊,我的计划已经实施到了最后一步。天助我也,甚至真的在女洗手间里让我遇见了跟我相像的女人。衣服也换好了,却在出门的一刻,后悔了。我曾听见他许诺给霍亦烽的资金,也听见他对他的威胁。 今天早晨,我来找关若望:“我跟你们走,昨天谈的条件,你们要给他。” 如果我在上车后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消失不见,这场交易就不再作数,他们还是会为难他。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啊。失忆以后,我不能确定地说自己还爱他。但至少,我可以感谢他。 几分钟前,我将那女人唤了回来,拿回我的衣服。我不逃了,我要继续走下去。刚才脱了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我做出了一个选择。我只能忠于它。 “我说了,会跟你们走。我讲信用。” 对我的大义凛然,霍亦琛没有表示褒扬。相反,他应该是被烦到了,递给我一块手帕。我瞧了一眼,回绝道:“我没在哭。”这块布还真奇怪,我头回见黑色的手帕。黑色的怎么清洗呢? 他没有将手帕收回去:“绑在眼睛上。” 我顷刻意识到,这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前往住处的路径。他们还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黑社会。 见我咬着牙不动,霍亦琛眯起眼睛:“你想我把你丢回给关若望吗?他就在后面那辆出租车里,跟得很紧。” 我哆嗦着接过了黑巾。比起蒙住眼睛,我更想用它勒死我自己。自残与想吐的冲动一起咽下去,我将黑手帕绕过眼睛,在后脑打了个结。布料遮光很好,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过了不知多久,我完全无意识地坠入梦乡。半醒时,有个人在给我盖外套。我如丧考妣般地翻了身,朝向另外一边。 身后,有人愤愤地说:“不要把口水留在我的车上。” 车子可能开了很久。到达时,这一天都快过去了。取下眼罩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失明了。 到处是暗的,只有一栋三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央。跟绿树环绕的城堡不同,这小楼突兀地戳在天地之间,它头顶的月亮更像是一个偶发的呵欠气泡。听不见人烟,看不见人烟。这像是那些末世电影里,人们躲避丧尸的堡垒。 行车的时间太久,我又沉睡过去,只能估测。那么我们走了有三到四个小时,完全可能已经到了另一座城市。空气透亮,沁人心脾,气温不冷不热,湿度刚好。这是哪里呢?向南走了很多公里吗?为了确定旅程的时间,我低头想要看表。 手腕空空如也。 我气冲冲地走到霍亦琛面前:“把手表还给我!” “有什么意义呢?”霍亦琛倒不否认他干了这偷窃的事,“你很快就会肿得戴不进了。” 我在田野小屋住下,有人照顾我的起居生活——每天换不同的人。如果一直是同一个人,跟我相处的时间久了,怕会对我生出危险的同情。他们一定还认为,如果我很不要脸地跟别人讲那些悲惨经历,别人由着同情帮我逃跑,那就太糟了。 没有电话,没有电脑,我与外界的沟通被彻底切断。这是名副其实的蹲监狱,除了每天晚餐有四菜一汤,有专属的藏书室,有专门的孕期瑜伽教练陪我练习,我睡前还有一张特选古典音乐CD——为了胎教。照这样下去,再有个两三天我就能听完巴赫的音乐生涯。 霍亦琛遵守他每周来一次的诺言,例行检查,从不过夜。前几次,他还会尝试着跟我共进晚餐,在明白这对彼此都是折磨之后,果断地放弃了。 现在他的探监只有三十分钟,无话可说的尴尬跨过了可以忍受的临界点,他就痛快走人。 某些时候,我可以适度地提一些要求:“我想读读报纸什么的,可以吗?” “不行。”他说,“那些书你都读完了?” 当然没有读完。他的藏书室大概收录了18世纪以来每位英语作家的作品,如果他们用了两百年来写这些字,我怎么可能在两个月内就读完?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外面发生的事。” 而不是当个原始人,或者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人。 “不行。” 然后他就离开了。 对于我来说,这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我和他。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末世电影。 我该怎么做呢?像僵尸片里那样修一道防守线,把他挡在外面?在防守工事上架起一把很大很吓人的枪,如果他走近就开火?幸运的是,这堡垒里头有足够的物资,食品和水,让我可以存活很久。我还可以用树枝在院子里拼写一个很大的“HELP(救命)”,有飞机飞过,就会看见。 此时此刻,我多希望他是僵尸啊。 但事实是—— “我可以不再喝那汤了吗?很难喝。” 霍亦琛眼睛没有离开他的报纸。这人拒绝让我看报纸,然后带了一份报纸来在我面前看。 “不行。那是药膳,对胎儿有好处。” “谁告诉你这些的啊?”我总是很难控制脾气,“哪个女人怀孕时会不停地喝药?你不怕宝宝生出来是畸形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第20章 互换/Switch(4) 霍亦琛将报纸啪地放下,看上去想要掐死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想起来就不会再重复的话。”我举起双手,这个话题是结束了,“就……再跟你的医生讨论一下吧。我只是想说,我国三千年的怀孕史中都没有说过要喝那可怕的中药。” “你懂得多,你自己被生下来才二十年。”他冷冷地看我,“而且已经失忆失到妈都不记得了。” 听到这话,我很难过。 今天他待得倒晚,这个钟点还不走。我没力气应付这个,我要睡了。我转身走回卧室,脚步有点儿吃力。这几天,手脚都开始浮肿,有时感觉它们不像我的。 关若望不知何时进来的,这会儿在我身后,若无其事地跟霍亦琛说话:“瞧瞧你们两个,吵架真像老夫老妻。” 他进来很久了。 我砰地将门甩上,最后听到一句话。 “你应该让她开心些,就算为了孩子。” 霍亦琛很听劝,他遣人送来了我的剪报簿。在霍家时,我亲手制作的剪报簿,几乎是霍家所有人连同靳雅笙的编年史。 好吧,这也算是读读报纸了。 奇怪的是,如今跳出了靳雅笙的身体(这样说很怪异,但着实是我的感觉),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份剪报簿,我却对她更好奇。我想知道,她生前是怎样的人。 不再是靳雅笙了,我反而格外重点地读靳雅笙的生活。 活下来的是我,很抱歉。 可能只差一点儿,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她。 她有相爱的丈夫,聒噪、别扭但终究是一家人的家庭,她还是八卦宠儿、头版名媛。她去逛街提了哪只包包,穿了哪双鞋,都会引起热烈讨论跟疯狂模仿。她年轻、美丽、富有,是每个女孩的艳羡对象。她的生活那么丰富有趣,就算某些时刻过分疯狂,就算跌得再狠,总有柔软的云端接住她。 而我,一个贫苦学生,一日三餐都吃不饱,要去打工赚钱。有一个关心我保护我的男人,但我只会给他添麻烦。我就像砧板上的鱼,可以被关若望没有底线地欺凌。我也像装了珍宝的箱子,只要六个月后珍宝掏出去,霍亦琛就会第二次把我赶走,生死由天。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去,都是她活下来更有意义。 跟我交换生活好吗?我知道,为了宝宝我该坚强,但独自冷清地躺在这座房子里,有那么几个夜晚,真的很想去死。 那夜我梦见了她,靳雅笙。她长长的秀发飘洒在阳光底下,她回头欢笑,就像眼睛能品尝到蜂蜜。她无忧无虑,肆意无羁,不管任何人的想法,只听凭双脚将她带向哪里。她跑得并不快,但我怎么也追不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风中飘摇,有种藏在心底的恐惧感,缓缓升起。 好像,是我害了她。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次日,刚好是霍亦琛的“探监日”。他没法不注意到我的血丝眼:“我记得说过,不可以晚睡。” “我睡得很早。”我恹恹地回答。 “你这个样子,不像睡得很早。” 我哑着嗓子,乖戾得像一只厉鬼:“我做不做噩梦,四少也管得着吗?” 我半夜起床去洗手间时,听见外面客厅讲电话的声音。 霍亦琛听起来十足烦心:“……我怎么知道要怎样让她开心?等等,有办法让她不做噩梦吗?我不在乎是什么方法,巫术也行,只要管用。” 对方貌似给了个很大逆不道的建议。 霍亦琛马上翻脸:“我不会陪她一起睡,再说这种鬼话你就走路。” 电话挂了。 我夜以继日地梦见靳雅笙,亦是与日俱增地希望死掉的人是我。 我在想,当时为何我们两个毫无交集的女人会坐进同一辆车? 我看她的照片,也看我车祸整容前的照片,比较两者。据说我和她长得像。从照片来看,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我远没有她好看,她的脸没有任何瑕疵,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仙女。如果你有那样的美貌,那你犯任何错误都会被原谅。 我翻看剪报簿,车祸前约四个月的时间。 照常的八卦绯闻:婆婆出席慈善晚宴;霍亦洁为电影设计戏服,在片场大骂演员;霍亦烽新座驾闪耀街头,超模相伴;靳雅笙夜店狂欢;霍亦琛与神秘女子幽会…… 与神秘女子幽会? 霍亦琛从没有花边新闻,除了这个。但这一个看上去很真,因为与他人捕风捉影的绯闻相比,这一次女方照得很模糊,名字也没有提。如果是哪个艺人在炒作,那真是做得相当失败。 这时,又有些别的事情闯入我脑海。 霍亦洁曾说过一句话:奇怪的是,从去年夏天开始,他很奇怪,连见都不想见你。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如果他真的有外遇,那么就会反常,也可能对靳雅笙格外感到厌烦。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照片中那正在做令人不齿之事的躲闪的女子成了我。我悄悄走进酒店的套房,左顾右盼,希望没被人瞧见。我的理智在咆哮着“离开,离开”,但脚却不听使唤。我听到房门打开,我等待的那个男人即将进来。 惊醒时,一身冷汗。这梦实在太真实,我难受到像被剥了一层皮。 车大灯的光芒晃过前厅的落地窗。那辆车子每周出现,雷打不动地遵守时间。我有些诧异,今天是那个日子没错,但我还以为他不会来。 霍亦琛进门的时候,风尘仆仆。他眼睛也含满血丝,跟我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来了?”我脱口而出。 他奇怪地看我:“今天是周四。” 没错,我知道他一般是周四晚上过来坐半个小时。但今天,我本以为会例外。他既然对我的发问无动于衷,我也不想再说下去。 “没什么。” 今天是车祸的周年。 雅笙的忌日。 我照旧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他照旧回答:“我也吃过了。” 接下来,我会回自己房间,将客厅让给他。他会看着外面的风雪,发一发呆,也可能为自己泡杯茶。然后他坐够了钟点,见我没有事,就会走了。 霍亦琛一反常态地说:“等一下。” 我停住脚步。 他坐在沙发上,递过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我摊开来看,是一张转账单的影印副本。收款方是浩室工业,转账金额则相当令人满意。我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这真是好消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只求霍亦烽的生活不要有麻烦,现在额外地更有好转,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霍亦琛像是如释重负:“可以了吗?” “啊?” “可以不做噩梦了吗?” 我哭笑不得:“你做了件很好的事,日后也不会后悔的,可做不做噩梦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这是说谎。只要我能忍住不去千方百计地了解靳雅笙,噩梦十有八九就会有所缓解。可我就是忍不住。 霍亦琛叹气。他表示该走了,有什么事情随时叫护士找他。 我点头:“保重。” 说出这两个字,我几乎是马上就后悔了。我对他不应该有任何同情或怜悯,不再有了。就算他今晚会孤零零地思念亡妻,就算我勾勒出那场景时内心凄凉,也不准动任何感情。 我希望霍亦琛没留意,但他显然是留意了。他居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名为安慰的东西,在这寒冬里是颜色不一样的火花。 “你也是。” 我的面容在那一刻凝住,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呆滞得像一块木头。 霍亦琛很不愉快:“我的意思只是说……” “不是,不……别说话!”我胡乱地挥动双手,止住他,“宝宝,宝宝在踢我!” 霍亦琛跟着发蒙。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跟我一样慌乱。他拉我坐下,局促地问:“我能不能……我是说,她踢你,我想,能不能……” “快点儿!”我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他不需要第二个指令,马上将耳朵贴在我隆起的腹部。 多年后回想起那个场面,如果不是全身心被宝宝的动静吸引,我一定会惊讶于那盖世奇观,面瘫的稻草人先生,露出了笑容。 宝宝是个女孩子,是的,我确信她是,尽管下周的孕检才能准确告诉我她的性别,但她一定是个女孩子。她体力不是很足,只踢动了大概四秒钟的时间,霍亦琛大约赶上了最后的两秒。 就在露出能融冰雪的微笑之后,他重转空白,甚至用耳朵在我肚子上磨了几下。他茫然地问:“怎么没了?” “她可能是累了。” “可我还……”霍亦琛恼怒地说,“我几乎什么也没感觉到。” “你感觉到了,你都笑了。”我提醒他。 “好吧。”他不服气,“但也太少了。就那一下,然后就没了。” 他满怀希望地问:“你觉得还会再踢吗?”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到你下次来的时候,她应该会踢得更频繁。”今天的护工给我讲了孕期常识。 霍亦琛觉得我智商太低:“你在想什么啊?我可不能等到下次,那是一周之后。”他提出,“今晚等等看。” 我没想到他就这么留下了。 这简直比守株待兔还要绝望。那个守株待兔的古人一定不用跟一个怎么相处都尴尬的人坐在一起,长久地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但还谁都不能移步。 时钟嘀嗒,分针走过了整整一圈。 我清清喉咙:“我看今晚没什么希望了。” 霍亦琛心有不甘:“不成。”他索性将手放在我肚子上,生怕再错过开头,“我跟她说。”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夹着冰雹拍打玻璃窗。北风呜鸣,发出令人恐惧的声响。 他的司机推门进来:“霍先生,瞧这天气,再不走的话就要等到明天早晨了。” 当然,司机会觉得沙发上的情景很骇人,霍亦琛正趴在我的肚子上,轻声细语地下命令。 “霍先生?” “再等一下!” 百般恫吓与哀求都不管用,宝宝就是不肯理她爸。霍亦琛对我怒目而视,好像这是我的错。 “宝宝讨厌我吗?” 我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如果你老是凶巴巴地说‘快踢’的话,当然会啊!” 霍亦琛无视我的合理答案,反倒迁怒于我:“最好别是因为你跟她说我的坏话。” “不是。”我只希望他快快消失,“我都不怎么跟她说你啊。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疯了吗?”霍亦琛咆哮,“难怪她不听我的话!” “这个声音很大的人就是爸爸。”我低头对宝宝轻声细语,“这个说妈妈‘疯了’的人,是爸爸。” “不……不是……”霍亦琛握紧双拳,将怒火咽回肚子,做出一个平和的笑脸,重新趴回我下巴底下,“宝贝,其实爸爸很少大声讲话,千万别怕。”转而对我低声耳语:“你最好小心,不要带坏我的孩子。” “真可惜你不能亲自怀她啊。”我冷笑。 “够了。”他宣布这一切都太荒唐,我是恶毒的皇后继母,要毒害他的宝贝公主,“我不能把我的孩子单独留给你。” “那貌似不太可能,因为要再过好几个月她才能……” “我今晚住在这里。” 什么? 我着急地反对:“没必要这样的,我不会说你的坏话呀!” 霍亦琛面无表情:“你听到司机的话了,风雪这么大,行路本就危险。”在他的意思里,身历车祸的我本该更敏感才对。 没辙了。 “那要收拾出客房……” “不用。”霍亦琛说,“我要陪着宝宝,你没听明白吗?” 我瞠目结舌:“你很清楚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对吧?”他可以做到跟我共处卧室吗? 霍亦琛对我的无理取闹很是不满。他将茶杯放在杯托里:“你到底在抱怨什么?我已经是忍辱负重了。” 灾难已不足以形容卧室里肃杀一片的气氛。敌对情绪蔓延,双方都咬紧了牙,忍常人所不能忍,只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孩子。我连腿都不敢动一动,生怕带起的被单摩擦声会使此刻的安静显得更加死静。 听起来,很像每一对没有爱情但坚持不离婚的夫妇。 弥漫于室的音乐是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的“F大调的钢琴协奏曲,第2号”。琴声流畅如溪,窗外的雪,也渐渐停了。 我说:“比起尴尬沉默,其实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做些事情。” 我是O型血,我注定要当任何尴尬场合的破冰人。 谢天谢地,霍亦琛回答了,不然就真的尴尬了:“我不想跟你做爱。” 我气得想咬他:“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妈妈,会在宝宝已经能看见……那个东西的时候想着这事?”嫌这还不够,我继续强调自己的原则,“还有,就算没有宝宝,我也不会跟你做爱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单纯是想想这件事我都觉得……” 霍亦琛平静地打断我:“那你想提议的是什么事?” 我气喘吁吁地躺了下来:“给宝宝取名字啊。我想了几个,有……” 他打断了我:“霍其歌。” 霍家第三代排字是“其”,而选了“歌”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字眼儿,说明他心里也希望是个女儿,预感是个女儿。实事求是来说,这名字并不难听。我高兴了一会儿,决定应下来:“好的,其歌可以作为一个备选。然后我想的还有……” “就叫霍其歌。” 我不得不再次急皮酸脸了:“我也有权利参加讨论吧?况且,谁说她就一定跟你姓?” “你一定是疯了,不想让宝宝继承霍家的财产。”霍亦琛说,“虽然是个私生的孩子,但只要我承认……” 那一刻,我很伤心。有些方面,我怀孕以来从没想到。这一想到,难免介怀。 “私生?” “你不用担心。”霍亦琛安慰我,“只是你我之间知道而已。对外你还是靳雅笙,记得吗?” 那三个字,在这雪夜即将全部过去时,就像个魔咒一样,终于被说出了。 那个名字足够强大,让我们两人一时之间共同缄口,谁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径直接下去。那个名字足够强大,让以宝宝为圆心连接着的我们,本来起劲地相互仇视,却又顷刻断裂。 我本能地想要道歉。只要提起靳雅笙,只要提起她,我就惴惴地想要道歉,好像我欠她的永远还不清。 我在心里道了一万次的歉:“你还是……” 霍亦琛潦草地起身:“我还是走吧。” 对,还是走吧。 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脚步停住。他又兜回来,目光空洞。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他想去的,是一个雅笙还活着的地方。很不幸,那地方已经不存在于这地球之上了。 这一次,换他先破冰:“如果你需要人陪,我可以留下的。” 第21章 互换/Switch(5) 在这样一个日子,其实是他需要人陪。他这样性格的人大概朋友不多。我当然也想象不出他妈妈、姐姐、哥哥、妹妹,有任何一个人会好好地听他说心里话。 “我打关律师的电话?” 如果那是个朋友的话。 霍亦琛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你想要关若望来陪你?” “天啊,当然不是!”我赶快否认,“我是说,可以帮你找他。” 霍亦琛笑笑:“我还以为你是发疯的受虐狂。” 那一张CD差不多要放完了。不知何时开始,雪又在静悄悄地下。我们两个,恢复了几分钟前各自努力入睡的状态。 对他来说,要更难一些。 “你睡吧。” 我知道他要去客厅里倒一杯酒,只有一杯。因为那些并不太遥远的在纽约的回忆,我知道他会这么做。他会喝一杯酒,慢慢地淹死所有忧虑。他会好受一些,话会比平时稍多,会在不经意间讲出清醒时没办法说的心里话。然后,沉沉睡去。 大床重归我自己一人,困意登时袭来。 不过我知道,霍亦琛会回来说话。 喝完那杯酒,他回到了刚才躺着的地方,头搁在枕头上,双手托着后脑勺。 “今天也是你的忌日。” 我半梦半醒,迷迷瞪瞪地回答:“谢你全家,我没死。” 他的酒话没这么容易结束:“这一切都不容易吧?那么重的伤,那么多的手术,醒来,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上帝还有别的安排给你,他留了一个极品的玩笑给你。改换身份,找回的再度失去,被撕扯在两个男人之间,现在又要迎来一个不知怎么接受的孩子。这一切都很难,你承受的事情也很多,你过得也很不容易吧?” 我翻了个身。该死,我居然正在变清醒。 “如果你是要比惨的话,是的,我比你惨。” 霍亦琛听起来有点儿温柔:“我想,我应该要对你好一些。” 我真的很希望能拿起一个遥控器,把他切换成那个很正常的、不让人觉得瘆得慌的模式。 幸而,在我扬起床头灯打翻他的前一秒,他自己认识到了错误。 “算了,反正已经有男人对你好了,不缺我一个。”他其实很清醒,“你困的话可以睡,我再说几句就好了。” 可能他没听说过这个道理,人类睡觉是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才能实现的,而不是在一个他“再说几句”然后口若悬河几百年的环境里。 第二天,一夜的雪皆冻成冰。难走的路变得更加难走,但霍亦琛还是不得不走了。关若望没有来接他,幸亏是这样。 不然的话,估计关若望又要随口揶揄我们俩在起床时吵的那一小架。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霍亦琛自主自愿地喝了酒,自主自愿地喝了多少那我不知道。在后半夜某个钟点,他自主自愿地入眠,次日早晨也就自主自愿地睡过了头。 而我,只是按照惯常的时间,比他早起了一点儿。 这就成了我的过错。 他责问:“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在沙发上读育婴杂志,那是唯一允许我读的报刊。 “为什么要叫醒你?” “因为我们两个之一总要赚钱养孩子。”他飞快地穿衣、系领带,“这个之一,看起来不像会是你。” “公司是你家开的,你想几点去还有人管你不成。”我用指头点着一件美呆了的粉色小裙子,我女儿穿着一定好看。 霍亦琛气急败坏,搞不好领带。我当然不会过去搭把手,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眼角余光瞄到他怎么也应付不来领带,我有点儿好奇平常都是谁帮他弄的。很快有了答案——关若望潇洒地出现在门厅,擦着鞋底积雪。 领带在关律师的巧手下马上成形。他故意激霍亦琛:“四少没说要在这里睡觉。” 霍亦琛斜了他一眼后飞快地闪人。 关若望俯视盘在沙发上、稀松平常的我,像煞有介事地对我鼓了鼓掌:“精彩,恭喜,不用谢。” 我放下杂志,指着门口:“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滚!”一想到帮霍亦琛打领带的手曾经在我裙子里面摸来摸去,我只想拿刀剁了它。 关若望当然不生气,甚至笑得更嚣张:“你们两个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我将那本杂志当板砖使,可惜没砸中他得意扬扬的脸。 当天会去医院做检查,就是判断宝宝性别的孕检,当然这次孕检有个更加高级的名字,但对我来说,摒除所有我听不懂的技术名词,今天意味着医学仪器将给我一个笃定的确认,宝宝是一个小女孩。 护工陪我一同去了半小时车程之外的医院。我躺在床上,医生在我的腹部涂抹冰凉的膏,之后拿着一个探头似的东西在上面滚动。旁边的小屏幕映出我体内胎儿的模样,我兴奋得流泪。 “恭喜四太,是个健康的小姑娘。” 太好了,我就知道! 护工六月则沉了沉脸。她们都希望我怀一个男孩,因为对于霍家来说,一举得男是某种象征。对于四房霍亦琛来说,他长子的力量绝对比长女要来得直接。毕竟,人人皆知,霍氏绝大部分股权、房产掌握在元首霍亦坤一人名下,他的弟弟们并无实际股份,房产也甚少。但霍亦坤毕竟年事已高,而霍亦烽和霍亦琛,他们能在可预知的未来分到多少江山,孩子至关重要。 三哥至今未婚,看上去老四已然占了先机。如果四太再生一个儿子,那么就可以保证,将三哥远远抛在身后。而如果是一个女儿,至多在她出嫁时多陪一份嫁妆,也就到头儿了。 霍亦琛嘱咐我,在有结果时马上令六月打电话给他。 我催促六月,后者却觉得很难开口。 “这样的结果,该怎么告诉四少呢?” “告诉他实情呀,是个健康的小姑娘,多好!” 六月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不理解我为何会没有一点儿失落,幸福得像得到了全世界。而那个全世界,显然将不会包括霍氏股份。 我们没再耽搁,驱车回到庄园。庄园底下停着一辆不大熟悉的车,我颇诧异。这地方从未有访客,也绝对不应该有访客。 六月是最好的陪护,比我还要警觉。她嘱咐我坐在车里不要动,又对司机说,如果有异样马上带四太离开。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进了门。过了几分钟,她轻松地出来,掀开车门对我说:“没事,原来是霍女士来了。” 霍女士? 我反应过来,是霍桐。 这是我离开靳雅笙的身份后第一次见到霍家人。她是否知道了真相?我该怎么办?继续装下去,还是坦诚一切?我手心渐渐出汗,只有硬着头皮进屋。 霍桐果然袅袅婷婷地坐在大厅中央,她似乎又瘦了些,白皙面容平滑如瓷。她美丽无瑕,优雅动人。只是那面容不甚平易近人,带着威严与难以让人愉悦的俯视。 她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我打了个寒战:“二姐。” 霍桐深邃的冰眸中闪起星点火花。 “还是别这样叫了吧。我觉得,到现在你还在假装是雅笙的话,实在有点儿恬不知耻。” Chapter 8 世事难料,但我要亲手领着她走过风雨 败露了。 我不是靳雅笙的事情,霍桐知道了。我并不是有意假装,只是没有人来告诉我,我不是她。我打算这样解释,她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很抱歉,活下来的不是靳雅笙而是我。我才是幸存者,让你们失望了,真是对不起。 霍桐没有失控指责,她不会让任何意外消息侵蚀她的从容镇定。她拍拍沙发,请我坐下。 “所以,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摸着肚子:“女孩。” 她看上去如释重负:“你很满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笑出来:“我很想要个女儿。” 霍桐很想跟着笑,但难免酸苦失落:“是啊,你的女儿很幸运。她的母亲,糊里糊涂成了太太,她也名正言顺地被生下来。这偷来的福分,她上辈子定是积了德的。”她出神地看我的肚子,“不过,如果妈知道了真相呢?如果妈知道了你真实的身份,还会许你的女儿进门吗?”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小腹。不知宝宝是否听见这些话,但我要保护她,我必须保护她。霍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可她总想把什么都毁了。我既怕又疲倦。 “妈……霍太她不会知道的。”我斟酌着用词,“她知道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对霍女士也没好处,请勿损人不利己。” 霍桐移开了目光,葱根似的白皙手指在垂至胸前的鬓发间拨弄。那姿势十分优美,如果我是男人,大概可以欣赏一下午。我知道,那优美下蕴藏着太多不甘心。 “不是所有孩子都能享受到珍视的。完全一样的出身,孩子却得到不同的结局。”霍桐低声呢喃,“你不觉得命运很不公平吗?” 我知道霍桐将会把我的孩子与她自己相比。就好像婆婆与霍桐母亲的故事重演,现在是靳雅笙与我。不同的是,婆婆长寿,霍桐作为私生女备受折磨;而靳雅笙已经死了,我的女儿将成为被宠爱的掌上明珠。 我想,这也是她跑来看我的原因。 “这一切是个误会。从孕育她开始就是误会,但她不应该承担任何错误。” 霍桐笑得凄惨:“你这样认为吗?没有谁犯了错?” 我摇头:“在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是搞错了,我没有故意假装靳雅笙。” 霍桐对我冷眼相视:“你认为自己没有错?”她语声愈厉,“你认为自己完全是个清白无辜的人,完全是受害者?” 我正色:“我并没有说自己完全清白无辜,但有女儿在,我会保护她到底。” “醒醒吧!” 霍桐猛地起身,瞳孔中燃烧着火焰。她在发作时,语气还保持着高贵淡雅,好像根本不是发怒,只是在讲一个很严肃的故事。她是幼儿园教师,在告诉小朋友,打破花瓶是不对的。打破花瓶之后还撒谎,就更不对了。 “别再自认是朵白莲花了,你根本不是清白无辜的,你差得远呢。沈珺瑶,我才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失了多少忆,但我必须让你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第三者!在雅笙死之前,你就是破坏她家庭的罪人。现在她不在了,而老天无眼,你竟奸妃上位,怀了她丈夫的孩子。” 在睡梦中,在清醒时,我都对靳雅笙道了无数的歉。 说了那么多的对不起,而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那些对不起根本不够。我欠她的,根本不是一点点幸存者的罪恶感。我欠她的实在太多,现在看来,那些道歉,都像是后来居上者在得意地耀武扬威。 车祸前四个月,霍亦琛有了外遇。那则被我一带而过的花边新闻,有一个最最意想不到的女主角。 “我……我不信……” 霍桐冷笑:“你能对天发誓,对老四一点儿回忆都没有吗?” 她说的没错。 车祸之后,在病床上刚苏醒的我,第一眼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就有所触动。我跟这个男人有过交集。后来,我记得他的车。我记得坐在他的车中,经过城中华丽的珠宝店,渴望进去。但我也记得没有同他上过床。纽约的那一次,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 我将所有冒头的回忆当作田鼠一样,一榔头一榔头地打回地底,断然否认。 “你在胡说。”我很强硬,“我没做过那种事。” 霍桐不屑:“你骗过了我们一家人。妈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小洁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沈珺瑶,你居然阴魂不散,被撞成了粉末也要回来纠缠我们霍家。你这妖精,道行实在太深。” 她含笑看我,那笑意让我脊背发凉。 “如果你不是孕妇,我真想扇你一巴掌。那样你会想起,以前也被我扇过,也被雅笙扇过。想到她曾经亲手报过仇,我还稍微能心安,否则真是夜不能眠。”她咬牙切齿,“我们当时就该把你活活打死。” 这番表白猛地击中我,冥冥中,与我不久前的闪回片段,不谋而合。 我莫名回忆起,曾被两个女人施暴。我看不清她们的容颜,只知道一个在动手,另一个在劝告。 现在,她们两个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貌似劝告实则鼓动的是霍桐,而另一个真正动手的,我一直想不起来是谁。今天我终于知道了。 是靳雅笙。 原来,我与靳雅笙并不是萍水相逢的两个女人,我们并不只是面容相似,也不只是偶然地坐上了同一辆车。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面,我们的命运早就缠在一起。 天色渐晚,霍桐没有久留,或许她不想遇见可能会出现的霍亦琛。 “别以为你有了亦琛的孩子就可以鸠占鹊巢。我不会允许的,你给我记住。” 为何每次在我稍微有些安全感,认为这就是全部真相的时候,命运都会跳出来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你受的折磨还远远不够? 霍桐的背影消失在门厅后很久,我都未曾回过神来。我发狂似的找出剪报簿,想从那张狗仔偷拍的照片上模糊的女人侧影中找到自己的姿容。那是我吗?我曾做的噩梦,竟是真实的。 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不怀好意地说,是啊,那么真实,很能说明问题。 霍亦琛出现在我身边时,我的心正怦怦地跳。我想把自己丢在地上踢几脚,我想冲到另一个世界去问靳雅笙,我是否曾破坏她的家庭。如果可以,我将留在那里,任地狱的烈火焚烧我这罪人的灵魂。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嗨”的口吻,像轻柔的棉花糖。我没机会知道当六月告诉他是个女儿时他的第一反应。但现在看来,他开心得如升云端。今天不是探望日,他竟破例来了。 我回身,手不听使唤地挥了上去。 在用尽全身力气给霍亦琛一个耳光时,我变成了她。 靳雅笙显然知道霍亦琛的出轨,那么,她是否因此而同他吵过架呢?她有没有像给过我的那一轮应得的毒打一样,给他这个应得的耳光呢?我只知道,霍亦琛的反应足像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打。 他怒目圆睁:“你疯了?” 我将剪报簿的那一页撕下,摔在他胸前。他拾起看了,恍然大悟。他低垂着头,久久地沉默,像个心虚的罪人那样,沉默。不错,我们有罪,我们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他不仅是死了妻子的男人,他更是死了妻子如今拥着小三的男人。 “那是我吗?”我声嘶力竭地尖叫,“那是我,对不对?” 第22章 互换/Switch(6) 霍亦琛没有直面我,他叫六月进来,吩咐她给我打镇定针。六月被训练得很好,从不问问题。她轻而易举地制住乱动的我,将针刺进了我的手臂。我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他坐在我的床边。 肾上腺素还没有流回四肢,我难以动弹,只能恨恨地看他:“所以你也不是那个‘讲真话的人’了?所以你也在撒谎?在大义凛然地叫别人结束闹剧时,你藏着的才是更大的闹剧?” 我想一头撞死自己。 “你把我藏在这里,其实是金屋藏娇?其实是你妻子刚一过世,你就转投了相好?” 利用我昏睡的时间,霍亦琛显然琢磨过了应对措施。他看上去仍然悲伤,但已经有一只脚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我得让你知道,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他说。 “从始至终,我们做过的事,就只有一个犹豫的、未完成的吻,但那是有原因的。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种借口听起来就很弱。 我闭起眼睛。不错,我记得那个未完成的吻。如果我曾经的噩梦是真实的,那么的确,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只是见了一面。而我……我再也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我到底是发哪门子的疯,会去勾引霍亦琛,我那时喜欢的男人的弟弟? 我问:“那天,为什么我们会在酒店套房里?” 霍亦琛做了一个深呼吸。 “当天我在那家酒店参加活动,你来找我的。” 我喉咙塞住:“找你做什么?” “你需要钱。” “我需要钱,为什么问你要?” 霍亦琛将话题岔开:“我真的不认为现在是时候讲这些故事。” “不知道真相的痛苦,你了解吗?”我逼问,“看向镜子,却不知道里面那个人是谁的感觉,你又了解吗?” 霍亦琛不吃我这一套,他很努力地没有翻白眼。 “我不了解。”他耐着性子说,“你也可以尽量别去想。”从椅子里站起来,“我去做饭。” 我太生气而没注意到他居然会主动提出下厨:“我不饿。” 四少走得头也不回:“我女儿一定饿了。” 我不知不觉地下了床,跟过去:“你为什么要这样?” 霍亦琛任我从卧室追他到厨房,还很受用:“我怎样了?” “你老婆死了,仅仅一年之后,你站在这里为你的情人下厨。” 哐的一声,霍亦琛手里疑似锅盖的东西落在水池中。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炊具是用来做什么的。六月想要进来帮忙,没多久就被这水泥混凝土般凝重的气氛挤了出去,还将门带上了。 霍亦琛将外套脱掉,撂在手边的吧台椅背上,再松了领带,撂在外套上头。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刚才正到处摸索围裙。听到我关于“老婆、情人”的慷慨激昂言辞之后,他停住了,站在吧台另一侧,很认真地看我。 “恭喜你终于认识到这一点,雅笙她已经不在了,但我们还活着,活人是需要吃饭的。我们是否可以推导出,因为她不在了,我们就不被允许吃饭呢?那样合理吗?” 他严肃得不带感情。 我有些窒息:“你还是人吗?” 霍亦琛找到了围裙,将他自己包好:“我说了,我是给我女儿做饭,跟你没关系,拜托你别那么矫情。” 于是我有幸品尝了霍亦琛的手艺。那是两碗叉烧蛋炒饭,不要问我到底是叉烧饭还是蛋炒饭。令人惊讶的是,居然真的很好吃。我坚决地否认自己会喜欢这时吃的任何东西,所以一定是宝宝很喜欢。 霍亦琛吃得不太多,他那碗里只有两三口的量,其余的都给了我。错,是给他女儿。他盯着我,冷不丁地问:“她会有手毛吗?” “什么?” 他摇摇头:“没关系,有没有都好,我都喜欢。” 我真的没想过宝宝会不会有手毛,或者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像我更多,还是像霍亦琛更多。我曾读到有本书这样说,孩子的脾气秉性会像爸爸,头脑智商会像妈妈。对我们两个来说,这组合简直太差了。 不过,她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呢?白皙,大眼,有忽闪忽闪的蝴蝶般的眼睫毛,顶着可爱的蘑菇头,穿娃娃般的小洋装,会娇滴滴地叫妈咪爸比。霍亦琛好像是很娇惯女儿的人,而我也不会舍得管教她——又一个糟透了的组合。 她还会有简单美好的生活。不会有生活所迫的压力,不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会将她保护得好好的,不让她受伤害。 “世事难料。”我说,“但我要亲手领着她走过风雨。” 霍亦琛放出一个轻蔑的笑:“别自不量力了,你做不到的。”他骄傲地说,“我能做到。” 我火气又冒了出来:“如果你以为因为有钱就能把女儿抢走,不让我见她,不让我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那你就想错了。我就算死……” 霍亦琛对我时不时的发作显然精疲力尽了:“冷静一下,我可没这么说。” 他那表情活脱脱是,就算是孕期荷尔蒙作祟,你这发火的频率也过分了点儿。 这个时候,他摆出了年长者的架子,在他“有钱”这一优势上,又叠加了一个“有经验”的优势。 “你是个好女孩,我……也不全是个坏人。”他看着我的眼睛,“人生很复杂,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我的眼睛略微张大,正身坐好,等着听一个故事。 霍亦琛却没那么多话给我:“你当时需要钱,我雇用你做了一份工作。你不知道我结了婚,你以为我找你是想上床。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在你的事情上我处理得不当。但那绝不是外遇,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就是这样,讲完了。” 好吧,这么说,这是个走岔了的大学生援交黑色喜剧?可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没有后续发展,怎会让霍桐和靳雅笙得知,而且一口咬定我是破坏他们家庭的女人? 霍亦琛收了我面前的碗筷,搁在水槽里。我坐在沙发上,想捋顺这些情节。霍亦琛的声音从那边远远传来。 “哦,还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纽约的时候,你还是靳雅笙的时候……” 他该说的是,当他这个偏执狂糊涂蛋当我是他老婆的时候。 “……我有一回跟你说,我们从没做过。” 那是又一个不幸的巧合。夫妻之间就算脸换了,但至少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就会觉得异样的。毕竟床笫之间的火花是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完全贴合的。 结果,在此之前他从没跟靳雅笙上过床,因此又错过了一个可能觉出我不是她的机会。 霍亦琛说:“现在说这个可能没用了,但我跟她,是真的没有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很难那样看她。” 他从厨房出来,擦着手。六月脚步轻快地跳进去继续收拾,装作根本听不到我们讲话。 霍亦琛坐在我身边:“我们的结合,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婚姻,我也需要一个婚姻,仅此而已。我们从没对对方说过爱。” “你不喜欢她?” “喜欢。没有不喜欢。”霍亦琛答得很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更像个妹妹。” “你跟……妹妹结婚?” 霍亦琛耸耸肩:“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在我们这些正常的人看来,结婚应该因为爱情,而不是……亲情。” “有不同吗?”他说,“爱情经了长时间的婚姻,不都成亲情?” 霍哲学家的大道理还真是不少。对于他这个从未恋爱、只有过一段滑稽婚姻的人来说,他倒好像很懂爱情和婚姻。 我又想起那段难得的找回的记忆。可能因为太暴力,太疼痛,才会印象格外深。靳雅笙想置我于死地的样子,没有霍亦琛说的那么淡然。他又懂什么呢?归根结底他是个男人,他们都是迟钝寡情的生物。 “我觉得,她对你的感情很深。” 霍亦琛微低了头。他没有问我何以得出这个结论。 “我对她也……很愧疚。”他抬头看我,“车祸之后,我以为她大难不死。我对自己说,以后要对她好,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妻子。” 然而,这是个玩笑,是个错误。 我重复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活下来的是我不是她。 “呃,如果你想,可以叫我雅笙。”其实我希望不要,但不知还能怎么说。 霍亦琛说:“我是很难过,但我不是神经病。” 我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也不是。” 他有点儿迷惑:“我不明白你耿耿于怀什么,你对她来说连伤害都算不上。她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想,你错了,她知道的。她只是没对你说,可能她不想你知道她在乎。 更何况,如果做了错事,那不是因为被抓到才成为错事。 “你说你雇我做了一份工作。是什么工作?” “你念的是艺术专业,你还想当演员,而且你的确有些天赋。”霍亦琛说,“所以我给你找了一个戏去演。” “哪种戏?电视剧,电影,还是舞台剧?” 霍亦琛想了想:“更类似于真人秀。” “什么?” “很有挑战性,很磨炼演技,你很乐意接受。” 我有时会讨厌起这种丝丝缕缕最终合成一股的感觉。因为,到目前为止,只要是合而为一的真相,基本从没有好事。就好像,车祸之前我的人生是一个又一个黑色事件的结合体。而车祸是件好事情,它带来了一个结束,让我的肉体经历创伤的同时,灵魂也得到洗涤。 “你雇我去当霍亦烽的助理,对不对?” 这么明显的解释,我居然一直没能联系在一起。 “三少或许没有对我讲真话,但他也不全在撒谎。我会出现在夏安路,是因为你的安排。这是真的,是不是?” 霍亦琛变脸极快,这会儿他又冷酷锐利了:“如果我哥被你吸引,那不是我的错,只是他太容易中圈套。” 从出现在城堡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计划着让那城堡的主人爱上我。那个对霍亦烽挑逗的、有野心的、主动出击的我,都是在对着剧本演戏。 这解答了又一个谜题——如果我是学艺术的学生,为何会去给人做助理。 事实是,我没有去给人做助理,我只是在扮演一名助理。这场名为生活的真人秀,需要我最纯熟最稳妥的演技。 “如果你动手的话,我发誓你会后悔的。”霍亦琛大概看出我想再给他一个耳光,于是出言警告,“醒醒吧,他并没那么爱你。他爱的是任何一个十九岁、漂亮鲜嫩、对他投怀送抱的傻女孩。” 这时夜深,他起身去卧室。他最好别把在这里睡觉发展成一种习惯,就算这就是他的房子,他的卧室。 “容我提醒你,我哥已经很多年不跟二十五岁以上的女孩约会了。而且,他永远不会娶她们。你,只是她们之一。” 我气得浑身发凉:“你错了,他跟我求婚了!” 霍亦琛没有理会。 我独坐很久,直到六月来唤。 “霍先生叫太太去睡觉呢。” “你能让他走吗?” 六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太好抬举我。” 我并没有要为难六月的意思,但实在不想去睡觉,不想在黑暗中听到霍亦琛万恶的呼吸声。如果我扼住他脖子会怎样?首先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杀死他,然后,他会说我患上孕期忧郁症,以此为名禁止我同女儿在一起。 好吧,我不会杀他。 就在这时,他万恶的呼吸声在我脑袋上方响起。六月如我所言回复后,还没有惨遭凌迟。霍亦琛是觉得,对于我这个不可理喻的矫情女人,他该过来跟我把道理讲通。 “你何必在乎他是否爱你?你爱他吗?” “我至少想被爱。” 这个下意识的回答,让我自觉虚荣、薄情,两者合并成为可耻。 霍亦琛显然与我有同样的感觉,他由衷地鄙夷我。 午夜的田间小墅,我们两个一站一坐,各自希望天塌下来,砸断天地之间的乌合之众的骨头。 霍亦琛没再说一句话,他抬起脚走了。 他走到门廊处换鞋。 我并没料到,那将是女儿降生日以前,我最后一次见他。 女儿来得很慢。 预产期在盛夏,我汗流浃背地催促她快快出来,解我辛苦。然而预产期过去了一天、两天……第七天时,她还是拒绝与这个世界见面。医生建议的所有催产法子我无一例外地试过了,除了他建议我与丈夫行房。 我知道自己下过重誓,再也不会跟霍亦琛亲近。但想见女儿的迫切心情让我不得不想,如果他这时在身边,我可能会如饿虎一般扑上去。 当然,他不在。 几个月的时间,除了我的护工们,我没见过一个外人。 这或许是件好事情,至少,我没见霍桐挥舞着大剪子之类的东西朝我冲过来,要替天行道,为靳雅笙除了我这奸人。自从上次撂下狠话之后,她却没有任何举动,安静得很。好像让我胆战心惊得夜不能眠,她就已经达到目的了。然而,我并没有胆战心惊。 我与世隔绝,想见女儿,想得又煎熬又甜蜜。 终于到了那一日,那天当值的是四月。她娴熟地检查我的宫口开度,24小时在外等候的车子开进大门。 “我们要去医院了。” 四月是这些护工里笑容最可人的一个。她有一把软暖的声音,像和煦的春风。 “我们要生宝宝啦!” 宝宝…… 如海潮来袭的阵痛让我说不出话。 “大家都会在医院和我们一起努力的。” 大家? 我抓着四月的手臂。大家是谁? “家里人啊,太太和小姐们。”四月对我神经质的紧抓,还以温柔的抚触,“就连小霍先生都会来见他的小妹妹呢。” 小霍先生是霍其凯,是霍亦坤的长子,二十四岁,在英国念书。照片里面他跟他父亲完全不同,不见英气但存邪气,桀骜的眼角像对整个世界不满。他是霍氏产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这是我对他所知的一切。对我来说,他不是家人,而是陌生人。 可事实上,太太和小姐们,又有哪一个不是陌生人? 我突然意识到,在产房外面等着我的,将是一班陌生人。 这是我的大日子,我将成为一个母亲,但陪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与我有关。 四月一路都在对我讲话。不知怎的,她跟我的医生都很怕我会失去知觉。他们判定我曾受重伤的身体一定经受不住生产。他们都想错了,就算我痛晕,也会再被痛醒,不断循环下去。 车轮行驶的嗡嗡声,这时犹如鸣枪,让我头痛欲裂。 四月安慰:“我们快到了,就快到了。” 车门大开,有个黑色的身影挤进来。他犹豫地捏住我左手的样子,我可真是太欣慰了。 第23章 互换/Switch(7) 霍亦琛对剧痛中的我,讲他的道理:“好了,我要你放下一切包袱。” 是啊,因为那可真是太容易了。我只要放下包袱,就不会疼得裂开了,多简单啊。 霍亦琛毫无帮助地揉我手腕:“就好像两个朋友要生一个孩子。听见了吗?我不讨厌你,我们是朋友。” 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关心他讨不讨厌我?我为什么要跟他做朋友?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走开!” 四月劝道:“霍先生还是离得远些吧。只怕一会儿会骂得更厉害呢,什么话都会出来的。” 霍亦琛冷笑:“你看看这个女人,看看她。你觉得,生孩子这么难的事,她能做到吗?” 你觉得,她能做到吗? 在这最没时间去找回忆的时候,回忆就这般如同地底的泉水,喷涌而出,蔓延了干涸的大地表面。 “你在同我开玩笑是不是?告诉我,这是个玩笑。” 关若望试图安慰他年轻的主人,这主意是他出的,他很确定。而霍亦琛就不那么相信了。但他很理解,毕竟,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瘦弱女孩不像是个合格的间谍人选。更别提能盯梢霍亦烽,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通过他们的意志,去影响霍亦烽。 霍亦琛继续对他的律师、他的亲信发飙:“你脑子进水了吗?你看看她,看看这个女人。她成年了吗?你确定她有十八岁吗?这么难的事,她能做到吗?” “喂!”我不得不抗议了,这人以为我不存在,“我就站在这儿呢,你的话我都听得见。” 霍亦琛冷笑:“你瞧,她连假装闭嘴都做不到。” 关若望不得不捏他的两眉中间:“她老师说这孩子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演员……” “老师?”霍亦琛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你找了一个学生来完成任务?” 关若望提高了声音:“没错,她年纪太小,太青涩,没有任何社会经验,正是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防备!而且,容我提醒您,您的三哥喜欢的就是二十岁以下的幼女。” “喂!”我快要气死了,“我不是幼女!” 我是透明的,我是隐形的,我也发不出声音。你瞧,那两个男人无视我,继续他们慷慨激昂的争辩。 趁着霍亦琛思考,关若望又道:“而且,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她肯为我们工作,拿的钱比保洁阿姨还少。” 我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我应该拿到的钱不止这些? “那个,关……律师。”我不怀好意地捅捅他,“我原先不知道的,不过您给的薪水太少了……” “闭嘴。”关若望冷冷地打断我,“再多说一个字,你连那几个钱也拿不到。” 从头到尾,他都说得非常清楚。我的任务只有听从,没有反抗,也没有谈判。他给我什么价钱,我都必须接受。他让我做什么事情,我也必须接受。 哼。 我抱起双臂:“不如我去找那位……三哥,告诉他你们的计划?” 关若望狠狠挑起眉毛。没错,我不是透明的,我也不是隐形的。我有我自己的声音和想法。 我笑:“哈,现在可以重新考虑我的提议了?” 关若望转身,走近我,微微低头,呼吸吐在我的脸上。见鬼,他真的太高,一大片阴影顷刻向我笼罩下来。 “小姑娘,你睁开眼看看,自己是在跟谁讲条件。”关若望像条毒蛇,咝咝吐着芯子,“你最好的结果就是保留全尸。如果继续嚣张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我抿紧嘴唇,眼睛略微瞪大,握紧双拳:“好。”我不知不觉咬紧了牙,你吓不倒我,因为跟你们这些有钱有势之人不同的是,我没什么可损失的。 “好,不如你今天就杀了我。不过小心,如果你杀不死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去接近这位三少。我会叫他爱上我,然后我还会叫他娶我,再然后我会成为霍先生的家人和关律师的主人。最后的最后,事情怎样发展,我再次建议关律师先考虑好。” 关若望没想到我会回嘴,而且一回嘴是如此大的口气,一时间目瞪口呆。我看得出,到这时,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当然,数年后他在飞机上恶狠狠地说“你达到了目的”时,那时才是真正的从心底后悔。最开始,是他把我带进了霍家两个男人的世界。他是真的猜不到事情的发展。 在旁观战的霍亦琛,却现了一丝赏识的颜色。他向后退了几步,半坐在办公桌上,抱着双臂,想测试我到底有多少能耐。 “你出去。”他是对关若望说的。 关若望郑重地摇了摇头。 霍亦琛没有坚持:“算了,有人看着也好。”他朝我努努嘴:“你需要观众的吧?” 我狐疑。什么意思? 霍亦琛直直地看我:“过来,勾引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曾经去旁听的那些表演课,偷偷去旁听的。我没钱去支付额外的学分。 这只是表演,就像是学校的舞台剧。霍亦琛只是对手演员,关若望只是坐在台下的观众。 我调整了站姿,让自己的曲线看起来更诱人。我偏了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场记板啪地一拍。 action. …… 30秒之后,关若望明显地焦躁不安起来。 “我看不下去了。”他上前几步,攥住我的胳膊,将我从他家老四身上拉开,“你说得对,这是个错误。” “不。”霍亦琛比他沉着得多,他点头,“不错,她通过我的测试了。你倒是很有慧眼。现在开始安排她进入浩室吧。” “可……” “这是命令。”霍亦琛下了定论,“哦,别忘了做你的事。” 这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根本不清楚关若望的事是什么。我以为,那会是些安排我入职的文书填写。 两周的时间,我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没有被他们“激活”。听着这些词汇我真觉得自己是在为FBI(美国联邦调查局)效力一样,果然这是最刺激最有趣的表演工作,我甚至越来越热血沸腾。 两周后,我在一次活动上喝了一杯酒,失去知觉。醒来时,身边有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照片里是我。 关若望接了电话:“哦,所以你收到我们的邮件了。”他温言安慰,“别害怕,只是,四少需要一些额外的保险,确保你听话。” “你们都是疯子!”我对着他咆哮,“我不干了!” 关若望又哦了一声:“我们说‘额外的保险’意思就是,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可以说‘那你的照片会流遍全城’。” 我握持着听筒的手在颤抖。我让自己搅进了什么事啊?我以为这不过是另一出学校的舞台剧。可这是现实。这些人不只是舞台上的反面角色,他们更是现实生活中的恶魔,会毁了我。他们会毁了我,眼睛也不眨一下。 一时愚蠢,我竟上了这条再也下不去的船。 “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们……”我只有哀求,“就当我从没出现过。我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你们的事。” 关若望说:“等一下。” 他那边本来很嘈杂,他似乎从很多人身边走开,走到了一个隐蔽安静的地方。 “听着,我已经警告四少,我对他说,你会带来麻烦。”尽管身边已经没人,关若望还是降低了声音,“但他坚持要用你,我没别的办法。我很同情,但我真的……” “求你了,帮帮我!让我脱身,什么事我都肯做!” 听筒那头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手机被什么人拿了过去。关若望劝说的声音,不那么有力。 “下周一你会到浩室工业上班。你的推荐人是浩室工业最大的上游客户。你大学的专业是国际贸易。” 霍亦琛没有等待我的回话,也没给我哀求他本人的机会。我听完这段话,只听见他恼火地斥责关若望:“为什么要我来跟她说这些?我发你工资是为了什么?” 电话挂断。 后来我知道,电话不是和平挂断的。那支手机被霍亦琛丢进了抽水马桶里。关若望当时是躲进洗手间接听我的电话的。 我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意外见到坐在长椅上的人中有左凌眉。我看到了左凌眉,但没有看到霍亦烽。左凌眉看起来哭过,她朝逐渐消失的我呼喊:“挺住!” 如果我死了怎么办?那么多话,我还没来得及说。我连自己是谁,都来不及搞清楚。 一波又一波的痛楚将我淹没,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会去到哪里呢? 当眼前一片苍白,我灵魂出窍,游弋到了另一个世界。时间倒流,我走回了一直没有失踪的过往。在那天,我找回了又一片记忆。不同于上一段中,我记得最鲜明的绝望和无助的啜泣,这次是又美好又明亮,是那种将宝贝带入人世之前我想要拥有的最好的美梦。 “对不起。” 霍亦烽半坐在他的办公桌上,盯着面前如小学生一般罚站的我。 我低着头,嗫嚅出那三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我后悔了。我不该答应霍亦琛和关若望让我做的事,是我愚蠢的骄傲自大让我自己陷了进去,想要脱身时,已经深陷泥淖。 他是个好人,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人。他直爽率真,不藏心机。他对朋友肝胆相照,就像在这机器时代,还没有丧失的侠义心肠。他更好的地方是,他成功地在年近不惑时仍拥有那专属于少年人的热忱,对生命,对国家,对世界。 霍亦烽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 我诧异地抬头:“你……知道?” “你演技没那么好。” “胡说,我演技很好!” 霍亦烽这时大笑:“果然是个孩子,死到临头,还顾着争强好胜。” 我听到牙齿打战:“你……你会杀了我吗?”他有一把猎枪,也从不吝惜使用它。窗外那片密林,很适合藏匿尸体。 霍亦烽挑起他的浓眉:“我绝不会容忍身边的叛徒。”他用眼珠瞄了瞄墙上的猎枪。 “别……别杀我!”我膝盖打转,扶住椅子背才能勉强直立,“我会遭到报应的!会比死还难受的,你舍得让我那么容易地死吗?” 老天会很快给我报应的,会让我被车撞,每根骨头都折断,脸毁掉,声音毁掉,后半生都活得残损破碎。 霍亦烽被我逗得前仰后合:“好,那咱们等着你的报应。现在,你可以去食堂洗碗。” 于是我就去食堂洗碗了。很多人看见我,昔日的同事,免不了对我指指点点。我一脸遗憾地告诉他们,我不幸罹患阅读恐惧症、短时失语症、间歇失忆症,实在不再适合脑力工作。但我对大家爱意太深,不忍离去,想以这种方式,继续陪伴所有朋友。 他们无不被感动,一个接一个地来拥抱我、安慰我。 只有食堂的主厨知道真相,他对我厚颜无耻的谎言报以白眼。他开始让所有人早下班,留我一个人洗所有餐具,如果我幸运地在晚10点之前完成,就继续打扫餐厅。我趴在大理石地板上擦地,头发潦草地盘在脑后,脸上沾了油污,两条手臂上面尽是黑的灰的,麻袋一样的衣服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灰姑娘。 就像曾在学校里演过的舞台剧,我是悲剧的女主角,凄美,惹人怜惜。可是当悲剧不再是虚构,而成了现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凄美,也不觉得自己该被人怜惜。我可能有差得多的下场,我毫不怀疑,霍亦烽本可以一枪崩了我。 我用手背抹抹眼睛,推着抹布前行,直到撞上了一双油光锃亮的黑皮鞋。 我吓得跳了起来。手背在背后,恨不得融进光秃秃的白墙壁里去。 “不要杀我……” 霍亦烽无奈地揉揉眉间:“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啊?” “换个别的惩罚方式吧。”我苦恼地向他请求,“我的借口都快用光了。他们会马上发现,我其实没有失语,也没有失忆,识字也完全没问题。” “说实话不行吗?说你做错事了被降职。”他说,“不要说你是个奸细,可以说办事不力。” “不行!”我扬起下巴,“我不会办事不力。”悲剧女主角的孤绝感,“我宁愿说我是奸细。” “你知道吗?”霍亦烽认为他需要教育我,“你的生活不是一场戏,你不用这么辛苦地演给别人看。那些人,他们才不在乎你是办事不力还是奸细,他们压根儿不在乎你。” 不需要去当女主角,没人会为你鼓掌。他们经过你身边,他们忘记你,他们继续他们各自的麻烦生活。 没想到,两年大学没有解开的困惑,被眼前这男人一语点破。 “可我……”我有些失落,“我希望他们在乎我。” 我再也不想当那个孤女,就像窗台上的一粒尘埃,没人看得见我,我几乎是隐形的。我会去念艺术系,更想象自己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是否正因为迫切地想得到关注? 霍亦烽摇头:“一定会有一个人在乎你,但那不是因为你在很用力地演戏。一定有一个人喜欢上本来的你,不是你假装的谁,而是你。” “真的……会有吗?” 霍亦烽打量我:“你的胸,36C?” “……是。” “嗯,对,那就肯定会有的。” 这人其实是在逗我吧? 我朝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喊叫:“喂,我跟你睡觉好不好?别让我洗碗扫餐厅了!” “很多女人跟我睡觉,我也没给她们什么好处。”霍亦烽头也不回,“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给我吗?” 别的东西…… 他停步,转过身,笑容明朗:“爱我,怎么样?” 同样是在医院的床上醒来,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满脑子回荡着女儿的啼哭声,医生说这是个健康可爱的小姑娘,哭得响亮,气势十足。医院门口集结着各路媒体,霍亦琛没能一举得男的消息,不出所料地散了出去。 霍太虽然早就知道是个女孩,但究竟盼着奇迹出现,看到实物还是颇为沮丧。霍桐正操持着公关事宜,对她来说想必是喜忧参半。霍亦琛则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他的眼睛一秒也离不开她。医生不得不严词对他说,他不可能一直抱着宝宝。 有个意外的不速之客,是霍其凯。我隔着窗户见他立在走廊里,照片里见过他很多次,这是头一回见到真人。他继承了霍家男人的高个子,但格外消瘦,甚至可说瘦骨嶙峋。他蓄着长发,眼窝深陷,称得上端正英伟的容貌却被阴郁戾气抵消大半。此刻,他投向我的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他为何担心呢?即便我生的是男孩,也影响不到他长孙的地位吧?毕竟,眼下的霍氏集团唯他跟他父亲两人持股,而他的四叔尽管大权在握,毕竟不是所有者。 第24章 互换/Switch(8) 霍其凯身边还跟着一个随从似的俊俏男子,寸平头,娃娃脸,圆眼睛,眼神和善。这随从看起来颇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一人推门进来,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这人不管不顾地走上来,将我拥入怀中。 如果哪位记者神通广大,进到医院里面来,看到这一幕,那真是一桩惊世八卦。 霍亦烽亲我的头顶:“你好吗?” 我好不好呢? “还不错。” 因为刚刚得到了这世上最美妙的财宝。 “我见过她了。”霍亦烽很自然地坐在我床边,让我将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露齿而笑:“她真的好美,是最美的,对不对?” “危险又刺激的小东西,一直耀武扬威,让我想起了昔日的某人。”他轻声道,“真希望你和她都是我的。” “那会很伤脑筋呢。”其实自打他那回求婚,我就在想,“你说你是什么身份,三伯呢,还是继父呢?” 霍亦烽哈哈大笑,他可以体会到其中的黑色幽默感:“我们家还能出更变态的事情吗?” 这时,站在外面看见一切的霍其凯忍无可忍,悻悻地走了,他那随从也一并扬长而去。霍亦烽扫了一眼那匆匆的身影,抿了抿唇。 “保不齐还真能出。”霍亦烽笑笑,“霍家,就是妖魔鬼怪的精神病院。” 我朝霍其凯看了几眼:“他为什么不高兴?” 霍亦烽耸肩:“我上哪儿知道去。那孩子从来就没高兴过。” “他旁边的人是谁?” “那个啊……”霍亦烽的黑眼睛眨眨,“是他的表弟和他唯一的朋友,霍桐的儿子。” 霍桐有儿子?据我所知,霍桐并没结过婚。当然,单身母亲无损于她的女强人形象,我反而对她平添几分敬佩。说起来,怪不得我看那年轻人眼熟,他的鼻子嘴巴都是霍桐的翻版。果然,男人版的霍桐同样会是美人。 “他父亲是谁?” “那可是霍桐最大的秘密。”霍亦烽道,“不管怎么说,小子是个好小子,比小凯子中用。”他抚着我的后背,“霍桐处心积虑地不让人知道她儿子的父亲是谁,大概是想让他姓霍,排字,将来或许能分霍家一点儿江山。” “成功了吗?” 霍亦烽显得很遗憾:“大家都叫他小川,霍小川。我们亲爱的二姐用了一辈子的力气想让他叫‘霍其川’,到目前为止还没成功。” “你们家还真是一场恐怖变态秀。” “嘿……”霍亦烽拿他的额头贴我的,“我可不是。” 他未尝不是。 我,也未尝不是。 霍亦烽说:“我们走吧,远走高飞。去外国,随便哪一国。我拿个地球仪给你,你指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把这些纷纷扰扰全部丢在脑后,从此只有我和你。” “可是……” “我自己的积蓄,足够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坐在海边,看看夕阳。” “可是……”那样的生活我很想要。如果我还是那个被抓包、被惩罚,在他的食堂里洗碗擦地的小女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远走高飞。 可是,毕竟我生还后一切都不同了。 更何况…… “我有宝宝了。” 我不想离开她,我不想一年见她一面,我想一直在她身边,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瞬间。 我不得不看着霍亦烽的笑容像被疾风席卷的彩云一样,散化成烟。 他曾料到这结果,也曾希望会不同。 “好,那我们带着她一起走。” 他的语气很勉强。有那么一会儿我险些就忽略了他的勉强。 “你弟弟会追杀你一辈子。” 霍亦烽撇撇嘴:“反正他已经追杀我一辈子了,没差别。” 医生将宝贝抱到我面前。 她啼哭过,现在睡得正香。我不敢抱得太紧,怕挤到她。但我好想紧紧地抱她,如果有可能,我想贪婪地将她再塞回我的身体,让她再不离开我,让她只属于我一人。 你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对着她天使般的小脸儿,哭得像个白痴。 我想永远跟她在一起。谁想靠近都不许,因为她是我的,她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她说出的第一个词语将是“妈妈”。 护士想要带走她时,我歇斯底里地发火。她们不得不像海水退潮一样,纷纷向后却步。 “她在做梦呢,瞧她笑得多甜。” “她还这么小,会做梦吗?” “当然会!她就是在做梦,而且是个美梦,你瞧她。” 后来,霍亦琛说我当时的眼神并不是想抱着她,而是想吃了她。我听说有的女人会患上产后抑郁症,我则不同,是患了偏执症。我想一辈子都抱着女儿,在她长得足够大时,就一直跟着她。我才不在乎她是否会离开去上大学,或者嫁人。 她做一切事情的时候,我都会拉着她的手。 生下宝贝之后,我陆陆续续见了昔日“家人”。 他们各有不同的反应。最有喜感的,当然是霍桐充满伪装的喜庆色彩的庆贺。她幸灾乐祸我没有生儿子,却不知道我将女儿视若珍宝,胜过一百个儿子。“婆婆”的一半笑脸和一半苦脸背后是同样的埋怨,我小心翼翼地回应,得出结论,她还不知道我根本不是靳雅笙。 可怜的老夫人……显然,无论是她忌讳的二女儿,她记恨的三儿子,还是她宠爱的四儿子,都不愿意让她掺和到这复杂的事态中来。每人为着不同的利益,却同样地怕她添乱。 曾在走廊玻璃那边窥视的霍其凯和霍小川再也没出现。 最后,入夜时,我见到了我孩子的父亲。病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刚找回的记忆让我对他难以笑得出来。 “我要带宝贝走。”我开门见山,“在哺乳期间,她必须和我在一起。我们会商定出你来看望她的时间表,我想,一周两次应该……” 看到霍亦琛脸上那惊怒的神情,我还是很得意。 他觉得我失去理智了:“你说的这些胡话,真以为我会同意吗?” “宝贝还小,妈妈对她更重要。如果你思维还正常,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她大一些的时候,可以轮流在你我身边,看她的意愿。” 霍亦琛当然不同意。事实上,震惊中的他已经听不清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觉得你有能力把我的女儿从我身边带走?” “她也是我的女儿!” 霍亦琛冷笑:“如果我塞进自动贩卖机一块钱,自动贩卖机吐出一个棒棒糖,它是属于我,还是自动贩卖机?” 我没理会这个侮辱人的比喻:“我现在只是想给你一种和平的解决方式。如果你继续这样目中无人……” “我目中无人?”霍亦琛咄咄逼问,“现在是谁目中无人,只看到她自己,不顾为人父母的责任,要跟她的相好私奔?” 我在被子底下攥拳,指甲抠入手心:“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霍亦琛似乎有些心虚,但他掩饰得很好:“目前,你对其歌还很重要。我必须确保她需要的东西都在,而不是到处乱跑。” 我们两个,真的没办法进行一场平静而不吵架的对话。 “是吗?”我不由得喊叫起来,“你还要确保什么?你有没有把我分娩的照片拍下来,在需要的时候好拿出来威胁我?” 霍亦琛没有想到,我记起了那件事。他突然哑口无言,他低了头,片刻后抬起,希望他自己防备到了这种情况,能拿出一个解释。他试着张口,好几次,但没有话语流出他的嘴。 每当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儿好感,不那么恨他,都会有新的或旧的事情跳出来,提醒我,面前的男人是个丧心病狂的冷血魔鬼。 我们的沉默犹如一个世纪那般久长。 我咬紧牙根:“我不会把我的女儿留给一个心术不正的变态。你想都别想。” 霍亦琛的声音有些嘶哑:“听着,我……就像你说的,其歌还小,她需要她的妈妈。我们之间的事,那些账,日后可以再算,但看在其歌的分儿上……” “我甚至都没同意这个名字!”我意识到自己因气血上涌而头晕,“凭什么你就决定了她叫什么名字?” 他做出容忍的样子:“那你取个名字好了。” “宝贝。”我脱口而出,当下有些滑稽。但细想之后,意识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她是我的宝贝……” 在惨白的日光灯中,霍亦琛面部线条变得柔软。他断没料到自己会赞同我,可现在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竟眉开眼笑。我能想象得到他在八十岁时,牙齿掉光了,但只要谈起或许已经嫁人远行的宝贝,还会露出这样宠溺的笑容。因为她是他的珍宝,独一无二,完美无瑕。 “霍宝贝。”他笑,“好,就叫霍宝贝。” 后来宝贝的官方名字还是叫霍其歌。但真正与她亲近的家人挚友,都叫她这个名字——宝贝。 霍亦琛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先发制人:“如果你要同我争辩她姓不姓霍,我先提醒你,姓霍会让她成为世上最富有的女孩。” 他开始列举已经计划好,甚至已经过户的房产、现金和其他所有有形或无形的财产。 “你……你都计划好了?” 霍亦琛点头,他接着宣布已经为宝贝注册了私立小学跟教会中学。当然,现在要去更名会有些困难,所以霍其歌这名字还是保留。他叫关若望向城中从一面之缘到挚友知己的所有人都发了信息。现在家里的芭比公主房已经布置好了,对,他已经将郊区空气清新的三层小楼送给了女儿,并建好了她的粉红卧室,这卧室如今堆满了来自各界送给新生儿的礼物,包括巴黎、米兰最大腕设计师的宴会装、骑马装,最大牌的儿童摄影邀约,专属她的轿车配司机,游艇,甚至还有一只血统纯正的、有它自己欧洲护照的、刚足月的可爱斗牛犬。 我这才意识到霍亦琛的认真。 他能够给予宝贝的,是我这辈子、下辈子都做不到的。我高高在上地评判他,认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但我买不起任何东西给宝贝,我没能力给她众星捧月的生活。 当我跟霍亦烽计划躺在海边度假,什么也不用做时,我有想过宝贝该在哪里上学吗? 我简直是个糟透了的母亲。 就算百般不愿意承认霍亦琛是对的,我还是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 你,真的是太自私了。 关若望这时推门进来,他似乎已在门外等了好久:“如果你们夫妻两个吵完了,我这里有……” “出去。” 律师立马消失,霍亦琛走了过来,坐在我床边。 吵过一架之后,他试着叫自己平和。 “我还没谢你。” 我不作声。 “你给了我世间最好的礼物。” 霍亦琛温暾了许久,才降下身段:“我查过了,宝宝大约一岁就会断奶。” 我抱着双膝,没有看他。 “我也不知道这个‘爸爸妈妈在一起’的事情能维持多久。我们两个的确很难合得来。”霍亦琛对我们之间的各种不堪这样轻描淡写道,“但至少这一年里,她应该有妈妈在身边。” “我……” “不会很麻烦。我是说,琐碎的事,肯定会有保姆的。”霍亦琛竟急切,“你只要做‘妈妈’就行了。” “可我……” “她一定懂事很早。”霍亦琛用尽他所有的口才,“到时我们会告诉她,虽然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但都一样爱她。她一定理解。你也知道,我们的圈子离婚夫妇多得很,只要好好讲,孩子可以理解的。” 我抬头看他。 “如果你要同我对簿公堂,争抚养权,我知道你的赢面大。”霍亦琛先礼后兵,“但我没那么容易认输,我会坚持到打赢为止。官司可能持续很多年,一直到宝贝懂事。你忍心她看到父母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吗?” 他也在看我,等着答案。 “一年,只要一年。之后你若还想跟他走,我绝不阻拦。” 关若望再次冒头,很不耐烦:“如果你已经成功说服沈小姐留在你身边,我这里有急事要……” “滚出去!” 霍亦琛突然的发飙让我和关若望都吓了一跳。 他跳起来,离我五丈远。 “你别想多了,这只是为了宝贝,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你留在我身边,我只是不想宝贝没有妈妈。”他睥睨着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想起了什么。好吧,你想起就想起,我不介意。说实话,我喜欢那时的你还多一些,那时的你大胆,有野心,不甘平凡。我尊重那时的你。结果一场车祸,一场车祸而已,一场车祸就让你成了这样。” 霍亦琛发出不屑的冷哼:“你以为自己变作好人了吗?打第一眼见,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你跟我是同一种人,自私,狡猾,不择手段。失忆不能改变一个人,你还是你,只不过,现在你学会用乏味、无聊、矫情和装傻去掩饰了。在我看来,还不如车祸之前。至少那时,你真实。” 他最终强调:“别以为我被你吸引。车祸之前没有,车祸之后也没有。你只是个廉价的消遣而已。我根本不喜欢你,根本不。” 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几分钟前,他还在感谢我,一转眼,将我骂得分文不值。这一定是我曾听过的,霍亦琛持续说的最多的话。原来在“讨厌我”这个主题上,他可以如此地滔滔不绝。 猜猜看我是否在乎呢?我打赌你会猜错的。 话音未落,霍亦琛已经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我的病房。关若望在愕然中,扶门的手还没松开。回过神来,他觉得刚才目睹的事情,好笑多过好气。他伸出空闲那手的大拇指,遥指那夺门而出的男人。 “他有时就跟个孩子一样,是吧?难以想象,都是当爸的人了。”关若望慢慢抽身,同时将门带上,“哦,对了,如果你要我的意见的话,作为朋友……” “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我咬牙切齿。 “……作为不是朋友的人,我认为你就该孑然一身地跟三少走。”关若望眼睛闪烁,“三少他说你可以带上宝贝,但他撒谎了。他连结婚都抗拒了这么多年,就更别提一个拖油瓶般的孩子了。沈小姐,记住我的话。我的话经常不好听,但经常是对的。” Chapter 9 要么现在就说出真相,要么永远沉默 我自认,不了解霍亦琛。就算劫后余生的几个月里曾喜欢过他,后来更多的月份用来恨他,我还是不了解他。但在某些时候,我会发觉自己可以看穿他。作为一个半吊子女演员和三流画手,我没那么厉害。而他,作为一个头牌大恶人,也没他自以为的那么出色。 第25章 互换/Switch(9) 我实在看不清的人是关若望。他可以坏可以好,坏的时候龌龊透顶,好的时候能给出本不必的、最中肯的建议。他有号称的忠心耿耿,他无处不在,他比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左右我的生命。他的话,总能悄无声息地击中我心底最晃荡的那根筋。 霍亦烽,我究竟爱不爱他? 我在情窦初开时被他喜欢过,而在这乏味、无聊、矫情和装傻的第二次生命中,只有想到他,我才有毫无瑕疵的宁静。 我问他:“你不想要孩子吗?” 霍亦烽答:“说实话,不想。” “为什么?” 他轻轻捏着我的手:“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连想象都想象不到吧?” 我可以尝试。 “如果年轻十岁,我可能会想要一个孩子。但现在……”他说,“要养一个孩子太花心力,等到孩子去上大学我才能回归自己的生活,那时我已年过半百了。”霍亦烽刮刮我的鼻子,还在上面亲了一下,“你不能想象的三十五岁,就是我不能想象的五十岁。” 我能懂他的话,用二十年的时间去为你的孩子无偿奉献,而到了最后孩子只会离开你,过他或她自己的生活。 怅然若失。 霍亦烽笑说:“别噘嘴啊。” 我试着笑:“只是……感觉没那么真实了。” “别这样。”霍亦烽说,“我是很真实地在爱你。” 有一个问题沉在我心里,险些脱口而出,如果,我不是“二十岁的幼女”呢?如果我到了五十岁呢?这件事,你是否也连想象都不能够?你还会爱我吗?这就是我此刻心中的不真实。 “你想陪在她身边的,是不是?”霍亦烽冷不丁地问。 我一时没分辨出他问的是她还是他,无措起来。随即意识到是宝贝,我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你并不真正想远走高飞,我……早该料到的。”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我不要孩子是我的选择,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霍亦烽咬住下唇,他暂时放开了我的手,“因为那场车祸,我们以前有的一切都被打断了,而且再也不可能接上了,是吗?” 我心中有个答案,然而,我说不出来。 他苦笑:“我明明什么错也没犯,却被命运这样惩罚。”他再次攥住了我的手,紧紧的,“再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再试一次。哪怕过去全部归零,我们还有现在,还可以重新开始。就再试这一次,我只要求这么多。” 我们沉默了那么久,好像地球都要停转。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像太阳一样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伸出手,放在他布满胡茬儿的两腮上。他拥抱了我,在他怀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 这是一个诚实的答案,日月可鉴。 霍亦烽静止片刻,回以一个深吻。 他随即说,他会负责跟他的弟弟谈判。他会替我争取到,让宝贝在城堡中于我的身边长大。如果他的父亲想要看女儿,那么是他要跑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到夏安路。 结果,他真的做到了。 他是如何让霍亦琛让步的,直到今天还是个未解之谜。 我把它归结于兄弟之间才能握住的、彼此的命门。 霍亦琛甚至还下令,把已经装修好的芭比房以及那房间里所有价值不菲的礼物搬到夏安路,心甘情愿地送进了他哥哥的城堡。当然,宝贝的保姆是他挑选的。两三年后宝贝会上的幼儿园,他也早在她出生那天就注册好了。 霍亦琛必须是这样滴水不漏的。 事情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城中嗅觉最灵敏的八卦记者也没有察觉。 不过,如果你以为事情就这样幸福圆满的大结局,那么你肯定错了。 霍亦琛和他易变的爆脾气是颗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他会忍受不了见女儿一面的长途跋涉。 起初,他造访城堡的次数越来越多,从最早的一周两次到每天一次。很多个晚上,他索性睡在城堡里。女儿哭醒要喂奶的时候,他会鲤鱼打挺般跃起。尽管帮不上任何忙,但他要看着。 作为他最痛恨的男人和最看不起的女人,霍亦烽与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借宿客的依依不舍。尽管兄弟两人离得太近经常会爆发冲突,而且是为了最鸡毛蒜皮的小事。 早餐时常会爆发大战,我听见一个人咆哮“你霸占着我的家庭”,另一个人则回敬“当初是你亲手把她送到我身边的”。在他们开始互泼咖啡之前,我匆匆退场,去芭比房里陪女儿玩。每天清晨去数宝贝睫毛的根数,盼着宝贝会对我笑一下,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关若望没有尽他的忠臣本分将霍亦琛劝走。也或许他劝过,但霍亦琛不听。 到了最后,关若望只有颇讨人厌地指出,在这奇异的三人关系中,四少最是可怜到家。 “你们真是病态。”他这样总结道。 他同样还总结:“瞧着吧,迟早有一天会不可收拾。” 我恨这男人,但不得不承认那些他说的最难听的话,十有八九都会成真的。 导火索是,宝贝开始牙牙学语了。 对于客观的外人来说,她只是发出一些含混的没有任何含义的声音,但我鬼迷心窍地想从她嘴里撬出“妈妈”这个词语,自从她发出第一个类似于“嘟嘟”的声音,我就没有离开过她的小床。当她说出“妈妈”两个字时,我必须是第一个听见的人。 亦烽每晚要把我从芭比房中拖出来,我才会乖乖去睡觉。 时值秋天,年底不远,霍氏集团许多企业事务繁多,霍亦琛没有闲暇再在城堡过多逗留。他留在城中的时间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宝贝开口叫我“妈妈”时,他自然也错过了。我欣喜若狂,亦烽同样喜悦,我们在城堡中为宝贝开了个小小的庆祝派对。 自打那之后,宝贝每天都会叫妈妈。我将这声音录下来,做我的手机铃声。 当霍亦琛终于发现时,他几乎发疯:“她已经会说话了?” “只是‘妈妈’。” 霍亦琛认为,这说明接下来的每一天宝贝都有可能会开口叫爸爸了。而他却有很大的几率,不会是第一个听到的人。 “宝贝要跟我住一段时间。”他宣布道。 不是我阻拦,但宝贝在城堡中已经习惯。有一次,我只想推着她去森林中散个步她都哭闹不休。保姆试图带她去稍远的地方,她两只小拳头捶得天崩地裂。她拒绝去陌生的地方,更别提是换地方睡觉了。 在尝试未果后,霍亦琛威胁要杀人。 我仰望蓝天:“你可以杀了我啊,但宝贝还是会拒绝换地方的。” 霍亦琛眯眼看我:“我被你骗了,我被你们骗了!” 关若望早就不耐烦了,这会儿火上浇油:“所以沈小姐选择了更聪明的男人,她是明智的。我们该回城了,海油集团的周总已经来了无数次电话……” 我认为,如果关若望再不学会在风口浪尖上闭嘴,那么他才会是被杀的人。 我轻轻抚着摇篮,不想打扰宝贝的美梦。可她睡了很久,不肯睁眼看我,我又那么想念她。 亦烽过来,陪我一起瞧着她。我们压低声音耳语,轻笑,亲吻,分享彼此的呼吸。 我们根本没有影响宝贝的熟睡。 但不小心撞见这一幕的霍亦琛,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火冒三丈地指责我不懂为人母,居然在女儿面前跟人亲热。 我实在不想和他吵:“宝贝在睡觉,我们一点儿声音也不弄出来。她还睡得好好的,倒是你,一进来就开始大喊大叫……” “你想没想过,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霍亦琛责问,“妈妈亲吻的人应该是爸爸,不是吗?”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我被他搞出了偏头痛:“下次我会对宝贝解释,这个人不是爸爸。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霍亦琛是最不讲理的人,“如果你要亲别人,麻烦别让我……让宝贝看见。”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就算我指天誓日地表示再也不会当着宝贝的面跟亦烽亲热,他也不会满意的。 他说:“我还是觉得,你造成的损伤应该被纠正过来。” 我拿眼睛往死里瞪他:“如果你是在暗示,想跟我……” 霍亦琛厌恶地宣布,我这是在痴心妄想。 相信我,在我最可怕的噩梦中,都不会这么痴心妄想。我情愿跟恐龙亲热,也不想跟他。 最后的解决方式是在宝贝的摇篮上贴了一张霍亦琛的照片。照片的硕大程度简直堪比通缉犯——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还亲自贴的呢。 亦烽对着他弟弟那凶神恶煞般的照片捧腹大笑。我拿那照片跟他比了比,他们兄弟两人五官很相似,但稍有接触便会完全区分得开,因为个性实在是冰火两极。但宝贝还没有复杂情感,我担心,那照片反而会起反作用。 毕竟,霍亦琛近期太过忙碌,探望频率回到了之前的一周一次。每天都光顾摇篮的男人,却是他哥哥。我开始禁止亦烽来到芭比房,他颇顺从地接受,但有时还会忘记,轻手轻脚走来,对着宝贝笑。宝贝的可爱,凡间无人可以抵抗。 我的担心,在不久后成真。 宝贝的第一声爸爸,真的叫错了人。 亦烽毫不理解我的激烈反应:“等她懂事了,纠正过来就是了。” “不是日后纠正的问题,而是,这事根本就不对。” 我没有对他承认,我这样说是因为感到这的确对霍亦琛不公平。他已经让步,让女儿留在我身边,现在他连爸爸的名号都要被剥夺了,就算只是宝贝的一个口误。 如果说我的反应是过激,那霍亦琛的反应则是我的十倍。 他当然在芭比房的毛绒小熊中安装了摄像装置,小熊的两只眼睛当然就是摄像头。他当然马上就得知了,一直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霍亦琛说:“我要带宝贝走。” “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她已经适应了这里。” “我不管她适应了什么!从现在开始,她必须适应的是我才是她爸爸。” 我心知霍亦琛是受了伤,对他不忍。我开始同亦烽商量,搬出城堡。而且,在宝宝更懂事、能分辨之前,他应该尽量少出现。归根到底,我也不希望宝宝认错父亲。 亦烽不大开心:“这真的有必要吗?” 他那眼神活脱脱是说,你瞧,你让孩子妨碍了自己的生活。 “宝宝的成长,就是我的生活。”我坚持,“如果没办法感同身受,至少尊重我吧。” “你知道下场会是什么吗?” 这用词的严重程度很是过分。 “下场?” 他点头:“对,下场。下场就是,你们会变回一家人,就像我从未存在。” 他伸出双臂圈住我的腰,将我拉近他。 “我说这样的话,别生气——干吗不信任老四呢?就把宝贝给他,他自己能把宝贝带好的。而且你随时可以去看她。”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跟你说实话,孩子是个大麻烦,真的。”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希望我把宝贝拱手让人。我脱出了他的怀抱。 他很为难:“我都说了别生气,你看你这是……” “你真这么想甩掉她……”我冷着脸说,“就得连我一起甩掉。” 这场出走还真是很有悲剧意味。 我有一个女儿,还有两个都不是我丈夫的男人。我对他们两个都很生气。 芭比房是没那么容易再搬一次了,但宝贝很乖地没有哭闹。前提是我一直抱着她,不能离手。汽车的婴儿安全座椅她完全不接受,一定要坐在我怀里。她的小狗趴在旁边的纸盒子中。 到了地方,我喂饱她,抚着她入睡。 在确保她睡得香甜后,我去卫生间里哭了一场。走出来时,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桃子。我的头发惨不忍睹,杂草般披在脑后。 外面有个两脚开立,如圆规般站立的男人。 霍亦琛低头凝视宝贝,嘴角露出“终于得到了”的幼稚喜悦。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心里不好受,颇友好地掩住了大笑的冲动。 “你们吵架了?” 他的幸灾乐祸,我装作没听到。 我回到摇篮旁坐下,宝贝的小脸蛋像丝绸一样顺滑。我将手放在上面,为自己充电。 霍亦琛识相地消失了。我走出来时,他在厨房,撬着一盒硕大的膏状物。见我过来,他伸手给我:“酸奶吃不吃?” 我接过来,连同那只巨大的塑料勺子。我舀了一口:“这也太难吃了吧。” 霍亦琛笑:“脱脂,无糖,像水一样的垃圾。” “有没有好吃点儿的?” “等到你们分手的时候,你才配吃好吃的。” 我将酸奶推开,为自己倒了杯低卡。我知道自己想喝咖啡,但因为在喂母乳,不得不杜绝咖啡因。我很久没吃过任何真正好吃的东西了,因为它们总是“对宝宝来说太辣、太刺激、不健康”。 “如果他说的没错呢?”我嘟囔道,“有了孩子之后,你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废话。”霍亦琛嗤之以鼻,“你是在告诉我,会为一杯咖啡而情愿不要宝贝吗?” 当然不会。 我稍感放松,的确不会。若这时有人对我说,不要宝贝,但给你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换吗?我会让那人去死。 霍亦琛的本意当然不是给我打气。知道我不会放弃宝贝,他只有失望的份儿。 “把宝贝给我,然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到,就算是月亮上的兔子。” 我愣怔半晌。 “你们兄弟两人就不能稍微中和一下吗?” 霍亦琛这时伸出一只手勾走我吃了两口的酸奶,取出我用过的勺子丢进垃圾桶,拿了一只新的。他津津有味地咀嚼那像石膏一样的恶心东西,不忘继续鄙视我:“你跟他两个人,我都非常讨厌。” “……谢谢你了。” “不,听我说。”霍亦琛继续,“我至少了解我哥,最会恋爱的就是他,他很懂怎么体贴呵护女人,超过我们家所有男人加起来。而且他的确喜欢你,超过之前所有女人加起来。” 我慢慢听进去了。不知他是什么居心,但这半假半真的安慰还是让我舒服了些。 “他抗拒婚姻,但他也跟你求了婚,所以他可能是真的改变了一些。” 霍亦琛当然绝口不提是他意气风发地跑进城堡,用一个真相打断了差点儿成功的求婚。 “但孩子……是一件太大的事。他已经花了三十多年去抗拒责任,一夕之间是改不回来的。你可以勉强他接受宝贝,他也会为了你而暂时接受。但日久天长之后,你们就会吵架。” 我将手肘撑在吧台上,听着这调停。他的话不无道理。 第26章 互换/Switch(10) 霍亦琛将吃光的酸奶罐子揉成一团:“妈妈的男朋友是爸爸的哥哥,这已经够扭曲了。你再给宝贝增加任何负担,我会亲手毁了你。” 宝贝认错爸爸这件事,唯一一个比我更焦虑的当然是她爸爸本人。 一段忙碌结束后,霍亦琛终于得闲。他开始有时间整天守在摇篮旁边,为了帮自己正名,一本正经地对宝贝不断重复“爸爸”“爸爸”。 我咬牙切齿地轰走了他:“如果宝贝长大后有性别认知障碍,因为你一直叫她爸爸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男的,我才会亲手毁了你。” “我们现在要追究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吗?” “走开!” 宝贝每晚会醒来几次,哭着要奶。或者要的不是奶,而是我哼几句摇篮曲。另一个房间中的霍亦琛偏偏耳朵尖,他兴师问罪,倒不是因为宝贝吵醒他,而是因为他觉得一定是我什么地方没做好,才令宝贝夜不能眠。 我夜里睡不好已经很累,还要被他挑刺,煞是火大:“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你当妈妈就好,其他的事给保姆做。” “那你认为‘当妈妈’是什么意思呢?” 他强调,他聘请的这位保姆有育儿方面的学位,那授予学位的学校厉害到地球快要盛不下,我做不好的事,保姆一定能做好。 这人是在千方百计地把我支开,让我走得远远的,好将宝贝据为己有。 半个月后的一天,跟我冷战许久的男人,手持一束玫瑰立在门廊。 此时,霍亦琛抱着宝贝在厨房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宝贝难得听话,配合地咯咯直笑。我生怕他把女儿摔了,伸出双手追在后面。 亦烽撞见这情景,呆在那里。 眼瞧着霍亦琛表情逐渐僵化,我回了头。 亦烽先调整好,笑得明朗:“我来求和。”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声音像蚊子叫。可我满心甜美,好像有一朵小小的花,含着露珠在心中开出来。 今天是纪念日。对于我这个失忆的人来说,仍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在浩室工业的大楼中见到了这个有海盗般笑容的男人。 他订了城中最好的餐厅,两人餐桌。这会儿,他正用晶亮的黑眼睛凝视我。 我犹豫不决,转身拉住宝贝粉嘟嘟的小手。她正朝着她爸爸吐舌头,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放心。自从宝贝降生,还从没离开她一整晚过。 霍亦琛低头看我,渐渐解冻。他回过神,催促我,用的语速却很慢。跟他一贯赶我走的语气相比,这次并不那么坚决。 “……去吧,我在。” 我过了一个浪漫甜蜜的夜晚。餐厅完美,晚餐完美,现场演奏的小提琴也完美。离开餐厅,我们去海边看夜空繁星。愈暖时节,潮汐之声就如大自然咏歌,令人安神。我平躺在沙滩上,体会到了长久以来再不能有的宁静放松。他身体慢慢覆上来,深吻如炽。我在柔软的流沙中沉陷,上浮。海风夹杂着盐,爱抚我们交织的身体。 “这样的生活不是比当全职妈妈更舒服吗?” 亦烽亲我的脸颊。 群星隐去,明月升空。 “可我喜欢当妈妈。” 亦烽没有反驳我。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问:“她几岁断奶?我们找家寄宿幼儿园,那里的人最懂怎么照顾孩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犯了错。或许,他真的永远不会改变。 回到家里,我立在门廊,脱掉脚上的细跟凉鞋。屋里有微弱光芒,我并不知那是为我留的灯。我光着脚走进大厅,第一眼看见的是宝贝的摇篮,下意识地以为出了差错。但紧接着,宝贝闭眼的小脸映入我眼帘,她睡得很香。于是我放心。最后,看见连着摇篮的手,那只手连着一个撑着脑袋、显然已经睡着的霍亦琛。 一阵穿堂风扫过,吓得我肝胆都在颤。宝贝会被惊醒的!我赤脚跳过去,迅速但无声地关了进风的窗。 宝贝果然惊醒,哭叫起来。霍亦琛跟着醒,找寻罪魁祸首。 我质问他:“为什么在大厅里睡觉?宝贝着凉怎么办?”眼角扫到桌上有个半空的酒瓶,我气得想扇他,“你带孩子还喝酒?真是的,我就不该走!” 霍亦琛揉着眼睛,答非所问:“就算吃饭加做爱,你回来得也太晚了。” 宝贝已醒,我索性打开落地灯,检查她的尿布。 霍亦琛坐起身,目光空洞地瞧着我忙乱。 我这时还穿着与亦烽约会的衣服,那是条黑色的小礼服,宽肩带,收腰身。因为在海滩上滚过,沾了点儿沙子。自从生孩子之后,我再没细心打扮过,然而那晚我化了淡妆。 果然,宝贝干了好事,要换尿布。他帮我把着,我麻利动手。 就在那时,霍亦琛中了邪似的,喃喃:“宝贝快看,看你妈妈,她可真漂亮……” 在看孩子时喝酒这件事,霍亦琛自责了一阵子。幸而他这人极易迁怒,所以不久即解脱,从容地将错误怪到了我的头上,是我不该出去约会。 我们并不是夫妻,他却管我约不约会。 我们两个没制定时间表规定一三五由他看护,二四六由我看护。情况根本不是那样的。原则上讲,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有保姆看护。只不过,我们都太爱宝贝,才想尽量多地陪伴在她左右。 我对霍亦琛道:“你也可以跟人约会啊。” 他想要反驳我,但意外地找不到字句。 我笑话他:“其实是没人跟你约会吧!” 霍家的男人各有特色,要论情史排行榜,霍亦琛的确是垫底的。 “说起来,你的绯闻还真是很少。” “是从来没有。” 我想起什么:“有一个……” 霍亦琛用吓人的目光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没错,那唯一的一个,有我出镜。那整件事情,也是误解。 “如果你不想谈起她,就别回答我的问题。”我试着问,“但,你跟她,我是说靳雅笙,你们在一起时,你也是同样的德行吗?” 霍亦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时值周末,我们身处家居超市,我在向推车里面填满积木玩具、薰衣草手工皂、印第安风格挂毯和雕刻镂空花纹的月亮星星壁灯。我曾想将宝贝的空间主基调定为粉色,但她并不喜欢。她喜爱深蓝和酷黑的东西,就像那两道酷似她爸爸的英气十足的眉毛,她将是个男孩气的小公主。这让我想起靳雅笙。我的剪报集中曾有时尚专栏,她带领记者参观她的闺房和偌大的衣帽间。那些地方,充斥了流苏、铆钉、大胆的撞色、格格不入的涂鸦。 霍亦琛手里握着一只气球动物,摩擦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如果捏碎那些薄薄的气球皮,会有爆炸般的声响。然后,又是虚无。 他回忆过往,慢慢开口:“我不太记得了。她总是很……直接。” “直接?” “她不是个随和的人,经常为了些小事跟我吵架。”霍亦琛捏着气球,“而我累了一天,根本没力气吵。我就递给她一盒冰淇淋,然后,就解决了。” 原来是这么个简单法。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用冰淇淋去解决问题。从不肯在情感表达上投入工夫的夫妻,就这样成了两个陌生人。 “从不吵架的夫妻,才最可怕。” 霍亦琛低头发笑:“你以前也这样说。” 我推着手推车向前走:“我以前也这样说?” 霍亦琛跟在我后面,步履不快不慢:“是啊。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偏偏大道理有一堆,天天在教导别人。” 原来如此。 “那,以前你怎么回答我?” “我说,我不会从一个还没谈过恋爱的人那里汲取所谓的经验。” 我翻了个白眼:“真遗憾。时至今日,我谈过恋爱了,而你还是没有。” 霍亦琛伸出手臂,拉住了我手中的推车。我被刹在原地,差点儿滚到轮子底下去。他将我蛮横地挤开,两手着柄,自顾自地推着朝前走,不远处就是结账出口。 他语气发硬:“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恋爱?” 我刚要大声谴责他光天化日下抢我的推车,一甩眼瞧见了原因。 亦烽在货架那头出现,正望向这里。见他弟弟自觉主动地消失,他大踏步过来,给我一个深吻,时间略长。 “你怎么来了?” “我去家里,没人在。保姆说你们在这里。”亦烽面容紧绷,“你跟老四近来很融洽啊。” “这样对宝贝有好处。”我极度不敏感,没发觉他话里的醋意。 “你真以为她智力发育到看得出人眉高眼低?她还不到一岁。”他自己听出醋意,索性捧住我的脸,直抒胸臆,“为宝贝购物这种事,我也可以陪你做。我正在陪你做。” “你确定吗?”我咕哝,“每回我跟你提起宝贝,你都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亦烽没有辩解。他将手插进裤袋,唇角弯起温柔好看的弧度:“对不起。她是你的一部分,我一定爱她。” 说实话,这并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 “你没有必要勉强的。” 霍亦琛正在收银台结账,我知道他习惯顺手拿一包糖果,他最爱吃糖。 我必须盯着他别将糖果跟宝贝的玩具混在一起。颗粒太大的零食对不到一岁的宝宝极度危险,上次如果我没及时看见,宝贝几乎已经将那糖整块放进了嘴里。尽管只是虚惊一场,还是后怕万分。 “……在我跟你说话时,看我一眼可以吗?” “对不起。只是……”我眼看霍亦琛伸手拿糖,“你能叫他别……算了,等下提醒我把糖挑出来。” 事后我想,亦烽在尽最大的努力不发作。 他持着我两只手:“我得霸占你的下个周末。咱们再去海边怎么样?或者罗马,我新买的湾流快到你没法……” “下个周末不行。” 事情偏偏不凑巧。 亦烽变了脸色:“为什么不行?” “霍亦洁要为我们拍摄一辑特影,她现在在跟一个什么大牌杂志合作,求我们给杂志做一次专访,作为宝贝在公众面前的第一次亮相。记得吗?” 亦烽转开了头:“在这个‘特影’里,你还会以老四妻子的身份出现,对吧?” “……是宝贝的妈妈。”我的脸一定血色尽失,“听着,身份错认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们也一致同意了不再扩大事态不是吗?” “是‘不再扩大事态’,还是你心里其实很想做靳雅笙?” 好像有人当头给我一记闷拳,那又疼又晕的感觉,我张了几回嘴,没能喊出来。我希望他有哪怕一丝的悔意,会马上抱住我,说他并不是那意思。他只是感觉被排挤、被忽视了,因为他周末来找我时,第一眼见到的是我在和他弟弟逛超市。 但他没有。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那张曾让我迷恋的英俊脸庞充满了冷漠和指责。 我牙齿抵住下唇:“你这样说我,对我太不公平了。” 亦烽向后退了几步。如果那货架突然坍塌就好了。 “这一切,对我难道公平吗?” 他高大的身影,一转眼就消失了。 我茫然呆立,泪水流到嘴角,又烫又咸。 霍亦琛不知何时折返,站在我身边,极度不耐烦地咂嘴。他意识到我不可能在五秒钟内停止哭泣,见旁边的促销台上有抽取式面纸,他拿了一包,撕开,抽出一张给我。我用力地擤鼻子,纸巾成为一团。 霍亦琛又拿了一只塑料纸篓,掼在手推车里,我开始向里头丢纸团。 纸篓半满时,我大约能止住了。 霍亦琛已经忍耐太久,悻悻地说:“下次哭也选在超市里吧,瞧瞧多方便。” 现在他要多为一盒纸巾和一个纸篓付钱。 纸篓压住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纸袋,他大费周章地将它掏出来,礼貌地捧到我面前。 “糖要不要?” 我完全不想吃糖,但怕他会重新塞回玩具袋,于是马上接过来,捅进我风衣口袋里,确保它不会成为宝贝的毒药。 这一下霍亦琛气得够呛,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不是整包都给你的!” 我们驱车返回房子时,我全程看向窗外。如果亦烽说得没错呢?如果我潜意识中,竟真的想取代靳雅笙呢?这念头,只是想想都令我毛骨悚然。不错,我是生还者。但我没义务,更没权利,身兼两人地活下去。 可事实是,为了宝贝,我已在这错误的身份上骑虎难下。 “给那个杂志拍全家福的事,并不是一定要做。”霍亦琛说,“小洁一时兴起罢了。谁要上杂志?我想想都嫌烦。我看,都不必去了。” “要去!”我坚决,“我可以不去,但你必须和宝贝一起去做这个特影。你要对着杂志记者谈起你多么爱这个女儿,她是你的宠儿,也是霍家的宠儿。越夸张越好,你听见了吗?” 我咄咄逼人的语气,让霍亦琛听出了端倪。他看看我,又看回前路。 “你知道,即便没有所谓的‘公开亮相’,宝贝也是我的宠儿,更是霍家的宠儿。这一点,不会更改。” 我质疑道:“你怎么保证?你自己都叫过她是私生女!” 这深藏于心的恐惧,我从没对人说过。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我是沈珺瑶,不是靳雅笙。但如果错误不再是错误呢?我无妨,霍亦琛也无妨,会因此而受伤害的竟是宝贝。 我更不会告诉亦烽,小洁的提议按住了我最软的那根筋。我马上就应了下来,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提议过宝贝的公开亮相。 作为霍家的女儿,而不是…… 私生女。 不错,如果曾有那么一刻,我希望我不是我而是靳雅笙,那只因为,我不想成为女儿的绊脚石。 不想成为她成长中唯一的污点。 霍亦琛将车缓缓倒进车库。 这一带并无许多豪族,大多是在城中工作的中产阶级,一夫一妻,两三个孩子,一条宠物狗,修剪得漂亮的草坪,开朗活泼的邮递员,友好的邻居,和睦的家庭,安宁的社区。宝贝在这里长大,会好过喧嚣与诡异兼具的深宅大院。 如果宝贝在霍宅中长大,那么有朝一日我的身份公之于众,她在霍家还是否有应得的地位? 还是否有人认可她,保护她,宠爱她? 车尾严丝合缝地贴到车库后墙,霍亦琛关闭引擎,摇起了车窗,车门的暗锁咔嗒一声解开。而我兀自出神,没有拉门下车。他也就静静地坐在驾驶座,没有催促。 “我不希望你担心宝贝。她该有的东西,不会因为妈妈变了就全都失去。” 我脑子中流转的想法,似乎霍亦琛都听得见。他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没让我有丝毫突兀的感觉,可以坦然地接上继续讨论。 “可你并不能保证啊,”我回道,“霍家的主人,并不是你。” 第27章 互换/Switch(11) 产业,家族,都不属于他或者霍亦烽,而属于他们的哥哥霍亦坤。实际情况明眼人谁都清楚,霍氏集团中的最终根基——霍氏投资控股有限公司,由霍亦坤直接执掌大部分股权,仅留出一小部分持在他唯一的儿子霍其凯手里。 说白了,霍氏仍是霍亦坤的一人江山。 女儿的地位,她分到什么,归根结底都取决于最终的王者霍亦坤。 她的亲生父亲,和她亲生母亲的爱人,加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决定力。 车库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仅余空际微光,凄然而凉。 我管不住自己,那些话就那样说出来了:“你已经掌控实权这么多年,可你的大哥又给过你什么?他到底怎么想,有谁知道?” 我此生没有与霍亦坤打过交道,但凭听闻,知道那是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如果是等闲之辈,也打不下这戎马风华。谁知他的心?谁知他不会将原配和“第三者”的女儿区别对待? 霍亦坤可能是各种个性,但唯独不是慷慨,不是通融。我在医院里临产时,所有“家人”都得见,唯他不曾出现。而他的儿子霍其凯对这小他二十余岁的妹妹也不甚青眼。 我不计较财产,但亲情呢?宝贝能得到什么? 只要我成了第三者,那么宝贝就成了昔日的霍桐。 想到霍桐童年受的对待,我不寒而栗。 哪怕那些恶劣只有十分之一发生在宝贝身上,我都会心痛致死。 我开门下车,向房子走去。没头没脑的冰雨这时砸了下来,又被风吹着,感觉脚下飘忽无根。 走到半路,手腕被人抓住,整个身子掀转回去,透过雨帘,对上霍亦琛黑蓝如冰的眼。他钳着我双肩,将我箍在他身前。 “你给我听着,无论如何,我不会容任何人错待宝贝。” 雨声渐密,夹着冰雹,他不得不喊叫,才能让这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可我还是……” “如果你真的为宝贝着想……”霍亦琛继续大声,“要么现在就说出真相,要么永远沉默。” 没人可以欺骗一辈子。或早或晚,真相总会烧穿一切遮掩,以最激烈的方式,将之前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而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愿当一辈子靳雅笙。我不能夺走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和她的身份。过去没有,现在也不行。 我爱宝贝,我用我全部的生命在爱她。思绪纷乱,我根本不能理智。 如果我对她来说,只能是污点而无他解,那么我宁愿并不存在。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大雨无边无际,眼前一片模糊。 “我该走,我该……就算是再死一次,我也……” 可我舍不得宝贝,我舍不得她啊。 唇被封住,夹杂着雨水和泪水,化作一个没机会发出的呜咽。只0.001秒的时间,唇瓣相碰时有如触电,我们各自弹开。 霍亦琛的手,啪地松弛,容我跳至几尺开外。他也把自己给吓着了。 我嘴唇痛得几乎要滴血,好像那不是一个吻,而是匕首划过,雷霆斩过。 “你疯了。你……你……你怎么能……你疯了!” 我说不下去,落荒而逃。 慌不择路的我,一脚踏进泥泞的草皮。收回来时,又撞翻了正朝我走来的人。惯性之下,跟她抱着滚进泥地,她的尖叫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霍亦琛紧走过来,将我从那堆狼狈之物中拽了起来。我抹掉眼前污物,才看清那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 价值不菲的皮草完全不成形状,精致得体的妆容更是一团泥球。 霍桐被保镖扶着勉强站起,钻石般放出光柱的眼睛,紧盯在霍亦琛揽在我腰间的手上。 电闪雷鸣,天气预报中的台风,要于今夜登陆了。 霍桐身量长我许多,但更瘦削。我好容易找出合她身的干净衣裳,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怏怏接了。照妖镜似的美目依旧死死瞪我,只恨方才天上下的不是刀子。我忐忑地想,她看到多少?没看到那个精神错乱、天打五雷轰的吻吧? “我正好在近旁,顺道来看看其歌。”霍桐说。 我们收拾停当走出去时,外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不知精神病好了没有的霍亦琛,另一个是位半生人。我反应片刻,想起是在产房里隔着窗户见过面的小川。他们正聊着关于霍氏集团的近况,霍桐见了喜不自胜。我暗自道,不知小川在霍氏产业中参与了什么,想必霍桐乐意叫他多跟霍亦琛相处。 见我们走近,关于公事的谈话戛然而止。 此番近看,这男孩爽利可人,浓眉大眼,阳光帅气。见到我,颇有礼貌地唤了声四婶。 霍桐插嘴道:“你上个月过了二十四岁生日,你四婶并不真的比你大很多呀。以前不是都朋友相称的?这会儿客套个什么,把人家都叫老了。” 靳雅笙若还活着,现在就是二十五岁。 小川朗朗地笑:“妈说的是,我也觉得别扭来着,还是叫Alison比较习惯。” 霍亦琛满脸不快地咳嗽了几声,引得霍桐屡屡刺目。 她一只鹰爪抓着我向宝贝的摇篮走,边走边朝小川使眼色:“你们接着聊,雅笙领我去看看你的小妹妹。” 保姆正逗宝贝玩,霍桐叫她退下,好同我说话。她要说的话我大概不会爱听,更不想宝贝听见。 我叫住保姆,请她带宝贝出去散散步。 霍桐两道秀眉立了起来:“如果其歌不在这里,那我们两人躲在这里说话成什么样子?” 我防备地笑:“是啊,我们两人躲在这里说话,成什么样子?” 霍桐眯了眼睛,没料到我会公然回嘴。不过她够有姿态,也够迂回,当然不能露怯,施施然地允许保姆带着宝贝走了。 “那我长话短说,不叫他们觉得奇怪。”她眸如深水,“刚才外面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蒜了。”霍桐道,“你真的以为,可以随便亲别人的丈夫?” 我头皮一跳一跳地疼。千方百计地想假装那没有发生,却偏偏有人不让我如愿。 “第一,是他亲我……” 霍桐一副看你如何狡辩的模样,我的解释无济于事。好笑的是,她已经打定主意,我说的一定是废话是谎言,还就是要听我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谈话是有一点儿激化,差点儿吵架。但我不知道他怎能那么生气……” “生气?”果然我说了好大一句废话,霍桐笑笑,“他亲你,是因为他生气?他表达生气的方式还真独特。” “够了,我不必被你逼问。”真是多余费力,“如果你真这么好奇,就去问他。” 如果她此行根本不是想以姑姑的身份来看望宝贝,那我连这所谓的虚情都不用领。比起跟她耗时间,我更想去陪女儿说话。 霍桐拉住我:“看来,我的警告你半点儿都听不进去,简直不知廉耻。小心,你欠的债,将来是要你女儿来还的。”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本来还奢望着,看在命运相似的分儿上,至少霍桐能对宝贝友善。本就一天天降低海拔的希望,终于在我眼前到了地平线,无声地化为泡影。 “如果是从前,我最多押着你去雅笙坟前磕个头。”霍桐道,“但现在多了个小东西,就可以更好玩一点儿。” 我咬紧牙根:“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如果你敢伤害宝贝……” “别恨我。”霍桐略微偏头,深玫瑰色的嘴唇显得迷离,“与你一样,我也只是个一心为了孩子的母亲而已。”她用长得不可思议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这张脸,还真是很诱惑。但曾经比你更诱惑的女人,也没能被霍家的男人扶正,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踏着细跟鞋子,嗒嗒地朝外走去。 “放心,你不过是个碍眼的人而已。我想怎样,也只有找我亲爱的弟弟。他一直辛苦,有个自家人帮把手没什么害处。以前他老是推托,现在,大概会通融了。” 我终于意识到霍桐的目的。不是来检查我有没有恶人得志,更不是来检查宝贝是否有感染恶疾早早夭折的可能,而是来为儿子在她的四弟面前讨些利益。若霍亦琛以前不曾应允,那么现在她有了一个筹码,不怕他不让步。 我全身血液凝固。其实,目前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大坏事,造不成很大影响。但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总有无数邪恶跟在后头,一齐释放。如果她得寸进尺呢?贪婪,可以永无止境。 我跌坐在床边,双手掩面。 我该怎么办…… 皮鞋底摩擦木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小川像模像样地用眼神四下找寻了一番:“我妈不是进来看其歌吗?其歌怎么不在这儿?” 我理理头发,站起身,堆出个笑:“保姆带她出去散步了。” 小川哈了一声:“是这样。” 我感到硬装的笑意就快要挂不住,给他指了指花园的方向。 小川顺着我的手看出去,赶快解释:“不,我不去了……不是说我不喜欢看其歌。她很可爱,那天我就看见了。她有你的眼睛和嘴唇,四舅舅的鼻子和下巴,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宝宝。” 这回我的微笑真诚了不少:“谢谢。”我试着找些话题来聊,“那天,你跟霍其凯在一起。” “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小川认为我说了句极古怪的话,“经过那件事,我怎么还能把他当真正的朋友?他拿我去抵赌债啊!要不是妈妈不知哪里弄到钱赎我出来……”他苦恼地低头,“我昨天还提起这个话题。可妈妈不许我问,她说,她求了一个可靠的人。” 我忽然想起自己此刻是靳雅笙,靳雅笙对两个男孩子之间发生的事应该很清楚。 “哦,对……瞧我,都给忘了。”我拍拍脑袋,硬着头皮装下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事故之后,我一直晕乎乎的,忘记很多事。抱歉。” 小川宽容地谅解:“没关系,忘了也好。我想,他可能从来也没把我当兄弟。”他尴尬地笑,“你觉得他把我当兄弟吗?” 天啊,这问题我怎么回答?我不是靳雅笙,完全不知道你们的友谊,我连你们是谁都要别人来告诉我。 “我想,你是个很好的人,大家有目共睹。”我只记得霍亦烽说,小川是个好小子,“那么,他应该也能看到这一点。” 这句毫不高明的掩饰,竟让小川由衷欢欣。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真的吗?谢谢你!” 这样回答之后,他又发觉了一丝异样,玩笑地问:“不过,你真的是她吗?” Chapter 10 任何毁灭都是一种救赎 我是真真切切地给吓着了,当场冰冻,恨不得地上裂出一个洞,好让我钻进去。糟糕!他看出来了,他一定是看出来了。可是,怎么看出来的?靳雅笙一般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吗? 小川像好伙计一样,朝我右肩轻捶一拳,这动作并不大自然,好像他只是强迫自己对我示好:“原来你还有这么好人的一面。” 我发觉他不是认真的,松了口气:“我一直都有啊。” “得了吧。”小川晴朗的面容又笼上一层阴影,“别以为我不知道‘跟屁虫’这个绰号其实是你给我起的。小洁都告诉我了。”他很是懊丧,“我不想那样跟着霍其凯的。只是我妈……” 我大致猜到了这之间的种种曲折。代替靳雅笙,我说了该说的话:“给你取那样的绰号……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貌似也不是靳雅笙会说的话。小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 靳雅笙会给人取恶毒的绰号吗?靳雅笙不会跟人道歉吗?有没有哪位作家行行好,给她写过传记?因为要演这幕大戏,我连剧本都没有,全凭猜测。 这时霍桐在门厅唤小川,我如释重负。 “好啦,那么我猜,她成功逼四舅舅答应我跟着他做事啦。”小川的语气毫无鼓舞,“她就是不明白,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霍桐母子告退后,保姆送宝贝回房。除了“妈妈”“爸爸”,她又学会几个新的字,兴奋地说个不停。所谓新字,其实只是音节。宝贝是否确知它们的意义呢?如果她不日将搬进一个大宅子,那宅子里的人会说钩心斗角的事情和恶毒刻薄的言语,她会否听进去呢? 霍亦琛进来时,宝贝和我都盯着悬挂的小型旋转木马。宝贝边看边笑,我则一手托腮,满面严峻。 他咳嗽一声,落座在我身边:“刚才发生的事……” 我回神,知道他是在说那个吻。我慌忙打断他:“那事可不可以假装没有发生?” “不可以。”霍亦琛冷声道,“不说清楚,我怕你有错误的期待。” “我对天发誓,我一点儿期待也不敢有。” “我是把你当成了她。” 看来是不听不行了。我点头,这是个很好的解释。 “虽然我说过,并不是那样爱她,但如果她还活着,我会试着去爱她。” “好了,我知道了,你解释得很清楚。”我向他保证。 霍亦琛显然准备了更多别的话,一大篇名为《别以为我对你有任何感情》的演讲报告。被我决然地打断,他脸黑了好久。但比起探讨他对他孩子母亲的发神经举止,我们显然还有更重要的议题。 “我不想再演下去了,我要带宝贝走。”我说,“至少在她成年之前,让她离开霍家,免受流言困扰。我只告诉她,我跟她爸爸的‘婚姻’没能成功,所以不住在一起。” 霍亦琛肯定会发飙的,所以我语速加快。 “我以靳雅笙的身份跟你离婚,这样我也会慢慢淡出大众的视野,更淡出你家人的视野。宝贝不再是豪门千金,像普通女孩那样长大未必不是好事。与此同时,我会努力工作,不会让她受穷。” 霍亦琛没有答应。 那就只剩第二种选择了。 “有时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还是消失比较好?” 如果我能以靳雅笙的身份死去,那么这秘密就有很大的可能永远不会被揭穿。母亲早逝,至少不会为宝贝的前途抹黑。同时,死人不会吸引那么大的注意力。尤其是霍桐,如果靳雅笙因为死亡的关系不能再拥有霍亦琛,我这个外来入侵者的“死亡”,会让她安心很多,她不会再那么耿耿于怀。 “请你理智一点儿。”霍亦琛两肘支在膝盖上,他也在思考这两难境地的出口,“计划让你再死一次,技术上就不容易,有太多细节要考虑。” “……我就不能吞一瓶安眠药什么的?” “这些胡思乱想就到此为止,别再提了。我们维持现状就好。我可以保护她,无论发生什么事。” 第28章 互换/Switch(12) “可有霍桐的先例在,我怎么能放……” “宝贝不是霍桐,我也不是我爸!”霍亦琛还是发飙了,“霍桐怎样,都不会被复刻在宝贝身上!” 他眼神坚定,我终于点了点头。 霍亦琛见状,缓和了语气。 “你当好妈妈就是了。其余的事,让我操心。” 这时我的电话诡异地响起。各种身份互换后我已经没有朋友,因此打电话的只可能是一个人。而这关口,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 霍亦琛打量着我:“你不接吗?” 我摇头。 他发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声音,既像叹气,又像冷笑。 “说‘要消失’这种话,其实不全为了宝贝吧?其实,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他走到床头,两指拈起了那正铃声大作的手机。来电显示,就是我意料中的人。 “想做回沈珺瑶,想回到他身边。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就像几个小时之前他突然发神经地亲我,现在他又发神经地恼了。 “你本可以直说的。” 给《财富》杂志的“霍氏特影”,居然是一次全家式的大集会。 我期待着一个小小的影棚,其中有温馨的道具,霍亦洁为我设计了几条不同场合的裙子,花园、街头、画展、简餐。它们风格各异,共同点是,宝贝都将有一条小小的配套的裙子,令我们母女在所有情景下都很和谐。因他妹妹拒绝制作她并不熟悉的男装,杂志的造型师为霍亦琛另选其他造型别致、缝纫考究的套装,庄重、休闲、严肃、放松。他的责任是成为我和宝贝身边最大最帅气的道具。他不苟言笑的扑克牌脸孔,应该还会被摄影师无奈地摆弄很久,央他略微笑一笑。 总之,会是小而亲密的布局。若能只有我和宝贝摆拍母女照,那是最好不过的。但我不想对霍亦琛不公平,他是个足够尽心尽责的父亲,他跟我一样爱护宝贝,重于他自己的生命。 万万想不到,《财富》的借题发挥可以星火燎原。眼下,我站在拱顶里,对在右面八丈之外的霍亦琛递去一个哭笑不得的眼神,造型师正在往他身上缝绶带。左面八丈之外,则是一个我不敢去看的男人。与所有人同时出现在这里,他火气未消,一言不发。 事先为霍亦烽备好的服装,裤腿居然短了一大截。那天负责盯他的造型师见他青灰面色,以为是这关于裤子的意外惹怒了他,欲哭无泪。 他的母亲与二姐在另一隅。母亲是藏青半袖裙袍,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唯发式与小辈女眷们保守的盘发不同,自由垂卷波浪,显得年轻不少。霍桐则着兰花紫抹胸,浓妆重彩,骨感身材如一棵孤绝之树。她是在场女人中唯一一个有超模身量的女人,镜头感令拍惯维秘天使的摄影师也啧啧称奇。 家族的核心人物霍亦坤缺席,保持了他已长达五年的低调形象。代他出现的是儿子霍其凯,他一头长发今天束成马尾,露出消瘦的脸庞,让那深邃的眼窝更加神秘。 小川也在,瞧那打扮的模样,大约霍桐为他争取到了上镜的机会。 此次还有一个惊喜来客,霍亦琛这一代最小的弟弟,亦洁的双胞胎哥哥,我至今第一回碰面的五弟弟霍亦泓。他与小洁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为人像孪生妹妹一样,一心追梦、十足上进。只是,他钻研的东西大家都不懂。作为这一代男孩子中的老幺,本应是众人宠爱的对象,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霍亦泓回家次数比他四哥还少。在所有人的描述里,他似乎住在深山老林,每天不跟活人交流。怨不得大家提到他都会撇嘴。他很不情愿地被双胞胎妹妹拉来拍照,全程不很投入。 整间大厅里的人星罗棋布,大约以六到七个人为耀眼明星,每个身边都围着造型师、化妆师、发型师以及这些大师们各自的助理。连宝贝都有她专属的小团队,而且为了避免太多闪光灯让宝宝不快,她独享一个小小的化妆间,有保姆在里头陪她。 雕栏之外,各大媒体的记者围拥向前。我听到一个记者在对着镜头说无稽的词组,包括“现代皇室”和“我们时代的贵族”。在摄影棚和记者之间,着制服的彪形大汉严守堡垒,有不经事的试图闯关,会被抬着四肢丢出去。 教堂之内,正在工作的大家语声嘈杂,然而有条不紊。 我面前的造型师则正忙于将我的鸢尾捧花拾掇整齐。 她朝我笑笑:“这场景,是否令您想起了当年与霍先生的世纪婚礼?” 我猝不及防,第一反应是摇头。想要补救时,已经来不及。 这摇头动作实在过急过猛,造型师怔了怔:“呃,亦琛先生跟您就是在这里结婚的。我还以为……” 是的,当然没错。我的剪报簿中有当年霍亦琛与靳雅笙的世纪婚礼,他着经典黑色西服,她着公主白丝婚纱。那些影像实在太美好,跳脱纸面,仿佛让我听到竖琴的叮咚声。 靳雅笙她一直笑得很幸福。即便是扑克脸的霍亦琛,也在某个时刻眼含慰藉。 那是在上帝面前,许下生死不离的誓约。 我试图让自己振作:“我的意思是……就算当年,也不及今天这样大的阵仗。” 造型师打消狐疑,将整理好的洁白捧花奉上:“四太说得是。如今有了爱的结晶,那也是更大的幸福呢。” 爱的结晶…… 这时一名助理跑步送来一个方盒子,她两手举在前头,唯恐摔了它:“亦洁小姐说一定要您戴上这项链。四太是今日的主角呢。” 方盒开启,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一轮珠翠,水晶簇拥,中心一枚海蓝美钻,如洋浩荡,如水柔娆。 这是霍亦琛祖母的传家宝,她携着这名贵的石头,由欧洲来到东方。 “我不……” 造型师已将它绕过我的脖子,冰冷的重量加于我身,如坠深海。 宝贝呢?我想看见宝贝。我需要看见她。 蕾丝手套,白瓣如玉。乌黑发髻高耸,一袭月色鱼尾长裙优雅拖地。我已预备好进入永恒的霍氏影像。我肩头与锁骨都被洒了淡微金粉,眼睑也有,我会在镜头里面,熠熠生辉。 仿佛,这一切都该属于我。 我万事俱备,瞧着“雅笙团队”慢慢散去。远处,“亦琛团队”也差不多完工。见我眼睛发红,霍亦琛察觉到危险,穿过人潮向我走了过来。 他压低声音:“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用手掩嘴,但唇线精致禁不得破坏,玉色无瑕的手套也太过娇弱,“我忘了,这是你们结婚的地方。” 霍亦琛身披定制西装的样子挺拔极了,他像个真正的王子,可他并没有和他的公主在一起。 “你能不能别这么矫情?”他暴躁地说,“我没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收拾你的情感烂摊子!” 我冷眼视他:“我没要你收拾!” 化妆师仿佛身装雷达,从大厅另一侧奔过来的速度堪比光速。我妆容略花,她责怪地看我。 霍亦琛不得不解围:“我们是在回忆结婚的那天。” 我只得点头。化妆师朝我脸上扑粉,恨不能伸出八只手迅速补妆。 “四太。”这身材娇小的女士冷冷地说,“帮帮忙好吗?你眼睛一直眨,这样子我没法化妆啊。” 霍亦琛极力克制着想发脾气的冲动,却免不了声音越来越高:“只有一个小时,收起你那些矫情,这也做不到吗?” “天啊,四哥你怎么回事?” 霍亦洁及时出现,阻止了她哥哥继续对我吼叫。今日的霍氏全家福,女眷都着礼服长裙,只有她仍是一身利落清爽的黑白裤装。她骄傲地标榜自己的设计师身份,她更是今日大秀的总导演。 她义愤填膺地教训哥哥:“你没看到聚在门外的那些记者吗?你真想让他们回去写,老四夫妇连一天的和睦也做不到吗?”她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就算为了我的事业好吗?算我求你?” 白了霍亦琛一眼后,她迅速消失。霍桐的兰花紫长裙也出自她手,裙摆略长,她正在改。霍桐正饶有趣味地看向我跟霍亦琛,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她倒要亲审我这妖怪的无耻嘴脸。 很快,更多人发现事端。 关若望来得最快,扯着霍亦琛的胳膊,想将他拉走。他绝望地调解:“拜托二位想想宝贝……” “我会做所有努力,我会挡所有风雨。”霍亦琛根本不听他的,一味对我发难,“我只需要你相信我,冷静地站在我身边,这很难吗?” “现在不冷静的人究竟是谁?”我实在不明白他,“好了,我没事,我会好好地演下去。”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管你对靳雅笙有多少愧疚,如果你让我女儿遭受到半点儿……” “她也是我女儿!” 霍亦琛恶狠狠地瞪我。 我咬住嘴唇:“如果你那么无所谓,又怎么会这么生气?”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拳,我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下去,“你可以装作不愧疚,装作没有脆弱的一面。但现在歇斯底里发火的人不是我!” “住口!” 我不会住口:“你在想她,对不对?你在想,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她不是我,对不对?现在不想继续演下去的人是你,对不对?”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啊,互相伤害。 双臂一阵紧绷的剧痛,我知道他抓住了我,十根指头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关若望毫无帮助的声音再度响起:“四少,放手……你疯了!”他不得不抬出长辈的架子来斥责,“小琛!你想她上镜的时候一身伤痕吗?” 无济于事。 这时,一个穿着西服上装与牛仔裤的高个子像阵风从无到有,出现在我们之间。他隔开霍亦琛的手,费了点儿劲,但毕竟成功做到。 “我从来就不喜欢杂志拍照这种虚头巴脑的事。” 霍亦烽嘴角是他标志性的痞笑,话音未落,给了他弟弟一拳,将后者打翻在地。 这一天,还是毁了。 但我忘了,现场有多少善于矫饰太平的人在。最不容今天有失的是他们的六妹,霍亦洁大逆不道地想给两个哥哥每人一拳。幸而霍桐也过来了,按住了她,一边拉架一边笑意盈盈。 “这是场误会,误会。老三想把灯头挪开一些,打到老四了。” 她朝“亦琛团队”打了个响指,僵尸般挤过来的人群马上将打架的兄弟分开。 风波平息。 就算我裸着的双臂上没有霍亦琛捏出的红印,霍桐大概也会挠上一把。 “见两个男人为你打架,很开心吗?”她逼问,“你平时怎样嚣张也好,但今天这么多记者在……” 声音不大,但霍亦烽听见无误。他歪着嘴笑:“你他妈滚到一边去。” 霍桐的脸霎时惨白:“你不能这样对我讲话,我是你姐姐!” “现在你又不怕记者听见了。”霍亦烽在笑,但那不说明他心情好,“看在我还不讨厌你儿子的分儿上,给你个机会,自己走开。” 霍桐嘴唇颤抖,眼神顷刻投出一丝怨毒。但她不是乱冲动的人。若真论起来,她的道行才要高出她三弟许多。许多年了,她太懂什么叫忍了,无论是头顶上的主母,还是头顶上的嫡子们。 “叫她们给沈小姐拿条披肩,好歹遮着些。难看的东西,还是别露馅的好。”她转而看我,居高临下,“不然,会有人奇怪,霍其歌的妈妈为何被她爸爸当众施暴。” 她高傲转身,朝正安抚霍亦琛的关若望努努嘴。即便再不懂得感激,她与他仍是这么多年支撑霍族的最大功臣。此刻,仍要一起同心,做足门面。 霍亦烽若无其事地将衬衫边塞进牛仔裤。他腿长得不可思议,几个钟头过去,“三少团队”居然还未能找到适合他的裤子。 他轻松地吹了口气:“咱们走吧,离开这里。” 各藏秘密的一家人,如何能扮作其乐融融拍摄全家福? 他不屑,也不要。 十几天不见不语,他还能毫无芥蒂地筹谋私奔。他有那种孩童般的激情,随时不忌惮嘲弄虚伪的皇帝新衣。 “还记得车祸后我们第一次重逢?”他握住了我的手,“翘了派对,带着一瓶好酒,在日落前逃离城市,去最远的天际。” 那时我大难不死,重伤初愈;那时我最大的牺牲也不过是被“丈夫”抛弃;那时我生死由命。 可现在不同了。 保姆领着一个天使般的女孩朝我走来。她见到这么多人也丝毫不怕,小脚点出舞蹈莲花。她发现前进的方向是母亲,开心地朝我招手:“妈妈!” 我惊跳的心,就在那刻安定下来。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半谎言一半笑话,我的爱情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那么只有宝贝是唯一的定海神针,是水火不蚀的美玉珍珠。 “我不能走。” 亦烽随着我的目光回头,登时明白了。他半低了头,摸摸鼻子。他仍在笑,只是那笑多了苍凉。 “好。”他说。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郁金香、白鸢尾、卡萨布兰卡和大马士革玫瑰,花瓣饱满,露珠欲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美丽无缺,他们是这个国度的宠儿,我们时代的圣坛。你或许曾谩骂他们,曾不齿他们,但就是停不下痴迷地挖掘他们的每一条新闻。 无论是成就抑或丑闻。 有句话叫,华美衣袍底下爬满虱子。就像现在,镜头里的他们,笑得优雅。 尽管有人眼睛有化妆品遮盖不住的瘀青,有人大大咧咧不换牛仔裤,有人大大咧咧不换工装裤,有人心含戾气却只得优雅抬颔,更多人,莫测。 但至少此刻的他们,看起来同心同德,亲密无间。 微笑。 就在这时,外面围观的记者群中掀起一阵骚动。一石击起千层浪,水波四溢,弥漫愈远。 而在我们这片孤岛上,第一个有反应的是霍亦洁。她作为第二代最小的孩子,站在全家福的最边上。Mandy和Brandy以行将就木的姿态,递过来一支手机。霍亦洁不知所以地接了,读着屏幕上显示的那百十来字,僵直在原地,像有人对她念了定身咒。 摄影师发觉异样:“亦洁你怎么了?” 几米开外的工作团队,也纷纷查看手机。掩面惊呼,窃窃私语,大肆哄笑,争相传阅。 最终,所有人都向着我和霍亦琛转过了头。 第一个知道消息的自己人,是关若望。 现场只有他一个非霍姓人有足够地位与权力,打断拍摄,将霍亦琛拉出了全家福。本来是我同他作为最新得女的夫妇,坐在镜头中心的沙发上,左右两边包着宝贝。宝贝见爸爸突然离去,惊讶地伸了小手,看看他,又看看我:“爸爸?爸爸?” 第29章 互换/Switch(13) 关若望做着手势,对当场负责人示意停止。 负责人下意识地寻找霍亦洁,但霍亦洁的状况,只比她四哥更差。她的脸白到虚无,唯刺着我的一双眼睛,越发血红。 这时,我在霍亦琛脸上看到了绝无仅有的神色——事实上,在他生命的最初三十几年,以及之后的几十年,我再没看见过那样的神色了。 就仿佛天空刚刚在他面前碎裂,乱石飞舞,岩浆爆裂,他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世界毁于一旦,却无能为力。 我再也坐不住了,第二个走出镜头,到了霍亦琛面前。 亦烽没等半秒,跟着我一同过来。 “怎么回事?” 关若望想将手机给我,霍亦琛先将它砸向地面。我都不知他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玻璃四溅,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亦烽掏出了他的手机:“告诉我该看哪里。电话?邮件?短信?新闻?” “随便看哪里。”关若望神奇般地保持着冷静,尽管那苦笑更似哀鸣,“已经到处都是了。” 在那一刻,亦烽毛发尽立。这在高速公路上飙出飞机速度的男人,竟被吓呆了。 我生平所知的两个最勇敢沉着的男人,一前一后地,在我面前坍塌。 被未知的恐惧不断啃咬的我,试图抢过手机。 亦烽并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知,有多少人曾在一生中有坠入水中被淹没窒息的经历。我没有。我只是慢慢地沉入水底,我知道海藻攀上我的脚,越缠越紧。我听到鲨鱼在不远处磨牙吮血。我大叫,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奇怪的是,我还在浮力的作用下,却仿佛一瞬间失重。那是,我失去了生命的重力。 在谎言的水域中,我曾不确信自己的存在。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任何的毁灭当成一种救赎。 于是在那时那地,我被毁灭,也被救赎了。 「V」杂志网站头条: 今日“霍氏特影”爆出惊天消息,有知情人士称,刚刚喜得千金的霍氏四太靳雅笙竟是个假货!据悉,两年前遭遇重大车祸的四太其实已经不治身亡,而现在四少身边的正是昔日插足家庭的第三者。啧啧,想逼宫正室的小三不少,鬼迷心窍到直接整容又改名换姓冒充人家正室的小三,该说是天才呢,还是实在不要脸呢? 八卦网站的爆料被秒删,但已被无数人截图留存并传播。「V」杂志所有打理账号的编辑都宣称,对此事毫不知情。 全网指向这条消息的链接,在一小时之内已超五十万条。在场娱记简直提前过了圣诞——爆料的主角们,一个不漏地全在眼前,这可跑不了了。 如果说还欠撒一把戏剧化的盐,那么就是霍亦洁将手机甩到我的脸上,厉声质问:“这是真的吗?你说实话,你说啊!” 我发髻散了,我想自己站稳不要晕倒。我最后能发出的音只有喊保姆:“把宝贝带走……带她回家……” 说到危机公关,没有人比霍桐和关若望更内行。在半个小时之内,关若望已让这条爆料全面蒸发。霍桐则娴熟地应对记者,她德高望重的女慈善家形象,使她一向被视为霍家最值得尊敬的人。 事后,我们才得知,如果不是堵截及时,还有一条跟帖,蓄势待发。 「V」杂志网站头条: 网友力量很大哦。确定是小三无疑。名叫沈珺瑶,某校美术专业学生。前几年传过绯闻、幽会酒店的就是她。 这后续爆料字字真言,有我的名字与身份,幸而在发出前被打灭于无声之中。第一条爆料至少只是无主问句,空穴来风,更别提这“互换”内容比小说还要离奇,看客中相信与不信的人,大约还是对半开。负面影响,已降低到最小。 事件进一步解决的策略,以霍亦琛的作风,当然是要开个危机会议的。 按照他的惯例,危机委员会的成员,自然也一定不会包括我。 霍亦琛吩咐我在房间里坐着,不要说话,不要走动。 “事情在我们的掌控中。” “哦,是吗?掌控得还真好,秘密真的一点儿都没泄露出去呢。” 霍亦琛对我怒目相视,但他很明白,事已至此,的确没任何立场再拒绝我了。 新组成的圆桌会议为四个人,那两兄弟,再加关若望和我。 “我要说出真相。”我对三个男人说,知道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会支持我,“就算不是我们喜欢的方式,但毕竟消息开了头。把全部事实说出来,人们会理解的。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只是命运作弄。” 霍亦琛摘掉了他的手表,这是他焦虑的一个表现:“否决。” 我很想砸掉他的手表:“你凭什么……” 关若望打断我:“附议。” 是啊,关若望怎么可能不同意霍亦琛呢? 他正言道:“人们没那么多时间去理解你的‘故事’。只要你承认了你是第三者,就没有解释,就是死路一条,所有解释都将被视作借口,宝贝从此只能是私生女。” 我那时像只生气的河豚般鼓着腮帮子,看了亦烽一眼。 后者半倚在床上,成功接到了我的信息,悠然开口:“各位,我们干吗去在意围观群众的看法?只要妈理解,大哥理解,宝贝就是宝贝,谁也不能在她的宝座底下动土。” 我旋即意识到,对我的支持,迅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霍亦琛第一个发难:“等等,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哥哥冷笑:“因为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失败的领导,根本管不住底下人的嘴。” “不如我们先来讨论最重要的问题……”霍亦琛捏着表带,“是谁把这事说出去的?” 霍亦烽匪夷所思地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吗?” “她从靳雅笙变回沈珺瑶,你是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吗?” 有人拿刺刀猛地戳进我的小腹,五脏六腑滚进了无数冰粒。 霍亦烽面容变色,半是慵懒侧卧的身体这时板直:“你认为,我会用那些恶毒的字眼儿去公开羞辱我爱的女人?” 他弟弟几乎已经认定他是罪魁祸首:“我又没说你能做出完美计划。有得必有失,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关若望适时出来调停:“好了,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手扶着额头,“如果真要和盘托出,那我建议,至少还是修饰一下故事。” 眼见话题回归正轨,我回到讨论。 “我失忆了,这就是事实!还需要怎么修饰?” “没人相信。”关若望看着我,“至少当时我就没相信。” 是啊,他把我甩在一架飞机上,说我的丈夫决定不要我了,而且不会告诉我原因。 “而且你这千夫所指的身份,想要逃脱,就要让你成为故事中值得同情的一方。”关若望细细思忖,“‘精神病’怎么样?同意否?” 霍亦琛点头:“好主意,我当时本来就以为你是人格分裂的。” “不行。”我口干舌燥,“你们不能散布消息说我是精神病!宝贝很快就识字了,难道让她看见新闻里说妈妈是一个不正常的疯女人吗?”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难道你还指望跟宝贝一起生活吗?”关若望点醒我。 我惊愕,不行,绝对不行。 “你们不能把我跟女儿分开!” 亦烽这时站起了身,他将近190厘米的身高,让室内登时矗立起一座石碑。他踱步到弟弟面前,低头盯他:“所以,这才是你的目的对吧?” 霍亦琛眼睛张得如此大,我都没意识到过他有这么大的眼白。 “你说什么?” “对外宣布宝贝的妈妈精神失常,之后顺利地甩掉她,并且在司法眼中,这个疯癫的女人也不可能享有监护权。” 霍亦琛也跳起,两人对峙。亦烽继续阐明他的猜测。 “这样,你就可以把宝贝占为己有了。你一直都是这么希望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你,而你倒有胆子,栽赃在我身上。” “都够了!你们两个才有精神病吧!” 关若望直接用两手按着他们胸脯,把他们分开。 “都给我听着,从沈小姐怀孕开始使用过的护工也有不下二十名,他们个个有机会窥探秘密,然后爆料给狗仔。我们现在是要浪费时间去追查凶手吗?” 霍亦琛微抬了下巴,又放下。他坐回原地,又将手表戴回。他问我:“有哪个护工可疑吗?” 我顺着这思路去想。 “如果爆料人是我,我倒会先拿秘密来勒索你或我,搞到一大笔钱,而不是直接发给媒体。”我回答道,“而且看那条爆料的用词,无论是谁,一定真心恨我入骨。” 这时,我心里马上浮现出一个人。从霍亦琛的眼神来看,他想到的是同一个人。他将手表解下,狠狠拍在桌上。 “我要杀了霍桐,我发誓。” 关若望意外:“霍桐?她从何处得知这秘密呢?” “她知道。她是全家唯一一个知道的人。她对雅笙很忠诚。如果她能认出这不是真雅笙,我不会惊讶。” 这一答案,难得地得到了两兄弟的同时认可。 亦烽苦笑:“想想看,她其实恨霍家每个人。而且她还恨妈想要废了她,重用四儿媳持家。之前她已经给瑶瑶使过绊子,还记得那卷录像带吗?”他问霍亦琛,“是不是她给你看的?” 酒窖里亦烽和我的吻是如何被霍亦琛知道的,我至今还没想过。甚至,我该去尝酒那日,亦烽为何已经在那里,醉得不轻。事发后,婆婆和霍亦琛接二连三地知道,前脚后脚地朝我投石头。这些,现在都对得上了。 霍亦琛没有答话,但瞳光顷刻陷落,显然是种默认:“不只是她,互换的事,小川也有些察觉,难保没有揣测。他们母子可以视为一体。” 关若望不相信,他慢慢地摇头。 亦烽对他投去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一直暗恋霍桐。二十年了,也该说出来了吧?” 关若望笑笑:“想怎样讲,是三少的自由。” “所以是不否认了?” “我没义务分享我的个人情感。” 我们都知道,这意思,就是不否认了。 关若望心里住着一个女人,这是他一早亲口承认过的。我知道他果决地爱着一个人,只是没想到是霍桐。 早在亦琛、亦泓、亦洁及下一代霍其凯这些更年幼的孩子出生之前,他跟霍桐就已经相识匪浅,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数十年,霍桐只顾在霍氏中打拼,稳固她的地位,早忘记自己是个柔弱女子,也就没了依山而憩的柔情。如今她也算功成名就,给出身成功翻了篇,但又紧接着打拼,稳固小川的地位。她一直不曾停歇,也就没有注意身后思慕的眼睛。 “跑题了。” 霍亦琛为他的忠臣解了围,也可能,他只是不想看他三哥咄咄逼人。 现在,三个男人都慢慢地意识到,只有可能是霍桐。他们怀着各自的原因,没再追究。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辟谣,彻底否认。” 尽管那根本不是谣言,而是一半的事实。只不过,有些时候一半的事实比完全的谎言还要可怕。 “必须重申,那则爆料不太高明,什么整容改名换姓代替原配,说的像个鬼故事。我们一致对外,表明这完全是胡扯,是我的某个前女友出于嫉妒而造谣。完毕。” 亦烽呵呵冷笑:“你才没有前女友。你唯一的前女友现在躺在坟墓里。”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好几百个前女友。”霍亦琛哼了一声,“还真光荣。” 关若望点了点头:“我同意。再去讲故事,只会让这事余波不断、横生枝节。依我看,连否认也不必了,索性沉默。不去理睬它,反而会很快过去。” 他左右看了两兄弟,得到表示附议的沉默,落锤定音。 我喉咙干哑,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的想法呢?我想要把真相说出来吗? 需要带着愧疚和折磨继续去扮演靳雅笙的人,并不是你们啊。 霍亦琛起身去接听电话。不一会儿,他挂断电话,走回圆桌。 他好像刚被泥石流砸中脑袋。 “你们肯定猜不到,谁刚刚投案自首了。” Chapter 11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霍亦洁承认,爆料给八卦杂志的人是她。 但她也是在当场当刻才知道了身份错认这件事。急怒攻心之下,她对我面对面的质问,并不是演戏。不是她太天才瞧出真相,事实上,她是唯一一个跟我有大量接触但仍完全蒙在鼓里的人。 我喜欢小洁,但也得承认,作为视自己为太阳系中心的六小姐,她根本不会留心我到能拆穿我的程度。 她指出,将秘密透露给她的另有其人,但具体是谁,她也不知道。是一条短信,发信人显示为屏蔽号码。 屏蔽号码发给她一个离奇鬼故事,她居然就信了? “为什么要怪我?只要一想到可能被人骗了,我就咬牙切齿啊!” “那不是屏蔽号码。”霍亦琛慧眼如炬,“她没说实话。她在保护那个说出秘密的人。” “你要去跟她逼供吗?” “难道你不想吗?” 就算老四不亲自上阵,关若望也不会手软:“你打算怎么逼供?老虎凳?辣椒水?” “这不是她应得的吗?” 霍亦烽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霍亦琛拗不过,也找不到人,于是只能拿我撒气:“果然跟你一模一样,妇人之仁。”他没好气地继续坚持是三哥泄密的说法,“或者,那所谓的屏蔽号码根本就是他。他很清楚,如果想把事情闹大,头脑简单的霍亦洁是最佳人选。” 我从容不迫地听完,不予置评。宝贝马上就要识字了,她懂的事情很快就要多起来了。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很懂。而她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妈妈呢?软弱,愚钝,模糊,在命运的水域从未敢给自己一个方向。 我没接霍亦琛的话头儿,扭头走了。 他大惑不解,跟着我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不跟我吵架吗?” “你们都是坏人!”我忽然爆发,提高音量对他叫道,“你们以为把事情压下了就好。你们也不关心我的想法!” 霍亦琛舒出一口气。没错,矫情的女人又回来了,是我无疑。 “我怎么不关心你的想法,这不是在问你吗?”见我没表现出欣慰的样子,依然气呼呼的,他翻了翻眼睛,“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听过我讲话?” 和霍亦琛相识,算是很久了,可我一直不知道他家在何方。诚然,他不喜欢回霍宅,可他也没有夏安路那样的城堡。他有很多房子,但从不管它们叫家。我猜,现在这所郊区的房子可以算是半个家,毕竟有他的女儿。如果再添置一台电视机和一条奔放的哈士奇或萨摩耶做宠物,俨然是完整的家。 第30章 互换/Switch(14) 人们开始习惯于在这里找到霍亦琛。在这里找到他的几率,大于办公室,更远远大于霍宅。 因此我跟宝贝就时常会接到不速之客的调戏。霍桐和小川,仅仅是大批涌入的第一拨而已。 按照霍亦琛的沉默是金的策略,《财富》杂志特影的风波渐渐平息,生活恢复了正常。然而,我的人生仍是一幕啼笑皆非的大戏。只不过没有一面海报,上面写着“沈珺瑶饰演靳雅笙”。 一个秋高气爽的初秋周末,我带着宝贝出去散步。她正处在一个好奇心旺盛的阶段,她是那么聪明,已经开始辨认树木与花了。邻居都喜欢她,他们的孩子和宠物也是。没有比看见女儿成为小明星更让一个母亲骄傲的了。 回家时,我们两个都是一身泥巴。宝贝在草坪上不停地跑,我也就尽兴地陪着她滚来滚去。 保姆对我们这个样子见怪不怪,含笑迎接。 “帮我们准备洗澡水好吗?” 保姆抱过宝贝,敛了笑容,正色道:“小霍先生来了。” 客厅里立着一个瘦削脱形的年轻男人,瘦却有病态美感。窄尖脸庞,深邃眼窝,白面有须,蓄着对男人来说略长的头发,天生的波浪小卷让他看上去更像来自欧陆抑郁寡言的男模。 霍其凯。 他将香烟拿开,跟我打了声招呼,没有笑容。他一定注意到了我衣服上的泥巴印记。 “雅笙。” 我就像全速运转的计算机,想该叫他什么。我一定在哪里读到过,剪报簿!五秒钟过去,霍其凯已浮现出怀疑的神色。我下意识地知道不该叫他“其凯”。见鬼,到底是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是可以拿“失忆”蒙混过关的吧…… “Cam。” 是了,没错的。 我小心地说:“抱歉,因为有宝贝在,我们不在房子里吸烟。” 霍其凯吐出袅袅的烟圈,吸到最后,把烟头掐灭,坐回沙发。两腿张开的样子,表示他并不觉得对我要礼貌。那时我意识到,他年龄不大不小,表现像个叛逆的孩子。 “你是来找亦琛的吧?” 他仿佛没有听见,手里烟盒一下下敲着茶几。 我拉开冰箱,给他拿了一杯饮料。 霍其凯放下烟盒,对色彩缤纷的瓶子看了一眼,呵呵地笑:“维他命饮料?”见我站着没动,他绕过我,自己去冰箱拿了两瓶啤酒,用牙咬开,其一伸过来给我。 自从怀孕我就滴酒不沾,维持到如今:“谢谢,不用。” “行了,别装了,他又不在。” 那又是一个我知道自己行差踏错的时刻。靳雅笙与霍其凯年纪相仿,从互称名字来看,他们也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靳雅笙嗜酒,我早该想起来的。 我没再推辞,把那冰凉的玻璃瓶攥在手里,象征性地贴了贴嘴唇。 霍其凯又说:“你坐啊。” 名义上来说这是我的家,他却反客为主得甚是自然。 “宝贝很可爱。” 听到这句话,我稍微舒服了些,也就坐下了。 霍其凯跷起了腿:“我从没想过你当妈妈的样子,我以为你永远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你自己说的。” 对天发誓,不是我自己说的。我第二次用酒瓶挨挨嘴唇:“那是醉话。” 霍其凯信服地点头:“这我倒信。” 靳雅笙还活着时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我看了看钟表:“亦琛要九点左右才回来,你不如别再等了。” 我的意思是,不如别再等了,改天再来。 不料霍其凯玩味地看我,我的酒一点儿没少,他的却已见底。 “你确定吗?” “是的。他有应酬。这些日子,能推掉的他都推。这个却没推,想来很重要,不容怠慢。” 下一秒,霍其凯钳住了我的手腕,我毫无防备地被他拖进了卧室。见那里空无一人,小孩子不在,他砰地甩上门,将我抵在上面。我惊叫,拼命踢打,他按住我双手。 “还装什么?突然变成贞洁烈女了?靳雅笙,就算可以手术换张脸,但你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这辈子也改不了!” 如果说在哪个场景里,我必须一定以及肯定要打失忆牌,那么就是当时了。只要他不再乱摸,我甚至会大声喊出真相。可惜我惊吓得太厉害,只吐得出三个字:“你疯了?” 霍其凯的脸已经近在眼前:“不记得了?那试试,这样能不能想起来!” 他试图撬开我紧闭的唇,我拼命扭开脸。两人在门板上搏力的声音,不啻一场激战。他看似消瘦,力气却出人意料地大。许久没能得逞,他不得已离开我半尺远,身子仍牢牢抵着我的:“我看到八卦新闻了。告诉我,那又是什么把戏?” “我不是她!我不是靳雅笙!”我声嘶力竭,“她已经死了,死在车祸里,我是沈珺瑶,我是……” 霍其凯手掌覆上我的嘴,渐渐收紧。我发不出声,整个下巴都被捏得失去了知觉。 “为了摆脱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承认了?实话讲,我回国并不是为了你。但你以为闭闭眼就能当我不存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愤怒的回应被挡在他的手掌中,发不出声音。 他松了手:“你说些什么?” “你想错了!” “哦?”霍其凯自以为是,“看着我的眼睛,你折腾这一出好戏难道不是为了我?” “放开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她!她已经死了!” 霍其凯怒目圆睁:“你胡说!”他的凶狠下透着一丝苍凉,“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你会陪着我的!你怎么可能丢我一个人在这个腐烂到底的家里?” 这是怎么回事? 霍其凯突然柔和:“我们是不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了。如果你要换名字,给我也换一个吧,你叫我什么我都喜欢。” 这是个爱到发狂的男人。 我的好奇心一时大过了厌恶:“可我……不是已经嫁给别人了吗?” “那又怎样?车祸以前你也没介意啊。” 我头晕目眩。靳雅笙,你到底做过什么? 听见霍亦琛的车,我如获大赦。 霍其凯松开我,整了整衣冠,准备去见他等候已久的人:“别担心,我不会让他知道我们的。你不愿跟他离婚,我理解。”年轻男人笑意生寒,“你最好祈祷,我一直都这么通情达理。” 我惊魂未定,耳畔听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四叔。” 他对那个并不年长他许多的长辈,这样叫道。 趁他们在外面谈话,我迅速地沐浴更衣,吹干头发。霍其凯身上有股奇怪的香气,然而无论是哪个牌子的名贵古龙水,我都不愿沾上一丁点儿。洗浴后,又涂了大把香膏,直到清新的椰奶味盖过所有其他。 我走出浴室时,恰好听到外面声音提高,看来叔侄两人的会面并不融洽。霍其凯任性的说话声充斥了整栋房子。 “我想要的东西,你直接给我就是了。说到底,你只是暂居其位,替我守几年企业而已。只要我爸的一句话,你什么也不是!” 这让我想起,在街头曾看见的叉腰骂人的无知孩童。任何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会是二十五岁,而是五岁。 霍亦琛不会大声喊叫,因此我听不见他的答复。总之,一转头,透过窗户看见霍其凯气势汹汹地滚走了,似乎还在遁走的过程中回看了这边卧室一眼。我慌忙躲闪至他看不见的角落。 而霍亦琛在房子里,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孩子远去的背影,扯下了自己的领带。他看看我:“很抱歉让你听见这个。” 他都不给我装作没听见的机会。 我只得问:“你……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霍亦琛倒怪我多事,“他不过是个孩子,我跟孩子一般计较吗?晚饭吃什么?” 这个侄子也就比他小大概六七岁吧。但于他来说,不对自己这么讲,不容易解这难堪。尤其是他知道霍其凯的话字字是真,他的权力有还是没有,只不过是霍其凯他爸一句话的事。我将头发盘至脑后,围上了围裙。有日子不下厨了,但今天还是要给霍亦琛做点儿好吃的,就像奖励拔牙时不哭不闹的好孩子。 我掩不住好奇,仍想打听他们之间的过节:“霍其凯想要什么?” 霍亦琛也步至厨房,倒了杯茶:“霍氏的酒店业。” 那并不是霍氏的支柱,即便拿给霍其凯去玩,即便下场惨淡,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其实他说得没错,归根结底,都是他的。”我为霍亦琛不值,宁愿他卸下包袱,少操闲心。 霍亦琛点头:“其实给他试水未尝不可,那边有得力的人在,只要把好关,不至于叫他搞得满盘皆输。” “正是啊。”我洗好菜,放在一边,“那给他好了,省得闹心。” 霍亦琛摇头:“不给。” 他持着茶杯的手,劲道紧得过分,指节发白。 我狐疑地看他,忽然明白过来:“天啊,你……都知道?”在他们的婚姻里,出轨之人其实是靳雅笙。霍亦琛不是傻子,对妻子的不忠,他并非浑然不觉。 霍亦琛终于将那茶杯放下:“是的,知道。” “你从没提过。” “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他说,“而且不能全怪她,我确实不是个好丈夫。” 面条在锅里,慢慢煮沸。 他觉出不对:“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我想收回,但估计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啊。我们现在是说什么?我胡乱说的,完全搞不清楚。” 霍亦琛绝对不是傻子。他掐指一算,想起霍其凯是先到的,还有垃圾桶里两只酒瓶子,就有了推断。他直直地盯我:“他是不是胡来了?” “没有。”我掀起锅盖,装作在搅拌。见他靠近,我迅速地决定再烧个蟹粉蛋,于是逃去冰箱前拿蛋,用冰箱门把他隔在那边。霍亦琛不吃这套,一招隔山取物,我只好站在那里让他看。 面条咕嘟咕嘟。 霍亦琛静静地检视,像只猫似的,凑过鼻子来嗅。我头发全织在脑袋后面,露出整条脖子。他眼神越来越古怪:“椰奶?” 我暗自高兴,遮掩得还不错:“你以为会发现什么呢?吻痕?” 霍亦琛霎时脸色青灰,尽管他脑子里头想的就是这个,但听我说出来还是很别扭。 “放心,我应对得很好,他不敢怎样的。” 霍亦琛气坏了:“你脑子抽了吗?” 我开始觉得给这人做饭的一片好心简直白瞎。 “如果他发现你不是靳雅笙呢?你这么想给他把柄,把我拉下马?” 原来不是关心我的安危,只是怕他自己地位不保。好,我接下来的干锅草虾配时蔬正式取消,不打算烧了。 我嘀咕:“他没那么聪明吧……” “给我严肃点儿!”霍亦琛训斥道,“告诉他你不是靳雅笙啊,不是天天吵吵着要说出真相,这时又不说了。” “……我说了,他不信!” “那就再说一遍!” 他到底要我怎样?如果霍其凯硬是要扑上来,我能对他念咒语不成? “这是我的错吗?”我想拿木勺抡他,“我又不知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又不是我给他开的门!难道我看见他在家里要把他轰出去吗?他扑上来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啊!”我摘下围裙,揉成一团掼在旁边。 霍亦琛这时良心发现,意识到过了分。他张张嘴,但没道歉。捡起我的围裙,围在了他自己腰上。当然,菜已经好了,他盛出来就行。 “不如我们搬去国外吧。” 我瞄他几眼:“你脑子才是抽了,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霍亦琛见到台阶,下得飞快:“对。那是不可能的。”他若有所思,“还是按照原计划执行,各走各的路。等宝贝懂事了,我们就告诉她一切。” 然后,我们安静地对着吃饭。 我冷不防讥笑:“没想到啊没想到,霍亦琛你也有今天,被侄儿戴了绿帽子。” 为了报复我对他的嘲笑,霍亦琛宣布,宝贝必须回霍宅过她的一岁生日。他说,家里为宝贝策划了一场盛大的生日会,足以使她长大后回看当时的录像带找回珍贵的回忆。 “时间过得真快。”霍亦琛轻声道。 是啊,难以相信,出生时只有一点点大的宝贝,已经满了一周岁。 这还意味着另一件事,我跟霍亦琛的一年之期,就在眼前了。 霍亦琛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提醒我的机会:“你要做出选择的。” 我真希望不用选择。我想象不出,生命里没有宝贝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再也不能随时捏到她粉嘟嘟的脸蛋和脚丫,这一天该怎么过?如果不能陪伴在她身边,教她识字,送她第一天上学,我怎能心安? 八卦杂志爆料的余波仍在,不怀好意的眼睛四面埋伏,我怎能放心将她一个人丢在风云翻涌、诡谲易变的大豪门中。 我回问霍亦琛:“我以前说的话,你有没有想过?” 他皱了鼻子:“什么话?”忽然警醒,“你想带宝贝走,让她在霍家以外的地方长大?” “我只是想,说不定,那样更好……” 霍亦琛不出所料地大发雷霆:“别傻了,你们哪儿也不准去!”他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更正,“我说的是宝贝,宝贝哪儿也不准去。” 生日会的提议与主办者都是霍桐。因此当我走进霍宅时,一点儿也不奇怪给新生孩童的生日会,竟是深重压抑的紫色主题。我踏上周围绕着矢车菊、蝴蝶兰与地中海蓝铃花的红毯,拼命遏制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霍亦琛不那么自在地环在我腰上的胳膊,让这逃跑变得难以实现。 各路媒体一早已等在门外。 我们“一家三口”微笑合影。 “最近传说霍其凯与四少不睦的新闻,可否回应呢?” 霍亦琛面容僵硬了片刻,平静道:“全是子虚乌有,请媒体朋友不要以讹传讹。” 我感觉到那条胳膊收紧,于是配合地向他靠近了几厘米,十指扣在一处,我的下巴尖几乎要顶到他胸口了。 “另外,还有关于真假四太的传言,请问同样是子虚乌有吗?” 我开始意识到霍桐装模作样为宝贝操办生日会的真正用心,关怀侄女是假,借狗仔的火把熏烤我们才是真。 霍亦琛脸孔如秋日大海一般平静,他对着一众镁光灯,面不改色,话无惊澜。 “没错,全是无稽谣言。” 眼见他能够如此平静地撒谎,我真不知是喜是忧。记者们面面相觑,这答案太过笃定,然而并不能让他们满意。于是,枪口转向了我。 “四太对此有何看法?” 我几乎要听见霍亦琛从他领带那里传来的轻视的冷笑了。他想把我和宝贝扯走,我用尽全力才能不被他带得踉跄。 第31章 互换/Switch(15) “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是快乐的日子。我也真的希望,数年后当她回头看,这会是段美好温馨的回忆。诸位朋友,我在这里请求你们,好好照顾她。如果做不到,还请不要打扰她。” 我无能力像霍亦琛那般说谎,我只能说真心话。不聪明的真心话,却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我的宝贝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姑娘,她好似听懂我的话,对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露出无邪笑容,还挥了挥手。 我抱起宝贝,对她说:“对大家问好。” 她奶声奶气地学舌:“大家好。” 她真是最乖的小可爱,没人能不被这蜜糖融化。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宝贝,大家来祝你生日快乐,快说‘谢谢’。” 宝贝又在招手:“谢谢。” 霍桐聘请的室内乐队正在演奏,悠悠的口琴与小提琴这时流入,音符荡漾,旋律温婉,衬得当场情真意切。 我们行至室内,霍亦琛想方设法地不看我:“拜托你别再哭了好吗?” 可我真的感觉到了幸福,那是幸福的眼泪。 当然,这幸福在见到各位“家人”的时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减弱。霍桐优雅地端着香槟,与在场宾客逐一打招呼。她惊讶于我活过了门前的媒体围剿,脸色很是难看。同样对我有仇恨的还有霍其凯,他将一块饼干咬断,冷笑着瞧我。 生日会在晚上八点开始,宝贝几乎只是露了个脸就要上床睡觉了。霍亦琛与我伴她吹灭蜡烛,她在爸爸怀里依偎着,不多时便开始呵欠连天。 我以为这就可以脱身了,结果霍亦琛只叫保姆带宝贝走,而我被迫留在原地陪他。来客众多,他少不得一一问候。席间,我想办法走开,躲在宽大的柱子后面吞了一只鸡腿。几乎没人碰这些食物,上流社会的女人皆是长期不吃不喝的斗士,而我这下等人,生来就是必须要吃的。 “这种场合,你从不吃东西。” 霍其凯像幽灵一样,走路没有声音。我吓得差点儿吐掉食物,用餐巾擦擦嘴:“最近容易饿。” “我在门口看见你们了,他抱你抱得很紧。怎么,成幸福夫妇了?” 我用目光寻找霍亦琛,他走在很远的地方,与什么人正色交谈,听不到也看不到这边。我胃口尽失,想着不如消失一会儿。 “我得去看宝贝睡了没有。”我对霍其凯说,“失陪。” 霍其凯很清楚,我根本不想跟他讲话。他笑笑:“急着走是不是?那我长话短说好了,跟他离婚。” 我顿住脚步,他看上去喝了不少烈酒。 “你醉了,乱讲话。” 霍其凯没有理会我:“跟他离婚,不然的话,我会把他踢出霍氏。” 这个时候,我不免恨自己对霍氏的运作知之甚少。霍亦琛没有任何股份,这是真的,但霍其凯因此就有能力将他踢走吗? 霍其凯绕到我面前:“不信吗?没有我爸,他什么都不是。还有三叔他们也是一样,什么都不是!霍氏迟早是我的,你可要抓对人。” 酒气直喷到我脸上,我退后几步。 我拿捏着回应的话语:“我们保持原状不是很好?为什么要改变呢?” 霍其凯将酒杯放回长桌。至少,我认为这是他想做的动作。但他没找准落点,酒杯翻倒在地毯上,粗钝声响被音乐盖过,液体留下一团深色的痕迹。他将脚伸过去,玻璃杯子咔嚓一声碎裂。 “因为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他的笑让人不寒而栗。就算我知道那多半是虚张声势,但他的偏激与情绪化使他成为一颗难以预测的定时炸弹。 他咬牙道:“因为,四叔爱上你了。” 我噎住一秒钟,随后大笑起来。任何话,也不能比这句让我觉得更好笑。 “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霍其凯任性地说,“绝对没错。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爱你,而且,你也很快就会爱上他。” “他才没有爱上我!”我不知不觉大声起来,“我更不会爱上他!” “是啊,跟我重复那句话,‘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那是你的人生信条不是吗?”霍其凯合上两掌,放在唇边,“因为我觉得,雅笙,你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靳雅笙的人生信条是不会爱上任何人? “你只是个软弱的女人,你们女人最容易被时间和生活改变。你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一转眼他就成为房子里不可或缺的人,你就再也离不开他。”霍其凯道,“看着我,你忘了我们在雪夜的伦敦散步,两排脚印一起伸向远方?我们不只是恋人,更是知己。我才是你的灵魂伴侣,我才是真正了解你的人。” 他不由分说握住了我的手。 “我过去错了,我以为你要的只有我为你写歌写诗。现在你要安全感,我也可以给你!四叔有的那些,我只会比他更多。” “我……我真的要走了。”我一时语无伦次,“头痛得厉害。” “你的头根本不痛。”霍其凯不依不饶,“不给我一个承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眼睁睁看你一点点爱上他。” 如果问我在与霍家的男人接触中学到了什么经验,那么就是,他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身处这永不停歇的变态恐怖秀中,唯有快刀斩乱麻才是最佳解题方法。 我飞快地用眼角瞄霍亦琛,他仍在很远的地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消失。他换了一个交谈对象,神色依旧严肃。 霍其凯够不够醉呢? 我横下心肠,踮起脚尖,搂住他后脑,将嘴唇贴了上去。数着两秒钟的时间,放开,赶快捡起纸巾来擦嘴。我鸡皮疙瘩掉得一地都是。 霍其凯有如见了鬼:“你……” 如果一个吻的差别还不能告诉他我并非靳雅笙,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天啊。”他悲伤无措,“你真的,对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 好吧,暂时只能收到这个效果,我也只好将就。 “以前发生的事都是错误的,真的很抱歉。”我迅速地补上结局,“我衷心祝你找到你命中注定的女孩。” 将话落地,我像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一样,提着裙子逃之夭夭。 步上楼梯,我回到了那间有椭圆形大床的卧室。阔别已久,甫一回归便是物是人非。保姆见我进来,没问什么便退了出去。宝贝沉沉睡着,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最是暖心。我想躺在她身边,又怕吵醒她。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覆住了我们母女二人。 我以为是霍亦琛终于上来查看,一抬头,却对上了想象不到的人。 他默默看我,好像看着一团叫霾染黑的云。 我拉着他走进了与卧室相连的衣帽间。 在暖黄的灯光底下看,霍亦烽还是老样子。 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霍家的两个男人,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本以为他有事请辞,却不料他的事提早结束,搭最近一班飞机过来,赶上了这所谓的生日会的尾巴。更不料,他走进大厅看见的第一出奇观,就是我主动对霍其凯献吻。他问这话戏谑的成分居多,可见没有当真误解我。我松了口气,想着他可能了解内情,赶快打听。 “霍其凯跟靳雅笙的事,你知道吗?” 霍亦烽给彻彻底底地震惊了:“你说什么?” “……好吧,看来你不知道。” 反应过来,霍亦烽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老四被小凯子戴了绿帽子?” 他的反应果然跟我是一样的。想一想,霍亦琛还真是可怜,真妻子的外遇同时被他哥和他的假妻子嘲笑了。 “她那会儿频繁地往英国跑,原来是去跟霍其凯幽会的。”霍亦烽啧啧,“我还老觉得这家人不能更扭曲了呢。” “可……”我心想,好像霍其凯是真的很爱她。 “说起来,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霍亦烽回忆道,“那时小凯子还嫩得很,老四却已经在集团里一手遮天了,任何女人也会选择老四吧。” “他要我跟霍亦琛离婚。” “离婚?你们两个甚至都没结过婚。”霍亦烽神情古怪,“等等,他还以为你是靳雅笙吧?” “我试着说出真相,可他不信。” 我紧接着对他说,霍其凯扬言,如果我不答应,他会把霍亦琛踢出霍氏集团。 “他真的能做到吗?” “如果只是霍其凯发发小孩子脾气,大哥不至于依他。”霍亦烽思索,“但这几年,老四权力是扩张得太快了,大哥会不会借题发挥、乘机打压,也是难说。” 我一时心乱:“我去叫保姆,让她来看着宝贝。我还是回楼下去吧。” 霍亦烽点头:“我跟你一起下去。” 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说:“我爱你。” 我对这没有前后文的表白愣了一下:“什么?” 他说:“我爱你。这话我说得不够多,应该常说。” 我沉默了几秒钟:“可是,你不喜欢孩子。”关于人生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同。我想要家庭的温暖,他则拒绝育儿的束缚。关若望说得对,我们两个,不会有结果。 “不妨碍我爱你。” “现在情况已经够复杂,又添一个捣乱的霍其凯,我真的……” “不妨碍我爱你。”快要经过花园,霍亦烽朝深密丛林处努努嘴,“你要是不想打扰五分钟约会的关若望和霍桐,就别再跟我废话了。” “啊?他们……” 我朝玉盘似的月亮底下去寻,果然见到一对璧人,离得很近,投下长长的一对影子。同是精致冷冽的面容,正优雅而克制地对着对方讲话。 “有时想象这两个人做爱的样子。”霍亦烽打了个寒战,“简直像两只骷髅在坟墓上跳舞,一边跳还一边说着,请,谢谢。” 我不敢笑出声,捶了他一拳,拉着他快步走过坟墓……不,是花园。 宴会厅人潮满溢,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出现。霍亦烽大踏步地向里走,揽住了一个模特样年轻女人的腰,在她粉嫩的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旁若无人地亲热。女人看起来是他的女伴,分外受用。她娇嗔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哪里。我看着他将舌头伸进她耳朵,她甜蜜地笑。 这模特应该只有十八岁吧?她可真漂亮,胳膊细瘦胸脯巨大。 霍亦烽低声吩咐模特去给他拿一杯酒。 我夹紧手包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不妨碍你爱我,是吧?” 霍亦烽哈哈大笑:“你最了解我!” 他笑得前俯后仰。我很想用手包抽他,但那只会让他更开心。侍者端着一盘高脚杯走过身边,我飞快地顺下一杯香槟,痛饮一口。 霍亦烽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慢慢将笑容收住:“是你放弃我的。而且,一直坚持不懈地放弃我。” 我抬高下巴:“是的,很公平。” “别误会我,有朝一日我还是会为你而死。”霍亦烽盯着他的小女友走近,搂着她踱开。他几乎在用眼神脱她的衣服,毫无保留,毫无顾忌,“但不会为你守身如玉。” 今晚的另一主角,宝贝的爸爸霍亦琛适时出现,拿走了我的酒杯。我直勾勾瞧着不远处那对开怀娱乐的长腿情侣,双眼血红。 他对我道:“该跳舞了。” 被他拉着手滑入舞池时,我没有反抗。只留着眼睛长在霍亦烽身上,四肢怎样倒不在乎。我像木偶一样,被霍亦琛操控着做出动作。 “你觉得那女孩成年了吗?”我恨恨道,“他不会跟未成年人谈恋爱吧?” 霍亦琛正色答:“不是没前科。” 这些急于上位的姑娘都等不及爬上三少的床,要准,要快。二十五岁以上的就没机会了。八卦杂志甚至披露过一名顶级女星与霍三少的一个赌——女星赌他四十岁以前会为命中注定的真爱所套,步入婚姻殿堂。现在期限将至,显然是她输了。而他则大大方方地表示不会要她给钱,不妨将这个赌继续,十年为期。因为,他到五十岁也不会结婚。 “他到底为什么不结婚?不敢做出承诺?承诺恐惧症?”我口口声声地对着空气质问。 名为霍亦琛的空气接话:“他不结婚,对女人是个福音。” “……不结婚,不要孩子,他活到八十岁时会怎样?身边还有人吗?” 霍亦琛不得不狠狠摇晃我:“你自己不要他,又不想让别的女人得到他,你是不是有病?”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一时哑口。 霍亦琛还在继续奚落我:“我拜托你,比起在这里叽叽歪歪地荼毒我,不如赶快去找他。” 我终于回神:“你说真的?” 霍亦琛冷笑几声:“假的。如果你去了,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宝贝。我会把你的遗像挂在她面前,告诉她妈妈死了。” “……离婚好吗?” 提到“离婚”二字,霍其凯又出现在我脑海中。虽然暂时应付过去,但他的用心还是得让霍亦琛知道,并有所防范。 我跟霍亦琛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我坦诚地还原实情,当然不会换来霍亦琛的好脸色。 他怒目圆睁:“你吻了他?” 我故事的重点实在不是这个:“虽然霍其凯以前也有过类似扬言,但这次他说得格外肯定,就好像已经做好一整套计划要踢你出局……” “你吻了他?”霍亦琛眼睛也血红,“看来我低估你了。告诉我,我们家还有多少男人对你感兴趣?” 每次他变得完全不可理喻,我能做的只有走开。 霍亦琛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从今以后我对他而言是一具死尸。他真的挂了我的照片在宝贝摇篮前面。照片的确是黑白的。 可那居然是很美的一张照片。 我臭不要脸地驻足欣赏,还觉黑白两色让这肖像平添了一分民国老照片式的美感。 见我沉醉于这张充满恶意的照片,而且并没有感到这是种惩罚,霍亦琛又出新招:“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走出房子。”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没权利这么做。而且,说实话,我还可以帮你刺探他,看他留的是哪一手。以前你花钱雇我干这种活计的,不记得了吗?” 霍亦琛眯了眼睛,讽刺地说:“是啊,当初你就干得很成功,你不但没帮我偷到半点儿情报,还爱上敌人了。” 我哑口无言。算我不该提起那档子失败间谍的往事,只得灰溜溜地绕回第一句:“那你还是没权利这么做!” “我已经有过一个老婆跟那家伙出轨了,不想再多一个!” 不得不说,当他搬出这种伤心往事,十有八九蛮管用。摸着良心讲,他为个长辈的身份所限,对霍其凯已经颇多忍耐。即便他跟靳雅笙情意无多,但身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他还是很受伤的。 第31章 互换/Switch(15) “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是快乐的日子。我也真的希望,数年后当她回头看,这会是段美好温馨的回忆。诸位朋友,我在这里请求你们,好好照顾她。如果做不到,还请不要打扰她。” 我无能力像霍亦琛那般说谎,我只能说真心话。不聪明的真心话,却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我的宝贝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姑娘,她好似听懂我的话,对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露出无邪笑容,还挥了挥手。 我抱起宝贝,对她说:“对大家问好。” 她奶声奶气地学舌:“大家好。” 她真是最乖的小可爱,没人能不被这蜜糖融化。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宝贝,大家来祝你生日快乐,快说‘谢谢’。” 宝贝又在招手:“谢谢。” 霍桐聘请的室内乐队正在演奏,悠悠的口琴与小提琴这时流入,音符荡漾,旋律温婉,衬得当场情真意切。 我们行至室内,霍亦琛想方设法地不看我:“拜托你别再哭了好吗?” 可我真的感觉到了幸福,那是幸福的眼泪。 当然,这幸福在见到各位“家人”的时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减弱。霍桐优雅地端着香槟,与在场宾客逐一打招呼。她惊讶于我活过了门前的媒体围剿,脸色很是难看。同样对我有仇恨的还有霍其凯,他将一块饼干咬断,冷笑着瞧我。 生日会在晚上八点开始,宝贝几乎只是露了个脸就要上床睡觉了。霍亦琛与我伴她吹灭蜡烛,她在爸爸怀里依偎着,不多时便开始呵欠连天。 我以为这就可以脱身了,结果霍亦琛只叫保姆带宝贝走,而我被迫留在原地陪他。来客众多,他少不得一一问候。席间,我想办法走开,躲在宽大的柱子后面吞了一只鸡腿。几乎没人碰这些食物,上流社会的女人皆是长期不吃不喝的斗士,而我这下等人,生来就是必须要吃的。 “这种场合,你从不吃东西。” 霍其凯像幽灵一样,走路没有声音。我吓得差点儿吐掉食物,用餐巾擦擦嘴:“最近容易饿。” “我在门口看见你们了,他抱你抱得很紧。怎么,成幸福夫妇了?” 我用目光寻找霍亦琛,他走在很远的地方,与什么人正色交谈,听不到也看不到这边。我胃口尽失,想着不如消失一会儿。 “我得去看宝贝睡了没有。”我对霍其凯说,“失陪。” 霍其凯很清楚,我根本不想跟他讲话。他笑笑:“急着走是不是?那我长话短说好了,跟他离婚。” 我顿住脚步,他看上去喝了不少烈酒。 “你醉了,乱讲话。” 霍其凯没有理会我:“跟他离婚,不然的话,我会把他踢出霍氏。” 这个时候,我不免恨自己对霍氏的运作知之甚少。霍亦琛没有任何股份,这是真的,但霍其凯因此就有能力将他踢走吗? 霍其凯绕到我面前:“不信吗?没有我爸,他什么都不是。还有三叔他们也是一样,什么都不是!霍氏迟早是我的,你可要抓对人。” 酒气直喷到我脸上,我退后几步。 我拿捏着回应的话语:“我们保持原状不是很好?为什么要改变呢?” 霍其凯将酒杯放回长桌。至少,我认为这是他想做的动作。但他没找准落点,酒杯翻倒在地毯上,粗钝声响被音乐盖过,液体留下一团深色的痕迹。他将脚伸过去,玻璃杯子咔嚓一声碎裂。 “因为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他的笑让人不寒而栗。就算我知道那多半是虚张声势,但他的偏激与情绪化使他成为一颗难以预测的定时炸弹。 他咬牙道:“因为,四叔爱上你了。” 我噎住一秒钟,随后大笑起来。任何话,也不能比这句让我觉得更好笑。 “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霍其凯任性地说,“绝对没错。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爱你,而且,你也很快就会爱上他。” “他才没有爱上我!”我不知不觉大声起来,“我更不会爱上他!” “是啊,跟我重复那句话,‘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那是你的人生信条不是吗?”霍其凯合上两掌,放在唇边,“因为我觉得,雅笙,你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靳雅笙的人生信条是不会爱上任何人? “你只是个软弱的女人,你们女人最容易被时间和生活改变。你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一转眼他就成为房子里不可或缺的人,你就再也离不开他。”霍其凯道,“看着我,你忘了我们在雪夜的伦敦散步,两排脚印一起伸向远方?我们不只是恋人,更是知己。我才是你的灵魂伴侣,我才是真正了解你的人。” 他不由分说握住了我的手。 “我过去错了,我以为你要的只有我为你写歌写诗。现在你要安全感,我也可以给你!四叔有的那些,我只会比他更多。” “我……我真的要走了。”我一时语无伦次,“头痛得厉害。” “你的头根本不痛。”霍其凯不依不饶,“不给我一个承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眼睁睁看你一点点爱上他。” 如果问我在与霍家的男人接触中学到了什么经验,那么就是,他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身处这永不停歇的变态恐怖秀中,唯有快刀斩乱麻才是最佳解题方法。 我飞快地用眼角瞄霍亦琛,他仍在很远的地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消失。他换了一个交谈对象,神色依旧严肃。 霍其凯够不够醉呢? 我横下心肠,踮起脚尖,搂住他后脑,将嘴唇贴了上去。数着两秒钟的时间,放开,赶快捡起纸巾来擦嘴。我鸡皮疙瘩掉得一地都是。 霍其凯有如见了鬼:“你……” 如果一个吻的差别还不能告诉他我并非靳雅笙,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天啊。”他悲伤无措,“你真的,对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 好吧,暂时只能收到这个效果,我也只好将就。 “以前发生的事都是错误的,真的很抱歉。”我迅速地补上结局,“我衷心祝你找到你命中注定的女孩。” 将话落地,我像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一样,提着裙子逃之夭夭。 步上楼梯,我回到了那间有椭圆形大床的卧室。阔别已久,甫一回归便是物是人非。保姆见我进来,没问什么便退了出去。宝贝沉沉睡着,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最是暖心。我想躺在她身边,又怕吵醒她。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覆住了我们母女二人。 我以为是霍亦琛终于上来查看,一抬头,却对上了想象不到的人。 他默默看我,好像看着一团叫霾染黑的云。 我拉着他走进了与卧室相连的衣帽间。 在暖黄的灯光底下看,霍亦烽还是老样子。 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霍家的两个男人,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本以为他有事请辞,却不料他的事提早结束,搭最近一班飞机过来,赶上了这所谓的生日会的尾巴。更不料,他走进大厅看见的第一出奇观,就是我主动对霍其凯献吻。他问这话戏谑的成分居多,可见没有当真误解我。我松了口气,想着他可能了解内情,赶快打听。 “霍其凯跟靳雅笙的事,你知道吗?” 霍亦烽给彻彻底底地震惊了:“你说什么?” “……好吧,看来你不知道。” 反应过来,霍亦烽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老四被小凯子戴了绿帽子?” 他的反应果然跟我是一样的。想一想,霍亦琛还真是可怜,真妻子的外遇同时被他哥和他的假妻子嘲笑了。 “她那会儿频繁地往英国跑,原来是去跟霍其凯幽会的。”霍亦烽啧啧,“我还老觉得这家人不能更扭曲了呢。” “可……”我心想,好像霍其凯是真的很爱她。 “说起来,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霍亦烽回忆道,“那时小凯子还嫩得很,老四却已经在集团里一手遮天了,任何女人也会选择老四吧。” “他要我跟霍亦琛离婚。” “离婚?你们两个甚至都没结过婚。”霍亦烽神情古怪,“等等,他还以为你是靳雅笙吧?” “我试着说出真相,可他不信。” 我紧接着对他说,霍其凯扬言,如果我不答应,他会把霍亦琛踢出霍氏集团。 “他真的能做到吗?” “如果只是霍其凯发发小孩子脾气,大哥不至于依他。”霍亦烽思索,“但这几年,老四权力是扩张得太快了,大哥会不会借题发挥、乘机打压,也是难说。” 我一时心乱:“我去叫保姆,让她来看着宝贝。我还是回楼下去吧。” 霍亦烽点头:“我跟你一起下去。” 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说:“我爱你。” 我对这没有前后文的表白愣了一下:“什么?” 他说:“我爱你。这话我说得不够多,应该常说。” 我沉默了几秒钟:“可是,你不喜欢孩子。”关于人生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同。我想要家庭的温暖,他则拒绝育儿的束缚。关若望说得对,我们两个,不会有结果。 “不妨碍我爱你。” “现在情况已经够复杂,又添一个捣乱的霍其凯,我真的……” “不妨碍我爱你。”快要经过花园,霍亦烽朝深密丛林处努努嘴,“你要是不想打扰五分钟约会的关若望和霍桐,就别再跟我废话了。” “啊?他们……” 我朝玉盘似的月亮底下去寻,果然见到一对璧人,离得很近,投下长长的一对影子。同是精致冷冽的面容,正优雅而克制地对着对方讲话。 “有时想象这两个人做爱的样子。”霍亦烽打了个寒战,“简直像两只骷髅在坟墓上跳舞,一边跳还一边说着,请,谢谢。” 我不敢笑出声,捶了他一拳,拉着他快步走过坟墓……不,是花园。 宴会厅人潮满溢,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出现。霍亦烽大踏步地向里走,揽住了一个模特样年轻女人的腰,在她粉嫩的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旁若无人地亲热。女人看起来是他的女伴,分外受用。她娇嗔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哪里。我看着他将舌头伸进她耳朵,她甜蜜地笑。 这模特应该只有十八岁吧?她可真漂亮,胳膊细瘦胸脯巨大。 霍亦烽低声吩咐模特去给他拿一杯酒。 我夹紧手包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不妨碍你爱我,是吧?” 霍亦烽哈哈大笑:“你最了解我!” 他笑得前俯后仰。我很想用手包抽他,但那只会让他更开心。侍者端着一盘高脚杯走过身边,我飞快地顺下一杯香槟,痛饮一口。 霍亦烽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慢慢将笑容收住:“是你放弃我的。而且,一直坚持不懈地放弃我。” 我抬高下巴:“是的,很公平。” “别误会我,有朝一日我还是会为你而死。”霍亦烽盯着他的小女友走近,搂着她踱开。他几乎在用眼神脱她的衣服,毫无保留,毫无顾忌,“但不会为你守身如玉。” 今晚的另一主角,宝贝的爸爸霍亦琛适时出现,拿走了我的酒杯。我直勾勾瞧着不远处那对开怀娱乐的长腿情侣,双眼血红。 他对我道:“该跳舞了。” 被他拉着手滑入舞池时,我没有反抗。只留着眼睛长在霍亦烽身上,四肢怎样倒不在乎。我像木偶一样,被霍亦琛操控着做出动作。 “你觉得那女孩成年了吗?”我恨恨道,“他不会跟未成年人谈恋爱吧?” 霍亦琛正色答:“不是没前科。” 这些急于上位的姑娘都等不及爬上三少的床,要准,要快。二十五岁以上的就没机会了。八卦杂志甚至披露过一名顶级女星与霍三少的一个赌——女星赌他四十岁以前会为命中注定的真爱所套,步入婚姻殿堂。现在期限将至,显然是她输了。而他则大大方方地表示不会要她给钱,不妨将这个赌继续,十年为期。因为,他到五十岁也不会结婚。 “他到底为什么不结婚?不敢做出承诺?承诺恐惧症?”我口口声声地对着空气质问。 名为霍亦琛的空气接话:“他不结婚,对女人是个福音。” “……不结婚,不要孩子,他活到八十岁时会怎样?身边还有人吗?” 霍亦琛不得不狠狠摇晃我:“你自己不要他,又不想让别的女人得到他,你是不是有病?”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一时哑口。 霍亦琛还在继续奚落我:“我拜托你,比起在这里叽叽歪歪地荼毒我,不如赶快去找他。” 我终于回神:“你说真的?” 霍亦琛冷笑几声:“假的。如果你去了,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宝贝。我会把你的遗像挂在她面前,告诉她妈妈死了。” “……离婚好吗?” 提到“离婚”二字,霍其凯又出现在我脑海中。虽然暂时应付过去,但他的用心还是得让霍亦琛知道,并有所防范。 我跟霍亦琛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我坦诚地还原实情,当然不会换来霍亦琛的好脸色。 他怒目圆睁:“你吻了他?” 我故事的重点实在不是这个:“虽然霍其凯以前也有过类似扬言,但这次他说得格外肯定,就好像已经做好一整套计划要踢你出局……” “你吻了他?”霍亦琛眼睛也血红,“看来我低估你了。告诉我,我们家还有多少男人对你感兴趣?” 每次他变得完全不可理喻,我能做的只有走开。 霍亦琛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从今以后我对他而言是一具死尸。他真的挂了我的照片在宝贝摇篮前面。照片的确是黑白的。 可那居然是很美的一张照片。 我臭不要脸地驻足欣赏,还觉黑白两色让这肖像平添了一分民国老照片式的美感。 见我沉醉于这张充满恶意的照片,而且并没有感到这是种惩罚,霍亦琛又出新招:“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走出房子。”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没权利这么做。而且,说实话,我还可以帮你刺探他,看他留的是哪一手。以前你花钱雇我干这种活计的,不记得了吗?” 霍亦琛眯了眼睛,讽刺地说:“是啊,当初你就干得很成功,你不但没帮我偷到半点儿情报,还爱上敌人了。” 我哑口无言。算我不该提起那档子失败间谍的往事,只得灰溜溜地绕回第一句:“那你还是没权利这么做!” “我已经有过一个老婆跟那家伙出轨了,不想再多一个!” 不得不说,当他搬出这种伤心往事,十有八九蛮管用。摸着良心讲,他为个长辈的身份所限,对霍其凯已经颇多忍耐。即便他跟靳雅笙情意无多,但身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他还是很受伤的。 第32章 互换/Switch(16) 我很没骨气地被触动,摊了摊手:“好吧,是我太迟钝了。对不起。” 霍亦琛的一个好处是,他吃软不吃硬。我肯退五步,他也就退十步。他清了清喉咙。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对他是种折磨。 “说实话,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对雅笙的感情也是真的,如果当初她跟我提离婚,我很可能会成全他们。” 霍其凯威胁着要将他四叔推下王位,而他四叔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对霍亦琛的人格产生了新的敬意。 “我猜,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已经死了。”霍亦琛道,“不光是他。那件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着实很难,即便到了今天。” Chapter 12 就算是我,都开始同情你了 霍其凯前些日子闯进我们家里来大闹一场,他想要的东西,真的要到了。 酒店业代表了霍氏集团大约15%的利润来源,在许多人眼中,那一幢矗立于最繁华市中心的创世大酒店,亦是霍氏在这座城中最直观的标志。当年霍亦坤开始打江山时,便放下豪言,要使霍氏的摩天大楼成为天地之间最雄伟的奇观。数十年后他完成了这一目标,以创世大酒店为中心,无数打着霍氏烙印的建筑拔地而起。有人戏言,若挖掉城中的所有霍氏,那么一半都市将荡然无存。 在这东南亚的商业金融中心里,霍氏是根深蒂固的贵族与锐意进取的航母。 而象征着霍氏之巅峰世纪的创世,无疑是这个家族精神上的一座丰碑。当年,霍亦坤就是坐镇这里征服了世界。因此,亦有人说,它是真正意义上的赤兔马与金銮殿上的宝座,谁坐在上头,谁就是这名门望族的真正王者。 自从元老霍亦坤隐退江湖,这座酒店的顶层办公室就交给了他的四弟霍亦琛坐镇。后者入主创世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这五六年的时间里,他在完美地保持了前人留下的基础之余,也做出了不少成就,是个合格的领军人物。 而当他宣布撤出创世,将金銮宝座让给霍家的年青一代时,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他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远远不到。 尽管真正的实权还在他手里,但即便是象征性地挪了个位置,其背后含义也惹得诸多猜测,莫衷一是。 就在焦点仍集中在“貌似将卸任”的霍亦琛身上时,霍其凯做出了一个惊掉众人下巴的举动,成功让他自己登上了头条。 霍家第三代孩子发出通稿,宣布他将在距创世的10个街区之外,另建一座摩天楼,代替创世成为霍氏的新任定海神针。 我对着报纸,想将掉落于地的眼球捡回来:“你就任他这样胡闹?” 霍亦琛耸肩:“我阻止他,他会听吗?” 说到底,他有可能是抱了站在一边看笑话的心。毕竟,如今的房地产市场可不比三十年前他们的兄长刚创业时,霍其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基本没可能搅出大水花。让他自己扑腾去,吃一堑长一智,不一定是坏事。 不料,霍其凯的扑腾,阵仗之大超过了他四叔的预期。 在城中心建一座新的大楼需要几十亿的资金,霍其凯马不停蹄地接洽各家银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还真叫他拿下了将近十五亿的授信。尽管如此,较之他的宏伟诗篇来看,仍有缺口。 霍亦琛认准了他拿不到足够的钱,假模假样地派关若望去帮他,之后继续坐等他失败。 然而,不出两周,关若望带来了戏剧性的消息。 “猜猜看,咱们家的孩子干了什么。” 霍亦琛挑起眉毛:“什么?” “他要把创世抵押出去,争取拿下十个亿的授信。” 霍亦琛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他怒不可遏:“他不要命了!”他开始在原地踱来踱去,“这事绝不能让他办成。” “盯着创世的银行太多,又遇上这么个急于求成的主儿。这事,还真不好收拾。”关若望沉吟。 他知道四少爷能管的范围只有那么大点儿,更别提还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他根本不是创世的所有者。写在土地所有证与房产证上的所有者,皆是霍其凯。理论上来说,霍其凯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关若望犹豫再三问道:“你要我联络‘他’吗?” 霍亦琛想了许久:“不。” 他问关若望:“你知道霍其凯的新酒店叫什么名字吗?” 关若望笑笑:“怎么可能不知道,‘雅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个家里的人,是都打定了主意不给我留一点儿面子吗?”霍亦琛脱口而出。不过他的语气一点儿都不惹人可怜,反而是因受到挑战而分外愉悦。他注视着鱼缸里摇晃着尾巴的金鱼,如果他愿意,分分钟可以将它丢进抽水马桶冲掉。 关若望是个训练有素的帮手,适时抛出炸弹:“从这个名字来看,还有个人兴许能去劝劝他。” 霍亦琛太清楚他说的是谁,摇了摇头:“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关若望没有强求:“我理解。但如果四少指望我说服他废止计划,我恐怕……” “不必废止。”霍亦琛走离鱼缸,那尾金鱼在水草间活蹦乱跳。 “给他一些合理化建议。”他坐回书桌后面,十指指尖相对。 “比如?” “新建一座大楼耗资巨大,但如果是改建一座老楼,就另当别论。”霍亦琛从厚重的黑色皮夹里抽出几张纸,递向对面,“这几处地产,都在他想要的地段。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基础还很不错。” 关若望翻看着地产资料,这不啻两全其美的主意:“甚好!这几个我还有印象,应该能让他满意。不过,即便是这样,还是有资金缺口。” “那是当然。”霍亦琛唇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容,“但这缺口已经减小,没有理由再抵押创世。有个郊区的房子,工厂、设备什么的,也就差不多。” 关若望此时深重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霍亦琛做了总结陈词:“确保他认为这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 可惜,霍亦琛最终没能让关若望当成他歹毒用心的替罪羊。夏安路所有厂房将要被抵押的消息一出,霍亦烽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他弟弟的主意。我被迫耳闻且目睹了又一场三少爷和四少爷的火并。 霍亦琛平心静气地应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抵押而已,又不是叫你停工。只要其凯的项目进行顺利,对浩室工业根本无影响。” 他三哥咆哮:“只要小凯子的项目进行顺利?你没见过他吗?你觉得他那副样子能成事吗?” “我们也没办法。”霍亦琛状若听天由命,“你不是不知道,无论创世还是夏安路,集团所有的房产都是他的。他要斩谁,谁就得洗洗脖子递给他。” 霍亦烽气得七窍生烟:“别以为我不知道,全是你闹的!” “有我你之分吗?”霍亦琛冷声道,“迟早我们都会被那小子取代。叫你认清现实,迟不如早。”他接着道,“不然,叫她去求他。” 霍亦烽的怒火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灭。他没有回答。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另一条则是他死也不愿看见的东西。 霍亦琛在心里嘲笑哥哥的妇人之仁,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更不情愿。 说到底,这条路,是他们两人都打心底不愿意选的。 “回去吧,把那几间厂房打扮得破落些。我们在这里吵得翻天覆地你死我活,说不定银行还压根儿看不上浩室工业呢。” 霍亦烽铩羽而归。 但他弟弟的建议起到了帮助作用,他大约是下令底下人好好摧残了夏安路一番。谈来谈去,银行并没给出霍其凯满意的价格,抵押房产的事,也就此搁置。霍亦琛对我说起这事,难以掩盖他的开心。 “哇……”我瞧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惊叹出声。 “怎么?” “我还以为,你只会落井下石。”我道,“没想到你会真心帮他。” “不,不,你没明白。”霍亦琛耐心地解释,“我真心把他推进了井,然后再抛给他绳索,让他爬上来。瞧,我有能力陷害他,也有能力拯救他。” “……真是好健康的兄弟关系呢。” 霍亦琛抬眉:“你心里在想,我很卑鄙。” “不,不。”我学着他的样子否认,“我没有想你很变态。” 霍亦琛难得心情大好,没跟我计较。 这时关若望来了,开始打他一贯的小报告。我走出客厅时隐约听到,霍其凯的第二个捞钱策略是变卖一些注册在他名下的小公司。霍其凯兴风作浪的野心,比他们两个预料的还要坚决。 我回到卧室,教宝贝认字母。宝贝的英文名字叫Gloria,我并不太喜欢,想改成Glorinda,好歹也显得年轻些,不过霍亦琛坚持要用Gloria,我想起他在“宝贝”二字上的妥协,决定让他这一次。 他们没让我消停,没多久又将我叫了出去。 我坐在沙发中间,面前两个男人打量我的样子,让我深刻地回忆起与他们的第一回碰面。 地点不同,情境却是如出一辙的。我知道,他们又有任务给我了。 不停地救火,甚至拆东墙补西墙,他们终于厌了。就算再怎么不承认,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点头如捣蒜:“说服霍其凯放弃他的逆天计划,我懂了。” 简直太容易了不是吗?我只需要说服他就好了。只需要说服他哦! “给我点儿建议好吗?”反正这两个家伙不会主动教授,我只有硬着头皮问。 关若望哼了一声:“你是个女人,自己想。” 我是否需要提醒他,我当商业间谍那会儿当得实在不怎么好? 霍亦琛此时显得通情达理,他屏退左右,更安慰关若望道,这件事由他亲自部署,不会有差错。 仅剩我与他,他好言好语地说:“很简单,告诉他真相就可以。” 只要对霍其凯说,我不是靳雅笙。如果他心爱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努力就不再有用,他只能放弃。 “告诉他真相,当然可以。”我重复着霍亦琛的话,“但如果他不放弃呢?这个你并不能保证啊。” “只要照我说的去办,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霍亦琛如此笃定,我跟着如释重负。一次只走一步吧,至少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那天晚上睡觉前,霍亦琛出乎意料地问我:“怕吗?如果怕,可以说的。” “为什么要怕?” 我反问霍亦琛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想到接下来等着我的将是炼狱。 而听到我的反问,霍亦琛也只是欲言又止,最终走开。他给予我的那一片沉默,究竟是信任还是无所谓,抑或是与我同样的,仅仅是因为猜不到命运,我在多年之后也没能想个明白。 霍其凯几乎是竖着耳朵等待靳雅笙约他“私会”。 “终于肯见我了……你不知,我等得有多苦。” 他提议了一个地点,认为我应该很熟悉,但事实是我没听过。仅从那个性感的名字来判断,就不是人妻人母该去的场所,遂拒绝。于是他提议了第二个地点。 神奇的是,这第二个地点我着实听说过,而且还有零星记忆,曾经遥遥地望过。 那是一家珠宝店,名字叫作“时光”。 天蓝淡绿的罩子,素白细字如花藤,馥郁孤高。橱窗里有上了年纪的皮革旅行箱、古董音乐盒与缠枝落地灯,梳妆台上有一大一小两只天蓝色盒子,打着素白缎带,蝴蝶结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珍珠宝石宁静地躺在天鹅绒垫子上,褪去任何华贵俗艳的气息,放出温婉雅凝的色光,诉说着久远悠长的童话。最好的珠宝店,并不会叫人有膨胀的欲望,反而是沉淀了千年的宁静荣光,满足而淡泊。 走进去,这间店面并不宽大,客人也不多。事实上,想到这里来购物,必须提前预约。按约前来,会有相熟的珠宝师等着迎接,为你与你的男伴端上两杯香槟,听你们的故事,为你们选择最合适的珠翠。 店员给我们两个别有意味的眼神,我有点儿不舒服。 霍其凯嫌我大惊小怪,轻笑:“怎么?侄儿我就不能陪四婶子来选一两件首饰吗?你也把这些人看得太老土了。” 我略感恶心,店员却的确见怪不怪。 从他们的模样来看,真不是第一次见到霍其凯跟靳雅笙单独前来。 不过,所有高端服务行业都有一条不成文的准则,为客户保密。 无论这些秘密有多肮脏。 说起来,这真是一条上至银行医院下至饭馆商店的好规矩,自古以来,为上流阶层服务,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以此为傲。仿佛越是阔绰人家,越藏着需要掩埋的丑闻,他们的服务也就愈有价值。 “四叔可没给你买过这些。并不值几个钱,但足见心意。”霍其凯兴致勃勃地说,炫耀他作为爱人要比霍亦琛合格得多。 我不想接他的话,只想进入主题:“今天来,是想跟你说……” “别急!”霍其凯打断我,“先试试东西。看这项链,不是很衬你吗?” 他将一条华丽夸张的钻石项链盘上我脖颈儿,帮我系上搭扣。他冰凉的手,停留在我的锁骨上许久,直至温热。 隔间内灯光昏暗,我坐在矮脚凳上,对着镜子。这项链太重,我根本没美貌或气质去撑起它。我看着镜子里的霍其凯,意识到他的手指正缓缓向下,滑进了我的领子,握住了我胸部。 我慌忙站起,躲闪与推挡都没有用,他将我的身体挤在梳妆台上,我的后背贴着冰冷的镜子。梳妆台晃动,大小珠宝滑落玉盘,叮咚作响。 “不……放开我!” 霍其凯很意外:“没事,他们不会进来的啊,你知道的……” 看来这不是第一次靳雅笙跟他在珠宝店的小房间里共赴巫山云雨。 我没想到和盘托出之前还要经历这么一场,登时方寸大乱。霍其凯吸吮着我的颈窝,迷醉狂乱。我抵挡不住,就快要窒息了,脑子里断线风筝似的飘着一句话,伸出手去抓住。 “我不是她……我不是靳雅笙!” 霍其凯却被逗笑:“你还要胡说多久?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烂的借口了。下回,索性说你被外星人附体好了……” 我奋力将他的手挣开,他面上浮现出刺激兼亢奋的狞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正常。霍其凯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而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喜怒无常的熊孩子。可即便这样,对他来说那也是出乎常人的癫狂状态。他力气大得难以想象,一把将我掀翻,我上身趴倒在快要散架的梳妆台上,臀被紧紧抵在他身上。 第32章 互换/Switch(16) 我很没骨气地被触动,摊了摊手:“好吧,是我太迟钝了。对不起。” 霍亦琛的一个好处是,他吃软不吃硬。我肯退五步,他也就退十步。他清了清喉咙。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对他是种折磨。 “说实话,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对雅笙的感情也是真的,如果当初她跟我提离婚,我很可能会成全他们。” 霍其凯威胁着要将他四叔推下王位,而他四叔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对霍亦琛的人格产生了新的敬意。 “我猜,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已经死了。”霍亦琛道,“不光是他。那件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着实很难,即便到了今天。” Chapter 12 就算是我,都开始同情你了 霍其凯前些日子闯进我们家里来大闹一场,他想要的东西,真的要到了。 酒店业代表了霍氏集团大约15%的利润来源,在许多人眼中,那一幢矗立于最繁华市中心的创世大酒店,亦是霍氏在这座城中最直观的标志。当年霍亦坤开始打江山时,便放下豪言,要使霍氏的摩天大楼成为天地之间最雄伟的奇观。数十年后他完成了这一目标,以创世大酒店为中心,无数打着霍氏烙印的建筑拔地而起。有人戏言,若挖掉城中的所有霍氏,那么一半都市将荡然无存。 在这东南亚的商业金融中心里,霍氏是根深蒂固的贵族与锐意进取的航母。 而象征着霍氏之巅峰世纪的创世,无疑是这个家族精神上的一座丰碑。当年,霍亦坤就是坐镇这里征服了世界。因此,亦有人说,它是真正意义上的赤兔马与金銮殿上的宝座,谁坐在上头,谁就是这名门望族的真正王者。 自从元老霍亦坤隐退江湖,这座酒店的顶层办公室就交给了他的四弟霍亦琛坐镇。后者入主创世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这五六年的时间里,他在完美地保持了前人留下的基础之余,也做出了不少成就,是个合格的领军人物。 而当他宣布撤出创世,将金銮宝座让给霍家的年青一代时,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他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远远不到。 尽管真正的实权还在他手里,但即便是象征性地挪了个位置,其背后含义也惹得诸多猜测,莫衷一是。 就在焦点仍集中在“貌似将卸任”的霍亦琛身上时,霍其凯做出了一个惊掉众人下巴的举动,成功让他自己登上了头条。 霍家第三代孩子发出通稿,宣布他将在距创世的10个街区之外,另建一座摩天楼,代替创世成为霍氏的新任定海神针。 我对着报纸,想将掉落于地的眼球捡回来:“你就任他这样胡闹?” 霍亦琛耸肩:“我阻止他,他会听吗?” 说到底,他有可能是抱了站在一边看笑话的心。毕竟,如今的房地产市场可不比三十年前他们的兄长刚创业时,霍其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基本没可能搅出大水花。让他自己扑腾去,吃一堑长一智,不一定是坏事。 不料,霍其凯的扑腾,阵仗之大超过了他四叔的预期。 在城中心建一座新的大楼需要几十亿的资金,霍其凯马不停蹄地接洽各家银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还真叫他拿下了将近十五亿的授信。尽管如此,较之他的宏伟诗篇来看,仍有缺口。 霍亦琛认准了他拿不到足够的钱,假模假样地派关若望去帮他,之后继续坐等他失败。 然而,不出两周,关若望带来了戏剧性的消息。 “猜猜看,咱们家的孩子干了什么。” 霍亦琛挑起眉毛:“什么?” “他要把创世抵押出去,争取拿下十个亿的授信。” 霍亦琛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他怒不可遏:“他不要命了!”他开始在原地踱来踱去,“这事绝不能让他办成。” “盯着创世的银行太多,又遇上这么个急于求成的主儿。这事,还真不好收拾。”关若望沉吟。 他知道四少爷能管的范围只有那么大点儿,更别提还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他根本不是创世的所有者。写在土地所有证与房产证上的所有者,皆是霍其凯。理论上来说,霍其凯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关若望犹豫再三问道:“你要我联络‘他’吗?” 霍亦琛想了许久:“不。” 他问关若望:“你知道霍其凯的新酒店叫什么名字吗?” 关若望笑笑:“怎么可能不知道,‘雅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个家里的人,是都打定了主意不给我留一点儿面子吗?”霍亦琛脱口而出。不过他的语气一点儿都不惹人可怜,反而是因受到挑战而分外愉悦。他注视着鱼缸里摇晃着尾巴的金鱼,如果他愿意,分分钟可以将它丢进抽水马桶冲掉。 关若望是个训练有素的帮手,适时抛出炸弹:“从这个名字来看,还有个人兴许能去劝劝他。” 霍亦琛太清楚他说的是谁,摇了摇头:“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关若望没有强求:“我理解。但如果四少指望我说服他废止计划,我恐怕……” “不必废止。”霍亦琛走离鱼缸,那尾金鱼在水草间活蹦乱跳。 “给他一些合理化建议。”他坐回书桌后面,十指指尖相对。 “比如?” “新建一座大楼耗资巨大,但如果是改建一座老楼,就另当别论。”霍亦琛从厚重的黑色皮夹里抽出几张纸,递向对面,“这几处地产,都在他想要的地段。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基础还很不错。” 关若望翻看着地产资料,这不啻两全其美的主意:“甚好!这几个我还有印象,应该能让他满意。不过,即便是这样,还是有资金缺口。” “那是当然。”霍亦琛唇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容,“但这缺口已经减小,没有理由再抵押创世。有个郊区的房子,工厂、设备什么的,也就差不多。” 关若望此时深重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霍亦琛做了总结陈词:“确保他认为这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 可惜,霍亦琛最终没能让关若望当成他歹毒用心的替罪羊。夏安路所有厂房将要被抵押的消息一出,霍亦烽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他弟弟的主意。我被迫耳闻且目睹了又一场三少爷和四少爷的火并。 霍亦琛平心静气地应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抵押而已,又不是叫你停工。只要其凯的项目进行顺利,对浩室工业根本无影响。” 他三哥咆哮:“只要小凯子的项目进行顺利?你没见过他吗?你觉得他那副样子能成事吗?” “我们也没办法。”霍亦琛状若听天由命,“你不是不知道,无论创世还是夏安路,集团所有的房产都是他的。他要斩谁,谁就得洗洗脖子递给他。” 霍亦烽气得七窍生烟:“别以为我不知道,全是你闹的!” “有我你之分吗?”霍亦琛冷声道,“迟早我们都会被那小子取代。叫你认清现实,迟不如早。”他接着道,“不然,叫她去求他。” 霍亦烽的怒火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灭。他没有回答。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另一条则是他死也不愿看见的东西。 霍亦琛在心里嘲笑哥哥的妇人之仁,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更不情愿。 说到底,这条路,是他们两人都打心底不愿意选的。 “回去吧,把那几间厂房打扮得破落些。我们在这里吵得翻天覆地你死我活,说不定银行还压根儿看不上浩室工业呢。” 霍亦烽铩羽而归。 但他弟弟的建议起到了帮助作用,他大约是下令底下人好好摧残了夏安路一番。谈来谈去,银行并没给出霍其凯满意的价格,抵押房产的事,也就此搁置。霍亦琛对我说起这事,难以掩盖他的开心。 “哇……”我瞧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惊叹出声。 “怎么?” “我还以为,你只会落井下石。”我道,“没想到你会真心帮他。” “不,不,你没明白。”霍亦琛耐心地解释,“我真心把他推进了井,然后再抛给他绳索,让他爬上来。瞧,我有能力陷害他,也有能力拯救他。” “……真是好健康的兄弟关系呢。” 霍亦琛抬眉:“你心里在想,我很卑鄙。” “不,不。”我学着他的样子否认,“我没有想你很变态。” 霍亦琛难得心情大好,没跟我计较。 这时关若望来了,开始打他一贯的小报告。我走出客厅时隐约听到,霍其凯的第二个捞钱策略是变卖一些注册在他名下的小公司。霍其凯兴风作浪的野心,比他们两个预料的还要坚决。 我回到卧室,教宝贝认字母。宝贝的英文名字叫Gloria,我并不太喜欢,想改成Glorinda,好歹也显得年轻些,不过霍亦琛坚持要用Gloria,我想起他在“宝贝”二字上的妥协,决定让他这一次。 他们没让我消停,没多久又将我叫了出去。 我坐在沙发中间,面前两个男人打量我的样子,让我深刻地回忆起与他们的第一回碰面。 地点不同,情境却是如出一辙的。我知道,他们又有任务给我了。 不停地救火,甚至拆东墙补西墙,他们终于厌了。就算再怎么不承认,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点头如捣蒜:“说服霍其凯放弃他的逆天计划,我懂了。” 简直太容易了不是吗?我只需要说服他就好了。只需要说服他哦! “给我点儿建议好吗?”反正这两个家伙不会主动教授,我只有硬着头皮问。 关若望哼了一声:“你是个女人,自己想。” 我是否需要提醒他,我当商业间谍那会儿当得实在不怎么好? 霍亦琛此时显得通情达理,他屏退左右,更安慰关若望道,这件事由他亲自部署,不会有差错。 仅剩我与他,他好言好语地说:“很简单,告诉他真相就可以。” 只要对霍其凯说,我不是靳雅笙。如果他心爱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努力就不再有用,他只能放弃。 “告诉他真相,当然可以。”我重复着霍亦琛的话,“但如果他不放弃呢?这个你并不能保证啊。” “只要照我说的去办,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霍亦琛如此笃定,我跟着如释重负。一次只走一步吧,至少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那天晚上睡觉前,霍亦琛出乎意料地问我:“怕吗?如果怕,可以说的。” “为什么要怕?” 我反问霍亦琛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想到接下来等着我的将是炼狱。 而听到我的反问,霍亦琛也只是欲言又止,最终走开。他给予我的那一片沉默,究竟是信任还是无所谓,抑或是与我同样的,仅仅是因为猜不到命运,我在多年之后也没能想个明白。 霍其凯几乎是竖着耳朵等待靳雅笙约他“私会”。 “终于肯见我了……你不知,我等得有多苦。” 他提议了一个地点,认为我应该很熟悉,但事实是我没听过。仅从那个性感的名字来判断,就不是人妻人母该去的场所,遂拒绝。于是他提议了第二个地点。 神奇的是,这第二个地点我着实听说过,而且还有零星记忆,曾经遥遥地望过。 那是一家珠宝店,名字叫作“时光”。 天蓝淡绿的罩子,素白细字如花藤,馥郁孤高。橱窗里有上了年纪的皮革旅行箱、古董音乐盒与缠枝落地灯,梳妆台上有一大一小两只天蓝色盒子,打着素白缎带,蝴蝶结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珍珠宝石宁静地躺在天鹅绒垫子上,褪去任何华贵俗艳的气息,放出温婉雅凝的色光,诉说着久远悠长的童话。最好的珠宝店,并不会叫人有膨胀的欲望,反而是沉淀了千年的宁静荣光,满足而淡泊。 走进去,这间店面并不宽大,客人也不多。事实上,想到这里来购物,必须提前预约。按约前来,会有相熟的珠宝师等着迎接,为你与你的男伴端上两杯香槟,听你们的故事,为你们选择最合适的珠翠。 店员给我们两个别有意味的眼神,我有点儿不舒服。 霍其凯嫌我大惊小怪,轻笑:“怎么?侄儿我就不能陪四婶子来选一两件首饰吗?你也把这些人看得太老土了。” 我略感恶心,店员却的确见怪不怪。 从他们的模样来看,真不是第一次见到霍其凯跟靳雅笙单独前来。 不过,所有高端服务行业都有一条不成文的准则,为客户保密。 无论这些秘密有多肮脏。 说起来,这真是一条上至银行医院下至饭馆商店的好规矩,自古以来,为上流阶层服务,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以此为傲。仿佛越是阔绰人家,越藏着需要掩埋的丑闻,他们的服务也就愈有价值。 “四叔可没给你买过这些。并不值几个钱,但足见心意。”霍其凯兴致勃勃地说,炫耀他作为爱人要比霍亦琛合格得多。 我不想接他的话,只想进入主题:“今天来,是想跟你说……” “别急!”霍其凯打断我,“先试试东西。看这项链,不是很衬你吗?” 他将一条华丽夸张的钻石项链盘上我脖颈儿,帮我系上搭扣。他冰凉的手,停留在我的锁骨上许久,直至温热。 隔间内灯光昏暗,我坐在矮脚凳上,对着镜子。这项链太重,我根本没美貌或气质去撑起它。我看着镜子里的霍其凯,意识到他的手指正缓缓向下,滑进了我的领子,握住了我胸部。 我慌忙站起,躲闪与推挡都没有用,他将我的身体挤在梳妆台上,我的后背贴着冰冷的镜子。梳妆台晃动,大小珠宝滑落玉盘,叮咚作响。 “不……放开我!” 霍其凯很意外:“没事,他们不会进来的啊,你知道的……” 看来这不是第一次靳雅笙跟他在珠宝店的小房间里共赴巫山云雨。 我没想到和盘托出之前还要经历这么一场,登时方寸大乱。霍其凯吸吮着我的颈窝,迷醉狂乱。我抵挡不住,就快要窒息了,脑子里断线风筝似的飘着一句话,伸出手去抓住。 “我不是她……我不是靳雅笙!” 霍其凯却被逗笑:“你还要胡说多久?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烂的借口了。下回,索性说你被外星人附体好了……” 我奋力将他的手挣开,他面上浮现出刺激兼亢奋的狞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正常。霍其凯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而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喜怒无常的熊孩子。可即便这样,对他来说那也是出乎常人的癫狂状态。他力气大得难以想象,一把将我掀翻,我上身趴倒在快要散架的梳妆台上,臀被紧紧抵在他身上。 第33章 互换/Switch(17) 我被绝顶的恐惧席卷,下意识地抓住手边陶瓷制的纸巾盒,像在网球场上反手回球那样,用转身的力量狠狠朝他脑袋抡去。 还能想起的最后画面,是霍其凯捂住了头。他在流血。我试图逃跑时,又被他抓了回来。他的拳头飞向我,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裂的声音。 我的世界陷入黑暗,一种难以分清是否还有生命的死态。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我的人生,究竟有几个日夜要在医院里醒来? 据说每个人的苦难都有定量,那么上帝在制造我的时候,用的一定是个坏掉的天秤。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宝贝。她如一朵美好的向日葵,朝着万顷日光执着奔跑。我在她的身后,脚步一滑,被藤蔓缠绕,接着被拖进黑暗。我无望地抓挠,只有陷得越来越深。宝贝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而我沉入地狱,烈火熏烤。 或者,死亡不是最坏的选择。 更坏的选择,显然是一次次地在病床上醒来,看到的永远是霍亦琛的脸。 上次醒来,是以靳雅笙的身份,我看到冷漠而齐整的他,纹丝不乱,好像妻子身受重伤对他根本不构成影响。 这次醒来,却意外地看见他邋遢失落。他好几天没刮过胡子,青灰的胡茬儿爬满他的脸。他唤来医生的嗓子是哑的,好像抽过几缸的烟。他不敢看我的眼睛,躲出门去的样子就像面临着死刑。 手头的事情,当然永远有一个关若望来替他接管。 医生在调节我挂瓶的流量,关若望在旁等待。他耳边有几缕白发,提醒着人们他已经到了一定年龄。没意识到的,只是他自己。 “就算是我,都开始同情你了。”关若望斜着头看我,说得恳切。 我并没受太重的伤,脑子也还完好,因此,听了这话,我做出了唯一正确的回应。 “就算是我,也不再相信鳄鱼的眼泪了。” 关若望稍微收敛了他虚假的同情:“放轻松,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是吗?”我讥讽地说,“说说看。” “那孩子……”关若望口中的孩子明显指霍其凯,“很不幸,他有很长的上瘾史。我不完全怪罪他,说到底还是靳雅笙害的。而且,很不幸,他今天嗑得格外多。” 我一直认为霍其凯是过分地瘦削,那双眼窝也非正常的凹陷。他有酗酒问题,还有嗑药问题和爱无能问题。他就像一个男人版的靳雅笙,他的灵魂伴侣。他也的确跟她互相吸引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靳雅笙在今天完成了她对我的复仇。如果她泉下有知,应该会兴奋得舞蹈。 关若望温和地笑:“他把你打晕后拖回了住处的地下室。我们找到你时,你昏迷不醒,手脚和嘴都给胶带绑住。” 我想开口问衣服是否齐整,但我没问。生怕那答案,会给关若望睿智英俊的面容上多添一抹笑容。 “不用怕,他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四少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手段。” “……必要的手段?” “他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康复中心。” “疯人院。”我翻译着关若望的话,“你们把他关进了疯人院。” “不,疯人院是治疗精神病人的地方。”关若望好心地解释,“他的问题要复杂得多,也要求更严厉的管制。毕竟,他的行为已经不可原谅。” “现在,他再没能力去建什么新楼了。创世顶层的宝座,也腾空了。”我冷笑,“高明,真是高明。” 就在我认为霍家不能更扭曲的时候,就在我认为霍亦琛是个好人的时候,就在我以为霍亦琛面对着来自侄子的威胁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占了上风。 年轻的霍其凯,根本不是他四叔的对手。 好一场胜仗。 关若望不再笑,凝重地看我:“小姑娘,这叫作‘生存’。”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天蓝色的盒子,素白细笔,字迹如梦,一朵蝴蝶栖在上头,为这精美更添一分灵动。看见来自时光珠宝店的缎带,我恶心畏缩,然而不知不觉地被吸住,将手指伸向了它。 掀开盒盖,里面装着并不崭新的珠宝。那是一对耳环,极为简洁的设计,一粒珍珠连着一颗黑钻。珍珠秀美纯真,黑钻富有个性。两者看似毫不融合,放在一起却像描绘了人心中的天使与魔鬼,一半是柔软,一半是棱角。 盒中没有卡片,也没写着赠予人的名字。但在触到它的那一刻,我已想起。 “你们给我的钱太少了,知道吗?”贪财的女孩耿耿于怀,她还在计较做间谍的报酬不够多,“我在学校里演戏剧,赚得都比这要多。而且,你们都不给我预付款。” “预付款?”男人投给她不耐烦的眼神。他对自己说,要使一个年轻女孩子死心塌地,大概需要给她点儿浪漫的甜头才行。至少,他身边的男人都是这么做的,“你要多少钱?”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随意地说了一个数字。 他觉得她疯了:“去年我为集团聘请的财务总监,他有三十年一流企业的工作经验,他要求的年薪都没这么多。” 女孩吐了吐舌头:“哎呀,我也不知道该要多少钱,就随便说了。” 这小鬼倒很诚实。 车子缓缓转过街角,时光珠宝店在夜幕下熠熠生辉。她趴在车窗上看,专注的眼睛都挪不开。他留意到,她身上没有一件珠宝。偶尔会有些塑料或玻璃的垃圾,她称之为“耳环”,看上去半个钱都不值。 霍亦琛问:“喜欢那家店吗?” 沈珺瑶答:“我也不知道,从没进去过。寝室里有个女孩戴过一副很美的耳环,我趁她不在,偷偷试过。她男友送她那个,我却没人送我。” 霍亦琛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但他发短信给关若望,吩咐他安排一个预约。 时光有他们专用的香氛,会洒在每件卖出的饰品上。本来我断定,这属于我美好回忆一部分的珠宝店将要在今天之后成为梦魇,可眼前的耳环,让梦魇短暂消失。我没听到人进来,一抬眼,霍亦琛就站在门口。 他特意保持遥远距离:“早就买了,只是忘记给你。”试着一步步挪近我的床,“我给你戴上好吗?”见我没有反对,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在我床边。 就在他指尖触到我耳垂的一瞬间,我猛地哆嗦。 “出去。” 他万幸地耳环一扔,语气发冷:“这就走。” 随着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香江畔的大都市,酷寒之手布下了弥漫于世的灰苦气息,我们知道,霍亦烽的生日要到了。 因为他坚持免于婚姻枷锁,所以每年他的生日都是由姐姐或妹妹来为他操办的。 霍其凯事件后,我与霍亦琛冷战至今。后者也很识趣,或者根本不在乎,不会凑到我面前来说话。于是我某日清晨醒来,发现枕头边上留了一张字条。字条写明,许多年以来,作为社交活跃的三名霍家女眷,霍桐、靳雅笙和霍亦洁轮流为三哥做东。 今年,轮到靳雅笙了。 我睡眼惺忪,一头乱发。手里捏着这张字条,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何时进来过。 周身顿时不寒而栗。 我下定决心,今晚睡觉要锁门。 之后的第二反应,是我何苦来管呢? 他还没有正式为拿我当诱饵这件事道过歉,现在又颐指气使地派我做事。尽管关若望一直在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应为了一个暴力罪犯而记恨孩子她爸云云,他们并不了解我生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捧着字条,孤坐半晌。 在饮下第一口鲜榨的橙汁时,我决定应下这差事。如果差事的内容是其他任何人,都绝无可能。 但霍亦烽是唯一一个好人。在我看清许多人后,他还在那里,在好人的岸边。 我拨了电话。 “哦,对,是有这么个惯例。”电话那头响起霍亦烽漱口的声音,他也刚起床,“不过你不用跟着玩,过不过生日我无所谓。” 我瞧着天花板:“真的吗?” “别管了。”他吐掉那口水,“你怎么样?” “很好啊。你知道,每天都跟宝贝玩,开心得不得了。”我打了个哈哈。 霍亦烽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包含了斥责。 “看来他们没告诉你,是我把你从小凯子的地下室里拖出来的。” 我尴尬地红了脸,幸好他看不到。我以为这事被遮盖得很好,我也根本不知道营救行动牵扯甚广。 我支吾:“你没到医院来看我,我以为……” “我那时有点儿忙。”他也跟着吞吐含糊,“你知道,卸了那小子一条腿。” “什么?!” 我几乎能看见,霍亦烽在那边耸肩:“他活该。早有人打断他一条腿,他也不至于长成今天这么个不肖子。” 我脑袋发涨:“你……你打断他一条腿?” 他轻轻地笑:“宝贝,你是没看见我当时的模样,还有那混账痛哭流涕的模样。” 我又过瘾又爽快,只有一点点愧疚。这番快意恩仇,至少值得我为他办一场生日会。 再说,总好过干坐在家里,每天唯一用心做的事也只有无视霍亦琛。 生日会的地点当然是夏安路的城堡。主题,我很快决定是中世纪的欧洲骑士,因为能想象到霍亦烽一身戎装的英姿。如果他做到不拿腰间的宝剑开黄腔,我兴许会去为他找一把真正的复古兵器。 女士们会很乐意穿凸显身材的胸衣和裙撑。 饮食不难想,红酒、黑麦面包与烧得很嫩的小牛排。 宾客名单稍费脑筋,我不得不在他的前女友名单中筛选可以请的,和最好不要惹的。然后我又将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女也排除掉,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了她们好。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霍亦烽停在我身后看,再度说那些“会为你而死”的胡言乱语,同时不妨碍他把垃圾桶中的几张尤物照片捡回来,塞进我的一摞宾客照片中,以为我没看见。 面对我的抗议,他毫无愧色:“你目前不想恋爱,我目前很想上床,怎么了?” 我辩解道:“这里面大多是证件可疑、有可能不满十八岁的女孩,我得对人家姑娘负责。” 霍亦烽撇了撇嘴:“就不能承认你是吃醋吗?” “我绝对绝对不是吃醋。”我反驳,“为了证明给你看我没有吃醋,这几个美女我请定了。”我收起请柬名单,“祝你泡妞愉快。” “别走啊,今晚在这里住吧。” “我得回去。”我忧心忡忡地说,“只要我有二十四小时不见宝贝,霍亦琛会马上跟她说我死了。” 走出城堡时,太阳正擦过天际,抚弄树枝尖顶。我站在原地,贪婪地呼吸。只要在夏安路,我就能找回那种明媚的感觉。好像所有苦难都在那一刻化为泡影。这感觉,我曾在车祸的前世今生体会过无数次。 但到了今天,我开始懂得幻想与现实的差别。以前我只是单纯地想逃,想拥有一个强壮的守护者,在他的臂弯里远离尘世,安然无虞,到今日我终于理解,这个守护者并不存在,或早或晚,我要回到命定的轨道上。而那所意味着的幸福和苦难,也只有自己一肩去担。 我听见霍亦烽在身后呼唤,遂回头应他。 他在太阳底下,无奈地笑着:“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我又在想,我是个空心的人。 生日会当天,我穿得不能再朴素了,黑裙子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因为我知道,就算穿得再漂亮,也不可能占到一点儿风头。从任何角度来看,霍亦烽的生日会都不亚于一个选美大会。城中稍微有头脸的演员与名模都来了,所谓的倾城绝代、美女如云,说的就是此时此地。 她们都是冲着霍亦烽来的,但就算泡不到霍老三,也绝不会失望而归。浩室工业最闻名的是它个个精壮如消防队员的魁梧员工。要是你看过浩室的员工橄榄球赛,就知道其精彩程度毫不亚于职业联赛。 音乐间隙,大家重提旧话,讨论霍亦烽将会在什么年纪步入婚姻殿堂。他那名挚友影后,果然继续打赌,认定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定有一名太太在旁。 我站在舞厅的阴影里,看到霍亦烽在拿眼睛搜寻某人。 他并没有找到那个人。 怔忡一忽,浅笑作罢。 命运如此,你我都已落定。 这时乐队将乐曲捡起,在第一小节还未完毕时,霍亦烽突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他有话要说。 大堂中一百号人齐齐将脑袋伸了过来。 骑士打扮的霍亦烽眉眼深沉,他让无声继续沉淀。直至人群中的紧张情绪像块布,裹得越来越紧,众人只希望能取出把剪刀来割破它。 “感谢在场诸位。这生日会太美好了,我可能不该破坏气氛,说下面这些话。” 他的一个好友叫道:“你终于要出柜了?” 哄笑缓解了辛苦编织的凝重气压。霍亦烽友善地跟着众人一同发笑。他低头注视杯中金黄晶莹的液体,缓慢转动玻璃杯,让气泡轻盈爆裂。 “众所周知,浩室工业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许多年来,我把最大心力贡献给夏安路的每间厂房和每件设备。但当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开始对人生有不同的考虑,思考更深层的人生意义。所以,我做出了一个选择,并希望坦诚地告知大家。我将不再是浩室工业的总裁。我的辞职,从现在开始生效。” 我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是他的梦想,是一个成年男人的玩具店,一艘不懈探索的航空母舰。霍氏兄弟里,还想着用他们毕生所积累的财富去造福世人的并不剩几个了。其他人,并不大去想越来越多的钱究竟要用来做什么。 霍亦烽撂下这平地惊雷,转身消失。 我管不住自己的脚,跟他上了幽暗的楼梯。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颓唐,我精心为他选择的骑士装,生硬得像一副枷锁。他回到办公室,拉开酒柜,拿了年代最久远的威士忌。液体触杯的声响,如此悲戚。 “你别再喝了。” 霍亦烽笑笑:“反正小川不会喝的,浪费了多可惜。” “小川?” “我亲爱的小宝贝儿。”霍亦烽发觉我完全不知情,“小川将会接替我。” “可为什么?你做得好好的。” 他不得不将这两天的噩梦对我重述一遍,可惜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你应该曾听说,霍其凯在鼓捣他的摩天大楼时,曾被人说服抵押了夏安路的厂房与设备。” “可那个项目已经泡汤,夏安路也没被抵押!” 第33章 互换/Switch(17) 我被绝顶的恐惧席卷,下意识地抓住手边陶瓷制的纸巾盒,像在网球场上反手回球那样,用转身的力量狠狠朝他脑袋抡去。 还能想起的最后画面,是霍其凯捂住了头。他在流血。我试图逃跑时,又被他抓了回来。他的拳头飞向我,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裂的声音。 我的世界陷入黑暗,一种难以分清是否还有生命的死态。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我的人生,究竟有几个日夜要在医院里醒来? 据说每个人的苦难都有定量,那么上帝在制造我的时候,用的一定是个坏掉的天秤。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宝贝。她如一朵美好的向日葵,朝着万顷日光执着奔跑。我在她的身后,脚步一滑,被藤蔓缠绕,接着被拖进黑暗。我无望地抓挠,只有陷得越来越深。宝贝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而我沉入地狱,烈火熏烤。 或者,死亡不是最坏的选择。 更坏的选择,显然是一次次地在病床上醒来,看到的永远是霍亦琛的脸。 上次醒来,是以靳雅笙的身份,我看到冷漠而齐整的他,纹丝不乱,好像妻子身受重伤对他根本不构成影响。 这次醒来,却意外地看见他邋遢失落。他好几天没刮过胡子,青灰的胡茬儿爬满他的脸。他唤来医生的嗓子是哑的,好像抽过几缸的烟。他不敢看我的眼睛,躲出门去的样子就像面临着死刑。 手头的事情,当然永远有一个关若望来替他接管。 医生在调节我挂瓶的流量,关若望在旁等待。他耳边有几缕白发,提醒着人们他已经到了一定年龄。没意识到的,只是他自己。 “就算是我,都开始同情你了。”关若望斜着头看我,说得恳切。 我并没受太重的伤,脑子也还完好,因此,听了这话,我做出了唯一正确的回应。 “就算是我,也不再相信鳄鱼的眼泪了。” 关若望稍微收敛了他虚假的同情:“放轻松,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是吗?”我讥讽地说,“说说看。” “那孩子……”关若望口中的孩子明显指霍其凯,“很不幸,他有很长的上瘾史。我不完全怪罪他,说到底还是靳雅笙害的。而且,很不幸,他今天嗑得格外多。” 我一直认为霍其凯是过分地瘦削,那双眼窝也非正常的凹陷。他有酗酒问题,还有嗑药问题和爱无能问题。他就像一个男人版的靳雅笙,他的灵魂伴侣。他也的确跟她互相吸引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靳雅笙在今天完成了她对我的复仇。如果她泉下有知,应该会兴奋得舞蹈。 关若望温和地笑:“他把你打晕后拖回了住处的地下室。我们找到你时,你昏迷不醒,手脚和嘴都给胶带绑住。” 我想开口问衣服是否齐整,但我没问。生怕那答案,会给关若望睿智英俊的面容上多添一抹笑容。 “不用怕,他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四少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手段。” “……必要的手段?” “他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康复中心。” “疯人院。”我翻译着关若望的话,“你们把他关进了疯人院。” “不,疯人院是治疗精神病人的地方。”关若望好心地解释,“他的问题要复杂得多,也要求更严厉的管制。毕竟,他的行为已经不可原谅。” “现在,他再没能力去建什么新楼了。创世顶层的宝座,也腾空了。”我冷笑,“高明,真是高明。” 就在我认为霍家不能更扭曲的时候,就在我认为霍亦琛是个好人的时候,就在我以为霍亦琛面对着来自侄子的威胁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占了上风。 年轻的霍其凯,根本不是他四叔的对手。 好一场胜仗。 关若望不再笑,凝重地看我:“小姑娘,这叫作‘生存’。”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天蓝色的盒子,素白细笔,字迹如梦,一朵蝴蝶栖在上头,为这精美更添一分灵动。看见来自时光珠宝店的缎带,我恶心畏缩,然而不知不觉地被吸住,将手指伸向了它。 掀开盒盖,里面装着并不崭新的珠宝。那是一对耳环,极为简洁的设计,一粒珍珠连着一颗黑钻。珍珠秀美纯真,黑钻富有个性。两者看似毫不融合,放在一起却像描绘了人心中的天使与魔鬼,一半是柔软,一半是棱角。 盒中没有卡片,也没写着赠予人的名字。但在触到它的那一刻,我已想起。 “你们给我的钱太少了,知道吗?”贪财的女孩耿耿于怀,她还在计较做间谍的报酬不够多,“我在学校里演戏剧,赚得都比这要多。而且,你们都不给我预付款。” “预付款?”男人投给她不耐烦的眼神。他对自己说,要使一个年轻女孩子死心塌地,大概需要给她点儿浪漫的甜头才行。至少,他身边的男人都是这么做的,“你要多少钱?”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随意地说了一个数字。 他觉得她疯了:“去年我为集团聘请的财务总监,他有三十年一流企业的工作经验,他要求的年薪都没这么多。” 女孩吐了吐舌头:“哎呀,我也不知道该要多少钱,就随便说了。” 这小鬼倒很诚实。 车子缓缓转过街角,时光珠宝店在夜幕下熠熠生辉。她趴在车窗上看,专注的眼睛都挪不开。他留意到,她身上没有一件珠宝。偶尔会有些塑料或玻璃的垃圾,她称之为“耳环”,看上去半个钱都不值。 霍亦琛问:“喜欢那家店吗?” 沈珺瑶答:“我也不知道,从没进去过。寝室里有个女孩戴过一副很美的耳环,我趁她不在,偷偷试过。她男友送她那个,我却没人送我。” 霍亦琛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但他发短信给关若望,吩咐他安排一个预约。 时光有他们专用的香氛,会洒在每件卖出的饰品上。本来我断定,这属于我美好回忆一部分的珠宝店将要在今天之后成为梦魇,可眼前的耳环,让梦魇短暂消失。我没听到人进来,一抬眼,霍亦琛就站在门口。 他特意保持遥远距离:“早就买了,只是忘记给你。”试着一步步挪近我的床,“我给你戴上好吗?”见我没有反对,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在我床边。 就在他指尖触到我耳垂的一瞬间,我猛地哆嗦。 “出去。” 他万幸地耳环一扔,语气发冷:“这就走。” 随着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香江畔的大都市,酷寒之手布下了弥漫于世的灰苦气息,我们知道,霍亦烽的生日要到了。 因为他坚持免于婚姻枷锁,所以每年他的生日都是由姐姐或妹妹来为他操办的。 霍其凯事件后,我与霍亦琛冷战至今。后者也很识趣,或者根本不在乎,不会凑到我面前来说话。于是我某日清晨醒来,发现枕头边上留了一张字条。字条写明,许多年以来,作为社交活跃的三名霍家女眷,霍桐、靳雅笙和霍亦洁轮流为三哥做东。 今年,轮到靳雅笙了。 我睡眼惺忪,一头乱发。手里捏着这张字条,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何时进来过。 周身顿时不寒而栗。 我下定决心,今晚睡觉要锁门。 之后的第二反应,是我何苦来管呢? 他还没有正式为拿我当诱饵这件事道过歉,现在又颐指气使地派我做事。尽管关若望一直在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应为了一个暴力罪犯而记恨孩子她爸云云,他们并不了解我生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捧着字条,孤坐半晌。 在饮下第一口鲜榨的橙汁时,我决定应下这差事。如果差事的内容是其他任何人,都绝无可能。 但霍亦烽是唯一一个好人。在我看清许多人后,他还在那里,在好人的岸边。 我拨了电话。 “哦,对,是有这么个惯例。”电话那头响起霍亦烽漱口的声音,他也刚起床,“不过你不用跟着玩,过不过生日我无所谓。” 我瞧着天花板:“真的吗?” “别管了。”他吐掉那口水,“你怎么样?” “很好啊。你知道,每天都跟宝贝玩,开心得不得了。”我打了个哈哈。 霍亦烽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包含了斥责。 “看来他们没告诉你,是我把你从小凯子的地下室里拖出来的。” 我尴尬地红了脸,幸好他看不到。我以为这事被遮盖得很好,我也根本不知道营救行动牵扯甚广。 我支吾:“你没到医院来看我,我以为……” “我那时有点儿忙。”他也跟着吞吐含糊,“你知道,卸了那小子一条腿。” “什么?!” 我几乎能看见,霍亦烽在那边耸肩:“他活该。早有人打断他一条腿,他也不至于长成今天这么个不肖子。” 我脑袋发涨:“你……你打断他一条腿?” 他轻轻地笑:“宝贝,你是没看见我当时的模样,还有那混账痛哭流涕的模样。” 我又过瘾又爽快,只有一点点愧疚。这番快意恩仇,至少值得我为他办一场生日会。 再说,总好过干坐在家里,每天唯一用心做的事也只有无视霍亦琛。 生日会的地点当然是夏安路的城堡。主题,我很快决定是中世纪的欧洲骑士,因为能想象到霍亦烽一身戎装的英姿。如果他做到不拿腰间的宝剑开黄腔,我兴许会去为他找一把真正的复古兵器。 女士们会很乐意穿凸显身材的胸衣和裙撑。 饮食不难想,红酒、黑麦面包与烧得很嫩的小牛排。 宾客名单稍费脑筋,我不得不在他的前女友名单中筛选可以请的,和最好不要惹的。然后我又将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女也排除掉,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了她们好。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霍亦烽停在我身后看,再度说那些“会为你而死”的胡言乱语,同时不妨碍他把垃圾桶中的几张尤物照片捡回来,塞进我的一摞宾客照片中,以为我没看见。 面对我的抗议,他毫无愧色:“你目前不想恋爱,我目前很想上床,怎么了?” 我辩解道:“这里面大多是证件可疑、有可能不满十八岁的女孩,我得对人家姑娘负责。” 霍亦烽撇了撇嘴:“就不能承认你是吃醋吗?” “我绝对绝对不是吃醋。”我反驳,“为了证明给你看我没有吃醋,这几个美女我请定了。”我收起请柬名单,“祝你泡妞愉快。” “别走啊,今晚在这里住吧。” “我得回去。”我忧心忡忡地说,“只要我有二十四小时不见宝贝,霍亦琛会马上跟她说我死了。” 走出城堡时,太阳正擦过天际,抚弄树枝尖顶。我站在原地,贪婪地呼吸。只要在夏安路,我就能找回那种明媚的感觉。好像所有苦难都在那一刻化为泡影。这感觉,我曾在车祸的前世今生体会过无数次。 但到了今天,我开始懂得幻想与现实的差别。以前我只是单纯地想逃,想拥有一个强壮的守护者,在他的臂弯里远离尘世,安然无虞,到今日我终于理解,这个守护者并不存在,或早或晚,我要回到命定的轨道上。而那所意味着的幸福和苦难,也只有自己一肩去担。 我听见霍亦烽在身后呼唤,遂回头应他。 他在太阳底下,无奈地笑着:“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我又在想,我是个空心的人。 生日会当天,我穿得不能再朴素了,黑裙子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因为我知道,就算穿得再漂亮,也不可能占到一点儿风头。从任何角度来看,霍亦烽的生日会都不亚于一个选美大会。城中稍微有头脸的演员与名模都来了,所谓的倾城绝代、美女如云,说的就是此时此地。 她们都是冲着霍亦烽来的,但就算泡不到霍老三,也绝不会失望而归。浩室工业最闻名的是它个个精壮如消防队员的魁梧员工。要是你看过浩室的员工橄榄球赛,就知道其精彩程度毫不亚于职业联赛。 音乐间隙,大家重提旧话,讨论霍亦烽将会在什么年纪步入婚姻殿堂。他那名挚友影后,果然继续打赌,认定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定有一名太太在旁。 我站在舞厅的阴影里,看到霍亦烽在拿眼睛搜寻某人。 他并没有找到那个人。 怔忡一忽,浅笑作罢。 命运如此,你我都已落定。 这时乐队将乐曲捡起,在第一小节还未完毕时,霍亦烽突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他有话要说。 大堂中一百号人齐齐将脑袋伸了过来。 骑士打扮的霍亦烽眉眼深沉,他让无声继续沉淀。直至人群中的紧张情绪像块布,裹得越来越紧,众人只希望能取出把剪刀来割破它。 “感谢在场诸位。这生日会太美好了,我可能不该破坏气氛,说下面这些话。” 他的一个好友叫道:“你终于要出柜了?” 哄笑缓解了辛苦编织的凝重气压。霍亦烽友善地跟着众人一同发笑。他低头注视杯中金黄晶莹的液体,缓慢转动玻璃杯,让气泡轻盈爆裂。 “众所周知,浩室工业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许多年来,我把最大心力贡献给夏安路的每间厂房和每件设备。但当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开始对人生有不同的考虑,思考更深层的人生意义。所以,我做出了一个选择,并希望坦诚地告知大家。我将不再是浩室工业的总裁。我的辞职,从现在开始生效。” 我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是他的梦想,是一个成年男人的玩具店,一艘不懈探索的航空母舰。霍氏兄弟里,还想着用他们毕生所积累的财富去造福世人的并不剩几个了。其他人,并不大去想越来越多的钱究竟要用来做什么。 霍亦烽撂下这平地惊雷,转身消失。 我管不住自己的脚,跟他上了幽暗的楼梯。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颓唐,我精心为他选择的骑士装,生硬得像一副枷锁。他回到办公室,拉开酒柜,拿了年代最久远的威士忌。液体触杯的声响,如此悲戚。 “你别再喝了。” 霍亦烽笑笑:“反正小川不会喝的,浪费了多可惜。” “小川?” “我亲爱的小宝贝儿。”霍亦烽发觉我完全不知情,“小川将会接替我。” “可为什么?你做得好好的。” 他不得不将这两天的噩梦对我重述一遍,可惜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你应该曾听说,霍其凯在鼓捣他的摩天大楼时,曾被人说服抵押了夏安路的厂房与设备。” “可那个项目已经泡汤,夏安路也没被抵押!” 第34章 互换/Switch(18) 霍亦烽苦笑着摇头:“你搞错了时间顺序。那个项目的确已经泡汤,但在那之前,夏安路已经抵押出去了。若那项目没泡汤,小凯子还有机会收回资本,还银行的钱,夏安路也能保全。但正因为‘雅生’大酒店彻底失败,夏安路没有希望了。” 我通身血液一点点凝固。 “可那又怎样呢?你就可以把浩室工业丢开,一走了之吗?” 霍亦烽仍是笑,他把玩着腰间的宝剑。那也是我配给他的。不是古玩珍品,但至少制作精良,也是价值不菲。我想,到了最后,他在我心中仍是最纯粹的英雄。一尘不染,光芒万丈。 他说:“我在这世上有两件不可放弃的东西,爱情和理想。”他诙谐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根本没爱情,我明明那么花心,是吧?好吧,那至少理想,我不想放弃。” 我逼迫自己思考:“或许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搞到钱,填补缺口……” “一两千万或许可以,但几亿?”霍亦烽宠爱地捏捏我的下巴,“这不是你卖两三张画就能去扳动的世界。” “一定有办法的。” “是的。”霍亦烽渐渐讲到了故事的结局,“我只能转向我亲爱的弟弟。你可能没细想过,但他是很有钱的。至少,他掌握着很多的钱。他大度地同意帮忙。讽刺的是,从最开始就是他把夏安路祭出去的。” 我头脑中有只铁锤,重重地敲。 “霍亦琛?” “他的条件是,我把位子让给小川,然后永远消失。” 霍亦琛没有来参加他三哥的生日会,他在创世的办公室中,有很多事情要忙。他答应晚些会来接我,这样我还赶得上回家哄宝贝睡觉。他放司机早早下班,也把关若望遣走,亲自驱车来接我。 城堡门前有个很陡很急的坡,他加足油门冲上陡坡,我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他下车,很意外看到我没在派对上:“生日会不好玩吗?” 我僵直地坐着。 他一瞬间以为我是喝多了酒,他嗅我,样子像只可爱的宠物狗,确定我没喝多,就更奇怪。 “走吧,宝贝该睡了。” 我站起身,走下楼梯,上了他的车。 车子开始行驶,我目视前方,不发一语。霍亦琛控着方向盘,意识到不对劲。他做了一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动作。他伸出一只空闲的手,牵了我的手。 我被烫到,暴躁地甩开。 就在我感觉背叛,无法言语时,霍亦琛居然也不用我解释。他只消盯我看几秒钟,就明白了大概。可能,他从来也没指望这件事能永远瞒住。他想我自己发现,就省了他的口舌。 “很抱歉,让你发现了。” “你抱歉吗?”我声音发抖,“你好意思说抱歉?” “你有这么生气?为什么?”他居然还在堂皇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霍亦琛答:“我知道。可你自己呢?知道吗?” 他并不淡定,如今两只手都在方向盘上,有掩饰不掉的摇晃。他的急躁更甚于我,不然不会继续激我:“不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讲话吗?现在是要怎样?” 我瞠目结舌,这人的精神还正常吗? “你简直是个变态。” 前方是一个转角,霍亦琛猛打方向盘,我身体被甩向一边,撞在车门上。我忙乱地系好安全带,心里打鼓。 “拜托开慢点儿,我不想跟你死在一起!” 时间已经很晚了,好死不死地今天又一直在下鹅毛大雪,道路上的积雪来不及清扫,堆得没膝。霍亦琛的车足够好,但也在方才那一个急转弯下哧哧打滑。他没有减速,以不要命的势头向前冲刺。 我这辈子注定逃不过车祸吗? “够了,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开门!” 当争执中的我们终于能腾出眼来看看前路时,一只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小鹿离车头只有五十米远。我尖叫出声,霍亦琛猛打方向盘,我们冲下了公路,车头扎进一个硕大的雪丘,当下熄火。冲撞引起了一次迷你雪崩,将车子整个埋在了里面。 Chapter 13 这只木偶从未变成活人 万籁俱寂,我和霍亦琛两个瞪着眼睛互看对方。 气囊弹出,司机和副驾驶一同撞了进去。奇迹般地,谁都没有受伤。 我们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被困在了前后无人的雪堆里。就连过路的熊和山羊,都不会发现埋着的两人。 我找不到手机。霍亦琛试着打电话求救,却发现他的手机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信号。车门与窗都被雪死死封住,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开。 “要死在这里了,你满意了?”如果不是车里太窄,我真想狠狠抽他一耳光,“宝贝,宝贝怎么办?” “你长长脑子好吗?有保姆在,她只会比我们温暖安全得多。”霍亦琛吸吸鼻子,“好了,别怕。明早太阳出来这雪就会化掉,我们就能出去了。” 在明早之前,我却被迫要跟他共处一车,一整晚的时间。就在这个我想拧掉他脑袋的时候。 我们中的一人开始说话前,沉默一定持续了两个小时。至于那两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是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事。那是我此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我敢肯定,在那两个小时里我长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霍亦琛想说话,但他很清楚,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让我想扼住他的咽喉。因此,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郊外入夜,温度下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我的眉毛睫毛都结了冰,他也没好多少。他不停地试着启动车子,或至少打开空调,最终放弃努力。 他开始脱衣服。 我想,果然恶有恶报,他终于疯了。 脱了自己的衣服,他将手伸向了我。 我弹开到能达到的最远距离,毛发尽立。 霍亦琛显得很惊讶:“我还以为你冻晕了。” “你这人是真的有病吗?”我咆哮,“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事?” 霍亦琛的脸黑了又灰,灰了又黑。 “现在空调没办法打开,如果想安全度过今夜不被冻死,只剩一个办法取暖了。” 我指天誓日地宣布,我宁愿冻死。 但霍亦琛没那么高尚,他那条卑鄙下流的命,还是很想继续活下去的。那个雪夜,在他眼里,我也就是个会说话会喘气的暖炉而已。我四肢冻得不听使唤,在被他强行搂进怀里暖手时,完全不得反抗。 最起码我们还保留着衬衫,不是完全的肌肤相贴。就算不愿承认,回暖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血液渐渐流回四肢,我尝试着动了动。这时,我听到霍亦琛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以前。”他突然很温柔,“也不是很久以前。就是,你刚从车祸里死里逃生的时候,像个残破的木偶,缝缝补补终于拼在一起。你贪婪地动手、动脚,你这只木偶,刚刚变成了活人。” 我没办法让自己迎合他的笑话。 “假话,这只木偶从未变成活人。从始至终,她只是你的木偶。” 他没有告诉我,夏安路的抵押已经完成。如果他告诉我,如果我知道这会是霍亦烽的灭顶之灾,我不会帮着他去搞死霍其凯。他或许没有故意说假话,但他却故意没有说真话。 “你气的是这个?” 为什么霍亦琛听上去很是惊喜? 他伸手去拿大衣,盖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摸不着头脑:“……你又在笑什么?!” “我以为……”他拢着我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大衣里,“我以为,你生气是因为你还爱他。” “可能我的确还爱他。”我掂量着自己对他女朋友们的嫉妒。 霍亦琛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缝。他好似能读到我的思想:“人们都会嫉妒前任的现任,那什么也说明不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在大衣底下捶了他一把。 正中要害,他痛苦得畏缩,威胁道:“我腰带就在旁边,你想尝尝被绑上的滋味吗?” 我怒目圆睁。 霍亦琛瞪回我。对峙许久,他缓和了神色。 “说正经的。浩室工业实在赔钱,我不能再坐视了。我尊重他的梦想,他引以为豪的追求。十年以来,他做出许多了不起的成就。霍氏集团作为企业的社会责任,九成是他完成的。但赔钱就是赔钱,我们做生意不是为了赔钱。” 霍亦琛换了个姿势,让我躺得更舒服。 “人选是我们共同商定的。小川很聪明,而且胸有大志。看着他,会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三哥。但小川要更实际,在霍家的尴尬地位让他知道,他必须谨慎行事。这点,我最属意。” 我枕着自己的手:“那三哥自己呢?他要做什么?” “他的生活可以很丰富,去南美,去澳大利亚,有海滩、棕榈和美女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想要环游世界。他爱你,但不及爱自由。就算他一时之间迷惑了,但五年后、十年后,总会觉到不甘心。那时他会怪你,会忘记所有热情的迷恋,只留隔阂跟怨恨。”霍亦琛阴阳怪气地说,“我只是帮你们两个蠢蛋快点儿认清,你们是没有结果的。” “你是上帝吗?!” 他只哼了一声。 谅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我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半晌过去,听见他小声补上了回答:“就是。” 雪尽的那个春天,春寒料峭。挂枝的冰雪在依依不舍中坠地成霜,化为流水,在太阳底下,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这段时间,我在夏安路城堡的时间格外多,在帮一个男人打点行装。霍亦烽要离开了。他拟定的目标是古巴,左凌眉为他买的最后一张机票,是张单程票。 我本不确定是否要做这件事,但霍亦琛坚持我去。霍亦琛说,你不去陪他最后几天,你会后悔的。 说到霍亦琛,有件事我在跟他生气,所以也正好不想在家里久留。雪夜困在汽车里的那晚,第二天清晨我便发现他的手机好端端的,信号全满,根本就可以求救。我没有质问他为何撒谎。但他既发现我发现了,那就一定要来解释。 他唯恐我误解,他对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情。 “我希望宝贝的爸爸妈妈之间不要有误会。宝贝已经懂事了,让她看到父母冷战是不好的影响。” 说得真好听。当然,在霍家,能受到来自家庭的最不好的影响就是父母冷战了。那些虐待继女、叔侄绿帽之类的事,当然都没发生过,一定都是我的想象。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来到夏安路。霍亦烽很明确地表示,他一生不会再回来。环游地球需要很久,或许他会在南极洲给我寄一张驯鹿的明信片。 我和凌眉一同为他收拾行李。所谓行李,其实东西极少。他这人一直轻来轻去,最讨厌的就是大包小裹。他说春夏秋冬各一套衣服即可,凌眉奉命每个季节挑出一套,上衣裤子标上字母,确保他不会搭配错。 “还有什么要带的?” 凌眉漫不经心道:“死丫头,他带你一起走,如何?”还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逗你玩的。唉,如今是逗着玩都那么苍凉。”她双目寥落,将老板的黑色皮革记事本装进行囊的最上头,“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小川接替霍亦烽后,没有解雇任何一个老员工。这对他来说不啻是种考验,但这年轻人有种莫名使人亲近和信服的超能力,大家对他的印象还是蛮好的,除了凌眉。从第一天起,她就叫他“嘴上没毛的蠢货”。在凌眉心里,就只有霍亦烽一个是她老板,其他人都是拙劣的替代品。 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全都怪你!”凌眉瞪着眼睛嗔我,“就怪你!” 我安然接过:“怪我。” “他跟你求过婚的。”凌眉幽幽道,“不过谁也骗不了。就算真结了婚,估计撑不了几年还是得分开。咳,他就不是那么个人。” 大约一周的时间,霍亦烽奇迹般地滴酒不沾。更奇迹的是,他很清醒,也很快乐。 我从未见过的快乐。 曾经在医院里,他对我说,我三十五岁了,宝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三十五岁了。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大,他依旧是众多少女梦中的英俊骑士。他挺拔的身材没有因为风霜雨雪而受任何一点儿摧残。他一直故我地活着,自由而洒脱。 最后七日,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只记得一次。顶层办公室,他立在窗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暖红的落日余晖里,我见到他头顶钻出的一根白发。 第34章 互换/Switch(18) 霍亦烽苦笑着摇头:“你搞错了时间顺序。那个项目的确已经泡汤,但在那之前,夏安路已经抵押出去了。若那项目没泡汤,小凯子还有机会收回资本,还银行的钱,夏安路也能保全。但正因为‘雅生’大酒店彻底失败,夏安路没有希望了。” 我通身血液一点点凝固。 “可那又怎样呢?你就可以把浩室工业丢开,一走了之吗?” 霍亦烽仍是笑,他把玩着腰间的宝剑。那也是我配给他的。不是古玩珍品,但至少制作精良,也是价值不菲。我想,到了最后,他在我心中仍是最纯粹的英雄。一尘不染,光芒万丈。 他说:“我在这世上有两件不可放弃的东西,爱情和理想。”他诙谐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根本没爱情,我明明那么花心,是吧?好吧,那至少理想,我不想放弃。” 我逼迫自己思考:“或许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搞到钱,填补缺口……” “一两千万或许可以,但几亿?”霍亦烽宠爱地捏捏我的下巴,“这不是你卖两三张画就能去扳动的世界。” “一定有办法的。” “是的。”霍亦烽渐渐讲到了故事的结局,“我只能转向我亲爱的弟弟。你可能没细想过,但他是很有钱的。至少,他掌握着很多的钱。他大度地同意帮忙。讽刺的是,从最开始就是他把夏安路祭出去的。” 我头脑中有只铁锤,重重地敲。 “霍亦琛?” “他的条件是,我把位子让给小川,然后永远消失。” 霍亦琛没有来参加他三哥的生日会,他在创世的办公室中,有很多事情要忙。他答应晚些会来接我,这样我还赶得上回家哄宝贝睡觉。他放司机早早下班,也把关若望遣走,亲自驱车来接我。 城堡门前有个很陡很急的坡,他加足油门冲上陡坡,我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他下车,很意外看到我没在派对上:“生日会不好玩吗?” 我僵直地坐着。 他一瞬间以为我是喝多了酒,他嗅我,样子像只可爱的宠物狗,确定我没喝多,就更奇怪。 “走吧,宝贝该睡了。” 我站起身,走下楼梯,上了他的车。 车子开始行驶,我目视前方,不发一语。霍亦琛控着方向盘,意识到不对劲。他做了一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动作。他伸出一只空闲的手,牵了我的手。 我被烫到,暴躁地甩开。 就在我感觉背叛,无法言语时,霍亦琛居然也不用我解释。他只消盯我看几秒钟,就明白了大概。可能,他从来也没指望这件事能永远瞒住。他想我自己发现,就省了他的口舌。 “很抱歉,让你发现了。” “你抱歉吗?”我声音发抖,“你好意思说抱歉?” “你有这么生气?为什么?”他居然还在堂皇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霍亦琛答:“我知道。可你自己呢?知道吗?” 他并不淡定,如今两只手都在方向盘上,有掩饰不掉的摇晃。他的急躁更甚于我,不然不会继续激我:“不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讲话吗?现在是要怎样?” 我瞠目结舌,这人的精神还正常吗? “你简直是个变态。” 前方是一个转角,霍亦琛猛打方向盘,我身体被甩向一边,撞在车门上。我忙乱地系好安全带,心里打鼓。 “拜托开慢点儿,我不想跟你死在一起!” 时间已经很晚了,好死不死地今天又一直在下鹅毛大雪,道路上的积雪来不及清扫,堆得没膝。霍亦琛的车足够好,但也在方才那一个急转弯下哧哧打滑。他没有减速,以不要命的势头向前冲刺。 我这辈子注定逃不过车祸吗? “够了,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开门!” 当争执中的我们终于能腾出眼来看看前路时,一只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小鹿离车头只有五十米远。我尖叫出声,霍亦琛猛打方向盘,我们冲下了公路,车头扎进一个硕大的雪丘,当下熄火。冲撞引起了一次迷你雪崩,将车子整个埋在了里面。 Chapter 13 这只木偶从未变成活人 万籁俱寂,我和霍亦琛两个瞪着眼睛互看对方。 气囊弹出,司机和副驾驶一同撞了进去。奇迹般地,谁都没有受伤。 我们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被困在了前后无人的雪堆里。就连过路的熊和山羊,都不会发现埋着的两人。 我找不到手机。霍亦琛试着打电话求救,却发现他的手机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信号。车门与窗都被雪死死封住,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开。 “要死在这里了,你满意了?”如果不是车里太窄,我真想狠狠抽他一耳光,“宝贝,宝贝怎么办?” “你长长脑子好吗?有保姆在,她只会比我们温暖安全得多。”霍亦琛吸吸鼻子,“好了,别怕。明早太阳出来这雪就会化掉,我们就能出去了。” 在明早之前,我却被迫要跟他共处一车,一整晚的时间。就在这个我想拧掉他脑袋的时候。 我们中的一人开始说话前,沉默一定持续了两个小时。至于那两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是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事。那是我此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我敢肯定,在那两个小时里我长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霍亦琛想说话,但他很清楚,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让我想扼住他的咽喉。因此,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郊外入夜,温度下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我的眉毛睫毛都结了冰,他也没好多少。他不停地试着启动车子,或至少打开空调,最终放弃努力。 他开始脱衣服。 我想,果然恶有恶报,他终于疯了。 脱了自己的衣服,他将手伸向了我。 我弹开到能达到的最远距离,毛发尽立。 霍亦琛显得很惊讶:“我还以为你冻晕了。” “你这人是真的有病吗?”我咆哮,“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事?” 霍亦琛的脸黑了又灰,灰了又黑。 “现在空调没办法打开,如果想安全度过今夜不被冻死,只剩一个办法取暖了。” 我指天誓日地宣布,我宁愿冻死。 但霍亦琛没那么高尚,他那条卑鄙下流的命,还是很想继续活下去的。那个雪夜,在他眼里,我也就是个会说话会喘气的暖炉而已。我四肢冻得不听使唤,在被他强行搂进怀里暖手时,完全不得反抗。 最起码我们还保留着衬衫,不是完全的肌肤相贴。就算不愿承认,回暖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血液渐渐流回四肢,我尝试着动了动。这时,我听到霍亦琛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以前。”他突然很温柔,“也不是很久以前。就是,你刚从车祸里死里逃生的时候,像个残破的木偶,缝缝补补终于拼在一起。你贪婪地动手、动脚,你这只木偶,刚刚变成了活人。” 我没办法让自己迎合他的笑话。 “假话,这只木偶从未变成活人。从始至终,她只是你的木偶。” 他没有告诉我,夏安路的抵押已经完成。如果他告诉我,如果我知道这会是霍亦烽的灭顶之灾,我不会帮着他去搞死霍其凯。他或许没有故意说假话,但他却故意没有说真话。 “你气的是这个?” 为什么霍亦琛听上去很是惊喜? 他伸手去拿大衣,盖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摸不着头脑:“……你又在笑什么?!” “我以为……”他拢着我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大衣里,“我以为,你生气是因为你还爱他。” “可能我的确还爱他。”我掂量着自己对他女朋友们的嫉妒。 霍亦琛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缝。他好似能读到我的思想:“人们都会嫉妒前任的现任,那什么也说明不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在大衣底下捶了他一把。 正中要害,他痛苦得畏缩,威胁道:“我腰带就在旁边,你想尝尝被绑上的滋味吗?” 我怒目圆睁。 霍亦琛瞪回我。对峙许久,他缓和了神色。 “说正经的。浩室工业实在赔钱,我不能再坐视了。我尊重他的梦想,他引以为豪的追求。十年以来,他做出许多了不起的成就。霍氏集团作为企业的社会责任,九成是他完成的。但赔钱就是赔钱,我们做生意不是为了赔钱。” 霍亦琛换了个姿势,让我躺得更舒服。 “人选是我们共同商定的。小川很聪明,而且胸有大志。看着他,会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三哥。但小川要更实际,在霍家的尴尬地位让他知道,他必须谨慎行事。这点,我最属意。” 我枕着自己的手:“那三哥自己呢?他要做什么?” “他的生活可以很丰富,去南美,去澳大利亚,有海滩、棕榈和美女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想要环游世界。他爱你,但不及爱自由。就算他一时之间迷惑了,但五年后、十年后,总会觉到不甘心。那时他会怪你,会忘记所有热情的迷恋,只留隔阂跟怨恨。”霍亦琛阴阳怪气地说,“我只是帮你们两个蠢蛋快点儿认清,你们是没有结果的。” “你是上帝吗?!” 他只哼了一声。 谅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我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半晌过去,听见他小声补上了回答:“就是。” 雪尽的那个春天,春寒料峭。挂枝的冰雪在依依不舍中坠地成霜,化为流水,在太阳底下,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这段时间,我在夏安路城堡的时间格外多,在帮一个男人打点行装。霍亦烽要离开了。他拟定的目标是古巴,左凌眉为他买的最后一张机票,是张单程票。 我本不确定是否要做这件事,但霍亦琛坚持我去。霍亦琛说,你不去陪他最后几天,你会后悔的。 说到霍亦琛,有件事我在跟他生气,所以也正好不想在家里久留。雪夜困在汽车里的那晚,第二天清晨我便发现他的手机好端端的,信号全满,根本就可以求救。我没有质问他为何撒谎。但他既发现我发现了,那就一定要来解释。 他唯恐我误解,他对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情。 “我希望宝贝的爸爸妈妈之间不要有误会。宝贝已经懂事了,让她看到父母冷战是不好的影响。” 说得真好听。当然,在霍家,能受到来自家庭的最不好的影响就是父母冷战了。那些虐待继女、叔侄绿帽之类的事,当然都没发生过,一定都是我的想象。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来到夏安路。霍亦烽很明确地表示,他一生不会再回来。环游地球需要很久,或许他会在南极洲给我寄一张驯鹿的明信片。 我和凌眉一同为他收拾行李。所谓行李,其实东西极少。他这人一直轻来轻去,最讨厌的就是大包小裹。他说春夏秋冬各一套衣服即可,凌眉奉命每个季节挑出一套,上衣裤子标上字母,确保他不会搭配错。 “还有什么要带的?” 凌眉漫不经心道:“死丫头,他带你一起走,如何?”还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逗你玩的。唉,如今是逗着玩都那么苍凉。”她双目寥落,将老板的黑色皮革记事本装进行囊的最上头,“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小川接替霍亦烽后,没有解雇任何一个老员工。这对他来说不啻是种考验,但这年轻人有种莫名使人亲近和信服的超能力,大家对他的印象还是蛮好的,除了凌眉。从第一天起,她就叫他“嘴上没毛的蠢货”。在凌眉心里,就只有霍亦烽一个是她老板,其他人都是拙劣的替代品。 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全都怪你!”凌眉瞪着眼睛嗔我,“就怪你!” 我安然接过:“怪我。” “他跟你求过婚的。”凌眉幽幽道,“不过谁也骗不了。就算真结了婚,估计撑不了几年还是得分开。咳,他就不是那么个人。” 大约一周的时间,霍亦烽奇迹般地滴酒不沾。更奇迹的是,他很清醒,也很快乐。 我从未见过的快乐。 曾经在医院里,他对我说,我三十五岁了,宝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三十五岁了。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大,他依旧是众多少女梦中的英俊骑士。他挺拔的身材没有因为风霜雨雪而受任何一点儿摧残。他一直故我地活着,自由而洒脱。 最后七日,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只记得一次。顶层办公室,他立在窗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暖红的落日余晖里,我见到他头顶钻出的一根白发。 第35章 互换/Switch(19) 最终告别。 我们上楼去,他没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外表局促内心暗爽的小川。他在皮椅中坐着,左扭右扭。见两个女人进来,他问:“这椅子怎么转不动?” 凌眉呵呵冷笑:“你按扶手上的绿色按钮。” 小川依样照办。伴着气泵的声音,皮椅忽然发疯一般地向上升起。小川惨叫着“快让它停停停停停”,凌眉抱着胳膊,笑得前俯后仰。 挺好笑的,但我没留下看。 我找到霍亦烽时,他在森林的深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头,旁边立着他的猎枪。他身边趴着一只雄纠纠气昂昂的狸猫,吊睛宽额,耳朵格外尖。狸猫慵懒地舔着爪子,朝我哈了一声。 霍亦烽说:“我们都在这里打猎,有时它赢,有时我赢。” 我胆大妄为地伸出手指逗弄狸猫:“好可爱。是你收养的吗?” “算是吧。”霍亦烽与它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它眨巴眼睛,示意他可以说真话,“是我一个前女友送的礼物。” 我说,哦。 他做了个鬼脸:“我收到的来自女人的乱七八糟的礼物太多了。你知道还有个女人在分手后手写了一本小说送给我吗?还有她自己做的插画。” 好诗情画意的女子。 “……还取了个莫名其妙的笔名,叫‘生牙’。”霍亦烽继续说,“而且,我还真收到过一颗牙。一缕头发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那都不算事儿。我特别肯定,有女人寄给我一根她的骨头。跟我分手后她试图割腕,结果意外剁下了……” “求你别说了!”我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霍亦烽听话地闭嘴。 那天结束,我们从森林走回城堡时,他认真地对我说:“我爱过她们每个人,真的。还有你,我爱你,可能比她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那是我听到的,霍亦烽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我没有去机场送别霍亦烽。他坚持要我先离开,他坐在原地,看我走开的背影。他说,他也是这样看着青春和一生走过——他的那些女人和一个女人,他的玩具厂,他的可怕的但造福人民的特种设备,他踌躇满志的消防学院,乃至于他的家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人对自己的命运,都会有种奇特但准确的预知感。 霍亦烽啊,就算到了今天,我想起他,还会是万顷无尘的盛大日光,毫无瑕疵的蓝色天际,整个身体都被他的温暖包容。他美好得不近真实。 那个人间四月天,他去赴他的夜间飞行,前往他的光明天堂。 我只是没有想到,那是最真实的天堂。 午夜零时零分,他该登上飞机的时刻,我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手机震动,没有打扰我的酣睡。那是持续了很久的一个电话,坚持到仿佛沧海桑田,最终放弃,转入了语音信箱。如果我那时醒来,就会听到。 可我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霍亦琛闯进我的卧室,粗暴地推醒了我。他衣冠不整,还披着睡衣,额头青筋暴露,眼眶几乎要瞪裂。他将衣架上的裙子取下,丢在我脚边:“穿上。” 我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没有浪费时间废话,简单洗漱,迅速穿衣。 驱车赶往出事地点的路上,我收听了语音信箱中的留言。 霍亦烽的声音,被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他当时开得有多快,我只能想象。 “我要见你,我现在过去。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一定要亲手把日记本交给你,你一定得看。事关雅笙的死……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车子轮胎打滑,似乎他急转弯,骂了句脏话)我先挂了,如果听到,复我电话……” 这是我听到的,霍亦烽的最后一通留言。 事实上,这也是霍亦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话。 先是靳雅笙,后是霍亦烽,两年的两起车祸,夺走了霍家两个人的性命。 我不相信因果报应,比如他当年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如今要还清旧债;我也不相信鬼神诅咒,尽管霍太带着全家人去拜佛,她磕头磕到流血,求佛祖饶恕她的罪孽,将车祸这一诅咒从霍家头顶卸去。 如果听到,复我电话。 这话翻来覆去地在我左右,余音不消。 仿佛他在另一个世界,仍呼唤我。 霍亦烽当场死亡,他被拉扯出已撞扁的跑车时,情景惨绝人寰。霍亦琛命令我等在车里,他单独去跟警方了解情况。 见到哥哥的尸体,他只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安然。可我听见,他的灵魂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警察在现场进一步侦查,根据轮胎轨迹、车身损毁情况等,力求还原那生死一秒发生的事情,为家属还原完整的死亡故事。 霍亦琛回到我身边时,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块。我模糊地辨认出,的确是凌眉为她老板打包进行李的皮革记事本。霍亦琛坐在驾驶座上,木头般地看着前方。他还能保持超然的冷静,我知道这男人永远有我挖掘不到的深处。他收了目光,将皮革记事本抛进我怀里。 “我想,这是他的日记……” 仿佛还带有他的温度。 “下车。” 霍亦琛冷不防地说,我转头看他。 他也转了头,他用过很多目光对我,冷漠的,愤怒的。但那一刻,只有失去亲人而无处发泄的伤痛。 他重复道:“下车。”冷静难再矫饰,声音已渐渐崩塌。 霍亦烽没上飞机,连夜开车回到城中,想送给我的东西,如今安好地送到了我手中。 霍亦琛怒吼:“下车!” 我带着皮革日记本,漫无目的地沿路向前走。脚尖麻木,眼睛被炽烈的阳光灼瞎。我什么也看不清。至今我没有掉过一滴泪,终究没看见他的最后。于我心里,他还鲜活一如森林中打猎的狸猫。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说出此言。我的生命残缺而不美,而在这残缺的生命里,他是最温暖的所在。 我走离了死亡现场。 很简单,我就是拒绝相信他已不在。你们谁也不要骗我,说他不在。我眼观我心,他明明在那里,用生命留给我一条信息。 我会破解这条信息,让他可以合目长眠。 我找了一间肮脏潮湿的汽车旅店住下,翻开了日记本。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为何会想把日记送给我呢?就算要送,走之前有大把机会可以送,何以在登机之前突然掉转了车头,连夜送来呢? 日记的扉页略微泛黄,上面有一个署名。 ——生牙 我险些从床边跌下去。这不是他的日记,而是他曾提过的,前女友奇怪礼物集锦中的一个。 这是他某个前女友的日记? 越发扑朔迷离。 霍亦烽啊霍亦烽,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奇怪的是,手指按在这个温暖的黑色事件上,皮革精致,针脚精细,看上去是最上等的货色。我突然头痛,就像打通了魔法之门,走入一个幻境。这感觉我之前有过,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手中的皮革记事本,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借着这把门钥匙,我想起了过往的片羽。 “你想怎样?”我强忍疼痛问。 芳香盈室,美人如玉。美人的举动却大煞风景,有人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看。我被另一个人按着,双膝跪地。面前女子高鼻深目,小脸玲珑。她是那种你看一眼就会记住、再也不能从脑海磨灭的美人。她眼睛红肿,无数个夜晚在泪水中入眠。 她将一个黑色本子立在我的面前:“想看看吗?拿着,看看。快拿着!” 如果我不从,旁边的两个人就会拳脚相向。我还想留着手画画,再被那个母夜叉踩一脚,就要废掉了。我接过本子,十指紧抠着封面:“这是什么……” “是我的日记。”女子冷声道。她说完这话,掩住了脸。她在哭泣吗?“离开我的丈夫,别再破坏我的家庭。不然,我一样会毁了你。就用这本日记,我可以毁了你。” “不,你不明白,我跟他真的没有……” “我说到做到!” 记忆戛然而止,我只记得疼痛,估计又是一阵殴打。有过类似的情景,但这个又完全不同。在这一段中,我看清了女子的脸。 我终于想起了她的模样。 生牙…… 这毫无意义的两个字,在我眼前改换了排列顺序,穿上了它们本该有的华美外衣,拼成了独一无二的她。她太强大,强大到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她已不在,却无处不在。她对我说话,并借由这话,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雅笙。 靳雅笙。 11月30日 如果你认识我,你会知道,我有幸福的生活。美丽,富有,生得富贵,嫁得完美。真的,我真的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亦琛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在我五岁时第一眼见他,就立志要嫁给他。那时我还不懂什么钱财家世,那只是个寻常的夏日,风绕云转,他的怀抱,静好如蓝天。 八岁时,我在妈妈的片场哭鼻子。同样是夏日,苦苦炎热。我脸上涂了太多的化妆品。不是说我讨厌化妆,妈妈喜欢带着我街拍,所以,化妆对我来说就像是吃饭,从断奶就开始了。但你知道,镜头妆实在太浓。那一幕我要淋雨,于是严格防水。有那么一会儿,化妆师姐姐往我脸上涂的东西简直像油漆。我更热了。几条镜头不过,妈妈又很生气地吼我,当着很多人的面。我想忍住不哭,但最终没做到。到今天我也不怪妈妈,她想要戏好,她是那个什么什么奖的最佳导演。她想跟女儿“合作”一部片子,20年以后,我们母女可以看着电影一同回忆我的年少时光,她的年轻时光。 可工作状态的妈妈实在太凶。我哭得可怜,突然身子一轻,有人把我托上了臂弯。我本以为是爸爸来探班,但这手臂年轻得多。而且,他不像爸爸似的一身烟味,他那么好闻,像刚剪过的清新草地。 亦琛哥哥穿着剑桥衫,他回来过暑假。爸爸本来跟在他后头,这会儿去安慰妈妈了。没有人安慰我,于是他来。他抱着我,擦干我的眼泪。 我可怜兮兮地缩在他怀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那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私奔。 当然,亦琛哥哥只是带我去旁边的便当大叔那边买了支冰棒。五分钟后,我们就回去认了错。他认错,我没有。我只是躲在他背后,调皮兮兮地看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亦琛哥哥的,她也好想亦琛哥哥来她的片子里轧上一角。但亦琛哥哥从小就是个石头脸,没有表情。他注定不能做演员啊。而我,倒是可以做剧作家的。 因为我太小(他也不大),我们不能马上在一起。但我预订了他,他就跑不掉了。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许交女朋友,要等我长大。”其实,那是句玩笑话。他不可能不交女朋友,在霍家,恋爱结婚生儿子,都是义务。可亦琛哥哥真的没有交过女朋友,他遵守了一个甚至从未口头答应的诺言。霍妈妈介绍许多女孩给他,他看也不看。问急了,他就搪塞说,有女朋友了。 亦琛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去了天堂。我不懂为什么上帝要带走他们,难道他比我更需要爸爸妈妈吗?“上帝想看好电影。”他这样对我说,“那里有一堵墙,墙边有风信子和郁金香。每天,他们就是在墙头上面看底下的世界。你活得快乐,他们看到了才会放心。” 你一定觉得我是傻女孩。我不是的,但他说的话,我都相信。 “你还有我。”他说。 是的,独一无二的你。如果说我有什么理由活下去,那就是因为你。生命那么脆弱,随时都会结束,但如果有你陪伴,我就再也不怕。黑暗无边,人生艰险,只要有你在,我就可熬过万水千山。 真的不敢相信,我今天真的可以站在你对面,身披婚纱,手捧花束。 向彼此许下永恒的誓言。 哈哈,没有人是在新婚之夜记日记的吧。可我忍不住,我决定,要从今天开始,记录每一天的生活。因为我终于成了你的妻子,我必须记下一点一滴的幸福。日后有一天,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看,我要确保他/她不漏下爸爸妈妈的任何甜蜜。 啊呀,我要停了,他在叫我。完了完了,他看到我在写字了,他一定觉得我是大怪胎。 晚安我的日记本。美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明天见。 (笑脸)(红心) 第35章 互换/Switch(19) 最终告别。 我们上楼去,他没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外表局促内心暗爽的小川。他在皮椅中坐着,左扭右扭。见两个女人进来,他问:“这椅子怎么转不动?” 凌眉呵呵冷笑:“你按扶手上的绿色按钮。” 小川依样照办。伴着气泵的声音,皮椅忽然发疯一般地向上升起。小川惨叫着“快让它停停停停停”,凌眉抱着胳膊,笑得前俯后仰。 挺好笑的,但我没留下看。 我找到霍亦烽时,他在森林的深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头,旁边立着他的猎枪。他身边趴着一只雄纠纠气昂昂的狸猫,吊睛宽额,耳朵格外尖。狸猫慵懒地舔着爪子,朝我哈了一声。 霍亦烽说:“我们都在这里打猎,有时它赢,有时我赢。” 我胆大妄为地伸出手指逗弄狸猫:“好可爱。是你收养的吗?” “算是吧。”霍亦烽与它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它眨巴眼睛,示意他可以说真话,“是我一个前女友送的礼物。” 我说,哦。 他做了个鬼脸:“我收到的来自女人的乱七八糟的礼物太多了。你知道还有个女人在分手后手写了一本小说送给我吗?还有她自己做的插画。” 好诗情画意的女子。 “……还取了个莫名其妙的笔名,叫‘生牙’。”霍亦烽继续说,“而且,我还真收到过一颗牙。一缕头发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那都不算事儿。我特别肯定,有女人寄给我一根她的骨头。跟我分手后她试图割腕,结果意外剁下了……” “求你别说了!”我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霍亦烽听话地闭嘴。 那天结束,我们从森林走回城堡时,他认真地对我说:“我爱过她们每个人,真的。还有你,我爱你,可能比她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那是我听到的,霍亦烽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我没有去机场送别霍亦烽。他坚持要我先离开,他坐在原地,看我走开的背影。他说,他也是这样看着青春和一生走过——他的那些女人和一个女人,他的玩具厂,他的可怕的但造福人民的特种设备,他踌躇满志的消防学院,乃至于他的家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人对自己的命运,都会有种奇特但准确的预知感。 霍亦烽啊,就算到了今天,我想起他,还会是万顷无尘的盛大日光,毫无瑕疵的蓝色天际,整个身体都被他的温暖包容。他美好得不近真实。 那个人间四月天,他去赴他的夜间飞行,前往他的光明天堂。 我只是没有想到,那是最真实的天堂。 午夜零时零分,他该登上飞机的时刻,我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手机震动,没有打扰我的酣睡。那是持续了很久的一个电话,坚持到仿佛沧海桑田,最终放弃,转入了语音信箱。如果我那时醒来,就会听到。 可我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霍亦琛闯进我的卧室,粗暴地推醒了我。他衣冠不整,还披着睡衣,额头青筋暴露,眼眶几乎要瞪裂。他将衣架上的裙子取下,丢在我脚边:“穿上。” 我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没有浪费时间废话,简单洗漱,迅速穿衣。 驱车赶往出事地点的路上,我收听了语音信箱中的留言。 霍亦烽的声音,被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他当时开得有多快,我只能想象。 “我要见你,我现在过去。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一定要亲手把日记本交给你,你一定得看。事关雅笙的死……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车子轮胎打滑,似乎他急转弯,骂了句脏话)我先挂了,如果听到,复我电话……” 这是我听到的,霍亦烽的最后一通留言。 事实上,这也是霍亦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话。 先是靳雅笙,后是霍亦烽,两年的两起车祸,夺走了霍家两个人的性命。 我不相信因果报应,比如他当年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如今要还清旧债;我也不相信鬼神诅咒,尽管霍太带着全家人去拜佛,她磕头磕到流血,求佛祖饶恕她的罪孽,将车祸这一诅咒从霍家头顶卸去。 如果听到,复我电话。 这话翻来覆去地在我左右,余音不消。 仿佛他在另一个世界,仍呼唤我。 霍亦烽当场死亡,他被拉扯出已撞扁的跑车时,情景惨绝人寰。霍亦琛命令我等在车里,他单独去跟警方了解情况。 见到哥哥的尸体,他只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安然。可我听见,他的灵魂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警察在现场进一步侦查,根据轮胎轨迹、车身损毁情况等,力求还原那生死一秒发生的事情,为家属还原完整的死亡故事。 霍亦琛回到我身边时,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块。我模糊地辨认出,的确是凌眉为她老板打包进行李的皮革记事本。霍亦琛坐在驾驶座上,木头般地看着前方。他还能保持超然的冷静,我知道这男人永远有我挖掘不到的深处。他收了目光,将皮革记事本抛进我怀里。 “我想,这是他的日记……” 仿佛还带有他的温度。 “下车。” 霍亦琛冷不防地说,我转头看他。 他也转了头,他用过很多目光对我,冷漠的,愤怒的。但那一刻,只有失去亲人而无处发泄的伤痛。 他重复道:“下车。”冷静难再矫饰,声音已渐渐崩塌。 霍亦烽没上飞机,连夜开车回到城中,想送给我的东西,如今安好地送到了我手中。 霍亦琛怒吼:“下车!” 我带着皮革日记本,漫无目的地沿路向前走。脚尖麻木,眼睛被炽烈的阳光灼瞎。我什么也看不清。至今我没有掉过一滴泪,终究没看见他的最后。于我心里,他还鲜活一如森林中打猎的狸猫。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说出此言。我的生命残缺而不美,而在这残缺的生命里,他是最温暖的所在。 我走离了死亡现场。 很简单,我就是拒绝相信他已不在。你们谁也不要骗我,说他不在。我眼观我心,他明明在那里,用生命留给我一条信息。 我会破解这条信息,让他可以合目长眠。 我找了一间肮脏潮湿的汽车旅店住下,翻开了日记本。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为何会想把日记送给我呢?就算要送,走之前有大把机会可以送,何以在登机之前突然掉转了车头,连夜送来呢? 日记的扉页略微泛黄,上面有一个署名。 ——生牙 我险些从床边跌下去。这不是他的日记,而是他曾提过的,前女友奇怪礼物集锦中的一个。 这是他某个前女友的日记? 越发扑朔迷离。 霍亦烽啊霍亦烽,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奇怪的是,手指按在这个温暖的黑色事件上,皮革精致,针脚精细,看上去是最上等的货色。我突然头痛,就像打通了魔法之门,走入一个幻境。这感觉我之前有过,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手中的皮革记事本,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借着这把门钥匙,我想起了过往的片羽。 “你想怎样?”我强忍疼痛问。 芳香盈室,美人如玉。美人的举动却大煞风景,有人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看。我被另一个人按着,双膝跪地。面前女子高鼻深目,小脸玲珑。她是那种你看一眼就会记住、再也不能从脑海磨灭的美人。她眼睛红肿,无数个夜晚在泪水中入眠。 她将一个黑色本子立在我的面前:“想看看吗?拿着,看看。快拿着!” 如果我不从,旁边的两个人就会拳脚相向。我还想留着手画画,再被那个母夜叉踩一脚,就要废掉了。我接过本子,十指紧抠着封面:“这是什么……” “是我的日记。”女子冷声道。她说完这话,掩住了脸。她在哭泣吗?“离开我的丈夫,别再破坏我的家庭。不然,我一样会毁了你。就用这本日记,我可以毁了你。” “不,你不明白,我跟他真的没有……” “我说到做到!” 记忆戛然而止,我只记得疼痛,估计又是一阵殴打。有过类似的情景,但这个又完全不同。在这一段中,我看清了女子的脸。 我终于想起了她的模样。 生牙…… 这毫无意义的两个字,在我眼前改换了排列顺序,穿上了它们本该有的华美外衣,拼成了独一无二的她。她太强大,强大到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她已不在,却无处不在。她对我说话,并借由这话,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雅笙。 靳雅笙。 11月30日 如果你认识我,你会知道,我有幸福的生活。美丽,富有,生得富贵,嫁得完美。真的,我真的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亦琛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在我五岁时第一眼见他,就立志要嫁给他。那时我还不懂什么钱财家世,那只是个寻常的夏日,风绕云转,他的怀抱,静好如蓝天。 八岁时,我在妈妈的片场哭鼻子。同样是夏日,苦苦炎热。我脸上涂了太多的化妆品。不是说我讨厌化妆,妈妈喜欢带着我街拍,所以,化妆对我来说就像是吃饭,从断奶就开始了。但你知道,镜头妆实在太浓。那一幕我要淋雨,于是严格防水。有那么一会儿,化妆师姐姐往我脸上涂的东西简直像油漆。我更热了。几条镜头不过,妈妈又很生气地吼我,当着很多人的面。我想忍住不哭,但最终没做到。到今天我也不怪妈妈,她想要戏好,她是那个什么什么奖的最佳导演。她想跟女儿“合作”一部片子,20年以后,我们母女可以看着电影一同回忆我的年少时光,她的年轻时光。 可工作状态的妈妈实在太凶。我哭得可怜,突然身子一轻,有人把我托上了臂弯。我本以为是爸爸来探班,但这手臂年轻得多。而且,他不像爸爸似的一身烟味,他那么好闻,像刚剪过的清新草地。 亦琛哥哥穿着剑桥衫,他回来过暑假。爸爸本来跟在他后头,这会儿去安慰妈妈了。没有人安慰我,于是他来。他抱着我,擦干我的眼泪。 我可怜兮兮地缩在他怀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那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私奔。 当然,亦琛哥哥只是带我去旁边的便当大叔那边买了支冰棒。五分钟后,我们就回去认了错。他认错,我没有。我只是躲在他背后,调皮兮兮地看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亦琛哥哥的,她也好想亦琛哥哥来她的片子里轧上一角。但亦琛哥哥从小就是个石头脸,没有表情。他注定不能做演员啊。而我,倒是可以做剧作家的。 因为我太小(他也不大),我们不能马上在一起。但我预订了他,他就跑不掉了。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许交女朋友,要等我长大。”其实,那是句玩笑话。他不可能不交女朋友,在霍家,恋爱结婚生儿子,都是义务。可亦琛哥哥真的没有交过女朋友,他遵守了一个甚至从未口头答应的诺言。霍妈妈介绍许多女孩给他,他看也不看。问急了,他就搪塞说,有女朋友了。 亦琛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去了天堂。我不懂为什么上帝要带走他们,难道他比我更需要爸爸妈妈吗?“上帝想看好电影。”他这样对我说,“那里有一堵墙,墙边有风信子和郁金香。每天,他们就是在墙头上面看底下的世界。你活得快乐,他们看到了才会放心。” 你一定觉得我是傻女孩。我不是的,但他说的话,我都相信。 “你还有我。”他说。 是的,独一无二的你。如果说我有什么理由活下去,那就是因为你。生命那么脆弱,随时都会结束,但如果有你陪伴,我就再也不怕。黑暗无边,人生艰险,只要有你在,我就可熬过万水千山。 真的不敢相信,我今天真的可以站在你对面,身披婚纱,手捧花束。 向彼此许下永恒的誓言。 哈哈,没有人是在新婚之夜记日记的吧。可我忍不住,我决定,要从今天开始,记录每一天的生活。因为我终于成了你的妻子,我必须记下一点一滴的幸福。日后有一天,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看,我要确保他/她不漏下爸爸妈妈的任何甜蜜。 啊呀,我要停了,他在叫我。完了完了,他看到我在写字了,他一定觉得我是大怪胎。 晚安我的日记本。美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明天见。 (笑脸)(红心) 第36章 谋杀/Murder(1) Chapter 14 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霍亦琛将我遗弃在死亡现场。 几分钟后,来捡我的是关若望。他找到我住下的这家汽车旅店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已经习惯后半夜传来噩耗,一瞬间生怕又有谁出了事。靳雅笙的日记我将将读完第一篇,仍旧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以“生牙”之名将自己的日记送给丈夫的哥哥,也不明白,为何霍亦烽又要连夜将它送来给我。 他说,事关雅笙的死。 这是什么意思? 关若望姿容灰颓,以他的年纪,二十四小时未合眼可以少掉半条命。他咬紧牙关:“你居然乱跑?这节骨眼,再多一个陈尸路边的,你让亦琛怎么活?” 我没对他讲关于靳雅笙的日记。如果关若望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将日记本没收,送到什么化验室去寻找指纹。可霍亦烽希望我拿到它,显然也希望我阅读。这里面,一定有需要我知悉的内容。 关若望想将我搁在霍宅。我说,我不想死。 他的脸廓在无月的夜中,如黑暗里的一柄刃。 “你该死。” 我说:“你放我自生自灭吧。” 关若望拒绝:“别说傻话,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他随即交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沈珺瑶的身份证件和一些钱,以及显然是他费劲从家里顺出来的我的几件衣服。如果霍亦琛不想见我,那就是长时间的禁闭。上次他抛弃我一年之久,这回只会比那次久。关若望需要确保我活到四少爷回心转意的时候,不要饿死,也不要被马路上的车碾过去。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甚起眼的酒店中,头上有了屋顶,不惧外头冷雨泼。关若望安排好我的食宿,叮嘱我不要乱跑,随即离开。他刚一消失,我便继续阅读靳雅笙的日记。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动不动,读完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文字。从时间来看,那是靳雅笙与霍亦琛婚姻的前半期。 她的婚姻手记果然一天不落,即便只有两三行字,也不会空缺。我没想到,她竟是个很好的作家,细节栩栩如生,感情温馨浪漫。他们的婚姻,并非一直像霍亦琛所说的那般不幸。至少在靳雅笙眼里,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爱他,爱到像个傻瓜,幸福的傻瓜。她珍视霍亦琛给她的每个回应,尽管这回应少得可怜,但更显难得。 他在早餐时对她笑了一下,都够她欢欣雀跃一整天。他例行公事地带妻子去出席社交场合,都被她视为体贴的爱意,欣喜若狂。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送她一束玫瑰,她郑重其事地撕下一片花瓣制成干花,贴在日记本的那一页上。 我越来越迷惑。 日记中的靳雅笙,跟家人朋友眼中的她实在太不一样。旁人形容她奢侈、浅薄且不负责任。诚然,她间或地记述过昔日恶习,例如自由散漫,放纵自己。她提到,尤其在父母身故的那段艰苦日子,痛苦实在太过深重,她只有靠酒精来排解。她很后悔,也在尽力改正。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孩,偶尔还会受到昔日狐朋狗友的撩拨,去赴一些狂欢。 但只要霍亦琛对她稍微皱皱眉毛,她就会很难过。 只要霍亦琛神色忧虑地说“我对你很失望”,她会难过得一如天崩地裂,会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哀求:“不要生气,我一定会改的。” 她伤心地写下:我谁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可我不想你失望,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笔迹有点儿模糊。她在哭吗? 我不打算合眼,想一直读完为止。睡意一波波袭来,我狠掐自己,不准睡去。狠掐不再管用,凉水洗脸也失去效力,我决定带着日记本去楼下的咖啡吧,一杯浓咖啡能助我撑过四十八小时。 凌晨三点的咖啡吧空无一人,我坐在窗边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爵士乐乱人心弦。我迅速将咖啡倒进喉咙,又走几圈确保精神奕奕,才上楼回房间。 立在波斯地毯上,我惊讶地发现门锁不太对劲。迅速拉开房门,室内什物果然一片狼藉。枕头被套俱被翻开,搁在床头柜的钱包张开趴在地上,空空如也。 我抱紧唯一还在身边的日记本,心脏从未跳得如此惊慌。我掏出手机,慌乱地按下号码,指尖停在拨出键上方,不能落下。 莫名地,我左右耳朵分别响起了两个声音。 左边,是靳雅笙苍白而绝望的声音。她是受害者,也是迫害者。她现在死了,爱情与哀伤都成为过往。可她还有威力,还可改变。 我一样会毁了你。就用这本日记,我可以毁了你。 右边,是霍亦烽疲惫却坚强的声音。他已放下一切准备远走,而他终究没有放下一切。他现在死了,去了真正的天堂。他仍在试图对我讲话。 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对着凌乱的物事呆看了三秒。手机屏幕也暗去。我咬紧了嘴唇,将手机收回口袋。我转身,迅速地徒步下楼。平底皮鞋踏在每级楼梯上,声音映衬着我的心跳。 这次,是真的要逃了。 天方亮出鱼肚白,市中心的宽阔大路上三两行人。刚刚支起来的早点摊,正在生火。我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一时呆在原地。就在那时,我见到了熟悉的黑色林肯。车子歪歪扭扭地开来,停在酒店门口。我认出下车的人是谁,心就像过年时的炮仗炸成碎片。 我无暇选定一个路线,登时便拔腿朝反方向奔逃。 我遁入酒店后面的小巷,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休息。 四周都是低矮的民房,这是城中心高楼大厦环绕下唯一一处安静的生活区,处处留着老城古都的气息。门口有几个原住民大叔在下棋,很快该是居民们出来遛狗的时间了。 确切地说,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接下去是否安全。但至少,创世已经在遥远的身后了。 所以我知道,已逃离危险的地方了。 12月24日 今晚真是太奇妙了。我知道如果亦琛半夜醒来,看到我在写日记,又要说我奇怪。但我一定要把今晚发生的事记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早晨八点时,我还一心想要自杀呢。 今天是平安夜,到处都是该死的美好的阖家团圆。可我的团圆呢? 霍氏在城中办“平安夜浪漫”的庆典活动,兄弟几个都带妻子或女朋友一起去。就连三哥,都会带他现在正在约会的女人。可我呢?要不是他的助手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事情。他连问我一声想不想去都免了。 我不会哭闹的,我知道,哭闹会让他不开心。这个月我们已经吵了两回架,他嫌我太黏他,让我多去找朋友。可我找了朋友,他又怪我玩得太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怎样他才能不生气?或者,取悦他根本是不可能的? 亦琛撂了电话,对我解释:“你在戒酒,可如果去了那种场合,你想不喝酒都不行。但我答应你,会尽量早点儿回来。” 我用小勺搅着华夫饼上面的柠檬糖浆:“不,不用了,你玩得开心就好,不用管我。我可不想‘黏你’,耽误你的正事。”我真的是这个意思,不是讽刺,也没有抱怨。 可他还是生气了:“我只是气话,而且那都一个月之前了,别揪住不放。” 于是,我在他心里成了死缠烂打、揪住不放的女人。这时,他又有工作电话进来,他离席去接。 我突然对面前的早餐胃口尽失,推开了盘子。我离开餐桌时,他正好回来。 “你还没吃完饭呢,一生气就不吃饭,你是小孩子吗?” 好的,我又成了小孩子。这样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黏他。我不能再忍,提高了声音:“我不是小孩子!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还能做孩子给谁看?” 这又是句错话。亦琛揉着眉间:“雅笙,不能每次吵架的时候,你都拿出这个。我也很伤心,但那不是我的错,请别拿他们的过世来惩罚我。”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是的,每次我们矛盾不可化解,我总会提起爸妈已不在。可我并不是要他怜悯,我只是试图让他明白,我也是会脆弱的。我不再是那个一支冰棒就能哄得破涕为笑的小姑娘。生活际遇太复杂,它的碎片散落在各处,我赤脚走着,隔三岔五便会踩上一枚,血流如注。我需要一个关心我、体贴我的丈夫,在我的每次心碎时都包容、拾起、修补。这真的很难吗?我已经万事都顺着他,他却不能回报我哪怕一件事。 “我要跟你一起去平安夜庆典。”我仰起下巴,“我就是要去。不然,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无时无刻不盯着霍家的八卦周刊,说霍亦琛夫妇每天都在吵架。” 亦琛哐地搁下了刀叉。 我面无惧色:“其实这也不是说谎,对吧?” 我赌气逼迫他带我去庆典,却丝毫不开心。看到我,所有人都在交换奇怪的眼神,指指点点。我知道,是因为八卦小报随意编排光怪陆离的新闻。 “天哪,你们看她瘦得,肯定是在吸毒。” “啧啧,四少怎么还没跟她离婚。” “说不定快了呢。” “我朋友的姐姐是四少的第二助手,说他早就另置了房产金屋藏娇了,他老婆还不知道呢!” “啊?是真的吗?” “跟你讲别告诉别人,那个房子就在××××……” 开场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后悔出现在大众面前了。但我不能示弱,不能让人们看笑话,更不能让他知道,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假装无事地灌了一口酒。 可谁知道呢?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竟然是四个小时以后。我只记得自己喝下第一杯酒,可亦琛说,我又喝多了,而且开始耍酒疯,在当场两百多架摄影机面前。明天,我又将是所有娱乐周刊的头条。 “我错了……” 我身着蚕丝般轻薄的礼服裙裹在被里,头重重沉进枕头。眼睛涩涩的,看来我借酒哭过。他怕我酗酒才不带我出去,而我果然酗酒了。 “我没事了,你回去吧……还不到午夜,他们应该还需要你。”为防止他误解,我飞快地说,“真的不是抱怨,也不是……吵架……我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吵了。我……我头痛,这就睡觉了,这就睡觉。”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抱紧被子:“亦琛哥哥,我是可以很乖的。” 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扯了领带。 他没有再回去。 他掀开了我的被子。 (这里我不能写得太详细) 这身礼服可没法交代了。这是品牌借给我穿的啊,现在它变成三瓣了,我要怎么还回去呢?哥哥,给我钱赔人家啦。 现在我想的事情是,他那么急,都没用保护措施,所以我会有小宝宝吗?我一直好想要小宝宝。我看到人家生双胞胎,真是太不公平——我一个都没有,他们怎么能有两个?! (笑脸)(星星眼)(红心) 哦对了,我最好记下来提醒自己,不然会忘的。 周五八点钟要去把小五的东西给他。老在我手上放着,我都快被噩梦折磨死了。真不该答应帮他这个忙,可除了我,他还能找谁呢?说实话我挺骄傲的,我简直是救了他一命。 不过再一想,也可能会搭上我自己的命。 几个小时之后,我登上了前往海峡对岸的渡船。航程大约要70分钟,我坐在甲板靠边的位子上,看两岸在远方合成一个尖尖的角。而在那缺口处,太阳从亮灰色的水面徐徐爬出。有人推着小车叫卖火鸡胸三明治,闻到肉香我才意识到已经饿得肚皮贴后背了。我买了一个,狼吞虎咽下肚。 不知是极度紧张、极度亢奋,抑或是简单的晕船,没五分钟我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我饮水漱口。船身在那时猛地一晃,我撞上栏杆。并无大碍,但吓了一跳。 我开始回想这一切的开端,我和靳雅笙的那场车祸。 他说,事关雅笙的死……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意谋杀。我拼命地想霍亦烽为何要将日记本给我,揣测各种可能性。如果他的电话留言能说得更清楚就好了。 如果他还在,能亲自说清楚……那当然才是最好。 我一直都知道霍亦泓的公司在哪儿。如果一间破旧的楼顶公寓、另一个跟他一样古怪的程序员以及好多更破旧但被他视若珍宝的机器怪物加起来能叫作“公司”的话。 我找到地方,敲了敲门,瞪眼看那烟黄的长方形物体簌簌掉灰。头发像鸡窝、镜片比瓶底还厚的小个子年轻人给我开了门。 我道明来意:“我来找霍先生。” “他不在。”这一个月没洗澡的少年回答,“他接到电话,说他哥哥死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回家去了吧。” 当然。 我问:“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我不知道。”少年茫然地点头,“他天还没亮就走了,没说要回来。” 这家伙瘦得只有一把排骨,我透过他朝室内扫了两眼。除去各种机器,还有两个吊床。看来他们以公司为家。只是站在门口我都能嗅到发霉比萨饼的味道,估计这屋子已经是蟑螂的老巢了。但不管怎么说,我眼下实在没什么钱。如果去住旅店,只住得起比这还差的。 “我能在这里等他吗?” 少年眼神很是戒备:“你是谁?他女朋友吗?” 我还没答,他又叫道:“不对!他没有女朋友!哈,你撒谎!” “啊,我没说是他女朋友……” “不过你看起来还真有点儿眼熟……”镜片后面的眼睛眯起,“难道是他的邪恶双胞胎妹妹,拿剪刀咔嚓咔嚓的那个?” 真是头疼啊,又被当成霍亦洁了。 我想办法跟上他的跳跃思维:“也不是。我是……”能怎么说呢?过了一道宽宽的水域,在海峡的这一边,我总觉得可以停止假装靳雅笙。 尤其是这几天我读了她的日记以后,她终于由一个简单的名字成为活生生的人。 “我是……” “是你?” 楼梯底端传来惊异的声音,我应声回头。 眼镜少年踮起脚,看见站在底下手拎豆浆油条的年轻男人,惊喜得热泪盈眶,想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板!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霍亦泓几乎是这少年的拉长型翻版,只是更成熟,而且干净整洁些,同样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洗得发黄的板鞋,显微镜般的高倍眼镜,刘海遮额,支棱着的硬发犹如他生硬别扭的个性。 他恼火地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下属:“你有病吧?我不是每天早晨都去买早点吗?” 第36章 谋杀/Murder(1) Chapter 14 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霍亦琛将我遗弃在死亡现场。 几分钟后,来捡我的是关若望。他找到我住下的这家汽车旅店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已经习惯后半夜传来噩耗,一瞬间生怕又有谁出了事。靳雅笙的日记我将将读完第一篇,仍旧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以“生牙”之名将自己的日记送给丈夫的哥哥,也不明白,为何霍亦烽又要连夜将它送来给我。 他说,事关雅笙的死。 这是什么意思? 关若望姿容灰颓,以他的年纪,二十四小时未合眼可以少掉半条命。他咬紧牙关:“你居然乱跑?这节骨眼,再多一个陈尸路边的,你让亦琛怎么活?” 我没对他讲关于靳雅笙的日记。如果关若望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将日记本没收,送到什么化验室去寻找指纹。可霍亦烽希望我拿到它,显然也希望我阅读。这里面,一定有需要我知悉的内容。 关若望想将我搁在霍宅。我说,我不想死。 他的脸廓在无月的夜中,如黑暗里的一柄刃。 “你该死。” 我说:“你放我自生自灭吧。” 关若望拒绝:“别说傻话,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他随即交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沈珺瑶的身份证件和一些钱,以及显然是他费劲从家里顺出来的我的几件衣服。如果霍亦琛不想见我,那就是长时间的禁闭。上次他抛弃我一年之久,这回只会比那次久。关若望需要确保我活到四少爷回心转意的时候,不要饿死,也不要被马路上的车碾过去。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甚起眼的酒店中,头上有了屋顶,不惧外头冷雨泼。关若望安排好我的食宿,叮嘱我不要乱跑,随即离开。他刚一消失,我便继续阅读靳雅笙的日记。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动不动,读完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文字。从时间来看,那是靳雅笙与霍亦琛婚姻的前半期。 她的婚姻手记果然一天不落,即便只有两三行字,也不会空缺。我没想到,她竟是个很好的作家,细节栩栩如生,感情温馨浪漫。他们的婚姻,并非一直像霍亦琛所说的那般不幸。至少在靳雅笙眼里,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爱他,爱到像个傻瓜,幸福的傻瓜。她珍视霍亦琛给她的每个回应,尽管这回应少得可怜,但更显难得。 他在早餐时对她笑了一下,都够她欢欣雀跃一整天。他例行公事地带妻子去出席社交场合,都被她视为体贴的爱意,欣喜若狂。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送她一束玫瑰,她郑重其事地撕下一片花瓣制成干花,贴在日记本的那一页上。 我越来越迷惑。 日记中的靳雅笙,跟家人朋友眼中的她实在太不一样。旁人形容她奢侈、浅薄且不负责任。诚然,她间或地记述过昔日恶习,例如自由散漫,放纵自己。她提到,尤其在父母身故的那段艰苦日子,痛苦实在太过深重,她只有靠酒精来排解。她很后悔,也在尽力改正。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孩,偶尔还会受到昔日狐朋狗友的撩拨,去赴一些狂欢。 但只要霍亦琛对她稍微皱皱眉毛,她就会很难过。 只要霍亦琛神色忧虑地说“我对你很失望”,她会难过得一如天崩地裂,会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哀求:“不要生气,我一定会改的。” 她伤心地写下:我谁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可我不想你失望,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笔迹有点儿模糊。她在哭吗? 我不打算合眼,想一直读完为止。睡意一波波袭来,我狠掐自己,不准睡去。狠掐不再管用,凉水洗脸也失去效力,我决定带着日记本去楼下的咖啡吧,一杯浓咖啡能助我撑过四十八小时。 凌晨三点的咖啡吧空无一人,我坐在窗边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爵士乐乱人心弦。我迅速将咖啡倒进喉咙,又走几圈确保精神奕奕,才上楼回房间。 立在波斯地毯上,我惊讶地发现门锁不太对劲。迅速拉开房门,室内什物果然一片狼藉。枕头被套俱被翻开,搁在床头柜的钱包张开趴在地上,空空如也。 我抱紧唯一还在身边的日记本,心脏从未跳得如此惊慌。我掏出手机,慌乱地按下号码,指尖停在拨出键上方,不能落下。 莫名地,我左右耳朵分别响起了两个声音。 左边,是靳雅笙苍白而绝望的声音。她是受害者,也是迫害者。她现在死了,爱情与哀伤都成为过往。可她还有威力,还可改变。 我一样会毁了你。就用这本日记,我可以毁了你。 右边,是霍亦烽疲惫却坚强的声音。他已放下一切准备远走,而他终究没有放下一切。他现在死了,去了真正的天堂。他仍在试图对我讲话。 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对着凌乱的物事呆看了三秒。手机屏幕也暗去。我咬紧了嘴唇,将手机收回口袋。我转身,迅速地徒步下楼。平底皮鞋踏在每级楼梯上,声音映衬着我的心跳。 这次,是真的要逃了。 天方亮出鱼肚白,市中心的宽阔大路上三两行人。刚刚支起来的早点摊,正在生火。我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一时呆在原地。就在那时,我见到了熟悉的黑色林肯。车子歪歪扭扭地开来,停在酒店门口。我认出下车的人是谁,心就像过年时的炮仗炸成碎片。 我无暇选定一个路线,登时便拔腿朝反方向奔逃。 我遁入酒店后面的小巷,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休息。 四周都是低矮的民房,这是城中心高楼大厦环绕下唯一一处安静的生活区,处处留着老城古都的气息。门口有几个原住民大叔在下棋,很快该是居民们出来遛狗的时间了。 确切地说,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接下去是否安全。但至少,创世已经在遥远的身后了。 所以我知道,已逃离危险的地方了。 12月24日 今晚真是太奇妙了。我知道如果亦琛半夜醒来,看到我在写日记,又要说我奇怪。但我一定要把今晚发生的事记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早晨八点时,我还一心想要自杀呢。 今天是平安夜,到处都是该死的美好的阖家团圆。可我的团圆呢? 霍氏在城中办“平安夜浪漫”的庆典活动,兄弟几个都带妻子或女朋友一起去。就连三哥,都会带他现在正在约会的女人。可我呢?要不是他的助手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事情。他连问我一声想不想去都免了。 我不会哭闹的,我知道,哭闹会让他不开心。这个月我们已经吵了两回架,他嫌我太黏他,让我多去找朋友。可我找了朋友,他又怪我玩得太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怎样他才能不生气?或者,取悦他根本是不可能的? 亦琛撂了电话,对我解释:“你在戒酒,可如果去了那种场合,你想不喝酒都不行。但我答应你,会尽量早点儿回来。” 我用小勺搅着华夫饼上面的柠檬糖浆:“不,不用了,你玩得开心就好,不用管我。我可不想‘黏你’,耽误你的正事。”我真的是这个意思,不是讽刺,也没有抱怨。 可他还是生气了:“我只是气话,而且那都一个月之前了,别揪住不放。” 于是,我在他心里成了死缠烂打、揪住不放的女人。这时,他又有工作电话进来,他离席去接。 我突然对面前的早餐胃口尽失,推开了盘子。我离开餐桌时,他正好回来。 “你还没吃完饭呢,一生气就不吃饭,你是小孩子吗?” 好的,我又成了小孩子。这样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黏他。我不能再忍,提高了声音:“我不是小孩子!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还能做孩子给谁看?” 这又是句错话。亦琛揉着眉间:“雅笙,不能每次吵架的时候,你都拿出这个。我也很伤心,但那不是我的错,请别拿他们的过世来惩罚我。”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是的,每次我们矛盾不可化解,我总会提起爸妈已不在。可我并不是要他怜悯,我只是试图让他明白,我也是会脆弱的。我不再是那个一支冰棒就能哄得破涕为笑的小姑娘。生活际遇太复杂,它的碎片散落在各处,我赤脚走着,隔三岔五便会踩上一枚,血流如注。我需要一个关心我、体贴我的丈夫,在我的每次心碎时都包容、拾起、修补。这真的很难吗?我已经万事都顺着他,他却不能回报我哪怕一件事。 “我要跟你一起去平安夜庆典。”我仰起下巴,“我就是要去。不然,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无时无刻不盯着霍家的八卦周刊,说霍亦琛夫妇每天都在吵架。” 亦琛哐地搁下了刀叉。 我面无惧色:“其实这也不是说谎,对吧?” 我赌气逼迫他带我去庆典,却丝毫不开心。看到我,所有人都在交换奇怪的眼神,指指点点。我知道,是因为八卦小报随意编排光怪陆离的新闻。 “天哪,你们看她瘦得,肯定是在吸毒。” “啧啧,四少怎么还没跟她离婚。” “说不定快了呢。” “我朋友的姐姐是四少的第二助手,说他早就另置了房产金屋藏娇了,他老婆还不知道呢!” “啊?是真的吗?” “跟你讲别告诉别人,那个房子就在××××……” 开场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后悔出现在大众面前了。但我不能示弱,不能让人们看笑话,更不能让他知道,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假装无事地灌了一口酒。 可谁知道呢?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竟然是四个小时以后。我只记得自己喝下第一杯酒,可亦琛说,我又喝多了,而且开始耍酒疯,在当场两百多架摄影机面前。明天,我又将是所有娱乐周刊的头条。 “我错了……” 我身着蚕丝般轻薄的礼服裙裹在被里,头重重沉进枕头。眼睛涩涩的,看来我借酒哭过。他怕我酗酒才不带我出去,而我果然酗酒了。 “我没事了,你回去吧……还不到午夜,他们应该还需要你。”为防止他误解,我飞快地说,“真的不是抱怨,也不是……吵架……我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吵了。我……我头痛,这就睡觉了,这就睡觉。”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抱紧被子:“亦琛哥哥,我是可以很乖的。” 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扯了领带。 他没有再回去。 他掀开了我的被子。 (这里我不能写得太详细) 这身礼服可没法交代了。这是品牌借给我穿的啊,现在它变成三瓣了,我要怎么还回去呢?哥哥,给我钱赔人家啦。 现在我想的事情是,他那么急,都没用保护措施,所以我会有小宝宝吗?我一直好想要小宝宝。我看到人家生双胞胎,真是太不公平——我一个都没有,他们怎么能有两个?! (笑脸)(星星眼)(红心) 哦对了,我最好记下来提醒自己,不然会忘的。 周五八点钟要去把小五的东西给他。老在我手上放着,我都快被噩梦折磨死了。真不该答应帮他这个忙,可除了我,他还能找谁呢?说实话我挺骄傲的,我简直是救了他一命。 不过再一想,也可能会搭上我自己的命。 几个小时之后,我登上了前往海峡对岸的渡船。航程大约要70分钟,我坐在甲板靠边的位子上,看两岸在远方合成一个尖尖的角。而在那缺口处,太阳从亮灰色的水面徐徐爬出。有人推着小车叫卖火鸡胸三明治,闻到肉香我才意识到已经饿得肚皮贴后背了。我买了一个,狼吞虎咽下肚。 不知是极度紧张、极度亢奋,抑或是简单的晕船,没五分钟我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我饮水漱口。船身在那时猛地一晃,我撞上栏杆。并无大碍,但吓了一跳。 我开始回想这一切的开端,我和靳雅笙的那场车祸。 他说,事关雅笙的死……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意谋杀。我拼命地想霍亦烽为何要将日记本给我,揣测各种可能性。如果他的电话留言能说得更清楚就好了。 如果他还在,能亲自说清楚……那当然才是最好。 我一直都知道霍亦泓的公司在哪儿。如果一间破旧的楼顶公寓、另一个跟他一样古怪的程序员以及好多更破旧但被他视若珍宝的机器怪物加起来能叫作“公司”的话。 我找到地方,敲了敲门,瞪眼看那烟黄的长方形物体簌簌掉灰。头发像鸡窝、镜片比瓶底还厚的小个子年轻人给我开了门。 我道明来意:“我来找霍先生。” “他不在。”这一个月没洗澡的少年回答,“他接到电话,说他哥哥死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回家去了吧。” 当然。 我问:“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我不知道。”少年茫然地点头,“他天还没亮就走了,没说要回来。” 这家伙瘦得只有一把排骨,我透过他朝室内扫了两眼。除去各种机器,还有两个吊床。看来他们以公司为家。只是站在门口我都能嗅到发霉比萨饼的味道,估计这屋子已经是蟑螂的老巢了。但不管怎么说,我眼下实在没什么钱。如果去住旅店,只住得起比这还差的。 “我能在这里等他吗?” 少年眼神很是戒备:“你是谁?他女朋友吗?” 我还没答,他又叫道:“不对!他没有女朋友!哈,你撒谎!” “啊,我没说是他女朋友……” “不过你看起来还真有点儿眼熟……”镜片后面的眼睛眯起,“难道是他的邪恶双胞胎妹妹,拿剪刀咔嚓咔嚓的那个?” 真是头疼啊,又被当成霍亦洁了。 我想办法跟上他的跳跃思维:“也不是。我是……”能怎么说呢?过了一道宽宽的水域,在海峡的这一边,我总觉得可以停止假装靳雅笙。 尤其是这几天我读了她的日记以后,她终于由一个简单的名字成为活生生的人。 “我是……” “是你?” 楼梯底端传来惊异的声音,我应声回头。 眼镜少年踮起脚,看见站在底下手拎豆浆油条的年轻男人,惊喜得热泪盈眶,想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板!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霍亦泓几乎是这少年的拉长型翻版,只是更成熟,而且干净整洁些,同样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洗得发黄的板鞋,显微镜般的高倍眼镜,刘海遮额,支棱着的硬发犹如他生硬别扭的个性。 他恼火地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下属:“你有病吧?我不是每天早晨都去买早点吗?” 第37章 谋杀/Murder(2) 这个皱起眉毛发脾气的德行,倒让我找到了他身为霍家人的一点儿迹象。 比起霍亦琛,他更像他的三哥,眼睛里面不含瑕疵,你能从那两颗黑钻石一般的地方看至他的灵魂,清澈而甘甜,源远流长。 小跟班叫道:“买早点?可我以为……” “以为你个头。”霍亦泓转向我,“四哥派你来劝我回家吗?省省吧,没用的。” “可是……” “拜托,别再来烦我,别再假装你们很在乎我。” 他径直绕过我,进了阁楼,他的小跟班犹豫着是否要当着我的面甩上门。见我想跟在霍亦泓身后挤进去,他下定了决心,双手撑门使劲向前。眼看我就要被锁在外头,我没办法了。 “可我以为……”我大声说,“我救过你的命!” 霍亦泓有条不紊分发豆浆的手停住了。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孔,但至少能猜测,成功打动了他。虽然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往事,但他一定想起来了。 他对朋友说:“等等。”接着在乱如猪窝的写字台上翻找。不久,他摸到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铅笔盒,费了很大劲掰开,钩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朝我掷来。 “拿回去吧,现在我不欠你了!” 话音未落,烟黄的门砰的一声合起,震落了斑驳天花板上许多尘土。 我咳嗽好一会儿,俯身拾起了那个纸团,将它展平。看清这东西之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分钟前我还身无分文,转眼间却手持一笔巨款。 手里这张有水印和花纹的小白纸,抬头为霍亦泓,署名为靳雅笙,正中央是分别用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单词拼写的数额,为10,000,000。 这是张一千万元的支票。 靳雅笙曾经枕戈待旦,心心念念交给小五的东西,原来是一大笔钱。 我知道,那时年少的霍亦泓曾跟家里人吵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想想看,时间跟靳雅笙的日记吻合。说是救命的东西,倒是对得上。说不定靳雅笙与小五关系不错,身为嫂子也不忍心倔强的他在外忍饥受冻,于是背着家里人给了他盘缠。 可这不是一万、两万,而是一千万。 作为盘缠,未免太大手笔了。这个数字,更像是一种投资,或者说,赠予或暂借给弟弟的创业基金,让他可以用这笔钱开起这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可问题是,靳雅笙哪来这么多私房钱?她父母去世时根本没有财产给她,她自己都只有依赖夫家,没可能一掷千金地支援他人。 不会是借了高利贷吧…… 要是日记里多写写就好了。但唯一清楚提到收件人的就只有那一篇,前后间或有提起,也是只言片语,类似于“拿到手了”“好麻烦”“不能告诉别人,保守秘密真是太难为我了”,模糊得很。 我站在原地思考的当儿,门的那侧爆发出一场不小的冲突。 “……一千万?我们原来那么有钱?” “不是我们的钱,是霍家的钱。” “霍家的钱又怎样?都给你了,就是你的啊。你本来就是有钱少爷,干吗否认呢?有了钱我们就不用住在这个破房子里了,下雨还漏水呢,你知道吗?” “嫌这儿不好,你走就是了。” “……你赶我走?好,那我就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眼镜少年捂着脸夺门而出,甩腿跑下了六层楼。当然,半个小时后,他会食言,连滚带爬,哭天抢地,跪着求饶:“哥呀,都是我不好,我混账,你别不要我呀……” 但在当时,我只看到霍亦泓懊丧地站在门口,半抬着手,想叫他,又没叫出口。 见我还没走,他眼前一亮。因为他刚才查过了银行卡余额,发现只有三位数了,又想起刚才为图一口气而视为粪土的真金白银后悔起来。幸好,这钱还没跟着他的小朋友周苏鹏一起扬长而去。 “我买了两人份的早点,那小子跑了,扔掉也怪可惜的。” 我没浪费这份慈善,迅速地挤进了门。 这个季节的天气最难捉摸,艳阳高照的上午,转眼就乌云群集、狂风大作。还没等雷声劈得天地通畅,雨点已夹着反常的冰雹砸了下来。我瞪眼看着天花板底下大大小小的盆,雨声奏鸣曲开场了。 这个年久失修的房子,果然会漏雨。 我饥肠辘辘,吃掉了周苏鹏的豆浆和油条。 霍亦泓一口没动。他看了看手表,将自己那份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三十分钟。 微波炉叮的一声,砸门声如期而至。 霍亦泓如释重负地放小弟进来,将热好的早点给他:“快吃吧。” “哥你吃了吗?” “吃过了。” 我内疚地打了个饱嗝。 公司虽不大,但从老板到员工都颇敬业。或者,是他们都不想跟我说话。两个男孩对着电脑写我看不懂的东西,而太久没合眼的我,在一张吊床上沉沉睡去。睁眼时,他们还在座位上,动也没动过,继续在写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时周苏鹏接了个电话,开始还蛮礼貌,一句不合就开始骂骂咧咧。摁了电话后,他对霍亦泓说:“老大,甲方又要改……”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刚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是有一个完好无缺的淋浴喷头的。奇怪的是,住在这里的两个小家伙焕发出的那般“神采”,倒好像从没使用过。 “我可以用一下淋浴吗?” 正讨论业务的两人,无暇浪费唾沫回我的话,于是做了个允许的手势。 我洗了将近两天以来的第一个澡,尽管水凉得要命,但已很满足。擦香波的间隙,我听到外面换了讨论的话题。 “哥呀,别让她走嘛。她好香,还有胸。你知道咱们这儿上回来一个很香又有胸的生物是几年以前了吗?她可以睡我的床……哎哟!” 周苏鹏惨叫,被霍亦泓照脑袋狠拍了一记。 “你小子不要命了,居然打她主意!” “是啊,知道嘛,是你嫂子,那就更该照顾啦!你以前还说过,这个嫂子对你很好,你小时候不是还喜欢她……哎哟!” 周苏鹏小同学真的是不长记性,又挨一巴掌。 “你个傻×,她这么跑出来,肯定是家里有事,我才不想掺和他们家的事。” “好歹问清楚再说吧……” 我拧开了水龙头。 出来之后,他们没有问我,也没有赶我走。后来相处才知道,这两个天才都有女性交往障碍。只要我坐下不动,不出声音,就能成功地被当作不存在。毕竟他们很忙,甲方又要改东西了。 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 回到吊床上,我翻开了黑色皮革日记本。 按照日记所言,在霍家几兄弟里,靳雅笙对小五最感亲切。大哥忙到没有时间回家,不忙了又去外国休养,几乎一向是隐形的传奇;三哥玩世不恭、物化女人;而小五跟她年纪相差不多,又纯真又善良。小的时候,他还很喜欢追在她后头,叫雅笙姐姐。 不过,年华不宽待任何人。 她写道,长大后,小五开始变得古怪了,孤僻躲人。他似乎与几位兄长格格不入,大哥仿若不存在,三哥太没正形,四哥则总带有一种清冷的鄙视,让弟弟自觉是天才面前的一头猩猩。而更重要的是,世间男人能有的目标,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如花美眷,都已经被三个哥哥达成了。这使得他所达成的一切都不再作数。 如果他在学校里考得很好,没人会夸奖,因为四哥是全优生,各科的纪录都是他保持的;他拿了数学竞赛的奖,那奖金正是由大哥当年建立的基金颁发的,同学们没有佩服只有讽刺:“所以一定是给你奖啊,呵呵,当富二代真好。” 而即便是他打架打赢了,街头的小混混都会说:“哎呀,身手照你三哥还是差了点儿。” 在外面这样也就罢了,在家里,他也是个局外人。哥哥们有个不成文的社团,叫作“诡计俱乐部”,自从四哥霍亦琛成年,家里一切重大决定都是由他们三个协商决定。而他呢,他太年幼,不懂事。有时他会羡慕小妹亦洁,至少她是女孩子,又是最小的孩子,生来就是给人疼的,哥哥们喜欢呵护她照顾她,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而作为小洁的双胞胎哥哥,先来到这世界两秒钟的小泓,待遇差别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不被重视中成长的霍亦泓,想当顶天立地的男儿,却被轻蔑地视为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想退做小儿子,受长辈兄姐宠爱,又被一个至尊萌宠霍亦洁断后。 不上不下的他,微小,透明,无人问津。 因了这,霍亦泓成了霍家“古怪的孩子”,一心要离开,恨不得移居火星,只为逃离兄长们的阴影。 本来想好要自立门户的他,却在大学毕业后,被四哥自作主张地塞进了家族产业。他恼火地拒绝,却被母亲斥责,说他不懂事,枉费四哥的一片心意。 可他的心意呢?又有谁在乎过? 他离家出走,来到一江之隔的城市,奋发创业。他的本钱,只有大学时勤工俭学、省吃俭用的近两万块钱。他的队友,只有同班同学、智商两百情商为零的小跟班周苏鹏。 开始是在软件公司打工,稍有积蓄时便迫不及待地下海。 世界残酷,现实严峻,第一次尝试让他们输得裤子都不剩。 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他是不会放弃的。这一点,倒是跟哥哥们如出一辙。他很快拿着创意四处去寻投资人,吃了许多闭门羹,碰了好几鼻子的灰。脱掉霍家光环的他,体会到了世事的艰难。但两百人中也总有一人是个伯乐,认得出他这千里马。 彼时还在与他通电话的“家人”,就只有四嫂靳雅笙。后者同情不已,说会帮他。几周后,她果然寄来一张大额支票。这钱却并不让他开心,雅笙不肯透露如何搞到钱的,他有点儿担心。将支票寄回去无数次,她都再寄过来。 到了最后,他不再徒劳地为快递事业做贡献。他将支票留下,但从未去兑现它。 从那暖心的一千万之后,霍亦泓对靳雅笙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雪中送炭,慧眼识英雄,他深深地感激她,又会即刻意识到,其实她也从没重视过他。从小到大,全世界都知道,靳雅笙要嫁给霍亦琛。 她只拿他当小弟弟,对他可以怀有的最大情感,也不过是同情。 可并不全是同情。她偶尔也想起,幼年时有个鼻涕挂到嘴边的小屁孩追在她后面说,雅笙姐姐,等我长大,娶你好吗?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他长大了,成了男人。他讨厌人,于是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对着代码与符号。有人说他是天才,有人说他是疯子,甚至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 但她知道,他只是异于常人地……固执。 读得愈多我就愈发现,这本婚姻手记实在是细节详尽。粗略翻翻,共有500页之多。而且她的字很小,密密麻麻。估测她以手观心,写下多少字已经超越了我的数学能力。真的,没有人建议靳雅笙去当作家吗? 年轻的我曾立志成为女演员,说不定我可以演她写的剧。 不过,命运总有别的打算。今日之处境,无论是我还是她,就算有最疯狂的想象力都不可能料到吧。 接近傍晚,霍亦泓解决了甲方的问题,欲下楼去买晚饭。他从鞋柜上的塑料盘子里拿了几张纸币,一只脚刚踏出去,就听见周苏鹏狼心狗肺地问:“嫂子吃什么?” 我从字里行间抬头:“嗯,我不饿。” 周苏鹏表示听懂了我的暗语,对他老大说:“我的盖饭多要一份好了。” 霍亦泓收回了他迈出去的脚。他坐回电脑前面的位置。 周苏鹏不知所措:“老大?” “你去买饭。” 周苏鹏很不服气,他想着很香又有胸的生物:“不是说好你买饭吗?” “不听话就滚吧。” “哥我这就买饭去!” 周苏鹏一溜烟跑了。 这两个孩子的共同点是,只要一对着电脑屏幕,周遭万物都是死的。一整天,我读了多久的日记,霍亦泓就盯了多久的电脑屏幕。人可以连续看荧光屏十个小时而不眼瞎吗? 我手指捻着的,应该是第251页。日记过半,悲喜换位。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现在终于知道系铃者为何人,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 我必须跟霍亦泓说话了:“你不需要休息下眼睛吗?” 先行打破沉默的人是我,霍亦泓的尴尬自动解除。 不知周苏鹏的腿脚有多快,他决定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现在有个麻烦,似乎找到你就能找到一些解答。” 霍亦泓停顿片刻。 “我早就解答过了。我说过的话,就是真相。” “可你错了!”我将日记本摔开,“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而你当作真相随口说出的话,可能伤害到别人!” 霍亦泓稍有退却,仍在辩解:“我怎会错?眼见怎么可能不为实?我亲眼看见他带着那女人走进酒店。我知道真相很丑陋,但也不能容忍撒谎。” “什么真相?走进酒店接下来的事情呢?你也看见了吗?”我质问道,“所谓不能容忍,到底是你的正义感,还是单纯地想揭露完美无缺的四哥也会做丑事?” 霍亦泓的保险丝,在这充满恶意的论断之下爆裂。 他跳了起来:“你胡说。” “所以你懂了吧,推测就是推测,不是真相。你没权利把你的推测当成真相,随口乱说。” 霍亦泓摘了眼镜,痛苦地揉脸。眼前的女人,让他感到陌生而纷乱。酒店里发生什么事,他真的没有亲眼见证。而那,或许真的是一个大错。 “我拍下照片,还给她看。我以为她会离开他,可万万没想到,她的报复方式是跟霍其凯睡觉。” 我倏地噎住,并不是因为霍亦泓刚刚亲口承认是他对靳雅笙透露丈夫的“出轨”还拍下照片。毕竟这与日记中的叙述吻合,靳雅笙一直相信他,她视作单纯天真小弟弟的男孩,不会说谎。 房间内的气压似乎全部消失,氧气不能进入我的身体,血液慢慢停流。 我呆住,是因为他对着“雅笙”,却说的不是“你”,而是“她”。 “没错,我知道你不是她。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霍亦泓将眼镜复又戴上,内双的眼睛,显得有神。他紧盯我,像看着草丛里钻出的一条蛇。 “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第37章 谋杀/Murder(2) 这个皱起眉毛发脾气的德行,倒让我找到了他身为霍家人的一点儿迹象。 比起霍亦琛,他更像他的三哥,眼睛里面不含瑕疵,你能从那两颗黑钻石一般的地方看至他的灵魂,清澈而甘甜,源远流长。 小跟班叫道:“买早点?可我以为……” “以为你个头。”霍亦泓转向我,“四哥派你来劝我回家吗?省省吧,没用的。” “可是……” “拜托,别再来烦我,别再假装你们很在乎我。” 他径直绕过我,进了阁楼,他的小跟班犹豫着是否要当着我的面甩上门。见我想跟在霍亦泓身后挤进去,他下定了决心,双手撑门使劲向前。眼看我就要被锁在外头,我没办法了。 “可我以为……”我大声说,“我救过你的命!” 霍亦泓有条不紊分发豆浆的手停住了。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孔,但至少能猜测,成功打动了他。虽然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往事,但他一定想起来了。 他对朋友说:“等等。”接着在乱如猪窝的写字台上翻找。不久,他摸到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铅笔盒,费了很大劲掰开,钩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朝我掷来。 “拿回去吧,现在我不欠你了!” 话音未落,烟黄的门砰的一声合起,震落了斑驳天花板上许多尘土。 我咳嗽好一会儿,俯身拾起了那个纸团,将它展平。看清这东西之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分钟前我还身无分文,转眼间却手持一笔巨款。 手里这张有水印和花纹的小白纸,抬头为霍亦泓,署名为靳雅笙,正中央是分别用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单词拼写的数额,为10,000,000。 这是张一千万元的支票。 靳雅笙曾经枕戈待旦,心心念念交给小五的东西,原来是一大笔钱。 我知道,那时年少的霍亦泓曾跟家里人吵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想想看,时间跟靳雅笙的日记吻合。说是救命的东西,倒是对得上。说不定靳雅笙与小五关系不错,身为嫂子也不忍心倔强的他在外忍饥受冻,于是背着家里人给了他盘缠。 可这不是一万、两万,而是一千万。 作为盘缠,未免太大手笔了。这个数字,更像是一种投资,或者说,赠予或暂借给弟弟的创业基金,让他可以用这笔钱开起这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可问题是,靳雅笙哪来这么多私房钱?她父母去世时根本没有财产给她,她自己都只有依赖夫家,没可能一掷千金地支援他人。 不会是借了高利贷吧…… 要是日记里多写写就好了。但唯一清楚提到收件人的就只有那一篇,前后间或有提起,也是只言片语,类似于“拿到手了”“好麻烦”“不能告诉别人,保守秘密真是太难为我了”,模糊得很。 我站在原地思考的当儿,门的那侧爆发出一场不小的冲突。 “……一千万?我们原来那么有钱?” “不是我们的钱,是霍家的钱。” “霍家的钱又怎样?都给你了,就是你的啊。你本来就是有钱少爷,干吗否认呢?有了钱我们就不用住在这个破房子里了,下雨还漏水呢,你知道吗?” “嫌这儿不好,你走就是了。” “……你赶我走?好,那我就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眼镜少年捂着脸夺门而出,甩腿跑下了六层楼。当然,半个小时后,他会食言,连滚带爬,哭天抢地,跪着求饶:“哥呀,都是我不好,我混账,你别不要我呀……” 但在当时,我只看到霍亦泓懊丧地站在门口,半抬着手,想叫他,又没叫出口。 见我还没走,他眼前一亮。因为他刚才查过了银行卡余额,发现只有三位数了,又想起刚才为图一口气而视为粪土的真金白银后悔起来。幸好,这钱还没跟着他的小朋友周苏鹏一起扬长而去。 “我买了两人份的早点,那小子跑了,扔掉也怪可惜的。” 我没浪费这份慈善,迅速地挤进了门。 这个季节的天气最难捉摸,艳阳高照的上午,转眼就乌云群集、狂风大作。还没等雷声劈得天地通畅,雨点已夹着反常的冰雹砸了下来。我瞪眼看着天花板底下大大小小的盆,雨声奏鸣曲开场了。 这个年久失修的房子,果然会漏雨。 我饥肠辘辘,吃掉了周苏鹏的豆浆和油条。 霍亦泓一口没动。他看了看手表,将自己那份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三十分钟。 微波炉叮的一声,砸门声如期而至。 霍亦泓如释重负地放小弟进来,将热好的早点给他:“快吃吧。” “哥你吃了吗?” “吃过了。” 我内疚地打了个饱嗝。 公司虽不大,但从老板到员工都颇敬业。或者,是他们都不想跟我说话。两个男孩对着电脑写我看不懂的东西,而太久没合眼的我,在一张吊床上沉沉睡去。睁眼时,他们还在座位上,动也没动过,继续在写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时周苏鹏接了个电话,开始还蛮礼貌,一句不合就开始骂骂咧咧。摁了电话后,他对霍亦泓说:“老大,甲方又要改……”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刚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是有一个完好无缺的淋浴喷头的。奇怪的是,住在这里的两个小家伙焕发出的那般“神采”,倒好像从没使用过。 “我可以用一下淋浴吗?” 正讨论业务的两人,无暇浪费唾沫回我的话,于是做了个允许的手势。 我洗了将近两天以来的第一个澡,尽管水凉得要命,但已很满足。擦香波的间隙,我听到外面换了讨论的话题。 “哥呀,别让她走嘛。她好香,还有胸。你知道咱们这儿上回来一个很香又有胸的生物是几年以前了吗?她可以睡我的床……哎哟!” 周苏鹏惨叫,被霍亦泓照脑袋狠拍了一记。 “你小子不要命了,居然打她主意!” “是啊,知道嘛,是你嫂子,那就更该照顾啦!你以前还说过,这个嫂子对你很好,你小时候不是还喜欢她……哎哟!” 周苏鹏小同学真的是不长记性,又挨一巴掌。 “你个傻×,她这么跑出来,肯定是家里有事,我才不想掺和他们家的事。” “好歹问清楚再说吧……” 我拧开了水龙头。 出来之后,他们没有问我,也没有赶我走。后来相处才知道,这两个天才都有女性交往障碍。只要我坐下不动,不出声音,就能成功地被当作不存在。毕竟他们很忙,甲方又要改东西了。 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 回到吊床上,我翻开了黑色皮革日记本。 按照日记所言,在霍家几兄弟里,靳雅笙对小五最感亲切。大哥忙到没有时间回家,不忙了又去外国休养,几乎一向是隐形的传奇;三哥玩世不恭、物化女人;而小五跟她年纪相差不多,又纯真又善良。小的时候,他还很喜欢追在她后头,叫雅笙姐姐。 不过,年华不宽待任何人。 她写道,长大后,小五开始变得古怪了,孤僻躲人。他似乎与几位兄长格格不入,大哥仿若不存在,三哥太没正形,四哥则总带有一种清冷的鄙视,让弟弟自觉是天才面前的一头猩猩。而更重要的是,世间男人能有的目标,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如花美眷,都已经被三个哥哥达成了。这使得他所达成的一切都不再作数。 如果他在学校里考得很好,没人会夸奖,因为四哥是全优生,各科的纪录都是他保持的;他拿了数学竞赛的奖,那奖金正是由大哥当年建立的基金颁发的,同学们没有佩服只有讽刺:“所以一定是给你奖啊,呵呵,当富二代真好。” 而即便是他打架打赢了,街头的小混混都会说:“哎呀,身手照你三哥还是差了点儿。” 在外面这样也就罢了,在家里,他也是个局外人。哥哥们有个不成文的社团,叫作“诡计俱乐部”,自从四哥霍亦琛成年,家里一切重大决定都是由他们三个协商决定。而他呢,他太年幼,不懂事。有时他会羡慕小妹亦洁,至少她是女孩子,又是最小的孩子,生来就是给人疼的,哥哥们喜欢呵护她照顾她,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而作为小洁的双胞胎哥哥,先来到这世界两秒钟的小泓,待遇差别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不被重视中成长的霍亦泓,想当顶天立地的男儿,却被轻蔑地视为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想退做小儿子,受长辈兄姐宠爱,又被一个至尊萌宠霍亦洁断后。 不上不下的他,微小,透明,无人问津。 因了这,霍亦泓成了霍家“古怪的孩子”,一心要离开,恨不得移居火星,只为逃离兄长们的阴影。 本来想好要自立门户的他,却在大学毕业后,被四哥自作主张地塞进了家族产业。他恼火地拒绝,却被母亲斥责,说他不懂事,枉费四哥的一片心意。 可他的心意呢?又有谁在乎过? 他离家出走,来到一江之隔的城市,奋发创业。他的本钱,只有大学时勤工俭学、省吃俭用的近两万块钱。他的队友,只有同班同学、智商两百情商为零的小跟班周苏鹏。 开始是在软件公司打工,稍有积蓄时便迫不及待地下海。 世界残酷,现实严峻,第一次尝试让他们输得裤子都不剩。 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他是不会放弃的。这一点,倒是跟哥哥们如出一辙。他很快拿着创意四处去寻投资人,吃了许多闭门羹,碰了好几鼻子的灰。脱掉霍家光环的他,体会到了世事的艰难。但两百人中也总有一人是个伯乐,认得出他这千里马。 彼时还在与他通电话的“家人”,就只有四嫂靳雅笙。后者同情不已,说会帮他。几周后,她果然寄来一张大额支票。这钱却并不让他开心,雅笙不肯透露如何搞到钱的,他有点儿担心。将支票寄回去无数次,她都再寄过来。 到了最后,他不再徒劳地为快递事业做贡献。他将支票留下,但从未去兑现它。 从那暖心的一千万之后,霍亦泓对靳雅笙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雪中送炭,慧眼识英雄,他深深地感激她,又会即刻意识到,其实她也从没重视过他。从小到大,全世界都知道,靳雅笙要嫁给霍亦琛。 她只拿他当小弟弟,对他可以怀有的最大情感,也不过是同情。 可并不全是同情。她偶尔也想起,幼年时有个鼻涕挂到嘴边的小屁孩追在她后面说,雅笙姐姐,等我长大,娶你好吗?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他长大了,成了男人。他讨厌人,于是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对着代码与符号。有人说他是天才,有人说他是疯子,甚至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 但她知道,他只是异于常人地……固执。 读得愈多我就愈发现,这本婚姻手记实在是细节详尽。粗略翻翻,共有500页之多。而且她的字很小,密密麻麻。估测她以手观心,写下多少字已经超越了我的数学能力。真的,没有人建议靳雅笙去当作家吗? 年轻的我曾立志成为女演员,说不定我可以演她写的剧。 不过,命运总有别的打算。今日之处境,无论是我还是她,就算有最疯狂的想象力都不可能料到吧。 接近傍晚,霍亦泓解决了甲方的问题,欲下楼去买晚饭。他从鞋柜上的塑料盘子里拿了几张纸币,一只脚刚踏出去,就听见周苏鹏狼心狗肺地问:“嫂子吃什么?” 我从字里行间抬头:“嗯,我不饿。” 周苏鹏表示听懂了我的暗语,对他老大说:“我的盖饭多要一份好了。” 霍亦泓收回了他迈出去的脚。他坐回电脑前面的位置。 周苏鹏不知所措:“老大?” “你去买饭。” 周苏鹏很不服气,他想着很香又有胸的生物:“不是说好你买饭吗?” “不听话就滚吧。” “哥我这就买饭去!” 周苏鹏一溜烟跑了。 这两个孩子的共同点是,只要一对着电脑屏幕,周遭万物都是死的。一整天,我读了多久的日记,霍亦泓就盯了多久的电脑屏幕。人可以连续看荧光屏十个小时而不眼瞎吗? 我手指捻着的,应该是第251页。日记过半,悲喜换位。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现在终于知道系铃者为何人,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 我必须跟霍亦泓说话了:“你不需要休息下眼睛吗?” 先行打破沉默的人是我,霍亦泓的尴尬自动解除。 不知周苏鹏的腿脚有多快,他决定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现在有个麻烦,似乎找到你就能找到一些解答。” 霍亦泓停顿片刻。 “我早就解答过了。我说过的话,就是真相。” “可你错了!”我将日记本摔开,“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而你当作真相随口说出的话,可能伤害到别人!” 霍亦泓稍有退却,仍在辩解:“我怎会错?眼见怎么可能不为实?我亲眼看见他带着那女人走进酒店。我知道真相很丑陋,但也不能容忍撒谎。” “什么真相?走进酒店接下来的事情呢?你也看见了吗?”我质问道,“所谓不能容忍,到底是你的正义感,还是单纯地想揭露完美无缺的四哥也会做丑事?” 霍亦泓的保险丝,在这充满恶意的论断之下爆裂。 他跳了起来:“你胡说。” “所以你懂了吧,推测就是推测,不是真相。你没权利把你的推测当成真相,随口乱说。” 霍亦泓摘了眼镜,痛苦地揉脸。眼前的女人,让他感到陌生而纷乱。酒店里发生什么事,他真的没有亲眼见证。而那,或许真的是一个大错。 “我拍下照片,还给她看。我以为她会离开他,可万万没想到,她的报复方式是跟霍其凯睡觉。” 我倏地噎住,并不是因为霍亦泓刚刚亲口承认是他对靳雅笙透露丈夫的“出轨”还拍下照片。毕竟这与日记中的叙述吻合,靳雅笙一直相信他,她视作单纯天真小弟弟的男孩,不会说谎。 房间内的气压似乎全部消失,氧气不能进入我的身体,血液慢慢停流。 我呆住,是因为他对着“雅笙”,却说的不是“你”,而是“她”。 “没错,我知道你不是她。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霍亦泓将眼镜复又戴上,内双的眼睛,显得有神。他紧盯我,像看着草丛里钻出的一条蛇。 “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第38章 谋杀/Murder(3) Chapter 15 这次,我不会软弱了 6月10日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个人将手伸进你的胸腔,捏住你的心脏,将它一点点捻碎、揉烂。你带着无形的伤口、致命的疼痛,却还要将一天天过下去,佯装无事。小美人鱼变出的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没有死,但你希望死。 那便是我的生活。 其实很好笑,我从小到大看到无数叔叔伯伯,在他们的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有些家庭破裂了,有些则没有,只要那个妻子足够“懂事”,不哭不闹,便能保持她正室的地位,继续显贵人前。 可我要的,不是显贵人前。我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丈夫。有些男人可能做不到,但我的丈夫,他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了解他,比了解我自己还要多。他是个天生不会爱的生命体,他爱我,从没有我爱他那么多。长久以来,我安心于这种处境。我相信,有一天,当沧海桑田,他会看清我才是他的唯一。 我没有想到,他根本不特别。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不特别。 其实我不在意他跟别的女人传出绯闻。他就像高耸入云霄的青松,所谓树大招风,蝴蝶苍蝇,自然都会一起飞来。只要他对我说是假的,我就相信,不会怀疑。可能我真是不聪明,但为了他,我傻得心甘情愿。 就连霍亦泓把亲手拍的照片放在我面前,我还是蒙住眼睛,当眼见为假。我是在欺骗自己,我见过照片中的女孩。一天中午,我去创世找他吃午饭,想给他个惊喜。我见过她,从他的办公室走出,神色莫测。我当时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某个员工,被他批评了,很懊丧。我甚至同情她,因为我最清楚他黑脸的时候有多可怕。 就连在那时,我也有不对劲的直觉。因为当我见到他,他的样子根本没有印证我的猜测。他明显也被什么东西所触动,心神不宁。他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是解开的。就像有人给我当胸一脚,可我仍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他不是那种人。我挽着他的手臂去餐厅,做最体贴温柔的妻子。 “你是不是认识她?”霍亦泓问。 我十指颤抖,几乎捏不住手机。我将它扔还给他,仿佛被烫着了。我佯装轻松地打着哈哈:“拜托,小泓泓,这种事你也信。想抱他大腿炒作的女明星不知有多少!” “可她不是女明星。”他紧盯着我的反应,“她是个学艺术的学生,近期一直在出入创世,没人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学艺术的学生。是了,她看上去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甚至还是学艺术的,那一定很有内涵。而我,甚至不能忍受看完一本都是字的书。在他眼里,我是否年老色衰、不学无术?我将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摇晃掉。成长环境或许造成了我的自卑,但我不能用这自卑去惩罚他。他对我很好,从没嫌弃过我。 “好了,我知道了。”我朝霍亦泓挥挥手,“我问问他好了,看这女孩是做什么的。不过我敢打包票,这全是个误会。” 霍亦泓走开的时候垂头丧气。这小鬼,巴不得他四哥坠落高高的神坛。 亦琛那天回家很早,他买了粉玫瑰给我,那是我最喜欢的花。馥郁香气让我放下了萦绕不去的疑心,我怪自己对他没信心。拜托,要是三哥我就有理由质问,可是,同我结婚的是霍家最清心的男人啊。如果他不爱我,那也不会爱任何其他女人。 我凑过去,从背后抱着他。 他转身,在我颈间嗅嗅:“新香水?” 我温顺地点头,为他准备的还不止香水。我轻啄他的脖子,缓缓褪下外衣,露出里面几乎透明的黑丝睡裙。他很配合,将我打横抱起向卧室走去。我迫不及待地解他衬衫扣子,手指擦过第一颗时,不由自主地呆住,脑海里全是那女孩,还有两人如出一辙的尴尬表情。就这样,忘记了该做的事,魂魄出窍。他没有拒绝我的撩拨,可他爱抚我的手,只像例行公事。我那么绝望,但香水和透明内衣,居然也只让他的火焰维持了不到两秒钟。 亦琛翻身将我压在下面,用空闲的手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想摸一片出来。我回神,按住他的手:“不要……我算过日子了,今天很好,我们要个宝宝吧……”这话让他那双俊朗眼睛中快要熄灭的火苗,霎时飞升。他唰地推关了抽屉,将我臀部抬高。 我指尖发麻,架在他肩上的两脚,被冷空气冻得蜷缩。烛火明丽,苍穹在月色下暧昧静好。今夜很美,一切都那么美。我算好了日子,生理上、黄历上,都是受孕的大吉日。他也很好,他回家很早,没出去应酬。他看上去愉悦有加,我们会用整晚时间来彼此缠绵。 可我……不好。 他的兴趣来自我吗?是我的内衣和香水吗?如果那女孩只解开了他的第一颗纽扣,一定是有心机地要他渴望更多。他在我身上,发出爱意的呻吟。他眼睛看到的,是他的妻子吗?他心里想的,是我而不是她吗? “放开我……”我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连屋顶都击穿了,“放开我!” 亦琛停住,还没到关键的那一步,却只能看我挣扎着逃开:“你……” “那女人是谁?” 词语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我的嘴,我没有在思考,我只能任由自己问出口。不然,我会发疯。 他只稍微愣了愣,马上明白了。他明白过来的速度,让我痛心。 否认啊,拜托否认啊。只要你说不是的,我就会傻傻地相信你。只要你说不是…… “我以为,你不会介意。” 奇怪,他的话好像字字有形,变成针管,插进我的身体,将我的血液、骨髓一并吸走,丢下空空如也的形骸。 “……是真的?”眼泪划过脸庞,我疼得无可救药,“你跟她,是真的?我……我知道她长得有点儿像我,可能你一时乱性。好的,我不介意。只要你从此不再跟她来往,我就当没发生过。我原谅你了。你别再见她,好不好?” 我没有任何尊严,我匍匐在他面前,只有哀求的份儿。 “不是那样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习惯了我的卑躬屈膝,“雅笙,我以为,结婚前就跟你说得很明白。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来照顾你,但也仅此而已。” 我麻木地点头:“你只是照顾我。那么她呢?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 他没有回答。他轻轻垂头,唇角上扬的一寸,让我胆战心惊。 “是因为我生不出孩子吗?”我惊慌得口不择言。我们尝试已有很久。我的肚子没有动静,他没说什么,可他母亲不高兴。天啊,这女孩是他母亲默许的吗?“是因为我生不出孩子,一定是。亦琛,我们再试试,一定可以的……” “你想太多了。” 随后的几天,他回家格外晚。我在床上装睡,眼泪湿了枕头。 今天晨起,他已经离开。我顶着鸟窝一般的乱发,希望长眠不复醒,再也不用在这空荡荡的早晨,独坐忧伤。我洗漱梳妆,决定今天去逛时光。从十二岁开始,每当我心情抑郁,只要去到这家珠宝店,所有烦恼都会消失殆尽。那就是我的应许之地,宁静,安全,净朗无虞。 店员将最近的新品摆出来,供我一一挑选。我看上了一对耳环,润洁珍珠连着桃心黑钻,典雅脱俗。我撩起头发,将它们戴在耳上。镜中女人安详而满足,她就是一个完美太太该有的样子。 我并不爱珍珠,因为圆无个性;我也不爱钻石,因为雍容自矜。可他喜欢。 我喜欢铆钉手环,骷髅吊坠,穿破旧却舒适的皮靴,将头发挑染成张扬的颜色,梳成桀骜的高马尾。可他不喜欢。 我对店员礼貌微笑,就像他们眼中的“名媛”:“请包起来吧。” “这对啊。”店员小姐掩嘴笑道,“这对,四少已经为四太买了呢。哈哈,我不该多嘴的,他刚刚才来过呢。大概,四少想给您一个惊喜。” 光天化日之下,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将我谋杀在当场。我已经死了。我飘浮在上空,看着自己残留的尸体。我看那具行尸走肉,辛苦地模仿每位被丈夫背叛的富太太,她不会爆发,她只会假装优雅羞涩;她不会失控,她只会假笑着嗔怪,原来这样啊,惊喜都被你给说破了。 我已经死了。如果我在死前还有任何一点儿意识,那就是我知道,那对耳环不是买给我的。 我的尸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它再也装不下去,快要从高脚凳上摔下去了。 这时,一条手臂伸来,扶住了我。 那是个长得像垃圾堆的男孩子。我觉得他是垃圾堆,还有很多女人觉得他是病态的帅气。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他却硬要跨越辈分,跟我做朋友。嬉皮笑脸,没大没小,还会在我不注意时,突然捉住我的手。我上个月百无聊赖地去伦敦游玩,在他狭小的宿舍里,他将唇贴上我的脸。我连滚带爬地赶最近一班飞机回到丈夫身边,从此不敢见他。 那是我的夫侄,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在英国念书,最近放假,回国厮混。 霍其凯。 他说:“你怎么了?这么苍白。外头风凉,我们去里面坐吧。” 扶了我一下之后,他的手并没离开我,从我手肘游离到腰间。他老是没正形,若是从前,早被我一掌打开。可那时那刻,我的尸体学不会抵抗。他的手,居然是暖的。而我的丈夫,即便压在我身上喘息时,都是冰凉隔离的掌心。看着霍其凯,我永远知道他在想什么,比如现在,他笑脸底下有掩饰不住的忐忑不安。这样多好啊,一个不用去猜去怀疑的男人,他被你牢牢地牵在手里。而不是相反。 “好。”我说。 “我不敢相信,她跟霍其凯做了那种丑事。” 霍亦泓声音带了苦涩。他在责怪自己,认为是他的告密促成了靳雅笙的疯狂。 “就算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好,可为什么是大哥的儿子……” 我没有安慰他,我还在惊讶于霍亦琛的不否认。天地良心,那时我们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儿私人感情。他是老板,我是雇员,他与关若望合谋做一件不甚光明的事,而我只是机器上一枚渺小的螺丝。 他为何不对妻子说真话?他恨她吗?如果不恨,为何要任她陷入漫无目的的猜测?这种折磨,想想就如坐针毡。车祸之后,每每提起靳雅笙,他用的所有词语都是轻描淡写。我从不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这样激烈的感情交织。 “这家里,每个人都疯了。”霍亦泓道,“所以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有多远逃多远。” “她对你真的很好。”我对他说。不然不会舍得一身剐,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接济他,无论那钱是怎么来的。 霍亦泓发狠:“看见她,还有那个小王八蛋,我就恶心!” “事出有因,她也只是一时……” “事出有因?那是因为你!如果你没跟四哥搞在一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没有……” “是你害了她!” 霍亦泓猛捶一记桌子,朝我逼近。我恐惧地后移,阁楼实在太小,很快我后背便触到了墙壁。他眼镜后面的目光,实在幽深。他曾爱着靳雅笙,当爱转恨,便是恨到了骨子里。他说,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手里有一截异样的物事。那是很多数据线拧成的一根细绳,我不知从哪里读到过,这东西勒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能致死。而且凶器很容易清除,有个打火机就能让它化成一抹青烟,踪迹无寻。 拼图合成可怖的影像,我双手藏在背后,四处摸索,想找出一件可以防身的武器。 墙壁光秃秃的,我指甲抠了进去,疼得钻心。 这时,房门大开。四眼小朋友周苏鹏左手右手各拎一袋盒饭,万万没想到回家对上这样一个情景。那两个人,紧贴的身体一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 盒饭落地。 “嫂子!” 霍亦泓盖过了他的吼声:“你给我闭嘴!她不是嫂子!” “什么?!” 霍亦泓撤开几厘米距离,随手抓起置在窗台上的、我的随身包,丢给快要吓尿了的周苏鹏。说是随身包,那不过是个有破洞的塑料袋,我从创世出逃时,没时间精挑细选。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这是唯一幸免于入室盗窃的东西。显然,趁我洗澡时,他已经看过了,确认了我的身份。 周苏鹏俯身拾起,翻开查看。他一拍脑袋:“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对他老板道,“老大,原来是咱们学校画画系那个……” “沈珺瑶。” 霍亦泓额头上爆出的青筋,恢复如常。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杀人凶手了。 “我们以前是同学。不过,我猜你从不认识我。” 周苏鹏附和:“也不认识我。”室内情绪稍缓,他却抽风似的大笑起来,“我要打电话告诉所有人,沈珺瑶现在就在我房间里!是真的沈珺瑶哦,哈哈!” “你个二百五。”霍亦泓冷眼相向,“我们的饭呢?” 周苏鹏这才想起已零落成泥的便当。他挠挠头:“我再去买。” “喂,你自己就别吃了。回来别忘擦地啊浑蛋。” 碍眼的人走掉,霍亦泓看看依旧全身绷紧的我:“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杀人是犯法的,要偿命的。” “你……你……”我差点儿咬了舌头,口腔肌肉整个不听使唤,“可你说……” “你不可能是她。她没有生育能力,生不出孩子。我看过她的医疗诊断书。”霍亦泓坐回了他的转椅,对着电脑砰砰地敲代码,不妨碍他一心二用跟我讲话,“自从你生出小其歌,我就知道肯定有问题。于是黑进了警署系统,找到关于那次车祸的档案,看了就明白了。” 所以他才说,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死了。 我虚惊一场,冷汗湿透了脊背。没来由地,另一件事在我脑海里冒了头。家族特影那天,霍亦洁向八卦杂志爆料,此靳雅笙非彼靳雅笙。她说,是屏蔽号码向她发送了信息。我早该知道那是胡说,向她透露信息的必定是她亲近且信任的人。 当天,霍亦泓也在场。那是车祸生还之后,我第一次跟他共处一室。我们的嫌疑人曾包括他的两个哥哥,还有霍桐。 然而,现在想想,当天我在靳雅笙的婚礼圣殿惹出的乱子,一定令跟雅笙关系很好的小五怒不可遏了。他又是个厌恶撒谎也厌恶霍家的人,这一切都说得通。 “是你跟小洁说,我是赝品。” 第38章 谋杀/Murder(3) Chapter 15 这次,我不会软弱了 6月10日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个人将手伸进你的胸腔,捏住你的心脏,将它一点点捻碎、揉烂。你带着无形的伤口、致命的疼痛,却还要将一天天过下去,佯装无事。小美人鱼变出的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没有死,但你希望死。 那便是我的生活。 其实很好笑,我从小到大看到无数叔叔伯伯,在他们的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有些家庭破裂了,有些则没有,只要那个妻子足够“懂事”,不哭不闹,便能保持她正室的地位,继续显贵人前。 可我要的,不是显贵人前。我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丈夫。有些男人可能做不到,但我的丈夫,他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了解他,比了解我自己还要多。他是个天生不会爱的生命体,他爱我,从没有我爱他那么多。长久以来,我安心于这种处境。我相信,有一天,当沧海桑田,他会看清我才是他的唯一。 我没有想到,他根本不特别。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不特别。 其实我不在意他跟别的女人传出绯闻。他就像高耸入云霄的青松,所谓树大招风,蝴蝶苍蝇,自然都会一起飞来。只要他对我说是假的,我就相信,不会怀疑。可能我真是不聪明,但为了他,我傻得心甘情愿。 就连霍亦泓把亲手拍的照片放在我面前,我还是蒙住眼睛,当眼见为假。我是在欺骗自己,我见过照片中的女孩。一天中午,我去创世找他吃午饭,想给他个惊喜。我见过她,从他的办公室走出,神色莫测。我当时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某个员工,被他批评了,很懊丧。我甚至同情她,因为我最清楚他黑脸的时候有多可怕。 就连在那时,我也有不对劲的直觉。因为当我见到他,他的样子根本没有印证我的猜测。他明显也被什么东西所触动,心神不宁。他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是解开的。就像有人给我当胸一脚,可我仍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他不是那种人。我挽着他的手臂去餐厅,做最体贴温柔的妻子。 “你是不是认识她?”霍亦泓问。 我十指颤抖,几乎捏不住手机。我将它扔还给他,仿佛被烫着了。我佯装轻松地打着哈哈:“拜托,小泓泓,这种事你也信。想抱他大腿炒作的女明星不知有多少!” “可她不是女明星。”他紧盯着我的反应,“她是个学艺术的学生,近期一直在出入创世,没人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学艺术的学生。是了,她看上去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甚至还是学艺术的,那一定很有内涵。而我,甚至不能忍受看完一本都是字的书。在他眼里,我是否年老色衰、不学无术?我将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摇晃掉。成长环境或许造成了我的自卑,但我不能用这自卑去惩罚他。他对我很好,从没嫌弃过我。 “好了,我知道了。”我朝霍亦泓挥挥手,“我问问他好了,看这女孩是做什么的。不过我敢打包票,这全是个误会。” 霍亦泓走开的时候垂头丧气。这小鬼,巴不得他四哥坠落高高的神坛。 亦琛那天回家很早,他买了粉玫瑰给我,那是我最喜欢的花。馥郁香气让我放下了萦绕不去的疑心,我怪自己对他没信心。拜托,要是三哥我就有理由质问,可是,同我结婚的是霍家最清心的男人啊。如果他不爱我,那也不会爱任何其他女人。 我凑过去,从背后抱着他。 他转身,在我颈间嗅嗅:“新香水?” 我温顺地点头,为他准备的还不止香水。我轻啄他的脖子,缓缓褪下外衣,露出里面几乎透明的黑丝睡裙。他很配合,将我打横抱起向卧室走去。我迫不及待地解他衬衫扣子,手指擦过第一颗时,不由自主地呆住,脑海里全是那女孩,还有两人如出一辙的尴尬表情。就这样,忘记了该做的事,魂魄出窍。他没有拒绝我的撩拨,可他爱抚我的手,只像例行公事。我那么绝望,但香水和透明内衣,居然也只让他的火焰维持了不到两秒钟。 亦琛翻身将我压在下面,用空闲的手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想摸一片出来。我回神,按住他的手:“不要……我算过日子了,今天很好,我们要个宝宝吧……”这话让他那双俊朗眼睛中快要熄灭的火苗,霎时飞升。他唰地推关了抽屉,将我臀部抬高。 我指尖发麻,架在他肩上的两脚,被冷空气冻得蜷缩。烛火明丽,苍穹在月色下暧昧静好。今夜很美,一切都那么美。我算好了日子,生理上、黄历上,都是受孕的大吉日。他也很好,他回家很早,没出去应酬。他看上去愉悦有加,我们会用整晚时间来彼此缠绵。 可我……不好。 他的兴趣来自我吗?是我的内衣和香水吗?如果那女孩只解开了他的第一颗纽扣,一定是有心机地要他渴望更多。他在我身上,发出爱意的呻吟。他眼睛看到的,是他的妻子吗?他心里想的,是我而不是她吗? “放开我……”我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连屋顶都击穿了,“放开我!” 亦琛停住,还没到关键的那一步,却只能看我挣扎着逃开:“你……” “那女人是谁?” 词语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我的嘴,我没有在思考,我只能任由自己问出口。不然,我会发疯。 他只稍微愣了愣,马上明白了。他明白过来的速度,让我痛心。 否认啊,拜托否认啊。只要你说不是的,我就会傻傻地相信你。只要你说不是…… “我以为,你不会介意。” 奇怪,他的话好像字字有形,变成针管,插进我的身体,将我的血液、骨髓一并吸走,丢下空空如也的形骸。 “……是真的?”眼泪划过脸庞,我疼得无可救药,“你跟她,是真的?我……我知道她长得有点儿像我,可能你一时乱性。好的,我不介意。只要你从此不再跟她来往,我就当没发生过。我原谅你了。你别再见她,好不好?” 我没有任何尊严,我匍匐在他面前,只有哀求的份儿。 “不是那样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习惯了我的卑躬屈膝,“雅笙,我以为,结婚前就跟你说得很明白。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来照顾你,但也仅此而已。” 我麻木地点头:“你只是照顾我。那么她呢?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 他没有回答。他轻轻垂头,唇角上扬的一寸,让我胆战心惊。 “是因为我生不出孩子吗?”我惊慌得口不择言。我们尝试已有很久。我的肚子没有动静,他没说什么,可他母亲不高兴。天啊,这女孩是他母亲默许的吗?“是因为我生不出孩子,一定是。亦琛,我们再试试,一定可以的……” “你想太多了。” 随后的几天,他回家格外晚。我在床上装睡,眼泪湿了枕头。 今天晨起,他已经离开。我顶着鸟窝一般的乱发,希望长眠不复醒,再也不用在这空荡荡的早晨,独坐忧伤。我洗漱梳妆,决定今天去逛时光。从十二岁开始,每当我心情抑郁,只要去到这家珠宝店,所有烦恼都会消失殆尽。那就是我的应许之地,宁静,安全,净朗无虞。 店员将最近的新品摆出来,供我一一挑选。我看上了一对耳环,润洁珍珠连着桃心黑钻,典雅脱俗。我撩起头发,将它们戴在耳上。镜中女人安详而满足,她就是一个完美太太该有的样子。 我并不爱珍珠,因为圆无个性;我也不爱钻石,因为雍容自矜。可他喜欢。 我喜欢铆钉手环,骷髅吊坠,穿破旧却舒适的皮靴,将头发挑染成张扬的颜色,梳成桀骜的高马尾。可他不喜欢。 我对店员礼貌微笑,就像他们眼中的“名媛”:“请包起来吧。” “这对啊。”店员小姐掩嘴笑道,“这对,四少已经为四太买了呢。哈哈,我不该多嘴的,他刚刚才来过呢。大概,四少想给您一个惊喜。” 光天化日之下,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将我谋杀在当场。我已经死了。我飘浮在上空,看着自己残留的尸体。我看那具行尸走肉,辛苦地模仿每位被丈夫背叛的富太太,她不会爆发,她只会假装优雅羞涩;她不会失控,她只会假笑着嗔怪,原来这样啊,惊喜都被你给说破了。 我已经死了。如果我在死前还有任何一点儿意识,那就是我知道,那对耳环不是买给我的。 我的尸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它再也装不下去,快要从高脚凳上摔下去了。 这时,一条手臂伸来,扶住了我。 那是个长得像垃圾堆的男孩子。我觉得他是垃圾堆,还有很多女人觉得他是病态的帅气。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他却硬要跨越辈分,跟我做朋友。嬉皮笑脸,没大没小,还会在我不注意时,突然捉住我的手。我上个月百无聊赖地去伦敦游玩,在他狭小的宿舍里,他将唇贴上我的脸。我连滚带爬地赶最近一班飞机回到丈夫身边,从此不敢见他。 那是我的夫侄,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在英国念书,最近放假,回国厮混。 霍其凯。 他说:“你怎么了?这么苍白。外头风凉,我们去里面坐吧。” 扶了我一下之后,他的手并没离开我,从我手肘游离到腰间。他老是没正形,若是从前,早被我一掌打开。可那时那刻,我的尸体学不会抵抗。他的手,居然是暖的。而我的丈夫,即便压在我身上喘息时,都是冰凉隔离的掌心。看着霍其凯,我永远知道他在想什么,比如现在,他笑脸底下有掩饰不住的忐忑不安。这样多好啊,一个不用去猜去怀疑的男人,他被你牢牢地牵在手里。而不是相反。 “好。”我说。 “我不敢相信,她跟霍其凯做了那种丑事。” 霍亦泓声音带了苦涩。他在责怪自己,认为是他的告密促成了靳雅笙的疯狂。 “就算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好,可为什么是大哥的儿子……” 我没有安慰他,我还在惊讶于霍亦琛的不否认。天地良心,那时我们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儿私人感情。他是老板,我是雇员,他与关若望合谋做一件不甚光明的事,而我只是机器上一枚渺小的螺丝。 他为何不对妻子说真话?他恨她吗?如果不恨,为何要任她陷入漫无目的的猜测?这种折磨,想想就如坐针毡。车祸之后,每每提起靳雅笙,他用的所有词语都是轻描淡写。我从不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这样激烈的感情交织。 “这家里,每个人都疯了。”霍亦泓道,“所以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有多远逃多远。” “她对你真的很好。”我对他说。不然不会舍得一身剐,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接济他,无论那钱是怎么来的。 霍亦泓发狠:“看见她,还有那个小王八蛋,我就恶心!” “事出有因,她也只是一时……” “事出有因?那是因为你!如果你没跟四哥搞在一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没有……” “是你害了她!” 霍亦泓猛捶一记桌子,朝我逼近。我恐惧地后移,阁楼实在太小,很快我后背便触到了墙壁。他眼镜后面的目光,实在幽深。他曾爱着靳雅笙,当爱转恨,便是恨到了骨子里。他说,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手里有一截异样的物事。那是很多数据线拧成的一根细绳,我不知从哪里读到过,这东西勒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能致死。而且凶器很容易清除,有个打火机就能让它化成一抹青烟,踪迹无寻。 拼图合成可怖的影像,我双手藏在背后,四处摸索,想找出一件可以防身的武器。 墙壁光秃秃的,我指甲抠了进去,疼得钻心。 这时,房门大开。四眼小朋友周苏鹏左手右手各拎一袋盒饭,万万没想到回家对上这样一个情景。那两个人,紧贴的身体一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 盒饭落地。 “嫂子!” 霍亦泓盖过了他的吼声:“你给我闭嘴!她不是嫂子!” “什么?!” 霍亦泓撤开几厘米距离,随手抓起置在窗台上的、我的随身包,丢给快要吓尿了的周苏鹏。说是随身包,那不过是个有破洞的塑料袋,我从创世出逃时,没时间精挑细选。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这是唯一幸免于入室盗窃的东西。显然,趁我洗澡时,他已经看过了,确认了我的身份。 周苏鹏俯身拾起,翻开查看。他一拍脑袋:“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对他老板道,“老大,原来是咱们学校画画系那个……” “沈珺瑶。” 霍亦泓额头上爆出的青筋,恢复如常。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杀人凶手了。 “我们以前是同学。不过,我猜你从不认识我。” 周苏鹏附和:“也不认识我。”室内情绪稍缓,他却抽风似的大笑起来,“我要打电话告诉所有人,沈珺瑶现在就在我房间里!是真的沈珺瑶哦,哈哈!” “你个二百五。”霍亦泓冷眼相向,“我们的饭呢?” 周苏鹏这才想起已零落成泥的便当。他挠挠头:“我再去买。” “喂,你自己就别吃了。回来别忘擦地啊浑蛋。” 碍眼的人走掉,霍亦泓看看依旧全身绷紧的我:“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杀人是犯法的,要偿命的。” “你……你……”我差点儿咬了舌头,口腔肌肉整个不听使唤,“可你说……” “你不可能是她。她没有生育能力,生不出孩子。我看过她的医疗诊断书。”霍亦泓坐回了他的转椅,对着电脑砰砰地敲代码,不妨碍他一心二用跟我讲话,“自从你生出小其歌,我就知道肯定有问题。于是黑进了警署系统,找到关于那次车祸的档案,看了就明白了。” 所以他才说,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死了。 我虚惊一场,冷汗湿透了脊背。没来由地,另一件事在我脑海里冒了头。家族特影那天,霍亦洁向八卦杂志爆料,此靳雅笙非彼靳雅笙。她说,是屏蔽号码向她发送了信息。我早该知道那是胡说,向她透露信息的必定是她亲近且信任的人。 当天,霍亦泓也在场。那是车祸生还之后,我第一次跟他共处一室。我们的嫌疑人曾包括他的两个哥哥,还有霍桐。 然而,现在想想,当天我在靳雅笙的婚礼圣殿惹出的乱子,一定令跟雅笙关系很好的小五怒不可遏了。他又是个厌恶撒谎也厌恶霍家的人,这一切都说得通。 “是你跟小洁说,我是赝品。” 第39章 谋杀/Murder(4) 出乎意料的,霍亦泓摇头:“不是我。我只会跟关心的人说,我才不会大张旗鼓地爆料,让八卦记者、狗仔队跟过节一样。” 我瘫坐在地,再次摸不着头脑。 “不过你的方向是对的。”霍亦泓又道,“我问过小洁,她说,的确有人对她吐露真相。不过,她拒绝告诉我是谁。在我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三哥……” 他停住,仿佛空气在那刻凝结成了一枚休止符。 我抬起头:“回去看看他吧,最后一次。” 霍亦泓敲击键盘的声音稍息片刻,又恢复正常:“没必要。人死了就是死了。三哥他泉下有知,也会骂我们搞无聊葬礼。他以前说,如果他死了,不要办葬礼,而要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开场大party(派对)。他活得尽兴……” “……死也不想扫兴。”我接了下半句,浮现笑靥。 霍亦泓有些意外,神情渐渐温暖:“没错。” 我将黑色皮革封面贴在脸颊上,那是他最后给我的东西:“说不定,他就在这里,看着我们。” “不可能,他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霍亦泓讽刺道,“你果然不满足,他死了都不肯放过,还希望他变成鬼魂也要跟着你流浪。” “我没那么想。” “省省吧。其实你跟靳雅笙很像,骨子里缺爱。” 我跟靳雅笙没有任何共同点。 她是富家女,在豪宅里长大,我是穷学生,能称为家的地方只有孤儿院。她有爸爸妈妈,我连父母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两个女人的命运,鬼使神差般地交织,相触一瞬又分道扬镳。她的死,我的生,背后操纵命运的手,隐形而强大。 “不过,你比她努力得多。”霍亦泓回忆往日,“咱们两个上过同一节微积分课。不过你注意不到我,那是肯定的。我只上了一个学期,就交换走了。我不想再在那座城市待下去。” 我们会上同样的微积分课?可他学编程,我学美术,各自数学课的难度必然不同啊。 霍亦泓道:“没错,你应该跟其他文科生一起上相对简单的数学课。不过你硬要学最难的数学。你每次都坐第一排,而且还总考第一名,那劲头把我们班的人都吓死了。” “……是吗?” “不过我们班四十多个人,只有一个女生。所以总体来说,所有男生都欢迎你。” 我听着自己的往日,倒像是别人的故事:“我真希望能记得这些事。校园生活,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 霍亦泓似乎受了鼓舞,想要把他记忆中有关我的部分再拿出多点儿来分享。 “那时有很多男生追求你,不过你没时间。上课,写作业,课外活动,忙得没日没夜。” “我想要出人头地。” “如果出人头地的方式就是给有钱人当情妇,那你也不必那样刻苦用功的。” 话聊得开了,又回到了黑色的部分。 “我跟霍亦琛之间很清白,什么也没发生!那个时候,他花钱雇我去接近你三哥,想在他的活动中找出猫儿腻,好将他赶出浩室工业。” 霍亦泓抱了手臂,似笑非笑:“这事,听起来真的好‘清白’啊。” 没错,我还真不是完全无辜。 “好吧,造成当时的局面,我的确有错。” 霍亦泓是个很较真儿也很心软的男人。你认了错,他逻辑上就自然没了可以继续责怪下去的基础。他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说实话,我在找一个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有人指引着我来找你。我指望,来到这儿就会看见它。”我环顾这堆满电线和机器的房间,“不过,目前为止还没看见。” “她跟我说过一些话。” 我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是靳雅笙:“关于什么?” “很多事情。比如她跟四哥,还有你。”霍亦泓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他决定和盘托出,“她还给我发过……照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传播出去的。” 他的样子小心翼翼,眼睛不时打量我。我即刻猜出,那些照片跟我有关。但除了已经天下共知的我跟霍亦琛进酒店的偷拍照,还有什么照片值得传播呢? 我试探:“那,你能删除吗?” “我想过。毕竟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没能下手。”霍亦泓说,“可能那时就有预感,会出事。” 不堪入目的东西……我喝止自己最狂乱的猜想,继续询问:“为什么会出事?” “有一阵子,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不稳定是指?” 霍亦泓手碰着键盘边上的马克杯,杯壁混杂着咖啡、牛奶、茶、碳酸饮料等多种痕迹。 “她有种被害妄想,她觉得,你会对她下手。”他观察着我,好像考究话中的可能性,“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我匪夷所思:“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吧?拜托,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车祸那天怎么会跟她坐在一辆车里。” 霍亦泓没再接话。他将一长串陌生数字代码的屏幕关闭,回到蓝色主屏。他点开一个文件夹,在加密的对话窗里输入了密码。进入文件夹,我看见约略50张照片,都是昏黄的灯光,惨白的脸和人体,有血,有伤口。乍一看,好一场惨烈的行为艺术。他将其中一张放大,我旋即被吸住。 那是我。 每张照片都是我,角度稍微有差别,但都可以鲜明地看出,那是我。头发披散,双颊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肚子上的一摊血,不久会变成很严重的伤口感染。 图片只放大了两秒钟的时间,霍亦泓马上将其关闭。暴力程度,尽管他早前已经见过,仍是忍不住地皱了下鼻子。 “可能你给忘了。” “不,我记得。”我苦笑,“真不幸啊,这个,我记得。就算忘了,看到这些,也全都想起来了。” “不好意思。”霍亦泓蓦地后悔,他马上关闭了文件夹,“她当时发给我看,兴奋得……不像正常人。她叮嘱我保密。她说,若你没有如约离开霍亦琛,她会将照片散出去。如果因为这个,你想杀了她,那即便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我没有杀她!”这指控比受虐照片还让我难过,“那是个意外。” “你怎么知道?你失忆了啊!事实如此,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你。”霍亦泓也开始激动,“说不定你本想自杀杀人的。谁知道老天不长眼,你没死成。杀人之后颅脑受损,给忘得光光,多好的借口啊。” 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我? 当时开车的不是靳雅笙,而是我? “那是车祸,是个意外!你去问警察啊!” “我不用问!” 霍亦泓提高声音,确凿得让我心生凉意。好像,他知道得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他打开了另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你自己看。” 这次是各种截图,警署的卷宗。有些日期是很远的一年半以前,车祸刚发生的时候;有些则非常近,只有两三个月之前。我以为这车祸早已束上大锁,却不想疑点像墨珠滴入宣纸,越扩越大。 “我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你编的。”我嘴硬的勇气,可喜可贺。 霍亦泓没介意:“信不信我,随你。这案子根本不是秘密,早就重启调查了,很多报刊有登,当然,细节是要隐去的。如果你不知情,那是有人刻意瞒你。”他回到编码页面,“想想吧,为什么呢?要么是他想保护你,要么,是他也怀疑你。” 来之前想找的答案,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一直生存在旋涡里,如今,终于亦步亦趋地走向了旋涡的中心。 这场谎言游戏,回到了它最初的起点。 我终于体会到靳雅笙日记中所写的“看着自己死去”是种什么感受。我想抓住一块求生的木板,可四下无物。 “你真的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是我想要撞死靳雅笙,也撞死我自己?” “不知道。”霍亦泓答,“不关心。” 我在原地踱步,在那一平方米大小的空间里,我没踢翻任何东西真是奇迹。 “给我电话,我要报警。” “等下吧。”霍亦泓看看窗外,“这段就要写完了。我编程的时候不喜欢有陌生人打扰。” 我将东西收回来时的塑料袋:“我自己去。再见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喂,等等!”霍亦泓飞起身子,挡在我前面,“你别去……” 我诧异于他突然的阻拦。 “……你这样走了,如果其实是逃跑那怎么办!” “让开!” 我没时间管霍亦泓说什么胡话,一把将他挥开。这孩子骨骼清奇,一推就倒。 他倒在写字台上,撞闪了腰:“别走,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我思来想去,全身难受,我跟着日记的指引跨过海峡来到异城,这会不会像是畏罪潜逃?该死,这一切到底从何时开始的?霍亦琛,你这浑蛋,你为什么要瞒我…… 周苏鹏适时回来搅局。 “老大,楼下停着一辆超酷的车!快来看啊!” 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过程中,我没听清他说的车子品牌,也就没留心那正是霍亦琛的车。我只是连人带行李地滚下楼梯,在三楼处撞上了他的怀抱。我下意识地转身,想向反方向逃,他一把箍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霍亦泓站在门口,眼神发直,双手麻木地垂着。他很久没跟四哥讲话了,这一见到,居然还有些想念。 久别后的第一句话,他决定跟四哥告亡者的密:“我知道,那一千万是她从你那里偷来给我的。” 他四哥笑了笑:“我也知道,那钱她是骗去给你的。” 弟弟没有笑:“我也知道,你知道。” 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看向霍亦泓:“是你给他打了电话?” 小五摇头:“发了邮件。”他对四哥说:“把她还给你,我就不欠你了。” 霍亦琛不动声色,尽管手里攥着一个不时咬他捅他抠他踢他的女人,“我从始至终没反对你创业。接受家里给你的钱又怎么了?不是偷不是抢的,光明正大,都是你哥哥赚的。霍家男人没那些扭捏的臭毛病。下周一,你的创业基金会到账,到时查收。” 他拖着我走下楼梯,背后传来少年扭捏臭毛病的反对声,无力地投给空气,落地成灰。 “我……我不要你的钱!” 7月10日 我犯了错。很大的错。 我以为,跟霍其凯上床会让自己好过。可我没能报复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为自己感到恶心。而更麻烦的是,我无法脱身。就在今天早晨,我下定决心,要跟霍其凯了结这件事。我要对他说,那只是一时的脆弱,不代表任何感情。我们都是有理智的成年人,要马上停止这个错误。 这些日子,亦琛已经在很努力地弥补了。就算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对我愧疚。他是个好男人,只是一时被坏女人勾引。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在上帝面前发誓,要携手一生的人。我已经嫁给他,就要全心全意爱他。如果我们的爱情有了威胁,那我也要勇敢地去面对,扫除威胁。 今天是假日,亦琛不用去公司,可以睡得晚些。我打定主意要利用这难得的空闲,起了个大早,准备亲手为他做早饭。烟熏三文鱼跟松软的煎饼,他最爱吃。我的烹饪手艺并不太好,以前从不进厨房。但我有好好学习,相信不远的将来,可以每天给他煮喜欢吃的东西。 我在桌子中央摆了最爱的山茶花,白瓣配上绛紫的桌布。三层架中有覆盆子杏仁饼、丹麦酥、可颂、栗子糕,煎蛋跟香肠整齐地排在旁边瓷碟里。茶是他喜欢的伯爵灰。我近来胃口不好,给自己准备的只有一杯鲜榨橙汁。 阿姨摆好我们的餐具。我正要去叫亦琛,隔桌看见他那边的刀叉没有完美平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匆匆走过去重新摆好,裙角擦起一阵风。 亦琛出来,洗漱完毕,正在披外套。 “公司有急事。” 他撒谎也未免太明显了,那样子根本不急。如果说急,他只是急着要从这里解脱。 我勉强遮住失落:“我做了早饭呢,好歹吃一口。” 他没有丝毫的开颜。尽管他没有拒绝,坐下,拾起了刀叉。 可我忙活了一整个早晨,只想要这假日完美,而他,连笑一下,也装不出来。 眼睛酸痛,睫毛膏似乎要晕开了。我一大早起床打出的时间量,是烹饪加上精心化妆。如果哭花了,就全都白费了。至少,目前只是一半白费而已。我匆匆遁入洗手间,想要补一下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的手机,搁在花瓶旁边,显然是忘在那里了。 公司有急事吗? 我回拨了显示时间为五分钟前的那个号码。 “喂?” 甜美动人的女声,狠狠切割着我的心。泪珠断了线般滑落,我只想将那女人千刀万剐:“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打我老公的电话?” 那头显然惊到了。她沉默片刻,挂掉了电话。我的怀疑终遭证实。我不管不顾地,再拨过去:“你这个不要脸的……” 一只愤怒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电话抢走。我失控地尖叫挣扎,又踢又挠:“你不是说再也不会见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我要……” “你给我冷静!”他对我吼叫。 “我所受的所有痛苦,会让她千倍偿还!”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下一秒钟,我倒在浴室的地板上。这一秒的记忆,仿佛被抠掉了。 右脸火烧火燎地疼,提醒我,我刚刚被丈夫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告诉我,我倒下时头撞到了浴缸。 我躺在地上,血静静地流。 他大步走回浴室,将那记录着厮打痕迹的衬衫脱掉,换了一件新的,又梳了梳头。然后他走回施暴的现场,蹲下身子,用毛巾堵住我额头的伤口,另一只手贴上我被打的脸颊,轻轻摩挲:“对不起。” 我试着撑起身体,但头痛欲裂,怎么也做不到。我的妆还是花了,我哭得一定很难看:“亦琛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自己摁住。”他温声安慰,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我接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吻我的嘴唇,他很久不吻我了,“怎样?能听到我讲话吗?” 我点头:“你不是故意的……” 他打横抱起我:“等会儿见了医生,记住要说,你是自己滑倒的。” 第39章 谋杀/Murder(4) 出乎意料的,霍亦泓摇头:“不是我。我只会跟关心的人说,我才不会大张旗鼓地爆料,让八卦记者、狗仔队跟过节一样。” 我瘫坐在地,再次摸不着头脑。 “不过你的方向是对的。”霍亦泓又道,“我问过小洁,她说,的确有人对她吐露真相。不过,她拒绝告诉我是谁。在我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三哥……” 他停住,仿佛空气在那刻凝结成了一枚休止符。 我抬起头:“回去看看他吧,最后一次。” 霍亦泓敲击键盘的声音稍息片刻,又恢复正常:“没必要。人死了就是死了。三哥他泉下有知,也会骂我们搞无聊葬礼。他以前说,如果他死了,不要办葬礼,而要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开场大party(派对)。他活得尽兴……” “……死也不想扫兴。”我接了下半句,浮现笑靥。 霍亦泓有些意外,神情渐渐温暖:“没错。” 我将黑色皮革封面贴在脸颊上,那是他最后给我的东西:“说不定,他就在这里,看着我们。” “不可能,他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霍亦泓讽刺道,“你果然不满足,他死了都不肯放过,还希望他变成鬼魂也要跟着你流浪。” “我没那么想。” “省省吧。其实你跟靳雅笙很像,骨子里缺爱。” 我跟靳雅笙没有任何共同点。 她是富家女,在豪宅里长大,我是穷学生,能称为家的地方只有孤儿院。她有爸爸妈妈,我连父母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两个女人的命运,鬼使神差般地交织,相触一瞬又分道扬镳。她的死,我的生,背后操纵命运的手,隐形而强大。 “不过,你比她努力得多。”霍亦泓回忆往日,“咱们两个上过同一节微积分课。不过你注意不到我,那是肯定的。我只上了一个学期,就交换走了。我不想再在那座城市待下去。” 我们会上同样的微积分课?可他学编程,我学美术,各自数学课的难度必然不同啊。 霍亦泓道:“没错,你应该跟其他文科生一起上相对简单的数学课。不过你硬要学最难的数学。你每次都坐第一排,而且还总考第一名,那劲头把我们班的人都吓死了。” “……是吗?” “不过我们班四十多个人,只有一个女生。所以总体来说,所有男生都欢迎你。” 我听着自己的往日,倒像是别人的故事:“我真希望能记得这些事。校园生活,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 霍亦泓似乎受了鼓舞,想要把他记忆中有关我的部分再拿出多点儿来分享。 “那时有很多男生追求你,不过你没时间。上课,写作业,课外活动,忙得没日没夜。” “我想要出人头地。” “如果出人头地的方式就是给有钱人当情妇,那你也不必那样刻苦用功的。” 话聊得开了,又回到了黑色的部分。 “我跟霍亦琛之间很清白,什么也没发生!那个时候,他花钱雇我去接近你三哥,想在他的活动中找出猫儿腻,好将他赶出浩室工业。” 霍亦泓抱了手臂,似笑非笑:“这事,听起来真的好‘清白’啊。” 没错,我还真不是完全无辜。 “好吧,造成当时的局面,我的确有错。” 霍亦泓是个很较真儿也很心软的男人。你认了错,他逻辑上就自然没了可以继续责怪下去的基础。他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说实话,我在找一个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有人指引着我来找你。我指望,来到这儿就会看见它。”我环顾这堆满电线和机器的房间,“不过,目前为止还没看见。” “她跟我说过一些话。” 我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是靳雅笙:“关于什么?” “很多事情。比如她跟四哥,还有你。”霍亦泓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他决定和盘托出,“她还给我发过……照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传播出去的。” 他的样子小心翼翼,眼睛不时打量我。我即刻猜出,那些照片跟我有关。但除了已经天下共知的我跟霍亦琛进酒店的偷拍照,还有什么照片值得传播呢? 我试探:“那,你能删除吗?” “我想过。毕竟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没能下手。”霍亦泓说,“可能那时就有预感,会出事。” 不堪入目的东西……我喝止自己最狂乱的猜想,继续询问:“为什么会出事?” “有一阵子,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不稳定是指?” 霍亦泓手碰着键盘边上的马克杯,杯壁混杂着咖啡、牛奶、茶、碳酸饮料等多种痕迹。 “她有种被害妄想,她觉得,你会对她下手。”他观察着我,好像考究话中的可能性,“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我匪夷所思:“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吧?拜托,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车祸那天怎么会跟她坐在一辆车里。” 霍亦泓没再接话。他将一长串陌生数字代码的屏幕关闭,回到蓝色主屏。他点开一个文件夹,在加密的对话窗里输入了密码。进入文件夹,我看见约略50张照片,都是昏黄的灯光,惨白的脸和人体,有血,有伤口。乍一看,好一场惨烈的行为艺术。他将其中一张放大,我旋即被吸住。 那是我。 每张照片都是我,角度稍微有差别,但都可以鲜明地看出,那是我。头发披散,双颊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肚子上的一摊血,不久会变成很严重的伤口感染。 图片只放大了两秒钟的时间,霍亦泓马上将其关闭。暴力程度,尽管他早前已经见过,仍是忍不住地皱了下鼻子。 “可能你给忘了。” “不,我记得。”我苦笑,“真不幸啊,这个,我记得。就算忘了,看到这些,也全都想起来了。” “不好意思。”霍亦泓蓦地后悔,他马上关闭了文件夹,“她当时发给我看,兴奋得……不像正常人。她叮嘱我保密。她说,若你没有如约离开霍亦琛,她会将照片散出去。如果因为这个,你想杀了她,那即便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我没有杀她!”这指控比受虐照片还让我难过,“那是个意外。” “你怎么知道?你失忆了啊!事实如此,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你。”霍亦泓也开始激动,“说不定你本想自杀杀人的。谁知道老天不长眼,你没死成。杀人之后颅脑受损,给忘得光光,多好的借口啊。” 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我? 当时开车的不是靳雅笙,而是我? “那是车祸,是个意外!你去问警察啊!” “我不用问!” 霍亦泓提高声音,确凿得让我心生凉意。好像,他知道得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他打开了另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你自己看。” 这次是各种截图,警署的卷宗。有些日期是很远的一年半以前,车祸刚发生的时候;有些则非常近,只有两三个月之前。我以为这车祸早已束上大锁,却不想疑点像墨珠滴入宣纸,越扩越大。 “我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你编的。”我嘴硬的勇气,可喜可贺。 霍亦泓没介意:“信不信我,随你。这案子根本不是秘密,早就重启调查了,很多报刊有登,当然,细节是要隐去的。如果你不知情,那是有人刻意瞒你。”他回到编码页面,“想想吧,为什么呢?要么是他想保护你,要么,是他也怀疑你。” 来之前想找的答案,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一直生存在旋涡里,如今,终于亦步亦趋地走向了旋涡的中心。 这场谎言游戏,回到了它最初的起点。 我终于体会到靳雅笙日记中所写的“看着自己死去”是种什么感受。我想抓住一块求生的木板,可四下无物。 “你真的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是我想要撞死靳雅笙,也撞死我自己?” “不知道。”霍亦泓答,“不关心。” 我在原地踱步,在那一平方米大小的空间里,我没踢翻任何东西真是奇迹。 “给我电话,我要报警。” “等下吧。”霍亦泓看看窗外,“这段就要写完了。我编程的时候不喜欢有陌生人打扰。” 我将东西收回来时的塑料袋:“我自己去。再见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喂,等等!”霍亦泓飞起身子,挡在我前面,“你别去……” 我诧异于他突然的阻拦。 “……你这样走了,如果其实是逃跑那怎么办!” “让开!” 我没时间管霍亦泓说什么胡话,一把将他挥开。这孩子骨骼清奇,一推就倒。 他倒在写字台上,撞闪了腰:“别走,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我思来想去,全身难受,我跟着日记的指引跨过海峡来到异城,这会不会像是畏罪潜逃?该死,这一切到底从何时开始的?霍亦琛,你这浑蛋,你为什么要瞒我…… 周苏鹏适时回来搅局。 “老大,楼下停着一辆超酷的车!快来看啊!” 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过程中,我没听清他说的车子品牌,也就没留心那正是霍亦琛的车。我只是连人带行李地滚下楼梯,在三楼处撞上了他的怀抱。我下意识地转身,想向反方向逃,他一把箍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霍亦泓站在门口,眼神发直,双手麻木地垂着。他很久没跟四哥讲话了,这一见到,居然还有些想念。 久别后的第一句话,他决定跟四哥告亡者的密:“我知道,那一千万是她从你那里偷来给我的。” 他四哥笑了笑:“我也知道,那钱她是骗去给你的。” 弟弟没有笑:“我也知道,你知道。” 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看向霍亦泓:“是你给他打了电话?” 小五摇头:“发了邮件。”他对四哥说:“把她还给你,我就不欠你了。” 霍亦琛不动声色,尽管手里攥着一个不时咬他捅他抠他踢他的女人,“我从始至终没反对你创业。接受家里给你的钱又怎么了?不是偷不是抢的,光明正大,都是你哥哥赚的。霍家男人没那些扭捏的臭毛病。下周一,你的创业基金会到账,到时查收。” 他拖着我走下楼梯,背后传来少年扭捏臭毛病的反对声,无力地投给空气,落地成灰。 “我……我不要你的钱!” 7月10日 我犯了错。很大的错。 我以为,跟霍其凯上床会让自己好过。可我没能报复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为自己感到恶心。而更麻烦的是,我无法脱身。就在今天早晨,我下定决心,要跟霍其凯了结这件事。我要对他说,那只是一时的脆弱,不代表任何感情。我们都是有理智的成年人,要马上停止这个错误。 这些日子,亦琛已经在很努力地弥补了。就算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对我愧疚。他是个好男人,只是一时被坏女人勾引。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在上帝面前发誓,要携手一生的人。我已经嫁给他,就要全心全意爱他。如果我们的爱情有了威胁,那我也要勇敢地去面对,扫除威胁。 今天是假日,亦琛不用去公司,可以睡得晚些。我打定主意要利用这难得的空闲,起了个大早,准备亲手为他做早饭。烟熏三文鱼跟松软的煎饼,他最爱吃。我的烹饪手艺并不太好,以前从不进厨房。但我有好好学习,相信不远的将来,可以每天给他煮喜欢吃的东西。 我在桌子中央摆了最爱的山茶花,白瓣配上绛紫的桌布。三层架中有覆盆子杏仁饼、丹麦酥、可颂、栗子糕,煎蛋跟香肠整齐地排在旁边瓷碟里。茶是他喜欢的伯爵灰。我近来胃口不好,给自己准备的只有一杯鲜榨橙汁。 阿姨摆好我们的餐具。我正要去叫亦琛,隔桌看见他那边的刀叉没有完美平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匆匆走过去重新摆好,裙角擦起一阵风。 亦琛出来,洗漱完毕,正在披外套。 “公司有急事。” 他撒谎也未免太明显了,那样子根本不急。如果说急,他只是急着要从这里解脱。 我勉强遮住失落:“我做了早饭呢,好歹吃一口。” 他没有丝毫的开颜。尽管他没有拒绝,坐下,拾起了刀叉。 可我忙活了一整个早晨,只想要这假日完美,而他,连笑一下,也装不出来。 眼睛酸痛,睫毛膏似乎要晕开了。我一大早起床打出的时间量,是烹饪加上精心化妆。如果哭花了,就全都白费了。至少,目前只是一半白费而已。我匆匆遁入洗手间,想要补一下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的手机,搁在花瓶旁边,显然是忘在那里了。 公司有急事吗? 我回拨了显示时间为五分钟前的那个号码。 “喂?” 甜美动人的女声,狠狠切割着我的心。泪珠断了线般滑落,我只想将那女人千刀万剐:“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打我老公的电话?” 那头显然惊到了。她沉默片刻,挂掉了电话。我的怀疑终遭证实。我不管不顾地,再拨过去:“你这个不要脸的……” 一只愤怒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电话抢走。我失控地尖叫挣扎,又踢又挠:“你不是说再也不会见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我要……” “你给我冷静!”他对我吼叫。 “我所受的所有痛苦,会让她千倍偿还!”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下一秒钟,我倒在浴室的地板上。这一秒的记忆,仿佛被抠掉了。 右脸火烧火燎地疼,提醒我,我刚刚被丈夫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告诉我,我倒下时头撞到了浴缸。 我躺在地上,血静静地流。 他大步走回浴室,将那记录着厮打痕迹的衬衫脱掉,换了一件新的,又梳了梳头。然后他走回施暴的现场,蹲下身子,用毛巾堵住我额头的伤口,另一只手贴上我被打的脸颊,轻轻摩挲:“对不起。” 我试着撑起身体,但头痛欲裂,怎么也做不到。我的妆还是花了,我哭得一定很难看:“亦琛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自己摁住。”他温声安慰,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我接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吻我的嘴唇,他很久不吻我了,“怎样?能听到我讲话吗?” 我点头:“你不是故意的……” 他打横抱起我:“等会儿见了医生,记住要说,你是自己滑倒的。” 第40章 谋杀/Murder(5) 我的伤没有大碍,医生说,只是破了皮。亦琛在身边陪了我一整天,他喂我吃东西,读书给我听,还陪我午睡。他还跟以前一样好,他没有变。只要没有那个入侵者,我们的感情不会有任何问题。 以前,妈妈总说我太软弱,不懂捍卫珍贵的东西。这次,我不会软弱了。我要迎战那个女人,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打败她,让她别再来破坏我的家庭。就算要用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也只能义无反顾。 我写在这里,立字为证。霍桐知道这件事的,她也很气。她说,她会帮我。 可恶的女人,你让他扇我巴掌,我会让你遍体鳞伤。 如果你不把丈夫还给我,我会让你的丑态,传遍全世界。 霍亦琛是独自前来,没带影子一般的关若望。他将我塞进座位,车门上锁。 这道貌岸然的禽兽,他居然对自己的妻子动手,还是那样一个百依百顺、对他爱得死心塌地的妻子。他从没讲过这段故事,他提起靳雅笙,只会平平淡淡地如同是个陌生人,好像不曾伤害她,也不曾令她由天真纯洁的少女,成了跟他一样恶毒的怨妇。 所有悲剧,是他一手造就。 车子在夜色中飞奔,驶离了繁华的市中心,进入小楼分立的郊外。在一扇雕栏大门前,霍亦琛按下几个数字。大门开启又关闭,我们很快置身于车库中。 我一路拍打车门,跟他抢方向盘,现在精疲力尽。 最后一点儿力气,我捡起落在身边的包裹,朝他丢去。 “变态!禽兽!人渣!” “我怎么才能既是禽兽又是人渣的呢?” “骗子!” 霍亦琛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最后这一项头衔终于说得通了:“不过,你指的是哪件事?” 我试图与他保持距离,他见我有再次落跑的苗头,先行一步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脑海中导演着他与倒在地上的靳雅笙那一幕,毛骨悚然。这个精神不正常的暴力狂! 面前有扇英国老式的铁栏电梯门,他按了上行键。门哗啦啦地打开,他将我硬推进去:“进去再说。” 我估算着脱身的可能:“我不会跟你进去的。” “这里房子离得够远,你叫也不会有人听见。”霍亦琛劝道,“我这是帮你省点儿力气,接下来需要挣扎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本来没想要叫的,他提醒了我。在我启唇的毫秒内,他脸色发黑,死死堵住了我的嘴。 “别叫,不然我掐死你。” 我被按在电梯隔间的墙壁上,尚存自由的双手狠狠捶墙,探着去摸紧急呼叫键。他用另一只手将我双腕攥在一起。 见刚才的威胁毫无威慑力,他瞪了眼:“不信吗?说不定我才是凶手。小五有没有告诉你,那辆出事的车子被切断了刹车?” 我虚弱地摇头。 “没错,他当然没告诉你。因为他不知道。因为只有我知道,因为是我干的。” 我渐渐冻住,他的语气太真实了。我从没见过霍亦琛这两眼放光的样子,狰狞,亢奋,如一匹嗜血的狼。我真的从不认识他这个人,就算过去某些时刻我认为自己接近了他的心。 “我太太威胁要把‘出轨’之事抖露出去,让我身败名裂,所以我想要灭口。而且,连同我的‘情人’一起灭口。我知道你们两人相约见面,所以先行对她的车下手。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电梯抵达地面一层,叮地作响。 他领着我走进房子:“你哭什么?白痴。” 我猜,我是被狠狠吓到了。 霍亦琛却显得兴致勃勃:“没错,我畏罪潜逃。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他拉开冰箱门,掏出一瓶酒,“哦等等,说不定,我们两人是共谋,一起畏罪潜逃。” 他又变出两只高脚杯,酒液的颜色如同罂粟。他将其中一杯推给我,我没有碰。 “你为什么生还,嗯?”他举杯致意,眸光骤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希望死的是你。” 这是一句真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但这次他说得很严肃,仿佛他将半生力气注入了这句话。而余下半生的力气,让他目光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释然且坦然。 我听见有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开始想,或许现在的眼泪,不是因为害怕。 他将第二杯酒也饮尽,魔法般地将壁炉生起了火。他拿起酒瓶子,旋转它,读取酒庄的名字,皱了皱眉,将它轻轻扔进了火焰。玻璃四溅,我低声惊叫。不知怎的,我在想象他在这里杀掉我,将我肢解,然后也那样,一扬手,让成为一块块的我葬身火炉。 低酒精浓度的液体,让火势稍减。 他掏出了第二瓶酒,棕黄色仿佛陈酿了流年爱恨,是高浓度威士忌。没有装杯,他直接从瓶口豪饮。 此时此刻,我却没想求他饶命。反正,我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还是别再……” 他撂下威士忌,笼住我的眼神,迷离失神。他摇晃着朝我走来:“我想,我是……”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好像,那半句话太过巨大,挤在嗓子眼儿里,要出来比分娩还难。 我们面面相觑,如同在玩一场谁先眨眼的游戏。我绝望乱摸的手,挨到了冰凉的锐物。眨眼游戏在顷刻间变成反应力游戏,我抡起的手被他打掉。他猛地伸臂绕过我的腰,我鼻子磕在他胸膛上,剧痛不已。我撞得头晕眼花。 他双手搁在我臀处,朝上使力将我整个人抬起,坐在了厨房的吧台上。他的唇寻到了我的,忘情吮吸。我听到体内,在破碎的底下,有新的、无以名状的东西,呼啸而出。我回应了他的吻,舌尖相抵,交缠不休。他将我的外套和衬衫脱掉,把战火引向全身。吧台太高,我一味低头,他一味抬头,彼此都很累。于是,战场转移至壁炉前的沙发。 我开始想,有多久没见他;多久没有,坐在床上跟宝贝玩泰迪熊,听见车轮的声音,听见门口他换下皮鞋的声音;多久没有,在宝贝睡着后,走出卧室,跟他面对面地吃一场沉默的晚饭;多久没有,我搂着宝贝睡着,半夜有人神经兮兮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而我起身出来,他正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百无聊赖地打盹儿。 其实,那是段残缺的日子。 纽约之后,命运将我们掰开,各归各位。霍宅之中,命运再次整蛊,给了我们世界上最美好的宝贝。爱情模糊地降生,又笃定地死亡。 在那栋三个人的房子里,他扮演着父亲,我扮演着母亲。我们为了孩子,漫无目的地堆在一起。他在雨中无意识地亲我,后来什么都没发生。我在旋涡中,无意识地帮他铲除敌手,后来,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那时那夜,炉火噼啪作响。我真心地以为他是个善于伪装的大坏人。他也真实地,一掌打开了我朝他挥刀的手。 于是,什么都发生了。 “你会杀了我的,对吧?”我满心祈祷这是结局。我绝不能带着跟霍亦琛在火炉前做爱,还十分喜欢的记忆,活下去。 我听到他轻轻地笑,呼出的暖气让我耳根发痒:“白痴。” Chapter 16 这个世界,本就是撒谎者的世界 我在几近虚脱后,沉沉入眠。 再次有知觉时,我睡在沙发上,盖着一条闻起来陈旧的被子。我抬起头,遮住自己,四下找寻失落的衣物。霍亦琛在我脚边坐着,想必这房子长久不来,冰箱里没有食物。他面前是只果酱罐子,一手持勺挖果酱,一手拿着小黑本儿,读得入神。 我跃起去抢:“还给我!” 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易躲开:“又不是你的。” 我全身酸疼,一时拗不过。裹着被子下地,踮着脚尖点至厨房。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面红耳赤。穿戴齐整后回到沙发前,小黑本荡然无存,霍亦琛神情悠然,吃他的果酱,时不时地察看壁炉。 奇迹般地,火一夜未熄。他不会是…… 我大惊失色:“你……” 霍亦琛点头:“没有。” 跨过沙发靠背,我见那记事本好端端躺在红丝绒上,放了心。 他笑:“写得很有趣啊,烧了可惜。” 我将日记本护在胸前,生怕他虚晃一枪,再突然出手。 他笑个不停:“你这学艺术的学生,都想象不出这样好的一个故事吧。” “你现在是要否认吗?”我反唇相讥,“反正她再也说不出话了,你想怎么污蔑都行。” “白痴。” “骗子!” “你刚跟骗子上了床。”他摇晃着勺子,“那也是我骗你的?” 他直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不,是可以逃的。我要报警,然后离婚,然后抢回宝贝,然后…… “这里没电话。”他张开双臂,懒洋洋地瘫在沙发里,“当初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地度假……不,畏罪潜逃而设计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 “放松点儿吧。”他仰起脖子看我,“有了宝贝之后,我们多久没享受二人世界了?” 霍亦琛是个不需要爱情,但需要婚姻的男人。 我明白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到底哪根筋……” “同情一下好吗?”霍亦琛正色道,“为了帮你洗脱嫌疑,有人刚被他大哥踢出了家族产业呢。” 调羹坠地。 我将手放在霍亦琛的额头上,发觉他正发着高烧。他神志不清地将我身上的被子慢慢拽走,围在他自己身上。透过细柔的蚕丝,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想起身去厨房烧开水,他紧紧抱住我的腰,头搁在我胸前:“别走。” 就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这人可能是伪装了半生的变态杀妻犯。 我让他抱到满意为止,安慰道:“等我一下,就五分钟。” 哄他上床,烧热水给他喝,用新鲜的橙子榨汁给他喝。我想,如果能找到活禽市场,我要杀只鸡,炖汤给他喝。 用不多的食材做好一顿午饭端来时,他兀自靠着床头,因病而涣散无神的黑眼睛,不满得像孩子。 “我一点儿也不想来找你。”他气呼呼地说,“只是,我怕传染给宝贝。” 是啊,我知道。要不是没人可找,他怎么会屈尊,冒着让我误会的危险来跟我过所谓的二人世界。 “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是个穷光蛋。” 我舀了一口饭,吹吹凉:“反而比较可爱。” “这是一个要求离婚的好机会。”他拼命按捺食欲。我知道我的手艺有多好。 “谢谢,我根本没跟你结过婚。” 道破了尴尬的分界线吧? “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分道扬镳,对吧?”他好歹咽了饭,嫌我喂得慢,将碗抢了过去。 都说吃人的嘴短,霍亦琛先生则没这种顾忌。他命令道:“诚实地回答问题,别回避。” 我生出一股无名火:“有意义吗?我从没走过,走的人,一直是你。” 霍亦琛语塞,低了头,默默吃饭。过会儿,他又问:“那如果我再也不走了呢?如果我再走,就天打五雷轰呢?” “说什么胡话!” 他不依不饶:“我再也不走。那你呢,你走不走?” 我鼓着腮帮子:“没想过。”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现在在舔勺子:“你在撒谎。你刚才眼睛转的时候,就是在想。想的结果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很重要。” 我看不下去他猫一样的举动,又怕抢了勺子,他会开始舔爪子。要拍拍他的头吗?或者帮他揉耳朵? 我叹气,在这怅惘的结尾,却意外地敛住要上扬的唇角:“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 霍亦琛眼睛也转,他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但只能接受:“保证?” 我试图忽略他病得神志不清,或者被安抚状态下心理智商只有十岁小孩的水平。 “保证。” 他放心地将整个脑袋躺进枕头:“那我做事速度得快些。” 我没问是什么事。 他高烧已退,闭目养神。我收了餐具,本打算留他独自睡觉,又怕病情复发。我坐在床的另一边,借着星点儿灯光,捧读十年前的文学杂志。半夜,霍亦琛醒了,他将被子拉至喉咙,翻身看着我:“我对天发誓,我不是杀人凶手。虽然有时会享受假装是凶手的感觉,但我不是。虽然有时想,如果放手一搏,结局会是更好,但……自始至终,我做不到。” 我将眼神移开纸页,友善地看他,给出一个想也未想的答案,四个字从心到口,速度快到不经由大脑:“我知道的。” 凡尘未了,沧海桑田未至,命运在那一刻说话,我们已经落定。我惊觉,自己一直知道霍亦琛。 他停顿,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久,乃至于再张口,我们都像老了十岁。 “帮我拿杯水,好吗?” 他将守护的重任,从我肩膀移开。 而我分明听见,风刮过森林。折断的枝条,拍打玻璃。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世界的左手是虚幻,右手是谎言。你不知自己坚守什么,前往何方。生还以来,我相信过许多东西,最终它们被证明是虚假的。对于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我知道什么叫危险,以至于,在看见它的时候,一眼就认出。 我要保护我们。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我再也不要回到生死的十字路口,眼睁睁看着命运的火焰,将我们吞噬。 我在黑暗中翻找,我知道它在这里。开车来时,我就看见它。 这是活生生的炼狱。 巨大的撞击声后,我耳朵近聋。我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是残血和断裂金属的一团混沌。一根又冷又硬的东西直直刺进我左肋骨,我双腿被卡在压扁的驾驶座中。车的前端起火,后端起火。我闻到烧焦的肉,那是我自己的肉。油箱已损,这说明车子随时可能爆炸。前窗粉碎,我可以爬出去。 右边的副驾驶,坐着靳雅笙。她向前趴着,长发与血污揉在一起。从那恐怖的血洞来看,她头受的伤比我重。但她四肢没有被挤压,她还有机会爬出去。她手在动,她还有知觉。我用唯一自由的右手拉扯她的手臂。尽管每个动作都让我左肋撕裂的伤口更痛。她没有动。我听不见,但我还感受得到喉咙震动。于是我试着用最响的音量喊她。 醒醒!醒醒!快逃!快……快逃! 第40章 谋杀/Murder(5) 我的伤没有大碍,医生说,只是破了皮。亦琛在身边陪了我一整天,他喂我吃东西,读书给我听,还陪我午睡。他还跟以前一样好,他没有变。只要没有那个入侵者,我们的感情不会有任何问题。 以前,妈妈总说我太软弱,不懂捍卫珍贵的东西。这次,我不会软弱了。我要迎战那个女人,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打败她,让她别再来破坏我的家庭。就算要用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也只能义无反顾。 我写在这里,立字为证。霍桐知道这件事的,她也很气。她说,她会帮我。 可恶的女人,你让他扇我巴掌,我会让你遍体鳞伤。 如果你不把丈夫还给我,我会让你的丑态,传遍全世界。 霍亦琛是独自前来,没带影子一般的关若望。他将我塞进座位,车门上锁。 这道貌岸然的禽兽,他居然对自己的妻子动手,还是那样一个百依百顺、对他爱得死心塌地的妻子。他从没讲过这段故事,他提起靳雅笙,只会平平淡淡地如同是个陌生人,好像不曾伤害她,也不曾令她由天真纯洁的少女,成了跟他一样恶毒的怨妇。 所有悲剧,是他一手造就。 车子在夜色中飞奔,驶离了繁华的市中心,进入小楼分立的郊外。在一扇雕栏大门前,霍亦琛按下几个数字。大门开启又关闭,我们很快置身于车库中。 我一路拍打车门,跟他抢方向盘,现在精疲力尽。 最后一点儿力气,我捡起落在身边的包裹,朝他丢去。 “变态!禽兽!人渣!” “我怎么才能既是禽兽又是人渣的呢?” “骗子!” 霍亦琛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最后这一项头衔终于说得通了:“不过,你指的是哪件事?” 我试图与他保持距离,他见我有再次落跑的苗头,先行一步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脑海中导演着他与倒在地上的靳雅笙那一幕,毛骨悚然。这个精神不正常的暴力狂! 面前有扇英国老式的铁栏电梯门,他按了上行键。门哗啦啦地打开,他将我硬推进去:“进去再说。” 我估算着脱身的可能:“我不会跟你进去的。” “这里房子离得够远,你叫也不会有人听见。”霍亦琛劝道,“我这是帮你省点儿力气,接下来需要挣扎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本来没想要叫的,他提醒了我。在我启唇的毫秒内,他脸色发黑,死死堵住了我的嘴。 “别叫,不然我掐死你。” 我被按在电梯隔间的墙壁上,尚存自由的双手狠狠捶墙,探着去摸紧急呼叫键。他用另一只手将我双腕攥在一起。 见刚才的威胁毫无威慑力,他瞪了眼:“不信吗?说不定我才是凶手。小五有没有告诉你,那辆出事的车子被切断了刹车?” 我虚弱地摇头。 “没错,他当然没告诉你。因为他不知道。因为只有我知道,因为是我干的。” 我渐渐冻住,他的语气太真实了。我从没见过霍亦琛这两眼放光的样子,狰狞,亢奋,如一匹嗜血的狼。我真的从不认识他这个人,就算过去某些时刻我认为自己接近了他的心。 “我太太威胁要把‘出轨’之事抖露出去,让我身败名裂,所以我想要灭口。而且,连同我的‘情人’一起灭口。我知道你们两人相约见面,所以先行对她的车下手。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电梯抵达地面一层,叮地作响。 他领着我走进房子:“你哭什么?白痴。” 我猜,我是被狠狠吓到了。 霍亦琛却显得兴致勃勃:“没错,我畏罪潜逃。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他拉开冰箱门,掏出一瓶酒,“哦等等,说不定,我们两人是共谋,一起畏罪潜逃。” 他又变出两只高脚杯,酒液的颜色如同罂粟。他将其中一杯推给我,我没有碰。 “你为什么生还,嗯?”他举杯致意,眸光骤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希望死的是你。” 这是一句真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但这次他说得很严肃,仿佛他将半生力气注入了这句话。而余下半生的力气,让他目光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释然且坦然。 我听见有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开始想,或许现在的眼泪,不是因为害怕。 他将第二杯酒也饮尽,魔法般地将壁炉生起了火。他拿起酒瓶子,旋转它,读取酒庄的名字,皱了皱眉,将它轻轻扔进了火焰。玻璃四溅,我低声惊叫。不知怎的,我在想象他在这里杀掉我,将我肢解,然后也那样,一扬手,让成为一块块的我葬身火炉。 低酒精浓度的液体,让火势稍减。 他掏出了第二瓶酒,棕黄色仿佛陈酿了流年爱恨,是高浓度威士忌。没有装杯,他直接从瓶口豪饮。 此时此刻,我却没想求他饶命。反正,我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还是别再……” 他撂下威士忌,笼住我的眼神,迷离失神。他摇晃着朝我走来:“我想,我是……”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好像,那半句话太过巨大,挤在嗓子眼儿里,要出来比分娩还难。 我们面面相觑,如同在玩一场谁先眨眼的游戏。我绝望乱摸的手,挨到了冰凉的锐物。眨眼游戏在顷刻间变成反应力游戏,我抡起的手被他打掉。他猛地伸臂绕过我的腰,我鼻子磕在他胸膛上,剧痛不已。我撞得头晕眼花。 他双手搁在我臀处,朝上使力将我整个人抬起,坐在了厨房的吧台上。他的唇寻到了我的,忘情吮吸。我听到体内,在破碎的底下,有新的、无以名状的东西,呼啸而出。我回应了他的吻,舌尖相抵,交缠不休。他将我的外套和衬衫脱掉,把战火引向全身。吧台太高,我一味低头,他一味抬头,彼此都很累。于是,战场转移至壁炉前的沙发。 我开始想,有多久没见他;多久没有,坐在床上跟宝贝玩泰迪熊,听见车轮的声音,听见门口他换下皮鞋的声音;多久没有,在宝贝睡着后,走出卧室,跟他面对面地吃一场沉默的晚饭;多久没有,我搂着宝贝睡着,半夜有人神经兮兮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而我起身出来,他正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百无聊赖地打盹儿。 其实,那是段残缺的日子。 纽约之后,命运将我们掰开,各归各位。霍宅之中,命运再次整蛊,给了我们世界上最美好的宝贝。爱情模糊地降生,又笃定地死亡。 在那栋三个人的房子里,他扮演着父亲,我扮演着母亲。我们为了孩子,漫无目的地堆在一起。他在雨中无意识地亲我,后来什么都没发生。我在旋涡中,无意识地帮他铲除敌手,后来,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那时那夜,炉火噼啪作响。我真心地以为他是个善于伪装的大坏人。他也真实地,一掌打开了我朝他挥刀的手。 于是,什么都发生了。 “你会杀了我的,对吧?”我满心祈祷这是结局。我绝不能带着跟霍亦琛在火炉前做爱,还十分喜欢的记忆,活下去。 我听到他轻轻地笑,呼出的暖气让我耳根发痒:“白痴。” Chapter 16 这个世界,本就是撒谎者的世界 我在几近虚脱后,沉沉入眠。 再次有知觉时,我睡在沙发上,盖着一条闻起来陈旧的被子。我抬起头,遮住自己,四下找寻失落的衣物。霍亦琛在我脚边坐着,想必这房子长久不来,冰箱里没有食物。他面前是只果酱罐子,一手持勺挖果酱,一手拿着小黑本儿,读得入神。 我跃起去抢:“还给我!” 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易躲开:“又不是你的。” 我全身酸疼,一时拗不过。裹着被子下地,踮着脚尖点至厨房。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面红耳赤。穿戴齐整后回到沙发前,小黑本荡然无存,霍亦琛神情悠然,吃他的果酱,时不时地察看壁炉。 奇迹般地,火一夜未熄。他不会是…… 我大惊失色:“你……” 霍亦琛点头:“没有。” 跨过沙发靠背,我见那记事本好端端躺在红丝绒上,放了心。 他笑:“写得很有趣啊,烧了可惜。” 我将日记本护在胸前,生怕他虚晃一枪,再突然出手。 他笑个不停:“你这学艺术的学生,都想象不出这样好的一个故事吧。” “你现在是要否认吗?”我反唇相讥,“反正她再也说不出话了,你想怎么污蔑都行。” “白痴。” “骗子!” “你刚跟骗子上了床。”他摇晃着勺子,“那也是我骗你的?” 他直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不,是可以逃的。我要报警,然后离婚,然后抢回宝贝,然后…… “这里没电话。”他张开双臂,懒洋洋地瘫在沙发里,“当初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地度假……不,畏罪潜逃而设计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 “放松点儿吧。”他仰起脖子看我,“有了宝贝之后,我们多久没享受二人世界了?” 霍亦琛是个不需要爱情,但需要婚姻的男人。 我明白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到底哪根筋……” “同情一下好吗?”霍亦琛正色道,“为了帮你洗脱嫌疑,有人刚被他大哥踢出了家族产业呢。” 调羹坠地。 我将手放在霍亦琛的额头上,发觉他正发着高烧。他神志不清地将我身上的被子慢慢拽走,围在他自己身上。透过细柔的蚕丝,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想起身去厨房烧开水,他紧紧抱住我的腰,头搁在我胸前:“别走。” 就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这人可能是伪装了半生的变态杀妻犯。 我让他抱到满意为止,安慰道:“等我一下,就五分钟。” 哄他上床,烧热水给他喝,用新鲜的橙子榨汁给他喝。我想,如果能找到活禽市场,我要杀只鸡,炖汤给他喝。 用不多的食材做好一顿午饭端来时,他兀自靠着床头,因病而涣散无神的黑眼睛,不满得像孩子。 “我一点儿也不想来找你。”他气呼呼地说,“只是,我怕传染给宝贝。” 是啊,我知道。要不是没人可找,他怎么会屈尊,冒着让我误会的危险来跟我过所谓的二人世界。 “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是个穷光蛋。” 我舀了一口饭,吹吹凉:“反而比较可爱。” “这是一个要求离婚的好机会。”他拼命按捺食欲。我知道我的手艺有多好。 “谢谢,我根本没跟你结过婚。” 道破了尴尬的分界线吧? “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分道扬镳,对吧?”他好歹咽了饭,嫌我喂得慢,将碗抢了过去。 都说吃人的嘴短,霍亦琛先生则没这种顾忌。他命令道:“诚实地回答问题,别回避。” 我生出一股无名火:“有意义吗?我从没走过,走的人,一直是你。” 霍亦琛语塞,低了头,默默吃饭。过会儿,他又问:“那如果我再也不走了呢?如果我再走,就天打五雷轰呢?” “说什么胡话!” 他不依不饶:“我再也不走。那你呢,你走不走?” 我鼓着腮帮子:“没想过。”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现在在舔勺子:“你在撒谎。你刚才眼睛转的时候,就是在想。想的结果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很重要。” 我看不下去他猫一样的举动,又怕抢了勺子,他会开始舔爪子。要拍拍他的头吗?或者帮他揉耳朵? 我叹气,在这怅惘的结尾,却意外地敛住要上扬的唇角:“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 霍亦琛眼睛也转,他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但只能接受:“保证?” 我试图忽略他病得神志不清,或者被安抚状态下心理智商只有十岁小孩的水平。 “保证。” 他放心地将整个脑袋躺进枕头:“那我做事速度得快些。” 我没问是什么事。 他高烧已退,闭目养神。我收了餐具,本打算留他独自睡觉,又怕病情复发。我坐在床的另一边,借着星点儿灯光,捧读十年前的文学杂志。半夜,霍亦琛醒了,他将被子拉至喉咙,翻身看着我:“我对天发誓,我不是杀人凶手。虽然有时会享受假装是凶手的感觉,但我不是。虽然有时想,如果放手一搏,结局会是更好,但……自始至终,我做不到。” 我将眼神移开纸页,友善地看他,给出一个想也未想的答案,四个字从心到口,速度快到不经由大脑:“我知道的。” 凡尘未了,沧海桑田未至,命运在那一刻说话,我们已经落定。我惊觉,自己一直知道霍亦琛。 他停顿,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久,乃至于再张口,我们都像老了十岁。 “帮我拿杯水,好吗?” 他将守护的重任,从我肩膀移开。 而我分明听见,风刮过森林。折断的枝条,拍打玻璃。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世界的左手是虚幻,右手是谎言。你不知自己坚守什么,前往何方。生还以来,我相信过许多东西,最终它们被证明是虚假的。对于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我知道什么叫危险,以至于,在看见它的时候,一眼就认出。 我要保护我们。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我再也不要回到生死的十字路口,眼睁睁看着命运的火焰,将我们吞噬。 我在黑暗中翻找,我知道它在这里。开车来时,我就看见它。 这是活生生的炼狱。 巨大的撞击声后,我耳朵近聋。我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是残血和断裂金属的一团混沌。一根又冷又硬的东西直直刺进我左肋骨,我双腿被卡在压扁的驾驶座中。车的前端起火,后端起火。我闻到烧焦的肉,那是我自己的肉。油箱已损,这说明车子随时可能爆炸。前窗粉碎,我可以爬出去。 右边的副驾驶,坐着靳雅笙。她向前趴着,长发与血污揉在一起。从那恐怖的血洞来看,她头受的伤比我重。但她四肢没有被挤压,她还有机会爬出去。她手在动,她还有知觉。我用唯一自由的右手拉扯她的手臂。尽管每个动作都让我左肋撕裂的伤口更痛。她没有动。我听不见,但我还感受得到喉咙震动。于是我试着用最响的音量喊她。 醒醒!醒醒!快逃!快……快逃! 第41章 谋杀/Murder(6) 很久,她终于有了回应。她茫然地看我。很快,火烧到了她的头发,和我的。她的痛感一定比我明显,因为她美丽的眼睛突然醒了,放出恐惧的光。 我继续对她喊话。 快……爬出去…… 她开始费力地挪动,但成果喜人,毕竟她整个身体都是自由的。她在对我说话。我仅能从口形判断。 她说,帮我……帮我! 据说,面临生死时,人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我试着向她那边移动,我猛地一抽身体,左肋撕裂。我爆发出自己听不到的痛叫。腿卡得太死,动弹不得。但左手也能抽出来了。 靳雅笙继续尖叫,帮我!帮我! 我双手托住她的臀,帮着将她托出了座位。她两肘向前匍匐,她的腿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她在努力。快……快……火越烧越大……没有时间了…… 她脱身了! 我等着她回转身,从外面拉开我这侧已变形的车门,将我拖出去。这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我充满希望地看她。可她回转了头,按住头上不停流血的伤口。 她看了我一眼,缓慢但笃定地走了。 记忆的末端,我记得自己在哭,很不争气地痛哭流涕。是对她见死不救的气,还是对死亡脚步的恐惧?在天地降入黑暗之前,我只有哭。我也没能看见,她走出不到五步,车身爆炸。她走得不远,被狠狠弹出。我也一样。 决定我们不同生死的,只是命而已。 下一次,我不会有这样的好命了。 8月1日 妈妈一直说,雅笙,你太软弱。你从不懂捍卫。你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只有被宰割被鱼肉的份儿。比如说你的亦琛哥哥吧,你根本守不住他。 我不信。他与我二十几年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可今天,我不得不接受,那一天还是来了。面对第三者的存在,我要么战,要么死。 真是好笑啊,抱定了这样决心的我,还是懦弱地失败了。 我见到她了。她叫沈珺瑶,十八岁,还是十九岁?她青春得不可一世,是我不可想象的。一面之缘时,我仅承认她是个漂亮姑娘,像花田里一枝幽幽开放、娇艳欲滴的小雏菊。只说第三句话,我已全盘否定。她不是楚楚可怜的小花,她聪明,有野心,锲而不舍,是百弯而不断的藤蔓。 或者,她在男人面前是楚楚可怜的。但只有同为女人,才能看出她的本真。 “我不会罢手的。”她直言不讳。 我真恨自己,竟被她吓到,话也说不连贯:“你……你有什么条件?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只要……别夺走他……” “他从来不是你的,何谈夺走。”沈珺瑶冷冷地说,“你给我的钱,会比成为四太更多吗?” 其实我没钱。但并不是说,连可以换钱的东西也没有……我摸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这钻石很大颗,他们说,世间罕见。我脱下来,抱着希望问:“这么多的钱,可以吗?是你的了。” 她一定觉得我是白痴:“没听到我问的问题吗?再多钱,也没嫁入霍家来得值。” 我支支吾吾地说傻话:“我有其他有钱的单身朋友,可以介绍给你。你聪明又漂亮,一定找得到如意郎君。”我是史上最不争气的妻子,我一定是。 “你好烦。”沈珺瑶哼了一声,“如果约我就是要说这些,抱歉我没时间。” 霍桐适时冲了出来。她一定对我的软弱失望透顶了。她挡在沈珺瑶面前,目光锐利似剑:“拜托,这什么世道,当小三的可以嚣张到这个地步。” 沈珺瑶没有退缩:“亦琛根本不爱她。所以,谁才是小三呢?” 霍桐笑:“小姑娘,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们有钱有势,而你不过穷人一个,而且不巧,又穷又贱。今天,还真是要替天行道。” 她事先并没告诉我预备了人手。茶餐厅此时空无一人,竟也是她事先安排好的。这时两个彪形大汉蹿出,打晕了沈珺瑶,将她拖到走廊深处的小黑屋中。霍桐一声令下,一盆冷水将她浇醒。小女孩抱着赤裸的身体,这下害怕了。霍桐踢她膝盖,叫她跪下,劈脸给了她几个耳光。扯着她的头发对我说:“雅笙,要对她怎样都是你说了算。就算你想叫她死,我也有办法掩盖过去。”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怕了,嗫嚅:“别……我没那么想……我只想求她离开他……” 霍桐摇头:“你真是活该被欺负。”她拉着沈珺瑶的头向墙上撞。后者的哭声被惨烈的撞击声盖过去,她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错,在我最过分的梦中,想对她这么做。可亲眼看见,我又心软了。 看到血的时候,我双脚麻木,手臂直直贴着身体:“别打了!二姐!她……她也很可怜……” 霍桐用她的方法继续折磨坏女人。在她身上刺了猥亵的字,还拍了照片。我到现在还在哆嗦,也写不出那几个字,因为实在太过难听。我是个多么脆弱的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些真的发生过,我想不相信也不行。 我敢发誓,沈珺瑶血肉模糊地倒在了地上。她现在不美了,她丑得像我眼前的一抹污泥。她怨毒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笑得像个妖怪:“你对我做了什么?如果亦琛知道,他会如数返还在你身上。我会让他知道的,你这毒妇……” 当然了,她会污蔑我的。她会指天誓日地说,我曾经毒打、侮辱过她。她的狠心,我一辈子也比不上。就连霍桐,我都比不上。说不定,霍桐也会污蔑我,说这些事情我也做了。甚至,大部分是我做的,她只是帮手,她还劝过我停手。 这个世界,本就是撒谎者的世界。谁是精妙绝伦的骗子,谁才活得最好。 我现在都明白了。 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你是否会欣慰呢? 关若望带宝贝来时,霍亦琛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但不论关若望怎么劝,他都拒绝继续卧床。他端端站着,苍白但结实。 “他何时来?” 关若望答:“在路上了。” 霍亦琛看着他多年的守护者,胸中有气血翻涌:“这么多年,谢谢你。” 关若望笑:“四少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有要守护的东西,心甘情愿。” 霍亦琛唇角压下难以抑制的动容:“无论怎样,说还是要说。” 我唯一一次见过霍亦坤,是在家族相册里。他浓眉大眼,英挺如松,有种旧时男子的儒雅美息。而他不但有书卷气,亦有戎马功。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霍氏主心。人说他很可怕,面对异己从无心慈手软。如果说我在霍氏这真正的豪门曾学到什么东西,那就是弱者无天下。 我护着宝贝,坐在卧室。关若望在门前。我从窗户看到霍亦坤的车子驶来,如古时皇帝的轿子。 车门开启。 我期待着一个年老而不显老的男子。尽管双鬓已是花白,但身材依旧英然,步伐依旧孔武有力,眼神依旧敏如鹰隼。这世界给他许多,他也回报甚丰。他还没准备好老去。 因此,当真正的他现身,我根本没有认出。 那竟是个大腹便便的白发胖老头儿,笑容可掬,像谁家小店铺里供着的财神爷。五官尚有风华绝代的印迹,但年老肉弛,已失当年的英俊。他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显得毫无力量。这就是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无间英雄霍亦坤? 关若望递给我警醒的眼神。 冷硬的黑物就在手边枕头底下,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 霍亦琛在客厅里等着大哥,见那庞然大物走近,站直了身体:“大哥。” 大哥笑得吉祥满满:“小琛,事到如今,主动送上门来,我终于可饶你了。” “今天,缺了你不行。”霍亦琛答,“警察在路上了。” 大哥的笑容,愈收愈弱。他定了定神:“那我们还真要速战速决,不是吗?” 就在这时,我终于察觉到外人都说的“最相像兄弟”的神采合一。 霍亦琛点头。 然后,他问了那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小川来了吗?” 二十年后,宝贝代表国家队参加了国际射击比赛,并捧回奖牌。我们都为她骄傲,尽管她的妈妈打死也不承认,是因为两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妈妈拔枪怒射的英姿,一朝神迷。 我并没拔枪怒射,但我真的最开心教会女儿,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拔枪对准关若望时,心里毫不打鼓。 那是我此生最笃定的出击。 关若望那睿智深邃的灰眼睛,一瞬间血红狰狞,很快又落灭。大势已去,他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不会再糊涂第二次。警车的声音响彻街道,两兄弟快步上楼,胖大哥全不落后。他匆匆看过昔日旧主,苦笑,命已败亡。 最后,他看向我。这局棋中,他只没想到我也是其中一员。那些夜晚,当他借给我怜悯之手时,他是真心的。可我,不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受害者。我曾说,关律师并非坏人。他只答,他不做好人,但求是个忠实的人。 他所效忠的人,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肉。 “为什么要下杀手呢?”我问,“靳雅笙卖掉婚戒时,找你帮忙。你偷了那钱中的一部分,拿给霍桐去赎小川。靳雅笙发现了,威胁要告诉亦琛。只因为这个,就要杀了她吗?” “不。”关若望摇头,“她威胁的,是要告诉小川。”他苦笑,“算了,跟那些都无关。我的职责,是先把霍其凯捞出来,再给她卖戒指,最后,才能去救我自己的儿子。而我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笑得正酣,完全不管小川的生死。好像这世界整个该给他们糟蹋,心甘情愿。” 我可能没有必要拿着枪的。他根本不是坏人。 关若望到底看穿了我,他和蔼地安慰我,就像所有人最信任的那个关律师。 “我唯一欠一句对不起的人是你,沈珺瑶。我没想到,她改了主意,没有跟霍其凯出去兜风,而是找来了你。” 为什么要杀她…… 他冷漠地答:“怎样呢?死了又怎样?反正,没有人在乎她。” 当靳雅笙的日记终于读到最后一页,我知道她在说谎,对于很多事情。 比如,霍亦琛没跟她上过床,一次也没有。他从始至终当她是妹妹,他渴望有婚姻和家庭,她的家庭则刚刚残破。于是,他说服自己娶了她。 直至他明白,婚姻和感情,都不容丝毫地混淆。 他自认愧对她一生,但他没有对她动过手,更没有背着她出轨。即便在发现她跟自己的侄子有一腿后,仍无转移。 靳雅笙却是真真切切地恨他。一度,她编出了一整本“婚姻手记”,留待日后复仇。她也曾对霍亦泓透露,将要毁掉她丈夫和我。那是霍亦泓想要对我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不过,在我零星的记忆中,靳雅笙已亲口对我说过,于是无须他人转述。 靳雅笙大概想不到,我凭借着她满纸谎言,找回了大部分真实的记忆。 我进入浩室工业,渐渐对霍亦烽生出仰慕。 靳雅笙认定,我这既穷且贱的女人将靶子转为三少爷。那时,她将这本日记寄给他,希望他认清我的“本来面目”。怎奈三少爷前女友甚众,而且穷追烂打的太多,他只当又是前女友的匿名纪念品,于是束之高阁,再不理会。 当亦烽出发去环游世界,左凌眉为他打点行装时,装错了与他日记封面类似的、靳雅笙的日记。他翻开读了,又知警察局正要重启此案,恐怕靳雅笙还有其余构陷手段,藏而未知。他怕我会受到牵连,驱车赶来找我。 雪夜,在那晚成冰。 霍亦琛说,他开始怀疑关若望,就是三哥死的那一天。 关若望带走了我,带到一个他不知晓也无法控制的地方。正如我所知,那夜,在关若望安排的酒店房间里,我的随身物品遭窃。 关若望得知日记的存在,疑心靳雅笙会在里面记述他帮忙卖出戒指的事,从而牵涉出他。 霍亦坤在危机关头归来,家里确确实实知道关若望与霍桐感情到了哪一步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霍亦琛第一次抛弃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回头寻来。 而第二次,他离开我,再掉转车头回来找我只花了一分钟。可我已走失不见。 不过,终究不晚。 他走过来,将我和女儿抱进怀里。 “你找我?” 我狐疑地看靳雅笙。 她说,要跟我讲和。没有人,可以在被毒打之后,还跑来跟毒打你的人讲和。我到今天还会被噩梦惊醒,她疯狂的拳脚,已经不像女人,甚至不像个人。可我竟不那么恨她。以我所见,她爱她的丈夫。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而且,刚才的电话里,她听起来很悲伤,她说她舍弃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在舍弃之前,她没当回事儿。她只想换些钱,帮帮五弟,而唯一顾虑的,不过是怕霍亦琛会对她生气。 “戒指真的没了。”靳雅笙,这骄傲的富家女,在我面前落下泪。她故作刚强地冷笑,“可我却后悔了。” 她甩掉眼泪,装作轻松:“我想我是真的爱他呢。以前,是看他不爱我,看他老当我是妹妹是小孩,我才跟他赌气。好啊,你不爱我,那我也不爱你。骗自己……真的行不通。以后我要好好努力,让他知道我的爱。”她看我一眼,跨上了她豪车的驾驶座,“对了,我给三哥寄了份礼物,是关于你的。可现在,我也后悔了。走吧,我带你去找他,亲手把它拿回来毁掉。” 她是真的好心吗?我不确定,没敢上车。我问:“什么礼物?” 靳雅笙笑:“以你和我为题,我写了一本小说,文笔还不错呢,细节丰满,人物鲜明。我把我写成好女人,把你写成坏女人,把他写成坏男人。但事实上,我们都不是好,也不是坏,我们只是复杂的我们,好好坏坏,冷暖自知。不过呢,如果我以后出什么事,有那本‘小说’在,你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没有听懂,仍是狐疑地看她。 靳雅笙很不耐烦。看着别扭的我,她又有了个新主意。她从座位里跳了出来:“不如你来开车吧。你说过想体验我的生活,那就从开我的法拉利开始啊。”她笑得落寞,“做我,真的没那么轻松的。” 命运也好,注定也好。 我坐进了驾驶座。我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 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第41章 谋杀/Murder(6) 很久,她终于有了回应。她茫然地看我。很快,火烧到了她的头发,和我的。她的痛感一定比我明显,因为她美丽的眼睛突然醒了,放出恐惧的光。 我继续对她喊话。 快……爬出去…… 她开始费力地挪动,但成果喜人,毕竟她整个身体都是自由的。她在对我说话。我仅能从口形判断。 她说,帮我……帮我! 据说,面临生死时,人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我试着向她那边移动,我猛地一抽身体,左肋撕裂。我爆发出自己听不到的痛叫。腿卡得太死,动弹不得。但左手也能抽出来了。 靳雅笙继续尖叫,帮我!帮我! 我双手托住她的臀,帮着将她托出了座位。她两肘向前匍匐,她的腿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她在努力。快……快……火越烧越大……没有时间了…… 她脱身了! 我等着她回转身,从外面拉开我这侧已变形的车门,将我拖出去。这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我充满希望地看她。可她回转了头,按住头上不停流血的伤口。 她看了我一眼,缓慢但笃定地走了。 记忆的末端,我记得自己在哭,很不争气地痛哭流涕。是对她见死不救的气,还是对死亡脚步的恐惧?在天地降入黑暗之前,我只有哭。我也没能看见,她走出不到五步,车身爆炸。她走得不远,被狠狠弹出。我也一样。 决定我们不同生死的,只是命而已。 下一次,我不会有这样的好命了。 8月1日 妈妈一直说,雅笙,你太软弱。你从不懂捍卫。你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只有被宰割被鱼肉的份儿。比如说你的亦琛哥哥吧,你根本守不住他。 我不信。他与我二十几年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可今天,我不得不接受,那一天还是来了。面对第三者的存在,我要么战,要么死。 真是好笑啊,抱定了这样决心的我,还是懦弱地失败了。 我见到她了。她叫沈珺瑶,十八岁,还是十九岁?她青春得不可一世,是我不可想象的。一面之缘时,我仅承认她是个漂亮姑娘,像花田里一枝幽幽开放、娇艳欲滴的小雏菊。只说第三句话,我已全盘否定。她不是楚楚可怜的小花,她聪明,有野心,锲而不舍,是百弯而不断的藤蔓。 或者,她在男人面前是楚楚可怜的。但只有同为女人,才能看出她的本真。 “我不会罢手的。”她直言不讳。 我真恨自己,竟被她吓到,话也说不连贯:“你……你有什么条件?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只要……别夺走他……” “他从来不是你的,何谈夺走。”沈珺瑶冷冷地说,“你给我的钱,会比成为四太更多吗?” 其实我没钱。但并不是说,连可以换钱的东西也没有……我摸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这钻石很大颗,他们说,世间罕见。我脱下来,抱着希望问:“这么多的钱,可以吗?是你的了。” 她一定觉得我是白痴:“没听到我问的问题吗?再多钱,也没嫁入霍家来得值。” 我支支吾吾地说傻话:“我有其他有钱的单身朋友,可以介绍给你。你聪明又漂亮,一定找得到如意郎君。”我是史上最不争气的妻子,我一定是。 “你好烦。”沈珺瑶哼了一声,“如果约我就是要说这些,抱歉我没时间。” 霍桐适时冲了出来。她一定对我的软弱失望透顶了。她挡在沈珺瑶面前,目光锐利似剑:“拜托,这什么世道,当小三的可以嚣张到这个地步。” 沈珺瑶没有退缩:“亦琛根本不爱她。所以,谁才是小三呢?” 霍桐笑:“小姑娘,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们有钱有势,而你不过穷人一个,而且不巧,又穷又贱。今天,还真是要替天行道。” 她事先并没告诉我预备了人手。茶餐厅此时空无一人,竟也是她事先安排好的。这时两个彪形大汉蹿出,打晕了沈珺瑶,将她拖到走廊深处的小黑屋中。霍桐一声令下,一盆冷水将她浇醒。小女孩抱着赤裸的身体,这下害怕了。霍桐踢她膝盖,叫她跪下,劈脸给了她几个耳光。扯着她的头发对我说:“雅笙,要对她怎样都是你说了算。就算你想叫她死,我也有办法掩盖过去。”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怕了,嗫嚅:“别……我没那么想……我只想求她离开他……” 霍桐摇头:“你真是活该被欺负。”她拉着沈珺瑶的头向墙上撞。后者的哭声被惨烈的撞击声盖过去,她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错,在我最过分的梦中,想对她这么做。可亲眼看见,我又心软了。 看到血的时候,我双脚麻木,手臂直直贴着身体:“别打了!二姐!她……她也很可怜……” 霍桐用她的方法继续折磨坏女人。在她身上刺了猥亵的字,还拍了照片。我到现在还在哆嗦,也写不出那几个字,因为实在太过难听。我是个多么脆弱的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些真的发生过,我想不相信也不行。 我敢发誓,沈珺瑶血肉模糊地倒在了地上。她现在不美了,她丑得像我眼前的一抹污泥。她怨毒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笑得像个妖怪:“你对我做了什么?如果亦琛知道,他会如数返还在你身上。我会让他知道的,你这毒妇……” 当然了,她会污蔑我的。她会指天誓日地说,我曾经毒打、侮辱过她。她的狠心,我一辈子也比不上。就连霍桐,我都比不上。说不定,霍桐也会污蔑我,说这些事情我也做了。甚至,大部分是我做的,她只是帮手,她还劝过我停手。 这个世界,本就是撒谎者的世界。谁是精妙绝伦的骗子,谁才活得最好。 我现在都明白了。 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你是否会欣慰呢? 关若望带宝贝来时,霍亦琛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但不论关若望怎么劝,他都拒绝继续卧床。他端端站着,苍白但结实。 “他何时来?” 关若望答:“在路上了。” 霍亦琛看着他多年的守护者,胸中有气血翻涌:“这么多年,谢谢你。” 关若望笑:“四少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有要守护的东西,心甘情愿。” 霍亦琛唇角压下难以抑制的动容:“无论怎样,说还是要说。” 我唯一一次见过霍亦坤,是在家族相册里。他浓眉大眼,英挺如松,有种旧时男子的儒雅美息。而他不但有书卷气,亦有戎马功。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霍氏主心。人说他很可怕,面对异己从无心慈手软。如果说我在霍氏这真正的豪门曾学到什么东西,那就是弱者无天下。 我护着宝贝,坐在卧室。关若望在门前。我从窗户看到霍亦坤的车子驶来,如古时皇帝的轿子。 车门开启。 我期待着一个年老而不显老的男子。尽管双鬓已是花白,但身材依旧英然,步伐依旧孔武有力,眼神依旧敏如鹰隼。这世界给他许多,他也回报甚丰。他还没准备好老去。 因此,当真正的他现身,我根本没有认出。 那竟是个大腹便便的白发胖老头儿,笑容可掬,像谁家小店铺里供着的财神爷。五官尚有风华绝代的印迹,但年老肉弛,已失当年的英俊。他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显得毫无力量。这就是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无间英雄霍亦坤? 关若望递给我警醒的眼神。 冷硬的黑物就在手边枕头底下,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 霍亦琛在客厅里等着大哥,见那庞然大物走近,站直了身体:“大哥。” 大哥笑得吉祥满满:“小琛,事到如今,主动送上门来,我终于可饶你了。” “今天,缺了你不行。”霍亦琛答,“警察在路上了。” 大哥的笑容,愈收愈弱。他定了定神:“那我们还真要速战速决,不是吗?” 就在这时,我终于察觉到外人都说的“最相像兄弟”的神采合一。 霍亦琛点头。 然后,他问了那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小川来了吗?” 二十年后,宝贝代表国家队参加了国际射击比赛,并捧回奖牌。我们都为她骄傲,尽管她的妈妈打死也不承认,是因为两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妈妈拔枪怒射的英姿,一朝神迷。 我并没拔枪怒射,但我真的最开心教会女儿,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拔枪对准关若望时,心里毫不打鼓。 那是我此生最笃定的出击。 关若望那睿智深邃的灰眼睛,一瞬间血红狰狞,很快又落灭。大势已去,他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不会再糊涂第二次。警车的声音响彻街道,两兄弟快步上楼,胖大哥全不落后。他匆匆看过昔日旧主,苦笑,命已败亡。 最后,他看向我。这局棋中,他只没想到我也是其中一员。那些夜晚,当他借给我怜悯之手时,他是真心的。可我,不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受害者。我曾说,关律师并非坏人。他只答,他不做好人,但求是个忠实的人。 他所效忠的人,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肉。 “为什么要下杀手呢?”我问,“靳雅笙卖掉婚戒时,找你帮忙。你偷了那钱中的一部分,拿给霍桐去赎小川。靳雅笙发现了,威胁要告诉亦琛。只因为这个,就要杀了她吗?” “不。”关若望摇头,“她威胁的,是要告诉小川。”他苦笑,“算了,跟那些都无关。我的职责,是先把霍其凯捞出来,再给她卖戒指,最后,才能去救我自己的儿子。而我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笑得正酣,完全不管小川的生死。好像这世界整个该给他们糟蹋,心甘情愿。” 我可能没有必要拿着枪的。他根本不是坏人。 关若望到底看穿了我,他和蔼地安慰我,就像所有人最信任的那个关律师。 “我唯一欠一句对不起的人是你,沈珺瑶。我没想到,她改了主意,没有跟霍其凯出去兜风,而是找来了你。” 为什么要杀她…… 他冷漠地答:“怎样呢?死了又怎样?反正,没有人在乎她。” 当靳雅笙的日记终于读到最后一页,我知道她在说谎,对于很多事情。 比如,霍亦琛没跟她上过床,一次也没有。他从始至终当她是妹妹,他渴望有婚姻和家庭,她的家庭则刚刚残破。于是,他说服自己娶了她。 直至他明白,婚姻和感情,都不容丝毫地混淆。 他自认愧对她一生,但他没有对她动过手,更没有背着她出轨。即便在发现她跟自己的侄子有一腿后,仍无转移。 靳雅笙却是真真切切地恨他。一度,她编出了一整本“婚姻手记”,留待日后复仇。她也曾对霍亦泓透露,将要毁掉她丈夫和我。那是霍亦泓想要对我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不过,在我零星的记忆中,靳雅笙已亲口对我说过,于是无须他人转述。 靳雅笙大概想不到,我凭借着她满纸谎言,找回了大部分真实的记忆。 我进入浩室工业,渐渐对霍亦烽生出仰慕。 靳雅笙认定,我这既穷且贱的女人将靶子转为三少爷。那时,她将这本日记寄给他,希望他认清我的“本来面目”。怎奈三少爷前女友甚众,而且穷追烂打的太多,他只当又是前女友的匿名纪念品,于是束之高阁,再不理会。 当亦烽出发去环游世界,左凌眉为他打点行装时,装错了与他日记封面类似的、靳雅笙的日记。他翻开读了,又知警察局正要重启此案,恐怕靳雅笙还有其余构陷手段,藏而未知。他怕我会受到牵连,驱车赶来找我。 雪夜,在那晚成冰。 霍亦琛说,他开始怀疑关若望,就是三哥死的那一天。 关若望带走了我,带到一个他不知晓也无法控制的地方。正如我所知,那夜,在关若望安排的酒店房间里,我的随身物品遭窃。 关若望得知日记的存在,疑心靳雅笙会在里面记述他帮忙卖出戒指的事,从而牵涉出他。 霍亦坤在危机关头归来,家里确确实实知道关若望与霍桐感情到了哪一步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霍亦琛第一次抛弃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回头寻来。 而第二次,他离开我,再掉转车头回来找我只花了一分钟。可我已走失不见。 不过,终究不晚。 他走过来,将我和女儿抱进怀里。 “你找我?” 我狐疑地看靳雅笙。 她说,要跟我讲和。没有人,可以在被毒打之后,还跑来跟毒打你的人讲和。我到今天还会被噩梦惊醒,她疯狂的拳脚,已经不像女人,甚至不像个人。可我竟不那么恨她。以我所见,她爱她的丈夫。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而且,刚才的电话里,她听起来很悲伤,她说她舍弃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在舍弃之前,她没当回事儿。她只想换些钱,帮帮五弟,而唯一顾虑的,不过是怕霍亦琛会对她生气。 “戒指真的没了。”靳雅笙,这骄傲的富家女,在我面前落下泪。她故作刚强地冷笑,“可我却后悔了。” 她甩掉眼泪,装作轻松:“我想我是真的爱他呢。以前,是看他不爱我,看他老当我是妹妹是小孩,我才跟他赌气。好啊,你不爱我,那我也不爱你。骗自己……真的行不通。以后我要好好努力,让他知道我的爱。”她看我一眼,跨上了她豪车的驾驶座,“对了,我给三哥寄了份礼物,是关于你的。可现在,我也后悔了。走吧,我带你去找他,亲手把它拿回来毁掉。” 她是真的好心吗?我不确定,没敢上车。我问:“什么礼物?” 靳雅笙笑:“以你和我为题,我写了一本小说,文笔还不错呢,细节丰满,人物鲜明。我把我写成好女人,把你写成坏女人,把他写成坏男人。但事实上,我们都不是好,也不是坏,我们只是复杂的我们,好好坏坏,冷暖自知。不过呢,如果我以后出什么事,有那本‘小说’在,你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没有听懂,仍是狐疑地看她。 靳雅笙很不耐烦。看着别扭的我,她又有了个新主意。她从座位里跳了出来:“不如你来开车吧。你说过想体验我的生活,那就从开我的法拉利开始啊。”她笑得落寞,“做我,真的没那么轻松的。” 命运也好,注定也好。 我坐进了驾驶座。我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 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第42章 尾声:葬礼/Funeral 就像午夜的马戏团,旋转木马在热闹的音乐中起舞。那里空无一人,但满是欢乐回忆。 他的玩具厂,他的糖果店。他不老的童心,像画眉鸟般的歌唱。 小丑鞠躬,小丑退场,斗大的眼睛看尽人间百味,仍选择带来愉悦。他与他流浪的大家族,绝知天涯美好,带来一场又一场的奇遇与传奇。当繁华散尽,他们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魔笛奏鸣,永恒隽永。 亦烽说过,他想要环游世界,跟随马戏团一起,成为不老传奇。 我看见,他们的妈妈在华丽中垂泪。她曾抱着矛盾的往事,发誓要痛恨这个儿子,而今,亦烽却再也不能活着听她老而弥纯的恣意撒娇。 霍亦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现场工作。她才是这一家的女主人,这年轻的女强人,正于废墟之上升起,灿若凤凰。只有我看见,她眼角挂着泪痕。她还记得,在做衣服做到眼睛发黑时,只有三哥会叫她出来,跟她分享一支上好的雪茄。 我没见到霍桐。 只有小川,他现在是浩室工业的总裁。他不知自己姓关,但有一天,他的母亲或许会想通。霍姓所承载的,不都是荣光,也有重量,还有肮脏。接过前人权杖的他,迅速成熟。只有在面对凌眉的嫌弃时,他才会露出一丝属于少年的甜蜜忧愁。 不能少的,还有亦烽的一众前女友。她们聚在一起回忆他,居然撇去糟粕,记得的只有好事。她们都说,三少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粗糙,他仗义,他乐善好施,他侠骨柔情。 而他说,他真切地爱过她们每个人。 我不怀疑。我从不怀疑。他有一颗那样美好又宏大的心。 他会跨过天堂的矮墙,对着地上的我们,举起一杯晶莹的香槟,笑出满口白牙。 “果然。”小五霍亦泓看着周遭梦幻的色彩,笑中带泪,“我知道,三哥最想要的葬礼,就是这样。” “你回家,他最开心。”我道。 霍亦泓摸摸凌乱的头发:“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三哥不在了,四哥也要离开。而大哥……真的老了。以后的霍家,还有谁呢?” 我知道,那天,亦烽他跟我们在一起。霍亦琛带来他的枪,在揭开真相的一瞬,由它代表亦烽,在保护所爱之人。 他们三兄弟的诡计俱乐部,生死不散。 “我爱那家伙,关若望,我爱他。这么多年了,我没他不行。” 大哥宽待了关若望,相信在他年事高时,还可以重获自由,在儿子身边颐养天年。 “小川到现在还一无所知。”霍亦琛道,“他是个好苗子,比你儿子强得多。不过,还是放他自由吧。在他父亲之后,他不该再为霍家贡献一生。” “这是提醒我,你把我儿子搞进复健院了。” “那是他咎由自取。你太娇惯他,我一早就这么说。无论如何,你也把我赶出集团了。两清。” 大哥郑重其事道:“我现在重新邀请你回来。” 亦琛摇头:“你需要做的,是聘请一个职业经理人。霍氏早晚要走到这一步,不是坏事。” “那你后半辈子干什么?” “给别人当职业经理人啊。”他笑道,“给你打工,没钱赚,还不如给别人打工。不妨告诉你,我很抢手。” 大哥绝望地叫:“我会给你股份的!” 而他的弟弟不再回头,脚步伴着微笑。天地共知,他曾在抓获凶手的那天,想着已不在身边的兄长,想着曾经的诡计俱乐部,泪流满面。 他要帮那在天之灵完成一些心愿,一定要,他知道的。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牵着宝贝。她爱死了今天身上的泡泡裙。我说,这是三叔买给你的。后来,当她再长大一些,会啧啧地感叹,看看我小时候的衣服,三叔品位真是比你跟我爸都好得多。我说,是啊,那家伙最懂女人了。 不过那时,她还没学会在三叔生前的好品位映照下,鄙视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时,我看着霍亦琛自音乐飘舞的旋律中走来,背后是一场盛大的派对,以生命开始,以生命作结。 一切已真相大白,尘归尘,土归土。靳雅笙是否安息,我不知道。但沈珺瑶,从此要以她真正的身份活下去。 “那么,就是这样了。” 霍亦琛点头:“是啊,就是这样了。你后半辈子打算做什么?当画家?” “不行。”我答,“抚养女儿,要有份稳定的工作。我打算去中学当美术老师。” “好主意。” “我已经在投简历了。” “真巧,我也是。” 霍亦琛看我:“现在我也是个穷人了,两个穷人一起租房更省钱。你说呢?” 我也看他:“没错。” 我们站在草地上,尴尬地沉默。宝贝抬起头,拉拉我,又拉拉他,奶声奶气地说着孩子话:“爸爸……妈妈……回家……” 宝贝的爸爸妈妈没听到宝贝的话,他们相互凝视,向着夕阳西下的天涯。 2016年6月30日 于波士顿 第42章 尾声:葬礼/Funeral 就像午夜的马戏团,旋转木马在热闹的音乐中起舞。那里空无一人,但满是欢乐回忆。 他的玩具厂,他的糖果店。他不老的童心,像画眉鸟般的歌唱。 小丑鞠躬,小丑退场,斗大的眼睛看尽人间百味,仍选择带来愉悦。他与他流浪的大家族,绝知天涯美好,带来一场又一场的奇遇与传奇。当繁华散尽,他们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魔笛奏鸣,永恒隽永。 亦烽说过,他想要环游世界,跟随马戏团一起,成为不老传奇。 我看见,他们的妈妈在华丽中垂泪。她曾抱着矛盾的往事,发誓要痛恨这个儿子,而今,亦烽却再也不能活着听她老而弥纯的恣意撒娇。 霍亦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现场工作。她才是这一家的女主人,这年轻的女强人,正于废墟之上升起,灿若凤凰。只有我看见,她眼角挂着泪痕。她还记得,在做衣服做到眼睛发黑时,只有三哥会叫她出来,跟她分享一支上好的雪茄。 我没见到霍桐。 只有小川,他现在是浩室工业的总裁。他不知自己姓关,但有一天,他的母亲或许会想通。霍姓所承载的,不都是荣光,也有重量,还有肮脏。接过前人权杖的他,迅速成熟。只有在面对凌眉的嫌弃时,他才会露出一丝属于少年的甜蜜忧愁。 不能少的,还有亦烽的一众前女友。她们聚在一起回忆他,居然撇去糟粕,记得的只有好事。她们都说,三少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粗糙,他仗义,他乐善好施,他侠骨柔情。 而他说,他真切地爱过她们每个人。 我不怀疑。我从不怀疑。他有一颗那样美好又宏大的心。 他会跨过天堂的矮墙,对着地上的我们,举起一杯晶莹的香槟,笑出满口白牙。 “果然。”小五霍亦泓看着周遭梦幻的色彩,笑中带泪,“我知道,三哥最想要的葬礼,就是这样。” “你回家,他最开心。”我道。 霍亦泓摸摸凌乱的头发:“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三哥不在了,四哥也要离开。而大哥……真的老了。以后的霍家,还有谁呢?” 我知道,那天,亦烽他跟我们在一起。霍亦琛带来他的枪,在揭开真相的一瞬,由它代表亦烽,在保护所爱之人。 他们三兄弟的诡计俱乐部,生死不散。 “我爱那家伙,关若望,我爱他。这么多年了,我没他不行。” 大哥宽待了关若望,相信在他年事高时,还可以重获自由,在儿子身边颐养天年。 “小川到现在还一无所知。”霍亦琛道,“他是个好苗子,比你儿子强得多。不过,还是放他自由吧。在他父亲之后,他不该再为霍家贡献一生。” “这是提醒我,你把我儿子搞进复健院了。” “那是他咎由自取。你太娇惯他,我一早就这么说。无论如何,你也把我赶出集团了。两清。” 大哥郑重其事道:“我现在重新邀请你回来。” 亦琛摇头:“你需要做的,是聘请一个职业经理人。霍氏早晚要走到这一步,不是坏事。” “那你后半辈子干什么?” “给别人当职业经理人啊。”他笑道,“给你打工,没钱赚,还不如给别人打工。不妨告诉你,我很抢手。” 大哥绝望地叫:“我会给你股份的!” 而他的弟弟不再回头,脚步伴着微笑。天地共知,他曾在抓获凶手的那天,想着已不在身边的兄长,想着曾经的诡计俱乐部,泪流满面。 他要帮那在天之灵完成一些心愿,一定要,他知道的。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牵着宝贝。她爱死了今天身上的泡泡裙。我说,这是三叔买给你的。后来,当她再长大一些,会啧啧地感叹,看看我小时候的衣服,三叔品位真是比你跟我爸都好得多。我说,是啊,那家伙最懂女人了。 不过那时,她还没学会在三叔生前的好品位映照下,鄙视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时,我看着霍亦琛自音乐飘舞的旋律中走来,背后是一场盛大的派对,以生命开始,以生命作结。 一切已真相大白,尘归尘,土归土。靳雅笙是否安息,我不知道。但沈珺瑶,从此要以她真正的身份活下去。 “那么,就是这样了。” 霍亦琛点头:“是啊,就是这样了。你后半辈子打算做什么?当画家?” “不行。”我答,“抚养女儿,要有份稳定的工作。我打算去中学当美术老师。” “好主意。” “我已经在投简历了。” “真巧,我也是。” 霍亦琛看我:“现在我也是个穷人了,两个穷人一起租房更省钱。你说呢?” 我也看他:“没错。” 我们站在草地上,尴尬地沉默。宝贝抬起头,拉拉我,又拉拉他,奶声奶气地说着孩子话:“爸爸……妈妈……回家……” 宝贝的爸爸妈妈没听到宝贝的话,他们相互凝视,向着夕阳西下的天涯。 2016年6月30日 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