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路寒》 第1章 钱塘槐下馄饨摊 旧皇退位,新皇登基,昭告天下,举国同庆。 翌日,当朝少保因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而获罪。 诏曰:灭满门,诛三族。 行刑当日,阴霾四合,天下冤之。 不久后的这一夜,月朗星稀,万籁无声。 便在江南杭州府的钱塘镇内,本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如今却有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在月色下缓缓前行。 高的那条人影,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削瘦男子,穿一套奴仆装束的灰色长衣,身后还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裹,看不出里面是何物件。 此时他那张削瘦的脸上,尽是密布的汗珠,皮肤更是白皙得不见一丝血色。 不仅如此,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很小心,动静既轻且长 ——每吸入一口气,胸腔内便有异物呼呼作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惹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甚至能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 显然,这病容男子若非身染绝症,便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至于矮的那条人影,则是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个头还不及那病容男子的腰间。虽然身穿一套朴素的鹅黄色衣衫,但眉宇间油然而生的灵动之气,却教人一看便知是书香门第的闺中小姐。 而此时这位闺中小姐两只春葱般的小手,正紧紧拽住身旁那病容男子的左掌,脸上是藏不住的紧张,甚至还有些害怕。 但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又分明透露出一丝兴奋之色,似乎对眼前这条黑漆漆的街道有一种说不出的憧憬 ——那模样就像是淘气的孩童背着长辈偷偷溜出来玩耍,表面上虽然又惊又怕,但内心里其实无比开心。 于是这一高一矮、一病一少两条人影,便这么默默前行,不过片刻,已出了钱塘镇。 再走半里多地,苍白色的月光下,前方官道旁便出现了一颗参天巨槐,静静耸立在深夜之中,少说也有七八人高,其枝叶茂密,亭亭犹如华盖。 而在那颗巨大的槐树下面,依稀可见几点微弱的灯火光。 看到这颗巨大的槐树,那病容男子便小心翼翼地呼吸几口,继续挪动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牵着身旁的小女孩又行出一大段距离,终于来到这颗槐树下。 只见槐树下的几点灯火,竟是来自一个卖夜宵的小摊,摆着五六副桌凳。 当中的一张桌子上,此时已有三个赤裸上身的壮汉,正旁若无人地吮吸着汤面,兀自谈笑风生。 再看小摊后面,灶台上是一锅烧得滚烫的开水,汩汩作响。旁边则蹲着一个精瘦的小老头,默默抽着一锅旱烟,想来便是这个夜宵摊的老板。 那小女孩闻到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面摇晃着那病容男子的左手,一面问道:“三叔,我有点饿了……” 病容男子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微笑,朝小女孩微微点头,然后带着她在一张空桌前坐下。灶台旁的小老头看到有客人上门,连忙将旱烟在鞋底磕灭,躬身上前询问。 那病容男子用衣袖缓缓沾去脸上的汗珠,轻声说道:“有劳老人家,煮两碗馄饨。一碗是孩子吃的,不要葱辣……至于另一碗,不要肉馅,只需用白水煮些馄饨皮,油盐酱醋一概不要……银钱照付。我说明白了吗?” 他这一开口说话,声音既轻且缓,居然完全是靠喉间肌肉发出的声音,没有牵动半点胸腹之气 ——倒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垂死之人,正在交代他最后的遗言。 那小老头当然听明白了。 既然客人银钱照付,自然是什么要求都能满足,急忙回灶台忙碌起来。 但旁边一桌那三名壮汉顿时投来诧异的目光。 为首一个光头壮汉不禁朗声笑道:“老子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碰见吃馄饨不吃馅只吃皮?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得紧!” 旁边一个壮汉立刻接口笑道:“看这病鬼的模样,怕是活不过今夜了。说不定是想了却最后的心愿,喝上一口馄饨汤解解馋。” 最后一个壮汉则是吃吃笑道:“原来是个饿死鬼,真没出息……倘若我哪天不行了,一定拼着最后一口气到【绯红馆】找小翠,和那小贱人鏖战一夜,杀他个天昏地暗,最后死她那张香喷喷的床上……” 话音落处,三名壮汉齐声大笑,接下来尽是些污言秽语。 那小女孩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看得懂这三名壮汉狰狞的面容和粗俗的举止,忍不住拉扯那病容男子的衣袖,低声说道:“三叔,我……我有点怕,我想回家……” 病容男子此时已将背上那个长条包裹缓缓解下,吃力地放到一旁地上。听到小女孩这话,他只是微微一笑,略带神秘地说道:“你怎么忘记了,我们这次偷偷溜出来,是要去找爷爷……这才刚刚出门,怎么就反悔了?” 小女孩“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急忙点了点头,但脸上神色显然还是有点害怕。 病容男子又安慰她说道:“你别看这些叔叔装得很凶,其实都是来陪你玩这个游戏的好叔叔……并没有什么恶意……” 听到这话,小女孩脸上的惧意才渐渐褪去,从怀里摸出两个泥人,却是一个孙悟空和一个猪八戒,自顾自地在方桌上玩耍起来,心情又渐渐好转。 没过多久,小老头便将两碗新出锅的馄饨端了过来,当中一碗果然只有用白水煮的馄饨皮。小女孩便将两个泥人收进怀里,取过筷子吃起自己那碗没有葱辣的,显是已经饿得不轻了。 那病容男子却不着急动筷,只是将面前那碗馄饨皮轻轻吹凉,待到热气稍缓,这才呷了一小口汤。 谁知伴随着面汤入喉,他脸上立刻泛起一片病态的嫣红,当场扭头猛咳。非但将这口面汤尽数喷出,当中还带着一丝漆黑的血痕。 旁边那桌为首的光头壮汉顿时骂道:“痨病鬼,要死便死远些,少在这里恶心老子!” 那病容男子连忙道歉,喘息着说道:“实在抱歉……咳咳……在下……” 然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只听“唰”的一声清响,另一名壮汉已拔出腰刀,一刀嵌在面前的桌面上,厉声喝道:“要么滚,要么死!你再咳一声,老子便一刀割断你的喉咙,让你再也咳不出来!” 这话一出,那病容男子急忙收声,强忍着不再咳嗽,一张脸立刻憋得通红。 旁边的小女孩又有些害怕起来,低声问道:“三叔,要不……要不你还是把这三个叔叔赶走,我不喜欢他们陪我玩……” 但那病容男子只是微微一笑,用比之前更轻的声音悄悄说道:“你怎么又忘了……这次是你和爷爷玩捉迷藏,所以……咳咳……所以只能靠你自己找爷爷……三叔此刻虽然陪着你,但三叔这回演的是一个病人,不能和别人打架的……” 小女孩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只能嘟着嘴继续吃她的馄饨。 不料两人间的对话虽轻,隔壁桌上那光头壮汉的耳朵却异常敏锐,立刻哈哈一笑,扬声说道:“原来这位病怏怏的老兄还是个练家子?妙极妙极,老子倒要瞧瞧,你是如何赶走你老子我的!” 说完这话,他已起身离席,向这一病一少大步走来,还顺手取过同伴嵌在桌面上的那柄腰刀。 病容男子急忙陪笑道:“这位大哥,正所谓童言无忌,还请见谅……咳咳……诸位今夜这顿夜宵,不妨便记到在下账上,如何……” 那光头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路来到两人桌前,持刀喝问道:“你是自己从地上滚出去,还是要老子一刀砍掉你的脑袋?” 说完,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也不等那病容男子回话,已替对方做好了选择。 “罢了罢了,你这病鬼吃馄饨不吃馅,便已倒足老子的胃口。还是趁早解脱得好!” 接着他扬手一挥,腰刀便向那病容男子的颈间斩落。 病容男子没有躲避,也没有招架。 因为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仿佛有电光一闪,径直刺亮了整个夜宵摊。 紧接着是“哐镗”一声清响,光头壮汉的腰刀已掉落在地,上面还有一只紧握刀柄的手掌。 光头壮汉惨叫一声,捂着右手断腕处退开好几步,厉声喝问道:“是谁偷袭老子?” 出手的自然不是那病容男子。 因为便在那道电光闪现的一刹那间,他已及时伸手挡住身旁那小女孩的视线,这才没让她看见方才血光飞溅的一幕。 出手的自然另有其人。 只见一个面如寒潭的白衣青年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官道上,正缓缓踏进这个夜宵摊。 光头壮汉见来人腰悬一柄乌鞘长剑,不禁颤声问道:“方才那一剑,是……是你?” 白衣青年没有理他 ——他脸上神情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倨傲,容貌却极是俊朗。 那光头壮汉疼得满头大汗,还是不肯死心,追问道:“为什么?” 但这一次白衣青年却回答了他的问题,冷冷说道:“因为我怕倒足你的胃口。” 光头壮汉没听明白。 只见那白衣青年已抬眼望向后方灶台旁的小老头,沉声说道:“我要一碗馄饨,不要肉馅。白水煮些馄饨皮即可,油盐酱醋一概不要。” 第2章 花醉满堂剑光寒 这话一出,那三名壮汉都是脸色大变。 显而易见,这白衣青年定然和那一病一少是同伙。 另外两人急忙上前搀扶起受伤的光头壮汉,恨恨问道:“阁下究竟何人,竟敢伤钱塘金爷的门人?你……你难道不怕走不出这杭州府地界?” 只见那白衣青年突然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道:“既已报出金爷的名号,我若放过尔等,倒显得是我南宫珏害怕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他腰间那柄乌鞘已再次出鞘,先后闪耀出两次闪电般的光华。青锋过处,搀扶着光头壮汉的那两名壮汉皆是咽喉中剑,瞪大眼睛缓缓倒地。 白衣青年已还剑入鞘。 他一共出了三剑,依次断腕、杀人、杀人。 剩下的光头壮汉心知今夜是遇上了高人,哪里还敢多嘴一句?当下他也顾不上两名同伴的尸体,撒腿便往外跑,一路狂奔出了夜宵摊。 白衣青年却没有追赶,而是寻了一张干净的方桌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桌面油渍。却听隔壁桌那病容男子淡淡说道:“既已出手……何必留手……” 白衣青年不禁脸色微变,随即冷哼一声,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拍,竹筒里的十几根筷子立刻高高飞起。他便从中取过一根,头也不回地甩手掷出。 紧接着便听远处传来一身闷哼,狂奔中的光头壮汉被竹筷从后颈射入,穿喉而出,又往前跑出好几步,这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眼见这白衣青年举手投足间连杀三人,那小女孩却似乎没太看懂,瞪大眼睛问身旁的病容男子道:“三叔,这个哥哥和那三位叔叔……他们只是在玩游戏,对吗?” 病容男子微微一笑,轻抚她的头顶以示夸奖,柔声笑道:“开欣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 只听那白衣青年已再次吩咐道:“老板,我的馄饨,快一些。” 那小老头见自己店里一眨眼工夫连死三人,早已吓得双腿发软。 他虽然害怕事后官府找他麻烦,但更怕的却是此时这位人比剑冷的白衣杀神,只能颤声应允,取过一叠馄钝皮放进烧开的锅里。 白衣青年这才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隔壁桌那一病一少,冷冷问道:“约我来的,便是阁下?想必阁下便是落款的那位江管家了?” 那病容男子并没有回答,而是轻咳两声,反问道:“阁下便是【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的南宫珏、南宫少侠?” 白衣青年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冷说道:“此刻是我在问你。” 那病容男子顿时一笑,点头说道:“是在下冒昧了……不错,今夜约阁下在此相见的,正是在下……”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呼吸几口,用喉间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如前所言,如你所见,这笔买卖便是……护送在下与这位姑娘一路北上,由关西七卫中的榆林卫出关……酬金合计是白银一百两,先付一半;待到这位姑娘平安出关,结清余款……”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难免有些喘息,顿了一顿,才补充说道:“至于在下这副残躯,是生是死,不必理会……我说明白了吗?” 那白衣青年南宫珏当然听得很明白。 但他脸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淡淡说道:“这笔买卖我自是能接。但此去榆林卫少说五千多里,路上还需带着你们这一病一少两个累赘,未免太过麻烦。” 最后他给出结论,冷冷说道:“一百两不够。” 那被称作江管家的病容男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此去榆林卫,杭州府最好的镖局,给出的报价也才白银五十两,还应允派出六名好手沿途护送……南宫少侠虽是中原武林后起之秀,却终究只有孤身一人……所以这白银一百两的酬金,已然不少……” 南宫珏顿时双眉一扬,沉声问道:“你当我是镖局里那些镖师、趟子手?” 他显然已有些动怒。 江管家却不为所动,只是缓缓说道:“不敢……只是本朝正一品大将军,征战一年,俸禄不过八十七石,折合白银三十八两……南宫少侠这趟远行,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不管怎么算,身价也已经远远超过朝中正一品大将军了……” 这话一出,南宫珏直气得怒目圆睁,却又无言以对。 只听江管家继续往下说道:“在下谈生意,向来是明码标价,恕不还价……南宫少侠今夜既然来了,自然便是默认了这个价格……” 说到这里,他便向身旁的小女孩笑道:“出门前三叔教过你的……还记得吗?赶紧把银票给这位哥哥……一百两白银的一半,应该是多少?” 那小女孩立刻回答说道:“我知道!一百两的一半,是五十两!” 说着,她立刻跳下长凳,小跑着来到南宫珏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选出一张五十两面额的,双手递给对方,笑道:“哥哥,给你!” 南宫珏本就有些迟疑,又是心中有气,本是不愿应允。 可是面对眼前这么一个小女孩,看着她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忍心拒绝? 最后他只能接过这张银票,向那江管家沉声说道:“你听好了。我南宫珏今夜之所以接下这笔买卖,绝非为了这区区一百两,而是看在‘侠义’二字的份上,这才答应陪你们这一病一少走上一趟,权当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了!” 江管家却不看他,而是向那小姑娘笑道:“还不谢谢哥哥?” 那小女孩已回到自己桌前,便冲南宫珏笑道:“谢谢哥哥!” 南宫珏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恶气,再次冷冷喝问道:“老板,馄饨!” 幸好馄饨皮很快就能煮熟,小老头急忙从锅里捞起盛好,大着胆子送上前来。 然而望着桌上这碗热腾腾的馄饨皮,南宫珏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他便冷冷问道:“几时起程?” 另一边的江管家却将他那碗早已凉透的馄饨皮重新端起,努力咽下一小口,强忍着胸腹间的疼痛,回答说道:“不急……还要再等三个人……咳咳……” 南宫珏一愣之下,不禁傲然说道:“你二人有我一路护送你,还要旁人作甚?阁下若是嫌银两太多,大可多给我些。” 江管家继续喝着碗里的馄饨皮,自顾自地说道:“另外三个人,一位分文不取……另外两位,酬金分别是白银两百两和白银六百两……” 听到这话,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伸手猛拍桌子,霍然站起身来。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不知该将自己这满腔怒火发泄在何处,兀自呆立半晌,最后只得厉声问道:“阁下说话,也向来如此直率?”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油腔滑调地说道:“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观这位老板的面相,若非重病难愈,便是重伤不治,自是不肯多说半句废话,免得浪费精力,所以确实应该直率一些。” 伴随着说话声响,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不远处的一张空桌前,已多出一个体态发福的中年男子,捋着晗下长须扬声说道:“老人家,给我也下一碗馄饨——只要皮不要肉馅,油盐酱醋统统不要放!” 南宫珏立刻眉尖一挑,心知来人便是江管家刚刚提及的另外三个人之一,两道冰冷的目光立刻死死锁定这个中年男子。 就连后厨那小老头也心知这几人定是一伙,十有八九是那打家劫舍的匪徒,却不知为何偏偏要约在自己这个夜宵摊碰头,当真倒霉透顶。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照办,又将一叠馄饨皮放入锅中。 果然,只听江管家已轻声说道:“原来是【指点天南】蒙天铿蒙大侠驾临,请恕在下垂死之身,未能远迎……钱塘北,三更天,槐树下,夜宵摊……蒙大侠既已如约而至,想必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中年男子蒙天铿已开口打断,笑道:“既然这位老板贵体欠安,那便无需多言了。你和这位南宫少侠方才的对话,我已悉数听见,一字不落。所以规矩我懂,两百两白银,先付一半!” 说罢,他已向那小女孩伸出手掌,笑道:“小妹妹,从里怀里数两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给叔叔!” 那小女孩看了江管家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又从怀中取出银票,按照对方所言,送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蒙天铿顿时喜笑颜开,略一清点,便将银票收入怀中,连声道谢。不料一旁的南宫珏却突然开口,冷冷说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指点天南】,也不知这四个字为何能值两百两银子。” 蒙天铿微微一怔,不禁笑道:“要说【指点天南】里的【天南】二字,便是指我蒙天铿在这长江以南,还算小有名气。倘若少侠果真不知,若非初涉江湖,那便一定是从外地来的了?” 南宫珏冷笑道:“不巧得紧,我不但是初涉江湖,而且恰巧还是从外地来的,所以想要见识一下。” 他口中说话,人已长身而起,径直来到蒙天铿的桌前,沉声说道:“取你的兵器!” 但蒙天铿身上显然没带兵器。 他只是探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意味深长地说道:“要说【指点天南】里的【指点】二字,便是指我蒙天铿行走江湖,靠的便是这两根手指——这两根手指便是我的兵器。” 南宫珏眼中立刻有精光一闪,当即解下腰间那柄乌鞘长剑,用右手握住剑柄,食指和中指却稳稳夹住剑鞘,分明是不想让剑身离鞘。 只听他冷冷说道:“出鞘之剑,必饮人血——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我自己的血!所以接下来的这场比试,我的剑不必出鞘。” 蒙天铿却不以为然,笑问道:“少侠确定?” 南宫珏沉声回答道:“剑在鞘中,同样可以杀人!” 伴随着最后这“杀人”二字出口,他手中那柄乌鞘长剑已疾刺而出,直取对面蒙天铿的咽喉。其速度之快,仿佛一只破空扑落的苍鹰,又如一条探海飞起的苍龙。 第3章 一阕西江付笑谈 只可惜面对乌鞘长剑如此迅猛的一击,坐在桌前的蒙天铿却并未挪动身子,只是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轻轻在剑鞘上一拨,南宫珏这一剑便歪向一旁,刺了个空。 南宫珏一惊之下,立刻知道自己遇上高手。但既已动手,怎肯就此罢休? 当下他再不敢有丝毫保留,乌鞘长剑顺势掉头,只在一眨眼的工夫,便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先后向蒙天铿刺出了一十七剑。 可这一十七剑无一例外,都被对方那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拨去了旁边。 如此一来,就连隔壁桌那小女孩也看出了两人的强弱,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叔,好像是那个胖叔叔要厉害一些,是吗?” 那江管家含笑不答,只是默默将面前那碗馄饨皮连皮带汤吃得干干净净。 而激战中的南宫珏还是不肯认输,手里那柄乌鞘长剑又疾速攻出七八招。 待到蒙天铿那两根手指拨开对方第二十六剑时,他突然脸色微变,开口笑道:“原来是南宫世家的【剑影动八方】,想必这位南宫少侠,定是出自江湖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了?” 南宫珏不作回答,咬紧牙关继续出剑。 蒙天铿忍不住笑道:“久闻南宫世家近百年来一向以经商为生,无论在朝在野,生意都做得热火朝天。少侠既是南宫世家后辈,又何必来江湖这滩浑水里搅合,拼上性命赚这区区一百两银子?” 听到这话,原本冷言冷语的南宫珏突然大喝一声,两只眼睛怒目圆睁,手中乌鞘长剑突然收回,先是在左侧挽出一个剑花,然后又在右侧挽出一个剑花。 伴随着这两朵剑花一出,顷刻间仿佛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流转而出,弥漫于月色下的整个夜宵摊。 紧接着南宫珏的乌鞘长剑再次连鞘刺出,以乾坤一击之势,直取蒙天铿胸口。剑还未至,隐隐间已有一派春风吹拂、万物焕新的气象。 蒙天铿不禁笑道:“好一招【香满人间】!有点意思……” 他嘴上虽然说得轻松,但人却已经坐不住了。 只见他整个人突然从长凳上掉落,缩到了方桌下面,然后平躺着向前滑行,竟从对方的胯下穿了过去。 南宫珏一愣之下,还没来得及收回刺空的乌鞘长剑,地上滑行的蒙天铿已在穿过他双腿间的一刹那,将右腿往上一抬,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南宫珏的后心,继而翻身站立 ——正好夜宵摊的小老头又将一碗馄钝皮煮好,刚要端来,蒙天铿便顺势游走几步,伸手接过那碗没有馅的馄饨,笑道:“多谢多谢!承让承让!” 他“多谢”的是那小老头,“承让”的自然便是南宫珏。 要知道蒙天铿方才那一脚若是使上力量,南宫珏后心要害中招,最不济也是重伤的下场。 对此南宫珏也知道是对方手下留情。但事到如今,这场比试已不仅仅是他和蒙天铿两人之间的比试,而是关系到整个南宫世家的颜面。 盛怒之下,他当即拔剑出鞘,准备和对方拼命。 但他的这一次拔剑,却没有先前那种电光般的夺目锋芒 ——因为这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长剑,此时只剩下短短一截剑刃,长度还不足两寸。 南宫珏再将剑鞘倒转过来,里面顿时掉落出十多截明晃晃的剑身,都是两三寸长短,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看到这一幕,隔壁桌的小女孩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似乎又觉得有些失礼,急忙双手捂嘴。 蒙天铿此时端着馄饨重新坐下,笑道:“少侠剑法出神入化,我全力抵挡之下,出手难免重了一些。抱歉抱歉!” 他这话显然是在自谦。 要知道这位【指点天南】仅凭两根手指之力,非但能将对方凌厉的剑招逐一化解,而且指力所至之处,还能隔着剑鞘将里面的剑身击断成十多截,单凭这份指力,便已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了。 南宫珏受此奇耻大辱,整张脸都在抽搐。 只可惜他的武功实在和对方差得太远,就算豁出性命,到头来也只是自寻死路。 于是南宫珏缓缓从怀中摸出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打算还给那个小女孩 ——这笔买卖,他已经没脸再接了。 谁知蒙天铿身形一晃,抢先拦在他和那小女孩之间,淡淡地道:“一个人的尊严,并不在于武功高低,而在于是否信守承诺!南宫少侠方才既然以侠义为名,亲口答应接下了这笔买卖,便该信守承诺,至死不悔,又岂能因一时的胜败失信于人?” 听到这话,本已心如死灰的南宫珏不禁有些迟疑。 蒙天铿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兄弟,老哥痴长几岁,武功比你高些,也是合情合理。以你的资质,若是肯勤加逐渐,终有一日必能胜我,一雪今夜落败之耻。”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扬声说道:“但你此刻若是失信于人,那你这辈子都将抬不起头,因为你永远也无法找回自己丢掉的‘信义’二字!” 话音落处,人比剑冷的南宫珏,此时的眼眶竟已有些泛红。 但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在蒙天铿的鼓励下坐回桌前,将那张银票重新收入怀中。 蒙天铿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向一旁那位江管家点了点头 ——先是力挫对手,然后又安抚对手,既炫耀了自己实力,又彰显了自己的格局。能使出这等杀人诛心的手段,无疑是江湖上最狡猾的那种老狐狸。 但那江管家却没有看他,似乎对刚才发生的这场比试一点兴趣也没有。 蒙天铿难免有些尴尬,不禁问道:“老板,我们这是……还要再等两个人来?” 江管家微微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蒙天铿只好坐回位置上,兀自笑道:“江南一带吃这碗饭的朋友虽然不少,但数来数去,能够值得起六百两银子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来。” 但他立刻又补充说道:“然而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这两根手指虽然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但真要细数起来,能胜过我的却也大有人在。 所以我辈走江湖,最忌讳的便是自命不凡。尤其是那些初涉江湖的年轻人,若是想活得长些久一些,切记一定不能把自己太当回事。” 他这话明显是说给旁边那南宫珏听的,但南宫珏冷着一张脸,也没有接话。 蒙天铿只好哈哈一笑,继续自言自语道:“须知当今武林,在中原两京十三使司之外,尚有东瀛西域、南疆北漠,其间能人异士无数,可谓高手辈出。譬如江湖上各大帮派的帮主掌门,大都可谓一代宗师,似我蒙天铿这点微末道行,便万万难以匹敌。” 说着,他不禁叹了口气,笑道:“可是这些所谓的帮主掌门,却并非当今武林最厉害人物——” 他转头望向南宫珏,问道:“——南宫少侠,你可知这是为何?” 南宫珏还是闭嘴不答,但旁边桌上的江管家却突然开口,轻声说道:“譬如历届科举,榜上那些状元榜眼……又怎会是书院里的老学究?” 这话一出,蒙天铿顿时一拍桌子,赞道:“妙极妙极!老板这一比喻,当真妙到巅峰,换我便想不出这般贴切的比喻! 要知道能在一帮一派中担任帮主掌门之人,靠的绝不仅仅是武功高低,更多的则是声望地位和心智手段。 况且这些帮主掌门皆是贵人事忙,时而奔走应酬,时而开会议事,时而授徒传功。试问一个人若是终日俗事缠身,又怎能潜心修炼,参悟武学一道的至高境界?” 最后他总结说道:“所以在这些帮主掌门之上,当今武林公认的绝世高手,还另有一十八个人!” 南宫珏听到这里,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是哪一十八个人?” 蒙天铿顿时哈哈一笑,说道:“南宫兄弟既然是初涉江湖,那老哥今夜便教你长长见识。你可曾听说一句话——一阕【西江月】,英雄尽在列?” 南宫珏缓缓摇头。 蒙天铿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虔诚,悠悠说道:“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先生,曾在十年之前,罗列出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一十八个人,并用这一十八个人的名字或称号,填写成了一阕【西江月】!” 随后他便扬声念出这一首词: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伴随着他将这阕【西江月】念出,周围仿佛竟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苍白色的月光里下,无论是夜宵摊里还是夜宵摊外,甚至整条官道、整片山野皆是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南宫珏竟已有些听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问道:“所以这阕词中,便已囊括了当今武林中最厉害的一十八个人?他们分别是谁?” 蒙天铿却缓缓摇头,笑道:“南宫兄弟还是莫要打听为好。若是换作我蒙天铿,别说是撞见这一十八个人里的其中一人,哪怕只是听到他们其中一人的名字,也要马上转身逃跑。因为——” 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解释道:“——因为一旦被这一十八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人撞见,我这个【指点天南】,就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远处夜色中便有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冷笑道:“一阕【西江月】便吓得闻风而逃,居然还有脸自称什么【指点天南】!” 便在声音传来之时,一个须发皆白的青衣老人,也同时出现在了夜宵摊外。 以蒙天铿的眼力,竟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先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还是先看到对方整个人的突然出现 ——这青衣老人好快的身法! 蒙天铿一惊之下,立刻站起身来。再看到青衣老人在腰间缠绕了好几圈的一条金色腰带,他心中一凛,脱口问道:“来的莫非是【杀神一鞭】宫老先生?” 但他立刻又摇了摇头,迟疑道:“只是……只是据晚辈所知,宫老先生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金盆洗手,退隐山林,今夜又怎会……怎会……” 青衣老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留在江管家和同行那小女孩身上。 一丝凌冽的杀气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生出,来源正是这个青衣老人。 只听他沉声问道:“今夜约老夫来这里吃馄饨、谈生意的,便是你们二人?” 第4章 叶落惊鸿影翩跹 显而易见,来者不善。 江管家并没有回答。 青衣老人踏上几步,再次逼问道:“是你想出六百两银子,雇宫某人这根金鞭护送你二人北上出关?” 蒙天铿没有猜错,眼前这个青衣老人,果然便是被称为【杀神一鞭】的宫老先生,也是江管家今夜约的四个人之一 ——而且还是要价六百两银子的那位。 但这位宫老先生,为何却是满脸的杀气? 江管家还是没有理他,反而微微低头,连目光也不投向他。 一旁的蒙天铿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既然宫老先生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谈生意的,那么……嘿嘿,该讲的规矩还是得讲,大家万事好商量。” 说罢,他立刻向夜宵摊那小老头吩咐道:“老板,给这位老先生也煮一碗馄饨,不要肉馅只要皮的那种。” 不料灶台旁的小老头还没来得及应允,宫老先生突然大喝一声,向那江管家厉声质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他这一问用上了内力,话音一出,顿时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那小女孩毕竟年幼,受此惊吓,更是当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江管家不禁眉心微蹙,急忙将那小女孩抱在怀中轻哄,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在下花钱雇人,本是你情我愿的一桩买卖……阁下若不愿接,大可不必前来……” 说着,他又柔声低哄几句,才让那小女孩勉强止住了哭。随后他终于缓缓抬眼,平静地望向眼前这位宫老先生,淡淡说道:“久闻【杀神一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素来最守规矩……否则在下也不会许诺重金,去请一位归隐多年的老人出山……谁知今夜一见……” 不料宫老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已仰天大笑起来,立刻便把江管家的声音彻底掩盖下去。 伴随着他笑声中的内力汹涌而出,隐隐间竟有地动山摇之势,直震得夜宵摊旁边那颗大槐树树叶纷纷落下,犹如下了一场叶雨。 那小女孩本已止住了哭,又听到这惊天动地的笑声,直吓得掩住耳朵,摇头喊叫。忽听旁边桌上的南宫珏也运上功力,扬声质问道:“阁下既是成名前辈,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恃强凌弱?” 这话一出,宫老先生这才停止大笑,转头瞥了南宫珏一眼,不屑地问道:“恃强凌弱?小子,你可知这二人是谁?” 南宫珏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我只知道这二人是花钱请我的雇主。其他的事,我一点也不敢兴趣。” 宫老先生当即一笑,目光重新落在江管家和他身旁的小女孩身上,沉声说道:“若是老夫告诉你,这二人的真实身份,乃是朝廷钦犯,你可还敢接这笔买卖?” 南宫珏和蒙天铿二人顿时一愣,齐齐望向江管家。 江管家却不动声色,只是低声安抚着怀中的小女孩,时不时轻咳几声。 蒙天铿急忙问道:“宫老先生,江管家,这……这可万万开不得玩笑!” 只听那宫老先生已缓缓说道:“当朝少保叛国谋逆,新皇已经颁下圣旨,以【诛杀国贼】之名灭其满门,诛其三族! 今日一早,京城镇抚司石总指挥的人便已抵达钱塘,率众将国贼钱塘故居中的家眷二十七人当场诛杀。谁知最后清点人数,却独独少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国贼的嫡亲孙女……”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锁定在那小女孩身上,冷笑道:“……不料钱塘知县韩文渊,与国贼家眷狼狈为奸,竟想行狸猫换太子之举,用自家的小女儿替那国贼孙女顶罪。哼,若非镇抚司的安统领机警,险些便要被他蒙混过关!” 那位江管家还是没有回答。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事情显然已经很清楚了。 蒙天铿不禁颤声问道:“这位老板,你二人当真是……少保大人的家眷?” 宫老先生立刻纠正道:“哪还有什么少保大人?分明是叛国谋逆的国贼!圣旨既下,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蒙天铿顿时一阵哆嗦,再不敢言语。反倒是南宫珏迟疑着说道:“久闻少保大人铁骨丹心,刚正不阿。纵是此番获罪问斩,家中亦无半分余财,百姓多有冤之…… 况且少保大人即便真是那十恶不赦之辈,这位小姑娘不过才四五岁年纪,能有什么罪孽?就算圣旨是要灭满门、诛三族,我辈侠义中人,又怎能对一个小女孩赶尽杀绝?” 却听宫老先生哈哈一笑,厉声说道:“家无余财?笑话!三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花银!如今这二人一出手便是六百两银子,可见平日里贪的自然不少!” 听到这话,南宫珏也不禁语塞。但那江管家却迎上宫老先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银两皆是在下家产……与少保大人全无关系……” 宫老先生再次一笑,扬声喝道:“你到底还是承认了!” 话音落处,他已直接出手 ——只见他腰间那条缠绕数圈的金色腰带,突然迎风解开,竟是一条丈许长的金鞭,宛如一条吞吐着信子的毒蛇,自行往那小女孩的脖子上卷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管家已将先前盛装馄饨的那只空碗举起,轻轻送向翻卷而来的金鞭。金鞭鞭头碰上这只空碗,鞭上力道顿时提前爆发出来,“啪”的一声清响,当场便将空碗绞成碎片,朝四下激射飞出。 江管家急忙用衣袖遮住身旁那小女孩,自己的脸却被一块碎瓷片划破,在他削瘦的脸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浸出黑色血渍。 但如此一来,宫老先生这一鞭的力道因为提前发出,再无余力的鞭身顿时往下垂落。 宫老先生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能化解掉自己这一鞭,不禁冷哼一声。他伸手握住金鞭,发力往上一抖,整条金鞭已立刻复活,重新化作一条毒蛇,“嗖”的一声往上飞起。 江管家急忙将小女孩抱入怀中,在长凳上努力挪开尺许,这才躲开宫老先生向上挥起的第二鞭。 但面前一张方桌却已在这一鞭之下,从中裂成两半。 那小女孩在江管家的怀中再次垂泪,低声泣道:“三叔,我……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百忙中江管家只得轻声安抚,说道:“这位老爷爷只是……只是想和你玩……” 话刚说到一半,他整个人已低头猛咳起来。也不知是方才这一躲避引发了伤病,还是被宫老先生金鞭上的劲道所伤。 眼见对方虽然先后两次避开自己的金鞭,却已是额上见汗,猛咳不止,分明已经用尽全力,穷途末路了。宫老先生冷笑一声,正要发力将半空中的金鞭往下抽落,不料一旁的南宫珏突然欺身而上,用双手抓住他的金鞭鞭身,冷冷说道:“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宫老先生满脸不屑地一笑,手中微一发力,金鞭便已从南宫珏的双掌之间抽出,在他掌心擦出两道通红的血痕。 不料南宫珏甚是倔强,金鞭刚一脱手,他立刻向前冲出几步,将半空中这条金鞭重新拽回掌中,还在自己的右臂上紧紧缠绕了数几圈,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宫老先生见状,不禁沉声问道:“你真要找死?” 南宫珏咬牙握紧手中金鞭,冷冷说道:“南宫世家只有热血男儿,哪有贪生怕死之辈?” 听到这话,宫老先生顿时嘿嘿一笑,说道:“原来是南宫晴家里的晚辈……也罢,老夫今夜便留你一命,滚!” 话音落处,他将手中金鞭一抖,内力所至之处,南宫珏只觉胸口仿佛是一枚大铁锤狠狠击中,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中金鞭。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随之往后飞出,便一只如断线的风筝,背心重重撞上那棵参天槐树,顷刻间又是一场叶雨萧萧落下。 宫老先生一招得手,不再理会那南宫珏,重新转向一旁的江管家和小女孩,抖动手中金鞭笑道:“你二人是自行了断,还是要老夫亲自动手?” 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懒洋洋地骂道:“吵死了吵死了!你们一个个大半夜不睡觉,倒也罢了,如何还不让别人睡觉了?” 紧接着众人便觉眼前一亮,但见苍白的月色之下,漫天飘落的树叶中,依稀有一团红云从那颗参天槐树上翩翩落下,轻得如同棉花一般。定睛一看,分明是个身穿朱红色宫装的年轻女子 ——伴随着她落地时的腰身扭转,朱红色的裙摆旋转挥洒之际,上面的金丝银线便在灯火光映照中,流转出夺目的光华,一时间竟让在场众人有些迷茫,不知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从那瑶池天宫跌落凡间的仙子? 只听这女子又开口说道:“算了算了,我在树上睡得好好的,被你们这一吵醒,倒是有些饿了……老板,给我也煮一碗馄饨!” 众人这才看清这女子的模样。 只见她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两道细眉仿佛是春雨中淡青色的远山轮廓,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犹如夜空中星辰般的亮光。高挺的鼻梁下,她右边嘴角处正挂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对应着右颊上那个浅浅的梨涡。 试问如此一个衣着华贵、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为何会要一颗槐树上面睡觉? 她又是谁? 在场众人惊疑之余,不禁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那蒙天铿要老练一些,率先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姑娘要的馄饨,可是只要皮不要馅,也不放油盐酱醋的那一种?” 谁知那女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徉怒道:“瞎说!” 随后她转头看向灶台旁的小老头,嫣然笑道:“我的馄饨当然要有馅,而且必须是馅大肉足的那一种!” 第5章 鞭舞金蛇掌如剑 耳听这女子居然要吃带馅的馄饨,夜宵摊的小老头不禁心中嘀咕,倒是终于来了一位正常客人,急忙应允下来。 那女子便走向最后一张空桌,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全然不理会其他人。 但是自从她一出现,那位【杀神一鞭】宫老先生的两只眼睛,便再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就连擒杀朝廷钦犯的事也暂且放到一旁了。 现在,宫老先生已将这名女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多次。 虽然她那一头青丝在头顶上梳作精致的云鬓,身穿一袭名贵的宫装,脚上也是一双绣着金边的绣鞋。但在她的背后,却背着一根用青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件,分明和她这身精致华贵的装扮格格不入,甚至突兀得有些扎眼。 那青布之中所包裹的,分明是一柄长剑 ——以宫老先生的眼力,绝对不可能看错! 试问这女子若非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又怎能偷偷藏身于这颗槐树之上,就连自己也一直没能发现? 当下他便柔声问道:“夜凉如水,树上风大,岂是安睡之所?姑娘若是想睡个好觉,老夫倒是可以替你安排一张很大很软的床。” 但那女子好像没听见,只是背对着他默默坐在桌前,双手托腮,似乎还没完全睡醒。 宫老先生脸上已浮现出一丝邪邪的笑容,右手轻轻一动,丈许长的金鞭再次舞动,化作一条毒蛇直奔那女子的背心而去。 在场众人的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这条金鞭的威力,大家早已有目共睹。正在槐树下大口喘息的南宫珏更是开口示警,喝道:“当心!” 可那女子居然一动不动,眼看金鞭就要碰到她背心衣衫,却像是一条突然被人击中七寸要害的毒蛇,当场失去生命,软软掉落在地。 这倒不是那女子使了什么妖法手段,而是宫老先生出手这一鞭,原本便是一记虚招。 因为他既不知这女子的来历,也摸不透她的深浅,所以才以金鞭试探,更多的则是想吓唬吓唬对方。 究竟是被对方看破了金鞭上的虚招,所以岿然不动,还是这女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全无反应? 宫老先生沉吟半晌,不禁哈哈一笑,赞道:“姑娘如此胆识,倒是罕见……” 他口中说话,手中金鞭已再次探出,重新化作一条灵动的毒蛇,一路沿着那女子的双腿、腰身和胸口游走,顿时将她整个人捆绑起来。鞭身所经之处,她身上那件朱红色的宫装立刻裂开好几条口子。 那女子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望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这条金鞭,不禁笑道:“这件衣服花了我整整十七两银子,谁知还没穿到一天,便被你给弄坏了。” 宫老先生也笑了,柔声说道:“一件衣服要十七两银子?姑娘如此大的开销,恐怕没几个男人养得起你。” 那女子摇头说道:“何止十七两?这件衣服的原价可是白银二十两整,一个铜板也不肯少!我和那抠门老板软磨硬泡了一个下午,他才终于答应便宜给我。哎——十七两银子,那可是我身上的全部家当……” 说着,她不禁伸手轻拍自己脸颊,悠悠说道:“……只怪这件衣服实在太过好看,我又偏偏那么喜欢。这下好了,不但衣服破了,后面吃饭的钱也没有了。” 宫老先生直听得心中一荡,笑道:“既然姑娘喜欢漂亮衣服,老夫便是十件、一百件也买给你。却不知姑娘身形如何,也好教老夫参考着买……” 话音落处,他的金鞭发力一紧,女子身上那件朱红色的宫装便化作碎布四下飞舞,犹如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只可惜在这件宫装里面,那女子身上分明还穿着一套淡青色的短衣。 宫老先生难免有些失望,叹道:“姑娘生的这般好看,何必要将自己包裹得这般严实?” 那女子不禁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我只是想吃碗馄饨而已,原本不想杀人。老爷子可别后悔?” 宫老先生越听她说话,越觉得心里好像是有一只调皮的小猫在不停抓挠,小腹下一股热力也随之冲上脑门,哈哈大笑道:“姑娘大可放心,老夫这根金鞭,便从来没让哪位女孩子后悔过!” 说罢,他右手用力往回拉扯,那女子便被金鞭捆绑着向他飞来,正好落入他怀中。宫老先生轻探出左手,已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凑近了问:“姑娘怎么称呼?” 谁知他这一问刚刚出口,那女子突然拔出被金鞭紧紧捆住的右臂,四指并拢疾刺而出,径直插入宫老先生的咽喉之中,直没掌心。 没有血。 因为血还没来及往外涌出!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惊心动魄,南宫珏和蒙天铿二人更是被吓得惊呼一声。 要知道女子的双手已被金鞭紧紧捆缚住,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宫老先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根本没有丝毫防备。 可是她居然能在金鞭的束缚之下,将一条右臂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全然不顾被鞭身擦破的好几处皮肉 ——这当中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全靠一个【狠】字。 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 就连旁边的江管家也是心中一凛。不等宫老先生咽喉处见血,他已抬手掩住怀中小女孩的双眼。 那小女孩正看得起劲,急忙问道:“三叔,你挡着我了!” 江管家只得低声安抚道:“这位姐姐在变戏法……要等她变好了才能看……” 那女子此时已从宫老先生的咽喉中拔出右掌,在他尸身上来回擦拭满手的鲜血。 众人这才发现,她这只右手手掌居然只有四根手指,独独少了一根拇指。而原本拇指该在的位置,只有一片光滑的息肉,分明是后天才被利刃斩去。 待到擦干净手上血迹,那女子望着宫老先生最后一刻凝固在脸上的恐惧,不禁嫣然一笑,回答了这位【杀神一鞭】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这显然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子名字,在场众人也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且他们也想不出有哪号人物能在一招之间击杀威震江湖的【杀神一鞭】! “砰”——宫老先生的尸体终于倒在地上,喉间鲜血如泉水般汩汩涌出。 不远处的南宫珏急忙收回思绪。他突然觉得,比起这女子的出手一击,自己的剑甚至根本不能叫剑。 旁边的蒙天铿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道:“姑娘这一招以掌为剑,若我没看错,分明是一式剑招?只是恕我蒙天铿眼拙,自问阅尽天下剑法,却看不出姑娘这一招究竟出自何门何派……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那自称小雨的女子冲他微微一笑,说道:“你猜!” 然后她扯掉缠绕在身上的金鞭,也不理会自己右臂上的伤痕,又重新坐回桌前,催促道:“老板,我的馄饨呢?” 馄饨当然马上就来了,而且每一个都是薄皮大馅的那种 ——夜宵摊的小老头几乎耗尽生平所有力气,才用颤抖的双手将这碗馄饨平安送到她桌上。 可是这位小雨姑娘却没有急着动筷子,只是静静望着面前这碗馄饨,突然悠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 没有人接她的话。 蒙天铿和南宫珏不敢,江管家则是低声哄着怀中的小女孩,向她解释这位姐姐只是在变戏法。 至于宫老先生,此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自然更不能接话。 于是小雨只好开口,朝旁边桌的江管家“喂”了一声,然后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问道:“听说你要雇保镖,对吗?” 江管家沉默不语。 但小雨已将目光投向他怀中的小女孩,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小女孩立刻被她吸引,不禁瞪大眼睛。 小雨便远远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如实回答道:“我叫【开欣】,但不是高兴的那个开心,是欣慰的那个开欣。” 小雨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点头说道:“开欣你好,我是小雨姐姐,以后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 可是这位名叫开欣的小女孩,似乎不太明白什么是好朋友,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她。 小雨又柔声问道:“你的怀里有一叠银票,对吗?” 便在此时,江管家终于出声打断,轻轻说道:“【杀神一鞭】宫九霄纵横江南五十余载,生平杀人越货,几乎全无败绩……单以武功而论,犹在天台山镜念禅师、太湖杨老帮主、莫干山剑喜掌门等人之上……即便是有着【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之称的钱塘金爷,也未必是他敌手……” 说到这里,他不禁喘息几口,双眼直视对面的小雨,缓缓问道:“……姑娘今夜示弱在先,又在有意无意间令这位宫老先生色……令他生出一些无聊的念想,最后趁其不备,拼着两败俱伤使出杀招,以近乎偷袭的一剑取了他的性命,是否有些……”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偷袭暗算,胜之不武。 然而小雨脸上却没有丝毫愧疚,甚至还有点高兴。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反问道:“学武功不就是为了杀人么?反正都是杀人,用什么方法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江管家沉默不语。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默认了她这一说法。 小雨已再次微笑着问道:“你好像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请问这位老板,你是要雇保镖护送你们二人北上出关,对吗?” 江管家当即淡淡地说道:“我们这一病一少,如今虽是亡命天涯,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敢雇的……” 小雨顿时一怔,立刻板起一张脸,没好气地说道:“巧得很!姑娘我也不是什么买卖都肯接的!” 说罢,她便再不理会那江管家,两只眼睛重新望向面前那碗馄饨,懊恼地说道:“这下惨了,厚着脸皮要了一碗馄饨,身上却没钱付账……怎么办呢?” 她又望向一旁的蒙天铿。 蒙天铿心中一惊,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 幸好小雨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一停留,便已转向槐树下的南宫珏。 南宫珏此时已站起身来。他虽受了宫老先生的金鞭一击,却因对方忌惮他背后的南宫世家,并未当真发力,所以并无大碍。 眼见这女子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他心中虽已惊惶万分,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问道:“你看我作甚?” 只见小雨朝他甜甜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柔声说道:“那病死鬼既然不肯雇我,那就只好你来雇我了!” 第6章 礼尚往来两不欠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禁脱口问道:“我为何要雇你?” 幸好他立刻醒悟过来,又补充说道:“倘若姑娘只是为了一碗馄饨钱,大可记我账上,便当是我请客。” 小雨顿时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人,这里的几个男人里面,就你看起来顺眼一些。” 说罢,她这才开始享用面前那碗馄饨,一个接一个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是在享受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就这么默默看着她把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人,才懂得尊敬面前的食物。 小雨用衣袖擦了擦嘴,这才吐出一口长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然后她回头望着南宫珏,笑道:“我从来不欠别人什么,自然也不会白吃你一碗馄饨。所以我现在要还你一个人情,替你办一件事。” 南宫珏再次一愣,急忙摇头说道:“不必……” 但小雨已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有我的规矩,和你有没关系。所以也不需要经过你的允许。”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转头望向那位号称【指点江南】的蒙天铿。 蒙天铿立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小雨已开口问道:“刚才是你毁了这位南宫少侠的宝剑,还反过来把他训斥了一通,是也不是?” 蒙天铿顿时脸色大变。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哪些人自己能惹,哪些人自己不能惹。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动手、什么时候该逃跑。 显而易见,眼前这个小雨就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那种人,而此刻就是自己该逃跑的时候了 ——试问就连名满江南的【杀神一鞭】都已死在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手中,又何况是自己? 所以小雨刚一问出这话,他立刻转身就跑,当中没有片刻耽搁。 只可惜他的动作虽快,小雨的动作却更快。 蒙天铿刚往外跑出几步,便发现这女子已经笑吟吟地拦在自己身前,手里还拿着她方桌上的那筒竹筷。 蒙天铿急忙展开轻功,改变自己的逃跑方向。但他接连腾挪几次,还是被小雨挡住去路 ——【指点天南】这四个字之所以开价两百两,靠的自然不是轻功身法,而是他无坚不摧的那两根手指。 无奈之下,蒙天铿只能气沉丹田,右手食中二指疾刺而出,点向对方胸口的膻中穴。 谁知小雨却不闪避,反而挺起胸膛,大大方方地迎向他这一指,而且还笑得很开心。 蒙天铿不禁一怔,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暇多想 ——既然你要来找死,那我便成全你! 蒙天铿可不是那位怜香惜玉的宫老先生,当即运上全力,出手一指不留余地,打算一举要了对方性命。 可是等到他招式使老,两根手指眼看便要触碰到对方胸口衣衫时,小雨却突然举起她手中那筒竹筷,顿时便令蒙天铿的食中二指径直插入筷桶之中。 仅凭十多根竹筷,自然拦住不了【指点天南】那刚猛无双的指力。 于是蒙天铿的食中二指一路插进筷筒深处,直到“咚”的一声将筷筒筒底洞穿,他这一指的力道才终于稍微一缓。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小雨的手突然松开筷筒,顺势握住了蒙天铿洞穿筷筒的两根手指,然后用力一扭。 蒙天铿就算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一手。惊骇之余,只觉双指剧痛,几欲断裂,只得顺着对方的力道转动身子,一条右臂顿时便被小雨扭到背后,将他死死锁住。 然而蒙天铿还不死心,正要侧身翻转解锁,小雨已抬腿架在他背上,将他整个人用力往下压,同时将他一条右臂往上高高扭起。 如此一来,蒙天铿的整条右臂都将被对方扭断当场,直痛的冷汗直冒,哪里还敢挣扎?他急忙开口求饶道:“姑娘饶命……饶命……” 却听小雨柔声安慰道:“别怕啊,我不过是吃了他一碗馄饨,所以替他出一口气。又不会取了你的性命。” 说着,她便握紧蒙天铿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一扭,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这位【指点天南】的两根手指顿时指骨断裂,险些疼得晕死过去。 然后小雨果然便放过了他,漫不经心地回到桌前坐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南宫珏说道:“你记住了,一个用剑之人,便该将剑视作自己的生命——如果再有人胆敢毁你的剑,你一定要和他拼命!” 说罢,她又重新变回笑脸,说道:“你请我吃馄饨,我帮你出气,这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南宫珏只能默默听着。再看到她背后那柄用青布包裹的长剑,南宫珏陡然醒悟过来 ——眼前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孩子,莫非也是一名剑客? 却见剧痛中的蒙天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惊恐地望向小雨,颤声问道:“你……你……姑娘可是姓简?简单的简?” 小雨含笑点头。 蒙天铿顿时瞪大双眼,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吓人的妖魔鬼怪,脱口问道:“原来你就是金爷悬赏五百里银子,死活不论的那个疯……那位姑娘?” 小雨微笑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则。 蒙天铿愕然半晌,急忙又望向一旁的江管家,忍痛说道:“便在昨天夜里,钱塘金爷发出一纸告示,悬赏白银五百两,要追杀一个二十来岁年纪、背负长剑的简姓女子,据说容貌甚是好看……” 说到这里,他不禁偷偷望了一眼对面小雨。小雨顿时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说你的。” 蒙天铿这才松了口气,急忙从地上捡起两根竹筷,撕下衣襟捆绑在断指处矫正,口中继续说道:“我也是听旁人转述,据说金爷最近有一笔极大的买卖要做,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招募道上高手。便在昨日,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应招上门,只说自己姓简……也便是这位……这位小雨姑娘。 当时金爷正好不在,负责招募的是金爷麾下【铁血十三鹰】里的银鹰,见这位小雨姑娘执意不肯透露身份来历,便叫她露一手功夫瞧瞧,谁知……谁知……” 他又忍不住望向对面的小雨,生怕这喜怒无常的女子再次出手伤人。小雨明白他的担忧,当即笑道:“你要说便说,若是再这么吞吞吐吐,当心我拔掉你的舌头!” 蒙天铿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道:“谁知这位小雨姑娘却说自己只会杀人,不会表演什么功夫。后来双方说得急了,银鹰便亲自下场领教,想要试试她的功夫。不料……不料两人动手不过三招,银鹰的咽喉要害便被这位小雨姑娘一掌切中,当场……当场气绝身亡……” 小雨不禁笑道:“对呀,我说了我只会杀人,他却偏偏要我表演,那我只好杀个人给他瞧瞧了。” 蒙天铿不敢答茬,又说道:“……眼见小雨姑娘出手杀人,在场众人顿时乱作一团,【铁血十三鹰】里的毒鹰急忙率众涌上,要将杀人凶手擒获,却在混战中被她一脚踢碎了那玩意儿,当场沦为了废人。 随后这位小雨姑娘拳打脚踢,在金爷府上横冲直撞,竟被她一路杀了出去,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事后等金爷回府清点,才知道她这番闹腾下来,合计杀了一十六人、伤了三十多人,直气得金爷连夜发出悬赏告示,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这位小雨姑娘的性命,死活……死活不论……” 他说到这里,便算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但小雨却摇了摇头,神色自若地笑道:“何止一十六个?下午我去买衣服的时候,有两个家伙一路尾随想要杀我,好像是叫什么铁鹰和冰鹰的,最后都被我丢进了钱塘江里。” 听到这话,蒙天铿呆立半晌,只能再次向那江管家投去求助的目光 ——无论如何,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此刻毕竟是自己的雇主,最不济也该替自己说说话、评评理。 但江管家显然没有要替他说话的意思。 他早已将怀中那个名叫开欣的小女孩放在旁边,和她并排坐在一根长凳上,此时正柔声询问道:“时候也不早了,开欣该睡觉了……一会儿会有很多叔叔要来,难免有些吵闹……” 开欣却摇了摇头,嘟着嘴说道:“可是我还睡不着!” 江管家再次安抚道:“听话,赶紧睡了……难道又要三叔唱歌给你听?” 开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睡,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看到眼前这一幕,蒙天铿心知这个江管家是指望不上了,只得重新望向对面的小雨,颤声问道:“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莫说是这钱塘镇,即便是杭州府乃至整个江南大地,都是金爷的地盘……姑娘如此行事……你……你当真不怕?” 小雨不屑地一笑,正要答话,忽听远处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傲然说道:“说得好!整个江南大地,都是金爷的地盘,岂容逆贼猖狂?” 话音落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听这阵势,来的少说也有三十多骑正在赶往此间。 随后便见通往钱塘镇方向的官道上相继出现点点火光,大队人马奔行而至,转眼已将槐树下这处夜宵摊彻底包围起来,四下都是晃动的火光来回游走。 在场众人惊骇之际,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灶台旁那小老头,当即“哎哟”一声,撒腿就往外跑。 然而没过多久,一刻血淋淋的人头已从远处黑夜中抛向夜宵摊,一路滚落到众人脚下,正是方才狂奔出去那小老头,脸上写满了临死前的惊恐。 只听外面那年轻男子声音再次响起,厉声喝道:“京城镇抚司安统领统,奉旨捉拿国贼家眷!里面众人皆是逆贼同伙,一个也不能放过!” 话音落处,四下黑暗中立刻响起数十个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是!” 第7章 忠魂不绝逞义胆 伴随着四下众人的应声领命,周围黑夜中的火光已向当中这个夜宵摊合围而来。 待到离得近了,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个手持火把的劲装男子,每人骑一匹骏马,显然都是江湖好手。 紧接着但听马蹄声碎,又有数匹骏马从正面而来。当先一骑鲜衣怒马,乃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看衣着装扮倒像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脸上神色却甚是凶悍。 蒙天铿一见此人,顿时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去,恭声笑道:“原来金爷家七少爷大驾光临,小人【指点天南】蒙天铿,是自己人啊!对了……三个月前唐员外的乔迁宴,钱塘镇的迎鹤楼上,我们二人乃是同坐一桌……” 马上那位金家七少爷不由地面露疑惑,沉声问道:“你是逆贼同伙?” 蒙天铿急忙双手乱摆,辩解道:“七少爷可万万不能冤枉小人!小人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心怀天下、忠君爱国之士,又岂能与朝廷逆贼为伍?至于我今夜来此,乃是……乃是深入虎穴,缉拿逆贼!” 说着,他已抬手指向那一病一少,正色说道:“此二人便是在逃的国贼家眷!一个是府中管家,一个则是国贼的嫡亲孙女,方才他们已经亲口承认,决计错不了!” 这话一出,南宫珏顿时厉声说道:“你胡说八道!” 蒙天铿却冷笑道:“南宫少侠可要想清楚了,此二人乃是朝廷钦犯。莫非江湖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竟要相助逆贼,对抗朝廷不成?” 南宫珏无言以对,直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马上那位金七少爷此时已举目打量长凳上的江管家和开欣二人,一时也不知蒙天铿所言是真是假。他目光一转,随即看到地上宫老先生和先前那两名壮汉的尸体,瞬间脸色一沉,缓缓说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杀神一鞭】和我这三个手下,都已死在了你们手里,本事倒是不小……” 听到这话,众人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位金七少爷竟能率众寻到此处,原来竟是和江管家原本想要雇佣的那个宫老先生早有勾结。至于最早死在南宫珏剑下的三名壮汉,更是对方一早便已安排在此的金家门人。 便在七少爷沉吟之时,旁边并行而来的一骑已纵马上前,却是一个身穿深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可掬,目光却犹如刀剑般凌厉。此时他也锁定了长凳上那一病一少,当即微笑着吩咐道:“将那位韩大人请来。” 不过片刻,只见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也是身穿黑色官服。而在这两匹骏马的后面,分明还用长绳绑缚着一个人,在地上一路拖拽前行,如今早已被砂石摩擦得衣衫褴褛,鲜血淋漓,身上脸上更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待到这个血人被骏马拖上前来,金七少爷便用马鞭在他身上狠抽一记,喝问道:“韩知县,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丫头,是否便是你用自家女儿冒名顶替的国贼孙女?”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心中巨震 ——若非有此一问,大家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马后拖拽的一个血人,竟然会是朝廷命官、此间的知县大人? 只听地上的韩知县闷喝一声,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审问朝廷命官?” 他虽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声音依然高亢洪亮,正气凛然。 金七少爷立刻又是一鞭重重抽在他头上,指着身旁那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说道:“狗官,这位安统领,便是京城镇抚司总指挥使石大人钦点的特使,奉圣旨前来钱塘缉拿国贼家眷。他可有资格审问你这个区区七品知县?” 地上的韩知县“呸”了一声,用尽全力大声喝道:“少保丹心,日月可鉴,势必沉冤昭雪,流芳千古!石忠狗贼,狼狈为奸,终将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金七少爷不料他还敢嘴硬,正要挥鞭再打,却被那位安统领抬手阻止。只见安统领纵马来到韩知县身旁,笑眯眯地问道:“韩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又何苦相互为难?如今国贼这个孙女既已被我截住,自是难逃一死。请你前来辨认,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无关大局,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地上的韩知县冷笑一声,闭口不答。 安统领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说话,当即微微一笑,轻提手中马缰,胯下骏马便往前踏出两步,一只前蹄正好踏中韩知县右臂。 但听“咔嚓”一声轻响,韩知县的右手尺骨便被马蹄当场踏碎。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 安统领便继续策马,绕着他的身子来回行走。伴随着四只马蹄来回踏落,骨头碎裂声便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之中。 然而从头到尾,地上的韩知县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连一旁的金家七少爷,也忍不住想要呕吐。 不远处的开欣虽然早被江管家遮住双眼,也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见这一声声骨头碎裂,也不由地打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用力抓着江管家的衣服,再次问道:“三叔,我好害怕……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江管家那张本就不见血色的面容,此时仿佛变得更加苍白了。但听到开欣这一问,他还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柔声说道:“爷爷就在北方等你……我们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可惜这次爷爷已经不管用了。 开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含泪说道:“我要回家……” 江管家思索半晌,突然用一种神秘的语气说道:“三叔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是爷爷昨天偷偷告诉三叔的……爷爷说,只要这次捉迷藏的游戏你能找到他,那么爷爷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的……” 听到这话,开欣立刻双眼一亮,有些激动地问道:“真的吗?” 江管家微笑道:“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开欣急忙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我要爷爷治好三叔的病!” 江管家顿时一怔,不禁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傻孩子,三叔这病是因为要陪你玩这次的游戏,所以才故意装的。等你见到爷爷,胜出这次游戏,自然便会好……你要想一个自己的愿望……” 开欣点了点头,果然低头沉思起来,再也不哭闹了 ——因为她知道爷爷的本事有多大,一定可以满足她的任何愿望。 终于,再也没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因为在安统领的马蹄之下,只剩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 ——但那一缕忠肝义胆,却永久留存在了天地之间。 便在此时,隔壁桌的那位小雨姑娘突然向江管家打了个招呼,问道:“喂?” 江管家默默看向她,并不说话。 小雨眨了眨眼睛,再次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问道:“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最后再问你一次。现在花钱雇我,还来得及。” 江管家挪开目光,轻轻摇头。 看到对方这副态度,小雨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当场冷哼一声,再也不看他一眼。 而那安统领此时已翻身下马,缓缓走进这个夜宵小摊。那金七少爷和同来的几骑见他下马,也相继从马上下来,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安统领已朝江管家微微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江管家轻咳两声,并未回答。 一旁的金七少爷顿时怒道:“安统领在问你话,你没听见?” 谁知江管家却立刻迎上他的目光,用虚弱的声音问道:“请教金七少爷,令尊金爷……此刻何在?” 七少爷的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中明显闪现过一丝慌乱,脱口喝道:“关你屁事!” 江管家直视他的双眼,追问道:“莫非你已将他杀害?” 这话一出,七少爷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厉声大喝道:“你……你再胡说八道,老子一刀砍了你!” 若非因为身边的安统领,他当真便要上前动手。 江管家察言观色,反而松了口气,轻轻说道:“如此便好……若是因此连累到他,那么我这个将死之人,便又多了一重罪孽……” 不料他刚刚说出这话,在场所有人的耳边已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沉声说道:“不劳挂怀!金某人最然教子无方,一时半会儿却还死不了!” 众人惊骇之余,急忙举目四望,却并未见到说话之人。 但他们都已知道说话之人是谁。 原本满脸凶悍的金家七少爷,更是当场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问道:“爹?” 【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 ——若要在杭州府地界选出一位声望最高、势力最大、武功最强的江湖人士,那一定便是钱塘镇这位金朝宗金爷。 随后便听远方官道上渐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当中还有车轴滚动声。接着一辆配有两匹骏马的马车冲破黑夜,沿官道一路飞驰而来;所经之处,附近手持火把的劲装男子纷纷勒马避让。 于是这辆马上径直冲到夜宵摊前,伴随着驾车之人扯紧缰绳,拉车的两匹骏马当即高抬前蹄,仰天嘶鸣,马车已稳稳停下。 只见那驾车之人长身跳下马车,虽然已有五十来岁年纪,但身形分明是一条魁梧的壮汉,比寻常人至少高出整整一个头。尽管衣衫朴素,却遮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几欲冲天而出的威仪。 驾车之人,正是金爷本人! 他缓缓抬眼,依次扫视在场众人,竟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更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但金爷的目光最后却停留在地上的一颗人头上 ——是这个夜宵摊的老板、那个小老头的人头。 金爷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不忍,喃喃说道:“吃了你几十年的馄饨,原想着在这趟远行之前,最后照顾一次你的生意,吃一碗你煮的馄饨,所以今夜才和人约好在此碰头,不想却因此害你赔上性命……”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朝地上那颗人头鞠了三个躬,然后扬声说道:“老人家,你人虽已不在,但最后这碗馄饨,金某却不能不吃!有劳你替我煮一碗馄饨——不要肉馅,只要皮,油盐酱醋一概不放!” 第8章 千金一诺薄云天 伴随这话一出,他无疑已经自报身份 ——这位人称【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杭州府地界声望最高、势力最大、武功最强的钱塘金爷,居然也是江管家今夜要雇的四个人之一? 而且不同于南宫珏的一百两白银、蒙天铿的两百两白银和宫老先生的六百两白银,这位金爷居然还是不要酬金的那一位? 只听江管家已轻声叹道:“既然家中生变……又何必要来?” 金爷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苦笑,沉声说道:“正因家中有变,这才泄露了你们行踪,我更加要来。” 也便是说,金七少爷乃至京城来的安统领,包括之前的宫老先生和那三名壮汉,之所以能提前得知这一病一少的行踪,于今夜率众拦截,原来竟是从金爷这里泄露出的消息。 只见金爷神色复杂地望着那位江管家,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你要的马车,我已按你要求定制妥当,如约送至。除此之外,此行我原想再雇些好手,不想却出了意外……”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转向一旁桌上的小雨,缓缓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简?” 小雨只是“嗯”了一声,两只眼睛却在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一双手 ——那是一双纤巧白皙的手,宛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九根手指晶莹修长,却独独缺了一根右手拇指。 金爷眼中顿时闪现过一丝锋芒,沉声问道:“所以姑娘大闹金某府邸,乃是有备而来,其目的也是为了少保大人的家眷?” 却见小雨缓缓摇头,叹道:“什么少保老保,我是一概不知。说来倒是巧了,你我二人倒是有机会结成一伙,只可惜你的手下昨日却不肯雇我,这病鬼今夜也不肯雇我……” 说着,她径直迎上金爷目光中的威严,正色说道:“……所以什么少保家眷,包括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全都与我无关。今夜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杀人。” 金爷略一沉吟,一时间也吃不透这女子来意,当即仰天一笑,扬声说道:“好!姑娘既是光明磊落之辈,自当言出必行,金某便信你一回!至于姑娘在我府上大开杀戒一事,待到此间事了,你我再做了断,如何?” 小雨微微一笑,点头说道:“甚好。” 金爷便微微点头,再不理会于她,兀自扫视夜宵摊四下明晃晃的火把,最后将目光落在自家那位金七少爷身上,冷笑道:“区区一点迷香,便想毒倒你老子了?笑话!此刻我金朝宗人还活着,金家上下莫非便已换了主子?统统给我滚下马来!”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一股极强的气劲顿时翻卷当场,直吹得四下火把呼呼作响,几欲熄灭。 金七少爷直吓的脸色惨白,惊惶中竟不敢答话。四下同来的三十多名高手见状,哪敢有半分忤逆?纷纷翻身下马,上前围在夜宵摊外拜倒。 只听金爷又沉声问道:“黑鹰,赤鹰——你二人是耳朵聋了,还是铁了心要跟这小畜生造反?” 话音落处,立刻又有一黑一红两条身影从黑暗中闪现,在夜宵摊外跪拜在地,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正是金爷麾下【铁血十三鹰】中的黑鹰和赤鹰。 金七少爷深知父亲既已安然现身,仅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住往后的场面,只得向身旁那安统领投去求助的目光。 安统领当即一笑,缓缓踏上几步,抱拳招呼道:“金爷,下官京城镇府司安有涯,这厢有礼了!” 金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便算答礼。 安统领不以为意,笑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下官远道而来,原是不敢在金爷的地盘上妄动干戈。只是皇上圣旨既出,石总指挥使又千叮万嘱,要下官此行务必清剿国贼家眷,不可走脱一人。 试问下官吃着皇粮、领着俸禄,又岂敢违抗圣意?倘若金爷执意要来阻拦,下官皇命在身,便只好将这满腔热血洒在钱塘了。” 金爷这才冷哼一声,沉声问道:“少保大人在钱塘故居的家眷,尔等已杀足二十七人,还另外赔上韩知县的一条性命,早已足够交差。莫非当真还要赶尽杀绝?” 安统领不禁莞尔一笑,摇头叹道:“实在抱歉得紧,下官办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从无徇私枉法的先例。卷宗上既然写明了二十七人,那便全部都要验明正身,一个也不能少。” 说着,他又柔声劝道:“话说我等前来金爷的地盘办差,事前不曾知会,确是下官失礼。而今包庇国贼家眷的韩知县既已伏法,我等也不必节外生枝。只要金爷肯赏一个薄面,非但下官铭记恩德,就连京城镇府司的石总指挥使,也会记着金爷这份心意。” 他这翻话恩威并施,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原是官场上百试不爽的套路。谁知金爷却不领情,兀自冷笑一声,扬声说道:“金某此生最大的荣幸,便是能够结识少保大人。此番听闻他老人家蒙冤获罪,只恨自己身在钱塘,不能插上翅膀赶去营救,一直深感自责。眼下能够侥幸护得少保大人这最后一点骨血,金某又岂能坐视不理? 所以莫说你区区一个镇府司统领,哪怕是那【白发阎罗】石忠亲自前来,甚至是太上皇御驾亲临,金某也不会卖谁什么面子!” 这话一出,安统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缓缓说道:“新皇既已登基,便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是当今皇上!哪还有什么太上皇之说?阁下既然冥顽不灵,那便多说无益!” 话音落处,他身后那两名身穿官服的下属立刻亮出一对判官笔和一柄铁尺,各自跃跃欲试。而安统领自己则是徐徐拔出腰间长剑,却是一柄暗哑无光的黑剑,想来不是凡品。 眼见双方便要动手,那金七少爷忍不住劝道:“爹!当朝少保谋反,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连皇上都颁下了圣旨,难道还会有假?你……你岂能因为昔日的一点交情,便置金家满门于险地?” 听到这话,金爷顿时怒道:“小畜生!若非你走漏消息,我金家上下三百余号人,又怎会置身险地?至于少保大人是忠是奸,岂是你这小畜生有资格评论的?” 说罢,他长身环视在场众人,厉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人生于世,要做事,先做人!纵然少保大人当真十恶不赦,但就凭我金望宗与他老人家这三十八年的交情,金某生而为人,岂能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做出残害一个无辜小女孩这等猪狗不如之举? 若是为了苟全金家满门的性命,便要金某枉顾道义、背叛朋友,那么如此金望宗,不如去死!如此金家,不如死绝!” 最后他直视对面的安统领,一言一句地补充说道:“更何况少保大人之罪,原是奸佞污蔑,千古奇冤!” 听到金爷这番斩钉截铁的说辞,金七少爷哪里还敢言语?一旁的安统领也无言以对,只得冷冷喝道:“钱塘金望宗谋逆当诛,却与金家一门无关。如有戴罪立功者,朝廷自有嘉奖!”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两名下属极是默契,立刻欺身上前。以一对判官笔封死下三路,一柄铁尺攻向上三路,同时向金爷身上招呼过去,配合得竟是天衣无缝。 然而面对眼前这无可挑剔的联手一击,金爷只是怒目圆睁,开口发出“呔”的一声大喝,声威如同一道惊雷径直打落,炸响了整个深夜。 那两名官差首当其冲,直吓得浑身巨震,手中攻势也不禁一缓。金爷便趁机踏上一步,探出双臂分别按住两人的脑袋,发力往当中一合。 立刻便有“噗”的一声轻响,两名官差的两颗脑袋撞在一起,就仿佛是两颗西瓜重重重相撞,当场破裂得不成模样,鲜红的血浆到处乱溅。 显而易见,金爷胆敢当众杀害京城镇抚司的官差,便算是和安统领彻底撕破了脸 ——今夜之事,不死你死,便是我亡! 安统领心中一惊,不料自己这两名属下一个照面便已横尸当场,心知这回是遇上了劲敌。 眼见金爷攻势不停,继续往前逼近,抬手一掌拍向自己,他竟不敢硬接对方这【掌断钱塘江】的凶猛攻势,急忙展开手中黑剑,先取守势护住全身。 随后两人一攻一守,掌风剑影交错中,转眼已攻守了十多招,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而这边金七少爷带来的一众下属,虽然皆是他的亲信,但眼见本该中了迷药留在府中的金爷现身于此,众人再如何与金七少爷交好,也不敢当面忤逆金爷这位当家主事之人,一个个只得呆立当场,不敢有半分动弹。 金七少爷也知其中厉害,眼看激战中的二人一时难分胜负,自己的人又不敢出手,焦急之际,他突然灵机一动,向一旁的蒙天铿喝问道:“你方才说,你也是来捉拿国贼家眷的?” 那蒙天铿是何等老练之人?一听之下,立刻明白了金七少爷的意思,脑海中已飞速盘计起来 ——是要为了两百两银子沦为反贼,一路护送这一病一少北上出关,还是协助京城镇抚司的安统领诛杀国贼家眷,搭上朝廷这条线? 答案显而易见。 蒙天铿当即长笑一声,抬脚走向长凳上的江管家和开欣。 中途他还不忘和小雨确认一番,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小雨姑娘方才亲口说过,不会参与今夜之事,可不能言而无信!” 小雨果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冷笑道:“又没人花钱雇我,我为什么要理会?吃饱了撑的?” 蒙天铿再无顾忌,一路来到那一病一少面前,伸手便要抓过长凳上的开欣。 谁知陡然间一人飞身抢上,一脚踢开蒙天铿探出的左臂,护在江管家和开欣身前,冷冷质问道:“既已接下这笔买卖,也拿了人家的银票,便当信守承诺,至死不悔。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蒙天铿定睛一看,只见来人竟是南宫珏,不禁哑然失笑,反问道:“怎么,南宫世家这是要造反了?” 南宫珏长剑已毁,此时只能手持剑鞘当作兵刃,寒着一张脸说道:“我只是见不惯那些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所以特来取你狗命!” 蒙天铿顿时双眉一扬,缓缓说道:“小子,你当真以为我蒙天铿不敢动南宫世家的人?” 说罢,不等南宫珏回音,他已探出左手的食中二指,直取南宫珏的眉心要害 ——他右手的食中二指虽已被小雨折断,但左手的食中二指,依然足以【指点天南】。 第9章 九死不悔照肝胆 面对蒙天铿迎面攻来的二指,南宫珏却毫不退缩,当即挥舞开手中剑鞘,使出南宫世家闻名江湖的【剑影动八方】,与蒙天铿缠斗在了一起。 要说蒙天铿的武功虽然高出南宫珏不少,但一来右手二指受伤,左手毕竟欠了几分火候;二来南宫珏剑鞘上的招式有八九成都是守势,又摆出一副宁死不退的架势,是以一时间竟拿不下这个倔强的白衣青年。 而另一边的金爷和安统领二人,此时已全力拼杀了四五十招。 斗到后来,金爷那雄浑的掌力已彻底施展开来,整个夜宵摊里都是他呼呼作响的掌风。安统领则是展开轻功四下游走,手中黑剑伺机抢攻,进退之际犹如鬼魅。 如此一来,局面就成了在场众人围观当中的两对厮杀,看是蒙天铿率先击退南宫珏,还是金爷和安统领二人率先分出胜负。 片刻之后,局势便已明朗起来: 金爷和安统领二人可谓旗鼓相当,只怕百招之内难有结果。但南宫珏终究不敌蒙天铿左手的食中二指,二十招一过,他剑鞘上招数已乱,败象渐露。 蒙天铿心中大喜,正要一举击溃对手,却听旁边的江管家突然咳嗽几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念道:“枯树生花……梦断江河……剑指七星……挂剑直刺……不教花瘦……弓步平抹……艾叶流水……” 这话一出,旁人听来到也罢了,南宫珏顿时心中一震 ——他所念的,分明是南宫世家【剑影动八方】中的剑招? 眼见蒙天铿扭身一指点来,南宫珏剑鞘横封来指,顺势向前推出,九分守势中取一分攻势,正好便是江管家念出的一招【枯树生花】。 随后蒙天铿化指为爪,来夺剑鞘。南宫珏旋转剑鞘护身,荡开对方手掌,一招【梦断江河】也按江管家所言,顺理成章地施展了出来。 南宫珏顿时心领神会,当下不假思索,全然按照江管家口述的招式出手。二十招一过,竟由先前的九守一攻化作九攻一守,逼得蒙天铿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情急之下,蒙天铿只得大喝一声,拼着两败俱伤之势再次抢上,左指右掌全力出招,同时攻向南宫珏要害。 然而伴随着江管家念到“香满人间”之时,南宫珏的剑鞘也在同一时刻动了起来 ——先是在左侧挽出一个剑花,荡开蒙天铿右手攻来的一掌;然后又在右侧挽出一个剑花,封死蒙天铿左手攻来的一指。 接着南宫珏的剑鞘往上刺出,以乾坤一击之势,直取蒙天铿胸口。剑还未至,隐隐间已有一派春风吹拂、万物焕新的气象,正是南宫世家【剑影动八方】中的最后一招【香满人间】! 蒙天铿惊骇之余,已是避无可避。但听“噗”的一声闷响,剑鞘正中他胸口。 可惜南宫珏此时手中终究只是一副剑鞘,虽然一招得手,却没能将对手穿胸而过。 不料就在这时,正在与安统领激战的金爷突然一声长啸,抽身退出战圈,同时凌空一掌挥出,掌风呼啸而至,正中这边蒙天铿的后背。 蒙天铿受此一击,整个人在金爷掌力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往前一送,当场便被南宫珏抵住他胸口的剑鞘刺穿了身子。 南宫珏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望着蒙天铿临死前惊恐扭曲的面容,他甚至不敢相信 ——这位武功远胜自己的【指点天南】,居然就这么死在了自己手里?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击杀对方,除了金爷隔空助力的那一掌,归根结底,却是因为那个奄奄一息的江管家向他口述了一串招式? 然而眼前的局面,已容不得南宫珏惊疑。 这边金爷刚一抽身而退,安统领也立刻斜斜滑开几步,伸臂一按,便制住旁边金七少爷的后颈;黑剑一抬,剑锋已架在了金七少爷的脖子上。 金七少爷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安统领的黑剑已微一发力,割破了他咽喉处的些许肌肤,随即向金爷沉声喝问道:“姓金的,你还要不要你儿子的命?” 金爷神色自若,只是原地站定,冷笑道:“笑话,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就算你不杀他,他老子我也要亲手毙了他!” 听到这话,刚回过神来的金七少爷顿时脸色大变,颤声解释道:“爹!孩儿……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担心……担心爹一心要庇护少保大人家眷,连累金家满门,这才……这才迫不得已,向安统领泄露了他们的行踪……况且孩儿今夜,只是想用迷药将爹迷晕,好让你无法参与今夜之事,除此之外……孩儿当真不敢有半分忤逆之心……” 金爷却不理他,反而往前靠近两步,向安统领逼问道:“你到底杀还是不杀?” 安统领面色一寒,手中黑剑绕着金七少爷的脖子旋转一圈,剑锋过处,立刻便在金七少爷的脖子上留下一圈浅浅的血痕。 金七少爷直吓得魂飞魄散,当场眼泪鼻涕齐出,双膝一软,整个人已跪倒在地,朝对面的金爷恳求道:“爹……孩儿真的知道错了!你……你救救我!难道……难道为了别人家的孙女,你……你连自己亲身儿子的性命也不顾了?” 这话一出,金爷不禁一怔,兀自僵直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随后他举目望向地上韩知县那堆烂肉般的尸身,摇头苦笑道:“韩大人家的小女儿,上个月才刚满五岁,尚且深明大义,为救忠良之后慷慨替死,至始至终全无惧色。 相比起来,金某膝下这个老七,书也念了,武也学了,浑浑噩噩活了二十七年,到头来却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废物! 韩大人,枉我金望岳一向瞧不上你们这些读书人,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我不如你!” 说罢,他收回目光,怒视对面的安统领,慷慨激昂地说道:“八年前,北漠太师挥师南下,十万精兵剑指京城,竟于战阵之上生擒了御驾亲征的当今太上皇。一夜之间,中原九州国失其君,人心惶惶。 其时满朝文武皆震,意欲弃城南逃,还都于金陵。唯有少保大人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保卫京城,终于大败北漠太师,挽大厦于将倾、救社稷于危难,这才没让本朝重蹈南宋之辱。如此功绩,实可谓千古第一! 可试问如此忠良之士,如今却因小人进谗,蒙冤获罪。诛其满门,灭其三族。你们说说,这天底下的公道正义何在? 金某虽只是一介草民之身,却也识得忠义二字。今夜能有机会庇护忠臣骨血,幸何如之?莫说赔上犬子这条贱命,纵然赔上金家满门这三百余条性命,也是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喝道:“你杀!” 听完金爷这番言辞,在场众人皆尽默然,无一人敢开口接话。 安统领也在凝视着对面的金爷。 过了良久,这位京城镇府司的统领终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叹道:“你赢了……” 说罢,他果真放下架在金七少爷脖子上的黑剑,伸手将他推向对面的金爷。 金七少爷死里逃生,整个人急忙从地上爬起,径直扑入金爷怀中,哭泣道:“爹……孩儿知错了……” 金爷暗叹一声,正要将自己这个不成器儿子推开,谁知怀中的金七少爷已偷偷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捅进了他的小腹。 一时间,惊讶、愤怒、疑惑、恐惧同时涌上这位有着【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之称的钱塘金爷心头,不禁怒道:“你……” 只听金七少爷大喊一声,双手握紧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继续前刺,竟将金爷那魁梧的身子捅得双脚离地,被自己这个儿子一路推着往后飞出,背心重重撞在夜宵摊那颗参天槐树上。 而金七少爷手里的匕首,连同刀柄都已没入金爷的小腹之中,将他死死钉在了槐树上。 金爷剧痛之下,右臂一探,手掌已按住金七少爷的头顶。 但是他钢铁般的手掌,却并未立刻捏碎金七少爷的头骨,而是满脸疑惑地质问道:“为……为什么……” 面对头顶上这只随时可能捏碎自己头骨的铁掌,金七少爷却全无惧色,厉声大喝道:“论本事、论手段,我哪点输给老三、老四、老九?就因为我是庶出,所以一辈子只能给老三、老四、老九看家护院?你不死,金家之主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金爷气得大喝一声,腹中鲜血顿时汩汩涌出。金七少爷只觉父亲按住自己的头顶的手掌已经开始发力,惊恐之下,只能紧紧握住匕首,下意识地继续往前捅。 谁知突然间,金爷掌间力道尽消 ——这只足以截断钱塘江的铁掌,竟变得温柔无比,从金七少爷的头顶缓缓滑落,轻抚他的脸颊。 只听金爷凄声笑道:“冤孽……冤孽……想不到我这十几个儿女里,最像我的,居然是你这小畜生……罢了罢了,你既已傍上……傍上了京城镇抚司这条大腿,往后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包括金家上下这三百余口,你便多多照应罢……” 说着,伸手一推,便将金七少爷远远推开。 金七少爷死里逃生,整个人却呆立当场。 父亲居然没取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只见金爷已转头望向长凳上的江管家,苦笑道:“抱歉……这趟远行,我……我是陪不了你们了……” 江管家却没有回答,甚至只是低着头,看也没看他一眼。 金爷却不以为意,将目光挪向他身边的开欣,突然提气喝问道:“开欣,认识我么?” 开欣被他这突然一问吓了一跳,急忙定睛细看,迟疑着点了点头。 金爷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问道:“我是谁?” 开欣这才缓过神来,回答道:“你是金伯伯!” 金爷含笑点头,捂住小腹伤口努力说道:“开欣你记好了!你爷爷这次和你玩捉迷藏,你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中途绝对不能放弃!不然……不然金伯伯又要来刮你的鼻子了……这一路上,你要听三叔的话,不能顽皮……” 说到这里,他一口气耗尽,急忙再次提气,高声喝问道:“金伯伯的话,你听到了吗?” 开欣用力点头。 金爷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说道:“金伯伯困了,要先回家睡觉。就……就不陪你玩了……” 说完这话,金爷便伸手探入小腹的伤口里,将腹中匕首从树干上拔出。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往上跃起,如同一条腾空而起的苍龙,径直窜入这棵参天槐树那茂密的枝叶中,再也不见踪影。 渐渐地,槐树枝叶间便有鲜血缓缓往下滴落。 开欣那一对大大的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摇着一旁的江管家,兴奋地说道:“三叔快看,金伯伯他好厉害呀……他……他飞走了?” 但她立刻又是一愣,不解地问道:“三叔,你怎么哭了?” 江管家抬手擦拭眼角,柔声笑道:“三叔哪里哭了?三叔是困了……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也该睡觉了……等你睡着,三叔才能睡……” 开欣“哦”了一声,嘀咕道:“我刚才很困,但现在又不太困了……三叔,你刚才说这次只要能够找到爷爷,爷爷就会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是吗?我刚才已经想好了愿望,爷爷可不能反悔哦!” 江管家只好问道:“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开欣说道:“我的愿望就是能像金伯伯那样,一下子就飞走了……” 她一边说着,手里一边比划着,眼中满是憧憬,喃喃说道:“就像小鸟那样,在无边无际的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着。没有高墙拦着我,也没有大人管着我,我要一直飞……一直飞……飞到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但是紧接着便有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憧憬。 不远处那京城镇抚司的安统领脸上,已重新浮现出一贯的微笑,向她柔声说道:“叔叔可以保证,你的这个愿望一定实现不了……因为,你马上就要去见你爷爷了。” 第10章 刀光剑影自坦然 听到安统领这话,开欣难免有点诧异。 既然马上就要见到爷爷了,为什么自己的愿望反而实现不了? 难道爷爷是在骗自己? 她急忙询问一旁的江管家。 江管家立刻板起脸来,说道:“因为你不听话……这么晚了还不肯睡觉,爷爷当然不会答应你的愿望……” 开欣吓了一跳,马上闭起双眼,将小脑袋枕在江管家身上,开始睡觉。 但她却哪里睡得着?一双眼睛偷偷眯起细缝,继续观望着在场众人。 安统领当然不会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纠缠。 说完这话,他已转头望向一旁的金七少爷,抱拳笑道:“恭喜七爷,从此刻起,你便是钱塘金家之主了!” 金七少爷惊魂未定,只能勉强一笑。 安统领又向夜宵摊外的众人笑道:“诸位今夜能来,自然都是七爷的心腹。还不赶紧过来,参见你们的新家主?”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铁血十三鹰】中黑鹰和赤鹰率先上前,向金七少爷躬身行礼。剩下的三十余人见状,也急忙上前,相继参拜道:“拜见金七爷!” 金七少爷这才踏实了许多,当即哈哈一笑,让众人无需多礼 ——这次的笑,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随后安统领便将目光重新投向长凳上的江管家和开欣,微笑着问道:“两位是准备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们动手?” 话音落处,金七少爷抬手一挥,以黑鹰、赤鹰为首的三十余名好手同时逼近,将这个摆着五六张方桌的夜宵摊包围得水泄不通。 护在两人前身的南宫珏急忙提起手中剑鞘,冷冷说道:“我看谁敢上来?” 谁知隔壁桌的小雨突然伸出食指朝他微微一勾,招呼道:“你,过来。” 南宫珏不禁一怔,不明所以。 小雨已沉下脸,再次吩咐道:“我叫你过来。” 她的声音虽然不凶,而且还很好听,却仿佛有一种令人不容抗拒的威严。 南宫珏只好穿过刀光剑影,缓缓来到她桌前,正要开口询问,小雨已用指节轻叩桌面,吩咐道:“坐下。” 南宫珏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这边金七少爷见状,心知这丫头的厉害,忍不住问道:“姑娘方才说过,不会参与此间之事,这话可还作数?” 小雨淡淡地说道:“已经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金七少爷说道:“很好,只要姑娘信守承诺,你与金家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待到今夜事了,我还会另外支付你和这位南宫少侠一人两百两银子作为酬劳,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南宫珏勃然大怒,本欲拍案而起,却被小雨用目光止住。她随即向金七少爷微笑道:“那便多谢老板了!” 金七少爷心中顿时落下一快大石,狠狠凝视着长凳上的一病一少,再无后顾之忧。 要知道为了护送少保大人的这个孙女北上出关,这位江管家今夜原本打算雇四位高手一路护送,依次是: 【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南宫珏; 【指点天南】蒙天铿; 【杀神一鞭】宫九霄; 【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金望岳。 可眼下金爷已死,变节的宫老先生和蒙天铿也相继丧命,仅剩的一个南宫珏又被小雨叫住 ——就连这个不请自来的小雨,也摆明了立场,不作干涉。 所以接下来,就只能靠这位伤病缠身的江管家和开欣这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自己面对眼前这一切。 江管家早已小心翼翼地呼吸几口,尽量用响亮一点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皆是朝廷里的贵人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何苦……何苦要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赶尽杀绝?人皆有不忍之心……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孩子……咳咳……至于在下这副残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没有人理他。 金七少爷手下的三十余人,已相继踏入这个夜宵摊,以黑鹰和赤鹰为首,各自手持利刃,向长凳上这一病一少缓缓逼近。只等安统领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将二人碎尸万段。 江管家却仿佛没看见周围的凶险,兀自喘息几口,又喃喃问道:“钱塘故居二十七名家眷,当真是要……赶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么?” 这话一出,对面的安统领才终于哈哈一笑,叹道:“事到如今,阁下居然还能如此镇定,单凭这份坦然,倒不像是个家丁奴仆。” 江管家苦笑道:“能在大户人家当差……况且又是少保大人府里,多少也该见过一些世面……” 安统领微笑道:“既然见过些世面,便该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 江管家长叹一声,果然闭上了嘴。 但是没过多久,他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诸位……可否应允?” 安统领淡淡说道:“说说看。” 江管家轻抚身旁开欣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折腾了大半夜,孩子早该睡了……在诸位动手之前,能否先由在下……哄她入睡? 毕竟……这孩子还没满五岁,就算是要送她去见爷爷,也让她……走得开心一些……”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难免有些动容,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齐齐望向安统领。 安统领沉吟半晌,刀锋般的目光在江管家身上来回扫视,终于沉声说道:“一炷香的时间。” 江管家顿时谢道:“够了够了……多谢诸位……” 说罢,他便低头望着双眼紧闭的开欣,柔声问道:“三叔知道你还没有睡着……要不,三叔给你唱首歌……好么?” 假装熟睡的开欣立刻瞪大眼睛,兴奋地点头说道:“好的!三叔说话算话,你可不许反悔!” 江管家含笑点头,随即吃力地弯下腰,将自己放在地上的那个长条形包袱抱了起来。 众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半人高的包袱,却不知里面究竟是何物件。此时见江管家从地上拾起,不禁心中一凛,各自戒备 ——以赤鹰为首的几人,更是探手入怀,在指间扣满剧毒暗器。 只要包袱里稍有古怪,又或者这个江管家稍有异动,剧毒暗器立刻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只见江管家将这个长条形包袱横抱怀中,慢吞吞地解开,里面却是一面深黑色的古木琵琶,琴颈以上则是白色。其琴腹的面板和背板上颇有磨损,还有几处新漆修补的痕迹,显是件已有不少年头的古物。 看到包袱里只是一把古旧的乐器,四周众人顿时松了口气,但又有些诧异 ——这个病殃殃的管家,难道还会演奏乐器? 而他之所以要在此时取出这面琵琶,自然是为了哄那小女孩睡觉,要弹琴唱歌给她听? 就在众人思索之时,江管家已轻提衣襟,架腿抱琴,左手五指按定四弦,右手食指轻拨第一根【缠弦】试音。顿是便有一声低沉的颤音穿透黑夜,在天地之间久久萦绕不绝。 在场众人虽不通音律,但听到这一弦琴声,竟隐隐有种置身于沧海明月的错觉 ——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片沧海之壮阔,那轮明月之孤洁。 江管家便抱定怀中琵琶,让开欣的头靠在自己左肋,继而左手五指揉、吟、按、推、挽,沉稳如巍峨高山;右手五指弹、挑、分、抹、扫,轻盈如穿花蝴蝶。一曲凄美而舒缓的旋律,便自琵琶的四根琴弦间流淌出来,传入在场众人耳中。 一时间,在场众人只觉琵琶声中海浪微涌、月光流转,仿佛身临其境,不禁有些恍惚 ——若说天宫中当真有仙乐,只怕也不过如此。因为对他们而言,这辈子都不曾听到过如此优美的旋律。 甚至若非亲耳听见,根本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音乐。 再看弹奏琵琶的那位江管家,虽然仍旧是那身灰扑扑的奴仆衣衫,身形削瘦而孱弱,但伴随着琵琶声响,沧海明月般的旋律之中,这人却哪里还是什么低三下四的管家仆人? 那分明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王孙公子,甚至是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 江管家缓缓开口,用他那奄奄一息的声音,按照琵琶的旋律低声轻唱道: “酒满金盆泛绿波,主人半醉朱颜酡。 请君且就坐,听我醉时歌……” 他唱出这几句,一旁的开欣立刻兴奋地问道:“这是爷爷写的歌!” 江管家含笑不答,双手十指抚弦,琵琶声流淌中,继续轻唱道: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 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床头有酒且须斟,囊里无钱不用寻。 钱多自古坏名节,酒量何妨江海深……” 他的声音虚弱且颤抖,犹如一缕飘荡在沧海之间的孤魂,于月光中和着舒缓的琵琶声自怜自艾,凄美中却又带着一起莫名的诡异。 而靠在他身边的开欣脸上,渐渐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终于闭上双眼,满足地熟睡了过去。 安统领听到这里,已知眼前这个江管家绝非等闲之辈,当即微微一笑,问道:“你……” 谁知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这第一个“你”字,竟在舌尖打结,发不出声音来? 安统领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急忙运气流转全身筋脉,查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江管家的琵琶声不停,舒缓的节奏也渐渐变得急促,口中继续轻唱道: “劝君满饮不须辞,万事由天莫怨咨。 蛟龙变化非无日,鸿鹄翱翔自有时。 醉时歌,歌有节。 酒阑客散我还醒,却上高楼对明月……” 待到他最后的“对明月”三个字一出,琵琶声已冲天而起。不远处的金七少爷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之中那股近乎绝望的恐惧,直听得所有人心中发毛。 众人急忙抬眼望去,才发现这位金七少爷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红得就像要滴出血来似的 ——而他的眼耳口鼻中,果真有鲜血缓缓滴落! 紧接着江管家的指尖又是一声高音奏响,金七少爷浑身血管随之破裂,体内汹涌的鲜血溢出肌肤,径直喷洒出来。 只听“噗噗”数声轻响,金七少爷身上当场炸出一大片血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待到琵琶声重归平静,漫天血雾飘洒在地,这位刚刚才接任金家之主的金七爷,已经沦为一个血人,仰天摔倒在地,再没有丝毫动静。 第11章 一曲琵琶血未寒 这一幕实在有点吓人。 而且发生得也太过突然。 试问金七少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全身喷血,惨死当场? 在场众人惊骇之余,本该有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起。可是刚一张嘴,他们便如安统领一样,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甚至不仅是说不出话,就连手脚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再也无法挪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统领的真气此时已在周身流转数周,只觉气脉虽然不见异常,但血脉里流淌着的血液,却在有节奏自行奔涌流淌,这才反过来影响了四肢百骸的动作 ——而体内血液奔涌的节奏,正是江管家此时所奏响的琵琶旋律! 显而易见,定然是这江管家的琵琶声在作怪杀人。 安统领向来谨慎,但说什么也没料到眼前这个奴仆装扮的将死之人,居然还有这么一手神乎其技的本事,倒像是江湖上【音波功】之流的神通。 只因自己一时大意,这才让对方有机可乘,从而令众人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 想明白了这一点,安统领急忙潜运真气,让内力充盈全身经脉,努力和琵琶声的节奏抗衡,果然便令体内奔涌的血液稍稍平缓,口舌也随之一松。 他急忙沉声说道:“速速……拿下……这妖人……” 只可惜在场众人此时都被江管家的琵琶声所摄,虽然心知不妙,却不及安统领的内力深厚。再如何努力抗衡,也动弹不了分毫。 江管家怀中的琵琶声不停,右手五指弹、挑、分、抹、扫间,四根琴弦曲调一变,已由原来那舒缓而凄美的旋律,化作慷慨激昂的悲音 ——就仿佛是夜空中那轮明月径直坠落海中,飞溅起千层巨浪,其势足以吞没一切! 与此同时,他再次开口,缓缓吟诵道: “黄鹄摩云壮气增,青虹贯斗剑光腾。 半生出处惭无补,一代经纶学未能。 指下徽音弹夜月,笔端草圣袅秋藤。 西风不尽思乡意,回首天涯忆旧朋……” 他的声音依然很虚弱,但在惊涛骇浪般的曲调中,也透露出一股冷峻而决绝的杀意。 转眼间,周围几名高手眼耳口鼻中鲜血狂喷,相继气绝身亡。 安统领情急之下,已将功力催发到极致,身子终于能够勉力动弹。 “唰”的一声,他手中黑剑已再次出鞘,斜指对面的江管家。 却听不远处的赤鹰突然怪叫一声,口中鲜血汩汩涌出,两只眼睛则死死瞪着正在弹奏琵琶的江管家,惊恐地说道:“你……【水击三千里,其声直上九万里】……江……你……你姓江……难道……难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每说一句话,鲜血就从嘴里狂喷而出。待到一句话说完,这位金爷麾下【铁血十三鹰】中的赤鹰,便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囊,软哒哒扑倒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他旁边的黑鹰也随即醒悟过来,用颤抖的声音向那江管家问道:“你明明……明明已经……死了……怎会……你究竟是人是鬼?” 问出这话,黑鹰的眼耳口鼻中,也有大量鲜血汩汩涌出。 他当即大喝一声,拼着最后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喊道:“【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此人乃是……乃是少保大人的关门弟子……江三公子……【西江月】上有名的人物……跑……快跑……”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终于,这位黑鹰身上十余道血箭同时激射而出,瞪大眼睛立毙当场。 伴随着在场这一众高手一个接一个命丧于琵琶声中,江管家鼻中也有黑血流出,点点滴落在琵琶面板上。本就不见血气的一张脸,更是黯如死灰。 但他那十根颤抖的手指,依然飞速奏响琴弦 ——每一记强音响起,便有一两人当场喷血而亡。 听到赤鹰和黑鹰临死前的话,安统领早已是心胆俱寒,暗自心道:“如何竟会是此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据说早在三年之前,此人便与那【通天妖君】决战于太行山巅,双双同归于尽,又怎会尚在人世? 不对……江湖传言只怕非虚……此人虽还未死,却也已是油尽灯枯、命在旦夕……否则纵然是号称【白发阎罗】石总指挥使亲临,恐怕也不是此人对手!” 想到这里,安统领惧意渐去,心知对方不过只是在垂死挣扎,当即握紧手中黑剑,用尽全身力气举步前行,缓缓逼近对面长凳上的江管家。 每踏出一步,他的两条腿都仿佛有千钧负重,就像是行走在流沙之中。 片刻之间,又有几名高手喷血而亡。 对面江管家鼻中滴落的黑血也越来越多,再无力气开口念诵,只能全力拨动琴弦。 待到安统领终于一步一步来到江管家面前时,对方的琵琶声已经不成曲调 ——琴弦一声接着一声奏响,如同一道道惊雷炸响,显然已是拼尽全力,再也无法奏出曲调。 而安统领这一方,也再不见一个活人。 ——金七少爷连同他麾下以黑鹰和赤鹰为首的三十余名高手,如今已全部命丧于江管家的琵琶声中,没留下一个活口。 剩下的,便只有对持中的安统领和江管家二人! 安统领心知今夜的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得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手中黑剑努力往前递出。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声声惊雷般的弦音中,安统领的黑剑已缓缓刺向对面的江管家,漆黑的剑尖一寸一寸逼近对方的咽喉要害。 江管家没有阻拦,也没有躲闪,只是继续拨响琴弦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的琵琶声一断,安统领立刻便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那时自己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对方手里这柄恶毒的黑剑。 所以琵琶只能继续奏响…… 但是黑剑仍在缓缓逼近…… “噗”的一声,江管家张嘴喷出一大口黑血,目光却依然坚定。 安统领的口鼻中也开始有鲜血溢出,但他凌厉的目光中凶光毕露,全无半分退让之意。 显而易见,两个人都已赌上了性命! 终于,安统领的黑剑剑尖,离江管家的咽喉只剩寸许距离。 对此安统领有着十足的把握 ——只要自己这柄黑剑能划破对方一丁点皮肉,剑身上淬有的剧毒【幽冥引】立刻便能取他性命! 于是安统领深吸一口大气,将体内残余的所有力量,毫无保留地集中在右手这柄黑剑之上,全力往前刺出。 这是安统领的最后一击! 更是江管家的夺命一剑!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有两根纤长的手指从旁边探出 ——一根是食指,一根是中指,轻轻夹住安统领的黑剑剑身,然后将他这一剑往旁边微微一拉。 刺出的黑剑立刻偏离几寸,几乎是贴着江管家的脖子掠过,刺了个空。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安统领差点没当场气死,惊怒中抬眼一看,只见竟是那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旁,笑盈盈地望向自己。 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居然在关键时刻突然出手,只用了两根手指,就轻描淡写地带偏了自己这最后一击,从而救下了江管家一命。 为什么? 可惜安统领已来不及思考了。 乘此机会,江管家左手五指按定琴弦,右手五指将四根琴弦径直拧成一股,全力拨响。 一时间但听“嗡”的一声巨响,低沉的琵琶声直上九万里云霄,层层激荡开来 ——就仿佛是那轮掉落在沧海之中的明月,终于破水而出、腾空而起,重新点亮了整片夜空,映照着无边无际的万顷巨浪! 已是强弩之末的安统领顿时闷哼一声,体内近乎沸腾的血液当场胀破胸腔,往四面八方喷射而出。 待到大片血雾散尽,这位京城镇府司的统领,整个人已自胸口处断作两截,相继摔落在地。 琴声戛然而止,世间重归宁静。 一切也终于结束…… 江管家神情一缓,身子立刻从长凳上滑落下来,抱着他那面琵琶不住咳嗽。每咳一声,便有黑血从口鼻中涌出。 而原本枕在他左肋熟睡的开欣,则顺势斜躺在了长凳上,依旧沉睡未醒,嘴角处还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12章 江湖从此行路难 小小的夜宵摊里,如今已是满地尸体。 望着瘫倒在地的江管家,小雨微微一笑,伸手取出塞在右耳中的衣襟碎片 ——原来早在江管家奏响琵琶之前,她便已经撕下衣襟,塞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 而此刻她虽取出了右耳中的衣襟碎片,但捏着衣襟碎片的手却停顿在耳旁,像是随时准备将它塞回去。 她向江管家询问道:“可以聊聊吗?” 江管家声嘶力竭地咳嗽几声,喘息着说道:“在下若是……有心伤人……就算塞住耳朵……也……也没用……”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吐了吐舌头,指了指江管家怀里那面琵琶。 江管家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努力将这面古木琵琶放到一旁。 然而他这一用力,立刻又是一阵猛咳,深黑色的血大口喷涌而出。 小雨这才放心取出双耳中的衣襟碎片,皱眉问道:“你会死么?” 江管家缓缓摇头,想要探手入怀,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最后只得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药……我怀里……有药……” 小雨便向旁边微微招手,南宫珏随即大步过来,也是用衣襟塞住了双耳。 小雨便让他去江管家怀中取药,自己则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江管家。 很快,南宫珏已从江管家怀里摸出一个暗红色的小瓷瓶,里面是十多粒黑漆漆的药丸。他问江管家如何服用,江管家却摇头说道:“水……劳烦……” 南宫珏在店里找了一圈,却没见到水壶,最后只好端来灶台上那锅已经微凉的馄饨汤。 江管家便让南宫珏帮忙,将面汤灌入自己口中,一边喝一边咳。直到连饮七八碗面汤,咳出来的汤水里才不见黑血。 他这才让南宫珏从瓷瓶里取出一粒药丸,用指甲掐下半粒,和着面汤服下,强忍着不再咳嗽。 随后便见服下药丸的江管家双目禁闭,削瘦的面颊不住抽搐,额上也有大颗汗水滚落,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江管家身子一软,似乎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兀自轻咳几声,重新睁开疲惫的双眼,向南宫珏点头致谢。 然后他将目光落向一旁的小雨,用喉间颤音轻轻问道:“请教姑娘……究竟何人?” 小雨迎向他的目光,微笑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那种。无论看家护院还是杀人放火,只要对方肯出钱,我又正好缺钱,什么买卖都能接。”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现在我正好是缺钱的时候,连吃饭都很成问题。所以此时如果有人肯出钱雇我,我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江管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看着她,似乎想要看透这女子的心思。 小雨也含笑望着他,时不时眨一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终于,江管家挪开目光,淡淡地说道:“挣钱的办法有很多……但有些钱,却未必好挣……” 小雨笑道:“越是不好挣的钱,往往越是有趣。” 江管家再次陷入沉默,似乎在认真思索。 过了许久,终于,他沉声说道:“在下姓江,草字浊浪……” 小雨点头说道:“我刚才已经听到了。” 她甚至还补充说道:“我还知道你曾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江湖上流传的那阕【西江月】里,当中【笑看沉云浊浪】的【浊浪】,说的就是你。可惜你现在好像已经不行了。” 说到这里,她眼中浮现出一丝调皮,摇头叹道:“一阙【西江月】,英雄尽在列。我原本以为【西江月】里上榜的一十八名高手,都是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想不到今夜一见,居然也有你这种年纪轻轻的病秧子。” 江管家不禁轻咳几声,这才缓缓说道:“些许虚名,早已随风而散……在下一介将死之身,此番携家师孙女开欣北上逃难,意欲前往榆林卫出关……所以需要寻找护送之人……” 小雨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笑道:“你说的这些,我方才都已听见啦!你只管明说,到底雇不雇我?” 江管家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小雨笑道:“姓简,简如雨。叫我小雨便是!” 江管家再次问道:“师出何门……” 小雨回答道:“无门无派,江湖一浮萍。” 江管家继续问道:“酬金如何……” 小雨微笑道:“白银八百两,先收一半。事成之后,再收尾款。” 江管家脸色微变,摇头说道:“太贵……” 一旁的南宫珏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冷冷说道:“不错,我也才一百两。” 小雨立刻瞪了他一眼,怒道:“你闭嘴!” 然后她又笑嘻嘻地和江管家算账,说道:“你看,你本来要花两百两雇【指点天南】蒙天铿,花六百两雇【杀神一鞭】宫九霄汉子。所以这八百两银子,本来就是你要花的,并没有让你多出一个铜钱。 但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死了。况且就算他们还活着,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所以同样是花八百两银子,你能够雇到我代替他们,已经很划算了。而且——” 说到这里,小雨嫣然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道:“——而且刚刚我还救了你一回。试问【西江月】上榜高手的一条性命,可远远不止八百两!” 江管家无言以对。 他沉思半晌,终于说道:“成交……” 话音落处,小雨已大喜道:“多谢老板!” 说罢,她也不等江管家吩咐,自行去熟睡的开欣怀中摸出那叠银票,数出六张五十两面额的塞进自己怀里。 然后她又去翻地上蒙天铿的尸体,先后掏出一摞银票、几锭元宝和两串珍珠。她只取了开欣先前给出的那两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剩下的统统不要,随手丢在一旁。 如此一来,四百两银票的定金入手,这笔买卖便算成了。 小雨很开心。 但南宫珏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说道:“这位……江先生,此行虽是护送忠良之后,南宫珏义不容辞。但南宫世家数百年声望,绝不可在我手中蒙羞。是以这酬金……” 江管家没有理他,缓缓闭上双眼 ——看得出来,方才奏响的那一曲琵琶,几乎已耗尽了他全部心力,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 小雨当即抬手,在南宫珏额头上打了个爆栗,吩咐道:“废什么话?还不赶紧扶老板上马车。” 马车是金爷方才孤身驾来的,此刻就停在夜宵摊外。配有两匹身壮腿粗的骏马,一看就很有耐力。 南宫珏愕然半晌,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江管家扶上马车,让他车厢里柔软的被褥上平躺下来,又替他收起地上那面上白下黑的古木琵琶。 至于熟睡中的开欣,则由小雨轻轻抱进车厢,在江管家身旁安枕。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小雨便和南宫珏将满地尸体收捡到夜宵摊中,踢翻后厨灶台。 立刻便有火苗吞吐延绵,轻轻舔舐当中的桌椅尸身。 不过片刻,火势越烧越旺,腾腾已而起,一举吞没整个夜宵摊。 就连摊边那棵参天槐树,也一并燃烧起来,照亮了整个黑夜。 冲天火光映照下,马车车厢里,是沉睡过去的江管家和开欣这一病一少。 小雨则侧身倚靠在车前,将马鞭丢给一旁的南宫珏,兀自闭目养神。 南宫珏虽然不会赶车,也不屑赶车。但是思来想去,眼下车上的这四个人里面,除了自己,赶车的还能有谁? 无奈之下,他只好扬起马鞭,轻抽两匹骏马的臀部。 骏马顿时迈开四蹄,拉着马车向北而行。 前方,是无穷无尽的黑夜,似乎要将万物吞噬其中 ——又或者,那不过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黑暗。 (本卷完) 第1章 灵隐六武 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正在缓缓拔出剑鞘。 天地之间,顿时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意。 持剑的是一个中年文士。青袍高冠,三捋长须,形貌甚是文雅。 但南宫珏知道,对方手里的这柄剑却一点也不文雅,否则也不会在江湖上闯出【剑祭寒星】这么一个称号。 他只能握紧自己手里的剑 ——家传宝剑已经毁于【指点天南】蒙天铿的指下,此刻这柄剑,是他昨日路过一家乡野铁匠铺时临时新买的。 既不锋利,也不称手。 可如今的南宫珏,已无暇挑剔这些。 对面那中年文士既然已经亮剑,自己也只能拔剑出鞘。 两柄出鞘的剑,两个对持的人。 决战一触即发。 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南宫珏居然有点恍惚 ——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中年文士决战? 换句话说,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禁有些出神。 要知道南宫珏出身于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乃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算有什么缺失,也绝不会是缺钱。 因为人人都知道,南宫世家世代经商,生意遍布朝野。若要选出江湖上武功最高或者势力最大的帮派,难免会有不少争议;但若要选出江湖上最有钱的帮派,一定只能是南宫世家。 可惜南宫珏却不喜欢经商,一点也不想继承家业,更不愿一辈子仰仗家族的庇护。 于是早在半年前,这位南宫世家的年轻晚辈,便一人一剑离家出走,打算在江湖上孤身闯荡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很有意境的称号: 【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 然而真踏入江湖,他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凭着【南宫世家】的招牌,旁人或多或少会给几分面子,甚至还会有好酒好菜招待。 可一旦闭口不提【南宫世家】这四个字,自己在江湖上根本一文不值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像他这样的年轻剑客。 有太多太多的年轻人,为了出人头地,什么话都肯说,什么苦都肯吃,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人都肯杀。 而像南宫珏这么一个孤傲又冷僻的年轻剑客,几乎没人肯花钱雇他。 有时候他甚至会羡慕那些城里的担夫和码头的工人,因为他们都比自己容易接活,也比自己挣得多。 因为这半年来,南宫珏前前后后,总共只接过三笔买卖。 第一笔买卖,是绍兴城里的【红巾帮】要和【飞燕门】火并,四处找人助拳,酬金是一两银子,另外再管一顿饭。 第二笔买卖,是替诸暨【溪埭村】的村民出头,去和隔壁【荪溪坞村】的恶霸讨个说法。村民们凑出的铜板、碎银和瓜果粮食,加起来约莫值五两银子。 第三笔买卖,则是帮杭州郊外【里班峰村】的朱老爹报灭门之仇,杀掉北面【小龙岗】上的一十六名土匪 ——但这笔买卖没有酬金。因为等南宫珏事成归来,朱老爹因无法面对全家惨死的事实,先一步在村口上吊自尽了。 有了这些经历,南宫珏难免有些困惑迷茫。 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的吗? 直到数日前,他收到一纸落款是【江管家】的拜帖,说愿意出白银一百两雇他护送一个小女孩北上出关。如果愿意,便于三更时分到钱塘镇北郊一颗大槐树下的夜宵摊里详谈,接头切口是要一碗只要皮不要肉馅的馄饨。 整整一百两白银? 南宫珏当然要接! 于是就发生了前天晚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最后,他到底还是接下了这笔买卖,答应沿途护送一病一少北上,由陕西的榆林卫出关。 而这一病一少,来头非同小可。 当中那个四五岁年纪、被唤作【开欣】的小女孩,居然是被新皇灭满门、诛三族的当朝少保嫡亲孙女,更是少保大人在钱塘故居的二十七口家眷里,唯一幸存的活口。 简而言之,便是在逃的朝廷钦犯。 而那个三十来岁年纪,伤病缠身,甚至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江管家,居然更是江湖上最富盛名的顶尖高手之一?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这是南宫珏刚听说不久的一阕【西江月】,据说当中所列之人,便是当今武林最强的一十八位顶尖高手。 而这位自称江管家的病容男子,正是其中【笑看沉云浊浪】里的【浊浪】,当朝少保的关门弟子——江浊浪。 南宫珏虽是初涉江湖,既不太清楚【西江月】上的人物,也不了解这个江浊浪的生平。 但仅凭此人当夜那一曲琵琶,便令在场三十多名高手喷血而亡、横尸当场,如此修为,非但是南宫珏见所未见,甚至是闻所未闻。 只可惜这么一位【西江月】上的顶尖高手,如今显然已经大不如前。也不知是受了重伤,还是患了重病,就连身上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仿佛随时将要暴毙当场。 这样的两个人,便是南宫珏此番要护送的雇主。 酬金总共是一百两银子。先付一半,待到那个换做开欣的小女孩平安出关之后,再结清另一半。 若是换做以前,区区一百两银子,不过是南宫珏一个月的零用钱。可如今他为了这一百两银子,居然接下了这么一颗烫手的山芋。 除了实在接不到其它买卖之外,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侠义】二字 ——无论是当朝少保的关门弟子,还是嫡亲孙女,都是忠良之后。如今这两人一个伤病缠身,一个年幼无知,自己身为江湖上的血性男儿,又岂能坐视不理? 扶危济困,锄强扶弱,这便是侠义! 至少南宫珏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当然,要将这两人平安护送出关,南宫珏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十分清楚 ——就凭自己的剑法,无疑是痴人说梦。 幸好接下这笔买卖的不止自己一人,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孩子。 简如雨 ——她喜欢让别人叫她小雨。 和南宫珏一样,这个美丽女子,做的也是那种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但显然比自己更加老练。 因为同样一桩买卖,她最后竟然要到了八百两银子的酬金。 对此,南宫珏难免有些嫉妒。 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这个不请自来的小雨,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因为她只在一招之间,就一掌洞穿了【杀神一鞭】宫老先生的咽喉。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个喜怒无常的女子,武功简直高得吓人。 甚至高到南宫珏都看不懂她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于是这样的四个人,便结伴同行,共乘金爷带来的那辆马车,一路离开钱塘镇,拣小路往北面的湖州城方向而去。 直到今日,马车行到两面陡峭的崖壁之间,却被三前三后六个人截住去路。 满脸横肉的大汉【斩鬼天王】; 中年文士装扮的【剑祭寒星】; 不男不女的瘦高个【护花钩】; 双手拢在衣袖中的【追魂金镖】; 孩童模样的【鬼影空空】; 十根手指一般长短的【削金手】。 这六个人合在一起,有一个名号,唤作【灵隐六武】。乃是杭州地界有名的江湖人物。 但在私底下,大家都爱将他们称作【灵隐六无】。 【六无】者,无钱不赚,无恶不作,无情无义,无法无天。 碰上这六个人,马车自然无法继续前行,只能就地停下。 很明显,来者不善。 十有八九是冲着开欣这个在逃的朝廷钦犯而来。 马车车厢里,是江浊浪和开欣这一病一少,而马车前面的小雨,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 于是南宫珏只能挺身而出,持剑跳下马车。 一番寒暄后,对方也不客气。当中的【剑祭寒星】便率先下场,要和南宫珏以剑会剑。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幕双剑对决。 想到这里,南宫珏才急忙收回飘忽的思绪,重新回到眼前这场决战。 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南宫珏分神之时,对面的中年文士看准时机,抢先一剑攻来,直取南宫珏咽喉要害。 剑锋所至之处,闪烁的寒光晃得南宫珏几乎睁不开眼睛。 幸好南宫珏自幼苦练,寒暑间从无间断。在这危机关头,虽然目不见物,但手中长剑已下意识地往上挥起。“哐当”一声,荡开了对方这夺命一剑。 中年文士一剑无功,却已经抢占先机,当下全力展开攻势,寒光闪闪的长剑犹如密密麻麻的雨点,一招接一招攻向南宫珏周身要害。 南宫珏只得横剑格挡。 可对方凌厉的攻势倒也罢了,其剑身上闪烁的寒光,犹如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晃得他双眼生痛,全然看不清攻向自己的招式。 数招一过,南宫珏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中年文士的对手。 但此时的南宫珏,已不再是前天晚上那个南宫珏。 如今的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便是招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同样是一套家传的剑法,自己那夜明明不敌蒙天铿,但经过自己那位雇主江浊浪的指点,按照他口述的顺序出招,不出二十招,居然轻松拿下了那个武功远胜自己的【指点天南】。 由此可见,胜败的关键并不在于招数的奇巧,而在于是否能在最恰当的时机,使用最恰当的招数。 当然,这当中还有料敌先机的洞察和请君入瓮的策略,却非此时的南宫珏所能理解。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南宫珏急忙沉心凝神,再不理会对方剑身上闪烁的寒光。就像平日里练功一般,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护住全身,顿时便将对方的攻势一一挡下。 十多招后,那中年文士剑剑无功,反而被顺势挺进的南宫珏逼退了两步。 中年文士不禁有些诧异 ——凭自己的【寒光剑】,三十招内,居然还拿不下一个初出茅庐的雏? 他当即清啸一声,将保留的三分力道尽数使出,再不留任何情面。 一时间,只见中年文士剑势如虹,虎虎生风。南宫珏每挡下一剑,都觉对方剑上劲力浑厚,震得自己手臂酸软。 不出十招,南宫珏已经无法招架,连退数步。 不能再退了……再退便要撞上马车前那两匹拉车的骏马。 南宫珏咬紧牙关,准备和对方拼命 ——就算是死,也要在这中年文士身上扎个窟窿! 但是突然之间,中年文士的剑招莫名一缓。眼神中更是浮现出一丝异样,死死盯着自己身后。 ——那分明是一股近乎绝望的恐惧! 对方究竟看到了什么? 自己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死关头,南宫珏已无暇细想。乘着对方眼中生惧、剑法呆滞,急忙全力反攻。 【梦断江河】、【飞絮飘零】、【苍穹星云】……招招都是南宫世家【剑影动八方】中的精妙所在! 胜败生死,本就瞬息万变。 终于,中年文士的长剑被荡到一旁,露出无法挽救的破绽。 南宫珏欺身上前,手中长剑平抹。 剑锋过处,鲜血飞溅,径直割开中年文士的咽喉要害。 于是这位【剑祭寒星】便缓缓倒下。 但临死前,他的两只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南宫珏身后,露出难以描述的恐惧。 南宫珏身子一软,顺势半跪在地,大口喘息着。 这一战,无疑太过艰难…… 但不管如何,他到底还是胜了! 南宫珏重拾自信,这才有空回望身后。 然而这一看,顿时令他整个人僵直当场 ——他终于明白,那中年文士的眼中为何突然出现如此强烈的恐惧。 第2章 兵分两路 马车附近,几乎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灵隐六武】中的其它五人,此刻都已倒地不起。 不远处,是满脸横肉的大汉【斩鬼天王】。身子已被拦腰劈成两截,凶器则是落在一旁的那柄九环金背大砍刀,正是他自己的兵刃。 再往前,是【鬼影空空】的尸体,瞪大眼睛瘫倒在地,咽喉处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被人用手硬生生抓下脖子上的一大块皮肉。 暗器高手【追魂金钩】的尸体,则是蜷缩在山壁前,一颗脑袋像重重撞上坚硬的岩壁,烂得不成模样。 而【削金手】的尸体却在马车车顶,看样子正准备往车厢中扑击,谁知脖子却被扭成了麻花,一颗脑袋斜搭在车顶边缘。 至于最后一个不男不女的瘦高个【护花钩】,此时居然还活着,正仰天平躺在车前,被小雨抬脚踏住胸口。 这一切显然都是小雨干的。 便在南宫珏和那中年文士双剑交锋之时,她竟已不动声色地解决其他五人? 一时间,南宫珏眼中竟然也有方才那中年文士的恐惧 ——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人是鬼? 他甚至突发奇想,倘若马车里的那个江浊浪无伤无病,那么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高手和小雨相比,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只听马车里已传来开欣的声音,好奇地问道:“三叔,小雨姐姐和南宫哥哥在和那几位叔叔玩什么游戏啊?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连看都不能看呢?” 江浊浪的声音立刻柔声说道:“他们不是在玩,是在商量……商量要不要参加这次的游戏,和你一起去找爷爷……如果这几位叔叔不愿意一起玩,那三叔就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开欣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不再询问。 听到这话,外面的小雨立刻接口笑道:“是呀!这几位叔叔不想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全都走了。现在就只剩一位叔叔还没走,老板可有什么要问的吗?” 车厢里的江浊浪略一沉吟,便用虚弱的声音问道:“在下久仰【灵隐六武】大名,却因伤病在身,未能相见……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只是听闻【灵隐六武】要价极高,非大生意不做,非大买卖不接……今日六位齐至,却只是要劫在下这辆车马,敢问……是何缘由?” 他这话自然是在询问【护花钩】这个仅存的活口。 但那【护花钩】惊恐之余,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并未答话。 于是小雨脚下微一发力,【护花钩】胸骨顿时啪啪作响,痛得他高声大叫,急忙说道:“姑娘饶命……哎哟……饶命!回大爷的话,如今整个杭州府都知道了,说……说京城镇府司在诛杀当朝少保钱塘故居家眷的时候,不慎漏掉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乃是少保的嫡亲孙女,却被府里一个奴仆带走,打算北上逃往关外……哎哟……眼下官府悬赏五百两银子通缉那小女孩,所以……所以……” 听到这里,马车里的江浊浪不禁轻叹一声,低声说道:“恐怕不对……区区五百两银子,又怎能请动【灵隐六武】同时出手?” 【护花钩】此时已被小雨踩得喘不过气来,嘶哑着嗓子呼喊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今日之事都是……都是大哥的安排,我哪敢多问?只知道听说……好像……好像是一个叫什么【夺情公子】的……传来的消息……” 听到这个名字,马车里的江浊浪顿时陷入沉默,再无声音。 【护花钩】说到这里,整个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只得抱住小雨的腿,乞求道:“姑娘饶我一命……求你了……规矩我懂……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这对招子你只管拿去,只求饶了小人一条狗命……要是不够,这条舌头连同两只手……也一并给你……” 小雨急忙摇头,笑道:“那多麻烦……” 说罢,她的脚用力往下一踏,这位【护花钩】当场胸骨断裂,吐血而亡。 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灵隐六武】,就这么全军覆灭在崖间小路上。 既然官府已经出了悬赏缉拿开欣,众人的行踪也已暴露,这六具尸体倒是无需掩埋。 很快,马车继续前行,往北面的湖州城方向而去,依然是由南宫珏持鞭赶车。 但他显然有点心不在焉,对身旁这个自称小雨的漂亮女子,有一种打心底的恐惧 ——试问自己拼上性命,这才侥幸胜过那剑法凌厉的中年文士。可她只在转眼之间,便将剩下五人尽数击毙,如此手段,究竟是何方神圣? 南宫珏不敢问。 然而小雨却来主动和他搭话,问道:“喂,你刚才用的剑法,好像有点进步呀?” 南宫珏寒着脸,并不回答。 小雨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所以剑是凶器,剑法是杀人术,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剑客存在的目的,便是杀人。等你想明白这一点,剑法还能有进步。” 南宫珏冷哼一声,分明有些不以为然。 小雨也不生气,突然扬声叫道:“开欣——” 后面车厢里立刻传来开欣的声音,问道:“开欣在的,小雨姐姐有什么事?” 小雨笑道:“这位南宫珏南宫少侠,我们以后就叫他【南瓜哥哥】,好不好?” 南宫珏顿时脸色大变,怒道:“你……”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更不能将这个小雨怎么样 ——毕竟谁的剑快,谁便有理。这是江湖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幸好这时,江浊浪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说道:“再行数里,便能离开这座梅花山,去到德清的何家村……我们在村口简单休整,补充些水和干粮,之后……恐怕要兵分两路才行……” 南宫珏不禁一愣,脱口问道:“兵分两路?” 江浊浪轻咳几声,确认道:“正是……” 南宫珏不懂他为何会有这一安排,只得望向身旁的小雨。 小雨却是一脸轻松,笑道:“收了人家的钱,便要听人家的话。老板怎么安排,我们照办便是。” 后面的江浊浪急忙说道:“不敢……在下垂死之身,这一路全靠小雨姑娘和南宫少侠二位庇护,如何谈得上【吩咐】二字?” 说罢,他沉吟半晌,又缓缓说道:“依照方才那位【护花钩】洪渐声所言,朝廷已经知晓在下和开欣的行踪,甚至还知道我们是要北上出关……咳咳,这显然是金家七少爷那条线泄露出去的消息……可想而知,此刻的湖州城,早已下天罗地网,只等我们前去……” 南宫珏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既然湖州去不得,大可就此改向西北方向的宁国府,再取道庐州府。如此,一来可以避开应天府金陵重地,二来最后既然是要从榆林卫出关,我等终究也要折向西行。” 江浊浪“嗯”了一声,说道:“南宫少侠所言不差,确实是该取道泸州府……” 顿了一顿,他才补充说道:“然而此刻在湖州城里迎接我们的各路朋友,一旦发现扑了个空,自然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南宫珏顿时双眉一扬,冷冷问道:“所以江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当中有人甘当诱饵,前往湖州城自投罗网,好掩护你们这一病一少暗度陈仓,悄悄改道泸州府?” 江浊浪毫不避讳,淡淡回答道:“正是如此……” 南宫珏直听得怒火中烧,但转念一想,却又无言以对。 正如小雨方才所言,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护送这一病一少平安出关。如今雇主为求周全,做出这一安排,自然是合情合理,自己又凭什么指责对方? 一时间众人默默无语,只有马蹄声碎,车轴声响。 过了良久,江浊浪的声音再次从车厢里传来,继续说道:“所以稍后到了何家村,我们四人便需兵分两路……一路按原计划北上,前往湖州城;另一路则改道西北方向,拣小路前往宁国府…… 其中前往湖州城的一路,便劳烦小雨姑娘带着开欣同往……眼下湖州城内虽然戒备森严,但世上四五岁年级的小女孩毕竟不少,只要不刻意遮掩,又没在下这个废人拖累,反倒不易露陷……之后再伺机西行,前往庐州府…… 至于改道西北的这一路,则会安全许多……便劳烦南宫少侠继续持鞭,先前往宁国府,再转去庐州府…… 如此十日之后,大家再于泸州府城南的【如云客栈】会合……我说明白了吗?”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难免有些喘息,又开始不停咳嗽。 没有人回答。 江浊浪等了片刻,只得问道:“如此安排……小雨姑娘以为如何?” 只听马车前的小雨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要我替你照顾开欣,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整整十天的光景,其间的开销用度,算谁的呢?” 江浊浪微一愕然,随即说道:“十两银子……等到了何家村,我让开欣给你……” 小雨摇头说道:“二十两,不还价。” 江浊浪默然半晌,终于还是应允道:“好……” 小雨顿时展颜一笑,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倘若十日之后,我们在泸州府的【如云客栈】里没能等到你们二人,又当如何?” 江浊浪苦笑道:“若是我与南宫少侠未能如期抵达,大可多等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还等不到,那么这笔买卖便算结束了,定金不退,余款不补…… 之后的事,小雨姑娘自行安排便是……只要姑娘手下留情,开欣身上带的银票,应该够你将她安顿好了……” 听到这话,小雨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老板这话说的,小女子接的都是正经买卖,又不是什么强盗土匪……再说了,我和开欣是好朋友,就算你真出了意外,我当然会把她安顿好了!” 说罢,她提高声音问道:“开欣——后面几天你便跟着小雨姐姐,姐姐带你去湖州里吃粽子、吃酥糖,再买几件漂亮衣服,好不好?” 开欣迟疑道:“我……我听三叔的。” 小雨立刻拉长了脸,说道:“哼!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等你三叔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浊浪不理会她们的说笑,又问道:“南宫少侠……以为如何?” 谁知南宫珏冷冷说道:“我不明白。” 江浊浪反问道:“是我……没说明白?” 南宫珏默然片刻,随即说道:“朝廷悬赏五百两白银,是要缉拿开欣这个少保大人的嫡亲孙女。你明知此刻的湖州城里已布下天罗地网,却还要让小雨姑娘带她前往,岂非送羊入虎口?阁下如此安排,莫非是想用少保大人孙女的性命,换你自己的周全?” 话音落处,车厢里的江浊浪却已哑然失笑。这一笑牵动他的心肺,又忍不住轻咳起来。 南宫珏不禁怒道:“你笑什么?” 只听江浊浪轻叹一声,无奈地说道:“比起少保大人的嫡亲孙女,在下这个将死之人,或许还要值钱一些……” 第3章 故人有约 午间,赤日当空。 一行四人在何家村村口稍作休整,简单吃了点东西。 江浊浪只喝了一碗比米汤粘稠不了多少的稀粥,还吐掉了一大半。简单交代几句,便先行上车歇息。 小雨则依照先前的安排,带着开欣继续往北,前往湖州城。 南宫珏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小雨,而是开欣这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难免多叮嘱几句。 谁知小雨却满不在乎,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 说着,她招呼身旁的开欣和他道别,说道:“和南瓜哥哥说再见!” 开欣很听话,说道:“南瓜哥哥再见!” 南宫珏脸色一沉,当即不再言语,挥鞭叱马,载着江浊浪驾车离去。 但开欣那两只大大的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盯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问道:“小雨姐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三叔分开?” 小雨摇头一叹,笑道:“因为你这位三叔要去当英雄。” 开欣不解,问道:“可是我听爷爷说,三叔本来就是一个大英雄。” 小雨再次摇头,笑道:“只有死人才能当英雄……世上哪有活着的英雄呢?” 开欣眨着一双大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 可惜南宫珏已听不到她们两人的对话了。 在他愈发熟练的赶车技术下,马车很快就沿着小路往西北方向行出好远。 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野小路,用于各村之间的百姓走动,寻常都见不到行人。 两人一路无语,就这么默默行进了一个多时辰。 江南自古富足,地势平坦而多水。待到马车转过两条小溪,前面驾车的南宫珏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冷问道:“我们当真不管那两个女孩子了?” 车厢里的江浊浪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 南宫珏提高声音问道:“你让小雨姑娘前往湖州城当诱饵,倒也罢了。为什么要让她将开欣一并带去?” 江浊浪还是没回应。 南宫珏气得脸色大变,差点就要勒马停车。 幸好这时,江浊浪虚弱的声音终于响起,淡淡地说道:“世事如棋局,每一次落子,皆有万千变化,又岂是凡人所能掌控……看似凶险之地,或许是有惊无险;而看似平安之处,却往往杀机四伏……是为福祸相依,不可测也……” 南宫珏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继续说道:“在下花一百两银子请来南宫少侠,是要护得开欣周全,送她平安出关……至于在下这条残命,无关紧要。所以……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南宫少侠大可自行决断,孤身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与小雨姑娘和开欣会合……我说明白了吗?” 他说得虽然很明白,但南宫珏却没有听明白。 然而南宫珏已无暇再问,因为忽然有一阵少女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断断续续地唱道: “寄语天涯客, 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 只在屋东头。” 声音又甜又酥,像极了江南的春光。 在这荒无人烟的乡野小路上,怎会有少女歌声? 南宫珏心中一凛,急忙轻勒缰绳,让马车放慢速度。 可是车厢里的江浊浪已不再说话,仿佛全然没听见这阵歌声。 南宫珏只得小心戒备,继续驾车前行。 很快,马车绕过一处小山岗,前方的小路两侧,便出现了两名身披轻纱的白衣少女,怀抱花篮歌唱道: “昼静暖风微, 帘垂客到稀。 画梁双燕子, 不敢傍人飞。” 南宫珏右手持缰,左手已握紧长剑。 但对方既未说明来意,也未显露恶意,而且还是两名楚楚动人的年轻少女,他自然不好率先发难。 于是南宫珏不动声色,驾车缓缓前行,一路来到那两名少女面前,径直从她们当中的小路穿行而过。 只见两名少女面露微笑,等马车经过时,突然扬起怀中花篮,顿时便有漫天花瓣飞出,片片落下,洋溢着浓郁的花香。 南宫珏双眉一跳,急忙用衣袖遮住口鼻,马车也自这阵花雨中快速穿过。 然而扑鼻的花香却并无异常,那两名少女也没追赶,留在原地继续唱道: “无计留春住, 从教去复来。 明年花更好, 只是老相催。” 南宫珏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两名少女非但不像拦路劫车的,反倒像是迎宾接待的? 果然,马车没行多远,前方小路旁又有两名怀抱花篮的少女柔声歌唱。等马车经过时,抛洒出大片花瓣。 究竟谁家做东请客,竟摆出了如此大的迎宾排场? 殊不知更大的排场还在后面。 等马车再遇到几对洒花少女后,前方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上,居然铺上了洁白的丝绸 ——那是上好的苏锦,两银子一尺的那种。长长的一整条丝绸铺满了整条小路,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就算是出生南宫世家的南宫珏,也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排场。 但有一点他非常笃定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他很清楚车厢里的这位雇主,如今是什么身份境遇。 于是沾满泥土的马蹄和车轮,就这么行进在洁白的丝绸上,留下一路污渍。 如此又行了里许,马车已来到一处分岔口。 泥泞的小路继续往西北方向,一直通往远处的宁国府。但地上铺着的丝绸却转了个弯,往旁边的山谷方向延伸了而出。 显而易见,地上的丝绸是想请马车改道,前往一旁的山谷之中。 南宫珏当然不愿任人摆布。 可是就在小路前方的分岔口,除了两名怀抱花篮的少女,此时还矗立着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拦住了前往宁国府的路。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高只怕接近一丈,袒露的上半身尽是盘根错节的肌肉,兀自咧嘴微笑。 而在他的腰间,还悬挂着一对镔铁锤,浑圆的锤头比南宫珏的脑袋还要大上几圈。但和这巨汉的身形相比,却仿佛只是一对孩童的玩具。 南宫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即便是个自己绑在一起,也不及前方这个巨汉的魁梧。 对方究竟是什么来路? 为什么一定要让马车前往旁边的山谷? 南宫珏深吸几口气,缓缓定下心神,立刻作出了决断。 他的决断只有一个字: 闯! 他猛一挥鞭,狠狠抽打两匹骏马的马臀。 嘶鸣声中,两匹骏马顿时撒开四蹄,拖着马车狂奔前行,径直撞向那拦路的巨汉。 任凭那巨汉如何魁梧,南宫珏也不相信区区凡人之身,能够抵挡奔马之势! 只可惜南宫珏错了。 面对狂奔而来的马车,那巨汉既不退避,也不躲闪,依然咧嘴微笑。 等两匹骏马冲到面前,他才探出蒲扇一般的双掌,分别按住两颗马头。 一时间,两匹骏马凄声嘶鸣,竟被巨汉的双臂所阻,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奔行中的八条马腿却动作不停,马蹄拼命乱踢,溅得烂泥四飞,终于双双滑倒在地。 而后面的马车顺势往前冲上,重重撞上马臀,险些向前翻倒! 仅凭双臂之力,竟能拦下两匹狂奔中的骏马? 南宫珏惊骇之余,却不气馁,整个人已顺势扑上前去,长剑在半空中出鞘,直取那天神般的巨汉。 就算这巨汉蛮力惊人,也未必敌得过南宫世家的神妙剑法! 果然,伴随着一声轻响,南宫珏的长剑正中那巨汉的咽喉要害。 可是他的剑尖却刺不进去,就像是一剑刺中了铁石,直震得他手腕发酸。 巨汉没有还手,只是咧嘴微笑,全然不见疼痛的表情。 这是……类似【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 南宫珏急忙回剑再刺,依次刺中那巨汉的眉心、人中、胸口、小腹。 但他的长剑还是无法伤到对方分毫 ——非但刺不破这巨汉皮肉,就连白印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点! 眼前这个铁塔般的巨汉,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咔嚓”两声,巨汉双掌发力,已将两匹骏马的头骨捏碎! 南宫珏不敢再战,只能抽身而退,在马车前持剑站定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幸好就在这时,旁边一名身披轻纱的白衣少女,已开口柔声说道:“贵客驾临,蓬荜生辉——我家主人已于谷中设宴,为江三公子接风洗尘,特令奴婢前来恭迎。还请江三公子屈尊枉驾,赏脸一叙。” 她的声音很甜美,语气也很恭敬,完全听不出有什么恶意。 南宫珏只好借机收场,潇洒地回剑入鞘,冷冷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奴婢卑贱之人,怎敢直呼主人名讳?我家主人姓姬,承蒙江湖上的朋友们抬爱,都尊称他为【夺情公子】。” 说罢,她还特意强调道:“不是【多情善感】的多情,而是【夺情起复】的夺情。” 南宫珏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但他突然想起,方才那【灵隐六武】,似乎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正迟疑之际,马车车厢里突然传来江浊浪的咳嗽声,用气若游丝地声音缓缓说道:“既是……故人相邀,在下自当前往一叙……咳咳……烦请姑娘引路……” 第4章 极乐盛宴 山谷之内,层峦叠翠。 一道飞泉倾泻,注入碧绿的潭水之中。 而在潭水之旁,此时却有一场极乐盛宴。 席间是无数珍馐,觥筹交错之际,丝竹歌舞声中,宾客皆已眼花耳热。 其间饮酒的公子,歌舞的美女,斟酒的老仆,端菜的童子,烧菜的厨师……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余号人。 坐在马车前南宫珏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说什么也没料到,在这荒僻的山谷之中,竟然藏着如此一番光景? 这分明就是富贵人家的王孙公子,结伴踏青郊游,在此歌酒会友。 然而越是如此,南宫珏越不敢大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原本拉车的两匹骏马已死,眼下替他们拉车的,居然是那个天神般的巨汉。 据引路少女介绍,这个巨汉名叫【阿托】,是主人从北漠以北的雪国带回来的奴隶。 对此南宫珏脸上虽然不动神色,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试问连一个奴隶都如此了得,更何况是那被称为【夺情公子】的主人? 这个【夺情公子】究竟是何人?又为什么一定要请马车里自己这位雇主赴宴? 趁着巨汉阿托默默拉着马车走向潭边那场盛宴,南宫珏不禁身子后缩,向车厢里的江浊浪低声问道:“这个【夺情公子】,是你朋友?” 车厢里的江浊浪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南宫珏沉吟半晌,又忍不住问道:“江先生的琵琶可在身边?” 江浊浪反问道:“南宫少侠……何意?” 南宫珏沉声说道:“阁下这位朋友,只怕是来者不善。稍后如有变故,你只管像那晚一样,直接奏响琵琶,我自会守住马车,护你周全!” 却听江浊浪苦笑一声,叹道:“在下的琵琶……恐怕是不行了……” 顿了一顿,他才淡淡说道:“那夜一曲,已耗尽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功力……纵然勉强弹奏,琴声也不足以伤人了……” 南宫珏听得双眉一扬,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倘若自己这位雇主当真已经功力尽失,彻底沦为一个废人,那么此番前来赴宴,岂非自寻死路? 他突然有点明白江浊浪方才的话: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南宫少侠大可自行决断,孤身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与小雨姑娘和开欣会合……” 难道他此行本就是来送死的? 就在南宫珏思索之际,马车已抵达潭水边的这场极乐盛宴。 拉车的巨汉阿托便松开马车车把,默默退开。 立刻有四名梳着朝天辫的童子送来矮凳,恭请两人下车。 南宫珏见车厢里的江浊浪并无动静,自己也在车前坐定不动,冷冷说道:“车中之人,不便下车。” 那四名童子也不勉强,躬身离开。接着便有老仆依次奉上酒菜,也被南宫珏冷眼拒绝。 随后便听一个醉醺醺的男子声音哈哈一笑,声音径直透过席间歌舞声传来,笑骂道:“混账!要请江三公子喝酒,又怎能少了美女伺候?” 南宫珏顺着声音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席间情况。 只见在这场盛宴当中,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年轻少女,正伴随着乐声赤足起舞,婀娜的身姿仿佛是湖边那随风轻摆的杨柳。 而这群舞女四周,分别摆着五个席位,由老仆童子伺候着五位宾客。 左首上位,是一个三十余岁锦衣公子,似乎已醉得不成模样,正横躺在两名少女的怀中调笑,惹得那两名女子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左首下位,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学究,兀自正襟危坐,满脸正气凛然。但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打量着当中那群舞女的腰肢,不经意地舔着嘴唇。 右首上位,是一个脸戴面纱的异域女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观其深眼高鼻,应当只有二十多岁年纪。至始至终低首不语,双眼观鼻,似乎与眼前的热闹全无关系。 右首下位,是一个披金戴银的中年富商,看似在和几名少女划拳赌酒,眼睛却已悄悄向马车这边偷瞄过来,目光中是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最后是正中席位上侧身斜卧的清瘦男子,约莫三四十岁年纪,满头黑发披散披,身穿宽袍大袖。醉眼朦胧间,脸上神色逸兴遄飞,颇有古时魏晋名士的遗风。 能坐在这场盛宴正中席位上的,自然便是此间主人,也正是方才开口呵斥之人。 所以此人便是那所谓的【夺情公子】? 伴随着他话音落处,立刻已有七八名年轻少女涌向马车,或持酒、或端菜,嬉笑着要将坐在马车前面的南宫珏拖拽下来。 南宫珏不禁脸色发烫 ——无论遇到多么可怕的敌人,他都有同归于尽的勇气。可是面对这么一群鲜花般的柔弱少女,却教他如何是好? 最可怕的是,这些少女身上都没穿多少衣服…… 于是很快便有少女爬上马车,要伸手拉开车厢前遮盖的帷幕。 幸好南宫珏及时压下翻卷的血气,狠下心肠怒喝一声。 紧接着寒光一闪,他已拔剑出鞘! 少女们立刻化作受惊的小鹿,尖叫着躲去一旁。 但还有一名少女并未逃走,两只手紧紧抓着南宫珏的衣袖不放。 南宫珏正待挥剑将她吓走,却见这个少女的脸上虽然堆满笑容,但眼神中却满是痛苦和哀怨,似乎想对自己倾诉些什么。 南宫珏突然读懂了她的眼神 ——这个少女是在向自己求助? 趁南宫珏疑虑之际,少女已用手指飞快地在他手臂上写了两个字,然后才跟着其他少女尖叫着跑开。 南宫珏略一分辩,便认出了对方写的两个字: 救我! 所以此间盛宴中的这些年轻少女,其实并非【夺情公子】的属下,而是被他胁迫而来,甚至是从附近临时虏劫来的? 就在这时,正中席位上那清瘦男子再次长笑一声,用慵懒的声音问道:“我自宴请江三公子,干卿何事?少侠何人,因何阻拦?” 南宫珏急忙收回思绪,一时也顾不得那少女的求救,争锋相对道:“车中之人,是我雇主。雇主既不肯相见,我自然不容旁人叨扰于他。” 清瘦男子微微一怔,这才眯着醉眼细细打量南宫珏,随即摇头叹道:“年轻人初涉江湖,可别糊里糊涂丢了性命。你可知道自己的这位雇主是谁?” 南宫珏冷冷说道:“我的雇主,我当然识得。倒是阁下是谁,我却并不识得。” 这话一出,左首上位躺在两名少女怀中的锦衣公子顿时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想此间竟有人不识【谢王孙】?好笑,当真好笑!” 听到这个名字,南宫珏立刻说不出话来了。 【慕容】、【南宫】、【百里】,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三大家族,到如今已有数百年渊源。 每隔数代,这三大家族或多或少都会出几个名动江湖的人物,所有才有资格被称作【武林世家】。 不料近数十年来,江湖中却有一脉【谢】姓家族悄然崛起,据说乃是东晋王谢两家的后人。 不过短短数代间的经营累积,这谢家一脉便凭借过人的智谋和凌厉的手段,成为江湖上新晋的【武林世家】。无论势力还是财富,抑或武功,皆已不容小觑。 其风头正劲,几乎以一己之力盖过了原本的三大家族。 而【谢王孙】这个名字,正是谢家这一任家主! 对此,南宫世家的好几个长辈都曾告诫过南宫珏 ——行走江湖,千万不要招惹谢家的人! 尤其不要招惹到谢王孙! 所以,【夺情公子】便是谢王孙? 也是此间这场极乐盛宴的主人、正中席位上的那个清瘦男子? 南宫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他一早知道邀请江浊浪前来的赴宴的这位故人,竟然是便是谢家之主谢王孙,那么就算是要和那巨汉阿托拼个你死我活,他也绝不会来! 只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望着南宫珏惨白的脸色,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不禁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你替江三公子驾车至此,也算一桩功劳,倒是不必为难于你。所以现在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这人什么都好,但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 南宫珏不由地深吸一口大气。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而且要赶在这位谢王孙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但是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冷冷说道:“不巧得紧,我这人也是什么都好,但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拿人钱财,便要与人消灾!” 显然,南宫珏已经做出了选择。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无论如何,年轻人能有如此胆量,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伸指轻弹,面前一个盛满美酒的古瓷杯便离席飞起,飘向十几丈开外的南宫珏。 酒杯飞得很慢,好像被一条无形丝线悬挂在半空中,一尺一尺送向马车这边,显然是谢王孙附带在上面的内力使然。 南宫珏心知这杯酒非同小可,可话到此处,自己已是非接不可 ——大不了就是被谢王孙附带在酒杯上的内力震伤。 于是南宫珏长剑刺出,用尽全力劈向半空中飞来的酒杯。 谁知他刚一挥剑,身后车厢里已传开江浊浪的声音,低声阻止道:“不可……” 但南宫珏的长剑已出,剑尖眼看便要碰到迎面而来的酒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琴音突然奏响,犹如月光摇曳下的万顷沧海。 南宫珏当然识得这琴音,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江浊浪终于拨响了他那面半黑半白的古木琵琶! 伴随着琵琶声起,南宫珏只觉身子一热,手里刺出的长脸下意识地一转,竟在间不容发之际,由疾刺变作平托,用剑身托住了谢王孙送来的这杯酒。 然后琴声一沉,南宫珏随之挥动长剑,顺着谢王孙酒杯上的力道,用剑身托着酒杯绕身旋转三圈,终于让这杯酒稳稳停留在了自己的剑上。 显然,南宫珏已接下了谢王孙送来的这杯酒。 车厢里立刻传来江浊浪的咳嗽声,似乎因为这两记弹奏牵动了伤病。 可是对南宫珏而言,比起谢王孙附带在酒杯上的雄厚内力,更令他惊讶的,却是自己的这位雇主江浊浪 ——他居然能用琴声操控自己出剑? 这究竟是什么妖法邪术? 不止是南宫珏,对面席位上的众人脸上,也相继变色。 谢王孙似醉似醒的双眼中,明显有一丝狠辣的杀意掠过。 而左首上位的锦衣公子,也已坐直身子,神色复杂地望向马车。 就连右首上位那个脸戴面纱的异域女子,也终于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马车车厢,眼神既兴奋,又惊惧。 她忍不住用怪异的腔调喃喃说道:“其弦如割,其音如锋,其势如破,其心如诛……果然是传说中的【破阵】!” 【破阵】? 南宫珏觉得自己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听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已抚掌大笑,朗声说道:“破阵一曲,三界静听,诸天神佛,叩首泣血!能够奏响【破阵】之人,世上除了江三公子,还能有谁?” 说罢,他便向左首上位那锦衣公子吩咐道:“既然贵客已至,便有劳慕容兄替我们这位故友稍作介绍,也好让莱拉姑娘和在座的诸位贵客,认识认识马车里的这位【海上孤月,公子浊浪】!” 第5章 公子浊浪 听到谢王孙这话,左首上位被称为【慕容兄】的锦衣公子便稍整衣衫,推开身旁的两名少女笑道:“谢兄这可为难小弟了。我们这位江兄年纪虽不算大,但要细论他的生平,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右首下位那富商当即接口笑道:“小可满身铜臭,哪懂什么江湖之事?慕容公子若肯不吝告知,也好教在下长长见识。” 那慕容公子这才微微点头,兀自斟了一杯酒,向那富商问道:“敢问史员外,可知当今时局?” 那史姓富商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中原之外,原有东瀛西域、南疆北漠。其东瀛之倭寇、西域之胡匪、南疆之蛊术,虽时有惊扰,却终究只是隔靴搔痒,做不得数。所以当今时局,其实只在中原与北漠二者之间。” 说罢,他便解释道:“自前朝异族百余年前被驱逐于北漠,本已不成气候。不料荒漠之地再降王者,以【太师】之名,于数年间一统散沙般的北漠各族,意欲对抗中原,隐隐有昔日前朝大汗之威。 直到八年前,北漠大军终于长驱南下,非但一战功成,生擒太上皇,更携大军围困京城。群龙无首之际,若非少保大人坐镇朝堂,说服太后另立新皇,举全国之兵击败北漠太师,只怕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便要再一次落入前朝异族之手。” 最后他总结说道:“所以当今时局,便是中原与北漠之间的对持。在前线沙场,是【军刀叶帅】和【魔将拓跋】之间的厮杀;而在后方朝堂,则是中原少保与北漠太师之间的博弈。” 听到这里,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突然淡淡说道:“只可惜如今已没有什么太上皇,只有刚登基的新皇;也再没有什么少保大人,只有【谋为不轨,迎立外藩】的国贼。” 史姓富商顿时脸色一变,恭声说道:“谢公子教训得极是,是小可……是小可一时失言……” 左首上位的慕容公子却温和如初,笑道:“史员外虽然言辞有失,但大体上却说得不错。国贼少保虽非江湖中人,却能以文弱之身执掌天下十余年,单以心智权谋而论,只怕不在昔日的青田、道言之下。只可惜太过聪明的人,往往不会有好的结局。” 说着,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这才言归正传道:“话说这位已故的少保膝下,原本有三名弟子。其大弟子段行空,文能安邦定国,武可开疆拓土,不料却在十八年前英年早逝于北漠。其二弟子慕沉云武功虽高,却是一个……一个……” 他连说几个【一个】,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形容,最后只能略过,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其三弟子,便是我们这位故友、江湖人称【江三公子】的江浊浪江兄了。” 话音落处,席间众人的目光,已齐齐投向马车这边。 端坐马车前的南宫珏冷眼相对。 自己这位雇主乃是当今少保门下三弟子,这一点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比起众人说的这些,他更好奇的反而是此刻说话的这位慕容公子。 慕容? 难道此人竟是来自和南宫世家齐名、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慕容山庄】? 而马车里的江浊浪,至始至终并无回应。任凭席间众人如何评说,似乎和他全然没有关系。 只听慕容公子继续说道:“话说这位江三公子的名号,最初却不是在江湖上传开,而是因为他篡政谋国的权谋之术。” 随后他便侃侃而谈道: “早在十三年前,南洋暹罗兵临疆界,以借粮为名寻衅滋事,本朝遂派出两千军士,押解稻米十万石入境。岂料这两千中原将士抵达暹罗境内,竟与暹罗六皇子里应外合,径直攻破皇城,辅佐六皇子登基继位。而这位暹罗新皇,也当场下诏与本朝重修于好,至今相安无事。 当时便有风声传出,说幕后设局谋事之人,乃是少保门下三弟子。凭借此番献策,顿时名震朝野。 待到八年前,长白山以东的高丽突生内乱,朝中文臣武将各持一派,自相残杀。这场内乱虽高丽国力大损,却也让高丽新皇坐收渔利,重掌大权,于是终于奉本朝太祖之诏,废其国号高丽,永归本朝附属之邦。 而为此谋者,同样是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据说是他以弱冠之龄,孤身潜伏高丽朝堂,穷数年光阴经营,终于完成了这一壮举。 至此,江三公子的名号,便算正式名扬中原。举世皆知继段行空、慕沉云后,少保门下又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细算起来,江兄那时不过才二十三四岁年纪,由于之前常年身居异国,是以中原境内,竟无人见过他的庐山正面目。” 说到这里,慕容公子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边喝边说道:“直到六七年前,恶名远播的【摘心魔】为黑白两道围剿,穷途末路之际,竟逃往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在其同父异母的兄长微韵住持的庇佑下落发为僧,自称皈依我佛。朝野各路人士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忌惮大孚灵鹫寺的声威,只得扼腕长叹,敢怒不敢言。 谁知便在此时,一位年轻公子一人一剑堵住大孚灵鹫寺山门。接连三个月内,竟没让一个僧侣出寺,也没让一个外人入内。最后逼得微韵住持无计可施,只能将【摘心魔】赶出寺门,终于令这大魔头落入江湖同道手中伏诛。 而这位年轻公子,自然便是江兄了,而这也是他首次在中原武林露面。在他孤身堵住大孚灵鹫寺山门的那三个月里,每过一天,江三公子的名号便威震武林一次,直听得江湖上各大帮派的门人弟子热血沸腾,最后竟有万余人自发赶往五台山,围在大孚灵鹫寺外替他助阵。” 南宫珏听到这里,心中也是热血沸腾。 自己这位奄奄一息的雇主,竟然有着如此辉煌的过往? 要知道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在江湖上的地位,仅次于洛阳白马寺,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佛家门派,居然会被江浊浪孤身一人堵住了寺门,而且还长达三个月之久? 要知道在这三个月里,寺中高手要往外闯、寺外高手则要入寺接应,其间的连番苦战,自是可想而知。仅凭一己之力应战无数高手,如此壮举,又怎能不轰动江湖? 然而更令南宫珏惊讶的还在后面…… 慕容公子饮尽杯中之酒,继续往下说道:“后来约莫是在五年前,东番玉山派与东瀛倭寇勾结,多次滋扰福州各地。武林各派本欲前往剿灭,却因东番与福州隔海相望,屡次被风浪所阻。孰知不久之后,江兄一人一舟飘扬过海,先后诛杀玉山派和东瀛高手合计一百八十余人,孤身荡平玉山一脉,并断其香火,由此创下了一人一剑灭一门的武林神话。” 说到此处,他似乎有些出神,悠悠说道:“也正是那一年,江兄剿灭玉山派后,自东番北上回京,于西湖白堤之上,结识了我与谢兄…… 记得那一夜,我们三人泛舟西湖、把酒对月,最后竟同醉于船舱之中,还险些将他那柄【长歌剑】掉落湖底。自那以后,我们三人便引为知己,时常结伴同游。”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接口说道:“不错!记得那时的江兄,可谓意气风发,少年轻狂。扬言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饮,非名胜不观,非美人不赏,可是如此?“ 慕容公子摇头笑道:“可不是么?泰山观日出,雁荡看月落,阳澄蒸肥蟹,钱塘听潮声,哪一次没有美人相伴?” 但谢王孙却突然叹了口气,黯然说道:“可惜不久之后,我们这位江兄便奉师命去了一趟东海普陀山,回来后整个人却转性了。” 慕容公子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是了,后来便是东海普陀山五年一度的【万国盛会】。江兄仗剑抚琴,技压全场,各国高手无不惊骇。当时有一位落败的东瀛剑客却不服气,便替东瀛国中当世的四大高手丰川、长泽、竹内、城田叫阵,约江兄前往东瀛再分高下。 于是便有了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东瀛一役,江户之约,灵峰月下,樱花乱飞】。据说那一夜江三公子月下抚琴,以一敌四,东瀛四大高手三死一伤。琴声所至之处,方圆十里内的樱花纷落,皆尽枯死,吓得东瀛举国上下十年之内再不敢与中原论武! 由此,【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之名,便算是彻底名扬四海、威震列国。就连诸葛阴阳也将其列入那阕【西江月】中,与少保的二弟子慕沉云并称为【沉云浊浪】……” 不料谢王孙却突然插嘴说道:“慕容兄好像还少说了一个人。” 慕容公子微一愕然,随即笑道:“不错不错!要说江兄东海普陀山和东瀛江户之行,又岂能不提【蓬莱天宫】的白轻雪白姑娘?”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倒也罢了,但这边马车前的南宫珏,却明显察觉到身后车厢里传来些许异动。 【蓬莱天宫】的白轻雪? 这位白姑娘与江三公子之间,到底又有什么瓜葛? 只听慕容公子继续说道:“话说江兄当年自东瀛归来时,身旁便已多了白姑娘这位红颜知己。对此他虽一直不肯明言,想来十有八九是在普陀山那场【万国盛会】之中相识。 除此之外,江兄和白姑娘还随身携带了两件乐器,一名【尸舞】,一名【破阵】,正是【蓬莱天宫】的镇宫之宝!” 南宫珏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自己仿佛听说过【破阵】这个名字。 据南宫世家的长辈所言,武林中曾经有过十大神兵的传说。但流传至今,这十件神兵大半都已失传,就连名字也叫不全了;仅存于世的,几乎便只有蜀地峨眉剑派的那柄【定海剑】,所以当世也再无人提及十大神兵的传说。 然而在这十大神兵当中,据说有两件乃是乐器。一名【尸舞】,一名【破阵】。如今听来,原来这两件神兵并未失传,而是那什么【蓬莱天宫】的镇宫之宝? 再联想方才江浊浪奏响琵琶,助自己接下谢王孙的那杯酒时,席间众人皆尽变色,声称此乃【破阵】之音。 所以,传说中武林十大神兵里的【破阵】,其实便是自己这位雇主包袱里那面古旧的琵琶? 第6章 江郎才尽 就在南宫珏思索之际,席间的慕容公子已自顾自往下说道:“于是从那以后,我们这位江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只是与那位白姑娘双宿双栖,全然不记得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了。 好不容易约他出来相聚一回,却是酒也不喝,美人也不看了,分明是打算浪子回头,与那位白姑娘长相厮守。” 谢王孙接口笑道:“记得当时我曾劝过江兄——就算每天都要吃一枚鸡蛋,也没必要养只鸡在家里。可他偏偏不听。” 慕容公子会心一笑,随即叹道:“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正所谓人各有志,至交好友既已决意成家,我们这些当朋友的再如何不痛快,终究也要成人之美,备上一份厚礼去讨他一杯喜酒喝。却不料……”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似乎不想再继续往下说。 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正听得起劲,急忙催问道:“却不料怎样?莫不是那位白姑娘有什么问题?” 慕容公子迟疑不语,谢王孙便接过话头,淡淡说道:“那位白姑娘冰雪聪明,貌似天仙,与蓬莱天宫的冷玄霜冷宫主更是姐妹相称,武功亦不遑多让,和江兄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若说她真有什么问题,那便是蓬莱天宫本是海外的一处世外桃源。这位白姑娘久居其间,难免疏于人情世故,行事不知轻重深浅,终于惹来了一场大祸。” 那史姓富商却不太明白,忍不住问道:“试问江三公子如此大的本事,朝中又有少保庇护,纵然那位白姑娘当真闯出什么祸事,想必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不知这场大祸又是从何说起?” 谢王孙微微一笑,说道:“一阕【西江月】,英雄尽在列。江三公子本事再大,但【西江月】上另外还有一十七人,也非等闲之辈。而这位白姑娘,恰巧便惹上了当中最不该惹的一个。” 说到这里,右首上位那异域女子突然问道:“太行天路的【通天妖君】?” 谢王孙正色说道:“正是。” 说罢,他也忍不住端起面前的一杯酒,喃喃说道:“江三公子与通天妖君在太行山的生死一战,可谓中原武林近年来最轰动的一件大事。莱拉姑娘虽然身在西域,想必也该有所耳闻。” 那异域女子轻轻点头。 谢王孙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苦笑道:“江三公子与通天妖君之间的恩怨,起因正是蓬莱天宫的那位白姑娘…… 此事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据说这位白姑娘撞见两名男子用婴孩之血修炼邪功,盛怒之下,自然要惩奸除恶,将其双双击毙。事后才知道,这两名男子竟是【西江月】上【鬼帝妖君魔将】中通天妖君的爱徒,其中一人更是那通天妖君的独生爱子,由此结下了梁子。 事后江兄和少保府的人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虽曾多次前往太行天路,想要寻到那位通天妖君了结此事,却是苦寻无果,最后只得作罢。直到那一日……” 说着,他转头望向慕容公子,说道:“慕容兄当时在场,还是由你亲自来说为好。” 那慕容公子连饮好几杯酒,此时已回过神来,当即黯然说道:“那一日江兄大婚,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当时我随江兄一同前往客栈迎新娘,在回少保府的路上,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乌云密布,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随后便听惊呼声四起,当中还有激斗交战之声。待到那阵乌云散去,整个迎亲队伍已是死伤大半,就连江兄身上也有好几处挂彩。而白姑娘乘坐的那顶花轿……” 谁知他说到这里,这边马车车厢里江浊浪的声音终于响起,用嘶哑的声音喝止道:“住嘴……” 但慕容公子却没能停住,顺口往下说道:“……四分五裂的花轿里,白姑娘竟被人活生生扭下了头颅,戴着红彤彤的盖头滚落在旁……” 江浊浪再次厉声喝道:“我叫你……住嘴……” 话音落处,他一口气没能接上,顿时猛咳起来。 耳听江浊浪终于开口,谢王孙惊喜之余,急忙抬手止住慕容公子,凝视着对面马车说道:“于是不久之后,江兄为报这一血海深仇,这才孤身前往太行天路,与那通天妖君展开了这场震惊武林的死战,可是如此?” 江浊浪不答,只是不住咳嗽。 谢王孙继续说道:“只可惜三年前江兄与通天妖君之间的这场生死大战,江湖上虽是人尽皆知,却无人亲眼目睹。 据太行山中百姓所言,接连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时常有天崩地裂般的琴声奏响,听者无不心胆俱寒,几欲刺聋双耳,吓得众人纷纷逃离。 待到琴声停歇数日之后,山中百姓才敢前往查探。却见太行天路附近方圆三十余里草木凋零、禽兽死绝,更不见活人踪迹。 直到数月之后,有人撞见通天妖君的一名弟子,才知道太行山中这一场厮杀,江三公子和通天妖君血战十余次,最后竟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双双毙命。为此,我和慕容兄还痛哭了好多回。” 说罢,这位号称【夺情公子】的谢王孙长叹一声,兀自低头喝酒,再不言语。 席间歌舞声未停,衣着暴露的少女们依然在翩翩起舞。 但是在场众人耳中听来,却是出奇的安静。 显然,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这一搭一档,已然道尽了这位江三公子短暂而又精彩的一生。 南宫珏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位雇主大有来头,甚至还是那阕【西江月】上的顶尖高手,但也万万没料到他竟有着如此传奇的过往,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可是再细想这位江三公子最后的结局,却分明是一个凄惨的故事。 一个名震四海的浊世公子,一个冰雪聪明的天宫仙女,这本该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谁知竟在大婚当日惨遭横祸,血染嫁衣。 最后,为报杀妻之仇,不惜与仇家同归于尽…… 显然,席间众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幸好那慕容公子突然哈哈一笑,径直冲散了这阵悲伤,朗声说道:“却不料前天夜里,钱塘镇外【破阵】复鸣。再加上钱塘金爷府里传出的消息,说有一个三十余岁的江姓男子,从京城镇抚司手中救走了少保孙女,意欲雇人护送,一路北上出关。我与谢兄听闻此事,才知道原来我们的这位故友,居然尚在人世?” 谢王孙也笑道:“可惜那些庸碌之辈,为了捉拿江兄和那少保孙女,此刻还在湖州城里守株待兔。试问以江兄之智,如此局面,自然是要挑偏僻小路取道西北方向的庐州。于是我等便在这半路设宴相侯,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来了这位死而复生的至交好友!” 话到此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 但有一点南宫珏还是不太明白,也一直不敢妄下定论 ——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这两位“故友”,今日在此设宴阻拦,到底是何用意? 仅仅是替老朋友接风洗尘? 还是打算出手相助,沿途护送北上出关? 又或者是要乘人之危,出卖朋友去朝廷领功领赏? 对此,江浊浪已开门见山地问道:“谢兄,慕容兄……别来无恙……咳咳……两位今日设宴相候,不知……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谢王孙和慕容公子立刻对望一眼,由慕容公子反问道:“你我三人故友重逢,自当要把酒言欢了。江兄几时变得如此生分了?” 江浊浪不做回答,只是缓缓轻咳。 谢王孙略一思索,当即笑问道:“听江兄的声音,莫不是有伤在身?想来就凭镇抚司那些个虾兵蟹将,还伤不了江三公子……难道是昔日太行山一役留下的旧疾?” 不料江浊浪毫不避讳,低声叹道:“谢兄所言不错……三年前那一战,在下不慎中了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以至丹田焚毁、筋脉尽断,彻底沦为废人……这些年来全靠丹药续命……方可保一息尚存,苟活至今……” 说罢,他还补充了一句: “此番若非因为家师血脉,只怕在下此时……仍独守于空山孤坟前,静候大限临头……” 听到这话,马车前的南宫珏顿时一惊。 一是惊讶于江浊浪的伤势竟然如此之重,二是惊讶于敌友未明之际,他何必要将此事告诉对方? 果然,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再次对望一眼,双双松下一口大气。 紧接着,谢王孙已笑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兄少年得志,名震四海,最后竟落得如此收场,倒是教我想到了四个字。” 慕容公子立刻问道:“是哪四个字?” 谢王孙淡淡说道:“江郎才尽!” 话音落处,席间众人皆是一声轻叹 ——但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南宫珏大怒之余,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凄凉。 那是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哀。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位雇主,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 然而车厢里的江浊浪似乎不以为意,用喉间声音再次问道:“两位现在……是否能够告知,今日约在下这个废人前来……究竟何故?” 对面的谢王孙微微一笑,说道:“既是至交好友,如今江兄有难,我与慕容兄又怎能袖手旁观?今日请江兄前来,自然是要扶危济困,解你危难。” 江浊浪不解,问道:“如何解我危难?” 一旁的慕容公子缓缓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江浊浪顿时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马车前的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冷冷说道:“如此至交好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慕容公子脸上掠过一丝尬尴,随即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此间几时轮得到你说话?” 南宫珏冷笑一声,说道:“只可惜你们打错了如意算盘!少保大人的孙女,眼下却不在这马车之中。” 谁知他这话一出,慕容公子顿时一怔。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更是哈哈大笑,摇头说道:“笑话!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我拿来作甚?莫非我堂堂谢王孙,竟会贪图朝廷那几百两赏银?” 这回却轮到南宫珏一怔,正要问个清楚,身后车厢里的江浊浪已沉声问道:“敢问两位……是要何物……【破阵】?” 谢王孙缓缓摇头,冷笑道:“此事早已天下皆知,江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慕容公子已清了清嗓子,当即正色问道:“江兄,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可是在你手中?” 第7章 反掌天下 听到这话,马车里的江浊浪沉吟半晌,反问道:“半部【反掌录】……却是何物?” 谢王孙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旧皇因丧子之痛而病危,太后默许石、徐、曹三人奉太上皇夺门继位。以少保之能,又怎会不提前知晓? 对此朝野间多有传闻,说早在数月之前,少保便已在暗中执笔,将毕生所学尽录成书,名曰【反掌录】,是为【席卷天下,易如反掌】之意。 然而直到少保获罪下狱,这部奇书据说也只来得及完成一半,而且至今下落不明。” 慕容公子在旁补充道:“据说在这半部【反掌录】中,除了集少保毕生心血而成的智慧之道和权谋之术,更有多门失传已久的神功秘籍。诸如昔日段行空的【化龙一枪】、慕沉云的【焚云功】以及江兄的【水击三千里】皆在当中,自是珍贵无比。” 听到这里,江浊浪不禁轻叹一声,苦笑道:“没有那种东西……”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少保深谙人心,又怎会……留下这种祸乱世间的东西?” 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冷笑不语,显是不信。 右首下位那史姓名富商忍不住说道:“且容小可多嘴问上一句。要说智慧之道,自古经史子集数不胜数,倒也未见那些书生们学出什么名堂;而权谋之术,千百年来首推【鬼谷子】为尊,小可也曾看过几页,却只是些寻常的勾心斗角术,只需在世间活个几十年,亦可无师自通,更不曾听闻有谁因此成事。所以依小可之见,所谓的少保生平所学,未必会有太大用处。” 说罢,他又笑道:“至于神功秘笈,小可虽非江湖中人,倒也曾听人说,武林各派皆有自己的成名绝学,门下弟子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将自家绝学练好,又何苦要去贪图别人家的?再说了,似小可这等商贾,又或是寻常百姓,纵然将这些神功秘笈摆在他们眼前,也是无用。” 最后他总结说道:“所以就算少保当真留下了这么一部……不对,留下半部【反掌录】,在小可看来,恐怕也不值得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却听谢王孙淡淡问道:“若是这半部【反掌录】中,还记载了少保在位之时,所掌控的朝野各方势力,又当如何?” 这话一出,史员外面色剧变,顿时哑口无言。 慕容公子接过话头,解释说道:“少保位极人臣,之所以能够执掌天下十余年,靠的又岂止文韬武略?除了门下三位弟子,朝中更有百余位身居要职的门生,甚至在军中也多有强援。除此之外,江湖上的不少帮派,据说也有把柄被少保掌控,否则这些年来,又怎会言听计从于他?而以上这些秘闻,皆已尽录于半部【反掌录】中。” 听完慕容公子这番解释,不仅是席间众人,就连这边马车前的南宫珏也是心中惊骇。 倘若果真有这么一部【反掌录】,上面也的确记载了这些内容。那么无论任何人得到此书,也确实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了! 车厢里的江浊浪沉默了好久。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反问道:“所以,谢兄和慕容兄……已认定少保确然留下这么一本遗作,而且……还交给了在下?” 谢王孙也反问道:“若非如此,江兄又何必一定要北上出关?” 江浊浪闭口不答,再一次陷入沉默。 慕容公子则是冷笑一声,沉声说道:“令师兄生平我行我素,反复无常,向来是良禽择木而栖。据说早在少保获罪之前,便已投靠了京城镇抚司的总指挥使石忠。所以这半部【反掌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交托于他。”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肃,厉声问道:“所以这半部【反掌录】,只可能是在江兄手中!而江兄此行北上出关,便是要以此书作为献礼,借北漠太师之手,引异族大军南下中原,从而替令师国贼少保报这灭满门、诛三族之仇,是也不是?” 他这一问出口,席间众人皆是脸色大变,齐齐望向马车这边。 就连盛宴当中那一群少女也被吓到,纷纷停下歌舞,默默退去一旁。 所有的人,都在等候来自马车中的回答。 然而江浊浪沉默如故。 慕容公子不禁提高声音,再次喝问道:“江三公子,回答我的问题!” 就连南宫珏也是脸色惨白,忍不住低声向后面问道:“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过了许久,江浊浪终于再次开口,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古之少保,因【莫须有】而获罪……今之少保,则因【意欲】而获罪……这世间的冤屈,从古至今,便一直不曾断绝……” 他显然没有承认。 但是也并未否认。 谢王孙双眉一挑,当即争锋相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纵然少保之罪另有隐情,也是我中原朝堂之事。江兄又岂能饮鸠止渴,求助于外敌之手?” 车厢里的江浊浪似乎苦笑一声,不愿再对此时多做解释。 于是他突然转开话题,轻声问道:“所以,今日之事……除非我交出这半部【反掌录】,否则废话……咳咳……”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 慕容公子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沉声说道:“你我三人相识一场,我与谢兄也不想与昔日故友反目成仇。只要江兄肯将那半部【反掌录】留下,我们自会让你平安离去。 至于往后你是带少保孙女要北上出关也好,是要投靠那北漠太师也罢,却与我们无关。 但有朝一日,你江浊浪若是随北漠大军踏足中原,那便是不共戴天,你我三人只剩生死相搏!” 话音落处,席间已有不少人低声喝彩,替慕容工资这番话叫好。 江浊浪不为所动,沉吟道:“若我不肯留下【反掌录】……两位便要……硬抢?” 谢王孙接口说道:“君子断交,不出恶言。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大家也不必撕破脸皮,如市井走卒般斗个你死我活。” 左首上位的慕容公子随即长身站起,扬声说道:“不错,今日之事,终要有个了断。未免伤了和气,大家不妨便依照江湖规矩,双方来一场公平的赌约。 话说在座这几位贵客,久闻江三公子文武双全,所以打算以【琴】、【棋】、【书】、【画】四样分别出题,向江兄讨教一二。 若是江兄能够连胜四场,那么我等便再也不提【反掌录】一事,立刻恭送江兄平安离开;但江兄若是输掉其中任意一局,那么便请留下那半部【反掌录】,我等同样恭送江兄平安离开。不知江兄意下如何?” 江浊浪并未回答,似乎正在思索。 显然,事到如今,对方的用意已经很清楚,也摆出了阵势划下道来 ——【琴】、【棋】、【书】、【画】四场比试,而且是要连胜四场。 否则便要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这位江三公子,是否有胆应战? 马车前的南宫珏也陷入了沉思,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此时的他,甚至已有些动摇 ——自己的这位雇主,莫非当真是要前往北漠,投靠异族太师? 若是如此,难道自己还要继续完成这趟买卖,助纣为虐?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似乎终于做出了选择。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几口,强忍着不再咳嗽,缓缓说道:“谢兄,慕容兄……早在三年前,在下这条性命,便该葬送于太行山中……侥幸苟延残喘至今,也已是风中之烛,朝不保夕……两位能否……能否看在过去的交情上……高抬贵手,放过在下?”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不禁有些愕然。慕容公子更是瞪大眼睛,脱口说道:“江兄这话……可不像是【西江月】上名震四海列国的江三公子该说的话!” 江浊浪似乎并未听见,继续往下说道:“家师辞世之时,并未留下什么着作……在下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反掌录】……如有半句虚言,在下江浊浪……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直听得眉头大皱,忍不住说道:“江兄都已落得这般田地,还怕什么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真要赌咒发誓,便拿白轻雪来立誓!” 谁知江浊浪默然半晌,果然说道:“方才所言,如有半句虚假……亡妻白氏……永世……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一出,谢王孙和慕容公子才有些动容。 就算这位故友再如何转了脾性,也绝不可能拿蓬莱天宫的白轻雪来开玩笑! 难道江湖传言有误,确实不曾有过什么【反掌录】? 眼见双方陷入僵局,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急忙出来打圆场,哈哈笑道:“三位公子故友重逢,原是一桩喜事。若是因为江湖上几句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便要因此生出误会嫌隙,甚至大打出手,岂非教旁人看了笑话?” 说着,他又劝道:“依小可之见,江三公子既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关于【反掌录】的传闻,十有八九是假的! 对此江三公子也用不着赌咒发誓,不妨让谢公子和慕容公子搜上一搜,便可自证清白,解开这场误会,岂非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慕容公子一想也是,便和谢王孙交换了一个眼色。 眼见谢王孙缓缓点头,他便举步上前,要去搜查江浊浪所在的那辆马车。 谁知他刚行出几步,对面的马车中突然传来江浊浪的声音,沉声说道:“且慢……” 慕容公子一愣之下,迈出的右腿顿时停在半空,呆立原地。 只听江浊浪缓缓问道:“方才说的【琴】、【棋】、【书】、【画】四场比试……只要在下能够连胜四场,便可就此离去……在场诸位也不会再做阻拦……这话,当真作数?” 第8章 风起湖州 要说湖州最负盛名的三样东西,那一定是茶叶、毛笔和湖丝。 小雨此刻就在一家湖丝店里,相中了一套出样的淡绿色衣裙。 偏暖的淡绿,亦如春色;铺洒的裙摆,彷似水波。 为了更好地搭配这套衣裙,她特意让老板娘为她梳了个精致的垂鬟分肖髻,还配了一双葱绿色的缎鞋。 等到装扮妥当,湖丝店老板娘直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地夸赞道:“姑娘穿上这身衣裙,就连传说中太湖深处的仙女,也被你给比下去了!” 小雨一高兴,二十两银子就这么花了出去。 对此她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第一,因为衣裙很好看。 第二,因为她很高兴。 第二,因为银票是从开欣怀里拿的。 当然,小雨也替开欣挑了一套淡粉色的小衣裙。虽然不及自己这套惊艳,却也远胜开欣身上原来那件鹅黄色的素衣。 穿上漂亮干净的新衣服,开欣也很开心。 可是她也有疑惑。 她问:“小雨姐姐,三叔说我们这次出远门,是要去找爷爷。所以路上不可以张扬,也不可以穿得太漂亮。不然……不然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小雨正对着铜镜用石黛轻勾眉梢,头也不回地笑道:“可问题是,现在我们已经被人发现了。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么穿得漂亮一点,也就没有关系了。” 开欣想了一想,似乎没太明白。 她又问道:“可是三叔还说过,女孩子要学会勤俭持家,不能大手大脚乱花钱。不然长大以后,是没有男孩子敢娶的。” 小雨轻抿唇间的胭脂花片,用含糊的声音笑道:“只有会花钱的女孩子,才会赚钱。一个女孩子如果赚了很多很多钱,就不用担心没人娶她,而且还可以反过来挑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 开欣这回更加不明白。 她又想了很久,最后只能迟疑着点了点头。 显然,她已经很信任这位刚认识不久的小雨姐姐了。 但她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开欣问道:“小雨姐姐,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小雨终于梳妆完毕,对着铜镜中非常完美的自己转了个身,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然后她伸指轻刮开欣的鼻子,笑道:“只要是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小雨姐姐都喜欢!” 湖州城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焕然一新的小雨和开欣手牵手行走在街道上,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女眷出来游玩 ——唯一有点扎眼的,就是小雨背后那柄用青布包裹着的长剑。 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地玩遍了整个湖州城。先后逛了庙会、花园、集市、地摊,还坐了一回游船,直到风起之时。 那是一阵阵微风,从北面的太湖方向吹来,轻抚着城中万物。一阵比一阵来得强、来得密,显然有种山雨欲来的征兆。 当地人自然识得气候,知道多半是暴雨将至,纷纷该收摊的收摊,该回家的回家。 正好小雨和开欣也饿了。 于是她们一路转过两条繁华的长街,最后选中一座三层高的临溪酒楼,要了第三层一张靠窗的桌子。 酱烧羊肉、豆腐鱼头、烂糊鳝丝、太湖白虾、蟹粉狮子头…… 湖州城里最有名的菜,几乎被小雨点了个遍,还要了一瓶花雕,听得店小二瞠目结舌。 等菜的时候,开欣又从怀里摸出那两个泥人,自顾自地在桌上玩耍起来。 看到这两个做工粗糙的泥人,小雨忍不住问道:“这两个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呀。可是取经路上的师徒四人,唐僧和沙僧去哪儿了呢?” 开欣摇头说道:“这是三叔买给我的,本来是有四个。可是另外两个,是白娘娘和小青。” 小雨有点没听明白,问道:“孙悟空、猪八戒、白娘娘和小青?你三叔怎么会把他们凑在一起?” 开欣很认真地回答道:“三叔说,西游记和白娘娘的故事,我都已经听过了,所以特意给我买了这四个泥人,但是只能选两个——要么选孙悟空和猪八戒,要么选白娘娘和小青。” 小雨皱眉问道:“所以你选了孙悟空和猪八戒?” 开欣点头说道:“嗯嗯,三叔当时还问我,是喜欢和孙悟空他们一样去西天成佛,还是喜欢和白娘娘他们一样,留在西湖逍遥自在。我想了很久,最后就选了孙悟空和猪八戒。” 小雨的目光微微闪烁,追问道:“然后你三叔就决定带你去找爷爷了?” 开欣点头,继续玩着手里的两个泥人。 小雨不禁暗叹一声,笑道:“看来你这个三叔,还真是个混蛋……” 因为天阴欲雨,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酒菜很快就上来了。 小雨和开欣早就饿了,立刻动筷。 但她们吃得并不快。 开欣显然是自幼养成的规矩。小筷夹菜,小口细嚼,几乎不发出丝毫声音。 小雨则是有自己独特的节奏,吃两口菜,喝一口酒。 待到满桌的菜吃到一半时,一阵大风呼呼刮进酒楼,随即便有一通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天地,终于落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不一会儿,整个酒楼的第三层,就只剩小雨和开欣这一桌客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居然有一个蓝衫公子轻摇折扇,缓步走上楼来。 这显然是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朗目,嘴角还挂着一丝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虽然酒楼外已是大雨倾盆,但他的衣衫却很干燥,就连袍脚和鞋面上也不见一处水渍。 看到这么一个英俊的青年突然出现,小雨和开欣都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谁知这位蓝衫公子竟一路向她们走来,然后在她们隔壁一张桌子前坐下。 店小二并未上楼来招呼,蓝衫公子便拎起桌上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低首品茗。 他没有说话。 小雨和开欣也没有说话。 整个酒楼三层,就只有窗外那铺天盖地的大雨拍落声。 等一杯茶喝尽,那蓝衫公子轻摇手中折扇,举目望向窗外大雨,突然长叹一声,悠悠说道:“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待到这场大雨过尽,不知这湖州城里,又会新添多少落红……” 他显然是想和隔壁桌的两位女子搭讪,但小雨和开欣都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吃喝。 蓝衫公子倒也不觉尴尬,索性转过头来,向她们两人笑道:“在下独出访友,不料却为大雨所困,只得孤坐于此。请恕在下唐突,两位姑娘若不嫌弃,可愿赏脸搭个桌,同饮几杯水酒?” 他这话的确有些唐突,但他这人却并不让人讨厌。 小雨头也不抬地问道:“听阁下的意思,莫非是要请客?” 蓝衫公子莞尔一笑,拱手说道:“实不相瞒,适才上楼之前,在下便已吩咐此间老板,只管将两位姑娘的酒菜记到在下账上。”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此举虽是在下的一番心意,但因事前并未征得两位姑娘同意,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小雨却毫不介意,笑道:“有人平白无故地替我了付饭钱,我高兴还来不急,又怎么会拒绝?” 听到这话,蓝衫公子的目光顿时一亮,笑道:“不想这位姑娘如此豪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倒是在下一番惺惺作态,显得扭捏了。”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摇着折扇准备往小雨和开欣这桌过来。 谁知小雨突然抬起左手,阻止道:“且慢!我们两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白吃阁下一顿酒菜,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又岂能再和陌生男子同席?” 蓝衫公子微微一怔,急忙停下脚步,恭声说道:“在下姓温,名浩远,乃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 随后他面露微笑,问道:“两位姑娘既然已经知道在下的姓名,那便不算陌生男子了?” 小雨却不松口,伸筷夹起一只白虾,笑道:“若只是聊天说话,阁下坐在隔壁桌上,也听得见。” 那自称温浩远的蓝衫公子无奈之下,只得苦笑一声,果然又坐回了自己那张桌子,兀自叹道:“姑娘当在下只是一名陌生男子,倒也是在情理之中。却不知两位姑娘今日在这湖州城中的一番游玩,可把在下给累坏了。” 说完这话,他便闭口不语,只管轻呷杯中之茶。 小雨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询问,便如他所愿,问道:“此话怎讲?” 温浩远微微一笑,这才往下说道:“要知道两位姑娘此番进城,虽不过大半日光景,但整个湖州城里,却几乎已经炸开了锅。 也不怕吓到两位姑娘,其实从你们进到【洪记湖丝】挑选衣服的那一刻开始,前前后后至少已经有七八路人马盯上了你们。” 接着他便一一细数道:“这当中有湖州府衙门的徐、黄二位捕头和下属,有丐帮白长老率领的帮众,有莫干山剑池的高、常、吴三位弟子,有防风山的郭、刘两位坛主,有琴书门红姑娘的手下,还有钱老太爷府上公孙、金、程等位高手…… 若非在下出面调解,暗中将这十几路势力逐一打发掉,恐怕两位姑娘此刻的这顿饭,多半是吃不安生了。” 说罢,他一扬手中折扇,又冲着小雨含笑问道:“不知凭在下今日这一番辛劳,现在我这个陌生男子,是否能和两位姑娘同桌共饮几杯了?” 第9章 太湖鬼门 听到温浩远这番话,小雨却面色如常。 她也不理会对方的询问,笑道:“这么多人盯上我们作甚?难道是因为我新买的这套衣裙太好看了,所以勾了他们的魂?” 温浩远哈哈一笑,叹道:“姑娘自然是好看的。要说在下这些年来,也算是花间常客,但是像姑娘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人物,也是罕见得紧。” 顿了一顿,他才收起笑容,缓缓说道:“然而这湖州城里的各方势力,却不单单只是因为姑娘的美貌。更多的,却是因为姑娘身旁的这位小美人。” 他的目光已挪到开欣身上。 开欣有点怕生,急忙望向身旁的小雨。 小雨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么?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温浩远重新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说道:“当朝少保因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而获罪,灭满门,诛三族。数日前,京城镇抚司前往少保在钱塘的故居,奉旨诛杀故居中的二十七名家眷。不料最后竟被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逃脱,正是当今少保的嫡亲孙女。 据钱塘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少保这位在逃的孙女,乃是被一个伤病在身的奴仆救走,似乎还雇了几位江湖好手沿途护送,打算北上出关。而这湖州城,恰巧便在杭州府钱塘镇的正北方向,若是不出意外,自然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他口中说话,两只眼睛已在小雨和开欣身上来回扫视,观察她们的反应。 小雨依旧不动声色,笑吟吟地问道:“是么?这和阁下又有什么关系?” 温浩远不禁一怔,随即笑道:“为了捉拿少保这位漏网的孙女,朝廷已经开出五百里银子的悬赏,死活不论,这难道还不够么? 况且除此之外,江湖传言少保临终之前,还留下了一样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物件,十有八九便是在他这位孙女身上,当然会让朝野间的各方势力眼红了。”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地叹道:“这么看来,阁下之所以替我们打发掉那些人,其实是想独吞朝廷的悬赏和那什么宝贝物件了?” 说罢,她反问道:“所以阁下现在已经认定,我的这个妹妹,便是你口中那位少保孙女?” 温浩远急忙摇头,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姑娘这话,未免言重。那位少保孙女是何模样,这湖州城里毕竟谁也不曾见过,仅凭一句【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嘿嘿,单说这湖州城里,便有数百上千个。若要以此判定,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说着,他一脸诚恳地望向小雨,笑道:“所以莫说是在下,即便是方才那十几路人,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只不过看两位姑娘是从外地来的,这位年幼的姑娘又与传闻中那少保孙女年纪相仿,难免要格外留意,查验清楚。这当中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两位多多包涵。” 他说的虽然很客气,但来意显然已经很明显了 ——倘若开欣果真是他们要找的人,只怕立刻就要捉她去领赏,同时还要逼她交出少保临终前留下的什么物件。 小雨似乎想了一想,说道:“既是如此,那不管我说是还是不是,想必阁下都不会信。却不知阁下打算如何查验清楚?” 谁知温浩远立刻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姑娘错了——无论你说什么,在下一定相信。” 小雨不明白他的意思。 温浩远微微一笑,轻摇折扇解释道:“在下虽与姑娘初识,甚至连姑娘的姓名也不知道。但今日短短几句交谈,在下便能肯定一件事,那便是姑娘绝非说谎之人。” 顿了一顿,他又强调道:“非是姑娘不会说谎,而是不屑,也不必。” 这话一出,小雨不禁面色微动,终于转头望向他,第一次正式凝视眼前这人。 显然,这个自称温浩远的蓝衫公子,是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公子,而且还很有涵养。 她不禁微笑道:“就算你这话是在拍马屁,在我听来,也非常受用。” 温浩远回之以微笑,却突然将手中折扇一合,沉声问道:“所以,请问姑娘,你身旁这位少女,是否便是在逃的那位当朝少保嫡亲孙女?” 小雨没有回答,就这么默默望着他。 温浩远也不着急催问,只是默默等待。 酒楼外的暴雨声不停,而且还越来越大,时不时伴随着狂风呼啸。 过了许久,小雨终于展颜值一笑,转头望向身旁的开欣。 她问道:“开欣,你知道你三叔为什么要和我们分开走吗?” 开欣一愣,不解地摇头。 小雨再问道:“那三叔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次我们去找爷爷,路上会遇到很多叔叔捣乱?” 开欣想了想,回答说道:“三叔说,爷爷这次是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路上会有很多叔叔一起来玩,可能还会扮成坏人吓唬我。” 小雨笑道:“这就对了!所以三叔这次和南瓜哥哥走另外一条路,就是想把那些扮成坏人的叔叔们引开,好让我们这边轻松一点,你明白了吗?” 开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小雨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奖道:“开欣真聪明!” 然后她缓缓问道:“那么开欣想不想帮帮三叔他们呢?” 开欣不假思索,急忙用力点头。 但她其实不太明白,忍不住问道:“要怎么样才能帮三叔呢?” 小雨笑道:“那还不容易?只要我们在这湖州城里大闹一场,那么扮坏人的那些叔叔们,就会全部来这边来找我们,当然就不会再去找你三叔。” 开欣似乎听懂了,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雨微微一笑,重新望向隔壁桌的温浩远。 温浩远的脸色已有些发白 ——小雨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她和开欣之间的对话,显然已经挑明了一切。 温浩远努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小雨已抢先笑道:“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至少不太讨厌。所以你要是现在就走,我可以饶你一命。”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数到三,你要是还没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温浩远不禁深吸一口长气,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 随后他弹开折扇轻摇,笑道:”姑娘背负长剑,想必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然而身为一个剑客,能否握紧手中之剑,关键便在于掌间拇指;一旦拇指受损,那么这个剑客的江湖生涯,便算是从此结束了。”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小雨右掌,惋惜地说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右掌缺失的一枚拇指,倒像是被利刃斩去。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无法持剑了。对此想必姑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受奸佞之辈蛊惑,来趟这趟浑水?” 小雨却不理他,反而放下筷子,高高举起她少了一根拇指的右手,竖起食指笑道:“一——” 温浩远面色一变,随即正色说道:“姑娘既是江湖中人,想必应当听说过【地藏镇太湖,群鬼夜哭泣】这句话? 实不相瞒,在下温浩远,正是此间【太湖鬼门】门下右护法,也便是江湖上俗称的【太湖群鬼】! 而我家门主,便是威震天下的【幽虚地藏】平九霄,【西江月】榜上有名的【鬼帝】!” 小雨依旧笑靥如花,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二——” 温浩远只觉心中一凛,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眼前这女子最然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但她言谈举止间,却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幸好温浩远闯荡江湖多年,认识这种感觉 ——那是死亡感觉! 顷刻间,这位太湖鬼门的右护法额上已有冷汗浸出,只得硬着头皮厉声说道:“姑娘可要想清楚了!眼下湖州城里的十几路势力,早就已经盯上了你们,此刻就齐聚在这座酒楼之外! 要不是看在我太湖鬼门的面子上,外面这些人早就已经动手了!是在下安抚住了他们,特意前来先礼后兵、好言相劝的!” 小雨还是不为所动。 她已经竖起第三根手指,同时轻启朱唇,要说出最后一个“三”字。 谁知不等小雨开口,温浩远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慌乱中还险些掀翻了桌子。 他立刻向小雨和开欣拱手抱拳,说道:“在下告辞!”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下了酒楼。 小雨不禁“扑哧”一笑,叹道:“看来长得好看的人,脑子也不算太笨。” 显而易见,倘若真如温浩远所言,湖州城里各方势力此刻都已齐聚在这座酒楼之外,那么他就算对自己的武功再有信心,也没必要孤身涉险,一个人动手拼命。 等温浩远去得远了,酒楼三层又重归宁静。 再看窗外的湖州城街道,漫天垂落的雨帘里,也再不见一个人影。 小雨继续喝酒吃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直到满桌菜肴吃得干干净净,酒瓶也已空空如也,她才满意地吐出一口气,拍着肚子笑道:“这顿吃饱了,至少能挨到明天的这个时候……” 然后她问开欣,说道:“开欣,你吃饱了吗?” 开欣很早就已经吃饱了,当即点了点头。 小雨便伸了个懒腰,起身离席,带着开欣一起下楼。 酒楼里已经空无一人 ——就连跑堂的小二、算账的师爷和做菜的厨子,此刻都已不见踪迹。 对此,小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拉着开欣去了后厨。 厨房里也没有人,只有锅碗瓢盆和堆闷了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 她在厨房里巡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向砧板上一口厚背菜刀,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然后她问身旁的开欣:“我们要开始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好不好?” 开欣刚吃饱饭,虽然有点犯困,但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于是小雨就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将开欣的双眼蒙上,叮嘱道:“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能说话哦。不然就会被那些扮成坏人的叔叔们发现。” 开欣点头答应,居然还有点好奇。 小雨便用右臂将她揽入怀中,左手则提起了砧板上那口厚背菜刀,径直走向酒楼外。 路过酒楼大堂的时候,正好撞见柜台旁挂着一件蓑衣,她又取过蓑衣,替怀里的开欣多包裹了一层。 “吱呀——” 小雨推开酒楼大门。 门外,是哗哗往下浇灌的暴雨。 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小雨右手怀抱开欣,左手提着菜刀,不禁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只是可惜了这套新衣裙……” 然后她抬脚迈步,径直踏入这场暴雨之中。 第10章 血洗长街 小雨抱着开欣踏入暴雨当中,浑身衣裙立刻湿透。 她继续前行,刚踏出几步,被雨水迷离的双眼前,已有两点乌光迎面飞来。 那是两枚激射而来的毒镖。借着这漫天水帘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直取她咽喉要害! 间不容发之际,小雨及时举起左手那口厚背菜刀,护住脖子。 “叮——叮——”两声,两枚毒镖径直钉在刀身上。 与此同时,她身后又有一道刀光破空斩落 ——那是一个藏身于酒楼牌匾后的持刀杀手。 趁着正面飞来的两枚毒镖掩护,他已从后面径直扑落,奋力一刀劈开大雨,斩向小雨的后颈! 这显然是一记训练过很多次的绝杀。毒镖和刀光配合得天衣无缝,出手的时机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就连小雨也躲不开来自身后的这必杀一刀! 所以她根本没有躲,而是挺直后背,去硬扛这道刀光。 随后便听“啪”的一声闷响,这一刀重重砍在小雨身后那柄用青布包裹着的长剑上。 显然,长剑并未被刀锋斩断。 而小雨已借着这一刀之力,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在大雨中径直往前飞出。 然后她就看见了街道对面藏身于屋檐下、向自己发出毒镖的一男一女。 不等这一男一女回过神来,小雨手起刀落,男的就已人头滚落,女的则是齐腰断开;鲜血喷涌中,双双横尸当场。 接着,她手中菜刀不停,顺势往身后一记空挥。 钉在刀身上的两枚毒镖立刻激射而出,直取后面那持刀杀手,一枚打在他脸上,一枚钉入他喉咙。 “哐镗——” 杀手手中那柄鬼头大刀掉落在地,整个人也带着迷茫的表情缓缓倒下。 看到这柄鬼头大刀,小雨不禁双眼一亮。 她立刻丢掉手里的厚背菜刀,折返回去,抬脚一勾,这柄鬼头大刀便已跃入她手中。 再看前方,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此刻竟已出现了七八十人,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刃,悄无声息第站立于暴雨之中,一个个犹如鬼魅。 显然,这些人便是那温浩远提到过的,来自湖州府衙门、丐帮、莫干山剑池、防风山、琴书门和钱老太爷府等处的高手,甚至当中还有【西江月】上【鬼帝】麾下的太湖鬼门。 而这些人出现在此,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开欣这个少保孙女。 眼见对方如此阵势,小雨不禁吐了吐舌头。 但她一点也不慌乱,反而还有点兴奋 ——刚杀掉三个,又来了七八十个? 于是她抱紧怀里的开欣,手持鬼头大刀大步前行,径直迎向前方长街上这七八十名高手! 暴雨倾泻。 狂风肆掠。 当中依稀可见鬼头大刀那乌黑色的刀光闪现。 正如小雨所言——兵刃是凶器,武功是杀人之术,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鬼头大刀每一次劈出,都很谨慎。 因为每一次出刀,必定会伴随着血光飞溅! 裂头、割颈、断胸、分身、剖腹……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致命伤! 鲜血不停地喷洒而出。 刚一涌出,立刻便被雨水冲淡,往四下流淌开去。 可是到后来,即便是这场滂沱的大雨,也来不及洗净这满街的鲜血! “铮——” 终于,长街尽头的牌坊下面,鬼头大刀刀尖拄地。 千锤百炼的刀锋上,已新增了大大小小十余处缺口。 就连小雨也不得不停下身形,拄着刀微微喘息。 回望身后,所经之处,已是一片血海,浸泡着满地尸身 ——她居然从酒楼门口,一路杀到了长街尽头的牌坊下。 算上最开始那三个人,这半里多的路程下来,总共是五十二人命丧于小雨手中那柄鬼头大刀之下。 而她自己也受了几处伤,依次是左腕、右肩、后腰和右腿,幸好都不太严重。 至于她身上那套新买的淡绿色衣裙,历经鲜血浸染,又被雨水冲散,如今已彻底化为污红之色。 显而易见,后面的长街两侧,此时还有活人 ——七八十名高手,死了五十二个,还剩二十多个。 但剩下的这二十多个高手,已无一人敢上前追杀,甚至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他们想不明白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 是传说中来自上古魔界的妖邪? 还是地狱派来屠戮人间的恶鬼? 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有一点众人心中是能肯定的,那就是这女子绝不是人! 如此恐怖的杀戮,怎么可能是人能够办到的? 但小雨显然就办到了。 现在,她终于丢掉手里那柄满是缺口的鬼头大刀。 这倒不是因为她杀累了、杀腻了,而是她又发现了一样更有趣的东西。 长街尽头的牌坊边,是一家打铁铺。 或许是店主关门时太过慌张,所以将一柄锻造用的大铁锤遗落在了门口。 小雨便走了过去,用左手拣起这柄大铁锤。 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转身,再杀回去! 临近的一名高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小雨照头一锤,将他的一颗脑袋敲打进了胸腔。 不远处的一名持剑少年,早已吓得双腿发抖,眼见小雨举锤而来,慌乱中他终于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你……你到底是什么……” 话还没问完,小雨手里的大铁锤已迎面锤在他脸上,整颗脑袋顿时如西瓜般四分五裂。 而小雨还抽空回答了他的问题,笑道:”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可惜眼前却不是天街小雨,而是长街暴雨! 你要杀我,我便杀你 ——这就是江湖上最简单、也是最基本的逻辑! 伴随着小雨这趟回身冲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已重新回到方才那座酒楼门口,将剩下的二十来个高手一一击毙。 最后还剩一个干瘪的老妇人,刚刚从眼前这一幕惨烈中惊醒,吓得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一溜烟钻进了远方的雨帘中。 但小雨显然不想放过她,于是用力抡开手里的大铁锤,整个人也顺着大铁锤的力道,在原地旋转了好几圈。 然后大铁锤脱手飞出,犹如一颗划破苍穹的流星,正中远处奔跑中的那老妇人后脑。 “砰——” 大铁锤落地,老妇人扑倒。 长街之上,除了怀抱开欣的小雨,已经再没有一个活口。 小雨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准备稍作歇息。 谁知突然之间,一声洪亮的佛号,径直响彻整条长街: “阿——弥——陀——佛——” 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震得长街两旁的房舍都在微微颤抖,声威犹胜数百人齐声呐喊。 紧接着大雨中突然有电光一闪,竟是一道惊雷炸落。 电光映照中,只见那座三层高的酒楼屋顶上,已突然出现了一个魁梧的身形。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合十的双掌上挂着一串漆黑的念珠。一件朱红色的袈裟,似乎比鲜血还要刺眼。 只听那老僧已沉声喝问道:“我佛慈悲……女施主好重的杀孽,还不速速放下屠刀?” 小雨却不为所动,轻轻拂开脸上被雨水淋湿的秀发,含笑反问道:“方才他们要杀我的时候,我佛怎么没叫他们放下屠刀?” 老僧顿时一怔,怒道:“放肆!何方妖孽,竟敢在老衲面前巧言令色?” 小雨微笑不答。 却听酒楼对面的屋顶上,随即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笑道:“姑娘不可无礼,这位大师,乃是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镜罚大师,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灵鹫三镜】之一,更是当世人人敬仰的佛门高僧。” 小雨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位太湖鬼门的右护法温浩远。此时他正撑着一柄雨伞,飘然站立于酒楼对面的屋顶上。 而在温浩远的身旁,还有一个半跪握剑的黑衣蒙面人,只露出两只凶光闪闪的眼睛,如同恶狼般盯着小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下来吃人。 一旁温浩远已介绍说道:“好教姑娘知晓,在下这位兄弟,便是【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出手一剑,从无落空。即便是在整个太湖鬼门,也是自门主以下数一数二的高手。” 小雨看了看左右屋顶上的这三个人,神情依然很轻松,问道:“那你们三个是想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不料她这话出口,忽听长街尽头的牌坊下,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已缓缓说道:“练剑之人,即便出手之时不曾用剑,终究也是有迹可循,更瞒不过莫某的眼睛。” 话音落处,小雨这才有些动容,举目凝视远处那说话之人。 只见牌坊下面,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虽是站立于大雨之中,但身上衣衫却干燥如常。 再定睛一看,竟是漫天的雨水落到这灰衣男子附近时,仿佛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都不由自主地往四下飞溅了开去。 显而易见,来人若无极其深厚的内力修为,又怎能生出如此霸道的护体真气? 小雨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灰衣男子却不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要论当世用剑名家,无非【武当】、【峨眉】、【白云】、【华山】和【天山】五家。姑娘出手虽然奇险,但骨子里的根基,却是堂堂正正的剑法。是以姑娘的出身,定然会不在这五家之外。” 小雨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说的,便一定对?” 对面屋顶上的温浩远已及时引荐道:“想必姑娘还不知道,这位先生,便是湖州莫干山剑池的掌门人、名列当今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德清剑隐】莫寻川莫掌门。所以要论天下剑法,他自然是不会错的。” 小雨沉默不语,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凝重。 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灵鹫三镜】之一的镜罚大师; 太湖鬼门的右护法温浩远; 太湖鬼门【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 湖州莫干山剑池的掌门人【德清剑隐】莫寻川。 显然,这四个人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是不好对付的劲敌。 更何况是四人齐至。 小雨依次扫视在场四人,又重新露出一丝微笑。 她问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迟迟不敢动手,是还要等哪一路帮手吗?” 话音落处,酒楼屋顶上的镜罚大师已是勃然大怒,对面屋顶上的催命鬼剑也是杀气陡升。 幸好温浩远急忙劝解道:“姑娘何必这么大的火气?须知江湖之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也不一定非要动手才能解决。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商榷的?” 小雨问道:“还有商榷的必要么?” 温浩远长叹一声,苦笑道:“在下若没有猜错,想必姑娘也是受人所托,这才肯出手护送朝廷钦犯,是也不是? 倘若姑娘此举只是求财,那么在下可以承诺,只要姑娘肯交出怀里的这位少保孙女,在下非但能保姑娘平安无事,而且立刻奉上十倍于姑娘此行报酬的银钱。” 听到这话,小雨顿时两眼一亮。 显然,对方开出的这个条件,确实非常有吸引力。 温浩远察言观色,急忙补充说道:“所以只要姑娘开一个价,在下马上就可以兑现!” 谁知小雨眼中的光又渐渐黯淡下来,摇头叹道:“我虽然爱钱,也一直都很缺钱。可是这回,还真不只是为钱,而是……而是……” 她似乎想了想,这才说道:“……而是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温浩远心中一沉,不禁皱眉问道:“哪种感觉?” 小雨又想了想,然后嫣然一笑,说道:“就是这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与全天下为敌的感觉!” 第11章 千里江山 山谷里的这场极乐盛宴上,耳听马车里的江浊浪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所有人都是一惊。 右首下位的史姓富商,更是惊讶地从两名少女怀中站了起来。 停在半路上慕容公子则立刻和席间的谢王孙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阵狂喜。 就连马车前面的南宫珏也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回头望向被帷幕覆盖的车厢。 所有人惊讶的都是同一件事 ——江浊浪方才以蓬莱天宫白轻雪的名义对天起誓,说少保并未留下什么【反掌录】,更不可能在他身上。 对此,在场众人本来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可是就在慕容公子准备上前搜查、从而证实此事之时,马车里的江浊浪却突然出声阻止,而且还要应允对方之前提出的【琴】、【棋】、【书】、【画】四场赌局? 显而易见,这位江三公子分明已经不打自招,承认了此刻的马车之中,甚至是他身上,确确实实藏着见不得人的物件。 而这一物件,除了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半部【反掌录】,还能是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席间众人当然欣喜若狂。慕容公子忍不住长声笑道:“想不到多年未见,江兄发起誓来,竟如家常便饭般随意,佩服!佩服!”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则是微微一笑,说道:“江兄既已承认,不妨便将身上的物件拿出来。何苦多生事端,徒伤和气?” 车厢里的江浊浪默然片刻,缓缓问道:“如此说来……各位是要……明抢?” 慕容公子微微一愣,再次和谢王孙对望一眼,随即朗声笑道:“江总这话从何说起?大家相识一场,又皆是体面之人,岂能效仿市井乡野之辈,行血溅五步之举?” 说罢,他便稍整衣衫,缓步退回席间左首上位,指向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介绍说道:“这位史员外,可是江南地界的有名人物。世人都说嘉兴府里每十间药铺里,便有一间是他家开的,其财力之厚,可想而知。 便在不久之前,史员外机缘巧合之下,意外收到一幅古画,却又吃不准真伪,所以专程前来请谢兄鉴定。 说来也巧,史员外前脚刚到,后脚便有江三公子复出的消息从钱塘传来。于是我与谢兄略一合计,索性便请史员外带画同来,恭请江兄这位当世大才来做鉴定。” 那史姓富商眼见终于说到正题,急忙点头说道:“正是正是,烦请江三公子品评一二!”说着,他挥手招呼,身后便有两名奴仆捧出一卷画轴来。 江浊浪却不接茬,反问道:“这便是……第一题?” 慕容公子笑道:“不错,琴棋书画,画书棋琴,这第一局便是以【画】为题。只要江兄能够鉴别出此画的真伪,就算胜出此局。” 顿了一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此画究竟是真是假,我与谢兄早已有了定论,就看江兄是否也能答对了。” 马车里的江浊浪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即是如此,便请……史员外以画示之……” 史员外连连点头,两名奴仆当即展开画卷,竟是一幅长达三丈长青绿山水画绢本,色彩绚丽,用笔精细。其间江河烟波浩渺,群山层峦起伏,加之以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分明是一卷江南山水之景。 然而江浊浪显然没有下车之意,甚至连车厢帷幕也不曾掀开。两名奴仆见状,只得一路举着画卷来到马车前,好让车里这位两三公子仔细查阅。 坐在马车前的南宫珏虽然不善书画,终究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见识自是高人一等。眼见三丈长的画卷古意盎然,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印章,便知不是凡品。 他再细看卷末题字,跋文曰:“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 刚看到这里,忽听一阵几案翻倒、瓷器碎裂声,却是左首下位那个一直不曾言语的老学究,竟突然从席位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惶地指着这幅画卷,颤声喝道:“岂有此理……你这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南宫珏心中巨震,急忙凝神再看 ——传说中【千里江山图】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难道当真便是眼前这幅? 对此席间众人大都笑而不语,只等马车里的江浊浪答复。 马车里的江浊浪却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否正在仔细查阅。 如此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慕容公子便向史姓富递了个眼色,史姓富商会意,一拍双掌,两名奴仆立刻将画卷合拢收起。 谁知这边的南宫珏和江浊浪还没说什么,那老学究反倒抢先怒喝道:“急什么急?且容老夫再看看!” 慕容公子立刻打断他的话,遥声问道:“既然画已看过,便请江兄鉴别真伪。” 不料他刚一问出口,车厢里的江浊浪竟不假思索,低声回答道:“假的……”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和谢王孙都是一愣,那史姓富商更是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这可开不得玩笑!整整五百两黄金!又岂是……岂是你江三公子一句话,便能作数的?” 江浊浪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莫非谢兄和慕容兄……竟以为此画是真迹?如此一来,倘若在下也说是真迹,那么……只需史员外这位主人随便编造一个故事……一口咬定此画只是仿冒赝品,自然……便可判定……是在下猜错,输掉此局……”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到后来,已有些喘不上气,听得在场众人好不难受。 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二人的脸色则有些奇怪,甚至隐隐露出一丝尴尬,也不知是否是被江浊浪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当下谢王孙便冷笑道:“江兄既说此画是假,便得说出其中缘由,由在座诸位评判。可不能空口无凭。”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缓缓喘息几声,等气息稍微平复,这才轻声说道:“谢兄所言甚是……技艺工整严谨,气象雄阔恢宏……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可终究……只是赝品……在下方才虽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发现了两处破绽……” 接着,他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努力解释说道: “其破绽之一……所谓【青绿山水画】,世人皆以为青绿便是……【石青】、【石绿】二色,然则……【千里江山图】乃是宋徽宗政和三年……宫廷画师王希孟所绘……其时宫廷所用颜料,皆为徽宗重金求得,其价犹胜黄金珠宝,自然非同寻常…… 是以王希孟当时所用……也便是真正的【千里江山图】上……绝不可能是寻常【石青】……而是……而是由大月氏进贡的【青金】颜料……咳咳…… 所谓【青金】……早在汉唐时,便有【四两黄金一两青金】之说……咳咳……到北宋时期西域动荡,丝绸之路断绝……【青金】也愈发珍稀……价格只会……只会更高……咳咳……” 说到此处,马车里的江浊浪已是咳嗽不止。车前的南宫珏到底于心不忍,低声说道:“你先喝口水,歇一歇再说。” 眼见江浊浪停顿下来,慕容公子立刻插嘴问道:“江兄仅凭匆匆一观,难道便能分辨出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上,用的是【石青】而非【青金】?如此论断,恐怕是有些草率了。” 江浊浪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咳嗽半晌,终于继续往下说道:“除了以【青金】取代【石青】……徽宗宫内所用的【石绿】,亦是取自岭南阳春的一品【孔雀石】…… 时有戏言,说徽宗宫内之【孔雀石】,三品铺作装饰,二品雕作珠宝,一品……一品磨作颜料……其名贵可见一斑…… 如此可知……徽宗宫廷画作,其青绿之色,必定为【青金】和一品【石绿】……而此两者……有一极大特点,那便是……填色于画,色彩千年不褪,始终青绿如初…… 对此……在下十三年前,曾有幸……有幸在南洋暹罗国,亲眼目睹李唐的【烟寺松风图】真迹……同为徽宗年间宫廷画作,其所用青绿之色,正是【青金】和一品【石绿】……其色彩之明艳,犹如昨日新画……与史员外这幅画上……黯淡的青绿色大不相同…… 此外,相比东海【烟波钓叟】百里先生府上收藏的……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真迹,虽与【千里江山图】齐名……同为青绿山水名着,且成画于更晚的南宋初年……但却因所用颜料只是寻常【石青】、【石绿】……历经数百年寒暑,青绿之色难免微褪,颇有古意,倒是和史员外这幅画相似…… 是以……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绝无可能是王希孟真迹……最多只是一幅上等的赝品……” 说到这里,江浊浪才算彻底解释完了缘由,直听得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要知道他这番长篇大论,可谓有理有据。不但讲出了徽宗宫内所用【金青】和一品【石青】之原理,而且还能列举出亲眼目睹过的【烟寺松风图】和【江山秋色图】两幅真迹来作对比。无论才识见闻,显然已经远远超出在场众人。 就算有人想故意找茬,也不知该从哪里挑毛病。 慕容公子不禁轻咳一声,正要交代几句,谁知江浊浪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已再次响起,继续说道: “其破绽之二……史员外这幅画上,大小铃印总共是六十三处……大都是历代收藏者之印……方才在下虽来不及一一细看,但卷末左下角……一上一下、一白一朱两处铃印,却也已经露出了马脚……” 话至此处,早已坐立不安的史姓富商急忙又叫仆人展开画卷,细看江浊浪提及的卷末左下角那两枚印章。 一旁那老学究凑近一看,当即说道:“上面一印,乃是阴刻白文,印文为【观物先生】;下面一印,则是阳刻朱文,印文为【九转道人】。显然都是此画历代主人留下的收藏印鉴。” 听到老学究这番言辞,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松了口气,当即笑道:“不想这位老先生亦是行家,倒是省事不少……敢问老先生,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如何?” 那老学究微微一怔,随即说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下面一枚在先,上面一枚在后!” 说罢,他见在场众人听不太懂,又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卷末左下角这个位置,一定是先来先抢,也便是下面这个【九转道人】之印在先,上面这个【观物先生】之印在后。总不可能是上面的【观物先生】之印先盖,故意空出左下角位置,留给后来的【九转道人】之印?” 江浊浪缓缓说道:“不错……在下所想,与老先生一致……乃是【九转道人】在先,【观物先生】在后……” 顿了一顿,他便问道:“请教诸位……可识得这位……【观物先生】?” 众人默然半晌,最后还是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醒悟过来,皱眉问道:“江兄所指,莫非是着有【述衍】、【翼玄】的南宋张文饶、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 江浊浪回答道:“正是……传闻昔日金兵南下,非但掳走徽钦二帝……更将宫中珍宝洗劫一空,【千里江山图】……亦在其中……直到数十年后,真迹才被江南商贾以重金赎回,几经易手,辗转流落民间……而这位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便是其中一任主人……” 听到这话,史姓富商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这枚【观物先生】的印章,岂不是恰恰证明了此画乃是真迹?” 江浊浪道:“所以在下所说的破绽之二,便是……先于【观物先生】之前的……这处【九转道人】铃印……” 史姓富商不明所以,争执说道:“这什么【九转道人】,自然是在那张……张什么的【观物先生】之前的主人了。这有什么问题,如何竟成了破绽?” 江浊浪轻叹一声,苦笑道:“可惜这处【九转先生】的铃印……却是一枚朱文印,而且……还是【小篆朱文印】……” 这话一出,旁人一时倒还不觉得怎样,那老学究却已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朱文印篆者,古为【金文】,秦汉为【大篆】、【缪篆】,两宋则为【九叠篆】。至于这【小篆朱文印】,却是由前朝大家赵孟頫所创,乃是前朝才有的朱文印篆风格!” 说罢,他已有了结论,补充道:“所以印文为【九转道人】的这枚【小篆朱文印】主人,最早也只是前朝之人,抑或是本朝之人。试问前朝、本朝之人,又怎会先于南宋时的【观物先生】,率先在画卷上盖下自己的收藏印?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幅【千里江山图】根本就是一幅赝品,当中这数十枚印章,亦是由后人仿冒,所以才会出现这等自相矛盾的破绽!” 话音落处,席间已是一片默然,没有人接他的话。 显而易见,无论是方才说的画上青绿之色的异常,还是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的矛盾,最终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史姓富商的这幅【千里江山图】,的的确确只是一幅赝品! 而对于这一答案,不但有根有据,而且合情合理。没人有能反驳,也没有人能质疑。 那史姓富商呆立半晌,终于怒火中烧。他猛然冲上前去,将这幅长达三丈长的青绿山水画绢本从中扯断,喃喃骂道:“只是可惜了那五百两黄金……” 对此,马车里的江浊浪不做理会,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这第一局的……以【画】为题,可是在下胜出了?” 谁知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还没答话,那老学究已抢先说道:“不错!第一局你是赢了,但是没有关系……” 说着,他已大步走回自己所在的左首下位,从几案下拿出一支儿臂粗细、三尺长短的巨笔,向江浊浪所在的马车扬声说道:“……因为接下来的这第二局,便是以【书】为题,老夫和你比比写字!” 第12章 立地成佛 眼见老学究摆出这副架势,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倒也不便多言,当即作壁上观。 那史姓富商得知自己用五百两黄金收来的一幅【千里江山图】竟是赝品,气急败坏之下,也不在理会在场众人,只管招呼随从收拾行装,兀自扬长而去。 而马车前的南宫珏虽不知这第二局以【书】为题到底是何门道,但看那老学究拿出如此巨大的一只毛笔,难免握紧手中长剑,暗道:“难道这老头竟是个用毛笔作武器的高手,打算和车厢里的江浊浪比试武功?” 谁知那老学究手持巨笔,却并无下场叫阵之意。随即便有童仆奉上砚台浓墨,又在席前拉开一张三尺长宽的洒金宣纸,竖立在马车对面。 那老学究便冷哼一声,以手中巨笔饱蘸浓墨,继而深吸一口大气,来到拉开的宣纸前屏息站定。 只见他默立半晌,突然大喝一声,右手巨笔轮转如飞,笔锋过处,浓墨便在洒金宣纸上恣意挥洒。待到最后一竖全力落下,纸上已霍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佛】字。 原来这老学究所言不虚,果真是要比试写字。只因要写一个大大的【佛】字,所以用的才会是如此巨大的一支毛笔。 南宫珏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再看对面宣纸上的这个【佛】字,却又渐渐深锁眉头,到后来居然越看越是心惊。 话说南宫世家也算书香门第,南宫珏自幼耳濡目染,虽谈不上文武双全,但单说书法一道,也算略有根基,初窥品鉴门径。 如今细看对方这个【佛】字,其笔势雄奇,姿态横生,倒也不必多言。尤其是知白守黑,恰到好处,竟全然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即便是世上那些名刹古寺之中,墙面精雕细琢而的【佛】字,也未必能胜过眼前这幅。 不仅如此,更令人震惊的是,老学究一口气写出的这个【佛】字,甚至已经突破了是好是坏的评价。遥遥望去,笔画间隐隐有宝光浮动,祥瑞笼罩;其字其形,俨然便是一尊悲天悯人的佛像。 对此,不只是南宫珏惊骇不小,就连谢王孙、慕容公子等人,虽然早已见识这老学究的手段,此刻再看他笔下的这个【佛】字,也不禁心驰神往,齐声喝彩。 而那老学究此时已收笔站定,斜眼望向对面马车,嘿嘿冷笑道:“怎样?老夫今日就和你比这一个【佛】字!你若能写得比老夫还好,便算你赢。否则休说什么江三、江四公子,即便你是天王老子,老夫也不屑瞧你一眼!” 马车里的江浊浪却沉默以对,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过了半晌,眼见场面有些僵持,那慕容公子便出来圆场,说道:“这位荣老先生一向淡泊名利,虽是闲云野鹤,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仅以书法而论,却是世之高人,称之为当世【书圣】亦不为过。 当然,江兄那一手【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的行草,亦是中原无双,却不知和这位荣老先生相比,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话音落处,立刻又有童仆上前,奉上大大小小十余支毛笔,并在老学究那个【佛】字旁边重新拉开一张白纸。显是要请江浊浪下车书写,和这老学究一分高低,以此评判胜负输赢。 然而江浊浪还是全无动静。那老学究不禁冷笑道:“若不敢比,开口认输就是。嘿嘿,败在老夫手下,也不算丢人!” 听到这话,马车前的南宫珏也忍不住低声问道:“江先生,写字的力气,你可还有?” 车厢里的江浊浪这才缓缓长叹一声,却不理会南宫珏的询问,轻声说道:“这位……这位荣老先生……” 老学究扬声说道:“正是老夫!” 江浊浪继续缓缓说道:“……荣老先生方才写这个【佛】字时,力道由小至大,可谓循序渐进…… 左半部分一撇当先,为手腕之力;一竖垂落,为手肘之力……此后右半部分,横折和短竖,则已是肩臂之力,到竖折折勾一笔,原是整个【佛】字的筋骨所在……理当更上一层楼,调用腰身之力一气呵成…… 然而老先生却只是将右脚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继续用肩臂之力完成了这一笔……直到右半部分的最后两竖,也不曾调用到腰身之力……所以……” 那老学究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已不解地喝问道:“这关你何事?” 江浊浪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所以老先生不敢调用腰身之力,是因为腰膝酸软无力……再加上老先生言谈举止间躁动不安,五心烦热……倘若在下所料不差,当是体内金气有亏,也便是……俗称的【肾阴虚】……此后须得清心寡欲,方可健康长寿……” 这话一出,那老学究当场暴跳如雷,厉声喝道:“你……你胡说八道!” 谁知江浊浪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更加惊怒。 “……而且在下观老先生的这个【佛】字,虽然其形臻于完美,其神相得益彰……但恐怕还不能称之为【书法】……因为其间的运笔用力,破纸泼墨,看似形神具备,实则……却与书法之道大不相同…… 所以在下若是没有看错,老先生平日里……应当是以粉饰书画墙面为业,暨帮人在墙上写大字、画图案……再看老先生这个【佛】字……功力炉火纯青,多半是经常替佛家寺庙题字……否则一个字若无十数万次、数十万次以上的磨练,绝不可能有……这般超凡入圣的造诣……” 听到这里,那老学究早已气得哇哇大叫,扯着嗓子厉声咒骂。若非马车前的南宫珏按剑警示,只怕立刻便要冲过来动手。 然而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却对望一眼,脸色皆已微变,倒像是被江浊浪一语中的。 只听江浊浪又轻声说道:“……所以……这第二局既是以【书】为题,自然是要在……在书法之上一争长短……既非涂墙之技艺,亦非一字之优劣……对此,只恨在下伤病在身,勉力提笔,又恐贻笑大方……” 说着,他便吩咐道:“也罢……便请南宫少侠替在下出场,比试此局……同样也是写上一个字,向这位荣老先生讨教一二……” 南宫珏不禁一愣,脱口问道:“我?我……我怎么能……” 江浊浪当即笑道:“无妨……南宫少侠只管去写,就当是帮在下这将死之人……一个小忙,即便输了,也不怪你……嗯……便写一个【玉珏】的【珏】字即可……” 南宫珏虽没弄懂他的用意,但终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心性 ——既然堂堂江三公子敢让自己替他出场比试,难道自己反倒不敢了? 当下南宫珏便冷哼一声,径直跳下马车,一路来到两名童仆新拉开的洒金宣纸前,随手挑了一支中号毛笔,饱蘸浓墨。 要知道江浊浪让他写的这个【珏】字,本就是南宫珏之名,乃是从幼写到大,自然驾轻就熟。 于是伴随着南宫珏挥毫落笔,一个碗口大小的【珏】字便已出现在纸上。虽不见什么高超造诣,整个字也算行云流水,端正却又不失灵动。 只听马车里的江浊浪又是一阵咳嗽,喘息着说道:“这位……这位荣老先生,倘若……倘若……咳咳……便请老先生也写一个【珏】字……若是能比南宫少侠写得好……咳咳……那么,在下方才所言,便是……便是……胡说八道……这第二局比试,自然……自然也是在下输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齐齐望向那老学究。 要说江浊浪此举,虽是故意要避开和这老学究比试这个【佛】字,但一番言辞倒也说得在理,令人无从反驳。 况且南宫珏此刻写下的这个【珏】字虽然娴熟,却也算不得什么上品佳作,即便是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下场持笔,都能轻松胜出。 所以那老学究只需再写一个【珏】字,哪怕不及方才那个【佛】字,想来也可轻松胜出。 却不料那老学究愕然半晌,又看了看南宫珏写的这个【珏】字,再次暴怒道:“明明是老夫出题同你比试,几时轮到你来替老夫出题了?今日胜负,便是这个【佛】字!你若不敢比,便是你输!” 江浊浪咳嗽几声,无力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再让一步……这个【珏】字,本是南宫少侠之名,自然写得惯了……以此来和老先生比试,多少有些恃强凌弱之嫌,难免为人诟病……也罢,便有劳南宫少侠再写几个字,或者随意写一首诗,重新向这位荣老先生请教……” 南宫珏本就不傻,此时也已彻底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再察言观色,心知这老学究拿得出手的,恐怕果真只有这一个【佛】字。 他戒心一去,当即冷冷一笑,再次提笔落纸。接着便在自己的这个【珏】字之下,又写了一首李太白的【静夜思】。 待到一首还算工整的【静夜思】写完,南宫珏便向那老学究叫阵,说道:“老人家,这首妇孺皆知的唐诗,你若能写得比我好,便是你赢。你敢不敢比?” 那老学究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径直破口大骂。然而无论他骂得有多厉害,却始终不敢应战,无疑是坐实了江浊浪方才的论断。 如此一来,场面自然有些难看。谢王孙沉吟半晌,正在思索如何帮这老学究圆场,却听马车里的江浊浪突然沉声问道:“荣老先生毕生只写一个【佛】字,可知……佛在何处?” 这话一出,在那老学究听来,就像是一记当头棒喝。他惊怒之余,整个人不禁一怔,脱口反问道:“佛在何处?” 江浊浪正色说道:“佛在老先生笔下……” 老学究再次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自己写下的那个【佛】字,仿佛是第一次认真端详自己的作品。 他随即喃喃说道:“不错……佛当然便在老夫笔下……世上除了老夫,还有谁能写出这个【佛】字……” 只听江浊浪又说道:“佛……亦在老先生心中……”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试问心中无佛……又怎能……笔下成佛?” 老学究愕然半晌,点头说道:“老夫心中……当然有佛……” 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佛之巨,须弥不可纳;佛之微,芥子亦能藏……佛之法相,无处不在…… 佛在青天,日升月落,昼夜反复……佛在大地,山静河动,四季交替……佛在人心……所见者,无非花也;所思者,无非韵也…… 荣老先生既得佛缘,又具慧根……以笔作桨,苦海泛舟,何必……如此?” 伴随着江浊浪这番话出口,那老学究沉思良久,突然间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原本那一脸的暴戾也随之一扫而空,向江浊浪所在的马车躬身作揖,说道:“多谢公子点化!” 江浊浪笑道:“恭喜老先生……终证大道,立地成佛……至于区区在下,充其量……不过老先生成佛前的最后一劫,实不敢居功……” 那老学究哈哈一笑,不复多言,更不向席间的谢王孙、慕容公子等人作别,兀自迈开大步,一路往山谷外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在场众人一时都没回过神来。慕容公子见他说走就走,情急之下,连忙招呼道:“荣老先生,这场比试还没结束!你……你这是……” 老学究继续前行,头也不回地大笑道:“山寺提笔泼墨,花丛贪杯醉卧,一生是非功过,念声阿弥陀佛!” 话音落处,他的人已渐行渐远,终于再不见踪迹。 随后便听马车里的江浊浪轻声问道:“谢兄、慕容兄……这第二局……以【书】为题,只怕……又是在下……侥幸得胜了……” 第13章 十面埋伏 眼见那老学究就此离去,显是被江浊浪三言两语蛊惑了心神。谢王孙和慕容公子惊骇之余,只得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试问就连己方派出的比试之人,如今都已弃局而去,正如江浊浪所言,这第二局以【书】为题,自然又是被他胜出。 南宫珏原以为自己这位雇主虽是【西江月】上有名的人物,但也不过是当今武林的一位绝世高手罢了。谁知今日听到他的一番过往,又亲眼目睹了他在书画上的造诣,的确配得上【文武双全】这四个字,难免心中折服,愈发感到钦佩。 当下南宫珏也顾不得自己这位雇主是否真要背叛中原,前往北漠投靠什么异族太师。他冷笑一声,向席间众人问道:“我方已经连胜两局,你们还有什么花样,只管摆出来便是。倘若诸位已经黔驴技穷,那我等可要就此告辞了!” 听到这话,慕容公子才回过神来,反问道:“原来这位少侠复姓【南宫】,却不知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宫世家有何渊源?” 南宫珏微微一凛,心知对方有此一问,只怕眼前这位慕容公子,果真是和与南宫世家齐名的慕容山庄有所瓜葛。 他不愿牵扯两家的恩怨,只是冷哼一声,争锋相对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慕容公子顿时一笑,说道:“也罢,江兄既已胜出【画】、【书】两局,那么接下来一局,自然便是以【棋】为题了。” 说着,他已起身离席,解释说道:“话说一年之前,我曾偶得一局象棋残局,闭门苦思多月,才终于想出破解之道,其中艰辛,事后观之,倒也颇为有趣。所以兄弟今日便以这一残局向江兄讨教,倘若江兄也能破解此局,便算胜出今日这第三局比试。”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江浊浪答复,抬手一挥,两旁的童仆便将方才的笔墨纸砚通通撤下,在席前重新摆上一张矮桌,桌上则是一副象棋棋盘。 待到两名童仆依次摆好棋子,只见楚河汉界分明,红黑棋子红对阵,正如慕容公子所言,俨然是一局下到一半的象棋残局。 慕容公子便在棋盘前站定,遥遥笑道:“闲话休说,便请江兄持红方先行。” 南宫珏此时仍在席前,他自然通晓象棋胜负,眼见棋盘上的黑方朝着慕容公子,自然是由他所持,合计是一将、二士、双象、双马、一车、一炮、三卒;所失者不过一炮、一车、两卒,可谓占据上风。 而棋盘上的红方则朝着马车方向,自然是由江浊浪所持,合计是一帅、一相、一马、双车、一炮、一兵;所失者二士、一相、一马、一车、一炮、四兵,无疑落于下风。 看清棋间局势之后,南宫珏不禁暗自推演。然而红黑双方厮杀至此,黑方几乎已是胜券在握,将红方逼至上穷水尽之地。就算接下来一步是由红方先行,思来想去,也看不出哪里还有胜算。 对此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并未言语。 如此过了半晌,慕容公子不禁催促道:“话说我昔日堪破此局,尚且用了数月之久,江兄莫非也准备耗上数月光景?” 正中席位的谢王孙顿时接口笑道:“慕容兄此言差矣,江兄的棋力,自然远在我二人之上。区区一局象棋残局,江兄若想破局胜出,半个时辰想必便已足够。” 说着,旁边立刻有童仆奉上一个沙漏,显是用于计时。不料沙漏还没放置妥当,马车里江浊浪的声音已轻声传出,说道:“不必……这局棋……不必下了……” 慕容公子微一愕然,脱口问道:“江兄何意?” 只听江浊浪缓缓说道:“红方必败,全然无解……此乃死局,又何必再下?”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先是一惊,立刻又哈哈一笑,摇头说道:“江总这话,怕是大错特错。我可是有言在先,这一残局早已为我所破,又怎会是死局?倘若当真是无解的死局,我等又怎会以此为题,劳烦江兄破解?只怕非是此局无解,而是江兄无力破解才是。” 谢王孙也笑道:“慕容兄说得极是。倘若江兄已经认定此局无解,那便等于是主动认输了。” 江浊浪却平静如初,淡淡说道:“既然慕容兄声称能够破解此局,烦请示之……若是能破,自然是在下输了……” 慕容公子目光微微闪缩,笑道:“那有何难?既然江兄要看,我自然要将破解之法当众展示出来。便烦请谢兄下场带持黑方,由我持红方破局。” 谁知江浊浪却阻止道:“此局既是慕容兄与在下对弈,又怎敢……劳烦谢兄大驾?不妨便由在下持黑方,由慕容兄持红方先……只要慕容兄果真能够胜出,在下也能输得……心服口服……”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不禁愕然当场,不知应当如何答话。 幸好后方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已哈哈一笑,叹道:“世人皆称少保门下的江三公子有【补天裂土】之谋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狡猾得紧。 要知道今日这一题,明明是要考量江兄的棋力,由你持红方破局。如何三言两语间,竟颠倒成了考量慕容兄的棋力,由他来持红方破局?” 慕容公子顿时醒悟过来,急忙附和道:“正是正是!险些又中了江兄诡计!” 听到两人这番说辞,马车里的江浊浪不禁长叹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当中的南宫珏却已看不下去,忍不住冷冷说道抢:“荒谬!江三公子既说此局无解,那便是死局无疑。至于你们一口咬定此局能破,当然要由你们来持红方,当众展示破解之法,从而证实红方能够获胜这一结论! 然而你们既然持了红方,与之对弈的黑方,自然应该由我方来持。否则红黑双方都在你们手里,若是这位谢公子不慎走错一步,又或者有意想让,从而让红方必败的这局棋偶然胜出,岂非是天大的冤枉? 所以江三公子的提议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公平公正。谁知你们却反咬一口,说什么狡猾、什么诡计,以此推脱搪塞。哼,照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胡搅蛮缠,硬要将死马说成活马!” 耳听一向冷言冷语的南宫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不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有些惊诧,就连江浊浪也深感意外。那慕容公子随即回过神来,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南宫珏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回怼,却听江浊浪劝解道:“多谢南宫少侠……仗义执言……只不过双方眼下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多说也是无益……” 说罢,他吃力地猛咳几声,这才缓缓说道:“谢兄,南宫兄……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所谓象棋残局者,无论如何曲折深奥……到头来……也必定有破解之法。否则……便不能称之为【残局】,而是【死局】…… 再说慕容兄此刻摆出的这一棋局,在下粗略观之,倒像是……【金鹏十八变】和【自出洞来无敌手】两本棋谱中……曾提到过的【十面埋伏】之局。顾名思义,乃是取自韩信十面埋伏、霸王乌江自刎的典故……其间凶险,可想而知…… 只可惜……这两本棋谱里……虽曾提及【十面埋伏】之名,但这一残局的详细落子布局,则已失传多年……全无记载……今人或知其名,也并未亲眼见过…… 对此,幸好在下幼年之时,曾在宁波府的余姚江、奉化江和甬江三江交汇处的……一户范姓人家府上……盘桓数月……尽览府中藏书。记得当中有一本名为【梦入神机】的孤本古谱,上面记载了百局象棋残局,共二百八十五图……【十面埋伏】一局,乃至破解之法,书中皆有详述……若持红方先行,只需八步,便可将死黑方,破局胜出……”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片刻。果然,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慕容公子随即强笑道:“江兄既知此乃【十面埋伏】之残局,也知破解之法,却为何不敢下场对弈?甚至还口口声声说红方必败,乃是死局?” 马车里的江浊浪轻声一笑,叹道:“所以……这便是谢兄和慕容兄的高明之处……眼前这局棋,看似【十面埋伏】,但细微之处,却稍有区别……从而令原本能够破解的残局,变作无路可走的死局…… 可想而知……若是在下方才眼神不佳,又或者不熟棋谱,将眼前这一死局当作了【十面埋伏】之残局,贸然……持红方落子,此刻显然便已输了……” 慕容公子听到这里,一张脸已然涨得通红,口中却不肯承认,辩驳说道:“江兄这话……兄弟我如何听不明白了?眼前这一残局,的确便是失传已久的【十面埋伏】,乃是我一年前在松江府偶得,自然也习得破解之法。但江兄所谓的稍有区别,却不知……从何说起?” 江浊浪再次暗叹一声,苦笑道:“事已至此,慕容兄何苦……也罢,慕容兄摆下的这局棋,与残局【十面埋伏】的区别便在于……红方第一路仅存的一个炮,多往前挪动了一步…… 如此一来,按照【十面埋伏】的破解之法,待到红方第三步【马二进三】后……第一路的炮与马乃是一上一下的错位摆布,无法以马为跑架,走出第四步【炮一平五】……吃掉当中黑卒……从而形成将军之势……” 说罢,他又补充解释道:“也便是说,慕容兄摆出的这局棋,须得将第一路的红炮……往后回挪一步……由黑方的【三线】退至【卒林线】,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之局……才能令红方有一线生机,从而按照棋谱所载……八步获胜……否则……这局棋便是不折不扣的死局……”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再也无言相对,只能望向后面席位正中的谢王孙。 谁知谢王孙脸上却露出一副惊讶之色,指着席前的棋局问道:“咦?怪了!这红炮的位置,好像确实不太对……正如江兄所言,这枚红炮,理当是在黑方的【卒林线】上才是……” 说着,他脸色立刻一寒,向一众童子老仆厉声喝问道:“方才是谁摆的棋,怎能将这枚红炮的位置摆错,令我等生出这许多误会?一帮瞎眼的奴才!回去之后,我定要将他的手给砍了!” 话音落处,盛宴两旁的数十名随从已相继跪倒,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就连一众少女也是惊惶不已。 南宫珏此时已听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再看谢王孙这般惺惺作态,心中既是鄙夷,又是好笑。他当即冷冷问道:“所以你们这第三局以【棋】为题,到底还比不比了?若还想比,便将那枚红炮的位置重新放好,好让江三公子八步破局!” 对面的慕容公子微微一怔,只得苦笑道:“既然……既然江总识得这局【十面埋伏】,那么这局棋自然不必再下……至于这第三局,自然……自然也是江兄胜出了。” 他这话说得虽有些尴尬,但脸上却不见落败后的懊恼,仿佛并不如何在乎此局的胜负。 紧接着,慕容公子已沉下声音,缓缓问道:“江兄,今日之事,你是当真不肯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了?” 马车里的江浊浪没有答话。 沉默,便是最好的回应。 南宫珏则是双眉一扬,不解地问道:“怎么,双方既已约定四局定胜负,如今我方已连胜三局,难道还会怕你们不成?”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琴棋书画,画书棋琴——接下来的这最后一局,想必便是以【琴】为题了?有什么花招,只管使出来便是,难不成你们是想毁约?” 显而易见,南宫珏对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局很有信心。因为他亲眼目睹过自己这位雇主的本事,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夜钱塘镇外的一曲琵琶 ——眼前这些人,居然敢以【琴】为题,来和这位江三公子比试音律,岂非自寻死路? 果然,慕容公子已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江兄坚持要比,那么接下来,便是今日的最后一局——以【琴】为题。” 伴随着童仆将席前的棋局撤走,右首上位那个脸带面纱的异域女子便缓缓起身,用怪异的声调向马车这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女子初学音律,今日便以斯里兰卡的卡曼恰演奏一曲,恭请江三公子品评。” 听到这话,这边马车里的江浊浪还未答话,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已笑道:“是我这个主人疏忽了,竟忘了向江兄引荐,该罚该罚!好教江兄知晓,这位莱拉姑娘,乃是来自波斯的贵客,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师出名门,在她的国家,早已是声名显赫的乐师。” 慕容公子接口说道:“不错,话说这位莱拉姑娘此番前来中原,原是奉师尊之令,打算一路往东扬帆出海,寻访传闻中的【天宫仙音】一较高下。谁知行至此间,凑巧听说昔日【剑鸣琴音】的江三公子重出江湖,这才随我等一路前来,特意一睹江兄的风采。” 谢王孙又笑道:“要说这位莱拉姑娘的师尊,江兄或许不识,但也一定听说过这位老前辈的名号……” 说着,他便向那异域女子问道:“……还请莱拉姑娘告知尊师大名,也好让江三公子看看姑娘是否有资格向他讨教音律。” 那异域女子莱拉当即回答道:“家师姓雷,名讳上轻下狂。虽常年定居西域,却是汉人出身。” 一旁的慕容公子随即一笑,补充说道:“这位雷轻狂雷老先生,在我中原武林还有一个称号,是为【万乐老人】。昔日诸葛阴阳以一阙【西江月】列尽当世高手,这位【万乐老人】亦在榜上,与峨眉剑派掌门人、蓬莱天宫宫主并称为【狂雷定海玄霜】!” 第14章 胡琴琵琶 听到慕容公子这番介绍,不但南宫珏心中一惊,就连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也有些动容。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缓缓说道:“原来姑娘是波斯万乐老人门下……失敬……失敬……久仰雷老前辈乃是当世音律大家,精通世间各般乐器,其才其学,犹如沧海之浩瀚,星空之广袤……在下身为后学晚辈,亦心向往之……只恨无缘拜会,一直深以为憾……”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只是在下与雷老前辈虽无交情,思来想去,亦无任何过节……莱拉姑娘身为雷老前辈门下高足,可谓后起新秀,前途不可估量……却何苦要与在下这个……死到临头的废人为难?莫非……姑娘今日言行,竟是雷老前辈的意思?” 江浊浪的话音刚落,谢王孙立刻笑道:“江兄这话未免言重。今日这几局比试,不过是你我朋友之间的切磋较量,顺便赌个彩头罢了。至于这位莱拉姑娘,本就是我们的朋友,此刻她向江兄请教音律,也只是朋友的朋友相互印证,又怎会扯上与万乐老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慕容公子也接口笑道:“是啊,江兄此言虽是谦逊之语,但在莱拉姑娘耳中听来,难免要产生误会。难道莱拉姑娘今日演奏一曲,恭请江兄这位音律大才品评,便会让江总和万乐老人结下梁子?哈哈,你我三人皆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相互间开几句玩笑,倒也罢了,可不能吓唬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听到众人这番对话,莱拉却不为所动,缓步来到席前,和江浊浪的马车遥遥相对。 随后她依然是用生涩的汉语,恭声说道:“家师曾言,【西江月】上一十八人,大都是争强斗勇的武夫。真正有资格成为他老人家对手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东海蓬莱天宫的冷玄霜,另一个便是中原少保门下的江浊浪。” 这话一出,马车里的江浊浪顿时没了声音。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见莱拉并未怯场,更是心中大喜。 紧接着便有两名西域奴婢送上一副乐器,乃是一把竖琴和一柄弓弦,看形貌分明便是中原俗称的【胡琴】,想来正是莱拉方才提及的什么【卡曼恰】。 莱拉持琴在手,便在席前铺好的一张坐垫上盘膝坐下,左手稳住琴颈,竖立于双腿当中,右手持弓弦按定琴弦。她并不急着拉响琴弦,而是说道:“小女子学艺不精,稍后弦音难免失控,伤及无辜。最好能请各位挪步暂避,或是提前堵住耳朵。” 听到这话,谢王孙和慕容公子都是脸色微变,心知她的言下之意是说琴声一响,满座皆闻其音,而曲调中附带的神通无眼,难免会误伤旁人。 当下慕容公子便起身招呼席间众人,连同一众童仆舞女,纷纷往后退避,将当中的莱拉和江浊浪所在的马车远远围成一个大圈。众人虽不太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但也都照慕容公子吩咐,各自用手绢和衣襟堵住了耳朵。 只有谢王孙一人岿然不动,依旧坐定正中席位,还好整以暇地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显是对自己的修为极有信心。 而此时还在席前的南宫珏看到对方这副架势,也知道这异域女子接下来将要演奏的一曲,必定非同小可,急忙重新退回马车前坐定,护住车厢里的江浊浪。 要说他原本还对这最后一局既是以【琴】为题,以江浊浪的手段,定是手到擒来。谁知对方出战之人,居然是【西江月】上和【浊浪】并称的【狂雷】门下,自然不容小觑。他担心江浊浪为身上的伤病所拖累,忍不住低声问道:“江先生,你的琵琶,可有把握胜过这胡人女子?” 不料车厢里的江浊浪苦笑一声,叹道:“来之前在下便已告诉过南宫少侠……那夜钱塘镇外一曲,已然……已然耗尽在下残存的最后一丝功力……就算勉力再弹……琴声也……不足以伤人了……” 南宫珏顿时一愣,脱口问道:“那如何是好?” 江浊浪苦笑道:“无妨……只要南宫少侠记得……在下之前说过的话……便是了……” 南宫珏再次一愣,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因为江浊浪之前说的是,一旦遇到什么危险,便要自己自行决断,大可孤身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与小雨姑娘和开欣两人会合。 如今他重提此事,也便意味着他对接下来的这场比试,全然没有把握? 就在这边的南宫珏惊异之时,对面的莱拉已开口说道:“江三公子若已准备妥当,小女子这便献丑了。” 江浊浪应声说道:“莱拉姑娘……请……” 当下莱拉便不再言语,右手弓弦在琴弦上来回轻拉,顿时便有一阵悦耳的异域曲调飘扬而出;听在耳中,竟有一种神秘莫测,又飘忽不定的感觉。 南宫珏虽不懂音律中的玄妙,但也知道江湖上向来有【音波功】一类的克敌神通。说到底便是将内力潜藏在声音中伤人杀人,诸如佛门的【狮子吼】、黑道的【虎啸功】和道家的【金锁十八字诀】,皆是此类。 而在此之上,更有高手别出心裁,将内力潜藏于各种乐器演奏出的旋律声中,以此作为克敌制胜的手段。无论是江浊浪那夜奏响的琵琶,还是眼前这个异域女子拉响的胡琴,甚至是【西江月】上的什么万乐老人、天宫仙音,归根结底,亦逃不出此理。 所以伴随着莱拉的胡琴声一起,南宫珏立刻便已潜运内息,用内力护住心脉,同时稳定神识,要看她这琴音里到底暗藏了什么古怪。 然而他这一仔细听来,对方胡琴中的曲调娓娓道来,却不见丝毫异常之处,反而还说不出的好听 ——就算他听不懂这手异域曲调中讲诉的故事,也能通过其旋律清晰地感觉到,那分明是一个静谧而深邃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点轻轻滴落,在池塘上荡起无数涟漪,圈圈圆圆,无穷无尽…… 南宫珏正沉醉琴声之中,却听身后突然传来江浊浪的声音,低声示警道:“速速塞住耳朵……” 南宫珏心中一凛,立刻惊醒过来。 虽不知琴声中有何凶险,但江浊浪的吩咐必定不会有错。 他正准备撕下衣襟布条,不料刚一生出这个念头,双手却已不听使唤。就仿佛是自己的潜意识在阻止自己的举动,只是莫名地想要认真听完这首优美的乐曲。 南宫珏心知不妙,幸好尚存一丝理智,急忙努力挪动口中舌头,探到两排牙齿间用力一咬。伴随着痛意传遍全身,他已能重新控制双手,当即撕下两条衣襟,朝双耳中塞去。 谁知就在这时,对面莱拉的胡琴声突然一弱,化作轻柔的低语。若非用心倾听,曲调几不可闻。 南宫珏一愣之下,不禁凝神一听,顿时便觉自己犹如置身于一个甜美的良夜之中,时有时无、时断时续的一音一调,恰似少女在枕边悄悄呢喃,令自己眼皮发沉,恨不得就此酣睡过去。 而他捏着两条衣襟布条的双手,也就此僵直在了半空中,再无法将衣襟塞入耳中。 显而易见,莱拉此刻拉响的胡琴曲调,当中虽不见杀人伤人的手段,却有着润物细无声般的催眠之意,从而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着了她的道。 只可惜等南宫珏想明白这一点,已然为时已晚。将睡未睡之际,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却是后面车厢里自己的这位雇主 ——就连自己都抵挡不了对方琴音中的催眠,那么这位早已功力尽失、沦为废人的江三公子,此刻又是何等境遇? 莫非他已先行一步,在琴声中沉睡了过去? 却不料他刚一生出这个念头,陡然间只听一声尖锐的琴音响起,自后面的马车车厢中铿锵而出。虽只是一声不成曲调的单音,却仿佛是一根缝衣细针,径直钻入他的耳中,扎进他的心间,四肢百骸也随之一痛。 而这一痛,已足够让南宫珏清醒过来,双手中的衣襟布条也终于塞进了耳中。 显然,车厢里的江浊浪非但没有在莱拉的胡琴曲调中沉睡过去,而且终于奏响了他的那面【破阵】,正式开始反击! 第15章 杀机毕露 伴随着江浊浪这一记琵琶声响,恰好卡在莱拉曲调的转折之处,正是她右手弓弦在琴弦上往后拉满、正待往前回推之际。 这就好比是一个人正在声情并茂地说话,却被突然响起的一声杂音干扰,话语难免要随之一顿。 莱拉不料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浊浪竟会突然反击,一时不慎,险些出错。 幸好她及时以左手按定琴弦,右手弓弦斜斜回推,这才让曲调未曾中断,有条不紊地按照旋律继续往下演奏。 如此一来,便等于是江浊浪和莱拉二人交手一招 ——前者是于无声处起惊雷,以蜻蜓点水之势,攻敌之破绽所在;后者则是临危不乱,立刻弥补破绽所在,不但令曲调平稳如初,而且不见丝毫涩滞。 对此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二人自然识得当中神妙,都是大为欣赏,暗自喝彩 ——看来此番能够请来万乐老人的亲传弟子,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至于马车前的南宫珏,因为用衣襟布条塞住了耳朵,虽然还能依稀听到莱拉的胡琴声,但曲调中的催眠之意则已大为减缓。 他便继续用内力护住心神,一面凝神观战,一面小心戒备。 只听莱拉的的胡琴声不停,弓弦一拉一推之间,曲中的催眠之意已催发到了极致。 就连四下散开的人群里,都有好几个已经塞住耳朵的少女,实在抵不住疲惫困倦之意,相继坐倒在地。 而车厢里的江浊浪弹响一声琵琶之后,便不再复弹。 直到莱拉这一段旋律演奏到峰顶,他才再次拨动琵琶琴弦,却依然是一个个尖锐的单音,每一响都正好是在对方弓弦的一拉一推之间。 对此,若非莱拉早有防备,每一次都以纯属的技艺应对过去,只怕立刻便会这故意捣乱的琵琶声打乱节奏。 见识到对方这般手段,莱拉也知对面马车里的这位江三公子,果然是自己生平未遇之劲敌 ——因为眼下这一局面,举个简单的例子,便如同两个高手过招比试: 自己这一方,施展的明明是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掌,而且一招一式劲力充沛,虎虎生风。 但对方却只是一味躲避,除非实在躲避不开,才会软绵绵地还击一招。其劲力虽不足以伤人,却偏偏能够料敌先机,提前攻向自己招式间的破绽所在,逼得自己不得不分心弥补。其中滋味,当真好不难受。 于是莱拉只能强忍难受,将这一段乱神催眠的旋律奏完,继而左手换弦一按,右手持弓一变,原本轻柔舒缓的曲调,便已化作凄凉悲伤之音。 渐渐地,在场众人听在耳中,不禁悲由心生,只觉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几欲垂泪而泣,正是【高堂一听风雪寒,坐客低回为凄怆】。 面对莱拉这一变调,马车里江浊浪的琵琶声也随之一变,由原本尖锐的高音,变作欢快的轻音。 但琵琶声却还是一弦一声单独奏响,不成曲调,专挑莱拉曲调中的转折关键处发声,在悲凉的胡琴声中显得格格不入,从而令对持双方僵持不下。 要知道莱拉之所以如此变调,乃是方才听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的讲述,深知这位江三公子也是一个伤心之人,这才对症下药。 既然催眠乱神之曲未能奏效,那便以凄凉悲伤之调推波助澜,逼得马车里这个伤心之人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所以刚开始时,莱拉还只是专注弦上之音,靠着炉火纯青的技艺,将旋律中的凄凉悲伤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待到江浊浪的琵琶接连发出欢愉之声,声声直击胡琴声中的破绽,她能努力稳住曲调不乱,没被对方的干扰带偏,已属不易,哪还有精力理会弦上神韵?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对莱拉而言,却仿佛是忍受了千年万年的煎熬。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正在提笔写字,旁边却有一个顽皮的孩童,总是伸手来抓笔杆 ——虽然这孩童的力气不足以带偏自己的笔杆,但总是在一笔一划的关键处伸手,难免令人心烦意乱,稍不注意便要写错。 此外,更令她惊骇的则是,对面马车里江浊浪不时奏响的一个个琵琶单音,无疑是在告诉自己 ——无论是前一段催眠乱神的旋律,还是这一段凄凉悲伤的曲调,对这位江三公子而言,根本全无用处。 原因只有两种,要么是对方的内力修为远胜自己,要么就是对方在音律上的造诣实在高出自己太多,所以才会令卡曼恰演奏出的乐声,犹如江河汇入大海,烛光融于烈日,尽数消弭于无形。 想到这里,莱拉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右手弓弦往前推出一声低音后,立刻顺势往后用力一拉。 一时间,但听一声高亢的胡琴之音冲天而起,竟在她右手弓弦这一拉之下,于琴弦间卷起一股无形气劲,其势由小及大,一路冲向对面江浊浪所在的马车。 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只能力敌! 眼见莱拉竟能将胡琴声化作无形气劲攻出,观战的谢王孙和慕容公子都是心中暗惊,实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异域女子,居然已有如此高深的内力修为? 可想而知,就连门下弟子都已如此厉害,那位有着【狂雷】之称的万乐老人,其修为岂非已臻超凡入圣之境? 而这边的南宫珏虽不再受胡琴声蛊惑,但伴随着对方这一声高亢的琴音响起,整个山谷之中已被一股肃杀之意笼罩。琴弦上生出的无形气劲未至,扑面而来的气流已经刮得他脸皮发痛。 南宫珏暗叫不妙,百忙中下意识地举剑封挡,紧接着便听长剑铮铮作响,破空而来的无形气劲仿佛是有质之物,直震得他持剑右手虎口剧痛。 南宫珏心知不敌,急忙以长剑斜劈,同时整个人也随之侧身闪避。迎面而来气劲被长剑走势略微带偏,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呼啸而过,径直撞上后面的马车车辕,发出一声敲打般的闷响。 幸好这辆马车是由钱塘金爷精心打造,车体足够结实,并未当场碎裂,但也因此往后滑行出了七八尺距离。直到南宫珏发力拖拽,这才重新停稳。 试问仅凭一弦之音,便能发出如此猛烈的一记攻势,这是何等恐怖的神通? 然而不等南宫珏喘上一口气,对面的莱拉动作不停,右手弓弦又在琴弦上缓缓前推,发出一段悠长且低沉颤音。 但这一回四下并不见丝毫动静,也不知琴声意欲何为,更不知弦间杀机何在。 南宫珏正惊疑间,突听身后车厢里江浊浪轻弹两声琵琶。其音却不是冲着对面的莱拉而去,而是直奔马车前的自己而来。 刹那间,南宫珏只觉浑身血脉一热,在琵琶的第一声轻音之中,整个人已不由自主地前踏一步;待到第二声响,右手长剑则是往前方地面奋力刺落,径直破土而入,大半截剑身都没入其中。 南宫珏自是不明所以 ——面对莱拉胡琴声中暗藏的杀机,自己的这位雇主,为何却要以琴声控制自己,一剑插进前方地面? 不等南宫珏细想,猛然间只觉一股莫名的巨力自地底传来,正中他刺入地底的长剑剑身。他只觉眼前一黑,急忙松开剑柄,连退数步。 只见自己插入土中的那柄长剑,已在莱拉这一声颤音之中颤抖不停,兀自发出嗡嗡长鸣 ——原来莱拉弓弦前推出的这一声颤音,其劲力竟是从地底悄然偷袭而来,却被江浊浪提前堪破玄机,从而利用南宫珏手中长剑在半途将其截断。 对面的莱拉接连两记攻势落空,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当下她右手弓弦运足全力,准备再一次回拉。 谁知这一次不等她的胡琴奏响,马车里的江浊浪率先拨响琴弦,发出一声响彻寰宇的强音! 但这一记强音之中,却并无丝毫内力的加持,也不是针对对面的莱拉而鸣 ——因为以江浊浪如今的功力,根本无法和万乐老人门下的这位得意弟子抗衡。 所以此刻的这一记强音,仅仅只是单纯的琵琶琴弦之音 ——来自【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发出的一记王者之音! 而目标则是,莱拉手中那把西域胡琴卡曼恰! 正如凤凰降世,百鸟朝凤;泰山封禅,万岳朝宗 ——莱拉手中的那把胡琴虽非凡品,但在破阵面前,也仅仅只是一只朝凤的凡鸟、一座朝宗的山岳。 于是伴着破阵这一记响彻寰宇的王者之音,卡曼恰琴弦立断! 莱拉右手弓弦的蓄力回拉,顿时拉了个空。一时间但觉体内血气翻涌、来回冲撞,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胡琴声戛然而止。 琵琶声也不复重鸣。 天地之间,山谷之中,盛宴之上,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在场众人皆尽默然,仿佛还没从方才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音律对持中回过神来。 最后反而是南宫珏先一步清醒过来,当即摘掉耳中的衣襟布条,扬声说道:“这胡人女子一曲奏完,弦已断,人已伤,这一局自然也是我方胜了!也便是说,今日你们摆下的琴棋书画四局,皆是江三公子胜出,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然而他这话出口,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脸上,却不见丝毫挫败之色,反而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淡淡问道:“如此看来,江兄果真已经功力尽失,彻底沦为一个废人了?” 南宫珏顿时愕然。 江浊浪和莱拉的这一场较量,最终虽是由江浊浪胜出,但这当中的过程,却是有目共睹: 若是把两人之间这场玄之又玄的音律比试,形容成两个剑客之间的过招,其中的莱拉无疑是剑法精妙,而且功力深厚。 但江浊浪则是招式内力全无,全程只能料敌先机,用手中之剑作势去捅对方的破绽,逼得对方回剑防御,这才得以自保。 至于他最后胜出的一招,更是仗着手中宝剑之利,出其不意削断了对方的剑。 所以结论正如谢王孙所言,这位江三公子的确已经功力尽失,沦为一个废人了。 随后又听一旁慕容公子的声音沉声问道:“江兄,大家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不肯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南宫珏听他声音离得甚近,惊讶间急忙转头去看,这才发现趁着方才那场音律比试的掩护,二十余名手持劲弩的青衣高手,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和江浊浪所在的这辆马车彻底包围起来,纷纷举着弩箭,瞄准当中的马车。 而率领这些青衣高手之人,左边为首的正是慕容公子;右边为首的,则是最初拦路迎客、周身刀枪不入的那个巨汉铁托。 显而易见,对方虽然连输四局,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出尔反尔,要来硬抢。 面对眼前这一局面,马车里的江浊浪并未答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前面的南宫珏则是勃然大怒,厉声喝问道:“你们要不要脸……” 只可惜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慕容公子抬手一挥,周围二十余名青衣高手已同时射出手中弩箭。 一时间但听“咚咚咚咚”声响不绝,四面八方射来的弩箭,犹如一场密密麻麻的暴雨,尽数射入马车车厢之中! 这一幕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直吓得马车前的南宫珏魂飞魄散。 他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身掀开垂挂在车厢前的帷幕,查看里面江浊浪的伤势。 可是伴随着车厢前的帷幕被掀开,南宫珏和在场众人看得分明 ——车厢里根本空无一人,只有横七竖八插满各处的数十只弩箭! 江浊浪人呢? 不止是谢王孙、慕容公子等人,就连南宫珏也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 这位江三公子适才在马车车厢里说话弹琴,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试问一个伤病在身的垂死之人,转眼间的工夫,怎么可能瞒过在场百余人的目光,偷偷离开了车厢? 就在众人惊骇之时,突然,盛宴之上、山谷之中、天地之间,渐有琵琶声响…… 其声不知从何而来,却已无处不在! 第16章 设局问剑 湖州城内,暴雨之中。 听到小雨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辞,在场的四大高手全部愕然。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希望和全天下为敌? 半晌之后,酒楼屋顶上的镜罚大师才怒喝道:“呔!女施主好大的口气!如此妖孽,纵是我佛慈悲,亦要作金刚怒目,斩妖除魔!” 对面屋顶上太湖鬼门的右护法温浩远听到这话,心知这位【灵鹫三镜】之一的佛门高手是要准备先行出手,急忙含笑劝道:“这位姑娘年纪尚轻,纵然一时失足,迷途知返,亦未可知。大师佛法无边,还望手下留情。” 镜罚大师冷哼一声,怒视长街当中的小雨,喝道:“十招之内,老衲便可试出女施主的师承来历!” 话音落处,他魁梧的身躯已从三层高的酒楼上飞扑而下,直取长街当中的小雨。一身朱红色的袈裟在雨中飘扬,如同一朵从天而降的火烧红云。 面对镜罚大师如此凶猛的来势,暴雨中的小雨却不闪不避,空着手微笑面对。 镜罚大师怒气更胜。他 人还在半空当中,两只粗大的手掌已同时探出,隔空拍向小雨的头顶。掌力所至之处,就连漫天的雨点都避之不及。 小雨还是没有动,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直到镜罚大师离地还有丈许高低、双掌之力即将触碰到小雨头顶云鬓时,小雨突然冲镜罚大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脸,然后将怀里抱着的开欣高高举起,以开欣瘦小的身躯去挡镜罚大师雄浑的掌力。 这是什么意思? 镜罚大师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对方居然使出这么一手 ——裹在蓑衣里的这个小女孩,眼看就要被自己的双掌拍成肉酱! 镜罚大师身为出家之人,终究是慈悲心肠。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拼着被自己掌间的劲力反噬,他也硬生生收回了掌力。 但小雨显然不领他的情 ——既已动了杀念,又何必心存妇人之仁? 趁着镜罚大师强行收回掌力、真气不畅之际,她已欺身而上,左手食中二指如闪电般探出,狠狠插向镜罚大师的双眼。 “啊——” 镜罚大师凄厉的惨叫声中,凭借数十年寒暑不断的勤修苦练,他终于在最后一刻及时抽身退开,保住了自己的双眼。 但他左边脸颊上,还是被小雨的指甲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一招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际。 对一旁观战的太湖鬼门右护法温浩远、【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和湖州莫干山剑池的掌门人【德清剑隐】莫寻川三人而言,更是短短一次呼吸之间的工夫。 但两人交手一招的结果,已经足够触目惊心了。 所有人心中都是同样一个念头 ——这女子出手好狠! 镜罚大师一招挂彩,惊惧之余,再不敢有丝毫轻敌。 他当即怒喝一声,伸手解开身上那件朱红色的袈裟,运功一抖,原本软弱无力的袈裟,便鼓涨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铁板。 然接着,他再次飞扑上前,用手里这件铁板一样的袈裟向小雨当头扫落。 一时间,只见红云翻卷而来,内力呼啸而至。方圆一丈范围内,都已被笼罩进了袈裟的攻势之中。 小雨只能躲。 她抱着开欣一路退到街边一间药铺前。 “砰——” 镜罚大师一击落空,袈裟重重拍打在地,街道上的十几块大青石当场粉碎。 袈裟并不停顿,再次向街边的小雨挥舞而去。 “啪——” 早已打样的药铺,一整排结实的门板,也被袈裟尽数扫断,就连屋檐也随之陷落。 幸好小雨已提前躲开。 可是任凭小雨如何躲避,镜罚大师手里的袈裟始终如影随形,仿佛是一只朱红色的索命鬼魅,无论如何也要取了她的性命。 “轰——” 袈裟已经是第七次攻出,又将街边一座土墙扫倒了大半截。 伴随着四下飞溅泥土,小雨的身形斜斜飞出,再一次化险为夷。 但这一回镜罚大师却没急着追赶,而是在原地站定,将手里的袈裟一舞、一卷、一抖。 于是以镜罚大师魁梧的身形为中心,方圆一丈之内,半空中此刻垂落的数百珠雨点,立刻被卷入他的袈裟之中,随后尽数抖出,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不远处的小雨激射而去。 小雨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这数百珠激射而来的雨点 ——而且每一珠雨点上,此时都附带着镜罚大师浑厚的内劲! 百忙中她只能将开欣护在怀里,然后转过身子,用后背硬受了数十珠雨点。 小雨当场闷哼一声。 雨点上的劲力虽不致命,却也令她内息紊乱,身法随之滞怠。 于是镜罚大师乘胜追击,手中袈裟运足十层功力,犹如一团烧红的火焰,毫不留情地往小雨头顶罩落。 话说,算上从酒楼屋顶上飞扑下来的那一招,这正好是镜罚大师出手的第十招 ——只不过他这十招,早已不是为了试探对方的师承来历,而是要当场取了这女子的性命! 小雨已经避无可避,只能抱着开欣勉力后退。 但镜罚大师穷追不舍,烈焰般的袈裟始终将小雨笼罩其中。 小雨能够避开镜罚大师这十成功力的全力一击吗? 对此,观战的温浩远和莫掌门,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但温浩远身边【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此刻却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 ——因为长街之上的小雨,眼下面对镜罚大师袈裟的攻势,正一路往后退避,背心要害正好暴露给了屋顶上的自己! 【催命鬼剑】是一个杀手。 不但是太湖鬼门之中排名靠前的人物,而且放眼整个江湖,也是最顶尖的杀手之一。 身为一个合格的杀手,靠的并不全是武功高低,也不全是修为深浅,而是判断和把控 ——在最恰当的时刻,把握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以最小的代价,一举击杀自己的目标! 哪怕目标的武功比自己高、修为比自己深,只要判断准确、把控及时,一样可以照杀不误! 所以,每一个杀手,时时刻刻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 【催命鬼剑】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任何一个合格的杀手,都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于是【催命鬼剑】当机立断,借着暴雨声的掩护,偷偷跃下屋顶,用短剑悄无声息地捅进了这女子的后背! 就在他的剑尖穿透小雨背后衣衫、刺破对方背上细嫩的肌肤时,背对着他的小雨突然笑道:“你上当啦!” 【催命鬼剑】没听懂。 他甚至不知道小雨这话是对谁说的。 幸好他很快就懂了 ——怀抱着开欣的小雨突然向前弯腰,整个身子如同从当中突然折断。 然后【催命鬼剑】刺中她背心的短剑继续往前,在她背上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最后割破她的左肩落空。 与此同时,弯下腰身的小雨用左脚稳住身形,右脚则如蝎尾般高高摆起,正好踢中【催命鬼剑】的后背。 要知道【催命鬼剑】的这一记偷袭,本来就是势在必得的必杀一剑,当然不留丝毫余地。 如今他一剑刺空,已然来不及收招。再加上小雨踢中他后背的这一脚,更是令他整个人向前冲出,手中短剑继续往前疾刺。 “嗤——” 【催命鬼剑】这势在必得的必杀一剑,终于还是没有落空,径直刺入了迎面扑来的镜罚大师胸口。 而镜罚大师手里的袈裟,也正好往下罩落,犹如一整块坚硬无比的铁板,将【催命鬼剑】的上半身拍了个稀烂。 顷刻之间,两大高手,自相残杀,同时毙命! 小雨终于送了一口气。 这自然是她的精心布局 ——因为她也是一个靠杀人吃饭的杀手! 所以她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立刻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甚至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是在和镜罚大师的激战当中,她故意将自己的背心要害,卖给了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催命鬼剑】。 她很清楚,面对这种近乎完美的机会,【催命鬼剑】一定会出手! 结局果然如她所愿…… 镜罚大师和【催命鬼剑】,已在她的设局之中同归于尽! 小雨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了笑容,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抽搐 ——她背上的剑伤毕竟不轻。 若非以身涉险,故意被【催命鬼剑】的短剑刺中,一个老练的杀手,又怎会不留丝毫余地,发出势在必得的必杀一剑?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独立于长街尽头观战的【德清剑隐】莫掌门,此时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但对面屋顶上的温浩远却突然开口,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这柄剑……是……是白云剑派的佩剑?” 小雨顿时一愣。 她这才发现,【催命鬼剑】的短剑方才划破自己后背时,竟将自己背上那柄长剑包裹着的青布一并割破,露出了里面的一段剑鞘。 那是一段洁白如玉的剑鞘,上面还装饰着祥云暗纹。 显然,这是一柄极具特色的剑。 而江湖上使用这款长剑的门派,只有一个 ——远在岭南的广州白云剑派! 小雨的脸色已经变了。 温浩远再次惊恐地问道:“姑娘和……和【神剑】陈公望陈老先生……怎么称呼?”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西江月】上所列一十八位高手,当中的第一个名字【神剑】,指的正是当今白云剑派第一高手、武林十大剑客之首陈公望陈老先生! 听到温浩远问出这话,暴雨之中,小雨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缓缓垂下了头。 她不禁喃喃说道:“有些事,有些人……何必要提?又何必要问?” 温浩远的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眼前的这一女子,只在举手抬足间,便已杀尽长街之上的七八十名高手,就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镜罚大师和【催命鬼剑】也未能幸免。 而且,她居然还和岭南白云剑派有所瓜葛,最不济也是白云剑派门下弟子。 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温浩远已经束手无策。 然而就在这时,小雨已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恢复如初,甚至还朝屋顶上的温浩远露出一个微笑。 然后她略带惋惜地叹道:“你这人长得挺帅,说话也很有礼貌,我本来是不想杀你的……” 温浩远立刻脸色大变。 慌乱之中,他想也不想,径直丢掉手里的雨伞,转身就跑。 第17章 一招生死 只可惜温浩远的反应虽快,小雨的动作更快! 这边温浩远刚从屋顶上跳起,怀抱着开欣的小雨也已跃上屋顶,一伸手就抓住了半空中温浩远的右脚。 温浩远惊恐之下,下意识地发力挣脱,但小雨抓住他右脚的左手猛一发力,已将跃身在半空中的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然后小雨一抬右腿,膝盖便狠狠撞在温浩远脸上。 “噗——” 鲜血飞溅中,温浩远门牙断裂,鼻梁骨和脸骨也同时碎裂。 与此同时,小雨左手手肘往下击落,正中温浩远背心。 又是“啪”的一声,温浩远脊骨断裂,折断的身子从半空中砸落在屋顶上,然后又重重摔落到长街上。 伴随着暴雨不住浇灌,这位太湖鬼门的右护法平躺在地,凹陷的面颊不成模样,四肢兀自抽搐半晌,终于不再动弹。 转眼之间,四大高手之中,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灵鹫三镜】之一的镜罚大师、太湖鬼门【鬼门七杀】之一的【催命鬼剑】和太湖鬼门的右护法温浩远,都已相继毙命,只剩最后一个 ——湖州莫干山剑池的掌门人、【德清剑隐】莫寻川,更是当今武林的十大剑客之一! 小雨已抱着开欣从屋顶上重新跳回长街,迈着轻松的步伐,淋着雨走向长街尽头。 长街尽头之处,正是唯一幸存的莫干山剑池的莫掌门。 面对步步逼近的小雨,这位莫掌门却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他原本流转四周的护体真气,也早已消失不见,就这么任由大颗大颗的雨点拍打在他身上 ——因为这位莫掌门的心志,已经被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彻底摧毁了! 要知道生死对决,斗招为下,斗气为中,斗心为上。 像莫掌门和小雨这种高手之间的对决,斗的就是心志。 耐心、恒心、信心,决心,乃至杀心…… 谁的心志更坚、更强、更胜一筹,谁就能把握住毫厘之间的胜负,一举击溃对手 ——甚至往往只需一招,就能分出胜败生死! 现在,小雨连杀近百人,无论信心还是杀心,都已达至巅峰,正是状态最佳、心志最强之时。 而莫掌门全程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心胆俱寒之余,还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和这个女子相比,苦练了三十八年剑法的自己,就像是一个手拿木剑的孩童,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独自面对狂风暴雨。 所以如今的他,只能选择等死。 就连逃走也不行 ——太湖鬼门的右护法温浩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莫掌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够死得有尊严一点……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他看见小雨已经从一具尸体手里,拣起一根镔铁短棍,在左手当中掂量轻重。 莫掌门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稍微润湿干哑的嗓子,沉声问道:“你……还是不用剑?” 小雨是一个用剑的高手,这一点莫掌门早就看出来了。 况且她背上那柄白云剑派的佩剑,更是证明了她剑客的身份。 不管怎么样,能够死在白云剑派高手、【西江月】上【神剑】同门的剑下,这对身为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德清剑隐】来说,就是最后一丝尊严。 但小雨显然无法满足对方最后的这个愿望。 她一面手持镔铁短棍继续逼近,一面轻轻晃动抱着开心的右手手掌,将她缺失的一枚拇指展示给对方,口中笑道:“用不了剑啦!” 莫掌门顿时一愣,随即陷入沉默。 小雨也不多说,行到离莫掌门还有二十几步距离时,她突然眼前一亮,立刻丢掉手里的镔铁短棍,又弯腰捡起了一根黑黝黝的水磨铁鞭。 这根水磨铁鞭,目测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但她拿在手里挥舞把玩,一点也不见吃力。 显然,比起之前的镔铁短棍,小雨更喜欢这件大家伙。 看到这一幕,莫掌门的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甚至开始想象对方手里的这根水磨铁鞭,最后是怎么杀死自己的。 谁知他还没想出结果,小雨又将这根水磨铁鞭丢到一旁,重新拣起了一件更大的家伙 ——那是一根半人高的短柄狼牙棒,冬瓜般大小的锤头上,一根根尖锐的铁钉比手指还粗、比枪头还尖。 莫掌门无言以对,只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索性闭目等死。 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小雨显然也有点没劲,不由地暗叹一声。 但她还是提着根新捡的狼牙棒继续上前,并不打算放过眼前这人。 因为她很清楚: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很快,小雨就来到莫掌门的十步之内,准备动手解决掉这位莫干山剑池的现任掌门。 谁知就在这时,暴雨中的莫掌门突然睁开双眼,激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直视眼前的小雨,口中则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白云剑派门下弃徒!” 话音落处,恰巧又有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自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小雨的脚步顿时停下,整个人僵立当场。 莫掌门的眼神中,已重新恢复了一派之主应有的自信 ——因为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神秘女子的来历! 他沉声说道:“【武当】之剑柔缓退守,【峨眉】之剑刚猛正直,【华山】之剑轻巧奇变,【天山】之剑空灵虚幻;以上四家,剑道烙印极深,门下弟子传人,终究有迹可循。唯有【白云】一脉之剑道,讲究因人而异、因材施教,剑法不拘一格,出手各不相同。 所以,以你的剑道修为,只可能是白云剑派的弟子传人!也只有白云剑派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剑道传承,才能成就你今日这等自成一派、凶狠毒辣的剑法。而你背上那柄白云剑派的佩剑,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小雨在听。 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莫掌门察言观色,知道自己一语中的,顿时心志一定,重拾战意 ——就连他流转四周的护体真气也再次催动,将落在身上的雨水纷纷荡开。 他继续往下说道:“然而你可知道,剑为百兵之首,注定是王者风范,似你这样的剑法,已是叛经离道,堕入了妖魔鬼怪之道? 否则,你的师长当年又怎会斩去你的右手拇指,罚你终生不能用剑?” 小雨没有回答。 但她的眼神里,明显闪现出了一丝痛苦。 反客为主的莫掌门当即往前踏上一步,继续喝问道:“所以,当日斩去你右手拇指的,是你师父?还是白云剑派现任掌门夏宜归?又或者是……白云剑派第一高手、人称【神剑】的陈公望? 哼,既已罚你终身不能用剑,便是将你逐出师门,终此一生,再不能以白云剑派弟子传人自居!” 这话一出,只听“哐镗”一声重响,小雨左手中的狼牙棒,当场掉落在地。 生死对决,斗招为下,斗气为中,斗心为上 ——显然,本已溃不成军的莫掌门,此刻已经扭转了整个局面,掌控着这场对决的节奏。 他随即深吸一口气,从腰带后抽出一柄细软的短剑。 剑形虽细,剑身虽短,剑体虽软,但在莫干山剑池掌门的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龙吟般的清啸,甚至掩盖住了天地间的暴雨之声! 小雨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脸上神色既有惊慌,又有迷茫。 伴随着她这一退,持剑在手的莫掌门,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有十足的把握,接下来自己出手的这一招 ——仅此一招,当场就能取了这年轻女子的性命! 紧接着,莫掌门便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 “辱剑之人,终将为剑所诛!今日莫某,便替白云剑派清理门户,诛杀剑道妖邪!” 伴随着他的话音出口,他手中这柄细软短剑,也跟着疾刺而出 ——其形虽细,其身虽短,其体虽软,其势却快,一举洞穿了小雨的身体! 可是莫掌门的脸色却变了 ——因为他这一剑,原本应当刺入对方的咽喉要害,一剑夺命。 谁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小雨居然及时抬起左手,用肉掌硬生生抓住了他的剑刃,奋力往下压落,从而令莫掌门这夺命一剑,只是刺进了她的小腹,剑尖破体而出。 三处鲜血缓缓流出,分别来自小雨中剑的小腹、洞穿的后背和握剑的手掌,但立刻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小雨已抬眼望向对面的莫掌门,缓缓说道:“是我错了……” 莫掌门没听懂。 幸好小雨已解释说道:“……你的剑,虽然像条蚯蚓,但不可否认,你的确是当今世上一流的剑客。 要杀你这样的人,我的确应该用剑。也只能用剑……” 说到这里,小雨的左手已松开莫掌门的剑刃,径直反握住自己右肩处、背后那柄长剑的剑柄。 莫掌门心中一惊,还没看清她是如何拔剑出鞘的,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暴雨中的整条长街都从眼前飞速掠过,然后脑袋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后脑勺重重撞上了街道地上铺砌的大青石。 等莫掌门回过神来,凝神再看,才发现漫天雨帘中,小雨依然是右手怀抱小女孩、左手反握右肩处剑柄的姿势,似乎根本不曾拔剑出鞘。 而在她的对面,还有一个手持细软短剑的灰衣人,虽然已将手中短剑刺入对方小腹,颈上的头颅却已不知所踪,断颈处正汩汩往外冒着热血。 第18章 喋血残席 山谷之内,盛宴之上。 耳听江浊浪的【破阵】之声再次奏响,萦绕天地,在场众人皆尽骇然 ——这琵琶声从何而来? 还有这位江三公子,此时他居然不在马车之中,又能身在何处? 慕容公子率先醒悟过来,脱口喝道:“中计了……中计了!这是【千里传音】之术,从头到尾,他……他根本就不在此间!”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也是心神大震,急忙闭目凝神,仔细辨别琴声的来源,想要找出江浊浪的所在。 然而此时的琵琶之声或高或低、忽明忽晦,弦上之音,远时就如同天涯回荡,近时则仿佛耳边低语,如何分辨得出是从何处奏响? 仓促之下,谢王孙只能沉声吩咐道:“所有人捂上耳朵,先擒下那年轻车夫!” 他口中所谓的【年轻车夫】,自然便是指南宫珏了。 马车前的南宫珏听到这话,立刻拔剑四顾,目露杀机。 如今以慕容公子和巨汉阿托为首的二十余名亲自高手,早已将马车包围当中。 伴随着谢王孙一声令下,众人虽知江三公子的琴音必定非同小可,可这一番听来,却不觉有丝毫异常之处,反而有种长空行云、碧海卷浪的阔达,竟是说不出的好听。 众人心中不解,暗道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高手如今既已沦为废人,想必这琴声倒也无恙,但为求稳妥起来,还是先各自寻物堵上耳朵。 谁知不等大家准备妥当,忽听“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转头一看,竟是马车右边那铁塔般的巨汉阿托,突然探出他蒲扇也似的巨掌,将身旁一名青衣高手的脑袋径直捏碎! 这一幕发生的着实太过突然,也着实太过诡异。一众青衣高手还没反应过来,阿托的铁臂再次横扫,巨力过处,又将另一名青衣高手的腰骨击断。 如此一来,众青衣高手都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开口大喝,不知这巨汉中了什么邪、发了什么疯。慕容公子更是怒问道:“阿托!你做什么?” 那巨汉阿托却置若罔闻,只是咧嘴傻笑。伴随着飘忽不定的琵琶声响,他又冲上几步,将一名青衣高手的脖子当场拧断。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这才醒悟过来,大声说道:“是这琴声在作祟!是琴声操控了阿托的心智!” 慕容公子不禁一愣,迟疑道:“琴声操控心智?这……这岂非古琴【尸舞】才有的神通?而且据说也只能操控死者起舞……【破阵】几时也有这般神通?” 谢王孙当即怒道:“蠢货!你忘了他死掉的女人是谁了?” 慕容公子又是一愣,顿时心中雪亮,喝道:“是了,这定是他从蓬莱天宫学来的鬼蜮伎俩……赶紧堵上阿托的耳朵!” 然而就在两人这几句对话之际,那巨汉阿托的一双铁掌拍打不休,来回奔走间,又将几名青衣高手击毙当场,吓得剩下十多人避之不及,又哪近身去堵这铁塔般巨汉的耳朵? 南宫珏看到这里,也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之事: 要说江浊浪内力尽失,再无法像那夜钱塘镇外一样以琵琶声伤人,或是不假。 但若是以琴声蛊惑人心,从而像操控木偶一样支配旁人的举止动作,乃至出手伤人杀人,却也并非难事。 对此,南宫珏可谓深有体会,因为就在不久前,自己这位雇主便曾先后两次以琴声操控自己出剑 ——先是接下了谢王孙隔空送来的一杯酒,然后是拦下了莱拉胡琴从地底攻来的气劲。 所以此刻江浊浪故技重施,又用破阵琴音操控这巨汉阿托暴起杀人,自然是驾轻就熟。 想明白了这一点,南宫珏心神一定,立刻抢入战圈,挥舞开手中剑光,和那巨汉阿托一同诛杀马车附近的青衣高手。 话说那慕容公子的武功,自是远胜一众青衣高手。而他此时也已回过神来,正和那巨汉阿托缠斗在一起。 只见他的兵刃如同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公子少爷一样,也是一柄长剑,只是剑柄上镶珠缀玉,异常华贵。 待到慕容公子挥动这柄长剑,数招之间,那巨汉阿托便已身中数剑,却因一身刀枪不入的横练工夫护体,竟是安然无恙。 反倒是阿托蒲扇般的铁掌如同风车般四下击扫,劲风连连呼哧,逼得慕容公子空有一手神妙剑法,却始终近不了对方的身,只能僵持不下。 至于此间主人谢王孙,则依旧稳坐正中席位,凝神细听,试图从这飘忽不定的琵琶曲调中揪出江浊浪的所在。 眼见被琴声操控的阿托神威凛凛,势不可挡,他心念一动,当即扬声问道:“莱拉姑娘身为万乐老人高足,不知可有法子破解这琵琶声中的妖法邪术?” 要知道莱拉适才断弦败阵后,至今仍一直盘膝坐于席前。 她身为【西江月】榜上有名的万乐老人门下,又是波斯一国的音律名家,不料竟被内力全无的江浊浪挫败当场,自是难以接受。 然而待到江浊浪的琵琶声起,她听在耳中,却又为其技艺心醉神迷,直听得一脸虔诚之色,生怕错过一个音调,就连原本的满腔不忿也随之一扫而空。 此时她被谢王孙的询问惊醒,这才陡然回过神来,用生涩的汉语回答说道:“江三公子此时所奏,乃是操控人心之魔音。却因他内息溃散,导致琴声无法穿透心志坚定之人,只能对功力微弱之人奏效,又或者是操控像那巨汉一般心智单纯之辈。若要我以音律破解,倒是不难。” 说罢,席间立刻便有一名胡人侍女送来新的琴弦,要替莱拉的胡琴续上被【破阵】震断的琴弦。 谁知就在此时,江浊浪的琵琶声陡然一变,化作了冷峻的杀伐之音。 不等在场众人细听,送来琴弦那胡人侍女已在琵琶声中神情呆滞、眼神溃散,然后将手里的琴弦用力绷直,径直绕过莱拉的脑袋,紧紧勒住她那纤细的脖子! 对此,莫说是莱拉自己,就连谢王孙等人也没料到,一时间哪里来得及做出反应? 只见那胡人侍女双手发力,以马尾、蚕丝和金线混合编织而成的琴弦,已深深陷入莱拉颈上皮肉,随即便有大量鲜血浸出。 而这位万乐老人门下高足,就这么挥舞着双手胡乱挣扎一通,终于一脸惊恐,瞪大眼睛气绝当场。 可想而知,这胡人侍女突然失常、出手弑主,自然又是受了江浊浪琵琶声的蛊惑,为弦间音律所操控。 然而就在席前胡人侍女弑主的同时,由于琴声改变了操控对象,马车这边正在与慕容公子激战的巨汉阿托,则已清醒过来,整个人兀自打了个冷颤,随即停下手中招式,一脸茫然地望向四周。 眼见对方突然停手,苦战中的慕容公子也无暇细想,急忙一声清啸,手中长剑疾刺而出,正中阿托左胸。 虽然这一剑依然无法刺伤对方的皮肉,但慕容公子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他当即松开剑柄,用掌心在剑尾运功一抹,一柄珠光宝气的长剑顿时飞速转动起来,流光溢彩之间,剑尖却始终抵着阿托的左胸。 紧接着慕容公子伸手在剑尾重重一拍,一柄长剑便如同木匠用的拉钻,径直钻破皮肉,没入阿托的左胸。 待到慕容公子的长剑刺穿心脏、破背而出,这个铁塔般的巨汉阿托,便默默望向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带着满脸的疑惑轰然倒下。 恰好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南宫珏剑光闪烁,也将包围马车的最后一名青衣高手击毙。 看到慕容公子杀死巨汉阿托的这一剑,他不禁心中一凛,脱口问道:“慕容山庄的【一气浩瀚】……你果真是慕容山庄的人?” 慕容公子冷笑道:“小子倒是识货!你的【剑影动八方】,倒也有几分火候。” 说罢,他回剑而立,杀气腾腾地望向南宫珏,口中却向正中席位的谢王孙问道:“谢兄,可有找出江兄的藏身之处?” 谢王孙隔空出掌,已将那被琴身操控的胡人侍女击杀当场,淡淡说道:“慕容兄大可放心,江兄的琴技虽然神妙,但到底已是废人一个,所以只能用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 说到这里,并未间断的琵琶声中,他身旁一个斟酒的老仆又为琴音所操控,发疯似的扑上前来。 谢王孙看也不看,抬掌将老仆的一颗头颅打得粉碎,口中言语不断,继续说道:“……正如莱拉姑娘方才所言,此等雕虫小技,也只能操控这些废物。却不知待到此间的老仆童子、侍女厨师全部死绝,江兄又当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慕容公子顿时哈哈一笑,随即将手中长剑一扬,向南宫珏猛攻而来,同时喝道:“南宫世家的小子,速速领死!” 第19章 双剑对决 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同为武林三大家族之一。数百年来剪不清、理还乱的纠缠瓜葛,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有恩还是有仇便能说清楚。 如今山谷之中,面对慕容公子一剑猛攻而来,剑招未至,剑意先行,南宫珏就已知道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 对方使的是慕容山庄名震江湖的【松枝挂剑】,南宫珏只能以南宫世家的【剑影动八方】应对。 “铮——铮——铮——铮——铮——” 双剑五记交锋。 每一记交锋,南宫珏就后退一步。 退到第五步时,为了护住手中长剑不被击飞,南宫珏硬抗对方长剑上的内劲,一口鲜血顿时涌上喉间,却被他咬牙咽回腹中。 慕容公子长声笑道:“【剑影动八方】学的倒还像模像样,你是南宫枫还是南宫桐的子侄?” 说罢,他立刻又补充说道:“这不重要,你也千万别告诉我,省得大家攀上什么交情。” 随后慕容公子长剑一昂,当胸刺向南宫珏。其势取百年苍松之坚挺,其意在千金许诺之风范,正是整套【松枝挂剑】的精妙所在。 南宫珏深知对方此剑已是杀招,情急之下,连忙抽身闪避,同时勉力举剑封挡。 接着就听“啪”的一声清响,慕容公子一剑之威,南宫珏手中长剑当场断做两截,整个人也斜飞出去,撞上马车车辕,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慕容公子正要上前补上一剑,结果了这个南宫世家晚辈的性命,不料就在这时,南宫珏突然醒悟过来,冷冷问道:“你是号称棋绝、酒绝、剑绝的【三绝公子】慕容无猜,慕容山庄的慕容鸿开之子、当家人慕容无念的堂兄?” 慕容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慕容无猜】这四个字,此间天下,谁人不知?” 南宫珏顿时双眉一挑,持半截断剑重新站直,冷笑道:“那便是了!我乃【金衣铁算糊涂账】南宫骄之子南宫珏,要论辈分,你母亲南宫薇尚且是我侄女,以此细算,我本是你舅祖父,也便是俗称的舅姥爷!”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不禁有些愕然。 趁此机会,南宫珏已挺剑再上,手中断剑接连使出【剑指七星】、【梦断江河】、【不教花瘦】三招,皆是【剑影动八方】中的精妙招数,寒光闪现中,竟将慕容公子逼退两步。 只可惜这慕容公子的武功,到底高出南宫珏太多。他长剑挥舞之下,已将对方这三记杀招化解于无形,口中则怒道:“一派胡言!当年南宫世家家主南宫笑,与我慕容山庄之主慕容远志乃是平辈论交。慕容远志是我二叔,你既是南宫骄之子、南宫笑之孙,理当叫我一声世叔才是!” 南宫珏咬牙不答,眼见慕容公子的长剑转守为攻,疾刺而来,无奈之下,他索性全然不做理会,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以右手半截断剑直刺慕容公子的咽喉要害。 既然不是对方敌手,那就只能拼死一击! 慕容公子见状,不禁暗叹一声,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飞虹,竟抢在南宫珏的半截断剑抵达之前,便要在南宫珏胸前捅个窟窿来。 谁知就在这,四下飘忽的琵琶声骤然一转,弹出一记悠长的清音。 清音声中,南宫珏只觉握着剑鞘的左手一热,情不自禁地举起剑鞘,以鞘口迎向慕容公子当胸刺来的长剑。 “唰——” 慕容公子这柄珠光宝气的长剑,竟不偏不倚、正好插入南宫珏的剑鞘之中,连同剑鞘一并撞中南宫珏左肋。 与此同时,南宫珏的半截断剑,也已抵住慕容公子的咽喉。 这一结果,显然出人意料。 就连南宫珏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居然能制住这个慕容山庄当世有名的高手、江湖人称【三绝公子】的慕容无猜? 显而易见,自己之所以能够获胜,靠的还是江浊浪的琴声在关键时刻奏响,控制自己使出了一记出人意料的妙招,居然用左手中剑鞘接下了慕容公子这穿胸一剑。 想到这里,南宫珏再看对面席位,才发现原本喧嚣热闹的一场盛宴,如今除了正中席位上闭目端坐的谢王孙,已经再没有一个活口! 原来就在南宫珏和慕容公子双剑对决之时,席间的老仆童子、侍女厨师,已在江浊浪琵琶音律的操控之下,先后向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出手。 而谢王孙在将这些被琴声操控之人一一击毙的同时,甚至还先发制人,抢先一步将其余众人通通杀死,以免他们沦为江浊浪的棋子,所以才留下了眼前这满地的尸身。 如此一来,此间除了功力深厚的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二人,江浊浪的琴声已再无人可控。本就缥缈的破阵之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直到此刻,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依然没能找出江浊浪的藏身之处。 而且他也无法向南宫珏出手 ——因为南宫珏的半截断剑,此刻正抵住慕容公子的咽喉要害。只要他的手腕稍一发力,马上就能将这位【三绝公子】慕容无猜的喉咙割破。 逢此僵局,慕容公子不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凝视对面的南宫珏,正色问道:“今日之事,无关慕容山庄与南宫世家的恩怨,是也不是?” 南宫珏冷冷回答道:“是。” 慕容公子再问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代表南宫世家,是也不是?” 南宫珏回答道:“是。” 慕容公子冷笑一声,沉声又问道:“所以你护送江浊浪北上出关,以半部【反掌录】作为献礼,从而借北漠太师之手,引异族大军南下中原,替他师父报仇雪恨。如此作为,也与南宫世家全无关系,是也不是?” 南宫珏闭口不答,眼神中明显浮现出一丝迟疑。 是啊……自己的这位雇主,此番坚持北上出关,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当真如同对方所言,是要叛国投敌,为祸中原? 若是如此,自己拼死护他周全,岂非助纣为虐,甚至酿成中原大祸,沦为千古罪人? 只听慕容公子继续追问道:“你之前全不知情,尚且情有可原。既是被人蒙骗,无论南宫世家还是中原武林,也不会苛责于你。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厉声往下说道:“你明知国贼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意欲通敌叛国,却仍要当他的鹰犬爪牙,置忠义二字于不顾,此行此举,可谓人神共愤,天诛地灭!中原虽广、江湖虽大,也再容你不得!” 然而听到慕容公子这通说辞,南宫珏反倒镇定了下来,渐渐有了决断。 当下他冷冷说道:“少保丹心,世人皆知,如今获罪,天下多有冤之。其中公道曲直,只怕并非当下所能断定,更非你慕容无猜一人之语便能断定!” 说着,他不禁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至于江三公子,既是少保大人门下弟子,想来不该是什么奸邪之辈。相比起来,至少比阁下这个【三绝公子】和谢家的人更值得信任!” 最后他总结说道:“再说今日之事,以上皆可不论。单论侠义之道,便是要扶危济困、锄强扶弱! 此番你们在此摆下阵势,率众欺负一个身受重伤之人,甚至还出尔反尔,撕毁之前定下的四局比试之约。如此卑鄙行事,我南宫珏……” 不料他话至此处,忽听“啪”的一声大响,却是自己用来套住慕容公子长剑的剑鞘突然破裂开来,炸得他左掌满手鲜血。 原来趁着南宫珏分神说话之时,慕容公子已在暗中运功,透过手中长剑一举震破了对方的剑鞘! 伴随着慕容公子手中这柄珠光宝气的长剑重见天日,他随即斜劈出剑,剑锋径直没入南宫珏左肋,要将他整个人当胸劈作两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听江浊浪破阵之音复起,奏出一弦惊天动地的重音,声势犹如百余面大锣同响、十余口古钟齐鸣,一股脑直奔慕容公子而去! 慕容公子全无防备之下,虽仗着内力深厚,不至为琴声所伤,但受此一击,一时间难免心智絮乱、六神无主,斩入南宫珏左肋的长剑也随之停顿不前。 而南宫珏剧痛之余,江浊浪这一记琵琶重音对慕容公子的震慑,已足够令他回过神来。 当下南宫珏再不敢手下留情,右手的半截断剑奋力一划,当场就把慕容公子的咽喉割开,喷洒出大片血雾! 与此同时,端坐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也终于动了! 因为破阵奏响的这一记震慑慕容公子的重音,无疑已经动用上了真气和内力 ——弦间音律虽能无形无相,但真气内力却做不了假,只能真真实实的存在。 而这,绝对瞒不过谢王孙这等高手 ——他已经知道,这位江三公子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了! 于是谢王孙飞身扑出,身形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径直冲向马车这边。 路过南宫珏和慕容公子二人身旁时,谢王孙随手一挥大袖,劲风便将南宫珏击出数丈距离,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随后谢王孙已踏上后面的马车,径直钻入车厢之中。 只见他双掌按住车厢内地板,掌间运功一吸,顿时掀开两条长长的木板 ——木板之下,是一处两尺来深的暗阁,此时正平躺着一个身形削瘦的病容男子,怀抱一面半黑半白的古木琵琶。 所以,这辆马车的车厢之中,其实另有夹层? 而车厢里的江浊浪,其实至始至终就没离开过这辆马车! 谢王孙不禁放声大笑。 大笑声中,他左袖一挥,已卷住江浊浪怀中的破阵,发力一拉,便将这面古琴毫不费力地夺了过来,远远丢出马车。 紧接着,谢王孙右掌拍落,重重印在江浊浪的胸口! 伴随着胸骨断裂声响,江浊浪闷咳数声,大量黑血已从他口鼻中狂涌而出。 第20章 割袍断义 “咚——” 慕容公子的尸体终于摔倒在地,脸上犹带着迷茫的神情。 他颈上狂喷的鲜血,更是将胸前青衫都染作了赤红之色。 而南宫珏受到谢王孙的长袖一击,只觉浑身骨骼剧痛,几欲散架,只能平躺在地,眼睁睁看着马车里正在发生之事。 马车车厢之中,谢王孙一击得手,当即望着暗格中奄奄一息的江浊浪,微笑道:“堂堂江三公子,竟会躲在车厢暗格里,当起了缩头乌龟?哈哈哈哈,这可不像我昔日认识的那位江兄了!” 说着,他又补充笑道:“话说回来,江兄如今的这副面貌……啧啧啧……哪还有半分昔日那【海上孤月】的风流倜傥?若非我事先知晓,还当真不敢与你相认了!” 江浊浪被他一掌击得胸骨碎裂,连声咳嗽中,口中黑血不住涌出,用含糊的声音回答说道:“这……这辆马车,本是……钱塘金爷……特地替在下……打造……” 谢王孙摇头叹息,笑道:“事到如今,江兄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浊浪猛咳几声,喘息道:“有……有的……那幅……其实……其实是真迹……” 谢王孙不禁眉头微皱,凑近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轻声说道:“在下方才……是……是胡说八道……那幅【千里江山图】,其实是……” 话到此处,他唇间突然有一缕细如毛发的银光闪现,直奔谢王孙的咽喉而去! 要知道谢王孙此时正弯腰凑近,离江浊浪不过尺许距离。伴随着这缕银光自对方口中射出,立刻就到了谢王孙的咽喉处,其速度之快,竟是避无可避! 面对眼前这一必死之局,这位谢家之主、江湖人称【夺情公子】的谢王孙,到底不是等闲之辈。 只见他噘唇全力一吸,气息流转间,竟将这缕细如牛毛的银光,硬生生从他的咽喉前吸到了嘴边。 然后他张嘴吐气,但听一声轻响,这缕银光便径直钉入车厢内壁,分明是一枚比绣花针还要短、还要细的银针。 谢王孙死里逃生,盛怒之下,左手一探,五指已紧紧扣住江浊浪的咽喉;趁着江浊浪张嘴喘息,他右手已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江浊浪脸上。 立刻便有一个小指粗细、拇指长短的金属圆筒从江浊浪嘴里掉落出来,连同他口中的黑血一并滚落在旁。 谢王孙左手继续扣死江浊浪咽喉,用右手捡起这个圆筒,发力一捏,这个金属圆筒连同里面的数枚银针便当场断裂。 谢王孙这才松下一口大气,低声喝问道:“江浊浪,你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出身、【西江月】上有名的人物!正如你师父诗中所言,纵是粉身碎骨,也要留清白在这人间,却如何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下三滥手段?” 江浊浪喘息不语,只是不停地咳血,口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谢王孙见状,不禁吁出一口怒气,重新平复心情,沉声问道:“闲话休说,你我毕竟相交一场,当兄弟的也不折辱你了!那半部【反掌录】,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等我杀你之后自行搜寻?” 江浊浪努力露出一丝苦笑,低声说道:“在下……只有……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盼谢兄让我……瞑目……” 谢王孙双眉一扬,紧扣他咽喉的左掌不敢有丝毫松懈,全神贯注地说道:“你问!” 江浊浪喘息道:“关于【反掌录】一事……咳咳……谢兄是……是从何得知……” 谢王孙冷笑道:“江湖传言,十句里有九句是假。但关于少保临终前留下半部【反掌录】一事,却决计不会有假……因为,消息是从那个人嘴里亲口传出……” 说着,他不禁沉声念道:“湖间持笔判阴阳,诸葛一语定兴亡——【西江月】上的江湖第一智者、整阙【西江月】的编撰之人诸葛阴阳所说的话,又岂会有假?” 这话一出,暗格里的江浊浪再次闷咳几声,直喷得胸前衣衫上尽是黑血,摇头叹道:“谢兄……被他骗了……” 谢王孙顿时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江浊浪的手已悄悄摸到暗格右壁上的一处机关,轻轻按下。 霎时间,马车车厢顶上,数十枚细细的银针自上而下激射,如同下了一阵细雨,全部射在谢王孙的背上! 谢王孙惊骇之余,左手正要发力捏断江浊浪的脖子,谁知伴随着数十枚银针入背,一种奇异的感觉立刻游走全身,竟让他再也使不出丝毫力道。 很快,谢王孙整个身子便已麻木,径直掉进暗格之中,重重压在江浊浪身上。 江浊浪碎裂的胸骨被谢王孙压到,剧痛之下,不禁又是一阵猛咳。随后他吃力地从谢王孙身子下面挣扎出来,扶着暗格两壁坐起,口中则断断续续地说道:“在下方才便已……说过……这辆马车……乃是……乃是钱塘金爷……特意打造的……” 谢王孙拼命流转周身内息,但四肢百骸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道,惊恐之余,他不禁厉声喝问道:“针里……有毒?” 江浊浪继续努力挣扎,已从车厢暗格中爬了出来,喘息着说道:“谢兄大可……大可放心……针上……无毒……不过是涂了些麻药,以谢兄的功力……最多一炷香工夫……便可……便可恢复如初……” 他口中说话,手中却已拾起一支方才射进车厢的弩箭。 暗格里的谢王孙见状,不禁脸色微变,咬牙切齿地说道:“罢了,正所谓成王败寇,今日之事,本就是我要杀你!如今我谢王孙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 谁知江浊浪手持弩箭,却只是用箭头刺破自己的衣襟,一边咳嗽喘息着,一边缓缓割下一条尺许长的粗布,轻轻放到谢王孙身上。 谢王孙微微一怔,怒目反问道:“你这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江浊浪凄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君子断交,不出……恶言……谢兄和慕容兄今日的……所作所为……你我三人……这个朋友……恐怕是……做不得了……” 这话一出,谢王孙顿时放声狂笑,大声说道:“朋友?哈哈哈哈……一个是【浊浪公子】,一个是【三绝公子】,再加上我这个【夺情公子】,你我三人,当然会是朋友,而且是最好的那种朋友! 只可惜,那些早已经成为过去!如今你江浊浪已是废人一个,更是国贼少保的门下弟子,可谓过街老鼠,人尽可诛!哈哈哈哈……再加上你身上那半部【反掌录】,你我三人,哪还有什么朋友可言?” 说罢,谢王孙直视对面的江浊浪,厉声喝道:“江浊浪,你今日若不杀我,他日定会后悔!反正大家已经撕破了脸,莫说你逃到北漠之地,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谢王孙也誓要取你性命!” 江浊浪靠在车厢内壁处大口喘息,黑血不停地从口鼻中流下,缓缓叹道:“谢兄所言……不差……在下……在下的确是要……是要杀你……实在抱歉……” 谢王孙怒目圆睁,脸上全不见丝毫惧色,高声喝道:“要杀便杀,你只管来!” 江浊浪便颤颤巍巍地提起手中弩箭,照暗格里谢王孙的咽喉要害用力插落。 谁知谢王孙周身虽已麻痹,但体内真气却兀自流转不休,从而在喉间生出一股护体气劲。 而江浊浪手上无力,一箭插落,箭头立刻就被他肌肤上的气劲弹开,只是在谢王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 谢王孙本已闭目等死,谁知竟是安然无恙,顿时连声讥笑。 江浊浪轻咳两声,再次持箭插落,却依然只是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惹得谢王孙哈哈大笑。 然而江浊浪却并不打算放弃。 待到弩箭第五次击杀未遂,原本视死如归的谢王孙,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惧意,颤声问道:“你……你当真要杀我?” 江浊浪沉默不答,手中弩箭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往他的咽喉要害插落。 不过片刻,弩箭已是第八次刺空,谢王孙的脖子上更是伤痕累累。 数次死里逃生之后,惊喜交加的谢王孙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折磨,眼泪鼻涕相继涌出,弄得满脸都是,口中则乞求道:“江兄……不可……别……别杀我……是我错了……是我猪狗不如!江兄你大人有大量,就……就饶过小弟这一回……” 只可惜江浊浪还是不做理会。手中弩箭继续地往他咽喉处一次次插落。 直到弩箭第十一次落下,谢王孙的哀求声中,锋利的箭头终于一举刺入谢王孙的喉咙。 立刻便有一道血箭自伤口处飙射而出。 于是这位谢家主人、江湖人称【夺情公子】的谢王孙,口中继续吐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词句,终于瞪大惊恐的双眼,再不动弹。 第21章 无尽长夜 伴随着谢王孙的身故,整个山谷之中,已然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马车车厢里,传来江浊浪的喘息声,当中还夹杂着低沉的咳嗽声。 白昼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夕阳西下,将遍地的尸身镀上一层血红色的光晕。 过了好久,南宫珏才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到马车前。 车厢里是谢王孙渐渐冰冷的尸体。 江浊浪也没有了动静。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车厢内壁,口鼻间气若游丝,就连眼神也逐渐涣散。 对此,幸好南宫珏已经有过一次经验。 他急忙在江浊浪怀里找到那个暗红色的小瓷瓶,倒出在钱塘镇外吃剩的半粒黑色药丸,径直塞进江浊浪嘴里,又去席间盛来一大碗清水从他口中灌入。 虽然不知道这些黑色药丸是何来历,但想来应该对这位江三公子颇具功效。 果然,半晌之后,江浊浪的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都蜷缩在了车厢里,额头上尽是密布的冷汗。 但是不管怎样,他的这条性命,就算是暂时从鬼门关前捡了回来 ——仅仅只是“暂时”。 南宫珏正准备松下一口大气,江浊浪突然又是一阵猛咳,溅得整个车厢里到处都是他的黑血。 他体内的鲜血,为什么会是漆黑之色? 难道除了经脉损毁、武功尽失,这位江三公子还身染剧毒? 就在南宫珏惊疑之际,江浊浪已低声问道:“你方才……为何……咳咳……为何不走?”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南宫珏大可自行决断,孤身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与小雨和开欣两人会合 ——这是江浊浪赴宴之前就已吩咐过的。 理由很简单,他花一百两银子雇来南宫珏,仅仅是要他护送少保的孙女开欣北上出关。 至于江浊浪自己的死活,则无关紧要,甚至根本就和南宫珏没有关系。 所以今日以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为首的众人,既然是冲着江浊浪和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而来,南宫珏完全有机会置身事外,乃至抽身离去。 然而对于江浊浪提出的这个问题,南宫珏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我为何要走?” 江浊浪顿时哑口无言,没有再深究这一点。 只见他蜷缩着的身子不停抽搐,仿佛是有一根无形的皮鞭,正在狠狠抽打着他的身体。 过了片刻,江浊浪才再次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此……便烦请……烦请南宫少侠……最后再帮在下……一个小忙……” 南宫珏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脸上却不动神色,冷冷说道:“你说。” 江浊浪急促地喘息几口,差点没能喘过气来,终于又吃力地说道:”烦请南宫少侠,将在下……又或者是在下的尸体……送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咳咳……说不定……说不定临死之前,在下还来得及……最后再看开欣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已经轻不可闻。 南宫珏咬紧牙关,强笑道:“好,我答应你。” 江浊浪释然一笑,轻声说道:“多谢……” 然后他的目光一黯,缓缓闭上双眼,身子也终于不再抽搐,仅余一丝若有若无的鼻息。 南宫珏并没有慌乱,只是静静望着车厢里昏死过去的江浊浪。 此时,夕阳已经散尽,夜幕开始笼罩天地。 自己的这位雇主,是否还有命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 显然,这位江三公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如今的他,就像是一支狂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耽搁得越久,他最后的这一愿望,就越是渺茫…… 南宫珏当即猛吸一口大气,浑然不顾身上的伤痛,奋力将谢王孙的尸体从马车里拖了出来,丢到一边。 接着,他取过慕容公子那柄镶满珠玉的长剑悬在自己腰间,又把江浊浪的那面破阵捡回车厢里放好。 然后他去席间拣了些肉脯糕点,一股脑裹成一大包,作为路上的干粮。 谁知南宫珏正准备转身回马车之时,满地的尸体当中,突然伸出一支纤细的手,轻轻拽住他了的衣角。 南宫珏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差点就要拔剑挥砍。 再定睛一看,拽住自己衣角的,分明是一个身披轻纱的少女,正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自己,脸上犹有泪痕。 这个少女显然还活着,只是双腿膝盖处满是血污,似乎是折断了双腿。 南宫珏居然认识这个少女 ——之前谢王孙曾吩咐一群少女来请江浊浪下车,她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她还曾以指为笔,偷偷在自己手臂上写下了两个字: 救我! 莫非她是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从别处掳掠来的良家女子? 南宫珏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少女用惊恐的声音颤声回答道:“小女子姓林……家住洛阳,父亲是城里的花匠,母亲早已……早已过世多年。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和两个哥哥,排行第四……” 她显然有些语无伦次,看来还没从方才那场屠杀当中回过神来。 南宫珏只好打断她的话,冷冷问道:“你为何会在此间?” 少女微一愕然,立刻又有眼泪盈眶,凄然说道:“是……是去年清明的时候……我随父兄出城祭拜爷爷,谁知……谁知却遇上了谢家的人,将我……将我……”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已经大颗大颗滚落,再也说不下去了。 南宫珏只得问道:“你是被谢王孙捉来的?” 听到这话,少女眼中泛起一丝近乎绝望的痛楚,只是微微点头,低声哭泣道:“后来……谢家的人,就把我送给了谢王孙。然后……然后谢王孙那个……那个恶魔,就让我在他府上当了一名舞女……” 南宫珏不禁暗叹一声 ——他已经能够猜到在这个少女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而这些事,无需多问…… 现在,整个山谷之中,除了自己和只剩半条命的江浊浪,这个少女已是唯一的活人。 既然她也是被谢王孙掳掠来的苦命之人,于情于理,南宫珏也不能对这么一个受伤的柔弱女子弃之不理。 南宫珏便弯腰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说道:“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镇。” 少女脸上顿时写满了感激,低声泣道:“谢谢……谢谢你……” 很快,少女就被南宫珏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马车,让她和昏迷不醒的江浊浪一同待在车厢里。 马车前已经没有马了 ——原本拉车的两匹骏马,早已命丧于那个巨汉阿托之手。 南宫珏只能卷起衣袖,用双手反握车辕,就这么拉着马车一步一步努力前行。 话说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富家子弟,还不屑于持鞭赶车这份差事。 但此刻的他,却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拉车之马,义无反顾! 天色已经黑透。 山谷之外,更是无尽的长夜,全然看不见未来。 江浊浪是否能够活着抵达庐州府的【如云客栈】? 小雨和开欣两人,是否也能平安赶到,如期与他们会合? 南宫珏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必须要走下去! 于是他强忍伤痛,脚下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竟拉着马车在这无尽的长夜之中狂奔起来! (本卷完) 第1章 落日照庐州 南宫珏大口喘息,脸上神色惊魂未定。 现在的他,全靠手里的长剑支撑身子,才能勉强站立住。 这是一柄镶珠缀玉的宝剑,本是江湖人称【三绝公子】慕容无猜的佩剑,自然名贵非凡。 然而除了漂亮,这柄剑杀起人来,同样毫不含糊。 就在刚刚,南宫珏正是用这柄剑刺穿了来人的咽喉。 来人是太湖鬼门之中号称【鬼门七杀】之一的【剥皮鬼爪】,一双肉掌功夫端是了得。只因与谢家交情匪浅,所以特意来替谢王孙报仇。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波来替谢王孙报仇之人了。前后合计共有七人,大半是谢家门客,最后无一例外全都死在南宫珏剑下。 而这个【剥皮鬼爪】,无疑是当中最强的一个。 要是换做半个月前的南宫珏,一定不是此人的对手,更谈不上将他击杀当场。 幸好在这短短数日之间,初涉江湖的南宫珏先后得到江浊浪和小雨两大高手的指点,相继击杀了【指点天南】蒙天铿、【灵隐六武】中的【剑祭寒星】和【三绝公子】慕容无猜这三大高手。 如今的他,招数内力虽不见得有什么提升,但对生死胜败那一刹那的把握,显然已经突飞猛进 ——简单来说,就是武学之道仍在原地踏步,杀人之术则已有不小的精进。 所以武功明显高出南宫珏一大截的这个【剥皮鬼爪】,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少了一份向死而生的勇气,命丧于南宫珏剑下。 现在,被南宫珏一剑穿喉的【剥皮鬼爪】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对面。 南宫珏拄剑喘息许久,终于缓过神来,举步上前查探。 谁知刚走出几步,他突然发现,就在【剥皮鬼爪】的尸体旁,此时分明蹲着一个背对自己的白衣人,只看的到背后是一头披散的长发,仿佛正在尸体上摸索什么东西。 这白衣人是谁?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南宫珏一惊之下,立刻重新挺直腰身,冷冷喝问道:“什么人?” 话一出口,尸体旁那白衣人似乎愣了一愣,却并没有回答,两只手继续在【剥皮鬼爪】的尸体上忙碌着。 南宫珏不禁握紧手中长剑,沉声再问道:“朋友,再不亮明身份,休怪我剑下无情!” 听到这话,那白衣人才从尸体上收回双手,却又在自己脸上搓揉起来。 南宫珏越看越觉得奇怪,甚至隐隐还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他当即小心翼翼地举步靠近,随时准备刺出手中长剑。 不料就在这时,那披头散发的白衣人突然转身,径直面向持剑而来的南宫珏 ——那是一张惨白色的脸,面颊上还带着死人才有的青绿之色,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南宫珏。 南宫珏大惊失色,不由自主退后两步,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自己好像认识这张脸? 是了……这张脸,岂不正是自己刚才亲手击杀的【鬼门七杀】之一【剥皮鬼爪】? 这是怎么回事? 倘若这披头散发的白衣人才是【剥皮鬼爪】,那么此刻平躺在地上的尸体又是谁的? 莫非是这【剥皮鬼爪】身死之后灵魂出窍 ——眼前的这个白衣人,其实是从他尸体上分离出来的鬼魂? 想到这里,南宫珏急忙望向地上【剥皮鬼爪】的尸体,才发现尸体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满是淋漓的鲜血,竟是整张脸皮被人硬生生给剥掉了? 被称为【剥皮鬼爪】的鬼门高手,居然被别人剥掉了脸皮,这算什么? “咯咯咯咯咯……” 望着惊魂未定的南宫珏,对面那个有着【剥皮鬼爪】面容的白衣人,突然自喉间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就像是黑夜里的乌鸦啼鸣。 伴随着笑声响起,白衣人的面部随之一动,整张脸就如同面具一般掉落下来 ——他居然是将【剥皮鬼爪】的脸皮从尸体上剥下,然后贴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幕直吓得南宫珏浑身巨震,就连手中长剑都险些落地。 这白衣人究竟在做什么? 不等南宫珏细想,伴随着【剥皮鬼爪】的脸皮掉落,对方的庐山真面目,此时也已一览无遗 ——那也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整张脸仿佛是刚被烧红的铁块烫过,带血的烂肉还未来得及结疤,正外在渗出黄水;扭曲的五官挤成一团,全然分不清男女老少。 这究竟是人是鬼? 又或者,这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妖魔?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脱口发出一声惊呼! 接着,他整个人就坐了起来。 眼前,是从树林缝隙中投落的午间日光。 身下,则是硬邦邦的马车车板。 显然,方才那一幕恐怖的景象,不过是午间的自己打了个盹,做了个梦。 至于那【剥皮鬼爪】,其实早在昨天夜里前来偷袭之时,便已死在了自己剑下 ——当时匆匆掩埋掉的尸体,离此间少说也有数十里路程,又岂会出现在此? 南宫珏松了一口气。 想来是这一路上杀戮不断,难免身心俱疲,这才做了如此一个诡异而恐怖的噩梦。 于是他连忙收敛心神,准备再次驾车出发。 话说钱塘金爷赠送的这辆马车前面,现在已经新配了两匹黝黑的骏马。 而这两匹黑马,原本是两名官差的坐骑 ——是南宫珏徒手将马车从山谷盛宴中拖拽出来的那个夜里,他凑巧撞见两名连夜策马赶路的官差,于是顺手夺了过来。 之后历经数日的奔波与厮杀,如今这辆马车,离庐州城已不过二三十里之遥。 如果不出意外,日落时分,应当便可入城。然后前往和小雨、开欣约定的【如云客栈】汇合。 于是南宫珏持缰挥鞭,前面的两匹黑马便迈开四蹄,拉着马车重新前行。 马车刚一动弹,车厢里立刻传来少女的声音,轻声问道:“南宫大哥,我们这是……又要起行了?” 南宫珏“嗯”了一声,并不多做解释。 车厢里说话的这个少女,正是南宫珏那日在山谷盛宴中救下的、被谢王孙掳掠到府中的舞女林姑娘。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南宫珏已经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林嫣如】。 按照南宫珏原来的计划,本是要在离开山谷之后,寻一处就近的城镇将她留下。 只可惜这位林姑娘虽然侥幸逃过盛宴上的那场杀戮,双腿膝盖却也受伤不轻,难免行动不便。加上她本是洛阳人士,于此间举目无亲,又是身无长物,竟是含泪不肯离去。 对此南宫珏也无可奈何,再看车厢里的江浊浪,这一路上始终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也确实需要有人在旁照料。 最后他只好带着这位林姑娘继续同行,打算等和小雨她们汇合之后,再做商议安排。 如此一来,一辆马车三个人,全程默然无语,在轻碎的马蹄声和“吱呀”的车轴声响,又开始了新的征途。 伴随着日头渐渐偏西,原本的骄阳终于收敛起锋芒,在天边化作一抹夕照。 而马车也在南宫珏的驱使之下,走完了最后一段林间小路,回到官道之上。 举目眺望,但见余晖自西向东渲染,依稀在官道的西面勾勒出一段古旧的城墙剪影,正是庐州城的所在。 终于到了…… 南宫珏吐出一口长气,但又立刻警惕起来 ——之前专拣偏僻小路行进,尚且有强敌接二连三来袭。如今光明正大地进城,一旦被人认出,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毕竟自己此番护送之人,不但是少保门下弟子、【西江月】上有名的高手,更是在逃的朝廷钦犯。 更令人头痛的是,据说这位江三公子的身上,还藏有半部足以扭转乾坤的什么【反掌录】,从而令他这个将死之人,成为了各方势力都要找寻之人,可谓是近来江湖上最炙手可热之人。 幸好南宫珏的担忧有些多余 ——逢此日暮时分,这庐州城东门外的官道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赶路人,都没怎么留意到这辆自东而来的马车。 等南宫珏驾车来到城门附近,最后一线残阳也已彻底消散,正是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军士松懈之时,七嘴八舌地张罗着换班交接。 南宫珏担心军士盘查马车,当即放慢车速,并未贸然入城,同时打量四周。 随后他便看到城门外的官道旁,陆续坐着四五个闲汉,各自抱一块木牌,上面写道:“带路十文”。 这显然是一群靠替外地人带路而谋生之人。 南宫珏心念一动,当即停下马车,举步来到一个怀抱木牌的汉子面前,沉声问道:“去城里的【如云客栈】,你可知道路?” 那汉子见生意上门,先是一喜,立刻又是一愣,反问道:“官人说的是【如云客栈】?” 南宫珏缓缓点头,确认道:“如云——如若的如,白云的云。” 那汉子顿时脸色一变,摆手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还是找别人!” 旁边几名闲汉此时也围了上来,争相询问南宫珏要去何处。 可是一听到【如云客栈】这个名字,全都脸色大变,一哄而散。 南宫珏心中不解,不知众人为何是这般反应,追问之下,众人却不回答。最后只有开始那名汉子边躲边说道:“你要去送死,那是你的事……休要带上我!” 试问这【如云客栈】究竟有何特异之处,竟会令众人谈虎变色、避之不及? 南宫珏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江浊浪的安排,约了兵分两路的小雨和开欣到那里会合 ——只可惜山谷盛宴之中,谢王孙那当胸一掌,已令自己这位雇主胸骨碎裂、重伤当场。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甚至是生死不明,自然没法找他问个究竟。 无奈之下,南宫珏只好重新回到马车前,打算先进城再说。 谁知突然有一个孩童的声音从马车旁传来,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是要去【如云客栈】?” 南宫珏转头一看,昏暗的夜幕中,却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浑身衣衫破烂得不成模样,一双眼睛却精光闪闪。 他当即反问道:“你认识路?” 那小乞丐用力点头,随即试探着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是要……要一两银子!” 南宫珏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神色,淡淡说道:“可以。但你要先告诉我,其他人为何不肯带我去这【如云客栈】?” 小乞丐迟疑半晌,眼神里不禁露出一丝恐惧,终于颤声说道:“因为……因为那里本就不是人去的地方!而是……只有鬼才会去的地方!” 第2章 荒栈夜惊魂 【如云客栈】并不在庐州城内,而是在庐州城外的荒郊之中。 对此,南宫珏难免心存疑虑。 但是一众带路的闲汉皆是这般说法,到最后好不容易有个小乞丐肯带路,他也只能先去看看。 于是马车在漆黑的深夜中穿行过一条小溪,经过一处村庄,最后又绕过一座山岗,前方旷野之中,便依稀可见几点忽明忽暗的灯光,一眨一眨仿若鬼火。 那带路的小乞丐早已收取了一两银子的酬劳,遥遥望见这几点灯火,立刻跳下马车,转身往回折返,一边跑一边说道:“前面便是【如云客栈】,官人多求自福!” 南宫珏沉默不语,继续驾车前行。 就在方才来的路上,他已经向这个小乞丐详细询问过关于这间【如云客栈】的事。 照那小乞丐的说法,早在十多年前,这间【如云客栈】倒也颇有名气,虽然建于城郊荒野,依然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客人投栈,生意好不兴隆。 可是渐渐便有风声传出,说这间客栈的生意之所以兴旺,是因为客栈老板在暗地里用鬼蜮手段,施展了【纸人引客】、【五鬼搬财】之类的邪术。当地同行和百姓为了查证此事,还相继请来和尚道士上门作法。 如此一来,客栈的生意自是一落千丈,再不复昔日之人气。最后在一个湿冷的寒夜里,因妻子伙同账房卷款私逃,万念俱灰的客栈老板,终于自挂在了客栈门口。 从那以后,城郊这间【如云客栈】便成了几幢荒弃的阁楼。偶有乞丐和行路之人夜里前往借宿,却见屋中时有鬼火飘忽,还有哭泣哀嚎之声,吓得众人不敢入内,甚至还闹出过几桩离奇的人命案,渐渐再无人敢去。 听完这间【如云客栈】的过往,南宫珏只是暗自冷笑,反倒打消了之前的疑虑 ——什么【纸人引客】、【五鬼搬财】之类的邪术,便如压胜、巫蛊之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之事。说到底不过是当地同行妒忌这间客栈的生意好,所以恶意中伤,终于弄得客栈老板家破人亡。 至于夜间飘忽的鬼火和哭泣哀嚎之声,更是有人故意在装神弄鬼! 对此,南宫珏虽谈不上有多少江湖经验,也能大致猜到,应当是有江湖上的帮派或组织看中了这间荒弃的客栈,于是将此处作为据点,通过闹鬼一说阻止旁人靠近。 想明白了这一点,整件事便顺理成章了: 江浊浪之所以约小雨和开欣在此汇合,只怕不是因为【如云客栈】这个地名,而是因为盘踞在此间的这股势力 ——这位江三公子,十有八九是要寻求他们的庇护,从而助己方这一行四人北上出关。 所以现在摆在南宫珏面前的问题只剩一个,那就是暗中霸占着这间【如云客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马车继续前行,碾开深夜的静谧,离前方黑暗中那几点飘忽的灯火光,渐渐越来越近。 突然,南宫珏依稀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自己身旁掠过,一直去往马车后方。 可是等他细查之时,却又不见丝毫异常。 南宫珏心中一凛,担心是有高手施展轻功穿过,急忙拔剑在手,侧耳倾听。 只听车轱辘滚动声不停,继续前行的马车后面,又依稀传来轻轻的摩擦之声。 这声音…… 就像是有人用长长的指甲,反复抠抓着马车后面木质的车厢! 南宫珏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突然从马车前跃起,如同一只腾飞的苍鹰,扑落在马车后方。 车后空空如也 ——既不见人,也不见鬼。 南宫珏正惊疑间,马车里又传来林嫣如的声音,惊恐地问道:“你……你是谁?” 难道有人潜入了车厢之中? 又或者是昏迷的江三公子苏醒过来了的? 南宫珏急忙赶回马车前,掀开车厢前的帷幕。却见当中只有花容失色的林嫣如和沉睡未醒的江浊浪两个人,此外再无第三人。 看到南宫珏,林嫣如才稍微定下神来,心有余悸地说道:“刚刚我睡着了,突然,好像是有人进来了……还……还用手摸我的脸。但等我惊醒过来,又什么人都没有……” 南宫珏默然半晌,心知是有人故意戏弄,当即向黑夜中沉声问道:“我等应约来此,并无恶意。尊驾是何方高人?还请现身相见!” 黑夜之中无人回应,更不见丝毫异动。 南宫珏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眼见四下还是没有响应,他索性将心一横,回到马车前猛一挥鞭,驾着马车全力冲向前方那数点灯火。 因为在他看来,碰到复杂的问题,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依照自己这位雇主之前所托,将他平安送至庐州府的【如云客栈】! 果然,伴随着马蹄声响,马车在黑暗中一路穿行而过,四下也再无异动。 紧接着便有一处古旧的客栈出现在前方深夜里,几幢二层高的阁楼上,清晰可见摇曳的灯火,竟是有不少人居住其中。若非其间门墙楼阁实在太过破烂,倒像是一间正常营业的客栈。 南宫珏心知自己所料不差,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莫名想起先前那些带路闲汉的话 ——这并不是一间接待客人的客栈,而是一间接待厉鬼的“鬼栈”? 很快,马车已来到客栈的院落门前。 只见夜幕之中,分明有一块掉落下来的残破牌匾,兀自斜靠在半开的大门旁,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如云客栈】! 就是这里,终于到了! 南宫珏停下马车,向客栈院落里抱拳问道:“我等与人有约,特来此间投栈。烦请主人现身一见!” 没有人回答。 也没有人出来迎接。 南宫珏静候片刻,反而隐隐听到一幢阁楼上,似乎有少女欢愉的歌声传来。 既然已经通报过,那就不算失了礼数。 眼见院落大门未锁,他便驾马车撞开一扇只剩半截的木门,径直入到院中。 还是没有人理会他们。 几幢阁楼二层窗户透射出的灯火光依旧,若有若无的少女的歌声也未中断,似乎全然不知有客到访,又或者根本不屑理会南宫珏一行人。 南宫珏只好将马车停在院落里,叮嘱车厢里的林嫣如照看好江浊浪,然后独自下车,来到客栈当先那幢主楼门前。 “吱呀——” 残破的阁楼大门同样没有上锁,被南宫珏一推即开。 门内并未点灯,唯有黑漆漆一片。 南宫珏按剑入内,再次问道:“我等前来投栈,此间可有人在?” 没有人回答。 南宫珏不敢大意,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突然,他只觉后颈处有些许冰凉,像是有人往自己衣襟里吹冷气。 南宫珏立刻拔剑回扫,剑锋却落了个空。 身后没有人。 难道只是一时错觉? 南宫珏持剑游走两步,头顶处又是一凉,像是有什么粘稠的水滴掉落到了自己头上 ——伸手一摸,分明是带腥味的鲜血! 南宫珏急忙晃动手里的火折子,顿时便有火光亮起,照亮了整间屋子。 只见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大堂,柜台、桌椅、碗筷、酒坛一应俱全,还有一条通向二层的木梯。 所有东西虽然都是破旧不堪,上面却并无多少灰尘,显是有人常在使用,又或者说这间客栈仍在正常经营。 粗略看清四下情形,南宫珏立刻抬头,望向上方滴血之处。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身材很丰润。该胖的地方胖,不该胖的地方绝对不胖。 现在,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被一条草绳勒住脖子,高高挂在了房梁之上。 鲜血,就是从她脸上涌出,经由下颔流淌过身体,最后在脚尖汇聚,滴落在地 ——因为她的整张脸皮,已经被人硬生生给剥去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所以,眼前是一幕凶案现场? 南宫珏惊愕之余,整个人立刻僵直当场。 漆黑的深夜,荒弃的客栈,被剥去脸皮的女尸…… 如此景象,岂不正是自己午间做的那个噩梦? 莫非此刻的自己,仍在梦中? 南宫珏陡然惊醒过来,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转身就走,只想夺门而出,离开此间。 谁知他这一转头,就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整张脸仿佛是刚被烧红的铁块烫过,带血的烂肉还未来得及结疤,正外在渗出黄水;扭曲的五官挤成一团,全然分不清男女老少。 而且,这张烂脸,眼下离自己不过半尺距离,几乎是脸贴着脸! 这是……房梁上那个被剥去了脸皮的女尸的脸? 可是明明高高悬挂在房梁之上的女尸,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诈尸? 妖变? 南宫珏当场惨叫一声,整个人踉踉跄跄退开好几步,手中火折子也掉落在地,整个客栈大堂重新陷入一片漆黑。 “咯咯咯咯咯……” 乌鸦啼鸣般的怪笑声,自黑暗中响起,如同南宫珏梦中所闻。 第3章 千里赴鬼约 黑暗之中,南宫珏只管疯狂挥舞手中长剑,要将眼前的妖魔斩杀当场。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剑剑落空。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灯火光亮起。 南宫珏急忙凝神细看,才发现那具女尸依旧高挂于屋顶横梁上,整个客栈大堂之中,只有像傻子一样挥剑的自己。 方才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张烂脸,还有黑暗中的怪笑声,究竟去了哪里? 又或者,这一切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难道是自己这一路上历经的杀戮太多,以至产生了幻觉? 南宫珏停剑喘息,这才顺着灯火光的方向望去。 灯火光来自通往二层的破旧楼梯上,乃是一盏油灯,此刻正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握住。 持灯之人,是一个面如冠玉、长须及胸的中年男子,穿一身宽大的睡袍,仿佛刚从被窝里钻出,又像是从画中走出。 现在,这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正用一双丹凤眼盯着南宫珏,沉声怒道:“哪来的疯子?大半夜的,瞎嚷嚷什么……”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中年男子已经发现了悬挂在房梁上的女尸,脸色立刻一变,喝问道:“……这是如意夫人?你……是你杀了她?” 南宫珏摇头说道:“不是——” 话刚出口,原本身在楼梯上的中年男子身形一动,整个人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南宫珏面前,用空着的左手扣向他的咽喉。 好快的出手! 快到南宫珏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南宫珏及时横剑在前,封挡住了中年男子的出手一击。 谁知中年男子变招奇快,左掌贴着剑锋掠过,改抓南宫珏的琵琶骨。 南宫珏的长剑也只能再次变招,继续封挡。 等双方各自使出三个变化之后,南宫珏就已知道,自己绝非这中年男子敌手 ——只要再有两个变化,自己非败不可! 谁知那中年男子攻出的左手却突然收回,招式戛然而止,犹如花落花开一般浑然天成,不见丝毫烟火气息。 然后他略带惊疑地问道:“南宫世家的【剑影动八方】……慕容山庄慕容无猜的【流光溢彩剑】,你到底是何人?” 南宫珏憋在喉间的一口气这才得以吐出,将方才的一句话讲完,说道:——我等与人有约,特来此间投栈。这女子并非我杀。” 中年男子微一愕然,还没来得及再问,通往二层的楼梯口口已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兀自冷笑道:“死者若真是仙都派【一顾勾人魂,再顾夺人命】的如意夫人,凭这年轻人的功夫,又怎能杀得了她?” 话音落处,又有一胖一瘦两条人影出现在楼梯口,一前一后缓步下楼。 当先一人白发白须,以锦缎睡袍裹着臃肿的身躯,倒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地主家翁。 身后一人则是体型削瘦,黑衣蒙面,背负一柄长剑,像是这白发家翁的保镖。 那白发家翁一边走,一边望向房梁下悬挂的那具女尸,口中又问道:“老夫之见,不知项捕头以为如何?” 顺着他的目光,南宫珏才发现在那女尸下面,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衣冠不整的青年男子,两只眼睛却精光闪闪,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那具女尸。 只听那青年已缓缓说道:“死者是窒息而亡,到现在约莫已有小半个时辰。看她脖子上的勒痕,应当是被人用草绳从后面勒死,然后再悬挂到房梁上,所以总共有一深一浅两道勒痕。 至于她被剥去的脸皮,包括被脱掉的衣衫,通通都是死后为之。因为死者指尖虽有抓痕,肌肤上却无伤口,肌肉也不见因剧痛产生的抽搐和僵硬。 由此可想而知,凶案发生之处,或许并不在这客栈大堂之中,十有八九是死后才被人搬到此处高高挂起,故弄玄虚!” 给出这一结论,那青年又转头望了南宫珏一眼,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位少侠适才驾车闯入客栈,口口声声说要投栈。以各位的修为,虽然无人理会,但想必也该听见了。 所以试问这短短一会儿工夫里,他又怎么来得及杀死武功极高的如意夫人,还剥去她的脸皮和衣衫,最后将尸体高悬于房梁之上?” 听到这话,在场几人都是暗暗点头,无疑已将南宫珏的嫌隙暂时排除。 最先出现的那中年男子微一颔首,问道:“如此说来,这位……这位项捕头,已经能够确定,死者果真是与我等同来赴约的仙都派南峰之主如意夫人?” 那青年顿时一愣,似乎有些没听明白。 中年男子继续说道:“本座虽非断案公差,但依常理推测,凶手之所以要将死者的脸皮剥去,只可能是两种目的。其一是要掩盖死者的身份,其二则是要故弄玄虚,以李代桃僵之计,让我们误以为死者便是如意夫人。各位可能听懂我的意思?”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已从楼梯口传来,说道:“这的确是如意夫人的尸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伴随着声音响起,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也从二楼快步下来。脸上虽然未施妆容,依然秀丽可嘉。 那白发家翁不禁眯起双眼,含笑问道:“许女侠何故姗姗来迟?” 红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小女子早已歇息下了,陡然听闻楼下出事,仓促间免不得要梳洗穿戴一番,这才晚了些许。白老爷子何故明知故问?” 说罢,她重新望向横梁上悬挂的女尸,正色说道:“由于此间沐浴不便,所以昨夜我是打水去了如意夫人的房里擦身,自然……自然看得明白。眼下这具女尸,的确就是如意夫人,她后腰上的那处胎记,更是做不得假。” 众人急忙望向女尸的后腰处,果然有一处指甲壳大小的暗纹。 如此一来,结论已经很明确了 ——如今被剥去脸皮和衣衫、高高悬挂在横梁上的这具女尸,正是众人口中说的、仙都派南峰之主如意夫人。 却听那红衣女子又说道:“至于罗金仙所言,说凶手剥去如意夫人的脸皮,若非是要掩盖身份,便是要行李代桃僵之计。然而依小女子所见,这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说着,她的语调明显泛起一丝恐惧,缓缓说道:“诸位莫要忘了,当年黄山【浮丘峰】上发生之事……”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凛,再无人开口说话。 就连整个客栈大堂,都像是笼罩在了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 对此,南宫珏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此刻,他才有点回过神来,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自己是撞上了一桩离奇的凶杀案 ——而且还和自己中午的那个噩梦吻合! 他不禁依次望向在场众人,冷冷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谁知几人或沉默、或冷笑,竟是不做理会。 最后还是那衣衫不整的青年反问道:“不知少侠又是何人?深夜来此,又是为何?” 南宫珏只得再次说道:“我已说过多次,在下南宫珏——玉珏之珏,此番前来,乃是与人有约,在此相会。”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投向南宫珏,警惕中隐隐还藏着些许敌意。 那中年男子更是意味深长地问道:“所以少侠也是前来赴约之人了?却不知是代表南宫世家,还是慕容山庄?” 南宫珏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摇头回答道:“都不是。” 那青年却笑道:“好说好说,既然少侠也是来赴约的,也该相互认识认识!” 说罢,他便替南宫珏一一介绍起来: 首先是悬挂在横梁上女尸,本是仙都派南峰之主、江湖人称【一顾勾人魂,再顾夺人命】的如意夫人。对此,南宫珏方才已经听众人提及过了。 然后是现身与南宫珏交过手的中年男子,乃是终南山有名的隐士,专采天地日月之灵气修行;其境界之高,据说已近天人,即将羽化登仙。江湖上只知他姓罗,都尊称他一声【罗金仙】。 接着是被称为【白老爷子】的白发家翁,不但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更是江湖上颇具侠名的大善人。虽然这位白老爷子一直声称自己不会武功,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而跟在这位白老爷子身后的黑衣蒙面人,则是他花钱雇来的贴身保镖。众人只知他有个【穿肠剑客】的名号,却不知其身份来历,但想必也是武功不俗之辈。 至于迟到的那个红衣女子,乃是黄山派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江湖上有名的后起之秀许念卿,一套【飞来神掌】出神入化,被江湖中人称作【落英女侠】。 待到介绍完所有人,最后那青年才自我介绍道:“至于区区在下,却非江湖中人,而是黄山衙门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姓项,名晓光,只管叫我【小光】便是。承蒙朋友们抬爱,送了我一个绰号,叫做【不要命的小光】。” 说罢,他又望了一眼那红衣女子许念卿,解释说道:“所以我这个小捕快出现于此,倒不是和各位一样前来赴约,而是不请自来。 却是我与这位许姑娘本是旧识,此番听闻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的离奇往事重现江湖,特意前来凑凑热闹,以解心中疑惑。” 这已经是南宫珏第二次听到【黄山浮丘峰】这五个字,但仔细思索,却又不知是何往事。 再看众人的反应,显然都是为此而来。他不禁问道:“所以各位出现于此,是因为有人约你们前来,要谈百余年前的一桩往事?” 听到南宫珏这一问,那画中仙人一般的罗金仙顿时冷笑道:“既然阁下也是应约前来,又何必明知故问?” 南宫珏默然不语 ——可想而知,同样是应约前来,眼前这些人的目的,和自己显然并不相同。 自己前来这间【如云客栈】,仅仅是因为江浊浪约了小雨和开欣在此汇合。谁知竟撞见了这么一帮人,而且还发生了这么一桩凶杀案。 这究竟是江浊浪的故意安排,还是仅仅只是巧合? 又或者说,约这些人前来的幕后之人,正是江浊浪本欲来此寻求庇护之人? 就在南宫珏思索之时,那江南富商白老爷子已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眼光,摇头说道:“年轻人这话不对……大错特错!因为此番约我们前来的,可不是什么‘人’,而是不折不扣的‘鬼’!” 第4章 绝境逢妙手 听到白老太爷这话,南宫珏难免心中一惊。 可是再看身旁众人,却并不见什么反应,显是默认了这一说辞。 难道此间的这些高手,果真是被“鬼”请来的? 一时间南宫珏也顾不得理会旁人之事,又不想暴露自己来此的目的,只是问道:“敢问各位,可有见到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前来投宿?” 谁知他这话问出,在场众人却未理会,而是重新望向如意夫人高高挂起的尸体,脸色逐阴晴不定。 只听那白老太爷已说道:“既然大伙都是应约而来,那么又是谁下此毒手,用这等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如意夫人?” 罗金仙冷冷一笑,说道:“白老爷子也说了,既然约我们来的是‘鬼’,那么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说不定也是‘鬼’了!” 白老太爷哑然失笑,说道:“老兄此言差矣。红货只有一件,买家却有这许多位……嘿嘿,可想而知,卖家之所以请来大伙,定是想让我等相互竞争、哄抬价格,从而卖个好价钱,又怎会暗下毒手,杀害买家?” 说着,他缓缓扫视在场众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意夫人身为买家之一,背后又有仙都派这一财大气粗的金主,如今她遇害身亡,对卖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损失。但对其他买家而言,却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反倒是件好事,所以……嘿嘿……”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罗金仙脸色一寒,争锋相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是在我们几个之中了?” 面对罗金仙的逼问,白老太爷还没来得及答话,他身后那黑衣蒙面保镖已踏上一步,挡在了自己的雇主身前。 罗金仙顿时冷哼一声,说道:“妙极妙极,本座早就想试试你这个【穿肠剑客】的身手。想来阁下若无几把刷子,恐怕也做不得白老爷子的保镖。” 眼见双方起了口角,黄山派的许念卿急忙出来圆场,说道:“不知诸位可曾想过,如意夫人被剥去脸皮之举,倒是和百年前黄山浮丘峰上的状况极为相似。所以就算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并非此‘鬼’,那是否又会是彼‘鬼’?” 说罢,她似乎也有些害怕,又改口说道:“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杀害了如意夫人。项捕头,你是衙门里的办案公差,你以为如何?” 那自称小光的青年一直在仔细观察尸体,听到这话,当即回答道:“要说办理命案,靠的从来是线索和证据。若只是凭空假设、胡乱猜想,难免误入歧途。” 说着,他已转头望向南宫珏,问道:“既然少侠是最先发现尸体之人,还请少侠仔细说说方才的情况,是否曾撞见行凶之人?” 南宫珏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些明白事情的原委: 眼前这些个高手齐聚于此,原来是想花钱购买一件事物,所以被才幕后的卖家一并约来,最后由价高者得。 而这件事物,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想必是和众人多次提及的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上之事有关。 至于自己,今夜本是来此与小雨和开欣会合,谁知却误打误撞,碰见其中一个买家遇害,这才一脚踩进了这趟浑水。 想明白了一点,南宫珏虽不愿掺和他们的事,也只得将自己方才的见闻全盘道出,最后说道:“至于最后出现在我身后的那张烂脸,或许只是我一时眼花,毕竟……最近曾做过类似的怪梦。” 听完南宫珏的讲述,众人又就当时的情况相继提了几个问题,南宫珏也一一作答。 最后小光便沉吟道:“倘若南宫少侠见到的那个【烂脸人】果真存在,那么此人很有可能便是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 接着他总结说道:“我等应约而来,这间荒弃的客栈里也只有我们一行人——除了今夜驾车前来的南宫少侠,便再无旁人。 而那个烂脸人在南宫少侠的火折子熄灭后悄然消失,若是他就此逃离此地,那么我们只需盘点客栈里少了谁,便能揪出此人;若是客栈里没有少人,那么这个所谓的烂脸人,也便是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便依然潜藏在我们之中。” 听到这话,那罗金仙顿时笑道:“说来说去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这么个结论。好啊,那你倒说说看,我们当中谁才是杀害如意夫人的凶手?” 却听一旁的白老太爷摇头叹道:“罗金仙都是快要成仙的人物了,怎么脾气还是这般急躁?我们几个虽然都有嫌隙,可是相比起来,今夜楼下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还有三位买主至今不曾现身,照此来看,他们三人的嫌隙,是否要更大一些?”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凛。 南宫珏更是一愣 ——原来除了眼前的罗金仙、白老太爷、穿肠剑客、许念卿和小光五人,这间荒弃的客栈之中,竟然还有其他买家,而且至今尚未现身? 果然,罗金仙立刻反应过来,当即沉声喝道:“大和尚、牛鼻子、鬼郎中!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他的声音虽不如何响亮,但内力所至之处,却已刺穿整个深夜,回荡在众人耳中。就连整间破旧的客栈,都在他的话语声中微微摇晃起来。 话音落处,只听客栈大堂后方的厨房里,随即响起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动静,继而“砰”的一声,厨房木门被人撞开,跳出一个满脸通红、胡须稀疏的邋遢老头,兀自问道:“谁在那里鬼叫?” 眼见这邋遢老头一脸醉意,怀里还死死抱着一只空酒坛,白老太爷不禁笑道:“这间客栈荒废如斯,里面的物件也不知有多少年月了,剩在厨房里的几坛酒,亏你这酒鬼郎中竟喝得下去!” 那邋遢老头一愣之下,立刻骂道:“你懂个屁!酒是越陈越香,只有人才是越老越糟!像你这样的糟老头,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白老太爷脸上顿时有怒气一闪而过,却又立刻化作陪笑,倒像是不敢得罪这邋遢老头。 随后这邋遢老头才看到悬挂在房梁下的女尸,不禁眯起一双醉眼,随口问道:“谁家丫头吊死在了这里?可是那欢喜和尚带来的女娃娃?” 许念卿急忙解释道:“鬼医前辈,这是仙都派如意夫人的尸体……是有人在暗中行凶,将她杀害了!” 邋遢老头却只是“哦”了一声,并无太大的反应,像是酒还没醒,全然不知此事的严重。 一旁的小光见状,便替南宫珏介绍道:“这位是江湖人称【沧冥鬼医】的冯一春冯老先生,不但武功高强,医术更是出神入化,未必便在当世的陆、龚、皇甫几位名医之下。此番他也是应约前来的客人之一,想来是因贪杯大醉,这才沉睡至今。” 谁知这话一出,被众人称作【鬼郎中】的这位冯老先生立刻将怪眼一翻,嗔道:“你满嘴喷粪!什么叫做‘医术不在当世几位名医之下’?同样是治病救人,他们的便是医术、是当世名医,老子的手段便不是医术、是旁门左道了?” 小光只得陪笑道:“是是……老先生教训得极是,是在下说错话了,给您赔罪。” 然而在场的南宫珏听到这话,却仿佛是在黑夜至暗之时,眼前突然炸亮了一道闪电,顿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之事。 他当即厉声喝问道:“你是郎中?” 冯老先生一怔之下,还没看清问话之人,南宫珏已不由分说,径直抓着他的衣袖往客栈外拽,喝道:“救人……赶紧救人!” 冯老先生全无防备,又值酒醉未醒之际,竟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冲出客栈,来到外面的院落之中。其余众人见状,也急忙跟了出来。 院落里,是南宫珏驾来的那辆马车。伴随着冯老先生的骂骂咧咧,南宫珏已伸手拉开车厢前的帷幕。 车厢里是惊魂未定的林嫣如,兀自眨着一双大眼 ——而在她旁边,则是至今仍未醒来的江浊浪。 南宫珏已激动地说道:“神医先生,这位是我同伴,不慎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你医术高超,一定可以救他!” 那冯老先生微微一凛,不禁眯眼打量着平躺在车厢里的江浊浪,然后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凑近了端详。 然后他立刻暴跳如雷,朝南宫珏怒喝道:“混账!简直混账至极!你抬具尸体来找老子看病,算什么意思?我看是你有病!” 南宫珏心中一惊,急忙跳进车厢,伸指去探江浊浪的鼻息,果然已经没有了动静。 少保门下三弟子、【西江月】上有名的【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车厢之中? 南宫珏吓得脸色惨白,却又不肯甘心,连忙去摸江浊浪的胸口,幸好还有些许余温。 他连忙扶着江浊浪从车厢里坐起,向那冯老先生大声说道:“他……他明明还没死!只要神医肯出手相救,我……我……今后老先生若有驱使,纵是刀山火海,在下义不容辞!” 冯老先生却是冷笑不语,显是不为所动。 然而伴随着江浊浪被扶起,借助微弱的灯火光映照,他那张削瘦而苍白的脸,这才展现在众人眼前。 随即便听那冯老先生“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着江浊浪的面容,就连脸上的醉意都消散了大半。 然后他伸手探指,搭上江浊浪腕间脉搏,沉吟道:“是你?你……你居然还活着?” 南宫珏脱口问道:“老先生认识江——”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冯老先生已厉声打断道:“老子治过的病人,老子当然认得!哪轮得到你这小子多嘴?” 南宫珏顿时醒悟过来,知道他是在阻止自己暴露江浊浪的身份,急忙闭嘴。 只见冯老先生一只手替江浊浪把脉,另一只手相继翻开他的眼皮、试探他的鼻息、按压胸口的碎骨,终于破口骂出一大串脏话,恨恨说道:“天杀的臭小子,偏生要落在老子手里……当年太行山中,若非被老子凑巧撞见,你又怎能活到今日?” 听到这话,南宫珏差点没原地跳起来 ——记得当日山谷盛宴之中,谢王孙和慕容无猜提及,说三年前江浊浪为报杀妻之仇,曾与【西江月】上号称【妖君】的通天妖君决战于太行天路。 经此一役,世人皆以为这两大高手已经双双毙命、同归于尽,谁知江浊浪竟拖着一身伤病,苟延残喘到了如今。 如此看来,当年太行天路一战,江浊浪之所以能捡回一条性命,便是因为凑巧撞见了眼前这位【沧冥鬼医】冯一春冯老先生? 一时间南宫珏不禁喜出望外,颤声问道:“敢问老先生,那他……他如今……” 冯老先生顿时用力一吸,重重咳出一口浓痰,骂道:“臭小子当年撞见老子,是命中注定,命不该绝……哼,今日又被老子撞见,当真是踩狗屎、撞大运,当然也死不了!” 第5章 踏血访僧道 冯老先生已将垂死的江浊浪带去他房中诊治,却以不容旁人打扰为由,把南宫珏给赶了出来。 虽不知江浊浪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有三年前曾救过江三公子一命的这位【沧冥鬼医】出手,此时此刻,对重伤垂死的江浊浪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他天大的幸运。 南宫珏也只能把江浊浪的生死,交到这位冯老先生手中。 话说那黄山衙门的捕快小光,在这些成名的江湖高手面前,难免人微言轻。如今遇到前来投栈的南宫珏,又是年纪相仿,竟有种莫名的亲切。 于是便私下告诉南宫珏道:“这位冯老先生虽是江湖上有名的圣手,却不是什么正经医师,而是炼毒用毒出生,所以一直为医家正统所不齿,说他治病救人的手段,尽是些以毒攻毒、拆东补西的旁门左道,这才得了个【鬼医】的名头。 但依我之见,只要能治病救人,终究是扶危济困、积德行善之举,又何必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开的是什么药方?便如你们习武之人,只要是能击败对手的招式,便是好招、妙招;否则,招式再如何神妙、流派再如何正宗,也只是昏招、错招! 再说这位冯老先生,除了医术高超,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古怪,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若是他没有把握救治,任是金山银山放在他面前、刀枪剑戟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决计不肯出手,生怕堕了自己的名声。所以眼下他既已出手救治你的这位朋友,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你大可不必担心。” 听完小光这番劝慰,南宫珏这才放宽了心。 而其余众人虽知南宫珏带来的这个病容男子必定大有来头,但见冯老先生和南宫珏都守口如瓶,也不敢贸然多问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免不了哪天便会受伤挂彩,当然不能开罪郎中医师之辈,尤其是【沧冥鬼医】这等回春圣手。 现在,夜还未尽,天还没亮。 南宫珏虽已疲惫不堪,但还是只能和众人一起重新回到客栈大堂,面对如意夫人高挂于横梁上的尸体。 该看的已经看过,该查的也已查完。捕快小光便招呼南宫珏一起,将如意夫人的尸体解下,找来一张床单替她盖上。 看到尸体被剥去脸皮后的模样,与南宫珏同来的林嫣如差点没被吓晕过去。最后还是黄山派的许念卿见状,将她扶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然而直到此时,客栈里还有两位客人,依然不曾现身露面。 南宫珏听众人方才所言,只知道是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 于是大伙略一商议,决定亲自前往寻访这两位客人,又结伴上到客栈二楼。 楼上是一条陈旧的走道,地上木板大都已经腐朽。人一踩上去,便发出“吱呀”声响。 众人先去寻访的,是当中的“和尚”,路上小光又向南宫珏简单介绍这和尚的来历。 “和尚”乃是出身西域【欢喜宗】的游方僧人,自称【欢喜行者】。非但精于佛学,更是欢喜禅一脉不世出的高手,据说其修为直追【西江月】上的一众高手,却因沉迷于男女之事,这才有些荒废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武功极高的花和尚,而且是那种沾花好色花和尚。 很快,众人便来到这位【欢喜行者】的房门前。 而一直飘荡于客栈内外的少女歌舞声,此时已是清晰可闻,正是从这间房里传出。 只听少女们的歌声舒缓而空灵,似乎并未夹杂丝毫人世间的情感,唱道: “…… 霞光晨露,月影松涛。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水流不尽,云山层叠。 一眼万年,与谁述说? ……” 南宫珏略一辨别,立刻便知这正是自己在客栈外的黑夜中曾经听到的歌声。 再细细品味歌中之意,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众人似乎也有同感,全都默不作声。 如此过了半晌,当先的白老太爷才深吸一口气,上前扣响房门,问道:“大师可有歇息?” 房中无人回答,歌舞声也未停止。 门外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除了南宫珏,都将目光投向小光,示意他上前开门 ——显然,大家都不想开罪这位西域的欢喜行者,只能把破门而入的这一重任,交到小光这个衙门捕快的手里。 小光暗叹一声,当即上前轻推房门,门却从里面栓上了。 他只好双手齐上,猛一发力,“砰”的一声轻响,本就已经腐朽的木门,上半截立刻断裂。 一时间,立刻有股浓烈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熏得众人口鼻奇痒,纷纷抬袖遮掩。 再看房中,则是一幕有些诡异的景象: 一个光头白须的枯瘦老僧,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兀自眼观鼻、鼻观心,于房间正中盘膝入定。 围在老僧周围的,是一十八盏油灯,整整齐齐摆成一个大圈,跳动着飘忽的火苗。 而在油灯围成的大圈之外,则是四名身段婀娜的少女,只穿贴身小衣,一边轻声吟唱,一边近乎癫狂地起舞 ——伴随着剧烈的舞姿,少女们的脸色红得几欲滴血,满身香汗四下挥洒,但脸上神情却不见丝毫疲累,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陶醉。 这是什么邪魔外道的路数? 门外众人,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门内先行响起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透过少女们的歌舞声,用极慢的语调缓缓说道:“阿弥陀佛……仙都派如意夫人不幸遇害,贫僧虽然身在房中,业已听见诸位方才在楼下所言,甚是悲恸……” 南宫珏听这口吻,说话之人应当便是居住于的【欢喜行者】,也便是房间正中盘膝打坐的那个枯瘦老僧 ——可是再看那入定的老僧,伴随着话音响起,他却全无动弹,甚至连嘴都未曾张开,莫非竟是用类似【腹语之术】的手段在说话? 果然,那白老太爷听到这声音,立刻恭声说道:“我等深夜叨扰,正是因为如意夫人突然遇害,这才结伴同来。冒失之处,还请欢喜大师见谅。” 那终南山隐士罗金仙却阴阳怪气地问道:“大师既有佛家【天通耳】的神通,能够听见我等于楼下的谈话,却不知早些是否也听见了杀害如意夫人那凶手的动静?” 只听那老僧的声音回答说道:“善哉善哉……贫僧这副枯朽皮囊,哪有佛祖【天通耳】之神通?”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贫僧今夜一早便已诵经入定,实不曾听闻丝毫异动,亦未离开房门半步。直到那位少侠驾车前来,大声询问,这才为他惊醒,听到了诸位后面的谈论。” 他口中所谓的“那位少侠”,自然便是指南宫珏了。 也就是说,这位欢喜行者今夜一直留在自己屋中,并未离开半步,也不曾听见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 得到这一结论,门外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应当如何应答 ——显而易见,对于如意夫人被人谋害一事,这位欢喜行者虽已知晓,却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愿意掺和,甚至都没有出来露面。 谁知黄山派的许念卿却突然问道:“欢喜大师不肯出屋,又在房间里摆出这等阵仗,可是有伤在身,要以密术疗伤?”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齐齐望向房间正中那一丝不挂的枯瘦老僧。 只见那枯瘦老僧依然纹丝不动,苍老的声音却已再次响起,缓缓说道:“女施主所言不差,正是如此……” 一时间,门外顿时哗然开来。 当中的白老太爷更是脱口问道:“大师受伤了?这……这……”连说几个“这”字,最后却未问出口来,只得由罗金仙接口问道:“以大师的修为,当世除了【西江月】上的高手,还有谁能伤得了你?” 只听欢喜行者的声音暗叹一声,说道:“冤孽冤孽,终究是贫僧修行浅薄,未能斩断贪嗔之念……若非技不如人,争抢不得,此番又何必应约前来,复以阿堵之物再求之?” 听到这话,门外众人才恍然大悟。 南宫珏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这枯瘦老僧的言下之意,再结合众人如今汇聚于此,乃是为了出价竞拍一件事物,倒也能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这枯瘦老僧只怕是说,他原本是要从对方手里硬抢一件事物,谁知却敌不过对方,还因此受了伤,所以此番只能应约前来,准备老老实实地花钱购买。 如此看来,此番邀请这些高手前来的幕后主人,非但颇有手段,而且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甚至很有可能正是【西江月】上的人物! 然而照此推断,这位欢喜行者既已身受重伤,还在自己房中摆出这等诡异的阵仗疗伤,只怕果真不曾离开房间半步,自然也没机会去往客栈大堂杀害如意夫。 更何况如今有伤在身的他,即便当真动了杀心,也未必还有能力杀害如意夫人这个仙都派有数的高手。 所以,这位欢喜行者并无杀人嫌隙? 想到这里,同来的众人已是无甚可问,便向房中这位欢喜行者请罪告辞,相继离开门口。 接下来,他们要去找最后一位至今不曾现身的客人——“道士”。 道士,同样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之人,却不同于寺庙中冷眼旁观的僧侣,大都眼冷心热,扶危济困。 客栈里的这个道士也不例外,还是江湖上大有声望的侠义之辈 ——一支拂尘扫尽奸邪,一支净瓶渡尽良善,道号正是【拂瓶】。 只可惜这位拂瓶道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行侠仗义了…… 他的房间,是走廊尽头最清静的一间,门并未栓上,虚掩着一推即开。 然后众人就看到这位拂瓶道人招牌物件之一的净瓶,碎裂在了门口地上。 不远处,则是他的另一件招牌物件——一柄从中断裂的拂尘。 而这位拂瓶道人,此时已坐倒在床前,背靠床缘,将脑袋耷拉在床上,身上只有贴身内衣。 在他的咽喉处,是一处被利器刺破的致命伤。鲜血自伤口处涌出,流遍胸前衣衫,早已凝固多时。 再入内细看,众人才发现除了咽喉处的致命伤,这位拂瓶道人的一张脸,便如同楼下大堂中的如意夫人一样,也被人硬生生给剥去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今夜在这间荒弃的客栈当中,其实发生了两起命案,死者分别是仙都派的如意夫人和江湖上有名的独行大盗拂瓶道人,而且都被凶手剥去了脸皮。 至于杀害他们的凶手,单以剥去脸皮这一手段来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凶手到底是谁? 没有人能够确认。 但有一点大家已经可以确认: 除了今夜驾车而来的南宫珏一行三人,这间荒弃的客栈里便再无旁人前来。 而客栈里原本的客人,如今既然一个没少,那便意味着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一定还在这间客栈之中,甚至就在在场众人之中!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的眼神中,已由原本惊骇的目光,渐渐变得警惕、怀疑、慌张,甚至隐隐流露出了杀机! 第6章 魂断浮丘峰 现在,天色已经渐渐亮了。 这间破旧不堪的荒野客栈里,一切也愈发变得清晰起来。 仙都派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尸体,此时已并排摆放在大堂当中。 经过捕快小光的查验,两人虽然都被人剥去了脸皮,但死因却并不一样: 如意夫人是被人用草绳从后面勒住脖子,窒息而亡,然后用再这根草绳将尸体高挂于横梁之上。 拂瓶道人则是被尖刺或者利刃刺破咽喉要害,根据房间里断裂的拂尘和破碎的净瓶,应该还曾有过一番打斗 ——由此可见,杀害拂瓶道人的凶手不仅身负武功,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则又怎能从正面击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拂瓶道人? 还有一点足以证明凶手的实力,那便是房间里这场凶手并未缠斗太久,否则动静一大,客栈里的其他高手必定能够察觉到。 最后则是拂瓶道人遇害的时间,根据小光的推断,应该是先于楼下大堂里的如意夫人。 也就是说,这两桩杀人命案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么这个凶手今夜是先去往客栈二楼尽头的房间,正面击杀净瓶道人并剥下他的脸皮,然后又杀害了如意夫人,同样也剥下脸皮,再将她的尸体高挂在客栈楼下的大堂中。 凶手究竟是谁? 所有人都很警惕 ——因为凶手一定就在众人之中。 虽然暂时无法确认谁是凶手,但谁不是凶手,倒是可以确认。 首先排除嫌疑的,便是南宫珏、林嫣如和江浊浪三人。 因为这两起凶案发生之时,一行三人所乘的马车都还没有抵达此间,当然不可能是他们所为。 紧接着排除嫌疑的,则是一个又聋又哑的瘦弱妇人,乃是这几天负责照料众人伙食的下人,勉强算是这间荒弃客栈的主人。 直到小光将这聋哑妇人从隔壁一幢楼的柴房中带来,南宫珏这才知道客栈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原来按照众人的说法,大家此番之所以齐聚于此,乃是受一位神秘的幕后之人邀请,要来出价买他手里的一样物件。 既然是有主人邀请,那么这间荒弃的客栈之内,当然要有接待各位买家的下人。而这个聋哑妇人,便是由那位神秘卖家安排,一早一晚蒸上几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便算是客栈里的伙食了。 对此,像白老太爷、如意夫人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自是难以入口,都选择自带餐食,或者自行去庐州城里采买回来。 而这个聋哑妇人,众人早已试探过多次,确实不会丝毫武功,也不知晓众人来此的目的,多半是从荒僻乡野临时雇来的。再加上她又聋又哑,极难沟通,众人也并未多加理会。 所以待到小光将这聋哑妇人带来,众人匆匆盘问一番,果然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将她的嫌疑一并排除,让她去厨房准备今晨的馒头。 如此一来,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就只可能在剩下的这些客人当中了,依次是: 终南山隐士罗金仙; 江南富商白老太爷; 白老太爷的保镖【穿肠剑客】; 黄山派【落英女侠】许念卿; 黄山衙门捕快【不要命的小光】项晓光; 西域游方僧人【欢喜行者】——此刻正带着四名少女在房间里疗伤; 【沧冥鬼医】冯老先生——此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替江浊浪诊治。 有嫌疑的总共是七个人,其中五人此刻就在客栈大堂中,外加一个已经排除掉嫌疑的南宫珏。 南宫珏只觉身心疲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至于客栈里的这些高手是被谁邀请来的,要买什么东西,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仅仅因为原本的一行四人在湖州城外分道扬镳时,江浊浪约了小雨和开欣在庐州府的这间【如云客栈】碰头,所以才会撞见这么一桩离奇诡异的事。 只可惜现在的南宫珏,显然已经无法抽身。 对此,捕快小光的话很有道理: “客栈里的这些客人,大都是前来竞拍那一物件的买家,如今出现这么两起命案,所有的人都有嫌隙,就连我这个陪许姑娘同来的衙门捕快也不能例外。 所以如今只有南宫少侠一行人是清白之身,免不了要请少侠相助一二。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宫少侠身为局外之人,就算不能帮上什么忙,好歹也能做个见证。” 于是南宫珏只能强忍睡意,与众人一同留在客栈大堂里。 随后便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但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 ——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到底是谁? 最后还是小光劝住众人,说道:“依在下之见,大伙不妨将整件事从头说起,从根源上寻找线索,也好让南宫少侠明白事情的原委。” 众人并未反对,权当默许。 于是便由黄山派的三代弟子许念卿缓缓道来: “要说这件事的起因,需得追溯到百余年前。在当时,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桩大事。 众所周知,本朝建立之初,江南曾有过好几路反抗前朝异族的义军,其中一支义军的首领李九四,也算一号风云人物,却惜败于本朝太祖之手,终于身死乱世之中。 谁知这位李九四败亡之后,多年来他在江南地界搜刮来的大笔钱财却不翼而飞,据说是被他提前埋藏起来,一直不曾为人发现。 直到百余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一个传闻,说李九四的这批藏宝,乃是在黄山的浮丘峰上,由此引发了一场武林浩劫。” 说到这里,许念卿不禁脸色肃然,往下说道: “我黄山派自唐末建派以来,数百年间一直于黄山芙蓉谷内经营,虽称不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但也是源远流长的名门正派,一向洁身自好,更不会与那义军李九四之流有什么瓜葛。 然而李九四藏宝在黄山浮丘峰的消息一出,本派身在黄山地界,无疑是首当其冲,顿时成为整个江湖的目标。 要知道那浮丘峰位处黄山之南,与本派所在的山北芙蓉谷不过十余里之遥。伴随着江湖上各路高手接连前来寻宝,却又在浮丘峰空手而归,全都来我芙蓉谷内滋事,追问藏宝的下落,弄得本派鸡犬不宁,甚至还大打出手,造成了不少伤亡。 对此,我黄山派自然无法坐视不理,终于由时任掌门人的【守默先生】冯掌门亲自出面,率领数百名前来寻宝的武林人士一同前往浮丘峰,见证传闻中那李九四藏宝的真假。 不料最后的结果,却是以我派冯掌门为首的数百名高手,尽数毙命于黄山浮丘峰上,只留下漫山的尸身。 事后各路人士前往探查,才发现这数百名高手倒像是自相残杀而死。由于并未留下一个活口,以至其间的过程缘由,早已不得而知。至于那所谓的李九四藏宝,更是从头到尾就没见过一个铜板。”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大亮,将天光投射进这间残破的客栈,似乎冲淡了不少凝聚的阴云。 只见许念卿脸上渐渐掠过一丝惊恐,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而这当中还有一件诡异之事,那便是以本派冯掌门为首的十余名高手,包括当时名震江湖的【靖海神掌】时老先生、【斩龙剑客】王大侠和【献花僧】须参大师等人在内,尸体的面孔居然没有脸皮,只剩模糊的一片血肉,倒像是整张脸皮被人活生生给剥掉了,便如……便如此间的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这般模样!” 说到这里,那终南山隐士罗金仙已开口喝止道:“够了!昔日黄山浮丘峰一役,分明是有奸人作祟,以谣言设局害人!至于客栈里的这两桩命案,当然也是有人故弄玄虚,借百余年前的这桩往事装神弄鬼!” 一旁的白老太爷急忙劝止道:“许女侠不过是在陈述往事,罗金仙又何必急躁?眼下局势扑朔迷离,妄下结论只怕为时过早。” 许念卿点头说道:“白老爷子所言甚是,百余年前的这桩往事,早已沦为武林中的一桩悬案,至今没能给出定论。至于我派冯掌门和一众高手脸皮被剥之事,世人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一行人最后发现所谓的李九四藏宝,不过是以讹传讹,根本子虚乌有,羞愧之下,无颜再见后人,所以为首众人便自行剥下脸皮,以此告诫世人。 也有人说,宝藏云云乃是有幕后黑手谋划设局,意图挑拨江湖人士自相残杀,从而渔翁得利。至于剥去一众高手的脸皮,不过是故布疑阵,让人误以为这些高手中有人假死逃生,企图混淆视听。 更有人说,黄山浮丘峰上的李九四藏宝确有其事,却设有邪术禁忌,乃是李九四早年在南洋习得的降头养鬼之术,这才要了一众高手的性命。剥去众人脸皮,便是那些邪祟之物的手段。” 最后她总结说道:“虽然这桩悬案当时曾祸及本派,还搭上了本派掌门人的性命,但毕竟已经时隔百余年,往后的历任掌门也并未深究。 然则近日来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竟然再一次重现于江湖,而且掌握这一消息之人,还要将其公开竞拍,由价高者得,可想而知,免不得又有一番血雨腥风。 对此,我黄山派身处风口浪尖之处,自然无法听之任之,经由派中几位前辈商议,这才令小女子前来此地探查。” 说到这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晰了 ——客栈里的这些高手齐聚于此,便是要买【李九四藏宝】这一消息,由价高者得。与什么在逃的少保遗孤、半部【反掌录】等等全无关系。 而南宫珏一行人,纯属误打误撞,这才不幸身陷局中。 然而事情的原委虽已理清,关键问题却依然存在 ——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到底是谁? 若是和百余年前浮丘峰上的这桩往事放到一起来看,似乎也确实有些关联。 因为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尸体,和当年以黄山派冯掌门为首的十余名高手一样,都被人剥去了脸皮。 难道是百余年前浮丘峰上的杀人凶手再次现身作案? 又或者是,传闻中李九四于南洋习得的什么降头养鬼之类的邪祟行凶? 第7章 群鬼奉地藏 听完许念卿专程向自己讲述的这一桩武林悬案,南宫珏惊疑之余,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在场的罗金仙和白老太爷却已相继提出疑问。 罗金仙率先向许念卿发问,说道:“所以你此行的目的,和我们还不太一样——你并非前来出价的买家?” 白老太爷则是笑道:“许女侠身为黄山派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聪慧过人,我等自是有目共睹。 只是莫怪老头子多嘴问上一句,黄山一脉素来藏龙卧虎,如今自太上掌门龙老仙尊和掌门人潘行宇之下,更是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倘若黄山派想要介入李九四藏宝一事,嘿嘿……恐怕许女侠……嘿嘿……怕是有些不够分量。” 面对两人的质疑,许念卿面色如常,缓缓说道:“两位前辈的问题,其实一句话便能解释清楚,那便是小女子此番所要探查的,仅仅只是‘真假’二字。” 说着,与她同来的黄山捕快小光已附和说道:“不错,浮丘峰上李九四藏宝之说,本就真假难辨,如今再次流传出来的相关消息,更是扑朔迷离。倘若整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那么在座诸位又何必上当受骗,花冤枉钱买一个假消息?” 许念卿接过话头,说道:“这位项捕头与我乃是多年旧识,小女子此次约他同来,一来是要请他协助分辨关于这一消息的真假,二来也是想凭借他在衙门里当差的手段,看看是否可以找到线索,从而破解百余年前浮丘峰上的这桩悬案。” 说罢,她逐一看向在场众人,笑道:“所以本派师长此番派小女子前来,只为求证李九四藏宝这一消息的真伪。如若消息是假,本派自然不必理会;如若消息是真,小女子也不敢擅作主张,由我黄山派另派高手接管。” 话到此处,黄山派这位【落英女侠】许念卿的来意,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包括和她同来的衙门捕快小光,也同样的目的。 白老太爷略一沉吟,随即笑道:“若是许女侠所言非虚,那么他们二人其实并非前来竞拍的买家,倒是没有杀害其他买家、独占那一物件的动机了?” 却听他身边那位一直不曾言语的保镖【穿肠剑客】冷冷说道:“这位许姑娘撒谎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望向这个黑衣蒙面的中年男子。 许念卿不动声色,问道:“尊驾这话从何说起?” 那【穿肠剑客】反问道:“姑娘自称是代表黄山派前来探查,敢问是奉了哪一位师长的号令?” 许念卿顿时愕然,含糊说道:“自然是奉了……奉了家师之令。家师乃是黄山派二代高手【儒剑】陆长河,一向深得潘掌门的器重,此番传令于我,想必这当中也有掌门的意思……” 【穿肠剑客】毫不客气地打断说道:“当今黄山掌门【气撼徽州】潘行宇,乃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近年来一直闭关苦练【春秋正气】,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以派中大小事宜,皆是由郭、刘二位副掌门打点。如遇事不决,则交由年过百旬的【黄山师祖】龙老仙尊决断,此乃江湖皆知之事。许姑娘说是奉潘掌门之令前来,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再说江湖各派,若要调遣门下弟子外出行事,定然是三两人结伴同行,一来好有个照应,二来也是相互督察。许姑娘此番孤身前来,无疑有悖于常理,而且还带了一名衙门里的捕快同行,让外人介入派中之事,更是犯了江湖大忌。所以许姑娘如今出现于此,绝不可能是代表黄山派而来,这难道还不是撒谎?” 面对【穿肠剑客】这一通质问,许念卿一张脸涨得通红,竟是无言以对。 一旁的小光急忙替她解围,解释道:“黄山派【落英女侠】之名,自是货真价实,做不得假,对此在场各位也都已识得。然而关于黄山派内部之事,难免错综复杂,其中诸多细节,许姑娘也不便对外人明言。 但有一点各位大可放心,那便是我与许姑娘二人此番前来,确然只是探查李九四藏宝一事的真假。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用意,更没有丝毫伤人害人的歹心。” 【穿肠剑客】淡淡一笑,说道:“我只说这位许姑娘的话是在撒谎,并未说她是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因为就凭你们二人这点本事,根本杀不了他们。” 他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一针见血,指出了眼前这两桩凶杀案的关键 ——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乃是不折不扣的武林高手。 这不但极大程度缩小了凶手的范围,而且也等于排除了许念卿和捕快项晓光两人的嫌疑。 但听到这话,对面罗金仙的脸色却逐渐变了。 他举目凝视眼前这个黑衣蒙面人,缓缓说道:“阁下这几日间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原来竟是本座看走眼了。以阁下的这份见识和气度,绝不会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什么【穿肠剑客】……你到底是谁?” 黑布蒙面之下的【穿肠剑客】,也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只有双眼中的目光自若,淡淡说道:“靠刀剑吃饭的人,未必一定要出名才行。在下只是江湖上一无名小卒,如今除了【穿肠剑客】这个名号,原来的名字就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罗金仙眼中已浮现出杀意,沉声再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此间有能力杀死如意夫人和净瓶道人之人,都有谁?” 【穿肠剑客】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只有三个。一个是楼上那位【欢喜行者】,另外两个,便是你、我。” 罗金仙说道:“【欢喜行者】早已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房中疗伤。这一点方才你我都已看见,自然做不得假。” 【穿肠剑客】回答道:“是。” 罗金仙脸上狰狞毕露,扬声说道:“所以凶手便只可能在你我二人之间——但本座自己清楚,他们二人并非本座所杀!” 【穿肠剑客】没有回答 ——因为按照罗金仙的这一逻辑,他除了自认凶手,根本无从反驳。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 在场的另外几人还没回过神来,坐在椅子上的罗金仙双眉一扬,已经出手 ——他那两只白玉般的手掌,一上一下,分别攻向对面【穿肠剑客】的咽喉和胸口。 招式不带丝毫烟火气息,落手之处却异常狠辣。 旁边的南宫珏看到他出手这一招,才知道这位来自终南山的隐士有多可怕。再回想自己之前居然还和他交过手,不禁阵阵后怕。 【穿肠剑客】自然不敢大意。 面对罗金仙的攻势,他没有起身躲避,也没有取巧拆解,而是继续端坐椅中,以双臂封挡,硬接罗金仙双手的招式。 “啪——” 两人的力量相砰,【穿肠剑客】身下的椅子当场四分五裂,人也踉踉跄跄退后两步。 罗金仙依然稳坐不动,身下椅子平平往前滑行,双手继续出招,口中冷笑道:“既然自称剑客,你的剑在哪里?” 【穿肠剑客】不答,继续以空手招架,脚下连连后退。 白老太爷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喝道:“胡闹!罗金仙你讲不讲道理?此人是老夫雇来的保镖,又怎么会是杀人凶手?你污蔑他是杀人凶手,岂不是连老夫也一并带上了?” 许念卿和小光也急忙劝阻,但罗金仙充耳不闻,招招攻向对方要害。到后来竟变成他连人带椅飞到半空中,环绕着【穿肠剑客】接连出招,逼得对方招架不及。 眼见两人大动干戈,白老太爷、许念卿和小光虽然着急,却是插不上手。 南宫珏也是一脸愕然,心知自己的武功和这两人差得太远,若要强行劝阻,最后也是自讨没趣,而且也没理由辩驳罗金仙的这番逻辑。 待到两人又过了十七八招,当中的【穿肠剑客】已然落尽下风,全靠苦苦支撑。罗金仙长声笑道:“再不使出本门功夫,此间便是你的葬身之处!” 话音落处,他掌间攻势加剧,招招致命,一时间竟仿佛化出了千百条手臂,将对方死死笼罩其中。 然而就在这时,南宫珏突然灵机一动,想通了其中一处关键 ——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为什么只能是前来竞拍的买家? 与此同时,捕快小光也凑巧想到了这一点,脱口喝道:“还请两位住手!整件事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是我们想错了!” 可惜罗金仙此时正斗到酣处,誓要逼出这位【穿肠剑客】的真本事,哪会理会旁人的劝解? 南宫珏见状,只好拔剑出鞘,纵身跃向头顶横梁。寒剑闪现之际,本就破旧不堪的横梁当场断成数截,劈头盖脸地砸向激战中的罗金仙和【穿肠剑客】二人。 如此一来,罗金仙只得挥袖荡开落木,带着椅子平平后退。【穿肠剑客】压力一去,也躲过几截砸落的横梁,抽身来到客栈门口处,随时准备破门而出。 捕快小光见状,急忙上前拦在两人当中,厉声喝道:“两位住手,且听我一言!” 说着,他转向罗金仙飞速解释道:“阁下可曾想过,倘若李九四藏宝之说本就是假的,此番关于藏宝重现江湖的消息,也是一句谎言,那么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也便是通知各位前来的那位幕后卖家邀请我等至此,却是意欲何为?”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是一沉,罗金仙却还没想明白,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小光再次解释道:“我是说,倘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李九四藏宝,那么大伙便是被那位幕后卖家设局诓骗至此。虽不知对方到底意欲何为,但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之死,嫌疑最大的显然便是邀请我们前来的这位卖家了!” 罗金仙这回终于听明白了,口中却不肯服软,争辩道:“这只是你的推测罢了,李九四藏宝是真是假,本座又不是傻子,届时一看便知。” 说罢,他又立刻反应过来,重新怒视对面的【穿肠剑客】,狠狠说道:“不管什么买家卖家,方才大家便已经捋得清楚——眼下客栈里能够杀死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数来数去便只有三个人。除了本座和【欢喜行者】,凶手若不是你,还能是谁?” 小光沉声说道:“倘若这个凶手并不在我们这些人当中,而是早已潜身于这座客栈之内,只是一直不曾被我们发现,又当如何?” 罗金仙蔑然一笑,反问道:“笑话!世上焉有人能够潜身于本座的眼皮底下?” 但话一出口,他脸上的神情顿时凝固,似乎想起了什么。 门口的【穿肠剑客】见状,不禁冷笑道:“你的【弑神手】虽然厉害,但遇上真正的高手,恐怕和三岁孩童没什么区别。你可别忘了这次约我们前来的卖家是谁。” 罗金仙沉默不答,脸上明显浮现出一丝惊恐。 其余众人也相继陷入沉默 ——倘若真如小光所言,整件事只是那位幕后卖家设局诓骗众人至此,暗地里另有所图,那么合在场众人之力,只怕也无法与之对抗! 看到众人这般反应,南宫珏忍不住问道:“手握李九四藏宝的消息、约你们前来出价竞拍的这个幕后卖家,到底是谁?” 听到他这一问,在场众人对视半晌,都没回答,似乎有些忌惮提到对方的名字。 最后还是捕快小光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好教南宫少侠知晓,约大家前来的这位卖家,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西江月】上有名的【鬼帝】。同时也是江南【太湖鬼门】之主、人称【幽虚地藏】的平九霄平宗主!” 第8章 窗外烂脸人 江湖有言: “地藏镇太湖,群鬼夜哭泣!” 说的便是这【太湖鬼门】。 据说这太湖鬼门,乃是雄踞在太湖西山岛上的一个神秘帮派,设总坛于地底的【幽虚之天】,至今少说已有上百年历史。 由于帮派上下做的都是些没本钱的买卖,自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江湖中人虽颇有怨言,却因忌惮其实力,皆不敢前去招惹。 至于当今这位鬼门门主,正是号称【幽虚地藏】的平九霄。虽已成名数十年,甚至早在诸葛阴阳编排【西江月】前就已名震天下,但江湖中见过他真面目的,却委实不多。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不清楚,更不知其武功究竟有多可怕。 而在这位鬼门门主之下,还分设左右两位护法,负责管理帮中大小事务。此外便是令江湖中人谈虎变色的【鬼门七杀】,个个都是精通杀人之术的顶尖杀手。 对此南宫珏已经深有体会 ——因为就在来时路上,自己便遇上了【鬼门七杀】之一的【剥皮鬼爪】。 他很清楚,无论是武功还是杀人,自己都不是那【剥皮鬼瓜】的对手。 幸好在最后一刻,稳操胜券的【剥皮鬼爪】不愿同自己拼命,从而缺少了一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这才被自己一剑穿喉咙。 虽然侥幸获胜,但南宫珏心知自己这一剑,已经和整个太湖鬼门结下了梁子,甚至算得上是血海深仇! 而此刻,眼前这间荒弃的客栈之中,这场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的竞拍,居然也是和太湖鬼门有关。其幕后那位神秘的卖家,正是鬼门门主、【西江月】上号称【鬼帝】的【幽虚地藏】平九霄? 南宫珏虽没见过这位【鬼帝】,也不知道对方的手段,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立刻逃离此间 ——毕竟此间之事,本就和自己乃至江浊浪全无关系,又何必卷入太湖鬼门这趟浑水? 只可惜他走不了,原因有三: 其一,自己的雇主江浊浪,此刻正在接受【沧冥鬼医】冯老先生的治疗,生死未卜; 其二,他们早就与小雨、开欣约好,要在这间【如云客栈】碰头。如今还没等到她们二人,自己又怎能带着垂死的江浊浪先行离开? 其三,眼前的这些个买家,因为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之死,也绝不肯轻易放任自己离去。 所以南宫珏只能继续留在当场。 其余众人听小光报出【鬼帝】的名号,原本争锋相对的火药味,也立刻消解了大半。 倘若这一切真是【西江月】上的那位【鬼帝】设局,那事情就有些严重了。 那罗金仙沉吟半晌,随即意味深长地望向那【穿肠剑客】,缓缓问道:“以那人的本事,若是想找本座麻烦,大可来我钟南山便是。又何必编造什么李九四藏宝,将本座诓骗至此?” 【穿肠剑客】闭口不答,一旁的小光接口说道:”或许是这位【鬼帝】嫌麻烦,不愿一个个上门寻访,这才将所有人一并约来……”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又接着说道:“……或许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死,便是要让我等心生恐慌,在相互猜忌中自相残杀!”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又是莫名地一寒,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却听那【穿肠剑客】冷冷说道:“小捕快,你虽非江湖中人,也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可知方才这番话若是被太湖鬼门的人听见,你的这条小命,便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小光顿时一惊,身子不禁一阵哆嗦,再不敢言语。 白老太爷急忙带开话题,向罗金仙问道:“话说老夫一直有些好奇,罗金仙本是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原当无欲无求才是。此番却怎会因为前朝义军留下的黄白之物动了心思?” 罗金仙双眼依旧盯死那【穿肠剑客】,冷冷回答道:“告诉你也无妨,李九四藏宝云云,在本座眼中犹如粪土!本座真正在意的,却是那传说中能够令人白日飞升、成仙得道的【菩提镇魂丹】!据说李九四生前曾从一道人手中夺得此宝,但在他身亡以后,这【菩提镇魂丹】便再也没重现于人间。” 白老太爷微微一愣,失声笑道:“纵然真有什么【菩提镇魂丹】,充其量不过是疗伤治病、延年益寿的灵药罢了。什么白日飞升、成仙得道,这你也信?” 罗金仙这才收回盯向【穿肠剑客】的目光,冷哼道:“夏虫不可语冰,本座又何须与你争辩?” 紧接着他反问白老太爷道:“你又是因何而来?” 白老太爷呵呵笑道:“老夫可不会与你抢什么丹药。老夫不过是个生意人罢了,生意人做的,只是钱生钱的买卖。 所以老夫此番前来,便是要看看这李九四藏宝的价钱如何。倘若价钱合适,当然可以买下,事后就算没空去寻这藏宝,也能将这消息转手卖掉,赚上几分薄利。” 说罢,他又补充道:“所以后面罗金仙倘若没能拍下这李九四的藏宝,倒也不必心急。既然你只是要那什么丹药,老夫单独转手卖你便是,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听到罗金仙和白老太爷这番问答,两人的来意便也清楚了,显然都是货真价实的买家。 南宫珏忍不住插嘴问道:“却不知这场所谓的竞拍,是定在何时开始?” 谁知对于他这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在场众人居然回答不上来。 那白老太爷笑道:“主人邀请我们前来,倒也没将竞拍的具体时间敲定。而今迟迟没有开始,想来若非买家们还没到齐,便是幕后这位卖家还未抵达。” 罗金仙也附和说道:“对方好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既已将我等请来,自然不会爽约,终究会给大伙一个交代。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话到此处,该说的已经基本说清,众人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由于昨夜折腾了半宿,此时天色早已大亮,黄山派的许念卿便提议暂且散会,各自回房歇息,养精蓄锐。 众人略一思量,对于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之死,如今嫌疑最大的虽然成了约众人前来的那位太湖鬼门之主,但这一观点毕竟只是猜测而已,并无任何真凭实据。 也就是说,真正的凶手依然有可能是其中一名买家,而且就在众人之中! 对此众人自然不敢放下戒备,决定相互监督。 最后的商议结果如下: 许念卿独自回房,和南宫珏带来的林嫣如同屋。毕竟在场的只有她一个女孩子,而且嫌疑几乎已经可以排除。 捕快小光则被安排到了罗金仙房中,以便互相监视。 至于南宫珏,则是和白老太爷、【穿肠剑客】一起,三个人同一间屋子。 除此之外,便是【欢喜行者】和他房间里的四名舞女,以及一直在房中替江浊浪诊治的【沧冥鬼医】冯老先生。 话说南宫珏早已困倦多时,一到屋中,也顾不得与白老太爷和【穿肠剑客】寒暄,讨了床被子铺在屋角,倒头便睡。 昏昏沉沉中,什么少保遗孤、江三公子、李九四藏宝和太湖鬼门,通通都被他抛诸脑后,竟是径直沉睡,一觉无梦。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南宫珏突然被一声怒喝惊醒,当即坐了起来,随即分辨出是那位终南山隐士罗金仙的声音。 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又或者是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再次行凶了? 不等南宫珏细想,接着又是一阵窗户破裂之声,似乎有人破窗而出。听声音的来源,正是二楼走廊另一端、罗金仙和捕快小光所在的房间。 南宫珏立即清醒过来,一把抓过身旁宝剑,准备出门查看。 只见对面床上的白老太爷也被惊醒,揉着眼睛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南宫珏随口答道:“好像是那个罗金仙。”随即推门而出。 临出门前,他眼角一瞥房间的另一处角落,却只见到两床凌乱的棉被,原本同屋歇息的那位【穿肠剑客】,则已不见了踪迹 ——也不知他是一早便已离开屋子,还是也被罗金仙的怒喝惊醒,先一步出门查探去了。 南宫珏不及深究,三步并两,很快就来到罗金仙和捕快小光的房门前。 不等他伸手扣门,“吱呀”一声,房门已被人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正是捕快小光。 眼见小光身子摇晃,神情萎靡,南宫珏当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光连连摇头,有些茫然地说道:“好像是有人用了……用了迷药……” 南宫珏心中一惊,急忙举步进屋。刚一吸气,头脑果然有些发沉,急忙用衣袖掩住口鼻。 只见屋子里并无罗金仙的踪影,除了整扇碎裂的木窗,房间里便再无其他打斗痕迹。想来是房中的罗金仙一发现迷药,怒喝声中,当场就已破窗追了出去。 再看那破损的窗外天色黯淡,显是日暮时分。原来不知不觉中,众人竟已沉睡了大半日的光景。 想到这里,南宫珏急忙将小光扶出布满迷药的房间,让他在走廊里大口气,随即便要再次入屋,去那破损的窗口处查探。 却见破窗处突然人影一晃,却是身穿睡袍的罗金仙去而复返,兀自怒道:“无胆鼠辈,竟敢在本座面前装神弄鬼,连迷药这等下三滥手段也用上了!” 说着,他已将一物扔到南宫珏脚下,喝道:“小子,你且看看,这可是你昨夜见到的那张烂脸?” 南宫珏不明所以,只得拣起地上之物,却是软塌塌、湿哒哒的一张人皮面具。他将面具展开,分明是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上面犹自带着粘稠的黄水。 南宫珏心中巨震,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昨夜在楼下大堂里,自己见到的那个【烂脸人】,其实并非脸上有伤,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有人故意戴上了这么一张恐怖的人皮面具。 罗金仙已踏出房间,边走边说道:“昨夜你说在曾在黑暗中看到一张烂脸,还冲你发出怪笑之声。本座还以为是你惊恐中一时眼花,从而生出的幻觉。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说着,他伸手从南宫珏手里取回这张人皮面具,解释说道:“这厮带着人皮面具行凶,昨夜先是杀害了拂瓶道人,又将如意夫人高挂于大堂之中。方才我与这小捕快在房中歇息,他又捅破窗纸往里面放毒,想以迷药暗算本座,当真是胆大包天!” 小光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方才我睡得极沉,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不知那行凶之人可有捉到?” 罗金仙双眉一扬,冷笑道:“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本座刚一追出去,立马便没了人影,只是在楼下院子里落下了这张人皮面具。” 说着,他又是几声冷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只可惜本座早已知晓他的身份,早先并未点破,只是想给双方留些余地。毕竟像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这些个买家,死得越多,对本座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谁知这厮鬼迷心窍,竟敢对本座下手,当真是自寻死路!” 第9章 穿肠见毒刺 听到罗金仙说出这话,南宫珏和小光都是愕然当场,不禁相互对望一眼。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发问,罗金仙已迈开大步,沿二楼走廊径直前行。 南宫珏只得搀扶着小光紧随其后,但见罗金仙一路来到南宫珏所住的房间,朝里面厉声喝问道:“【穿肠剑客】何在?速速给本座滚出来!” 白老太爷此时已经穿衣下床,面对罗金仙的登门质问,当即回答道:“罗金仙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老夫那不争气的保镖,又怎生得罪于你了?” 罗金仙见房中只有白老太爷一人,脸上寒气更胜,追问道:“他人在何处?” 白老太爷摇头说道:“老夫不知。醒来时便不曾见他,兴许是去外面解手了。” 罗金仙再问与之同屋的南宫珏,也是同样的答复,目光中已然杀气大盛,怒极反笑道:“好啊!方才有人从窗外施以迷药,意欲加害本座,却不慎被他逃脱。眼下你的这位保镖却不在自己房中,岂不是人赃俱获了?既是如此,便休怪本座手下无情!” 说罢,他也不与白老太爷多言,转身回到二楼走廊,扬声喝道:“尚在房中的各位朋友,都出来露个脸、做个证!” 说罢,他逐一前去唤门。 最先被踹开房门的,是那【沧冥鬼医】冯老先生的房间。 只见那位冯老先生竟是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沉睡,呼噜声此起彼伏。一旁的木床之上,则是不省人事的江浊浪,也不知是死是活。 伴随着罗金仙这一踹门,冯老先生自然惊醒,当即怒道:“你发什么羊癫疯,连你老子我的房门也敢踹?你要是有病,老子这便给你扎上几针!” 罗金仙见他二人都在房中,自然没了嫌疑,当下也不与冯老先生争辩,转身又去敲黄山派许念卿的房门。 后面的南宫珏见冯老先生房门打开,可谓惊喜交加,赶紧上前询问江浊浪的情况。 冯老先生兀自咒骂半晌,这才将怪眼一翻,没好气地回答道:“问什么问?老子要是治不活他,又何必要给他治?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你蠢还是老子蠢?” 南宫珏一颗悬挂的心顿时落下,口中连声称是,急忙去看床上的江浊浪。 只见自己这位雇主依然是惨白的脸色,双目禁闭,气若游丝。胸前则缚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木条,也不知是从床板还是桌椅上掰下来的,显是替他碎裂的胸骨正位。 只听冯老先生又说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小子的旧伤,三年前就已经治不好了,就算观世音菩萨下凡也没用。该是什么死时候,还是什么时候死! 所以老子这一回,只是处理了他胸前那致命一掌,又散去他体内残存的功力,这才重新续上他的心脉。要是他不再作践自己的身子,说不定还能再活个十天半月。” 听到这话,南宫珏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悬挂了起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冯老先生已不耐烦地喝道:“够了够了!你也别在这儿傻等,这小子的命虽然暂时保住,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且去看看那姓罗的发什么疯!” 说罢,他伸手将南宫珏推出房间,一同来到二楼走廊。 话说罗金仙早已敲响许念卿和林嫣如所在的房间木门。只因里面住的毕竟是两个女孩子,他这回倒没好意思直接破门而出。 只听房中随即传来黄山派许念卿的声音,不解地问道:“前辈何事?” 罗金仙冷笑道:“那凶手方才又欲行凶,却本座抓了个现行。两位姑娘可还安好?” 许念卿“哎哟”一声,似乎这才惊醒过来,急忙说道:“且容我更衣便来!” 话音落处,房门则已立刻打开,却是同屋的林嫣如先行出来,脸上神色除了惊恐,更多的则是茫然无助,只得快步来到南宫珏身旁。 罗金仙见这两名女子也在自己房中,立刻又转身去往那位来自西域的【欢喜行者】的房间。 此时那【欢喜行者】房中少女们的歌舞声已然停歇,静悄悄并未发出丝毫响动。 罗金仙径直来到他的房门前。 本已老旧不堪的木门,之前更是被捕快小光弄破了半截。罗金仙便从门洞中往屋内望去,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一时间他突然大喝一声,踉踉跄跄退开几步,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南宫珏心中一凛,急忙抢上几步来看,立刻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 但这一次,浓烈的花香味中,分明还混合着大股血腥味! 难道出事了? 果然,透过门洞去看房里,原本翩翩起舞的四名青春少女,此时已尽数瘫倒在地板上 ——鲜血自她们脖子上的伤口流出,早已汇聚成大滩血泊,皆是被利刃割喉而亡。 而她们那一张张姣好的面容,则已被人剥去了脸皮,只剩一片血淋淋的烂肉! 再看四名少女尸体的当中,那位【欢喜行者】依然是盘膝入定的姿势,身形动作与众人凌晨时所见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枯瘦老僧的整张脸,如今同样已被剥去了脸皮 ——显然,脸皮被剥还能一动不动,只可能是一具尸体。 这位来自西域的佛门高手,如今也变成了一个死人! 看到房中这一幕,南宫珏整个人已僵直当场。 又是五具被剥去脸皮的尸体,和楼下大堂里如意夫人、拂瓶道人的尸体一样…… 所以,是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凶手,趁着众人方才歇息之际再次行凶,偷偷杀害了【欢喜行者】和他手下的四名舞女,并且剥去他们的脸皮? 很快,白老太爷、捕快小光和冯老先生也赶了过来,同样被房中这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林嫣如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凑上前来从指缝中偷瞄了一眼,差点没被当场吓晕过去。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 在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遇害后,居然连来自西域的【欢喜行者】,也遭到了毒手! 原本杀气腾腾的罗金仙,顷刻间已是气焰全无,就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转头,目光依次掠过二楼走廊里的所有人,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整件事的起因,是刚刚在自己房中的罗金仙,察觉到从窗外灌入的迷药,于是立刻破窗追出,谁知却被对方逃脱,只留下一张人皮面具。 所以罗金仙才要依次盘点房间里的众人,逻辑很简单 ——眼下谁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便是方才在窗外对自己施放迷药之人,也便是这一连串命案的凶手! 因为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烂脸人】,绝不可能在这刹那间的工夫,又重新回到自己房中。 现在,结论已经很明显了: 捕快小光和罗金仙同屋,乃是受害者,当然没有嫌疑; 南宫珏和江南富商白老太爷在自己房中,没有嫌疑; 【沧冥鬼医】冯老先生和垂死的江浊浪在自己房中,没有嫌疑; 黄山派【落英女侠】许念卿和林嫣如在自己房中,没有嫌疑; 西域的【欢喜行者】和他手下的四名舞女,也在自己房中,不但没有嫌疑,而且已经尽数遇害 ——倘若杀害他们的凶手,正是罗金仙窗外那个【烂脸人】,那么可想而知,早在他对罗金仙下手之前,便已先行杀害了【欢喜行者】一行人。 所以数来数去,这里只少了一个人 ——白老太爷身边那名黑衣蒙面的保镖【穿肠剑客】! 罗金仙不禁深吸一口气,望着白老太爷缓缓说道:“其实本座早已知晓凶手是他——之前同他交手时,本座就已看出他的招数来历!只因投鼠忌器,这才并未说破。” 白老太爷则是一脸疑惑,不解地问道:“罗金仙这话何意?这……这与老夫何干?我那保镖跟我也有年了,向来忠心耿耿,照你所说,他……他还能有什么来头不成?” 罗金仙只是冷冷逼问道:“你那保镖,此刻人在哪里?”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白老太爷茫然摇头。看他神色,竟是全不知情。 但很快,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因为就在这时,伴随着通往客栈二层的木梯传来一阵“吱呀”声响,一个黑衣蒙面的中年男子已缓步走上楼来,正是白老太爷的保镖、失踪的那位【穿肠剑客】! 罗金仙的瞳孔顿时收缩,脸上杀气重现? 他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回来? 眼看这位终南山隐士就要动手,白老太爷急忙向那【穿肠剑客】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穿肠剑客】却平淡如初,回答说道:“我出去解手了。” 捕快小光不禁问道:“你房中难道没有马桶?” 【穿肠剑客】冷冷说道:“我解手的时候,不习惯当着别人的面……”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罗金仙已经出手了! 只见罗金仙欺身上前,一掌劈向【穿肠剑客】的咽喉要害,力道所至之处,直震得走廊两侧木板呼呼作响,正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弑神手】。 而且一出手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穿肠剑客】顿时一惊,不敢硬接对方这全力一掌,百忙之中只能扬起右臂,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已自袖中射出,也是直取罗金仙的咽喉要害,竟是攻敌之所必救,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打法。 却听罗金仙一声长笑,鬼魅般的身形已躲过【穿肠剑客】袖中的这道蓝光,径直绕到对方身后,封死了他的退路。 随后他停手冷笑道:“你到底还是亮出自己的兵刃了——本座昨日便已知晓,你这个所谓的【穿肠剑客】,真实身份其实便是太湖鬼门的【鬼门七杀】之首,江湖人称【穿肠毒刺】!” 这话一出,在场众皆是一惊。 【鬼门七杀】之首? 难道江南富商白老太爷的这位保镖,居然是太湖鬼门的人,也便是此番邀请众人前来竞拍的【鬼帝】手下? 再看【穿肠剑客】袖中射出的那道蓝光,此时已被他握于掌中,分明是一柄尺许长的峨眉刺,通体蓝光盈盈,显是淬有剧毒! 所以,所谓的【穿肠剑客】,其是应当是【穿肠毒刺】? 但这位【穿肠剑客】似乎并不想解释 ——眼看罗金仙封死自己的退路,趁着对面一行人惊骇未定之际,他突然飞身冲向众人,打算从走廊的另一头脱身。 于是他依次掠过白老太爷、冯老先生、小光和林嫣如四人,眼看就要脱围,谁知却被眼前骤然亮起一片寒光封住了去路。 寒光是剑光 ——来自一柄镶珠缀玉的宝剑,名曰【流光溢彩剑】,原本是慕容山庄当代高手慕容无猜的佩剑。 现在,这柄剑就在南宫珏手里。 是他及时反应过来,出剑封住了这位【穿肠剑客】的去路! 第10章 夺命劈空掌 “铮——” 面对南宫珏挥洒出的剑光,【穿肠剑客】立刻以手中峨眉刺抢攻。双方兵刃在间不容发之际数次碰撞,化作一声刺耳的长音。 然而每接下【穿肠剑客】的一记峨眉刺,南宫珏脚下就后退一步。 他并非此人的对手…… 倘若这【穿肠剑客】果真便是那【鬼门七杀】之首,可见其实力犹在当日那位【剥皮鬼爪】之上。 幸好就在这时,另一头的罗金仙已飞身追上,穿过人群隔空一掌印向【穿肠剑客】的后心要害! 南宫珏也趁机出剑,全然不顾对方手中毒刺的杀招,一剑捅向他的胸口! 腹背受敌的【穿肠剑客】眼看已是避无可避,突然气沉双腿,发力下压 ——只听“砰”的一声大响,二楼走廊本就破旧不堪的楼板,竟被他当场踏碎,整个人也掉落到了客栈底楼,顿时便令罗金仙和南宫珏一前一后的杀招落空! 不想这【穿肠剑客】濒临绝境,居然能有如此巧妙的应变,就连罗金仙也忍不住喝彩一声,当即将半空中的身形一转,也从楼板破洞中追了下去。 随后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从脚下传来,显是罗金仙和【穿肠剑客】两人又在走廊下方的一楼厨房里交上了手。 走廊里的众人略一定神,立刻穿过走廊,沿楼梯下到客栈一楼,再次回到大堂之中。 只听厨房里动静不停,不住传来锅碗瓢盆的碎裂声,也不知是谁占据上风。众人对望一眼,纷纷朝厨房门口逼近。 然而不等众人入内,陡然间只见眼前黑影一晃,却是那【穿肠剑客】斜斜飞出,径直摔倒在地。虽然努力挣扎半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随后身穿睡袍的罗金仙从厨房中长身飘出,冷笑道:“怪不得要用迷药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休想伤到本座一根手指头!” 可想而知,两人厨房里的这场争斗,到底还是罗金仙大获全胜,一举重创了这位【穿肠剑客】! 只见瘫倒在地的【穿肠剑客】粗声喘息,兀自喝问道:“姓罗的……我几时得罪于你?为何……为何下次毒手?” 罗金仙哈哈一笑,将那张人皮面具丢到【穿肠剑客】身前,冷冷说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演戏?” 【穿肠剑客】默默凝视那张人皮面,由于黑布蒙面,众人也看不到他的神情。过了半晌,他才问道:“这……是何物?” 罗金仙见他还不认账,顿时双眉一扬,又要上前动手。 白老太爷见状,急忙抢着解释道:“罗金仙说,方才有人在他窗外暗施迷药,他追出窗外,却没能抓到此人,于是立刻盘点客栈里的所有人,谁知……谁知你却偏偏不在房中……” 【穿肠剑客】当即冷笑道:“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是便是?” 捕快小光接口说道:“我和罗金仙同屋歇息,有人朝我们房中施以迷药,这自然不会有假!” 那【沧冥鬼医】冯老先生也点头说道:“不错!刚刚我从他们房门口经过,里面确实有浓烈的迷药味道,而且还不是江湖上寻常的迷药,只怕一流高手也未必经受得住。” 却听【穿肠剑客】又是一声冷笑,喘息着说道:“你们可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只是这位罗金仙自编自演、贼喊捉贼?除了罗金仙自己,你们可有人亲眼见到有人在他窗外施展迷药?哼,说不定屋里的迷药根本是他自己弄的!” 小光顿时一凛,迟疑道:“我惊醒之时,罗金仙已经破窗追出,我确实……确实不曾看见窗外之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难免一愣,齐齐望向那罗金仙。 罗金仙直气得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本座为何要冤枉于你?你……你凭什么咬定本是座贼喊捉贼?贼喊捉贼的分明是你!” 【穿肠剑客】淡淡说道:“因为我根本不曾做过——既然不是我,旁人也没嫌疑,那便只可能是你罗金仙在撒谎!” 眼见二人各执一词,当众对质起来,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说按罗金仙的推论,事发之时除了【穿肠剑客】,其余众人皆在自己屋里,当然不可能是在罗金仙和小光窗外施毒之人,所以此人只可能是“外出解手”的【穿肠剑客】。 可是【穿肠剑客】说的也没错,这一切都只是罗金仙一人的说辞,就连同屋的小光也不曾见到窗外有人。 到底应该相信谁? 却听南宫珏突然沉声问道:“敢问这位【穿肠剑客】,你当真便是【鬼门七杀】之首【穿肠毒刺】?” 这话一出,才将众人紊乱的思维重新点醒。罗金仙更是厉声喝道:“正是!此人明明是太湖鬼门之人,却一直隐藏身份,还有什么好说的?”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本座早先与他动手之时,便已知晓此人的身份。只因我等此番毕竟是应鬼门门主之约前来,为了顾全太湖鬼门的颜面,这才并未点破,以免节外生枝,谁知这厮竟敢对本座下手!” 对此,那【穿肠剑客】倒是并未否认,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傲然说道:“不错,我的确是鬼门中人不假,却不曾去你窗外暗施迷药,更没有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 耳听【穿肠剑客】亲口承认,众人已是一片哗然。当中白老太爷更是瞪大双眼,满脸不信地问道:“你……你跟了我这许多年,如何……如何会是鬼门的人?” 那【穿肠剑客】回答说道:“我等虽然以鬼自居,到底还是活生生的人,自然也要吃饭。太湖鬼门的诸般买卖,归根到底,也始终还是一个‘利’字…… 既然是要求利,在这江南地界,要论做生意的门路,白老太爷若是自居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所以早在三年前,我便奉门主之令前往白老太爷府上,隐姓埋名当了一名门客,目的则是替太湖鬼门探听一些求财的消息和门路。” 说到这里,他猛咳两声,立刻有点点鲜血溅到胸前,显是伤得不轻。 接着,他抬眼望向白老太爷,正色说道:“这些年来,我虽潜伏于老爷子身边,却从未有过加害之心,更没做过半点对不你的事。纵然是从老爷子这里探取了一些消息,但比起我替你办过的事、杀过的人,也当功过相抵,自是问心无愧! 至于老爷子这回受邀前来竞拍李九四藏宝的消息,上面给我的吩咐,也只是护得老爷子的周全……毕竟要论财力,整个江南又有谁比得上白老太爷?我鬼门上下此番打开门来做生意,最后也只是想卖个好价钱罢了,又怎会加害于各位买家?” 听完【穿肠剑客】这番解释,众人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白老太爷则是一个劲地叹息,也不知是懊恼还是失望。 然而【穿肠剑客】这话可谓合情合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整个太湖鬼门,其目的既然只是赚钱,自然没有杀害此间买家的动机,又怎会去罗金仙和小光窗外暗施迷药? 幸好南宫珏作为整件事的旁观者,思路还算清晰,再次问道:“那你方才不在自己房中,到底是去了何处?” 说罢,他又强调道:“还请阁下如实回答,倘若还是‘外出解手’这一说辞,只怕大家都无法接受。” 【穿肠剑客】默然半晌,随即苦笑道:“既然我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告诉你们也无妨。方才我之所以暗中离开,是因为收到同门的通知,要我去往庐州城南面,替一位新到的买家指路,这才耽搁了许久。” 听到这话,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南宫珏则抓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追问道:“同门的通知?难道除了你之外,此间还有太湖鬼门的人?他是谁?” 【穿肠剑客】当即伸手一指,说道:“便是他!” 众人一惊之下,急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那通往客栈二楼的楼梯口,此时分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 趁着众人这一分神,身受重伤的【穿肠剑客】已突然从地上跳起,径直冲向门外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撞开客栈的两扇大门,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激射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好狡猾的杀手 ——果然不愧为【鬼门七杀】之首! 谁知就在这时,那位江南富商白老太爷突然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挥,右掌隔空劈向屋外。 紧接着便听“啪”的一声闷响,身在半空中的【穿肠剑客】后背脊骨碎裂,径直摔落在院子里,眼看是不活了。 只听白老太爷黯然叹道:“实在抱歉,你虽不曾加害于老夫,但只要是欺骗过老夫之人,一个都不能留……”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众人一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来。 最后还是罗金仙第一个反应过来,死死盯着白老太爷的手掌,脱口喝问道:“【劈空掌力】?你……你会武功?” 白老太爷苦笑道:“以老夫这把年纪,若没一两手功夫防身,又怎敢来江湖上做生意?” 罗金仙顿时默然。 这位江南富商白老太爷,居然也身负武功? 而且还是如此强劲的【劈空掌力】,只一招就隔空击杀了几乎已经被他逃脱的【鬼门七杀】之首? 只见院子里的【穿肠剑客】还有最后一口气,从地上努力转过头来,惊恐地望向对他猛下杀手的这位主人。 白老太爷却没有看他,甚至根本不屑再看他。 【穿肠剑客】沉默半晌,又将目光投向罗金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说道:“你……错了!我……不是……” 话音落处,他一口鲜血狂喷出来,顿时气绝当场。 罗金仙见状,不禁呆立半晌,立刻怒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若不是你,你跑什么?定然是心中有鬼!” 南宫珏此时也已回过神来,面对眼前发生得这一切,不禁说道:“但愿凶手是他……否则事情就更复杂了。” 罗金仙问道:“你这话何意?” 南宫珏沉吟道:“既然凶手对你们用上了迷药,那么之前遇害的如意夫人、拂瓶道人和【欢喜行者】,说不定也曾中了迷药,这才惨遭毒手。这便意味着,凶手未必一定是武功高强之人。” 罗金仙微微一愣,立刻醒悟过来,冷哼说道:“岂止如此?之前我们一致认定,有本事杀害如意夫人和拂瓶道人的,便只有本座、【欢喜行者】和这个【穿肠剑客】。但如今看来,此间还有一人,武功未必便在我们三人之下!” 说着,他已望向一旁的白老太爷,缓缓问道:“以白老爷子这般修为,这【穿肠剑客】本是太湖鬼门的【穿肠毒刺】,以及他方才偷偷溜出房间,你当真全不知情?” 白老太爷却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老夫只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要想赚钱,便得懂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嘿嘿,可谓难得糊涂。” 南宫珏见他含糊其辞,也不愿多问,转头向一旁的小光问道:“不知项捕头有什么看法?” 不料小光只是缓缓摇头,神色既是迷茫,又有些惊恐,也不知是还没能从眼前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还是吸入的迷药未散。 南宫珏正待上前搀扶,忽听小光惨叫一声,脱口喝道:“不对……不对!” 说着,他惊恐地望向在场众人,然后摇摇晃晃地冲向楼梯口,一边跑一边说道:“不对不对……黄山派许姑娘呢?你们可有看到她?许姑娘——许姑娘——” 众人再次一惊 ——是了,那位和捕快小光同来的、黄山派三代弟子【落英女侠】许念卿,这次为何一直没有现身? 难道就连她也出了意外? 第11章 救赵挥金锤 黄山派的许念卿,此刻并不在自己房中。 众人又将整间客栈里里外外全部找寻一遍,依然没发现她的踪迹。 换句话说,黄山派这位【落英女侠】,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她是自行离开了客栈,还是也遭到了毒手? 对此,众人所有的疑问,自然落到了早间与她同屋的林嫣如身上。 林嫣如是南宫珏从谢王孙和慕容无猜席间救出的舞女。由于双膝受伤,在此间又举目无亲,所以一直随马车同行。 如今她双膝的伤已经好了不少,勉强能够行走,却还是坚持跟着南宫珏。 对于许念卿的无故失踪,她也是惊魂未定,低声说道:“我……我昨夜先行去了许姑娘房中歇息,一直睡得很熟。直到今天上午许姑娘回屋的时候,我才醒来,她还给我带了两个馒头…… 原本我是要将床让给她,她却坚持不用,自己拿了床被子去屋角歇息。我吃了半个馒头,因为这些日子里接连赶路,实在……实在有些困乏,又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这位……这位罗大爷来敲门……” 后面的事,众人当时便在二楼走廊,已然知晓: 罗金仙当时扣响她们的房门,许念卿曾在房中应答,说更衣便来。而趴在桌上歇息的林嫣如听到招呼,则先行开门出来。 也就是说,许念卿那时尚在自己房中,门外众人亲耳听见、屋里的林嫣如也亲眼看见。 所以这位【落英女侠】的失踪,只发生在众人追杀【穿肠剑客】的这一会儿工夫里。 究竟出了什么事?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客栈里的其他人当时都在与那【穿肠剑客】对质,倘若许念卿的失踪是有人加害于她,那么绝不可能是在场众人所为。 然而客栈里分明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重伤未醒的江浊浪。 除了冯老先生和南宫珏,众人虽不知晓这位江三公子的身份来历,但也能看出他身上的伤有多严重。 试问如此一个将死之人,自然不可能对许念卿下手。 而另一个,则是在客栈里接待、每日替大家蒸馒头的那聋哑妇人。 罗金仙立刻便将这聋哑妇人从柴房里带来审问。 可惜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结果 ——这妇人既听不见,也回答不了。就连南宫珏写字给她看,她也摇头示意自己不识字。 问到后来,罗金仙心头火起,怒喝道:“那【穿肠剑客】既然是太湖鬼门安插的卧底,可见对方没安什么好心!而这妇人也是太湖鬼门安排的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他抬手一掌,当场便将这聋哑妇人的头颅拍碎,又替这间荒弃的客栈新添了一具尸体。 对于罗金仙这一举动,众人虽颇有微词,但也没说什么。 毕竟此间发生的这一连串凶杀,不但神秘诡异,而且越来越错综复杂,快要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因为始终没能找到许念卿的下落,捕快小光已是愈发焦急,不禁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此番是许姑娘约我同来,她若有事要走,定会告知于我,绝无可能自行离开……她一定是出事了!” 说着,他再次大声呼喊道:“许姑娘——许姑娘——” 谁知他这一嗓子喊出,居然有人应答! 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客栈外传来,懒洋洋地笑道:“妙极妙极,不想此间主人还替我等准备了姑娘?倒是意外之喜!” 谁在说话? 客栈里的众人皆是一愣,相继冲出客栈。 只见此时正值日落西山之际,夕阳残照中,两骑骏马正从旷野中小跑而来。 当先一骑,马上是个壮年男子,国字脸、魁梧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虽只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却掩不住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后面马上,则是一名十多岁年纪的瘦弱男童,背后却缚着一个四尺长、两尺宽厚的巨大木匣,其容量少说能装下四五桶水,也不是里面是何物件。 眼见这两骑突然出现,分明是冲着客栈方向而来,众人对望一眼,随即由罗金仙长声问道:“敢问尊驾何人?” 那两骑却不回答,径直纵马来到客栈门前,随即便发现了院落里【穿肠剑客】的尸体。 马上那壮年男子不禁眉头微皱,问道:“这不是方才前来领路的鬼门门人么?如何竟死在了这里?” 这话一出,这边众人又是一惊 ——方才这【穿肠剑客】一口咬定他之所以离开房间,乃是受同门所托,前去庐州城南面替一位新来的买家指路,莫非他说的竟是真的? 罗金仙当即问道:“尊驾方才当真见过这人?” 那壮年男子却不回答,兀自翻身下马。后面那瘦弱小童则纵马上前,扬声说道:“我家侯爷的问题,尔等还不曾回答,几时轮到你们开口盘问?” 眼见对方如此姿态,罗金仙已是面带怒色。然而他转念一想,不由地脸色微变,失口问道:“侯爷?尊驾莫不是姓赵,来自hd?” 那小童冷笑道:“算你还有几分眼力!” 罗金仙顿时肃然起敬,兀自沉吟半晌,随即叹道:“如此看来,倒是我们冤枉了那【穿肠剑客】,他方才……果真是去迎接客人了?” 耳听罗金仙说出这话,无疑是主动认错,在南宫珏听来,却比那日薄西山的太阳重新升起还要令人惊奇,忍不住问道:“罗金仙这话从何说起?” 罗金仙摇头说道:“因为来的这位赵侯爷,是决计不会撒谎的,也没必要撒谎 ——他既然说方才曾见过这【穿肠剑客】,那么在本座窗外下毒之人,自然是另有其人了。” 听到这话,旁边的【沧溟鬼医】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翻身怪眼问道:“来自hd的赵侯爷?难道是朝廷御赐【紫金锤】,钦点的那位【奋勇侯】?” 白老太爷顿时哈哈一笑,望向那瘦弱小童背上那口巨大的木匣,接口说道:“太白诗云:救赵挥金锤,hd先震惊。当今世上除了那位赵侯爷,还能有哪位赵侯爷?” 显然,眼前这个携小童而来的hd【赵侯爷】,也是受【鬼帝】之邀,前来竞拍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的一位买家。 唯一不同的是,他显然比客栈里的其他买家晚到了几日。 南宫珏虽没听过这位赵侯爷的名号,但他既然能收到太湖鬼门的邀请,众人又对他恭敬有加,可想而知必定是江湖中的一号大人物。 于是没过多久,在听完客栈里发生的一连串变故之后,这位新来赵侯爷惊骇之余,终于放下架子,和众人在客栈大厅里商讨了起来。 而在众人的身旁,则是并排摆放的九具尸体,如今已用白布盖上,依次是: 仙都派的如意夫人; 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拂瓶道人; 西域的【欢喜禅师】以及他带来的四名舞女; 化名【穿肠剑客】的【鬼门七杀】之首【穿肠毒刺】; 以及客栈里原本那聋哑妇人。 九具尸体之中,除了【穿肠剑客】和那聋哑妇人,其余七人都已被人剥去了脸皮。 而那【穿肠剑客】虽是死于白老太爷的【劈空掌力】之下,并未被人剥去脸皮,但他隐藏在黑布下的那张脸,也几乎已经不是人脸了 ——因为众人揭开尸体脸上蒙着的黑布后,才发现这位【穿肠剑客】的一张脸也不知是被火烧过还是被水烫过,自双眼以下,大半张脸皮肉翻卷,扭曲得不成模样,难怪平日里都要以黑布蒙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黄山派【落英女侠】许念卿。 而活着的人里,除了冯老先生房间里重伤未醒的江浊浪,剩下所有人此刻都聚集在了客栈一楼的大厅里,分别是: 钟南山隐士罗金仙; 江南富商白老太爷; 【沧溟鬼医】冯老先生; 黄山捕快项晓光; 来此找人的南宫珏; 与南宫珏同行的林嫣如; 新来的hd赵侯爷; 赵侯爷随行的小童。 再加上没到场的江浊浪,活人和死人的数量恰好一样,也是九个。 话说关于客栈里发生的这一连串命案,新来的赵侯爷显然全不知情,全程只能聆听,时不时发问几句 ——由于他和随行小童刚到此间,和南宫珏一行三人一样,当然有不可能有嫌疑。 待到众人讲完,这位赵侯爷也没给出什么有用的见解 ——毕竟整件事的种种可能,众人之前都已经推测过一遍了。 但是这位新来的赵侯爷,却带来了一些众人不知道的消息。 “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其实最初并非是在太湖鬼门手上。 严格来说,太湖鬼门之主,也便是【西江月】上的那位【鬼帝】,其实也是从别处夺得了这一消息,然后才有了约我们来此竞拍,打算将这消息转手卖掉。所以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二道贩子。 而早在太湖鬼门举办这次竞拍之前,对于李九四藏宝这一消息,其实已经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夺了。 由于此事极为隐秘,赵某也不知其中详情,只知道至少有三个人参与了那次争夺。 第一个是自然便是太湖鬼门门主、人称【幽虚地藏】的平宗主,也是最终夺得李九四藏宝消息的赢家; 第二个则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阕【西江月】的始作俑者、自称【湖间执笔判阴阳】的武林第一智者诸葛阴阳 ——因为李九四藏宝的消息曾经有过一次争夺的这件事,赵某也是辗转从他那里得知的。 第三个则是已经遇害的那个西域【欢喜宗】的老和尚【欢喜行者】。据说他也参与了第一次的争夺,却以失败告终,还因此身受重伤 ——但他却不肯就此收手,于是又来参加此番太湖鬼门举办的竞拍,打算用钱购买。谁知这竞拍还没正式开始,他就已经遭人毒手了。” 听到赵侯爷这番讲述,关于整件事的起因,众人无疑又有了更为全面的认知。 而且这也解释了那位武功几乎可以比肩【西江月】上一众高手的【欢喜行者】,为何身受重伤、一直躲在自己房中闭门疗伤 ——原来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在此之前便已有过一轮争夺,还牵扯上了【鬼帝】和诸葛阴阳这两大【西江月】上的高手。如此看来,这位【欢喜行者】能够保住性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禁有些感慨: 这所谓的【李九四藏宝】究竟是真是假,迄今为止,谁也说不清楚。 但就为了这区区五个字,从百余年前的黄山浮丘峰,到【鬼帝】、诸葛阴阳等人的第一次争夺,再到此间客栈里的一连串凶杀,前前后后已经搭上多少条人命了? 甚至就连罗金仙、白老太爷、冯老先生和赵侯爷这些还活着的买家,又何尝不是身陷其中? 但是赵侯爷的话还没说完 ——紧接着,他又透露了一个更令人惊骇的消息: “据说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的第一次争夺,情况甚是惨烈,就连那诸葛阴阳也受伤不轻。似【欢喜行者】这般捡回一条性命,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据赵某所知,太湖鬼门的这位【鬼帝】,最后虽然夺得了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却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甚至……嘿嘿……只怕很有可能已经……嘿嘿…… 正因如此,太湖鬼门才不敢独吞这一消息,只能转手卖掉,以免惹来灭门之祸! 若非如此,就凭【欢喜行者】这一手下败将,又怎敢大摇大摆前来参加太湖鬼门的这次竞拍? 嘿嘿……他自然是吃准了威震天下的【幽虚地藏】,如今果真已经去了那阴曹地府!” 第12章 毒手续残命 赵侯爷这话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西江月】上有名的【鬼帝】、太湖鬼门之主【幽虚地藏】平九霄,在上一次李九四藏宝消息的争夺之中受到重创,甚至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正因如此,失去庇佑的太湖鬼门无力独吞这一消息,不得已只能转手卖掉。 对此,在场众人当然惊骇不小 ——要知道【西江月】上榜的一十八位高手,都是当今天下最为顶尖的人物。若是当中有人辞世,无疑是轰动整个武林的大事。 可惜这一消息到底是真是假,赵侯爷也只是辗转听来,无从确认。 随后大厅里的众人言归正传,又七嘴八舌地商议了许久,得出六个字作为结论: 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李九四藏宝的消息是真是假,不管【鬼帝】这位幕后卖家是否尚在人世,也不管此间连环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 ——既然已经来了,当然要奉陪到底,将整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随后眼看夜色已深,众人便重新分配房间,各自回房歇息,安排如下: 【沧溟鬼医】冯老先生,依然是和重伤未醒的江浊浪同住一屋; 而原本和罗金仙同屋的捕快小光,则被换去和白老太爷一个房间,让罗金仙和新来的赵侯爷主仆二人同住一个房间 ——之所以进行调换,一是因为罗金仙埋怨小光当时并未看见在窗外施放迷药之人,没能替他作证,二来众人也是故意打乱上一次的安排,换着人互相监督。 剩下的还有南宫珏和林嫣如两人。 倘若黄山派的许念卿仍在,自然是和林嫣一起,两个女孩子同住一屋。 可如今许念卿无故失踪,像林嫣如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在这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命案的客栈里,说什么也不敢独睡一屋。 林嫣如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南宫珏身上。 其余众人见状,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 于是在众人的怂恿之下,南宫珏只能抱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心态,硬着头皮与林嫣如同住一屋。 之后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各回各屋。南宫珏和林嫣如两人,也一前一后回到之前她和许念卿住过的房间里。 仅有的一张床,自然是让给林嫣如。 南宫珏心中惶恐,竟不敢取床上被褥去角落睡下,甚至连烛火也不敢熄灭,独自坐在桌前,趴在桌上歇息。 谁知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偏偏不肯让他安省。 迷迷糊糊中,南宫珏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陡然间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已径直掉落下去。 原来是他身下那张椅子实在太过破旧,突然从中裂开,当即让他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弄出这一动静,床上的林嫣如自然惊醒,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 随即便听那罗金仙的声音从远处屋子里传来,似笑非笑地喝道:“年轻人,克制些!” 那赵侯爷的声音也跟着传来,笑道:“方才明明是大伙一同起哄,硬要将这干柴烈火关在一间屋子里。如今眼看就要好事临头,罗金仙怎么反倒板起脸来装圣人了?”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南宫珏顿时满脸通红,却又无从辩解。 林嫣如这才看清房中发生的事,明白只是虚惊一场,不禁“扑哧”一笑。 然后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嘲笑,立刻捂上嘴,低声问道:“南宫大哥,我……我今日已经歇息够了,要不……要不我在桌上眯一会儿,你来床上睡?” 南宫珏急忙拒绝道:“不必。”起身去寻别的椅子。 只可惜这间客栈荒弃已久,屋里就只有这么一张椅子。 林嫣如见状,不禁轻咬下唇,迟疑着说道:“其实……其实南宫大哥用不着和我……这么见外。要是你不嫌弃,我……我以后……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服侍的……” 她的声音比蚊子还轻。 但听在南宫珏耳中,却仿佛是一道响彻天地的惊雷。 是啊…… 这位林姑娘本是洛阳人士,不幸被谢王孙的手下掳入府中,历经种种苦难,最后沦为府里的一名舞女。 如今她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而且也重获自由之身,可是经此遭遇,只怕已经无颜再见家中亲朋。纵是天空海阔,又叫她何去何从? 所以,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对这位林姑娘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甚至是她唯一的选择。 想到这里,南宫珏不禁心中一热,几欲脱口应允。但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幸好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重重叩响房门,大声说道:“小子,你那朋友醒了,赶紧穿好衣服出来!” 说话的是那位【沧溟鬼医】冯老先生。 而口中提及的“那朋友”,自然是指他的病人、南宫珏的雇主。 江三公子终于苏醒过来了? 南宫珏惊喜之下,急忙收起心猿意马,径直拉开房门。 门外是抱着一壶烧酒的冯老先生,大声打着酒嗝。南宫珏便随他同去,刚走几步,林嫣如也裹上衣服跟了过来,却是不敢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随后三人沿走廊来到冯老先生房中,只见微弱的灯火光中,床上的江浊浪果然已经睁开双眼。南宫珏靠近细看,却见他眼神黯淡,仿佛随时都将溃散,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冯老先生也凑了过来,替床上的江浊浪垫高枕头,然后含笑问道:“公子可还识得老朽?” 江浊浪目光挪动,仔细凝视他半晌,终于缓缓点头。 他这一点头,冯老先生和南宫珏都是松下一口大气 ——不管怎么说,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如今至少已经恢复了意识。在此之前,这一路上南宫珏还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 只听冯老先生叹道:“说来也是缘分,当年老朽正好在那附近采药,因为被山中的动静吸引,大着胆子前往查看,这才撞见重伤垂危的你,及时出手救治。 不想时隔数年,又在此间与公子重逢,同样也是重伤垂危、命悬一线。嘿嘿……公子此番若非遇见老朽,只怕你的这条性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敢问这位……这位南宫老弟,老朽这话,可有说错?” 眼见平日里满口脏话的【苍冥鬼医】,在江浊浪面前如此恭敬,而且分明还有邀功之意,南宫珏难免有些好奇,急忙回答道:“正是如此。若非鬼医前辈仗义出手,先生未必……未必能这么快醒来。” 听到两人这话,江浊浪吃力地张了张嘴,顿时发出一通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才从喉间发出声音,低声说道:“多……多谢……咳咳……” 冯老先生又是一声叹息,仰头喝了口酒,示意林嫣如去将房门带上,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当年在太行天路,江三公子是中了那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以至丹田焚毁,周身筋脉尽断,五脏六腑眼看就要化为一滩血水,原是神仙也难救治的必死之伤。 老朽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当时就算是那陆老儿在场,用他的金针使尽浑身解数,最多只能替你续命一月;若是遇到龚正那小子,虽没太大本事,家里的灵丹妙药倒是不少,若肯都给你服下,或许能够吊几天的命;至于那沽名钓誉的皇甫庸医,不提也罢。反正公子当时的情形,纵是当今世上所谓的三大名医齐至,也是白搭!”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得意,又喝了口烧酒,继续说道:“然而【鬼郎中】的手段,又岂是他们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想到的?须知公子当时的状况,说到底便是被对方的劲力侵入体内,以至身躯受损,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既然如此,那么老朽若是能够保住你的这副身躯,岂不就能保住你这条性命了? 所以老朽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当机立断,将身上带着的【鹤顶红】剧毒喂公子服下。话说这鹤顶红虽是致死毒药,却能令中毒之人四肢百骸逐渐僵硬,尸体坚如木石。也便是说,老朽是借【鹤顶红】之毒的这一功效,成功护住了你这副即将损毁的残躯。 与此同时,老朽又用【乌头】、【蚀心散】和【断肠草】这三味毒药,牵制住【鹤顶红】的毒性,让你不至毒发身亡。事后更是以【鹤顶红】为主,结合七种剧毒和十一种草药为辅,专门为你炼制了一瓶药丸,每隔三个月服用一粒,勉强护住你的身子,这才能让公子的这条性命残存至今。” 他这一长串解释,不但是在回顾当年的情形,其实也是在向南宫珏解释江浊浪的情况。 南宫珏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位江三公子的血竟是黑色,原来是靠着这位【沧溟鬼医】炼制出毒药续命,以至常年身中剧毒。其间辛酸痛楚,自然可想而知。 只听冯老先生又说道:“按照老朽这般治法,虽不能令公子完好如初,但续上年性命,倒是问题不大。 谁知此番重逢,你一是曾与人动手,损耗了体内残存的元气;二是近日里服药过量,以至体内剧毒加重;最后再加上胸前这足以致命的一掌,已然打破了体内伤势与毒性之间微妙的平衡。 所以纵是老朽绞尽脑汁,也已无力回天。而今能将你胸前的掌伤治好,并且废掉你残存的一丝功力,重新维持你体内伤势与毒性之间的平衡,已属不易。只怕……只怕江三公子要赶紧安排自己的后事了,最多……最多也就十天半月的事。” 说罢,冯老先生扭过头去,“咕咚咕咚”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听完冯老先生这话,南宫珏心中一痛,只觉万念俱灰。 反倒是床上的江浊浪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轻声安慰道:“无妨……在下本是……必死之人。正所谓久病成医……自己的身子,自是……自是心中有数……此番有劳……咳咳……有劳鬼医前辈费心了……” 不料那冯老先生突然回过头来,沉声怒道:“江浊浪,三年前老朽便已告诉过你,你的这副身躯,是决计没的治了!真要想活命,恐怕便只有传说中上古蜀王鱼凫那【血魔重生】之法,你却不以为然。如今你落到这般地步,就算再想寻得此法修炼,也已经来不及了!” 南宫珏一愣,急忙追问道:“什么【血魔重生】之法?” 冯老先生还没来得及解释,江浊浪已摇头叹道:“前辈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本是孤儿,幸得家师……抚养成人,一生并无……兄弟子嗣……况且……凡人生死有命,又岂能……夺人性命以自救?而且……而且还得是血脉至亲……” 冯老先生见他还是这般态度,不禁冷哼一声,说道:“随你的便!反正就算你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南宫珏却不肯死心,再次问道:“还请鬼医前辈明言,这【血魔重生】之法,究竟要如何才能救治这位江三先生?” 冯老先生正在气头上,当即破口骂道:“是你没听明白,还是你老子我没说明白?这法子已经迟了,救不了他了!” 说罢,他一口喝干坛中烧酒,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又沉声说道:“不过以江三公子目前的情况,只要肯舍弃这副千疮百孔的残躯,或许还有两个法子可以让你活下去。” 第13章 临终求古籍 听到冯老先生这话,南宫珏有一次重燃希望,急忙声追问。 冯老先生却望向床上的江浊浪,淡淡地说道:“其实老朽的这两个法子,或许江三公子也该知道。” 江浊浪沉默不语。 南宫珏已问道:“还请前辈不吝指点。” 冯老先生这才说道:“老朽早已说过,公子的这副残躯,是无论如何也没得治了。要想活命,便只能舍掉自己这副身子! 所以这第一个法子,便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疆一国。据说当地有一门神奇的秘术,能够将人的身躯嫁接于花草树木之上,从而与草木融为一体,共生同寿。其道理便像是藏地特有的【冬虫夏草】。如此一来,其人身躯虽寄生于草木之上,神识却能得以留存,说不定还能说话写字。 然而要想寻得此法救治,公子便得在剩下的这十天半月里,及时抵达数千里之外的南疆一国,还要找到当地懂得这一秘术之人,说服他们为你医治。思来想去,可谓难如登天。” 这话一出,几乎颠覆了南宫珏的认知 ——试问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岂能与花草树木融为一体? 若非是从这位大名鼎鼎的【沧溟鬼医】口中说出,他定会以为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然而对于冯老先生提出的这一办法,江浊浪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摇头说道:“在下与南疆一国……并无渊源……况且……此间还有些事要做……恐怕无法……远赴南疆之地……” 冯老先生微微一笑,又压低声音说道:“那便只有第二个法子了。话说本朝曾经有位【黑衣宰相】,想必江三公子是知道的?” 听到这一名号,莫说是江浊浪,就连南宫珏也知道,脱口问道:“前辈是说那位以文臣之身入祖庙、位列三朝帝师的谋国妖僧?” 冯老先生点头说道:“正是。” 然后他侃侃道来: “传说这位【黑衣宰相】有一门神通,能够化身千万、无处不在。 深究其道,则是以近乎催眠之类的手段,将自己的全部心智和神识强行灌入他人脑中,从而取代对方原有的心智和神识,使其变成另一个自己。 说得简单些,便是江三公子的身躯虽然不能用了,但可以将他的全部心智和神识,通过催眠的手段,强行灌入别人脑中——例如灌入南宫少侠的脑中,同时抹去南宫少侠原本的心智和神识,最终让你变成一个全新的江三公子。 如此一来,原本的江三公子依然会死,但他的心智和神识,却能在南宫少侠的身躯里存活;又或者说是,将南宫少侠变成一个新的江三公子,继续替他活着。” 南宫珏花了好长时间,才理清楚冯老先生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世人常说的“借尸还魂”,或者是“鬼上身”? 对此,南宫珏除了惊骇之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此事,更不知应当如何接话。 江浊浪这回也没有接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只听冯老先生问道:“据说尊师少保大人年轻之时,曾有幸得到过这位【黑衣宰相】的提点。不知他老人家的这门神通,可有在少保大人手中流传下来?” 江浊浪这才轻咳几声,缓缓说道:“前辈此言……在下却是……首次听说……” 冯老先生“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说道:“老朽听说少保大人早在获罪之前,便将生平所学录书一部,名曰【反掌录】,可惜最后却只来得及完成半部。 试想昔日那位【黑衣宰相】若是留有传人,恐怕当今世上,便只有少保一人有此资格。倘若果真如此,想必少保大人也不忍心任由这门神通失传,说不定便抄录在了那半部【反掌录】之中。” 江浊浪沉默不语,目光却已投向南宫珏。 南宫珏心中一凛,立刻有些警觉 ——难道这位冯老先生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从江浊浪口中套出那半部【反掌录】的事? 想到这里,他当即接口说道:“少保大人并未留下什么书册,世上也没有什么【反掌录】。江三公子身为少保大人的亲传弟子,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江湖上的种种传言,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他这话出口,床上的江浊浪便顺势带开话题,说道:“多谢南宫少侠……这一路的护送……不知可有看到……小雨她们?” 那冯老先生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当即笑道:“我厨房里再找壶酒,你们且聊着!”说罢,径直离开了屋子。 南宫珏这才上前说道:“自山谷中那一场恶战后,这几日我星夜兼程,终于在昨晚抵达庐州府的这间【如云客栈】,却并未见到小雨她和开欣她们,反倒撞见此间的另一桩麻烦事,却是说来话长了。 我也询问过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他们已经在此住了好些日子,却并未见到有这么两名女子前来投栈。想来她们应当还未赶到。” 江浊浪缓缓点头,闭目沉思道:“当日湖州城外一别,我虽引开了……谢王孙和慕容无猜这两大强敌,然则……湖州城里的各方势力,却也……不容小觑。看来小雨她们……是遇到了一些麻烦,这才耽误了行程,会比我们晚到几日……” 说罢,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已落到南宫珏后面的林嫣如身上,随即问道:“这位……姑娘是?” 后面的林嫣如一直没有说话,眼见江浊浪突然问到自己头上,难免有些紧张,低声回答道:“小女子……姓林,是……是……” 南宫珏已替她回答道:“这位林嫣如林姑娘,是我当日在谢王孙席间救下的良家女子。这一路上随我们同行,都是她在照顾你。” 江浊浪这才释然,致谢道:“有劳林姑娘……照料……当日盛宴之中,在下……迫于无奈,不得已只能以琴声伤人……以至……死伤无数。冒犯之处,还请……还请姑娘见谅……” 林嫣如听得一愣,语无伦次地说道:“没……没有……” 南宫珏见状,急忙又替她解围,问道:“如今江先生既然已经醒了,那么接下来应当如何安排,还请先生定夺。” 却见江浊浪沉默许久,这才叹道:“我也不知……” 他让南宫珏倒来一碗水,努力喝了两口,这才喘息着说道:“其实……早在湖州城外,我便已有必死之心……却侥幸留下半条性命……原是想……在临死之前……最后再见开欣一面……” 说到这里,他努力调匀呼吸,继续说道:“所以对我而言……眼下除了……留在此间……继续等候,再无其他选择…… 至于南宫少侠,若是……若是另有安排,大可自行离去……” 这话一出,南宫珏顿时一愣,随即冷冷说道:“要我离开,倒也可以。便请江先生将那五十两银子的尾款结算给我。” 这回却轮到江浊浪一愣,缓缓说道:“你应当知道……银票……都在开欣身上……” 南宫珏正色说道:“那便没办法了——在结清尾款之前,我不会离开。” 说罢,他也不和江浊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道:“江先生要继续留在此间等候,也该知道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否则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甚至被人剥去脸皮,未免有些冤枉。” 然后他便将客栈里发生的一切,从昨日黄昏时分的泸州城外开始,一直到那位赵侯爷带来关于【鬼帝】出事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床上的江浊浪。 讲到一半的时候,那冯老先生也重新抱着一坛烧酒回来,坐到一旁自饮自酌。 待到南宫珏全部讲完,江浊浪全程既没发问,也没接话。 接着,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迟疑着说道:“此间之事,既然……与我们无关,倒是不必深究……” 南宫珏再次问道:“所以你还是打算留在这里等她们?” 江浊浪又沉思良久,突然苦笑一声,叹道:“既是局中之人……又岂能说走便走……” 说罢,他转向冯老先生问道:“所以鬼医前辈……身在此间,也是为了那……李九四的藏宝?” 冯老先生此时已有五六分醉意,当即笑道:“江三公子应当知道,老朽这个【鬼郎中】生平治病救人,仅仅只是兴趣使然,也没赚过多少诊金,是以一直都很缺钱。 如今既然有这么一个藏宝的消息拿出来竞拍,难免叫人心生贪念,忍不住要过来凑凑热闹。倘若真有一笔天大的财富,老朽就算吃不到肉,嘿嘿,说不定也能跟着分一碗汤喝!” 江浊浪略一沉吟,随即说道:“方才听完南宫少侠的讲诉……此间发生之事,在下……差不多已能猜到原委……至于那所谓的李九四藏宝,更是一个流传了上百年的谎言……” 听到这话,冯老先生开始还不觉得怎样,但细细一品,顿时脸色微变,问道:“江三公子的意思是说,此间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你……你已经知道真相了?” 南宫珏也是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是说……你知道那杀人凶手是谁?” 江浊浪并不理会两人的询问,只是淡淡说道:“前辈……两番救我性命,在下无以为报……只能奉上一句……良言相劝…… 须知此间……既无肉吃,亦无汤喝……前辈若当真只是求财而来为了那……最好悬崖勒马、尽早抽身为上……” 然而冯老先生和南宫珏听他口风已露,哪肯就此善罢甘休? 只听冯老先生沉声说道:“世人皆知江三公子文武双全,未入江湖时,便已有计定暹罗、高丽二国之功,可谓【补天裂土】之国士,若非太行天路一战,日后成就未必便在尊师之下! 要说眼下客栈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之事,我们这些个粗人早已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倘若真有人能够洞悉玄机、查清真相,恐怕非江三公子不可!既然公子已成竹在胸,还请明言。” 南宫珏也劝道:“江先生若是知道凶手是谁,烦请告知于我。如此不仅是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也是阻止他再次行凶害人!” 谁知江浊浪还是不肯透露,只是说道:“在下将死之人,自己的事……尚且没能做完……又何必……去坏别人的好事……” 说罢,他突然剧烈咳嗽,口鼻中黑血齐出。 冯老先生急忙上前替他把脉,皱眉说道:“你重伤初醒,还需好生歇息……但在此之前,你且把话说清楚!” 江浊浪只是咳嗽,突然对南宫珏低声说道:“在下怕是……咳咳……怕是不行了……临终前……还有……咳咳……一件小事,要烦请少侠……替我去办……咳咳……” 冯老先生立刻喝骂道:“休要胡说!有老朽在此,三两天内,你决计死不了!” 南宫珏只得凑近问道:“何事?” 江浊浪边咳边说道:“有劳少侠……替在下……买一本……【道德经】回来……咳咳……” 这话一出,冯老先生和南宫珏都是一愣。 【道德经】? 南宫珏怕自己听错了,急忙追问道:“先生要我去买什么?” 江浊浪吃力地说道:“【道德经】……咳咳……道家祖师李耳的【道德经】……而且是要……唐时谷神子校刊的……那一版本……切记……不可买错……” 南宫珏愈发摸不着头脑,重复确认道:“江先生是说,要我出去替你买一本道家的【道德经】,而且是要……要唐朝的版本?” 江浊浪点头说道:“是唐时……谷神子……校刊的版本……咳咳……” 随后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用尽全力补充说道:“若是……买不到……那么……那么少侠就……就不必回来了……” 第14章 当剑易孤本 “【道德经】还能有什么版本,不就这样么?” “书都在此间,客官自行挑选便是。若是没挑到合适的,那便是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读书是为了明道,于微言间见大义,一味寻章摘句,未免落了下乘。客官有心求读【道德经】一书,原是好事,却何苦拘泥于版本区别?如此,可谓捡芝麻而弃西瓜也!” “小人就一卖书的,这【道德经】也没仔细读过,实在听不懂您的话。” “休要胡闹!世之【道德经】,皆以河上公录本为主,此外便是曹魏王弼刊版,已属罕见。老夫活了六十七年,也不曾听说还有什么谷神子版的!” “你到底是来买书的,还是来惹事的?” “谷神子?是着有【博异志】的那位唐人么?他与【道德经】有什么关系?” “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 南宫珏一口气跑了泸州城里的十几家间书店,也没买到什么“唐时谷神子版”的【道德经】,难免有些怀疑。 莫不是江浊浪病重垂危之际,一时说错了? 又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眼见南宫珏有些气馁,同行的林嫣如反倒来安慰于他,劝道:“南宫大哥,要么……我们再去城里的其他书店问问?” 南宫珏呆立半晌,只能继续去找书店。 话说江浊浪昨天夜里终于醒来,却提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然后便再次昏死过去。 对此,南宫珏和冯老先生知道他身负重伤、命在旦夕,竟不敢将他唤醒。 虽不知这位江三公子为何要在此刻买一本【道德经】回来,但想来应该自有他的道理。 况且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南宫珏的雇主。既然是雇主临终前提出的要求,南宫珏于情于理,也该满足他这最后一个愿望。 于是天还没亮,南宫珏就解下一匹拉车的马,准备前往庐州城里去买这本【道德经】。 不料林嫣如甚是胆小,说什么也不肯独自留在客栈里,一定要和南宫珏同去。 南宫珏无奈之下,只能将她一并带上。 因为林嫣如不会骑马,两人便共乘一骑,踏着黎明一路来到了庐州城里。 直到在城中的十几家书店接连碰壁,南宫珏才知道江浊浪提出的这一要求,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出难题 ——不就是一本随处可见的【道德经】,为什么一定要是什么谷神子版本的? 待到两人又在几家书店碰壁,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正午时分。 南宫珏便带着林嫣如在城里找了家面馆,要了两碗阳春面。 林嫣如却吃不下,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条,偷偷看着对面的南宫珏。 南宫珏三两口就把碗里的面吃完了,见她迟迟没有动筷,忍不住问道:“你不饿?” 林嫣如摇了摇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南宫大哥,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南宫珏问面摊老板加了一份面,回应道:“你说。” 林嫣如又犹豫许久,这才说道:“我虽然不懂江湖上的事,但是看那位受伤的江先生,好像有很多仇家。就连主人……就连那姓谢的也要取要他性命。而且昨天晚上听那位冯老先生说,江先生他……怕是……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南宫珏不明白她的意思,抬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林嫣如不由地垂下脑袋,轻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那位江先生看起来不像坏人,如今他弄成这个样子,客栈里又闹出了这么多条人命…… 我是想……江先生这次让南宫大哥出来替他买书,而且还是一本书店里买不到的书。这会不会是……是江先生故意找了借口,好让南宫大哥离开他,免得惹上麻烦?” 南宫珏不禁一愣,一筷子面条也停在半空中。 林嫣如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江浊浪确实说过,倘若买不到这本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自己就不用回去了。 难道当真只是他故意刁难,好让自己远离是非? 就在南宫珏沉思之时,林嫣如突然伸手,轻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左手,劝道:“南宫大哥,要不……我们就别再回去了!今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我真的不想再回那间客栈,我怕……” 南宫珏心中一荡,不禁望向对面的林嫣如,筷子上的面条纷纷滑落碗中,面汤溅得到处都是。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子: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秀发很黑很柔,肌肤很白很嫩,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之貌,却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的眼神里,依稀还有一种蒲苇般的坚韧,仿佛是她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望。 要知道南宫珏出生南宫世家,从小到大见过很多既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子。 甚至早在他十四岁年纪时,就有好几个祖母安排的“表妹”来家里相亲。无论样貌还是仪态,都在眼前这位林姑娘之上。 然而一向自诩为“不近女色”的南宫珏,竟在这一刻有些动心了。 只听林嫣如继续问道:“南宫大哥,我可以种花、织布、刺绣……还可以养鸡养鸭,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然后……然后……我们其实可以远离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的日子……” 听到林嫣如这番描述,南宫珏眼前甚至已浮现出了画面。 他显然有些犹豫…… 但是在最后一刻,他想到了两个字: 信义! 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拿人钱财,便要替人消灾。 这是他踏足江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替自己立下的规矩。 南宫珏从桌上抽回被林嫣如握住的左手,沉声说道:“在我和他的帐没有算清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顿了一顿,他又柔声说道:“你若是害怕,不想再跟着我们,我这里还有些银两。” 林嫣如显然有些失望,伴随着低头之时,一滴眼泪已悄悄掉落到了自己的那碗面里。 但是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问道:“南宫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是……要是我们一直买不到江先生要的那本书,那该怎么办?” 南宫珏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很快,两人从面摊出来,又继续去其他书店询问。 直到日头偏西,还是没有结果 ——庐州城里的所有书店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唐时谷神子版本的【道德经】,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谁知就在南宫珏都快打算放弃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转机。 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小书童主动找到了他们,问道:“请问是二位是要买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么?” 南宫珏惊喜之余,立刻回答道:“正是。” 书童便向二人做了揖,恭声说道:“二位客官且随我来。”然后当先带路。 南宫珏和林嫣如对望一眼,急忙紧跟其后,一路穿过庐州城里的大小街道。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书店里。 然而这家书店,南宫珏和林嫣如早上就已经来过了。 南宫珏甚至清楚地记得,书店老板当时很有礼貌地对自己说道:“书都在此间,客官自行挑选便是。若是没挑到合适的,那便是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现在,老板还是那位老板,态度依然很有礼貌,说道:“看来二位客官的缘分已经到了。” 南宫珏不明白。 带路的小书童已解释说道:“说来也是二位客官的运气好,今日午间,我家主人——也便是这家书店的东家,恰巧过来喝茶。他听说你们正在四处求购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不禁有些诧异,这才令我将二位客官请来。” 说罢,他见南宫珏还是不太明白,又笑道:“客官要买的谷神子校刊版【道德经】,其实并非流传于世的通行本,而是唐时走位谷神子先生,在拜读【道德经】后,结合自己的见解,加以批注重新校刊的版本,总共也只印了百十来本,只在朋友间传阅。是以世间读书之人,往往不知还有这么一版【道德经】。 而在我家主人的藏书里,正好便收藏了这么一本【道德经】,其内容虽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但好歹是唐时古籍,恐怕已是当间孤本。 对此我家主人说了,二位客官既知此书,想必也是博学之士,若是真心求购,大可留下名号地址,待到我家主人有空时,必定携书登门拜访。” 南宫珏这才弄清了这本怪书的来龙去脉,不由地松下一口大气 ——看来江浊浪并未欺骗自己,世上果然有这么一版【道德经】。 可是对于书童的这一提议,他显然不太赞同,当即说道:“登门拜访就不必了。今日我前来买书,你家主人既然有这本书,若是愿意出售,双方一手给钱、一手给书便是。” 书童微微一愣,回答说道:“还请客官见谅,我家主人俗事缠身,今日未必有空。” 南宫珏坚持己见,说道:“无妨,我可以等——就在这里等。” 眼看对方摆出这副姿态,那书童倒是个聪明人,当即笑道:“既是如此,还请两位客官在此稍坐,容我前去回禀。” 于是南宫珏和林嫣如便在书店里等候,书店老板也奉上两盏春茶。 待到一盏茶喝到第三泡的时候,书童已经回来了,将一本包裹了好几层羊皮纸的古书递给南宫珏。 南宫珏解开羊皮纸,封面上是【道德经】三个古隶;翻开书页,里面除了经书原文,字里行间分明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他不禁问道:“这便是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 书童反问道:“书是客官自己要买的,莫非客官自己竟不认得?” 南宫珏沉吟半晌,径直问道:“多少钱?” 书童笑道:“我家主人说了,此书既是孤本,自然价值连城,非银钱所能估量。客官既知此书,已是有缘之人,我家主人便当交个朋友,半卖半送。一千两、两千两白银都行。” 南宫珏顿时愕然。 一旁的林嫣如也坐不住了,急忙接过书来翻阅,问道:“这……这区区一本书,如何要卖……一两千两银子?” 那书童察言观色,不禁笑道:“客官莫不是没带够银钱?那也无妨,我家主人说了,既然是交个朋友,钱多钱少并不重要,客官随缘便是。” 听到这话,南宫珏便伸手如怀,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银票的面额是五十两,正是这趟远行江浊浪支付给他的一半酬金。 书童顿时笑不出来了。 幸好南宫珏也察言观色,立刻又解下腰间长剑,连鞘放在桌上,问道:“你看这柄剑值多少钱?” 剑是慕容山庄当世高手慕容无猜的佩剑。虽未出鞘,但仅凭剑鞘上密布的珠玉,也知此剑极为珍贵 ——据那位钟南山罗金仙所言,这柄剑还有个名字,叫做【流光溢彩剑】。 书童显然是个识货之人,略一端详,脸上已重新露出笑容,说道:“客官既然有此诚意,那我便替主人做一回主。由谷神子校刊的这一【道德经】孤本,便请客官收好。” 说罢,他已伸手去取桌上的银票和宝剑。 可惜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却被南宫珏轻轻按住。 书童有些疑惑,不解地望向南宫珏。 南宫珏淡淡说道:“要么买,要么换。银票和剑,二选一。” 书童笑了。 显然,他到底是一个聪明人。 所以最后南宫珏就用慕容无猜的这柄【流光溢彩剑】,换到了江浊浪点明要买的这本【道德经】。 买卖很顺利,书童和书店老板既未留客,也未远送。 离开庐州城时,恰好又时黄昏时分,漫天残阳如血。 两人共乘一骑,南宫珏在后,林嫣如在前。远远望去,就像是南宫珏将她抱在了怀中。 望着西面那轮摇摇欲坠的红日,林嫣如还是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气做最后的尝试,凄然问道:“南宫大哥,我们可不可以……别回去了?” 南宫珏没有回答,脸上神情坚毅。 林嫣如低声说道:“我始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间可怕的客栈里,只怕……只怕还要发生命案。甚至就连那位江先生,说不定也……不能幸免…… 既然那位江先生本就活不了了……你又何必还要替他卖命?” 对此,南宫珏只能暗叹一声。 女孩子的想法,往往和男人不太一样 ——尤其是一诺千金、义无反顾的江湖男儿! 他还是没有回答,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态度: 南宫珏猛一挥鞭,胯下骏马顿时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往城外【如云客栈】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5章 辨尸见端倪 南宫珏和林嫣如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然黑尽。 客栈的众人也大都歇息下了,只有罗金仙和那位新来的赵侯爷主仆,还在一楼大堂谈笑风生,似乎心情甚好。 看到两人进来,罗金仙便招呼道:“小子,你今日不在,倒是错过了一件大事。” 南宫珏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难道又出了人命?” 罗金仙顿时“呸”了一声,说道:“胡说八道!今日一整天,客栈里都相安无事——哼,只怕本座之前的推测的没错,凶手便是那【穿肠剑客】。如今他一死,自然也就没了命案!” 对面的赵侯爷也接口说道:“倘若此间真有什么杀人凶手,赵某倒是想领教一二,否则此番千里迢迢,岂非太过无趣?” 说着,他伸手指向自家小童身边那口巨大的木匣,笑道:“赵某此来,特地从家中请出了这柄朝廷御赐的【紫金锤】,莫说区区蟊贼,纵然是诸天神佛,也要忌惮三分!话说这柄宝锤在赵某家中日夜供奉,少说也有十多年不曾沾染人血,早已是饥渴难耐,若是撞上那凶手,正好让它开个荤戒,哈哈哈!” 南宫珏这才松下一口大气,问罗金仙道:“那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罗金仙笑道:“方才太湖鬼门的人已经来过了,说最后一位买家明日上午便会抵达,届时便会开始竞拍。这便意味着此间之事,明日就会有个了解。至于你们二人,包括你们那位重伤垂死的朋友,太湖鬼门的人说了,既然来了,便请一并出席。”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禁望向大堂另一端停放着的九具尸体,沉吟道:“太湖鬼门的人来了?那这一连串的凶杀,他们又作何解释?” 罗金仙冷笑一声,说道:“他们未作解释。只说等明日竞拍结束之后,一切自然会有分晓。” 南宫珏沉吟不语,心中却泛起阵阵担忧。 虽说太湖鬼门此番公开拍卖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包括此间接连发生的一连串命案,本是与自己一行人全无关系,但事到如今,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位江三公子,恐怕已是身在局中,无法置身事外了。 况且明日的这场竞拍,究竟只是一场真金白银的买卖,还是太湖鬼门另有所图,如今谁也说不清楚。倘若这当中真有什么阴谋诡计,己方三人岂非无端受牵连? 所以当下最好的选择,还是要想方设法离开这间客栈,远离太湖鬼门和这一众买家的是非。 但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那便是已方一行四人当日在湖州城外约好,是要在这间【如云客栈】碰头,小雨和开欣却至今没有出现,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所以要是自己和江浊浪刚一离开,小雨和开欣却碰巧赶到,岂不是失之交臂?况且眼下朝野双方都在搜寻“少保遗孤”和什么【反掌录】,试问如此凶险的局势下,己方这一行四人不在此处会合,还能去哪里碰头? 抱着这许多担忧,南宫珏便不再理会大堂里的罗金仙和赵侯爷主仆,招呼林嫣如径直上楼,先把这本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交给江浊浪,看看这位江三公子到底是何安排。 然而就在他上楼的时候,大堂里的罗金仙突然又说道:“话说那个小捕快,眼下已经疯了,你躲着些!” 南宫珏一时没听懂,问道:“什么?” 罗金仙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他那相好的不见了,至今也没找到。” 南宫珏恍然大悟,知道罗金仙说的是那黄山派的许念卿失踪,导致同来的捕快小光惊慌失措,当即应答一声,带林嫣如来到【沧冥鬼医】冯老先生的房间。 不料敲开冯老先生的房门,却见那位江南富商白老太爷也在房里,正和冯老先生喝着闷酒,床上则是依然昏迷未醒的江浊浪。 南宫珏询问缘由,那白老太爷便苦笑道:“与我同屋那姓项的小捕快,就是那什么不要命的小光,今日为了寻找那位失踪的许姑娘,几乎把整间客栈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还非要求着我们帮他一起找,到头来却什么结果也没有。老夫实在没法和他同住一屋了,只好过来找鬼郎中喝酒。” 南宫珏默然无语 ——如今太湖鬼门的人既已通知了明日竞拍,届时自然会有交代,这些个位买家身在其中,都已坦然接受,自己这个外人自是不必多言。 当下他便去床边,轻声唤醒床上的江浊浪。 过了半晌,江浊浪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迷茫的神情中满是痛苦。待到看清眼前的南宫珏,他才将这一丝痛苦强压下去,低声问道:“是南宫少侠……如今是……是什么时辰了?” 南宫珏回答道:“应当刚过亥时。” 江浊浪应答一声,缓缓喘息着,不再言语。 南宫珏只得主动说道:“昨夜先生让我去买的【道德经】——唐时谷神子校刊版本的,眼下已经买到了。”说罢,他便从怀中递出那边包裹着好几层羊皮纸的古书。 听到这话,江浊浪却是微微一愣,也不伸手接书,而是反问道:“你……买到了?” 南宫珏沉声说道:“是。请先生过目。” 江浊浪默然半晌,这才用颤抖的手接过书来,却不打开翻阅,继续问道:“敢问……此书……是在何处买到的?” 南宫珏便将买书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江浊浪只是默默听着,既不接话,也不置可否。 最后南宫珏见江浊浪无言以对,只好再次问道:“敢问先生要这本【道德经】,不知有何用处?” 江浊浪缓缓摇头,随即将这本书放入怀中,至始至终都未翻阅,甚至连包裹的羊皮纸也不曾打开。 南宫珏见他这般举动,显是不愿解释。再想到自己和林嫣如这一整日的折腾,难免有些愤愤不平。 他正待追问这本【道德经】之事,谁知突然间却有人推门而出,招呼道:“是南宫少侠回来了?” 南宫珏转头一看,原来是那黄山衙门的捕快项晓光。不等他开口应答,同屋的冯老先生和白老太爷已是眉头大皱,纷纷说道:“我等都已经帮你掘地三尺,还是没找到你那位许姑娘,想必是她自行离开了。你又何苦没完没了地来找我们?” 果然,小光随口寒暄几句,便要让南宫珏帮他去找许念卿的下落。南宫珏见他面容憔悴,眼中尽是密布的血丝,不禁暗叹一声。 然而正如众人所言,许念卿的无端失踪,大家也已尽力找寻,却一直未有结果。似小光这般穷追不舍,众人无能为力之余,难免心中生厌。 于是南宫珏便婉言拒绝。不料小光却不依不饶,差点便要在屋子里闹腾起来。眼见这般光景,那冯老先生突然说道:“小捕快,话说床上的这位病公子,昨夜曾说此间之事他已经了然于胸,想必也该知道黄山派那丫头的下落。你真心要寻你那位相好,不妨求他去!”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是一愣,齐齐望向床上的江浊浪。 那小光愕然半晌,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发疯似地冲向江浊浪,却被南宫珏奋力拦住。他争执不过,情急之下,当场“噗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声泪俱下道:“烦请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替我指点一条明路,否则我……我也不活了,这便死在屋子里!” 江浊浪本已是将睡未睡,被他这一惊扰,不禁眉头微蹙,睁眼问道:“这位……朋友,何事至此?” 小光见他答话,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滔滔不绝道:“公子救我们一命……好教公子知晓,黄山派这位许念卿许姑娘,其实……其实与我早有婚约。便在今年年底,我俩便要拜堂成亲了……” 原来照小光所言,他和许念卿二人,本是黄山镇上的街坊邻居,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是无话不说的青梅竹马,双双约定非要闯出些名堂来。 于是许念卿便上了黄山派拜师学艺,十余年来寒暑不断,果然闯出了一个【落英女侠】的名头,不但在江湖上颇有侠名,也深得黄山派一众师长的器重。 而小光则是留在镇上照顾两家老小,凭借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凑巧被衙门里的师爷看上,先是让他做了个替衙门跑腿的小吏,随着差事越办越多、越办越好,前些年也转正成了编制里的一名捕快,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升。 眼见双方的日子都有了起色,于是两人私下合计,让家里出面定好了亲事,准备在今年年底完婚。哪知眼看好事将近,不久前小光却突然从一个判了斩刑的江洋大盗口中,得知了昔日李九四藏宝重现黄山浮丘峰的消息,以此告知许念卿,这才引来两人前来庐州府的这一趟行程。 说到这里,小光不禁望了在场众人一眼,叹道:“所以不敢欺瞒各位,其实当日那【穿肠剑客】说的不错,我与许姑娘来此,仅仅只是我们俩自己的意思,与黄山派的一众师长全无关系,更不是什么奉师命前来。 是……是许姑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打算偷偷前来查明整件事的真相,从而避免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上的那场血雨腥风重现,也是替派中立下一桩大功,以便成为其师【儒剑】陆长河的关门弟子,谁知……谁知最后竟是这般结果……” 听完小光这番解释,众人才知他二人前来此间的用意,果然并非是来竞拍消息的买家,想来也不该是这一连串凶杀案的凶手。 小光说完这些,又去恳求床上的江浊浪相助,帮他找到许念卿的下落,一个劲地说道:“只要公子肯帮我这个忙,小人这辈子……连同下辈子,哪怕是做牛牛马,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江浊浪如今伤病缠身,自己又有一大堆麻烦事,本不愿掺和旁人之事,但也经不住小光这般死缠烂打。 再加上白老太爷和冯老先生二人在旁一言不发,显然也想借小光这番纠缠,看看他是否果真知道此间这一连串事情的真相。 最后江浊浪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也罢……那位……那位许姑娘失踪的情形……烦请这位朋友,再详细说说……” 小光连连点头,急忙将客栈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和南宫珏昨夜说的倒是大同小异。 待到他讲完,江浊浪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道:“依在下之见,这位……衙门里的朋友,还是尽早离去为好……此间之事,非你所能应付…… 说罢,他不由地暗叹一声,摇头说道:“至于那位许姑娘……只怕已经……遇害了……” 听到江浊浪这一结论,众人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惊愕当场。随即又大是好奇江浊浪为何能笃定此事。 那小光呆立半晌,眼泪汩汩而出,随即再次跪倒在床前,愤然说道:“许念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她……她当真已经遇害,我也要将她的尸体寻回,落叶归根……恳请公子……告知原委!” 江浊浪却摇头说道:“既然……太湖鬼门已经露面,说……说明日自然会有……分晓……朋友又何必急于今夜这……这一时?” 小光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江浊浪,突然一个劲地磕起头来,任凭众人如何劝解,也不做理会。 南宫珏见状,只好反过来劝江浊浪道:“先生不愿节外生枝,自是情理之中。但如今话已至此,你也规劝这位项捕头尽快离去,不妨便指点一二,了却他的这桩心愿,否则他又如何肯走?” 听到这话,江浊浪沉吟许久,终于望向说话的南宫珏,吩咐道:“既是如此,便……烦请南宫少侠……陪这位衙门里的朋友,前去……前去辨认……昨日遇害的【欢喜行者】房中……那四具少女的尸体……” 第16章 片语解谜团 昨日遇害的【欢喜行者】房中,除了这位来自西域的【欢喜行者】本人,另外还有四名舞女,也同样遭到毒手,并且被人剥去脸皮。 如今这五具尸体,连同如意夫人、拂瓶道人、【穿肠剑客】和聋哑妇人的尸体,一并停放在大堂之中。 耳听江浊浪这话出口,众人震惊之余,难免有些不明所以。但小光寻找许念卿心切,一时不及细想,急忙冲下楼去盘查大堂里的这九具尸体。 屋里几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下来,和大堂里一脸茫然的罗金仙、赵侯爷主仆会合。待到简单向他们三人说明原委,便听尸体堆中的小光惨叫一声,凄然说道:“这是……这是念卿……当真是你?怎么……怎么会……” 众人连忙围上前去,只见小光抱着一具被剥去脸皮的女尸,几欲哭晕过去。观其服饰,正是昨日遇害的【欢喜行者】房中的舞女之一。 可想而知,便如江浊浪所言,小光此刻怀抱着的这具无脸女尸,正是那位失踪的黄山派【落英女侠】许念卿! 虽然尸体已经被人剥去脸皮,无法辨认样貌,但与她同来的这位项捕快,显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错自己青梅竹马的未过门妻子。 看到眼前这一结果,在场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试问昨日突然失踪的许念卿,如何竟成了【欢喜行者】房中的一名遇害舞女? 对此,众人非但当时没能想到,也一直没有仔细盘查这四具女尸,哪怕是此时此刻,也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事实。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江浊浪提议要来辨认这四具女尸,那么当中的玄机,自然还得去问这位江三公子才是。 于是除了抱着许念卿尸体哭泣的小光,其余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冯老先生房中,要听床上这个垂死之人的解释。 “诸位不必多虑,在下……并不知晓其中缘由……不过是……是以常理推测罢了……” 面对众人的质问,江浊浪一边喘息,一边淡淡地回答说道。 眼见满屋子的人还是不解,非要追问个究竟,江浊浪只得小心翼翼地呼吸几口,勉力说道:“客栈里的……这一连串凶杀,以诸位的本事……至今依然没有头绪,足见行凶之人……早有……精妙的设局…… 然则设局之道,首要便是……确保自身周全,不可置身于险地。尤其是……似这般潜藏在人群中悄然行凶……一但暴露,便是……前功尽弃,再无法往下推进,是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众人见他如此吃力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耐着性子听到此处,都有些按捺不住。那罗金仙当即打断问道:“阁下绕来绕去,究竟要说什么?” 只见江浊浪苦笑一声,说道:“在下一行人……本是……误打误撞,路过此地……原不想参与诸位的……买卖……同样,也不必开罪此间的设局之人……坏别人好事…… 只是眼下……事已至此,诸位一再逼问,在下不得已多嘴几句……其中难处,还请诸位……谅解……” 他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显然是说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不想招惹麻烦。 罗金仙知他担忧,当即沉声说道:“不管是你知道的还是你猜到的,只管说出来便是!天大的麻烦,有本座替你担着!” 话音落处,众人也相继附和,催促江浊浪往下说。 江浊浪沉吟半晌,终于咳嗽一声,叹道:“若是……在下要在此间……行凶杀人,要想不被大家怀疑……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自己变成一个死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莫名一凛,仿佛是眼前有一道闪电掠过。 可是光亮过处,一切却又重新陷入黑暗,思来想去,还是弄不明白。 过了半晌,只听床上的江浊浪突然反问道:“请教诸位……此番受邀前来,最先抵达此间的……可是那位……身受重伤的【欢喜行者】?” 众人不解其意,由那江南富商白老太爷回答道:“不是。最先来到此间的,是那位仙都派的如意夫人,然后才是西域的【欢喜行者】。在此之后,是老朽和那个不争气的保镖,比他们晚到了两日。接着依次是罗金仙、鬼郎中、拂瓶道人、许姑娘和项捕快。再有便是昨日刚到的赵侯爷主仆了。” 谁知江浊浪反而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原来如此……那么整件事……就更简单了……” 说罢,他又缓缓问道:“仙都派的如意夫人……在江湖上自然是响当当的人物……但不知在此之前,诸位当中……可有人认识……抑或是见过这位如意夫人?”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又是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后竟是南宫珏灵光一闪,率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早先遇害的那位如意夫人,或许并非如意夫人本人?” 众人这才听懂他的意思,一时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缓缓摇头。罗金仙随即说道:“有趣有趣!莫说是那如意夫人,即便是这间屋子里的各位,虽然早已久仰大名,但恐怕这也是头一回见面。 然而大家之前虽未见过这位如意夫人,当时却有黄山派的许念卿指认,说识得尸体后腰上的胎记,的确是如意夫人不假……” 他话还没说完,赵侯爷已开口打断道:“看来罗兄还没明白这位公子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你们见到的这个所谓的‘如意夫人’,或许从一开始便是假的 ——从你们来到这间客栈开始,包括那位许姑娘指认的胎记,从头到尾只是一个赝品而已。而那具尸体,也并非真正的如意夫人!” 说到这里,他不禁看向床上的江浊浪,问道:“阁下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在下……什么都没说……是赵侯爷说的……” 赵侯爷顿时心中雪亮,当即微微一笑,向在场众人解释说道:“赵某已经明白这位公子的意思了。客栈里的这一连串命案,凶手十有八九便是最先抵达此间的那位如意夫人。但是各位见到的‘如意夫人’,也便是楼下那具无脸女尸,其实并非真正的如意夫人,仅仅只是一个替死鬼罢了。 如此一来,因为大伙都认定如意夫人已经遇害,自然不会再怀疑到一个死人头上。而这也方便了她潜藏在暗处继续行事,不断行凶杀人!” 听到这话,罗金仙忍不住冷笑两声,说道:“荒谬!凶手以假死的方法洗脱嫌疑,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凶手为何偏偏是那如意夫人?为何不是拂瓶道人、【欢喜行者】和那【穿肠剑客】?” 一旁白老太爷接过话头,沉吟道:“老朽应当也听懂了。因为凶手诈死之后,其名虽除,其人犹在,还要继续混在我们当中才行。以此观之,拂瓶道人、【欢喜行者】和【穿肠剑客】都办不到,因为他们无处可藏。但如意夫人却不一样,只有她能够以女子之身躲进那【欢喜行者】的房中,假扮成那四名舞女之一,从而瞒过我们的眼睛。” 赵侯爷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这也解释了许姑娘为何无端失踪,尸体却在那四名舞女之中。因为那凶手——也便是如意夫人——就潜藏在那四名舞女当中,所以昨日在杀害【欢喜行者】和房中另外三名舞女后,为了凑足四具女尸,这才杀害了黄山派的许姑娘,以免我们看出破绽,好让她趁机溜走,逃之夭夭!” 说到这里,众人已随着赵侯爷的目光,齐齐望向昨日与许念卿同屋的林嫣如。依然是那罗金仙率先发难,问道:“昨日本座查房之时,许姑娘分明在你房中,还曾开口应答。随后大伙便看到遇害的【欢喜行者】和他房中的四具女尸。若说当时这四具女尸之中便有许姑娘,那么在你房中开口应答的,又是何人?” 林嫣如见众人来势汹汹,惊惧之下,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一时竟达不上话。 南宫珏听到此处,再结合众人的讲述,也已基本理清了江浊浪的这番推测,简单来说便是: 行凶之人,乃是那位早已“遇害”的如意夫人。 首先是,这位如意夫人找了个替死鬼,用她的身份出现在客栈里,与众人相见结识。 接着便是前天夜里,她先去拂瓶道人的房里,出其不意地将其杀害,然后又将假冒她的替死鬼一并杀死,高挂于客栈大堂的横梁下,也便是自己刚来投栈时见到的那一幕。 至于自己当时在黑暗中见到的那张烂脸,其实才是真正的如意夫人,只是带了一张恐怖的人皮面具而已,也是前天夜里这两起命案的真凶。 随后这位如意夫人便躲去了【欢喜行者】房中,伪装成四名舞女中的一人,轻松躲过了众人的盘查。 最后则是昨天下午,这位如意夫人先是杀害了【欢喜行者】和他屋里的另外三名舞女,然后偷偷掳走许念卿一并杀害,将她的尸体留在了【欢喜行者】房中凑数。 此后,她还去往罗金仙和小光的窗外暗施迷药,却被罗金仙撞破,慌乱中还落下了脸上的面具。情急之下,只好躲去了许念卿房中,假装许念卿的声音骗开众人。 待到后面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穿肠剑客】或者新来的赵侯爷身上时,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离开客栈,从头到尾不曾留下丝毫踪迹。 倘若真相果真如此,那么这整个布局可谓是天衣无缝,而且也是这一连串神秘凶杀案唯一合理的解释。 但这当中却有一个问题 ——凶手从许念卿的房中将她掳走并且杀害,后面又躲到许念卿房中假装她的声音骗开众人。这一连串举动,与许念卿同屋的林嫣如难道毫不知情? 而这也是众人此刻逼问林嫣如的原因。 对此,林嫣如只能一个劲地摇头,泣声解释道:“我……我真不知道,我睡的很沉,就算许姑娘曾经出去过,我……我也不知道的…… 至于昨日出门前,许姑娘确实还在房里,也亲口说了梳洗一番就会出来。只不过……只不过许姑娘将床让给了我,自己取了床被子在屋角歇息,当时她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我……我也没注意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林嫣如当时并未看清裹在被子里的“许念卿”,看来那凶手不仅假冒许念卿骗过了屋外众人,就连同屋的林嫣如也给她瞒过了。 那罗金仙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继续逼问林嫣如。南宫珏当即挺身而出,说道:“这位林姑娘是我带来的,本就与你们的买卖全无关系,又怎会与那凶手有什么瓜葛?她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白老太爷也劝道:“这小丫头全然不会武功,以如意夫人的本事,要想瞒着她进出房间,岂非轻而易举?” 顿了一顿,他又正色说道:“相比起来,老朽真正奇怪的,却是那位【欢喜行者】。 因为按照这一推论,凶案发生之前,那【欢喜行者】房中原本便有四名舞女;凶案发生之后,我们前天夜里在【欢喜行者】房中见到的,同样也是四名舞女。由此可见,此刻楼下那具‘如意夫人’的尸体,应当是原本那四名舞女的其中之一,如此才能让如意夫人顶替这名舞女,继续保持四人之数。 可是如此一来,若说如意夫人能瞒过这小姑娘,在她眼皮底下假冒黄山派的许姑娘,倒还勉强说得过去。但那【欢喜行者】是何等人物?其修为未必便在【西江月】上众人之下,又岂是如意夫人所能糊弄的? 所以这一推论若是成立,唯一的解释便是,如意夫人与那【欢喜行者】本就是同谋,其目的多半是要扫除我们这些参加竞拍的对手。然则最后【欢喜行者】分明也遇害了,他的尸体可是万万不会有假,这又作何解释?” 听到白老太爷提出的这一疑问,众人苦思许久,竟是无法回答,不禁再次陷入迷茫。就连南宫珏这回也想不明白。 却听那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沧冥鬼医】冯老先生突然冷冷说道:“就算把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加在一起,也休想比得上老夫的这位病人!他方才不过是起了个头,便已点破其中关键,让你们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眼下既然还有想不通的地方,与其在这儿瞎猜,何不再去请教于他?”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惊醒,重新望向床上的江浊浪。 谁知就在大家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床上的江浊浪早已再次沉睡过去。直到冯老先生上前施针,他才慢慢转醒,重新回过神来。 待到众人将这一疑问向他提出,江浊浪实在推脱不过,终于暗叹一声,说道:“在下若是……没猜错的话,那位【欢喜行者】,只怕……只怕早已遇害多日了……否则,他的房间里……又何必……洒下……浓烈的花香……” 第17章 良夜风满楼 【欢喜行者】本是出身西域【欢喜宗】的顶尖人物。 据说其修为已直逼【西江月】上的一众高手,却因沉迷于男女之事,这才没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待到【沧冥鬼医】冯老先生亲自下场,仔细检查完【欢喜行者】那具枯瘦的尸身,又再一次证明了江浊浪的猜想。 “这老和尚早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周身经脉闭塞,全靠藏地草药压制伤势,最多只剩下一两成功力。 再验其死因,致命伤看似咽喉之处的利刃伤口,其实却只是障眼法。因为他早在六日之前,便已中毒身亡,到如今就连手指脚趾都开始腐烂发臭了。 按照他遇害的时间推断,只怕这老和尚刚到客栈不久,就已经遭到了毒手。后面的这几天时间里,这位足不出户的【欢喜行者】,不过是一具盘膝而坐的尸体罢了!” 得出这一结论,客栈里的众人同时陷入沉默,都是面色凝重。 一来是因为这【欢喜行者】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以至众人在他“生前”不敢细看;二来则是因为昨天下午事出突然,众人急着去和那【穿肠剑客】对质,来不及仔细检查他的尸身。 所以直到此刻,才终于被冯老先生查验出了【欢喜行者】早已身亡的这一秘密。 正如江浊浪所言,难怪他的房间里,一直有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原来却是要掩饰尸身的臭味。 再回想前天夜里众人去他房间询问时,这老和尚虽曾出声答话,却始终眼不抬、嘴不张,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动静。 当时大家还以为他是用了什么“腹语”之术,如今看来,只怕当时出声之人,根本就是他身旁的一名舞女,也便是混在当中的如意夫人。是她模仿了【欢喜行者】的声音,以此来和众人对话 ——而这也恰恰证明了昨天下午房间里传出的“许念卿”声音。 试问这位如意夫人连【欢喜行者】的声音都能模仿,又何况是同为女子的许念卿? 所以这么一来,整件事便能彻底解释清楚了: 最先抵达这间客栈的,是仙都派的如意夫人,然后是那【欢喜行者】。 而早在那个时候,如意夫人就已经毒害本就身受重伤的【欢喜行者】,并且还收服了他麾下的一众舞女,或威逼、或利诱,让这些舞女尽数听她号令。 接着,她让其中一名舞女用自己的身份出现,和客栈里的众人接触,自己则藏身于【欢喜行者】房中,模仿他的声音与众人交谈,从而掩盖【欢喜行者】已死的事实。 再往后,便是客栈里的这一连串凶杀案,包括那名用她身份出现的舞女,也成了她的替死鬼,以此来迷惑众人。 最后直到她用迷药对付罗金仙失手,又用黄山派的许念卿当了她的替死鬼,自己则伺机逃离了此地。 那么最后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如意夫人为何要设局杀害前来竞拍的这些买家? 如果仅仅是为了扫除其他买家,好让自己独得李九四藏宝的消息,那么伴随着她如今的逃离,又怎么才能从太湖鬼门的手里竞拍到这一消息? 莫非眼下客栈里的这些买家当中,其实还有如意夫人的同伙?而她的杀人动机,其实要帮助她的同伙独占鳌头? 显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就连江浊浪也回答不上,只是无奈地说道:“在下只能……依据常理……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至于其间因果,实不知晓……” 说完这话,任凭众人再如何追问,他也不做理会,兀自沉睡了过去。 于是在场众人又七嘴八舌讨论了许久,一直到三更将近,也没得出结论。 最后罗金仙便总结说道:“也罢,如今好歹已经知晓凶手的身份,也知道她害人的手段,大家也算松了一口气,再不必像之前那样提心吊胆。 然则言归正传,此番大伙齐聚于此,自然都是为了藏宝而来,不可因小失大。眼下卖家既已放出话来,说等明日最后一位买家抵达,便要开始竞拍,也会就此间之事给大家一个交代,那么大伙今夜不妨养精蓄锐,留点力气应付明日之事。”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狠狠说道:“至于那个杀人凶手,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就算太湖鬼门的人明日给不了我们交代,待到此间事了,本座也决计不会放过这个贱人!” 对此,众人只能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要想了断此间这一切,终究只能留给明日的这场竞拍。 随后大家便不再多言,按照昨夜的房间安排,各自回屋歇息,只等明日的到来。 南宫珏奔波一整日,早已是困意如山倒。但一想到又要与林嫣如同屋,难免有些惶恐,便让她先一步回屋歇息,自己稍后再来。 接着南宫珏便去往楼下大堂,看望那捕快小光。只见小光此时已止住了哭,只是默默坐在许念卿的尸体前,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宁静。 南宫珏心中好奇,开口劝道:“项捕快,如今既已……既已寻到了许姑娘,不妨这便带她回去。不然等明日太湖鬼门的人来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波折。” 却见小光缓缓摇头,冷冷说道:“此番前来,非但一无所获,还搭上了自己没过门的老婆。你叫我怎么回去?” 南宫珏微一愕然,不禁问道:“那你想怎样?” 听到这话,小光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的嘲笑,淡淡说道:“此间主事的卖家,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太湖鬼门;你们这一个个买家,更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一个衙门里的小捕快,又能怎样?” 南宫珏无言以对,心知他是因为许念卿之死受了刺激,倒也不与他计较。 小光见他不再说话,当下也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他突然站起身来,径直往楼上走去。 南宫珏急忙问道:“你去哪?” 小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是回屋睡觉。否则明天哪有精力和同你们周旋?” 望着小光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背影,南宫珏依稀能够体会到他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至少是想错了一件事情 ——本以为让江浊浪出手相助,替小光找到失踪的许念卿,便能了却他的这桩心事,从而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待到许念卿的尸体当真出现,试问这等杀妻之仇,作为一个男人,小光又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或许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许念卿的下落,反而能留有一丝令他活下去的期望…… 南宫珏在大堂中呆立许久,估摸着林嫣如已经睡下,这才长叹一声,起身回屋。 屋子里是一片漆黑,并未点亮烛火。 南宫珏没有点灯,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是摸黑来到桌前,准备像昨晚一样趴在桌上对付过去。 谁知黑暗中却有一个柔软的女子身躯贴了过来,径直钻进他的怀里。 来的自然是林嫣如 ——因为整间客栈里,除了楼下大堂里停放的六具女尸,此刻便只有林嫣如一个女孩子。 南宫珏一惊之下,立刻便要将她推开。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动手。 怀里的林嫣如紧紧抱着他,低声哭泣道:“南宫大哥……我……我好害怕……” 南宫珏只觉一颗心噗通直跳,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问道:“你……你怕什么?” 林嫣如将脸枕在他胸口,边哭边说道:“前天晚上,我虽然是和……是和那位许姑娘同屋,但是……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听了你们说的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有多可怕…… 南宫大哥,我真的不想留在这间客栈里了……他们刚才看我的眼神……我……你……带我走好不好? 虽然我不太懂你们江湖上的事,但也知道,明天……一定会有十分危险的事情发生……既然和我们没有关系,那我们就不要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南宫珏心中难免一软。 中午在庐州城里,林嫣如便已对自己提出过同样的要求,却被自己拒绝。 然而正所谓送佛送到西,救人就到底,自己从谢王孙的宴席中救出这名少女,原是应该护她周全。 可如今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带她同行至此,又将她置于险地,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更可怕的是,此间这般局势,倘若明日真有什么变故,莫说自己,即便是那位【西江月】上有名的江三公子,眼下也是自顾不暇,又哪有能力庇护她这个弱女子? 想到这里,南宫珏只能轻轻挣脱怀里的林嫣如,伸手摸出江浊浪预付给他的那张五十两银票 ——这已经是他身上全部的钱了。原本还有的几两碎银,早已在来时的路上花光。 他便将这张银票塞到林嫣如手里,低声说道:“明日之事,或许真有凶险,但我却不能走。趁着天还没亮,你自己赶紧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了。往后……往后便好好活下去。” 林嫣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哭泣。 南宫珏见她没有反应,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突然之间,黑暗中林嫣如娇软的身躯又再一次贴进自己怀里,轻柔的双唇更是径直吻上了自己的嘴。 南宫珏浑身巨震,只觉林嫣如的双唇之间,一股酥软的香甜扑鼻而来,整个人立刻僵直当场。 但理智却告诉他,这似乎有些不妥…… 所以南宫珏只能紧闭双唇,奋力抵抗。 林嫣如双唇微动,用含糊的声音说道:“大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在我心里,我……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不走,我又能去哪儿?” 说着,她用牙齿轻咬南宫珏的下唇。 南宫珏一痛之下,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又或者说,是他的身子再也不受意识的控制…… 良夜苦短,千金难换。 此时此刻,除了房间里的这番云雨,窗外也有阵阵微风吹起,灌入这间破旧的客栈,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第18章 群雄搏藏宝 日光照进屋子里的时候,南宫珏已是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时候适当的消耗,反而是一种滋补。 但此刻的他,却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床上的林嫣如。 这位林姑娘,一直想让自己带她离开这间客栈,甚至远离江湖上的这些是非纷争。 昨天,自己还可以义无反顾地拒绝她。 但如今的情形,分明已经不同了。 自己是否应该担负起一些责任? 就在南宫珏沉思的时候,床上的林嫣如也醒了,轻声问道:“南宫大哥,我们……我们今天,要下去吗?” 按照罗金仙的传话,太湖鬼门的人昨日已经有言在先,说南宫珏、林嫣如和江浊浪三人既然凑巧在此,那便务必要一并出席,参加今日的这场竞拍。 南宫珏沉思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此间之事,自己和那位江三公子已经躲不掉了。 但林嫣如这回却并未反对,只是轻声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与此同时,客栈外的旷野之中,一辆马车也已穿破清晨的薄雾,缓缓驶入这间荒弃的客栈。 待到南宫珏和林嫣如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双双从楼上下来,才发现大堂里已经摆开了阵仗 ——客栈里的所有的买家,如今都已到齐,各自搬开椅子,围坐成一个大圈,依次是: 终南山隐士罗金仙; 江南富商白老太爷; 【沧冥鬼医】冯老先生; 黄山镇捕快项晓光; hd赵侯爷; 赵侯爷身边那背着木匣的小童。 除了这六副老面孔,此刻的大堂之中,分明还多了两张新面孔。 其中一人,是一个粗布短衣的中年汉子,模样再是普通不过,随随便便就能从街上抓来十几个 ——但是可想而知,此人能够出现在这里,普通的外表之下,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人。 然而客栈里先到的一众买家,居然都不认识此人,只知道他叫【陈老板】,也是前来竞拍的买家,而且正是太湖鬼门一直等到今日的最后一名买家。 除了这位陈老板,另一张陌生的面孔,却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据说这位陈老板便是由他驾着马车载来的。 但是看到这个小乞丐,南宫珏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因为这不是一张陌生的脸,他居然认识这个小乞丐 ——前天傍晚,在庐州城的东门之外,正是这个小乞丐自告奋勇,替自己的马车带路,这才找到了这间【如云客栈】,而且还要走了自己身上最后一两银子。 这小乞丐为什么会出现在此间? 看到南宫珏脸上的疑惑,小乞丐却神色自若,坦然招呼道:“官人你好,又见面了!” 南宫珏心知这小乞丐绝不简单,当即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乞丐微微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官人别看小人年纪不大,其实却是太湖鬼门在这庐州城里的舵主,也是今日这场竞拍的主事之人。”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前天傍晚官人四处找人问路,非要前来此处。小人凑巧认识路,还能赚上一两银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南宫珏不禁愕然当场,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居然是太湖鬼门在此间的舵主,而且更是今日这场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竞拍的主持者? 对此,在座的其他买家却并未感到惊讶,显是早已知晓。 只听那白老太爷已向这小乞丐问道:“杨舵主,既然最后一位买家、也便是这位陈老板已经到场,客栈里的所有人也已来齐,请问今日的这场竞拍,是否可以开始了?” 被称为【杨舵主】的小乞丐却缓缓摇头,笑道:“老爷子莫要着急,此间的客人,眼下似乎还少了一位。” 在场众人不由地相互一看,立刻明白他说的是【沧冥鬼医】冯老先生房中那个垂死的病人 ——虽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但他昨天夜里仅凭只言片语,便解开了众人一直以来的疑惑,从而理清了此间这一连串凶杀案的来龙去脉,可见绝非等闲之辈。 冯老先生忍不住问道:“老夫那病人怕是没几天阳寿了,如今连床也下不了。此间之事,一定要他也到场么?” 小乞丐笑道:“小人昨日前来通知诸位时,便已说得清楚。今日这场竞拍,必须要客栈里所有的人到齐,方才可以开始。这是上面的意思,小人只能照办,所以烦请鬼医前辈将他一并请来。” 眼见对方的态度如此坚决,冯老先生只好叫上南宫珏,回自己房间里去找江浊浪,又费了好大工夫才将他唤醒。 听说楼下这场竞拍一定要让自己出席,江浊浪倒也不推辞,便让冯老先生和南宫珏将他搀扶下楼,颤颤巍巍地来到大堂之中。 如此一来,客栈里的所有人便已彻底到齐。 以罗金仙为首的一众买家,在椅子上围坐成一个大圈,南宫珏、林嫣如和江浊浪三人,则是在圈外的椅子上就坐。而在大堂的另一端,依旧停放着先前遇害的一众尸身,皆以白布掩盖,让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当下那自称太湖鬼门庐州城舵主的小乞丐,便起身来到一众买家围成的圈子当中,躬身行了个四方礼,说道:“倘若各位没有异议,那么我由太湖鬼门召开、今日这场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的竞拍,这便开始了。” 众人大都点头认可,但当中那罗金仙却冷笑一声,提高声音问道:“在此之前,阁下是否应当依照昨日所言,先把此间这一连串凶杀案解释清楚?” 听到他这一问,小乞丐当即回答说道:“我太湖鬼门既然是要打开门来做生意,自然要正大光明,凡事讲在明处。罗金仙有此提议,小人不敢隐瞒,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关于客栈里的这一连串凶杀案,方才各位已经和小人聊过,也说出了大家的猜想。现在小人便代表我太湖鬼门,给到各位一个交代 ——实不相瞒,各位的推测丝毫不差,此间行凶之人,正是那位如意夫人。至于其中的过程,也如同各位所料。”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哗然。 也便是说,昨夜江浊浪引导大家得出的这一番推测,果然便是事情的真相? 那小乞丐并不理会众人的吵闹,继续往下说道:“话说这位如意夫人,的确是仙都派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那位如意夫人不假。 但她同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鬼门七杀】之一的【巧手毒妇】。 至于她此番潜伏在客栈里接连行凶之举,小人不敢隐瞒,自然是本门的授意,奉了我太湖鬼门的门主之令。” 他这话出口,显然比之前那句话更令人震惊。 眼见对方毫不避讳,径直认下了行凶杀人的罪行,在座众人惊骇之余,大都离席而起,暗自戒备。 只听那白老太爷扬声问道:“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太湖鬼门将我等诓骗至此,便是要将我等逐一杀害?” 那小乞丐却不动声色,回答说道:“老爷子稍安勿躁,且听小人细细道来。” 说罢,他提高音量压下众人的吵闹,正色说道:“我太湖鬼门此番公开出售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其目的自然是要赚钱。所以若有买家诚心前来求购,本门自是倒履相迎,唯恐接待不周,又怎会存有加害之心?” 他随即望向白老太爷,笑道:“就好比白老爷子,放眼整个江南地界,老爷子的财力与口碑,都是首屈一指,无疑是一位优质的买家。所以本门非但不敢对老爷子有丝毫不敬,还叮嘱这些年来一直潜藏于贵府的【穿肠独刺】贴身庇护。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白老太爷顿时一愣,不知应当如何接话。 随后那小乞丐的脸色又突然一寒,沉声说道:“然而对于那些并非诚心前来求购的买家,甚至是心存不轨、意欲浑水摸鱼之人,我太湖鬼门自是容他不得,更不可能让这些人坏了各位买家的兴致!” 说着,他已冷眼望向那捕快小光,冷笑道:“项捕头,你说是也不是?” 小光今日始终一言未发,听到这一问,额上已是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问道:“所以我和许姑娘二人并非你们的买家,你们便要下手杀害?” 小乞丐冷冷说道:“阁下这话可不是废话么?我太湖鬼门打开门来做生意,你们既然不买,岂非存心前来捣乱?黄山派那女子,自然是死有余辜,至于项捕快你,嘿嘿……说起来却是与你同屋的罗金仙救了你一命。” 小光直气得浑身发抖,一口牙咬得啪啪乱响,却又不敢动作。一旁的罗金仙已厉声喝问道:“荒谬至极!按照阁下的说法,本座这个早已交了白银五千两作为订金的买家,难道还不是诚心要来购买?本座如何便也成了你们要杀害的对象?” 小乞丐急忙笑道:“罗金仙莫要着急,阁下好歹是修道之人,火气倒是不小。话说阁下之事,倒是有些复杂,且容小人稍后再作解释。在此先要向各位买家解释的,却是他们二人——” 说着,他伸手指向大堂旁边的一众尸体,缓缓说道:“先说这位【欢喜行者】,想必各位已经从赵侯爷口中得知,早在本门夺得李九四藏宝这一消息之前,这位大师其实便已经参加过一轮争夺了,还因此受伤不轻。 待到本门夺得这一消息之后,这位大师却还是不肯死心,听说本门要将这一消息公开竞拍,又不辞千里之远,带伤赶到此处。只可惜据本门所知,这位【欢喜行者】身上既无银钱,也不是诚心要来购买,而是另有所图。 对此,想必各位也曾听到传言,说我鬼门之主虽是当今武林不世出的高手,却因之前争夺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受了点伤,以至不能亲自出席今日这场竞拍。而这位【欢喜行者】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打算伺机而动,在暗中巧取豪夺。 正因如此,本门自然容他不下。所以一开始便让【巧手毒妇】——也便是仙都派的如意夫人——将其毒杀。否则待到他养好伤恢复功力,只怕在座各位加在一起,也不是这老和尚的对手。” 然后他又解释拂瓶道人之死,这回却说的异常简短,笑道:“再说这位拂瓶道人,虽在江湖上颇有侠名,却是个出了名的破落户,哪有什么银钱?至于他此番来此,却是因为其师祖曾在百余年前的黄山浮丘峰一役中遇害,所以想来查个究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本门自然也容他不得。” 说到这里,客栈里所有遇害之人,其原因就已经解释清楚了: 首先是【欢喜行者】和他带来的四名舞女,因为并非诚心前来购买,所以被太湖鬼门毒杀; 然后是拂瓶道人,同样也不是什么买家,而是前来探查师祖当年遇害一事,所以遭到了毒手; 接着是如意夫人,其实她并未身亡,而且还是太湖鬼门派出的杀手【巧手毒妇】。至于她留下的尸体,不过是【欢喜行者】手下的一名舞女而已; 还有就是白老太爷的那名保镖【穿肠剑客】,虽然并非杀人凶手,乃是被众人冤枉至死,但因为他原本便是太湖鬼门的人,倒也不算太过冤枉。 至于被罗金仙一掌拍死的那个聋哑妇人,确实只是太湖鬼门安排在此的一名奴仆,无关大局。 最后是黄山派许念卿之死,除了是被如意夫人当成了替死鬼,同时也因为这位【落英女侠】并非真正的买家,而是来替黄山派探查李九四藏宝的真假; 而与许念卿同来的捕快项晓光,原本也是死路一条,却被同屋的罗金仙及时察觉到窗外的迷药,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一直活到现在。 那么如今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按照罗金仙的说法,他受邀前来参加这次竞拍,而且已经提前支付了五千两白银作为订金,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优质买家。 可是太湖鬼门的人,为何还要向他下手? 这也是罗金仙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当即问道:“很好!杨舵主既然肯直言相告,足见太湖鬼门还算敞亮。那么敢问杨舵主,贵帮意欲谋害本座的理由,现在是否可以告知了?” 不料那小乞丐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不能。” 罗金仙微微一愣,正待发作,那小乞丐已解释说道:“罗金仙既已等了许久,又何妨再等上片刻?因为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只能等今日的这场竞拍开始才行。” 说罢,他依次扫视了在场众人一通,扬声问道:“倘若各位没有其他问题,那么便请各自就坐,小人这便要开始今日这场关于李九四藏宝消息的竞拍了!” 第19章 惊天反掌录 听到小乞丐这话,大堂里的众人再无异议,纷纷点头认可。 那罗金仙愕然半晌,最后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嘴。 南宫珏看到这里,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想不到客栈里这一连串神秘的凶杀案,到头来竟是太湖鬼门的布局,目的则是要铲除那些并非诚心前来竞拍的买家。其手段之毒辣,用心之险恶,果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但是不管怎样,伴随着谜团层层解开,一直笼罩在这间客栈里的阴云,也已不复存在 ——既然太湖鬼门摆明了态度,这一切只是为了拍卖李九四藏宝的消息,从而赚钱获利,那么想来后面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想到这里,南宫珏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身旁的江浊浪。 只见椅子上的江浊浪气色极差,本就削瘦的脸颊,如今更是深深凹陷了下去。伴随着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从咽喉到胸腹,都有异响牵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南宫珏心中一阵黯然,忍不住问道:“你……不打紧?” 江浊浪只是勉力一笑,并不言语。 南宫珏只能暗叹一声,竟不忍细看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模样,只能转过头去,看场中那小乞丐主持的这场竞拍。 话说被称为【杨舵主】的这个小乞丐,倒并未急着让在座的各位买家出价,而是从头讲述起了这李九四藏宝的来历。 而他说的内容,倒是和黄山派许念卿之前的讲述大同小异,乃是前朝末年反抗异族暴政的义军首领李九四留下的一笔宝藏,据说就藏在黄山的浮丘峰上。 然后他又讲述了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上的那场浩劫,数百人尽数毙命,为首的十余名高手,尸体更是被人剥去脸皮,至今依然是武林中的一桩悬案。但那所谓的李九四藏宝,却一直没有被人找到。 对于这段往事,在座众人自然知晓,都听得索然无味。最后那罗金仙按捺不住,率先开口打断,问道:“当年浮丘峰上的十余名高手被人剥去脸皮,此番你太湖鬼门行凶杀人,同样也是将死者的脸皮剥去,不知是何缘故?” 小乞丐倒是有问必答,当即回答道:“不敢隐瞒各位,本门的这位【巧手毒妇】之所以如此行事,一来是想借当年黄山浮丘峰上的往事,将行凶之事引向鬼神之说,以此作为震慑。二来则是便于偷梁换柱,以假死之计瞒过各位,免得大家从尸体上看出端倪。” 在座的赵侯爷并未经历这一连串的凶杀,自然对此不敢兴趣,忍不住催促道:“大伙齐聚于此,可不是来听故事的,啰啰嗦嗦作甚?赶紧进入今日的正题!” 小乞丐连忙应答一声,恭声说道:“赵侯爷教训的是,是小人太过啰嗦了些。只不过今日的这场竞拍,既然是以李九四藏宝的消息为名,小人难免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明白,也好给各位买家一个交代。” 说罢,他便不再绕圈子,依次凝视在座众人,沉声说道:“实不相瞒,本门前些日子夺得的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也便是今日要拿来竞拍的物件,其实说到底只有一句话 ——那便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李九四藏宝,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之事,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罢了!” 这话一出,无疑是一道惊雷炸响当场。 那白老太爷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罗金仙更是径直跳了起来,厉声喝问道:“你……你是说李九四藏宝……是假的?” 小乞丐郑重地点了点头,叹道:“说来惭愧,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我太湖鬼门这次也是上了诸葛阴阳那厮的当,栽了一个大跟头。不但折因此损了十万两白银,就连门主他老人家也在这场争斗中受伤不轻,谁知最后得到的这一消息,却是这么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也就是说,所谓的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就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宝藏? 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眼见对方如此郑重其事,众人才渐渐相信这位太湖鬼门的杨舵主并不是在开玩笑,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那白老太爷才试探着问道:“所以……杨舵主方才说的这句话,便是太湖鬼门今日邀请我等前来,打算卖给我们的‘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 面对这个问题,那小乞丐也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等虽以【太湖群鬼】自居,但到底还是活生生的人,是人便要吃饭。为了这么一句荒谬的话,本门已经砸进去了十万两白银,要是不想办法从其它地方找补回来,那本门这数百弟兄,只怕是再也没饭吃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所以上面思来想去,最后给出的办法,便是将这一消息拿来公开竞拍,价高者得。毕竟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已经被我太湖鬼门夺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自然不愁买家。再说的直接些,此间这场竞拍,便是要找一些冤大头来接手,以此弥补本门的损失。” 话音落处,在座众人又一次哗然开来。 显而易见,今日的这场竞拍,其间“惊喜”可谓是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让人跟不上节奏。 那罗金仙思索半晌,这才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禁沉声问道:“阁下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这所谓的李九四藏宝的消息,看来贵帮是不打算继续拿来拍卖了?” 那小乞丐略一沉吟,回答说道:“正是。” 罗金仙追问道:“那么本座之前预付的订金,总共是五千两白银,贵派也不打算退还了?” 小乞丐微微一笑,说道:“罗金仙应当知道,太湖鬼门吃进嘴里的肉,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况且因为之前那十万两白银的亏空,就算小人想要退还你的这笔订金,也已无能为力了。” 罗金仙脸上已有杀气浮现,沉声再问道:“所以,这便是贵帮之前为何要杀本座这个买家的理由了?” 小乞丐不为所动,依旧含笑说道:“江湖上的事,本就是谁的刀快,谁便有理。既然【巧手毒妇】没能杀掉威震江湖的罗金仙,那么要想吞掉阁下这五千两白银的订金,本门也只能另外想办法来补偿了。” 罗金仙不禁一愣,脱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乞丐反问道:“据小人所知,比起传说中的李九四藏宝,一心只求得道飞升的罗金仙,真正要买的,其实只是当中那【菩提镇魂丹】,可是如此?” 罗金仙顿时脸色一变,嘴上虽未回答,但表情显然已经默认了此事。 那小乞丐便往下说道:“既然罗金仙只是为了那【菩提镇魂丹】,还请稍安勿躁。待到此间事了,我太湖鬼门自然会拿出【菩提镇魂丹】,给阁下那五千两白银一个满意的交代。” 罗金仙一惊之下,脱口问道:“你有【菩提镇魂丹】?” 小乞丐只是笑道:“小人的话是真是假,稍后便可知晓。就看罗金仙是否愿意再等上一等。” 罗金仙顿时语塞,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过了半晌,他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所以【欢喜行者】和拂瓶道人既然已经死了,自然也用不着退还什么订金,更不用给他们什么交代了?” 这回却轮到那小乞丐一怔,立刻笑道:“不管怎样,如今阁下生龙活虎地坐在这里,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大家都不必再提。有道是看破不说破,阁下是个明白人,又何必过问旁人的事?” 罗金仙冷哼一声,果然再不多说一句。 但那位江南富商白老太爷也坐不住了,开口问道:“罗金仙的五千两白银,太湖鬼门尚且要给他一个交代。那么请问杨舵主,老朽那一万两白银的订金,贵帮又是如何打算的?” 听到白老太爷发问,那小乞丐立刻变作一脸恭敬,回答说道:“白老爷子是本门的贵客,我等又怎敢有丝毫亏欠?” 说罢,他反问道:“久闻白老爷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所谓的生意人,自然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了。所以本门今日拿出来竞拍的物件,不管是不是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只要有足够高的价值,能够让老爷子转手卖出更高的价钱,那么白老太爷同样也可以花钱买下,是也不是?” 白老太爷不禁双眼一亮,但嘴上却冷冷说道:“怎么,难道太湖鬼门手里,还有比李九四藏宝更值钱的物件?嘿嘿……老朽可不相信!” 小乞丐笑道:“老爷子大可想一想,关于李九四藏宝的这一消息,虽然只是一句毫无价值的笑话,但本门今日若是依照原定计划,厚着脸皮把这句笑话买给各位,再不济也能赚个六七万两白银,甚至十万、二十万两也未可知。 但今日小人一上来便坦诚相告,径直将这句话告知各位,并未拿来出售,却是为何?当然是因为除了李九四藏宝的消息,我太湖鬼门手中,还有一样更值钱的物件,能够卖出更好的价格!” 说罢,他转头看向hd的赵侯爷和今晨刚到的那位陈老板,问道:“请教两位贵客,小人这话说的可对?” 新来的那位陈老板只是一笑,并不答话。那赵侯爷则是冷哼一声,说道:“你既然知道赵某是来买什么的,啰啰嗦嗦这许久作甚?” 听到赵侯爷这话,白老太爷两眼中已是精光闪烁,追问道:“难道赵侯爷此番前来,并非……并非为了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 那小乞丐接口回答道:“当然不是!这位赵侯爷和陈老板,今日来此,其实都是为了要买我太湖鬼门手里的另一样物件。” 白老太爷的好奇心已经被撩拨到了极点,终于直接问道:“那……那你们今日要卖的,究竟是什么物件?” 小乞丐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地轻咳几声,这才向在场众人扬声说道:“烦请各位听仔细了,我太湖鬼门今日要拿出来竞拍的物件,乃是当朝少保临死前留下的半部遗着,名曰【反掌录】!” 话音落处,整个客栈大堂之中,当场炸开了锅。 白老太爷直吓得椅子一歪,一屁股坐倒在地。就连罗金仙也惊得站起身来,颤声问道:“你是说……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那本【反掌录】?” 而坐在后面的南宫珏陡然听到【反掌录】这三个字,更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了身上,整个人径直跳了起来。 太湖鬼门今日要拿来拍卖的物件,怎么会是少保大人临终前留下的【反掌录】? 当中只有新来的陈老板和赵侯爷还算冷静,显是早已知情。待到周围众人的动静稍歇,赵侯爷才开口说道:“不错,赵某的确是来买【反掌录】的不假。但赵某也有言在先,太湖鬼门要想从我手里赚银子,首先便要证明少保大人那半部【反掌录】,的确是在你们太湖鬼门的手里。” 听到这话,白老太爷也立刻冷静下来,附和说道:“赵侯爷言之有理。世人皆知那半部【反掌录】,如今乃是在漏网的少保遗孤身上,几时落到了你们太湖鬼门手里?杨舵主可不要信口开河,诓骗我等!” 面对众人的质疑,那小乞丐却毫不在意,回答说道:“我太湖鬼门若非得到了这半部【反掌录】,今日又怎敢邀请各位前来竞拍?至于各位要的证明,那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说罢,他的目光已穿过在座众人,落到了后面的江浊浪身上,意味深长地问道:“敢问江三公子,尊师留下的这半部【反掌录】,眼下是否已是我太湖鬼门的囊中之物了?” 第20章 护法现真身 江三公子? 尊师留下的半部【反掌录】? 听到小乞丐问出这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已齐齐落到后面这个重伤垂死之人身上。 他们目光中蕴含的惊恐,就像是看见鬼一样! 因为冯老先生房中的这个病人,倘若当真就是三年前在太行山中与那通天妖君同归于尽的少保门下三弟子、【西江月】上有名的【浊浪】,那岂不正是活脱脱见鬼了? 面对眼前这一局面,那【沧冥鬼医】冯老先生心知再也隐瞒不住,只能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们不用这么惊讶,三年前的太行山中,自然是我鬼郎中出手,救了他一命。” 这话一出,无疑是坐实了小乞丐说的话。 【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 ——这位江三公子,此刻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此间?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位当今武林顶尖的人物,如今竟已沦落成这副模样,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当场去世!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虽然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也见过大风大浪,但面对眼前这位几乎已经成传奇的江三公子,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中要数南宫珏最为震惊,惊惶失措间,下意识地就要拔剑 ——但他一模空空如也的腰间,才想起慕容无猜的那柄宝剑,早已被自己拿去换成了那本【道德经】。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起身挡在江浊浪身前,孤身面对虎视眈眈的众人。 局面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要知道太湖鬼门和此间这一众高手,明明是为了那什么关于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和自己这一行人全然没有关系。 为何突然之间,今日之事竟牵扯上了那半部【反掌录】,从而令江浊浪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江浊浪似乎并不如何惊讶,反而开口劝道:“南宫少侠……不必惊慌,你且坐下……” 南宫珏不禁一愣,回头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浊浪坦然一笑,淡淡地说道:“莫非南宫少侠……还不明白?太湖鬼门今日要卖的物件,从一开始……便是在下这个将死之人……” 听到这话,南宫珏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呆立当场。 那小乞丐已接口说道:“不想江三公子倒是个明白人。小人原以为今日之事,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却见江浊浪缓缓摇头,叹道:“阁下错了……” 小乞丐没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淡淡说道:“李九四藏宝……并非谣传,而是……确有其事……而且早在百余年前,便已经……被人取走了……” 小乞丐一愣之下,竟不知应该如何接话。 但是伴随着江浊浪这话出口,又重新点燃了在场众人对那李九四藏宝的兴趣。 那罗金仙率先问道:“阁下……江三公子,是否可以说清楚一些?” 白老太爷也跟着问道:“是啊,还请江三公子明示。” 江浊浪却没急着往下说,而是让南宫珏替他盛来一盏清水,小心翼翼地喝了半口。 待到他喘息几口,这才娓娓道来: “关于李九四藏宝……在下倒是……凑巧知晓…… 其实……早在百余年前……李九四留下的这笔藏宝,便已经……被一位前辈寻得……尽数收入了囊中…… 然而那位前辈……当时急需钱财,于是便以李九四藏宝为名,一手谋划了……黄山浮丘峰上的骗局…… 如此一来,各路人马为了探听……藏宝的消息,免不得重金求购……随后在前往黄山浮丘峰夺宝之前……又将各自珍藏的财宝秘籍,交托旁人保管……最后全都落到了那位前辈手里……自然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至于后来浮丘峰上一役……百余名高手悉数身亡,自然也是……那位前辈的布局。至于剥人脸皮之举,不过是……故布疑阵,迷惑世人罢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顿时猛咳一通。歇息了半晌,才勉力往下说道:“所以太湖鬼门扬言要……要在此间公开竞拍……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在下当时便知……当中必定有诈…… 因为无论是今日的……太湖鬼门,还是那位……【湖间持笔判阴阳】的诸葛先生……李九四藏宝云云,不过是……前人玩剩下的骗局……” 听完江浊浪这番讲述,在场众人皆尽陷入沉默。 不想所谓的李九四藏宝和百余年前黄山浮丘峰上的事,其真相竟是如此? 那白老太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问道:“此事毕竟时隔百年,不知江三公子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罗金仙也追问道:“敢问江三公子口中提及的这位前辈,却是何人?” 江浊浪缓缓摇头,说道:“那位前辈……早已不在人世。在下后学晚辈……实不便透露……这位前辈的名号……至于在下凑巧得知此事,却是昔日……家师告知……只因家师年轻之时,曾与这位前辈……有过数面之缘……” 如此说来,再没有人敢质疑江浊浪的这段讲诉。遥想这百余年来因为【李九四藏宝】这五个字引起的血雨腥风,在座的这一众高手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那小乞丐见江浊浪终于说完,急忙用力咳嗽两声,高声说道:“各位,还请言归正传!江三公子,而今你既已落到我太湖鬼门手里,本门倒也不敢胡来,觊觎你身上那半部【反掌录】,从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今日之事,只是我太湖鬼门公开出售江三公子身上这半部【反掌录】,由在座各位贵客出价竞拍,价高者得。至于最终拍到的那位买家,要如何处置江三公子和他身上的这半部【反掌录】,皆与本门无关。对此,江三公子应当不会有意见?” 江浊浪没有回答,甚至垂下头去,看也不看这位太湖鬼门的【杨舵主】。 小乞丐也不动怒,笑道:“江三公子乃是【西江月】上有数的高人,便是借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招惹于你。但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公子心中不忿,如今也已身不由己了。 但有一点小人却要事先说明,那便是我太湖鬼门一脉,不过是武林中的一介帮派而已。既不想开罪少保传人,更不想卷入朝堂的是非纷争。今日之事,实是迫不得已,只好借江三公子身上的这半部【反掌录】,替一众弟兄赚一口饭钱,此外再无半点加害之心。所以这当中若有什么不敬之处,还请江三公子海涵。” 他这番话显然说得甚是漂亮,当中不乏恭维之意。但江浊浪还是不答,只是坐在椅子上轻声喘息。 小乞丐难免有些尴尬,等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再次问道:“还有一事要向江三公子请教——话说阁下身上那半部【反掌录】,你是打算现在拿出来,还是等此间竞拍结束,由获胜的买家亲自来问你要?因为这决定了接下来的起拍价格,小人只好多嘴问上一句。” 江浊浪依然沉默。 那小乞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沉声逼问道:“江三公子是聋了还是哑了?” 这一次,江浊浪终于有了回应,淡淡地说道:“既然是太湖鬼门……单方面做主,要将在下公开竞拍……恐怕……还得劳驾此间主事之人……亲自来说才行……”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听他言下之意,难道除了这个自称【杨舵主】的小乞丐,此间另外还有太湖鬼门的人? 那小乞丐已是神色大变,口中却强自说道:“看来江三公子还没听明白……小人姓杨,乃是太湖鬼门在这庐州城里舵主,更是今日这场竞拍的主事之人。” 江浊浪却不理他,兀自咳嗽几声,继而缓缓问道:“敢问冯老先生这位【沧溟鬼医】……是那【鬼门七杀】之一,还是太湖鬼门的……舵主、护法?”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位【沧溟鬼医】冯老先生身上 ——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郎中】,难道竟是太湖鬼门的人? 那冯老先生一愣之下,立刻破口大骂道:“混账!老子几时成了鬼门的人?你……你这挨千刀的小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亏得老子救你一命,你……你却恩将仇报?” 江浊浪不为所动,兀自说道:“正如……冯老先生所言,前些日子……在下不幸身受重伤,命在旦夕……谁知……却在此间……凑巧碰到鬼郎中,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若说此事只是巧合,原本也……说得过去。然而太湖鬼门……既是早有安排,要将在下当作物件来卖……当然……不能让在下变成一具尸体……以此推断,冯老先生出现在此,是无论如何……也与太湖鬼门脱不了干系……” 冯老先生直听瞪大双眼,不停否认道:“你……你胡说八道!” 谁知江浊浪话还没说完,又继续说道:“……以上……只是其一。这位杨舵主方才曾说……此间这一众买家,若非……诚心前来求购,基本已被……【鬼门七杀】中的【巧手毒妇】……也便是那位如意夫人所杀…… 而冯老先生……却说自己来此,只是看看热闹、捞捞便宜……眼下竟能安然无恙。这岂非与杨舵主所言……自相矛盾?此为其二……” 冯老先生听到这里,索性捂住耳朵,低着头一个劲地骂道:“王八念经……老子不听!” 但江浊浪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若说以上两点……只是在下的推测,那么……接下来的第三点……则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了…… 话说在下虽非……行医之人,却也算……久病成医,于医道……略知一二……此番胸前所受一掌,虽然……极为严重,但以鬼郎中的手段……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谁知冯老先生……却以治伤为名……将在下体内……残存的些许内力……尽数散去,其目的……自然便是……让在下这个将死之人,彻底沦为废人……成为太湖鬼门的囊中之物…… 所以……有此三点,倘若冯老先生……还要否认……大家脸上就未免有些难看了……” 话到此处,正如江浊浪所言,这番推论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就连那小乞丐也已无言相对,只能和在场众人一起,默默往向这位【沧冥鬼医】,看他作何回应。 只见椅子上的冯老先生依旧是双手捂住耳朵,躬着身子将脑袋埋在自己怀中。 在场众人还道他因身份被揭穿,一时无颜相见,当中那白老太爷更是开口问道:“鬼郎中,江三公子所言,究竟……” 谁知不等他一句话问完,椅子上的冯老先生突然全身抽搐起来 ——再仔细一看,他竟然是在笑? “咯咯咯咯咯……” 伴随着冯老先生发出一阵乌鸦啼鸣般的怪笑,在场众人听在耳中,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尤其是南宫珏,当场脸色大变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听到过同样的笑声! 随后便见冯老先生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江三公子猜的一点没错——鬼郎中冯一春,便是太湖鬼门的左护法!” 伴随着他这一起身,坐在他对面的罗金仙、赵侯爷等人都是一声惊呼,纷纷起身后退,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与此同时,后面的南宫珏也终于回想起来,情急之下,脱口问道:“是你?” 话音落处,冯老先生已经转过身来,面向南宫珏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仿佛是被烧红的铁块烫过,带血的烂肉还未来得及结疤,正外在渗出黄水;扭曲的五官挤成一团,全然分不清男女老少! 现在,冯老先生就用这样的一张脸,径直望向南宫珏,阴测测地笑道:“不错!那天夜里你在大堂里撞见的,就是老夫!” 第21章 菩提镇魂丹 南宫珏惊恐之下,不由地后退一步 ——冯老先生此时的这张脸,正是自己刚到客栈时,在大堂里高挂的如意夫人尸体旁,曾经看到的那张【烂脸】! 只见冯老先生哈哈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抹,又重新变回之前的面貌,手里却多了一张软塌塌的人皮面具。 显然,冯老先生方才之所以突然变成这般模样,乃是因为偷偷戴上了这张人皮面具,正是和罗金仙当日在窗外捡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只听冯老先生已解释说道:“事到如今,老夫自然无需隐瞒。那天夜里,【巧手毒妇】去房间里诛杀拂瓶道人之时,在这客栈大堂里,则是由老夫将那舞女的尸体剥去脸皮,伪装成如意夫人的尸体高高挂起、故布疑阵,谁知却被突然闯入的南宫少侠撞见。 于是老夫当时只能摸黑躲进后面的厨房,直到大家出声找寻,这才装醉出来相见。所以你们口口声声要找寻的凶手,其实总共是两个人。除了【巧手毒妇】,也便是那如意夫人,另一个正是老夫!” 听到这话,南宫珏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夜见到的那个【烂脸人】,原来竟是眼前这位仗义出手、救了江浊浪一命的【沧冥鬼医】冯老先生? 而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却是太湖鬼门的左护法,更是今日这场竞拍真正的主事之人! 对此,在场众人也是惊骇不小。说什么也没料到名满江湖的鬼郎中,原来竟是出身太湖鬼门。 解释清楚这一切后,冯老先生已举步来到众人围坐成的大圈当中,示意那小乞丐退下,随即正色说道:“今日邀请诸位来此,竞拍江三公子身上这半部【反掌录】,因兹事体大,本该是由我太湖鬼门之主、江湖人称【幽虚地藏】的平九霄平宗主亲自出面,却因他老人家前些日子受了点伤,所以无法亲临此间,只好由鬼郎中这个左护法带为主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英雄见谅!” 伴随着这话出口,这位冯老先生整个人的精气神,已一改之前的猥琐颓废之态。他用凌厉地目光依次掠过在场众人,最后停留在江浊浪身上,又沉声说道:“话说江三公子的这条性命,无论是三年前的太行山中,还是如今这间客栈之中,皆是由老夫亲手救回。所以本门今日要用江三公子身上的物件换点银钱,可谓合情合理,并无亏欠。对此,就算江三公子心有不甘,也已无能为力了。” 说罢,他竟不在理会椅子上的江浊浪,转向在座众人扬声说道:“今日这场竞拍,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在此老夫也不多说废话,直奔主题便是。 由于江三公子并未交出身上那半部【反掌录】,所以只能辛苦最后拍到的那位买家,亲自向他询问讨要。鉴于此,我太湖鬼门也不好将起拍价定得太高,便以十万两白银为底价,大家这便可以往上加价了!” 这话一出,今日的这场竞拍,显然就算正式开始了。 然而在座众人历经这一连串波折,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之间,一时竟无人开口出价。 谁知便在此时,那罗金仙突然冷冷说道:“且慢!” 冯老先生当即问道:“罗金仙有何指教?” 罗金仙沉声说道:“据本座所知,少保大人临终之前撰写的【反掌录】一书,不但记载了【化龙一枪】、【焚云功】和【水击三千里】诸般绝学,更有少保大人穷尽一生的智慧权谋之术,甚至连同少保在朝野间的各路势力,也尽数录于其中,所以才有【席卷天下,易如反掌】之说。 然而却因时间仓促,直到少保获罪问斩,这部【反掌录】也只来得及完成一半,当中也不知包涵了以上的多少内容,是为半部【反掌录】,可是如此?” 冯老先生淡淡地说道:“关于【反掌录】一事,如今已是江湖皆知,自然用不着老夫多费唇舌。” 罗金仙却冷笑一声,摇头说道:“只可惜那什么【席卷天下,易如反掌】,本座却没有半点兴趣!本座今日之所以来此,包括先前预付的五千两订金,只是为了李九四藏宝的消息——说得更直接一些,便是为了当中那【菩提镇魂丹】而来。” 冯老先生反问道:“所以罗金仙的意思是?” 罗金仙缓缓说道:“本座的意思是,诸位今日这场关于【反掌录】的竞拍,本座不感兴趣,也不必参与。但是在此之前,还请冯老先生这位太湖鬼门的左护法,兑现贵帮杨舵主方才的承诺,以【菩提镇魂丹】给本座那五千两订金一个交代。只要此事算清,本座立刻离开,绝不叨扰在座各位。” 对于罗金仙这一要求,冯老先生却甚是爽快,当即回答道:“可以!” 说着,他伸手入怀,摸出两枚鸡蛋大小的蜡丸,向罗金仙展示说道:“【菩提镇魂丹】的配方,早在三十年前便已落入老夫手中。如今这两粒,便是老夫依法炼制。” 看到冯老先生手中这两枚蜡丸,罗金仙脸上立时浮现出狂热之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冷冷问道:“本座怎知……这是真是假?” 冯老先生哈哈一笑,说道:“这事好办,老夫先给一粒,任凭阁下查验。若不满意,本门便全额退还五千两订金;若是满意,而且还想要另外一粒,则需再付白银五千两,恕不还价。” 罗金仙不禁一愣 ——要知道他此番前来参加竞拍,为了得到那传中那【菩提镇魂丹】,不惜拍下整个李九四藏宝的消息,预算则是多达十万两白银。 可如今太湖鬼门居然直接拿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菩提镇魂丹】,而且只算五千两白银一粒,无疑是天值地值! 他当即点头说道:“好!” 冯老先生便将手一抬,掌间两枚蜡丸当中的一枚,便已脱手而出,缓缓飞向对面的罗金仙。 眼见半空中这枚蜡丸飞得极慢,仿佛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悬挂。在座众人都是识货的高手,心知是这位鬼郎中有意炫耀自己深厚的内力,都是心中一凛。 罗金仙自然不敢大意,生怕对方附着在蜡丸上的内劲有诈,当即施展开他的成名绝学【弑神手】,稳稳接住迎面而来的这枚蜡丸,上面却并无任何异常。 当下罗金仙也不客气,顺手捏破这枚蜡丸,里面却是一枚鸡蛋黄大小的淡黄色瓷丸。 待到罗金仙又将这枚瓷丸捏破,陡然间却有一股淡绿色的烟雾自当中弥漫而出,尽数喷在了他的脸上! 罗金仙顿时一声惨叫,整张脸上全是暴起的青筋,双手更是四下乱挥,掌风过处,四下皆是呼呼作响。 可想而知,冯老先生给出的这枚蜡丸,非但不是什么【菩提镇魂丹】,而且还是要人性命的剧毒暗器!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直到罗金仙中毒出掌,在场众人才相继反应过来,生怕被他汹涌的掌力所伤,纷纷离席避让,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只有当中那冯老先生纹丝不动,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中毒发狂的罗金仙。 如此过了半晌,罗金仙又是奋力一掌挥空,终于身子一软,缓缓瘫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呼吸。 再看他被那股淡绿色烟雾喷中的一张脸,此时已经溃烂得不成模样,就连白花花的脸骨都显露了出来。 只听冯老先生淡淡说道:“之前杀你不成,便该知趣一些,趁早离开便是。哼!堂堂太湖鬼门,便是黑了你那五千两订金,又能怎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这位太湖鬼门的左护法突然脸色大变,厉声喝问道:“你……你做什么!” 众人一惊之下,急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趁着刚刚这片刻间的混乱,后面椅子上的江浊浪背后,此时已经多出了一人,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这位江三公子的脖子上。 而这个手持匕首之人,此时浑身都在颤抖,脸上神情更是近乎癫狂,正是黄山镇衙门的捕快项晓光! 一波未平,又起惊变…… 就连江浊浪旁边的南宫珏和林嫣如,慌乱中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一变故,惊骇之余,同时问道:“你做什么?” 小光没有说话。 面对众人的质问,他的回答就是将架在江浊浪脖子上的匕首轻轻一抹,刀锋立刻割破皮肉,有黑血缓缓涌出。 江浊浪闷哼一声,并未说话 ——已经彻底沦为废人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 因为小光手里的匕首只需再用半分力道,这位江三公子便会命丧当场。 而伴随着他这一死,当朝少保留下的那半部【反掌录】,也将从此化为泡影! 话说和黄山派许念卿同来的这个小捕快,分明不会什么武功,客栈里的这一众高手,从头到尾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甚至连太湖鬼门的人也没把他当回事,这才让他一直活到现在。 可如今就是这么一个小捕快,分明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让所有人都彻底陷入了被动! 南宫珏虽然离得最近,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情急之下,他只能颤声问道:“为什么?” 小光握紧手中匕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咬牙切齿地说道:“当然是为了……替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报仇!” 南宫珏一愣,不禁怒道:“许姑娘的死,与他何干?” 小光却自有他的道理,冷冷说道:“我虽然惹不起名震江湖的太湖鬼门,但也知道你们费尽心思,便是为了我手里这个国贼少保的徒弟!既是如此,那大家便来个一拍两散、玉石俱焚!用这个朝廷钦犯的性命,来祭奠我那亡妻!” 听到这话,太湖鬼门那小乞丐忍不住骂道:“疯子……你这疯子,当真不要命了?” 小光仰天大笑,手中匕首又往江浊浪的脖子上割深一分,厉声说道:“你说的对,老子原本就是不要命的小光!” 那冯老先生见此人已有些不可理喻,急忙喝止道:“休要乱来,只管说你的条件便是!” 小光继续大笑道:“条件?哈哈哈哈……本来是可以谈谈条件,但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哈哈哈哈!” 冯老先生心中虽是万分焦急,脸上却不动声色,沉住气问道:“那便说说你本来要谈的条件。” 小光又是一阵狂笑,终于狠狠说道:“原本是有两个条件……第一,是要你太湖鬼门交出杀害许姑娘的凶手,也便是那个如意夫人……” 冯老先生立刻回答道:“可以!” 小光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第二,是要让我将这个朝廷钦犯带走,交给朝廷处置……” 听到这句,冯老先生微微一愣,一时竟竟不敢应答。 然而小光却根本不在乎他的反应,随即又惨笑几声,凄然说道:“这两个条件,现在都已经不用谈了……因为我已经亲眼目睹了你们的手段!像我这么一个衙门里的小捕快,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过你们的,倒不如就此撕票,鱼死网破!” 说罢,他手中匕首猛一用力,重重抹向江浊浪的咽喉要害! 第22章 最毒妇人心 伴随着小光手里的匕首用力割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浊浪突然开口问道:“许念卿……又当如何……” 小光顿时一愣,停下手里的匕首。 要知道此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拼上性命也要断了太湖鬼门这条财路,来个两败俱伤。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决计不会停手。 但江浊浪却突然叫出黄山派许念卿的名字,也便是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小光不禁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说道:“阁下昨夜……来我房中,要在下替你寻得……那位许姑娘下落…… 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阁下曾说……只要助你……寻到许姑娘,哪怕……当牛做马,也要……也要报此恩情……如今却为何……恩将仇报?” 小光微微一凛,随即“呸”了一声,骂道:“你这国贼们生,朝廷钦犯!也配和我讲什么是非对错?” 江浊浪苦笑道:“所以朝廷钦犯……便可不问……是非对错……杀之而后快……” 小光怒道:“笑话!若非十恶不赦的败类,又怎会被朝廷列为钦犯?” 江浊浪淡淡反问道:“若是……朝廷错了呢?” 小光顿时一怔,立刻又高声喝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又怎会有错?”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冯老先生、南宫珏等人都已蠢蠢欲动,打算伺机出手救人。 只可惜小光虽已抱定必死之心,人却异常机警。问答之际,始终将匕首死死贴住江浊浪的咽喉,没有给众人半点机会。 随后他也明白江浊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顿时狠狠问道:“休要在此废话!我最后问你一次,方才你说许姑娘什么?” 江浊浪微微苦笑,缓缓说道:“阁下昨夜曾说……就算许姑娘……已经遭遇不幸,也要拼死寻回她的尸身……带回黄山,好让她能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这话一出,小光不禁呆立当场。 江浊浪继续说道:“至于阁下今日之举……应当知晓……一旦将在下杀死,阁下自己……也会当场毙命……那么……停放在那边的……许姑娘尸身……又当如何?” 听到江浊浪这番话,太湖鬼门那小乞丐反应极快,立刻便要去找许念卿的尸体,以此来作为筹码。 但是小光的反应更快 ——那小乞丐刚一举步,他已把江浊浪从椅子上拖拽起来,手中匕首斜割一刀,又在江浊浪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同时厉声喝道:“站住!” 小乞丐立刻不敢动弹,只能僵直当场。 只听被挟持的江浊浪又说道:“其实……阁下方才提出的……两个条件……大可再加上一条,那便是……将许姑娘的尸身……一并带走……” 小光此时已有些心乱,只能将匕首贴紧,怒道:“你闭嘴!” 他口中说话,人已将江浊浪挡在自己身前,面向众人一步步退到大堂另一边,来到停放的一众尸体前,反手掀开掩盖尸体的一张张白布,寻找许念卿的尸体。 众人不敢乱来,只能纷纷劝道:“项捕快切莫着急,有话好好说,万事都好商量!” 小光全不理会,只管继续寻找许念卿的尸体。 待到他依次掀开第四张白布,下面分明是一具无脸女尸。不等小光仔细辨认,这具无脸女尸却竟突然坐了起来,抬手间寒光一闪,小光的一条右臂便已齐肩而断。 “哐当——” 血光飞溅中的,小光断裂的右臂连同手中紧握的匕首,径直掉落在地。 这是…… 诈尸? 小光惊恐之下,还没来得及看清这具无脸女尸的模样,眼前又是寒光一闪,两只眼睛已被刺瞎。 剧痛中他张嘴惨叫,但是立刻又有一截冰冷的利刃探入口中,将他整条舌头给割去了。 受到如此重创,小光自然已经无法继续挟持江浊浪,踉踉跄跄退开几步,重重撞上大堂里的柱子,自喉间发出凄厉的哀嚎。 而那具无脸女尸则已探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江浊浪,居然还开口问道:“奴家很是好奇,江三公子怎知奴家躲在这里?” 面对这具开口说话的女尸,江浊浪却并不如何惊讶,回答说道:“在下……并不知晓……” 那无脸女尸不禁咯咯笑道:“撒谎!公子若非知晓,又怎会故意将他引到此处,好让奴家出手救你?” 说着,她搂住江浊浪的腰身,侧身躲过寻声扑来的小光,又笑吟吟地问道:“这么说来,以江三公子的聪明才智,应当也已猜到奴家的身份了?” 江浊浪只得苦笑道:“在下不过是……发现今日这大堂里,分明……多出了一具尸体……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无脸女尸笑道:“不想江三公子身子虽不太行,一双眼睛倒是贼亮。” 江浊浪继续说道:“直到此刻看见……如此狠辣的出手,才知竟是【鬼门七杀】中……那位【巧手毒妇】,也便是……此间诸位一直提及的……如意夫人……” 那无脸女尸已笑得花枝乱颤,佯怒道:“瞎说!奴家几时狠辣了?” 正好小光再一次嘶吼着扑上前来,那无脸女尸轻松避开,同时伸脚一钩,便将他绊倒在地。 随后她挥出手中短剑,又将小光的双腿齐膝斩断,然后笑道:“奴家素来心软,似这般痴情男子,自然不忍心杀他。如今留他一只左手,也算大发慈悲,好让他带着这位许姑娘的尸体,慢慢爬回黄山。” 地上的小光虽然双眼已瞎、舌头被割,但耳朵却还好使。听到这话,直气得沉声怒吼,用脑袋狠狠撞地,发出“咚咚”声响。 却听那冯老先生沉声说道:“够了!” 话音落处,他抬手一挥,一支袖箭已破空而至,自小光的太阳穴射入,将他的脑袋死死钉在地上,终于再没了动静。 随后他向在座众人介绍道:“便如江三公子所言,这位夫人,便是本门七杀堂的【巧手毒妇】。除此之外,她在江湖上还有另外一个名号,正是仙都派的如意夫人。” 这具“无脸女尸”便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揭下一张血淋淋的人皮面具,分明是个三四十岁的美艳妇人,眉目间风情万种。她向在场众人道了个万福,恭声笑道:“奴家见过各位贵客。” 然而她口中所谓的“各位贵客”,数来数去,如今便只剩下三家了: 江南富商白老太爷; hd赵侯爷和他的小童; 最后来的这位不知底细的陈老板。 此外,便是南宫珏和林嫣如二人。 历经刚刚发生的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变故,再到一具“无脸女尸”暴起伤人,最后则是捕快小光的惨死当场,在场众人心有余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那如意夫人便将江浊浪搀扶回椅子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而且还伸手搂住他的后颈,一脸柔情似水,眉目含情。 显然,江浊浪此时虽已从小光手中脱险,却又落到了这位如意夫人的手中,的的确确成为了太湖鬼门的囊中之物。 面对眼前这一局面,南宫珏毕竟是江浊浪花钱雇来的保镖,早已气得握紧双拳,却又无能为力 ——就算江浊浪并未落入对方手里,凭自己孤身一人,只怕也不是眼前太湖鬼门这三大高手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身怀【劈空掌】绝技的白老太爷、带着【紫金锤】的赵侯爷主仆和一位不知深浅的陈老板。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就在南宫珏踌躇之际,身旁的林嫣如突然轻轻拉扯他的衣袖,低声劝道:“南宫大哥……这些人实在……实在太可怕了,要不……我们还是走?” 南宫珏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冯老先生却已听到了林嫣如这话,当即笑道:“我太湖鬼门向来恩怨分明,南宫少侠一路护送江三公子至此,将他完好无损地交到本门手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少侠若是想离开,大可自便。”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少侠此时若是不走,后面就算想走,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听到这话,林嫣如急忙又扯了扯南宫珏的衣袖,劝他就此罢手。 南宫珏深吸一口长气。 今日之事,自己若是撒手不管,就此离开,自己的这位雇主,结局自是可想而知。 可是那又怎样? 对于一个重伤不治、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的濒死之人来说,就算能够逃过今日这一劫,也不过是多活几天罢了。 而且就算自己硬要留在这里,也不是太湖鬼门和这些买家的敌手。强行出头,只会白白送命,甚至还要搭上林嫣如这个弱女子的一条性命。 所以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但凡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也能轻易做出选择。 现在,南宫珏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他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理由却非常简单 ——他不想因为抱憾终生,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今日的自己!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当下南宫珏便开口问道:“所以太湖鬼门今日,只是要钱?” 冯老先生微微一怔,立刻笑道:“当然!” 南宫珏冷笑一声,说道:“十万两白银,我出了。这位江三公子,由我带走!” 这话一出,所有的目光已齐齐汇聚到这个年轻人身上。 就连椅子上的江浊浪,也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冯老先生愕然半晌,随即失声笑道:“小子,整整十万两白银,你拿什么来出?” 南宫珏沉声说道:“就凭【南宫世家】这四个字。” 冯老先生顿时笑不出来了。 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南宫世家,世人皆知乃是以经商立身,不但势力遍及朝野,就连东瀛、西域、南洋、北漠皆有渠道。历经这数百年来的积累,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一点都不夸张。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真能够代表南宫世家,拿出十万两白银? 冯老先生难免有些心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另一边的白老太爷突然开口说道:“十万两怕是不够,起码也要二十万两。” 南宫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只见白老太爷微微一笑,说道:“老朽是说,我出二十万两白银,来买这位江三公子和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 话音刚落,一旁的赵侯爷也扬声说道:“二十一万两!” 第23章 如云寻故人 伴随着白老太爷和赵侯爷的相继开口,今日这场竞拍,显然已经正式开始了。 只听白老太爷继续加价,说道:“三十万两。” 赵侯爷紧随其后,笑道:“三十一万两!” 白老太爷不禁面色一沉,问道:“赵侯爷这是诚心要和老朽过不去了?” 赵侯爷嘿嘿一笑,说道:“白老爷子莫要误会,赵某此番既然来了,便是要将这半部【反掌录】拿下,可不是诚心要和谁过不去。” 顿了一顿,他补充说道:“所以今日不管是谁出价,赵某都会比他多出一万两银子!” 眼见赵侯爷态度如此坚决,白老太爷不禁沉吟当场,眼神中分明已有些动摇。 却听今日刚到的那位陈老板突然轻声说道:“在下愿出五十万两白银。”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身上。 赵侯爷不甘落后,立刻跟着加价,喝道:“五十一万两!” 说罢,他才意味深长地问道:“五十万两白银,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差不多已是这庐州府一年的赋税。请恕赵某眼拙,敢问陈老板做的是哪条道上的买卖?” 那陈老板只是赧然一笑,说道:“不敢……不敢……”然后便没了下文。 一旁的白老太爷见状,当即猛一咬牙,大声喝道:“五十五万两!” 赵侯爷顿时哈哈一笑,跟道:“五十六万两!” 紧接着他又调侃道:“老爷子这回只加了四万两,莫非银子不够了?” 白老太爷怒道:“老朽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却也不能做了亏本的买卖!” 眼见这三位买家转眼间已将价格抬到五十六万两白银,冯老先生和那小乞丐都是喜形于色。而最先出价十万两的南宫珏,反倒被晾在一旁,再也无人理会。 谁知便在这时,忽听江浊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位陈老板……演得倒是极好……看来太湖鬼门……当真人才济济……” 白老太爷和赵侯爷顿时一愣,齐齐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虽然有此一问,但江浊浪这句话的意思,在场众人都已听懂。 他分明是说,这个今天才到的【陈老板】,其实是太湖鬼门找来的托,在此故意抬高价格。 面对两位的询问,江浊浪却不再多言。但他身旁的如意夫人已用她那纤长的手指,轻抚着江浊浪脸颊,笑咪咪地问道:“江三公子这么多嘴,就不怕奴家割了你的舌头?” 江浊浪不以为然,苦笑道:“可惜那半部【反掌录】……在下并未带在身上,否则……早已被冯老先生搜了去……若是割了在下舌头,稍后又该……如何盘问在下?” 如意夫人顿时哑口无言,冯老先生急忙出来打圆场,冷冷说道:“江三公子,你说话可要有凭据!” 江浊浪叹道:“在下……并无凭据,不过是……随口瞎说……可是看这位如意夫人的反应……倒像是被在下猜对了……” 如意夫人盛怒之下,眼中已有杀意迸现,却又不敢当真动手。那冯老先生也有些尴尬,不知应当做何解释。 而那白老太爷和赵侯爷,此时已双双望向那陈老板,直看得他垂下脑袋,竟不敢与他们对视。 白老太爷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当真是托?” 那陈老板闭嘴不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白老太爷当场火冒三丈,却听赵侯爷笑道:“罢了罢了!不管他是不是托,如今这五十六万两白银,乃是赵某出的价,赵某自然认账。白老爷子若是不再加价,那么这半部【反掌录】,便归赵某所有了。” 白老太爷一愣,随即怒道:“你急什么?” 赵侯爷笑道:“今日既是竞拍,便得及时出价。不管这位陈老板是何身份,也没碍着老爷子你出价啊。” 听到这话,白老太爷已是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六十万两!” 说罢,他猛然挥出一掌,隔空掌力呼啸而出,正中那陈老板的胸口,直打得他整个人往后飞出,在半空中狂喷鲜血而亡。 冯老先生哪料他竟会突然出手?脱口质问道:“你……你做什么?” 白老太爷反问道:“怎么,他当真是你太湖鬼门的人?” 冯老先生不禁语塞,随即说道:“自然不是……但他既是今日的买家,我太湖鬼门又岂能坐视旁人加害?” 白老太爷冷笑一声,还要说话,那赵侯爷却已再一次跟着加价,说道:“六十一万两!” 白老太爷霍然起身,转头怒视椅子上的赵侯爷,杀气腾腾地问道:“你当真要与老朽作对?” 赵侯爷笑而不答,一旁的小童则踏上两步,护在赵侯爷前面,同时将那口巨大的木匣竖在身边,毫不示弱地问道:“老爷子是想动手?” 白老太爷微一愕然,不料与赵侯爷同来的这个小童,竟然敢和自己叫阵,分明竟是个高手。正犹豫间,那冯老先生也已逼近两步,沉声说道:“在我太湖鬼门面前,怕是还轮不到老爷子耍狠!” 与此同时,搂着江浊浪的如意夫人也轻轻抚摸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意味深长地笑道:“老爷子莫非是想硬抢?” 白老太爷沉默不语,局面顿时僵持不下。 便在此时,忽听南宫珏扬声说道:“一百万两!” 话音落处,所有人惊骇之余,齐齐瞪着这个年轻人。就连财大气粗赵侯爷,这回也没敢直接多加一万两,而是惊道:“你……你疯了?” 白老太爷也怒道:“放屁!一百万两银子?你倒是先拿出来瞅瞅!” 南宫珏不理会他们,径直望向那冯老先生,冷冷说道:“你跟我同去我即墨,一百万两白银,我南宫世家给你,分文不差!” 冯老先生目光闪烁,显然已有些动心,迟疑道:“此话当真?” 南宫珏缓缓点头。 冯老先生还要追问,却听江浊浪突然说道:“南宫少侠……这……又是何苦?” 南宫珏冷笑道:“我高兴。” 江浊浪缓缓说道:“记得当夜……钱塘镇外,少侠曾说此番游历……便是为了……远离家族庇佑,独自闯出……一番事业。可如今……为何却要以南宫世家的财力……来救在下这一……将死之人?” 南宫珏脸色微变,争锋相对道:“我花自己家的钱,与你何关?” 江浊浪摇头叹道:“南宫少侠……之所以护着在下,不就是因为那……五十两银子的尾款……尚未结清?如今为了这……区区五十两,却要从……家里拿出一百万两,这岂非……岂非……” 南宫珏越听越气,当即怒道:“你我之间的尾款,本就是我应得的!不管多少,都要算得清楚明白!至于我南宫世家今日出的这一百万两,那是另一回事,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江浊浪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南宫少侠不必性急……且听……在下一言……话说你可知道……从一开始,你便错了?” 南宫珏一愣,问道:“我哪里错了?” 江浊浪反问道:“少侠可还记得……当日湖州城外……也等分道扬镳之时……是如何约定的?” 南宫珏又是一怔 ——当日在湖州城外,己方一行四人兵分两路,由小雨带着开欣前去湖州,自己则和江浊浪取道西北方向,撞见了谢王孙和慕容无猜等人。双方约定,之后便在庐州府的这间【如云客栈】汇合。 对此,南宫珏自然不便当众复述,只是回答说道:“当时的约定,乃是在这间【如云客栈】碰头,这有什么问题?” 不料江浊浪淡淡说道:“但此间……却并非【如云客栈】……” 这话一出,旁人倒还不觉得怎样,南宫珏脑袋里则是“嗡”的一声,险些没能站稳,脱口喝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没有再重复自己的话,只是苦笑不语。 南宫珏愕然半晌,再望向在场众人,冯老先生、小乞丐和如意夫人都是冷笑不语,白老太爷和赵侯爷主仆则是一脸茫然。 南宫珏只好扬声问道:“难道这间客栈……不是【如云客栈】?” 他分明记得,当夜抵达此处时,曾在门口看到一块残破的牌匾,上面清楚地写着【如云客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这难道竟会有错? 只听那白老太爷忍不住说道:“此间是叫【如云客栈】么?老朽倒是没在意。之前抵达庐州城后,是由这位杨舵主亲自带我来此。” 赵侯爷也说道:“赵某只知今日这场竞拍是在庐州府,并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前日抵达此间,乃是有太湖鬼门的人引路,也便是被你们杀死的那个【穿肠剑客】。” 听到两人这话,南宫珏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原来之所以一直没有等到小雨和开欣,是因为此间根本就不是约定的【如云客栈】? 也就是说,自己一行人从一开始便来错了地方?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只听江浊浪已叹道:“莫非南宫少侠……还没想明白?太湖鬼门既然决定……要将在下拿来竞拍,自然是……从一开始……便设好了局……” 听到这话,南宫珏才终于醒悟过来,狠狠望向那个自称【杨舵主】的小乞丐 ——显而易见,早在自己驾车抵达庐州城东门的那个傍晚,包括眼前这个小乞丐和那些替人带路的闲汉,根本就是太湖鬼门的布局,故意给自己带错了路! 所以正如太湖鬼门所言,从一开始,这位江三公子便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这才有恃无恐,安排了今日这场竞拍。 想明白了这一点,南宫珏不禁转向江浊浪,厉声质问道:“此间并非【如云客栈】,你……你为何不早说?” 江浊浪微微苦笑,并未回答。 但那冯老先生却替他回答说道:“因为他醒来之时,已经落到了老夫手里。就算他将真相告诉了你,也没有半点用处,只会连累你丢了性命!” 说罢,他转向江浊浪冷笑道:“看来老夫到底还是低估了你这位【补天裂土】的江三公子。原来这几日间,你竟是在装疯卖傻,一直同我们演戏?佩服,佩服!” 江浊浪叹道:“冯老先生过奖了……在下这副身子……虽不争气,但脑子还算清醒……从那日重伤昏迷,一直到如今……这段日子……当中发生之事……在下其实……全都一清二楚……可惜却是……无能为力……” 说着,他又望向南宫珏,吃力地说道:“所以……前天夜里……在下托南宫少侠……前往庐州城……买书,其实是……有意刁难。其目的……自然是想少侠……知难而退……免受在下的拖累……只因冯老先生在场,以至无法明言……” 南宫珏无言以对 ——所以那本什么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不过是江浊浪随口编出的一个说辞,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谁知江浊浪却突然一笑,淡淡地说道:“不料南宫少侠……居然当真买来了……这本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那么今日之事……便彻底不一样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却是莫名一凛。 南宫珏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懂为什么自己买回了这本书,今日之事便会有所不同。 对此,幸好江浊浪已自行解释道:“在下……少年得志,难免……意气风发……以至活到现在,也没什么至交好友……数来数去,恐怕也就两三个……所谓的朋友…… 而其中一个……凑巧便在这庐州城里,而且还有……不少家业……包括在下这回……原本要去的【如云客栈】,也是他名下的……一处产业……”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喘息几口,随即苦笑道:“然而事到如今,在下的这位朋友……若是再不现身……恐怕便有些晚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陡然一惊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江三公子,难道今日还安排了救兵不成? 那如意夫人更是脸色大变,搂着江浊浪后颈的右手一动,长长的指甲已抵住他的咽喉要害,冷冷问道:“就算江三公子今日真有救兵,但你的这条性命,此刻却在奴家手里,又能如何?” 然而伴随着如意夫人这话出口,却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径直传中在场耳中,缓缓说道:“阿弥陀佛……江施主大可放心。有贫僧在此,无人能够伤你分毫。” 谁知江浊浪却不领情,叹道:“大师这话……未免有些吹牛……须知在下的脖子,方才便已……被人割了好几刀……至今还未止血……” 那以“贫僧”自称的男子顿时没了声音。 但立刻又有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从客栈外传来,哈哈大笑道:“江兄休要见怪。倒不是这位大师吹牛,而是我等一行人,这才刚到不久!” 第24章 洛阳群英会 伴随着先后响起的两个男子声音,在场众人都是吃惊不小。尤其是太湖鬼门的冯老先生、小乞丐和如意夫人,更是脸色大变,急忙各自戒备。 紧接着,本就破烂不堪的客栈大门已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材浮肿、长须及胸的中年男子,缓步踏入大堂之中。其神态之悠闲,仿佛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惬意。 看到此人突然现身,那小乞丐已是惊惶失措,率先问道:“是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人却不正眼看他,伸手轻掸长袍上的薄灰,口中笑道:“杨舵主可是要问埋伏在外面那二十三名高手?嘿嘿,他们当然已被统统解决掉了,否则也不会耽误了些时间。” 说罢,他已举目望向椅子上的江浊浪,抱拳说道:“在下来迟一步,以至让江兄受伤,实在罪该万死!” 江浊浪也拱手还礼,说道:“孟兄言重了……承蒙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听到江浊浪这话,冯老先生立刻想起一个人来,不禁沉声问道:“来的可是【金樽迎四海,白银济危困】、江湖人称【庐州小孟尝】的孟朋飞孟大侠?” 那小乞丐急忙低声告诉他道:“正是此人!” 来人便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在下便是那孟朋飞。不过是仗着祖上留下的些许家业,喜欢交点朋友罢了。什么【庐州小孟尝】,那可万万不敢当。” 耳听对方亲口承认,冯老先生的一张脸已经黑到了极致,心知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终。 他急忙向那小乞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外出查看情况,自己则尽力稳住局面,说道:“孟大侠广交朋友,天下皆知。只是不想就连名动四海八荒的江三公子,竟然也是阁下的朋友。” 那孟朋飞却急忙摇头,说道:“鬼郎中,这话可不敢乱说!在下这市井粗鄙之徒,又怎敢高攀江三公子这等人物?所谓朋友云云,不过是在下的一厢情愿,可不敢以此自居。” 这边的江浊浪也谦逊道:“孟兄这话,可谓……折杀在下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须知……在下如今已如……过街之老鼠,人人得而诛之……此番厚着脸皮……前来投奔,已是叨扰……今日承蒙仗义相救,在下实是……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 孟朋飞立刻正色说道:“义之所在,自当两肋插刀,江兄又何必言谢?既然江兄看得起在下这个朋友,那是我孟朋飞的荣幸,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听到两人这一通客套,在场众人都有些摸不透深浅,不知两人究竟是哪种交情。那冯老先生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所以孟大侠今日前来,是要救走这位江三公子了?” 却见孟朋飞又是一阵摇头,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又岂敢与太湖鬼门为敌,招惹【鬼帝】他老人家?” 冯老先生目光闪烁,只是反问道:“是么?” 孟朋飞似乎是站得累了,当即拉过一张椅子,自行坐下说道:“记得在下当年初识江兄,乃是在觥筹交错之间、眼花耳热之际。当时虽有心结交这位【海上孤月,公子浊浪】,却苦于在下这一介粗鲁武夫,不过是粗通文墨,哪不敢与朝中少保的高徒攀谈? 于是为了吸引江兄的注目,在下思来想去,便与江兄打了个赌,说江三公子虽然博览群书,但在下家里却有一本藏书,定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是在下输了,这便当场饮完一整坛十年陈酿的女儿红。” 众人听他突然说起这么一桩往事,都不知是何用意,一时也不敢贸然接口。 只听孟朋飞继续说道:“江兄当时自然不信,便随在下同往寒舍验证。哪知在下取出此书,江三公子只是随手翻上两页,便说道:‘此乃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虽已失传数百年,但我却在宁波府范老先生的藏书阁中,侥幸拜读过一部抄本。’ 说着,江兄竟滔滔不绝,将整本书后面的内容悉数背了出来,直听得在下目瞪口呆,只能愿赌服输,灌下一整坛女儿红,足足醉了三天三夜。但从那以后,在下便算是结交上了江兄这位【西江月】上的高人。” 南宫珏听到这里,已渐渐有些明白事情的原委。 果然,孟朋飞已抬眼望向南宫珏和林嫣如,笑道:“要说在下家中的这本藏书,也算当世孤本。除了江兄和我,整个庐州城里,原是不该有第三人知晓。 而早在一个多月前,在下便收到本该命丧于三年前太行天路的江兄来信,说朝堂有变,要来在下的【如云客栈】下榻几日。在下惊喜之余,立刻叫人扫榻相候,日夜盼望,谁知却一直没能等到江兄的到来。 直到昨日,这位少侠和姑娘,竟在庐州城里的书店四处询问,指名要买在下家中的这本藏书……” 话到此处,南宫珏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当即接口说道:“所以阁下托人将书交与我们后,便在暗中尾随,一路跟踪到了此间?” 孟朋飞哈哈大笑道:“昨日不敢肯定二位的身份,然而事关江兄安危,在下自然要查个清楚明白。幸好在这庐州城里,在下还算有些耳目,甚至包括太湖鬼门的诸位英雄此番来我庐州府之行。如此两两印证,今日之事,也就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如此一来,南宫珏终于弄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难怪江浊浪今日有恃无恐,原来自己昨夜能够将孟朋飞家中珍藏的这一孤本【道德经】买来,便意味着这位【庐州小孟尝】已经表明了态度,绝不会坐视不理。 而江浊浪此举虽有些兵行险着,甚至是孤注一掷,但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却也是唯一的办法。不但骗过了自己这个保镖,就连一直守在旁边的【沧冥鬼医】冯老先生也给瞒过了,可谓是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但那冯老先生听到此处,反倒愈发不解,忍不住问道:“孟大侠口口声声说不想与我太湖鬼门为敌,那么阁下今日前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竞拍的?” 这话一出,那白老太爷和赵侯爷立刻赞同,附和说道:“既然声名远播的【庐州小孟尝】也对那半部【反掌录】感兴趣,那么大伙用银子说话便是!” 然而孟朋飞却又一次摇头,叹道:“就算在下有心竞拍,也是无能为力。因为诸位今日的这场竞拍,怕是要到此为止了,还请太湖鬼门的各位英雄,将江三公子交给我等。” 冯老先生一愣,顿时怒道:“所以阁下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到头来却是在消遣老夫?” 孟朋飞却辩解道:“冯老先生千万不要误会,非是在下要与太湖鬼门作对,而是受人所托、奉人号令,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万万不能弄错了!” 说着,他脸色微一凛然,目光依次扫视在场众人,朗声说道:“江三公子重现江湖,身上还带着当朝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此事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势必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为了平息各路纷争,中原武林盟主岳青山岳先生,会同洛阳白马寺的苦海禅师、黄山派太上掌门龙老仙尊,已联名传下【英雄令】,广邀天下英雄,于十日之后,在洛阳城的【天香阁】召开武林大会。 而江三公子作为整件事的主角,届时自然需要出席,由各路英雄共同商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从而将这场武林浩劫消弭于无形。” 说罢,他又哈哈一笑,再次强调道:“所以在下今日前来,不过是替几位朋友领路罢了。接下来就算是要开罪太湖鬼,也与在下无关了。” 话音落处,随即便听“砰”的一声巨响,竟是客栈大堂那陈旧的木窗突然破裂,从当中掉进一个矮小的人来,径直翻倒在地,早已没了呼吸。 众人一惊之下,急忙定睛细看,却是那个被称为【杨舵主】的小乞丐,不知何时已偷偷溜去了外面,如今却沦为一具尸体,还被扔了回来。 紧接着,一道纤巧的身影也从破裂的木窗中跃入屋中,却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道姑,梳着冲天高鬓,左右腰间各悬一柄淡绿色短剑。一张冷冰冰的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冷扫视在场众人,并不开口说话。 只听孟朋飞已开口介绍道:“这位清泠女侠不太爱说话,便由在下来替诸位引荐。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黄山派太上掌门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道号【清泠子】。就连黄山派潘掌门,也得称她一声师叔。只因常年闭关修行,不曾在江湖上行走,所以也没那些花里胡哨的虚名,恐怕诸位也是第一次听说。” 对此,这位道号【清泠子】的年轻道姑微一点头,便算是应答了。 紧接着,又听另一端的厨房门响,从中走出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一脸温和的笑容,向在场众人抱拳行礼。其神态举止之谦虚,竟丝毫不见武林中人的肃杀之气。 见到此人,孟朋飞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众人介绍道:“【碧霄一凤起,一鸣一千里】,眼前这位凤鸣霄凤公子,便是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青年高手、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得意门生!诸位就算未曾见过,这些年来,也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号了。” 听到这话,这位凤鸣霄凤公子已笑道:“孟大侠过奖。在下何德何能,不过是依仗家师威名罢了。” 说着,他再一次向众人行礼,一一招呼道:“冯老先生……如意夫人……白老太爷……赵侯爷,久仰诸位英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晚辈之幸。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各位前辈海涵。” 然后他又单独向江浊浪抱拳说道:“不想江三公子果然尚在人世,当真可喜可贺。实不相瞒,能够亲眼目睹【西江月】上【公子浊浪】的风采,乃是在下生平一大心愿。” 众人见这青年如此大的来头,却是这般客气,急忙纷纷回礼。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客栈外传来,一个方脸短须、神威凛凛的中年男子大步踏入客栈大堂,扬声说道:“在下何不平,便不劳孟兄介绍了。” 孟朋飞微微一怔,立刻笑道:“威震中原的【河洛大侠】何不平,当今天下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确实用不着在下多嘴介绍。” 眼见除了一个【庐州小孟尝】之外,今日居然还有三个如此大来头的高手齐齐现身,在场众人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冯老先生无奈之下,只得打算拼死一搏,当即将双手笼在袖中,沉声问道:“如此看来,几位是打算硬抢了?” 话音落处,江浊浪身边的如意夫人也冷笑道:“可是诸位似乎还忘记了一件事——” 说着,她用长长的指甲在江浊浪咽喉处来回划动,继续说道:“——那便是这位江三公子的性命,此刻却在奴家手中。” 谁知孟朋飞这一行四人却不答话,反倒是最先那个男子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说道:“善哉善哉……贫僧有言在先,定会护得江施主周全。还望女施主手下留情,莫要逼贫僧破了杀戒。” 如意夫人心中一凛,却又立刻释怀。她伸手抚过江浊浪的脸颊,用食中二指的指甲轻轻抵住江浊浪的眼皮,笑道:“江三公子如今可是我们的护身符,奴家又怎敢轻易杀他?只是这位江三公子既然如此重要,想来就算没了眼睛,也同样值钱得紧。” 这话一出,那僧人不禁轻叹一声,说道:“女施主这又是何苦——” 伴随着他最后这个“苦”字一出,声音陡然变大,仿佛是洪钟巨鼓齐鸣,从而生出一股无形罡气充塞于整个客栈大堂,一时间竟让在场众人有一种地动山摇般的感觉! 众人心中巨震,急忙稳住身形,运功护住心神。 谁知这一猛烈的巨震来得快、去得也快,伴随着那僧人的话音落下,客栈大堂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江浊浪身旁那位如意夫人,整个人已是一动不动,就此僵直当场。 再仔细一看,众人才发现她的眼耳口鼻之中,此刻已有鲜血留下,脸上还保持着一副妩媚的笑意,竟是被那僧人的一句话当场震死了! 一语杀人,这是何等恐怖的神通? 那白老太爷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滑落,脱口问道:“佛门狮子吼?” 冯老先生却死死盯着通往客栈二层的楼梯,脸上神色惊疑不定,摇头说道:“不是……这是【大圆满慧音济世】,是……是洛阳白马寺的高僧到了!” 众人急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个白衣僧人已徐徐走下楼来,却只有二三十岁年纪;周身一尘不染,肌肤如同玉雕,俊朗非凡。待到他走完台阶,一路来到这大堂之中,这才向在场众人合十,垂首说道:“罪过罪过……贫僧凡因,见过各位施主。” 那孟朋飞“哎哟”一声,连忙笑道:“险些忘记向诸位介绍,今日与在下同来的,还有这位来自白马寺的凡因大师。”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话说这位凡因大师,不但是当今白马寺唯一行走江湖的武僧,更是白马寺武僧之首、【西江月】上有【佛杖】之称的悲悯禅师座下,亲传衣钵的入室弟子!” 第25章 功败引自戮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这一阙江湖上广为流传的【西江月】上,总共罗列了一十八人,皆是当今武林最顶尖的高手。 当中提及的【青山】二字,指的便是名震两京十三使司、掌管黑白两道的当今武林盟主,江湖人称【中原武圣】的岳青山岳盟主。 而所谓的【佛杖】,则是出自中原第一古刹、江湖佛门之首洛阳白马寺 ——话说自东汉年间佛教首次传入中原、修建白马寺以来,寺中僧侣便分为【佛僧】与【武僧】两脉。其中佛僧参禅,负责内外事务,传到现今这一代,是以苦海禅师为首;武僧练功,负责降魔护寺,当代则以悲悯禅师为首,也便是【西江月】上所谓的【佛杖】。 如今武林盟主岳青山,连同洛阳白马寺的佛僧之首苦海禅师,再加上黄山派一百三十余岁高龄的太上掌门龙老仙尊,三人联名传下【英雄令】,广邀天下英雄于洛阳的【天香阁】召开英雄大会,无疑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而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便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置因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而获罪问斩的当朝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以及传说中他身上带着的那半部【反掌录】 ——可想而知,这场洛阳【天香阁】的武林大会,这位江三公子身为当事之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到场出席的。 所以为了“请”到江浊浪,今日在这间荒弃的客栈之中,这位号称【庐州小孟尝】的孟朋飞,居然一口气带来了四位当今武林一等一的人物,依次是: 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黄山派掌门人潘行宇的师叔【清泠子】; 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得意门生、号称【碧霄一凤起,一鸣一千里】凤鸣霄; 白马寺首席武僧悲悯禅师——也便是【西江月】上有名的【佛杖】——的衣钵传人凡因大师; 威震中原的【河洛大侠】何不平何大侠。 简而言之,便是三位江湖上的后起新秀,再加一位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 眼见奇兵天降,南宫珏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因事出突然,他又不太了解当今武林的局势,难免有些搞不清状况,只能呆立当场,静观其变。 而身为买家白老太爷和赵侯爷主仆对望一眼,都只能叹息不已,心知今日的这场关于【反掌录】的竞拍,只怕已经彻底泡汤了。 至于太湖鬼门这边,伴随着埋伏在客栈外的二十三名高手尽数被除,就连那小乞丐和如意夫人也已相继毙命,此时此刻,便只剩下【沧冥鬼医】冯老先生孤身一人。 面对眼前这一局面,这位太湖鬼门的左护法沉吟良久,终于朝那孟朋飞问道:“所以孟大侠今日带人前来,倒不只是为了从我太湖鬼门手里救走这位江三公子,而是受岳盟主等人之托,要将他送去洛阳?” 听到这话,孟朋飞连忙摇头,笑道:“冯老先生此言差矣,在下今日前来,如何不是要救江兄?” 说着,他已望向江浊浪,解释说道:“江兄重伤在身,又因少保大人的获罪和【反掌录】一事,为整个中原所不容,惹来朝野各方势力的觊觎,可谓杀机四伏、朝不保夕。 但眼下既有岳盟主、苦海禅师和龙老先生这三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亲自出面,于洛阳召开武林大会,目的便是要替江兄主持公道,从而彻底了解此事。这对江兄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否则在下今日又怎会请来这四位高手?” 江浊浪已将身旁那如意夫人的尸体轻轻推开,听到这话,不禁微微苦笑,说道:“孟兄好意……在下自然知晓……就算是要被孟兄……送去岳盟主手里,也好过……落到太湖鬼门的手里……” 这话一出,孟朋飞的脸皮再厚,双颊也不禁一阵火辣,急忙哈哈一笑,说道:“江兄这话说的……” 谁知话刚出口,一旁的凤鸣霄已向那冯老先生拱手招呼道:“冯老先生——” 孟朋飞见此人开口,急忙闭上了嘴。只听凤鸣霄继续说道:“——今日我等出手伤害太湖鬼门的各位朋友,实是师命难违,务必要将这位江三公子平安带去洛阳,可谓情非得已。得罪之处,还望冯老先生见谅。” 冯老先生微微一怔。虽是初次与这位凤鸣霄凤公子打照面,但他早已听说这位武林盟主的得意门生,近年来以岳青山的名义行走江湖,替各帮各派排解纷争,闯出了不小的名头,自然不敢小觑。 他当即反问道:“你待怎样?” 凤鸣霄恭声说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位江三公子,我等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至于伤害太湖鬼门各位朋友一事,在下这便向冯老先生赔罪了。若是冯老先生宽宏大量,愿意饶恕我等,那么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不知冯老先生意下如何?” 冯老先生直听得脸色微变,怒极反笑道:“所以凤公子的意思是说,若是老夫配合,你等便可饶我一命;若是老夫还要纠缠,便要将我一并杀了?” 凤鸣霄微微一笑,说道:“不敢。” 只听那【河洛大侠】何不平沉声说道:“除魔卫道,本是我辈份内之事。似太湖鬼门这等武林败类,更是应当连根拔起,一个不留!鬼郎中虽是鬼门中人,这些年来却好歹救过几条人命,凤公子这才网开一面,你休要不识好歹!” 那凡因大师也接口说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冯施主也算功德无量。倘若冯施主能够就此放下屠刀,废去这身害人的武功,从此一心治病救人,无疑是件天下的喜事。” 三人这番说辞,显然已将这位【沧冥鬼医】当作了笼中之兽、盘中之餐。 那冯老先生沉默许久,终于满脸不屑地冷笑几声。他也不理会凤鸣霄等人,而是转向椅子上的江浊浪,缓缓问道:“江三公子,三年前太行天路的救命之恩,你可还认?” 江浊浪听他突然提起此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叹道:“冯老先生大恩……在下……自然不敢忘记。是以……当时的诊金……分文未少,而且……也替冯老先生……额外杀了两个人……” 冯老先生双眉一扬,追问道:“所以江三公子的意思是,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 却见江浊浪缓缓摇头,回答说道:“此番冯老先生……又救了在下一回……却也……废掉了在下残存的功力……还设局要将……在下这个将死之人卖掉……思来想去,恐怕却是在下吃亏了……” 听到这话,冯老先生已是凄然一笑,说道:“老夫深知江三公子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若是被人欺负到头上,定是睚眦必报,至死方休。不想时隔多年,如今的江三公子虽然满口谦逊,这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江浊浪长叹一声,并不回答。 冯老先生不禁逼近几步,沉声再问道:“此番老夫机关算尽,最后却功败垂成,不但有负平宗主他老人家所托,更无颜面见太湖鬼门的一众弟兄。所以这一切罪责,便统统归于老夫身上,用老夫这条性命来做个了断!江三公子可还满意?” 江浊浪依然闭口不答。 冯老先生呆立半晌,不禁浑身发抖。他突然将右手探出衣袖,掌中已多了一支明晃晃的袖箭,正是他方才用来击杀捕快小光的那种。 四下众人见他突然亮出兵刃,生怕江浊浪受伤,正待出手阻止,却见冯老先生已掉转箭头,“噗”的一声,将这支袖箭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要害。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冯老先生又伸手拔出喉中袖箭,狂喷而出的鲜血,当场溅了江浊浪一身! 只见冯老先生努力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江浊浪,愤怒之中,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询问。 面对冯老先生当面自戮之举,江浊浪只是伸袖抹去脸上的鲜血,叹道:“鬼郎中……何苦如此?既是太湖鬼门……与在下结的梁子,又怎能……算到你一人身上?” 听到这话,冯老先生目光一黯,整个人已是万念俱灰,缓缓摔倒在地。伴随着喉间鲜血继续涌出,人却再也没有了呼吸。 虽然在场众人不太明白冯老先生临死前和江浊浪的这番对话,但不管怎样,伴随着这位太湖鬼门的左护法自戮当场,今日这场由太湖鬼门发起的竞拍,便算是彻底了结了。 所有人都缓缓松下一口大气。 至于今日及时赶到的这四位高手,虽然是由那【庐州小孟尝】孟朋飞带来,但其中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得意门生凤鸣霄凤公子,显然才是一行人的首脑。 当下他便向江浊浪恭声说道:“既然此间之事已了,那便烦请江三公子随我等一行,共同前往洛阳。当中缘由,想必孟大侠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孟朋飞立刻附和道:“正是!江兄此行大可放心,有岳盟主、苦海禅师和龙老仙尊出面,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江浊浪却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道:“鬼郎中曾言……在下这条残命,最多不过……半个月光景。怕是……来不及参加……远在千里之外的……这场洛阳英雄大会了……” 凤鸣霄却微微一笑,说道:“江三公子不必担心,有我们四人一路护送,快则三四日,慢则五六日,定可平安抵达洛阳【天香阁】。至于公子的身上的伤,家师已经请到了天下三大名医之一的皇甫先生,届时自然会替阁下诊治。” 话音落处,那白马寺的凡因大师也开口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来此之前,苦海师伯曾千叮万嘱,务必要护得江施主周全。对此施主大可放心,只要贫僧一息尚存,便决计不会让施主有事。” 江浊浪只是轻声咳嗽,不做回答。 一旁的南宫珏见今日之事终于落幕,一颗悬挂着的心也已随之放下。可听到众人这番对答,不禁再一次陷入沉思,渐渐理清了眼前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此番江浊浪原本要去【如云客栈】寻找的这位【庐州小孟尝】孟朋飞,正如冯老先生方才所言,今日并不仅仅是要从太湖鬼门手里救出江浊浪,而且还要将他交给以凤鸣霄为首的四人,前往洛阳参加那什么英雄大会 ——换句话说,江浊浪的这个“朋友”,已经将他出卖给了凤鸣霄等人。所以接下来的局面,对江浊浪而言,不过是从太湖鬼门的手里,落到了那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手里。 至于十日之后在洛阳【天香阁】召开的这场武林大会,说是要平息江浊浪引起的这场武林纷争,恐怕归根结底,依然是为了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 想到这里,南宫珏不禁深吸一口大气,准备重新站到江浊浪身边 ——虽然他明知以凤鸣霄为首的这四位高手,实力只会在方才的太湖鬼门众人之上。甚至当中任意一人,自己都不是对手。 然而就在这时,身旁的林嫣如再次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脸恳求地向他缓缓摇头。 南宫珏明白她的心意。 果然,林嫣如已低声说道:“南宫大哥……既然这位江先生已经脱险,他的朋友也已经来了。那么后面的事,我们……我们就别管了,好吗?” 她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对南宫珏而言,自己一路护送垂死的江浊浪至此,又历经千辛万苦替他传递出了消息,今日还一直留到这个时候,的确已经仁至义尽,于情于理也没半点亏欠。 但南宫珏始终有些不甘心。 他不禁询问林嫣如,说道:“你的家正好也在洛阳,要不……我们也一起去趟洛阳?” 听到这话,林嫣如眼中已有泪光泛起,摇头说道:“我落到这个地步,洛阳的家,已经……已经没脸回去了……我也不想回去。” 南宫珏一愣,随即想起她在谢王孙府中的遭遇,不禁心中一痛,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嫣如见他不说话,含泪问道:“所以……你还是要跟他们去洛阳的,是吗?” 南宫珏用力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一时间,林嫣如已是心如死灰,眼泪簌簌往下滚落。 虽然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已经非常了解眼前这个冰冷的白衣青年了 ——任凭自己如何哀求,他既已下定决心,那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主意! 所以一切的一切,恰如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终究只是有缘无分…… 失落之余,林嫣如只能默默转身,独自一人往客栈外走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南宫珏突然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甚至有好几次,他差点就要将她叫住,却终于没有开口。 或许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是椅子上的江浊浪却突然开口了,淡淡地问道:“平宗主……这便要走了?” 第26章 血魔重生术 听到江浊浪叫出【平宗主】这个称呼,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慑当场。 因为这虽然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从字面上的意思看,也不过是一位姓【平】的宗主。但是放眼整个天下,能够使用这个称呼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人: 太湖鬼门之主、【西江月】上榜的【鬼帝】 ——【幽虚地藏】平九霄! 所以,这位太湖鬼门的平宗主,难道今日也在此间,参与了这场由太湖鬼门召开的竞拍? 一时间,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得到的却只有对方脸上写满的疑惑。 江浊浪是在招呼谁? 因为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平宗主】。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 那赵侯爷心念一动,立刻望向已经准备离开的白老太爷,颤声问道:“阁下……便是太湖鬼门的平宗主?” 可想而知,身为一个成名数十年的武林前辈,这位【鬼帝】的年纪必定不小,说不定已有近百岁高龄 ——而在场众人当中,符合这一推论的,便只有这位白发苍苍的江南富商白老太爷了。 面对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白老太爷吓了一大跳,破口骂道:“平你个头!放你娘的狗臭屁!” 然而所有人一头雾水之时,南宫珏却已经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 他不禁望向即将走出客栈大堂的林嫣如,万千思绪同时涌上心间。 其实,整件事一点也不难猜。所谓的真相,甚至从一开始就摆在自己眼前 ——只不过自己一直没有去看,或者根本就没想过要去看。 因为当日湖州城外的分道扬镳,约定要在庐州城的【如云客栈】汇合,这件事总共只有四个人知道: 江浊浪、小雨、开欣和自己。 就算是【庐州小孟尝】孟朋飞,也仅仅是知道江浊浪要来他的【如云客栈】下榻,并不知道具体的行程和安排,更不可能将这一消息透露给太湖鬼门。 可是太湖鬼门偏偏能够未卜先知,恰好在庐州城的东门外截住自己的马车,还事先伪造了一间假的【如云客栈】将自己骗来。 那么这当中就只有一个解释 ——自己这一行人里有内奸,提前将己方的行程和安排透露给了太湖鬼门。 不太可能是小雨和开欣。因为早已分开的她们,并不清楚自己和江浊浪的行程,也没有理由出卖自己人。 至于自己和江浊浪,更不可能自己出卖自己了。 但是,知道这一消息的,其实还有第五个人 ——自己从谢王孙的盛宴之中救下、一路随自己和江浊浪同行林嫣如! 也就是说,太湖鬼门为了让江浊浪入局、召开今日这场竞拍,其实早在山谷之中谢王孙的盛宴上,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而这位林姑娘的同行,更是早有预谋 ——因为她根本就是太湖鬼门的人,也是泄露自己和江浊浪行踪的内奸。 所以,当时与许念卿同住一屋的她,居然对如意夫人的偷梁换柱之举全不知情; 所以,昨日自己前往庐州城替江浊浪买书,她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 理清楚了这一切,南宫珏的心已是阵阵剧痛。 可是这当中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就算林嫣如是太湖鬼门的人,但江浊浪刚刚叫住她的称呼,分明是【平宗主】! 南宫珏再次望向林嫣如那娇弱的背影。 试问这么一个十七八岁年纪、身上全无武功的柔弱少女,又怎么可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鬼帝】? 而且,还有昨天晚上的那一夜缠绵…… 一定是这位江三公子弄错了! 抱着这最后一丝期望,南宫珏霍然回头,向江浊浪厉声喝问道:“你说她是……是【鬼帝】平九霄?” 江浊浪没有回答 ——他一向不愿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南宫珏缓缓摇头,沉声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你有什么证据?” 谁知江浊浪也摇了摇头,叹道:“没有……” 南宫珏不禁一愣。 江浊浪已继续说道:“不需要……什么证据……堂堂太湖鬼门之主,可不是那位……鬼郎中,非要……证据确凿,才肯承认……” 说着,他已缓缓抬头,凝视着客栈门口背对众人的林嫣如。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紧随其后,齐齐锁定在了这个少女身上。 也就是说,这个少女……居然是【鬼帝】平九霄? 这位江三公子,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林嫣如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面向众人。 整间客栈大堂,就此陷入沉默,静得连众人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许久,终于,林嫣如打破了这一沉默 ——她轻轻抬起双手,整理着自己披散在脑后的一头秀发。 然后她将披散的长发从中分开,化作两股捋到自己胸前。 伴随着她脑后的头发这一分开,在她的后脑勺处,赫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仿佛是被烧红的铁块烫过,带血的烂肉还未来得及结疤,正外在渗出黄水;扭曲的五官挤成一团,全然分不清男女老少。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惊呼声、惨叫声、喝骂声同时响起。慌乱之中,那白老太爷更是吓得瘫倒在地。 就连江浊浪也是脸色大变,不敢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这……究竟是人是鬼? 虽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但此时此刻的客栈的大堂之中,却已变得阴森恐怖,犹如鬼狱! 这个妙龄少女的脑后,在那乌黑的长发之下,怎会另外长有如此恐怖的一张脸? 然而,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这张血肉模糊的烂脸,伴随着下方的烂肉开合,居然还开口说话了! “江浊浪……少保门下三弟子……” 这不是林嫣如的声音,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低沉而且嘶哑,还有些含糊不清 ——就像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凭借生前的记忆,用早已烂掉的唇舌努力发出的声音! 听到对方招呼自己,江浊浪努力平复心神,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抱拳问道:“【鬼帝】……平宗主?” 那张烂脸五官微动,伴随着其间的黄水和脓血流淌,已回答说道:“正是……” 显然,这张烂脸开口说话,竟比江浊浪这个将死之人还要费力。 然而,伴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无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幽虚地藏】平九霄 ——太湖鬼门之主,【西江月】上的【鬼帝】! 可是这位当今武林的顶尖人物,怎么会是一张长在后脑勺上的烂脸? 而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疑问。 因为眼前这一幕,分明已经超出了世人的认知。 尤其是南宫珏,此时此刻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大喝一声,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这位【鬼帝】自己才能回答。 又或者是,叫破他身份的这位江三公子。 江浊浪已缓缓问道:“在场各位朋友的……疑问,是平宗主……亲自来做解答……还是……由在下来说?” 那张烂脸缓缓回答道:“你说……” 江浊浪点头说道:“那在下便……胡乱说上几句……若有不对之处,再请……平宗主指正……” 说罢,他依次望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南宫珏身上,微微一笑,问道:“这位……林姑娘,其实是……太湖鬼门的人……这一点,南宫少侠……应当已经想到了?” 南宫珏脸颊抽搐,没有回答。 江浊浪继续说道:“当日……在那山谷之中,在下虽然受了……谢王孙一掌……重伤昏迷至今。但在这期间……我这脑子却还清醒…… 所以你救下的……这位林姑娘……三次搜查马车……包括在下身上……我自是知晓。但南宫少侠……恐怕却是毫不知情了……” 南宫珏还是没有回答。 江浊浪再问道:“那么……当日【鬼门七杀】之中的……【剥皮鬼爪】……拦路伏击……这位林姑娘在暗中相助,替你……杀了那【剥皮鬼爪】,这件事……南宫少侠……可还记得?” 南宫珏嘴上虽然依然不答,心中却已翻起惊涛骇浪…… 就在来时路上,【鬼门七杀】里的【剥皮鬼爪】来袭,自己原本不敌,却在生死关头一剑反杀。 可是这当中的具体过程,此时回想,自己居然已有些记不清楚了? 他反而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曾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有一张血肉模糊的烂脸 ——便如眼前,林嫣如脑后的这张烂脸! 所以,当时自己之所以能够杀死【剥皮鬼爪】,其实是林嫣如在暗中相助? 只听江浊浪已往下说道:“这位林姑娘……既然是太湖鬼门的人,那么……她出手对付……同门,自然是为了……获取我们的信任,抑或是……不想被【剥皮鬼爪】……打乱了她的安排…… 然而……能够做出……这一决断,并且明明身负……绝世武功,却能瞒过……此间所有人的眼睛,可见……这位林姑娘……在太湖鬼门的地位,至少是在【鬼门七杀】之上……” 说到这里,他不禁喘息几口,顺着气往下说道:“况且……太湖鬼门声称……之前为了夺取……李九四藏宝的消息……已然损失了白银十万两……可谓元气大伤。是以今日这场竞拍……决计不容有失,即便有鬼郎中这位……左护法坐镇,恐怕也还不够……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便是这位林姑娘,其实便是平宗主本人……从始至终,太湖鬼门之主……一直就在此间……” 话到此处,他一口气又没能接上,急忙将南宫珏之前替他倒的一盏清水尽数喝下,痛苦地猛咳许久,才喘息着说道:“但是……但是这位林姑娘……分明只是……咳咳……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又怎会是那……咳咳……那成名已久的【幽虚地藏】平九霄?对此……在下一直也没想明白,相信……咳咳……相信这也是……诸位此时的疑惑……” 没有人接他的话 ——就连江浊浪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 幸好江浊浪已努力往下说道:“直到那天夜里……鬼郎中再次提起,说……说在下的伤,只有修炼那【血魔重生】之术……才能……咳咳……才能有一线生机……而且听他言下之意,这门邪功……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于是在下……终于想明白了……咳咳……” 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剧烈的咳嗽声中,已经无力再往下说,只能望向在场众人,艰难地问道:“不知……这【血魔重生】……咳咳……可有哪位……知晓?劳烦……替在下……咳咳……” 【血魔重生】? 南宫珏当夜虽然也听冯老先生说起,但是并不了解。 凤鸣霄、清泠子和凡因大师这三位年轻一辈的高手,同样也没听说过。 赵侯爷主仆对望一眼,都是缓缓摇头。而那位吓倒在地的白老太爷,则趁着众人说话之际,已偷偷爬向被撞破的窗户,打算伺机逃走。 最后竟是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接过话头,颤声问道:“你是说……传说中上古时期,蜀王鱼凫的【血魔重生】?” 江浊浪继续咳嗽,缓缓点头。 何不平脸色剧变,眼中的恐惧之情更盛。 望着林嫣如脑后的这张烂脸,他骇然半晌,终于沉声说道:“江湖传说,上古时期的蜀王鱼凫,有一门能让人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的妖法,名为【血魔重生】。 而这门妖法的原理,则是将修炼者至亲之人的身体,与修炼者本身融为一体,再通过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让两具躯体共用一个神识。如此一来,待到修炼者原本的躯体毁去,其神识便会彻底转移到至亲之人的身体里,如同瓜熟蒂落般浴血重生。 虽然这门妖法只是一个传说,但在我幼年之时,曾听祖父提及,说早在本朝开创之初,武林中曾有人的的确确练成过这门妖法,却因太过久远,早已无从考证。” 说到这里,他已经彻底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当即凝视林嫣如脑后那张烂脸,缓缓问道:“敢问平宗主,这位姑娘是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孙女?” 烂脸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 “咯咯咯咯咯……” 而他这一笑,无疑是承认了江浊浪和何不平的话! 随后,这张烂脸已用他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江浊浪意味深长地问道:“有一点……我不明白……” 江浊浪此时已缓过一口气,立刻回答道:“平宗主请说……” 那张烂脸问道:“今日……你为何……要叫破我的……身份……”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禁苦笑一声,开门见山地回答说道:“因为……若是错过了今日……要想除掉【西江月】上的【鬼帝】,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若是在下……没猜错的话,先前争夺……李九四藏宝的消息时,平宗主不慎受伤……不得已……只能强行施展……【血魔重生】之术……却因还未彻底完成……以至此刻……最多只剩……成功力……” 对于江浊浪这番猜测,那张烂脸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反问道:“是么……” 江浊浪苦笑说道:“若是……平宗主……功力尚存……又怎会……至今不敢露面?” 说着,他的目光已挪向地上那冯老先生的尸体,叹道:“若非如此……这位鬼郎中,方才……又何必……赔上一条性命,恳求在下……不要说破此事?” 这话一出,那张烂脸又发出一阵慎人怪笑,开口说道:“可惜……可惜……” 江浊浪反问道:“可惜……什么?” 烂脸似乎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可惜……江三公子……已经是个废人……无法领教……阁下【水击三千里,其声直上九万里】的手段了……” 话音落处,正好那白老太爷已经悄悄爬到窗户破洞前,马上就要飞身跃出,就此逃离此间。 于是背对着众人的林嫣如,便朝自己身后抬起右手,五指隔空一抓,远在三丈开外的这位白老太爷,顿时双脚离地,一路向她倒飞过去。 惊恐之中,白老太爷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控制住自己的这股无形力道,只能眼睁睁被她吸了过去。 随后便听“噗”的一声,白老太爷只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却是林嫣如的一只右手,已从自己后背插入,径直洞穿胸口而出。 而在她这只纤巧的手掌之中,分明还握着一颗血淋淋心脏,兀自砰砰乱跳 ——然后她轻轻一捏,这颗心脏便已碎裂当场,只留下满手血污! 第27章 金身降妖魔 林嫣如这一突然出手,这位身怀劈空掌绝技的江南富商白老太爷,只在弹指间便已惨死当场。 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余,纷纷全神戒备,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所有人心里都是同一个疑问: 数丈开外隔空抓人,一招摘心 ——而这,仅仅是江浊浪所谓的“只剩成功力”? 惊恐间,那赵侯爷吓得面无人色,忍不住颤声问道:“平……平宗主,我等……我等乃是太湖鬼门……今日请来的买家,为何……为何要……” 他问的没有错 ——这位平宗主要杀江浊浪也好,要杀南宫珏也好,甚至是要杀孟朋飞、凤鸣霄等人也好,都是合情合理。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身为今日买家之一的白老太爷? 对此,林嫣如脑后的那张烂脸,却并未回答,只是缓缓将手从白老太爷的尸体中抽出,脚下一动,整个人已向后倒退,背对大堂里的江浊浪缓缓而来,形貌甚是诡异。 但江浊浪居然还有心思解答赵侯爷的问题,淡淡回答道:“因为……平宗主如今的这副模样……既已被人看见……又怎能……留下活口?” 这话一出,所有人仿佛是掉进了冰窟,霎时浑身冰冷。 所以这位平宗主,是要杀人灭口了? 也就是说,从江浊浪开口叫破【鬼帝】身份的那一刻起,今日之局,便已注定是个死局 ——要么是眼前这个脑后长着一张烂脸的少女死,要么就是大堂里所有的人全部都要死! 想明白了这一点,在场众人再怎么不满、不甘、不愿、不敢,都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时间,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凤鸣霄、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弟子清泠子和【河洛大侠】何不平三人,相继对望一眼,立刻就要动手。 不料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南宫珏突然大吼一声,站出来厉声质问道:“为什么?” 他问的是林嫣如脑后那张烂脸。 因为他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不仅是这段日子以来的欺骗,还有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这究竟是林嫣如的意思,还是这位【幽虚地藏】平九霄的意思? 看到这个怒火冲天的白衣青年,那张烂脸居然笑了。 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反问道:“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南宫珏怒道:“不可能!你……你不是她……” 可惜他错了。 就在这张烂脸怪笑的同时,林嫣如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一如往日的温柔,有些害羞地说道:“南宫大哥……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往后的日子,我们可以游遍太湖七十二峰,在湖光山色里……长相厮守…… 而且……太湖鬼门右护法的位置,正好也空出来了,如果有你这位南宫世家的青年才俊加入,当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只可惜你却始终不肯跟我走……” 然后是那张烂脸接着说道:“所以……你现在……若肯跟我走……也不算晚……” 南宫珏没有回答,整个人都已愕然当场。 显而易见,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而已 ——至始至终,自己身旁这位林嫣如,就是【幽虚地藏】平九霄! 甚至包括昨天夜里…… 一时间,南宫珏只觉胸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当场呕吐起来。 “咯咯咯咯咯……” 怪笑声中,那张烂脸再不理会南宫珏,继续倒退着前行,一路逼近椅子上的江浊浪。 然而就在这时,黄山派的清泠子已经拔出腰间双剑,率先动手了! 这个年轻的道姑虽然至今不曾说话,但此刻这一出手,却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两柄短剑一阴一阳、一虚一实,霞光般的剑光萦绕,立刻便将林嫣如的身子笼罩其中。 这不是江湖上寻常的动手过招,而是生死相搏! 清泠子很清楚,眼下自己要对付的,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魔鬼怪 ——即便她还能算是一个人,那也是【西江月】上睥睨江湖的【鬼帝】! 所以她手中双剑,一上来就动用了苦修多年的绝招【颠倒阴阳杀】! 面对清泠子阴阳皆备、虚实相辅的这两柄短剑,就连那张烂脸也忍不住喝彩一声。 紧接着,林嫣如的右手一动,径直探入剑光深处,全然不顾那柄“阴剑”幻化出的虚招,屈指在那柄“阳剑”剑身上一弹,清泠子便觉掌心滚烫,再无法握住手中短剑,只能任其脱手飞出。 伴随着她的这柄“阳剑”脱手,漫天的剑光也随之消失 ——因为她另一柄“阴剑”上的虚招,已在刹那间收回,行云流水般变作实招,化繁为简,一剑刺入林嫣如的右肋。 阴阳交替,虚实互换! 这才是她这招【颠倒阴阳杀】的精妙所在,即便是太湖鬼门之主,一时也没能躲过! 眼见自己一剑命中,剑尖入肉三分,清泠子急忙双手持剑,奋力前刺,要将林嫣如的身子一举洞穿。 谁知就在对方体内,却仿佛流动着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道,居然阻止了剑尖的继续刺入。任凭清泠子如何努力,也只能令剑身弯曲,再无法深入半分!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清泠子细想,林嫣如右手一翻,直接用肉掌抓住锋利的剑锋,将这柄短剑从自己右肋中拔了出来。 清泠子心知不妙,急忙全力夺回短剑。但林嫣如的内劲已悄无声息地从剑上传来,震得她眼前一黑,当即松开剑柄,连退数步,口中鲜血狂喷。 但出手的并不只有清泠子一人。 就在清泠子双剑齐出的同时,另一边的凤鸣霄一声清啸,六道金色光芒破空而出,或直刺、或斜飞、或旋转,直取林嫣如的周身要害。 【碧霄一凤鸣,一鸣一千里】 ——这六道金光,正是这位凤公子赖以成名的独门兵刃【凤羽】! 那张烂脸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古怪的兵刃,不敢等闲视之。 于是她右手在对抗清泠子双剑的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屈指接连轻弹,顿时弹灭了三道金光。 哪知凤鸣霄的这六枚凤羽虽是脱手伤敌,却仿佛是活的一般,能够被他隔空驾驭! 林嫣如那边刚一弹开其中三枚,这边的凤鸣霄立刻凝神动念,隔空操控,那三枚凤羽便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重新化为三道金光,再取对方要害。 那张烂脸不禁一愣,慌乱中立刻便有一道金光突破她左手的防御,径直命中她的左腰。却如同清泠子的短剑,只能伤到皮肉,根本无法刺入体内。 那张烂脸受此一击,盛怒之下,再没心思探究对方这一奇怪的兵刃,当即左手一抓,稳稳捏住其中一枚凤羽,反手用力掷出。 一时间但听破空声响,这枚凤羽再次化作一道金光,向对面的凤鸣霄激射回去,竟比他自己驾驭的还要快、还要准、还要狠! “嗤——” 凤鸣霄避无可避,左肩已被掷回的这枚凤羽洞穿,上面附带的内劲游走全身,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来回冲撞,当场令他闷哼一声,痛得半跪在地。 而半空中剩下的四枚凤羽,也再无力为继,纷纷掉落在地。 如此一来,清泠子和凤鸣霄一左一右的同时夹击,虽然轻创了这位太湖鬼门之主,但两人自己却也双双重伤败退。 林嫣如则依然维持着倒退前行之势,根本没受到半点影响。 可惜她只有一左一右两只手 ——就在清泠子和凤鸣霄各自施展杀招、分别缠住她双手之时,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已飞身跃起,犹如一只雄鹰扑落,一掌拍向林嫣如的头顶。 “砰——” 何不平这一掌正中对方头顶,直打得林嫣如身子一晃,斜斜踏出两步。 何不平却已愕然当场 ——要知道自己用上十层功力的这一记【镇山掌】,就算被拍中的是块花岗石,也要当场粉碎。 可对方仅仅只是身形一滞,便再无半点损伤? 这究竟是人是鬼? 不等何不平回过神来,林嫣如突然转了个身 ——由于那张烂脸是在她的脑后,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背对众人,一路倒退着前行。可想而知,双手也是反手向背后动作,自然不太方便。 但是现在,她的人已经转过身来,正对这位出掌偷袭自己【河洛大侠】何不平,双手化掌攻出。 她这一出手看似平平无奇,速度也并不太快,甚至看不出当中有任何招式变化。但对此时此刻的何不平而言,却只能举掌相迎,和对方硬碰硬。 试问何不平的掌法再强,又怎么抵挡得了林嫣如体内【鬼帝】雄浑的内力? 于是四掌相交之际,何不平的两条手臂当场脱臼,整个人更是被震得倒飞出去,在客栈墙上撞出一个大洞,就此滚落到了客栈外面,倒地昏死过去。 这位【河洛大侠】,同样也是一招败退! 从清泠子的双剑攻出,到凤鸣霄的凤羽穿梭,再到何不平飞出客栈,这一连串的变故,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转过身来的林嫣如,已经向椅子上的江浊浪直扑过去 ——虽然那张烂脸已经转到了后面,但她原本的面容,此时却被捋到前面的长发遮盖,其形其貌,活脱脱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可想而知,这位平宗主已经动了真怒! 面对如此一个直扑过来的“女鬼”直扑,江浊浪也是脸色微变 ——看来自己,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位平宗主的实力…… 而如今的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情急之下,他只能问道:“南宫少侠……取我的琵琶……” 只可惜名列【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那面【破阵】,至今还留在客栈外的马车里,一直没有取出来。 况且此时的南宫珏,早已黯然崩溃,一个劲地在旁干呕,哪还有心思理会自己这位雇主的吩咐? 幸好就在这时,一条人影已斜斜抢上,拦在江浊浪身前 ——周身肌肤如玉,一身僧袍胜雪,正是那位来自白马寺的凡因大师。 只见这位凡因大师双手合十,静立原地,向迎面而来的林嫣如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有言在先,今日誓要护得这位江施主周全。” 林嫣如身形不停,脑后那张烂脸已嘲笑道:“即便是……悲悯和尚……也不敢……说此大话……” 凡因大师不再多言,依然合十静立,纹丝不动。 但陡然间,一股淡金色的光芒已从他身上浮现,继而流转全身 ——金光笼罩之下,这位凡因大师那白玉般的肌肤,竟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整个人仿佛是一尊矗立于天地间的金刚罗汉! 看到凡因大师身上这一幕变化,后面的江浊浪不禁动容道:“【虎衣明王金身】?大师……这又是何苦……” 话音落处,凡因大师淡金色的左掌已缓缓拍出,直取迎面而来的林嫣如。 林嫣如毫不退缩,径直举掌相迎。 “砰——” 双掌碰撞之际,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巨响,整间客栈大堂里都是奔涌的气流。 只见凡因大师身形不动,林嫣如却已踉踉跄跄退开两步,脑后那张烂脸更是惊道:“小和尚年纪轻轻……竟已习得……【虎衣明王金身】……果然是【佛杖】传人……” 原来凡因大师此时所用的神通,正是白马寺至高武学【虎衣明王金身】,乃是源自普贤光明佛化身虎衣明王降妖除魔的典故,非寺中历代武僧之首不可修行。一经施展,便如金刚现世、菩萨下凡,天地万物都莫能与之抗衡! 但是这门神通威力虽强,对修行者自身的损害也是极大。终其一生,只能使用三次,之后便会筋骨寸断、经脉尽毁,不死也要沦为瘫痪在床的活死人。 如今这位凡因大师对阵【西江月】上有名的【鬼帝】,竟然直接使出了这门压箱底的神通,无疑是破釜沉舟之举,即便是江浊浪和平九霄这等绝世高手,也是惊骇不小。 只见凡因大师一掌逼退林嫣如,竟是一不做二不休,右手顺势再攻,化掌平平推出。 这一次林嫣如竟不敢硬接他的神力,右臂蜿蜒盘旋,如同一条柔软的毒蛇,将凡因大师攻来的右臂紧紧缠住,从而将对方的劲力化解于无形。 但她到底还是小觑了【虎衣明王金身】的威力 ——凡因大师一掌受阻,当即握掌成拳,发力再攻。劲力所至之处,立刻突破了林嫣如右臂的封锁,重重一拳打在她身上。 “咔嚓——” 林嫣如小腹中拳,数根肋骨齐断,但她的右手却也立刻缩回,死死握住了凡因大师的拳头。 然后便听她脑后那张烂脸厉声喝道:“散……” 话音未落,只见凡因大师被她握住的右拳之上,【虎衣明王金身】所镀的淡金色,顿时尽数消散,而且还沿着他的右臂一路往上褪去,肌肤也重新变回了原本的白皙。 显而易见,对方是在以强横霸道的真气,强行逼散凡因大师施展出的【虎衣明王金身】! 纵是凡因大师的修行早已至不惊不惧的境界,也没料到世上竟有人能够化去白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情急之下,只能全力抵抗,双双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江浊浪突然说道:“你若再不出手……恐怕……便来不及了……” 他是在和谁说话? 在场众人如今正值生死关头,哪还有空理会这位江三公子?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出手了 ——是hd赵侯爷带来的那名小童,从随身那口木匣当中,取出一柄冬瓜般形状的八棱巨锤,目测少说也有百八十几斤,通体泛出淡紫色光晕。 这柄巨锤,自然便是朝廷御赐、一直供奉在的这位【奋勇侯】家中的那柄【紫金锤】了。 而赵侯爷身边这位小童,虽然只有十多岁年纪,瘦弱的身躯未必能比这柄紫金锤重,却能将这柄巨锤轮转如飞,分明是天生神力。 “咚——” 趁着林嫣如全力压制凡因大师的神通,双双僵持之际,这个瘦弱的小童已高身跳出,重重一锤砸在她头上。 林嫣如脑门受此一锤,顿时身形一晃,几欲摔倒。对面的凡因大师急忙运足功力,又将【虎衣明王金身】的淡金色光辉重新镀回右臂手腕处。 然则那瘦弱的小童却已吓得面无人色 ——自己紫金锤这全力一击,分明正中对方头顶要害,谁知却仿佛是砸中了一整块金铁,非但没能伤到对方分毫,还将自己连人带锤震得倒飞了出去? 眼前这个少女,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不等小童回过神来,林嫣如脑后那张烂脸已是一声怒吼,右手继续握紧凡因大师的拳头,左手凌空一抓,又将震飞出去的小童重新吸了回来,五指正好扣住他的脑袋。 “咔嚓——” 小童的一颗脑袋被她捏得头骨碎裂,毙命当场。手里的紫金锤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地,砸裂了好几方青砖。 就在这时,椅子上的江浊浪又再次开口,自言自语般地问道:“额外再加……白银一千两?” 话音落处,一个女子的声音顿时笑道:“一条【西江月】高手的性命,就算十万两、一百万两,也一点都不过分!” 江浊浪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八百两……” 这回却轮到那说话的女子一惊,骂道:“死到临头还这么抠门,遇上你这么个老板,也是倒霉……好啦,一千两就一千两,一口价,不改了!” 第28章 烈火振金锤 就在江浊浪与这女子对话的时候,场中的局势又起了变化。 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虽然威力奇大,却被对方强劲的真气压制周身,如同釜底抽薪一般,从根源上逼他散去神通。 虽然有赵侯爷的小童奋力一锤令对方分神片刻,但任凭凡因大师如何抗衡,也再无法重铸周身的【虎衣明王金身】。 待到林嫣如丢掉手里小童的尸体,排山倒海般的真气便如一道道惊涛骇浪,通过凡因大师的右拳疯狂袭来,立刻又令他身上那淡金色的光辉重新褪去。 凡因大师心知败局已定,只能拼死一搏 ——当下他竟不再抵抗对方的劲力,兀自将残存的【虎衣明王金身】尽数汇聚到左臂,一拳奋力挥出,要与这位【鬼帝】拼个两败俱伤! 可惜不等他的左拳攻到,林嫣如脑后那张烂脸“咯咯”一笑,空出的左手已搭上自己握住凡因大师右拳的右手,双掌力道一吐,顿时震得凡因大师浑身绽放出一团血雾,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掏空了的布袋,软软摔倒在地,挥出的左拳也随之落空。 于是这位白马寺的高僧,纵然身负白马寺无上神通【虎衣明王金身】,而且一上来就毫不犹豫地施展出这门终其一生只能使用三次的神通,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在【幽虚地藏】平九霄的手里多坚持了几个回合,结局依然是不敌败退。 但也幸好有凡因大师争取到的这一时间,那个刚刚才和江浊浪谈好价格的女子声音,终于出手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大堂上方的屋顶无端破裂,木屑纷飞中,一个淡红色的女子身影已飘然落下,径直扑向当中的林嫣如。 话说林嫣如脑后那张烂脸,早已察觉到有人潜藏在上方屋顶,而且也听到了她和江浊浪的对话。 所以如今这女子终于现身出手,对她而言,自然早有准备,抬手便是一掌攻向自己的上方 ——她有十足的把握,不管来人是谁、武功有多高,自己这一掌即便不能将对方击毙当场,其汹涌的劲力,也足以将其逼退! 谁知事情却偏偏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半空中那淡红色的女子身影抬手一挥,两团黑漆漆的物件已脱手飞出,先一步砸向林嫣如的头顶。 随后林嫣如的掌力攻到,但听“啪啪”两声轻响,半空中那两团黑漆漆的物件已碎裂开来,从中喷洒出大量粘稠的液体,如同下了一场腻雨,泼洒了林嫣如一身。 这一幕惊变直看得在场众人莫名其妙,就连江浊浪也是微一愕然,随即醒悟过来,脱口问道:“这是……油?” 原来那两团黑漆漆的物件,乃是两坛烹饪用的菜油,想来多半是从客栈厨房里找来的。 而半空中那红衣女子扔出这两坛菜油,人已借着林嫣如的掌力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横梁,一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火折子,吹燃了朝下方的林嫣如微微一笑,说道:“当心了!” 说罢,她已将手里的火折子向林嫣如头顶抛落。 这个红衣女子,自然就是和江浊浪、南宫珏二人在湖州城外兵分两路的小雨了。 眼见对方居然使出这般阴毒的手段,那张烂脸惊愕未定,燃烧的火折子已经当头落下,眼看就要砰到她的头上 ——可想而知,此刻自己这满身菜油,一旦碰上明火,顷刻间便会彻底燃烧起来! 那张烂脸狂怒之下,当然不能让这枚火折子碰到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她当即猛喝一声,体内真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一时间,伴随着【幽虚地藏】汪洋大海般的真气四射,整间客栈大堂以林嫣如为中心,就像是炸开了一大桶猛烈的火药,朝周围喷出了一阵浑厚的气劲! 而在这阵喷涌的气劲当中,不仅是上方落下的那枚火折子,椅子上的江浊浪、在旁呕吐的南宫珏、躲在桌子下面的赵侯爷和孟朋飞、瘫倒在地的凤鸣霄、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包括地上那一具具尸体,连同桌椅板凳一应物件,全部都被吹得向四面八方飞起,重重撞上大堂四壁! 就连头顶上方悬挂在横梁下的小雨,也抵抗不了这股剧烈的冲击,整个人被吹得往上飞起,重新穿过屋顶破洞,落到了客栈外面。 仅仅只是真气倾泻,便已震退了在场的所有高手 ——所以,这才是这位【西江月】榜上有名的【鬼帝】真正的实力! 又或者如同江浊浪所言,这还只是她【血魔重生】的邪功尚未彻底完成,仅存的层功力? 但是尽管如此,这位修为通神的【鬼帝】,如今也已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接连受创,再加上小雨那两坛菜油,更是给了她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她此刻这满身的菜油! 现在缺的,不过是星星之火…… 而如今的客栈大堂里,分明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人! 江浊浪强忍着撞击后的剧痛,急忙叫道:“南宫少侠……火……” 南宫珏此时也被震得撞上墙壁,虽然周身奇痛,但之前毕竟没有受伤,还因此清醒了不少。 只可惜仓促之间,他还没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也没听懂江浊浪的话。 幸好另一个人听懂了,也马上做出了反应 ——身为武林盟主岳青山得意门生的这位凤鸣霄凤公子,早已压下了对方注入自己体内那股奔涌的气劲,当即再运神通,重新祭起剩下的四枚凤羽,化作四道耀眼金光直取当中的林嫣如。 只见林嫣如左手隔空一弹,其中一枚凤羽已当场碎裂,化作金粉四下飘散。 但另外两枚凤羽的力道却十分古怪,并非是要射向她的身子,而是盘旋着绕过她左手的防御,在她胸前汇合。 “叮——” 两道激射的金光碰撞,顿时便有火星飞溅,弹向林嫣如沾满菜油的胸口。 谁知她脑后那张烂脸反应奇快,火星刚一迸出,她的右手当胸一握,已将这两枚凤羽连同飞溅的火星一并捏入掌心,揉成了一团废铜烂铁。 可是凤鸣霄的最后一枚凤羽,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嗤”的一声轻响,正中那张烂脸的左眼,鲜血和黄水直溅! 那张烂脸的惨叫声中,凤鸣霄又是一声清啸,努力要将这枚凤羽刺进对方脑中,却被对方体内流转的真气所阻,再无法继续深入。 与此同时,林嫣如杀心一起,左手已向数丈开外的凤鸣霄隔空一抓。 凤鸣霄心知不妙,既有前车之鉴,急忙连换三种身法,却终究没能躲开对方掌间这股强劲的吸力,只能向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小跑过去! 百忙中,凤鸣霄双手乱抓,正好碰到身边一人,却是那位hd来的赵侯爷。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力抱紧这位赵侯爷,一同被林嫣如的左手吸了过去。 随即便见血肉横飞,林嫣如的左手径直洞穿赵侯爷的胸口,透过他的尸体一掌击中凤鸣霄右肩,直打得他肩骨碎裂,一路翻滚出数丈距离 ——虽然陪上了赵侯爷的一条性命,这位武林盟主的高徒,却也因此在【鬼帝】的杀招下捡回了自己一条性命。 林嫣如一击不中,劲力所至之处,已将赵侯爷的尸体震为数块。 她正要向凤鸣霄再下杀手,不料就在她和凤鸣霄缠斗的这一刹那,小雨已从屋顶破洞处重新跃入酒店大堂,左手反握背后长剑,径直拔剑出鞘,向场中的林嫣如当头斩落! 她的身法很快,拔剑速度更快 ——即便是以江浊浪和林嫣如的眼力,也只是依稀看到有微光一晃,剑身便已离鞘攻出。 可是,小雨手里的这柄剑,居然是一柄断剑? 要知道自从当夜在钱塘镇外的馄饨摊上初次见到这个少女,她就一直将这柄剑缚在自己背后,却始终不曾用过。 对此,江浊浪虽然不曾细问,但看到她右手手掌缺失的一枚拇指,也多少可以猜到一二,自然更不便打听别人的隐私。 谁知今日之事,小雨终于用左手拔出了她背后这柄剑,却分明是一柄只有尺许长短、只剩半截剑身的断剑! 试问就凭这么一截残剑,要想对付【西江月】上的【幽虚地藏】平九霄,岂非痴人说梦? 因为这位【鬼帝】的本事,在场众人今日都已亲眼目睹 ——清泠子的双剑,凤鸣霄的凤羽,何不平的铁掌,凡因大师的金身,还有赵侯爷那小童的金锤,所有人拼尽全力,也仅仅只能伤到对方的一点皮肉! 小雨这柄断剑招式再妙、速度再快,又有什么用? 显然,小雨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此刻这一剑,并不是攻向林嫣如本人,而是凤鸣霄刚刚命中她脑后、刺入那张烂脸眼中的那枚金色凤羽! “叮——” 剑锋划过凤羽露在外面的半截尾部,溅起一连串火星,纷纷落在那张烂脸之上。 而烂脸上沾满的菜油碰上这些火星,顿时燃烧起来。只在眨眼间的工夫,就从这张烂脸开始,径直蔓延到她全身! 一时间,只见这位【鬼帝】浑身上下已被一层淡蓝色火焰包裹,仿佛是一只正在被地狱业火焚烧着的妖魔! 伴随着那张烂脸绝望的惨叫声起,林嫣如燃烧着的身体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半空中小雨的左腿小腿,五指直插入肉! 然后她抓着小雨的左腿,将她的整个身子用力抡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砰——” 小雨背心着地,口鼻中鲜血乱喷,周身骨头几欲散架。 林嫣如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抓住她左腿的右手再次发力,要把小雨从地上重新拽起,将这个女子摔成一团肉酱! 但是小雨手里的那柄断剑,已深深插入地面青砖之中,然后用双手死死握住剑柄,和林嫣如拖拽之力抗衡。 这时,林嫣如身上的火焰已经越烧越旺,不但烧去了她的衣衫头发,就连皮肉也开始变得焦黑,发出阵阵恶臭 ——但就算是死,她也绝不会放过杀害自己的仇人! 于是林嫣如抓着小雨左腿的右手奋力拉扯,已将小雨的身子在半空中绷得笔直,眼看便要将她整个人从中扯断。 幸好就在这时,在场的南宫珏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虽然不知小雨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但眼看自己的同伴命悬一线,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南宫珏怒喝一声,当即冲上前去! 他的剑已经没了,正好赵侯爷家那柄御赐的紫金锤就落在身旁,他便双手提起这柄巨锤,用尽全力往林嫣如身上砸去 ——不管眼前这个少女是林嫣如还是【鬼帝】平九霄,南宫珏此刻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救小雨的性命! 然而正被烈火焚身的林嫣如,如今虽已神智不清,但数十年习武留下的身体反应仍在,不等南宫珏靠近,左手已下意识地挥出,猛烈的气劲立刻便将南宫珏震飞出去,身子还没有落地,人已晕死过去。 而南宫珏手里的那柄紫金锤,也脱手飞到了半空当中。 就在这时,小雨突然松开了自己的剑柄,顺着林嫣如拖拽的力道,径直腾空而起。 然后她接住半空中飞落的这柄巨锤,双手握住锤柄,向林嫣如的头顶狠狠砸落! “咚——” 林嫣如身子一晃,这柄紫金锤反倒被弹了回来。 小雨毫不气馁,顺着巨锤的反弹之势,在半空中扭转腰身,又是一锤横扫而出,正中林嫣如的左脸。 “咔嚓——” 林嫣如颈骨断裂,一颗燃烧着的脑袋歪倒在旁,右手也终于松开了小雨的左腿。 小雨深吸一口气,将巨锤高举过头顶,用尽全力第三次砸落。 “哐当——” 小雨全力一击砸中林嫣如的胸口,自己的双手虎口顿时震裂,就连这柄紫金锤也承受不住,锤柄当场断裂,震飞的锤头高高弹起,飞落到了客栈外面。 而这位【西江月】上的【鬼帝】、太湖鬼门门主【幽虚地藏】平九霄受此三锤,终于身子一软,缓缓瘫倒在地。 淡蓝色的火焰腾腾升起,吞吐的火舌很快就将她的身躯烧成了一堆焦炭。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 ——甚至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伴随着【鬼帝】之死,今日这一切,也终于结束了…… 当然还没有结束! 摔倒在地的小雨,突然一个翻滚,来到不远处那位【庐州小孟尝】孟朋飞的身旁,伸手扣住他的咽喉要害! 她这是什么意思? 当中要数凤鸣霄反应最快,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身上伤势,努力施展出【凤鸣千里】的轻功身法,瞬息间便已来到江浊浪身旁,同样也是伸手扣住江浊浪的咽喉要害。 一时间,小雨和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隔空对视、互不相让,无形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仿佛溅起了一连串激烈的火星! 第29章 垂死赴鸿门 伴随着化身为“林嫣如”的【幽虚地藏】平九霄一死,这间荒弃的客栈大堂中,如今除了满地尸体,就没剩几个活人了。 死里逃生的总共有八个人,分别是: 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清泠子,被对方从短剑上传来的劲力震成了内伤; 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得意门生凤鸣霄,被自己的凤羽洞穿了左肩,右肩也被对方一掌拍碎; 【河洛大侠】何不平,被对方的掌力震出屋外,至今昏迷未醒; 白马寺【佛杖】传人凡因大师,由于被对方强行散去【虎衣明王金身】,以至内息紊乱,动弹不得; 人称【洛阳小孟尝】的孟朋飞,全程躲在桌子底下,一直不曾出手,居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也并未受伤; 自称【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的南宫珏,被对方临死前发出的真力震晕过去; 来历不明的小雨,左边小腿被对方五指插入,血流如注,整个人也被对方奋力一摔,震成了内伤; 最后自然便是江浊浪,他今日虽然并未受伤,但原本就已经是个垂死之人,最多只剩十天半月的性命。 而今【鬼帝】一死,今日这场纷争本该就此落幕,谁知转眼间再起变故 ——小雨突然扣住了孟朋飞的咽喉要害,凤鸣霄也立刻制住江浊浪,双双冷眼相对。 看到眼前这一幕变故,那白马寺的凡因大师不禁问道:“阿弥陀佛……两位这是何意?” 小雨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映衬着她满是鲜血的面容,形貌极是慎人。 而这边的凤鸣霄已冷冷说道:“大师莫非还不明白?看来这位姑娘,是不想让我们带江三公子前去洛阳了。” 说着,他的目光已落向小雨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问道:“白云剑?敢问姑娘与白云剑派的夏宜归夏掌门如何称呼?” 小雨还是不答,扣住孟朋飞咽喉的手却微微一紧,顿时痛得他哇哇大叫。 凤鸣霄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姑娘要是以为能用这位孟大侠的性命要挟我等,恐怕却是押错了注。” 他话虽如此,一旁身受重伤的清泠子却已努力站起,捡起自己的一柄短剑,寒着脸堵住客栈大门。 小雨这才终于开口,轻声反问道:“是么?” 说着,她突然伸手,将孟朋飞的一只右耳硬生生撕了下来,丢到凤鸣霄面前。 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在场众人都是心胆一寒 ——好狠的女子! 孟朋飞巨震之下,过了半晌才感觉到疼痛,顿时破口大骂道:“姓凤的小子……你……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岳青山的面子上,就凭你……也配使唤老子?要是……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去找岳青山评理,绝不会放过你这小子……” 说罢,他又骂扯去自己耳朵的小雨,却听小雨笑道:“再骂,连你另一只耳朵也没了!” 孟朋飞心中顿时一惊,再不敢多说一句。 小雨已重新望向对面的凤鸣霄,冷冷说道:“一换一。” 凤鸣霄沉吟不答,一旁的凡因大师已缓缓说道:“善哉善哉……这位孟施主乐善好施,在庐州府颇有侠名,还请女施主高抬贵手,莫要逼贫僧再开杀戒。” 小雨却不以为然,说道:“那就要看是你的【大圆满慧音济世】先震死我,还是我先杀掉这位孟大侠了。” 顿了一顿,她又朝凡因大师嫣然一笑,说道:“只是以大师如今的伤势,怕是使不出贵寺的神通了。” 凡因大师顿时语塞,再不作声。 如此一来,双方就算是谈崩了,场面也随之陷入僵局。 谁知被凤鸣霄扣住咽喉的江浊浪却突然开口,说道:“且慢……” 然后他望向对面的小雨,问道:“开欣……如今在哪?” 小雨笑道:“今日来此之前,我当然已经把她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江浊浪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往下问。 因为他已经猜到小雨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此。 话说在湖州城外分道扬镳的小雨和开欣,显然是先一步抵达了庐州,也去了孟朋飞的【如云客栈】。 然而自己的这位朋友,却早已将自己的行踪泄露给了凤鸣霄一行人,只等自己前来自投罗网。 对此,以小雨的心思,自然看出了端倪,所以并未带着开欣前去投靠,又或者至少没有完全信任这位【庐州小孟尝】。 一直到今日,孟朋飞因为南宫珏的购书之举,带着凤鸣霄等人一路追寻至此。小雨听到消息,于是也在暗中跟随,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所以既然已经知道开欣安然无恙,这当中的细节,江浊浪就不必细问了。 随后他长叹一声,向小雨说道:“不必……替在下费心……我跟他们去洛阳便是……”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小雨也不解地问道:“你确定?” 江浊浪再次点头,说道:“这位南宫少侠……劳烦姑娘……一并带走。待到……安顿好开欣之后……她身上的银票,你们二人……自行结算清楚便是……” 小雨默默无语,只是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位雇主,实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十日之后的这场所谓的武林大会,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就算不是要取江浊浪性命,也是觊觎他身上那什么【反掌录】。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还要去送死? 却听凡因大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若是贫僧没有听错,江施主这是自愿跟随我等,前往洛阳?” 江浊浪苦笑道:“诸位盛情难却……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谁知凡因大师已沉声说道:“即是如此,贫僧反倒要把话说在前头——江施主可知,此去洛阳这千余里路途,合我等一行四人之力,只怕未必能够护你周全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凤鸣霄更是脱口问道:“大师这话何意?” 只听凡因大师说道:“此番我等前来庐州,原以为有凤少侠、清泠子道友和何大侠三位高手随行,再加上贫僧这点微末道行,定然能够护得江施主周全,将他平安送至洛阳。然则以今日之事观之,只怕是我等过于托大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况且我等四人如今皆已受伤,往后这一路上若是遇到什么凶险,纵是我等拼上性命,恐怕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还请江施主三思而定。” 听到这话,江浊浪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凤鸣霄已厉声喝道:“大师莫不是被那【鬼帝】给吓糊涂了?此去洛阳,沿途能有什么凶险?况且此番前来迎接江三公子赴会,乃是家师岳盟主的号令,如今既已接到了他,在下只需修书一封,莫说家师座下的一众师兄弟,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同道,包括大师的白马寺在内,随时都能前来接应、沿途护送,又有什么凶险可言?” 凡因大师却摇了摇头,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眼下既是江施主自愿随我等同行,贫僧自然不能欺瞒于他。” 说罢,他不再理会凤鸣霄,转向江浊浪说道:“不瞒江施主,单是贫僧所知,此去洛阳这千里路途,其间至少已有四路人马,皆要取你性命。” 江浊浪却面色如常,说道:“请大师指教……” 凡因大师便一一说道:“这第一路人马,乃是江湖上一位有名的好汉,人称【铁胆王刀】的王刀王施主。 据说这位王施主早年曾受过【夺情公子】谢王孙的救命之恩,如今听说谢王孙命丧江施主之手,早已在道上放出了话,要亲手砍下江施主的人头,替那位已故的谢王孙报仇。” 江浊浪微微摇头,说道:“【铁胆王刀】?在下……孤陋寡闻……倒是第一次听说……” 凡因大师接着说道:“第二路人马,却是江施主早年结下的恩怨了,说来还是我白马寺的佛门同道。” 江浊浪顿时明白,苦笑道:“原来是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各位大师……” 凡因大师叹道:“江施主当年一人一剑,将大孚灵鹫寺的山门整整堵了三个月,逼得微韵住持不得不交出已经落发为僧的【摘心魔】,由此结下梁子。只因大孚灵鹫寺心知自己理亏,又忌惮朝中的少保大人,终究敢怒不敢言。 直到如今听闻江施主重现江湖,尊师少保大人也因获罪被朝廷满门抄斩,大孚灵鹫寺自然是首当其冲。据说威震江湖的【灵鹫三镜】,早已一同下山,誓要除魔卫道,诛杀江施主这位在逃的朝廷钦犯。” 话到此处,对面的小雨已插嘴说道:“只剩【灵鹫双镜】了。当中那个法号【镜罚】的,已经被我杀掉了。” 凡因大师微微一愣,只能叹道:“善哉善哉……” 他随即又向江浊浪继续说道:“至于这第三路人马,同样也是江施主的老熟人。虽然只由孤身一人,却因一手令人防不胜防的毒功,数次掀起翻天覆地的动静。甚至我等此番前来庐州,此人也在暗中尾随,还曾现身示威。” 听到这话,江浊浪的脸色立刻变了,甚至泛起一丝罕见的杀意,沉声问道:“【百毒神君】……这魔头……尚在人世?” 凡因大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位【百毒神君】身为昔日【通天妖君】的首席大弟子,与江施主之间的血海深仇,自是天下皆知。 若说三年前江施主与【通天妖君】在太行山中同归于尽、双双毙命,对这位【百毒神君】而言,这段仇怨也算是已经了结。可眼下江施主却分明还活着。” 江浊浪沉默不言,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只听凡因大师又说道:“若说以上三路人马,我等四人若未受伤,倒还能够勉力应付。但这最后一路人马,却是一位与今日这位【鬼帝】齐名的前辈高人。 话说早在今日之前,我等还信心十足,自诩能够庇护江施主周全。但以今日这位平宗主的实力来做参照,之后若是当真碰上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前辈,哪怕我等完好无损,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江浊浪依然不答,似乎还在想那【通天妖君】的首席大弟子【百毒神君】一事。 凡因大师只好自顾自地说道:“话说有着【万乐老人】之称的雷轻狂雷老前辈,数月之前已从西域来了中原,据说原本是想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向冷玄霜冷宫主讨教【天宫仙音】的绝技。 不料这位万乐老人派往【蓬莱天宫】恭送拜贴的一名女弟子,却在不久前命丧于湖州城外。而行凶之人,居然是早已过世多年、有着【剑鸣琴音】之称的江施主。如此一来,这位万乐老人自然不必舍近求远,当即改变行程,要来向江施主切磋音律了。” 说罢,凡因大师便最后总结道:“所以此去洛阳,仅是贫僧所知,便有以上种种凶险。江施主是否还要与我等同行,烦请三思。” 但是江浊浪却没有再理他,而是淡淡问道:“没猜错的话……诸位此番前来庐州……应当是由……这位凤公子做主了?” 凤鸣霄不禁双眉一扬,右手继续扣紧江浊浪的咽喉要害,缓缓回答道:“既然江三公子愿意赏脸一行,我等自是欢迎至极。要是江三公子没其他事的话,这便可以动身出发了。” 江浊浪微微一笑,向对面的小雨说道:“开欣……便拜托姑娘了……” 小雨默然半晌,随即展颜一笑,应允道:“好!” 然后她指间猛一发力,“咔嚓”一声扭断了孟朋飞的脖子,当场便令这位【庐州小孟尝】气绝身亡。 看到她这一举动,在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 ——江浊浪既已答应了同去洛阳,这女子为何还要杀掉手里的人质? 就连江浊浪也微微一惊,问道:“这……又是何苦?” 小雨随手推开孟朋飞的尸体,笑道:“这个人不但把你卖了,还几次三番想要抓我和开欣。像他这么仗义的朋友,我可交不起。” 江浊浪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在下昔日……自命不凡……所谓的朋友,最多也不过三两个……如今此人一死,在这世上……我也便再没有什么朋友了……” 小雨不再理他,拖着受伤的左腿努力站起,先从地上拔出她的半截长剑,反手收回剑鞘,又扶起墙边昏迷不醒的南宫珏,像扛麻袋一样将他扛在了自己肩头。 然后她瘸着一条左腿,就这么一步一步向客栈外缓缓走去,再不多看在场众人一眼。 而挡在客栈门口的清泠子,眼见小雨终于还是取了孟朋飞性命,惊怒之下,眼神中已是杀气四溢,不由地握紧手中短剑。 可是伴随着小雨的缓步逼近,她心底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竟让她不敢出手 ——因为她很清楚,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已经身受重伤,还瘸着一条腿,甚至肩头正扛着一个成年男子。但只要动起手来,死的一定会是自己! 没有原因。 这仅仅只是同为女子的清泠子,突然生出的一种莫名的直觉。 终于,待到小雨一路来到她面前,这位黄山派龙老仙尊的高徒,也只能侧身避让,眼睁睁地看着小雨走出客栈,渐渐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而客栈大堂里,江浊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敢问诸位朋友……此去洛阳……倘若当真遇到凶险,不知各位……又将如何处置在下?” 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至今仍在客栈外昏迷未醒,自然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而黄山派的清泠子一向沉默寡言,始终不曾说话,这回也同样没有回答。 凤鸣霄则是沉吟半晌,说道:“江三公子不必担心,此番【天香阁】武林大会,乃是由家师岳盟主、白马寺苦海大师和黄山派龙老仙尊联名召开,天下英雄皆已收到传令。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当中就算有人与江三公子有些恩怨,也要等到这场大会结束之后了。” 说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回答有些敷衍,随即笑道:“倘若当真有人不识时务,前来寻衅滋事,在下虽然不才,也有几分化险为夷的本事,定能护送江三公子平安抵达洛阳。” 最后是那位白马寺凡因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回答说道:“贫僧有言在先,只要一息尚存,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施主出事。” (本卷完) 第1章 月下僧 “南瓜哥哥,你是……不开心吗?” 开欣眨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问道。 南宫珏坐在床前,一言不发 ——从醒来到现在,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他依稀记得,自己本该是在庐州城外那间荒弃的客栈里,为了救突然出现的小雨,不慎被【幽虚地藏】平九霄的真气击中,当场失去了意识。 等到自己再次醒来,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 这是一间老旧的木屋,少说也有一二十年光景,床上的被褥也很陈旧,散发出一股水臭味,倒像是乡村里的一间寻常房舍。 而窗外,是漆黑的苍穹,晃动着微弱的星月光辉,显然已是深夜时分。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客栈里那一众高手去了哪? 还有江浊浪呢? 幸好一旁的开欣解答了他的部分疑问,说道:“南瓜哥哥你知道么,你一直睡得好沉,就像小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还是小雨姐姐把你背回来的。” 原来自己是被小雨带来这里的,怪不得多日未见的开欣居然也在。 如此说来,至少小雨已经平安无事了 ——而她既然没事,那就意味着【西江月】上【鬼帝】平九霄、也就是那位林姑娘,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南宫珏再次陷入沉思,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连串事。 开欣见他不说话,只好嘟着嘴,独自坐到桌前玩起了她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泥人。 于是屋子这一大一小,就这么沉默了好久。 终于,最后还是南宫珏打破沉默,冷冷问道:“小雨姐姐在哪?” 开欣立刻露出笑容,收起泥人说道:“我带你去!” 离开屋子,外面果然是一个村落,深夜里的稻田流水之中,零零星星散布着二三十间农家木屋。 小雨就在隔壁一间屋子里。 推开房门,小雨正好坐在一张方桌前吃饭,将一条包裹着纱布的左腿搁在长凳上 ——南宫珏记得,她左边小腿当时曾被林嫣如的五指深深插入肉中,显然伤得不轻。 而桌上的菜肴虽然只是寻常的农家菜,却非常丰盛。有炒的肉丝,有烧的蹄髈,有炖的鸡汤,还有一条清蒸的鱼。 看到南宫珏和开欣进来,小雨只管低头吃菜,头也不抬地招呼道:“吃点?” 开欣摇了摇头,显然已经吃过。 南宫珏早就饿了,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站立不动,冷冷问道:“江浊浪呢?” 小雨随口回答道:“被他们带去洛阳了。” 南宫珏不禁一愣。 也就是说,客栈里的事情结束后,自己的这位雇主,终究还是被凤鸣霄、凡因大师一行人带去了洛阳,参加那什么【天香阁】的英雄大会,从而为这场纷争做一个了断。 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几乎就是一场鸿门宴。 想到这里,南宫珏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就让他们把他带走了?” 小雨扒了一口饭,淡淡说道:“他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法子?” 南宫珏又是一愣,无言以对。 于是小雨继续吃着满桌子的菜,直到满满一碗饭下肚,她才呼出一口长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然后她抬头望向南宫珏,问道:“你的剑呢?”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一个用剑之人,便该将剑视作自己的生命。一个剑客若是放弃了自己的剑,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南宫珏冷冷说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小雨并不生气,伸手指着门后角落,说道:“这柄剑,是我今日让村口的王铁匠替你打的,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三个时辰。虽然有些粗糙,但给你用,应该也够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这一回你要是再把剑弄丢了,那我可就不管啦!” 南宫珏不禁转头望去,门后果然有一柄靠墙放着的长剑 ——那是一柄再粗糙不过的长剑,铁制的剑锷歪歪斜斜,剑柄上是新裹的一层青布。两片硬木捆绑成的剑鞘,都还没来得及上漆。可想而知,鞘中的剑身同样也是惨不忍睹。 南宫珏没有去拿剑,反而有一股无明业火涌上心头。 望向桌前的小雨,他冷冷说道:“劳烦从开欣身上,拿五十两的银票给我。” 小雨似乎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南宫珏沉声说道:“这趟差事的尾款,五十两银子。劳烦结算给我,我不干了!” 小雨“哦”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笑道:“你要是不想干了,大可以走,我不拦你。但尾款却不能给你。” 南宫珏怒道:“凭什么?” 小雨淡淡说道:“因为你不配。” 南宫珏勃然大怒,用力握紧双拳。 士可杀,不可辱! 就算自己不是这女子的对手,也绝不能被她这般羞辱! 看到南宫珏这副模样,小雨反而还要煽风点火,笑着问道:“你是要动手么?喏,用门后那柄剑。” 南宫珏直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着她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小雨现在应该死了好几回了。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动手,也没有去拿门后那柄剑。 就这样,无所谓了…… 南宫珏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但小雨却叫住了他,缓缓说道:“你一定觉得,我不肯把尾款结算给你,是在羞辱你,对吗?但是你错了,之所以不给你,恰恰是因为尊重你。” 南宫珏心中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只听小雨问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江浊浪此番出钱雇你,是要护送他和开欣北上出关,酬金总共是白银一百两,对吗?”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自顾自地说道:“至于这一百两银子的酬金,究竟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那就因人而异了。若是给我的,我自然嫌少;但若是给村头那王铁匠的,恐怕他全家都要跪下来给你磕头 ——因为我方才叫他给你打这柄剑,一共付了五两银子。他说除去精铁炉火的成本,他用三个时辰的劳力,净赚二两银子,已经足够他全家三个月的开销用度了。” 然后她又问道:“所以你当时既然答应了这趟差事,那就说明,这一百两银子对你来说,其实并不算少,否则你又怎么会答应呢?”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提高声音说道:“我只是要我应得的五十两!” 小雨笑了。 她缓缓问道:“可是双方约定的是,先付五十两定金,等开欣平安抵达关外后,再结清剩下的尾款。包括我的酬金,也是一样的规矩。可如今开欣并未出关,你却要中途退出,自然是你违约在先,又怎么能把尾款结给你呢?” 南宫珏霍然转身,瞪着小雨厉声说道:“从钱塘到湖州,再到庐州,这一路上我……我拼死护他周全,难道还不值这五十两银子!” 小雨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道:“南宫少侠,大家一路同行至此,就算不是朋友,也算是有过命交情的伙伴了。要是你当真缺钱,莫说五十两,哪怕五百两、五千两,不管是我还是那位江老板,都会想办法帮你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说着,她脸色一肃,正色说道:“但这五十两银子的尾款,不管是他还是我,却绝不能破例结算给你。因为这趟差事并没有完成,你答应的事情也没有做到。 要是结给了你,那才是同情你、可怜你,甚至是羞辱你。相反,正是因为尊重你,所以才要遵守承诺,按大家定下的规矩行事。” 南宫珏不禁愕然当场 ——因为小雨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自己根本无从反驳。 最后,小雨突然一笑,说道:“当然,如果你突然发现,银子并没有那么好挣,江湖上的这碗饭也并不好吃,大可以悬崖勒马、就此离开,回你的南宫世家去当阔少爷,我们同样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我们不会因为拿你当朋友,就哄着你、顺着你,让你以为这碗饭吃起来很轻松。这反而是在害你。” 南宫珏默然无语,就这么瞪了她好久。 最后,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将目光落到这满桌子的菜肴上,冷冷问道:“那像你这般挥霍开欣身上的钱,又是什么规矩?” 小雨微微一怔,睁大眼睛说道:“这当然也是规矩了!我护送他们北上出关,沿途的衣食住行,当然是他们全包了!” 说罢,她也看了看这摆满了整张桌子的菜,嫣然笑道:“要雇本姑娘,这点开销用度,难道不值吗?” 南宫珏冷笑不语。 但显然,他心中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了。 过了半晌,他又问道:“既然雇主已经被带去了洛阳,那么我们这趟差事,就算结束了?” 谁知小雨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南宫珏不明白她的意思。 小雨已笑道:“所以要等你醒了,大家一起商量。” 她转头望向一旁的开欣,问道:“开欣,这几天你在村子里,玩得开心吗?” 开欣用力点了点头。 小雨问道:“为什么呢?” 开欣想了一想,回答道:“因为……因为有很多朋友陪我一起玩。” 然后她解释说道:“比如小毛,前天他还带我用竹竿捅蜘蛛网,去粘蜻蜓;还有二蛋和小红,他们教我把葫芦剖开,去小溪里舀蝌蚪……哦对了,昨天我们还在田里看见一条好长的蛇,好吓人的,幸亏有张家哥哥拿锄头把它打跑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失落,低声说道:“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每天只能读书写字,就只有爷爷会陪我玩一会儿。但是爷爷很忙很忙的,我平时都见不到他……” 小雨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么从今以后,开欣就留在这里,一直和这些朋友们玩,好不好呢?” 开欣顿时一怔,望着这位小雨姐姐。 小雨解释说道:“三叔托小雨姐姐告诉你,他有急事去了洛阳,所以不能来接你了。所以,开欣以后要一个人乖乖留在这里,好吗?” 听到这话,开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不解地问道:“可是……可是三叔已经和我约好了,要带开欣去找爷爷的……” 小雨柔声说道:“只要开欣听话,乖乖留在这里陪朋友们玩,那么等你长大了,爷爷自然会来看你的,三叔也会来的。” 开欣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认真想了很久。 终于,她用力摇了摇头,说道:“不可以的!三叔说过,不管有多幸苦,开欣也要去北方找到爷爷……只要赢了这个捉迷藏的游戏,爷爷还会满足我一个愿望,所以……所以开欣不能半途而废!” 说着,她用恳求的眼神望向小雨,问道:“小雨姐姐,你可以带我去找三叔吗?就算他现在有事,等他忙完了,他一定会带我去找爷爷的!” 面对开欣一脸的坚决,小雨不禁叹了口气。 然后她望向对面的南宫珏,笑道:“你看,开欣都比你有志气。” 南宫珏心中一震,只觉浑身热血沸腾。 但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一颗心也仿佛是沉到冰冷的水底 ——从钱塘到湖州,再到庐州,这一趟远行还只是刚刚起步,沿途这些凶险,分明已经不是众人所能应付的了。 就算小雨的武功再高,甚至是那位【西江月】上的江三公子完好无损,但要面对眼前这般局面,也绝不可能平平安安走到关外。 因为大家所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是十个二十个,也不是一百个一千个,而是整个中原武林,包括当今朝廷! 而自己这点微末的本事,且不论什么【西江月】上的【鬼帝】,就算是江湖上寻常的好手,类似【鬼门七杀】、蒙天铿和罗金仙这些,自己也一个都打不过,又凭什么来逞这血气之勇? 再想到【鬼帝】,南宫珏不由地又想起那个夜晚,那种崩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或许,自己本就不应该涉足这个江湖…… 正如小雨说的,悬崖勒马,就此离开 ——这不仅是对自己,甚至也是对江浊浪、对小雨、对开欣的负责。 南宫珏长叹一声,只觉万念俱灰,心丧若死。 就在他思索之际,一旁的开欣已追问道:“小雨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三叔?” 小雨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有一个慈祥的老者声音从外面传来,柔声说道:“你的小雨姐姐说的很对,小姑娘你还是留在此间为好。” 南宫珏陡然回过神来,心中巨震 ——屋外居然有人? 他连忙转过身来,只见星月光下,门外分明静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白须齐胸,身披一件朱红色袈裟,兀自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 这老和尚是谁?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南宫珏只能向小雨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雨却没好气地说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 却听那老僧已笑道:“姑娘虽不认识老衲,却应该认识老衲的师弟【镜罚】。” 小雨微微皱眉,随即说道:“哦……是那什么【灵鹫三镜】之一的镜罚?我听人说,是因为江浊浪当年堵了你们的寺门,所以大孚灵鹫寺这回要落井下石,来寻他的晦气?” 老僧只是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本寺与江浊浪的恩怨,自有老衲的师弟【镜灭】处置,如今他应当也已动身前往洛阳了。” 说着,他的目光已投向桌前的小雨,缓缓说道:“至于老衲今夜前来,则是因为姑娘在湖州城里,杀害本寺的镜罚师弟一事。” 小雨不动声色,只是问道:“所以你想怎样?” 老僧叹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然则杀人偿命,却是佛祖也无法改变的道理。” 小雨也叹道:“那照你的意思,他先要杀我,我却不能杀他了?” 老僧笑道:“世间因果万千,凡人身在红尘,又岂能一一考证?所以无论起因如何,结果却是姑娘杀了他。”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还蕴含了佛家至高无上的因果之论,就连小雨都无法辩驳。 小雨只能苦笑一声,望着长凳上自己受伤的左腿,叹道:“可惜现在的我,不但腿脚有些不便,还受了很重的内伤。大师今夜前来,难道是要趁人之危,欺负我这个弱质女流?” 听到这话,老僧又是和颜悦色地一笑,说道:“以镜罚师弟的武功,尚且命丧姑娘之手,可见老衲也未必是姑娘的对手。所以老衲已在暗中观察了一整日,若非确认了姑娘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那么今夜也不敢来了。” 小雨再次无言以对,只能苦笑道:“老和尚说话,倒是老实。” 老僧笑道:“不敢,既然是报仇雪恨,那便是百无禁忌,又不是江湖上的比武较量,用不着什么公平公正。趁人之危,亦无不可。” 说着,他已缓步踏入屋中,小心打量着屋中陈设,自顾自地叹道:“话说前些日子【洛阳小孟尝】在庐州城里苦寻无果,谁知姑娘竟藏到了城外这张家村里,倒是教老僧好找……” 小雨心知一场厮杀已是避无可避,只能吩咐道:“开欣,你跟南瓜哥哥先去外面玩一会儿。” 开欣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哦”了一声,向南宫珏走去。 谁知与此同时,南宫珏也开口说道:“开欣,去小雨姐姐旁边坐好!”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老僧一愣,抬眼打量着这个白衣青年,就连小雨也是微一愕然。 开欣更是不知所措,看了看小雨,又看了看南宫珏,只能呆立原地。 只见南宫珏已从门后捡起了那柄粗糙的长剑,向那老僧冷冷说道:“休要吵到妇孺,你和我,去外面解决!” 第2章 拔剑式 眼前南宫珏持剑挡在自己面前,还要叫自己出去解决,那老僧不禁呵呵一笑。 当下他全不理会,继续举步走向方桌前的小雨,显然没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 但南宫珏毫不避让,身形一动,已挡在了老僧面前。 “唰——” 伴随着南宫珏拔剑出鞘,一截黑沉沉的剑身已离鞘而出,做工果然很粗糙。 谁知他的剑还未完全出鞘,面前的老僧轻轻抬袖一挥,劲力所至之处,又是“唰”的一声,南宫珏的长剑便重新落回了鞘中。 南宫珏一惊之下,不由得退后一步,再次拔剑。 然而他右手中的剑柄还是被老僧挥出的袖袍拍中,又一次落回鞘中。 老僧已笑道:“老衲吃斋念佛,可不愿乱开杀戒。今夜来此,只是要取这女子一人的性命。至于这位国贼孙女,呵呵……老衲不会伤她分毫,只是带回五台山,交由本寺住持发落。” 说罢,他双眼直视南宫珏,一脸慈祥地说道:“事不关己,年轻人可别胡乱出头。” 南宫珏寒着脸不答,依然杵在原地。 虽然他明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和这老僧相差太多…… 对此,就连小雨也看出来了,不禁叹道:“南宫少侠还是带开欣出去玩一会儿,让我和这位大师聊聊。” 听到这话,南宫珏心中那股无名业火突然再起 ——自己明明是别人花钱雇来的保镖,为什么到头来自己却要旁人保护? 本就濒临崩溃的他,顿时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第三次拔剑! “唰——唰——” 剑身离鞘一半,结局同样是被老僧的袖袍拂回鞘中。 而且这一次,老僧袖袍上的力道分明加重,直震得南宫珏退后两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南宫珏已经彻底暴怒了 ——来的不过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须老僧,但自己非但保护不了开欣和受伤的小雨,甚至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用? 南宫珏怒吼一声,手中长剑连鞘挥出,向那老僧当头砸落。 老僧见他来势凶猛,只好侧身避过。谁知南宫珏竟发了狠,将一柄长剑发疯似地挥舞开来,如同狂风暴雨般往老僧身上招呼过去,全然不顾防守。 正所谓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老僧的武功虽然高出他不少,但碰上这等不要命的打法,也没必要和一个疯子较劲,当即展开身法,暂避其锋。 顷刻间,两人一攻一避,已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缠斗起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开欣只好来到小雨身边,不解地问道:“小雨姐姐,这位光头老爷爷不像是坏人呀……可是南瓜哥哥为什么和他打起来了?” 小雨不禁莞尔一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光头老爷爷,而是一个化缘的老和尚。” 谁知开欣却更糊涂了,问道:“什么是化缘的和尚?” 小雨一愣,随即笑道:“和尚就是一种职业,和铁匠、木匠、店小二这些一样。而化缘则是他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问别人要点吃的,或者要点钱。” 开欣恍然大悟,说道:“那我明白了,化缘的和尚,就像是要饭的乞丐!” 说着,她不禁望向桌上那一盘盘丰盛的菜肴,又问道:“小雨姐姐,要不我们给他一点吃的?让南瓜哥哥别打了!” 小雨摇头笑道:“不是小雨姐姐不想给他,只可惜和尚都是吃素的,不肯吃肉。” 开欣“哦”了一声,仔细想了想,说道:“那还是乞丐好一点,因为乞丐至少不挑食。”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盛怒中的南宫珏虽然正值生死相搏之际,居然也忍不住想笑。 他这一分神,顿时就听“啪”的一声轻响,左肩已被那老僧的袖袍拂中,泛起一片火辣辣的剧痛。 南宫珏急忙咬紧牙关,手中长剑全力出招,同时怒喝道:“闭嘴!” 但小雨偏偏不肯闭嘴,反而向开欣问道:“开欣,你知道一柄剑什么时候最可怕吗?” 对于如此深奥的一个问题,开欣当然回答不了,只能茫然摇头。 小雨又问道:“你刚才说,昨天在田里看到一条蛇。你很怕蛇吗?” 这回开欣听懂了,不禁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 小雨笑道:“那么小雨姐姐就要问你一个问题了。现在有三条蛇,第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第二条已经咬了你一口,第三条却是刚刚爬到你身上,正准备开口咬你——这三条蛇里,你最害怕哪一条?” 开欣睁大眼睛思索良久,试探着回答道:“我……我都害怕!但是……但是仔细想想,第三条蛇,我更害怕……” 小雨追问道:“为什么呢?” 开欣说道:“因为第一条蛇在笼子里,应该咬不到我,第二条蛇已经咬过我了,反而没那么可怕了。只有第三条蛇,虽然还没咬我,但……但它马上就要咬我,好像这条是最吓人的!” 听到这话,激战中的南宫珏不禁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小雨已径直点破玄机,笑道:“所以道理都是一样的——剑在鞘中也好,剑已出鞘也好,都已经失去了威慑。一柄剑最可怕的时候,其实只在将出未出的那一刹那。” 这话一出,南宫珏仿佛是醍醐灌顶,整个人豁然开朗! 剑一出鞘,非见血不回 ——这是南宫珏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所以他本就不是一个轻易拔剑的人。 倘若明知出鞘无功,那么自己手里的这柄剑,又何必执着于出鞘? 想到这里,南宫珏已定下心神,立刻收回攻出的长剑,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重新摆出拔剑的架势。 果然,就在他即将拔剑出鞘、剑身将出未出之时,老僧的袖袍已再次攻来,提前阻止了他的长剑出鞘之势。 可想而知,眼前这个老僧,无疑是个高手,同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直都在小心提防自己拔剑出鞘的一刹那 ——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这个老僧的法号名讳,但他既然身为大孚灵鹫寺的【灵鹫三镜】之一,自然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修为更是非同小可。 但南宫珏这一回并没有真正地拔剑,而是侧身避开老僧拂来的袖袍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次同样无法拔出剑来。而且就算拔出了剑,也无法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 既是如此,那又何必出鞘? 南宫珏脚步一动,人已来到老僧的左侧,重新寻找拔剑的机会。 老僧立刻跟着变幻身形,挥舞的袖袍抢占先机,随时准备阻止他的下一次拔剑。 于是局面已变成了南宫珏绕着对方四面游走,伺机拔剑伤敌。而老僧则严防死守,两只宽大的袖袍料敌先机,不露丝毫破绽。 七八个变化后,渐渐的,南宫珏已经越来越明白这当中的门道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要想做好一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去做,一直到能够做好为止。 所以学剑也是一样,要想击败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与人动手过招,一直到没有人打得过你为止 ——而这,绝不是纸上谈兵,独自躲在僻静的地方苦练招数就能实现的。 若说过去的南宫珏,仅仅是在闭门造车,将一套家传的【剑影动八荒】练得滚瓜烂熟,那么一直到他遇上江浊浪,数次在他琴声的操控下出剑,才第一次领悟了【随机应变】这四个字 ——在恰当的时候使用恰当的招式,用自己的招式去迎合形势的需要,而不是用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招式去应对各种不同的形势。 想明白这一点,南宫珏的剑法就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 而在这之后,历经数次性命相搏,对于生死之间那一刹那的把握,南宫珏又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领悟到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剑法再一次突飞猛进。 而此时此刻,小雨又点破了一个更关键的道理 ——一柄剑将出未出之际,才是这柄剑最可怕的时候! 若是出鞘无功,便不必出鞘。 换句话说,那就是只要拔剑,就一定要伤敌杀人! 剑是凶器,剑法是杀人术,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小雨一直以来的观点。 现在,南宫珏也彻底想通了这个道理。 所以如今的他不停变幻方位,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拔剑的机会,一个拔剑就能伤敌的机会! 而在这个老僧看来,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拔剑出鞘,却又迟迟不肯拔剑出鞘,这种感觉,的确就像一条已经爬到自己身上的毒蛇,眼看就要张嘴咬下 ——这种感觉,当然很不好受。他只能小心防范,无论如何也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于是屋里的两个人继续僵持,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很快,南宫珏已经累得满身大汗,而那老僧额上也有汗珠密布。 还是没有机会 ——这位【灵鹫三镜】之一的高僧,不可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又是十几个变化过去,南宫珏已有些喘息,险些又被对方的袖袍拂中。 看到这里,就连一旁的开欣也有点乏味了,忍不住问道:“小雨姐姐,南瓜哥哥为什么一直想拔剑,却又一直不拔剑呢?” 小雨不禁一笑,叹道:“因为他不敢。” 开欣当然不明白。 小雨突然心念一动,压低声音笑道:“你知道吗?听说南瓜哥哥,不久前被人给睡了……” 开欣更听不明白了。 但是这句话传到南宫珏耳中,却仿佛是一道惊雷炸响,气得他当场转过头来,向小雨厉声喝道:“你胡说!” 他这一分神,老僧的袖袍已趁机袭来,一举扫中他的小腹。 然而就在这弹指一挥的刹那之间,南宫珏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自己要拔剑! 就是现在! “唰——” 南宫珏不假思索,径直拔剑出鞘。 剑光一闪即逝,似乎从未出现过…… 南宫珏被对方扫中的小腹,仿佛是有千万根细针扎入,疼得他冷汗直留,踉踉跄跄退开几步。 但是伴随着他的剑光掠过,老僧的一只袖袍也已被割断,还在他枯瘦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南宫珏惊愕之余,终于恍然大悟 ——对方全力防守,自己当然没有拔剑的机会。 可是对方一旦出手,尤其是在出手命中自己的一刹那,正是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时,自己的机会也就来了! 所以机会这种东西,从来不能等着对方给你,而要靠自己想办法创造。 南宫珏立刻还剑入鞘,忍痛向那老僧逼近,重新寻找拔剑的机会。 而那老僧受此一剑,惊怒之余,下手已再不留情。 只见他径直解开身上那件朱红色的袈裟,运足功力挥舞开来,柔软的袈裟顿时如同一张巨大的铁板,向南宫珏身上罩落而来。 可想而知,一旦被他这件的袈裟击中,当场便要筋骨碎裂。 对此,南宫珏当然不能为了创造一次拔剑的机会,就去硬吃对方一记袈裟,只能展开身法躲避,双手时刻维持着拔剑的姿势。 接着便是一连串摧枯拉朽的动静,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在老僧挥舞的袈裟下相继碎裂,就连小雨都带着开欣退避到了角落里。 而南宫珏身在其间,就像是一只飘荡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随时都要被卷得粉碎。 终于,老僧那铁板也似的袈裟又在木屋墙上砸开一个大洞,其势不停,借着余力继续向南宫珏扫来。 南宫珏猛一咬牙,立刻冲上前去,硬着头皮让对方的袈裟扫中了自己的左肋。 与此同时,南宫珏再次拔剑出鞘。 “唰——” 黑黝黝的剑光过处,老僧那齐胸的白须已被剑光绞断,就连脖子上的一串念珠也纷纷散落,一颗一颗在地上弹跳。 老僧急忙后退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南宫珏还剑入鞘,整个人剧烈喘息着 ——他的肋骨已经被对方这一击震断了好几根,一口鲜血更是涌到了喉间。 而在这当中,同时还传来开欣的声音,有些焦急地问道:“小雨姐姐,你捂住我的眼睛干什么?” 小雨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般叹道:“可惜……” 显然,在小雨看来,南宫珏的这一次拔剑,本该一举击毙对方,所以她才提前遮住开欣的眼睛,免得她看见飞溅的鲜血。 可惜南宫珏的剑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高手过招,差一点,区别往往就是生和死! 现在,那老僧分明还活着,而且几乎没有受伤。 但南宫珏却已经无力再战了。 谁知就在这时,这位【灵鹫三僧】之一的高僧脸上,居然浮现出了怯意 ——眼前这年轻人,武功和修为明明差了自己老大一截,为什么竟能使出一手如此狠辣的剑法,还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 老僧眼中已闪过一丝恐惧。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当然没必要和一个年轻人拼命。 况且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至今未曾出手的小雨! 看来今夜之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老僧退意一生,人已向屋外退却。 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随时准备拔剑的白衣青年! 伴随着老僧这一后退,对面的南宫珏突然又有了那种强烈的感觉 ——而且这一次,还是南宫珏近来非常熟悉的、生死之间的那种感觉! “唰——” 南宫珏没有工夫细想,第三次拔剑出鞘!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手里这柄长剑 ——通体黝黑的剑身,显然没来得及抛光,甚至还有些弯曲。唯一的优点,便只有两边的剑刃还算锋利。 而伴随着锋利的剑刃掠过,眼前这位至今还不知道法号名讳的老僧,一颗光秃秃的头颅就已经从他脖子上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脸上还带着惊恐的神情。 南宫珏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喉间那口鲜血也随即涌出。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这位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灵鹫三镜】之一的高僧,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剑下? 南宫珏转头,望向角落里的小雨和开欣。 刚才明明还有很多问题的开欣,现在已经在小雨怀中沉睡了过去 ——显然,是小雨为了不让她看到眼前这一幕,索性直接点了她的昏睡穴。 南宫珏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雨。 虽然方才是小雨出声指点,让自己在生死关头一举突破瓶颈,悟出了这一拔剑杀人之术,但他并没有开口致谢。 因为一声不痛不痒的“谢谢”,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不要说。 于是南宫珏沉声问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也有尾款还没结清,而且是四百两白银。” 小雨顿时双眼一亮,缓缓点头。 南宫珏没有多说,因为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而今江浊浪分明还活着,开欣也没有平安送到关外,那么这趟差事也就还没有结束。 所以他们两人,接下来要带开欣前往洛阳,参加【天香阁】召开的这场武林大会! 最后,南宫珏只是强调了一件事: “你记住了,我没有被人睡过——” 小雨在听。 南宫珏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睡了他!” 第3章 石佛镇 要是想做买卖,一定要选人多的地方。 因为人多的地方,自然有很多买卖的需要。 相反,人少的地方,甚至是没人的地方,再好的买卖,也一定做不成。 所以就像很多普普通通的小镇,明明没有俊秀的风景,也没有什么浓郁的古迹,吃的住的也不算好,却因为总有不少南来北往的行路之人经过,自然有了很多买卖,而且生意都还不错。 石佛镇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 日上三竿,一辆马车已风风火火地驶入镇中。赶车的马夫沿途询问,最后将车停在了镇上最大的一间酒楼门口。 酒楼小二急忙出来迎接。 只见除了赶车的车夫,伴随着车厢帷幕掀开,从中依次下来了五个人: 首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道姑,腰悬两柄短剑,一脸冷若寒霜; 接着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虽然没带兵刃,但一双手掌摊开,竟比蒲扇还大; 然后是一个衣着精致的年轻公子,居然还向迎客的小二拱手行礼,可见涵养极好; 最后则是一个容貌俊朗的年轻僧人,搀扶着一个气若游丝的伤病之人。 看到这样的五个人同乘一辆马车,见多识广的酒楼小二,立刻知道这批客人就是最不好惹的那种客人 ——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 而这一行五个人,自然就是以凤鸣霄为首,“护送”江浊浪前往洛阳的队伍了。 自从离开庐州城外那间荒弃的客栈,众人便坐上马车,接连奔波了一日一夜,终于来到此间。 至于这辆马车,却不是江浊浪原来的那辆了 ——因为凤鸣霄当时稍一查看,便知道江浊浪特意定制的这辆马车里,实在藏着太多古怪,当然不敢乘坐。 于是连同车夫在内,众人又另外雇了一辆马车,把江浊浪原来那辆马车,留在了那间荒弃的客栈里。 很快,酒楼小二已招呼众人进到热闹的大堂之中,一番询问后,连忙摆出了两张桌子。 一桌安排的是寻常的蒸菜和小炒,由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凤鸣霄、【河洛大侠】何不平和赶车的车夫同桌; 另一桌则是安排的素席,由白马寺的凡因大师和黄山派的清泠子同桌; 至于江浊浪,最后也坐到了那桌素席上。 历经这一路车马颠簸,这位本就时日无多的江三公子,气色自然更差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沉睡过去,而且是再也不会醒来的那种沉睡。 对此,凡因大师忍不住劝道:“江施主身子虚弱,恐怕还是得吃些肉食,也好补补血气。” 江浊浪却摇头叹道:“大师既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劝人食荤吃肉?” 凡因大师急忙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但他立刻又补充道:“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僧虽守斋戒,却非食古不化之人。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莫说吃肉,恐怕连人也吃得。” 江浊浪不为所动,向酒楼小二轻声吩咐道:“劳驾……在下只要……一碗白面,或是一碗稀粥……不要见油荤,也不要放盐……” 对于江浊浪这一要求,酒楼小二招呼过的客人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当即应声而去。 没过多久,两桌饭菜就已陆续摆上。众人饿了许久,当下也不客气,各自动筷夹菜。 直到菜都上齐了,最后才有一名瘦瘦的跑堂,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轻轻放到江浊浪面前,陪笑道:“正巧赶上饭点,后厨实在太忙。客官要的面条怕是来不及煮了,只有这早上刚熬的粥。” 江浊浪点了点头,当即探出颤抖的双手,去端面前这碗稀粥。 然而他的掌心刚一碰到碗身,就立刻缩了回来,似乎又不打算吃了。 这一幕顿时被隔壁桌的凤鸣霄看在眼里 ——身为此行的领头之人,这位武林盟主的高徒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程警惕,不敢有丝毫大意。 尤其是江浊浪的一举一动,休想瞒过他的眼睛! 于是凤鸣霄立刻放下筷子,起身来到江浊浪身旁,微笑着问道:“江三公子莫非不饿?” 江浊浪淡淡说道:“有劳挂怀……在下体虚气弱,是以……喝不得热粥……只好先凉一凉……” 凤鸣霄目光闪烁,问道:“是么?” 说着,他已探出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那碗稀粥的碗身,顿时脸色微变。 但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眼望向隔壁桌上的何不平。 何不平心知有异,急忙用袖子抹了抹嘴,也凑了过来。他伸手一摸碗身,不解地望向凤鸣霄,说道:“这碗粥是有些烫,凉一凉,也是应该的。” 凤鸣霄不禁暗叹一声,笑道:“可是方才那位跑堂小哥,用双手直接端来这碗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烫。” 何不平一怔,立刻醒悟过来。 当下他便哈哈一笑,扬声问道:“在下洛阳何不平,途径贵地,未曾拜礼,还请多多包涵!敢问此间说话的,是哪一位朋友?” 话音落处,原本闹哄哄的酒楼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除了他们这两桌,此刻在这大堂之中,另外还有七八桌客人。 听到何不平这一询问,这些客人既未感到惊讶,也没开口接话,就这么静静地望向他们一行人。 局面已经很明朗了 ——试问如此滚烫的一碗稀粥,一个跑堂小哥居然能用双手稳稳端来,可见必定是一个掌上功夫还不错的练家子。 而区区一个跑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眼前这间酒楼里,当然也是藏龙卧虎。 甚至包括大堂里的这些客人,分明也是有备而来。其目的当然就是江浊浪这一行人。 于是伴随着何不平的话音落下,柜台后面那位胖乎乎的掌柜立刻站了出来,朝他抱拳笑道:“失礼失礼!原来是名震江湖的【河洛大侠】大驾光临,倒是小可有眼不识泰山了。话说小可凑巧也姓何,乃是此间的掌柜。” 显然,这个胖胖的何掌柜,就是此间说话的人,也便是今日的主事之人。 听到对方报出的这一名号,何不平微一沉吟,已缓缓问道:“久闻信阳地界有一位姓何的掌柜,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消息最是灵通。不知可是阁下?” 那何掌柜急忙笑道:“何大侠过奖了,小可不过开了家酒楼、卖了些消息,做点小买卖糊口罢了。” 说着,他已向何不平弯腰作揖,又说道:“说来小可与许州的陆公子和洛阳的徐三哥,也算是多年交情。只可惜每次都是阴差阳错,这才一直无缘结识名满洛阳的【河洛大侠】。” 何不平见对方和自己攀起了交情,一时也不知深浅,当即不动声色,缓缓问道:“不知何掌柜今日摆下这般阵仗,却是何意?” 何掌柜笑道:“不敢欺瞒各位,听说当朝少保门下三弟子、【西江月】上有名的【浊浪】重现江湖,而且还恰巧路经此地。附近道上的弟兄们自然不肯无动于衷,免不得要来一睹这位江三公子的风采了。” 何不平沉声问道:“眼下既已看到,又将如何?” 何掌柜急忙笑道:“要是早知道有【河洛大侠】亲自护送,小可又怎敢撺掇今日之局?既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么何大侠这两桌酒菜,便算到小可账上,权当是替各位英雄接风洗尘了。” 说罢,他突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然而今日到场的其他朋友,都是道上的英雄好汉。小可不过是个穿针引线之人,实在人微言轻,可不敢替他们拿主意。” 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将矛头丢给了其他人,也便是如今大堂里的另外七八桌客人。 何不平自然明白对方的套路,当即缓缓扫视在座众人,沉声问道:“那么各位朋友,又是什么意思?” 谁知他这话一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立刻从一张桌子上传来,冷笑道:“兄弟们出来一趟,若是空手而归,恐怕也不合规矩。何大侠,你说是吗?” 不等何不平回答,另一张桌子上也有个长须男子开口说道:“鄙人不过山中一野人,平日里做的买卖,只是在刀尖上舔粒米吃,怕是买不起【河洛大侠】的这个面子。” 随后又有人说道:“大家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所谓的洛阳武林大会,说到底便是为了江三公子身上那半部【反掌录】。对此,像我们这些宵小之辈,自然不敢痴心妄想。可如今江三公子既然要从我们的地盘上经过,嘿嘿……那些个大人物既然有肉吃,我们跟着喝一口汤,这要求不算过分?” 听到众人这番说辞,何不平心知自己这块【河洛大侠】的招牌已经不好使了,只能望向一旁的凤鸣霄 ——虽然当真动起手来,己方四人倒也不惧。但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出门在外,又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面对这一局面,凤鸣霄却只是淡淡一笑,倒像是司空见惯,早已胸有成竹。 当下他便轻咳两声,向最先发话的那张桌子问道:“敢问说话的这位朋友,可是云盘山的【花间太岁】花七爷?” 那阴阳怪气的男子声音不禁一愣,冷冷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凤鸣霄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据说花七爷的云盘山,和南边刘大当家的菜子湖,好像一直都不太对付。去年年底,双方还因争夺赵庄和汪庄这两处地盘,闹得不可开交,各自赔上了数十条性命,却至今没有商讨出结果。” 那男子厉声再问道:“云盘山的事,轮不到外人过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凤鸣霄还是不答,兀自叹道:“其实早在上个月月初,岳盟主便曾过问此事,还打算让门下弟子前往调停。却不知究竟是要先去云盘山找花七爷,还是要先去菜子湖找刘大当家,至今也没商讨出结果,这才迟迟没有动身。”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阴阳怪气的男子,就连其它几桌的客人都是大惊失色 ——当今武林盟主岳青山、【西江月】榜上有名的【青山】,这一名头,当然远胜什么【河洛大侠】! 而身为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的岳青山,其职责所在,自然便是掌管武林,号令群雄,包括调解各帮各派之间的纷争。 所以云盘山和菜子湖的恩怨,倘若当真有这位岳盟主出面调停,那么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判决,谁都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仅仅因为【武林盟主】这块金字招牌! 至于岳盟主派出的人,究竟是先去云盘山,还是先去菜子湖,其实就已经决定了这位武林盟主所谓的调停,到底是想偏袒当中的哪一方。 于是顷刻之间,那男子已是气焰全无,颤声追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凤鸣霄这才回答说道:“在下凤鸣霄,岳盟主便是家师。” 那男子确认道:“可是【碧霄一凤鸣,一鸣一千里】的那位凤少侠、凤公子?” 凤鸣霄笑道:“些许虚名,何足挂齿。” 但他口中所谓的这一“虚名”,已经足够震慑在场所有的人了。 那男子立刻恭声说道:“今日之事,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凤公子赏脸到我云盘山一游,在下定当好生赔罪,同时也好将在下替岳盟主准备的些许薄礼带给尊师。“ 凤鸣霄微微一笑,说道:“花七爷不必客气,云盘山在下自然是要去的。但在下却要先完成家师所托,将这位江三公子平安送至洛阳,然后才能登门拜访。” 那男子愕然半晌,随即怒道:“这个自然!要是有人胆敢为难凤公子一行,那便是与我云盘山为敌!” 所以江湖上的事,未必一定要靠打打杀杀 ——许多时候,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反而是面子、人脉、权势和利益这些东西。 没过多久,口若悬河的凤鸣霄或施恩、或威逼、或利诱,便已将大堂里的这七八桌客人相继摆平,再不敢心有不甘。 但这当中,也有凤鸣霄搞不定的。 一个满脸都是青春痘的年轻剑客,霍然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闯荡江湖,靠的可不是一张嘴!” 凤鸣霄也不动怒,笑着问道:“那么这位朋友的意思是?” 年轻剑客的意思很简单,傲然说道:“还请阁下露一手功夫。要是你赢了,当然就是你说了算!” 凤鸣霄能够理解这个少年剑客的心思 ——或许他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想赌一把,赌一个一战成名的机会。 曾经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凤鸣霄立刻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但出手之人,却是同行的清泠子。 这位龙老仙尊的关门女弟子,一向不喜欢说话,但动起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而且她也是一行四人当中,眼下受伤最轻的一个。 至于这一战的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清泠子只用了一柄短剑,只是出手一招,就挑断了这个年轻剑客持剑的右手手筋。 望着这个差点哭出声来的年轻剑客,凤鸣霄不禁叹道:“倒不是清泠子道友下手太重,而是以这位朋友的性子,若是继续用剑,恐怕迟早要丢了性命。” 如此一来,酒楼大堂里的这七八桌客人,再也没有了声音。 凤鸣霄便最后问道:“各位朋友要是没其他事,我等这便要用饭了,稍后还得赶路。” 说着,他已准备回自己那桌吃饭。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突然说道:“我还有事!” 在场众人难免一惊,纷纷寻声望去。 只见声音来自大堂的角落,一张孤零零的方桌前,分明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精壮汉子。敞开的衣襟里,是古铜色肌肤和结实的肌肉。 而他的桌子上没有菜,只有两坛酒,还有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看到这个精壮汉子,所有人都有些纳闷 ——因为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此间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而且大家都不认识此人。 就连那位何掌柜,居然也不记得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凤鸣霄不禁脸色微变,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含笑问道:“这位朋友还什么事?” 那精壮汉子却不看他,仰头喝下一大碗酒,扬声说道:“我要杀人!” 凤鸣霄争锋相对道:“你要杀谁?” 精壮汉子径直回答道:“江浊浪!” 这话一出,酒楼大堂里已经哗然开来 ——这人居然想杀【西江月】上的【浊浪】,难不成是疯了? 但是质疑归质疑,所有人的目光,不禁重新望向南宫珏这一行六人 ——已经自报身份的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自然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位江三公子。 而另外三个人,除了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和尚,一个獐头鼠目的市井车夫,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容男子了。 难道这个垂死之人,居然便是有着【海上孤月】之称的那位【公子浊浪】? 面对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江浊浪只得苦笑一声,叹道:“在下便是……江浊浪……” 众人的惊疑声中,角落里那精准汉子已站起身来,顺手操起了桌上那柄明晃晃的大刀,朝江浊浪大步走来。 江浊浪忍不住问道:“可否请教……为何要杀在下?” 那精壮汉子立刻回答道:“当然——” 他脚步不停,口继续说道:“——理由很简单,你杀了一个人;而我,要替这个人报仇!” 江浊浪叹道:“在下杀过的人……并不算少……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一位?” 精壮汉子回答道:“【夺情公子】谢王孙!” 江浊浪恍然大悟 ——他记得凡因大师曾经告诫过自己,说这一路上至少有四路人马要取自己性命,当中好像就有这么一个人。 果然,那精壮汉子已来到江浊浪桌前,手中大刀斜指,扬声说道:“你记住了,我叫王刀——王八的王,大刀的刀!” 第4章 赌三刀 原来眼前这条黑黝黝的精壮汉子,便是凡因大师曾经提及的那位【铁胆王刀】。 可惜江浊浪却不认识此人,之前也没听说过,想来是近些年才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头。 面对王刀这般当面挑衅,同行的几人已经坐不住了。 凤鸣霄当即笑道:“阁下若要找江三公子寻仇,恐怕要先过在下这一关才行。” 凡因大师也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受师长所托,务必要将江施主平安护送至洛阳。倘若王施主一定要动手伤他,那贫僧也只好动手了。” 至于何不平和清泠子二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是同样的意思。 谁知王刀却不理会他们,冷笑道:“我自找他寻仇,干你们何事?” 说罢,他凌厉的目光已向江浊浪投来,问道:“你是自己站出来,和我做个了断,还是要当缩头乌龟?” 江浊浪苦笑不答。 王刀冷哼一声,还要再问,一旁的凤鸣霄再也按捺不住了,沉着脸说道:“阁下与江三公子之间的恩怨,我等既不想过问,也不想干涉。只不过本月初九洛阳【天香阁】的武林大会,这位江三公子是无论如何也要出席。 而在此之前,我等奉命行事,自然要护他周全。阁下一定要杀他报仇,大可等到会后,我等自然不再干涉。但阁下若执意要在今日生事,那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一旁的何不平也接口说道:“不错!【铁胆王刀】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贯耳,但凡事总该讲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如今是岳盟主、苦海禅师和龙老仙尊共同召开英雄大会,先请了江三公子前往出席。阁下为了一已私怨,便要横生枝节,岂不是与整个中原武林作对?” 两人这番说辞,可谓合情合理。 但这位【铁胆王刀】却并不领情,也不讲理。 他还是在等江浊浪的答复,来回比划着手中那柄明晃晃的大刀。 显然,双方并未谈拢,场面已经陷入了僵局。 对此,凤鸣霄和何不平都不说话了,因为该说的已经全部说过。 一旁清泠子的双手也分别按住腰间双剑,凡因大师更是念了句佛号,随时准备出手。 以他们四人的武功修为,就算如今有伤在身,也当然不会惧怕区区一个【铁胆王刀】。只不过是能动嘴的时候,尽量不动手罢了 ——眼下既然说不通,那便只能动手! 最先出手的,依然是黄山派的清泠子。 她那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两柄短剑,阴剑虚招先行,吞吐试探;阳剑实招后至,蓄势待发。 而且她双剑上的阴阳虚实,随时都可以颠倒变化,任凭对方如何拆解,她都有应对之策。 可惜她今日遇上的是王刀…… 面对清泠子如此精妙的剑法,王刀根本就没深究其中的玄机,甚至看也不看 ——他只管按自己的路数打! 王刀径直挥出手中大刀,反手劈向清泠子,刀锋未到,一股强烈的罡风已破空而出,直奔清泠子的双剑而去。 若说清泠子的两柄短剑是两条刁钻狡猾的毒蛇,那么王刀这一刀,就是一只横行无阻的下山猛虎! 清泠子心中一凛,因为内伤未愈,竟不敢硬接对方如此霸道的一刀,只能暂避其锋,在间不容发之际退出三丈距离。 王刀并未追击,因为他今天要杀的,只有江浊浪一人。 眼见对方一刀逼退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凤鸣霄等人都是心中暗惊 ——仅凭这出手一刀,此人的武功便已不在清泠子之下,难怪能在江湖上闯出【铁胆王刀】这一名头,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一时间,凤鸣霄和何不平都已跃跃欲试,清泠子脸上更是罩上了一层寒冰,准备回身再战。 谁知就在这时,双方却突然被江浊浪叫停,说道:“诸位且慢……” 然后他望向对面的王刀,缓缓问道:“在下能否……多问两个问题?” 王刀一愣,手中大刀顿时停在半空中,说道:“你问!” 江浊浪便问道:“第一个问题……谢王孙……是阁下的……朋友?” 王刀摇头说道:“不是!” 说罢,他见江浊浪没有回应,又解释说道:“谢王孙非但不是我朋友,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早年他曾救过我一命,王刀一生恩怨分明,如今他被人害死,我若不替他报仇,此心不安!” 江浊浪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替谢王孙报仇……若是要搭上……阁下自己的性命……阁下认为……值么?” 王刀不禁愕然当场 ——他显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看到对方这一犹豫,江浊浪便已知道他的答案,当即叹道:“凤公子、凡因大师、何大侠、清泠子道友……既然这位朋友……点名要找在下寻仇……那便烦请四位……作壁上观,由在下……自己接着……” 听到这话,四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要知道以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情况,怕是一阵风也能将他吹散,甚至一两个地痞流氓也能收拾了他,又怎么可能应付得了江湖上大有来头的【铁胆王刀】? 不等众人开口相劝,江浊浪已对王刀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伤势不轻……怕是……无法与阁下动手过招……阁下执意要杀我报仇……那不妨便将武斗……改为文斗……生死胜败,在场的各位英雄……也都可做个见证……” 大堂里的其他客人没有接话 ——因为对他们而言,凤鸣霄、何不平等人都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又怎敢过问【西江月】上【浊浪】的事? 王刀则是心中一惊,问道:“什么文斗?写诗作画,我可不会!” 江浊浪不禁笑道:“自然不是……写诗作画……这文斗的规矩……再简单不过……在下一说……大家便能明白……” 说着,他望向王刀手里那柄明晃晃的大刀,解释道:“那便是……在下坐在这里……既不招架闪躲……也不还手反击……任凭阁下……砍上三刀。三刀之后,倘若在下侥幸活着……那么……只需还你一刀便是……” 王刀微一思索,当即应允道:“好!” 但在场众人却已是大惊失色,尤其是凤鸣霄一行四人。 就凭王刀方才出手那一刀,就连清泠子也不敢硬接,又何况是已经沦为废人的江浊浪? 于情于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硬挨对方的三刀而不死! 当下凡因大师当即急忙劝道:“阿弥陀佛……江施主此举不妥……” 谁知话还没说完,凤鸣霄已向他使了个眼色,率先退后两步,双手却在袖中悄悄扣住了两枚凤羽。 凡因大师顿时会意,知道凤鸣霄是想看看江浊浪敢说此大话,是否当真有什么神奇的手段化险为夷 ——就算这位江三公子只是吹牛,凭他们四人的本事,也能在危急关头出手,及时阻止王刀手里这柄的大刀。 想明白了这一点,凡因大师、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对望一样,也随凤鸣霄一并退开,各自凝神戒备,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那王刀也不多话,手中大刀再次扬声,喝道:“第一刀!”便要隔着桌子向江浊浪当头斩落。 江浊浪果然不闪不避,甚至看也没看他,只是默默凝视着自己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所有人则是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盯着王刀手里的这柄大刀。 然而这一刀,却迟迟没有斩落 ——因为王刀虽有【铁胆】之称,但人却不傻。 他的目光已依次掠过周围虎视眈眈的凤鸣霄、凡因大师、何不平和清泠子四人,最后重新望向江浊浪,问道:“他们四个,这是什么意思?” 江浊浪坦然说道:“阁下方才……不是说了……你自来找我寻仇……理会他们作甚?” 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他们要做什么……在下无权过问……在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给阁下一个……杀我报仇的机会…… 倘若阁下为替谢王孙报仇……不惜赔上自己性命……那么在下承诺的这三刀……已经足够了……” 如此一来,在场众人才算彻底明白了这位江三公子的意思。 ——倘若王刀果真出刀,凤鸣霄等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势必出手阻止;就算王刀真能当众杀死江浊浪,凤鸣霄等人一怒之下,他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 所以江浊浪提出的这一“文斗”,倒不是真有把握硬挨王刀的三刀,而是将自己的性命摆上赌桌,从而将这位【铁胆王刀】置于一个同归于尽的地步,让他自己决定这当中的利害得失。 而这个答案,江浊浪方才就已经知道了…… 果然,“铁胆”只是形容一个人的胆子大,而不是形容这个人脑子蠢。 王刀已转头望向凤鸣霄,沉声问道:“你刚才说,开完武林大会后,你们就不再搅和?” 凤鸣霄笑道:“是。” 王刀点头,再次直视对面的江浊浪,缓缓说道:“既如此,今日三刀权且记下!你这条命,务必留到洛阳武林大会之后!” 江浊浪微微苦笑,说道:“在下是否能活到那时……恐怕不是在下说了能算……” 谁知王刀傲然一笑,提高声音说道:“我说了算!” 说罢,他将大刀扛回肩头,举步回到大堂角落那张桌子前坐下,重新倒酒自饮,又补充说道:“因为,我跟你同去洛阳!” 眼见这位【铁胆王刀】今日的复仇之举,最后居然这般收场,在场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最后放出的这句话,非但是说暂时不杀江浊浪了,而且还要一路护送他去洛阳? 尤其是凤鸣霄等人,更是藏不住的脸上的尴尬 ——自己好话歹话说尽,还搬出了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名号,就连大堂里这七八桌客人都是服服帖帖,但这位【铁胆王刀】却偏偏不肯买账。 直到江浊浪这一番惺惺作态,不仅免去了今日的一场厮杀,而且还让他的仇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的保镖? 凤鸣霄不禁干咳两声,向在场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算是替今日之事做个了解。 随后他示意己方众人抓紧时间用饭,又向江浊浪缓缓问道:“方才江三公子发现粥碗烫手时,是否便已察觉到了此间的异常?” 江浊浪却不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凤公子慧眼如炬……自是远胜在下……” 凤鸣霄目光闪烁,淡淡说道:“粥已经凉了,便请江三公子用膳,稍后还得赶路。” 江浊浪没有再说话,默默端起面前这碗稀粥。 可是不等碗到嘴边,他又再一次将这碗粥放回到了桌上。 凤鸣霄不禁脸色微变,问道:“江三公子这又是何意?” 望着面前这碗稀粥,江浊浪沉吟片刻,终于暗叹一声,说道:“若是各位……还想将在下带去洛阳,那么这碗粥……在下恐怕是……不能喝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酒楼大堂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这位江三公子并未明言,但他言下之意,难道竟是在说这碗粥有问题? 那何掌柜身为酒楼老板,第一个跳了出来,颤声说道:“这位……这位前辈……小可打开门来做生意,今日之事,也不过是请了些道上的朋友来石佛镇小聚,替诸位接风洗尘。此间的饭菜酒水,可万万不敢有什么不妥……” 说着,他已快步上前,准备将这碗粥一口喝下,自证清白,却被凤鸣霄挥袖拦下。 显然,这碗稀粥是否真有问题,江浊浪说了不算,何掌柜说了也不算 ——在查清此事之前,何掌柜身为当事人,当然不能让他碰这碗粥,以免有掉包的嫌疑。 只见何不平已沉着脸上前,从袖中摸出试毒银针,插入这碗稀粥中查验。 待到他取出银针,却是光亮如初,不见丝毫异常。 对此,江浊浪只是苦笑道:“【百毒神君】的手段……又岂是……银针所能试探……” 听到【百毒神君】这一名号,在场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若要选出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或许还存在些许争议。但若要选出当世第一用毒高手,那一定就是这位【百毒神君】! 就连凤鸣霄一行四人也是震惊不已,因为早在他们前往庐州府擒拿江浊浪的路上,这位百毒神君就已留书恐吓,声称要取江浊浪性命。甚至还曾现身挑衅,合四人之力,最后也并未追到其人。 难道百毒神君果真已经动手了? 凤鸣霄立刻向江浊浪沉声问道:“你说这碗粥里,是被百毒神君动过了手脚?你有何凭据?”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说道:“没有……” 凤鸣霄双眉一挑,追问道:“那你凭什么确定?” 江浊浪叹道:“试问就连在座的这些朋友……也已知晓在下的行踪,百毒神君……又岂会不知?易地而处,在下若是他……自然不肯错过……” 他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可这碗粥是否当真有毒,是否便是百毒神君的手段,眼下却无法查证,至少何不平的银针查不出丝毫端倪。 一旁的凡因大师急忙出来打圆场,说道:“倘若江施主不愿喝粥,那也无妨。桌上还有其他饭菜,我等皆已用过,并无任何异样,江施主不妨将就吃些?” 江浊浪却摇头说道:“各位吃得……在下却未必吃得……” 这话一出,就连凡因大师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他只是说这碗粥有问题,都还罢了。但他如今分明是说,大家已经吃进肚中的这些饭菜都有问题,岂不是在胡搅蛮缠? 尽管如此,大堂里的不少人为求稳妥,急忙运功探查,看看自己是否已经中毒。就连角落里只是喝了几碗酒的【铁胆王刀】,也在潜运内息。 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没有一个人身感不适,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当下凤鸣霄脸色一暗,沉声问道:“江三公子故弄玄虚,危言耸听,莫非是想趁乱滋事?” 江浊浪苦笑一声,当即将这碗粥轻轻推到凤鸣霄面前,说道:“凤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凤鸣霄当然不敢喝,一张脸更是阴晴不定。 不料趁着众人僵持之际,那何掌柜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抢过桌上这碗稀粥,大声说道:“我喝!” 话音落处,他已“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碗粥,说道:“为证小可清白,便请大家做个见证,只管看看小可是否……” 只可惜他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哗哗”声响,自腰身以下的衣衫,已被各种排泄物浸透,连同暗红色的鲜血一股脑流淌在地。 第5章 斗心机 面对何掌柜身上的这一惊变,整个酒楼的大堂里,当场就炸开了锅。 显而易见,江浊浪面前的这碗稀粥里,果然下有剧毒,而且还是毒性最猛烈的那一种 ——就算是将一碗溶化的铁水灌进入腹中,其威力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如此猛烈的毒性,在场众人莫说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人能用出这种剧毒,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 ——晋中的【百毒神君】、昔日【西江月】上高手【通天妖君】的首席大弟子! 也就是说,江浊浪猜得一点没错,这位百毒神君果真已经动手了,而且此刻说不定就在这间酒楼之中! 顷刻间,本就乱作一团的酒楼里,一众小二、跑堂和厨子,也全都聚集在了大堂里,要替老板的死讨个说法。 而以凤鸣霄为首的一行四人,更是如临大敌。由何不平和凡因大师护住江浊浪,凤鸣霄和清泠子则与其它客人一起,将整间酒楼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没有发现这位百毒神君的踪迹。 对此,江浊浪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说道:“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练到精妙之处,是为无物不入、无处不见、无所不在……本就是天下无双的隐匿功夫……百毒神君得其真传……对于这‘逃命’二字,更是深得其味,自然不会留下什么踪迹……” 换句话说,毒虽然是这位百毒神君下的,但他的人早已不在此间了。 何不平忍不住问道:“江三公子方才说,此间的饭菜别人吃得,偏偏你吃不得,这……这又是何意?” 江浊浪缓缓说道:“因为百毒神君……只是冲着在下而来……若是各位朋友中毒在先,这些饭菜……在下自然也就不敢碰了…… 至于各位……如今安然无恙,恐怕只有两个解释……其一是饭菜里的毒……剂量并不太大,恰恰只够……毒死在下这个将死之人……” 说到这里,他已闭上了嘴,没有再往下说。 众人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还是由何不平追问道:“其二是什么?” 江浊浪暗叹一声,这才说道:“其二则是……饭菜里下的……乃是慢毒,……或许要等个时辰……抑或是天……” 这话一出,所有人惊恐之余,都相继停下手里的动作,就此僵直当场 ——虽然大家已经检查过自己身上,并不见中毒迹象,但若是那位百毒神君下的毒,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但愿只是江浊浪说的第一种情况…… 又或者是这位江三公子猜错了,除了那碗稀粥,其它饭菜里根本就没毒。 凤鸣霄寒着一张脸,兀自沉吟了许久。 不管饭菜里有没有毒,既然饭菜已经下肚,便已成了无法更改的定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己方四人只是刚刚动筷,并未吃下多少。 但如今的关键却在于,己方的行踪既然已经被这位百毒神君盯上,为今之计,只有马不停蹄赶往洛阳 ——一旦到了洛阳,不但有以岳盟主为首的武林群雄庇护,而且对那位百毒神君而言,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只怕也不敢在武林大会期间的洛阳城里捣乱,从而得罪整个中原武林。 得出这一结论,当下四人便简单商议一番,由【河洛大侠】何不平出面,与大堂里的各路人马匆匆交代几句,随即带着江浊浪离开这间酒楼。 谁知众人一路出门,同行的车夫正准备去取马车,江浊浪又说道:“这辆马车……恐怕也不能坐了……” 众人心中一惊,试问那百毒神君既然曾在此间出现,那么趁着众人方才用餐的这会儿工夫,确实已经足够对方在马车里动些手脚了。 若是马车里也被他下了毒,后果当然不堪设想。 凤鸣霄不禁沉吟道:“江三公子能够肯定?” 江浊浪只是缓缓摇头,说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下能够活到现在……靠的便是‘谨慎’二字,尤其是碰上……百毒神君这样的对手……” 凤鸣霄一想也是,为求稳妥起见,当即取了十两银子给那车夫,让他在这石佛镇上重新找辆马车。 不料那车夫拿着银票去了,众人在酒楼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回来。眼见酒楼里的其他客人都已相继出来,向众人问东问西,凤鸣霄这才醒悟过来,定是那车夫见闹出了人命,知道此行凶险,于是拿着钱跑路了。 当此局面,凤鸣霄也顾不得追究那车夫,急忙让凡因大师搀扶着江浊浪,一同前往镇上找车。 幸好这石佛镇地处两条官道的交叉处,东西南北的行人甚多,马车更是不少。最后何不平相中一辆商贾女眷的马车,一通交涉后,直接用二十辆银子买了过来,让众人坐进车厢,自己则充当起车夫,一路驾车驶出石佛镇,往西面而去。 而车厢之中,除了闭目小憩的江浊浪,另外三人都在暗自运功,再次检查自己是否已经中毒,却还是不见丝毫异常。想来是江浊浪有些谨慎过头,只怕那百毒神君并未在其他人的饭菜里动手脚。 凤鸣霄身为当今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弟子,又是众人此行的首脑,今日先是被那【铁胆王刀】当众挑衅,接着又险些着了百毒神君的道,脸上多少有些难堪。 当下他便向车厢里的几人说道:“此去洛阳,最近的路线,原是应当取道西北方向的凤阳,再一路途经许昌,最后抵达洛阳。 却因那凤阳府乃是本朝的根基所在,一向有重兵驻守,碍于江三公子朝廷钦犯这一身份,这凤阳府地界,我等自然不便前往了,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人接他的话,他便继续说道:“是以此番从庐州起程,我等却偏偏取道西面的信阳,接着途经西北方向的南阳,最后抵达北面的洛阳。 如此一来,虽然要多走几百里路,但一是可以避开凤阳府的朝廷驻军,二是可以提前进入河洛地界,也便是家师与何大侠熟悉的地盘,三是可以出其不意,躲开一些别有用心之辈。所以如今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说到这里,凤鸣霄不禁微微苦笑,又叹道:“然而今日石佛镇上之事,可见我等的行踪,毕竟还是暴露了。不但惹来了附近道上的绿林人士,还终于碰上了百毒神君这个大麻烦。 要知道这位百毒神君与江三公子之间,可是不死不休的师门深仇,纵然今日事败,想必他也不会就此罢手。往后这一路上,恐怕都要与我等纠缠了。”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车厢里的凡因大师见清泠子和江浊浪都没回应,未免尴尬,只好自己接过话头,说道:“阿弥陀佛……此行的凶险所在,贫僧早已心中有数。事到如今,也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凤鸣霄笑道:“大师这话未免有些见外了。我等四人此番既是同来,便要同回。护送江三公子的差事,可不只是大师一人的责任。” 说罢,他脸色一肃,正色说道:“眼下有一桩事,却是要与各位商量了。话说要从石佛镇前往西面的信阳,摆在我们面前的,总共是两条路。一条是人多的官道,约莫五六个时辰的路途;另一条则是人少的山路,需得八九个时辰才能走完。以各位之见,应当选哪条路是好?” 凡因大师见还是没有人回答,便说道:“凤少侠的聪明才智,这一路上我等皆已有目共睹。眼下该走哪条路,由凤少侠拿主意便是,我等并无异议。” 凤鸣霄急忙谦逊道:“大师休要折杀在下,小子年轻识浅,又怎敢在各位面前拿主意?充其量只是一抒己见、抛砖引玉罢了。至于最后的决断,还得请大家商讨,共同拿主意才是。” 随后他便侃侃道来,分析道:“百毒神君在石佛镇上下毒不成,在往后的路途中,势必会再下毒手。如今去往信阳的这两条路,任凭百毒神君本事再大,也无分身之术,终究只能二选其一,提前设下埋伏。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走哪条路,便关系着是否能够避开百毒神君设伏那条路。 按常理来说,我等急着赶路,应当是选路程更短的官道,这一点在下能够想到,百毒神君自然也能想到,所以极有可能是在偏僻的山路中设伏,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凡因大师点头说道:“所以凤少侠的意思是,我等还走官道为好?” 谁知凤鸣霄却缓缓摇头,笑道:“若说按照常理选择官道,仅仅只是想到了第一层;那么改走小路,则是想到了第二层;因为料敌先机,重新选择官道,却是想到了第三层。对此,但凡稍有谋略之人,其实都能想到。 然而这位百毒神君用毒的手段,方才我等都已见到,比起他那杀人于无形的剧毒,更多的,则是此人的心机和谋略。照此推断,我们的这位对手,必定也能料到我们可以想到第三层,会重新选择走官道,所以他也会料敌先机,最终还是在官道设伏。 也便是说,要想躲开这位百毒神君的布局,我们就必须想到第四层,选择山间那条小路,多花些时间前往信阳。” 听到他这一层一层的说法,凡因大师不禁有些迷糊,只好合十说道:“凤少侠的推断,自然不会有差。” 凤鸣霄微微一笑,又招呼前方赶车的何不平,问道:“不知何大侠以为如何?” 何不平当即笑道:“凤公子是岳盟主的高徒,无论武功还是见识,都是远胜我等。但有吩咐,我等照办便是,又何必多此一问。” 鸣霄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望向车厢里的清泠子,打算询问她的意思。 清泠子本就不爱言语,这次当然也没有表态。 最后凤鸣霄将目光投向闭目小憩的江浊浪,缓缓问道:“在下这番推论,江三公子可有什么意见?” 江浊浪没有回答,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 凤鸣霄却不肯罢休,追问道:“事关江三公子的安危,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在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江三公子若是觉得在下这番推论不妥,还请不吝赐教,也好让在下长长见识。似这般不置可否,莫非瞧不上在下这个人了?” 听到这话,江浊浪只好回答说道:“凤公子深思熟虑,走山间小路……自是最好……在下也是……同样的想法……” 谁知凤鸣霄见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再次沉声问道:“江三公子素有【补天裂土】之称,所谋者乃是一国之兴衰,可不是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勾心斗角,又怎么可能与在下的想法相同? 所以江三公子此刻这一回答,只怕是在敷衍在下了。又或者是像方才酒楼之中一样,明明已经看出问题,却是一字不提,故意将大家置于险地,好看我们出丑?” 江浊浪暗叹一声,只好睁开双眼,缓缓说道:“凤公子多虑了……此去信阳……不管是走官道……还是走小路,结果其实都差不多……” 凤鸣霄不禁脸色微变,追问道:“这话何意?” 江浊浪说道:“两条路二选其一……多想一层、少想一层,结局便是截然不同……便如掷骰子赌大小……谁也不敢轻易预判…… 在下若是那百毒神君,既然想不明白,那要么两条路都会设伏……要么两条路都不设伏……而是把精力用在刀刃上,也便是……我们此行的那些必经之处……所以如今去往信阳的这两条路……无论选哪条,结果其实……都差不多……” 听到这话,凤鸣霄一张脸已是黑得吓人,咬牙切齿地问道:“‘谨慎’二字,可是江三公子方才自己说的?” 江浊浪苦笑道:“凡事谨慎……的确是在下说的……但风声鹤唳……亦或是杯弓蛇影……在下却没说过……” 这话一出,凤鸣霄顿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前面赶车的何不平已及时问道:“凤公子,前面便是分岔口了,我们可是走山间那条小路?” 凤鸣霄一愣之下,没好气地说道:“正是!” 何不平应答一声,又驾车行出几步,却突然勒马止步,停下了马车。 凤鸣霄再次一愣,不禁怒道:“停车作甚?” 却听何不平压低声说道:“前面路口设了关卡,盘查来往行人,好像是官府的人。” 第6章 驱毒人 听到何不平这话,凤鸣霄心中一凛,一时也顾不得和江浊浪置气,急忙躬身钻出车厢,到马车前查看情况。 只见前方的分叉路口处,果然摆着一排拒马,由一名身披盔甲的校尉领着四五个小兵,正在逐一清点过往行人的随身行囊。看装扮倒不是衙门里的公人,而是军营里的官兵。再看他们的举动,也不像是要拦路抓人的,倒像是在搜查什么物件。 凤鸣霄不禁松了口气,至少对方并不是冲着江浊浪这个朝廷钦犯而来。然而为求稳妥起见,他并不急着让何不平驾车上前,而是叫住旁边两名行人询问。 当中一人便解释说道:“这些是从凤阳府过来的官兵,据说是奉了上面的命令,要严查从江浙地界流往河洛的私盐。” 凤鸣霄和何不平对望一眼,这才放下心来,正要驾车上前,谁知关卡处为首那校尉却已看到了众人的马车,当即喝问道:“你们车上都是些什么?” 何不平虽然在江湖上颇有威望,但也深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更何况还是朝廷的官兵? 他急忙跳下车来,上前和那校尉寒暄,陪笑道:“军爷,我等只是寻常旅客,车里是一位生病的朋友,急着要去信阳求医,可没有什么违法的物件,还请军爷通融通融!”说罢,他已摸出一把碎银子,偷偷塞到那校尉手里。 谁知那校尉收了银子,口中却冷笑道:“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你们这辆车里,怕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了!” 何不平不料这军营里的官兵竟比衙门里的官差还要蛮横,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急忙一个劲地辩解。凤鸣霄见状,也只好下车上前,一同向那校尉说情。 但那校尉却是油盐不进,全然不理会两人的解释,径直招呼不远处的两名军士,吩咐道:“你们两个,去马车里看看!” 两名军士当即领命,一左一右来到马车车厢前,伸手掀开车厢帷幕。 就在车厢帷幕即将被掀开的一刹那间,车厢里江浊浪突然一凛,开口说道:“来人不对……当心……” 话音未落,车厢帷幕已被人高高掀起,外面则是一个神情木讷的年轻军士,两只眼睛如同死鱼眼一般,不见丝毫活人的神色。 紧接着,这名军士已向车厢里的三人猛扑过来! 只可惜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清泠子的短剑 ——清泠子右手拔出一柄短剑,如闪电般疾刺而出,一举命中了那军士的咽喉要害。 谁知她的这一剑,却不像是刺中了一个人,倒像是刺中了一个装满血水的人形肉囊。 “嗤——” 伴随着剑锋入喉,腥臭的血水已从那军士的喉间狂喷而出,向车厢里飙射而来!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仓促间清泠子只来得及松开持剑的右手,下意识地举掌遮脸,顿时便被这军士的血水喷溅了一身。 而车厢里的凡因大师虽然之前受伤最重,但当此危机时刻,也及时深吸了一口大气,左袖一挥,已将铺天盖地的血水连同那军士的尸体一股脑送出三丈开外;右袖一挥,又将车厢前的另一名军士也远远震开。 眼见马车这边突然动起了手,前面的凤鸣霄和何不平还没回过神来,分散在四处另外的三名军士,也立刻向他们猛扑过来。 只听凡因大师已大声提醒道:“这些军士并非活人,他们……血里有毒!” 何不平暗叫不妙,当即施展开他【镇山掌】的绝技,不等众军士近身,呼啸的掌风已将他们震得东倒西歪。 而凤鸣霄则是祭出他的【凤羽】,双手隔空驾驭,数道金光来回盘旋,转眼间便将几名军士的喉咙割破,喷洒出大片血水。 而伴随着这些腥臭的血水流出,这几名军士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动静。 很快,关卡处的五名军士,就已经悉数丧命。在场的行人也大都一哄而散,只有三四人不幸被这些军士体内的血水溅到,直痛得满地打滚,连声哀嚎。 至于为首的那名校尉,却已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 凤鸣霄和何不平一时也顾不得追赶那名校尉,急忙回到马车处查看车厢里的情况。 只见清泠子身上虽然沾满血水,却有罩在外面的道袍阻隔,并无大碍,此时也已将道袍脱下,远远扔去了一旁。 但她遮挡脸颊的一只右掌,也被那军士体内的血水喷中,如今整只右掌都已化作漆黑之色,散发出阵阵腥臭。 对此,凡因大师早已双掌齐出,紧紧抵住清泠子背心,将他的内力注入清泠子体内,助她压制右掌上的剧毒,不让掌间这股黑气沿着手腕向上蔓延。 这一幕直看得凤鸣霄心惊肉跳,急忙再看清泠子的脸,则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只是紧闭着双眼,任由大颗汗珠不住滚落 ——而且在她左边的脸颊上,也有一滴细小的血水沾上,附近肌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四面溃烂,此时已有酒杯口大小! 凤鸣霄急忙定了定神,沉声说道:“清泠子道友,你脸上也沾到了毒血,恐怕……恐怕只能用刀割去……你且忍一忍!” 清泠子闭口不答,只是咬紧牙关,缓缓点头。 凤鸣霄不敢耽搁,立刻从她腰间拔出另一柄短剑,剑光过处,立刻便从清泠子的左脸上削去一片皮肉,剜掉了溃烂之处。 清泠子闷哼一声,还是没有说话。后面的凡因大师却已说道:“劳烦凤少侠和何大侠助贫僧一臂之力,合我四人之力,看看能否将她掌间之毒逼出体外!” 凤鸣霄和何不平应答一声,正要出手相助,车厢里的江浊浪却已叹道:“没用了……” 两人顿时一惊,再看清泠子漆黑的右掌,皮肉分明已经开始枯萎,当中还有黄水不住渗出,显然已经保不住了 ——若不就此斩去她这只右掌,一旦凡因大师的内力中断,毒气便会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到最后整条手臂甚至她整个人都保不住了…… 凤鸣霄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道友的这只右掌,恐怕也要……也要……”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清泠子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开口说道:“好!” 算来这还是黄山派龙老仙尊的这位关门弟子,此行的第一次开口说话。 凤鸣霄猛一咬牙,再次挥出手中短剑,伴随着寒光一闪,清泠子的这只右掌便已掉落在地。 一旁的何不平紧接着出手,封住了她右臂的几处穴道,然后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去灼烧她断腕处的伤口。 如此一来,清泠子反倒松了一口大气,如释重负般睁开双眼,任由众人替她处理脸上和断腕处的伤口。 而不远处那几名被毒血沾染到的行人,此时也已经没了动静,和那些军士一样沦为了一具具尸体。 对于眼前这一结果,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了。 可想而知,这显然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杀局: 先是让凤鸣霄和何不平离开马车,然后再让这两名军士上前搜查马车。由于凤、何二人离得远了,一时竟没注意到这两名军士身上的异常。 而马车车厢里的三人,因为被帷幕挡住了视线,也没能及时发现端倪。即便是江浊浪,也只是在帷幕即将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才陡然察觉到这两名军士的举止有些异常。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折损了一个清泠子。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这位年轻道姑从今往后,也只是一个容貌被毁容的残废。 而这一杀局的幕后设局者,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过了良久,凡因大师终于长叹一声,开口说道:“罪过罪过……贫僧曾听家师提及,说世间有一种炼制【毒人】的邪门功法,原以为只是个传说罢了,不想竟是确有其事,善哉善哉……” 何不平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似这等歹毒的邪功,除了百毒神君这个魔头,还能是谁?只恨被那为首的校尉趁乱逃脱,也不知那是否便是百毒神君本人!” 凤鸣霄则是冷笑道:“说来还得感谢这位江三公子,若非护送他上路,我等又哪有机会惹上这一厉害的对头?” 不料他这话刚一出口,清泠子突然从他手里抢回自己的短剑,用左手持剑刺出,直取车厢里的江浊浪! 幸好凡因大师反应极快,双掌当空一合,顿时夹住清泠子的短剑剑身,让剑尖在江浊浪的咽喉前停了下来。 他不解地问道:“道友这是何意?” 清泠子咬牙不答,但她脸上狰狞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缘由 ——正如凤鸣霄所言,若非要护送这位江三公子前往洛阳,大伙又怎会惹上百毒神君这个魔头,从而搭上了自己的半副容颜和一只右掌? 虽然是冤有头、债有主,但此刻的清泠子既然无法找那百毒神君寻仇,便只能向这位江三公子讨个说法了! 面对清泠子刺向自己的这一剑,江浊浪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还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也有些愧疚。 一时间,车厢里清泠子并未收剑,凡因大师也不敢松开双掌,马车前的凤鸣霄和何不平则是不知所措,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扬声说道:“我说过,江浊浪这条命,要留到洛阳武林大会结束之后!” 话音落处,一匹烈马已沿路奔行而来,马上骑士抬手一挥,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随即滚落到马车前,正是方才逃脱的那名校尉。 再看马上那肌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凤鸣霄不禁眉头微皱,脱口问道:“铁胆王刀?” 来的自然正是王刀 ——他并不理会凤鸣霄的招呼,也不从马上下来,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要是没本事把他平安送去洛阳,又或者不愿意,大可将他交给我!” 凤鸣霄一愣,立刻笑道:“护送江三公子平安前往洛阳,乃是我等职责所在,又怎敢劳烦王兄?” 说罢,他已转头望向车厢里的清泠子,缓缓问道:“清泠子道友此番同来,可还记得龙老仙尊是如何吩咐的?” 清泠子沉着脸不答,兀自默然半晌,终于松开了手里的短剑。 然后她再也承受不住断掌之痛,双眼一翻,就此晕死过去。 凡因大师见状,也急忙松开剑身,叹道:“阿弥陀佛……”扶清泠子在车厢里躺下。 而何不平的目光,却已落向地上那颗校尉的人头,说道:“只可惜这个假冒官军、驱使毒人之人,还没来得及细审,已被王兄一刀杀了。也不知此人是否便是那位百毒神君。” 听到这话,马上的王刀居然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讥讽道:“此人若是百毒神君,那我便是通天妖君了!” 何不平被他这话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愕然当场。 王刀则是冷哼一声,再不理会众人,兀自纵马上前。然后在前方的分岔路口,选了那条平坦的官道,就此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说道:“【凉水渡】见!” 听到王刀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凤鸣霄的脸色不由地变了。 他当即望向车厢里的江浊浪,缓缓问道:“江三公子方才说,你若是那百毒神君,定然是在我们此行的那些必经之处设伏,可是如此?” 江浊浪回答说道:“是……” 凤鸣霄又问道:“石佛镇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眼前这一岔路口,同样也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所以都有百毒神君提前布置的毒计?” 江浊浪再次回答道:“是……” 凤鸣霄继续问道:“此去信阳,不管走官道还是小路,最后都要横渡淮河;而方圆百里之内,要渡淮河,便只有【凉水渡】这一处渡口。所以这凉水渡,当然也是我们的必经之处了?” 江浊浪还是回答道:“是……” 凤鸣霄不禁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也就是说,百毒神君的下一次出手,便是在那淮河之畔的凉水渡。如今只怕已经摆下了更凶狠、更歹毒的杀局,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谁知这回江浊浪却沉吟半晌,然后摇头说道:“只怕……未必……” 凤鸣霄不禁一怔,脱口问道:“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谋略和心思,在这位江三公子面前,就仿佛是个还没断奶的婴儿。 只见江浊浪思索良久,随即再一次摇了摇头,叹道:“在下也不知道……”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这位百毒神君的心思……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猜到,那么……他也不可能活到今日了……” 第7章 少年志 山间小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对马车而言。 所以直到夕阳西下,天色逐渐变暗,这条路也才刚刚走完一半。 但是凤鸣霄还是选择了走这条路 ——因为这是他在深思熟虑后,当众做出的决定,自然不好更改。 由于道路实在崎岖不平,车厢里江浊浪和凡因大师本就有伤在身,这一路颠簸下来,难免有些吃不消。 尤其是江浊浪,沿途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紧闭着双眼,不住喘息咳嗽。反倒是那受伤昏迷的清泠子因祸得福,至少不用受这颠簸之苦。 幸好没过多久,马车行到一处开阔的地方时,驾车的何不平一勒缰绳,终于停下马车,决定在此暂作歇息 ——这倒不是因为他体谅坐车的人,而是拉车的两匹马吃不消了,嘶鸣间口边都已有白沫冒出。 紧接着,众人又要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饥饿。 话说众人的上一顿饭,还是在离开庐州府的时候,曾简单吃了些东西,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路,历经一日一夜奔波,终于来到石佛镇。 而原本打算要在石佛镇上饱餐一顿的计划,也因各路绿林人士的出现和百毒神君的下毒而落空 ——到最后凤鸣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师四人,仅仅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吃了几口菜,江浊浪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也就是说,到此刻为止,众人已有两天不曾进食。即便是身为习武之人,内力也颇有造诣,但也已经扛不住腹中那股难以忍受的饥饿了。 只可惜在这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间小路上,马车一路行来,就连房舍也不曾见到一间,又哪有什么吃的? 何不平只好说道:“我去附近看看,说不定能摘些果子回来。” 众人默然不答,一来是因为清泠子受伤,难免心情沉重,二来则是确实都饿了。 于是等这位【河洛大侠】离开后,马车里就只剩下凤鸣霄、凡因大师和江浊浪三人,还有一个昏迷未醒的清泠子。 似这般沉默了许久,凤鸣霄耳听何不平已经去得远了,又看了看沉睡中的清泠子,便向凡因大师微微一笑,招呼道:“凡因大师。” 凡因大师不解地问道:“凤少侠有何吩咐?” 凤鸣霄只是赧然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相求,却不知大师是否应允。” 凡因大师说道:“阿弥陀佛……凤少侠但说无妨。” 凤鸣霄却还是不肯明言,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摇头说道:“要说在下这一请求,只怕会让大师为难,也未必肯答应在下。所以思来想去,竟不知当不当说了。” 若是换做旁人,自然已被凤鸣霄这话吊足了胃口,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但他此刻面对的,却偏偏是一位六根清净的白马寺高僧。 于是凡因大师只是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然后便没了下文。 凤鸣霄微一愕然,最后只好主动问道:“在下有几句话,想要同这位江三公子单独聊聊,不知大师可否回避片刻?” 他这一请求,显然有些出乎凡因大师的意料,一愣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凤鸣霄察言观色,不禁笑道:“大师这一路上寸步不离,便是为了保护江三公子的安全。如今在这荒郊野岭之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凶险,莫非大师是担心在下会害他性命?” 凡因大师只好继续念道:“阿弥陀佛……”既没拒绝,也没答应 ——但他整个人继续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表明了态度。 如此一来,车厢里的气氛难免有些奇怪。而江浊浪身为凤鸣霄想要“单独聊聊”的当事之人,自然无法装聋作哑,只好开口说道:“凤公子若是想问【反掌录】的事……恐怕是要失望了……” 听到这话,凤鸣霄涵养再好,也不禁脸色微变。反倒是凡因大师出来打圆场,说道:“阿弥陀佛……此行苦海师伯只是叮嘱贫僧,务必要将江施主平安送至洛阳。至于那传闻中的【反掌录】,师伯并未提及,贫僧亦不会过问。” 说罢,对于凤鸣霄的请求,他也终于想到了对策,当即向凤鸣霄说道:“凤少侠若是信得过贫僧,那么贫僧便在这车厢里打坐入定,充耳不闻,绝不会打扰到二位的交谈。 但凤少侠若是坚持要让贫僧回避,亦无不可。但为了江施主的安全,贫僧只好在外面潜运我佛【天通耳】的神通,方圆十丈之内,任何细微之声,都将尽收贫僧耳中。” 听到凡因大师给出的这两个选择,凤鸣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抱拳笑道:“多谢大师成全……既如此,大师留在此间便是。” 当下凡因大师果然不再言语,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就此遁入空灵,整个人仿佛化为了一尊白玉般的雕像。 凤鸣霄干笑几声,又看了看一旁的清泠子,确认她依然昏迷不醒,这才转向江浊浪,含笑说道:“江三公子休要误会,在下不过是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只好来与阁下聊聊。” 江浊浪不置可否,也没有答话。 凤鸣霄已缓缓问道:“江三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之中,在下曾经说过,能够亲眼目睹【西江月】上【公子浊浪】的风采,乃是在下生平一大心愿?” 江浊浪淡淡说道:“不敢……凤公子有话,不妨明言……” 凤鸣霄却摇了摇头,笑道:“江三公子一定以为在下这话,不过是寻常的吹捧奉承罢了,实则不然。 江湖有言:一阕西江月,英雄尽在列。【西江月】上一十八位高手,虽然都是当今天下最顶尖的人物,但在下真心钦佩、甚至心向往之的,却独独只有江三公子一人。对此,江三公子可知道为何?” 江浊浪苦笑道:“难道是因为……在下重伤垂死,落到了……凤公子手里?” 凤鸣霄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正色说道:“因为【西江月】上的这些高手,若非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便是大有来头的武林名宿。照此来看,若是想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便得论资排辈,讲苦媳妇熬成婆的那套道理,那么这【西江月】还有什么意思?出人头地还有什么意思?这个江湖又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凤鸣霄望了望一旁沉睡的清泠子,叹道:“就好比这位清泠子道友的师尊、黄山派的龙文旷龙老前辈,虽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被江湖中人尊称为【龙老仙尊】,但说到底靠的是什么? 嘿嘿,若是在下也能侥幸活上一百三十余年,同样也会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样要被人尊称一声【凤老仙尊】了!” 说到这里,他已有些激动,重新望向面前的江浊浪,沉声说道:“但唯有江三公子却是少年成名,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破暹罗、平高丽,之后剑困大孚灵鹫寺,玉山一人灭一门,夺魁【万国盛会】,斩尽江户樱花,终于名列【西江月】上,与那些江湖前辈、武林名宿并驾齐驱! 你可知道,单凭这一点,放眼整个江湖,不止是我凤鸣霄一人,无数年轻后辈,都是以你江三公子为榜样,誓要出人头地,而且是鲜衣怒马、少年得志的那一种!” 对于他这番言论,江浊浪只是暗叹一声,没有回答。 凤鸣霄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急忙定了定神,恢复平和的语调说道:“只可惜那些年轻后辈,永远都不会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江三公子之所以能够少年成名,是因为背后有少保大人这棵参天巨树。 同样的道理,即便是在下这个所谓的【碧霄一凤鸣,一鸣一千里】,说到底也是傍上了岳盟主这座靠山——若非有家师搭好的戏台,又哪有我凤鸣霄今日的登台唱戏?” 江浊浪忍不住说道:“怕是凤公子错了……一个人要想出名,其实不在他的出身,而在于……他做了什么事……” 凤鸣霄却不理会他这话,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心中,对你这位江三公子可谓是又敬又恨。所敬者,自然是以你为楷模,时刻鞭笞着自己一定要成名于少年时;所恨者,却是世上若无江三公子,要论武林中的青年才俊,恐怕便是我凤鸣霄当仁不让了!” 江浊浪叹道:“凤公子不必心急……再有十天半月……世上便彻底没有……在下这人了……” 凤鸣霄摇头说道:“看来江三公子还是没明白,在下虽有‘岳盟主高徒’这一身份,看似前途无量,实则如履薄冰。哪怕是和这位白马寺的凡因大师相比,也还差得远了。” 紧接着,他已解释说道:“众所周知,这位凡因大师乃是名正言顺的【佛杖】衣钵传人,未来白马寺武僧一脉之首。可在下这个武林盟主高徒,上面却有三位师兄、一位师姐,下面也还有两位师妹,被江湖同道统称为【公道堂七侠】,全都深得家师器重。 所以可想而知,在下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容易,更不敢放弃任何机会。此番奉命前来迎接江三公子,对在下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机会,甚至是在下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了。” 江浊浪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位凤公子的意思 ——对于一个誓要少年成名的人来说,当然不能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因为一旦错过,就算以后还有相似的机会,说不定已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没有任何意义。 当下他便叹道:“所以凤公子虽已寻得在下……却坚持要亲自护送,并未通知同门前来接应……因为这天大的功劳,当然不能……被旁人抢去了……” 凤鸣霄笑道:“能把江三公子平安送至洛阳,当然是大功一件。但是相比起来,在下若是能将那半部【反掌录】直接带回去,功劳岂不是更大?” 话到此处,这位武林盟主的得意门生绕了一大圈,终于还是图穷匕见了。 江浊浪叹道:“不仅如此……若是凤公子能拿到【反掌录】,自然也就……用不着护送在下这个将死之人……更用不着面对……百毒神君这等厉害的对头……” 凤鸣霄顿时神色一肃,说道:“江三公子千万不要误会,护送阁下平安抵达洛阳,乃是我等职责所在,又怎会半途而废? 只是江三公子此去洛阳,那半部【反掌录】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既然早也是给、晚也是给,与其交到那些老顽固手里,何不成全了在下,也算是给江湖上的年轻后辈一个机会?”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况且这一路上我等不辞辛苦,拼死守护江三公子的周全,清泠子道友更是因此惨遭重创。江三公子看在眼里,难道竟无半点恻隐之心?” 江浊浪长叹一声,说道:“凤公子这话……未免欠妥……试问在下若是……真将那半部【反掌录】交出……还能活命么?” 凤鸣霄不禁一愣,还没想好如何辩驳,江浊浪已缓缓问道:“敢问何大侠……在下这话可对?” 话音落处,马车前顿时传来几声干咳,紧接着车厢帷幕已被掀开,外面是一脸尴尬的何不平,兀自说道:“四下都找遍了,什么吃的也没有。” 凤鸣霄自然也有些尴尬 ——这位【河洛大侠】,显然不可能是刚刚才回来的。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江浊浪却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何大侠好像……还没回答在下的问题……” 何不平只好装聋作哑,问道:“什么问题?” 江浊浪叹道:“在下虽已是个废人……但眼睛还算好使……何大侠的眼神里,好几次都对在下藏有杀意,却始终不曾动手……” 说着,他已向凤鸣霄说道:“若是没了【反掌录】……第一个要取在下性命的……恐怕便是这位何大侠了……” 凤鸣霄心中一惊,不解地望着这位素来谦逊低调的【河洛大侠】。 眼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何不平已是避无可避,只得苦笑道:“江三公子错了。何某想杀你不假,却不是为了什么【反掌录】。” 江浊浪不禁有些好奇,问道:“那是在下……曾经得罪过何大侠?还是因为……在下如今这‘朝廷钦犯’的身份?” 何不平缓缓摇头,说道:“都不是——我想杀你,与你全无关系。” 他似乎仔细想了想,又解释说道:“金银珠宝虽好,却因此令人心生贪念,掀起纷争,倒不如长埋地底;武功秘籍再强,却因此令人竞相争夺,徒增杀戮,倒不如付之一炬。在下的意思,江三公子可明白?” 江浊浪笑道:“如此说来……的确是在下错了……何大侠有此思虑……果然不愧‘大侠’二字……” 何不平则是长叹一声,说道:“江三公子大可放心,此番洛阳【天香阁】的武林大会,便是为了解决江三公子带给整个中原武林的这场浩劫。而在下受岳盟主所托,自当竭尽全力,护送阁下平安抵达洛阳。” 但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虽然只是点到即止,但他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懂了。 江浊浪点了点头,说道:“说来说去……何大侠到底也是想杀在下……” 然后他望向沉睡中的清泠子,又说道:“还有这位……清泠子道友……已经把毁容断掌之仇……一并算到了在下头上……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清泠子一直昏迷未醒,自然没有回应 ——但就在这一刹那,在场众人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已从这位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身上传来。 最后江浊浪又去看早已打坐入定的凡因大师,说道:“所以真心想要……护送在下前往洛阳的……恐怕便只有……这位凡因大师了……” 凡因大师闭目合十,浑身上下一丝不动,就连呼吸似乎都已停止。 江浊浪只好苦笑道:“大师再不入红尘……只怕不等何大侠和清泠子道友杀我……这位凤公子……也要对在下严刑逼供了……” 这话一出,凡因大师顿时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他缓缓睁开双眼,默默望向在场众人,说道:“说来惭愧,贫僧虽曾修行辟谷之术,但两日不曾进食,也已饿得浑身乏力,怕是要尽快吃些东西才是。” 说罢,他便向凤鸣霄,问道:“依贫僧愚见,既然沿途都没找到食物,恐怕还得连夜赶路,去那淮河边的【凉水渡】用餐为好。不知凤少侠以为如何?” 凤鸣霄默然半晌,终于展颜一笑,将目光从江浊浪身上挪开,说道:“大师所言极是,还是有劳何大侠执鞭,我们这便起程了。” 第8章 凉水渡 【凉水渡】为什么会叫凉水渡,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也没有人会关心 ——大家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要想横渡这一段淮河,百里之内,便只有凉水渡这一处渡口。 何不平驾车赶到凉水渡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 远远望去,一弯若有若无的残月下,整个渡口都是黑压压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湍急的江水翻卷不休,搅破月夜的宁静。 显然,不管生意再好,总会有打烊歇息的时候。 而眼下这个时辰,说是清晨,未免太早了一些;说是深夜,又未免太晚了一些,正是这凉水渡一天当中打烊歇息的时候。 因为实在饥饿难耐,车厢里的众人早已沉睡了过去。何不平虽然也饿,但肩负着赶车的重任,再加上还要警惕那百毒神君的阴谋诡计,也只有打起精神,苦苦支撑。 可是等看到岸边这一排黑灯瞎火的凉棚,上面还挂着写有“面饭粥饼”的各式店招,他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众人猜得不错,凉水渡果然有吃的,而且还有不少。南北口味,一应俱全。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营业的时候,少说也要等到五更天、六更天以后。 何不平只能继续驾车,沿着这一排凉棚,在跌宕起伏的江水声中小心前行。 然而等马车靠近那泊船的码头时,前方黑暗中居然出现了一豆微弱的火苗。 那是一处卖面的凉棚,店招上写着【汤面·拌面·各式浇头】,里面摆着五六张空荡荡的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分明亮着一盏油灯,灯前还坐了一个人。 何不平惊喜之余,急忙驱车靠近。 可是等他看清桌前坐着的这个人,立刻又失望了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袒露着胸口,用大碗喝酒。桌上还摆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铁胆王刀】果然没有失信,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看到此人,何不平虽然有些头疼,却总好过撞见那位百毒神君。 他便将马车在凉棚前停下,向里面的王刀问道:“请问——此间还有面卖吗?” 桌前的王刀却不回答,举碗仰头,又喝尽了一大碗酒。 伴随着何不平这话出口,车厢里的众人除了清泠子,自然都已经醒了。 当下凤鸣霄便钻出车厢,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禁眉头微皱,但还是向凉棚里的王刀抱拳行礼,问道:“打扰王兄了,敢问此间可还有吃的?” 王刀依然没有回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凤鸣霄心中暗怒,当即从车上下来。谁知他脚刚一沾地,陡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却是已经饿得脚步虚浮了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谁也无法例外。 幸好江浊浪虚弱的声音已从车厢里传来,说道:“王兄可知……若是再没吃的……在下恐怕便要……饿死在半路上了……” 听到江浊浪的声音,王刀这才转头望向众人 ——要是当真饿死了这位江三公子,他还怎么亲手报仇? 只听王刀已沉声说道:“第一,我不卖面!第二,是你们自己要走山路,这才错过了饭点!第三,就算我有吃的,最多也只是给江浊浪一人。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无关!我说明白了吗?” 他当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且说得凤鸣霄和何不平都无法反驳 ——可想而知,王刀一路从官道骑马而来,肯定比众人早到好几个时辰,当然已经用过饭了。 江浊浪只好叹道:“既是如此,便请王兄……先给在下一些食物……” 谁知王刀却冷笑一声,说道:“我说的是——就算我有吃的,可惜我并没有!” 这一回,就连江浊浪也无言以对了。 幸好王刀已扬声喝道:“马老三,起床了!” 话音落处,黑沉沉的四周,却并没有人应答。 王刀当即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口中则再次大喝道:“马老三!” 终于,凉棚角落里立刻有一个小老头跳了起来,脱口惊呼道:“在在在……是……是大爷要等客官们,终于到了吗?” 然而王刀口中的这个“马老三”,却并非这家面店的老板,而是撑船的船家 ——因为先一步抵达的王刀眼见夜色渐深,担心江浊浪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早已没了渡船,所以扣下了一个船家在此等候,好送一行人渡河。 对此,身为船家的马老三当然有些怨言,苦笑道:“早知道大爷要等的客官这个时辰才到,小老儿便去船上睡了,也好过在这里吹了半宿的冷风!” 王刀的这一安排,自然是一番好意,生怕众人耽误了行程。 可是众人虽然急着赶去洛阳,但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先填饱肚子。 听说马车里的一行人已有两日两夜不曾进食,马老三不由地挠了挠头,说道:“这可不巧了,明儿正好是【东铺镇】半月一次的赶集,渡口这些老小大都已经连夜动身,去东铺镇准备明晨的买卖了。各位若是要等这些饭馆开门,怕是最快也要明日午时了。” 然后他又提了个建议,说道:“依小老儿之见,各位不妨先坐船渡河,等到了北岸的【柳林铺】,天也差不多亮了。 要知道河对岸的【柳林铺】,可不比我们这个小渡口,小摊客栈酒楼,吃的喝的住的,那可是一应俱全!哪怕是各位客官还想找点乐子,或者是赌上几把,小老儿也有门路。 至于此刻要填一填肚子,小老儿的船上倒是还剩一些吃的。各位客官若不嫌弃,倒是可以胡乱吃上几口,以解燃眉之急。等到了【柳林铺】,再找地方好生祭一祭五脏庙!” 作为一个船家,马老三的这一建议,当然是希望大家赶紧坐他的船。最好到了对岸的柳林铺后,还能按他推荐的去找找乐子,也让他赚点佣金。 凤鸣霄和何不平对望一眼,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王刀找的这个船家,都表示赞同。 当下一行人便重新坐上马车,跟着马老三来到码头。而凉棚里王刀也扛着大刀紧随其后,分明是要和众人同船渡河。 对此,凤鸣霄虽有些不太愿意,但这渡河的船到底是人家订的,如今要与众人同行,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不料等到了码头,马老三对着河边停泊着的那一排停泊的渡船喊道:“妮子,起来撑船了!” 半晌之后,却是一条只能坐下六七个人的小船船舱里,探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女,身上还裹着一床被子,揉着眼睛问道:“现在就走么?” 马老三当即怒道:“客官什么时候想走,轮得到你管?” 少女嘀咕两句,只好缩回船舱里穿衣洗漱。 眼见渡河的居然是这么小的一条船,凤鸣霄不禁问道:“我们的马车怎么办?” 那马老三陪笑道:“客官,小老儿的这船,马车是铁定载不了的!客官的马车要想渡河,那只能坐吴家兄弟的大板船了。但他们家的船只有天亮才发,少说还要再等两个时辰。” 凤鸣霄顿时一怔,此行若是没了马车,旁人倒也罢了,但江浊浪这个重伤垂死之人,后面又当如何赶路? 马老三察言观色,急忙又提了个建议,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各位客官大可先行渡河,到对岸的【柳林铺】打尖住店,稍作歇息。到那时天也亮了,小老儿再叫吴家兄弟的大板船把各位的马车送过河来。要是客官们还不放心,大可等马车送到之后,再结小老儿的船钱。”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那王刀却已大摇大摆地上了这条小船,兀自横刀坐下 ——船是他雇的,不管众人坐不坐,他肯定是要坐的。 何不平见状,又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个马老三。眼见这船家除了两臂健壮,确实不是习武之人,便劝凤鸣霄说道:“马车事小,大不了渡河后再雇一辆。要是在此等到天亮,耽搁时辰不说,也没东西可吃。” 凤鸣霄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思来想去,却又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当下只好应允,让众人弃车登船。 于是何不平便背着昏迷的清泠子率先上船。江浊浪听说要将马车暂时留下,微一沉吟,已向旁边的凡因大师说道:“可否劳烦大师……将在下的琵琶带上……” 话说江浊浪的那面【破阵】,众人此行自然替他带上了,这一路上都放在车厢角落里。 听到他这一请求,凡因大师便从角落里取过装着【破阵】的包袱,系在自己身后,然后扶江浊浪下车上船。 等众人都上了船,马老三便叮嘱大家坐稳,然后解开系船的缆绳,在船尾处甩开长长的竹篙,在码头的岩石上用力一撑,船已离岸前行。 而船舱里的那名少女,此时早已穿好了短衫,独自立在船头,也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篙插入江中,配合船尾马老三的竹篙调整航行方向。 要知道这淮河的水流虽急,河水却不算太深,两丈长的竹篙大半探入水中,也就撑到了河底。 于是伴随着一前一后这两根竹篙的起落,这条小船已在湍急的水流中,斜斜往江心驶去。 只听船头那少女一边撑船,一边已开口唱道: “江天晚霞,舟横野渡,网晒汀沙。 一家老幼无牵挂,恣意喧哗。 新糯酒香橙藕芽,锦鳞鱼紫蟹红虾。 杯盘罢,争些醉煞,和月宿芦花。” 众人听她吐字清脆,歌声婉转,一曲落处,余音仿佛在月夜江上萦绕,久久不曾散去,这才注意到船头这个少女。 只见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虽然样貌普通,皮肤略显黑黄,但身段却是婀娜匀称。大号的短衫下,露出的两截小腿更是修长而结实,显是常年在江河上讨生计的渔家少女。 然而此时的众人却没心思听歌,也没心思欣赏女孩子。 眼见小船渐渐行到江心,那少女也已放下手中竹篙,由船尾的马老三独自撑船前行,凤鸣霄便开口问道:“方才船家曾说,船上还剩了点吃的,可否劳烦姑娘取来,银钱照付。” 那少女一愣,随即笑道:“有的有的,客官稍候!” 说着,她便弯下腰去,揭开船头处的船板,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竟比王刀肩头那把还要大、还要亮。 然后她手持这把大刀,向船上众人微微一笑,问道:“几位客官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 第9章 飞熊寨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船上众人除了昏迷未醒的清泠子,全都目瞪口呆 ——大家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也听错了…… 过了半晌,王刀第一个坐不住了,最先回过神来 ——因为这艘船毕竟是他预定的。 他不禁向那少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少女居然很认真地解释道:“各位客官要吃板刀面呢,便是我一刀一个,剁你们几个下水去;要吃馄饨呢,便是你们几个脱了衣裳,自己跳进河里。” 听到这话,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当场哄然大笑,就连江浊浪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乘船渡河,撞见打劫的水匪,这并不好笑 ——但水匪居然打劫到他们几个头上,整件事不但变得好笑,甚至还有些荒谬。 面对船上众人的嘲笑,船头这个手持大刀的少女同样也在笑,笑得还很开心。 而船尾的马老三,则是将手中竹篙深插河底,将小船稳稳停在了江心。 最后还是凤鸣霄强忍住笑,笑着问道:“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在这河洛地界的淮河之上,应当是【飞熊寨】的熊爷做主。姑娘眼下做的这买卖,敢问熊爷可知道?” 少女笑道:“既然凤公子听说过我的名号,倒是不必多费唇舌解释了。” 这话一出,凤鸣霄立刻笑不出来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对方显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而且听她言下之意,竟是说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撑船少女,居然便是掌管着这一段淮河的那位【飞熊寨】熊爷? 不等凤鸣霄再问,那少女已叹了口气,望着他摇头说道:“【碧霄一凤起,一鸣一千里】,都说凤公子是江湖上罕见的翩翩公子,是人中龙凤。谁知今日一见,却是相貌平平,骨瘦伶仃。就你这副身子骨,要是上了我的床,怕是连两个会合都熬不过。” 听到这话,凤鸣霄不但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吞下了一颗带壳的鸡蛋。 这少女刚刚说的话,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他显然没有听错。 因为少女已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望向一旁的何不平,又说道:“而这位【河洛大侠】么,身子虽然魁梧,但也实在太老了一些。要是脱光衣裳,就像是……就像是那满身褶皱的老树皮,伸着一根又细又脆的枯枝,免了免了……我可没兴趣!” 何不平惊得瞪大双眼,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活了大半辈子,他还是第一听到有人用这种方式辱骂自己…… 接着,少女已看向王刀,一脸嫌弃地说道:“【铁胆王刀】……啧啧,长得丑也就算了,身上还又脏又臭。怕是脱掉裤子,里面就像两颗带泥的土豆。像你这样的男人,就算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我都嫌你嘴脏。” 王刀当然也回答不上。本就黝黑的脸,如今更是黑得吓人。 少女继续望向昏迷的清泠子,叹道:“至于黄山派的清泠子,原来竟是个年轻漂亮的道姑,倒是可以留给弟兄们享用,可惜一张脸却毁了容……也罢,反正吹了灯都一样,寨里的弟兄也没那么挑食。” 沉睡中的清泠子没有回答 ——众人突然有点羡慕她,因为她至少不用听到眼前这个少女的话。 然后,少女的目光已落到凡因大师身上,一双眼睛顿时亮了,柔声笑道:“看来看去,也就只有这位白马寺的凡因大师,还有那么点意思……样貌俊秀,身子结实,人也干净整洁。最妙的是,照我以往的经验,越是道貌岸然的和尚,到了床上反而越骚……” 凡因大师几时见过这等阵仗?直听得面红耳赤,连声说道:“罪过罪过……贫僧乃是出家人,还请女施主……还请女施主自重!” 少女却吃吃笑道:“出家人上得我的船,便上不得我的床了?” 凡因大师直听得冷汗直冒,只能低头诵经。 幸好少女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挪走,望向一旁的江浊浪,含笑问道:“阁下自然便是江三公子了?” 江浊浪没有回答 ——碰上这样一个女人,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 但少女要说的话,却是一句也没少。 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换做几年前,堂堂【西江月】上的【浊浪】落到我裙下,一定会慢慢享用……一天最多两回,早晚各一次;逢年过节,额外多加一回……” 说到这里,她不禁一笑,继续说道:“……只可惜如今的江三公子,已然沦为一个垂死的废人。怕是我双腿稍一用力,便会夹断了你的腰身。而你要是死了,我该问谁去要那半部【反掌录】呢?” 话到此处,今日之事,便已终于说到了正题 ——果然也是冲着【反掌录】来的! 凤鸣霄急忙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沉声说道:“姑娘既然知道我等的身份来历,自然也该知道洛阳【天香阁】武林大会。似今日这般明抢,看来是要和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了?” 少女却不以为意,叹道:“左右都是没本钱的买卖,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要做成了这桩大买卖,弟兄们抱着金山银山,往后不论东瀛还是南洋,哪不能去?” 凤鸣霄顿时语塞,一旁的何不平却始终有些不敢相信,当即问道:“何某久闻【飞熊寨】的大名,以熊爷为首,麾下都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姑娘要抢【反掌录】,倒也罢了,可别冒用他人之名。” 少女微微一笑,反问道:“是谁告诉你【熊爷】就一定是男的?” 何不平一愣,说道:“江湖皆知【飞熊寨】的熊爷不但劫财,而且……而且劫色……多有良家妇女遭受玷污。如此行事,恐怕不是姑娘所能为之。” 听到这话,少女直笑得花枝乱颤,掩嘴骂道:“呸!何大侠既知我【飞熊寨】劫色,为何还要问如此害臊的问题?你所谓的那些良家妇女,当然是赏赐给弟兄们享用了,不然他们又怎会死心塌地替我卖命?” 说着,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凡因大师身上,吃吃笑道:“至于劫来的那些男人,尤其是像凡因大师这样的男人,当然是被我玷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显然已经很明白了,大家也已无话可说。 就算眼前这个少女果真是那【飞熊寨】的熊爷,要想从凤鸣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师手里劫走江浊浪,也一样是在痴人说梦! 谁知几人还没来得及动作,最先动手的却是王刀 ——船是他找来的,祸当然也是他惹来的! 王刀已怒喝道:“找死!”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大刀已向船头那少女当头劈落 ——刀锋未至,刀身卷出的罡风已呼啸而出! “哐当——” 少女用手里大刀招架,人已在清脆的笑声中,借着王刀的刀风向后倒飞出去,如同一尾游鱼,径直窜入三四丈开外的江水之中,再也没有了踪迹。 这就跑了? 但船尾还有一个她的同伙! 面对众人惊怒的目光,船尾的马老三急忙辩解道:“各位客官休要怪罪,【飞熊寨】的吩咐,莫说是小老儿,整个【凉水渡】的船家,又有谁敢不听?” 他说的应该不假,因为这个小老头确实不会武功 ——否则王刀也不会选他的船,凤鸣霄等人更不会上他的船。 但同伙始终还是同伙,对王刀而言,这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欺骗! 他已提刀向船尾逼近。 对此,马老三只是握紧手里的竹篙,将小船稳稳定在江心,向王刀苦笑道:“依小老儿之见,大爷还是不要杀我为好。” 王刀厉声问道:“理由?” 马老三反问道:“大爷可识得水性?” 王刀顿时呆立当场 ——淮河之水虽不算深,但不识水性的自己若是掉进这湍急的河水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一点,他已向船上其他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和昏迷未醒的清泠子,自然不用问了; 凡因大师缓缓摇头,显然也不识水性; 凤鸣霄虽然没有明言,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了——他也不会游泳; 只有何不平微一点头,示意自己会水。 显而易见,六个人里面,只有何不平一人识得水性,还要照顾两个动弹不得的伤者,肯定行不通。 王刀只能强压心中怒火,向马老三问道:“你想怎样?” 马老三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小老儿可不敢怎样!大爷这个问题,该去问【飞熊寨】的好汉们才是!” 王刀不禁一愣,还没弄懂他的意思,凤鸣霄已亮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凤羽】,冷冷说道:“船家可知道,在你把船弄翻之前,在下一定可以先取了你的性命。” 谁知马老三却已急得垂头顿足,叹道:“各位客官怎就说不明白?小老儿自己的船,为何要把它弄翻?船翻不翻,那是【飞熊寨】的好汉们说了算!” 凤鸣霄双眉一扬,正待细问,却听身旁的何不平突然大喝一声,一掌拍向小船边的水面。 伴随着他【震山掌】的劲道一出,河面上顿时水花四溅。 待到水花散尽,一具赤裸上身的男尸已从河里缓缓浮上水面。 凤鸣霄这才醒悟过来 ——是凿船底的水鬼,江河湖海间水匪们惯用的伎俩! 他急忙示警道:“当心水下!” 王刀立刻持刀站定,瞪大眼睛盯着小船附近的河面,不敢有丝毫大意。 何不平也想起身戒备,谁知双腿一软,整个人险些掉进河里 ——已经两日两夜没吃饭的他,方才的那一掌,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只可惜凿船底的水鬼,当然不止一个。 何不平这边刚击毙一人,随后便听夜色之中,四下河面“噗通”声络绎不绝,接连跃出一个个赤裸上身的精壮汉子,隔着五六丈距离,将众人所在的小船围在了当中;粗略一数,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眼见这些水鬼双脚踩水,奔涌的河水只能没到他们腰间,显然都是水性极佳的绿林高手,凤鸣霄不禁心中一凉,强笑道:“来的可是【飞熊寨】的朋友?” 谁知他这话问出,一众水鬼中却无人回答,反而一起大笑起来,直笑得船上众人浑身发冷。 随后,河里的这些水鬼纷纷摸出一根尺许长的圆管,放到嘴边,向船上众人用力一吹 ——立刻便有细细的毒针从圆筒中激射而出,借着轰鸣的江水声掩护,从四面八方悄悄射向船上众人! 面对这漫天毒针,王刀已是大惊失色,急忙挥刀护住全身。 但船尾那马老三转眼已被数根毒针射中,当场气绝身亡,尸体缓缓滑倒,掉落河中。 伴随着马老三这一死,他握住竹篙的双手自然也已松开,小船顿时在江水的冲击下,眼看就要往下游飘出。 幸好王刀眼疾手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已抢到船尾处,探出左手紧紧握住竹篙,重新将小船稳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他右手大刀挥舞不停,继续荡开从四面射来的毒针,还抽空挥出一刀,用隔空刀风将一个偷偷潜到小船附近的水鬼拦腰斩作两段。 可是等他再看船上的另外几人时,才发现众人或平躺、或扑倒,全都躲到了小船两侧的船舷下,以此躲避激射而来的毒针 ——也就是说,此刻这条小船上,只有王刀自己一人在孤身奋战,持刀杀敌。 王刀直气得七窍生烟,怒道:“你们这是作甚,没吃饭吗?” 他这句话显然不是在询问众人,而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责骂。 但当中的凡因大师已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第10章 三千里 一个人要是不吃饭,就连生存都是问题,更别说和人动手打架。 这一点,就连江湖好汉、武林高手也不能例外。 看到众人这副模样,王刀只能暗骂一声,继续挥刀挡下毒针,同时还要留神提防有水鬼靠近凿船。 幸好一众水鬼射来的毒针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停手了 ——方才他们之所以没回凤鸣霄的话,是因为河里的这三四十个水鬼,只是办事的人,而不是说话的人。 现在,说话的人已经来了。 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河面上游方向,已有大大小小的十几只船,一路顺流而来。当中最大的可以容纳百余人,最小的却只是一叶扁舟。 然后这十几只船便在那三四十个水鬼围成的大圈外面、离众人所在的小船七八丈距离处,或放下船锚,或插落竹篙,纷纷停泊下来,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而这当中正对上游方向的,便是一艘最大的楼船,船头飘扬的飞熊旗帜下,当先一人,正是方才跳船逃走的那个少女。 如今的她,已经披上了一件银光闪闪的斗篷,在一众壮汉的拥簇之下,再也没有人敢质疑她的身份了 ——【飞熊寨】的当家、江湖人称【熊爷】。 而如今这位熊爷的再次现身,自然是来“说话”的,也便是向众人提条件。 “只要交出江三公子……还有那位凡因大师,其他的人,都可以平安离开。” 这就是熊爷提出的条件。 面对眼前这一局面,凤鸣霄心中早就已经盘算过了: 己方船上这六个人里,江浊浪和清泠子两人是指望不上了,何不平、凡因大师和自己三人,本就身上带伤,又因饥饿所至,就算强行出手,也支撑不了几招。 所以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王刀这个亦敌亦友的莽汉。 一旦小船周围的这三四十个水鬼全力进攻,借助毒针掩护,不惜代价潜游过来凿船,仅凭王刀一人一刀,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而众人所在的这条小船,也必定会当场翻沉。 届时,不识水性的众人掉进湍急的河流中,就算没有周围这三四十个熟知水性的绿林高手,和十几条船只上的百十号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而己方唯一会水的何不平,即便可以饿着肚子逃出生天,甚至算他能额外带上一个人,终究也是白搭。 所以不管凤鸣霄如何盘算,眼前的局面都是一个死局 ——要么认输投降、任人宰割,要么拼死一战、全军覆没。 又或者,按照熊爷开出的条件,交出江浊浪和凡因大师? 一向自诩足智多谋的这位凤公子,如今已经彻底没有对策了。 想不到因为一时大意,误上了一条贼船,到头来竟然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最可恨的是,己方这一行人连同那王刀在内,都已算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谁知居然莫名其妙地落入一帮绿林水匪的陷阱之中,沦落至如此地步。 而一旁江湖经验丰富的何不平,则是唱起了空城计。 他当即坐起身来,运上浑身功力,提气说道:“熊爷仗着人多,又有淮河地利,确实已经占尽优势。然而要想拿下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和在下这个【河洛大侠】……对了,还有这位名震江湖的【铁胆王刀】,恐怕也得折损不少人手。若是运气差些,说不定还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他这句话在内力的加持下,声音不断回荡于河面之上,声势极是骇人。 但对面楼船上的熊爷早就已经知道众人的虚实了,忍不住笑道:“几位都已饿得头晕眼花,连站也站不稳了,就算武功再高、来头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况且要说武林中的前辈高人,我们这边恰好也有一位。无论武功还是来头,恐怕都在几位之上。” 话音落处,她所在楼船旁的一叶扁舟之上,已有一个身披朱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缓步行到船头,朝这边众人遥遥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老衲镜灭,见过各位施主。” 要论中原武林的佛家门派,数百年来一直是以洛阳的白马寺和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并驾齐驱,难分先后。 而这一代的大孚灵鹫寺,虽然不像白马寺一样出了一位名列【西江月】的绝世高手悲悯禅师,但寺中行走江湖的三位“镜”字辈高僧,也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也便是名震江湖的【灵鹫三镜】。 尤其是当中这位镜灭禅师,不但是【灵鹫三镜】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同时也是佛法最精深的一个、武功最高强的一个。 眼见这么一位佛门高僧,今日居然也现身于敌阵之中,这边小船上的众人都是惊讶不小。 凡因大师当即扬声说道:“阿弥陀佛……镜灭禅师就算要找江施主寻仇,但大孚灵鹫寺毕竟是佛门胜地、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如今却与飞熊寨的朋友同路,恐怕有些不妥。” 他这句话显然不好回答,若是对方的回答稍有不当,便等于是毁了整个大孚灵鹫寺的声誉。 谁知扁舟上的镜灭大师只是淡淡说道:“六道轮回,众生平等,畜生亦然,何况于人?大孚灵鹫寺的和尚是众生,飞熊寨的朋友自然也是众生。芸芸众生,何分彼此,何有不妥?” 凡因大师立刻接不上话了 ——世人都说大孚灵鹫寺的这位镜灭大师,乃是【灵鹫三镜】中佛法最为精深的一个,此时这一开口,果然机锋深藏。 而且镜灭大师的话还没说完,又继续说道:“正邪之分,不在皮囊,只在一心,且无定数。邪魔外道若是存善念、行善事,便是正;名门正派若是存恶念、行恶事,便是邪。 此番飞熊寨的朋友舍身忘死,誓要斩妖除魔,自是善举,纵是我佛慈悲,老衲亦要做金刚怒目相,不可袖手旁观。反倒是各位施主助纣为虐,袒护国贼门生,已然坠了邪道。还盼及时醒悟,回头是岸为好。” 话音落处,周围的江面上、船只上,顿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喝彩声 ——要知道这些飞熊寨的好汉干了大半辈子杀人放火的勾当,不想今日得遇高僧点拨,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斩妖除魔的正道人士,当然幸喜若狂。 待到众人的喝彩声稍缓,镜灭大师又是一声长叹,向凡因大师惋惜地说道:“白马寺虽有中原佛学【祖庭】之称,不想寺中僧人只是醉心武道,以至佛学荒废,可谓买椟还珠,愚不可及。难怪这中原第一寺,如今竟已凋零如斯。” 听完对方这一通训斥,凡因大师非但无言以对,甚至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 凤鸣霄绞尽脑汁,最后就只剩下一条缓兵之计。 他当即扬声问道:“熊爷要我等交出江三公子和凡因大师,此事毕竟有些为难,可否容我等商量片刻?” 上游楼船上的熊爷立刻笑道:“当然可以!” 然后她已高声说道:“三——” 凤鸣霄顿时脸色大变,脱口问道:“什么意思?” 熊爷笑道:“二——” 慌乱中,凤鸣霄只能望向身旁的何不平,却见何不平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慌乱。 而船尾的王刀,更是一手握紧竹篙,一手举着大刀,大颗汗珠当头滚落。凡因大师也是挪动身子,护在江浊浪身前。 只要熊爷最后这个“一”字出口,周围的水鬼便会再次出手! 然而不等熊爷话音出口,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说道:“慢——” 众人寻声望去,竟是一直昏迷未醒的黄山派清泠子,此时居然坐起身来,向楼船上的熊爷遥遥说道:“江浊浪的死活与我无关。今日之事,我不参与!” 熊爷只是一笑,反问道:“其他人呢?” 清泠子闭嘴不答 ——因为这只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已经决定就此退出。 对于清泠子这一决定,虽然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话说为了护送这位江三公子前往洛阳,如今的她已经搭上半张脸和一只右掌,当然不肯再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理解归理解,早已看清局势的凤鸣霄还是开口劝道:“怕是清泠子道友想错了。飞熊寨要劫江三公子,自然要隐秘行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免麻烦,今日又怎会留下活口?” 清泠子顿时一愣,转头狠狠盯着他。 而一旁的何不平听到这话,突然问道:“既然对方已经决定不留活口,又何必假惺惺地提什么条件,一直僵持至今?” 这回却轮到凤鸣霄一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试探着说道:“她是担心率众强攻,死伤太大?” 何不平缓缓摇头,说道:“恐怕未必……” 说着,他的目光已落到江浊浪身上,沉声说道:“……对方是担心把我们逼急了,来个玉石俱焚。试问江三公子若是死了,那么飞熊寨又该问谁去要那半部【反掌录】?” 凤鸣霄顿时醒悟过来,当即长声笑道:“既然飞熊寨的朋友们这般咄咄逼人,看来我等也只好先取了这位江三公子的性命。” 果然,这话一出,楼船上的熊爷立刻没了声音。就连那大孚灵鹫寺的镜灭大师也沉默不语,显是除了要找江浊浪一雪前耻,【反掌录】同样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一时间,周围的三四十个水鬼连同十几条船既没逼近、也不退让,就这么静静地将众人所在的小船围困当中,令双方陷入僵持之局。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这边船上,凡因大师忍不住低声问道:“凤少侠此计虽能拖延一时,但对方倘若坚持强攻,我等又当如何是好?总不可能……当真取了江施主的性命?” 谁知凤鸣霄还没答话,何不平已冷冷说道:“为何不能?” 说着,他已再次望向江浊浪,缓缓说道:“何某说过,定会护送江三公子平安前往洛阳,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而眼下,似乎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江浊浪沉默不语。 何不平追问道:“江三公子不想说点什么?” 江浊浪只好苦笑道:“何大侠……想要在下说些什么?难道是要……在下亲自开口……请何大侠杀我?” 何不平闭口不答,眼神中已有杀意浮现。 凤鸣霄见状,急忙插嘴说道:“江三公子,飞熊寨的这些水匪绝非善类,大孚灵鹫寺更是你的死敌。是以那半部【反掌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等也绝不允许,哪怕是因此先取了你的性命。” 江浊浪默默看向他,等他往下说。 凤鸣霄便往下说道:“所以为今之计,与其让【反掌录】落入贼人之手,抑或是就此失传,倒不如交到在下手中,也算是给武林正道留存一份心意。 只要江三公子肯成全在下,大恩大德,凤鸣霄终生不敢相忘。若是江三公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刀山火海,凤鸣霄也一定替你办妥了!” 江浊浪暗叹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凤鸣霄脸色一沉,还要再说,船尾的王刀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当即怒道:“要杀江浊浪,你们是没把我王刀放在眼里了?” 凤鸣霄和何不平不禁一凛,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难缠的莽汉在场,不禁双双望向此人。 只见王刀已将手中大刀向江浊浪一扬,厉声说道:“既然都要死在这里,临死前,先容我砍他三刀,报了谢王孙的仇!” 众人顿时一愣,却听清泠子突然冷冷说道:“你们可有闻到,火油的味道?” 她的嗅觉并没出错 ——就在众人争执之际,上游熊爷所在的楼船附近,河面上已出现了一层漆黑色的火油,正顺着水流方向,向众人所在的这条小船缓缓流淌而来。 待到这一大片火油抵达众人所在的小船是,对方只需将火油点燃,整条小船连同四下的河面,当场便会化为一片火海。 届时,除了跳船入水,船上众人便再无其他选择 ——而对于不识水性的众人来说,下到河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眼见对方居然使出如此歹毒的手段,何不平盛怒之下,不禁脱口问道:“熊爷这是何意?” 只听楼船上的熊爷笑道:“别说没给过你们机会,我最后再说一次,交出江三公子和凡因大师,就饶你们不死。” 凤鸣霄也怒道:“飞熊寨今日之举,又怎会留下活口?熊爷这话,莫不是将我等当做了三岁小孩?” 却听熊爷吃吃笑道:“要想守住秘密,未必一定要杀人灭口,也可以将各位关押起来,充当我的男宠。至于到时候我是否会宠幸到凤公子头上,却要看你的功夫如何了。” 话音落处,四下已是一片哄然大笑,分明已将众人当作了砧板上的肉。 凤鸣霄直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又能怎样? 没有办法了…… 不管熊爷的话是真是假,今日之事要想活命,对方给出的这个选择,已是唯一的希望…… 凤鸣霄身为此行的首脑,当即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准备做出决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 不料一旁的凡因大师却抢先开口,沉声吩咐道:“稍后王刀王施主只管松开竹篙,任由小船顺流而下,然后与凤少侠、清泠子道友一同驾船,往下游方向合力杀出一条血路! 与此同时,趁着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条小船上,何大侠便带着江施主弃船入水,伺机从水路逃生!” 耳听凡因大师突然开口发号施令,船上众人惊讶之余,一时都没反应回来。何不平更是脱口问道:“大师你……” 凡因大师已说道:“至于贫僧,稍后则会独自冲向上游方向,缠住飞熊寨的熊爷和大孚灵鹫寺的镜灭禅师,从而替各位争取时间。”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背上装着【破阵】的包袱,然后从船舷上掰下两块木板。看这架势,竟是要将木板抛落河中,作为施展轻功的踏脚之用。 对于凡因大师这一部署,凤鸣霄一时间竟不知是否应当照办,只得问道:“大师你……你还有力气动手?” 要知道这位白马寺的高僧本就重伤在身,而且和众人一样腹中空空,又哪有力气跃过七八丈远的河面,去和上游的熊爷、镜灭大师等人缠斗? 对此,凡因大师自然已有应对之策 ——只见他双掌在胸前合十,呼吸吐纳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辉,已在他掌间流转开来。 【虎衣明王金身】 ——面对眼前的危机,这位凡因大师,已准备再一次施展他白马寺的这门无上神通! 谁知就在这时,江浊浪突然说道:“大师且慢……” 若是旁人出声阻止,凡因大师定然不做理会。但听到江浊浪开口,他不禁微微一怔,问道:“江施主何事?” 只听江浊浪缓缓问道:“【虎衣明王金身】共有三相……黑为降魔之相,白为慈悲之相、红为智慧之相……敢问大师,如今修行到哪一相了?” 凡因大师顿时一惊,只觉背心里冷汗淋漓,掌间神通也随之散去,颤声说道:“贫僧只是初窥门径,尚未……尚未修行至黑白红三相……” 江浊浪叹道:“既然神通未成……似大师这般随意施展……岂非暴殄天物、自绝生机?” 凡因大师急忙解释说道:“江施主不必担心,贫僧自习得【虎衣明王金身】以来,只是先前在庐州城外用过一次,尚余两次可用。” 却见江浊浪已将身子努力挪到船舷边,将右手探入冰冷的河水里,口中则说道:“劳烦大师度我些真气……四层功力即可……不可太多,否则在下这身子……便吃不消了……” 听到这话,船上众人都是一脸茫然,不知这位江三公子要做什么。 凡因大师同样也是不解其意,但对于江浊浪这一吩咐,他竟毫不犹豫,当即伸手抵住江浊浪背心,果然只用了四层功力,将自己的真气缓缓注入他体内。 然而过了半晌,这位江三公子身上,却不见丝毫动静。 眼见上游漂浮而来的大片火油已是近在眼前,转眼便要碰上众人所在的小船,凤鸣霄情急之下,忍不住喝问道:“江浊浪,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凡因大师也是一脸惊骇地说道:“原来江施主的周身筋脉……早已尽数断裂,就连丹田也已焚毁……这……这真气……” 只见江浊浪依然将右手浸泡水中,甚至缓缓闭上了双眼,说道:“是在下算错了……还请大师……用上六成功力……” 凡因大师又惊又急,只能依言照办,又加了两层功力。 其余众人还想开口再问,不料陡然之间,也不知是夜空中的浮云散去、残月光动,还是四下船只上的火光突然跳动,整片淮河的江面之上,似乎有一层微光流动,却又一闪即逝。 紧接着,以众人所在的小船为中心,四下江面上已传来一连串“咕咚”声响,其间河水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不停冒出碗口大小的气泡 ——而在这大片气泡当中,一具具赤裸上身的男尸也相继浮出水面,正是潜藏在小船周围的、飞熊寨那三四十个水鬼,一个都没落下! 面对四下这一幕奇景,船上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又听“砰”的一声巨响,七八丈开外的河面上,一道猛烈的水柱冲天而起,径直喷射到三四丈高的半空中,当场便将镜罚大师所在的那条扁舟掀翻,连同镜罚大师在内的一众船夫,全都掉落到了江水之中! 随后又是十几道水柱接连炸起,每一道水柱过处,都有一条飞熊寨的船当场翻倒 ——而当中最为强劲的一道水柱,则是在上游熊爷所在的那艘楼船下喷发而出。水流过处,犹如一柄刺向夜空的利刃,顿时便将整艘楼船从中分作两截,船上之人不论死活,纷纷滚落水中! 顷刻间,无论是那三四十个水鬼,还是飞熊寨那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已不复存在 ——活人也好、尸体也罢,船只也好、残骸也罢,在湍急的淮河水中,转眼便被水流一股脑卷去了下游,消失在了奔涌的浪花当中! 对此,当中小船上的一行人,自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清泠子瞪大眼睛,试图说服自己眼前的这一幕,只是自己重伤饥饿之下生出的幻觉; 王刀一动不动地呆立船尾,随后只听“砰”的一声,却是手中大刀吓得径直掉落在了船板上。 何不平则是死死盯着江浊浪,眼中神情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便是……便是……传闻中的……【水击三千里】……” 只有凤鸣霄还算比较镇定,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声说道:“倒是在下忘记了……【海上孤月,公子浊浪】……要想在水里招惹江三公子,不论是谁,都是自寻死路……” 第11章 柳林铺 虽然只在一招之间,便已击破飞雄寨的重重围困,但对于江浊浪这个重伤垂死之人而言,这一招的代价显然不小 ——待到凡因大师的真气一撤,他的人立刻便已瘫倒在船上,大量黑血不住从口鼻中呛出。 凡因大师吓得手足无措,还要再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却见江浊浪努力摇头,说道:“药……怀里……” 他的怀里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瓷瓶,里面是十几粒黑漆漆的药丸。 凡因大师便照他吩咐,从中取出一枚分成两半,和着江水喂他服下。 随后这位江三公子便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不停抽搐,似乎是在强忍着体内的剧痛。 而船上的其它人,此时也已相继回过神来。 对方的船只在被水柱击翻时,虽然飞雄寨的熊爷和大孚灵鹫寺的镜罚大师等人都还活着,但此刻也已经被湍急的河水冲去了下游,从而令今日淮河之上的这场危机就此解除。 但此地到底不可久留。 于是王刀和何不平二人便接过撑船的竹篙,一前一后将小船驶向对岸。 待到小船终于抵达淮河北岸,众人重新踏上地面,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纷纷松下一口大气。 随后,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却是王刀。 他已向江浊浪沉声问道:“方才,你本可以杀我!” 这话一点没错 ——就凭江浊浪一招击破飞雄寨船队的实力,当时的他,完全可以将王刀这个一心要杀他报仇的敌人顺手解决掉。 甚至连同船上的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在内,他都可以一并解决掉! 而且对这位江三公子而言,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因为当时船上的几人,除了凡因大师,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已经对他生出歹念,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对于王刀提出的这个问题,服过药的江浊浪此时刚刚缓过一口气,自然没有回答。 王刀只能继续往下说道:“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不是你对手,更没资格找你寻仇!但是——” 说到这里,他直视江浊浪那削瘦的脸颊,沉声问道:“——你我之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所谓约定,就是江浊浪不闪不避,也不招架还手,任凭王刀先砍三刀;三刀之后若是江浊浪没死,只需还他一刀。 江浊浪缓缓点头,努力开口说道:“算……” 王刀当即说道:“好!等洛阳武林大会结束后,我再来找你!” 说罢,他已扛起自己的大刀,就此离去。 临走前,他解释了原因: “以你的本事,根本用不着我护送,也用不着他们几个!” 眼见王刀就此离开,凤鸣霄和何不平反而松了口气。 接着,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出手,一口气封住江浊浪的周身要穴。 对此,江浊浪全无反应,只是微微苦笑,缓缓闭上双眼。 这一变故实在发生得太快,快到旁边的凡因大师都没能反应过来,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何意?” 只听凤鸣霄沉声说道:“说来还要感谢飞熊寨的那些水匪,想不到早已沦为废人的江三公子,居然还有如此手段,倒是意外得紧,我等自然不可不防。否则江三公子若是突然改变主意,不跟我们去洛阳了,又当如何?” 何不平则是歉然说是:“大师莫怪,倒不是在下信不过这位江三公子,而是我等刀口舔血之徒,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凡因大师顿时哑口无言,一旁的清泠子自然也没有说话。 于是何不平便将穴道受制的江浊浪背了起来,在凤鸣霄的带领下,众人又开始赶路,沿着河畔往上游方向吃力地前行。 要知道从淮河南岸的【凉水渡】过河,北岸对应的渡口,便是【柳林铺】。和凉水渡一样,柳林铺也是这一段淮河仅有的一处渡口,而且还是方圆十几里内仅有的一处村镇。 由于何不平和王刀毕竟不是熟练的船工,虽然将小船从河心撑到北岸,却因水势实在太急,从而令小船靠岸的地方,竟往下游方向偏离了数里。 如此一来,又饿又困的众人,只能沿着河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来到淮河北岸的柳林铺。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填饱肚子,然后好生歇息,另外还要重新雇一辆马车。 可是伴随着长夜过尽,天色刚有些蒙蒙亮,眼前的这处柳林铺,却似乎还没苏醒过来。放眼空荡荡的街道上,竟不见一个人影。 众人只好先进到当中,沿着街道找到一间客栈,由凤鸣霄上前轻轻叩响紧闭的一排门板。 过了一会儿,只听“砰”的一声,边上的两扇门板已向外掉落在了街道上,从里面出来一个店小二装扮的人。 凤鸣霄不禁微微咋舌,心道这店小二好大的火气,连忙上前抱拳,笑道:“叨扰小二哥了,我等……”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那是一张木讷的脸,不见半点活人的气息,两只眼睛更是如同死鱼眼一般向外凸出…… 这样面容,众人分明曾在石佛镇外的岔路口见过! 是那位百毒神君炼制的【毒人】 ——百毒神君这个魔头,居然在这柳林铺中,又一次对众人出手了! 一时间,凤鸣霄反应奇快,不等面前的毒人做出动作,抱拳的双手已化掌推出,掌力将立刻便客栈前这一排门板尽数推倒,连同那毒人一并滚落到了店内,随即便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从当中传出。 而凤鸣霄的人也借力向后跃出,稳稳落回街心,和另外几人背靠背站到了一起 ——这位百毒神君既已出手,那么此间的毒人,当然不止一个。 随后便听开门声、破裂声、翻倒声接连响起,街道四下的房舍和店铺里,一个个神情木讷、死气沉沉的人鱼贯而出,纷纷涌上街道,直奔众人而来,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毒人! 看这架势,为了要取江浊浪一人的性命,这位百毒神君居然已将整个柳林铺的所有百姓,全部炼制成了他的毒人!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杀局,众人已经没有时间思索了。 凤鸣霄立刻祭出自己仅剩的三枚【凤羽】,隔空驾驭,金光交织之际,已将当先三名毒人的咽喉割破,流淌出大量毒血; 何不平也将背上的江浊浪放到地上,奋力挥掌,用掌力击飞了几名逼近的毒人; 凡因大师则是脱下外衣,鼓足内力当空挥舞,将泼洒向众人的毒血尽数荡开; 而早已吃过大亏的清泠子,至今还是心有余悸,竟不敢和这些毒人动手,只是单手持剑护在江浊浪身旁,半张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只可惜众人的武功虽高,却因实在饿得厉害,到底浑身乏力、四肢发软。在勉力击毙十来个毒人后,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毒人从房舍里、街道上蜂拥而至,已是无力为继,只能苦苦支撑。 难道这才刚刚从飞熊寨的手中死里逃生,转眼间便要栽在百毒神君手里,命丧于这柳林铺中? 情急之下,凤鸣霄不禁问道:“凡因大师,你的金身神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凡因大师用外衣挥开一片毒血,叹道:“阿弥陀佛……只怪贫僧修行尚浅,还未练至百毒不侵的境界。” 何不平喝道:“那如何是好,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幸好就在这时,救星已经从天而降。 那是一柄明晃晃的大刀,猛虎下山般的刀风过处,顷刻间已将众人周围的一圈毒人拦腰斩断,满地都是泼洒的毒血! 大刀是在一名黑壮男子手中 ——【铁胆王刀】! 他又来了…… 这倒不是王刀突发奇想、去而复返,而是在这一段淮河的北岸,方圆十几里内,就只有柳林铺这一处村镇。 王刀虽然不想再与众人同行,但他也要吃饭睡觉,所以四下兜转一圈,最后也只能来了柳林铺,恰好撞见眼前这一幕。 很快,这些不惧生死的毒人前仆后继,纷纷撞上王刀的刀锋,尸体已在众人周围堆出了一个大圈。 众人这才缓过一口气,相继提醒道:“王兄当心,这些已非活人,血里更有剧毒,千万沾染不得!” 王刀开口就是一连串脏话,把一行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手中大刀却不敢停,兀自挥舞得密不透风! 可是这柳林镇作为淮河北岸渡口的繁华村镇,当中的百姓加上过路的旅客,少说也有百人之多,如今尽数沦为百毒神君的毒人,又岂是王刀孤身一人所能阻挡? 渐渐地,毒人越杀越多,王刀用刀光围成的圈子,也在渐渐收缩,越来越小。 当中的凤鸣霄、何不平和凡因大师虽然三人也在陆续出手,但终究逆转不了大局。 于是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连唯一还能打的王刀,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和当中的众人挤到了一处。 怎么办? 就算解开那位江三公子的穴道,此间也不是那淮河之上,不可能让他再次施展【水击三千里】的神通。 对此,当中的清泠子却已想到了办法,突然开口说道:“百毒神君要杀的,只是江浊浪一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凛 ——清泠子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要江浊浪一死,和其他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位百毒神君,又何必斩尽杀绝? 凤鸣霄当即提气问道:“敢问百毒神君,是否江浊浪一死,阁下便可放过我等?” 他的声音远远传出,回响在整个柳林铺的上方。 但没有人回答他。 周围密密麻麻的毒人,也依然争先恐后地涌向众人。 凤鸣霄只得深吸一口气,向地上的江浊浪问道:“江三公子当真不肯将那半部【反掌录】交给在下?” 江浊浪闭目不语,也不知是昏睡过去了,还是根本不想理会他这个问题。 凤鸣霄没有继续再问 ——要么死江浊浪一人,要么所有的人全都要死! 尽管不知那位百毒神君到底作何打算,但眼下这一局面,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凤鸣霄的眼中已有杀意迸现,缓缓抬起右掌…… 一时间,王刀和凡因大师已齐声喝道:“不可!”双双出手阻止。 然而王刀却被一柄变幻莫测的短剑拦住去路 ——剑是黄山派清泠子左手中的短剑。 凡因大师则是被一双蒲扇也似的铁掌挡在原地 ——掌是【河洛大侠】何不平的【震山掌】。 于是凤鸣霄抬起的右手径直击落,一掌命中江浊浪的胸口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平躺在地的江浊浪口鼻中黑血喷出,脑袋往旁边一歪,再也没有了动静。 第12章 断弦杀 伴随着江浊浪这一死,王刀和凡因大师顿时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急忙抢上几步,凤羽、铁掌和短剑同时攻出,击毙几名靠近的毒人。 随后凤鸣霄已扬声问道:“江浊浪已死,阁下还想怎样?” 何不平紧随其后,说道:“我们这几条性命,如今落到神君手中,便如蝼蚁一般,只要阁下愿意,随时都可以捏死。但是为了捏死几只蝼蚁,却要将岳盟主、白马寺和黄山派一并得罪,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话音落处,四下的毒人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命令,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木然站在原地。 到底还是赌赢了…… 看来这位百毒神君,果然只是要报昔日太行山【通天妖君】的师门大仇,杀江浊浪一人而已。 众人急忙抓紧时间大口喘息,却又不敢有丝毫大意。 过了半晌,眼见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周围的毒人也没散去,凤鸣霄不禁问道:“既然百毒神君不愿现身,我等自然不敢叨扰。可否请这些朋友让出一条路,放我们离开?”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至于江三公子的尸身,便留在此地,任由阁下处置。” 他说完这话,对方终于有了回应。 只听一个嘶哑的男子声音远远传来,缓缓问道:“江三公子……当真已经死了?” 话音飘渺而虚无,竟听不出这位百毒神君此刻身在何处。 凤鸣霄回答说道:“百毒神君若是不信,大可自行过来查验。” 百毒神君没有再说话 ——但听他方才的口气,显然有些怀疑。 何不平急忙说道:“若是神君放心不下我等,也可先放我们离开,然后再来慢慢查验江三公子的尸身。” 听到这话,百毒神君顿时冷笑几声,说道:“莫说你们几个晚辈,就算是岳青山、悲悯和尚和潘行宇亲自前来,又能奈我……” 谁知他这句话刚说到一半,突然间只听一声突如其来的琴音,径直响彻这黎明时分的天地。仿佛是一尾鲸鱼窜出水面,拍碎大海之宁静,又像是一只夜枭掠过苍穹,刺破深夜之死寂。 琴音落处,在场众人听在耳中,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揪心之痛,又或者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撕心裂肺的感觉。 尤其是远处那百毒神君的声音,伴随着琴音结束,断弦声响,顿时传来一声闷哼,再也没有了下文。 再看众人周围的这些毒人,就像是在突然之间被抽去了精气,兀自呆立半晌,便大片大片摔倒在地,只有四肢还在不停抽搐。 随后,地上江浊浪的“尸体”,更是缓缓坐起身来,一手按住身旁那面断去一根琴弦的古木琵琶,一手捂嘴,猛烈咳嗽起来。 显然,这一切只是众人设下的圈套,只等这位百毒神君上钩。 话说早在石佛镇外撞见百毒神君的毒人之后,众人其实便已有过了商议。 虽然不知道炼制这些毒人的原理是什么,但这些已经不再属于活人的怪物,显然并不具备正常人的意识。之所以能够一拥而上,凭借体内的毒血伤人,可想而知,一定是有人在附近操控指挥。 至于当时在石佛镇外的岔路口,操控几名毒人的罪魁祸首,自然便是为首那校尉,最后命丧于王刀刀下。 所以要想对付这些毒人,最好的办法无疑是釜底抽薪、擒贼擒王,直接击杀躲在暗处操控指挥它们之人。 而眼下在这柳林铺里,整个村镇的所有百姓都已沦为毒人,能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并且同时操控数百名毒人,恐怕十有八九正是那位百毒神君亲自出手,藏在暗处指挥着这些毒人。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计划,由江浊浪、凤鸣霄和何不平三人,联手上演了一幕假死之戏,就连凡因大师、清泠子和王刀都被蒙在鼓里 ——而他们的目的,正是要引诱躲在附近的百毒神君开口说话,从而揪出这个藏身暗处的罪魁祸首! 为此,何不平早已偷偷解开江浊浪的穴道,还趁凡因大师脱去外衣之时,将他从背上解下的【破阵】放到了江浊浪身旁。 至于凤鸣霄最后那一掌,更是将他努力凝聚出的一股真气,隔空注入了江浊浪体内。 一直到藏身暗处的百毒神君第二次说话,江浊浪认定了他的声音,甚至根本不用理会他人在何处,当即拨响了自己那面【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琴弦 ——琵琶声一响,弦上奏出的琴音立刻便与百毒神君开口说话的声音交相呼应、融为一体,趁其不备,弦上的杀机也通过琴音融入对方的话语。 最后,伴随着这边【破阵】发声的琴弦断裂,远处这位百毒神君的心脉也随之断裂,甚至不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便已命丧当场! 而这,也正是这位【西江月】上的【浊浪】、少保门下三弟子【水击三千里,其声直上九万里】的由来! 对于这一结局,凤鸣霄和何不平终于松下一口大气,这才向其余众人解释缘由。 凡因大师惊魂未定,急忙扶起地上的江浊浪,却还是有些担忧,问道:“善哉善哉……江施主神通,果然天下无双!只是那位百毒神君,当真已经……过世了?” 江浊浪只是缓缓点头。因为方才那一记断弦之间的杀机,如今的他,已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他可以肯定,方才正在开口说话的那位百毒神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过琴弦断裂之际的这一杀机。 对此,江浊浪有绝对的把握。 只可惜他们到底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只见周围本已瘫倒在地的毒人,突然又开始动了 ——仿佛是重新得到了什么指令,这些毒人的四肢已呈现出有悖于常人动作的扭曲,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所有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若是江浊浪那一记断弦之杀没有出错,确实已经诛杀了方才那说话之人,那么如今的情况,就只剩下一种解释 ——方才那说话之人,并非真正的百毒神君! 而真正的百毒神君,如今依然隐身于暗处,正准备重新换人,继续操控四下这些毒人。又或者是,这位百毒神君终于要亲自接手了! 简单来说,若是把眼前这数名百毒人比作一个阵法,那么百毒神君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更换一位新的阵主,然后重新启动这个阵法。 这一次,就连江浊浪也没有办法了 ——历经淮河之上和柳林铺中的两次出手,他那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就算还有旁人的真气相助,也无法再次奏响他的琵琶。 况且因为方才之事,这位诡计多端的百毒神君,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上当了,更不可能开口说话、暴露行踪。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跑! 趁着四下的毒人还未彻底恢复,众人立刻动身。 还是由何不平背起地上的江浊浪,由凡因大师收起他的【破阵】,在凤鸣霄的带领下,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毒人,沿着街道向北逃离。 然而还没等众人离开柳林铺,这些毒人就已经重新恢复神采,和先前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众人直扑而来。 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边杀边逃,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开毒人的包围。 待到冲杀到街道尽头的一处栅栏前,眼看便能离开柳林铺,王刀当即大吼一声,手中大刀轮转如飞,先将前方毒人逼退,让众人出了街道,然后再将路边的竹竿木架一股脑劈倒,堵住两旁去路,自己则横刀拦在狭窄的道路中央,大声喝道:“我断后,走!” 凤鸣霄等人此时已饿得快要脱力,哪里还敢恋战?眼见王刀自告奋勇,自愿留下挡住那潮水般涌来的毒人,急忙连声称谢,带着江浊浪头也不回地撤离此地。 话说王刀孤身断后,虽然不像凤鸣霄等人多日不曾进食,但如今也已折腾了一整夜,独自面对这许多毒人,又要防着被它们身上的毒血溅到,也是吃力不小。 如此苦苦支撑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毒人的尸体已在街道尽头的栅栏前堆积如山。腥臭的毒血汇聚流淌,仿佛是一条暗红色的小溪,径直朝王刀脚下蔓延过来。 王刀躲开脚下的毒血,又奋力斩杀几名毒人,估摸众人应当逃得远了,当下也准备往西撤离,说不定还能将这些毒人引向其它地方,多替逃往北面一行人争取些时间。 谁知就在这时,又是两名毒人挤出尸堆,发疯似的向他猛扑过来。 王刀侧身避过,手中大刀平举横削,要将这两名毒人拦腰斩断。 对于这势在必得的一刀,他甚至连看也不必看。 因为已经成功诛杀了数十名毒人的这位【铁胆王刀】,早已看得清楚明白 ——这些毒人除了乱扑乱抓,出手全无章法可言,不过是些没有意识的“活死人”罢了。 但这一次他却错了。 他的大刀虽然顺利斩断了当中一名毒人的腰身,但另一名毒人却突然弯腰躬身,径直从刀锋下钻了过来,一头撞进王刀怀里。 与此同时,这名毒人的手臂便如一柄利刃般刺出,一举洞穿了王刀的胸口! 王刀整个人立刻僵直当场 ——若非他一时大意,低估了眼前这些毒人,以他的武功,结局本不该如此…… 问题就出在,偷袭自己的这个“毒人”,显然并非真正的毒人。 恍惚间,王刀只来得及看清对方脸上那两只眼睛…… 那是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眼神中既有毒蛇般的凶狠,又有狐狸般的狡诈。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 ——百毒神君! 要想藏起一滴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滴水倒进大海; 要想藏起一粒沙,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粒沙扔进荒漠。 同样的道理,对这位深谙隐匿之道的百毒神君而言,此情此景,最好的掩藏方式,自然就是混进由自己操控的这些毒人队伍里! 只可惜等王刀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伴随着手中大刀落地,他的人也已缓缓倒下,就此失去了意识。 第13章 饲众生 柳林铺是淮河北岸方圆十几里内唯一的村镇,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待到逃离柳林镇后,凤鸣霄一行五人往北奔行数里,也没能见到半点人烟。 又饿又困的众人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就地停下,喘息着暂作歇息。 第一个坚持不住的,是黄山派的清泠子。 身为女子之身的她,气力本就不如其他几人。再加上先前的断掌之伤失血过多,非但无法继续前行,整个人几乎都要虚脱了。 但很快就有大量毒人一路追出柳林铺,朝众人狂奔而来 ——可想而知,留下断后的王刀已经失守了。 惊惶中的众人,一时也无暇顾及这位【铁胆王刀】的生死,只得由凤鸣霄背起清泠子,继续逃命。 话说这些毒人既无轻功身法,也无内息吐纳,但似这般撒开双腿一路狂奔,速度也不算太慢。 而且和早就饿得不成模样的众人相比,这些毒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累,也完全用不着歇息。 于是提气奔行的众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始终无法甩掉身后毒人的追击,伴随着脚下的道路越来越荒僻,最后竟被逼进了荒山野岭之中。 接着,凤鸣霄和何不平二人也坚持不下去了 ——除了与【鬼帝】对战的旧伤和多日未曾进食,这一路奔走间,他们二人还分别背着江浊浪和清泠子,自是消耗巨大。 待到行至一处溪水旁,已是强弩之末的两人只能放下背后的人,瘫倒在地上不住喘息。 凡因大师见状,便将背上的【破阵】交给何不平,说道:“贫僧这几日潜运本寺【菩提决】神通,伤势已然好转了大半。再加上曾修行过一些辟谷之术的皮毛,眼下还可勉力支撑。往后的路,便由贫僧背江施主。” 何不平自是求之不得,当即和凤鸣霄一同挪到溪水边,看看能否抓到几尾游鱼充饥。 谁知鱼还没等到,却先等来了那些穷追不舍的毒人,众人暗骂一声,只能努力从地上爬起,再次亡命狂奔。 但这一次虽然有凡因大师背起江浊浪,瘫倒在地的清泠子却无人理会。一行人跑出十余步,凡因大师才发现凤、何二人都没带上清泠子,急忙说道:“清泠子道友还在……” 谁知话还没问完,凤鸣霄已闷着头跑得远了,何不平则是叹息一声,说道:“何某已是无能为力……生死有命,也只能自求多福了……”说着,他也跟随凤鸣霄的脚步,沿溪水往山间而去。 凡因大师愕然半晌,只得念了句佛号,背着江浊浪随他们同往。不料身后的江浊浪突然说道:“回去……救人……” 凡因大师一愣,说道:“罪过罪过……贫僧已无余力,就算拼上性命,恐怕也只能庇护江施主一人。” 却听江浊浪说道:“若是如此……那在下这条残命……便无需大师庇护了……” 凡因大师本就心中有愧,听到这话,更是犹豫不决。他呆立半晌,当即转身折返,背着江浊浪回去救清泠子。 此时当先的几名毒人已冲到了清泠子附近,恍惚中的她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掷出短剑将当中一名毒人钉在地上,然后便准备闭目等死。 幸好凡因大师已及时赶到,双掌真气一吐,已将几名毒人纷纷震落到了溪水中,随即弯腰抱起地上的清泠子,带她一同逃离。 清泠子死里逃生,低声谢道:“多谢大师相救……” 凡因大师却不贪功,歉然说道:“罪过罪过……非是贫僧心生善念……道友要谢,便谢江施主。” 说着,他背一人、抱一人,全力展开身法,竟从即将围拢的毒人堆里硬生生冲了出来,往凤鸣霄和何不平的方向奋力追赶,一路绝尘而去。 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这位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已是汗如雨下,似乎连体内最后一点水分也要流逝殆尽。 却听前方突然传来何不平虚弱的声音,喘息着说道:“凡因大师……快来,前方山上……好像有人家!” 凡因大师顿时一振,一时也无暇细想在这荒山野岭中如何会有人家,急忙加快脚步,全力往前追赶。 随后便见前方几座荒山之间,晨光映照下,当中果然有一抹青黑色的屋檐,依稀可见房舍轮廓。 待到往山中那屋檐方向又行出里许,脚下道路已渐渐变成一条向上的山路,道路两旁则是七八丈高的光秃秃的岩壁。接着便见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独自坐倒在山路当中,向凡因大师等人说道:“凤公子已经……已经上去查看了……我……我实在……走不动……” 凡因大师只好来到何不平身旁,放下江浊浪和清泠子二人,又替何不平鼓气,劝他打起精神。 正说话间,只见凤鸣霄已从上方山路上折返,破口骂道:“没有人,也没有吃的……上面是一间荒废的破庙,而且……而且还是条死路!” 说着,他本就虚浮的脚步一滑,整个人竟从山路上径直滚落下来。若非及时抓住路边凸起的几块岩石,险些便要撞上下面几人。 既然上面只是一间荒无人烟的破庙,这条山路又是一条死路,众人要想逃生,便只能另寻他路。 但是紧随其后的那些毒人却没给他们机会,此时也已踏上了这条狭窄的山路,迫使众人只能沿山路继续往上躲避。 行进中,凡因大师见山路狭窄崎岖,两旁又有高耸的峭壁作为屏障,于是让凤、何二人照顾江浊浪和清泠子,自己则一边走一边击打路边山岩,令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沿山路滚落下去,不但当场砸翻了大片毒人,到后来竟将整条山路都给隔断,暂时阻止了后方毒人的前进。 等众人爬完这条山路,果然如同凤鸣霄所言,之前远远望见的那一抹青黑色屋檐,不过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小庙 ——整个庙宇只有一间供着泥塑弥勒佛的大殿,当中高悬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钟,此外便是后面几间住宿的偏房,看这破败的光景,少说已有二三十年没人打理。只有庙前残留的半截石碑上,还能依稀辨别出【晓风寺】三个字。 再看这间寺庙的所在之处,则是半山腰处的一个山凹,几乎是贴着凹陷进去的山壁建造,通往寺庙的山路到此为止,便再没有上山的路了。 幸好下面的山路此时已被凡因大师用碎石堵住,追赶的毒人虽多,一时间也攻不上来。众人便在这寺庙大殿里暂作歇息。何不平和凡因大师又在庙里仔细搜寻一番,倒是寻到些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却不见半点食物,四下光秃秃的峭壁岩石间,更是能吃的花草树木也没见到一株。 算来众人至今已有三日不曾进食,只是在淮河上、山下溪水处喝饱了水,性命虽然暂时无忧,但因腹中空空如也,又经连番苦战奔波,早已累得浑身脱力,就连四肢都动弹不得了。 不过片刻工夫,尽管山下毒人虽时都有可能攻入此间,但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皆已支撑不住,相继沉睡过去。 凡因大师见状,只得暗叹一声。当下他也就地歇息片刻,随即强行提起精神,打算独自前往下方山路堵塞处戒备,以免被那些毒人撞开了道路。 江浊浪此时也已昏昏欲睡,眼见凡因大师此举,当即说道:“大师当心……只怕那百毒神君……混在毒人里偷袭暗算……不妨……不妨将在下的……琵琶带上……” 凡因大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知道先前在柳林铺时,那假扮百毒神君之人不过是在远处开口说了两句话,便被江浊浪的断弦之音击杀当场,想必那位百毒神君也是心有余悸。如今自己将【破阵】带在身边,哪怕只是随手拨响几声琴弦,也多少可威慑到那百毒神君,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凡因大师便携琵琶前去,孤身守在山路阻断处,其间又将附近大大小小的岩石继续往山路上堆积,还出手击毙了两名奋力爬过石堆的毒人。 如此直到一轮红日自东方升到头顶,又一路往西渐渐坠落下去,夜色重新弥漫之时,山路下的毒人已渐渐没了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百毒神君这驱使毒人之术不便在夜间施展。 心力憔悴的凡因大师不敢大意,又在山路上等了小半个时辰,眼见那些毒人确实没了动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回到山凹里的这座破庙。 只见残破的大殿之中,黄山派的清泠子仍在沉睡,凤鸣霄和何不平则已睡醒,江浊浪却是闭眼斜靠在大殿角落处,也不知是睡是醒。 凡因大师见殿中气氛有些微妙,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禁心中好奇。 他便进到殿中盘膝坐下,用虚弱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那些毒人夜间应当不会进攻,倒是可以消停一宿。但为求稳妥,恐怕今晚还是得留人前往山路上驻守。然则贫僧这一整日下来,已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调息休整一夜。请问接下来是凤少侠前往驻守,还是何大侠?” 听到这话,何不平默然不语,凤鸣霄则是讥笑两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就算能熬过今晚,甚至能熬过明晚、后晚,山下这些毒人不除,又能如何?” 凡因大师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人生在世,谁人不死?若是因为人终究要死,便终日无所事事、坐以待毙,岂非怠矣?” 凤鸣霄微微一愣,冷笑道:“大师佛学精湛,在下自然辩论不过。正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种,可惜在下却非和尚,大师若要撞钟,只管自己去撞便是。” 听到两人起了争执,何不平当即开口打断,问道:“眼下这一困境,不知凡因大师可有对策?” 凡因大师说道:“贫僧愚钝,并未想到什么法子,所以还要与各位商议。” 何不平叹道:“其实在下与凤公子方才已有过商议,如今就算我们肯交出这位江三公子性命,恐怕也已晚了。因为之前柳林铺的一番设局,那位百毒神君自然不会再相信我们,也绝不肯放过我们了。” 凤鸣霄接口笑道:“不错,思来想去,我等之所以落得今日这般地步,起因便是要护送这位江三公子前往洛阳,这才招惹上百毒神君这个魔头。所以就算要死,临死之前,在下也得先取了江三公子的性命,否则此心何安?” 何不平却摇头说道:“护送江三公子本就是大家此行的职责,倒也不能怪他。但正如何某之前所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三公子一日不死,关于【反掌录】的纷争便一日不止。既然大伙都要命丧于此,能够就此三公子这一祸根,掐灭这点足以燎原的星火,也算是何某替整个中原武林做的最后一份贡献。” 对于两人这番说辞,江浊浪只是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倚靠在墙上,全然不做理会。 凡因大师急忙劝道:“罪过罪过……两位此举万万不可!如今我等虽身陷险地,但多挨一日,便多一分希望;多挨一时,便多一线生机。不到最后关头,又岂能轻言放弃?”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再说当日我等在庐州城外接到江施主时,便已将消息传至洛阳。眼下被困于此,洛阳城里各路英雄久等无果,自会前来寻访。说不定是岳盟主座下、凤少侠的同门,说不定是黄山派的高手,只要援兵一到,定然可以破解百毒神君的毒人阵,从而救下我等性命。” 听到这话,何不平忍不住苦笑道:“大师不必以言语宽慰,我等可没学过什么辟谷之术,再寻不到吃的,只怕连明日都熬不过了,哪还有命等人来救?” 凤鸣霄更是冷笑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方才曾向何大侠提议,既然江三公子左右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临死前做件善事,由我等四人分而食之,以解燃眉之急,也算功德无量了。” 这话一出,凡因大师直吓得脸色惨白,急忙看了看一旁的江浊浪,又看了看对面的凤、何二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凤鸣霄已叹道:“只可惜这位江三公子非但已经重伤垂死,而且体内还有剧毒。真要拿他充饥,倒不如去山下捉几个毒人来吃了。” 凡因大师这才松了口气,反复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听何不平又说道:“既然天意如此,注定要我等死在此地,倒不妨趁眼下还有几分力气,由何某动手,先送江三公子上路。” 凤鸣霄附和道:“正是!若是一不小心死在了江三公子前面,我等岂非冤枉?” 说罢,两人默默凝视角落里的江浊浪,相继从地上坐起,大殿里的杀气也愈发变得沉重起来。 但江浊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 凡因大师见状,不禁脸色一沉,缓缓问道:“两位究竟是何意思?” 凤鸣霄不屑地笑道:“该说的都已说过,凡因大师还想问什么?” 说着,他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我等之所以等到大师回来,便是想看看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有何高见,是否有法子逃出生天,又或者是让我等填饱肚子。既然凡因大师也是束手无策,那我等死到临头,也只好先拉这位江三公子来垫背了!” 听到这话,凡因大师默然半晌,终于吐出一口长气,说道:“阿弥陀佛……既是如此,烦请两位稍候。” 说罢,他已探出右手,伸指封住自己左肩的几处大穴,随后右手运掌如刀,顿时便将自己的一条左臂齐肩斩断! 不等断臂落地,凡因大师已在半空中接住起自己这条白玉般的左臂,抛向对面的凤鸣霄,缓缓问道:“不知贫僧这条手臂,是否……是否能换江施主一命?” 凤鸣霄急忙接过他这条断臂,终究心中羞愧,竟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是低声说道:“多谢大师……”然后便拿着断臂去了大殿后的一排偏房。 何不平紧随其后,同时招呼旁边地上的清泠子,问道:“道友可有睡醒?” 话音落处,原本昏迷未醒的清泠子立刻从地上爬起,低着头一言不发,和他们一并去了后面。 凡因大师强忍剧痛,吃力地挪到江浊浪身旁,这才发现江浊浪的浑身穴道又被封上了。他便提起真气,好不容易才解开江浊浪的哑穴,便听江浊浪已是一声叹息,说道:“凡因大师……何苦如此……” 凡因大师苦笑道:“善哉善哉……昔日佛祖慈悲,尚且割肉饲鹰、以身上秤……贫僧今日……不过是折损一臂,却能救下四条人命,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江浊浪却苦笑道:“大师错了……他们饿着肚子……在下倒能……多活片刻……如今他们填饱肚子,在下反倒是……命不久矣……” 凡因大师顿时一愣,不解其意,只好说道:“江施主想必也已饿得紧了……这便随他们同去,多少吃上两口,哪怕是喝几口汤……” 江浊浪闭口不答,脸上神情分明已经拒绝了他这一提议。 凡因大师沉默半晌,随即笑道:“贫僧有言在先,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便要将江施主平安送去洛阳。是以……恐怕由不得江施做主了。” 说罢,他再次伸指,重新封住江浊浪的哑穴,然后将自己的左肩断臂处凑到江浊浪嘴边,令伤口处缓缓浸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进他口中。 第14章 听惊雷 待到断臂处的鲜血继续滴落,约莫已有大半碗时,凡因大师再也支撑不住,口中闷哼一声,径直摔倒在地。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恢复了意识,又伸指将左肩周边的几处穴道一并封死,终于止住伤口处的流血。 随后凡因大师潜运【菩提决】疗伤,想要将断臂处的伤口包扎起来,却苦于左臂刚断,一时还没能适应单手应对。 只听一旁的江浊浪喉间声响,显是有话要说,凡因大师估摸滴入他口中的鲜血早已下肚,这才再次出手,解开了他的哑穴。 江浊浪顿时咳嗽一通,努力调匀呼吸,缓缓说道:“大师恩德……不敢言谢……但在下……却还有一事相求……” 凡因大师盘膝而坐,一边疗伤,一边说道:“江施主请说。” 江浊浪却沉默良久,随即苦笑道:“罢了……就算在下开口,大师也……定然不会应允……何必多费唇舌……” 凡因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莫非直到今日,江施主还信不过贫僧?江施主有话,尽管直言便是,只要贫僧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但江浊浪还是没有开口,似乎真不打算说了。 就在这时,凤鸣霄的声音已从大殿后面传来,笑道:“若是在下没猜错的话,江三公子的请求,便是大师已经断臂救了他一命,接下来的事,就别再多管闲事,更不必舍命救他了。” 话音落处,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已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尽管气色依然有些虚弱,但举手投足间,显然已经缓过一口气来,气力也已恢复了不少。 凡因大师听他言语不善,一时也不知其中缘由,只得说道:“既然三位已经无恙,今夜之事,还请安排一位前往下方山路守候,以免被那些毒人攻了上来。” 却见凤鸣霄缓缓摇头,笑道:“凡因大师好生糊涂。在下早已说过,山下的毒人不除,我等留在此间,终究也是死路一条。今夜守与不守,又有什么区别?” 凡因大师一愣,问道:“那凤少侠的意思是?” 凤鸣霄笑道:“这座寺庙虽然修建在山路尽头,再无别的路可走,但凭我们几人的修为,又怎会困死此间?只需各自展开轻功身法,任凭四面山壁再陡,我等照样能够上山下山。只因先前腹中饥饿,浑身无力,这才走不动罢了。” 凡因大师恍然大悟,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愚钝,慌乱中竟没想到这一层,到底还是凤少侠聪慧过人……” 说着,他不禁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只可惜贫僧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刻连站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若要施展轻功沿峭壁下山,恐怕只会沦为各位的累赘。” 凤鸣霄顿时笑道:“凡因大师何出此言?若非大师自断一臂、舍身相救,我等三人又哪有力气逃命?正所谓饮水思源,就算下山的路再如何艰难,我等定然也要带上大师同行。” 听到这里,凡因大师再如何赤诚,也已察觉出了异样,不禁问道:“那么江施主呢?” 凤鸣霄笑而不语,一旁的何不平已叹道:“若是带上江三公子同行,百毒神君和山下那些毒人又怎肯善罢甘休?逃来逃去,最后不还是眼前这一下场?” 凡因大师这才终于听懂几人的意思,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难怪江浊浪之前曾说,凤鸣霄等人继续饿着肚子,他还能多活片刻,一旦让他们填饱了肚子,他反而命不久矣。 原来面对眼前的困境,凤鸣霄等人早已心生退意,打算丢下江浊浪独自逃生。却因腹中饥饿,无力为之,直到此刻重新填饱肚子,才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 至于山下那位百毒神君,此番之所以大动干戈,说到底只是要取江浊浪一人的性命。若是众人继续带着江浊浪同行,对方定然不肯罢休,势必穷追不舍。 所以只有将江浊浪留在此地,才有可能替逃走的众人争取到一线生机。 那么既然如此,与其把一个活生生的江三公子留给那位百毒神君,倒不如直接留给他一具尸体 ——这就是凤鸣霄和何不平此时的盘算! 但是和他们两人同来的清泠子,却似乎有其他打算。 就在凤、何二人向角落里的江浊浪缓缓逼近时,这位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突然快步抢上,拦在了两人面前。 何不平不禁一怔,问道:“清泠子道友……这是何意?” 凤鸣霄则是笑道:“道友莫非忘了,你这半张脸和一只右掌,是受了谁的牵连?” 面对杀气腾腾的两人,素来沉默寡言的清泠子已开口说道:“之前在山下溪水边,你们弃我不顾,是此人坚持,救我一命。清泠子一生,不欠人恩情。眼下我们,要走便走,留他一命,自生自灭。” 她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原因也合情合理。 但凤鸣霄显然不赞同,缓缓说道:“道友可知——此番岳盟主派在下前来之时,便曾有过告诫,说能够把江三公子平安带到洛阳,固然是好;若是不行,便万万不可留他性命,更不能让他落入旁人之手。” 一旁的何不平更是深吸一口大气,沉声说道:“旧皇退位,新皇登基,当朝少保更因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获罪,可谓天下动荡,危如累卵。 岂料当此危急存亡之际,这位江三公子身为少保门下,竟不思为国效力,反而打算出关投靠北漠太师,借异族之兵犯我华夏,以雪师门之仇。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不仅如此,据说他身上还藏有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当中所录内容,足以席卷天下,惹得黑白两道的争相觊觎,朝野间纷争无数。试问如此凶险之物,若是落入北漠异族之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所以既然我等无法将这位江三公子平安送至洛阳,待到【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再由天下英雄公开商议、当众处置,那么我何不平今夜纵然陪上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替中原武林除去江三公子这一心腹大患!” 听完他这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清泠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挡在原地,默默凝视他们两人 ——恩怨两清,互不相欠。这就是清泠子最根本的原则。 凤鸣霄见状,只好长叹一声,苦笑道:“如今道友双剑已失,一只右掌也已折损,莫非还能拦住在下与何大侠两人?” 清泠子沉默不答,后面盘膝而坐的凡因大师已开口说道:“凤少侠似乎忘记了,此间还有贫僧?” 凤鸣霄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师如今这副模样,还有力气多管闲事?” 凡因大师淡淡说道:“看来凤少侠是真的忘记了,贫僧的【虎衣明王金身】,如今还剩两次可用。” 这话一出,凤鸣霄顿时笑不出来了,何不平也是脸色微变,不由地屏息凝神 ——白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威力,他们都已见过,就连【西江月】上的【鬼帝】也要忌惮三分! 一时间,大殿中的这四名高手分作两派,各自对持当场,全都陷入了沉默。 终于,角落里的江浊浪开口了。 只听他吃力地说道:“凤公子所言极是……为今之计,四位要想活命……便只有……将在下留在此间……拖住百毒神君和他的那些毒人……” 说着,他又劝道:“凡因大师……一路照应,在下已是……无以为报……若此刻还要因为……在下这个将死之人……与同伴争执……在下更是承受不起……所以恳请大师罢手……休要强自出头……” 凡因大师双眉一扬,正要反驳,江浊浪已再次开口,向清泠子说道:“至于清泠子道友……山下相救,乃是……凡因大师所为……就算与在下有关……道友先前因在下身受重创……也算扯平了……双方并无亏欠……” 清泠子只是寒着一张脸,既不开口答应,也没挪动半步。 对面的凤鸣霄听到江浊浪这番话,不禁目光闪烁,含笑问道:“不想江三公子竟有舍身成仁之志,倒令在下佩服得紧。在下倒是想听听,如今这一局面,江三公子究竟是何打算?” 江浊浪缓缓说道:“百毒神君……要杀在下……在下同样也要杀他……却与四位无关。只是今日之事……在下必死无疑,无需各位……亲自动手…… 所以恳请各位……稍后离开之时……高抬贵手,留我半条残命……并将在下的琵琶一并交还……百毒神君再如何高明,在下也有把握……与他拼个同归于尽……也算替自己报仇了……” 话音落处,凤鸣霄不假思索,当即笑道:“可以,便依江三公子所言!” 这话一出,凡因大师和清泠子都是一愣,不料他竟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何不平更是脱口问道:“凤公子这是何意?” 只听凤鸣霄笑道:“正如江三公子所言,待到我等一走、山下毒人蜂拥而至,他自然已是难逃一死,何必我等亲自动手?何大侠若是放心不下,事后大可折返此间,来替这位江三公子收尸。” 说罢,他已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江浊浪,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在此之前,江三公子需得将那半部【反掌录】交给在下带回洛阳,由家师岳盟主处置。否则此物一旦落入百毒神君这个魔头之手,必定后患无穷。” 他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也很合理 ——况且他既然已经答应了江浊浪的要求,礼尚往来,江浊浪也不该拒绝他这一要求。 但江浊浪只是叹道:“家师辞世之时,并未留下什么着作……在下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反掌录】……” 凤鸣霄神色一肃,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此说来,江三公子是宁死不肯交出此物了?” 江浊浪淡淡说道:“先前淮河、柳林铺的两次出手,在下已是……伤上加伤,如今怕是……只剩日性命……待到百毒神君一至……更是死路一条……何来‘宁死也不肯’之说?” 凤鸣霄直听得脸色暗沉,当下也不再多言,缓缓摸出仅剩的三枚【凤羽】,锁定了面前的清泠子,然后向身边的何不平递了个眼色。 何不平立刻会意,脚步一动,已盯上了对面盘膝而坐、运功疗伤的凡因大师,随时准备硬接对方的【虎衣明王金身】。 眼看双方就要动起手来,不料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寺庙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夜色中隐隐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正是百毒神君麾下的那些毒人! 可想而知,就在凡因大师回到寺庙后,直到此刻与众人起了争执的这段时间里,山下的毒人已经打通了被岩石堵住的山路,终于追赶到了此间 ——也就是说这些毒人并非凡因大师所料,无论白天黑夜,同样可以驱使行动。 一时间,大殿里的众人都是一惊,立刻便有三道金光破空飞出,却不是冲着清泠子而去,而是盘旋着飞出大殿,当场割破了三名毒人的咽喉,正是凤鸣霄祭出的三枚【凤羽】 ——显然,当此危机时刻,这位岳盟主的高徒到底还是顾全大局,立刻放弃内讧,一致对外! 接着,恢复了不少气力的何不平也跃出大殿,准备施展他的【震山掌】绝技。 可是此时来到殿外的这些毒人,却分明有些奇怪,非但不似之前那般穷凶极恶地直扑上来,甚至还有些畏畏缩缩,四处躲避,仿佛已经失去了控制。 众人不禁心生好奇,都想不通其中缘由。何不平只得提掌站定,试探着问道:“看这些毒人的举止,倒不像是要追杀我们,而是……而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路逃窜至此?” 他这话倒是一点没错,就连江浊浪也是面露惊疑,沉吟道:“莫非是……控制这些毒人的……那位百毒神君……已经遇害了?” 不等众人细想,突便听“噗”的一声闷响,当中一名毒人的胸膛竟毫无征兆地胀裂,喷洒出满地毒血,就连碎裂的心脏也一并掉落了出来。 要知道这些毒人虽已失去意识,更不会感到疼痛,但身体四肢的动作,到底还是要靠心脏将血液输送至全身。而今伴随着胸膛胀破、心脏碎裂,整个身子立刻就没了力气,径直瘫倒在地。 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传来,旁边几名毒人同样也是胸膛胀破、心脏碎裂,相继倒地而亡。 看到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在场众人惊骇之余,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明明不见任何刀光剑影,也没有没有丝毫声音响动,这些毒人为何会一个接着一个受创,无缘无故地倒在地上? 这当中,难道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忽听大殿里的江浊浪一阵猛咳,吃力地说道:“是……咳咳……是【大音希声】……烦请各位……解开在下穴道……咳咳……还有……在下的琵琶……” 听到这话,众人更是一头雾水。 【大音希声】?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四个字应当出自道家的老子,意思是说,真正至善至美的声音,其实却是“无声”。 莫非江浊浪的意思是说,此刻击毙这些毒人的那股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的无形力量,居然是一种耳朵听不见的声音? 随后又是“噗”的一声,一名毒人胸口毒血狂喷,向后摔倒。大殿中盘膝而坐的凡因大师调动周身神识,果然察觉到四下的气息似乎有一丝微弱的震动,就像是有高手施展【传音秘术】之类的神通时所引发的动静。 顷刻间,这位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已是脸色剧变,脱口问道:“【雷动九天,大音希声】……江施主是说,这是……这是【西江月】上那位【狂雷】的手段?” 第15章 指上音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这阙流传甚广的【西江月】,乃是由人称【武林第一传奇】的诸葛阴阳填词,罗列出了当世武功最强的一十八个人。其流传之广,在江湖上几乎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这当中所谓【狂雷】的,则是一位常年居住于西域的武林前辈,姓雷名轻狂,又号【万乐老人】。顾名思义,自然是一位精通音律之道的高人。 由于这位万乐老人极少涉足中原,所以其名虽在【西江月】上,其人却很少有人见过,更别说他的武功路数和修为深浅。就算有些关于他的传闻,也只是零零星星的只言片语。 但有一点却是人尽皆知,那便是这位万乐老人的【雷动九天,大音希声】,和东海冷玄霜的【天宫仙音】以及江浊浪的【其声直上九万里】,都是当世登峰造极的音律功夫,而且都名列于这阙【西江月】上! 直到数月前,这位万乐老人竟从西域来了中原,据说是要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向【西江月】上与他齐名的【玄霜】、也便是冷玄霜冷宫主讨教音律。 这显然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不少人都在暗中议论,要看这场西域和东海之间的音律较量,结局究竟谁输谁赢。 不料这当中却出了一桩意外 ——话说这位万乐老人派往【蓬莱天宫】送拜贴的一名女弟子,竟在机缘巧合之下,出席了【夺情公子】谢王孙的宴席,遇见本该已经过世多年的江浊浪,而且还命丧于对方的【破阵】之下。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这位原本就是要来讨教音律功夫的万乐老人,当然不肯放过和【浊浪】切磋的大好机会,立刻改变行程,要在中原境内先寻访江浊浪的下落。 对此,早在庐州城外那间荒弃的客栈里,凡因大师便将这一消息告诉过江浊浪。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这位万乐老人果真寻到了众人,而且还出手相助,一举击破了百毒神君驱使的这些毒人。 伴随着寺庙外最后一个毒人胸膛胀破、心脏碎裂,夜色也重新恢复了宁静。除了满地的毒人尸体,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寺庙里的众人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何凡因大师四人,更是死死盯着通往这座寺庙的山路路口,脸上神情如临大敌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人! 至于穴道被制的江浊浪,既没人替他解开穴道,也没人将他的【破阵】送来,只能继续靠在大殿角落里。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山路上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十余名身穿黑袍、脸戴面纱的胡人女子,已沿山路来到寺庙前,用抹布、扫帚和竹篓等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地上毒人的尸体和喷洒的毒血,就像是在清扫自家屋子一样认真仔细。 直到尸体尽数搬走,毒血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这十余名黑衣女子才默默退下,又来了十余名身穿白袍的胡人女子,同样也是面纱掩容,带着各式各样的清扫工具。 但这十余名白袍女子接下来要清扫的,却是众人所在的这间寺庙大殿。 她们没有招呼大殿里的众人,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一进大殿,所有白衣女子立刻忙碌起来,动作熟练且细致。 对此,凤鸣霄等人只能静观其变,脚下却已不由自主地挪动,纷纷来到江浊浪所在的角落处。 很快,除了众人所在的那处角落,原本荒弃破旧、积满尘灰的寺庙大殿,每一个地方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当中早已烂得不成模样的桌椅蒲团等物,更是被通通扔掉。 最后,整间大殿已是焕然一新: 青黑色的屋檐下,四下都已摆上油灯,映照着地上平整的水磨青砖;神龛处供奉的一尊泥塑弥勒佛,也重新焕发出了神采;就连大殿当中高高悬挂的那口铁钟,也被擦尽锈渍,泛出黑黝黝的光晕。 不仅如此,这些白衣女子还在四下焚起熏香,待到整个大殿里都弥漫着一股西域香料的味道,这才相继退下,沿着山路缓缓离去。 显然,能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紧接着要出场的,一定是在【西江月】上有着【狂雷】之称的那位【万乐老人】雷轻狂了! 一时间,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的目光,都已死死盯向殿外的山道路口,想要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位传说中的高人 ——虽然他们明知这位万乐老人和【灵鹫三镜】、【铁胆王刀】、百毒神君等人一样,也是要来寻江浊浪的晦气,但眼下对方居然出手相助,一举击破了百毒神君的毒人阵,好歹也算救了众人一命。所以是敌是友,恐怕一时还无法定论。 半晌之后,终于有一列青衣男女沿山路缓步行来,依次来到寺庙前的空地处站定。每一个男女手里,都抱着一件乐器。 只见这些乐器当中,大的有磨盘大小的皮鼓,有半人高的铜钟,有脸盆方圆的金钹;中等大小的,有琴、瑟、胡琴、琵琶和箜篌等乐器;小的则是笙、萧、笛、埙……粗略一数,竟有三四十种之多,甚至还有众人全然叫不出名字乐器。 待到这些青衣男女持各种乐器列开阵势,一动不动地站定,又等了半晌,才有四名身穿灰袍的胡人男子,抬着一顶软轿上山,轿上之人可想而知,正是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狂雷】万乐老人! 大殿里的凤鸣霄一行人急忙定睛打量,只见轿上之人白袍大袖,鹤发童颜,脸上既无半条皱纹,颔下也不见一根胡须,倒像是个满头白发的俊朗青年。 为首的凤鸣霄不敢大意,当即遥遥抱拳,恭敬地问道:“敢问尊驾可是【西江月】上的雷轻狂雷老前辈?” 轿上之人微微一笑,回答说道:“蛮荒野人,垂暮老者。俗家名号,早已忘却。”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也并不见苍老。却有一种白云千载、青山万年般的沧桑,给人一种醇厚且沉重的感觉。 凤鸣霄急忙再次行礼,恭声说道:“晚辈凤鸣霄,乃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岳青山门下五弟子,拜见万乐老人!” 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有些不够分量,又逐一介绍身旁几人,说道:“这位是名震中原的【河洛大侠】何不平;这位清泠子道长,则是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至于这位大师,却是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法号【凡因】。” 听到四人的名号,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答话。四名抬轿的胡人男子脚步不停,一路将软轿抬进了大殿之中。 随后万乐老人也不下轿,就这么斜倚在软轿上,目光已透过凤鸣霄等人,落在了角落里江浊浪的身上,并不急着开口说话。 江浊浪同样也没说话,只是静静望向这位传说中的万乐老人,眼神中不见任何悲欢喜怒。 眼见这两人相顾无言,既没有争锋相对的冷峻,也不觉惺惺相惜的温存,凤鸣霄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只能僵立在原地等候。 甚至他们还有有一种无端的感觉: 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两只来自上古洪荒时期的巨兽,偶然在这间小小的寺庙中相遇,即便是那神龛上供奉着的弥勒佛,也只能装聋作哑。其余众人与之相比,更像是一只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幸好这种窒息般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软轿上的万乐老人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以拇指扣住无名指,食指、中指和小指则是挺直,朝大殿外的一众青衣男女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立刻便有一名皮肤白皙的胡人女子碎步进殿,将怀抱的一面暗红色琵琶高举过头,躬身递给软轿上的万乐老人。 万乐老人也不说话,当即接过琵琶,左手按弦,右手轻拨,顿时便有琴音自弦间生出。 只听弦上之音清朗动听,二十八记琴音娓娓入耳,竟分明是一个妙龄少女轻启朱唇,柔声清唱出二十八个字,正是: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琴声落处,这边的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顿时脸色大变,就连角落里的江浊浪也是神色一肃。 且不论这位万乐老人的武功修为,单说他此刻居然能用琵琶之音模仿少女的歌声,在五根琴弦上清清楚楚地“念”出苏轼这首诗,如此神乎其技的本领,众人非但见所未见,甚至闻所未闻! 可想而知,纵然是以【破阵】威震四海列国的江浊浪,同样也是弹奏琵琶,但要论琵琶技艺上的造诣,恐怕也未必能够办到。 随后,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已放下琵琶,静候角落里江浊浪的答复。 凤鸣霄再如何愚钝,也知道对方此举是冲着江浊浪来的,是要试探这位【西江月】上【浊浪】的深浅,哪里还敢有所怠慢? 当下他急忙退到江浊浪身边,反手解开江浊浪周身要穴。一旁的何不平见状,也跟着送上江浊浪的那面【破阵】。 谁知江浊浪却并不接过自己的琵琶,穴道一解,他便吃力地坐直身子,两眼直视软轿上的万乐老人,继而缓缓探出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微动,凭空弹、挑、分、抹、扫。 伴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一时间竟有微弱琴音从他指尖凭空响起,其声虽轻,却分明是工整端正的宫、商、角、徵、羽五音!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心中惊骇犹胜方才 ——要知道万乐老人用琵琶说话,在琴弦之上清清楚楚地念出一首诗,已是惊世骇俗的技艺。但江浊浪此刻这一空手奏响音律,更是另辟蹊径。两两相比,竟是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而且更妙的是,万乐老人弹奏出的这首诗,乃是宋时东坡居士提出的一个哲学思辨,询问琴声究竟是来自琴弦,还是来自弹奏之人的指尖,本就是极难作答的天问,也有故意刁难江浊浪之意。 谁知江浊浪露出的这手功夫,非但技艺不落下风,同时也回答了苏轼的这一千古难题,用实实在在的举动告诉对方——就算手中无琴,自己依然可以在指尖奏响旋律! 如此一来,不单是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就连大殿外那一众青衣男女手里的诸般乐器,仿佛也在刹那间变得黯然无光。 随后便见万乐老人微一沉吟,随手将琵琶交还给那青衣女子,自顾自地说道:“鄙人好乐,一生无改,却非痴迷沉醉,而是天性使然。所思无非韵,所闻无非曲,偶有离失,便觉食无味、寝无眠。而今渐老,其状尤甚。” 说着,他不禁长叹一声,有些落寞地说道:“道可道,非常道。此中真意,便如草木向阳生,鱼在水中游,原不可道,更非他人可知。” 他这番话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角落里江浊浪的看法。 果然,江浊浪吃力地咳嗽几声,已苦笑道:“在下……疏懒成性……生平所学,皆一时兴趣使然……于音律一道,亦只略通皮毛……不敢言专言精……直到三年前……在下重伤不治,苟延残喘之际……更是挂琴封弦……令琵琶蒙尘……” 顿了一顿,他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此番复出……重新持琴……则依然得心应手,不觉丝毫生疏……便仿佛是那初生婴孩……虽不曾学习操练,却已懂得呼吸……此亦非言语所能道,自然之道也……” 听到这话,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已沉吟道:“如此说来,比起鄙人的因好证道,阁下竟是天生得道了?看来此番前来中原,果是不虚此行……” 江浊浪接口说道:“既然……在下没令前辈失望……不知可否……恳求前辈一事?” 万乐老人微微一怔,问道:“何事?” 江浊浪苦笑道:“我等为仇家所迫……困守于此,已有数日……不曾进食……可否请前辈……赐些食物?” 这话一出,万乐老人显然有些惊讶,说什么也没料到双方今夜的初次见面,这位江三公贸然提出的这一恳求,居然只是要问自己讨些吃的? 再看江浊浪身边的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一个个都是面带饥色,万乐老人顿时一笑,说道:“当然可以。” 第16章 败浊浪 试问万乐老人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支队伍,随身自然携带了不少食物。 没过多久,便有他麾下的白衣女子进殿,向众人奉上烤馕、肉脯、水果和清水,还有如少女唇上胭脂般殷红的葡萄酒。 望着面前依次摆开的这些食物,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惊喜之余,难免心生愧疚 ——早知如此,方才又何必自相残杀,不惜以自己同伴之躯充饥? 这便是俗话说的“人算不如天算”了。 即便是那位聪明绝顶的江三公子,在方才那一绝境之中,也不可能料到这位来自西域的【狂雷】竟会突然现身,而且还出手救下了众人性命。 可是眼前的这些食物,当真可以放心食用? 凤鸣霄不禁有些犹豫。 要知道这位【西江月】上的万乐老人,到底是来找江浊浪麻烦的。更何况还有杀害他门下女弟子的仇怨,又怎会如此好心奉上食物? 但江浊浪显然全无戒备,当即用他颤抖的手取过一张烤馕。 谁知后面盘膝打坐的凡因大师立刻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烤馕,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实在饿得紧了,还请江施主稍候,先让贫僧填饱肚子。” 说着,他已在凤鸣霄等人怀疑的目光当中,张嘴咬了一大口烤馕,用力咀嚼起来。 江浊浪忍不住叹道:“雷老前辈若要……取在下性命……只在一挥手间,又何必……于食物上动手脚……” 凡因大师并不理会,三下五除二将整张烤馕都咽了下去,又喝下一口碗清水,暗自运气调息,这才向众人缓缓点头。 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早已等得急了,当下也不客气,一拥而上抓起食物狼吞虎咽。 尤其是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此番所受饥饿,竟是生平未遇,早已饿得怕了。是以口中一边吃着,手里一边将几块肉脯偷偷塞进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对面那位万乐老人,此时已令四名抬轿的灰袍男子将软轿放下,停在大殿的另一端,让他面向江浊浪一行五人而坐,然后摆手辞退四人。 随后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高人既未催促进食的众人,也不和他们交谈,又向殿外那些手持各类乐器的青衣男女做了个手势,便有一名青衣男子进殿,将一架淡绿色的胡琴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中。 万乐老人便在软轿上摆弄着这架淡绿色的胡琴,默默调试着弓弦和琴弦,显是准备演奏。 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这边为首的凤鸣霄才终于放下食物,用一方丝巾擦净双手,向万乐老人恭声致谢。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此时也已吃饱,也相继停手,一同向对方拱手道谢。 对此,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却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应答。 显而易见,无论是给众人送来食物,还是此刻静候在软轿之上,这位万乐老人今夜的一切言行,仅仅只是冲着江浊浪一人而来 ——除此之外,旁人是饥是饱、是死是活,都与他全无关系。 凤鸣霄身为岳盟主门下,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几时受过这等冷落?但碰上这么一位和家师岳青山齐名的前辈高人,他再如何恼怒,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当下他只得尬笑两声,厚着脸皮再问道:“话说我等今夜为百毒神君所迫,原已是山穷水尽、命悬一线。幸得前辈仗义相救,此等恩德,晚辈不敢言谢。请恕晚辈斗胆多问一句,不知那位百毒神君,方才是否已经命丧前辈之手了?” 只见万乐老人缓缓摇头,说道:“不认识。” 凤鸣霄顿时语塞。 要知道万乐老人能够来到此间,自然已经击溃了山下百毒神君的毒人阵,但藏身于暗处驱使那些毒人的百毒神君究竟是生是死,却是不得而知。 而万乐老人此刻这一回答,虽然是在敷衍,但言下之意分明是说,他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取了那位百毒神君的性命。 照此看来,倘若百毒神君并未毙命,今夜众人就算能够过了万乐老人这一关,往后去往洛阳的路途上,恐怕还得继续与那魔头纠缠了。 就在凤鸣霄思索之时,江浊浪终于和着清水将一整张烤馕吃入腹中,随即停手不动。对面软轿上的万乐老人见状,顿时目光一亮,缓缓问道:“够了?” 江浊浪点头说道:“多谢……雷老前辈赐食,在下有伤在身……本就……吃不了多少……” 万乐老人“嗯”了一声,立刻便有几名白衣侍女进殿,替众人撤去面前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 待到众侍女退下,软轿上万乐老人不禁神色一肃,向对面的江浊浪问道:“阁下可知,鄙人此来中原,是何缘由?” 这话一出,凤鸣霄等人心知已经说到正题,难免心中一凛,急忙对望一眼,看江浊浪要如何回答。 只见江浊浪沉吟半晌,试探着说道:“在下尝听人提及……说前辈此来……是要讨教音律……” 万乐老人追问道:“为何要来讨教音律?” 江浊苦笑道:“人生在世,纷纷攘攘……不过‘名利’二字……但愿雷老前辈此来……并非是为了扬名中原……” 只听万乐老人缓缓说道:“久闻中原有一位诸葛先生,曾填写一阕【西江月】,将鄙人同另外一十七位高手列于其间,并称为当世最强的高手。然则在鄙人眼中,却不以为然。好勇斗狠,非我本愿,此生所求,惟音律耳。是以这阕【西江月】上,鄙人真正在意的,只有江三公子和东海的冷宫主。” 江浊浪叹道:“可惜……如今的在下……早已沦为废人……就算雷老前辈能够胜过……亦或杀死一个将死之人……恐怕也搏不到什么名声……反倒会落个……恃强凌弱的说法……” 万乐老人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鄙人研习音律,穷尽一生,终至进无可进之境。蓦然回首,方知人生苦短,老之将至。思来想去,若想打破自身业障,于音律一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仅凭鄙人自身,怕是无能为力。所以此番前来中原,便是寄期望于他山之石,于切磋印证中,攻破鄙人这块顽玉。” 听到这话,江浊浪微一凛然,随即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实不敢当……” 但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已不再言语,因为他已经说的太多了。 当下他左手抱定这把淡绿色的胡琴,右手弓弦在琴弦上缓缓划过,却无半点琴音响起 ——反倒是这边何不平手里拿着的那面【破阵】,突然琴弦跳动,发出两声铿锵的音调。 江浊浪心知今日之事,已是避无可避,只得苦笑道:“既如此……在下只好勉力弹奏一曲……恭请雷老前辈指点……” 何不平也知趣,急忙将【破阵】送上。于是江浊浪便盘膝坐定,努力挺直腰身,怀抱琵琶试音。 要知道江浊浪的这面【破阵】,原本是有缠、老、中、子四根琴弦。之前在柳林铺设局击杀百毒神君时,已弹断了当中最细的一根【子弦】,此时便只剩下三根琴弦。 而此时江浊浪并不续上断弦,径直用左手按定剩下的三弦,右手五指弹、挑、分、抹、扫,顿时便有一阵舒缓的旋律响起,娓娓飘扬在众人所在的这间寺庙大殿里。 只听柔和的琵琶声中,江浊浪已轻声念道: “看山如看画, 听水如听琴。 水流碧溪转, 山高白云深。 俯仰天地间, 万物本无心。 松风飒然来, 为我涤烦襟。” 他这曲琵琶自然不见丝毫内力,只是老老实实地弹奏出了一曲。其间的旋律高低、曲调起伏,全靠指尖技艺,不见丝毫异常之处。 凤鸣霄等人虽然不懂音律,但琴音与诗句交织传入耳中,心中皆已深明其意,不禁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只觉天地无限,山水无争,人浮于世,万般执念都于松风白云中洗涤干净,一扫而空,就连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待到琵琶声渐行渐远,江浊浪指尖动作也随之停顿。对面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微微颔首,赞道:“不求技艺于弦上之音,不求声情于口中之诗,会意达人,动情同心。难怪莱拉的胡琴技压西域诸国,最终却败于阁下之手,倒是她蚍蜉撼树了。” 说着,万乐老人竖起手中胡琴,将右手弓弦贴上琴弦,淡淡说道:“既然劣徒的胡琴败于阁下,鄙人今夜同样也以胡琴讨教。”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弓弦已在琴弦间来回游走,随即便有一首中正平和的曲调传出,其静好似沙海峭壁,一觉千载;其动却如斗转星移,一眼万年,仿佛孕育着一种混沌初开时,天地间难以言喻的神秘。 随后万乐老人一边拉琴,一边用他那醇厚而沉重的声音开口唱道: “莫看银河疏星无岸, 云罩残月黯淡。 煎一壶苦茶把盏, 冷眼相看, 看人间几回聚散; 休叹孤城黄沙填满, 枯藤爬遍山岩。 温一坛浊酒举碗, 顾首长叹, 叹尘世几番悲欢。 ……” 歌至此处,他的琴声已是一扬,如同大漠狂风忽起,苍穹云开雾散,口中歌声也随之拔高,唱道: “…… 今生付之一弦, 且放万事流水黄沙间。 歌尽君不见, 恍然到天边。 ……” 激昂的胡琴声冲天而起,透出大殿,刺破黑夜。其中但听江浊浪的【破阵】也在铮铮作响,三根琴弦上旋律铿锵,分明是在为万乐老人手中的胡琴伴奏,令其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倒不是江浊浪有心奏响琵琶来为对方伴奏,而是在对方胡琴和歌声的带动之下,他这面有着【江湖十大神兵】之称的【破阵】,居然也为对方所控,兀自抖动的三根琴弦,竟反过来牵引着他的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奏响了伴奏之声! 江浊浪脸上神色大变,急忙凝神集念,指尖发力,奋力挣脱对方的牵引,用琵琶奏响一段截然不同的柔和曲调,在对方汹涌的胡琴声中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他口中再次念道: “马上春如梦, 空嗟岁月长。 天涯无限路, 芳草自斜阳。” 然而伴随着他最后这个“阳”字一出,忽听“砰”的一声轻响,【破阵】仅存的三根琴弦中,【中弦】在双方力道的抗衡下,再也无力为继,当场从中断裂,从而令这面半黑半白的古木琵琶上,只剩【缠弦】和【老弦】两根琴弦! 只听对面软轿上万乐老人的琴声不减反增,曲调再次往上一扬,在更高的音调中继续唱道: “…… 来世付之一弦, 只愿此心冰花玉蝶间。 歌起复云烟, 一梦在眼前。” 胡琴歌声之中,江浊浪的【破阵】也不甘示弱,仅凭剩下的两根琴弦取阴阳之势,迸发出一连串金戈铁马的杀戮之音。 而他的口中,也配合琵琶的旋律,努力念道: “三面英雄正角持, 孤臣生死系安危。 大星不向营前坠, 混一寰区未可知。” 一时间,胡琴琵琶,争锋相对;长歌短诗,各不相让! 待到双方琴弦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江浊浪手里的【破阵】又是“砰”的一声轻响,【老弦】也已断裂当场,从而令原本的四弦琵琶,只剩下一根最粗的【缠弦】。 再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谧…… 无论是胡琴还是琵琶,无论是长歌还是短诗,都已不复再闻。 夜色不改,大殿如故。 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和盘膝而坐的江浊浪,依然遥遥相对,既无动作,也不说话。 直到又过了半晌,一旁的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才陡然惊醒,相继回过神来。 所以,【西江月】上【狂雷】和【浊浪】之间的这场较量,终于结束了? 但所有人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场较量的结局,究竟是谁胜谁败? 只听软轿上的万乐老人突然长叹一声。 叹息声中,是难以掩藏的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而这边盘膝坐定的江浊浪,只是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不料笑容未成,他已“咳咳”几声,呛出大口黑血,尽数喷洒在怀中那面【破阵】之上。 所以今夜的这场较量,是这位江三公子败了? 果然,江浊浪接连呛出好几口黑血,这才嘶哑着嗓子,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雷老前辈……琴艺……天下无双……咳咳……是在下……败了……” 第17章 押生死 听到江浊浪这话出口,在场的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顿时惊愕当场 ——今夜【西江月】上【狂雷】和【浊浪】两大高手之间的这场较量,最后的结果,居然是江浊浪败了? 对于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而言,这显然并不意外,而且合情合理。 但同行的众人惊骇之余,却不知应当是喜是忧。过了片刻,凡因大师才定下心神,急忙上前查看江浊浪的伤势。 只见江浊浪已瘫倒在地,兀自咳嗽不休,黑血也不停从口鼻中涌出。 凡因大师想起他先前在船上施展【水击三千里】后的状况,当即伸手探入江浊浪怀中,找到他那个暗红色的瓷瓶,要将里面的药丸喂他服下。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说道:“不……不必……咳咳……” 随后他喘息良久,又望向对面软轿上的万乐老人,说道:“多谢……前辈……咳咳……手下留情……” 万乐老人此时已将胡琴交还给麾下那名青衣男子,用惋惜的目光看着江浊浪,说道:“无需言谢。若非阁下内力尽失,鄙人方才演奏的音律中,也不会全无内力。”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只是阁下本就命在旦夕,今夜勉力弹奏一番,难免心力枯竭,伤上加伤。恐怕……只剩三两日性命了。” 说罢,他已不再多言,抬手招呼大殿外的四名灰衣人,让他们重新进殿抬起软轿,显是打算就此离开。 看到万乐老人这般举止,凤鸣霄等人又是一阵惊愕。 所以,这就结束了? 要知道这位【西江月】上的这位【狂雷】,此番不辞千里来到中原,其目的便是要寻访找【浊浪】和【玄霜】二人比试音律。可是他今夜好不容易才找到“死而复生”的江浊浪,谁知双方只是匆匆演奏一曲,仅仅是点到为止,这位万乐老人便已准备离去,从而结束此间之事? 如此看来,只怕万乐老人并未说谎,他所谓的“讨教音律”,果然只是为了印证技艺,最多也只是分出胜负高低,争一个输赢 ——所以从头到尾,哪怕是有杀徒之恨,他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取江浊浪的性命? 直到那四名灰衣胡人扛起软轿,抬着万乐老人跨出大殿门槛,众人才终于打消了心中疑虑,相信对方确实没有歹意,纷纷松下一口大气。 可是再转念一想,万乐老人方才曾说,因为今夜这一番弹奏,江浊浪已是伤上加伤,最多三两日性命 ——倘若果真如此,只怕江浊浪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赶去洛阳,出席后面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了。 而这,和直接取了江浊浪的性命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万乐老人的软轿已经出了大殿,在一众青衣男女的拥簇下,眼看便要踏上下山的路。 与此同时,轿上的万乐老人低声自语,说道:“若把音律比作一座高峰,你我二人,过往的攀登之路虽不相同,但今日皆已身在峰顶。对此,鄙人虽然年长许多,却也只能高出你尺许,未免汗颜。只可惜这尺许高低,便已足够判出胜败了……” 他这话显然是说给江浊浪听的,言语间不乏惜才之意。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又喃喃说道:“只是鄙人既已立于峰顶,再往上,便只能登天了……而这登天之路,又在何处?但愿那位冷宫主,能够给出答案……” 不料他这话出口,大殿里咳嗽不停的江浊浪突然说道:“且慢……” 话音落处,外面的万乐老人虽未回答,软轿却已在山道路口停了下来。 只见江浊浪重新坐直身子,努力开口问道:“雷老前辈……当真要去……咳咳……要去蓬莱天宫?” 万乐老人回答道:“正是。” 江浊浪再问道:“能否……不去?” 万乐老人反问道:“为何不去?” 江浊浪道:“为何要去?” 万乐老人淡淡说道:“便如今夜拜访阁下,理由相同。” 江浊浪又是一通咳嗽,过了半晌,才勉强调匀呼吸,缓缓说道:“倘若雷老前辈……今夜与在下的印证……能够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是否便可……咳咳……不必前往……蓬莱天宫了?” 万乐老人这次却没有回答。 而一旁的凤鸣霄等人,也没太听明白江浊浪这话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听江浊浪已再次问道:“也便是说……倘若在下能够……胜过阁下……那么雷老前辈……也就用不着再去……蓬莱天宫了?” 这话一出,凤鸣霄等人当场大惊失色。 要知道【西江月】上的这位【狂雷】,本就没打算取江浊浪性命,甚至已经算是饶了他一命,而且眼看都要走了! 可是江浊浪此刻的这句话出口,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寻死路? 一时间,众人就算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大殿外的空地上,那四名灰衣胡人抬着的软轿已经调转头来,上面的万乐老人面色凝重,向里面的江浊浪缓缓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说,方才乃是有意示弱,故意落败了?” 江浊浪没有回答。 他猛咳几声,提高声音再问道:“在下若能胜过阁下……那么东海蓬莱天宫,是否……便可不必再去?烦请雷老前辈回答……” 万乐老人的一张脸不禁沉了下来,冷得如同那大漠的寒夜,口中则淡淡说道:“鄙人要去何处,世上无人可以干涉。阁下若一定要干涉,恐怕只能取了鄙人的性命。” 江浊浪当即回答道:“好……” 听到他这个“好”字出口,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再也按捺不住,一扫之前的平静,怒极反笑道:“好,甚好!鄙人倒想看看,阁下这一废人,将要如何取我性命!” 眼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便已陷入你死我活的僵局,凤鸣霄等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却又不明所以,全然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一结果。 万乐老人是否要去东海的蓬莱天宫,这与江浊浪有什么关系? 况且对如今自身难保的江浊浪而言,有什么资格去操心同为【西江月】上的【玄霜】、东海蓬莱天宫之主冷玄霜的事? 凤鸣霄不禁喝问到:“江浊浪!你……你疯了?” 江浊浪却不理他,也不再理会大殿外的万乐老人,而是转向身旁的凡因大师,说道:“恳请大师……再借我功力一用……” 凡因大师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听到他这一请求,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是否应该答应。 但江浊浪显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随即说道:“多谢大师……” 说罢,他已取过凡因大师手里那个暗红色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放进口中咽了下去。 凡因大师顿时惊醒,脱口问道:“善哉善哉……江施主你这是……” 然而江浊浪已不再理他,又转头望向后面的何不平,说道:“恳请何大侠……也借我功力一用……” 何不平说什么也没料到这位江三公子竟会向自己提出这一要求,下意识地摇头说道:“我……我为何要借你功力?” 江浊浪反问道:“请教何大侠……东海蓬莱天宫,可是……中原武林一脉?” 何不平一愣,回答道:“自然是了。” 江浊浪再问道:“如今有西域高手……意欲前往蓬莱天宫滋事……【河洛大侠】身为中原武林的一份子……在江湖上也素有侠名,难道竟打算……置身事外?” 何不平又是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江浊浪咳嗽几声,继续说道:“在下虽已沦为……中原武林公敌……但毕竟还是汉人……如今阻止西域高手前往蓬莱天宫……亦是为中原武林尽一份力。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何大侠若是明辨是非……理当助在下一臂之力,同仇敌忾……维护中原武林的声威……” 何不平被他这番话说得高高架起,竟是无从反驳,只得问道:“就算在下愿意相助,你……你便有把胜过【狂雷】了?” 不料江浊浪冷冷说道:“为侠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岂有患得患失……当成买卖来做的?” 何不平直听得满脸通红,只觉胸中血气上涌,当即应允道:“好!我借你功力便是!” 江浊浪顿时笑道:“多谢何大侠……” 但他这话出口的同时,额上已经布满了冷汗,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似乎正在承受什么难以言喻的痛楚。 对此,众人之前曾在淮河上见过,知道这是因为他服用了瓷瓶里那黑色药丸的缘故。 可是当时的江浊浪,也不过只是服了半粒而已。眼下他将一整粒服下,其药效自然也增加了一倍,就凭他这副千疮百孔的残躯,当真可以承受? 谁知众人刚生出这一担忧,只见江浊浪又从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径直放入嘴里咽下! 凡因大师直吓得“哎哟”一声,想要阻止,却是为时已晚。 紧接着,江浊浪已望向此行的首脑、有着【碧霄一凤起、一鸣一千里】之称的凤鸣霄。 凤鸣霄早有准备,不等他开口,已抢先冷笑道:“阁下这是把我凤鸣霄当成了傻子,还是把你自己当成了傻子?任凭你磨破嘴皮,我凤鸣霄也决计不可能把功力借你!” 江浊浪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说道:“在下原本是想……凤公子今夜……若肯相助……在下知恩图报,便将……【反掌录】的下落……告知……” 凤鸣霄顿时脸色大变,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厉声喝问道:“此话当真?” 江浊浪并不回答,只是强忍周身剧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向他说道:“多谢凤公子……”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大殿角落里黄山派的清泠子。 清泠子只是冷冷看着他,并不言语。 江浊浪咬紧牙关,又熬过身上的一轮剧痛,这才开口说道:“恳请清泠子道友……也借在下功力一用……” 顿了一顿,他补充说道:“否则……单凭凡因大师、何大侠和凤公子……三人的功力……此战必败,我等必亡……但若是能够……再加上道友的功力,那么此战……” 清泠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开口打断他的话,回答说道:“可以。” 江浊浪笑道:“多谢清泠子道友……” 然后他将手里那个暗红色瓷瓶送到嘴边,一仰头,瓷瓶里剩下的七八枚药丸便尽数倒进了他口中,吃了个干干净净! 伴随着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的惊呼声起,江浊浪已丢掉瓷瓶,重新抱定怀中那面【破阵】,用左手按定琵琶上仅存的一根【缠弦】,向大殿外软轿上的万乐老人缓缓说道:“少保门下江三……请雷老前辈赐教……” 说着,他嘴角已扬起一丝微笑,淡淡说道:“阁下虽已……身在峰顶,但往后的登天路上……尚有在下这一关……” 第18章 屠满楼 抵达淮河北岸【柳林铺】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一抹血红色的残阳下,眼前的光景着实有些骇人 ——只见整个小镇上,如今已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满地破碎的百姓尸身。早就已经凝固的血迹,更是令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显然,这个地处淮河北岸的码头小镇,此时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南宫珏这才终于相信用大板船载他们马车过河的吴家兄弟并未说谎,淮河北岸的【柳林铺】,今日果然出了大事! 眼前这一幕惨况,莫非是“护送”江浊浪前往洛阳的凤鸣霄一行人所为? 南宫珏急忙上前检查,看这些尸体遇害的时间,分明正是今日,最早也不会超过昨天半夜。 这就意味着,再有大半日路程,就可以追上江浊浪一行人了? 而这,也正是他们此行目的 ——既然这位江三公子尚在人世,开欣也坚持要去找她这位“三叔”,那么护送这一病一少北上出关的这趟差事,便还没有结束! 所以此番就算不能从凤鸣霄等人手里救出江浊浪,至少也要陪他一同前往洛阳城的那什么武林大会,无论生死成败,也是替这件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南宫珏心中焦急,已准备继续驾车赶路。 但车厢里的小雨却有不同的意见。她提议在先镇上四处探查一番,看看能否弄清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江浊浪他们的下落。 于是南宫珏只好驾着马车缓缓进镇,沿着街道一路前行。 没过多久,果然就发现了动静。 动静来自前方街道旁一座两层高的酒楼里,当中分明传出活人的声音。而且听这声势,里面似乎还有不少人。 南宫珏便在酒楼门口停下马车,小雨也带着开欣从车厢里出来,拄着一根拐杖,一同入内打听。 “吱呀——” 酒楼大门并未拴上,被南宫珏轻轻一推,就向内打开了。 门后正是酒楼大堂,原本喧哗的人声,伴随着大门开启,就仿佛是被一把剪刀从中剪断,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紧接着,数十道冰冷的目光,已同时射向南宫珏、小雨和开欣三人。 这是一群精壮的男子,大都赤裸着上身,露出强健的肌肉,背上甚至还有水锈痕迹,十有八九是在水里讨生活的绿林人士。 所以,他们这是闯进了水匪窝? 南宫珏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对方已先一步开口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血红色袈裟的老和尚,混在这数十个张牙舞爪的水匪堆里,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只见这老和尚径直盯向小雨,脸上神色既惊且怒,语气却努力保持平静,缓缓问道:“阿弥陀佛。老衲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姑娘,应当便是在湖州城里暗算本寺镜罚师兄的凶手了?” 说着,他的目光顺势投向小雨受伤的左腿,叹道:“姑娘能够活着出现于此,可见镜戒师兄到底还是功亏一篑,如今定然也已命丧姑娘之手……” 至此,他语气中渐渐透露出杀意,沉声说道:“……看来老衲今日若是还不能斩妖除魔,替本寺两位高僧报仇雪恨,那么我大孚灵鹫寺上下,恐怕便要从此在江湖上除名了!” 对此,小雨却没有应答,仿佛对方说的是别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旁的南宫珏则是吃惊不小。 他虽不认识这个老和尚,但听到【大孚灵鹫寺】的名号,再看他身上这件血红色的袈裟,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灵鹫三镜】之中,年纪最轻、佛法最深、武功最高的镜灭禅师。 同时也是【灵鹫三镜】里唯一还活着的那位。 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了! 南宫珏立刻握紧腰间长剑,正要开口应战,谁知对方又有人抢在他前面开口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少女,披着一件银色斗篷,混在这数十名穷凶极恶的水匪堆里,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只见少女贪婪的目光只在南宫珏身上流传,吃吃笑道:“妙极妙极,好久没撞见这等鲜衣怒马的年轻少侠了……啧啧,此番虽然错失了江三公子和白马寺那俊俏和尚,但有这么一个少年郎君主动送上门来,让我好生补补身子,这趟买卖便不算太亏。” 南宫珏微微一愣,没太听懂她的意思。 补补身子? 难道这少女是想将自己炖来吃掉? 但对方接下来的一番言语,立刻就让南宫珏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女将目光从南宫珏身上依依不舍地挪开,望向同行的小雨和开欣,笑道:“至于这两个小妮子,自然是留给寨里的弟兄们补身子了!” 说着,她居然还向大孚灵鹫寺的镜灭禅师招呼道:“大师若要一并享用,也可以和寨里的弟兄们抽签排序。别怪熊爷我没提醒你,有几个弟兄生猛得紧,没一两个时辰肯定完不了事,大师若是排到了他们后面,这两个小妮子只怕是坚持不到你这一轮了。到时候剩下两具热乎乎的尸体,也不知大师是否还有胃口。” 镜灭禅师急忙摇头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近女色,老衲也不好这一口……” 话到此处,酒楼里的数十名水匪已是哄然大笑,纷纷向小雨和开欣投来猥琐的目光,仿佛已将她们当成了盘中之餐,直吓得开欣急忙躲到小雨身后。 所以少女口中的“补补身子”,就是那种不可描述的意思? 一时间,南宫珏直气得火冒三丈。 若是换做以前,盛怒之下的他早已拔剑相向,但如今的他却已有些不同。 一拔剑,就要杀人! 这是不久前他和【灵鹫三镜】中的镜戒禅师生死相搏之时,临危悟出的剑道! 所以南宫珏只好调匀呼吸,努力压下心中怒火,准备开口叫阵。 谁知他话到嘴边,又一次被别人抢先了。 这次抢先开口的,居然是小雨。 面对酒楼里的镜灭禅师、自称【熊爷】的少女和数十名水匪,再听到他们口中的挑衅和侮辱,她既没有动怒,也没有理会,甚至连看也没怎么看他们。 现在,她已转向南宫珏,脸上还带着笑意,说道:“你要做两件事。” 南宫珏只能往下听 ——望着小雨脸上兴奋的神情,他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生起。 小雨已说道:“第一件事,是照顾好开欣。” 顿了一顿,她补充说道:“我说的照顾,除了要保护她的周全,还包括她看到的、听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南宫珏当然明白。 他躬身弯腰,用拿剑的左手将开欣从地上抱了起来。 然后不等开欣询问,他的右手已轻轻拂过开欣后脑,点了她的昏睡穴,让她在自己的怀中沉睡过去。 小雨微微点头,表示赞许,继续说道:“第二件事,你守在门口,一个都不能放走。” 南宫珏立刻明白她了她的意思,不由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好!” 然后他抱着开欣退后两步,果然守在酒楼门口,随时准备拔剑阻挡。 他已经知道小雨要做什么了 ——她是打算亲自动手! 接下来,酒楼大堂里发生的事,南宫珏虽然已经有很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得脸色惨白。 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间正在发生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来概括,那就是“血肉乱飞”! 倘若今日的【柳林铺】已沦为人间地狱,那么此刻这间酒楼大堂里,就是地狱中的屠宰场! 左腿受伤未愈的小雨,依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向大堂里这一众水匪,然后从他们的身边、他们的手里夺过各式各样的兵刃,随手挥砍捅刺。 尽管这些水匪们的武功不算太高,但每一个人都够刚够狠,没有露出半点惧意,更没一个人逃跑! 所以持剑堵在门口的南宫珏,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什么事都没有做,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默默欣赏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最后,在场的数十名水匪没有“伤”,只有“亡”。 无一例外,所有精壮男子尽数毙命,死状千奇百怪! 而小雨也沦为了一个血人。原本淡黄色的一套衣裙,被血彻底染成了深红色 ——血都是别人的! 随后,她踏着流淌一地的血泊,来到一张方桌前。 方桌上面,是那位身披银色斗篷、自称【熊爷】的少女,如今已经身受重创,仰天摔倒在桌面上。 她的口中是汩汩涌出的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双唇还在不停开合,说着含糊不清的词句 ——从她眼中涌出的泪水推测,她应该是在求饶。 可惜小雨没有理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自己拄的拐杖从她肚子下方硬生生捅了进去,一直穿透身体,最后从她嘴里穿出。模样就像是用一根长棍将整只牛羊串起来准备烧烤一样。 很快,少女和她麾下那数十名水匪一样,再也没有了声音,只有鲜血和眼泪还在继续流淌。 虽然眼前这一场杀戮实在太过惨烈,但以南宫珏对小雨的了解,这一切还算是在意料之中。 但在南宫珏意料之外的是,小雨居然还留下了一个活口 ——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灵鹫三镜】中的镜灭禅师,如今已是双腿齐膝而断,如同跪在地上一样,灰溜溜杵在墙角。 而他脸上的神情,既有惊恐,又有疑惑,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之所以留下他的性命,理由很简单。 小雨已向他吩咐道:“既然你见过江浊浪一行人,这便带我们去找他。” 镜灭禅师愕然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老衲只是……只是在淮河上……和江浊浪他们打过一个照面,然后就沉船落水,好不容易才和【飞熊寨】的人上了岸,一路追踪至此……实不知……” 说到这里,他终于开了窍,急忙拼命点头,改口说道:“只要姑娘饶老衲一命,老衲一定……一定既往不咎,再不敢提过去的恩怨,一心一意带你们找到江三公子!” 小雨满意地点了点头。 南宫珏当然也没有意见。 于是众人没有耽搁,马车立刻重新启程。 不同的是,除了车厢里的小雨和开欣,马车前面南宫珏的身旁,现在多了一个双腿齐膝而断的老僧,断腿处还一路滴落着鲜血。 经过镜灭禅师的解释,南宫珏已经知道【柳林铺】里的这些百姓尸体,其实都是追杀江浊浪的那位【百毒神君】所炼制的毒人,早就已经丧失了人性。 而江浊浪一行人,十有八九是被这些毒人所迫,经由此间逃离。 至于他们撤走的路线,一点都不难找。 顺着镇外杂乱的脚印和零零星星的毒人尸体,南宫珏奋力挥斥马鞭,驾车一路往北追寻。 渐渐的,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黑尽,仅余一点星光照亮荒僻的四野。 马车前行的路,也越来越崎岖、越来越艰难。 直到又在一条溪水边发现十多具毒人尸体,眼前便只有一条进山的独路,通往几座夜色笼罩中的荒山。 南宫珏正准备驾车再行,谁知突然之间,只听“铮”的一弦琴音,既像是在自己耳旁响起,又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落人间,其声径直覆盖了方圆十余里,不停回荡在夜幕之下。 不等南宫珏回过神来,前面拉车的两匹骏马已同时低鸣几声,四蹄一软,双双跪倒在地。任凭南宫珏如何挥鞭,也再不肯前行半步。 而一旁的镜灭禅师则是脱口惊呼道:“阿弥陀佛!一弦声动天地间,杀伐声中马不前……当今天下除了【西江月】上的【浊浪】,还有谁能奏出如此琵琶?” 南宫珏也在同时惊醒过来 ——这一弦琴音,岂不正是来自于自己那位雇主的【破阵】? 看来江浊浪果然就在前面! 可是这位江三公子,为何要在深夜之中奏响他的琵琶? 而且听这一弦琵琶的声势,莫非这位早已沦为废人的江湖传奇人物,此刻已重新恢复了功力? 不等南宫珏细想,伴随着琵琶声起,又有一阵旋律凭空响起,响彻天地 ——这一回,是“咚咚”作响的皮鼓之声。 虽然这皮鼓之声是针对琵琶之音所发,但每敲响一记,南宫珏的心脏就是“噗通”一跳,仿佛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一个个窜出体外! 身旁的镜灭禅师更是大惊失色,自顾自地说道:“当世能以音律和【浊浪】平分秋色的,除了东海之上的【玄霜】,便只有西域之地的【狂雷】了……嗯,据说江三公子的琴技本就出自蓬莱天宫,于情于理,也不该是冷玄霜……所以这击鼓之人,一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雷轻狂雷老前辈、也便是中原武林称呼的【万乐老人】!” 说罢,这位镜灭禅师已是双眼发光,一扫之前的惊恐和迷茫,就连断腿之痛也被抛诸脑后了,满脸虔诚地说道:“想不到自从三年前的太行山一役后,今天夜里,终于又有两位【西江月】上的高人出手对决,其中之一,同样也是那位江三公子……善哉善哉,听他们二人这副架势,今夜一战,恐怕是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了!” 第19章 万乐生 对于【狂雷定海玄霜】当中的这位【狂雷】,南宫珏早在湖州城外谢王孙的盛宴上,便曾听人提及,知道是当世一位精通音律的顶尖高手,甚至还和他门下一名女弟子莱拉动过手、结过仇。 想不到这位远在西域的前辈高人,此番果真来了中原,还抢先自己一步寻到江浊浪,而且此刻双方已经动起手来了? 情急之下,南宫珏恨不得插上翅膀,循着双方奏响的旋律飞奔过去,但拉车的两匹骏马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 一旁的镜灭禅师则是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西江月】上两大高手今夜这场音律对决,可谓天上的仙佛之战,凡人有幸聆听,已属三生之幸,夫复何求?至于局中二人的生死胜负,自有天意,岂是尘世间的蝼蚁之力所能左右?” 就连车厢里的小雨居然也赞同镜灭禅师的看法,说道:“我打架的时候,也不喜欢被人打搅。就算是想帮我,最后可能只是添乱、帮倒忙。” 对于两人这番态度,南宫珏虽然心急,但很快就顾不上思索了 ——因为夜色中飘荡的旋律,已经彻底充塞整个寰宇,将苍生万物溶于其中。 包括这边马车前的南宫珏、凡因大师,车厢里的小雨、开欣,还有那两匹拉车的马,同样也是苍生万物,同样不能例外。 而这当中最主要的旋律,居然还是江浊浪弹奏的琵琶! 只听【破阵】之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 ——高时如同壮士仰天长啸、声震长空;低时又像少女梦中呓语、细不可闻;急时仿佛将军张弓、箭驰流星;缓时却似老妪穿针、引而不发。 明明只是一人一琴一弦,在江浊浪十根手指的演绎下,却已包罗人间百态,道尽红尘万事。 不过片刻,镜灭禅师已听得脸色大变,黯然说道:“老衲遁入空门之前,也曾贪慕红尘,流连声色。于音律一道,自以为有所小成。然则今夜得闻江三公子这一曲演奏,千钟风情,万般变幻,却仅仅只是用了一根【缠弦】。相比起来,老衲之于音律,便如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过往种种自得,当真可笑至极……”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又说道:“……罢了罢了!【西江月】上【浊浪】的手段,老衲自知远远不及。此番听闻江三公子重现江湖,又是重伤垂死之际,这才动了嗔念,贸然前来寻仇,不想到底还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莫说他江三公子尚在人间,就算他已经与世长辞,仅凭一弦绕粱余音,也足以教老衲灰飞烟灭了!” 然而镜灭禅师的这一番感慨刚出,便听与琵琶琴对抗的皮鼓之声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一场说来就来的骤雨,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浇灌。 与此同时,“咚咚咚”的皮鼓声中,居然又有铜钟声伴奏,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仿佛是骤雨之中炸响的一道道惊雷。 不止如此,紧随其后的,还有呼啸的狂风声响,与铺天盖地的雷雨交织在一起。就连自以为“音律有所小成”的镜灭禅师,也皱眉辨别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此乃埙声——是用埙吹奏出的风声!以鼓为雨、以钟为雷、以损为风,如此神乎其技,这位雷老前辈果然不愧【万乐老人】之称!” 南宫珏早已听得头脑胀痛,哪有心思品评双方的音律造诣?只是好奇此刻这三种乐器模仿雨声、风声、雷声同时奏响,究竟只是那位万乐老人独自一人的手笔,还是他另有帮手在场? 除此之外,他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对阵双方如今的局势优劣 ——若说江浊浪的琵琶是红尘之音,是人间之力,那么万乐老人的三种乐器齐奏,便是天地之怒,是自然之威! 试问区区人间之力,又岂能与天地抗衡? 于是没过多久,虽然江浊浪琴声依旧,但掌控整个局面的,显然已经变成了万乐老人的皮鼓、铜钟和埙声。 其间孰强孰弱,谁占据上风,谁落得下风,就算是把熟睡中的开欣叫醒,也能清楚分辨出来。 镜灭禅师忍不住又叹道:“凡人研习音律,终此一生,能够将一门乐器练至国手境界,已属难能可贵,非天赋不可为也。即便是老衲年轻时的那支洞箫,就算吹上一辈子,也休想有此成就。但偏偏这位万乐老人,居然能够将皮鼓、铜钟和埙这三门乐器同时练至这等登峰造极之境,绝非‘勤奋’二字所能达至,称他一句‘天人’也不为过了!” 但是他毕竟还是低估了这位【西江月】上的传奇人物 ——鼓、钟、埙继续奏响,雨、雷、风声不停,渐渐地,又有铿锵的金钵敲响,有昂扬的箜篌声吹响,有哀怨的胡琴拉响…… 不过片刻间,夜空中已出现了十多种旋律一并奏响,其声其势,分明是一场前所未有、足以毁天灭地的雷雨! 这一幕直吓得镜灭禅师面无人色。若说那万乐老人能够同时精通三门乐器,他再如何惊叹,也还能勉强接受。但此刻这十多件乐器同时奏响,当中每一件乐器的造诣和威力,竟然都不在江浊浪的琵琶之下,分明已经超出了这位大孚灵鹫寺高僧所能理解的范围。 要知道万乐老人的技艺再如何精、武功再如何高、内力再如何深,终究还是一个人,又不是庙里供奉的千手观音,怎么可能一个人同时奏响十多件乐器? 可是若说这十多种旋律并非万乐老人一人所为,而是他的随从或者门下弟子演奏,又绝不可能有如此造诣和威力。否则的话,这些人也早该出现在【西江月】上了。 对此,就算镜灭禅师想破脑袋,还是想不通不其中缘由,最后只能喃喃说道:“看来江三公子今夜败局已定……就算江三公子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同时对阵十多位【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是三十年前横扫中原的尉迟,也绝对办不到!” 一旁的南宫珏也是心急如焚,难道江浊浪果真要败在这位万乐老人手里? 但车厢里的小雨却有不同的看法,冷笑道:“花里胡哨,未必管用。” 马车前的南宫珏和镜灭禅师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十多件乐器奏响的这场雷雨声中,江浊浪的琵琶旋律突然一转,径直冲破了十多种旋律的封锁,旁若无人般地徐徐奏响于夜空之中。 琵琶声并不激烈,反而相当柔和、相当舒缓 ——就像是昆仑雪山之巅的一朵青莲,在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在牙黄色云雾的笼罩中,宠辱不惊,静默盛开。与这场汹涌的狂风、暴雨、惊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万乐老人的十多件乐器也立刻随之一变,旋律以胡琴为主,笙箫次之,其余和之,充满了幽怨和愁绪,仿佛要让这朵青莲就此枯萎,片片凋零。 琵琶之声并未坐以待毙,曲调再次转折,变成一个个欢愉的音符 ——就像是绚烂的夏日傍晚,潺潺流淌的溪水边上,一只蜻蜓颤动透明的翅膀,飞过一排排茂盛的短树,飞过一团团浓郁的长草,飞过一朵朵缤纷的花蕊,最后飞过一个个顽童手中的网兜,引领着他们奔向明天的朝阳。 十多件乐器紧随其后,化作凶狠的虎狼之声,要将这只蜻蜓重重拍在地上,拍成一团肉酱! 琵琶声再变 ——就像是一柄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铁枪,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若是在伯约手里,则名【绿沉】;若是在延昭手里,则名【芦叶】;若是在武穆手里,则名【沥泉】。每一次出现,势必掀起烽烟,卷动旌旗,统御沙场! 镜灭禅师听至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惊喜,脱口赞道:“妙极妙极!须知琵琶这一门乐器,本就是包罗万象,可柔可刚、可攻可守,既能在柔弱少女手中演奏杏花春雨江南,是为‘含泪向人羞不语’、‘间关莺语花底滑’;又能在关西大汉手中演奏骏马塞上秋风,是为‘欲饮琵琶马上催’、‘铁骑突出刀枪鸣’。虽止一琴四弦,其神韵绝不输给一百件、一千件乐器!” 顿了一顿,他往下说道:“再说江三公子今夜一曲,无疑已将琵琶的的妙谛演绎得淋漓精致,更兼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之威,真乃千秋乐章所不能比、万古乐师所不能及也! 便如凡人毕生治学,就算让他学上五百年,难道学问便能胜过孔夫子了?毕生谋略,就算让他想上五百年,难道权谋便能胜过诸葛亮了?同样的道理,今夜这一曲琵琶,只怕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也便只有有江三公子一人所能为之!” 最后他总结说道:“所以别看江三公子只是一人一琴一弦,眼下却能以意境破局,冲开万乐老人十多件乐器的包围,继而化被动为主动,置诸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万乐老人的乐器再多,反倒成了累赘,其间胜负,亦未可知!” 其实用不着镜灭禅师多嘴,南宫珏虽不太懂,此刻也已听出了局势的变化 ——若说江浊浪之前落于下风,是因为红尘之音不敌天地之怒,是因为一琴一弦不敌十多件乐器,那么此刻双方的较量,已不再是‘相’的对抗,也不再是‘势’的对抗,而是‘意’的对抗。 琵琶的神韵意境一变,十多件乐器也要跟着变,从而形成“意”的克制 ——但不管万乐老人将十多件乐器演奏得再如何精妙熟练,终究不及江浊浪手中一面琵琶的变化速度,就像是一群人被一个人牵着鼻子走,又怎能不处于被动、不落于下风? 这一点镜灭禅师听得明白,南宫珏也能隐隐感觉到,身在局中的万乐老人,又岂会不知? 于是十多件乐器立刻停止,十多种旋律戛然而止,然后是一段悠扬的琴声响起,和江浊浪的琵琶争锋相对,同样也是琵琶之声 ——也就是说,万乐老人居然也选择了琵琶来和江浊浪对阵? 一时间,两曲琵琶同时响彻夜空,并行不悖,竟分不清哪一曲是江浊浪的,哪一曲是万乐老人的。 镜灭禅师听得满头大汗,还是分辨不出两曲琵琶的归属,不禁说道:“这位万乐老人的琵琶,造诣居然不在江三公子之下?他……他这是要用江三公子的独门绝活,来击败江三公子?单凭他这份自信和气概,恐怕江三公子今夜,到底还是凶多吉少……” 车厢里的小雨却笑道:“胡说八道!拾人牙慧,依样画葫芦,明明是那老头心虚了,哪有什么自信和气概?” 南宫珏这回倒是和小雨看法相同,说道:“正是!就算万乐老人的琵琶技艺更高,但江浊浪他……他手里那面琵琶,可是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 果然,两曲琵琶奏到酣处,双双冲上星空。随后其中一曲已渐行渐远,遁入虚妄,终于没了动静。 而剩下的那一曲琵琶,依然不徐不疾奏响,如同海上明月,淡看涛生云灭,正是江浊浪的【破阵】之音! 显而易见,万乐老人试图以琵琶克制琵琶之策,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但这位来自西域的音律高人,当然还有他压箱底的绝杀。 很快,一股惊天动地的悲怆之意已冲天而起,仿佛是日月坠毁、天地陨灭的末世哀悼 ——悲怆之中,苍生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就连江浊浪的琵琶也不能例外,再也不闻丝毫声响。 南宫珏只觉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万念俱灰,险些还有眼泪垂落。 而一旁的镜灭禅师入局极深,转眼已是双眼通红,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颤声说道:“唢呐……这是唢呐……” 南宫珏凝神细听,却完全听不见当中有唢呐的旋律。 只听镜灭禅师喃喃说道:“俗话说,世上就没有唢呐送不走的人。唢呐一响,魂飞魄散,其势犹如百川归海、万岳朝宗,任何乐器在唢呐面前,都如尘埃一般!想不到这位万乐老人最后的杀招,居然是这么一件鬼哭神嚎的神器……” 但南宫珏还是听不见有唢呐的旋律,只有满腔的悲怆,不禁问道:“你能听见唢呐?” 镜灭禅师缓缓摇头,叹道:“听不见的……没有人能够听见……这便是【雷动九天,大音希声】!便如天上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地上的花开叶落、海枯石烂,速度的极致,绝非凡人肉眼所能见;同样,声音的极致,也绝非凡人肉耳所能闻!” 南宫珏无言以对,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强打精神,努力在这股悲怆之中,寻找江浊浪的【破阵】琴音。 可惜琵琶声再也没有出现,天地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怆,仿佛是在为江浊浪哀悼…… 幸好天长地久,尚且有尽之时。万乐老人的【雷动九天,大音希声】,也同样不能改变这一规律。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已经度过了千秋万载,天地间的这股悲怆终于渐渐淡去,显是到了终于要收尾的时候。 然而就在悲怆将散未散的最后一刻,突然有琴弦拨响,奏出一声轻微的琴音 ——这正是江浊浪的【破阵】之声! 琴音一响,不复再闻。 而天地间的悲怆,也就此烟消云散。 夜幕下的荒山旷野,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只余微弱的星光映照,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就连拉车的两匹骏马也重新站了起来。 所以,江浊浪和万乐老人之间的这场对决,这就结束了? 谁输?谁赢? 南宫珏不知道,只能向镜灭禅师投入询问的目光。 只见这位大孚灵鹫寺的镜灭禅师,此刻已是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般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赢了……他居然赢了?” 南宫珏追问道:“谁赢了?” 镜灭禅师没有回答,呆呆说道:“阿弥陀佛……狂雷东迁,浊浪再现,夜幕荒山,万乐惊弦……不想老衲今生今世,竟能身临其境,见证当世两大音律名家的这场仙佛之战……善哉!善哉!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老衲此生,再无遗憾……” 不料他的感叹还没发表完,小雨已笑道:“那就好!” 说着,她已掀开车厢帷幕,探手按住镜灭禅师的光头,用力一转,便将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扭断。 南宫珏吓了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只见小雨已经换掉了【柳林铺】里的那身血衣,抬脚将镜灭禅师的尸体踹下马车,兴奋地说道:“赶紧驾车过去,千万别耽搁!哼,上次杀一个【鬼帝】,才收了他八百两,事后越想越觉得亏。这次要是能再杀一个【狂雷】,说什么也要收他一千两!” 南宫珏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问道:“方才的……他们两个,到底……谁赢了?” 听到他这个问题,小雨居然也有点愕然,瞪大眼睛看着南宫珏,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随后,她嫣然一笑,说道:“这还用问?当然是花钱雇我们的这位老板赢了!” 第20章 血为水 荒山破庙,大殿之上。 万乐老人此番东行带来的数十件乐器,无论长短大小,此刻已尽数损毁。 虽然这些乐器都是万乐老人千挑万选出来的毕生珍藏,但到底只是人间凡品,又如何承受得了今夜【西江月】上两大高手之间的这场旷世对决? 更何况,它们的对手,还是有着【武林十大神兵】之称的【破阵】! 所以这数十件乐器不管今夜是否参战,身在局中,全都不能幸免。 乐器尚且如此,人当然也不能例外 ——万乐老人麾下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无论穿的是黑衣、白衣还是青衣,如今已再无一个活口。横七竖八的一具具尸体连同各种乐器残骸,摆满了大殿外的整片空地。 他们并不无辜,因为本身就是局中之人 ——若非他们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供万乐老人的神识同一驱使,试问这位【狂雷】到底只是一人双手,又怎能同时演奏十多件乐器? 至于和这些乐器对阵的【破阵】,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 ——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已然尽数断裂,再也无法奏响旋律,如今更是掉落到在江浊浪身旁,再无往日的神采。 现在,万乐老人正将一把纯金色的唢呐,从自己嘴边缓缓挪开。 立刻便有鲜血沿着他嘴角流下,显然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 “啪——” 这把纯金色的唢呐,也是万乐老人身边的最后一件乐器,也没能逃过损毁的命运,兀自从中裂开,碎成两半。 万乐老人似乎愣了一愣,抬眼望向对面的江浊浪,眼神意味深长。 江浊浪依然盘膝而坐,就在他的对面,身后是凤鸣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师四人 ——四个人分别探出一只手,以掌心抵住江浊浪后背,将功力输送到他的体内,所以才能让功力尽失的江浊浪与万乐老人之间,有了今夜这场惊天动地的对决。 而以江浊浪为首的这五个人,如今依然完好无损。 唯一不同的是,江浊浪原本苍白而削瘦的脸颊上,此刻分明笼罩着一层黑气 ——这自然是因为,他之前一口气服下了鬼郎中炼制的所有药丸。 万乐老人望着江浊浪作势虚按的十根手指,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挫败,淡淡地问道:“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江浊浪努力一笑,开口说道:“音律者……寄一时之情也……情之一物,本就是人之情,未必……未必一定要有乐器,方可寄之……” 万乐老人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就在刚刚结束的这场对决当中,他先后动用了十七件乐器,都没能攻下江浊浪手里的这一面琵琶。直到最后他用上了唢呐,施展出【雷动九天,大音希声】的神通,才终于击溃了江浊浪的旋律,甚至震断了【破阵】上面的最后一根琴弦。 可是就在万乐老人胜券在握之时,已经失去【破阵】的江浊浪,本该再也无法奏响琴弦,更不应该有反击之力。 谁知趁着万乐老人唢呐收声的一刹那,这位江三公子居然作势虚抱琵琶,模仿【破阵】之音,用十根手指凭空弹出一个轻音。 于是万乐老人这把纯金的唢呐,在他毕生功力的灌注之下,本就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被江浊浪这弦琴音一碰,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立刻从中裂开,从而令这位来自西域的音律高人失去了他此行携带的最后一件乐器。 其实早在两人今夜初见之时,江浊浪便曾展示过他这手凭空弹琴发声的绝技,最后也是用他这手绝技,一举逆转战局,敲定了双方的胜败! 所以,若说万乐老人的本事,是在他掌控的一百件、一千件甚至一万件乐器上面,那么江浊浪的本事,绝不只是在他那面有着【武林十大神兵】之称的【破阵】上面,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高手之争,胜败本就只在毫厘 ——两人今夜一战的胜败,也已经足够判定了。 江浊浪开口说道:“承让……前辈……已经败了……” 万乐老人没有否认 ——直到失落之情写满他这张鹤发童颜的面容,才终于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但是万乐老人也没有承认他的失败。 他突然转开话题,问道:“冷玄霜,是死了,还是废了?” 话音落处,江浊浪的脸色立刻变了,甚至不由自主地猛咳起来。 他没有回答万乐老人的这个问题。 万乐老人自顾自地说道:“阁下已无争强之心,今夜亦不愿与鄙人动手。而今不惜耗尽最后一线生命,与鄙人殊死一战,其目的,则是要阻止鄙人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 江浊浪还是没有回答,本就笼罩着一层黑气的脸,也越来越难看。 万乐老人往下说道:“阁下之所以如此行事,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阁下知道,一旦鄙人去往蓬莱天宫讨教音律,败的一定会是那位冷玄霜冷宫主,所以才要拼死阻止鄙人前往。 至于阁下为何能够确定冷玄霜必败,答案也很简单——若非这位冷宫主已经不在人世,便是如今的她也同阁下一样,已经沦为了一个废人了!” 听到这里,江浊浪终于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所以……前辈……还是要去?” 万乐老人反问道:”既是必胜,为何不去?”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能够一举击败【西江月】上的【浊浪】和【玄霜】两大高手,若是江三公子与鄙人易地而处,可会轻易放弃?“ 江浊浪的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 ——如此看来,这位闲云野鹤般的世外高人,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名利“二字。 所谓的“讨教音律”,到最后依然是要争个输赢胜败。 只听万乐老人继续说道:”今夜阁下虽然侥幸胜了半招,但要想取鄙人的性命,却还差得远了。相反,鄙人要取阁下的性命,则是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当即伸出左手,用拇指扣住中指,朝大殿的上方轻轻虚弹 ——大殿之中、屋顶之下、双方之间,是一口高高悬挂的铁钟,其大小怕是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此时已被万乐老人麾下的胡人少女擦尽锈渍,泛出黑黝黝的光晕。 “嗡——” 伴随着万乐老人这一隔空轻弹,铁钟顿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音波充塞于整个大殿,带动气流四下翻卷,直奔江浊浪一行五人而去。 虽然数十件乐器尽毁,但对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而言,世间万事万物,又有什么不能成为他的奏乐之器、杀人之器? 巨响声中,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江浊浪等人再也抵挡不住,纷纷口喷鲜血,横七竖八摔倒在地 ——而凤鸣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师将各自的功力注入江浊浪体内,从而形成的对阵之势,也便就此消散,不复存在! 待到四人功力的一撤,江浊浪的身子便如一副即将胀裂的皮囊,四肢和后背都有黑血渗出,渐渐将衣衫浸透。 可想而知,虽然提前服下了鬼郎中研制的药丸护体,但他如今的这副残躯,也根本承受不住今夜这一战的强度。 对此,江浊浪还没说什么,后面的凤鸣霄已惊恐地质问道:“我的内力……内力……为什么我的内力没了?” 何不平和清泠子一惊之下,也急忙提气运功,才发现历经刚刚这一战,体内果然只剩下一两成功力了。 只听凡因大师虚弱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三位不必惊慌。我等有幸与【狂雷】一战,难免损耗极大。今夜丧失的真气,往后只需勤修苦练,少则年,多则十年八年,便可恢复如初……” 话音未落,凤鸣霄已破口飙出一连串脏话,最后骂道:“闯荡江湖,要出名便要趁早!你让我从头再练十年八年?混账!人生有几个十年八年?” 对于他这个问题,对面万乐老人居然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含笑说道:”那就下辈子趁早。“ 说罢,他的左手二指再次隔空需弹,大殿上方的铁钟又是”嗡“的一声巨响,其势更胜之前。 剧烈的轰鸣声中,江浊浪、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师口鼻中又是一道鲜血狂喷,周身经脉几欲断裂。而正值心神不定之际的凤鸣霄,竟被钟声当场震晕了过去。 万乐老人显然没打算停手 ——江浊浪不死,他今夜便是以败局收场;相反,江浊浪一死,他今夜便是击毙了与自己齐名的【浊浪】,而且还能按原定计划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再拿下一个【玄霜】! 杀一个是杀,杀五个也是杀! 万乐老人第三次隔空虚弹! 但这边的几人又怎能坐以待毙? 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再是保护江浊浪的安全,而是要救自己的性命! 虽然江浊浪已无力再战,凤鸣霄也晕死过去,但还有黄山派的清泠子、【河洛大侠】何不平和白马寺的凡因大师三人! 不等万乐老人的隔空指力再出,清泠子已拔出腰间短剑,用力将短剑掷出 ——她的短剑,自然不可能伤到【西江月】上的高手,所以她这一出手,根本不是冲着万乐老人而去,而是冲着大殿上方那口悬挂的铁钟! 剑光过处,悬吊着铁钟的绳索立断,铁钟径直落下,重重砸落在地。 万乐老人弹向铁钟的隔空指力顿时落空。 他立刻屈指再弹,目标依然是掉落在地的铁钟。 但这一次,何不平及时飞身扑上,紧紧抱住铁钟,用后背硬生生挡下万乐老人隔空射出的指力。 ”噗——“ 指力洞穿何不平的身体,炸开一片血花。余势继续敲打在铁钟上,只是发出一声闷响,并未激起太大威力。 万乐老人惊怒之下,还要屈指再弹,但眼前突然有金光映照,勾勒出一个独臂僧人的轮廓,朝他迎面一拳攻来,就像是一尊金身罗汉降世! 出手的自然是白马寺的凡因大师 ——在这生死关头,他拼尽残存的功力,再一次施展白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全力攻向万乐老人! 万乐老人一来没料到对方竟然还能动手反击,二来也没料到这个年轻和尚居然能发出如此大的威力。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凡因大师金光流转的拳头,已攻到了他的面门。 情急之下,万乐老人只能举起右掌格挡。双方拳掌相交,顿时便有骨骼错位之声传出,却是万乐老人的一条右臂被凡因大师这一拳直接打得脱臼,整个人也踉踉跄跄退后数步。 凡因大师一招得手,当即趁胜追击,抢上几步再次挥拳。 然而他方才那一拳之所以得手,是因为万乐老人一时大意,没能及时调动功力,这才吃了年老骨疏的亏。 此时这位【狂雷】全力以赴,又岂是凡因大师所能匹敌? 只见万乐老人大袖一挥,使出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顿时便将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的劲力带开,顺势将他整个人都扔了出去,“轰”的一声撞破大殿墙壁,摔落到了寺庙外面。 一时间,凤鸣霄被铁钟震晕,抱着铁钟的何不平奄奄一息,凡因大师也被扔出大殿。 万乐老人面前再无阻碍,当即踏上两步,向对面垂死的江浊浪歉然说道:“得罪了!” 说着,他缓缓推出一掌,隔空拍向江浊浪 ——这一掌看似普通,却已凝聚了他的毕生功力。 这也是对与自己齐名的【浊浪】,最大的一份尊重! 江浊浪无能为力,只能长叹一生,淡然赴死。 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面的清泠子突然飞身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江浊浪面前! 江浊浪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劝阻,清泠子已一掌击中他的胸口,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功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江浊浪体内。 与此同时,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江浊浪,傲然说道:“一命还一命,我不欠你……” 然而她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完,万乐老人的隔空掌力,就已经结结实实拍中清泠子的背心。 受到【西江月】上【狂雷】毕生功力凝聚成的一掌,这位黄山派龙老仙尊的关门弟子,整个人当场四分五裂,伴随着四处激射的碎骨烂肉,一团血雾也在江浊浪面前绽放开来。 这是清泠子的血…… 江浊浪没有时间愤怒,也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感慨 ——因为他明白清泠子的意思! 绝不能辜负自己这位同伴,用她的生命替自己创造出的这个机会! 于是,江浊浪立刻把清泠子注入自己体内的所有功力,全部灌注于双掌之间,然后将手探入面前这一团用清泠子的血绽放出的血雾当中…… 血,又何尝不是水的一种? 有了水,江浊浪就可以施展他的一门功夫: 水! 击! 三! 千! 里! 虽然已是将死之躯,虽然只有清泠子最后一丝微薄的功力,但是江浊浪知道,这一次出手,是自己的【水击三千里】技成以来,生平最为强劲的一次出手! 趁着万乐老人用毕生功力凝聚的一掌击出,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铺天盖地的血雾如同一阵清风乍起,悄无声息地轻拂万乐老人的身子,透体而过…… 顷刻间,这位白袍大袖、鹤发童颜的万乐老人,便已彻底沦为了一个血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上古时期的石像。 所以,江浊浪的这一记【水击三千里】,已经一举击溃了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 又或者,是一举击毙? 结局并没有留下悬念。 眼见清泠子惨死,旁边的何不平激愤之下,顿时大吼一声,居然回光返照般地用双手将那口大铁钟举了起来,转身朝万乐老人当头罩落! “砰——” 铁钟狠狠砸落,将周围整片地面的青砖都砸了个粉碎,从而将万乐老人整个人罩在了里面。 而凡因大师此时也已重新赶回大殿,当即挥出淡金色的右臂,重重一拳击打在铁钟上面! “嗡——” 铁钟再次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寺庙大殿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凡因大师没有停手,继续挥拳,发疯似地击打这口铁钟。 一拳、两拳、三拳…… 巨响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渐渐地,就连寺庙所在的这整座荒山,仿佛都在铁钟的轰鸣声中微微颤抖! 最后,凡因大师也记不清自己挥出了多少拳,一直打到这口黑黝黝的铁钟上面全是凹陷的拳印,再也无从下手。 终于,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的宝光褪去,肌肤也恢复了平日的白皙。 累到脱力的他吐出一口长气,人已缓缓坐倒,就此失去意识。 而铁钟里面,则是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丁点动静 ——莫说是【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里面的是大罗金仙,也经不住这一番折腾…… 至于铁钟旁边的何不平,则是怒目圆睁,依然用双手抱紧钟身,整个人站得如同苍松一般笔直 ——早在用这口铁钟罩住万乐老人的时候,这位【河洛大侠】便已油尽灯枯,停止了呼吸。 结束了…… 面对眼前这一幕惨烈的结局,江浊浪忽然有点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而自己这个早在三年前就该死的人,却偏偏活了下来? 幸好,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漆黑的血不停从他体内渗出,用不了多久,他的这副残躯,就会像一块风化后的岩石,轻轻一碰,便要化作尘土,随风散去。 对此,江浊浪反而松了一口气,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谁知有人却偏偏不肯让他死得安详 ——被钟声震昏的凤鸣霄,这时已经苏醒过来。 看到眼前发生的事,他也难免有些惊骇。 但是他并没有惊骇多久,便重新恢复了冷静,然后挣扎着来到江浊浪身边,向他伸手索取道:“【反掌录】……给我!” 第21章 辞红尘 望着凤鸣霄伸向自己的手,江浊浪不禁暗叹一声,歉然说道:“今夜之事,是在下……连累了各位……以至凤公子功力大损……” 凤鸣霄寒着脸说道:“少废话,我叫你把那半部【反掌录】交出来!” 江浊浪苦笑道:“没有什么【反掌录】……” “啪——” 凤鸣霄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厉声喝道:“姓江的,你我有言在先,我借你功力,你便要将【反掌录】给我,休想耍赖!” 江浊浪并不动怒,只是歉然说道:“在下当时许诺的……是将【反掌录】的下落告知凤公子……并非是将【反掌录】……交给阁下……” 他咳嗽几声,继续说道:“所以关于【反掌录】的下落……便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反掌录】……家师临终之前,也并未留下什么遗着……” 凤鸣霄的脸色当场变得铁青,直气得七窍生烟,浑身都在发抖。 他探出的手径直前伸,用力扣住江浊浪的喉咙 ——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如今虽然只剩一两成功力,但也足以捏碎江浊浪的脖子! 他再次怒吼道:“我最后说一次,把【反掌录】给我!” 江浊浪没有回答,甚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反正都是死,早死片刻、晚死片刻,又有什么区别? 凤鸣霄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迸起,扣住江浊浪喉咙的手也在渐渐用力。 虽然他始终不肯相信【反掌录】并不存在,可是看江浊浪这般姿态,就算真有,也决计不肯交给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是被他戏弄了一番,还因此损耗了十年八年的功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鸣霄已经顾不得什么师命,也顾不得什么洛阳【天香阁】的武林大会。 他的脸上已经布满杀机,手上继续用力,用狰狞的眼神欣赏着这位【西江月】上的传奇人物,看他是如何死在自己手里的! 可是他突然发现,这位江三公子非但没有看向自己,而且他的两只眼睛,此时居然是望向大殿门口,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欣慰。 这是什么意思? 凤鸣霄陡然警觉,顺着江浊浪的目光望向大殿门口。 只见屋内灯火跳动,屋外星光稀疏,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正静静观望着大殿中发生的一切,满脸都是懊恼和失望。 凤鸣霄居然认识这个女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就是这个出手狠毒的女子,三锤砸死了【鬼帝】平九霄,还扭断了【庐州小孟尝】的脖子! 惊恐之下,凤鸣霄急忙把江浊浪从地上拽起,继续扣紧他的咽喉要害,还将他的身体挡在自己前面,然后厉声喝道:“你……你别轻举妄动!” 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自然就是小雨了。 只可惜到底还是来迟一步,错过了诛杀【西江月】上【狂雷】的这单大买卖。 她当然很不高兴。 望着被凤鸣霄挟持的江浊浪,她似乎没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很不情愿地挤出一个笑容,问道:“要不……老板你再加点钱,我替你解决了这个家伙?” 快要窒息的江浊浪居然还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反问道:“加……多少?” 这一问,反倒把小雨给问住了。 若说杀【鬼帝】平九霄的价格,是八百两白银,杀【狂雷】雷轻狂的价格,也能报到一千两,那么杀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徒弟、江湖人称【碧霄一凤鸣,一鸣一千里】的凤公子,应该要多少银子合适? 小雨认真想了很久,试探着问道:“要不……加一百两?” 江浊浪沉默不答 ——他的沉默显然不是默认,而是否认。 但后面的凤鸣霄当场就炸了,睁大眼睛狠狠瞪着小雨,问道:“你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被万乐老人的乐器给震坏了,所以才会听错 ——自己这条性命,怎么可能才值一百两? 小雨见江浊浪不答,只好又问道:“要不……加五十两?” 凤鸣霄这次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破口大骂道:“放肆!你……你胡说八道!” 身为中原武林年轻一代的翘楚,又有武林盟主门下高徒的身份,自己这条性命居然只值五十两?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甚至是凤鸣霄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然而对于小雨的第二次报价,江浊浪还是没有回答,似乎连五十两都不愿意给。 小雨也生气了,索性一跺脚,说道:“算了算了,那就我不管了!” 但是一个像剑锋般冰冷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淡淡说道:“我杀此人,不收钱。” 话音落处,白衣如雪的南宫珏,也紧随其后,喘息着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而他的怀里,则是熟睡未醒的开欣。 小雨立刻冲他怒道:“喂,我们两个替他卖命,那是刀口添血,拿命换钱。有机会多要一点,难道不该么?敢情这些江湖上的规矩,我都白教你了?” 南宫珏顿时语塞,只能怒目凝视大殿里的凤鸣霄,改口说道:“那我便收个十两八两……两也行。“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凤鸣霄已气得血冲脑门,怒极反笑道:“好!好……哈哈哈……你……你们……哈哈哈……欺人……太甚……太甚……” 话到此处,这位凤公子本就功力大损,又是重伤在身,居然一口气没接上来,活生生给气死了。 既然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当然也就不用加钱了 ——无论如何,这位凤公子到底还是保住了自己的身价。 如此一来,原本护送江浊浪前往洛阳的一行四人当中,清泠子、何不平和凤鸣霄三人,今夜已经相继丧命。 南宫珏和小雨急忙将地上的江浊浪扶起,本来是打算处理一下他的伤势。 谁知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伤,显然已经没法处理了,也没必要处理。 就算是那位【沧冥鬼医】冯老先生复生,此时此刻,也已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他们两个? 对此,南宫珏和小雨都没有说什么 ——他们四人从钱塘镇外的那一夜起程,到今夜再次汇合,好歹也算久别重逢,又何必提一些不开心的事? 于是南宫珏和小雨只是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就找了个借口,去照顾那位还有一口气在的凡因大师。 没过多久,凡因大师已渐渐转醒,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惊恐地瞪着那口铁钟,沉声问道:“里面那位万乐老人……可还活着?” 小雨回答道:“放心,我已经看过了。人都碎成了一滩烂肉,死得不能再死了。” 凡因大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说道:“罪过罪过……想不到名震天下【狂雷】,到头来竟丧命于这荒上破庙当中,足见‘名利’着实二字害人不浅,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着,他再望向大殿里清泠子、何不平和凤鸣霄的尸体,还有大殿外万乐老人麾下一众男女的尸体,难免心情沉重,最后只能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江浊浪。 此时的江浊浪,周身衣衫已被体内渗出的黑血染透,呼吸也是出气多、进气少,就算能够挨到天亮,只怕也挨不到下一次天黑了。 但这位江三公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歉然说道:“若非在下……一时逞能……硬要约战雷老前辈,大师和各位朋友,也……也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凡因大师却不挂怀,淡淡说道:“阿弥陀佛……江施主坚持不肯让【狂雷】前往蓬莱天宫,自然有江施主的理由。至于今夜一战,我等亦是自愿出手相助,至始至终,江施主并无强迫。” 江浊浪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凡因大师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不知江施主……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江浊浪摇了摇头,然后望向南宫珏怀里的开欣,叹道:“家师遗孤……如今已有着落……在下如今这副模样,也无需与她当面道别了……所以……并无什么未了的心愿……”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凡因大师,继续说道:“多谢大师一路上的关照……在下无以为报,只能……只能将自己这副残躯……交给大师。烦请大师……依照原定计划,将在下带去洛阳的【天香阁】……” 这话一出,不止凡因大师,就连旁边的南宫珏和小雨都是一惊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他居然还想去洛阳参加那什么武林大会? 凡因大师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为何?” 江浊浪说道:“一则……是投桃报李……好让大师交差……二则却是因为……在下这一将死之人……引起不少江湖纷争……如今死到临头,临死之前……到底还是要给中原武林……一个交代……” 南宫珏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劝道:“你的伤……怕是到不了洛阳。” 江浊浪坦然笑道:“若是能到,固然……是好……若是死在路上,便劳烦大师……将我尸身带去交差……” 凡因大师没有应答,只是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想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听一旁的小雨已冷冷说道:“这回我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我们这位江老板,所谓的北上出关,可不是什么逃命,而是要沿途敲锣打鼓,一路寻衅滋事!” 说罢,她突然展颜一笑,兴奋地说道:“不过——我喜欢!” 说完这话,她已经不想继续留在这大殿里了,拖走伤腿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从此刻起,你多活一天,我便替你多杀一天的人;多活一个时辰,便替你多杀一个时辰的人!等你死了,这趟差事便算了结,尾款我自己会去开欣身上拿。”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禁双眼一热,急忙扭过头去,再不敢多看江浊浪一眼。 谁知沉默许久的凡因大师,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竟有一股豪情冲天而起,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得道高僧。 不等众人询问,他已直视对面的江浊浪,扬声说道:“贫僧有言在先,只要一息尚存,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施主出事!” 话音未落,他洁白如玉的肌肤之上,再一次泛起淡金色的光辉! 这当然正是白马寺的至高绝学【虎衣明王金身】 ——也是凡因大师第三次施展出这门毕生只能使用三次的神通! 江浊浪一惊之下,脱口问道:“大师这是……” 话刚出口,他立刻醒悟过来,急忙说道:“大师不可……” 可惜凡因大师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将仅剩的一条右臂前探,紧紧按住江浊浪的头顶。霎时间,金光如流水般涌动,一路流淌过他的手臂,尽数汇入江浊浪的体内! 凡因大师手上运功,口中已笑道:“贫僧自己吹过的牛,当然要自己兑现。这却与江施主无关了!” 江浊浪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金光从凡因大师身上缓缓涌进自己体内,在眼角泛起泪光。 眼见这一幕变故,南宫珏不禁手足无措。 就连本来打算出去的小雨,也急忙折返回来,脸上同样写满了惊讶。 南宫珏虽不知这位白马寺的高僧意欲何为,但也知道他肯定不是在伤害江浊浪,只好向小雨询问道:“他这是做什么?” 小雨眉心紧缩,沉吟道:“这是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因为威力实在太大,据说修炼之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之后便会筋骨寸断、经脉尽毁,就算不死,也会沦为一个废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他应当是在用这门神通,替江浊浪续命。” 南宫珏没听明白 ——江浊浪身上的伤,就连那位鬼郎中都已束手无策,再加上今夜与万乐老人的一战,眼下怕是连神仙也救不活了。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威力再大,又如何能替他续命? 幸好小雨已解释道:“江浊浪如今的身子,就像是……就像是一柄历经千百次劈砍的剑,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马上就要断裂,甚至粉碎。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虎衣明王金身】的作用,就是在这柄即将断裂乃至粉碎的剑身上面,强行施加一股外力,从而阻止这柄剑的损毁。这当中的原理,其实和鬼郎中给他吃的那些毒药是一样的。” 她猜得没有错,凡因大师此刻正是要用【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在江浊浪体内的一十二条经脉之上,分别设下一十二道禁制,以此强行阻止他身体的损毁! 用小雨举的例子来说,就是在这柄即将断裂乃至粉碎的剑身上面,紧紧缠绕上一层纱布,让它没法损毁。 至于这个法子有用还是没用,如果有用,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就连凡因大师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必须要这么做! 这已经是凡因大师第三次施展他的【虎衣明王金身】…… 对于功力大损且身受重伤的凡因大师来说,第三次施展【虎衣明王金身】之后,他已经没有机会沦为一个废人了。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很快,凡因大师身上的金光终于耗尽,通体洁白如初,一尘不染,仿佛是佛祖降临人间。 江浊浪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神智,但是他没有说话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他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甚至差到随时都有可能毙命,但呼吸明显已经顺畅不少,笼罩在脸上的那层黑气也已散尽,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辉。 可想而知,【虎衣明王金身】在他体内设下的一十二道禁制,已经生效了。 凡因大师也没有多说什么 ——比起说些什么,不如做些什么。 而这一路上他做的,已经太多了…… 只见这位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笔直端坐于破庙大殿之中,单手合十,缓缓念道: “白云一片,红尘万般,众生各悲欢。 今去无须怨,此身虽散,化雨度人间……” 话音落下,他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晶莹的白玉雕像。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江浊浪的悲伤才化为一声叹息,还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望着坐化在自己面前的这位高僧,他轻声说道:“大师再造之恩,在下……万死难报……只恨造化弄人,相见恨晚。否则……在下这最后这一程,至少还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谁知他这话出口,本该已经圆寂了的凡因大师,居然重新睁开双眼! 莫说江浊浪,就连一旁的南宫珏和小雨都被吓了一跳。 只见凡因大师的目光中不见悲喜,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江三公子,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其实早在五年前……洛阳【龙门石窟】的【驮经盛会】上,贫僧便已……见过江施主了…… 只是当时的江施主……正值意气风发,如日中天……银鞍白马度春风,为君谈笑静胡沙……又怎会注意到……站在苦海住持身后的……一个年轻小和尚……”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消失不闻。 但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再无遗憾的释然,安然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了。 (本卷完) 第1章 古城长街白马 华夏大地,又被称为【中原】。 而所谓的中原,其实是指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这片区域,也便是俗称的河洛地界。 至于河洛地界的中心,自然便是洛阳。 千年的杜康,盛放的牡丹…… 这座汉唐盛世之帝都,如今虽已退出长袖善舞的政治舞台,却依然掩盖不住它的光辉。 伴随着一轮红日缓缓爬上清晨的天空,洛阳古城的城门,也到了一日之中的开启时刻。 待到几名看守城门的兵卒例行公事,懒洋洋地打开城门,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两匹骏马拉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已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掀起的漫天尘灰中,径直冲进洛阳城中。 一众兵卒愕然半晌,顿时想起上面早有交代,说有不少江湖人士近日要在城里洛河边的【天香阁】召开什么武林大会,城中军士务必小心戒备,以防有歹人趁乱滋事。 可想而知,这辆咋咋呼呼的马车里面,定然就不是什么好人 ——就算不是歹人,似这般冲进城门,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岂不是没将一众守城的军爷放在眼里? 理清这一逻辑,为首的兵卒立刻便要传出消息,通知全城搜查这辆马车。谁知号令还没发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紧随马车之后,一路往城门这边飞奔而来,分明也是要进城。 只见这二十余骑之中有男有女,衣衫形貌各异,手上甚至还拿着各种明晃晃的兵刃 ——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脸上此刻都写满了冰冷的杀意! 要是这些都不是歹人,那么世上还有歹人吗? 一时间,众兵卒顾不得追赶那辆马车,立刻搬来几排拒马封住城门,冲着迎面而来的二十余骑高声呵斥,要他们下马接受盘查。 为首那兵卒甚至大摇大摆抢上几步,叉腰站在路中间,大声喝道:“都给我滚下马来!” 但是这队快马显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奔行得得更快了。为首兵卒话音未落,当先一骑已冲到他面前,眼看就要撞上! 那兵卒“哎哟”一声,哪里来得及做出反应? 幸好马上那长须男子骑术不俗,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拉缰绳,居然连人带马从这兵卒头顶上方跳了过去,然后又接连跃过两排拒马,旁若无人般地进到城中,继续追赶那辆马车而去。 那兵卒死里逃生,正要骂上两句缓解心中惊恐,谁知紧接着又是一匹狂奔的黄马冲到面前。 这一回,他的好运显然已经用完了 ——马上是个满脸暗疮的中年悍妇,也不多话,手起刀落间,已将这兵卒拦腰斩成两段! 随后她马不停蹄,手中长刀飞快探出,只在眨眼间便将城门口的两排拒马挑得飞出老远,然后纵马奔行入城。 余下的一众骑士也纷纷跟上,一路绝尘而去,似乎根本就没出现过一般。 只有地上的两截尸体,和几个目瞪口呆的守城兵卒,证明方才发生过的一切…… 杀害朝廷官军,其罪等同于谋反! 就算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恶霸,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胡乱杀害官军! 这二十余骑究竟是什么来头? 显然,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武功手段,对他们而言,杀一个朝廷官军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他们今日之所以出现在此,不用多问,当然就是要追赶前面的那辆马车。 马车只能继续狂奔,行进在空无一人的清晨长街上,似乎也害怕了这穷追不舍的二十余骑。 很快,马车转过一条街道,迎面而来的一辆粪车躲避不及,当场翻倒,黄白之物立刻泼洒一地,散发出冲天臭气。 粪车上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若非为了生计,又怎会起早贪黑干这份差事? 眼见粪车翻倒,夫妻俩气急败坏之下,同时破口大骂 ——然后他们就撞见了紧随其后的二十余骑。 虽然这对老夫妻并未碍着他们的路,但当中一名独眼男子似乎嫌他们聒噪,抬手就赏出两柄飞刀,精准无误地插入了这对老夫妻的咽喉要害。 独眼男子飞刀出手,甚至连看也不看,继续纵马追赶前面的马车。眼看离得越来越近,他抬手又是两柄飞刀激射而出,直取马车右轮。 “啪——啪——” 飞刀射向旋转的木轮,原是打算击破车轮,从而令整辆马车倾翻。 谁知那黑漆漆的车轮看似普通,却是异常坚硬,居然将他的两柄飞刀灰溜溜弹了开去,显然是由能工巧匠专门定制打造。 如此看来,要想拦下这辆马车,就只剩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杀死驾车之人! 独眼男子刚生出这一念头,他前面的一名同伴已经先行动手 ——一个身形犹如竹竿的瘦高男子,径直从马背上飘然而起,仿佛御风前行一般,飞身扑向马车前方,做鹰击长空一击。 然而他这一击,似乎被马车前的驾车之人躲开,令他不得不在马车车顶借力跃起,第二次扑落猛击。 但这一次,马车前分明有寒光乍起,仿佛照亮了整座古城的清晨。 那是剑光! 剑光落尽,瘦高男子胸前的衣衫已从中破裂,点点飞溅的鲜血,来自从他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的伤口。若是再深数寸,便是开膛破肚之灾! 这一次,后面的二十余骑皆已看清,马车前面那个驾车、出剑之人,竟是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少年侠客,一身白衣满是血迹,两只眼睛冷若寒星。 他的剑不轻易出鞘 ——剑一出鞘,就要见血杀人! 这位少年侠客,自然就是南宫珏了。 历经荒山古寺一役,本该命丧当场的江浊浪,却因白马寺凡因大师拼死施展最后一次【虎衣明王金身】,用一十二道禁制强行压住他的伤势,侥幸护住一时之命。 而这位本该抓紧时间安排后事的江三公子,却执意要赶赴洛阳,参加此间这场专门为他举办的武林大会。 对于雇主的这一决定,南宫珏和小雨身为花钱雇来的保镖,当然只能遵从。 至于同行的开欣听说要来洛阳看牡丹,居然非常兴奋,举双手赞成,浑然不知此行的凶险。 所以四个人一辆车再次启程,终于在今日的清晨,抵达了这座洛阳古城。 而这一路上,显然并不太平…… 算上眼下这凶神恶煞的二十余骑,在南宫珏的记忆里,这应该已经是第六波还是第七波人马的追杀了。 这当中,有来自荆州的绿林土匪,有来自蜀地的唐门高手,有来自淮安的世家子弟,更有来自南洋的出家之人…… 幸好连番的杀戮如今都已经过去,不管怎样,四个人一辆车,终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完好无损地抵达了洛阳,而且还赶在【天香阁】武林大会召开的头一天。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南宫珏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按照江浊浪的吩咐,自己此刻务必要将马车行驶至城中一处地方,然后便可平安。 对此,莫说是南宫珏,就连开欣也不明白,已经在车厢里面问道:“三叔,外面好像有很多人在追我们!” 江浊浪虚弱的声音随即响起,笑道:“他们都是……来和我们……玩捉迷藏的……” 开欣“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又问道:“那么这一次的捉迷藏,我们要怎么才能获胜呢?” 江浊浪柔声说道:“只要我们能够……及时赶到安全的地方……他们自然不会再追……我们也就获胜了……”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前方又传来两声闷响,显是南宫珏在和人动手。 开欣难免又有些担忧,问道:“那……那我们能够赶到那个安全的地方吗?” 江浊浪还没回答,小雨的声音已抢先说道:“这就要问你的南瓜哥哥了。要是他不能把马车赶到安全的地方,害我们这次的捉迷藏输了,那就罚他给开欣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听到车厢里三人这一番对答,马车前的南宫珏却笑不出来。 他已经先后挡下了对方三个人的杀招 ——而这三个人里的每一个人,若是单打独斗,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 自己真的能够在这二十多骑的追杀之下,将马车平安行驶到那个地方吗? 就算到了那个地方,这些亡命之徒当真就会罢手吗? 南宫珏不敢多想,只能一边专心驾车,一边小心提防对方的攻势。 幸好那个地方,并不太远…… 马车又转过一条街道,两边原本密集的房舍突然一空,放眼望去,在这寸土寸金的洛阳古城之中,居然出现了好大一片空旷的广场。 就在前方广场的尽头,是一排森严的红墙。正中位置处,两扇紧闭的大门历经沧桑,默默述说着千百年来流逝的岁月。 待到马车穿行过这片广场,来到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前面,后面的二十余骑果然纷纷勒马,停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犹豫着不敢上前。 原来在这些杀官军、杀百姓的暴徒眼里,天底下到底还是有令他们惧怕的东西…… 南宫珏顾不上理会他们,不等马车在门前停稳,人已飞身下马,上前重重叩响大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 敲门声飘荡在古城的清晨,一声接一声。 可是这两扇紧闭的大门却并未开启,似乎是时辰太早,里面的人都还没有醒来。 南宫珏不敢耽搁,当即“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光从两扇大门当中的缝隙刺入,顿时便将里面的门闩从中劈断。 门闩一断,南宫珏再用力一推,这两扇大门已向内缓缓开启。 门口,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和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看他脸上惊愕的表情,似乎正准备过来给他们开门。 看到这个老僧,南宫珏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幸好马车上江浊浪的声音已及时响起,恭声说道:“劳烦大师……代为通报……故人江三,求见……苦海住持……” 话音落处,老僧顿时释然,向南宫珏合十一笑,说道:“罪过罪过……老僧在此看守寺门,至今已有六十三年。在这六十三年当中,小施主是第一个敢撞破我白马寺大门之人!” 南宫珏不禁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大门上方那块古旧的匾额。 匾额上是三个大字: 白马寺! 东汉永平十年,天竺僧人摄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经,不远万里来到洛阳传道,明帝感其诚意,于洛阳城内兴建寺庙,赐名【白马寺】,是为中原佛教第一寺,亦称之为【祖庭】、【释源】。 不仅如此,在当今的江湖之上,白马寺更是与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并称佛家门派的领袖,其武僧之首悲悯禅师,更是以【佛杖】之称,名列【西江月】上的一十八位绝世高手。 难怪后面这二十余骑,如今到了白马寺门口,也只能驻马不前。 所以,此间便是江浊浪所谓的“安全之处”。 而且江浊浪既然以白马寺佛僧之首苦海住持的“故人”自居,再加上已故的凡因大师沿途拼死庇护,想来洛阳城里的这白马寺,应当是友非敌了? 果然,看门的老僧已向南宫珏示意,让他将马车驶入寺中。 南宫珏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准备回去驾车。 谁知小雨突然说道:“等一等!” 话音落处,她的人已从车上下来 ——虽然左腿上依旧绑着纱布,但过了这许多天,她腿上的伤已然并无大碍。 然后她也不多作解释,拖着一条伤腿,独自走向停留在五丈开外那二十余骑。 她想干什么? 马上的一众骑士显然都有些诧异,为首的那个长须男子更是冷笑道:“哼,既然有白马寺出面庇护,我等多少也要给些面子。今日之事,就此罢手。至于江三公子和他身那半部【反掌录】,待到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上,再议不迟!” 他这话说得响亮,其实已经在示弱了,分明打算揭过今日的这一番追杀。 谁知小雨含笑不答,继续向他们逼近。 长须男子不禁脸色微变,沉声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只见小雨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方才这一路追逃,不是因为怕了你们,而是因为我们赶时间,所以没工夫搭理你们……” 说到这里,她脚步不停,向那长须男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现在,我们不赶时间了!” 这话一出,她的人已飞身冲上,直扑马上的长须男子。 那长须男子见小雨一路行来,自然早有防备,立刻全力一掌拍出,雄浑的掌力所到之处,以这女子的功力,是无论如何也近不了自己的身! 可惜小雨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 ——长须男子的掌力一出,半空中的小雨陡然一提气,整个人已借着这股澎湃的掌力再次跃起,从对方的头顶上空翻身跃过! 长须男子的后面,是那个使得一手精妙飞刀的独眼男子,因为身在马队后方,此时全然没有半点防备。 “噗——” 半空中的小雨当头落下,重重一脚踏在他头顶,当场将他的一颗脑袋踹进了胸腔之中! 不等四下众人回过神来,小雨再一次借力斜斜飞出,稳稳落在旁边一名中年悍妇的马上,就坐在她的身后。 中年悍妇一惊之下,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将自己的长刀劈向身后的敌人,小雨已经从后面伸出双手,双掌往当中一夹,同时命中她的左右太阳穴,直打得她头骨碎裂,口鼻中鲜血齐喷。 这一回,周围的一众骑士终于回过神来。 眼见这女子只在弹指间,便已连杀己方两人,众人惊恐之余,纷纷勒马退避,各自攥紧手中兵刃,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要将这女子碎尸万段! 小雨却不以为意,从那中年悍妇的马上慢悠悠下来,问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呢,还是一起来?” 当先那长须男子显然便是众人的首领,面对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他狠狠怒视小雨半晌,又望了望前方红墙大门上【白马寺】三个大字,终于哼了一声,说道:“走!” 话音落处,这些骑士尽管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一哄而散,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在寺前广场上留下两匹空马和两具尸体。 对于这个结局,小雨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但心情却已舒坦了不少。 等她重新回到白马寺门前,那守门的老僧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努力保持着平静,颤声说道:“罪过罪过……老僧在此看守寺门,至今已有六十三年。在这六十三年当中,女施主是第一个敢在我白马寺门口行凶之人!” 听到这话,小雨居然向他做了个鬼脸,笑道:“那可不好说,等我进去了,说不定还要在白马寺里面行凶!” 第2章 佛殿经书试题 白马寺作为中原武林的佛家领袖之一,历来分为【佛僧】和【武僧】两脉。 其中的【武僧】顾名思义,便是修习武艺,镇国护寺,降妖除魔。正如【西江月】上号称【佛杖】的悲悯禅师,便是白马寺这一代的武僧之首 ——而之前为救江浊浪性命而圆寂的凡因大师,则是悲悯禅师的衣钵传人,要是没出意外,原本应当是白马寺下一代的武僧之首。 再说【佛僧】一脉,自然就是潜心修习佛法,除了诵经念佛、普度众生之外,还肩负着白马寺内外的一干事务。 所以白马寺当代佛僧之首苦海禅师,虽然和武僧之首悲悯禅师地位相同,共同掌管寺院,但由于平日都是这位苦海禅师在打理内外事务,所以按照寺庙的惯例,江湖上都尊称他一声【苦海住持】。 现在,江浊浪指名要求见的,便是这位苦海住持。 对于明日【天香阁】这场针对少保门人召开的武林大会,早已闹得满城风雨,那看守寺门的老僧显然也有听闻。所以子听到江浊浪报出的名号,再看他们一行四人的形貌,立刻就让他们进了寺门,让知客僧带他们前往苦海禅师此刻所在的后殿。 因为有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设下的禁制,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如今的脸色已不似之前那般难看,但整个人便如同一碰就碎的瓷瓶,四肢发软无力。从马车上下来以后,全靠南宫珏的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待到众人一路穿过寺中院墙,来到白马寺的后殿之外,殿中便有一名僧人缓步行出,向众人施礼说道:“阿弥陀佛,苦海禅师此刻正在殿中处理要务,事关白马寺生死存亡,原是不可打扰。但听闻江施主到访,他老人家自然不敢耽搁,是以让小僧恭迎各位入内,且在殿中旁观等候。” 听到这话,南宫珏难免心中一凛,不知是何事竟能关系到白马寺的生死存亡,急忙小心提防。 谁知殿中却是出奇的平静,空荡荡的一间后殿不见半点装饰,首先落入众人视线的,便是一个白须垂腹的枯瘦老僧,也不知有多大年纪,面向殿门端坐殿中,十有八九便是那位闻名天下的苦海住持。 而在枯瘦老僧的对面,还依次坐着胖、瘦、俊三名僧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每个人的面前,还分别摆着一口尺许见方的木匣。 看到江浊浪一行四人入殿,那枯瘦老僧顿时目光一亮,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欣然说道:“江三公子亲临鄙寺,白马寺上下可谓蓬荜生辉。老和尚因俗务缠身,未能亲自迎接,还望江三公子莫要见怪!” 江浊浪遥遥还礼,说道:“苦海住持……别来无恙。在下冒昧造访,实是叨扰……但愿没有……耽误大师的要务……” 苦海住持微微一笑,坦然说道:“也算不得什么要务,不过是老和尚年纪大了,需得从这三名劣徒之中,选出一人来传承衣钵,从而延续白马寺的佛僧一脉。”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说来也不怕各位笑话,便在今日下午,寺中便要举行衣钵传承之礼,更有如今身在洛阳城里的不少江湖同道前来观礼。然而老和尚的这位衣钵传人,却直到此刻都还没能确定下来。” 听到苦海住持这番解释,众人才明白原来所谓的“事关白马寺生死存亡”,竟是这位白马寺的佛僧之首,要在今日选出一位衣钵传人,也便是此刻身在殿里的胖、瘦、俊这三名僧人之一。 想不到众人一路逃杀至此,居然凑巧赶上了眼前这一幕。 江浊浪当即说道:“既是如此……我等暂且回避,等大师处理完此间之事……再来拜见……” 苦海住持却摇头笑道:“江三公子此言差矣。老和尚选出的这个衣钵传人,能有少保门人在旁见证,那是本寺的荣幸。甚至究竟应该选谁传承衣钵,江三公子说不定还能给老和尚一些意见。” 如此一来,一行四人推脱不过,便只能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由南宫珏照顾江浊浪,小雨则看护开欣。 随后殿中的苦海住持便不再理会他们四人,转向对面端坐的胖、瘦、俊三名僧人,正色说道:“十日前的清晨,为师曾将寺中珍藏的三卷经书孤本撕作碎纸,分别交托给你们三人,让你们设法复原被撕碎的经书,以此作为试题,来选出为师的衣钵传人。如今十日之期已到,你们三人也是时候交出自己的答卷了。” 说罢,他已望向左首那个矮矮胖胖的僧人,吩咐道:“传义,你是师兄,为师先看你的答卷。” 左首这位传义大师急忙合十行礼,恭声应答道:“是。”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木匣,从中取出一本古旧的经书,双手奉上,说道:“此乃弟子复原的【维摩诘经】,请师父过目。” 然而他此刻取出的这本经书,虽然一看就是饱经沧桑的古物,但封面和内页却是完好无损,全然不见曾经被撕碎过的痕迹。 对此,苦海住持也有些不解,一边翻阅着经书,一边说道:“这本【维摩诘经】,似乎并非为师给你的那本。” 传义大师回答说道:“师父所言极是,这的确不是当日师父交给弟子的那本。” 然后他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师父当日将寺中珍藏的一本玄奘手抄【维摩诘经】撕成数千片碎纸,令弟子设法将其复原,这实非人力所能为之,所以弟子只能另寻他解。 于是弟子寻思,昔日玄奘大师翻译此经并手抄成本,未必只抄了一本;如今存留世间的,也未必只有本寺珍藏的这一本。随后弟子便请寺中各位师兄弟四处寻访,求助于城中的商贾和书店,甚至还拜托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遍寻【维摩诘经】的玄奘手抄本。 说来也是侥幸,最后果然在川北一间荒僻的【百劫寺】中,寻到一本玄奘大师手抄的【维摩诘经】。百劫寺住持听说是白马寺求经,立刻亲自送来经书,也便是此刻师父手中的这一本。而弟子感念百劫寺住持千里送经之恩德,也遵照规矩,从本寺农田收租的账上,支出白银一百两,作为修缮寺院的善款,亲手交到了百劫寺住持的手里。” 传义大师的这番话,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很清楚了 ——也就是说,他今天交出的这份答卷,其实并没有复原苦海住持撕碎的经书,而是重新寻来了一本【维摩诘经】的玄奘手抄本。 对此苦海住持只是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又转头望向中间那个削瘦僧人,问道:“传艺,你的答卷呢?” 中间这位传艺大师似乎已有好些天没有休息好,愣了半晌,才将面前的木匣推出,说道:“师父给我的南朝陈真手抄译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弟子已经将其复原。” 苦海住持稍感惊讶,打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封面到内页,都是在一张张全新的纸张上,由大大小小的原书碎片拼贴而成。略一翻阅,竟是一页不少、一字不差。 看到传艺大师交出的这份答卷,左首的传义大师忍不住问道:“这……这数千片碎纸,师弟是如何办到的?” 传艺大师回答说道:“回师兄的话,【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文五千一百七十六字,当中文字多有重复,单是一个【佛】字,便有七十五处之多。所以若是按照文字一片片寻找拼凑,的确不可能将其复原。” 说着,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继续说道:“然则世间之书,皆是以纸装订,每一页都是一张截然不同的纸,非但颜色有差异,其纹理更是独一无二。 所以过去的十日,弟子每日都是在满屋烛光的映照下,细细研究每一片碎纸的颜色和纹理,终于不负师父所托,将这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陈真手抄译本重新拼凑起来,一片碎纸都未落下。” 看到传艺大师交出的答卷,苦海禅师依然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倒是难为你了,后面几日可得好生歇息。”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右首边那个容貌俊朗的和尚,问道:“传意,轮到你了。” 只见这位传意大师微微一笑,随手打开自己面前的木匣,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全然不见有什么经书。 苦海住持没有询问,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名弟子一定有他的解释。 果然,传意大师已淡淡说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所有,皆为空。以此观之,佛本是空,白马寺亦是空,苦海、传意同样是空。所以【无量寿经】是空,康僧铠的手抄译本亦是空,这个木匣,自然也是空的。” 苦海住持问道:“所以你并未将撕碎的经书复原?” 传意大师长叹一声,黯然说道:“佛不在书,而在人心。【无量寿经】的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个字,倘若只是印在书本纸张上,便是牛屎狗粪。【无量寿经】今日之所以能够成为佛家经典,是因为当中这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个字,乃是印在弟子的心里,也印在所有僧侣的心里,还印在世间所有礼佛之人的心里。所以真正需要复原的,并非经书,而是人心。” 对于传意大师的这份答卷,苦海住持同样不置可否。 当下他便向对面的三僧说道:“你们三人的答卷,为师已经看过了,可谓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你等且退下歇息,由谁继承为师的衣钵,为师稍后自有决断。” 胖、瘦、俊三名僧人合十应允,纷纷躬身退下,后殿里便只剩苦海住持和江浊浪一行四人。 苦海住持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向众人笑道:“三名劣徒的答卷,倒是教几位贵客见笑了。” 说罢,他也不聊江浊浪等人今日的造访,而是问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四位之见,老和尚的这三名劣徒,谁更适合继承老和尚的衣钵?” 显然,挑选白马寺佛僧一脉的衣钵传人,本就是白马寺的私事,甚至是隐秘之事。外人旁观已是僭越,又怎能多嘴?自然也没有人回答。 但苦海住持显是执意要听众人的意见,追问道:“几位但说无妨,权当闲谈。” 后殿里又沉默了许久,南宫珏见同伴都不接话,只好打破沉默,先行回答 ——因为根据这三名僧人交出的答卷,孰高孰低,答案分明已经一目了然。 他便说道:“依我之见,那位……那位容貌俊俏的大师,最为适合。” 他用“容貌俊俏”来形容那名僧人,倒不是有意失礼,而是【传义】、【传艺】和【传意】这三个法号,众人听在耳中都是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好用身形样貌来形容。 谁知南宫珏这个势在必得的答案出口,一时间,苦海住持、江浊浪、小雨连同开欣四人,已同时将目光投向自己,眼神分明有些奇怪。 难道自己回答的不对? 南宫珏心中难免有点打鼓,事到如今,也只能鼓起勇气说道:“那位大师的答卷,比起另外两人还停留在复原经书之事上面,无疑高出了不止一个境界,足见佛法精深,自然更适合继承佛僧一脉的衣钵,从而将白马寺的佛学发扬光大。” 对于南宫珏这番话,苦海住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并未回话,似乎就连他这位佛门高僧也不知应该如何回话。 幸好小雨及时开口,替他解了围。 小雨并没有直接回答苦海住持的询问,而是去问她身边的开欣,说道:“开欣你来说说,刚才那三个和尚的答卷,谁好谁差?” 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开欣,显然不太明白此间正在发生的事,但是苦海住持布置功课、三名弟子给自交出答卷的这一行为,她倒是能够理解。 于是开欣想了想,说道:“谁好谁差……我不知道,但是南瓜哥哥说的那个,肯定是不好的。” 小雨笑道:“为什么呢?” 开欣回答道:“因为那个……第三个光头叔叔,他其实根本就没完成自己功课!就像有时候家里的夫子给我布置功课,我因为贪玩没有做,就会找各种理由蒙混过关,就像那个光头叔叔一样。” 这话一出,就连苦海住持也不禁莞尔,问道:“那依小施主之见,这三个光头叔叔里面,谁更适合继承老和尚的衣钵呢?” 开欣反问道:“继承……衣……衣波,是什么意思?” 苦海住持笑道:“就是接替老和尚的位置,管理这座大院子。” 开欣“哦”了一声,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个没完成功课的叔叔,肯定是不合适的;然后中间那个瘦瘦的叔叔,功课虽然做了,可是他……好像有点……有点不太愿意交朋友的样子;只有第一个胖胖的叔叔,一看就很和善,肯定能和很多人成为朋友。要是让他来管理院子,大家应该都愿意的。” 听到这话,苦海住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正色说道:“阿弥陀佛……童稚之言,赤子之心,往往才是最朴质、最通透的至理。便如世间之事,看似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其实却是万变不离其宗,非但一点不难,而且还很简单。” 随后,他终于对门下三名弟子的答卷作出了评价: “传意给出的‘佛在心中’之解,看似佛法精湛,实则是机锋诡辩,说得多做得少,亦或光说不做。若是白马寺今日大敌当前,生死存亡之际,又岂是一通辩论、几句道理便能让敌人放下屠刀的?所以传意的佛法再如何精深,终究只有一个口说之【道】,却无执行之【术】,诵经念佛、治学着书皆可,独独不可肩负一寺之主的重任; 至于传艺虽然能够观察入微,另辟蹊径解出这道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试题,但是他这份刻苦专研,未免于【物】上陷得太深,难摒执念。而且他的这份心性一旦稍有差池,便是偏激狭隘,同样不是寺院住持之才; 唯有传义的答卷,乃是调动寺内寺外之【人】,集众人之力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共同解开这一难题,如此方是一寺之主所需要的对内管理、对外周旋的本事。须知出家与入世,原本就是一体,人情世故,又何尝不是佛法的一部分? 所以单从今日这三名劣徒的答卷来看,要从当中选出老和尚的衣钵传人,在这个【人】字上面下功夫的传义,也便是你们说的那个胖和尚,远胜于另外二人。” 听完苦海住持这一通点评,最尴尬的自然是南宫珏 ——原来要寺庙选住持,和帮派选掌门是一个道理,未必佛法精深、武功高强就能胜任,而是要看他是否有本事凝聚人心,是否有手段攘外安内。说到底便是苦海住持说的“人情世故”这四个字。 幸好苦海住持并未再议南宫珏给出的意见,而是抬眼望向江浊浪,意味深长地问道:“老和尚的这一选择,不知江三公子以为如何?”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浊浪,此时显然已经避无可避。 他只好苦笑一声,叹道:“依在下之见……大师的这三位弟子……恐怕……恐怕皆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一出,苦海住持的眼中已是精光四射,缓缓问道:“此话怎讲?” 江浊浪反问道:“倘若他们之中……已有最合适的人选,大师又何必……多此一举……以试题考验?” 听到这话,苦海住持顿时陷入沉默,只是静静望向对面的江浊浪。 江浊浪也没有再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凝重。 如此过了许久,后殿当中的这位苦海住持才哈哈一笑,释然说道:“其实早在五年前的【驮经盛会】之上,白马寺佛僧一脉的衣钵传人,老和尚便已有了心仪的人选。” 江浊浪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但愿大师……没有看错……倘若相中一个将死之人……白马寺的千年基业……岂非毁于一旦……” 苦海大师索性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江三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算江三公子当真罪大恶极,又或者闯下天大的祸事,只要愿意皈依我佛,在我白马寺落发为僧。哈哈,莫说这江湖之远,即便是那庙堂之高,又有何人敢来说三道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重新凝视江浊浪,继续说道:“老和尚没看错的话,江三公子能够活到此刻,全靠本寺凡因师侄的【虎衣明王金身】庇佑。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充其量能够为你续十天半月的命。 但江三公子如能得到悲悯师弟的指点,自行修炼本寺从不外传的【虎衣明王金身】,由内至外融合凡因师侄施加的神通,其功效至少能番个十倍八倍。而且以江三公子的聪明才智,往后一心修佛,说不定还能达至佛门历代祖师【肉身成佛】之境,从而保全这条性命!” 第3章 求医问佛论剑 听到苦海住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江浊浪只是微微苦笑,并未言语。 但是旁边的南宫珏和小雨却已吃惊不小 ——这位佛门的高僧、武林的高人,居然想让江浊浪在白马寺落发为僧,继承他的衣钵,也便是继任白马寺的下一任住持? 这一变故未免太过突兀,而且看江浊浪的神情,似乎早已猜到苦海住持的用意,所以并不如何和惊讶。 难怪白马寺下午便要举行衣钵传承之礼,但直到此刻,苦海住持都还没有定下自己的衣钵传人,原来竟是在打这位江三公子的主意。 然而南宫珏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苦海住持方才说的【肉身成佛】! 要知道江浊浪当年与通天妖君在太行山中生死一战,所受之伤本是无药可救、无法可活。虽然侥幸遇到【沧溟鬼医】冯一春,也只能另辟蹊径,用剧毒之物延缓他身体的损坏,像废人一样多活了三年。 对此,当日在庐州城外的荒弃客栈中,那位鬼郎中曾言,要想保住江浊浪的这条性命,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保命的办法还有三个之多: 其一是修炼【鬼帝】平九霄【血魔重生】的邪功,将自己的神识转移到至亲之人身上,便如当日那个林嫣如一般。但因为江浊浪并无亲人在世,而且就算能够修炼这门邪功,也是为时已晚,所以这个办法不提也罢; 其二便是远在南疆一国,有一门神奇的秘术,可以将人的身躯嫁接于花草树木之上,从而与草木共生。简而言之,就是让江浊浪变成半人半草的怪物,以此苟全性命; 其三则是百年前有位【黑衣宰相】,据说有一种类似催眠的手段,可以将自己的心智和神识强行灌入他人脑中,从而令对方变成另外一个自己,用自己的身份替自己活下去。 对于以上这些办法,南宫珏这些日子早已翻来覆去盘算过多次,甚至还找小雨探讨过,但是思来想去,却又都行不通。 此时听说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也能保住江浊浪的性命,在南宫珏听来,便如同黑夜里亮起的一道闪电,令他如何不惊? 南宫珏当即问道:“【肉身成佛】之境,要如何修炼?” 他这一问,倒是把苦海住持给问住了。 这位佛门高僧略一思索,随即转向江浊浪说道:“待到江三公子自行炼成【虎衣明王金身】后,便可将自身内劲与凡因师侄的外劲融为一体,最大限度庇护身躯,至少可以续命一至两年。若是清心寡欲,三年五年亦不是难事。” 江浊浪听他再次提及凡因大师,不禁黯然说道:“只可惜凡因大师……为救在下这一废人……竟不惜……赔上自己性命……” 苦海住持摇头说道:“江三公子错了!凡因师侄舍身成仁,终证大道,已然成佛,何须悲之?”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便如江三公子,虽非我佛门子弟,然则儒家也好、道家也罢,亦或是兵家、法家,只要心存‘舍身成仁’这四个字,便是我辈中人。而这,也是老和尚为何肯将白马寺这副重担交给阁下的原因。至于凡因师侄的舍身成仁,如今看来,岂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何尝不是其中一缘?所以还望江三公子莫要辜负凡因师侄的一番苦心,受累接下老和尚的这副衣钵。” 江浊浪重新陷入沉默,还是没有给出答复。 南宫珏见对方这一通说辞,分明绕开了自己的问题,当即再问道:“大师方才说的,可不是续命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而是说修炼至【肉身成佛】之境,便可保全性命。这【肉身成佛】,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海住持只好微微一笑,回答说道:“肉身成佛者,金身既成,可谓天下地下,唯我独尊,无所不能,无处不在,不受三界五行之约束,自然也无人间阳寿之局限。鄙寺这门【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正是西晋时的一位高僧参照佛祖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金身所创,让凡人也可在短时间内拥有无敌金身,所以算得上是成佛之后的皮相,亦或是成佛路上的一道桥梁。” 南宫珏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那么……世间成佛的,共有几人?” 苦海住持愕然半晌,笑道:“据佛经所示,我等所历的这一大劫,先后共有一千人成佛,因多贤圣,故称之为【贤劫】。在此之前,已有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和迦叶佛,然后便是离我们最近的释迦摩尼,约莫是在一千年前立地成佛。而在释迦摩尼佛之后,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推算,则是五十六亿年后的弥勒佛。” 这回却轮到南宫珏愕然半晌,终于明白对方所谓的【肉身成佛】,根本就是吹大法螺! 也就是说,江浊浪的这条性命,到底还是没救了…… 但是能够替他续个一两年、年性命,也是聊胜于无。 当下南宫珏便说道:“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师慈悲为怀,将【虎衣明王金身】传授于他。” 苦海住持笑道:“老和尚话已说出,这【虎衣明王金身】自然是要传授的。等江三公子剃度为僧,拜入鄙寺,老和尚马上就能请来悲悯师弟亲自传授,如此也没坏了佛门神通例不外传的规矩。”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了原来的问题 ——江浊浪是否愿意就此出家,继承苦海住持的衣钵? 后殿里所有人都望向江浊浪,只等这位江三公子做出决断。 江浊浪显然没法继续沉默下去。 他望向对面的苦海住持,问道:“大师可还记得……昔日的【摘心魔】?” 苦海住持脸色微变,并未作答。 但江浊浪的这一问,南宫珏居然听明白了! 记得谢王孙和慕容无猜曾经提及,说当年作恶多端的【摘心魔】为了活命,竟在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落发为僧,从此皈依佛门,令天下英雄敢怒不敢言。后来正是江浊浪出面,一人一剑将寺门堵了整整三个月,终于迫使大孚灵鹫寺交出【摘心魔】伏法 ——而这,也是江浊浪初入江湖的成名之战,更是此番惹来【灵鹫三镜】沿途追杀的原因。 如今苦海住持要江浊浪在白马寺剃度,以此逃避朝野双方的追杀,同时还能修习【虎衣明王金身】续命,看似两全其美,但仔细一想,这和当年的【摘心魔】又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江浊浪今日若是答应了苦海住持,那就等于活成了自己亲手诛杀之人,沦为了自己深恶痛绝之辈! 所以,江浊浪这一问,分明已经表明了态度。 苦海住持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继续劝道:“世人皆说江三公子有【补天裂土】之能,自当志存高远,明月入怀。切不可因一时意气,执着于‘颜面’二字。” 随后他又说道:“江三公子若肯继承老和尚衣钵,一来可免自身灾厄,二来也能让白马寺大放异彩,三来还可以消弭江湖上因你而起的这场纷争,可谓一举三得,功德无量。所以老和尚这一提议,实是一番好意,于江三公子而言、于白马寺而言、于中原武林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江浊浪还是没有回答,显然心意已决,不可动摇。 苦海住持的语气已渐渐变重,沉声说道:“在我白马寺中,恐怕还由不得外人乱使性子。老和尚奉上的这杯‘敬酒’,江三公子当真打算拒绝?” 听到这话,一旁的小雨顿时两眼放光,来了兴致。 她忍不住笑道:”进门前我就说过,说不定还要在这白马寺里面行凶,看来是被我说中啦!” 苦海住持闪电般的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随即笑道:“原来是岭南白云剑派的贵客莅临,失敬失敬!不知夏掌门和陈老先生二位,如今可还安好?” 小雨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苦海住持叹道:“当世五大剑派,唯白云之剑因材施教,因人而异,剑法不拘一格。女施主身上的冲天剑气,若非出自白云剑派,还能出自何处?” 小雨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别的不怕,最怕话说太多。因为话说多了,往往就打不起来了。” 苦海住持不禁一笑,说道:“说起来白云剑派与白马寺皆是‘白’字当头,自是白道武林的兄弟门派。况且无论是贵派的夏宜归夏掌门,还是【神剑】陈公望陈老先生,都是老和尚的至交好友,当然要先问清楚,不可伤了两家和气……” 说到这里,他望向小雨的眼神又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略带惊讶地往下说道:“……只是女施主身上的剑气杀伐极重,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死亡气息,非但与【神剑】生意盎然的王者之剑背道而驰,而且和白云剑派一脉的剑风大不相同,实属罕见。若是女施主继续修炼这柄杀伐之剑,怕是要堕入魔道,祸及自身……” 幸好他的目光又落到小雨右手缺失的拇指处,立刻释然开来,合十说道:“……善哉善哉,就连老和尚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又何况是夏掌门和陈老先生?女施主能够及时弃剑,悬崖勒马,实乃平生之福,亦是苍生之福。” 听完苦海住持这一番话,小雨的脸色难免有些变了,摇头说道:”看来是我错了——“ 苦海住持顿时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知错能改,慨然放下屠刀,实乃难能可贵!” 谁知小雨后面的话却是: “——话说多了,未必就打不起来,反而是非打不可了!” 话音落处,她的眼中分明已有杀机。 苦海住持微一凛然,缓缓说道:“白云剑派的陈公望陈老先生、也便是【西江月】上的【神剑】,算来已有四五年不曾踏出白云剑派一步,只说是在闭关修炼。对此江湖上众说纷纭,老和尚也甚是担忧。今日有幸会见白云剑派的传人,老和尚也想看看,白云一脉是否后继有人!” 然而他这话一出,小雨突然笑了。 她反问道:“四五年不曾露面,很奇怪吗?若是这也值得奇怪,那么白马寺的佛僧之首悲悯禅师、【西江月】上的【佛杖】,算来已有三十余年不曾踏出白马寺一步,只说是在面壁修行,岂不更加奇怪?” 这话一出,苦海住持立刻脸色大变,眼中甚至还有一丝惊惶闪过。 小雨已乘胜追击,笑道:“就算没了【神剑】,白云剑派还有武林十大剑客之首、【南海一剑】夏宜归。但白马寺若是没了【佛杖】,还剩什么?” 说着,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一旁的江浊浪,笑道:“怪不得早已沦为废人、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江浊浪,白马寺也要当成宝贝,非要将他收入门下不可,原来是想借【西江月】上的【浊浪】,来给自己壮壮胆。” 苦海住持的一张脸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就连齐腹的白须也在微微颤动 ——显然,小雨的话,已经彻底激怒了这位佛门高僧! 身为白马寺佛僧之首的苦海住持,武功修为虽然无法和【佛杖】悲悯禅师相提并论,但也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一旦动起手来,小雨当真能够应付吗? 南宫珏心里也没底,只能握紧手中长剑,抢上几步护在开欣前面。 但双方之间的这一架,终究还是没能打起来 ——因为江浊浪已及时开口,制止了这场冲突。 他向小雨说道:“这位苦海住持……虽身在佛门,却也是个……性情中人……” 小雨的目光不离对面的苦海住持,冷笑道:“是么?” 江浊浪说道:“这位苦海住持……不但是在下的……故人,亦是家师的至交好友……今日种种,原是一片苦心,一番好意……” 话到此处,苦海住持已忍不住喝问道:“你既知晓,何故推迟?” 江浊浪苦笑道:“正如大师所言……拜入白马寺门下,非但能救在下之命,也能助白马寺之威……甚至还能解武林之争……” 苦海住持怒道:“所以但愿江三公子能够给到老和尚一个足够的理由!” 江浊浪叹道:“理由很简单……那便是……比起皈依佛门、苟全性命……在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苦海住持问道:“何事?” 江浊浪闭上了嘴,没有回答。 苦海住持等了许久,只好又沉声问道:“世人皆说,你江浊浪此番北上出关,是要以令师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为献礼,投靠北漠太师,借他之手率异族大军再次挥师南下,荡平中原九州,从而替令师报此血海深仇,可是如此?” 江浊浪回答道:“在下若是否认……大师便会相信?” 苦海住持狠狠瞪着他,两道目光如同利剑,似乎想将眼前这个垂死之人刺穿刺透! 江浊浪不闪不避,坦然相对。 苦海住持只能说道:“少保大人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老和尚自然是一万个相信。然则少保门下弟子……” 话到此处,他脸上已有鄙夷之色,冷笑道:“……便如江三公子的那位师兄,为人朝秦暮楚,行事反复无常,最善见风使舵、攀附高枝。如今更是罔顾忠孝,投身于协助太上皇夺门登基的石、徐、曹等人,沦为镇抚司的爪牙,可谓师门之叛徒,无耻之小人!对此,江三公子又作何解释?” 江浊浪微微一凛,随即淡淡说道:“他是他……我是我……” 苦海住持没有再问。 他在等 ——既是在等江浊浪的答复,也是在等自己的决断。 但他毕竟还是没能等到江浊浪的答复 ——因为该说的,已经说的太多;不该说的,自然也不必多说。 最后苦海住持只能长叹一声,伴随着精气神一泄,整个人似乎都已枯萎了下去 ——众人这才突然明白,难怪这位名震天下的佛门高僧,要急着将自己的衣钵传于后人。 因为他的年纪实在已经太大,再也无法背负太多…… 但这位白马寺的佛僧之首,始终还是有些不甘心,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江浊浪歉然说道:“承蒙大师错爱……在下……愧不敢当……” 但听一声长叹落下,苦海住持只能放下执念,苦笑道:“既然江三公子执意不肯,那么老和尚的这副衣钵,便只能遵照几位贵客方才的建议,传给劣徒传义了。”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浊浪一眼,说道:“还请江三公子在寺中稍作歇息,然后出席下午的传承衣钵之礼。因为待到传义接过老和尚的衣钵之后,白马寺的一切内外事务,便与老和尚再无关系。包括明日【天香阁】的英雄大会,也是由传义以白马寺佛僧之首的身份,与岳盟主、龙老仙尊共同主持。” 第4章 传位观礼行凶 白马寺佛僧之首苦海住持,要将衣钵传于门下弟子,也就意味着这位佛门高僧将要从此退隐,便如江湖上常见的“金盘洗手”一样,本该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然而这么一件大事,却偏偏安排在了洛阳【天香阁】英雄大会的前一日,立刻就让这道硬菜【佛跳墙】,变成了一道餐前的开味小菜。 尽管如此,凭借白马寺在武林中的声誉地位,以及苦海住持数十年来结下的善因,群雄既然已经到了洛阳,当然要给个面子,前来白马寺观礼。 于是午时刚过不久,白马寺的前院里,寺中僧侣都还没来得及布置妥当,便已经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由于这次【天香阁】英雄大会的召开,难免有些仓促,应允前来的参会的,也大多是河洛一带的武林人士,当中有名门正派,也有绿林黑道,还有不少独行游侠。所以今日在白马寺中的这一提前照面,基本都是熟脸,倒是省去不少互相引荐的客套。 既然时辰未到,大礼尚未开始,前来观礼的群雄无事可做,难免交头接耳,各自议论。 当中便有人低声说:“据说苦海住持与那被诛九族的国贼过往交情匪浅,如今他急着退位让贤,依小弟之见,十有八九是怕惹祸上身,从而连累整个白马寺!” 立刻有人持反对意见,说道:“你这话说的,当今皇上在外游历七年,仍能平安归来,重掌社稷,千古帝王未尝有之,难道竟是昏君不成?国贼之罪,九族既诛,又怎会无端牵连佛门高僧?就算是苦海住持自己疑神疑鬼,害怕惹祸上身,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才决定退隐? 对此,另一人表示赞同,说道:”正是如此!苦海住持此举,恐怕不是忌惮朝廷,而是忌惮中原武林!要知道苦海住持本就与那国贼有交情,此番之所以和岳盟主、龙老仙尊共同召开这次英雄大会,声讨国贼门下那个在逃弟子,分明是推脱不得,敷衍了事之举。 而眼下他赶在英雄大会召开前的头一天退位让贤,铁定是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得罪!如此看来,这位苦海住持的骨子里,分明还是想包庇那江姓逆贼!“ 这话一出,附近众人难免有点躁动,纷纷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大义当前,苦海住持又怎敢包庇贼人?白马寺好歹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难道还敢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不成?“ 但是这个论调,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一个惊人的消息,已经在前来观礼的群雄之间传开 ——逆贼江浊浪,已于今日清晨平安抵达洛阳,眼下就身在这白马寺中! 消息绝对可靠。 因为这是【天行教】教主阚千秋亲眼所见,当时在场的,还有他教中的二十余名高手,全都可以作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前院里来观礼的这两百多人,当场哗然开来。 比起白马寺窝藏江姓逆贼,所有人更关心的,是国贼临终前留下的那半部【反掌录】,如今是否也已经落到了白马寺手里? 就算白马寺是武林佛家门派的领袖之一,倘若当真窝藏江浊浪、私吞【反掌录】,那就是武林公敌! 所以待到寺中僧侣布置好道场,矮矮胖胖的传义大师来向到场群雄见礼时,根本就没有人关心他这个下一任白马寺佛僧之首,开口就问江浊浪和【反掌录】的下落。 对于众人的疑问,传义大师只是面带笑容,谦卑地和群雄见礼,全然不提江浊浪和【反掌录】之事。任凭众人如何逼问,他依然和善如初。 群雄见这矮胖和尚唯唯诺诺,自然气焰更胜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幸好苦海住持终于来了。 夕阳余晖,光芒犹在。 这位白马寺的佛僧之首、天下闻名的佛门高僧一经出场,前院里的两百多人顿时噤声,再不敢多说一句。 望着到场群雄,苦海住持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恍然间,自从执掌白马寺以来,过去的这四十七个寒暑,一幕幕往事浮光掠影。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肩上这副重担,马上就可以交出去了。 去芜存菁,吐故纳新。这本就是自然之理。 所以白马寺的未来,绝不是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和尚身上,而是在年轻后辈身上。 江湖亦是如此。 当下苦海住持便收敛心神,向群雄合十作礼,然后一路来到前院当中,朗声说道:”老衲年老力衰,难免力不从心。白马寺这副重担,也是时候传给门下弟子。今日,便是鄙寺佛僧一脉的衣钵传承大典,承蒙各位朋友赏脸,特意前来观礼,老衲先行谢过。” 说罢,他也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说道:“眼下时辰已到,衣钵传承大典不容耽搁。倘若各位朋友并非诚心前来观礼,那鄙寺也只能下逐客令了!” 他这番话出口,自有一寺之主的威仪。 在场群雄为他气势所摄,一时竟无人开口。 苦海住持也不耽搁,当即抬手示意,后面便有六名僧人手捧托盘上前,当中依次是袈裟、钵盂、佛珠、经书、法杖和印信,显是要开始今日的大典了。 谁知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个妩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出家之人,居然这般霸道?苦海住持此举,莫不是要因私废公?” 这话一出,在场群雄都吓了一跳,不知是哪来的女子居然如此大胆。 然而苦海住持是何等身份,又岂会计较一个女子之言? 他全然不动声色,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向站在下首的传义大师招呼道:“传义,你且过来。” 传义大师应允一声,躬身上前。 却听那女子声音又说道:”事分轻重缓急,也分大小先后。衣钵传承之事固然要紧,却只是白马寺之事,终究是私事、小事;但国贼门徒畏罪潜逃,关系着中原安危的半部【反掌录】亦是下落不明,这却是整个中原武林之事、江山社稷之事。苦海住持只顾自家小事,罔顾我辈大事,这不是因私废公,又是什么?“ 她的腔调虽然很妩媚,甚至听得不少人骨头酥软,但这番话却是有理有据,群雄中立刻有不少人脱口喝彩。 喝彩声一起,众人的胆子自然也大了,相继附和道:”不错!还请苦海住持先交出江姓逆贼!“ 苦海住持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对,一个声音已从后院方向传来,缓缓说道:”江浊浪……咳咳……在此……”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种油尽灯枯的衰弱。但闹哄哄的前院里,所有人居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群雄立刻噤声,顺着话语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然,身形削瘦、脚步蹒跚的江浊浪,已在南宫珏的搀扶下,正一路穿过后院,缓缓来到前院之中。 看到这位正主终于现身,群雄的第一感觉,却是惊讶 ——这位少保门下三弟子、【西江月】上的【浊浪】,曾经中原武林这片星空当中,最为耀眼的一轮【海上孤月】,如今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渐渐地,惊讶已变成了惋惜…… 但是他们并没有惋惜多久,就已经醒悟过来 ——这是国贼门下恶徒,在逃的朝廷钦犯! 一时间,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白马寺前院,又重新沸腾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群雄还没来得及发话,人群中忽然有人影一晃,一个青年剑客直冲上前,手持一柄不分青红皂白的利剑,如闪电一般径直刺向江浊浪的胸口! 这显然是个意外 ——在场群雄惊愕之余,竟没能做出反应。 至于一路搀扶着江浊浪出场的南宫珏,看到突然冲过来的这个青年剑客,居然有点忏愧 ——因为这个青年剑客在他眼中,就像是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的确,若是能够一剑刺死【西江月】上的【浊浪】,对于一个初涉江湖的青年剑客来说,绝对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绝对不容错过。 所以青年剑客的这一剑必须要刺,江浊浪也必须要死在他剑下! 可是南宫珏也同样没有作出反应 ——因为一早就有人叮嘱过他,下午只需照顾好江浊浪,至于打架这种事情,用不着他操心。 于是南宫珏就眼睁睁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这柄利剑,任由剑尖一直触碰到江浊浪的胸前衣衫。 看到对方两人全无反应,自己这一剑马上就要得手了,青年剑客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兴奋。 然而他忽然发现,在这两人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虽然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子,也绝对足够引人注目,但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浊浪身上,居然没注意到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然后这个青年剑客手里的利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这个女子手里。 紧接着,青年剑客只来得及看见这个笑吟吟的女子抬手一拳,“啪”的一声,就打在了自己脸上 ——伴随着鼻梁骨断裂声响,鲜血、鼻涕、口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可谓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青年剑客双手捂脸,痛得蹲在了一旁。 动手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小雨。 她将夺来的利剑随手丢掉,似乎还没准备要在这白马寺里行凶。 可有人却偏偏要逼她。 看到小雨露面,人群中一个身形如同竹竿的瘦高男子立刻认了出来,怒道:“就是这贱人,杀害我天行教的弟兄!” 话音落处,他的人已飘上半空,如苍鹰猎食般直扑小雨而来! 这个瘦高男子,南宫珏居然认识 ——今日清晨,他也是用同样的招式,扑向马车前的自己,还险些被自己出鞘一剑开膛破肚。 所以他这一击,当然也难不倒小雨。 小雨直接抓住瘦高男子从半空中击落的右掌,发力一扭,已将他的整条右臂扭断。 瘦高男子凄然惨叫,但左手随即也被小雨抓住,顺势往下一拽,他的人就从半空中掉下,重重扑倒在地,摔了个满眼金星。 虽然连续击败两人,但前院里的群雄,也被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斗志 ——都已经有人动手了,自己还等什么? 一时间,但听哗啦啦一片声响,数十人同时亮出兵器,还有二三十个来自各门各派的高手抢出人群,想也不想就往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这边冲来! 苦海住持急忙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他的声音依然很洪亮,但明显已经镇不住场子了…… 这些热血澎湃的豪杰们,激昂之下,分明已经失去理智,哪还顾得上什么白马寺住持? 面对一拥而上的二三十个高手,小雨却一点都不慌,表情还很轻松。 因为她很清楚,要想让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清醒,其实只需要两个字: 恐惧! 唯有恐惧,才是浇灭他们一腔热血的凉水! 于是小雨看都没看冲向自己的众人。 她上前一步,用脚踩住扑倒在地的那个瘦高男子左腿,然后弯腰,用双手抓起他的右腿,将他这条右腿扛到自己肩上。 接着,小雨手、肩、腰、腿同时用力,站直身子猛然一拉 ——伴随着地上那瘦高男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他整个人,已被小雨活生生地从中撕成了两半! 鲜血恣意喷洒,到处飞溅…… 掉落出来的五脏六腑上面,还在冒着淡淡的热气…… 看到眼前这一幕,冲向他们三人的那二三十个高手,已在刹那间同时停下,再不敢靠近一步! 整个白马寺前院,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呼吸声都能清楚听见。 要知道无论是前来观礼的群雄,还是白马寺的一众僧侣,对他们而言,不是没见过杀人。 可是,像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人法子,大家最多也只是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 望着站在瘦高男子两片尸身旁的小雨,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恐惧。 无论是一拥而上的那二三十个高手,还是留在原处的二百余人,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避,下意识地要离这个女子远一点 ——就连以苦海住持为首的白马寺众僧侣,也在往后退避!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终究还是在白马寺里行凶了…… 没有人说话,场面继续沉默。 最后,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江浊浪。 他望向当中的苦海禅师,问道:“请问苦海住持……贵寺的衣钵传承大典……何时始了?” 这话一出,苦海住持陡然回过神来,脱口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后他环视在场群雄,扬声说道:“众僧听令——今日乃是本寺衣钵传承大典,再有妄动干戈者,便是与我白马寺为敌!” 话音落处,在场的白马寺僧侣约有三十多个,立刻齐声应答,念道:“阿弥陀佛!” 眼见小雨这般凶狠的杀人手段,再看到白马寺众僧这副架势,在场群雄已经再不敢说什么。 于是江浊浪一行三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来到后院当中,在左首边替他们留好的位置上坐下。 各种愤怒、惊惧、鄙夷、疑惑的目光,已尽数集中在这位江三公子身上。 但江浊浪并没有理会,也没有多说一句 ——因为今日是白马寺的衣钵传承大典,自己只是一个前来观礼的客人,又怎能喧宾夺主? 眼见江三公子这般态度,传义大师心领神会,急忙快步上前,准备接下师父的衣钵。 可人群里那个妩媚的女子声音,又一次出声捣乱,说道:“白马寺内不可杀生规矩,本是贵寺自己定下的,如今这女子当众行凶杀人,苦海住持身为白马寺佛僧之首,难道竟视而不见,任由她坏了贵寺自己定下的规矩?” 苦海住持不禁一愣,那女子声音又冷笑道:“今日之事,在场的各位朋友有目共睹,白马寺非但窝藏贼人江浊浪,还纵容他的爪牙当众行凶。这若不是包庇,又是什么?” 听到这一问,在场群雄虽然没有说话,但不少人目光已从江浊浪身上挪开,转向当中的苦海住持,要看他作何回答。 苦海住持自然再不能置若罔闻,只能向人群中问道:“女施主一再出言挑拨,不知是哪一路朋友大驾光临,可否现身一见?”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众人想知道的。 于是伴随着苦海住持话音落下,在场的两百多人根据那女子声音的位置,纷纷往旁边避让。 然后一个身穿淡紫色劲装、腰悬金丝软鞭的女子,就出现在了场众人的视线里。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妩媚娇羞娇的面容上,目光却如毒蛇般凌厉,令人望之生寒。 尽管她只是穿了一套全无装饰的武师劲服,但贴身的布料和过膝的长靴,也将她曼妙凹凸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立刻便有不少人浮想翩翩…… 苦海住持显然不认识这个紫衣女子,缓缓问道:“请教这位女施主,是哪一派的弟子?” 可想而知,江湖上似她这般年纪的,只可能是哪个门派的后辈弟子。 果然,那紫衣女子已回答说道:“小女子容玉,【公道堂】门下弟子,在家师座下排行第七。” 听到【公道堂】这一名号,在场群雄倒有一大半没能回过神来。 但苦海住持却听明白了,顿时脸色微变,沉声说道:“女施主要和老和尚盘道,未免还差着些辈分,恐怕得请尊师亲自前来方可。” 听到这话,那紫衣女子容玉立刻一笑,淡淡说道:“既是如此,便请大师稍候。家师岳青山,马上就到!” 第5章 盟主神医金鞭 岳青山,当今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其修为之高,据说已至超凡入圣的境界,所以又被尊称为【中原武圣】。 列尽当世高手的一阙【西江月】,里面有一句“青山白发红妆”,其中的“青山”,便是指这位岳青山岳盟主。 要说这位岳盟主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江湖上却没有人说得清楚。因为细算起来,恐怕已有十多年没人见过他出手了 ——这倒并不奇怪,毕竟贵为当今武林的盟主,即便真有什么事,也用不着盟主亲自出手。而且就算这十多年间他曾与人有过交战,也没必要让旁人看见。 所以关于岳青山的武功,最后流传到江湖上的,就只剩下五个字: 【青山应如是】。 至于这【青山应如是】究竟是武功招数,还是内力心法,亦或是境界修为,几乎无人知晓。 再说这武林盟主一职,如今的世道,虽有北漠异族常年侵扰,但也只在西北边陲,中原境内依然算是太平盛世,江湖上并无多少纷争。各帮各派自扫门前雪,井水不犯河水,基本相安无事。 如此局面下,武林各帮各派之间没了结盟对抗,这武林盟主一职,难免有些尴尬。 于是这位岳青山岳盟主别出心裁,一手创立【公道堂】,顾名思义,便是要替江湖上的大事小事断个公道、解个纷争。 似这般十多年经营下来,虽没处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公道堂”三个字,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颇具威望。 然而岳青山名声再大、武功再高,终究只有一个人一张嘴两只手,又怎么管得过来天底下大大小小这许多事? 是以近些年来,公道堂在外行事,大都是他座下的七名弟子出面,被江湖上合称为【公道堂七侠】。便如之前护送江浊浪前来洛阳的凤鸣霄,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这个自称容玉的紫衣女子报出师门,旁人或许不认识,但苦海住持已是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容姑娘,岳盟主座下年纪最小的女弟子,失礼失礼!莫怪老和尚眼拙,记得上次见面,姑娘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娃,不想一转眼工夫,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但这位容姑娘显然不想和他套近乎,寒着脸说道:“大师点名要和家师盘道,那大家便在这里等候家师的到来。在此之前,还请在场的各位朋友做个见证,非但不能放走江姓逆贼,白马寺住持之位,大师也休想撂挑子!” 听到岳盟主座下弟子有此提议,前来观礼的群雄当然没有异议,纷纷起哄,表示赞同。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白马寺在江湖上的名头,其实有一大半来自寺中武僧之首悲悯禅师,也便是【西江月】上提及的【佛杖】。 倘若双方今日当真起了冲突,从而让【佛杖】对上【青山】,那岂不是百年难遇的一场好戏? 只可惜面对到场群雄的咄咄逼人,苦海住持却始终没有请出那位传说中的悲悯禅师,甚至连【佛杖】这一名号提都没提及,只能僵在原地,等候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到来。 幸好容玉并并未说谎,【中原武圣】岳青山岳盟主,果然很快就到了。 说起来这还是南宫珏涉足江湖以来,第一次见到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难免有些紧张。 虽然不知这位岳盟主的身形相貌,但就凭“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可想而知,其排场绝对不会小 ——就算不及那位【狂雷】万乐老人,坐着八抬大轿、领着乌泱泱的几批随从出场,同样身为【西江月】上的绝世高手,更有武林盟主的头衔加持,这位岳盟主的出场,至少也该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可惜南宫珏完全猜错了。 这位中原武林的盟主,今日居然是一个人来的,而且还是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这么一步一步走进白马寺,来到众人所在的前院。 只见这位岳盟主中等身材,长脸短须,年纪并不算大,也就四十来岁上下。本该正值壮年的他,如今却是满脸的疲态,甚至连眼睛都不愿完全睁开,就这么半睁半闭地眯着,像是很久都没睡过一次好觉。 再看他身上穿的衣衫,尽管很干净整洁,却是一套再朴素不过的蓝灰色长袍,配上他这副身材长相,若是去到热闹的街道上,立刻便会和那些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 这么一个满脸疲惫、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当真便是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西江月】上的【青山】? 对此,不止是南宫珏难以置信,就连在场群雄当中第一次目睹这位武林盟主风采的人,也看了一个目瞪口呆 ——会不会是弄错了?来人或许只是一个前来通传消息的随从? 但是看到此人现身,认识他的人都是心中一凛。苦海住持更是合十说道:“岳盟主大家光临,老和尚有失远迎。” 而这个一脸倦容的中年男子,只是用他那半睁的双眼望了苦海住持一眼,然后抱拳“嗯”了一声,便算是回答了 ——看来他不但累得睁不开眼睛,就连说话都懒得说了? 但是不管怎样,双方这一照面,已然坐实了来人的身份 来人正是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岳青山,如假包换! 伴随着岳青山的到来,原本妩媚又冷傲的容玉,立刻变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小跑着来到他身边站定,乖得就像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这边传义大师也急忙让人给岳青山和容玉安排座位,待到他们师徒二人坐定,苦海住持才解释说道:“今日本是老和尚要将这副衣钵传给门下劣徒,承蒙江湖上各路朋友赏脸,更有岳盟主亲自前来观礼,白马寺何德何能,实是受宠若惊。”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只是眼下时辰已至,若是再不开始大典,定会耽误时辰。况且老和尚年事已高,在此耗得久了,已然头晕眼花,难以为继。所以恳请各位朋友谅解,今日纵有天大的事,也请稍后片刻,待到鄙寺的传承大典结束以后再议不迟。不知岳盟主以为如何?” 他这番说辞,在场群雄早已听过多次,但岳青山却是头一次听。 只见这位岳盟主微一沉吟,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好。” 这个“好”字一出,苦海住持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容玉竭力阻止今日的大典,口口声声说要等她师父来了再作定夺。可如今这位岳盟主果真来了,却又并不反对?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岳青山话音刚落,一旁的容玉已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师父,此番【天香阁】武林大会,本是由您和白马寺的苦海住持、黄山派的龙老仙尊联名召开,商讨如何处置国贼门下的江姓逆贼。 但如今武林大会尚未开始,这位苦海住持身为发起人之一,便想置身事外、撒手不管,而且还明目张胆地把这江姓逆贼窝藏在白马寺中,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依徒儿之见,白马寺今日要是不能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那么这位苦海住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抽身的!” 听到这话,岳青山不禁微微一凛,眯着眼睛四面观望一圈,这才看到坐在左首位置上的江浊浪,目光随之一亮。 江浊浪也举目望向他,招呼道:“岳盟主……” 岳青山缓缓点头,并未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就此陷入沉默。 过了半晌,容玉又忍不住问道:“师父,徒儿方才说的话,可是在理?” 岳青山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有些迟疑地说道:”也是……“ 话音落处,苦海住持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这位武林盟主向来寡言少语,终日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自己早就深有感触。然则数年未见,今日重逢,他的疲态非但更胜从前,而且整个人就像没睡醒一样,似乎连主见都没有了? 在场群雄也是同样的感觉。若说武林盟主一职应酬太多,亦或是公道堂诸事繁忙,以至身心俱疲,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是这位岳盟主如此疲态,倘若并非忙公事所累,又是因何所累? 想到这里,不少人已将目光落在了岳青山身旁的容玉身上,各自浮想联翩…… 容玉此时哪有工夫留意众人投来的目光?眼见师父应允,立刻朗声说道:“苦海住持,你要退位让贤,我等外人自然不便干涉。但是在此之前,江姓逆贼和他身上的【反掌录】,大师却要先交出来!” 她这句话一出,也就终于亮明了今日这一番纠缠的用意。 在场群雄听到【反掌录】的名头,自然又是一阵躁动,只等苦海住持作何答复。 苦海住持只好说道:“阿弥陀佛!鄙寺今日大典,江三公子也是前来观礼的客人,又非白马寺的阶下之囚,如何轮得到鄙寺交人?” 听到这话,容玉已将目光投向江浊浪,冷冷问道:“江先生,堂堂少保门生、【西江月】上有名的高人,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要厚着脸皮依托白马寺庇佑,从而连累全寺僧侣?” 江浊浪却没有理她,而是再次遥遥招呼道:“岳盟主……” 岳青山“嗯”了一声,半睁半闭的双眼重新望向他。 江浊浪缓缓说道:“事因在下而起……在下若要逃避,也不必……来这洛阳城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继续说道:“……然则在下之事,与白马寺本无干系……若是因此……耽误衣钵传承大典……非但是对白马寺不敬,亦是对佛门不敬……各位朋友何必因为……在下这一罪人……开罪白马寺?” 最后他苦笑道:“况且……在下如今这副模样……既然来了,就算想逃……也逃不掉……试问连在下这一将死之人……都不着急,岳盟主……又何必着急?” 听到江浊浪这番话,岳青山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也是。” 说罢,他居然还破例多说了一句,说道:“皇甫神医,已到洛阳。阁下伤势,或许有救。” 听到“皇甫神医”这四个字,在场群雄顿时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 就连南宫珏也是心中一惊 ——他虽不认识什么皇甫神医,但依稀记得,那日庐州城外的客栈中,鬼郎中曾提及当世三大神医,当中似乎就有一位复姓皇甫的,难道便是此人? 倘若岳青山说的当真便是那位皇甫神医,那么有这位神医出手救治,是否就能保住江浊浪的这条性命了? 不错,这位皇甫神医,一定就是当世三大名医的其中之一 ——因为南宫珏突然想起,当日凤鸣霄一行四人到庐州城外的客栈里护送江浊浪时,便曾说过岳盟主专程请来了皇甫神医替江浊浪诊治。 但是江浊浪对此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淡淡说道:“多谢……” 容玉见岳青山分明又要松口,急忙劝阻道:“师父,休要听这贼人的花言巧语,他和白马寺根本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白马寺窝藏武林公敌、朝廷钦犯,私吞国贼遗着【反掌录】,还纵容逆贼身边的爪牙在寺内行凶,这三件事老和尚不说清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溜了!” 眼见爱徒如此坚持,这位岳盟主难免又有些动摇,沉吟道:“如此……倒也在理。” 谁知他这话一出,忽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原来公道堂便是这样断公道的,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众人一惊之下,急忙寻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居然是江浊浪身边方才当众行凶的那个女子。 容玉更是怒视小雨,说道:“哪来的野丫头?公道堂是家师的毕生心血,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小雨却不理她,只管自说自话,又笑道:“幸好知道你是岳青山的徒弟,不然看他对你言听计从,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姘头。” 这话一出,整个白马寺前院,顿时安静下来,便如坟场一般死寂。 要说容玉这般身材样貌,又值花样年岁,身在武林盟主座下,难免不教人想入非非。再看到这位岳盟主对她言听计从,分明是亲睐有加,在场群雄早就有了歪念,只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罢了。 可如今小雨居然径直说破此事,岂不是当众羞辱岳青山师徒二人,而且还是最严重、最恶劣的那种羞辱? 对此,岳青山倒是没什么反应 ——似乎这世上也没什么事值得让他做出反应。 但容玉却已气得满脸通红,当场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找死!” 说着,她已解下腰间的金丝软鞭,迎风一抖,展开丈许长短,朝对面座位上的小雨全力抽落! 小雨忍不住笑了 ——因为她等的就是容玉生气,要的就是容玉动手! 只要对方这条金丝软鞭落下,她立刻就能伸手抓住,然后顺势将这个岳青山座下最年轻的女弟子拖拽过来! 谁知眼看软鞭就要落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的容玉突然收手,居然将这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轻描淡写地收了回去,就如同羚羊挂角一般,不见半分拖泥带水之处! 甚至在不少人眼中看来,刹那间只有淡金色的鞭影在半空中一闪即逝,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雨不禁有些惊讶 ——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有如此精妙的手段? 然而比起小雨,对面的容玉更是惊讶。 望着自己收回的这条金丝软鞭,她愕然半晌,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急忙望向身旁的岳青山,委屈地问道:“师父你……你为什么拦着徒儿?” 听到这话,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之所以突然收手,并不是她的意思,而是她身旁的这位岳盟主的意思 ——可想而知,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岳青山分明已经出过手了。 但是就连小雨在内的众人,也没看清这位岳盟主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只听岳青山已向容玉柔声说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尽管容玉没有反驳,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信,而且还不服。 于是岳青山只好环视一周,还将目光特意在江浊浪身上停留了片刻,向容玉耐心解释道:“此间除了为师,无人是她对手。” 容玉不说话了,只能狠狠瞪着对面的小雨,再不敢亮出她的金丝长鞭 ——因为师父说自己不是这女子对手,还有可能只是阻止自己出手的一个借口。但说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师父亲自出手,才能胜过这女子,身为武林盟主的他,是绝不可能当众开这种玩笑。 面对容玉凶狠的目光,小雨也不甘示弱,径直和她四目相对,脸上笑嘻嘻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来打我呀!” 双方就此僵持,谁也没有说话。 在场的群雄也没人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在等 ——既然岳青山已经开口发话,还说除了他自己,此间无人是江浊浪身边这女子的对手,那么是否意味着,这位武林盟主要亲自动手了? 第6章 接任解困立威 白马寺的前院里,所有人都在等这位武林盟主的决断。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等到。 因为岳青山说完这两句话后,居然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只见这位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就这么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满疲惫的脸上,两只眼睛至始至终就没完全睁开过。 他不但没有对小雨出手,而且对于白马寺衣钵传承大典一事,也再没有半分表态 ——也不知这位武林盟主是没有主意,还是根本就没将眼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无论怎样都行。 于是场面只能继续沉默,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当中最尴尬的,要数当中苦海住持 ——既然岳青山没有再反对,是否便等同于默认了? 那么接下来,自己是否应该直接开始行衣钵传承大典? 拿不定主意的苦海住持,只好向传义大师投去询问的目光。 传义大师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此时同样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忽听旁边白马寺的僧侣中有人放声大笑,径直打破沉默的僵局,随即骂道:“好糊涂的老和尚!好糊涂的小和尚!” 众人不禁一愣,急忙寻声去看,说话却是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容貌俊朗的僧人。 江浊浪一行倒是认得这位大师,正是清晨后殿里苦海住持座下的三名弟子之一、那个“没完成自己答卷”的传意大师。 只见这位传意大师一番笑骂后,已扬声说道:“风吹幡动,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佛僧一脉由谁执掌,老和尚心知,小和尚心知,白马寺所有和尚心知,天下人亦心知。既已心知,又何须什么繁文缛节、狗屁大典?”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但听当中的苦海住持也是一声长笑,连声赞道:“好!好!好!” 说罢,他竟再不理会前院里的众人,径直转身往后院方向离去,头也不回地念道: “一生一念寻一剑, 不见家中剑万千。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话音落处,这位白马寺的前任佛僧之首,便已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可想而知,这也将是苦海住持这位佛门高僧,最后一次在江湖上露面…… 而站在下首的传义大师也幡然醒悟,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师弟点化……” 说着,他那矮胖的身躯,仿佛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高大起来,转向在场群雄,继续说道:“……佛僧之首,本是虚名;狗屎传义,僭越执掌,亦是虚妄。白马寺之所以历经千年,非一僧之力,非一时之功,而是群僧恪守,世代传承,是为‘以佛铸心、以武强身’。 是以自今往后,白马寺并非传义一僧之寺,亦非某人某僧之寺,而是寺中群僧之寺。无论大事小事、急事缓事,只要不违我佛慈悲之心、不犯江湖规矩道义,不管是传艺、传意两位师弟,还是寺中其他僧侣,皆可做主,皆可决断。” 话音落下,连同传意大师在内的所有僧侣纷纷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紧接着,群僧已向当中的传义大师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说道:“参见传义禅师!” 显然,虽未经过什么衣钵传承之礼,但传义大师接过苦海住持的衣钵,从而继任白马寺佛僧之首一事,分明已成定局。 这一番变故在白马寺众僧看来,或许合情合理。但是在场群雄却有不少人没看明白,想不通白马寺今日这场衣钵传承大典明明还没开始,怎么就已经结束了? 但有一点,却是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伴随着苦海住持的离开,新一任住持传义大师的接位,这座历经千年沧桑甚至已经有一种日薄西山的衰老气息的中原佛教第一寺,正在散发出一股全新的力量! 这股力量并非来自【西江月】上【佛杖】的威名,也不是武力的震慑,而是一种雨后春笋般欣欣向荣的力量。 而这,也正是苦海住持所期望的 ——白马寺的未来,绝不是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和尚身上,而是在年轻后辈身上。 江湖亦是如此。 所以,洛阳城里的这座令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天下心生敬畏的白马寺,此刻分明已经重获新生! 对此,在场群雄惊惶之余,都不敢再有半点小觑之心。 就连岳青山座下的容玉,眼见苦海住持退位、传义大师接任之事已成定局,也不敢因此再有什么纠缠。 但今日的这口恶气,她始终咽不下去。 当下容玉便向传义大师问道:“既然如今的白马寺,已经成了大师当家,便请大师交出江姓逆贼和【反掌录】!” 对于她这一质问,传义大师面色如常,坦然笑道:“容姑娘好生健忘,家师方才便已说过,江三公子今日也是前来观礼的客人,并非鄙寺的阶下之囚,鄙寺哪有资格将他交给旁人?”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至于容姑娘念念不忘的【反掌录】,出家人不打诳语,鄙寺上下从未见过,亦不知事关【反掌录】的传闻是真是假。即便世上真有此物,此刻自然也是在江三公子身上,却让鄙寺如何交出?” 容玉微微一愣,随即厉声再问道:“那白马寺窝藏此贼,还处处包庇维护,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这件事大师又作何解释?“ 传义大师依然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容姑娘似乎又忘记了,此番邀请江三公子前来洛阳,参加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原本就是公道堂、黄山派和白马寺三家共同的决定。为此,三家还曾派出黄山派的清泠子道友、令师兄凤鸣霄凤少侠、鄙寺的凡因师弟以及【河洛大侠】何不平四人,共同前往接应。 如今他们四人虽已相继遇害,但鄙寺的凡因师弟,到底不负众望,将这位江三公子请来了洛阳。由于是受凡因师弟邀请,江三公子抵达洛阳,自然先到鄙寺,本就合情合理,鄙寺也并无任何理亏之处。至于鄙寺将他收留寺中,则是为了能让这位身受重伤的江三公子,能够平安出席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亦无任何不妥之举。” 这番话一出,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容玉,彻底哑口无言了 ——想不到这个又矮又胖,满脸和气的传义大师,居然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 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倘若这位传义大师不通人情世故,没有手段应变,又怎能广结善缘、胜友如云? 而他先前之所以不啃声,并非答不上话,而是因为他还未正式接掌白马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眼见容玉无言以对,传义大师已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至于江三公子和他身上的【反掌录】——”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半晌,引得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 然后他才朗声说道:“——今日,乃是鄙寺的衣钵传承大典,并非明日的武林大会;此地,乃是白马寺佛门清净之地,并非洛城之中、洛河之畔的【天香阁】!” 他这句话不但掷地有声,而且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了 ——关于江浊浪和【反掌录】的事,等到了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上再说! 对此,在场群雄默不作声。 也就是说,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反对。 容玉气得直跺脚,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向一旁的岳青山求助,嗔道:“师父!” 要不是容玉这一声询问,在场群雄都差点忘记了,此刻还有这位中原武林的盟主在场。 只见这位岳盟主还是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在位置上沉吟半晌,迟疑道:““那便……便明日再议。” 听到武林盟主都已发话,群雄当然再无异议 ——只不过今日之事就此结束,也就意味着没热闹可看了,难免有些无趣。 幸好传义大师已及时开口,笑道:“今日多谢各位朋友赏脸前来,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为表歉意,贫僧特意备下白银一千两,每十两为一封,合计一百封,作为各位朋友前来观礼的车马茶水贴补。稍后离开时,便可在鄙寺门口领取,领完为止。” 听到这话,群雄立刻又来了兴趣 ——既然热闹没得看,能够领到十两银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仔细一想,今天来的少说也有两百多人,却只有一千两白银分作一百封,自然是先到先领,领完为止,到最后至少有一半的人领不到。 于是立刻便有不少人就此告辞,匆匆离去。其余众人见状,也争先恐后地一哄而散。 眼见群雄纷纷离去,岳青山座下这位女弟子容玉,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她之所以生气,倒不是因为和白马寺有仇,也不是因为和江浊浪有怨,而是今日明明已经有了自己站出来主持公道,但最后的结局,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 幸好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白马寺的把柄,急忙扬声再问道:“传义大师,白马寺内禁止杀生,这可是贵寺千百年来的规矩?” 传义大师回答说道:“正是。” 说罢,他还补充道:“若是有人破坏鄙寺这一规矩,一定要在寺内行凶杀生,那么无论成功与否,都将赔上自己的性命。白马寺的这条规矩,过去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 容玉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瞪着江浊浪身旁的小雨问道:“很好……那么方才在白马寺内动手杀人的这位姑娘,大师准备如何处置?” 听到这话,都已准备离开的群雄,又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容玉提出的这一质疑,显然不好应对,若是白马寺坚持要保护江浊浪和他身边这女子,很有可能再起冲突! 谁知这位新任住持的表情依然轻松,只是微微一笑,转向小雨合十说道:“善哉善哉,多谢姑娘仗义出手,替鄙寺守住了这一规矩。” 小雨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因为她也没明白传义大师的意思。 容玉更是惊得瞪大眼睛,差点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传义大师叹道:“方才这位【天行教】的施主突然出手,分明杀心已生,自然已经坏了鄙寺不可杀生的这一规矩,理当赔上自己性命。谁知鄙寺还没来得及出面处置,这位姑娘已先行出手,替鄙寺惩治了凶徒,没让我等出家之人双手沾染鲜血,贫僧当然要感谢她。” 这话一出,不单是容玉,就连小雨都惊呆了 ——看来苦海住持决定将衣钵交给这位传义大师,果然是替白马寺物色了一位优秀的人才! 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传义大师的话还没有说完。 接着,他又向容玉说道:“若非容姑娘提醒,贫僧还险些忘记了。方才出手行凶的,似乎还有一人。” 他所说的“还有一人”,自然就是被小雨一拳打断鼻梁骨的那个青年剑客。 这个青年剑客居然还没走,于是很快就被几名白马寺的僧侣架了上来。 规矩就是规矩 ——如果有人坏了规矩,却又不必接受惩罚,那么规矩就再也不是规矩。 而白马寺的这一规矩,只能用违反者的鲜血来维护! 望着这个满脸血泪、吓得浑身发抖的青年剑客,传义大师难免有些不忍,歉然说道:“罪过罪过……以施主一人性命警示天下,或可救回千条万条性命,贫僧别无选择,还望施主莫要记恨。” 显然,传义大师此举,不仅是要维护白马寺内禁止杀生的规矩,同时也是他这个新任住持接掌白马寺之后,当着群雄的面树立威信。 于是传义大师说完这话,便闭上双眼,抬手拍向青年剑客的头顶要害。 但是他这一掌,却被人架在了半空中。 ——出手阻止的是小雨。 传义大师不禁一愣,急忙睁开双眼,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小雨反问道:“和尚杀人,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传义大师愈发不解,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守护白马寺千年基业,这番罪孽也只能算在贫僧身上。” 却见小雨已嫣然一笑,笑容中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说道:“全天下的罪孽,不妨都算在本姑娘身上好了!” 说罢,她架住传义大师手掌的左臂顺势挥落,一掌命中那青年剑客的前额,顿时将他的一颗脑袋拍了个粉碎。 第7章 月夜禅林花海 待到前来观礼的群雄散尽,岳青山和容玉师徒也告辞离去,江浊浪一行四人,今夜自便打算在白马寺下榻,等明日和传义大师一同出席【天香阁】的这场武林大会。 因为背负着”国贼门生“、”朝廷钦犯“这些个名号,再加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半部【反掌录】,如此局面下,在这天下英雄汇聚的洛阳城里,白马寺敢收留这位江三公子过夜,可想而知,无疑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幸好【佛杖】威名犹在,这些江湖侠士再如何嫉恶如仇,再如何贪念秘籍,也不敢擅闯白马寺。 但为防意外,寺中的武僧一脉还是尽数出动,分别在白马寺的内在设防,准备通宵守护。其阵仗之大,竟比下午的衣钵传承大典还要兴师动众。 所以对江浊浪而言,今夜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踏出白马寺半步。 江浊浪原本也是这般打算。 如今的他虽有凡因大师用【虎衣明王金身】设下的一十二道禁制,暂时保住一条残命,气色似乎也好看了些,但整个人不但功力尽失,而且浑身乏力,就连站起身来走路都难,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在喝下一碗米汤般清寡的稀粥后,他已准备回房歇息,谁知开欣却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开欣问道:“三叔,我们来洛阳不是要看牡丹吗?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紧接着,她又问道:“我们今晚就去,好不好?” 话说当日在那荒山破庙中,四人重逢之时,开欣之所以坚持要跟江浊浪前来洛阳,就是为了来看牡丹。 可是如今的形势,无论是江浊浪还是开欣这个“国贼孙女”,显然不适合外出,尤其是在今夜。 望着低头不语的江浊浪,一旁的南宫珏和小雨不禁暗叹一声,各自寻思应该怎样打消开欣这一念头。 然而不等他们劝阻,一直都很懂事的开欣,已经自己说道:“如果今天晚上不可以,那么……那么以后再去也可以的。” 听到这话,江浊浪突然抬头,笑道:“我们今晚就去……看牡丹……” 话音落下,南宫珏和小雨都吃了一惊。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 ——过完今夜,紧接着就是明日那什么【天香阁】的武林大会。对这位江三公子而言,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所以南宫珏和小雨并没有阻止,甚至赞同江浊浪带开欣去看牡丹。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愿望…… 那么问题来了,为今之计,他们四人应该怎样离开白马寺,又该去哪里看牡丹? 这个难题,自然落到传义大师这位新上任的白马寺住持头上。 听到这一要求,传义大师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却不见慌乱,似乎这世上的难题,没有什么能难得住这位交游广阔的佛门高僧。 果然,传义大师沉思片刻,随即反问道:“要看牡丹,何必一定要离开白马寺?” 说着,他已笑道:“还请诸位稍候,贫僧这便设法将洛阳城里最好看的牡丹,全部搬到白马寺来!”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传义大师果然也不例外。 不到一个时辰,这座中原佛家第一寺的后院里,就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牡丹 ——有淡金色皇冠般的花王【姚黄】,有千叶肉红花的花后【魏紫】,有花朵呈罕见绿色的【豆绿】,有形似菊花呈紫黑色的【黑花魁】,有花朵颜色红白参半的【花二乔】,有貌似高塔洁白无瑕的【白雪塔】,还有散发出浓郁幽香的【香玉】…… 明月之下,良夜之中,五六十种截然不同的牡丹,竟然在这无色无相的禅林之中,渲染出一大片艳丽的花海! 显然,这一盆盆名贵的牡丹,都是传义大师号召白马寺所有僧侣,包括他在洛阳城里的朋友,从城中各处暂时借来的。 面对后院里这么多漂亮的花朵,开欣那双大大眼睛都笑得眯成两条细线,将连日奔波的疲劳一扫而空,笑逐颜开地在花丛中奔跑起来。 看到开欣开心的笑容,就连江浊浪削瘦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罕见欣慰,恭声谢道:“传义大师的恩德……在下不敢相忘……” 传义大师急忙回礼,说道:“江三公子这话未免见外,贫僧与公子虽是初识,但白马寺与少保大人两家的渊源,又何止这几盆花草?” 说罢,他又说道:“江三公子的那面琵琶,如今五弦齐断,本应更换琴弦。然而【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其琴弦材质,贫僧也不识得,更不敢贸然更换。所以只能交给鄙寺的传艺师弟,让他连夜赶工,设法将五根断弦重新续上,但愿能够赶上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 江浊浪再次致谢,说道:“多谢两位大师……试问连那撕作数千片碎纸的经书……传艺大师都能复原如初,区区几根琴弦……自是不在话下……” 传义大师又客套了几句,趁着这一由头,顺势向江浊浪说道:“话说贫僧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却又怕贸然询问,得罪江三公子,甚至恐伤了两家和气。” 江浊浪笑道:“大师这话……才是见外……” 传义大师沉吟半晌,便问道:“据说江三公子此行,是要带少保大人的这位孙女北上出关,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如此?” 江浊浪回答道:“正是……” 传义大师又思索片刻,眼见南宫珏和小雨二人离得甚远,这才缓缓问道:“那江三公子应该知道,这趟北上之行,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听到这话,江浊浪却并不惊讶,而且也没反驳,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是……” 传义大师不解,问道:“那为何还要去?” 江浊浪苦笑道:“有些事情……未必一定要能成功,才值得去做……否则……夸父何必逐日,精卫何必填海……” 传义大师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江浊浪继续说道:“便如……人之一生,终归是条死路……能走到何处,活到何时,谁也不知……去依然要努力去活……北上之行,亦是如此……走到哪里,便算哪里……” 传义大师沉思良久,终于重新露出笑容,说道:“江三公子之志,贫僧不便多言。只是贫僧继任家师衣钵,自当秉承家师之志,替公子、替白马寺、替中原武林找出一条生路,从而解开这一难题。所以之后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江三公子海涵。” 江浊浪正色说道:“这个自然……” 话到此处,传义大师也就不再多言,告辞说道:“请恕贫僧失礼,今夜还约了几位朋友喝酒,就不打扰各位赏花了。” 一个出家之人,而且还是佛门胜地白马寺的新任住持,居然约朋友喝酒? 但江浊浪并没有多问。 但是可想而知,武林大会召开前夜的这一顿酒,必定另有深意。 就在江浊浪和传义大师说话的同时,后院另一边的南宫珏和小雨,也在说话。 看到这满园盛放的牡丹,小雨的眼睛都亮了,就像是夜空中那明亮星星。 她不禁叹道:“要是有人为了我摆出这么多花,我一定嫁给他!” 女孩子大都爱花,就像开欣,而小雨也是一个女孩子。 南宫珏虽然自称【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但毕竟是个铁血男儿,对这些花花草草其实并不感兴趣。 望着小雨脸上灿烂的笑容,他却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快乐。 南宫珏始终觉得,这个活泼开朗的漂亮女子,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埋藏着另外一些东西 ——似乎是悲伤,甚至还有痛苦…… 他不禁问道:“苦海住持说,你是白云剑派门下?” 小雨微微一愣,转头白了他一眼,笑道:“行走江湖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女孩子的隐私,千万不要打听。” 南宫讨了个没趣,也觉得自己这一问有些突兀,只好转开话题,说道:“都说白马寺里有位高僧,是【西江月】上的【佛杖】,今日却一直没有露面。照你所言,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不曾外出,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然而他这句话,又碰了一个钉子。 小雨这次连看都没看他,只是说道:“和尚的隐私也是隐私,同样不要胡乱打听。” 南宫珏只好闭嘴。 看着远处交谈中的江浊浪和传义大师,还有花丛中来回奔跑的开欣,南宫珏默然许久,始终无法放下心里那个积压已久的结症。 于是他又向小雨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请你指教。” 小雨仔细观赏着一株墨绿色的牡丹,应声说道:“你问。” 南宫珏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护送他们二人北上出关,虽然只是一趟挣钱的差事,但这位江先生倘若真如江湖传言,是要投靠北漠太师,借异族大军攻占中原,以此来报师门大仇,那我们两个的这趟差事,岂非助纣为虐?”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若是如此,这银子不挣也罢。就算失信于人,也绝不能失了家国大义!”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觉得,这些江湖传言是真吗?” 南宫珏一怔,说道:“我不知道。” 小雨追问道:“我只是问你的感觉。” 南宫珏略一思索,迟疑道:“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应该……不会?” 小雨笑道:“那不就够了!” 南宫珏正色说道:“当然不够!这位江先生从未向我们言明他们北上出关的目的。而且这一路上本该处处小心,隐秘行事,他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来参加这什么英雄大会,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件事若是不说清楚,这趟差事我……我始终觉得不妥!” 看到南宫珏这一脸严肃,小雨也收起笑容,反问道:“除了挣钱,你接这趟差事的目的是什么?” 南宫珏没听明白。 小雨再问道:“如果你接这趟差事,只是为了挣钱,那就只管拿钱,什么都别问;如果除了挣钱,接这趟差事对你来说还有其他目的,那是什么目的?” 南宫珏回答不上来 ——他甚至还是不太明白小雨的意思。 小雨已继续说道:“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目的。江浊浪为什么一定要带开欣北上出关,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也不应该成为你接这趟差事的理由。 换句话说,你要做一件事,一定要有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将别人的目的当成你自己的目的。你听明白了吗?” 南宫珏听明白了,但是无法回答。 他当然知道自己接这趟差事的目的,而且他的初心非常简单 ——一个是死到临头的废人,一个是满门被诛的女童,自己不忍心看到这么样的两个人,被无数身强力壮的人一路追杀,所以才会接这趟差事,允诺护送他们北上出关。 可是这个将死之人,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甚至是将来祸乱中原的罪魁祸首,那么自己还应该保护他吗? 所以绕来绕去,南宫珏依然答案。 他只能把这个问题还给小雨,反问道:“那除了挣钱,你接这趟差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小雨笑了。 她的回答很直接,也很耸人听闻: “因为我想杀人!” 她解释说道:“要是我在路上撞见一个人,就直接上去把他杀了,这不但有点缺德,而且也杀得没意思。所以最好的是,有人主动来招惹我,来十个,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杀十个;来一百个,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一百个。 如今跟在这位江老板身边,全天下的人都要来主动招惹我,我也能名正言顺地杀天下人,你说我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 这番话直听得南宫珏一脸惊讶,然后逐渐变成愤怒,质问道:“你……你活着就是为了杀人?” 小雨不以为然,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上什么人都有,有驾车的车夫,有念经的和尚,有卖唱的歌女,有治病的郎中,当然也有杀人的屠夫。形形色色,各司其职,并存于世,缺一不可。倘若人人都是救人的善人,没有杀人的恶人,那反而不正常了。” 南宫珏彻底无言以对,只能说道:“你疯了……” 谁知小雨突然叹了一口气,重新望向面前那株墨绿色的牡丹,幽幽问道:“南宫,你说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已自顾自地说道:“人这一生,都是要死的。每个人之所以终日忙碌、疲于奔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活够,所以还不想死。 可是对一个已经活够了的人来说,最好的结局,当然就是大闹一场,欣然离开……” 南宫珏没有接她的话。 就算他想接话,也没有机会了,因为花丛里的开欣已招呼道:“三叔!小雨姐姐!南瓜哥哥!你们快来看看,这盆花的花枝上,居然长了三朵完全不一样的花,这到底是什么花?” 后院另一边,刚送走传义大师的江浊浪,已回答说道:“那是【冰凌罩红石】……又名【童子面】,是牡丹花里……极为罕见的品种……” 但是他的人却没有过去,只是独自坐在石凳上 ——因为没有旁人的搀扶,这位曾经名扬中原武林、威震四海列国的江三公子,已经无法行走了。 而小雨已立刻回过神来,重新浮现出笑容,再不搭理南宫珏,过去和开欣一起赏花。 望着他们三人,南宫珏身在这月夜禅林的花海之间,他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有些问题,或许并不需要答案;有些事情,或许并不需要面对。 因为明日,或许就是这一切的结局,也是这一路的终点,甚至是这一生的尽头…… 第8章 天香群英盛会 洛阳城中洛河之畔的【天香阁】,并不只是一座阁楼,而是一处广阔的园林。当中既有满园的牡丹,又有萦绕的洛水,本是天下闻名的一处胜景。 今天,武林盟主岳青山、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和黄山派龙老仙尊连名召开这场英雄大会,无疑又将为这处胜景添上一笔浓墨重彩。 天色尚早,天气很好,又是一个洛阳古城的清晨。 江浊浪的马车已经启程,在白马寺群僧的拥簇下驶出白马寺,一路前往【天香阁】。 马车前,是腰悬长剑的南宫珏,警惕地查看四周动静,如临大敌。 马车里,江浊浪摆弄着传艺大师连夜续上琴弦【破阵】,小雨则是斜靠在车壁上继续睡觉,睡得还很香甜。 至于开欣,则是留在了白马寺中,由传艺、传意两位大师照看。 “倘若在下今日……无法回来……便只好劳烦两位大师……替她找个一户人家安顿……” 这是江浊浪临行前对传艺、传意两位大师的嘱托。 因为今日之事,就连江浊浪自己,也并不抱有希望。 而他之所以还是要来洛阳,自愿出席这场针对他召开的武林大会,原因其实很简单 ——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这条路已经走得很累了。 有些事,或许也该就此放下…… 现在,江浊浪唯一好奇的是,今日的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到底是什么样的,又有哪些门派的英雄好汉出席?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英雄大会之前,居然还有一场“会前小会”。 当江浊浪的马车来到天香阁门前,院外早已挤满前来赴会的江湖人士,但天香阁的大门却是紧闭着,并未让他们进去,理由是大会还未开始。 但白马寺群僧和江浊浪的马车,显然有资格提前入场。 于是天香阁的大门立刻开启,让传义大师为首的白马寺群僧和江浊浪的马车入内,然后又重新关上,继续将群雄挡在外面。 可想而知,等在外面的这些人,一定很想跟着进去,看看这天香阁里究竟有些什么。 然而天香阁里面,其实和寻常的园林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些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 和往日相比,这次的武林大会,也就是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摆了百八十张八仙桌,呈一个大圈排列,在中间留出一块方圆十余丈的空地。 由于前来赴会的群雄此时都被挡在门外,所以这百八十张桌子、七八百个席位,自然都还空着,只有正北面主人方位的一张桌子上,已经坐着四个人。 传义大师便让同行的白马寺僧侣去下首坐了两张桌子,然后邀请江浊浪去和提前入座的四人相见,又向南宫珏和小雨说道:“烦请两位在旁稍候,让贫僧独自领江三公子过去聊几句。至于江三公子的安全,两位大可放心,自有贫僧负责。” 谁知江浊浪却说道:“无妨……在下的事,不必瞒着他们……” 但小雨却不领他这个情,揉着朦胧的睡眼说道:“大清早有什么好聊的?不听不听!打架的时候再叫我!” 然后她望向眼前的景色,又感慨道:“好天气……好地方……” 南宫珏忍不住问道:“哪里好?” 小雨笑道:“自然是杀人的好天气,也是杀人的好地方。” 说完这话,她就不再理会众人,独自去游园去了。南宫珏无奈之下,只好搀扶着江浊浪,随传义大师一路过去。 话说主人席位的这张八仙桌上,此刻坐着的四个人里,倒有两个是昨日见过的熟人: 一位是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岳青山,依然是昨日那副半睡半醒的疲态,就这么静静坐着,仿佛是个局外之人。 另一位熟人,自然是岳青山座下弟子、【公道堂七侠】中年纪最小的容玉,神情妩媚,眼神凶煞。 至于另外两人,传义大师已向江浊浪引荐道:“这一位乃是岳盟主座下大弟子,洛长川洛大侠,江湖人称【白面关公】的便是。近年来公道堂的事务,几乎都是他在打点。” 只见这位洛大侠,分明是个面皮白净、美髯及胸的长者,看年纪似乎比师父岳青山还要大上一轮。他当即抱拳说道:“虽是素未蒙面,但江三公子的大名,洛某早已如雷挂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江浊浪微一颔首,便算答礼。 还有一位,则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富态老者,双眼向上翻起,独自望着湛蓝色的天空,脸上写满倨傲之色。 只听传义大师已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一片仁心昭万古,千方妙药救苍生】皇甫神医了!” 南宫珏顿时一凛,急忙注视着眼前这个富态老者 ——这位就是岳青山特意请来替江浊浪诊治、当世三大名医之一的皇甫神医? 只是就连【苍冥鬼医】冯老先生都束手无策的病人,这位号称【一片仁心昭万古,千方妙药救苍生】的皇甫神医,当真有办法治他的伤、救他的命? 然而听到这位皇甫神医的大名,身为病人的江浊浪,这次就连回应都没有,只是默默在桌前坐下。 至于这位皇甫神医,同样没有理会江浊浪,也没有理会桌上的任何一个人,似乎根本没将名震天下的什么【青山】、【浊浪】放在眼里。 于是加上原先四人,连同刚到的传义大师、江浊浪和南宫珏,七个人便在这张八仙桌上坐下,然后同时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那位岳青山的大弟子洛长川打破沉默,和传义大师寒暄道:“大师昨晚的那顿酒,可还喝得舒服?” 传义大师急忙合十说道:“罪过罪过……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但破戒便是破戒,洛大侠还是休要再提此事!” 话虽如此,传义大师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叹道:“要说黄山派的潘掌门,倒也罢了,六七轮下来,便已败阵认输。然而我们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龙老仙尊,却是量如江海,二十年陈酿的杜康,居然实打实喝了两坛半!要是他老人家年轻个三十岁,只怕贫僧也不是他的对手。” 洛长川不禁莞尔,说道:“倒是难为大师了。整整两坛半杜康下肚,看来这位龙老仙尊今日不睡到午时,是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 说到这里,洛长川已顺理成章地望向江浊浪,意味深长地说道:“想必江三公子应当也猜到了,今日这场武林大会,虽说是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共同召开,但这当中真正牵头的,却是黄山派这位性如烈火、嫉恶如仇的‘太上掌门’龙老仙尊。 要知道在这位都快活成神仙的武林前辈面前,就连家师岳盟主和白马寺的苦海、悲悯两位大师都是晚辈,他老人家执意要召开这次大会,我等又怎敢忤逆?” 他这番话,应该是句实话。 因为别说江浊浪,就连南宫珏也能隐隐感觉到 ——以白马寺和少保大人的渊源,当然不可能主动召开什么英雄大会来声讨江浊浪。至于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看他这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分明是事情到了眼前都不想管,又怎么可能主动给自己找事? 也就是说,此番真正要找江浊浪麻烦的,其实是黄山派的这位“太上掌门”龙老仙尊。 只听洛长川已继续说道:“所以昨夜只好劳驾传义大师出面,设法将这位龙老仙尊灌醉,眼下趁他老人家不在,我们这些个晚辈,才好赶在今日的英雄大会之前,先开一个会前小会,商讨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趁早息事宁人。如此一来,就算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至少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知江三公子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同样是句实话。 因为任何决定,从来不是由多数人商议出来的,而是由高高在上的少数人甚至几个人、一两个人商议出来的。 所以英雄大会也好,武林大会也罢,叫来乌泱泱的一大堆人,其实只是做个样子,走个流程,把早已商议好的决定告知他们,并不需要和他们商议什么。 由此可知,此番天香阁武林大会的最终决定,同样也只需要少数人商议,自然就是眼前这个所谓的“会前小会”,由在座的这七个人决定。 对此,江浊浪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洛长川不禁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只好望向一旁的传义大师。 传义大师当即笑道:“江三公子不必多虑,我们几个今日既然能够和和气气地坐在这里商议,自然都是一番好意。” 说罢,他略一沉吟,正色说道:“其实江三公子虽为少保门下弟子,却与少保大人所获之罪并无干系。再加上公子往日在江湖上的种种行事,可谓侠义无双,中原武林本不该、也不必因少保大人获罪,就迁怒于公子身上。”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所以中原武林乃至整个天下,此番穷追不舍,誓要取公子性命,却是因为另外两个理由。其一,便是江湖传言,说江三公子此行是要去投靠北漠太师,借异族之手报师门大仇,对此,但凡正直之士,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其二,自然就是传闻中少保大人临终前留下的、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半部【反掌录】。” 传义大师说到这里,洛长川已接过话头,说道:“正是如此!就算洛某乃至家师信得过江三公子的为人,绝不可能为报私仇,就罔顾大义前去投靠异族麾下,但正所谓瓜田李下,古人所慎,江湖上的这些风言风语,难免众口铄金,最后弄假成真。” 说罢,他一脸诚恳地望向江浊浪,语重心长地说道:“请恕洛某直言,江三公子此去北漠,无非是中原已无立足之地,只好出关寻求一条生路,所以才会有此误会,生出不少谣言。 其实要想解开这一误会,再是简单不过,那便是只要江三公子不去北漠,不就没这回事了? 如此一来,无论是我公道堂还是白马寺,就能给龙老仙尊一个交待,也是中原武林一个交待,然后才好出面替江三公子作保,寻得一处安身之地,确保公子的后半生平安无事。” 传义大师附和道:“不错,只要江三公子愿意留下,白马寺言出必行,就算拼上全寺僧侣的性命,也势必护得公子周全。” 说罢,他还向在座的岳青山确认道:“岳盟主,可是如此?” 岳青山缓缓点头,说道:“是。” 但一旁的容玉立刻补充说道:“除此之外,还要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这话一出,洛长川难免有些尴尬,急忙瞪了自己这位师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 然后他急忙向江浊浪解释道:“剑本无罪,用者之罪。少保大人留下的这半部【反掌录】,虽有扭转乾坤之术,但若是落到歹人手里,必定后患无穷,终究是不详之物。所以烦请江三公子一并交出,也好让天下人心安。” 话到此处,该说的就已经差不多说完了,接下来就等江浊浪的答复。 只见江浊浪长叹一声,苦笑道:“其实……北上出关也好,留在中原也罢……对在下而言,并无什么不同……因为……在下本就活不了几天了……” 这话一出,洛长川顿时一拍脑袋,懊恼说道:“该死该死!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却把最要紧的正事给忘了!” 说着,他已向在座的那位皇甫神医恭声说道:“江三公子的伤势,还得有劳皇甫神医费心了。” 话说从今日坐下来开始,南宫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位皇甫神医 ——无论洛长川还是传义大师说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只有这位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皇甫先生,才是此间唯一有可能让江浊浪活命的人! 听到洛长川的询问,这位皇甫依然两眼看天,口中淡淡吩咐道:“伸手!” 他这一吩咐,自然是对江浊浪说的,显然是要替这位江三公子把脉问诊。 但江浊浪却置若罔闻,不但没有回答,而且坐着不动。 旁边的南宫珏哪里看得下去?急忙拉起江浊浪的左手按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道:“请皇甫神医诊治!” 皇甫神医冷哼一声,这才慢悠悠地探出右手,只用一根中指轻搭江浊浪手腕脉搏,至始至终没看对方一眼。 江浊浪也同样没有看他。 眼见问诊双方这般姿态,洛长川急忙干笑两声缓解尴尬,说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凭皇甫神医这手与众不同的把脉功夫,果然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医!” 皇甫神医却不吃他这套拍马屁的功夫,兀自沉吟良久,终于冷冷说道:“经脉尽毁,骨肉全枯,能够活到此刻,倒也是奇迹了!” 听到这话,南宫珏、传义大师和洛长川的脸色都是一黯,却又不敢贸然询问。 只见皇甫神医又掂量了半晌,随即收回手指,说道:“原来是有人以外力强行设下一十二道禁制,这才能让你这副残躯熬到今日。如此霸道的劲力,已非人间之力,恐怕也只有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了!” 这话一出,南宫珏惊喜之余,竟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正所谓对症才能下药,这位皇甫神医仅凭一指把脉,就能把江浊浪的症状说得分毫不差,说不定真有医治的办法! 他急忙问道:“皇甫生神医…可能……可能救治?” 这也是传义大师和洛长川二人要问的问题。 一时间,三个人焦急的目光,已同时集中在这位皇甫神医的身上。 反倒是江浊浪这个病人,非但一点不急,甚至好像和他全无关系。 对于南宫珏的提出这个问题,皇甫神医只是冷笑几声,并不回答,也不知是何意思。 洛长川急忙问道:“还请神医明示,江三公子这伤……” 皇甫神医这才冷哼一声,傲然问道:“要是治不好,我来做什么?” 这话一出,传义大师和洛长川同时松下一口大气。 南宫珏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脱口确认道:“你真能治?” 谁知皇甫神医顿时勃然大怒,骂道:“不信就滚!” 洛长川急忙出来打圆场,趁热打铁向江浊浪问道:“既然江三公子的伤势,皇甫神医有把握医治,那么只要公子愿意留下,并且交出那半部【反掌录】,自然性命无忧。不知江三公子意下如何?” 江浊浪毫不犹豫,当即说道:“也好……” 这话一出,洛长川和传义大师顿时大喜。 却不料江浊浪还有下文: “……便请皇甫神医……替在下医治。只要能让在下……多活一月,一个月后的今日……在下便将【反掌录】交出……” 话音落处,皇甫神医一直望向天空的两只眼睛,终于第一次落到江浊浪身上,惊怒道:“你……你说什么?” 江浊浪沉吟道:“以皇甫神医的本事,一个月……确实有些为难……不妨以半个月为限。只要能让在下多活半个月……在下便将【反掌录】交出……”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反应过来 ——江浊浪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位皇甫神医根本就治不好他的伤? 只见皇甫神医的两只眼睛瞪得如同牛眼,气急败坏地喝道:“你……你……放肆!” 江浊浪笑道:“那便十日……十日,皇甫神医难道也没把握?” 皇甫神医愕然当场。 渐渐地,他突然发现,在座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当中,分明都已有些怀疑,他顿时暴怒道:“我……我不治了!” 洛长川急忙劝道:“皇甫神医万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关乎中原武林的安危,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也请皇甫神医暂且忍受,事后洛某定有重谢!” 传义大师也说道:“皇甫神医莫要生气,与其赌气不治,不妨先把江三公子的伤治好,岂不更是解气?” 就连那位没精打采的岳青山岳盟主,居然也开口劝道:“皇甫神医,何必与病人一般见识?” 但是这位皇甫神医显然已经下不了台,任凭众人如何好言相劝,也丝毫不为所动,兀自怒道:“天底下来求老子看病的,每天从我家门口一直跪到一里开外!这次老子破例出诊,你……你居然敢怀疑我的本事?不治了不治了!老子要是给你治了,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儿子!” 众人无奈之下,只能望向江浊浪 ——既然劝不了这位皇甫神医,那就只能劝劝这位江三公子,看他能不能先道个歉。 但这位江三公子,显然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连看都不屑看这位皇甫神医一眼。 这当中最纠结的,其实是南宫珏。 面对眼前这一幕,他也不知这位皇甫先生是真的赌气不治,还是根本就没办法医治。 既然好言相劝无果,那就请将不如激将! 当下南宫珏冷冷说道:”我曾听鬼郎中说,当世三大神医之中,一位姓陆的善使金针,一位姓龚的善用灵丹妙药,至于皇甫神医,他的评价却是‘沽名钓誉的庸医’。” 这话一出,皇甫神医气得一拍桌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厉声喝道:“狗屁!狗屁!他鬼郎中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只会用下三滥毒药的蟊贼,也敢妄议医术?老子这就去撕烂他的臭嘴!” 说着,他抬脚踢翻椅子,转身就走。 南宫珏的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 ——因为他刚才看得很清楚,自己这话出口,这位皇甫神医倨傲的脸上,分明有一丝慌乱。 他随即冷冷说道:“鬼郎中已经死了。” 但皇甫神医脚步不停,边走边骂道:“死了?死了这事也没完!老子这就去挖他的坟,将他挫骨扬灰!” 说话间,这位号称【一片仁心昭万古,千方妙药救苍生】的皇甫神医,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洛长川和传义大师如何招呼,也没有停顿半步。 对于这一结果,洛长川和传义大师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江浊浪替他们说了。 只听江浊浪缓缓说道:“各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请恕在下直言,各位方才提出的两个要求,一是要在下留在此间,二是……交出【反掌录】…… 至于各位给在下开出的条件……则是治好在下的伤,保住在下的命……可是如此?” 他这番话确实说得很直接,而且不太好听,但也确实是实话。 洛长川只能苦笑,回答说道:“是……” 江浊浪也苦笑道:“可是各位开出的这一条件……似乎已经不成立了……” 洛长川无言以对,只能向传义大师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就连传义大师这位能言善辩的白马寺新任住持,也同样无言以对。 但早已憋了许久容玉,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怒道:“姓江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等龙老仙尊来了,别说让你多活十日,今日便要将你千刀万剐!” 洛长川急忙瞪了她一眼,但容玉这回却不买他的账,说道:“你瞪我做什么?像他这种不识好歹的贱骨头,等本姑娘先赏他两记耳光,他才知道老实!”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小雨的声音立刻传来,兴奋地问道:“哎哟,这是要开打了吗?” 只见小雨已经游园归来,手里还拿着几株刚摘的牡丹。 容玉立刻不敢说话了。 逢此局面,洛长川身为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又是公道堂如今的当家之人,当下只得站起身来,向江浊浪抱拳说道:“如此看来,今日之事,江三公子想必已有决断,还请公子明示。” 只听江浊浪缓缓问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这天香阁武林大会,本是要……召集天下英雄,共同商讨……如何处置在下这个罪人?” 洛长川只能苦笑,回答道:“是……” 江浊浪淡淡说道:“那么在下既然已经来了……请问……今日的武林大会……何时才能开始?” 第9章 大刀人头烈酒 伴随着天香阁的大门终于开启,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群雄,顿时蜂拥而上,陆续入场。 而这也意味着,今日这场天香阁英雄大会,便算正是揭幕了。 虽然此次大会是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这三大威震江湖的名门正派联名召开,但江浊浪和【反掌录】之事毕竟事出突然,难免通知得有些仓促。 所以今日前来赴会的,大多是河洛附近的武林人士。除了身为东道主的三家,合计也有大大小小五六十个帮派到场,可是不少家喻户晓的门派,诸如武当、五台、华山、峨眉、白云、天山这些,其实都未应邀前来。 尽管如此,这场武林大会的声势也已不小。有佛家的开封大相国寺、九华山化城寺、长安大慈恩寺和卧龙寺等等;道家的崆峒问道宫、终南山全真道、江西茅山道等等;再加黄河帮、森罗殿、双龙寨、锄奸盟和天行教这些,皆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帮派。似今日这般齐聚一堂,只怕是近三十年来中原武林最大的一次聚会。 而这当中,自然不乏当今武林响当当的高手。就像黄山派的【气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门,公道堂的【白面关公】洛长川,锄奸盟的【侠刀】顾锋顾总把头,问道宫的【崆峒一白】白晨道长,大相国寺的智胜法师,黄河帮的武元胜武老英雄,无一不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 当然,说到武功强弱,今日到场的这些高手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还是名列【西江月】上的三位。 首先是有着【佛杖】之称的白马寺武僧之首悲悯禅师 ——只可惜这位悲悯禅师名号虽在,人却没到,对此群雄也并不如何惊奇。毕竟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没在江湖上露过面,甚至连是否尚在人世都不知道,群雄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然后是有着【浊浪】之称的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 ——只可惜这位本该在太行天路与那【通天妖君】同归于尽的江三公子,如今虽然死而复生,但分明已经武功尽失,彻底沦为了一个废人。 况且如今的他,还是朝廷在逃的钦犯、江湖诛杀的公敌,更是今日大会要当众处置的罪人,群雄自是嗤之以鼻。甚至相比起来,群雄更在意的,反而是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 最后是有着【青山】之称的【中原武圣】岳青山,也便是当今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 可想而知,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最受群雄瞩目的,当然就是这位岳青山岳盟主了。到场的各路英雄,十个有九个都将目光投向坐在主人席位上的这位岳盟主。 于是他们很快就迷茫了,甚至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 试问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江湖上的武林至尊,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显然,武林盟主若非神威凛凛,也该是出尘脱俗,亦或是精明能干。甚至哪怕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夫,一个老奸巨猾的谋士,都还勉强说得过去。 可是这位岳青山岳盟主,无论身材样貌还是穿着打扮,竟和一个寻常百姓别无两样。尽管坐在上席位置,但怎么看都像是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因为走错地方才来到此间。 若只是如此,都还罢了。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掌管整个江湖的武林至尊,今日前来主持英雄大会,居然还是一脸的疲惫之色,既不起身招呼,也不和人说话,就这么默默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没睡醒。 这么样一个人,当真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岳青山岳盟主、【西江月】上的绝世高手? 尤其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岳盟主尊容的人,难免心中疑惑,议论纷纷。 当中便有人说道:“难怪这些年公道堂的事务,都是那位【白面关公】洛长川在打理。试问江湖如此之广,武林如此之大,公道堂肩负天下安危,其公务之繁重可想而知,难免累垮了这位岳盟主的身子,这才只好交由座下大弟子来分担。” 立刻便有人坏笑道:“嘿嘿……累垮岳盟主身子的,恐怕不是什么公务。早就听说【公道堂七侠】中的三位女侠,个个都是人间尤物,今日虽只见到一位,但你们看看这位容女侠……啧啧,那小腰扭的,真叫一个带劲!要是换做兄弟我,别说出门,怕是连床也懒得下了!所以我们这位岳盟主操心的,恐怕不是堂中公务,而是房中私事。” 另一人接口说道:“这位岳盟主神色疲惫,或许只是偶然罢了,平日里并非如此。据我所知,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昨晚宴请黄山派的龙老仙尊和潘掌门,一直喝道三更时分,所以黄山派的人直到此刻都还没来。说不定这位岳盟主昨晚也在场,这才宿醉未醒,气色不佳。” 听到这话,那坏笑之人又坏笑道:“嘿嘿……喝什么酒能一直喝到三更?怕喝的是花酒!” 显而易见,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今日第一次目睹岳盟主本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什么好坏。 于是便有熟识岳青山的人出面,喝止道:“尔等休要在此胡说!这位岳盟主向来如此,你们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寂寞!” 然后他解释道:“要说武功,早在十多年前,这位岳盟主便已臻至化境,其自创的【青山应如是】,分明是连古人都未曾有过记载的神妙境界,可谓绝顶一览众山小,进无可进,又怎不寂寞? 再说地位,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便是这江湖上的第一人,整个中原武林的至尊,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地位,同样也是进无可进,又怎不寂寞? 所以岳盟主这个样子,是因为天底下早就没有值得他追求的东西,只能归于寂寞。你们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的寂寞!”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哦”一声,相继释怀。但也有人抬杠,问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的寂寞?” 说话之人怒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寂寞?” 先前那坏笑之人忍不住插嘴笑道:“老兄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不妨告诉兄弟岳盟主座下那几个女徒儿是什么滋味?也好让兄弟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手里有个念想。” 话音落处,若非旁边众人竭力拉架,双方怕是当场就要打起来。 伴随着群雄的议论,日头也渐渐升高,前来赴会的各路英雄陆续入场,由白马寺的传义大师和公道堂的洛长川接待,安排他们入席就坐。 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今日准备的桌子和椅子,显然不够用了。 话说今日在天香阁的这片空地之上,总共是一百来张八仙桌,围城一个大圈摆放。每张八仙桌的八条棱,正常是坐八人,挤一挤也能坐下十人,合计便是八百到一千个座位。 可眼下前来赴会的群雄还没到齐,人数便已有一千五六,准备的座位显然不够。传义大师和洛长川见状,急忙派人再去准备桌椅,同时四下奔走道歉,尽量让一些名气不太大的帮派或是江湖上的年轻晚辈,把座位让给别人。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尽管新加了三十多张桌子,但到场的群雄也越来越多,已然突破两千之数,位置还是不够 ——到最后竟有七八百人没有座位,只能在一百三十多张八仙桌围城的大圈外面席地而坐,等候今日这场大会的开始。 要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今日的正主江浊浪,也一早便已到场,前来赴会的群雄摩肩接踵,更是就连座位都不够用了,可是为首的传义大师和洛长川,却一点也没有要正式开始今日这场大会的意思。 对此,群雄也并未询问催促,只是耐心等候。 因为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今日这场武林大会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始,是因为还有一位最重要的大人物至今未到 ——黄山派的“太上掌门”、一百三十余岁高龄的龙老仙尊,也是此番武林大会的发起人之一。 没有人敢质疑这位龙老仙尊在江湖上的地位,当然也不敢责怪这位武林中的老寿星为何迟迟未到。 于是在场的两千多人,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到红日当头,午时将至。 午时,便是一天之中的正午时分。 无论武功多强、地位多高,只要是人,在这个时候都要做一件事:吃饭。 而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当然准备了午饭。眼见黄山派的众英雄还是没到,洛长川只得出面安抚几句,令人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如流水一般传上,送到每一张八仙桌上,让群雄先行用餐。 酒,自然是传承千年、洛阳城最富盛名的杜康。 但菜品却没有什么特色,烹饪也并不精细,只是足够硬 ——有用脸盆装的大块酱牛肉,有元宝般大小的红烧羊肉,有手指厚薄的白切肉,有整根清蒸的猪蹄膀,还有整只卤鸡、烤鸭、烧鹅…… 只有这样的菜,才符合江湖中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质! 可惜如此一来,就苦了四下那些没有座位、只能席地而坐的七八百人 ——没有坐上席位,自然也没有酒菜。 一时间,这七八百人只能东拼西凑,要么去别人桌上挤着坐坐,要么去别人桌上抓几块肉吃,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但是尽管如此,算上新增的座位,今日这一百三十多张八仙桌上,此刻其实还有空位。 空位来自两张桌子: 第一张桌子,便是今日的主人席位,如今只坐了白马寺的传义大师、武林盟主岳青山和座下洛长川、容玉两名弟子,分明还有四个空位。 但是没有人敢去坐这四个位置,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留给至今还未到场的黄山派龙老仙尊和潘掌门的位子。 第二张桌子,则是今日的次席,如今只坐着三个人,分明还有五个空位 ——而坐着的三个人,正是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坐他们这张桌子上的空位。 有的人是出于人情世故,知道今日这场武林大会,便是针对这位江三公子所召开,自然要让他单独一桌;有的人则是出于不屑,耻于和一个江湖败类、武林公敌同桌;还有的人就是单纯的害怕,不敢去坐。 于是江浊浪这张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有人动。 江浊浪是因为重伤在身,原本就吃不了这些;南宫珏则是心神紧张,全无食欲;而小雨平日里虽然贪吃,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孩子,难免吃得精致些,似这般油腻粗犷的大肉,确实难以下筷。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总是常常发生,尤其是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上…… 只见一个裹着厚重裘皮的精壮汉子,独自踏出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将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按在江浊浪所在的桌子上,人也顺势坐下。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大惑不解,不知这汉子是何来路,又意欲何为。 就连桌上的小雨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禁微微皱眉,南宫珏更是冷冷说道:“你不该坐这里。” 但来人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毫不客气地替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举头一饮而尽,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我必须坐这里!” 南宫珏双眉一扬,正要发作,但江浊浪脸上却已浮起一丝欣慰,笑道:“这位……是朋友……” 来人此时已替自己倒满了第二碗酒,听到这话,不禁反问道:“你当我是朋友?” 江浊浪笑道:“那日淮河北岸的【柳林铺】外……若非王兄……孤身断后,恐怕在下早已……命丧那【百毒神君】之手……” 原来眼前这个精壮汉子,正是那位“王八的王,大刀的刀”的【铁胆王刀】 ——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个一直敞开衣襟的铁汉,如今却裹在一件厚厚的裘皮里面,似乎很是怕冷。 而南宫珏和小雨由于之前并未与江浊浪等人同行,所以并不认识此人。 眼见王刀再次现身,而且还是在这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江浊浪惊喜之余,忍不住又问道:“那日一别……便再没王兄消息……在下还以为……不知王兄当时留下断后,可还……安好?” 王刀的第二碗酒已经下肚,回答说道:“不好!” 说罢,他伸手拉开身上的裘皮,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就在他胸膛左边的心脏位置处,分明有一道手掌宽的恐怖疤痕。如今虽已愈合,但周围的肌肤却隐隐呈现出一种青绿色。 只听王刀已说道:“百毒神君不讲武德,藏在毒人堆里偷袭,一掌贯穿我胸口。只可惜我这颗心脏与常人不同,本是长在右边,所以没死。” 江浊浪只是盯着他胸前肌肤上的青绿之色,缓缓说道:“但百毒神君的掌上剧毒……却还是留在了王兄体内……” 听到这话,王刀又替自己斟满一碗酒,淡淡说道:“皇甫神医已经看过了。没的救,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江浊浪却立刻松了口气,笑道:“皇甫的话……听听就是了……” 王刀不答,仰头喝下第三碗酒。 看到他一口气连喝三大碗酒,小雨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解地问道:“你都快要死了,还敢这么喝酒?是怕死得不够快?” 王刀一脸不屑地说道:“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要是不能喝酒,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小雨顿时笑道:“说得好!人生在世,便当及时行乐,随心所欲,想不到你这人还挺有趣!” 说着,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她,也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浅浅喝了一口。 只听王刀又说道:“我之所以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我已经替自己报了仇。” 说罢,他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解开之后,里面分明是一颗用石灰保存着的人头,依稀能够看出是一个年纪不轻的男子。 江浊浪不禁脸色微变,沉声问道:“这是……百毒神君?” 王刀沉声答道:“不错,那日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死,便一路追寻三天三夜,终于找到受伤的百毒神君,然后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望着桌上这颗人头,江浊浪不禁默然良久,似乎回想起了过去许多往事…… 终于,他长叹一声,向王刀抱拳说道:“多谢……” 王刀却不领情,反问道:“我替自己报仇,与你何干?” 顿了一顿,他已补充说道:“我虽然已经替自己报了仇,但谢王孙的仇,却还没报。” 江浊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只见江浊浪略一沉吟,突然问道:“出洛阳城向北……约八百里处……汾州府地界上,有一个名为【销魂谷】的去处……王兄可曾听过?” 王刀反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天下最大的窑子?” 江浊浪微微一愣,只得苦笑道:“正是……” 然后他正色说道:“王兄的伤……只需前往【销魂谷】,找一位姓‘阳’的夫人,报出【红妆】的名号……应当便可获救……” 这话一出,王刀不禁有些惊愕,只是死死瞪着江浊浪,似乎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但旁边的南宫珏听到这话,更是吃惊不小 ——就连当世三大名医之一的皇甫神医都说治不了,那位什么“阳夫人”,难道能够医治? 他立刻向江浊浪问道:“那你的伤,这位阳夫人可能医治?” 江浊浪回答说道:“不能……” 南宫珏心中一沉,只能闭嘴。 王刀此时已回过神来,向江浊浪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一命换一命?” 江浊浪微微摇头,说道:“一件事归一件事……在下只是报答……当日【柳林铺】外相救之恩……” 王刀默然半晌,再问道:“那你我之间的赌约,依然作数?” 江浊浪点头说道:“当然作数……” 王刀再次陷入沉默,目光已如刀锋般凌厉。 但小雨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赌约?” 江浊浪见王刀不答,只好自己解释道:“赌约便是……在下坐着不动,让这位王兄……先砍三刀……三刀之后,若是在下未死……便回砍他一刀……” 小雨听得眼睛都亮了,叹道:“有趣!有趣!我打过这么多架,杀过这么多人,还是第一听说还有这种玩法——” 说着,她已望向对面的王刀,还有他摆在桌上那柄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砍他三刀?” 但王刀显然并不着急。他再次倒酒,说道:”本来是想等到此间的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但看今日的情形,他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对面的南宫珏,又说道:“所以我必须坐这里,才能赶在别人杀他之前,先砍完我这三刀!”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以怒目相对 ——显而易见,来人绝不是江浊浪口中所谓的什么“朋友”,而是前来寻仇的敌人! 就在他们两人对持之际,原本闹哄哄的会场,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安静下来。 再也没有人关心坐到江浊浪桌上的王刀,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不约而同地望向会场入口方向,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因为一个消息已经人群中传开 ——黄山派的龙老仙尊和潘掌门,终于到了! 第10章 论罪焚书取命 要说当今武林谁的武功最高,或许还存有些许争议。 但要说当今武林谁的辈分最高,那一定就是黄山派的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龙老仙尊。 甚至,在这位龙老仙尊的面前,当今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和他论清楚辈分了 ——因为他老人家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时候,分明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甚至是传说…… 一百年韶光流转,这当中至少隔着四五代人。莫说是昔日的故人,就算是故人的儿子、孙子,如今也已归于尘土,不复存在。 但这位龙老仙尊,却如一棵屹立不倒的苍松,一直活到了今日。 可想而知,在这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江湖之中,能有这么一位寿与天齐的前辈高人,无疑是整个武林的福气,也是吉祥的象征。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一声“仙尊”,久而久之,几乎都忘记了这位龙老前辈原来的名字。 现在,这位龙老仙尊和黄山派的诸位英雄,终于要来了。 一时间,会场里的两千多人,已同时望向会场入口。只见一行红衣男女英姿飒爽,列队入场,正是黄山派门下弟子。 待到他们一路来到会场当中,立刻从中分开,缓步行出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也是身穿一件做工精细的红袍。 群雄中有识得他的人便低声说道:“是黄山派的【气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门!听说这位潘掌门近年来不问世事,只是闭关修炼【春秋正气】,此番他既已下山,想必定是【春秋正气】已臻圆满之境!” 眼见黄山派掌门人亲临,传义大师和洛长川二人急忙上前恭迎,一通寒暄后,便请这位潘掌门坐到主人席位桌上。至于同行的二十余名弟子,皆已用过午饭,便在四下找了处空地站立。 可是黄山派的潘掌门和众弟子虽已到场,但那位龙老仙尊,显然还是没到。 对此,潘掌门解释说道:“师祖毕竟上了年纪,起身梳洗,难免要多耽搁些时间。还请各位英雄海涵,稍作等候。” 传义大师和洛长川急忙说道:“不敢不敢,龙老仙尊亲临此间,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我们只管等候便是。” 于是在场的两千多人,只能继续等着…… 南宫珏此时已不再理会同桌的王刀,眼见这个什么龙老仙尊如此大的架子,难免心中恼火。 他虽然曾在庐州城外的荒弃客栈里,听众人提到过黄山派有这么一位“太上掌门”,却不知此人到底有多大本事,又有多大来头,居然能让连同武林盟主岳青山在内的两千多人在此等他一人? 不止是南宫珏,就连在场的不少群雄,此时也难免有些躁动。 只听隔壁一张八仙桌上,一个年轻晚辈忍不住向身旁长者问道:“师叔,为什么大家都要等这个什么龙老仙尊?” 长者立刻喝止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没大没小!莫说这位龙老仙尊过去对中原武林的贡献,就凭他如今已是一百三十多岁高龄,却依然嫉恶如仇,心系江湖安危,召集我等声讨国贼门生。光凭这一条,就值得你学一辈子了!” 年轻晚辈受此责骂,自然不敢再问。 长者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当即又柔声解释道:“据说本朝建立之初,朝廷为了统御江湖,曾在太湖西山召开武林大会,名曰【太湖讲武】。不料大会之上,竟有东瀛高手前来挑衅,其武功之高,天下英雄都束手无策,莫能与之匹敌。 当时这位龙老仙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愤然出战,只用一掌,便将那东瀛高手打得抱头鼠窜,从而替中原武林挽回了颜面。自那以后,这位龙老仙尊一百年间行侠仗义,克敌无数,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义侠士、传奇高人!” 年轻晚辈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位龙老仙尊的武功如此厉害,那【西江月】上为何没他名字?” 长者不禁一愣,随即说道:“龙老仙尊纵横天下的时候,【西江月】的作者诸葛先生都还没出生,又岂能用一阙【西江月】来评价他老人家?” 就在众人低声议论之时,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龙老仙尊,这次是真的来了! 只见会场入口处,四名黄山弟子推着一辆红木轮椅缓步而来 ——轮椅之上,是一个精神抖擞的秃顶老者,同样身穿一件红袍,上面是用金线绣制的大大小小的“寿”字。 一时间,主人席位上的传义大师、潘掌门、洛长川和容玉四人立刻站起身来。就连一直似睡非睡的岳青山岳盟主,这次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扬声说道:“恭迎龙老仙尊!” 话音落处,在场的两千余人也急忙放下碗筷,纷纷起身招呼道:“恭迎龙老仙尊!” 显然,轮椅上的这个秃顶老者,正是今日这场大会的真正发起之人——黄山派的“太上掌门”龙老仙尊! 面对在场众人的恭迎,这位龙老仙尊只是微微点头,用苍劲的声音回答道:“不必多礼。” 可是等轮椅来得近了,群雄当中首次目睹这位武林前辈风采之人,不禁脸色微变,偷偷议论起来。 就连南宫珏隔壁桌那个年轻晚辈,也低声询问道:“师叔,这位龙老仙尊的腿……怎么……” 这也是南宫珏的问题 ——因为他看得清楚,坐在轮椅上的这位龙老仙尊,那件绣金红袍的下摆,分明空空如也,竟是一双腿早已断去! 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传奇人物,居然还身负残疾? 只听隔壁桌那长者已低声喝止道:“住口!那是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一场浩劫……总之此事休要再提!” 很快,龙老仙尊已在四名黄山派弟子的护送下,一路来到正北方向的主人席位前,径直坐着他的红木轮椅入席。待到他老人家入座,桌上众人又恭维几句,这才敢相继座下。 随后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主事之人洛长川便重新起身,向在场群雄扬声说道:“有劳诸位朋友久候,今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这便正式开始了!” 话音落处,在场群雄立刻出声附和。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渐渐地还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洛长川等众人的掌声渐缓,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旧皇病危,新皇登基,国之大变,既是新兴之象,亦是动荡之时。再有北漠异族狼子野心,可谓内忧外患,波橘云诡! 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黎民百姓尚且如此,况乎我辈中人?是以中原武林,如今可谓任重道远……” 谁知他话到此处,同桌的龙老仙尊突然重重咳嗽两声,满场皆闻。 洛长川不禁一愣,急忙打住话头,恭声问道:“不知龙老仙尊有何见教?可是……可是晚辈所言有不妥之处?” 却见龙老仙尊神情冷淡,并不回答。一旁的黄山派掌门潘行宇则是歉然说道:“还请洛大侠见谅,鄙派师祖上了年纪,性子反而愈发急躁。因为对他老人家而言,若是浪费他的时间,便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洛长川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幸好潘掌门已笑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于此,所为何事,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何不直入正题?况且我等江湖中人,都是直来直去的豪迈性子,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说辞,洛大侠不妨便免了罢!” 洛长川顿时醒悟,急忙说道:“龙老仙尊教训得是,确是晚辈有欠考虑……” 说着,他重新转向在场群雄,提高声音说道:“……今日之所以邀请各路英雄前来这天香阁,便是因为近日来江湖上发生的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正是少保门下的这位江三公子、也便是本该在三年前就已经和【妖君】同归于尽的【浊浪】重现江湖,而且意欲前往北漠投靠异族太师。此外,还有他身上携带的半部【反掌录】……” 在场群雄听到这里,都是心中一凛,纷纷将目光投向江浊浪这张桌子。 而江浊浪只是静坐当场,默不作声。同桌的南宫珏、小雨和王刀三人,也同样没有说话。 只见洛长川又转向龙老仙尊,恭声问道:“……至于如何处置这位江三公子和那半部【反掌录】,晚辈才疏学浅,不敢造次,还请教龙老仙尊指点。” 龙老仙尊这才点了点头,用苍劲有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很简单,书——烧掉!人——杀掉!” 这话一出,便如一道惊雷炸响当场,直听得在场两千多号人目瞪口呆,就连同桌的洛长川、传义大师和容玉也是一脸愕然。 要说杀掉江浊浪这个国贼门下弟子,倒还可以理解,可是少保临终前留下的那半部【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遗着,为何竟要付之一炬? 一时间,群雄惊骇之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至于江浊浪这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整个会场顿时陷入沉默,静如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却有一阵狼吞虎咽的咀嚼之声响起,和在场群雄的沉默分明有些格格不入。 众人寻声去看,却是会场南面的一张八仙桌上,七个人都因龙老仙尊的惊人之语呆立当场,但同桌还有一个白衣胖子,却在旁若无人般地大吃大喝,只管将大块酱牛肉往嘴里塞,似乎全然没将此间之事放在心上。 眼见这胖子好生无礼,群雄难免心中不悦,却又不识此人,只能相继怒视一眼,又将注意转回到场中龙老仙尊和江浊浪两桌之上,看他们到底是何意思。 如此僵持半晌,最后还是洛长川按捺不住,开口问道:“龙老仙尊的意思是说,要将那半部【反掌录】焚毁?这……却是为何?” 黄山派潘掌门立刻接过话头,说道:“师祖的意思其实不难理解。世间种种秘籍宝藏,本就是万恶之源,只会徒增灾祸,导致人心向恶,【反掌录】亦是如此。所以要想平息纷争,永绝后患,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彻底消灭这一祸根。” 洛长川赔笑两声,见岳青山并不反对,只好自己说道:“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半部【反掌录】若是能交到正直之士手中,未必不能造福苍生。贸然焚毁,未免太过可惜。” 话音落处,潘掌门还未答话,一旁的龙老仙尊已开口问道:“行宇,你此番闭关,可有将本门的【春秋正气】练至第十重境界?” 潘掌门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回禀师祖,本门的【春秋正气】虽有十重境界,但历代黄山派高手,皆止步于第九重。甚至就连创出这门神通的【黄山谪仙】自己也未练至,只能凭臆想推测出第十重境界的存在。 是以古往今来,黄山派能将【春秋正气】练至第十重境界的,便只有师祖一人。弟子资质愚钝,此番穷尽心力,也只是突破了九重境界。再往后的第十重境界,弟子终生不敢奢望。” 龙老仙尊再问道:“那你可还有精力去学【反掌录】上面的功夫?” 潘掌门回答道:“弟子连自家武功都没学到家,又怎敢痴心妄想,贪图别家武学?” 龙老仙尊微微点头,随即望向洛长川,问道:“岳青山的武功,你学到几成了?” 洛长川听两人这番对话,自然已经明白这位龙老仙尊的意思,不禁额上见汗,回答说道:“晚辈无能,只是……只是学到家师的皮毛。” 龙老仙尊追问道:“那你可还有精力去学【反掌录】上面的功夫?” 洛长川只能摇头答道:“晚辈不敢……” 龙老仙尊不再理他,转向岳青山说道:“你倒是有精力去学【反掌录】上面的功夫。” 面对这位武林前辈的询问,岳青山再不想说话,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开口回答道:“晚辈的武功已经练到头了。学与不学,并无区别。” 龙老仙尊冷笑道:“那倒也是。” 说罢,他扫视在场群雄,扬声再问道:“那是谁想学【反掌录】上面的功夫?” 众所周知,少保门下共有三名弟子,各自身负一门绝学。分别是大弟子段行空的【化龙一枪】,二弟子慕沉云的【焚云功】和三弟子江浊浪的【水击三千里】。 据江湖传闻,少保临终之前,已将这三门神通一并录于【反掌录】中,只是不知是否便在已经完成的这半部之中。 而这三门神通,自然便是江湖中人垂涎这半部【反掌录】的主要缘由。 可是此刻面对龙老仙尊的询问,在场的两千多人,竟无一人开口回答 ——这当中约莫有一成的人,是被龙老仙尊的这番道理打动,觉得自家武功都没练好,确实不该再去贪图别家的武功。而剩下的九成,则是因为不敢当众承认。 洛长川见状,只得说道:“除了武功,据说【反掌录】上还记载了少保生平所学经略,更有他在位期间经营的各方党羽势力……”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龙老仙尊已厉声打断道:“江湖人管江湖事,除此之外,休管闲事,尤其是朝堂之事!否则今天当了掌门,明天就想当丞相;今天当了盟主,明天就想当皇帝!越俎代庖,终将惹来杀身之祸!” 潘掌门也语重心长地说道:“洛大侠说的这些内容,幸好你没看过。不然的话,洛大侠觉得自己还能平安否?” 听到这话,洛长川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言语。 而同桌的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已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要除恶果,先除恶因,不详之物,不如毁去。龙老仙尊的提议,白马寺第一个赞成。” 眼见身为佛门领袖的白马寺已经表态,在场的一众佛家门派,如开封大相国寺、九华山化城寺、长安大慈恩寺和卧龙寺这些,立刻紧随其后,纷纷开口赞同。 而今日到场的这两千多号人,其实大都只是来凑个热闹、混个脸熟。因为大家心中明白,知道就算江浊浪今日果真交出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这本奇书也无论如何落不到自己手里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倒不如就此毁去,谁都别想得到! 于是渐渐地,便陆续有人出声附和,支持龙老仙尊的这一提议,到最后竟有大半之数振臂高呼,赞同将那【反掌录】烧成灰烬。 眼见群雄如此反应,洛长川就算心有不甘,也再不敢就此事纠缠,只能僵在原地,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但传义大师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待到群雄的激愤声稍歇,他便向龙老仙尊合十行礼,恭恭敬敬地问道:“只是这位江三公子,诛【摘心魔】、灭玉山派、扬威【万国盛会】,约战东瀛江户,最后还替中原武林除掉了【通天妖君】这个大魔头,过往种种,不违侠义之道,可谓我辈楷模。如今少保获罪受诛,与他本无关系,我等又何必赶尽杀绝?” 说着,他再次躬身行礼,说道:“是以小僧斗胆向龙老仙尊求情,还望您老人家慈悲为怀,高抬贵手饶过这位江三公子的性命。毕竟……昔日【西江月】上的【浊浪】,如今已然沦为废人,可谓生不如死。再加上他重伤在身,也没几日好活了,倘若我等坚持要取他性命,龙老仙尊宅心仁厚,想必也是于心不忍。” 要知道江湖并非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这位白马寺的新任住持方才第一个表态,赞同龙老仙尊烧毁【反掌录】的提议,无疑是卖了一个极大的人情。此时他再替江浊浪求情,龙老仙尊自然不好当面驳斥,只能沉默不答。 但旁边潘掌门已摇头说道:“传义大师此言差矣,倘若江湖传言属实,此人是要前往北漠投靠异族,挥师南下替他师父报仇,那么今日我等的妇人之仁,便是明日黎民百姓的万劫不复!此事关乎中原武林乃至江山社稷的安危,就算此人只剩一个时辰的寿命,甚至只有一息尚存,也绝对不能放过!” 传义大师却不以为意,笑道:“此事好办,只需将这位江三公子留下便是,由黄山派、公道堂和鄙寺共同照顾,甚至是囚禁起来。如此既可免除后患,亦不违侠义之道、仁义之心。” 潘掌门不禁无言以对,只能望向龙老仙尊,看他如何定夺。 只见龙老仙尊沉吟半晌,终于冷哼一声,说道:“也罢,看在白马寺的面子上,让他先将那半部【反掌录】交出。至于杀与不杀,容后再议。”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再一次落到江浊浪身上 ——显而易见,主人席位上几人的这一番商议,根本就是自说自话,从头到尾就没把这位江三公子放在眼里。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面对今日到场的两千多名英雄好汉,当中更有岳青山、龙老仙尊、黄山派潘掌门和公道堂洛长川这些一等一的人物,这位武功尽失且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分明只是砧上之肉,釜中之鱼! 第11章 蒙冤约赌求战 面对在场群雄投向自己的目光,江浊浪似乎暗叹一声,但依然低头不语。 可是所有人分明都在等这位江三公子的答复,谁都没有再说话。 谁知这一刻本该是鸦雀无声的会场,又是一阵吭哧吭哧的进食声响。寻声一看,还是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已将一盘酱牛肉吃完,又抓过一整只烧鹅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全然不理会旁人惊怒的目光。 这一回洛长川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扬声问道:“这位兄台如此好的胃口,却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白衣胖子却置若罔闻,只管低头啃着手里的烧鹅。看他这般吃法,就像是三天三夜没吃过饭似的,半张脸都是油汁。 四下群雄见此人如此无礼,正待出声责骂,幸好这时江浊浪终于说话了。 只听他咳嗽两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家师……在世之时,并未留下什么着作……世上也没有什么【反掌录】……”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江浊浪只能继续说道:“正如龙老仙尊所言……秘籍宝藏,本是万恶之源……家师深谙人心,又怎会……留下这种害人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回应 ——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 江浊浪不禁苦笑一声,说道:“倘若诸位还是不信,那在下……也没法子了……” 说完这话,江浊浪就闭上了嘴,因为已经没的聊了。 只听黄山派的潘掌门沉吟半晌,争锋相对道:“倘若阁下执意如此,纵然我等有心网开一面,恐怕也没法子。” 同桌的容玉一直没说话,此时也忍不住说道:“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见棺材不落泪!对付这种倔种,也用不着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不妨先拔掉他的手脚指甲,再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我就不信他不松口!” 江浊浪继续沉默,不再解释。 眼看双方聊成僵局,传义大师急忙出面把话题往回拉,说道:“关于【反掌录】的消息,乃是出自江湖第一智者诸葛先生之口。要说诸葛先生的消息,众所周知,决计不会有假。可是江三公子却说世间并无【反掌录】,双方各执一词,就连贫僧也不知应该相信谁了。” 江浊浪淡淡说道:“此事易办……谁放出的消息,便去找谁要……” 传义大师不禁一愣,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逢此局面,在场群雄也没话说了 ——其实龙老仙尊等人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只要江浊浪肯交出【反掌录】,应当可以饶他一命。但江浊浪一口咬定【反掌录】并不存在,分明是宁死也不肯交出这半部奇书。 既是如此,那么今日之事,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直接取了这个国贼门生、朝廷钦犯的性命? 最后的决断,自然落到龙老仙尊这位今日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发起人身上。 只见龙老仙尊不屑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江浊浪身上,缓缓问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求死的?” 江浊浪叹道:“在下本来就快死了……又何须求死?” 龙老仙尊再问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江浊浪苦笑道:“很简单……书……没有,人……在此……” 龙老仙尊顿时双眉一扬 ——对方这句话,分明是在模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是在挑衅!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真以为不交出【反掌录】,老夫便不敢杀你?”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禁笑了,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直到此刻,也没弄明白……诸位要杀在下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顿了一顿,他补充问道:“似乎……在下若是拿不出什么【反掌录】……便该死?” 不等龙老仙尊回答,旁边的潘掌门已哈哈一笑,扬声说道:“笑话!国贼门下弟子,在逃朝廷钦犯,人人得而诛之!这理由难道还不够?” 却听江浊浪淡淡说道:“说来凑巧……‘江浊浪’这个名字,早在三年前……便已是个死人。所以此番朝廷诛杀……家师九族,名单上并无在下的名字……” 这话一出,潘掌门顿时语塞。 同桌的容玉见状,急忙厉声说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国贼弟子,自然也是卖国之贼,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世人皆知江浊浪此行,是要逃往北漠投身异族,正所谓宁枉勿纵,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为保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此人也非杀不可!” 话音落处,在场群雄竟有人不少响应,纷纷说道:“正是如此!”还有不少人见容玉生得妩媚窈窕,也跟着起哄。 江浊浪等众人声音稍停,才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昔日岳武穆,官拜少保……因【莫须有】获罪;家师同样位居少保……则因【意欲】获罪;而在下今日获罪,亦是如此……是为【宁枉勿纵】……由此可见……世间冤屈,从来便是如此…… 然则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时之冤,终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之时……如今岳庙香火不断,百姓争相传诵……可谓光照千秋……再看当时冤他之人、辱他之人、骂他之辈……早已化作灰尘,甚至……连姓名也不配留下…… 是以家师之冤,无需……在下多言……后世自有公论……而今时冤他、辱他、骂他之辈,后世观之……亦不过蝇营狗苟,徒增笑柄……” 他这一大番话说得并不响亮,甚至有气无力。可是在场群雄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凛然,只觉头皮发麻、后背微凉,竟不敢开口反驳。 最后还是龙老仙尊镇住场子,接过话头冷冷说道:“古往今来,凡居高位者,谁人敢说自己清白?岳飞也好、少保也罢,能够位极人臣、支手遮天,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及至获罪受诛,不过政权纷争之败,又何谈‘冤枉’二字?” 听到龙老仙尊这番话,一直都很平静的江浊浪,顿时脸色一沉。 他当即抬眼望向这位武林前辈,反问道:“都说龙老仙尊是……黄山派‘太上掌门’,更是中原武林最受尊崇的前辈高人……身居如此高位,却不知……这百余年来,龙老仙尊又在背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一出,龙老仙尊那干瘪的脸颊直气得铁青一片,脱口怒吼道:“放肆——” 他盛怒之下的这一声怒吼,竟下意识地用上了黄山派【春秋正气】的内劲。一时间但听怒吼声响彻天地,直震得在场群雄耳中轰鸣、头晕目眩,功力稍弱者更是险些摔倒! 而功力尽失的江浊浪首当其冲,若非旁边的南宫珏及时搀扶,当场便要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仅是一声怒吼,其威力竟至如此? 由此可见,这位一百三十余岁高龄的龙老仙尊,其内力之深,显然已经到了深不可测、无法估量的地步! 伴随着龙老仙尊的怒吼声落下,不止是江浊浪,在场的两千多人皆是心有余悸,吓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至于龙老仙尊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一声怒吼有些失态,急忙收声,再不言语。 于是整个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当中却有一个人例外 ——只见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居然换到了隔壁一张八仙桌上入座,大摇大摆地吃着面前一盘还剩大半的白切肉。看他这副大快朵颐的模样,别说龙老仙尊方才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似乎就连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他都全然不知。 黄山派的潘掌门早就对这胖子极为不满,正好也是替龙老仙尊化解尴尬,当即厉声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于此,乃是共商大事,这位朋友若只是来吃饭的,便请离开!” 但那白衣胖子就像是聋了一样,继续将巴掌大小、手指厚薄的白切肉卷上大葱,在酱油碟里一滚,径直塞入口中,根本不理会潘掌门的质问。 潘掌门直气得七窍生烟,转头怒视同桌的洛长川。 洛长川急忙起身离席,打算亲自下场亲自“送走”这个白衣胖子。谁知他刚踏出两步,忽听江浊浪说道:“洛大侠还是……不要招惹这位朋友为好……” 洛长川顿时一愣,问道:“这位是江三公子的朋友?” 江浊浪缓缓摇头,叹道:“在下生平……也就三两个朋友,如今皆已死尽……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 要是在下没猜错的话,这位朋友今日前来……应当也是为了在下身上那什么【反掌录】……甚至……还要取在下性命……” 洛长川听得眉头大皱,一时也吃不透当中深浅,只得再问道:“如此说来,江三公子是认识这位朋友了?” 江浊浪反问道:“不知洛大侠……可曾听说过【十二星君】……” 洛长川又是一愣,缓缓摇头。 再看四下群雄,同样也是一脸茫然,显然都没听说过什么【十二星君】。 只听江浊浪叹道:“毕竟都是些陈年旧事……诸位不知,也属正常……龙老仙尊纵横江湖一百多年,应当还有印象……” 听到这话,龙老仙尊苦思半晌,最后也不敢确定,只能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 江浊浪继续说道:“所谓【十二星君】……乃是昔日一十二位……以生肖为名的杀手……最善死缠烂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江湖中人提及其名,无不头疼……至于今日到场的这位,观其形貌……应该便是其中的【猪头星君】……也被称之为【猪头仙尊】……” 对此,在场群雄显然是第一次听说,不禁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而龙老仙尊听到这【猪头仙尊】四个字,总觉得是在指桑骂槐,却又不好点破,否则反倒显得是自己凑上前去挨骂,只好沉默不语。 而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任凭众人如何谈论自己,他只是埋头大吃。待到一盘白切肉吃完,又将桌上的半只烤鸭拿了过来。 当下洛长川和潘掌门急忙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意思 ——眼下江浊浪和【反掌录】的事还未解决,不管这什么【十二星君】是何方神圣,今日有岳青山岳盟主坐镇,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不必在这节骨眼上与之计较,免得节外生枝。 当下两人便不再理会那白衣胖子,重新将目光锁定在江浊浪身上。 可是摆在眼前的局面,仍然是方才那个已经聊僵的局面 ——只要江浊浪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便可饶他一命,但他却一口咬定没有【反掌录】。 怎么办? 幸好就在这时,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已站起身来,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贫僧说句公道话。世间之事,本就难分对错。争执双方,往往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易地而处,其实谁都没有错。”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所以争执双方若是上到公堂,便以律法为准,裁定对错,判决结果。但争执双方若是身在江湖……”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抬眼望向同桌的公道堂主事之人、【白面关公】洛长川。 洛长川顿时醒悟,接口说道:“大师所言甚是!江湖上的争执,自然是按江湖上的规矩解决,那便是拳脚见高下,胜败判对错!” 他这话出口,在场群雄犹如水落滚油,当场炸开了锅。不少人大声附和道:“不错!说这么做甚?直接动手打啊!” 就连江浊浪这边的小雨也伸了个懒腰,笑道:“终于要开打了吗?” 洛长川急忙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向江浊浪遥遥问道:“江三公子,今日之事,你我双方不妨打一个赌,你看如何?” 江浊浪没有回应,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意思了。 果然,洛长川已往下说道:“要打的这个赌,说来其实很简单,那便是你我双方下场比试,在武功上分个高下。若是江三公子赢了,我等既不问你要【反掌录】,往后也再不干涉你的行事。可江三公子若是败了,便请交出那半部【反掌录】,并且留下颐养天年。” 他提出的这个赌约,看起来确实很公平,而且条件也很诱人 ——只要江浊浪能够获胜,那就意味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不了了之。 但是仔细一想,要让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下场比试,恐怕在场这两千多人里随便挑出一人,也能在三两拳间将他放倒,更何况此间还有同为【西江月】上高手的【青山】坐镇? 所以无论如何,江浊浪都没有半点获胜的可能,最后只能愿赌服输,乖乖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对此,不但在场群雄心知肚明,江浊浪当然也明白,所以并未应允。 黄山派的潘掌门见状,只能用言语相激,冷笑道:“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名列【西江月】上的江三公子,难道竟连下场一战的胆子都没有了?” 只听小雨已高声笑道:“江浊浪是我老板,我是他保镖。要打架,我替他打!” 潘掌门笑道:“只要江三公子愿意,当然可以!” 他虽然不认识小雨,但试问这么一个年轻女子,就算武功再高,难道还能高过今日到场的各派掌门、各帮高手?难道还能高过【西江月】榜上有名的岳青山岳盟主不成? 传义大师见状,急忙说道:“阿弥陀佛,既是赌约,便得公平公正,以免落人口实,说我等恃强凌弱。 依贫僧愚见,江三公子此番前来洛阳,既然身边还有两位同伴,不妨便请他们三位一并下场,以三局两胜判定输赢。 如此一来,既不算我等欺负江三公子伤病在身,江三公子也不必把这场赌约的胜败,全部押在旁人身上。” 听到传义大师这一提议,同桌几人稍一合计,都觉此计大妙 ——尽管双方要连战三局,但江浊浪下场的那一局,分明败局已定,所以己方只需再赢一局,也便是在场有人能胜过江浊浪身旁那年轻女子或是那白衣青年即可。思来想去,依然稳操胜券的盘面。 而且如此一来,既给了如此诱人的条件,又给出三局两胜的让步,这位江三公子若是还不应允,便成了理亏的一方。届时群情激奋之下,在场众人径直对他动手,也是合情合理。 潘掌门不禁赞道:“原以为苦海住持退隐,白马寺难免要势微一阵子。不想这位传义大师分明已经青出于蓝,倒是中原武林之喜!” 传义大师急忙谦逊,一旁的洛长川则是向江浊浪问道:“不知江三公子意下如何?” 小雨抢着回答道:“反正是打架,怎么打都行!” 洛长川笑道:“姑娘虽然爽快,但此事恐怕还得江三公子亲口应允才行。” 潘掌门也逼问道:“江三公子迟迟不肯答复,是因为怕了不敢应约,还是打算直接认输?”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在场群雄的嘘声,江浊浪显然已经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只见他咳嗽几声,叹道:“在下担心的是……倘若在下侥幸胜出,在场的诸位英雄……可会信守承诺?” 这话一出,洛长川、潘掌门等人都是大喜过望 ——江浊浪这一问,分明已经答应这场三局两胜的赌约! 按照约定,一旦输了,就得交出【反掌录】。 而这就意味着,【反掌录】果然存在,而且就在他手里! 至于这位【西江月】上的【浊浪】,确实已经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绝无与人动手的可能,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洛长川当即笑道:“赌约既已立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又岂能爽约?若是江三公子胜出,我等自然信守承诺。” 潘掌门补充说道:“但愿江三公子也信守承诺,若是不慎输了,也得依约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江浊浪笑道:“好……” 如此一来,双方的这场赌约,便算正式定下了。 在场群雄心知好戏即将开场,尽管根本轮不到他们出手,也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而这边的小雨已向南宫珏问道:“你先打还是我先打?” 不料南宫珏显然犹豫了。 因为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直到此刻,除了岳青山座下那女弟子容玉,无论是有心偏袒的传义大师,还是息事宁人的洛长川,亦或是咄咄逼人的龙老仙尊、潘掌门,其实说来说去,都还算是讲理之人,既没率众硬抢,也没用武力逼迫。 而他们之所以要将江浊浪留下,并且让他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也是从大局着想,心系中原武林乃至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以自己今日,难道真要为了这个至今动机不明的雇主,出面对抗整个中原武林? 小雨见南宫珏不答,追问道:“怎么,事到临头,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南宫珏急忙回过神来,迟疑道:“江先生如今的情况,自然不能下场。那么这所谓的三局两胜,何来赢面?” 小雨顿时笑道:“如何没有赢面?你我二人各胜一局,不就行了!” 南宫珏哑口无言 ——如今的他早已清楚自己的实力,莫说是对上岳青山、龙老仙尊和潘掌门这等江湖高人,哪怕是在场的各帮各派,随便出来一位自家高手,自己恐怕也不是敌手,又哪有赢面可言? 而自己一旦输了,岂不是连累江浊浪输掉整个赌约? 谁知就在这时,桌子对面一直不曾言语的【铁胆王刀】,突然开口说道:“用不着江浊浪出手。他那一场,我替他打!” 小雨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你不是来杀他的吗?” 王刀说道:“替他打是一回事,杀他是另一回事。两件事并不冲突。” 小雨再问道:“那我们就聊聊替他打这回事,为什么?” 王刀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是单纯看不惯人多欺负人少!” 这话一出,南宫珏不禁一凛,若有所思。 小雨则是双眼发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精壮汉子,点头说道:“有趣!你这人果然有趣极了!” 顿了一顿,她又叹道:“可惜长得太丑了些……” 王刀却不以为意,瞥了同桌的南宫珏一眼,傲然说道:“丑又如何?总好过有些人长得一表人才,其实是个脓包!” 南宫珏怒道:“你骂谁?” 只见王刀哈哈一笑,说道:“打不过就死,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打都不敢打,不是脓包,又是什么?” 听到这话,南宫珏只觉血冲脑门,再也按捺不住。 当下他霍然起身,大步踏入会场当中由一百多张八仙桌围成的这片空地,按剑环顾四下群雄,冷冷问道:“第一场,谁来赐教?” 第12章 拔剑亮剑弃剑 伴随着南宫珏这一下场叫阵,也便意味着双方这场【三局两胜】的赌约,就此开始了。 在场群雄见这白衣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冷面冷眼,手持一柄劣质长剑,也不是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纷纷询问其来历。 洛长川也问道:“请教这位少侠师承何处?” 南宫珏冷冷说道:“要打就打,有什么好问的?” 话音落处,在场群雄都是一片嘘声 ——看这白衣青年年纪轻轻,修为必定有限,再听他这一开口说话,果然内力平平,甚至谈不上有什么造诣。 似这么一个初涉江湖的年轻人,今日到场的两千多号人里,少说也有百人能够胜他。 所以对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代表的中原武林而言,要想胜出这第一场,根本没有任何难度,甚至是不费吹灰之力。 真正的难题反倒是,究竟应该派谁下场应战? 要知道在场群雄中,有十足把握胜过南宫珏的这百人,自然都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若非一帮一派之主,也是久负盛名的武林前辈。若是贸然和一个籍籍无名年轻后辈动手,就算胜了,也难免落得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不见得光彩。 于是面对南宫珏的下场叫阵,一时间在场群雄竟无人应答,也无人应战。 南宫珏静候半晌,不禁有些诧异,问道:“没人?” 席间的小雨接口笑道:“看来他们是怕你啦,打算直接认输。” 听到这话,群雄我又是一片哗然,骂声连天,但还是没有人下场应战。 就算有些年轻后辈跃跃欲试,想要在群天下英雄面前露一露脸,但也深知这场比试事关重大,没有师长或者主人席位上那几位的许可,又怎敢轻举妄动? 最后洛长川只得起身离席,扬声说道:“为侠者自当以家国安危为重,个人名誉为轻。今日之事,洛某身为公道堂的人,又是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发起人之一,更是这场赌约的提议者,自然不能作壁上观。所以只好厚着这张老脸,下场向这位少侠讨教几招。” 这话一出,群雄惊讶之余,立刻哄然开来。 要知道这位【白面关公】洛长川,名义上虽是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弟子,其实却是带艺投师,拜师之前便已是成名十多年的武林名宿,年纪比岳青山还大着七八岁。之后再得名师指点,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武功之高,甚至不输江湖上各帮各派的掌门和顶尖高手。 可想而知,能有洛长川下场打这第一阵,无疑是手到擒来,万无一失。 尽管如此,洛长川还是有些惭愧,一路来到场中,向南宫珏抱拳说道:“家师岳盟主,与江三公子并列【西江月】上的【青山】和【浊浪】,也算同辈论交。洛某虽痴长几岁,但身为岳盟主门下弟子,向江三公子的朋友讨教,也不算是以大欺小了。” 南宫珏却不在意这些,见他空手出阵,便问道:“你空手?” 洛长川抬手笑道:“洛某的关刀已有好些年没使了,近年来与人交手,都靠这双肉掌,还望少侠小心在意。” 南宫珏便不再说话,眼见对方人已站定,随即左手紧握剑鞘,右手紧握剑柄,径直踏上一步,作势拔剑一击。 洛长川不禁微微一怔,暗道:“我好歹也算长辈,后辈与长辈过招,就算不先让三招,也该持后手之礼。这小子一上来就打算抢攻,也不知是哪里练的野路子,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想到这里,当下他平平一掌推出,掌风所到之处,已将南宫珏笼罩其中,打算先将这个不懂礼数的晚辈逼退。 谁知他刚一出掌,南宫珏已是双眼一亮,非但不退不躲,反而又往前逼近一步,将自己的胸膛送向他推出的这一掌之下! 这是要……故意送死? 洛长川不禁一愣,生怕一掌打死了这个晚辈,急忙收回几分掌力。 但四下群雄里有不少眼尖之人,已纷纷示警道:“当心!” 可惜为时已晚…… “噗——” 洛长川一掌拍中南宫珏胸口! 与此同时,还有“唰”的一声清响 ——南宫珏瞅准时机,拔剑出鞘! 这就是当夜在湖州城外的小村之中,面对大孚灵鹫寺【灵鹫三镜】之一的镜戒禅师,南宫珏在小雨的指点下,悟出的那一记杀招! 在那之后,他曾向小雨询问过这一招的名字,小雨的回答是:“拔剑就是拔剑,需要再另外取一个名字吗?” 所以这一招的名字也很简单 ——【拔剑式】! 寒光一闪即逝,洛长川颔下齐胸的美髯,已被南宫珏的长剑割断! 一招之间,两人同时受创伤,各自退后,相对站定。 眼见这两人一上来便是你死我活的凶险局面,直看得在场群雄心惊肉跳。再看双方并无大恙,这才相继松下一口大气。 只见场中的南宫珏硬受洛长川一掌,已是血气翻涌,五内欲焚 ——幸好对方及时收回大部分掌力,所以才只是轻伤。 然而这并不只是南宫珏的侥幸,也是洛长川的侥幸 ——因为若非及时收回掌力,面对南宫珏突如其来的这拔剑一击,不留丝毫余力的洛长川恐怕就不单单是断去颔下美髯,甚至连喉咙也会被对方这一剑割断! 所以这一招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尽管南宫珏中掌受伤,看似吃亏更大,但洛长川之所以被人称为【白面关公】,除了平日里的急公好义,主要原因还是他颔下这三缕修剪精美的长须。如今他的招牌美髯被人一剑割断,对这位【白面关公】而言,岂非颜面扫地? 洛长川惊怒之余,哪还敢有半点小觑之心? 但他身为武林名宿,毕竟还是维持着自己的风度,沉声说道:“若是寻常切磋,你一个晚辈能够一剑割断洛某的胡须,倒也不必再比了。但今日一战,兹事体大,终究要分出一个真正胜负!” 说罢,洛长川双掌一合一分,竟在身前化出漫天红色掌影,伴随着呼呼作响的掌风,如同一簇铺洒的花瓣,径直攻向对面的南宫珏。 在场群雄中有识得他这门掌法之人,已脱口说道:“是洛大侠驰名江湖的【赤影掌】!” 南宫珏虽不识得这什么【赤影掌】,但自己身在局中,遇上对方这眼花缭乱的掌影,自然深知厉害。别说是寻找再次拔剑的机会,甚至连已经拔出的长剑,都没机会收回鞘中。 情急之下,他只能舞剑护身,脚下边躲边退,苦苦支撑。 显然,这位【白面关公】的武功,犹在当夜那位大孚灵鹫寺的镜戒禅师之上。 招一过,洛长川已笑道:“【剑指七星】……【枯树生花】……原来是南宫骄、南宫傲的晚辈。” 旁边观战的群雄,也有不少人认出南宫珏的剑法,说道:“这年轻人使的是南宫世家的【剑影动八方】。” 要知道南宫珏闯荡江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因为“南宫世家”这四个字高看他一眼,如今被人叫破出身,心中更是慌乱。 再加上他此刻对阵的洛长川,本就是当世一流高手,无论武功招式还是内力修为,亦或临阵经验,全都远胜于于他。似这般局面,再有十招,南宫珏非败不可。 然而就在这时,席间的江浊浪突然取过身旁包袱,缓缓揭开外面的灰布,从中取出一面上白下黑的古木琵琶,正是【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 ——只见琵琶上的五根琴弦皆已续上,正是白马寺传艺大师连夜修补的功劳。 要说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场中南宫珏和洛长川身上,原是不该有人注意到这位奄奄一息的江三公子。但江浊浪这边刚一取出【破阵】,主人席位上立刻便有两道凌厉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正是武林盟主岳青山。 只见这位岳盟主的双眼依然半睁半闭,口中则沉声问道:“江三公子,想出手相助?” 江浊浪却不回答,也没奏响他的琵琶,只是将【破阵】抱在怀中,继续观看场中南宫珏和洛长川的对阵。 听到岳青山这一开口,不少人也注意到了江浊浪的举动,还有他怀里这面【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顿时议论纷纷。 黄山派的潘掌门急忙说道:“倘若江三公子出手相助,那便坏了规矩,这场比试自然也是你们输了。这道理大家都懂,想必江三公子也不会行此愚蠢之事。” 对此,江浊浪还是不作回答,也没任何举动。 但激战中的洛长川听到师父和众人的说话,占尽上风的他,自然已经分神留意这位江三公子的动作 ——【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虽未奏响,但此刻分明已在【西江月】上【浊浪】怀中,其威慑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洛长川心存忌惮,难免要留下层功力,以防这位江三公子会有什么动作,手上的【赤影掌】招式也随之一缓,反而让败象已露的南宫珏缓过一口气来。 南宫珏急忙定下心神,一面舞剑躲避对方的攻势,一面设法收剑回鞘,等待时机再次使用他那招【拔剑式】。 可是身在洛长川幻化出的漫天掌影中,要想收剑回鞘,岂非自寻死路? 就在这窘迫之际,忽听小雨扬声问道:“既已出鞘,亮之何妨?” 四下群雄听到她这一问,都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在南宫珏听来,刹那间竟有灵光乍现,依稀有一种醍醐灌顶、茅舍顿开之感,却又一闪即逝,并未及时抓住。 幸好小雨又问道:“怎么,鞘中之剑,犹可杀人;出鞘之剑,反倒不能杀人了?” 场中南宫珏恍然大悟 ——那夜经过小雨的指点,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一柄剑将出未出之际,才是这柄剑最可怕的时候。 所以借助这一刻的威慑,再把握住刹那间稍纵即逝的机会,便有了【拔剑式】的杀招。 可是仔细一想,一个人不管拔剑速度再快,始终存在拔剑这么一个过程,总会耽搁掉一些时间。 正如小雨此时所问,比起将一柄鞘中之剑拔出杀人,手里明明握着一柄已经出鞘的剑,为什么却不能杀人了? 虽然少了鞘中之剑将出未出那一刻的威慑,但用出鞘之剑杀人,分明可以更快,更准,也更狠! 想到这里,眼见洛长川再次祭出十多道赤红色的掌影欺身而上,南宫珏将心一横,非但不闪不避,反而迎头冲上,全力一剑中宫直刺! 就算挨上对方几掌,说什么也要刺他一剑! 既已出鞘,亮之何妨? 所以按照小雨的逻辑,这一式,便该叫做【亮剑式】! 洛长川不料这年轻人突然变换路数,而且还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对于稳占上风的他来说,于情于理也用不着和一个年轻后辈性命相搏,急忙斜身避开。 南宫珏一剑扭转局势,欣喜之下,不敢有半点耽搁,手中长剑接连送出杀招 ——每出一剑,他只关心这一剑能不能刺中对方,全然不理会洛长川发起的反击。 碰上这种打法,洛长川难免手足无措,再加上还要提防江浊浪怀里的琵琶,居然连连避让,立刻落于下风。 主人席位上的容玉见状,急忙怒视小雨,质问道:“这小子和我师兄一对一公平比试,你却在一旁指指点点,这不是犯规又是什么?所以这场比试不用再打,分明是这小子输了!” 却听小雨笑道:“这位南宫少侠方才的出鞘一剑,在场少说有二三十人开口提醒你师兄当心,这不是犯规又是什么?照你这般说法,你师兄早就输啦!” 容玉一愣,竟是无言以对,直气得满脸通红。 而场中的洛长川此时已被南宫珏接连抢攻了十七八剑,这才凭借轻功身法退到三四丈外,缓过一口大气。 这个年轻剑客虽然修为不高,但能够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单凭这一份斗志和勇气,若是寻常的切磋比试,身为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洛长川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打下去了。 可今日这三场比试,事关家国大计,尤其是这第一场,又岂能在自己这个武林盟主大弟子、公道堂的主事人手里落败? 当下洛长川再顾不得什么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一口长气压入丹田,原本只是环绕他周身的红色掌影,已在他浑厚内力的催发之下,径直飞出三丈开外,化作隔空掌力攻向南宫珏! 可想而知,这才是洛长川驰名江湖的【赤影掌】真正的实力! 一时间,面对这排山倒海般的隔空掌力,南宫珏已根本无法靠进对方的三丈之内,还谈什么【拔剑式】、【亮剑式】? 他只能躲避。 但偏偏洛长川的轻功还远胜于他,无论他如何躲避,也逃不开对方掌力的笼罩。 此情此景,对南宫珏而言,就像是一叶飘荡在狂风暴雨之中、怒海巨浪之上的扁舟,用不了多久,就要被周围的巨力绞成碎片! 看到这一幕,在场群雄已知洛长川必胜,都松下一口大气,甚至还有一丝惋惜 ——因为在绝对力量的面前,任何招数技巧,包括谋略诡计,都没有半点用处。 和闻名天下的【白面关公】洛长川相比,这白衣青年实在差得太远,根本不具备一战的可能。 甚至在场不少的年轻侠士,明知大义当前,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希望这个年轻剑客能够挺住 ——毕竟以小博大、以弱胜强,不断冲破前人设下的桎梏,才是这个江湖的魅力所在! 只可惜这场比试的结局,已经无法逆转…… 就连小雨也无计可施了。 哪怕换作她出战,面对洛长川这等强劲的对手,也只能攻其不备,一上来就克敌制胜。否则最后落到南宫珏如今的局面,她也一样无力回天,最多只能拼个同归于尽。 她不禁望向一旁环抱【破阵】的江浊浪,问道:“你还不弹?” 江浊浪摇头叹道:“我哪还有力气弹……只能吓唬吓唬人……” 小雨也叹了口气,但立刻又恢复了信心,说道:“无妨,后面我赢回来便是!” 显然,就连江浊浪和小雨,也认定南宫珏此战必败。 谁知就在说话这片刻工夫,忽听四下群雄惊呼声起,对阵中的南宫珏已被洛长川的掌力击退,径直撞上旁边一张八仙桌,吓得桌上众人纷纷避让。 紧接着,南宫珏一口鲜血喷出,分明受伤不轻,但因为用双手扶住身后的桌子,这才强行支撑住身子,勉强站立不倒。 至于南宫珏手里的长剑,已经不见了 ——因为他的剑,此刻正插在场中洛长川的肩上,洞穿了他的左边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面对洛长川【赤影掌】的隔空攻势,南宫珏避无可避,终于被对方掌力击中,身受重伤。 但就在被对方掌力击退的同时,他不假思索,只是逞着一口不肯服输的血气,索性向对方狠狠掷出手里的长剑! 于是他这柄脱手之剑,就径直飞向三丈开外的洛长川,一举刺穿了洛长川的左肩。 这一变故,莫说是对面的洛长川,就连南宫珏自己也没想到。所以对全力施展出【赤影掌】的这位【白面关公】而言,哪里有半点防备? 所以此刻的局面就成了南宫珏中掌,洛长川中剑。 那么这场比试,究竟是谁输谁赢? 又或者说,两人还未真正分出胜负,还要继续打? 对此,在场群雄都有些愕然,不知该怎么算。 只见场中的洛长川呆立半晌,随即冷哼一声,体内真气流转之际,已将刺穿自己左肩的长剑从中震断,再往外一逼,两截断剑便一前一后飞出,各自掉落在地。 然后洛长川迈步走向场边的南宫珏,分明还要再战! 因为这一战,他绝不能输! 谁知洛长川这一番全力催动【赤影掌】的劲力,体内真气的流传,便如江河一般奔流不息。此刻伴随着两截断剑飞出,鲜血在他真气的催动之下,犹如两道喷泉,已从他肩头伤口处一前一后激射而出,场面甚是骇人。 洛长川无奈之下,急忙伸手封住伤口附近的穴道。但他体内充盈的真气,依然逼得鲜血从伤口处汩汩冒出,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就在这尴尬之时,江浊浪这边的【铁胆王刀】已操起桌上的大刀,大步踏入场中,向洛长川厉声喝问道:“这还不认输,脸都不要了?” 这话一出,四下群雄顿时一片怒骂,不少人反问道:“洛大侠如何便输了?” 但洛长川却被王刀这一声喝问惊醒。 他不禁环顾四周,再看自己肩头的伤势,最后将目光落到努力站直身子的南宫珏身上,眼神中渐渐泛起一丝敬意。 终于,洛长川还是选择了一个武林前辈应有的德操,放下执念,释然说道:“不错……早在第一招,洛某便已经输了!” 说罢,他全然不理会在场群雄的质疑和责问,向主人席位上的岳青山躬身行礼,歉然说道:“弟子无能,输了这第一局。后面的比试,只好劳烦师父亲自出马了。” 座位上的岳青山不置可否,依然半闭双眼,没有丝毫动静,似乎事不关己。 但听到这话,已经下场的王刀却来了劲,当即将手中大刀一扬,遥指席间岳青山,扬声说道:“好!反正是打,那我就打你这个武林盟主!” 第13章 刀背刀锋刀魂 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主事人【白面关公】洛长川,居然意外败在南宫世家的一个年轻后辈手里? 这一结局显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甚至根本不敢相信。 但是伴随着洛长川的亲口认输,以及王刀的下场叫阵,这个结果分明已是板上钉钉,成为无从改变的事实。 也就是说,双方约定的三局比试,江浊浪一方已经胜出了第一场 ——只要再赢一场,江浊浪一方便能以三局两胜赢得这场赌约,从而令在场群雄再不能干涉他的行事,包括索要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 所以接下来的第二场比试,对于公道堂、黄山派和白马寺三家而言,必须获胜,否则便会彻底输掉这场赌约。 如此局面,最稳妥的出战人选,当然就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西江月】上的【青山】了。 正好,这个手持大刀、不知天高地厚的精壮汉子,也点名道姓要和岳青山打。 可是面对王刀的叫阵,座位上的岳青山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应战。 眼见岳盟主这般态度,在场群雄虽然不解,但也替岳青山辩解道:“哪来的无名莽汉,也配挑战当今武林盟主?” 王刀扬声说道:“我叫王刀——王八的王,大刀的刀!请问岳盟主,你是不屑和我打,还是不敢和我打?” 王刀虽是近年来江湖中的后起新秀,但认识他的人并不太多 ——况且不管【铁胆王刀】这一名号有多响亮,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中原武林盟主相提并论。 但就算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如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就算岳青山不肯应战,多少也该留下一句交代。 但这位武林盟主偏偏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在椅子上睡着了似的。 看到这一幕,在场群雄难免议论纷纷 ——要说堂堂武林盟主,居然是这么一副精神气貌,本就为人诟病。如今别人都挑衅到了他面前,他非但不敢应战,就连回应也没一句。如此行事,又如何配得上“武林盟主”这四个字? 就在群雄议论之时,场中的南宫珏和洛长川两人,已各自回到席位。 洛长川刚一回去,立刻便有各路朋友送来五花八门的伤药,替他肩头的剑伤止血,热闹非常。南宫珏则是由小雨搀扶回来,兀自调匀气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场中的王刀又等了半晌,见岳青山还是没有动静,不禁怒道:“又不敢打,又不认输,你待怎样?” 话音落处,别说是场中的王刀,就连在场群雄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向主人席位上的岳青山投去质疑的目光。 只见岳青山依然不动如山,大有一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淡然,仿佛根本就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看法。 而这位岳盟主之所以不肯应战,当中的缘由,或许只有岳青山座下最年轻的女弟子容玉明白 ——她清楚地记得,昨日在白马寺中,岳青山曾说江浊浪身边那个心狠手辣的女子,除非是他亲自出手,否则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现在,那个女子分明还没有下场! 倘若第二战便要由岳青山下场对阵这莽汉,固然可以轻松胜出,从而形成一胜一负的局面。 可是待到后面的第三场、也便是最后一场比试时,那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下场叫阵,恐怕便没人能够制得住她了。 所以这第二场比试,还没到岳青山出战的时候。 当下容玉便向刚刚回到座位上洛长川使了个眼色。洛长川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便向黄山派的潘行宇潘掌门恭声说道:“接下来的这场比试,怕是要劳驾潘掌门出手了。”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 作为召开此番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公道堂一方的洛长川已经打过一场,岳青山又还没到下场的时候,容玉则是修为尚浅。至于白马寺的传义大师身为佛僧一脉传人,自然也不以武功见长。 那么此战的一重任,就只能落到黄山派肩上,潘掌门若是不肯应战,那便只有请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龙老仙尊亲自下场了。 对此,黄山掌门【气撼徽州】潘行宇,自是心知肚明,但又有些犹豫 ——他虽然有十足把握胜过这个什么【铁胆王刀】,但身为一派之主,要和这种无门无派的草莽之流较量,无论胜败,终究有失身份。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翁已大步踏出人群,向主人席位上的几人扬声问道:“不知老朽的这口金刀,是否还有资格替中原武林一战?” 群雄中有识得这白发老翁之人,纷纷哗然开来,惊呼道:“【黄沙百战金刀魂】——是黄河帮的武元胜武老英雄!” 主人席位上的几人见此人自告奉勇,都是心中一喜。潘掌门更是如释重负,笑道:“一口金刀荡平黄河两岸,武老英雄的风采,晚辈望尘莫及。前辈愿意下场一战,可谓万无一失,实乃中原武林之幸!” 这话一出,无疑是应允了这位武老英雄的请缨。 武老英雄顿时逸兴遄飞,朗声笑道:“潘掌门言重了!龙老仙尊面前,老朽又算哪门子的前辈?” 说着,他微一抬手,立刻便有黄河帮帮众送上一口九环乌金大砍刀。武老英雄持刀在手,当即向场中的王刀说道:“这场比试,便由老朽这口金刀,领教阁下的大刀,来一个以刀会刀!” 谁知王刀却不乐意了,摇头说道:“我不和你打。就算打赢了,也是欺负老弱。” 武老英雄双眉一扬,问道:“老朽持这口金刀砍遍黄河两岸的时候,你这娃娃都还没出生!今日向你讨教,难道还辱没了你?” 王刀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不管武老英雄如何叫阵,任凭在场群雄如何讥讽,他也执意不肯应战。 武老英雄纵横江湖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撞见这等局面,直气得须发飘动。当下他径直下场,一路来到王刀面前,挥舞手中金刀怒道:“混账!你要打就和老朽打,不打就赶紧认输滚回去,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谁知伴随着他这话出口,王刀见他离得近了,突然说道:“打就打!” 就在话音出口的同时,他手中那柄明晃晃的大刀已全力劈出,带着猛烈的罡风,一刀削向武老英雄的脑袋! 武老英雄一愣之下,尽管全无防备,但他在刀口舔了大半辈子的血,又怎会因此乱了分寸? 眼见对方这一刀来得猛烈,他身形岿然不动,只是竖起手中金刀,用厚厚的刀背去挡对方劈来的刀锋。 “铛——” 大刀刀锋正中金刀刀背,双方都觉手臂一酸,再不敢有小觑之心。 而这一记双刀碰撞,便意味着双方今日这第二场比试,已经正式开始了! 王刀以近乎偷袭的一刀抢占到的先机,当然不肯轻易放弃。 只见他手中大刀已接连劈出,如同狂风暴雨般攻向武老英雄,完全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 在场群雄见他这柄大刀攻势如此猛烈,惊骇之余,才知道近年来声名鹊起的这个【铁胆王刀】,果然非同凡响。 就连黄山派的潘掌门也看得眉心深锁,心中盘算若是自己下场,此情此景,又该如何应对这莽汉的大刀? 只可惜王刀此刻的对手,是黄河帮有着【黄沙百战金刀魂】之称的武元胜武老英雄! 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这位武老英雄至始至终都没挪动半步,稳稳立在原地。他用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扶住刀身,只是以刀背上下左右招架,挡下王刀从四面八方攻来的刀锋。 这一局面,王刀就像是一柄疯狂的大铁锤,不停敲打着武老英雄这枚倔强的铁钉 ——但任凭铁锤如何敲打,铁钉却稳稳立在原地,既未断裂,也没弯曲。 由此可见,比起王刀,这位武老英雄的修为,分明更胜一筹。 渐渐地,不少人已经看出了这一战的走向 ——王刀的攻势虽然刚猛无比,但每一刀攻出,都是全力而为,不留丝毫余地。似他这般打法,用不了多久,势必气力耗尽,难以为继。 而等到王刀气力耗尽之际,便是以逸待劳的武老英雄反击之时! 果然,六七十招一过,王刀的攻势虽未减弱,额上已有汗珠渗出。 到一百来招的时候,王刀更是满头大汗,原本古铜色的脸颊胀的通红,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气。 终于,双刀一攻一守,斗到一百二十余招时,王刀的攻势终于一缓,刀上劲力开始衰败。 武老英雄又用刀背挡下对方几刀,随即喝道:“轮到老朽了!” 话音落处,这位【黄沙百战金刀魂】,终于开始反击! 伴随着武老英雄的金刀一出,便如烈日坠落,光芒万丈。在场群雄才终于明白王刀为什么一上来要以近乎偷袭的手段抢占先机,不顾一切打出自己的气势。 因为这位武老英雄的刀法,明显要高出王刀一个境界! 不同于王刀的一味猛烈,武老英雄的这口金刀,阳刚之外,分明还有阴柔的一面 ——阳刚时如同开天之斧,横劈竖扫;阴柔时如同缝衣之针,交织穿梭。 若是把王刀的大刀比作一只饿狼,或者一条疯狗,那么武老英雄的金刀,就是一只【百兽之王】的猛虎! 在百兽之王面前,无论是狼是狗,都只能抱头逃窜。 所以王刀这只饿狼、这只条疯狗,伴随着猛虎一出,立刻变成了一只狐狸。 面对武老英雄的反攻,他立刻展开身法,四下游走躲避。 好几次,他几乎是贴着武老英雄的金刀刀锋避开,可谓险象环生,命悬一线。 但是武老英雄的攻势只要一缓,他就马上回身骚扰,待到金刀再出,又立刻跑远,始终避而不战。 似这般拉扯了五六十招,在场群雄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王刀,骂道:“打不过就认输,跑什么跑?” 谁知手忙脚乱中的王刀还抽空回怼,喘息着说道:“笑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跑了?这是跑吗?这是迂回进攻!” 就连场中的武老英雄也打得有些窝火,喝道:“你倒是还手啊!懦夫!” 王刀争锋相对道:“刚刚我砍了一百多刀,你不也没敢还手?我都没骂你懦夫,如今不过躲了你几刀,如何就是懦夫了?” 对骂声中,两人的金刀大刀一攻一躲,转眼又是五十多招过去。 看到这里,观战众人的责骂声已渐渐停歇,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主人席位上的几人更是一脸忧虑。 这边的小雨同样面露惊讶,忍不住笑道:“看来这第二场,又是我们赢了。” 江浊浪也叹道:“不想这位王兄……口中全是粗话……手里却是细活……” 因为这一战的结果已经很明朗了。 既然王刀能够躲避武老英雄此刻的攻势,那便意味着双方已经攻守互换,重新变成开始的局面 ——不同的是,这次成了王刀养精蓄锐,反过来消耗这位武老英雄的气力。 待到武老英雄气力耗尽之际,就是王刀恢复体力、反击之时! 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甚至连交战中的武老英雄自己也明白,但是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再简单不过的策略。 而王刀之所以能够以此策略获胜,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武老英雄毕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垂暮老翁,而王刀则是一个正当壮年的大汉! 拳怕少壮,这是江湖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果不其然,待到王刀又有惊无险地躲过五十多招,武老英雄的头顶上热气腾腾,犹如烧开水的蒸笼,显然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 眼见武老英雄的又是一记金刀攻来,他当即不再躲避,挥出大刀来了个硬碰硬! “铛——” 双刀全力碰撞,两人各自震退数步,立刻又重新上前,继续出刀。 “铛——铛——铛——” 两柄刀不停互砍,谁都不肯服软! 此情此景,武老英雄已经别无选择,若不奋起余威一鼓作气拿下对方,再耗下去,他这把年纪一定先于对方力竭。 王刀也同样不好过,因为仅凭这一阵子躲避所恢复的气力,也同样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所以双方都没有退路,只能全力硬拼! 甚至到了最后,两人只是面对面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任何招式变化,只是双手握刀,单纯地拿刀猛砍! “铛——铛——铛——铛——铛——” 无论是王刀的大刀,还是武老英雄的金刀,刀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缺口,直看得在场群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撰成拳头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终于,当双方硬拼到第三十六刀时,刺耳的金铁声中,依稀有“啪”的一声轻响 ——武老英雄双手虎口震裂,金刀脱手飞出,远远插落在地。 王刀并没有趁胜追击,而是持刀站定,喘息说道:“我……我不欺负老弱!你要是……不服……去……去把刀捡回来,我们……继续……” 汗如雨下的武老英雄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捡他的金刀,只是大口喘息着。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一口气,叹道:“老了……老了……” 说着,他转身走向黄河帮所在之处,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立刻有不少帮众上前搀扶,但没有人去捡武老英雄留在场中的那口金刀 ——因为对这位【黄沙百战金刀魂】而言,经此一役,今后显然已经用不着握刀了…… 对于这一战结果,在场的两千多号人,全都没有说话。 若说南宫珏胜和洛长川的第一场比试,还有些侥幸,还有些争议,那么王刀和武老英雄之间的这第二场比试,则是实打实的胜负,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第二局,【铁胆王刀】胜! 而这,也意味着双方今日这场【三局两胜】的赌约,江浊浪这边的南宫珏和王刀连赢两局,已经彻底胜出! 按照之前的约定,中原武林再也不能干涉江浊浪的行事,也再不能问他讨要那半部【反掌录】。 所以,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就此结束了? 然而整个会场,却无一人出来发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因为这个结果,是在场群雄乃至整个中原武林都无法接受的! 这当中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白衣胖子,此时又坐到了会场东面的一张八仙桌上,风卷残云般地扫荡着桌上的菜肴。 但是大家已经没心思理会他了 ——难道真要任由江浊浪这个国贼门生,带着那半部【反掌录】前往漠北,投靠异族太师? 又过了半晌,主人席位上白马寺的传义大师才开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然后他试探着说道:“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如今江三公子一方已经连胜两场……” 谁知他话刚说到一半,同桌的龙老仙尊已厉声喝道:“胡闹!” 传义大师立刻闭嘴,再不敢往下说。 但是龙老仙尊这话出口,后面也没话说了。 同桌的潘掌门,洛长川和容玉,同样没话。至于那位武林盟主岳青山,更不可能有话要说。 因为这场【三局两胜】的赌约,本来就是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定下的,如今赌输了,难道要他们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反悔不成? 所有人重新陷入沉默。 最后,居然是江浊浪开口打破沉默,苦笑道:“在下早已说过……倘若侥幸胜出,不知在场诸位英雄……可会信守承诺?”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主人席位上的几人更是一脸尴尬。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大声说道:“自古忠义两难全,难道因为一时的约定,便要眼睁睁置江山社稷的安危于不顾,放过这个贼人?也罢,诸位英雄不肯当卑鄙小人,那我顾锋就来当这个卑鄙小人!” 话音落处,锄奸盟的【侠刀】顾锋顾总把头,已大义凛然地踏出人群。 立刻便有数十人附和道:“顾总把头说得好!大义当先,正该如此!” 接着,一连串人相继表态,发声说道: “神拳门杜冲,愿为江山社稷当这个卑鄙小人!” “飞鸿派张亦儒,愿为江山社稷当这个卑鄙小人!” “洛河派易杰,愿为江山社稷当这个卑鄙小人!” “……” 说到后面,江西茅山道的掌门守灯道人,更是冷冷说道:“什么【三局两胜】?那是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定下的规矩,我茅山道可没答应!江三公子今日要想带着【反掌录】离开,须得胜过贫道这口长剑才行!” 这话一出,响应的人更是越来越多。 “我神蛟帮也没同意之前赌约,且来与我神蛟帮再打三场!” “大虎岭七侠,也来和江三公子比试几场!” “不错,还有梁某这对拳头!” “……” 最后,在场的两千多人里,竟有一大半高声呐喊,都不认同这【三局两胜】的赌约。 对此,主人席位上的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则是一言不发 ——不说话,就是不反对! 看到这一局面,席间的江浊浪只是微微苦笑,小雨则是满脸的不在乎。而获胜回到座位上的王刀,只管大口喝酒,并不理会。 显然,眼前这一幕变故,对他们三人而言,并不怎么感到意外。 反倒是正在运功疗伤的南宫珏,面对此情此景,急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因为他想不明白…… 这就是江湖上所谓的规矩? 这就是江湖上所谓的道理? 不错! 规矩,从来都是强者制定! 道理,从来只在胜者手里! 很快,小雨已伸了个懒腰,笑道:“我就知道,我都还没打呢,这武林大会哪能这么轻易结束?” 说着,她起身离席,顺手拖着自己的椅子,在四下群雄的叫嚣声中,一路来到当中由一百多张八仙桌围成的这个大圈里。 然后她把椅子摆在场中,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向四下群雄招手说道:“来来来,不服气的,只管出来和我打!有一个算一个,本姑娘通通接着!” 第14章 教主侠刀剑妖 小雨这一下场叫阵,而且还搬了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在当中,群雄惊诧之余,渐渐停止了哄吵。 当中有昨日曾在白马寺里见过小雨出手之人,深知这女子来者不善,都是心中一凛。 但更多的人,则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女子方才是说,不服气的,有一个算一个,她全部都要应战? 也就是说,她是想一个人挑战在场这两千多号人,甚至挑战整个中原武林? 在场群雄难免有些惋惜,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原来竟是个疯子? 不少人已询问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小雨笑道:“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小雨? 这显然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也没有人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唯一能够揣测的,是她背上那柄用青布包裹着的长剑,想来应当是个用剑的高手。 一时间,在场群雄虽然喊得厉害,但对于小雨的这一叫阵,难免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竟无人下场应战。 但很快,就有一个器宇轩昂的长须男子缓步入场,一路来到小雨对面,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小雨想了想,然后点头 ——昨日清晨,便是这长须男子率领的马队,一路追杀江浊浪一行人的马车。最后在白马寺门口,自己当着他的面,杀了他两名属下。 可想而知,这长须男子此刻下场,恐怕还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的安危,而是单纯地要找自己寻仇! 至于这个长须男子的身份,在场群雄已经替他报出了名号,纷纷说道:“是【天行教】的阚千秋阚教主!” 天行教,其名源自“替天行道”,顾名思义,便是以惩奸除恶为几己任。虽然用的是以杀止杀的手段,但也还算武林中的正道门派。 而这位阚教主,更是武林中公认的天行教近几代教主之中最强的一位。 但小雨却不关心这些,眼见对方已经站定,当即说道:“出手!” 阚教主冷哼一声,双掌微抬间,一股强大的气息已凭空生出,环绕在他四周流转,甚至连周围桌上的群雄,都隐隐有微风拂面之感,足见这位阚教主的内力已至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一点,小雨当然知道 ——昨日清晨在白马寺的门口,她就已经领教过对方的掌力了。 所以此刻这位阚教主抬掌蓄力,沉声说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小雨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经抢先出手! 就算是在场的一众高手,也只来得及看见椅子上的小雨身影一晃,人就出现在了阚教主的面前! 阚教主此时还在说话,哪料得到对方竟会突然动手? 惊骇之下,他蓄力的双掌急忙奋力前推,挟千钧之力攻向面前的小雨! 可是就在阚教主的双掌碰到小雨衣衫的一刹那,他掌上的力道却突然消失了。只是在小雨的衣衫上轻轻一拍,温柔的得就像是替她掸去上面的灰尘…… 因为小雨只剩四根手指的右掌,如同一柄出鞘利剑,先一步插进了阚教主的咽喉之中! 而阚教主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口中还在继续往下说道:“……诛杀你这个妖女!” 每说一个字,他嘴里就有一股鲜血冒出。 等他把这句话说完,小雨才从他脖子上拔出手掌,然后在他身上那华贵的衣衫布料上擦手。 鲜血如同泉眼一般,从咽喉处的伤口中汩汩涌出…… 这位阚教主依然站立原地,两只眼睛怒目圆睁,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小雨已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下,淡淡说道:“下一个。” 过了许久,在场群雄才回过神来。 一时间,惊呼声、喝骂声、质疑声同时响起,整个会场顿时炸开! 堂堂天行教教主阚千秋,居然只在一招之间,就命丧于这个女子之手? 而且今日之事虽有争斗,但无论是之前南宫珏和洛长川的比试,还是王刀和武老英雄的较量,双方都只是点到即止,并未闹出人命。 但眼下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居然一上来就行凶杀人? 在场不少佛家门派的高僧,更是高念佛号,指责道:“明明是比武较量,为何突然间戾气大增,还闹出了人命?” 对此,小雨反问道:“明明是他先要来杀我,我不杀他,难道等着被他杀?” 这是实话。 因为这位阚教主下场的架势,包括他口中说辞,的确是要取人性命。 而且他的掌间分明已经在蓄力运劲,就连四下群雄都感受到了,所以小雨突然间的出手一击,也谈不上是偷袭,最多只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就在群雄哑口无言之际,又有一道人影冲出人群,直奔场中椅子上的小雨而去。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手持双刺的天行教高手,向小雨怒喝道:“妖女受死!” 自家教主都被人杀了,身为教中之人,又岂能坐视不理? 这个手持双刺的天行教高手,分明是要和小雨拼命! 对于拼命这件事,小雨相当有经验 ——没有人比小雨更懂拼命! 遇到要和你拼命的人,一定不能招架,也不能躲闪,否则只会助长他的气焰! 所以小雨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这个天行教高手冲到自己面前,然后拿双刺扎向自己胸口。 她为什么不闪不避? 天行教高手的双刺虽然没有一丝犹豫,但他心里难免有了一丝疑惑。 但这一丝疑惑,已经足够了 ——你都要和别人拼命了,心里怎么还能存有疑惑? 心存疑惑,又怎么可能百分百发挥出拼命时的那股决绝! 于是就在双刺即将扎中小雨胸口的一刹那,小雨整个人突然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咔嚓——” 天行教高手的双刺,几乎是贴着小雨的双肩落空,径直捅破椅背! 与此同时,滑落下去的小雨右膝往上一顶,正中天行教高手小腹下面的要害! 天行教高手痛得惨叫一声,松开手中双刺,整个人如同一只大虾,弯腰蜷缩着身子。 接着,小雨的左膝再往上一顶,正中对方面门,立刻便有脸骨碎裂的声音响起,听得在场群雄毛骨悚然…… 转眼之间,两位高手,已相继命丧于小雨之手! 而这个女子就像是没事的人一样,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笑着向在场群雄招呼道:“下一个!” 在场群雄恍惚之际,不禁有一种错觉 ——这个女子,或许根本就是不是人,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催命恶鬼,只会给人间带来死亡和绝望! 试问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在江湖上又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 于是群雄惊恐之余,再一次质问小雨的身份来历。 但他们得到的回答依然只有一句话: “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小雨…… 可想而知,就算她确实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但从今天开始,“小雨”这个名字必将传遍整个江湖,甚至成为在场不少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全然不惧,向她发起了挑战 ——天行教今日到场的其余众人,盛怒之下,二十余人已同时抢入场中,准备一拥而上,将这个杀害自家教主的凶手碎尸万段! 但白马寺的传义大师已及时喝止,说道:“阿弥陀佛!既是公平比试,其间生死胜负,自当各安天命。岂可因为技不如人,便恃众报复?” 一众佛家门派见白马寺表态,也急忙发声劝阻,说道:“不错,阚教主今日为江山社稷而战,不幸身亡,着实令人惋惜。还望天行教的各位英雄节哀顺变,万万不可因一时私怨,坏了天行教‘替天行道’的这面金字招牌。” 天行教众人也是出于一时激愤,如今教主一死,本就群龙无首,听到在场各派的劝阻,也不敢开罪于人,最后只能留下几句狠话,将阚教主和那使双刺高手的尸体收敛回去。 待到天行教众人退下,乱哄哄的会场才逐渐平息下来。 但局面还是那个局面 ——小雨独自坐在场中椅子上,随时接受在场群雄的挑战! 很快,又有人下场了 ——锄奸盟的总把头、【侠刀】顾锋! 若说小雨之前的叫阵,今日到场的一众高手之所以没有动静,除了搞不清楚状况,更多的则是因为不知这女子到底有多少斤两,是否值得自己出手。 而现在,小雨已经用两条人命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所以堂堂除奸盟的总把头,决定亲自下场! 除奸盟,顾名思义,便是铲除奸佞,和天行教的宗旨很像。 不同的是,天行教的替天行道,只是诛杀江湖上的败类,而除奸盟要诛杀的,则是祸国殃民、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所以比绿林黑道、魔宗妖门这些的见不得光的帮派,初奸盟虽是公认的武林正派,却更加见不得光,甚至是被朝廷常年通缉的对象。 若非此番江浊浪和【反掌录】之事正好是在除奸盟的经营范围之内,这位顾总把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露面的。 小雨见这位顾总把头在离自己三丈开外站定,分明是怕重蹈阚教主的覆辙,倒也不以为意,笑道:“出手!” 顾总把头却没有急着出手,而是遵照江湖规矩抱拳行礼,说道:“锄奸盟顾锋,领教姑娘高招。” 小雨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要打就打,她显然不想多说。 但顾总把头仍未出手,只是打量着小雨背后那柄裹在青布中的长剑,问道:“姑娘不打算出剑?” 这也是在场群雄想问的问题。 小雨方才命中阚教主咽喉要害的一击,虽是以掌为刃,但其中神髓,分明是剑法! 要论当世剑道,最负盛名的不外乎【武当】、【峨眉】、【华山】、【天山】和【白云】五家。这女子出手之狠辣,路数分明不同于前面极具风格的四家,很有可能是出自剑法不拘一格、因人而异的白云剑派一脉。 这一点,在场不少有识之士,都已隐隐猜到,顾总把头自然也不例外。此时问她出剑,便是要证实这一点。 但小雨缓缓摇头。 顾总把头并不放弃,再问道:“姑娘为何不肯出剑?” 说着,他甚至抬起右臂,解释说道:“江湖上的朋友虽称我一声【侠刀】,但此刀非彼刀,而是我心中之刀,也便是这条右臂。如今我刀已在手,不知姑娘的剑何在?” 小雨突然笑了 ——因为她很清楚,高手对决,攻心为上。 若是自己因为对方的啰嗦而着急,以致心浮气躁,反倒中了对方的计。 自己为什么要着急? 就算着急,也该是这位顾总把头着急才是。 于是她也举起右手,当众展示她缺失的拇指,笑道:“已经用不了剑啦!” 顾总把头追问道:“那姑娘身上为何还带着剑?” 小雨回答道:“当然是为了防身。” “既已不能用剑,如何还能防身?” “用不了剑,并不一定是不能用剑。” “也就是说,你不出剑,并非不能用剑,只是与我交手,不必用剑?” “你说的对!” “那何时才能用剑?” “当然是不用剑就打不过的时候。” “不用剑,你有把握胜我?” “若无把握,我为何不用剑?” “姑娘就这么有信心?” “打过不就知道了?” 话到此处,坐在椅子上的小雨始终很悠闲。 但站在对面的顾总把头,却明显有些焦虑了 ——一是因为这女子并未中计急躁,二是自己迟迟没有出手,在场群雄都已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位顾总把头,无疑是作茧自缚。 无奈之下,他只能深吸一口气,脚下弓步上前,一条右臂取三分攻势七分守势,斜斜劈向椅子上的小雨。 果然,他的右臂就是一柄刀,而且不输给任何一柄宝刀! 而他之所以取三攻七守之势,则是因为小雨击杀阚教主的那一幕,已经在他心里留下深深地烙印,不得不防备这女子突如其来的一击。 只可惜伴随着顾总把头此招一出,败局就已经注定了…… 面对顾总把头攻出的这记手刀,椅子上的小雨果然立刻跃出,左手成爪一把抓向顾总把头的咽喉。竟是全然不理对方的攻势,甚至是打算和对方一换一,来个两败俱伤! 显然,小雨此刻的这一击,其原理正是南宫珏方才悟出的那招【亮剑式】 ——动作虽然是用手去抓对方咽喉,但本质终究还是剑术。 于是摆在顾总把头面前的,看似有两个选择——要么躲避,要么拼命——但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因为顾总把头率先攻出的这记手刀,由于心存忌惮,所以只有三分攻势,又怎么可能拿七分守势去和对方拼命? 不能拼命,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躲避。 顾总把头收招防御,斜身避让,伺机再一次攻出自己的掌刀。 但小雨不可能给他机会! 抓向对方咽喉的一击落空,她已立刻变招,手中招式在拳、掌、指、爪间来回切换,每一击都攻向对方要害,誓要将这位顾总把头置于死地! 十招一过,手忙脚乱的顾总把头不但避无可避,面对小雨招招致命的攻击,就连斗志都被彻底击溃了。 若非当着在场群雄的面,这位锄奸盟的【侠刀】,恐怕立刻就要服软认输…… 这一点,小雨自然也看出来了。 当下她看准时机,双手缠住顾总把头的右臂,发力上下一分。 “咔嚓”声中,顾总把头的一条右臂当场折断! 显然,小雨并没有取这位锄奸盟顾总把头的性命,而是断了他这柄引以为傲的【侠刀】。 顾总把头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对于这一战的结果,他输得心服口服。 而他所在的锄奸盟,自然也再无颜面过问今日之事。 胜者为王,这是江湖上永恒的真理! 伴随着顾总把头黯然退场,小雨还没来得及坐回椅子上,下一个挑战者就已经下场了。 “江西茅山道,【风月双袖】守盈子,向姑娘讨教!” 小雨欣然应战。 同样是十余招后,这位守盈道人两条成名的大袖,就被小雨硬生生扯了下来,露出两条光秃秃的臂膀,上面还有小雨手指留下的血淋淋抓痕。 这已经是小雨胜出的第四场了。 但是今日属于她的战斗,分明才刚刚开始…… 第五场,第六场,第七场,同样是小雨获胜! 到第八场对阵森罗殿的【三江厉鬼】,最后小雨虽一脚踹中对方胸口,险些踢得这个【三江厉鬼】当场变成真鬼,但对方落败前的奋力一掌,也扫中了小雨的左肩。 连战八场的小雨,终于在这一场受伤了。 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坐回椅子上笑道:“下一个!” 看到这里,在场群雄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连江浊浪一桌,已经缓过一口气的南宫珏,也是目瞪口呆。同桌的王刀更是吓得张大了嘴,连酒都不喝了。 显而易见,今日这一番关于江浊浪和【反掌录】的比试,到如今似乎已经和江浊浪、【反掌录】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局面分明已经变成了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和今日到场群雄之间的事! 试问这么一个寂寂无名的年轻女子,凭什么如此猖狂,竟敢孤身一人挑战在场的两千多号人,甚至挑战整个中原武林? 于是各路高手继续下场,甚至还争起了先后。 对此,小雨说到做到 ——有一个算一个,她通通接着! 第九场,小雨胜出。 第十一场,小雨胜出 ——但左腰被对方的长枪枪身重重扫中。 第十二场,小雨胜出 ——但右边额头被对方的铁鞭擦破了一大块皮肉。 第十三场,小雨胜出。 第十四场,小雨胜出。 …… 待到小雨一掌拍碎双龙寨柯副寨主的天灵盖,胜出第十九场的时候,她身上已有或轻或重五六处伤,衣衫也被溅上了不少鲜血。 而在场群雄,早已面如死灰。 这个女子…… 她居然连胜一十九场? 这还是人吗? 小雨当然是人,当然也不是铁打的。 连战一十九场,先后对阵一十九位当世高手,无论是谁,都已到了心力所能承受的极限。 趁此机会,小雨重新坐回场中的椅子上,抓紧时间歇息。 但她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向在场群雄淡淡说道:“下一个!” 这一次,没有人下场了 ——不是因为他们心生怜悯,想让这女子歇息一阵子。也不是因为他们心生惭愧,觉得不该以车轮战的方式围攻一个女子。 之所以没人敢再出战,理由很简单,那便是所有人自问未必能够胜过之前下场的一十九人,自然更不是这女子的敌手。 就算心有不甘,难道还要继续下场,自取其辱,甚至自寻死路? 不少人只能将目光投向主人席位上的几个人 ——毕竟,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是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共同发起,。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就算他们三家输掉了之前的赌约,但面对小雨的挑衅,难道还要继续装聋作哑? 更何况那张八仙桌上,分明还坐着一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修为通神的黄山派龙老仙尊,以及当今武林盟主、【西江月】上的【青山】! 可是无论是龙老仙尊还是岳青山,抑或是传义大师、洛长川、潘掌门和容玉,全都没有说话,继续保持沉默。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淡紫色轻纱的中年男子,已如鬼魅一般静悄悄飘落场中,在小雨对面站定。 只见此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光溜溜的颔下不见一根胡须,再配上两道直没鬓角的剑眉,显得容貌极其诡异。 他已用温柔的声音向椅子上的小雨说道:“我来领教【神剑】传人的手段。” 【神剑】传人? 众所周知,【西江月】上开篇第一位,便是岭南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神剑】陈公望陈老先生。 而眼前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照她的武功路数推断,不少眼尖之人早已猜到她十有八九是出自白云剑派一脉。因为只有白云剑派的剑术,才有可能自创一路、自成一派。 那么出自白云剑派,而且还能连胜一十九场,如此恐怖的战绩,由此推测出她是【神剑】陈公望的传人,分明合情合理,甚至是顺理成章! 一时间,在场群雄纷纷恍然大悟,随即又好奇此刻下场的这个紫衣男子究竟是谁,竟能先于众人猜到这一层。 尽管世上没几个人见过这紫衣男子的庐山真面目,但雁过尚且留声,既是江湖中人,江湖上自然也会留下名号,所以他终究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阁下莫不是……武林十大剑客之一、有着【剑妖】之称的【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项先生?” 紫衣男子冷笑不答,一柄晶莹剔透的血红色玉剑,已从他袖中悄悄落下,握于掌间。 看到这柄剑,在场群雄不禁倒抽一口凉起,心中暗道:“果然是他!” 所谓的【武林十大剑客】,上榜之人若非一代宗师,便是一派之主。但这当中却有一个例外,那便是此刻这位无门无派的【剑妖】!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项。 便如他【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的称号,传说这位项先生与人对战,从来都只出一剑 ——一剑之下,绝无活口,至今未曾有过失手! 想不到今日的天香阁武林大会,这位行踪飘忽的【剑妖】居然也来了,而且直到此刻才现身下场,一上来就喝破了小雨的来历。 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能够接下【剑妖】那从无失手的一剑吗? 对此,群雄突然有点替小雨担心了 ——以这女子出手之狠辣和连胜一十九场的战绩,就算碰上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剑妖】,应该也有很大可能打破对方一剑必杀的传说。 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打了十九场,不但身上带伤,就连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小雨还能打吗? 显然,这位【剑妖】项先生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在此刻下场,打算用这位【神剑】传人的性命,续写他【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的传说! 一时间,这边的王刀和南宫珏已同时开口喝骂。 一个说道:“狗屁【剑妖】,脸都不要了?” 另一个说道:“卑鄙,要打和我打!” 可场中的这位项先生,显然没有理会他们 ——因为他的目标只有小雨! 就连他手中那柄血红色的玉剑,都已经饥渴难耐了! 谁知就在这时,椅子上的小雨突然笑了 ——她这一笑,就仿佛是春风解冻,暖阳铺洒。 然后,她伸手解下背上那柄覆在青布之中的长剑! 伴随着剑入手中,虽然剑未出鞘,甚至连外面的青布都还没解开,但小雨整个人已经重新焕发出了神采 ——那是一种俾睨天下、举世无双的神采! 恍惚间,在场群雄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已经打了一十九场的女子,甚至还能再打一十九场! 就连对面【剑妖】的脸色都变了。 但他显然已经没有退路,因为小雨一边解开剑上的青布,一边冲他笑道:“出手!” 第15章 半剑天长地久 伴随着小雨这话出口,她裹覆长剑的青布也终于解开,露出里面洁白的剑鞘,上面还有祥云暗纹装饰。 看到她这柄讳莫如深的长剑终于露出真身,在场群雄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开口质问: “这……这不正是白云剑派的佩剑?” “果然是白云剑派门下弟子,你还不承认?” “敢问这位姑娘,和白云剑派的陈老先生、夏掌门如何称呼?” “……” 对于群雄的质问,小雨双眼不离对面的【剑妖】项先生,随口回答道:“白云剑派?没听说过。” 但她给出的这个答案,群雄显然不满意,而且还很愤怒,继续追问不停。 就连主人席位上黄山派的潘掌门,也终于再次开口,说道:“若非白云剑派门下弟子,又怎会持有白云剑派的佩剑?此中缘由,潘某只需修书一封,询问白云剑派的夏亦归夏掌门,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对于众人的逼问,小雨显然无法保持沉默,只能笑道:“这柄剑是我从路边捡的。” 说着,她用左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 ——日光映照下,这分明是一柄断剑,只剩尺许长短的半截剑身! 看到小雨的剑鞘之中居然是一柄断剑,原本咄咄逼人的在场群雄,顿时哑口无言。 这女子说她这柄白云剑派的佩剑是从路边捡来的,群雄自是一万个不信。但如今看到这居然是一柄断剑,众人又不禁有些犹豫,说不定当真如她所言,是这女子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弃剑。 小雨一直背在身后的这柄剑,乃是一柄尺许长的断剑,这一点早在庐州城外的客栈中与【鬼帝】交战时,江浊浪和南宫珏就已知晓。 只是此刻她再次拔出这柄断剑,耀眼的日光下,只见她这柄断剑的剑身上面,依稀还刻着几字,却因实在隔得太远,完全看不清楚。 对此,场中的【剑妖】项先生也有些惊讶,询问小雨道:“断剑?” 小雨点了点头,向对方亮出她手中这半截剑身,笑道:“早就听说你杀人只用一剑,相当厉害,但我杀人却只用半剑。所以比起来应该是我厉害些。” 项先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是在开玩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眼见小雨手持断剑与自己对阵,这位项先生本来还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女子,但此刻他感到的只有羞辱! 她居然敢用一柄断剑,和自己【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从无失手的传奇对阵? 项先生盛怒之下,只能选择出剑 ——今日要是拿不下这个女子,别说他出手一剑从不落空的传奇,就连他这个人,也再无颜面行走于江湖之上! 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剑妖】,从不落空的必杀一剑,当然不容小觑! 然而传说中的这一剑,却一点也不绚丽 ——既没有剑光,也没有剑影,更没有剑气,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剑刺出。 但就是这么寻常普通的一剑,在场群雄却根本看不出他这一剑究竟是要刺向小雨何处! 这就是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据说,一弹指间,便已是六十刹那。 项先生的这一剑,就只用了一刹那。 一刹那间,小雨的周身要害,就已彻底被对方手中这柄血红色的玉剑所笼罩! 面对如此一剑,小雨却没有出剑抢攻 ——甚至她整个人依旧坐在椅子上,站都没有站起来。 因为小雨这次,居然选择了防守! 这显然不符合小雨之前的路数 ——要知道刚刚过去的一十九场比试,在场群雄看得清清楚楚,这女子的每一招都是在进攻,不惜与对方同归于尽,从没有过半招防守! 此刻,她为什么要选择防守? 理由很简单 ——这位【剑妖】项先生出手杀人,从来只用一剑,至今未曾有过失手。 照这逻辑,若是有人能够接下他这一剑,那么【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的传说,岂不是就此结束了? 而这,难道不比一剑杀了这个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剑妖】更有趣、更痛快、更过瘾? 所以小雨选择防守 ——她要硬接项先生的这传奇一剑! 最终的结果,在场群雄并没有等太久。 “铮——” 一声清响落处,场中的小雨和项先生已同时停下动作,双双静止当场。 项先生那柄血红色的玉剑取前刺之势,剑尖正好抵在小雨竖在自己咽喉要害前的断剑剑身之上! 也就是说,小雨用她的这柄断剑,挡住了【剑妖】从无失手的夺命一剑? “啪——” 小雨身下的一张椅子,突然四分五裂,化作木屑飞舞。 小雨的身形也随之一沉,整个人顺势半跪在地上。 然后有鲜血自她嘴角留下…… 但小雨脸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眼神中更是获胜后的喜悦。 因为她做到了! 项先生刺中她断剑剑身的这一剑,再也无法往前挺进分毫,更不可能取她性命! 【生平唯一剑,一剑黄泉路】的传说,从今日起,再也不复存在! 这一结果,既有些意外,又像是在情理之中。 比起小雨脸上的笑意,对面项先生那张妖魅的脸,已经彻底暗沉了下去。 望着小雨挡下自己这一剑的断剑,项先生也终于有机会看清剑身上刻着的四字。 他不禁喃喃念道:“天长地久……” 项先生不明白 ——为什么对方这柄断剑之上,要刻上“天长地久”这四个字? 他此刻唯一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恨! 因为江湖上关于他的传奇,已经到此为止了…… 正如小雨所料,这显然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最后,这位项先生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就这么带着他那柄血红色的玉剑黯然退场,消失在了人群中。 而在场群雄也并不如何在意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伴随着【剑妖】的传奇破灭,从今往后的江湖,便再没有这人什么事了。 小雨已站直身子,擦去嘴角鲜血,手持半截断剑,继续立于场中。 她已经连胜二十场了…… 但她还能再战,还能继续接受挑战! 对此,在场群雄皆尽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那个白衣胖子,还在席间酣畅淋漓地大吃大喝,不停发出咀嚼之声。 没有人理会那个白衣胖子。 也没有人敢再向小雨挑战。 若说今日到场的这两千多号人,已经能够代表整个中原武林,那么结果显而易见 ——整个中原武林,都已败给了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 不对,中原武林还有希望…… 最后的希望,自然就是主人席位上的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 面对在场两千多人期盼的目光,主人席位上的一干人身为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发起者,再也无法装聋作哑。 况且事到如今,之前约定的“三局两胜”的赌约,似乎也变得不太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已经让整个中原武林颜面扫地! 终于,身为当今武林辈分最高的长者,黄山派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黄山派龙老仙尊,终于干咳几声,开口发声了。 这位阅尽江湖一百多年沧桑的前辈,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场中的小雨,给出了他的评价: “好重的杀气……” 说着,这位龙老仙尊似乎有些出神,仿佛是在追忆往事,喃喃说道:“想不到时隔百年,江湖之上,居然又出了一个杀气如此之重的人……” 随后,他立刻收回思绪,双眼怒视小雨,沉声说道:“可惜比起当年那人,你还差得远了!” 没有人接他的话 ——试问一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老人,聊起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又有谁能接得上话? 对于龙老仙尊的这番言论,小雨只是笑了笑,向他招呼道:“说那么多干嘛?不服的话,下场来打!” 龙老仙尊勃然大怒,喝道:“当然要打!” 说着,这位武林前辈已摇动身下轮椅,离席说道:“我龙文旷行走江湖一百多年,不管大事小事,从来没有后退过半步!今日之事,江山社稷为重,武林颜面次之,个人荣辱为轻——就算世人笑话老夫背信弃义,此刻我龙文旷也要替中原武林一战,领教姑娘高招!” 话音落处,本已心灰意冷的群雄,又重新燃起了斗志,纷纷高声喝彩! 谁知龙老仙尊的轮椅刚动,却立刻被人叫住,说道:“且慢。” 随后,只见同桌的武林盟主岳青山已缓缓起身,说道:“不敢劳前辈大驾,这一战,由晚辈代劳。” 这话一出,场面再次炸响 ——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西江月】上的【青山】,终于要出手了! 不管这个女子有多厉害,不管她是小雨大雨还是暴雨,也绝不可能战胜名列【西江月】上的【中原武圣】岳青山! 连胜二十场的小雨,接下来这一战,必败无疑! 眼见堂堂武林盟主,居然罔顾之前的赌约,也要下场和小雨打车轮战,这边的南宫珏和王刀哪里按捺得住?当场破口大骂。 但他们两人的骂声,马上就被在场两千多的人欢呼声掩盖。 就连江浊浪也是脸色微变,重新抱起身旁【破阵】,待到在场群雄的声音稍缓,才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既然岳盟主……有意赐教,这一战便由……在下接着……” 但岳青山却根本没有理他,兀自抢在龙老仙尊之前下场,用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着场中遍体鳞伤的小雨。 江浊浪无奈之下,只能转去阻止小雨,说道:“多谢简姑娘……仗义出手……后面就不必再打……” 谁知小雨却不领情,将目光落在岳青山身上,摇头笑道:“这可不是替你打的,而是替我自己打的!” 她这话旁人或许听不明白,但南宫珏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昨夜白马寺的后院花海之中,小雨曾经说过,她之所以接下护送江浊浪和开欣北上出关的这趟差事,其实只是想找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与全天下为敌的理由! 大闹一场,欣然离开 ——这是小雨替自己选择的路! 今天,面对天下英雄的挑战,她已经连胜二十场。 接下来这一战就算要败,甚至是死在武林盟主岳青山的手里,对她而言,其实已经足够了! 所以望着迎面而来的岳青山,小雨没有退缩。 她手持半截断剑,努力挺直身子,向这位武林盟主淡淡说道:“出手!” 岳青山却并没有急着出手。 他一路来到小雨的对面,然后站定不动。 望着这个满身是伤却又不肯服输的女子,他的神情依然很疲惫,眼睛也没完全睁开,只是叹道:“你的武功不错,但不是我的对手。” 小雨没有否认,点头说道:“是。” 但是紧接着,她又笑了,说道:“但你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岳青山没有回答,只是听着。 小雨继续说道:“你不该走进我的七步之内——七步之内,我能杀你!” 岳青山缓缓摇头,说道:“你杀不了。” 小雨没有和他争辩,只是握紧手中断剑,准备出手! 眼见这女子全无退意,这一战显然无法避免,岳青山只得暗叹一声,有些无奈地说道:“借剑一用。” 借剑? 他要借谁的剑? 就在群雄不解之际,只听四下“铮铮”声响,周围人群之中,好几个佩剑之人鞘中长剑已无端出鞘,径直飞向场中,然后高高悬挂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一共是七柄剑,剑尖向下,在岳青山和小雨之间的上空排成一列 ——正好,两人此时相距七步,一步距离,正好悬挂一柄剑。 只听岳青山淡淡说道:“七招之内,你便会送命。” 显然,他所谓的“七招”,就是指此刻悬挂在半空中的这七柄剑! 看到如此神奇的一幕,在场群雄皆尽失色,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就连八仙桌围城的大圈外没坐到席位的群雄,也纷纷向当中涌上,仰视这位武林盟主的惊世手笔。 场中的这位岳盟主,如今手不抬、脚不动,四下观战群雄的配剑,竟能为他所驾驭,自行飞入场中,而且还悬挂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这究竟是什么功夫? 只听黄山派的龙老仙尊已沉声说道:“【百川入海,万岳朝宗,武圣降世,兵甲尽拜】——【中原武圣】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 ——【武圣】面前,世间所有的兵刃甲胄,皆要因他低首,皆要为他所用! 这位形貌普通、满脸疲态的岳盟主,居然已经修炼到了这等近乎天人般存在的境界? 对此,南宫珏更是脸色惨白 ——之前他见岳青山门下弟子凤鸣宵能够隔空驾驭六枚【凤羽】,分明已是神乎其技,可是比起此刻岳青山显露的这手功夫,根本就只是皮毛! 他不禁替场中的小雨担心 ——碰上岳青山这样的对手,小雨怎么可能赢得了? 甚至连江浊浪都再次开口,阻止道:“不可……” 但小雨心意已决! 她很清楚,似自己这般打打杀杀,终有一天,自己会死于一场对决,会被对手杀死! 用剑之人,终将亡于剑下! 江湖中人,终将死于江湖! 这是小雨的归宿……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那么能够死在和当今武林盟主的这场对决之中,命丧于【中原武武圣】所驾驭的七柄利剑,岂不是最好的安排? 大闹一场,欣然离开…… 此生,已无憾! 所以眼见岳青山摆好架势,七柄利剑也已悬挂当空,手持断剑的小雨,当即举步上前,向七步之外的岳青山冲锋! 她前进,绝不后退! 当小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由岳青山所驾驭、悬挂在上空的第一柄利剑,已化作一道寒光当头刺落。 小雨脚步不停,也不出剑格挡,只是扭身避让,继续前进! “嗤——” 利剑径直落下,没入地底,在小雨的背上从自左肩到右腰,留下一道恐怖的创伤! 第二步。 第二柄利剑落下。 身法用尽、避无可避的小雨,只能以左手中的断剑去格挡。 “铛——” 第二柄利剑被荡开,小雨也被剑上劲力震得口鼻中鲜血喷涌。 小雨前进之势不减,继续踏出第三步! 第三柄剑也已落下。 和第一剑一样,前进中的小雨,再次选择用身法躲避 ——于是利剑落下,又在小雨的右肩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险些将她整条右臂齐肩割断! 第四步,第四柄剑 ——小雨已经没法再躲,也不能硬接。 干脆,她决定舍弃自己几乎已经被割断的右臂,用右手去挡剑! 第四柄利剑的剑光过处,小雨的一条右臂随即掉落在地…… 但她的人,也在前进中踏出第五步! 可惜第五柄剑笔直落下,从小雨左腿的小腿肚子刺入,将她整条左腿钉在原地 ——但这根本无法阻止小雨前进的决心! 小雨断剑挥出,一剑斩断自己被钉住的左腿,继续前进! 第六步! 第六剑! 利剑无情插落,刺穿小雨背心,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 小雨依然没有放弃! 她拼命往前挣扎,任由刺穿背心的这柄利剑,将她的身子从中剖开! 鲜血飞溅中,小雨的身体从地上飞起,继续前进! 最后一步——第七步! 最后一剑——第七剑! 最后这柄夺命之剑落下,从小雨的头顶刺入、下颚刺出,将她的脑袋死死钉在地上! 她的身体也再次落地,重重摔在岳青山脚下。 但是,双方之间的七步距离,已经走完了 ——此刻的小雨,就在岳青山面前! 于是小雨左手紧握的断剑,从地上奋力刺出,往斜上方向直取岳青山的腹部! 可惜这是一柄只有尺许长短的断剑…… 最后,待到小雨手中的这柄断剑停下,断口处的剑尖,离岳青山的腹部,分明还差了一尺多距离。 而地上的小雨,已经没有动静了…… 可想而知,小雨手里如果一柄完好无损的三尺青锋,她这一剑,的确能够刺穿岳青山的身体,取了他的性命! 只可惜没有如果…… 望着小雨功亏一篑的这柄断剑,还有剑身上刻着的【天长地久】四个字,岳青山不禁叹了口气。 他早就说过,七招之内,这女子必死,但这女子却杀不了他。 岳青山没有说错 ——他很清楚,自己从来不会错! 但这一次,他错了…… 因为就在这时,小雨左手中那半截断剑之上,突然有一股青光吞吐! 吞吐的青光蔓延,沿剑身流转直上,接着居然溢出剑身的断口处,延伸出一截无形剑身。 最后,凝聚的青光竟填补了缺失的剑身,让这柄尺许长短的断剑,重新恢复成一柄完整的三尺青锋! 于是伴随着青光一闪,这三尺青锋已从岳青山的腹部刺入、后颈刺出,一举洞穿了这位武林盟主的身体…… 第16章 青山妩媚如是 岳青山陡然惊醒。 他的脸上依然写满疲惫,两只眼睛也没完全睁开,但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急忙定下神来,回归到眼前的现实。 对面七步开外,是手持断剑的小雨,眼神中分明燃烧着一股义无反顾的绝决! 而在两人之间,是自己隔空驾驭的七柄利剑,整整齐齐悬挂于上空。 周围,则是两千多双眼睛,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场中即将开始的这场对决。 显然,这一战还没有开始。 但是,这一战的结局,岳青山已经看见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青山应如是】! 这,就是岳青山半生修炼所达到的一个前无古人、甚至连古人都未记载过的全新境界 ——他能够在自己的每一次交战之前,提前看到这一战的结局! 所以,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并没有说谎。 七步之内,她的确能够杀死自己! 也就是说,仅凭自己此刻驾驭的、悬挂在半空中的这七柄利剑,虽然的确能够击杀对方,但对方同样也能击杀自己! 也就是说,这一战的结局,分明是同归于尽! 岳青山不禁吁出一口长气 ——显然,是自己轻敌了,要对付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七招显然不够! 幸好,这一战还未开始。 既然还没开始,那就还有机会改写结局,甚至推倒重来! 岳青山当即向对面的小雨说道:“且慢——” 可是为时已晚。 就在岳青山“且”字出口之时,小雨已经持剑逼近,踏出了她的第一步;待到“慢”字出口之时,小雨已经踏出了她的第二步! 而高悬在半空中、本该对应落下的第一柄剑和第二柄剑,却因岳青山打算叫停这场对决,所以并未依照原定计划落下,从而任由小雨安然无恙地走完了两步! 七柄利剑,原本就不足以阻止对方击杀自己 ——如今错失两剑,莫说阻止对方击杀自己,恐怕连自己能否击杀对方都成了问题! 不行,这一战绝不能继续! 岳青山急忙再喝道:“停下!” 但迎面冲来的小雨,根本就不理会 ——她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哪怕粉身碎骨,也非要捅这位武林盟主一剑不可! 没有人能够阻止小雨的决定,就连岳青山也不能! 小雨已经踏出第三步! 上空悬挂的第三柄剑,同样因为岳青山的叫停,并未如约落下。 三剑未出,岳青山已经绝无可能击杀这个女子了! 一时间,岳青山心中居然生出一丝惊恐 ——这恐怕是他近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惊恐! 怎么办? 摆在岳青山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后退避让。 可是他深深知道,自己身为武林盟主,方才还大言不惭说七招之内便可击杀这女子,如今倘若被对方逼得退后躲避,这一战便几乎等于输了。 岳青山当然不想输,更丢不起这个人。 眼见小雨又踏上一步,离自己只剩三步距离,他情急之下,突然心念一动,意念也随之一动。 然后,高悬上空的那七柄利剑,已在岳青山意念的驾驭下,化作七道寒光激射而出,径直飞向场边观战的人群。 他这是要做什么? 岳盟主“借”来的这七柄利剑,居然不是攻向场中步步逼近的小雨,而是冲着场边观战的人群而来?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只见这七柄激射而出的利剑,已经在场外观战的江浊浪面前停下,就这么静静漂浮在半空中 ——七柄利剑从上往下,一柄指向江浊浪的头顶百会穴,两柄指向他左右双眼,两柄一左一右指向他两边太阳穴,一柄指向他的咽喉,一柄指向他胸口的膻中穴。 而且这七柄利剑的剑尖,此刻离江浊浪这七处要害不过寸许距离,几乎已经贴上了他的肌肤。 只要岳青山意念一动,让这七柄利剑微微往前一刺,立刻便能要了这位江三公子的性命!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莫说是在场群雄,就连同桌的南宫珏和王刀都没回过神来。等他们看清眼前发生之事,岳青山驾驭的这七柄利剑已然就位,根本来不及阻止救援。 江浊浪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莫说他根本就没料到场中的岳青山竟会突然向自己动手,就算他提前知晓,早已沦为废人的他,也只能坐以待毙。 岳青山此举究竟何意? 在场群雄或许看不明白,但岳青山自己知道,他这是急中生智,想出的【围魏救赵】之策! 面对步步紧逼的小雨,这位武林盟主只能出此下策。 果然,他这一【围魏救赵】之策奏效了 ——原本一往无前的小雨,顿时止住脚步,停在了岳青山的三步之外,怒目相视。 岳青山这才松下一口大气。 显然,眼前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就算武功再高、手段再狠,终究只是江浊浪的一个保镖。 此刻她雇主的性命已经落到自己手里,她身为一个保镖,又怎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岳青山的对策,而且他显然赌赢了。 只听持剑站定的小雨已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岳青山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 他只是摇头,叹道:“认输,你不是我对手。” 小雨咬牙不答,眼中尽是燃烧的杀意。 这一战分明都还没开始,凭什么要自己认输? 她当然不服!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岳青山的意思很明显 ——江浊浪的生死,此刻已经被他驾驭的七柄利剑所掌控,只要自己再靠近一步,这七柄利剑立刻就会取了江浊浪性命! 所以小雨不敢动了。 就算她今日这连番苦战,并不完全是为了她的这位雇主,但如此局面下,也不能因为自己要打,就葬送了雇主的性命。 双方只能僵持。 因为这个局面,无论是对小雨而言,还是对岳青山来说,都无解。 岳青山以意念隔空御剑,既要防着对面的小雨再次逼近,又要防着江浊浪从自己的剑下逃走。 小雨也不敢继续逼近,更不敢向对方出手,但又不肯就此认输。 至于在场群雄,虽不知此战为何落得如此地步,但看到这般局面,同样无计可施,只能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场中的僵局 ——是岳青山座下年轻最轻的女弟子容玉! 眼见师父似乎没能讨到便宜,她忍不住向场中的小雨说道:“家师明明已经手下留情饶你一命,你居然不识好歹?” 小雨没有理她,继续怒视对面的岳青山。 容玉见她没有反应,索性起身离席,一路来到场中,边走边说道:“妖女,你要是再不认输退下,休怪本姑娘心狠手辣,取了你这条贱命!” 小雨依然没有理会。 容玉气得满脸通红,当即解下腰间金鞭,大着胆子远远挥出一鞭,喝道:“给我跪下!” “啪——” 金鞭正中小雨右腿膝盖。 早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小雨,突然受此一鞭,右腿顿时一软,整个人都半跪在了地上。 容玉一招得手,不禁喜出望外,扬声笑道:“你不是挺狂么,现在怎么不狂了?” 说着,她的金鞭再次挥出,直取小雨头顶要害! 小雨扭头避开,但金鞭鞭梢还是掠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终于,小雨将目光从岳青山身上挪开,冷冷凝视容玉。 容玉被她目光吓得心中一寒,但想到这女子此刻都已跪在地上,更有师父岳青山在旁,还能把自己怎么样? 容玉双眉一扬,立刻便要挥出她的第三鞭。 看到这一幕,南宫珏和王刀已同时怒骂道:“两个打一个,要不要脸?” 然而话虽如此,他们却不敢离席下场 ——因为岳青山那七柄明晃晃的利剑,此刻正掌控着同桌的江浊浪的性命。 至于在场的两千多人,此情此景,也同样无话可说。 因为要说丢脸,今日中原武林的颜面,已经丢的太多也丢的太大,相比起来,此时场中的两个打一个,又算什么事呢? 眼看容玉的第三鞭就要向半跪在地的小雨挥落,忽听江浊浪沉声说道:“够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竟将容玉震慑,没敢挥出她的金鞭。 只听江浊浪已缓缓说道:“简姑娘……今日之事,用不着你替在下出头……还请退下歇息……否则,你我之间的雇佣……便到此为止……” 南宫珏也急忙劝道:“你别打了,要打换我来打!” 可小雨还是不肯罢手…… 这一战,明明是这个武林盟主不敢和自己打,而且还用这等卑鄙的手段要挟自己,凭什么要自己认输? 这口恶气,小雨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就算是要死在岳青山的手里,又或者是被他门下弟子容玉的这边金鞭活活抽死,她也绝不认输,更不会罢手! 小雨强忍右膝剧痛,重新站起身来,持剑怒视岳青山师徒。 看到这女子如此决绝的态度,岳青山只能叹了口气。 而他旁边的容玉,眼中更是浮现出一丝残忍之色,将浑身功力灌注于她的金鞭之上,准备向小雨施以致命一击。 江浊浪也没办法了。 望着眼前制住自己的这七柄利剑,他突然笑道:“好剑……” 话音落处,椅子上的他往前一扑,竟将自己的周身要害,主动撞向锋利的剑尖! 只要自己一死,岳青山就再也没有办法威胁小雨 ——如此一来,小雨就算要死,也能在临时之前替她自己全力一搏,再无任何羁绊! 显然,江浊浪的这一决定很突然,而且动作也很快,快到一旁的南宫珏和王刀都来不及阻止。 甚至连场中的岳青山也是一惊,根本来不及撤去自己驾驭的这七柄利剑! 要知道岳青山之所以用这七柄利剑制住江浊浪,仅仅只是要以此威胁小雨,并不是当真打算杀了他 ——若是这位江三公子一死,又该问谁讨要那半部【反掌录】? 况且江浊浪一死,眼前这个离自己只有三步距离的女子,岂不是马上就要用她那半截断剑来和自己拼命? 所以江浊浪还不能死! 然而岳青山这一番装腔作势的威胁,此刻分明就要弄假成真了…… 一时间,伴随着周围众人的惊呼声起,江浊浪的双眼、咽喉和胸膛眼看就要被利剑刺穿!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漂浮在江浊浪面前的这七柄利剑,突然全部消失! 而江浊浪往前这一扑,自然也就扑了个空,整个人完好无损。 剑呢? 七柄精钢打造的利剑,当然不会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拿手了 ——用手拿走的! 那是一只肥厚宽大的手掌,宽大如同蒲扇,厚实如同门板,每一根手指都粗壮得像一根胡萝卜似的。 由岳青山所驾驭的那七柄利剑,此刻就是被这只手掌握住那锋利的剑身,一股脑攥在手里,轻松得就像是抓着一把木筷。 至于这只手的主人,居然是那个来回游走于各桌之间,一直都在大吃大喝的那个白衣胖子! 甚至直到此时,他的左手拿着岳青山那七柄利剑,右手之中却还拿着一整根猪肘,正放到嘴边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白衣胖子,居然只用一只肉掌,就拿走了由【西江月】上的【青山】、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岳青山所驾驭的七柄利剑? 更恐怖的是,在场的两千多名高手,却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江浊浪身旁,又是如何收这七柄利剑 ——就连场中的岳青山自己都不知道! 这个白衣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时间,在场群雄连同场中的小雨、岳青山和容玉,都已停下手中动作,惊讶地望着这个白衣胖子。 莫非真如江浊浪所说,此人乃是昔日江湖上什么【十二星君】之中的【猪头星君】? 面对在场群雄的惊骇,这个白衣胖子显然没打算理会,只是继续啃着他手里的猪肘,吃得油汁乱溅。 众人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白衣胖子的模样。 只见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留着络腮短须。如今他站起身来,身材竟是异常魁梧,加上满身堆积的肥肉,少说也有三百多斤的份量。往那儿一站,整个人就像是一座肉山。和旁边江浊浪削瘦的身形相比,只怕就算是有三个江浊浪加在一起,也不及他一个壮实。 既然江浊浪方才说他认得这白衣胖子,此番又是这白衣胖子出手救下他一命,在场群雄见这白衣胖子只顾吃着手里的猪肘,只好将询问的目光纷纷投向江浊浪。 江浊浪却没有说什么。 而且他的神情很平静,全然不见半点惊讶 ——似乎他早就知道,只要自己撞向剑尖寻死,这个白衣胖子就一定会出手相救! 所以问题还是那个问题 ——这个三百多斤重的白衣胖子,究竟是何来历? 没有人敢开口询问。 因为仅凭他只用一只肉掌,就收走了岳青山的七柄利剑之举,在场的两千多号人,都自问办不到! 于是所有人就只能静静看着这个白衣胖子继续吃他手里的猪肘。 他吃得很香。 可是群雄看在眼中,却一点也不香,甚至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终于,整根猪肘被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根骨头。 白衣胖子丢掉吃剩的骨头,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他今天已经吃了太多东西,哪怕是饿死鬼投胎,此时也该吃饱了。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自己沾满油渍的右掌,微微皱眉。 然后他就用左手握着的那七柄利剑,去擦残留在右掌的油渍。 顷刻之间,七柄精钢铸造的利剑,就在他肥厚的双掌之间化作一团废铁! 但这还不够…… 他居然还用这团废铁去擦嘴! 一番用力的搓揉之后,他脸上的油渍也已擦得干干净净,但肌肤却并未被利剑割破半分,甚至连胡须都没断掉一根。 看到这里,在场群雄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得出了一个结论 ——此人的修为之高,分明已至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甚至不在场中那位武林盟主岳青山之下! 试问如此人物,又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又怎么可能是那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什么【猪头星君】? 然而细数当世高手,包括【西江月】上的那一十八位,却怎么也对应不到眼前这个三百多斤重的白衣胖子身上。 最后,主人席位上的洛长川突然灵光一闪,用颤抖的声音脱口问道:“尊驾可是……来自漠北,复姓……复姓‘尉迟’?” 这话一出,在场的年轻晚辈倒还不觉得怎样,但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前辈,就像是见了鬼似的,当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有多远跑多远! 幸好同桌的龙老仙尊已及时喝止,厉声骂道:“放屁!老夫会不认得尉迟?” 洛长川立刻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此人若非尉迟,那他到底是谁? 当下洛长川急忙起身,向那白衣胖子遥遥行礼,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与此同时,已经趁机退回场边的岳青山也按捺不住了,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白衣胖子还是不答,而且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他随手丢掉已经揉成一团废铁的七柄利剑,转头看向一旁的江浊浪。 江浊浪也在看他。 两人四目相交,谁都没说话。 过了良久,白衣胖子脸上肥肉抽动,终于向江浊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然后,他用骄横的声音向江浊浪似笑非笑地问道:“三郎,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在外面闯了祸,要哥哥来替你收场?” 江浊浪不动声色,脸上也不见丝毫表情。 当下他只是淡淡说道:“多年未见,二师兄……又长胖了许多……” 第17章 笑看沉云浊浪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狼。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账。” 一阙【西江月】,录尽当世最强的一十八位高手。 而其中的【沉云浊狼】,便是指当朝少保门下的两名弟子 ——二弟子慕沉云和三弟子江浊浪。 而当中的这位二弟子慕沉云,严格来说,便如京城镇抚司的总指挥使【白发阎罗】石忠一样,并不能算作江湖中人,也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所以几乎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所以一直以来,对于这位少保门下二弟子,江湖中人只能猜测: 少保门下的大弟子段行空,虽然英年早逝,但当年也是鲜衣怒马,一柄长枪于沙场中七进七出的青年将领,其飒爽英姿,可想而知。 而三弟子江浊浪文武双全,昔日一琴一剑浪迹江湖,名扬四海列国,亦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君。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湖上虽没几个人见过少保门下的这位二弟子,但以此类推,想来若非英俊侠士,也必定是一个出尘脱俗的风流人物。 所以一直以来,江湖上对于慕沉云的印象,都落在他名字里的那个“云”字之上。 谁也不曾想到,这位少保门下二弟子,其身形样貌居然落是在他名字里的那个“沉”字之上…… 眼前这个三百多斤的白衣胖子,居然便是朝中少保门下二弟子,先后出任河间府判官、提刑按察司经历、鸿胪寺左寺丞、吏部主事、镇抚司副指挥使的慕沉云? 也就是说,今日的天香阁武林大会,除了【青山】和【浊狼】,就连【沉云】也已到场,一举集结了【西江月】上的三大高手! 对此,在场群雄虽然惊讶万分,但却没有人质疑这个白衣胖子是否真是传说中的【沉云】 ——因为来人若非慕沉云,当今天下,还有谁能被江浊浪称之为“二师兄”? 但是对于“二师兄”这一称呼,慕沉云显然不太满意。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向江浊浪沉声说道:“师兄便是师兄,如今你也只有一个师兄,何来这个‘二’字?” 江浊浪没有再说话 ——明明是师兄弟就别重逢,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 看到两人这般光景,在场群雄才相继回过来神来,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虽然同为少保门下弟子,但今时今日的慕沉云,和江浊浪这个师弟,究竟是敌非友,还是是友非敌? 要知道当朝少保被诛九族,江浊浪也因此沦为在逃钦犯。可是这位少保门下二弟子非但安然无恙,不久前还出任了京城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一职。这当中的种种因果,旁人就算不知详情,也能猜到七八成了。 主人席位上的黄山派潘掌门也立刻想到这一点,当即起身行礼,向慕沉云遥遥抱拳说道:“原来是慕二先生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听说早在数月之前,慕二先生便已转投石总指挥使麾下,兼任镇抚司副指挥使之职,可谓弃暗投明,自然已与令师划清界线。却不知慕二先生今日……” 不料他一番话还没讲完,这边慕沉云已冷冷说道:“慕沉云便是慕沉云,称一声老慕也行,二什么二?” 潘掌门微微一愣,还在想应该如何回复,猛然间忽觉眼前一黑,一股腥味涌上喉间,张嘴便是“哇”的一声,喷得满桌菜肴都是鲜血,竟是周身经脉絮乱,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是怎么回事? 黄山派【气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门,怎会突然受伤? 虽然在场群雄大都不明所以,但想想也能猜到,这必定是慕沉云所为 ——是慕沉云刚刚开口说的这一句话,当中暗藏的内劲震伤了黄山派掌门! 话说内力高深者以声音伤人,本是江湖中的寻常手段,江浊浪的琵琶亦是此理。而且就在不久前,龙老仙尊还曾以一声气壮山河的怒吼,震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 可是慕沉云刚刚的这句话,虽然语调跋扈,但是在场众人听在耳中,却不觉有丝毫异常,分明就是一句寻常的对话。 谁知就是这么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当中竟有内劲暗藏,而且只是针对潘掌门一人发出,当场重创了这位【气撼徽州】! 对此,就连活了一百三十多岁的龙老仙尊,也被惊了一脸 ——潘掌门的内力修为,他这个黄山派“太上掌门”自是再清楚不过。而且潘掌门此番出关,还刚刚突破了【春秋正气】的第九重境界,正该是大显神通、扬名江湖的时候,如何竟被慕沉云的随口一句话震成了内伤? 一时间,整个会场的两千多号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人敢说话 ——试问堂堂黄山派掌门人,不过是称呼了一声“慕二先生”,便犯了此人的忌讳,落得这般下场。 有此前车之鉴,谁还敢和慕沉云说话? 但这当中还是有不怕的。 面对慕沉云带来的强大压迫,此时此刻依然能够心中无畏的,恐怕就只有四大皆空的出家之人了。 许久没有说话的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当即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今日本是我等江湖草莽的聚会,慕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微服莅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他这话问得不但很有勇气,而且还很有智慧。 果然,“慕大人”这一称呼,在慕沉云听来很是受用,并没有为难这位矮矮胖胖的佛门高僧。 但是他也没有回答传义大师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老慕想做什么、要做什么,用不着跟你们解释。” 说着,他的目光已顺势投向场边的岳青山,冷笑道:“岳青山,我这个师弟虽然不争气,但你居然敢拿剑指着他,嘿嘿,老慕若是没看见,倒也算了;如今既然撞见了,免不得要和你练练!” 他这话一出,就等于是在向岳青山叫阵了! 同为【西江月】上的当世高手,【青山】和【沉云】,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话说自从慕沉云现身夺走岳青山驾驭的七柄利剑,岳青山惊骇之余,也借此机会和容玉退到场边,远离场中执意要和自己拼命的小雨。 而今日已经连战二十场的小雨,且不论身上伤势,光是心神体力就已消耗极大,本就是仗着最后一口气要和岳青山拼命。 如今伴随着岳青山的退场,她这口气一泄,也已无力为继,只能冷笑几声,在南宫珏的搀扶下回到席间坐下。 所以接下来的事,已经不再是小雨和岳青山之间的事,而是慕沉云和岳青山之间的事! 对于慕沉云的当众挑战,岳青山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这当中的理由有很多。 比如他这个所谓的武林盟主,终究也是一介布衣,很多时候还要看朝廷的脸色行事,又何必开罪慕沉云这个朝廷的在职官员? 又比如自从他的【青山应如是】大成以来,再加上身居武林至尊的高位,对于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早已心生厌倦。所以往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与人动手。 当然,这当中最重要的理由,是岳青山自己也没有把握 ——这个高大肥胖的少保门下二弟子,分明是他近些年来所遇到的高手之中,实力最强的一个! 只可惜岳青山虽不想打,慕沉云却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伴随着慕沉云话音落下,他的人已往前踏上两步,径直来到岳青山面前,“呼”的一掌拍向岳青山面门。 这一幕顿时就让在场群雄看得迷糊了…… 要知道慕沉云本是在席间江浊浪的身旁,离退到另一端场边的岳青山之间,少说还隔着十多丈距离。 可是慕沉云仅仅只用了两步,他那肉山一般的身躯,就顺理成章地跃过了十多丈距离,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岳青山面前! 如此有悖于常理的现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慕沉云的两只脚有问题,还是两人之间相距十多丈距离的地面有问题?亦或是在场群雄的眼睛有问题? 众人想不明白。 但这其实并不奇怪 ——因为像慕沉云和岳青山这种级别的高手过招,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都能理解。 再看场边的岳青山,面对慕沉云迎面拍来的一掌,他只能举掌相迎。 两人双掌相击,却没发出丝毫声音,就连正常应该有的拍手声都没听见。 随后,慕沉云和岳青山都是身子一晃,各自后退一步。 显然,这一掌,两人打了个旗鼓相当。 只见慕沉云双眉一扬,喝道:“再来!” 说着,他双掌齐出,再次攻向岳青山。 岳青山同样也是双掌平推,硬接慕沉云的双掌。 由于有了两人的第一次对掌作为参照,在场群雄以为两人的第二次对掌和之前一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所以并无丝毫防备。 谁知伴随着两人四掌相交,一时间但听整个会场四周破裂声接连响起,就像是围着会场点燃了一大串鞭炮,却是席间每一张桌子上的饭碗、菜盘、酒杯、酒坛这些瓷器,有一件算一件,竟被当场被震成了碎片! 激射飞溅的碎片中,席间众人虽无大碍,但也因此狼狈不堪,纷纷离席躲避。 而四掌相交的慕沉云和岳青山两人,已再次分开,各自后退三步。 第二掌,依然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但慕沉云却越打越来劲了,扬声喝道:“有趣——继续!” 说着,他双掌未出,身子周围已有腾腾热气弥漫,如同云雾缭绕一般,将他那肥胖的身躯隐于其中。 在场群雄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门功夫,但不用想也能猜到 ——这一定便是传闻中少保门下二弟子慕沉云的看家本领、与【化龙一枪】、【水击三千里】齐名的【焚云功】! 没有人知道这【焚云功】究竟有多大威力 ——但所有人都知道,慕沉云即将攻出的第三掌,显然是要动真格了! 岳青山还能接下他的第三掌,对抗这传说中的【焚云功】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不等慕沉云攻出第三掌,这位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起的盟主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已飘然退回到主人席位那张八仙桌前,然后在自己原来的位子上重新坐下 ——看他那一脸疲惫之色和两只半睁开半闭的眼睛,在场群雄竟有一种错觉,仿佛椅子上的这位岳盟主,今日就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的位子,更没有下场动过手。 看到岳青山这一举动,就连慕沉云也是一愣,随即笑道:“怎么,怕了?” 只见岳青山面色如常,淡淡说道:“岳某身为盟主,言行必当有因。似这等莫名其妙的比试,恕不奉陪。” 话虽如此,但今日到场的两千多人,只要是有眼睛、有耳朵、有脑子的,都知道慕沉云说的没有错 ——这位岳盟主确实是怕了,所以选择避而不战。 对此,慕沉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中尽是轻蔑和不屑 ——虽然只是对掌两记,并未分出高下,但两人之间的这一战,显然是慕沉云赢了! 眼见在场群雄都向主人席位上的岳青山投来异样的目光,洛长川身为门下大弟子,急忙出来圆场,向场中的慕沉云说道:“慕……慕先生,今日天香阁武林大会,家师身为武林盟主,肩负着江山社稷的安危,自当下场应战,无可厚非,况且也并未伤及江三公子分毫。慕先生以此责怪家师,甚至不惜动手,怕是有些不妥。” 慕沉云却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反问道:“你对我有意见?” 洛长川一愣,立刻想到同桌潘掌门的下场,急忙拼命摇头,再不敢说半个字。 慕沉云等了片刻,见洛长川再无下文,当即望向四下群雄,问道:“对我有意见的,只管出来动手!” 当然没有人出来动手,也没有人接他的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 就连当今武林盟主、【西江月】上的岳青山都不敢和他打,谁还敢招惹于他? 最后,还是白马寺的佛门高僧站了出来。 只听传义大师缓缓说道:“阿弥陀佛,世人皆说江湖中人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乃是粗鄙鲁莽之辈。相比起来,有道是‘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可见朝廷里的官老爷,自然不同于我等江湖莽夫,应该是动口讲理之人才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然则朝中吏部主事兼镇抚司副指挥使慕大人,今日亲临此间,我等山野草民皆不敢造次,一心只想和大人说理,谁知大人却不肯多言,还坚持要和我等动手,这岂不是颠倒着来么?” 他这番话既捧了慕沉云,又将他朝廷命官的身份架了起来,可谓绵里藏针。倘若慕沉云还要不分青红皂白径直动手,那他这个朝廷命官可就要掉价了。 果然,慕沉云听到这话,当即收起架势,冷笑道:“你这胖和尚,倒是挺会说话。” 传义大师心中暗道:“要说到胖,贫僧哪能和你比?”口中则恭恭敬敬地说道:“贫僧今日虽是初次拜见慕大人,但白马寺与已故的少保大人,过去也算颇有渊源。所以贫僧斗胆问上一句,如今的慕大人,可还算是少保门下?” 他这一问虽有些隐晦,但在场群雄都听明白了。 世人皆知少保门下的这位二弟子在朝为官,最善见风使舵,往往是哪一方得势便投身哪一方,说得难听些,便是一门心思攀附高枝,有奶便是娘。 如今的他更是投身于协助太上皇夺门登基、诛杀其师九族的石、徐、曹等人,谋得京城镇抚司副指挥使一职,照理来说,应当已经和其师划清界限,甚至和江浊浪这个师弟反目成仇了才对。 慕沉云自然也听明白了,顿时反问道:“你是和尚,那你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生来便要学你出家为僧,成天撞钟打坐?” 传义大师一愣,急忙说道:“罪过罪过……贫僧出家之人,早已斩断七情六欲,又何来子孙?” 慕沉云冷笑一声,望着在场两千多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傲然说道:“老头子将我养大,又传授一身本事,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老慕也记他的好,认他这个师父。”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暗,又缓缓说道:“然则老慕心怀天下,一身经天纬地之才,自然是要匡扶江山社稷、造福黎民百姓;位子坐得越高,用处便越大! 所以老头子得势的时候,我在他麾下办事,那是理所当然。但如今老头子失势,难道便要我随他去死? 笑话!老慕当然是要留下这副有用之身,投靠扶持皇帝复位的石忠等人,继续为江山社稷和黎明百姓发挥大用处!这个道理,你们听懂了吗?” 他的这个道理,直听得在场群雄目瞪口呆。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说得如此义正言辞,甚至仔细一想,还有点合情合理,居然不知道如何辩驳。 再看同为少保门下的江浊浪,对于慕沉云的这番言论,只是面色冷漠,什么都没有说 ——可想而知,慕沉云这话乃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平日里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亦是如此。 而这就意味着,慕沉云和江浊浪这对师兄弟,今日就算没有反目成仇,往日也绝非同道中人。 只见传义大师沉吟半晌,又问道:“慕大人此番前来洛阳,不惜屈尊纡贵,出席我等江湖草莽的聚会,想来定有深意。其中缘由,还请大人指点。否则我等粗鄙之辈心智愚钝,不慎开罪大人事小,妨碍朝廷公务事大。” 话说慕沉云本不想和此间这些江湖人士废话,谁知白马寺这位新任住持,竟句句话聊在他心坎,倒是让他不得不作回应。 当下慕沉云便冷笑道:“也罢,既然你们非要老慕说个明白,那我便简单说几句。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 在场群雄自然在听 ——反正他只是简单说几句而已,听一听又有何妨。 但他们显然没和当官的打过交道,不知道一个当官的声称自己只是“简单说几句”,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这位慕大人就开始了他的演讲,滔滔不绝地讲道: “我就说几个点,你们都听好了。 第一个点,先说本朝律法。我那老头子师父虽被诛了九族,但我这个师弟江浊浪,却不在要诛的九族名单上。 这当中的缘由,方才他自己已经讲过了,是因为早在三年前他和通天老妖在太行山中决斗,世人都以为他死了,所以江浊浪这个名字在户部的档案里,早就是个死人,自然用不着再杀一次。 也就是说,朝廷要诛老头子九族,与我这师弟并无半点关系,所谓的‘朝廷钦犯’,更是无稽之谈!若是有人要以此为借口伤他性命,那便是寻衅滋事、行凶杀人,按律当斩!都听懂了吗? 第二个点,再说朝廷调度。如今江浊浪尚在人世的消息,朝廷当然已经知道了,并且将此事交由京城镇抚司办理,也便是老慕这个镇抚司副指挥使,此番要办的公务。 对于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我镇抚司的规矩,那就是镇抚司要拿的人,容不得旁人插手!莫说你们这些个江湖草莽,就算是各地的州府官员,也无权干涉过问,否则便是妨碍公务,镇抚司上下有权先斩后奏!都听懂了吗?”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口渴,当即伸手一抓,临近一张八仙桌上的酒坛便自行飞出,落到三四丈外慕沉云的掌间。 慕沉云仰头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说道: “第三个点,且说江湖规矩。你们今日召开的这什么武林大会,把我这个师弟弄来这里,还和他当众打赌,定了一个三局两胜的赌约。结果呢?明明是我师弟胜出,你们却不肯认账了,还一口一个江山社稷,一个个死缠烂打,轮流欺负一个女娃娃,看得老慕我都替你们害臊! 要说你们的这番举止,若是较真起来,大可以治你们一个诈欺之名,与盗窃同罪,通通下狱受罚!就算治不了你们的罪,只要老慕我将今日之事往朝廷一报,你们这些个盟主掌门、帮主住持,往后恐怕也想再当了!都听懂了吗? 第四个点,来说师门道义。都知道哪怕是要打狗,也要先看看狗的主人是谁!就算我这师弟恶贯满盈、罪不容诛,那也是本门之事,自然有老慕这个当师兄的处置,轮不到外人多事! 倘若有人一定要越俎代庖,替老慕管教管教这个不争气的师弟,嘿嘿,这份大恩大德,我慕沉云定然终生铭记,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报答他全家!都听懂了吗?” 话到此处,慕沉云所谓的“简单说几句”,才算是终于说完了。 望着四下鸦雀无声的群雄,慕沉云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厉声喝问道:“听没听懂?说话!” 他这一声喝问,如同一道霹雳炸响整个会场,直听得在场众人心胆俱裂。 显然,慕沉云这番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摆足了官威,但说到底其实只有一个意思 ——他是要替江浊浪这个师弟出头! 就在群雄手足无措之际,只听传义大师已率先应答道:“是……” 话音落处,在场的一众佛家门派也相继表态,低声说道:“是……” 随后,数百人相继出声,极不情愿地说道:“是……” 谁知慕沉云却不满足,再次喝问道:“不说话的,是聋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大,就像是放了几十面铜锣在耳边猛锤,直震得所有人脑中嗡嗡作响。 于是剩下一千多人也只能服软,此起彼伏地说道:“是……” 但慕沉云还是不满足,第三次喝问道:“怎么,好像不太情愿?大点声!”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主人席位那张八仙桌,竟被人一掌拍了个四分五裂,化作碎木片片乱飞。 再看出掌之人,正是那位坐在轮椅上的黄山派太上掌门、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龙老仙尊! 慕沉云的目光立刻落到这位龙老仙尊身上,沉声问道:“你对我有意见?” 只见龙老仙尊气得脸红筋暴,怒目直视慕沉云,厉声说道:“什么青山白发、沉云浊浪,一个个好大的威风!想当年老夫纵横江湖的时候,这世上就有没什么【西江月】!今日老夫便要让你们这些后辈张张记性,看看什么叫做【天地有正气,浩然贯春秋】!” 第18章 败敌赠药取书 面对慕沉云的咄咄逼人,黄山派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老前辈,终于忍无可忍。 此刻他这话出口,无疑是向场中的慕沉云发起了挑战! 只见慕沉云却没动怒,甚至还很赞同龙老仙尊的观点,笑道:“说得好,什么【西江月】,分明就是狗屁不通!他日若是让老慕撞见诸葛阴阳那厮,定要赏她两记大嘴巴!” 听到这话,在场群雄再次愕然。 有道是“一阙西江月,英雄尽在列” ——能够名列于这阙【西江月】之上,无疑是当今武林至高无上的荣耀。甚至在江湖中人眼里,能够名列【西江月】,就像是功拜唐太宗的【凌烟阁】一样神圣,乃是无数江湖中人做梦都想得到的头衔。 谁知跻身榜上的这位【沉云】,居然完全瞧不上【西江月】,甚至连填词的武林传奇人物诸葛先生,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个慕沉云,未免也太过狂妄! 对此,慕沉云只是冷笑道:“放眼四海八荒,除了漠北那个家伙,老慕谁都不惧!什么【西江月】上的高手,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却听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浊浪突然开口,淡淡说道:“所以二师兄的武功……也是天下第二……” 听到江浊浪这一句话里连提两个“二”字,慕沉云顿时朝他投之以怒目。 但他还没来得及和江浊浪算这笔账,主人席位上的龙老仙尊已是一声怒喝,奋然离席,直奔场中的慕沉云而来 ——这位武林中辈分最高的老前辈,终于要出手了! 这一次,岳青山显然没打算替他出战,也并未加以劝阻。 在场群雄也没有人劝阻。 因为能否找回一点点中原武林今日丢失的颜面,如今唯一的可能,就在这位黄山派龙老仙尊的身上了…… 于是伴随着四下零零星星的呐喊助威声起,这位代表着中原武林最后一丝尊严的龙老仙尊,毅然出战! 由于绣金红袍下,他的双腿已断,所以龙老仙尊只能坐着轮椅出战。 只见龙老仙尊并未用手去摇轮椅,两旁的木轮却已自行旋转如飞,载着他疾速前行,直奔对面的慕沉云而来。 可想而知,轮椅之所以能够自行前进,乃是为龙老仙尊深厚的内力所驾驭 ——其中玄妙,正是黄山派潘掌门方才提及的、就连创始人【黄山谪仙】都未曾练至的【春秋正气】第十层境界! 这位几乎已经成为江湖传说的前辈高人,能够战胜当今武林【西江月】上的晚辈吗? 在场群雄不禁提了一口大气,瞪大眼睛凝视着场中即将爆发的这场大战。 只见疾速前行的轮椅之上,龙老仙尊气沉丹田,已经准备向对面的慕沉云出掌! 百年沧桑,时光荏苒…… 在场群雄大都听说过,一百多年前的【太湖讲武】,这位龙老仙尊曾力挽狂澜,一掌击退东瀛高手,替中原武林挽回了颜面! 一百多年后,今天这天香阁武林大会,这位前辈是否还能再创辉煌,替今时今日的中原武林再一次挽回颜面? 在场的两千多号人,全部都在期待! 对此,场中的慕沉云却没有动作。 他那高大肥胖的身躯只是在原地站定,就这么静静看着龙老仙尊的轮椅一路冲来。 直到龙老仙尊的轮椅离他还有三丈距离时,他突然嘟起厚厚的嘴唇,朝迎面而来的龙老仙尊轻轻吹了一口气。 然后龙老仙尊那疾速前行之中的轮椅,就立刻停了下来,继而变成后退之势,载着车上这位断腿老人一路退出七八丈远。 如此一来,轮椅上龙老仙尊蓄势待发的一掌,自然就打不出来了…… 惊怒之下,龙老仙尊当即大喝一声,流转的真气激得身上红袍鼓胀,身下轮椅也立刻止住后退之势,再一次向前疾速前行! 但这次的结局还是一样 ——轮椅行驶到对方身前三丈距离时,慕沉云又是轻轻吹了口气,他的轮椅就直溜溜地往后倒退。 在场群雄看到这里,都知道慕沉云之所以能够两次逼退龙老仙尊的轮椅,分明是靠他那强大到匪夷所思的护体气劲 ——至于他张嘴吹气之举,不过是装模作样,仅仅只是为了羞辱这位武林前辈! 这一点龙老仙尊自然也知道。 眼见自己的轮椅无法靠近对方,盛怒之下,他索性用双手一拍轮椅的左右把手,整个人便从轮椅上冲天而起,直扑对面的慕沉云,放手一搏! 一时间,伴随着龙老仙尊的凌空飞扑,在场群雄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身穿红袍的龙老仙尊从天而降,双掌齐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焰、一颗坠落的陨星,径直往慕沉云头顶砸落! 而他此刻从半空中攻出的双掌,正是黄山派【春秋正气】第十层境界的全力一击! 面对龙老仙尊这全力一击,慕沉云只是不慌不忙地抬起左掌。 “啪——” 龙老仙尊枯瘦的双掌和慕沉云肥厚的左掌相交,立刻粘在了一起,两个人也就此静止,一上一下,一动不动。 显然,仅仅只是交手一招,对战双方就已经变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 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猜测,这一战的结局就提前揭晓了…… 只见对抗中的慕沉云,左掌继续举着半空中和他对掌的龙老仙尊,双脚却慢悠悠地转了个圈,兀自环视在场一周,开口问道:“还有谁想打的?一起出来!”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正在和龙老仙尊比拼内力的慕沉云,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而且,听他这话的意思,他竟是要在和龙老仙尊比拼内力的同时,再与别人动手? 再看半空中双掌齐出的龙老仙尊,一张老脸早已胀得通红,分明还在全力运功,和慕沉云平静如常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战的胜负,显然已是一目了然。 至于慕沉云的开口叫阵,当然也没有人应答,也不可能有人应答。 慕沉云见没人出来,又望向坐在主人席位上的那位武林盟主,问道:“岳青山,我们再来再练练?” 岳青山沉默不语,一脸疲惫的神情丝毫不改,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在场群雄的心彻底凉了。 败了…… 中原武林,今日彻底败了! 就连武林盟主岳青山和武林中辈分最高的龙老仙尊都不是这慕沉云的对手,还有谁敢招惹于他?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没有人愤怒 ——留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耻辱。 这一结果,慕沉云自然也知道。 当下他一声长笑,再不理会四下群雄,左掌继续举着半空中和他对掌的龙老仙尊,一路回到席间江浊浪的面前。 江浊浪也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兄。 只见慕沉云肥肉堆积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说道:“三郎,这一次,又是哥哥替你收场,你打算怎么感谢哥哥?” 江浊浪继续沉默。 慕沉云也不客气,当即向江浊浪探出他那肥厚的右掌,吩咐道:“拿来!” 江浊浪问道:“什么?” 慕沉云眼中精光一闪,沉声说道:“少和你哥哥装蒜,当然老头子留下的书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两千多人都是心中一凛,立刻又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朝廷吏部主事兼镇抚司副指挥使、少保门下二弟子慕沉云,今日前来此间,也是为了少保临终前留下的那半部【反掌录】! 听到这话,椅子上的江浊浪依然不动声色,摇头说道:“没有那种东西……” 慕沉云顿时哈哈一笑,继而厉声说道:“你这话骗骗旁人倒也罢了,休想骗你哥哥我!老头子有没有留下书,老慕岂能不知?” 听到慕沉云说出这话,本已死气沉沉的在场群雄,立刻重新打起了精神 ——在此之前,关于【反掌录】之说,就算是出自消息从来不会有假的诸葛先生之口,但终究只是一个传闻罢了,谁也无法论证。 但是此时此刻,身为少保门下二弟子的慕沉云说出这话,无疑是亲口证实了【反掌录】的存在,从而令原本的传闻变成了事实! 少保临终前之前,果然留下了遗着! 而这半部【反掌录】既然不在他二弟子慕沉云的手里,还能在哪? 当然只可能是在这位奄奄一息的江三公子身上!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汇聚到了江浊浪身上。 而且,江浊浪也没有继续否认! 望着慕沉云伸向自己的右掌,他缓缓说道:“二师兄应当知道……我的记性向来不差。就算真有什么【反掌录】,只需看上一两遍……自然铭记于心,终生不忘。又何必……留下书本?” 听到江浊浪这话,在场群雄都是一愣,满心期待顿时一扫而空 ——因为江浊浪这话在理! 这位江三公子既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怎会留下原本,好让旁人有机会从他手里夺走? 倘若那半部【反掌录】早已被毁去,如今只存在于江浊浪心里,那么这事可就难办了 ——就算拿刀架在江浊浪的脖子上,逼他重新默写此书,谁又能保证他写出来的就是真的? 然而慕沉云却不这么认为。 他当即冷笑一声,说出了他的看法: “三郎,如今的你,随时都有可能毙命。老头子留下的书,倘若只是记在你心里,岂非就此失传了? 所以,为了留存老头子这最后一点心血,【反掌录】一定还在!就算不是原本,也必定留有抄本!” 听到慕沉云这话,在场群雄失落的情绪,立刻又再次高涨 ——因为慕沉云这话更在理! 不管是原本还是抄本,【反掌录】一定还在! 对于慕沉云这一推论,江浊浪立刻不说话了 ——他此时的沉默,就等于是默认! 慕沉云目光大盛,左掌继续举着半空中和他对掌的龙老仙尊,口中冷冷逼问道:“想必你也猜到了,哥哥此番离京,便是领了镇抚司的差事,要办两件事。一是取你性命,二是取回老头子留下的【反掌录】!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只要你把书给我,哥哥今日就留你一命。”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哥哥一向说话算话,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但是江浊浪反而笑了。 他苦笑道:“本就是将死之人……为何大家偏偏还要……以生死要挟于我?” 慕沉云顿时面色一寒,探出的右掌一翻,径直抓向椅子上的江浊浪 ——这师兄弟二人,终于还是谈崩了,只能翻脸动手! 早已沦为废人的江浊浪,怎么可能抵挡得了慕沉云的出手一击? 一时间,同桌几人都是脸色大变,同时出手阻止! 南宫珏虽然失了长剑,但还是挺身上前,用双手去拦慕沉云抓向江浊浪的右手! 王刀则是大刀挥出,直接一刀劈向慕沉云的脑袋,逼他收招回防!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西江月】上的【沉云】! 只见慕沉云抓向江浊浪的右手去势不停,只是将掌心向南宫珏一翻,立刻便有一股无形巨力吐出,震得南宫珏一路倒退,撞翻了旁边好几张八仙桌。 紧接着,慕沉云再将掌心向王刀一翻,更为汹涌的力道便喷涌而出,当场就让王刀那壮硕的身躯高高飞起,一路跃过群雄头顶,远远落到了人群之外。 但是出手的并不只是南宫珏和王刀,还有一柄剑! 那是一柄只剩半截剑身的断剑,在南宫珏和王刀的掩护下,正在悄无声息地捅向慕沉云的背心要害! 这柄断剑,自然是在小雨手中! 面对如此一剑,即便强如慕沉云,也只能撤回抓向江浊浪的右手,反手向后出掌。 但是从他出掌到掌力生出,这当中难免会存在一个过程 ——而这一过程,哪怕只是白驹过隙、昙花一现,但对小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趁着对方的掌力未生,小雨的断剑去势不停,当场洞穿了慕沉云那肥厚的手掌! 但也仅此而已。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慕沉云那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生出,立刻就将刺穿他掌心的断剑逼了出去。 而手持断剑的小雨,也在慕沉云强大的掌力之下,连人带剑向后滑行出五六丈距离! 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沉云的左掌,分明还高举着半空中正在和他对掌的龙老仙尊,仅凭一只右手,就已相继击退南宫珏、王刀和小雨三人!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没有人能够阻止慕沉云的右手再次抓向他的这位师弟。 而他手掌上被小雨断剑洞穿的伤口,对于他那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来说,简直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江浊浪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于是慕沉云的这只右手,就直接扣住了江浊浪的左手脉门。 然后,他用粗壮的手指,轻轻按住江浊浪的脉搏,皱眉不语。 看到这一幕,在场群雄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连南宫珏和小雨也看懵了,没有再向慕沉云出手。 他这是……在替江浊浪把脉? 果然,只听慕沉云沉吟道:“你这身子,应当还能再活两日。” 江浊浪淡淡说道:“挺一挺,三日也是有可能的……” 慕沉云只是冷笑一声,径直松开江浊浪的脉门,伸手入怀摸索。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鸡蛋般大小、天青色的玉瓶。捏碎玉瓶,里面是两粒晶莹剔透的丹药。 慕沉云没有多说什么。 他直接将这两枚丹药塞入江浊浪口中,内力一送,丹药便已入喉落腹。 对此,江浊浪没有任何反应 ——他如今的情况,哪怕慕沉云给他吃的是穿肠毒药,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只是苦笑道:“二师兄若是想救我性命,只怕是白费力气……不管什么药,都没用……” 却听慕沉云说道:“龚家的【冰肌玉骨还阳丹】,的确救不了你的性命。但是替你续命十天半月,应当不成问题。” 听到这话,在场群雄顿时哗然开来。 当世三大名医之一的【金鼎药仙】龚聚德,最擅以丹药治病救人。只因他所炼制的丹药,用的若非雪山雄鹰之翼,便是深海蛟龙之心,皆是拿着金银都买不到的珍稀药材,是以普通人往往吃不起他的丹药。 尤其是这【冰肌玉骨还阳丹】,更是这位龚药仙的得意之作,乃是穷二十年之功,先后用了上千斤名贵药材精心炼制而成。即便是刚刚断气之人,吃一粒也能回魂还阳,甚至保住性命。 据说曾有人出到黄金万两的高价,只为求得一粒【冰肌玉骨还阳丹】。但这位龚医仙却不肯卖,理由是他这辈子也再没有精力炼制此药,仅存的一两粒,只会留着救自己的命。 谁知世人梦寐以求的【冰肌玉骨还阳丹】,今日当着在场两千多人的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到了江浊浪的肚子里,而且还是两粒? 更过分的是,两粒【冰肌玉骨还阳丹】,根本救不活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仅仅只能替他续命十天半月。 对此,江浊浪也不禁有些动容,问道:“药仙的救命丹药,怎会……在你手里?” 只见慕沉云不屑地一笑,说道:“上个月我替石忠抄了龚聚德的家,从他的枕头里搜出了这玩意儿。石忠问我讨要,我自然没给,随便找了两粒大力丸蒙混过关。” 江浊浪脸色一沉,冷冷说道:“二师兄如今替石忠效命,还敢私吞他的丹药……就不怕被他知道……取你性命?” 慕沉云傲然笑道:“笑话!石忠扶持太上皇复位,自己都还没坐稳位置,上赶着要来巴结于我。区区两枚丹药,就算被他知道,又能怎样?况且真要撕破了脸,他打得过我么?” 江浊浪无言以对,只能闭嘴。 很快,一股温和的暖意就从他腹中生出,缓缓流向全身。就仿佛是一缕温泉,流淌在一棵早已枯死的树干经脉之中。 这显然是龚药仙的【冰肌玉骨还阳丹】开始起作用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慕沉云的这两枚丹药,的的确确又替江浊浪续上了这条残命,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那是否意味着,江浊浪的这位二师兄,其实是友非敌,是正非邪? 只听江浊浪淡淡说道:“多谢……” 不料慕沉云的脸色说变就变,目光一寒,已向江浊浪再次伸出右掌,沉声喝道:“拿来!” 说来说去,他始终还是要取那半部【反掌录】,甚至还有可能包括他这位师弟的性命! 这一诉求,并未因此而改变。 赠药续命的是他,取书夺命的也是他 ——这,就是慕沉云! 亦敌亦友,亦正亦邪…… 望着慕沉云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肥厚的的右掌,江浊浪没有说话。 慕沉云也没有说话,伸出的右掌一动不动,左掌则继续举着半空中和他对掌的龙老仙尊。 两个人就这么对持着。 过了许久,江浊浪终于长叹一声。 然后他伸手入怀,口中则说道:“好……我给你……” 第19章 谎言诺言妖言 江浊浪这句话出口,无疑是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最令人震惊的一刻! 甚至,比之前南宫珏打赢洛长川,王刀打赢武元胜,小雨连胜二十场,慕沉云打退岳青山、单掌高举龙老仙尊还要令人震惊。 【反掌录】果然存在,而且就在江浊浪身上!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全都死死盯着这位江三公子探入怀中的手 ——这一场面,就像是两千多条饿了好久的狗,突然看到一块带肉的骨头。 而主人席位上白马寺的传义大师、黄山派的潘掌门和岳青山师徒三人,聚精会神的目光之中,更多的则是大惑不解 ——之前派往庐州捉拿江浊浪的凤鸣霄、凡因大师、清泠子和何不平四人,难道一路上竟没搜过他的身? 倘若他们四人早就从江浊浪身上搜出了【反掌录】,又怎么可能不以书信告知,甚至先一步将书送来洛阳? 只可惜四人如今皆已身故,其中原委,已经无从得知。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位江三公子,马上就要当着在场两千多人的面,从自己怀中取出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 就连飞扬跋扈的慕沉云,这一刻也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双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这位江三公子,并没有让大家失望。 他的手从怀中抽出的时候,掌中已经出现了一样东西,用好几层羊皮纸包裹着 ——观其大小厚薄,羊皮纸里面,分明正是一本书! 所有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传闻中的【反掌录】,终于要现世了? 这当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望着江浊浪手里这本用好几层羊皮纸包裹着的书,南宫珏突然觉得这本书好像有点眼熟…… 但对面的慕沉云早就等不及了,一伸手就将这本书从江浊浪手里夺了过来。 然后他正要用双手解开外面的羊皮纸,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掌,此刻还高举着半空中正在和自己对掌的黄山派龙老仙尊。 只见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武林前辈,如今已是双眼紧闭,却是累得脱力,晕死了过去。只因被慕沉云的掌力黏住双掌,所以整个人一直被举在半空中。 当下慕沉云便将掌力往外一吐,龙老仙尊的身子就立刻远远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场中他的那辆轮椅上,瘫倒在椅背继续昏迷。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显然,今天的这个江湖,已经不再是龙老仙尊的那个江湖。 属于他的时代,从此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但是没有人对此表示感慨,也没有人关心这位龙老仙尊是生是死 ——因为所有人的眼睛,此刻都在死死盯着慕沉云手里的那本书! 慕沉云左手一空,急忙剥开外面的羊皮纸,里面却是一本颇有年月的古书,封面上是用古隶书写的三个字:道德经。 【道德经】? 为什么会是【道德经】? 这当然是【道德经】了! 南宫珏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自己当日几乎跑遍了庐州城里的所有书店,最后用慕容无猜的宝剑,从【庐州小孟尝】孟朋飞的手里,换来的那本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 至于这本【道德经】的来历,包括为何会出现在江浊浪身上,这当中的来龙去脉,除了江浊浪自己,其实还有八个人知道,分别是: 【庐州小孟尝】孟朋飞、岳青山座下弟子凤鸣宵、白马寺凡因大师、黄山派清泠子、【河洛大侠】何不平、【沧冥鬼医】冯一春、林嫣如(【鬼帝】平九霄)和南宫珏。 可如今,这八个人里面还活着的,就只剩南宫珏一人…… 所以,就连小雨也搞不懂江浊浪身上为什么会有一本【道德经】,更别说是慕沉云和此刻在场的这两千多号人! 对此,慕沉云难免有些愕然,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江浊浪没有回答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淡淡说道:“东西都已经到手……二师兄却不认得,难怪师父……不肯交托于你……” 听到这话,慕沉云的脸色立刻变了,七分惊疑之中,还带着三分惊怒。 他急忙翻开这本【道德经】的封面,只见里面除了经书原文,字里行间分明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粗略一读,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内容。 慕沉云只能继续往下翻阅,口中则喃喃说道:“谷神子校刊?谷神子是谁……莫非是老头子的又一个化名?” 在场群雄看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了 ——早在慕沉云从江浊浪手里夺过此书之时,大家就已是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只为一睹传闻中的【反掌录】。若非忌惮慕沉云,只怕当场便要一拥而上。 如今眼见慕沉云这般神情,分明是看不明白这本【反掌录】,在场群雄又急又气,纷纷各抒己见。 只听开封大相国寺的智胜法师率先说道:“老衲对【道德经】颇有研习,当世通行的版本,皆是以河上公录本为主,此外便是曹魏王弼刊版,却从不曾听说有什么谷神子校刊版,可见当中必有古怪!慕大人既然有疑问,不妨借老衲一观,共同参详。” 话音刚落,钟南山全真道的霞烁真人立刻呵斥道:“荒谬!和尚不念佛经,研习我道家的【道德经】做甚?倒是贫道每日诵读【道德经】三遍,八岁时就能倒背如流,慕大人倘若要找人一同参详,贫道才是不二之选!” 说着,一僧一道争执不下,差点动起手来。 幸好主人席位上的洛长川及时开口制止,说道:“两位休要争执,依洛某之见,【道德经】云云,不过是个幌子,分明是少保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反掌录】伪装成了【道德经】的模样。所以要想参透其中玄机,只怕与是否精通【道德经】原文并无关系。” 听到这话,不少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双龙寨的一位当家更是附和道:“洛大侠说得在理,定是如此!便如昔日曾有一门风华绝代的剑法,就是故意伪装成了一本琴谱萧谱,【反掌录】当然也能伪装成【道德经】!” 但立刻又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只听河洛一带有名的侠盗【无影手】说道:“都别瞎猜了——你们这些个没读过书的家伙,当真笑煞我也!内容明明是【反掌录】的,怎么可能伪装成【道德经】的内容?所以这当中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少保在书写【反掌录】时,一定是用了隐形墨水,从而将【反掌录】的内容直接书写在了这本【道德经】的书页之上。是与不是,慕大人只需用水将书一泡,便知分晓!” 对于这一说法,百草堂的许老先生既给予了肯定,又给予了否定,冷冷说道:“果然是下三滥的小毛贼,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想隐藏字迹,据老夫所知便有七八种法子;每一种法子,都得用对应的药水浸泡,隐藏的字迹才会现形。要是选错药水,就算把书泡烂,你也休想见到一个字!” 洛阳名侠章员外则进一步给出了结论,说道:“隐藏字迹的确有七八种法子不假,但这本【反掌录】隐藏字迹的法子,只可能是一种,那就是用枸橼汁调以药水书写,待到字迹干涸后,不留丝毫痕迹,需以火烤方可现形。” 百草堂的许老先生不禁一愣,怒目问道:“你又不是少保,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枸橼汁?” 章员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胸有成竹地说道:“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本【道德经】分明是一本上了年头的古籍,又怎么经得起用水浸泡?以少保大人的深谋远虑,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点,所以他只能选择用火烤方可现形枸橼汁来隐藏书中的字迹。” 许老先生又是一愣,越想越觉得有理,当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说道:“慕大人,且容老夫替你烤一烤,定可解开这本【反掌录】的玄机!” “……” 对于在场群雄铺天盖地的议论,江浊浪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静静坐在原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这当中最惊讶的,显然是南宫珏。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也就是说,江浊浪把自己从【庐州小孟尝】孟朋飞手里买来的那本谷神子校刊版【道德经】,当成【反掌录】交了出去? 而且,在场群雄居然还相信了? 南宫珏有点懵,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是仔细一想,众人这般反应,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当中的逻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对在场群雄而言,此时此刻,从这位少保门下三弟子身上取出来的一本书,除了是那传闻中【反掌录】,还能是什么? 至于这一逻辑的背后,显然是在场群雄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对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近乎疯狂的执念! 执念,往往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 ——就连慕沉云也不能例外。 他此时已将这本【道德经】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依然没有参透其中玄机。 再听到四下群雄七嘴八舌的议论,当中还有人端着水、拿着火过来要替自己泡书烤书,慕沉云陡然回过神来,提气厉声喝道:“滚——” 这个“滚”字一出,在场群雄立刻安静下来,再不敢多嘴一句。 慕沉云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同参详。 他当即合上书页,小心翼翼地用羊皮纸重新包裹起来,两只眼睛则死死盯着面前的江浊浪,似乎想从自己这位师弟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显然,对于这本【反掌录】的真伪,他依然存疑。 可偏偏江浊浪的脸上,至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对视半晌,在场群雄也只能静候。 终于,还是慕沉云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那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问道:“三郎,你以为你能骗得了哥哥?” 江浊浪神色自若,淡淡说道:“以二师兄的智慧……我又怎么骗得了你……” 慕沉云一愣,随即傲然笑道:“那倒也是!” 说罢,他已将包裹好的这本【道德经】收进自己怀中,冷眼扫视周围这两千多号人。 他的这一动作说明 ——他信了! 这本【道德经】,就是【反掌录】! 面对慕沉云冰冷的目光,在场群雄急忙低头,生怕和他对上眼神。 只听慕沉云沉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老头子的【反掌录】,如今已落入我手,觊觎此书之人,大可来京城找我老慕!倘若还有人因此为难我这个师弟,休怪老慕心狠手辣,率镇抚司抄了他的满门!都听懂了吗?” 有了之前的教训,在场群雄这一次都学聪明了,急忙回答说道:“是……” 当中还有人担心这位慕大人嫌声音不够响亮,纷纷大声回答道:“是!” 慕沉云见状,当即发出一阵洪亮的长笑,再不理会此间众人,也不和江浊浪这个师弟打招呼,三百多斤的身形一晃,就此消失不见。 他就这么走了? 他走得并不突兀。 因为慕沉云此番前来,目的就是要取少保留下的【反掌录】和师弟江浊浪的性命。如今【反掌录】既已到手,他也信守承诺暂时放过江浊浪性命,当然就可以走了。 看到此人终于离开,在场的两千多号人同时松下一口大气。 就连主人席位上的武林盟主岳青山,也挪了挪身子,问旁边一桌讨了口茶喝。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幸好这个慕沉云并非江湖中人,往后应该也不会再有照面的机会…… 过了好久,缓过一口气来的在场群雄,才重新回归到眼前之事。 显然,今日这场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联名召开的天香阁武林大会,开到这里,已经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身为已故少保门下弟子的江浊浪,如今既非朝廷通缉的钦犯,又有京城镇抚司负责处理他的事,当然用不着也轮不到武林中人干涉过问。 至于众人朝思暮想的【反掌录】,如今也已被慕沉云夺走,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为难这位江三公子了。 眼见公道堂的岳青山和洛长川相继落败,无颜开口,黄山派的潘掌门又被震成内伤,其太上掌门龙老仙尊更是晕倒在场中的轮椅上,传义大师身为白马寺新任住持,只能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准备出面结束今日这场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的武林大会。 谁知不等传义大师开口,岳青山座下女弟子容玉突然扬声问道:“今日之事要是就这么完了,你们今后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 她这话说的没错。 经此一役,今日到场的这两千多号人,都会以自己曾出席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为耻,至少在往后的两三年里,无法在江湖同道面前抬起头来,甚至终身羞于提及此事。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先是南宫珏和王刀各胜一场,赢了【三局两胜】之约,然后是小雨一人半剑连胜二十场,最后是慕沉云连败岳青山和龙老仙尊,孤身一人震慑全场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已经丢过的脸,又岂能补救? 却听容玉又说道:“慕二那厮虽然蛮横,却因他朝廷官员的身份,家师岳盟主这才没有与他计较。莫说他慕二是【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胖子,冲着他那身官服,我辈江湖中人,也得让他三分。所以慕二今日的种种举动,不算什么,各位也不必介怀。” 听到这话,在场群雄满腔的屈辱,这才好受了一些,纷纷点头。 但容玉眼中立刻已有杀意浮现,举目往向席间的江浊浪,扬声再问道:“但是这个国贼门下弟子江三,还有他身边这个贱女子,却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今日若是放过他们几个,你们能够咽得下这口气,能够丢得起这个人?” 这话一出,在场群雄终于明白了岳盟主座下这个漂亮女弟子的意思 ——她是打算杀掉江浊浪一行人泄愤,同时多少也能替今日到场的所有人挽回一些颜面? 这一提议,的确有些道理。 可是要取江浊浪的性命,难点并不在于这位已经沦为废人的江三公子,也不在于他身边伤痕累累的小雨和南宫珏,而是在于刚刚离开的那个人…… 传义大师急忙说道:“此举万万不可!慕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倘若有人再敢加害江三公子,便是和他乃至京城镇抚司为敌,以妨碍朝廷公务论罪。这一点诸位方才都亲耳听见、也亲口答应了。” 容玉随即笑道:“不想事到如今,白马寺依然念着昔日与国贼的交情,意欲包庇贼人?” 传义大师立刻闭上了嘴 ——一个真正懂得说话的人,不是时时刻刻巧舌如簧,硬要把白的说成黑的,而是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有些事争辩的越多,反而越描越黑,尤其是和容玉这样的女子争辩。 看到传义大师哑口无言,容玉不禁得意的一笑。 她当即站起身来,一路走到场中,向四下众人说道:“正所谓法不治众,若是一两个人杀了江浊浪,慕二自然要来寻仇报复;但若是今日到场的两千多位英雄一同动手取了江浊浪性命,他慕二再横,难道还能将这两千多人通通赶尽杀绝不成?” 听到容玉这一通说辞,本已心灰意冷的群雄,难免又有些愤愤不平,向江浊浪投来憎恨的目光。 但是在场群雄也不傻 ——没有人会傻到为了出一口恶气、争一张脸面,就去杀死江浊浪,从而得罪慕沉云这个瘟神。 谁知容玉还有下文。 她突然朝四下众人妩媚一笑,柔声问道:“敢问各位,还想要那半部【反掌录】么?” 这话一出,群雄立刻重新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听容玉笑道:“想必各位方才也听到了,这位江三公子亲口说过,他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试问国贼留下的【反掌录】,他自然早已熟读,铭记于心。也就是说,如今世上一共有两本【反掌录】,一本已落到慕二手里,另一本,则是在这位江三公子的心里!” 说罢,她向所有人反问道:“小女子请教各位英雄,是前往京城从那慕二的手里夺书容易,还是此时此刻,从这个废人江浊浪的嘴里讨书容易?” 在场群雄的眼睛立刻亮了 ——当中还有不少是犹如饿狼一般的凶狠和贪婪。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愿意赌一赌、搏一博! 若是能够得到那半部【反掌录】,莫说是得罪一个慕沉云,就算是得罪整个【西江月】上的一十八人,甚至是得罪当今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顷刻间,在场的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 可想而知,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规则可讲…… 对此,江浊浪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同桌的小雨则是不屑地一笑,重新持剑在手,向南宫珏问道:“还能打吗?” 南宫珏虽然失了长剑,脸上却无丝毫惧意,冷冷说道:“当然!” 说着,他四下一望,忍不住问道:“那个王刀呢?” 自从被慕沉云一掌远远震飞,这位【铁胆王刀】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这当中的原因南宫珏或许不明白,但江浊浪和小雨都很清楚 ——因为看到了慕沉云的出手,王刀自问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别人先他一步取江浊浪性命。 而且他也丢不起被对方一掌震飞的这个人,所以干脆不再露面。 对此,小雨只回答道:“管他做甚,自己打自己的!” 说着,她的目光狠狠盯着场中的容玉,口中则笑道:“倘若我这条命只能再换一个,那么一定是换她的命!” 第20章 玉碎山青云沉 看到小雨投向自己的目光,再听到小雨说出这话,场中的容玉难免心存忌惮,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没有人敢质疑小雨 ——因为她的手段,今日已经给在场所有人留下了一生的噩梦…… 但此时此刻的容玉,分明已经掌控全局,不但有在场两千多号人的支持,更有师父岳青山在场,她又怎会惧怕区区一个小雨? 当下容玉不理小雨,转向江浊浪笑道:“江三公子,你是个明白人。眼下慕二已经给你服用了龚药仙的【冰肌玉骨还阳丹】,也就意味着你的这条性命,一时三刻是死不掉了,又何必冥顽不灵,一定要葬送在今日?所以条件还是之前的条件——交出【反掌录】,留你一命!” 说罢,她的脸色突然一沉,又冷冷说道:“除此之外,还要再加一个条件,那便是你江浊浪要向今日在场的所有人跪下磕头,替你身旁这个贱人以及慕二那厮的张狂赔罪!” 听到这话,南宫珏和小雨的脸色都是一变。四下群雄之中,则有数十人低声喝彩,咬牙切齿地说道:“正是如此!” 江浊浪却不动怒,平静地问道:“倘若在下……并未看过【反掌录】,也不记得……当中内容……又当如何?” 容玉冷笑道:“这简单。只需拿下你身边这两位同伴,今天先挖他们一只眼睛,明天再割他们一只耳朵,后天又剪他们一根手指,总有一天,江三公子一定会想起【反掌录】的内容。” 说完这话,她居然还预判到了江浊浪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提前回答道:“你一定还想问,倘若你故意写本假的【反掌录】给我们,又当如何?这也容易,只需劳烦江三公子将【反掌录】的内容默写个二三十遍,当中若有一个字不同,便从你和你的同伴身上割一块肉;有一百个字不同,便割一百块肉!” 话音落处,在场不少佛门中人已叹道:“罪过罪过……” 显然,容玉给出的这个方法很残忍,但也无疑是从江浊浪口中得到【反掌录】最好的方法。 所以在场群雄之中,也有数百人出声赞同,而且觉得容玉提出的这个方法异常解恨,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对于群雄的反应,容玉很满意,因为她喜欢这种感觉 ——万众瞩目并且掌控一切的感觉!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道:“所以江三公子可要考虑清楚了,默写出【反掌录】,而且还要跪下磕头认罪,确实有点为难你这位【西江月】上的高人。可是为了区区一本书和你的面子,难道便要送掉自己性命,连累身边的两位同伴?” 说完这话,按照容玉原本的估计,在场群雄里至少应该有上千人响应,为自己呐喊助威。 然而她话音落下,整个会场竟是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而且,所有人看向容玉的表情还很奇怪 ——有疑惑,有震惊,有愕然,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 容玉急忙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并不见丝毫异常;又摸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妆容,也是貌美如花。 但主人席位那边的岳青山和洛长川已经同时开口。 一个厉声喝道:“住嘴!” 另一个则是焦急地劝道:“师妹别再说了!” 容玉一脸茫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已经偏西的日光从自己身后照来,竟在面前的地面上,投射出了一个宽大的人影。 如此宽大的一个人影,自然不可能是身材纤巧的容玉自己的影子 ——观其大小,这个影子的主人,分明是一又高又胖之人,少说也有三百多斤重量…… 惊恐之中,容玉霍然转身,整个人就几乎撞进了慕沉云的怀里! 这位少保门下二弟子,居然又回来了? 又或者,他刚才根本就没有走? 对于这个问题,慕沉云居然主动做出了解释: “老慕今日吃得有点多了,所以方才是去寻茅厕,解了个手。” 他这话应该不是骗人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似他今日这般一桌一桌地狼吞虎咽,就算食量再大,也难免要去茅厕。 所以真正令人震惊的是,慕沉云回来得也未免太突然了一些,完全没有任何征兆 ——就连席间岳青山发现端倪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场中容玉的身后! 看到眼前这座肉山也似的慕沉云,容玉当场吓得花容失色,不但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也在发抖。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慕……慕大人……” 慕沉云微微一笑,问道:“方才你一口一个‘慕二’,不是叫得挺开心么?怎么突然改称呼了?” 完了…… 慕沉云显然已经听到自己方才的话,所以这是要替江浊浪出头! 容玉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此刻的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命摇头。 慕沉云不再多言,缓缓伸出右手,探向容玉的头顶。 席间的岳青山见状,再次喝道:“住手!” 洛长川也大声说道:“慕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休要与我师妹计较!还请高抬贵手,饶过她这一回!” 可惜慕沉云并没有高抬贵手。 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慕沉云探出的手。 他的右掌,已经按上容玉头顶,却没有发力,只是轻轻抚摸着 ——他那三百多斤重的胖大身躯,和容玉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在一起,此情此景,就像是一个大人正在怜爱地抚摸着一个小孩子的脑袋。 但是容玉立刻吓得小便失禁,顺着裤腿一路往下流。 慕沉云不禁问道:“你怕什么?” 容玉只能继续摇头,甩得满脸眼泪和鼻涕乱飞。 却听慕沉云柔声安慰道:“别怕……你记住了——老慕生平,从不杀人!” 这话一出,岳青山、洛长川乃至在场群雄,全都松下一口大气。 容玉更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急忙颤声说道:“谢……谢谢……” 谁知她刚一开口,慕沉云抚摸着她头顶的右掌已顺势落下,胡萝卜粗细的食中二指径直探入容玉口中,轻轻一夹,就把她的舌头给剪断了。 这一变故实在太过突然! 莫说是在场群雄,就连容玉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一直瞪着容玉的小雨。 她当即招呼道:“老慕!” 慕沉云立刻回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席间的小雨 ——听见这个今日连胜二十场,还一剑捅穿自己手掌的女子突然招呼,慕沉云当然不敢大意。 只见小雨一脸嫌弃,问道:“你从茅厕出来,洗手了吗?” 慕沉云一愣,顿时满脸尴尬,举起自己肥厚的双手,向容玉歉然说道:“抱歉抱歉,这个……老慕急着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手。” 与此同时,剧烈的断舌之痛也已传遍容玉全身,令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在场群雄也终于明白场中发生了什么 ——慕沉云虽然没取容玉性命,但却剪掉了她的舌头! 一时间,席间的岳青山勃然大怒,当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用雷霆般的声音大声喝道: “慕——沉——云——” 他总共说了三个字。 每说一个字,这位武林盟主的身形就如同移形换位一般,往前推进数丈距离! 话音落下,岳青山就已经出现在了场中慕沉云的对面,双眼怒目圆睁! 没错,正是怒目圆睁! 这位至始至终都没完全睁开眼睛的中原武林盟主,这一刻,终于首次睁开了他的双眼! 对于岳青山这一睁眼,在场群雄恍惚之中,居然莫名地想到一个民间传说…… 传说,世间关帝庙里的关公像,那对丹凤眼一定是眯着的。只有这样,百姓们才能向关公祈福求财 ——因为关公一旦睁眼,便意味着要杀人了! 同为【武圣】,这位有着【中原武圣】之称的岳青山岳盟主,此刻睁开双眼,又意味着什么? 百川入海,万岳朝宗。 武圣降世,兵甲尽拜! 伴随着岳青山这一睁眼,顷刻之间,在场群雄的刀、枪、剑、斧、锤、鞭、索、暗器……所有兵刃齐声长鸣,兀自颤抖不休! 甚至,小雨的那柄断剑,也发出“唰”的一声清响,自行从剑鞘里跳出半寸! 不仅如此,包括江浊浪身旁的琵琶,这面有着武林十大神兵之称的【破阵】,新续上的五根琴弦也为岳青山这一睁眼而震动,高昂的琴音声震长空! 这,显然才是这位【中原武圣】岳青山、【西江月】上【青山】的真正实力! 武圣降世,天地尚且失色,何况凡人? 面前眼前这一幕,不仅是在场群雄,就连小雨的脸色都变了 ——可想而知,这位岳盟主之前驾驭七柄剑和自己对阵,非但是未尽全力,甚至只是在随手敷衍! 因为就凭他此刻弄出的这番阵仗,只要这位岳盟主愿意,他完全可以同时驾驭七十柄、七百柄剑! 显然,这位终日疲倦不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武林盟主,这一刻已经动了真怒 ——他要替自己的徒弟容玉报仇! 那么场中的慕沉云,此刻又是什么反应? 面对岳青山搞出的这场大动静,倘若慕沉云面露惊惧,又或者是施展出他的【焚云功】与之争锋相对,都是合情合理的反应。 但不合情理情理的是,此刻身在场中的慕沉云,面对岳青山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岳青山,然后问道:“怎样?” 岳青山没有说话 ——但他愤怒的目光和周围数几千件兵刃的长鸣声,已经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两个人就这么相视而立,对持当场。 青山沉云,全力一战,究竟谁能胜出? 在此之前,对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战,所有人都是替岳青山担心。 但是此刻,在场群雄反而开始替慕沉云担心了。 武圣降世,兵甲尽拜 ——似这等近乎天神般的存在,又岂是区区凡人之力所能匹敌? 慕沉云能够应付吗? 所有人都在静候答案。 场中的慕沉云也在等 ——他在等岳青山出手。 然而,岳青山却始终没有出手…… 时间,已在两人的对持中悄悄流逝。 一直到四下长鸣的数千件兵刃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重归于静,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而场中的岳青山,瞪大的双眼也已缓缓闭合,又恢复成了他平日里半睁半闭的模样。 虽然对持中的两人始终一动不动,也没有开口交代什么,但是在场群雄已经明白了岳青山的意思 ——他没有出手,而且也不打算出手了。 也就是说,最后一刻,这位武林盟主选择放弃,不准备和慕沉云打这一仗! 岳青山,再一次怂了…… 对于这一结果,身为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今日到场的两千多号人,难免失望、沮丧、悲哀、屈辱……甚至以这位武林盟主为耻! 但是当中的年长之辈,却对这位岳盟主油然生出敬佩 ——难怪这十多年来,岳青山能够一直坐在武林盟主的位子上稳如泰山。 这当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个“怂”字。 显然,这个“怂”字,并不是江湖上那些年轻晚辈能够理解的。 因为年轻人总是天真的以为,有朝一日自己出人头地了、身居高位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为所欲为了。 殊不知,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反而越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转眼间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且,这当中的逻辑,并不是位置坐的高了,人就变得怂了。而是只有足够怂的人,才有可能坐上高位! 中原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之位,显然就是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岳青山能够坐稳这个位子,靠的就是世人所理解的这个“怂”字。 他知进退,也懂隐忍。 眼前这一战,就算岳青山能够战胜同为【西江月】上高手的慕沉云,他自己也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是生命。 更何况,所谓的武林盟主,到底只是江湖草莽之流的领袖,比起当朝吏部主事兼镇抚司副指挥使,可谓云泥之别,又何必要去招惹? 所以比起这一战需要付出的代价,一时的脸面不算什么,座下弟子容玉的一条舌头,也同样不算什么…… 岳青山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一战,不能打! 但是有一个人却不同意他的这个决断。 眼见师父收起神通,旁边的容玉惊怒之余,急忙冲到岳青山面前跪下,声泪俱下。 岳青山只能叹气,劝道:“跟师父回去。” 但容玉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用力抓着岳青山的长袍,满是鲜血的嘴里,不停发出“呜呜”之声。 虽然众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到她的意思 ——她坚持要让师父岳青山替自己报仇! 眼见这对师徒拉扯不下,对面的慕沉云已向岳青山问道:“到底打不打?” 岳青山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要将容玉从地上扶起。 可容玉说什么也不肯起身,用力抱紧岳青山的大腿,哭闹不停。 对于一个女孩子的哭闹,岳青山也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僵在当场。 慕沉云又等了半晌,见这师徒二人还在拉扯,不禁厉声喝道:“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这话一出,岳青山的脸色立刻变了。 就算他再如何隐忍,也接受不了对方当着在场两千多人的面,叫自己这个武林盟主“滚”! 与此同时,跪在他面前的容玉也在大声哀嚎,声音比杀猪还难听…… 一时间,岳青山只觉心烦意乱,怒由心生。 他当即怒道:“你这孽徒……摇唇鼓舌,招惹是非,留你何用?” 话音落处,他抬手一掌,当场就将容玉的脑袋拍了个稀巴烂! ??? 这位武林盟主,不但没向伤害自己徒弟的慕沉云出手,反而还一掌拍死了自己这个徒弟? 这一结局,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对面的慕沉云也被岳青山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你做什么?” 岳青山没有解释。 因为他不需要解释,也不屑解释 ——无论是对面的慕沉云,还是今日到场的这两千多号人,他都不需要解释,也不屑解释。 只见这位武林盟主身形一晃,淡淡的身影便冲天而起,消失不见,只在场中留下一具容玉的尸体。 岳青山就这么走了? 对于这一结局,身为岳青山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主事人,主人席位上的【白面关公】洛长川见状,也只能长叹一声,并没有去收敛场中自己师妹的尸体,就此隐入人群,再也没脸露面。 但此间之事,还没有结束。 场中的慕沉云已回过神来,冷冷扫视在场群雄,似笑非笑地说道:“老慕不过是去上了个茅厕,你们的尾巴就又翘起来了?背信弃义、欺软怕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看来关于我这个师弟之事,老慕今日得一管到底才行了!” 没有人接他的话 ——在场群雄既没胆,也没脸。 所有人只能暗自庆幸,幸好方才容玉挑唆之时,大家最多只是跟着起哄,并未有过实际的举动。 只有小雨笑道:“不错,全都杀掉,一个不留!”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若是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和慕沉云联手,恐怕“全部杀掉,一个不留”之说,并非夸大其词! 场中的慕沉云则是微微点头,狰狞地说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显然,他的言下之意是说,还有另外的办法。 在场群雄立刻将期望的目光投向主人席位方向 ——作为今日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发起者,公道堂的岳青山、洛长川和容玉已经不在了,而黄山派的两位首脑,一个在场中的轮椅上昏迷,一个则是受伤沉默。 于是整个中原武林的期望,就只能寄托在传义大师这位白马寺新任的住持身上。 传义大师当即站起身来,合十说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最忌杀生。慕大人方才曾言,说生平从未杀过一人,分明是菩萨下凡,佛祖转世,令贫僧好生敬仰。从今往后,白马寺定会替慕大人供奉长生牌位,保佑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加官进爵,子孙满堂,财源滚滚……” 听到这话,慕沉云原本板着的脸,也不禁哑然失笑,骂道:“你这胖和尚,武功不见得有多高,马屁功夫倒是一流!” 说着,他便问道:“饶过你们性命,也不是不行,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传义大师说道:“此事不难。正如慕大人之前所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中原武林都不该再为难江三公子,也不该对【反掌录】痴心妄想。这一点,大伙方才在慕大人的训导之下,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只因受人挑拨离间,妖言惑众,这才有些动摇,却也并未付之于行动。”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为了防止再有小人挑唆,同时也是向慕大人和江三公子有个交代,依贫僧之见,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妨对天起誓,就大伙已经达成的这一共识发个毒誓,如有违背之人,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有天下佛门之首的白马寺住持亲口承诺,同时还要在场群雄发个毒誓,这自然也是一个办法。 慕沉云略一沉吟,当即说道:“行,那你们就发个毒誓!” 不料传义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这个毒誓,我等自然要发。只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请江三公子发一个毒誓。” 说着,他的目光已落向席间的江浊浪,缓缓说道:“有劳江三公子立下誓言,此番北上之行……包括公子的余生,决计不会投靠北漠太师,做出任何背叛中原之举!否则,莫说今日在场的各路英雄,整个中原武林,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势必要取公子性命!” 这话一出,在场群雄都是一凛。 不错! 只要这位江三公子肯立下誓要,承诺绝不会投靠北漠异族,那么中原武林自然也就没有杀他的理由了。 如此一来,在场群雄也就此事发一个毒誓,又有何妨? 对于传义大师这一提议,没有人能够反对。 就连慕沉云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对。 想不到这位传义大师念及往日交情,有心庇护江浊浪不假。但他的心系苍生、大义凛然,也同样不假! 如此一来,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终于被这位白马寺的新任住持传义大师,挽回了一丝尊严! 一时间,面对在场群雄齐齐投向自己的目光,席间的江浊浪自然无法视若无睹,也无法装聋作哑,只能轻声咳嗽。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整个会场静得出奇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江三公子的答复。 当下江浊浪又轻咳几声,随即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在下江浊浪,在此……对天起誓。若是有朝一日……投靠北漠异族,做出背叛中原之举……便叫在下……人琴俱毁,断子绝孙。死后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并受千古骂名,遗臭万年……世世代代为后人唾弃……” 第21章 散会离城启行 听到这位江三公子当众立下如此歹毒的誓言,在场群雄光是听听都觉头皮发麻、彻骨生寒,自然无从挑剔,也无话可说。 就连场中的慕沉云,也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这位师弟,嘀咕道:“随便发个誓不就行了,有必要把自己咒这么狠吗?” 但他随即释然,叹道:“也是,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天……” 随后在场的两千多人便遵照约定,也在传义大师的带领下相继立下誓言 ——只要江浊浪信守承诺,不去投靠北漠异族助纣为虐,中原武林便再不可施加一指之力于其身。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待到所有人都赌咒发誓完,天色也已变得暗沉。 而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也就该结束了。 慕沉云的心思都在刚到手的【反掌录】上,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当即向在场群雄呵斥道:“走走走,赶紧散了!” 说罢,他见场中那位龙老仙尊依然瘫倒在轮椅上,随手一挥,轮椅就载着昏迷未醒的龙老仙尊直溜直溜往前驶出,一路滚出了会场。 黄山派众弟子这才想起自家这位太上掌门还晕倒在轮椅上,急忙扶起受伤的潘掌门,七手八脚地追了出去。 至于在场群雄,一时却没反应过来,仍然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慕沉云顿时火爆三丈,凌厉的目光一扫,眼神正好和席间一名手持禅杖的僧人对上,当即喝问道:“叫你们滚,听不懂吗?你这狗秃驴,看什么看?” 那僧人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是……没有……慕大人……阿弥陀佛……” 慕沉云不等他把一句话理清楚,已怒道:“还看?” 说着,他用食中二指朝席间那僧人凌空虚点,但听“噗噗”两声,竟隔着五六丈距离将那僧人的两只眼睛给戳瞎了。 伴随着那僧人的惨叫声起,在场群雄哪里还敢多留片刻? 不就是丢个面子么,总好过变成瞎子。 一时间,四下哄闹声起,各帮各派相继涌向会场的入口处,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座天香阁。其间推搡踩踏的事故,更是不计其数。 慕沉云这才冷笑几声,一路来到席间江浊浪面前,径直对他说道:“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方才走得匆忙,有件事忘记说了。” 江浊浪只是听着,没有回答。 慕沉云继续说道:“此番听闻这些江湖人士要在洛阳召开什么武林大会,我这个镇抚司副指挥使奉命前来,除了要取老头子留下的书,另一个任务,便是要将你和开欣缉拿回京。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顿了一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除我之外,此番镇抚司同来的二十余人,早已知会过河南知府,令洛阳知县设下天罗地网。待到明日一早,便会全城搜查你和开欣。所以你们几个就算能够躲过一时,也休想离开这洛阳城半步!” 旁边的南宫珏听到这里,已是脸色微变 ——这才刚刚送走了这些江湖人士,让整个中原武林不再为难江浊浪,可是转眼之间,自己的这位雇主又将面对朝廷的通缉了? 但江浊浪却是神色自若,继续听着。 只听慕沉云又说道:“哥哥说话算话,你既已将【反掌录】交出,今日我便放你一马,先行回京复命。至于镇抚司其余众人和本地公差的搜查,嘿嘿……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的这句话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虽然慕沉云今日暂时放过了江浊浪,但镇抚司的人和洛阳城里的公差,还是会按原定计划全城缉拿江浊浪和开欣; 好消息则是,慕沉云这就要回京了,不再参与后面的事。 江浊浪终于开口回应。 他淡淡说道:“二师兄……慢走不送……” 听到这话,慕沉云顿时脸色一暗,缓缓说道:“三郎,我最后再说一次,师兄便是师兄,如今你也只有一个师兄!要是再让我听到什么二不二的,我就扯了你的舌头!” 他这话应该不是威胁 ——因为就在刚刚,他就当众扯掉了岳青山座下弟子容玉的舌头 江浊浪应声说道:“谨遵……二师兄教诲……” 只可惜慕沉云已经听不见这句话了 ——因为他那副三百多斤重的身躯,伴随着他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已经消失不见。 云聚云散,本就无形无相,又岂是凡人肉眼所能洞悉? 这一次,慕沉云是真的走了。 在场群雄还在争先恐后地退场。扬言要砍江浊浪三刀的【铁胆王刀】,也再没有现身。 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天香阁武林大会,终于落幕…… 出乎意料的是,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三人,居然都还活着! 对于这一结果,三个人都有些恍惚,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很快,南宫珏就向江浊浪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低声质问道:“所以早在庐州城外,你让我去买那本谷神子校刊的【道德经】,除了是要通知孟朋飞,也是早已料到今日之事,要用这本【道德经】蒙混过关?” 他虽然没有见过【反掌录】,也不知道江浊浪身上是否真有【反掌录】,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慕沉云拿走的那本【道德经】,绝对不是什么【反掌录】! 对于南宫珏的这个问题,江浊浪只能苦笑,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料到……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但南宫珏的表情,分明是不信。 江浊浪只好解释道:“我一直将那本【道德经】带在身上……除了因为它值钱……也是想在危急关头,用来糊弄一番……最不济……也能拖延些时间。谁知今日一用……他们便信了……” 小雨也有一个问题。 她问道:“这次你之所以敢来洛阳赴会,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你的这个师兄也会来?” 江浊浪缓缓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也是今日到场,才发现他居然也在……”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要是早知道他会来……我反而不会来了……” 小雨也不信,含笑问道:“这么说,你今天原本是打算来送死的?” 江浊浪反问道:“你今天……不也是打算来送死的?” 小雨一愣,顿时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已经结束,而且大家都还活着。 既然活着,就得继续去做一些该做的事。 接下来要做的事,自然是接回留在白马寺里的开欣。 提到开欣,正好白马寺的传义大师就过来了。 这位白马寺新任住持,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一番,确定慕沉云是真的走了,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阿弥陀佛,如今的洛阳城里,三位怕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不妨还是委屈一宿,随贫僧回白马寺歇息如何?” 传义大师说的是实话 ——莫说城里到处可见的江湖同道,按照慕沉云刚才的说法,眼下的洛阳城里除了白马寺,江浊浪还真没地方可去。 更何况他们还要回去接开欣。 于是待到在场群雄陆续散尽,夕阳西下之时,江浊浪已重新坐上了他那辆黑色马车,一路驶回白马寺。 和来时不同的是,回去的这段路,是由传义大师陪江浊浪坐在车厢里。 对此,江浊浪等人都没反对。 因为他们知道,这位白马寺的新任住持,一定是有什么话要私下对江浊浪说。 果然,马车行到半路,传义大师已说道:“阿弥陀佛……请恕贫僧直言,龚药仙的两粒【冰肌玉骨还阳丹】,恐怕也治不好江三公子身上的伤。” 江浊浪坦然笑道:“不错……最多只能……续命十天半月……” 传义大师点了点头,说道:“师父昨日曾言,如今江三公子体内,虽有本寺凡因师弟的【虎衣明王金身】庇佑,却终究只是外来之力,作用有限。倘若江三公子能够自行修习【虎衣明王金身】,内外融合,必定事半功倍,至少能够续命一两年,甚至还有机会保全性命。” 说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一声,说道:“只可惜【虎衣明王金身】乃是鄙寺不传之秘,即便是寺中弟子,若非武僧一脉选中的衣钵传人,也不可传授修习。而江三公子又执意不肯落发为僧,拜入白马寺门下,所以才令此事搁置。” 江浊浪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传义大师肯定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果不其然,传义大师紧接着又笑道:“然则我佛慈悲,岂能见死不救?所以贫僧思来想去,最后居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但可以将【虎衣明王金身】倾囊相授,保全江三公子的性命,又不违背本寺数百年来定下的规矩。” 说着,他抬眼望向对面的江浊浪,缓缓说道:“佛门寺院之间,只要你情我愿,素来有交换经书、相互印证的传统。【虎衣明王金身】亦是经书,自然也在这一传统之内。也就是说,江三公子要学【虎衣明王金身】,未必一定要拜入鄙寺门下,也可遵循佛门这一传统,以书易书。”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禁微微一笑,叹道:“只可惜在下身上……已经没有书了……” 传义大师缓缓摇头,笑道:“书自然是有的,就看江三公子愿不愿意。” 江浊浪反问道:“若是在下……不愿意呢?” 传义大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看着他。 江浊浪也没有再说话。 车厢里的两个人就此陷入沉默,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但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咚咚咚——” 有人在外面扣响马车车壁,然后传来小雨的声音,问道:“今天打得实在太累,一定要吃顿好的才行。我就不跟你们回庙里吃斋了,自己找个地方吃饱喝足再回来,可以吗?” 江浊浪不禁问道:“可你身上的伤……” 谁知小雨的声音立刻笑道:“我可没问你。” 车厢里的传义大师微微一怔,立刻笑道:“在这洛阳城里,无论小雨姑娘要去吃什么、喝什么,只管挂在贫僧的账下便是。至于江三公子的安危,大可不必担心。莫说鄙寺与少保大人昔日的交情,哪怕只是冲小雨姑娘的面子,就算借贫僧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江三公子少了一根头发。” 听到这话,车厢外的小雨顿时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失望。 然后就再也没有她的声音了,显然是自己去找地方吃喝了。 而车厢里的传义大师也重新恢复了笑脸,再不提【虎衣明王金身】之事,又向江浊浪问道:“话说镇抚司和洛阳城官差明日的全城搜查,江三公子可已有了对策?” 江浊浪说道:“大师有此一问……可见已经有了对策……” 传义大师急忙摇头,笑道:“在【补天裂土】的江三公子面前,贫僧可不敢班门弄斧。” 江浊浪道:“大师何须自谦……在下能够想到的对策,恐怕……与大师想的一样……”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更何况……在下的这一对策……非大师相助不能完成……只怕班门弄斧的,却是在下……” 听到这话,传义大师已知这位江三公子和自己想的一样,当即合十笑道:“阿弥陀佛,江三公子大可放心,在这洛阳城里,白马寺最不缺的,便是善男信女了!”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第二日清晨,洛阳城里的所有捕快和衙役,就开始了全城搜查,要缉拿一个三十余岁、伤病在身的男子和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 除了城里的搜查,洛阳城的建春、丽景、长夏、安喜四门,也有从京城来的镇抚司高手驻守,严查每一个出城之人,绝不放过他们要捉的那一病一少。 谁知今日的洛阳城里,居然到处都能见到一个面带病容的憔悴男子,身旁正好也带着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 这是什么情况? 没有办法,洛阳城里的公差只能将他们全都抓回衙门细审! 于是还没到中午,似这种一病一少的组合,前前后后竟抓了四五百人,到最后连洛阳城的衙门都挤不下了。 对此,洛阳知县也头大如斗,只好请镇抚司的大人们前来辨认。在确认抓来这四五百人并非少保门下弟子江浊浪和在逃的少保孙女开欣后,便训斥一通,当场释放。 谁知这些人被释放后也不回家,反而继续在城里晃悠,甚至还前往洛阳城的建春、丽景、长夏、安喜四门,不停进进出出。 然后他们又被抓回了衙门…… 终于,待到傍晚时分,不止是洛阳知县和麾下公差,就连从京城来的镇抚司的众人,都彻底崩溃了。 关于貌似江浊浪和开欣之人的消息,还在不停传来,仿佛整个洛阳城里,这位江三公子已是无处不在…… 不抓了! 就算镇抚司的两位统领还想继续,洛阳知县和麾下众公差也不想干了…… 于是伴随着夕阳西下,一辆黑色的马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驶出洛阳城北面的安喜门,沿途根本无人盘查。 车前驾车之人,是腰悬长剑的南宫珏。 他的内伤已无大碍。而小雨之前替他买的那口铁剑,由于在昨日的对战中被洛长川震断,所以他又在洛阳城里重新买了一柄。 车厢里,是身上到处绑着绷带、贴着膏药的小雨,兀自睡得正香。 当然,车厢里还有江浊浪和开欣。 望着马车后被夕阳镀上淡金色的洛阳城,开欣忍不住问道:“三叔,我们还要走多远,才能找到爷爷?” 江浊浪柔声笑道:“快了……” 说罢,他认真想了想,又说道:“我们从钱塘出发,一路来到洛阳……离榆林卫所在的边境,差不多已经走了一半路程……” 开欣“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地问道:“那么……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就像前天晚上我们在庙里看牡丹那样的。” 显然,这一趟寻找爷爷的远行,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玩,而且一路奔波,还很辛苦。 江浊浪当即笑道:“当然有了……我们再往西北方向走百八十里,便是黄河渡口……你见过黄河吗?” 开欣立刻来了兴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当然知道黄河,可是却没亲眼见过。 马上就能看见黄河了,开欣满心都是憧憬。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又缠着江浊浪问道:“三叔,除了黄河,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听到她这一问,江浊浪不禁沉吟道:“过了黄河……继续往北,便是……汾州府地界……嗯,那里有一个名叫【销魂谷】的地方……我们多半会去一趟……” (本卷完) 第1章 倭刀 你有没有见过狂奔之中的骏马,突然就从中间分成了前后两截? 这一幕诡异且血腥的画面,南宫珏现在就亲眼看见了。 话说为了躲避镇抚司和洛阳官府的追捕,马车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而行,空荡荡的四周只有些矮树和野草。 江湖有言,“逢林莫入”。意思是说在茂密的树林当中,难免会有打家劫舍的歹人埋伏,行路之人切忌轻易入内。 而像这种一览无遗地空旷小路,本就不是设伏之地,也不该有什么歹人埋伏。在前面驾车的南宫珏,自然也没有任何防备。 更何况,就在刚刚结束的洛阳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群雄均已立下誓言,再不会为难车厢里面自己的那位雇主,所以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武林高手前来滋事。 于是就在南宫珏昏昏欲睡之时,一道耀眼的刀光,就毫无征兆地从他眼前落下。 然后马车前面那两匹拉车的骏马,就被这道刀光拦腰斩断,当场分成前后两截! 只见前半截马身去势不停,还在往前猛冲,喷着血一直翻滚出五六丈距离,才双双摔进路边的草丛里,发出凄厉的嘶鸣。 而后半截马身和拉着马车,也摇摇晃晃地顺势冲出老远,全靠南宫珏及时解开套马的缰绳,才让马车有惊无险地停在路边,没有侧翻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耀眼的刀光又是从哪里来的? 南宫珏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都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二道耀眼的刀光就已经出现了,而且还是朝他当头斩落! 这一次,南宫珏终于看清楚了…… 刀光,当然来自一把刀。 刀,则是在持刀人的手里! 而此刻的这个持刀之人,就在前一刻,分明还只是小路旁边不远处的一团野草? 一团野草,当然不可能突然变成一个持刀的杀手。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个持刀的杀手,将自己伪装成了这条空旷小路旁的一团野草,而且还瞒过了南宫珏的眼睛! 但南宫珏已经无暇惊叹于对方的伪装之术 ——因为对方朝他当头斩落的这一刀,已经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是近乎完美的一刀,没有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若非南宫珏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间竟然存在如此完美的一刀。 而且这一刀,还是突如其来的偷袭! 这显然是必杀的一刀! 南宫珏也必死! “唰——” 南宫珏不假思索,立刻拔剑出鞘。 【拔剑式】! 他选择出剑反攻,和对方同归于尽! 又或者,对方不愿和他以命换命,从而收招退避? 只可惜南宫珏此刻的这一招【拔剑式】,本就是仓促间无可奈何的选择,施展得实在太过勉强。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拔剑,更没有把握能和对方同归于尽。 所以对方劈落的这一刀,当然也没有因为南宫珏的出剑而收招退避。 耀眼的刀光依旧。 刀锋已落下! 幸好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南宫珏身后车厢里,突然有一弦清朗的琴音响起 ——那是江浊浪的【破阵】之音! 琴声一起,南宫珏的心念一动,紧握剑鞘的左手也随之抬起,用剑鞘的鞘口去挡劈落下来的刀锋。 这一招并不神奇 ——别说是南宫珏,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遇到眼前这一绝境,都能想到这一招。 但是问题在于,在这间不容发的转瞬之间,大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而且就算能够想到,身体也来不及做出动作。 所以车厢里重伤垂死江浊浪,不得不奏响他的【破阵】。 比招还快的,是气; 比气还快的,是意! 琴音起,意念动,南宫珏左手的剑鞘也随之而动,居然突破了招式的速度极限,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挡住了落下的刀锋! “啪——” 锋利的刀锋劈落,当场就将南宫珏的剑鞘从中剖开,势如破竹! 然后刀身继续下劈,一直劈到南宫珏握住剑鞘的左手手掌位置时,伴随着南宫珏的左手虎口震裂,从中剖开的两片剑鞘也终于在他的握力之下,将劈落的刀身紧紧夹住,终于让这近乎完美的一刀就此停下。 与此同时,南宫珏右手中出鞘的长剑,一招强行施展的【拔剑式】,也划伤了对方胸口,飞溅出一串鲜血! 显然,这一剑果然没能取了对方的性命。 但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 ——南宫珏不仅在这近乎完美的一刀之下捡回性命,而且还出剑反伤了对方! 现在,南宫珏才终于有机会定下神来,仔细去看这个出刀偷袭自己的人。 然而他并没有看见…… 被剑鞘夹住的刀身,已被对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回去,然后他整个人就重新窜入路边草丛,再也没有了踪影。 一击不中,立刻遁走!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专业的杀手 ——专业到就连差点命丧于他刀下的南宫珏,都没能看清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试问整个中原武林都已立誓不再向江浊浪出手,如此厉害的一个杀手,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等南宫珏细想,第三道耀眼的刀光已经落下! 这一次,是小路斜对面的一颗矮树,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径直飞身扑来,从侧面一刀砍向南宫珏身后的马车车厢! 这同样是近乎完美的一刀,没有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甚至,这一刀比之前斩断两匹奔马的一刀和偷袭南宫珏的一刀还要可怕! 若说今日这三道耀眼的刀光,乃是出自三名顶尖的杀手,那么第一名斩杀奔马的杀手和第二名偷袭南宫珏的杀手,显然都只是铺垫。 因为真正的杀招,是出自这第三名伪装成矮树的杀手,是他此刻向马车车厢劈落的第三刀。 而这一刀的目标,当然就是车厢里面的江浊浪! 刚刚才从死里逃生的南宫珏,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挡劈向车厢的这一刀。 但他却并不如何担心。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马车车厢里,除了沦为废人、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和只有四五岁年纪、全然不会武功的开欣之外,分明还有一个人在。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 ——就在不久前的洛阳天香阁武林大会上,她仅凭一柄断剑连胜二十场,轰动了整个中原武林! “砰——” 第三名杀手的刀光还没来得及落下,车厢侧面的窗户已被向外撞开,从里面射出一道淡红色的倩影,当中还隐隐有一截晶莹的青光! 然后这道青红相间的倩影,就像是一支离弦之箭,冲着半空中持刀劈落的第三名杀手激射而去,透体而过。 “嗤——” 喷涌的血雾中,第三名杀手的身子当场碎裂,化作七八块残尸掉落在地。 血雾落尽,残尸旁边,是身穿淡红色衣衫的小雨持剑站立。 她的左肩、右臂和右膝处包裹的纱布上面,又有新渗出血迹,显然是因为这一出手扯破了伤口。 而在她的左手之中,依然是那柄刻着【天长地久】四个字的半截断剑。 虽然小雨的表情很轻松,甚至还有些不屑,但是南宫珏知道,自己的这位同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轻易出剑 ——这一次,小雨居然一上来就直接出剑,可想而知,这名杀手的实力必定非同小可! 这些杀手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这个已经变成七八块残尸的杀手,自然无法回答了。 而之前出刀的那两名杀手,也没有再露面,多半已经悄悄遁走。 幸好车厢里的江浊浪给出了答案。 只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江浊浪已吃力地说道:“咳咳……【中条一刀流】……而且……咳咳咳……精通忍术……这是东瀛来的高手……也便是……所谓的‘倭寇’……咳咳……” 他咳得相当厉害,自然是因为方才奏响【破阵】,引发了身上的伤病。 车厢里立刻传来开欣的声音,焦急地问道:“三叔,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江浊浪急忙忍住咳嗽,强笑道:“三叔只是……不小心呛到了……” 开欣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三叔,什么是倭寇?” 江浊浪道:“倭寇就是……咳咳……是……” 车厢外面的小雨已替他解释道:“倭寇就是来自东海之外东瀛一国的强盗。因为东瀛又被称为【倭国】,所以从东瀛来的强盗就叫‘倭寇’了。” 开欣恍然大悟。但仔细一想,立刻有些后怕,问道:“三叔,刚刚外面是有……是有强盗要来害我们吗?” 已经缓过一口气的江浊浪柔声说道:“你怎么又忘了……刚刚那些所谓的倭寇,其实都是来陪你玩游戏的叔叔……所以故意假扮成了强盗……并没有恶意的……” 开欣“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南宫珏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中原武林虽然立誓不再为难江浊浪,但东瀛并不属于中原,东瀛武林也自然不必遵守中原武林的誓言。 所以方才设伏偷袭的这三名东瀛倭寇,无论是要取江浊浪的性命,还是觊觎他身上的【反掌录】,都是合情合理的行为。 而且,南宫珏依稀记得,当日曾听谢王孙和慕容无猜提及,说这位江三公子和东瀛一国颇有渊源 ——昔日他曾一人一剑灭了与东瀛倭寇勾结的东番玉山派,又在东海普陀山的【万国盛会】上大败东瀛高手,最后还孤身前往东瀛江户,约战东瀛一国的什么四大高手,大获全胜而归,吓得整个东瀛十年之内再不敢与中原论武。 如此来看,这位江三公子和东瀛一国的渊源,几乎可以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来形容了。 本该在三年前便已身故的江浊浪,此番重现江湖,还沦为了一个废人,对东瀛武林而言,当然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复仇机会! 想到这里,南宫珏已是眉心深锁 ——不想天香阁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尽管解决了中原武林这一大麻烦,但而护送他们一病一少北上出关的这趟差事,非但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愈发困难了…… 除了要躲避各地官府和镇抚司的追捕,如今还多了一路来自东瀛的倭寇? 就在南宫珏思索之际,小雨已从地上的残尸堆中,捡起了对方用的那柄刀。 那是一柄笔直而狭长的刀 ——准确地说,更像是一柄只开了单刃的剑。 似这种规格的刀,中原境内几乎已经绝迹上百年了,也就只有来自东瀛的倭寇还在用,被中原称为【唐刀】或是【倭刀】。 小雨仔细打量这柄倭刀,然后收回刀鞘,抛给马车前的南宫珏。 南宫珏下意识地接住,一脸不解。 小雨已问道:“我方才那一剑,你看清楚了吗?” 南宫珏微微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小雨是指,她方才连人带剑从车窗中激射而出,将这个倭寇分成七八块残尸的那一剑? 小雨见他没有回答,也就不再多问,说道:“倭寇所用的倭刀,皆是千锤百炼而成的上品,往往比他们的命还之值钱。平日里不但要用磨刀石和精油养护,有的甚至还要用人血来滋养。” 说着,她的目光已投向南宫珏手里的长剑,摇头说道:“所以这柄倭刀,可比你新买的这柄剑好用多了。” 南宫珏又是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这柄倭刀放在车上。 只见小雨已将地上的残尸远远踢开,接着向车厢里招呼道:“开欣,前面便是黄河渡口了,你也别坐车了,下来和小雨姐姐一起走过去。” 开欣很快就从马车上下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坐马车了?” 小雨微微一笑,叹道:“因为拉车的马刚刚跑掉啦!所以后面这一段路,就只能幸苦南瓜哥哥亲自拉车,把你的三叔一路拉去渡口。” 第2章 道姑 陕州以东、郑州以西的这一段黄河,因河道宽阔,原本汹涌翻卷的黄河水流至此处,也变得风平浪静起来,呈现出一派浩浩汤汤的气象。 所以在这一段黄河的两岸,大大小小的渡口竟有十几个之多,【清河渡】便是其中之一。 江浊浪一行人,如今就到了清河渡。 清河渡显然不是一个繁华的大渡口,总共也就一家客栈、两家饭馆,其间也没看到几个过往的旅客,显得格外冷清 ——为了躲避镇抚司和洛阳官府的追捕,对江浊浪一行人而言,只能选择这种僻静的渡口,渡过黄河继续北上。 但这就有点为难南宫珏了。 因为按照原定计划,他们需要在这里重新购买两匹拉车的马。 于是南宫珏问遍整个渡口,好不容易才在拉货的脚力行里寻到马匹,用五十两银子买了两匹瘦马。 等他把这两匹瘦马牵回众人落脚的饭店,将马双双系上马车,饭店里面店家都已经开始上菜了。 虽然是午间饭点,但在这个僻静渡口的饭店里面,就只有江浊浪他们这一桌客人。 江浊浪还是只要了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喝着,满桌的饭菜自然是给南宫珏、小雨和开欣准备的。 待到饭菜上齐,江浊浪便让开欣收起她那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泥人,拿好筷子专心吃饭。 谁知四人刚吃不久,便听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姑已摇着铜铃出现在饭店门口,冲里面问道:“天灵灵,地灵灵,解铃还须系铃人——祈福消灾,趋吉避凶,不知此间可有有缘之人,施舍一顿餐饭?” 店家当即呵斥道:“去去去!哪来的道姑,休要在此聒噪,打搅客官们用餐!” 那道姑却不以为意,笑道:“店家莫急,你不是有缘之人,并不代表你的客官也没缘分。” 此时店里分明只有一桌客人,她口中提到的“客官”,自然只能是江浊浪一行人了。 那店家好不容易才盼来一桌生意,正待再次喝斥驱逐,却听江浊浪已恭声说道:“这位道长既然还未用餐……若不嫌弃……不妨来在下这桌……胡乱用些餐食……” 这话一出,莫说是那店家,就连南宫珏和小雨都是微微一凛,仔细打量着门外的这个道姑。 只见她满面风霜之色,看那花白的头发和眼角密布的细纹,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年纪。一件满是补丁的旧道袍还算干净整洁,背后是一口书生赶考用的旧木箱,里面斜插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雨伞。看她这副模样,分明是个云游四海、走街串巷的老道姑。 然而听到江浊浪的邀请,那道姑并没有立刻进店,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身穿道袍,未必便是道士。‘道长’二字,恐有不妥。” 江浊浪当即改口,说道:“是在下失礼……还请前辈海涵……” 道姑缓缓摇头,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公子这一声‘前辈’,可不是把我叫老了?” 江浊浪再次改口,说道:“是……便请先生赏脸入座……” 那道姑这才点了点头,抬脚走进店来。江浊浪便让开欣坐到小雨那张长凳上,空出位置让给这道姑,然后说道:“这些饭菜皆已动过……先生想吃什么,不妨让店家再做几份……” 道姑也不客气,便向店家吩咐道:“劳烦选两尾新鲜的黄河大鲤鱼,一尾烫油后软烧,一尾做鲜辣汤。另外再取新鲜的鱼籽红焖,配些时令鲜蔬烧一大碗!” 店家见客人愿意请这道姑吃饭,自然无话可说,过来倒了一碗茶,便自行去后厨忙碌了。 那道姑呷了一口茶,向同桌四人逐一点头招呼。众人这才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奇怪,左眼中深褐色的瞳孔与常人无异,但右眼的瞳孔却是呈墨绿之色,显得甚是诡异,倒想是传说中那种能够看见鬼神的【阴阳眼】。 对此,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都是不动声色,但开欣却被吓得一阵哆嗦。那道姑见状,顿时笑道:“好标致的小妹妹!来来来,姑姑请你吃糖!”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丝巾包裹的布包,解开丝巾,里面是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不但看得开欣眼花缭乱,就连南宫珏和小雨也是一怔 ——这么一个衣衫破烂的道姑怀里,竟然藏有如此精美的糖果糕点,难不成是专门拐骗孩童的人贩子? 那道姑似乎知道众人的心思,解释说道:“各位千万不要多心,只因老家的孩童实在太多,每次一见到我,都缠着要讨糖吃,所以我身上总是会准备一些。” 看到这些糖果,开欣虽然很想吃,但还是要先经过三叔的同意。眼见江浊浪点头,她才从中挑了两块,向那道姑致谢。 那道姑收起糖果糕点,又催了催店家上菜,然后向江浊浪问道:“不知公子身上,可还有银两?” 她这一问显然有些突兀,但江浊浪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当即回答道:“有……” 他竟让开欣将怀里的一整叠银票全部取了出来,只从里面挑出几张收回,说道:“这六百两银子……是要用于后面路途上的开销,还包括……这两位朋友的尾款……” 然后他将剩下的一大叠银票全部推到那道姑面前,说道:“这里应当有三千余两……希望先生莫要嫌少……” 道姑顿时眉开眼笑,但又立刻收敛神色,说道:“少是少了些……但今日让公子破费请客,我便破例做一次亏本买卖。” 说着,她已伸手探向桌上的这一大叠银票。 但是她并没有拿到 ——因为小雨突然探出右手,用食中二指死死按住这叠银票。 道姑不禁一愣,问道:“这位姑娘是何意思?” 小雨并不理她,而是向江浊浪问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的江老板,几时变得如此大方?” 这也是南宫珏想要问的问题 ——自己拼死护送这一病一少北上出关,一路走到现在,可谓九死一生,也仅仅只有一百两银子的报酬,而且此刻还只是拿到了五十两的定金! 甚至,就连小雨昔日诛杀【西江月】上的【鬼帝】平九霄,江浊浪也仅仅只是多给了八百两! 现在,这个灰头土脸的道姑随口一问,江浊浪居然就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给她了? 凭什么? 南宫珏当然想不通,而且不服气。 小雨当然也是同样的意思。 对于他们的这个问题,江浊浪只是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因为按照这位先生过往的价格……三千两银子,确实已经很便宜了……” 小雨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右手继续按住银票,转头瞪着这个道姑。 道姑的目光却盯着桌上的银票,也落到了小雨按住银票的这只右掌之上。 看到小雨缺失的右手拇指,她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紧接着,她又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幸好幸好……” 小雨并不介意别人知道她的右手少了一枚拇指。但像对方这样一直盯着她的右手看,而且还开口评价,无疑有些过分。 小雨甚至已经动了杀心! 但是她并没有动手。 过了半晌,她忽然向那道姑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想杀你。” 道姑不以为意,笑道:“但你并没有动手。” 小雨说道:“因为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我好像杀不死你?” 道姑笑道:“这就说明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又或者说,你并没有足够的理由杀我。” 小雨沉默不答,似乎是默认。 道姑的目光不离桌上的银票,又说道:“不管多少银子,不管值不值得,既然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买卖双方心甘情愿,姑娘又何必断人财路?” 说着,她已抬起头来,用她那一褐一绿的两只瞳孔望向小雨,笑道:“要不这样,只要姑娘不挡我的财路,等吃完饭,我可以送你一句话,你看如何?” 小雨缓缓摇头,显然对“送一句话”的这个条件不感兴趣。 道姑难免有些愕然,只好望向江浊浪。 但江浊浪似乎不愿替她解释,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道姑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向小雨问道:“那么依姑娘的意思,要如何才肯将这些银票给我?” 小雨凝视对方的双眼,缓缓说道:“看你的衣着打扮和开销用度,并不像一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人,至少不会在自己身上花钱。” 道姑点头认同。 小雨问道:“所以,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道姑反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不管我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姑娘都不再阻止了?” 小雨缓缓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道姑当即笑道:“好!” 她又催促了一下店家上菜,然后喝了一大口茶,笑道:“说来话长……既然姑娘想知道,那我便从头说起。” 当下她便娓娓道来: “话说我本是出生在大山里的一个村落,村里的两百多户人家,全部都是穷人,穷到吃不起饭、时常饿死人。所以像我这样的女婴出生,家里是养不起的,只能丢到后山,让我自生自灭。 幸好后山有一户姓刘的寡妇,膝下无儿无女,见我可怜,就把我捡了回去。平日里她帮村里的女人做做针线活,帮村里的男人暖暖身子,以此换口吃食,这才将我拉扯到八岁。 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我八岁那年,刘寡妇染上了那种病,村里人都不敢来找她了,既没吃的,又没地方看病,只能等死。临死前她把我送回了家里,要我爹娘养我。 然而我爹娘除了要养膝下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还要照顾瘫痪的爷爷和痴呆的外婆,哪有多余的吃食养我? 于是那天夜里,我娘偷偷包了三个窝窝头塞进我怀里,把我一路带出村子,让我自己去外面谋生。我不愿意,她就恐吓我说:‘再不走,你爹就要把你煮来吃掉!’” 她的语气很平淡,脸色也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但同桌几人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只听道姑继续说道: “后来我便一个人去外面谋生,机缘巧合之下,非但活了下来,而且还赚了些钱,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可是在我心里,却始终忘记不了大山里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落。 于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终于下定决定,采购了十几车粮食和瓜果,翻山越岭回到老家,先是替把我养大的刘寡妇修坟,然后看望我的爹娘和兄弟……”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出神,喃喃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爹娘露出笑容,也是第一次见到全村人发自真心的笑容。因为那十几车粮食和瓜果,村长居然破例让我这个女人进了祠堂,带头上香拜祭祖先。 然后就在祠堂里面,对着那一屋子的祖先灵牌,村长带头向我跪下,连同我爹娘兄弟在内,整个村子的两百多户、六七百人通通跪在我面前,说我是全村的希望……” 话到此处,她不禁收回思绪,望向对面的小雨说道:“所以回答姑娘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我赚到的钱,全都拿回去接济村里人了。非但一文不剩,眼下还欠着十七万两银子的债。” 小雨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的南宫珏则有些按捺不住,问道:“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力更生?” 就连江浊浪也叹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先生自然明白……” 谁知道姑缓缓摇头,笑道:“两位说的,我其实也曾这么想过,也曾这么做过。” 她继续说道: “在我接济全村的第六个年头,索性就不再给他们送钱送吃的,而是在村里开药铺、请郎中,还在盖了一间私塾,请了两个夫子教村里人读书写字。除此之外,我还采购了大批小麦种子和蔬菜幼苗,雇了十几个有经验的农夫教村里人开荒种地,要他们自食其力。 谁知不到半年,我爹娘和村长就先后写了十几封信问我要钱。我回去一看,才知道种子和菜苗居然都被他们直接吃完了,两个教书的夫子和雇来的十几个农夫,也因为没吃食养活他们,被村里人通通赶跑了。只有郎中被留了下来,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一个人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不可能考虑到长远的事,更不可能有什么追求。于是我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此不管不问,只是继续把钱像流水一样送回村里。” 听到这里,除了专心吃饭的开欣,同桌几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幸好那道姑突然一笑,说道:“不料在我接济全村的第十二个年头,转机突然出现了。 那一年村长找到我,希望能在村里重新盖私塾,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以便日后可以考取功名。还有不少人家也找到我,都希望能够来外面经商,让我教他们做生意赚钱。 当时我难免有些好奇,不明白村里人为何突然有此转变。待到我挨家挨户走访下来,才知道原来经过我这一十二年的接济,村里的两百多户人不但已经衣食无忧,而且家家都有了十几两银子积蓄,日子一变得安稳,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考虑长远之事,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追求。 如此一来,我每年拿回去接济村里的钱,就变得越来越多了……” 小雨听到这里,终于开口说道:“如此看来,你的确很缺钱。” 道姑重新望向桌上那叠银票,笑道:“可不是么?那几年替村里人开山修路,前前后后花了三十多万两银子;前年在山脚盖了一个镇子,让村里的年轻人都搬出来住,修房、开荒、挖井,又是七八十万两银子没了;去年替山里的不愿搬出来的老人翻新房屋,也是十余万两银子的开销。直到此刻我还欠着钱庄十七万两的债,你说我能不缺钱么?” 小雨已经松开了手指。 道姑立刻将桌上这叠银票一把抓过,熟练地清点起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小雨突然问道:“你活得开心吗?” 道姑头也不抬,笑道:“你说呢?” 小雨缓缓说道:“我是问,你自己活得开心吗?” 道姑微微一愣,重新抬头,反问小雨道:“姑娘觉得,我今年多大年纪?” 她那满脸的风霜,还有花白的头发和眼角密布的皱纹,少说也有五十多岁年纪,甚至已经六十出头。 但对方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小雨也故意说少了一些,问道:“四十出头?” 只见那道姑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我从十八岁那年起开始接济村里,到如今正好是第十八个年头——” 话到此处,她沉下声音,正色说道:“——我今年三十六岁!” 第3章 消息 听到这话,再望向眼前这个只有三十六岁年纪的道姑,小雨彻底无话可说 ——她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要做的事,区区三千余两银子,确实只是九牛一毛。 然而不管这个道姑多么缺钱,江浊浪的这叠银票,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白给。 所以等南宫珏和小雨都不说话了,道姑也准备进入正题了。 她一口喝空杯子里的茶,随即用她那一褐一绿的瞳孔打量着江浊浪,似笑非笑地说道:“以【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酒井一真等高手为首,算上【中条一刀流】的门下弟子和在沿海临时招募来的倭寇,此番从东瀛的高手,合计有七十三人,眼下就盘踞在黄河北面十余里外的【落泉崖】附近。 这当中还包括昔日江户一役败在公子手下的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 而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除了是要找公子一雪前耻,当然也觊觎你身上那半部【反掌录】。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公子应该已经和他们打过照面了?” 她这番话显然有些突兀,听得南宫珏和小雨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江浊浪则是面色如常,似乎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点头回答道:“正是……” 道姑也点了点头,笑道:“倭寇生性狡诈,来中原腹地行事,难免更加谨慎,要先做点试探。而这点试探,自是难不倒公子和你的这两位同伴。” 接着,她又说道:“南洋暹罗一国,前任王室高手【幽焰双刃】蒙昭卡尼,率麾下五名高手扮作商贾模样偷偷潜入中原,此刻想必也已经埋伏在了黄河北岸。 值得一提的是,他手下的五名高手之中,有两人是精通巫蛊之术的秘法高手,擅长杀人于无形之中。 至于他们一行六人的目的,则是单纯地要取公子性命,以报昔日公子于幕后通过送粮设局,引大军入境逼暹罗旧皇退位、辅佐六皇子登基的大仇……” 话到此处,正好店家捧着托盘过来,将道姑方才点的几道菜悉数摆到桌上。 道姑也不客气,取筷去夹那盘软烧的黄河大鲤鱼,口中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来自高丽的一路人马,合计八人,皆是国中高手。当中包括太白山一脉的【雪山神掌】崔承灿、神山派的【烈日之剑】金在旭等等,如今应当是与东瀛高手一路,在他们的附近落脚。 话说他们一行八人,倒不是因为公子昔日曾挑起高丽一国的内乱而报复,相反,乃是受昔日内乱得利一方的高丽皇室所托,来向公子索取那半部【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反掌录】,以求纵横权谋之术。” 说到这里,道姑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笑道:“要说以上三路人马,或多或少都与公子有过一些恩怨,倒也罢了,可这第四路人马,却与公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乃是来自南疆大越一国的【夜神殿】。此番虽然只来了两人,但其中一人却是【夜神殿】的首席大祭师,修为深不可测,另一人则是教中的长老之首。 至于这两人寻访公子的用意,包括如今他们身在何处,嘿嘿……我也不太确定。似乎比起那半部【反掌录】,他们更多的则是对公子本人更感兴趣。” 说着,那道姑再也按捺不住,将早已夹起的一块鱼腹肉塞进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趁着对方吃菜的这会儿工夫,南宫珏终于弄明白这道姑方才说了些什么 ——不止是先前曾遇到的三名东瀛【中条一刀流】的高手,眼下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来自东瀛、暹罗、高丽和南疆的四路异国高手? 这道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南宫珏不禁脱口问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虽然他们从刚刚结束的天香阁武林大会全身而退,对参会的武林各派而言,不难猜出这位江三公子接下来是要渡过黄河继续北上。可是对于这些身在异国高手而言,又怎会恰巧赶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还齐聚于此要取江浊浪的性命和他身上的【反掌录】? 与此同时,小雨也向那道姑冷冷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对于南宫珏和小雨分别提出的问题,道姑微微一笑,只用一句话就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因为你们的行踪,是我卖给他们的。” 不等他们做出回应,道姑已逐一解释道:“【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为了要买这个消息,前后总共付了我三万两白银。 事后,与他们同来的【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放心不下,又私下付了我一万两,单独再买了一次消息,确认【中条一刀流】的人没有欺瞒于他。 暹罗的蒙昭卡尼出身皇室,最不缺的就是钱。同样一个消息,我卖了他六万两白银,还额外要了他一条宝石项链,少说值千两银子。 至于高丽那帮穷鬼,八个人拼拼凑凑,最后也只凑了一万三千两的银票。再加上他们身上零零星星的首饰和丹药,勉强值个五六百两,算是便宜卖给他们了。 至于南疆【夜神殿】的两个家伙,我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咬死了卖了他们八万两白银,外加他们身上的两块祖母绿,大概能值五千两。 所以关于你们行踪的这一个消息,我从他们身上总共赚了二十多万两!” 听到这番话,南宫珏已经惊骇地说不出话来了 ——四国高手之所以齐聚于此,竟是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道姑卖给他们的消息? 而且,她还敢厚着脸皮出现在这里,当面说给大家听? 这道姑究竟是什么来头? 南宫珏惊怒之下,差点就准备动手,终于还是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他只能望向一旁的小雨。 只见小雨脸上也有惊怒,但盯着这道姑的眼神之中,却没有动手的意思,而是一种辨别 ——她似乎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但一时又不敢确认? 南宫珏再望向同桌的江浊浪。 江浊浪依然平静不动声色,只是恭声说道:“多谢先生指点……” 那道姑手中竹筷不停,又夹了一大块鱼籽,边吃边说道:“另外再送公子一个消息。慕沉云虽已在回京的路上,但他此番带来的镇府司一行,依然在追捕你们,如今已经兵分两路。 其中一路,由【铁面人屠】董旭率领,包括镇府司的二十一名高手和数十名洛阳城里的公差,眼下正沿着黄河南岸的渡口一处一处排查。再有一两个时辰,应当便会找到此间。 而另一路,则是【借刀杀人】郭安之孤身一人,昨夜便已渡过黄河北上,前往临汾之西,以镇抚司的名义调动胡总兵麾下驻军,协助追捕公子一行。嗯……以临汾近年来五万驻军的额定编制,他能调动的兵力,最多能有一万五至两万人。” 最后,道姑向江浊浪微微一笑,总结说道:“所以公子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的驻军,可以说是六路人马。” 南宫珏听到这里,当场倒吸一口凉气,一时竟顾不得眼前这道姑究竟是何用意。 四路来自异国的高手再如何厉害,到底还是江湖上的纷争。可是再加上镇抚司和官府的追杀,还有一两万驻军的围捕,如此局面,岂非死路一条? 就凭己方四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应付这六路人马? 更何况,这四个人里面,还有一个四五岁年纪、全然不会武功的小女孩,和一个重伤不治、奄奄一息的废人? 南宫珏下意识地就向那道姑问道:“这要如何应对?” 那道姑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反问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随即笑道:“我只是一个卖消息的生意人,也只做卖消息的生意。其它的事,通通与我无关。” 南宫珏愕然半晌,还要再问,江浊浪已开口说道:“仅仅是在下行踪这一个消息,先生便卖了……二十多万两白银……而这六路人马的消息,却只要了在下三千余两……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只怕在下偿还不起……” 谁知那道姑连连摇手,说道:“别别别!生意就是生意,休要讲什么人情!我便宜卖你消息,是因为你请我吃饭,大家谁也不欠谁,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江浊浪却不松口,缓缓说道:“世上想请先生吃饭的人……若是排队,恐怕得排到一百年后……所以今日能请先生吃饭,乃是在下的荣幸……并不能成为……便宜卖给在下消息的理由……” 那道姑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皱眉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她立刻又笑道:“莫非公子是想加钱补偿?” 但江浊浪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直视对方那一褐一绿的双瞳,正色说道:“先生之所以肯将消息……便宜卖给在下,是因为……除了‘生意’二字,先生心中……还有‘侠义’二字……” 这话一出,道姑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整个人僵直当场,就连手里探出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江浊浪没有再说话。 小雨和南宫珏也没有说话。 渐渐地,甚至连开欣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不由地停下筷子,疑惑地望向他们三人。 终于,道姑再次开口,淡淡说道:“胡说八道。” 然后她已放下手里的筷子 ——桌上的软烧黄河大鲤鱼、鲜辣鱼汤和红焖鱼籽,如今只是动了几筷子,但她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吃。 她取过身旁插着雨伞的旧木箱,在里面翻找起来,既没有再说话,脸上也不见丝毫喜怒。 随后,她从木箱中找出了一支快要写秃的毛笔,笔尖的毫毛都有不少往外横伸。 看到道姑手里的这支毛笔,江浊浪当场脸色大变 ——这一路行来,哪怕是面对生死关头,南宫珏也从没见过自己这位雇主脸上有过如此惊恐的神色! 只见江浊浪身子一晃,下意识地就要挡在一旁开欣的前面,可惜却已无能为力,只是惹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只能沉声问道:“先生……咳咳……这是何意?” 话音落处,那道姑脸上已重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抬眼望向同桌的小雨,不徐不疾地笑道:“公子不要误会。我只是要兑现方才的承诺——只要这位姑娘不挡我的财路,便送她一句话。” 伴随着她这一望,小雨的脸色也立刻凝重起来,同样盯着对方的那支毛笔,似乎正在面对一种未知的恐惧。 但南宫珏浑然没有感觉到丝毫异常,和开欣一样一脸茫然。 这是因为,那道姑的目标仅仅只是江浊浪和小雨? 看到几人这副样子,那道姑突然一笑,挽起一旁木箱,起身笑道:“罢了罢了,我去那边写便是。” 说着,她不再理会同桌众人,重新背起那个旧木箱,独自持笔去了饭店的柜台处。 柜台上有纸有墨,显然是店家平日里记菜、记账用的。 那道姑便用自己的笔饱沾浓墨,在一张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 随后,她收起毛笔,也不和江浊浪一行人打招呼,转身走出饭店,兀自扬长而去。 店外,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小,终于不复再闻。 江浊浪和小雨这才松下一口大气。 但南宫珏还是没太明白,不知道他们是在害怕什么。 眼见江浊浪和小雨都坐着不动,他只能起身前去柜台,取道姑留下的那张纸。 纸上墨迹未干,只写了一句话。 但南宫珏却看得一头雾水,只好取回这张纸,放到饭桌上。 只见纸张上写道: “西江月外(下)无敌手。” 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珏不懂,开口询问。 江浊浪略一沉吟,解释说道:“意思是说……她本来是想写……‘西江月下无敌手’……但写完之后,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划掉了这个‘下’字,改成‘外’……” 顿了一顿,他补充道:“也就是说……不在【西江月】下……” 不在【西江月】下? 谁不在【西江月】下? 难道那道姑是在说她自己? 南宫珏立刻想起,这是那道姑要送给小雨的一句话。 所以……这句话是给小雨的评价? 对此,小雨似乎并不太在意这句话本身,只是疑惑地向江浊浪,问道:“他……她是个女子?” 江浊浪缓缓点头,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即是先生……女子,又何尝不能是‘先生’……” 小雨不再多言 ——她的眼神里除了惊讶和兴奋,还隐隐有一丝后怕…… 显然,小雨已经确认了方才那道姑的身份。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直接问道:“她究竟是谁?” 只见江浊浪将目光重新投向纸上这句话,苦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西江月】的作者……还有谁能给出这一句评价……” 第4章 黄河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阴阳,不但是【西江月】上的【湖间执笔判阴阳】,更是这一阕广为流传的【西江月】的作者。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传说中的诸葛先生,居然是一个年仅三十六岁的女子,而且平日里竟是一副貌不惊人的道姑形貌? 这一点,若非有江浊浪和小雨的确认,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渐渐地,他不禁回想起了好几桩往事: 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太湖鬼门】原本要拿来竞拍的黄山浮丘峰上李九四的藏宝,其消息来源,正是出自这位诸葛先生之口。 甚至连少保大人临终前曾留下半部没来得及写完的【反掌录】,追本溯源,也是由这位诸葛先生传出的消息 ——关于这一点,最开始是在湖州城外【夺情公子】谢王孙的口中得知,然后在刚刚落幕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也得到了群雄一致的确认。 以此观之,那个道姑多半并未说谎,这位【西江月】上的诸葛先生,的确是一个靠卖消息赚钱的生意人。 而她这些年来所赚到的钱,全都用来接济老家的那个山村了…… 对此,南宫珏虽然觉得合情合理,但却无从分辨这位诸葛先生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要不是她透出的关于【反掌录】的传言,江浊浪这一路行来,少说能够免去一大半的麻烦,可谓是搅起江湖上这场滔天巨浪的幕后之人,自然是敌非友。 可她如今主动现身,告知六路人马要来对付众人的消息,又像是有心庇护,亦或是江浊浪说的她心中尚存“侠义”二字。 或许,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仅仅是要多赚江浊浪身上的三千余两银子。 南宫珏没有多想,立刻收回思绪 ——因为他已经顾不上思索那位诸葛先生的用意了。 此刻摆在眼前的难题,是来自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这六路人马! 己方四人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这六路人马? 望着眼前滚滚东流的黄河水,南宫珏全无头绪。 话说为了躲避后方镇抚司和洛阳城公差的追捕,在诸葛阴阳离开之后,一行人已立刻动身,在码头租了一条货船,将马车一并载上径直渡河。 而今船至江心,比起南宫珏的焦急和忧虑,同行的其他三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江浊浪并没有踏上货船甲板,依然在马车车厢里面,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位江三公子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而身上缠着绷带、贴着膏药的小雨,则是好整以暇地倚在船舷处,悠闲地观望着宽阔的河面。 这个疑似白云剑派门下、【神剑】传人的神秘女子,全然没将即将到来凶险放在眼里,南宫珏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天塌下来,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也不会放在眼里 ——她早就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去死。 至于开欣,则是满脸的兴奋和激动。 她不但第一次看见了黄河,而且此刻正在乘坐一条大船横渡黄河。 望着红日下那辽阔如海的河面,荤黄如浆的河水在苍劲的河风中卷起波涛,兀自起伏不休,她不禁想起一句自己背过的唐诗,兴奋地吟诵道: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伴随着她稚嫩的声音落处,忽听船上马车中琴弦铮铮作响,江浊浪已轻奏琵琶,于旋律声中用他那虚弱的声音念道: “天风吹我渡黄河,鼓枻中流发棹歌。 昨夜一番甘雨降,鱼龙无数沐恩波。” 听到这首诗,开欣思索半晌,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是爷爷写的诗吗?” 车厢里的江浊浪回答说道:“正是……这是爷爷当年渡黄河……前往汴梁城时写的……” 开欣“哦”了一声,急忙认真回想,尝试要背诵下来,但是很快又沉醉于眼前这浩荡的景色。 听到这一病一少居然还有心情吟诗,南宫珏难免有些惊讶和不解。 可是再看到船下这条流淌了数千乃至上万年的中原大河,身在江风涛声之中,他的焦虑似乎也随之而去,有一种天高云淡的空灵。 于是南宫珏紧随其后,也朗声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马车里江浊浪的琵琶声不停,继续替他伴奏,响起慷慨激昂的弦音。 然而贺梅子这首词的后半阙,却是写报国无门的苍凉和悲壮,琴声也渐渐变得低沉,化作悲音。 凄楚的旋律中,南宫珏已念完了这首词: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谁知不等悲音散尽,忽听船舷边传来一阵“咚咚”声响,竟是小雨伸手扣响船舷,也开口念道: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也没有念出诗句中本该有的那股激昂,反而带着一丝不屑。 南宫珏顿时一怔。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是啊,昔日那位荆轲倘若当真有天下无敌的剑法,又怎会在三步之内杀不掉一个秦皇,只能在易水之畔留下一曲千古悲歌?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足够强大,或者是有【西江月】上那一十八位高手的实力,莫说是六路人马,就算来的是六十路人马,又有何妨? 但他嘴上自然不肯服输,当即扬声念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男儿到死心如铁,千乘万骑尽烟尘!” 琴音诗句,一股豪气油然生出,在奔腾的黄河之上冲天而起,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的忧虑一扫而空。 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他们都不怕,自己身为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 南宫珏已不再犹豫。 前路再如何凶险艰难,战到最后一刻便是,大不了就是一死! 尽人事,听天命 ——有些事只要去做了,成败得失其实并不重要。 或许,这也是自己这位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雇主,依然要坚持北上出关的原因…… 渐渐地,众人所乘货船破浪而行,马上就要抵达黄河北岸的渡口。 然而本该人来船往的渡口,此时竟格外冷清,隐隐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意。 南宫珏心中一凛,举目望去,才发现空荡荡的渡口处,此时居然只剩下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披宽大东瀛武士服、脚踏一双高厚木屐的中年男子,留着一头古怪甚至有些可笑的发型。他的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此时长刀已经出鞘,用双手握定稳稳竖在身前,孤身静立于码头伸向河面的堤坝之上。 显然,对方摆出的这个架势,就是在告诉江浊浪一行人,要想下船登岸,必须要先过拦在堤坝上的他这一关。 这是一个挑战 ——是这个来自东瀛的高手,孤身一人向船上众人发起的挑战! 南宫珏已准备应战。 既然对方是孤身一人等候于此,基于学武之人最基本的尊严,当然要给对方一个一对一公平较量的机会。 而这一战,显然不可能让马车里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出手,浑身是伤的小雨,似乎也不太合适。 所以南宫珏义无反顾。 转眼之间,船已靠岸。 但因为堤坝上这个东瀛人带来的压迫感,几名船工虽不明所以,但惊骇之中,竟不敢用绳索将货船系上堤坝上的石墩,更不敢放下登岸的踏板,只能让货船在堤坝附近来回飘荡。 南宫珏当即飞身下船,稳稳落在狭长的堤坝上,按剑走向前方那个东瀛人,随时准备拔剑。 持刀在手的东瀛人纹丝不动,漠视南宫珏的逼近,口中则用撇脚的汉语说道:“酒井一真,中条一刀流!” 南宫珏听说过这个名字 ——之前诸葛阴阳曾说,此番东瀛一路总共来了七十多人,乃是以【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和酒井一真等高手为首,另外还有一个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 而眼前这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居然选择了孤身等候在此叫阵,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一条值得敬重的汉子。 南宫珏不敢轻视,当即模仿对方的句式,说道:“南宫珏,中原武林!” 酒井一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双手紧握长长的倭刀,仿佛是一尊从上古时期便已矗立在堤坝上的石像。 南宫珏也不废话,继续举步逼近,但很快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对方接下来将会攻出的一刀 ————那将会是近乎完美的一刀,不存在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他立刻想起之前路途上劈断两匹奔马、劈向自己和劈向马车车厢的三刀。 若非已经见过三次,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完美的一刀。 而这,就是所谓的【中条一刀流】? 南宫珏当即停下脚步,紧握鞘中之剑和对面的酒井一真隔空对峙。 显然,对方蓄势待发的这一刀,其实和小雨指点自己的那招【拔剑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剑一出鞘,便要杀人。若非必要,何必出鞘? 同样的道理,对方接下来的这一刀,要么不出刀,要么就是近乎完美的绝杀一刀。 也就是说,双方这一战,只能是一招判生死! 自己的【拔剑式】,能够胜过对方出手的那一刀吗? 南宫珏没有把握,只能继续在狭窄的堤坝上静立,和对面的酒井一真僵持。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一步露出破绽。 然而,对于先一步占据地利的酒井一真而言,耐心和毅力,本就是他的长处,而且是【中条一刀流】的入门基本功。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等待,守得住每一个黑夜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孤独和寂寞。 不过片刻,南宫珏额上已有冷汗浸出。 不料就在这时,小雨的声音突然从南宫珏身后传来,问道:“我之前那一剑,你看清楚了吗?” 全神贯注的南宫珏不禁一愣。 她问的是哪一剑? 是她之前连人带剑从车窗中激射而出,将一刀劈向马车的倭寇分成七八块残尸的那一剑? 南宫珏惊疑之际,小雨的声音已叹了口气,笑道:“算了,我再给你示范一次,看仔细了。” 话音落处,小雨已经落上堤坝,从南宫珏的侧面经过,漫不经心地走向对面的酒井一真。 伴随着小雨这一入场,南宫珏的压力顿时消失,不由地后退两步,缓缓喘息 ——既然小雨已经接过了这一战,自然用不着他再插手。 毕竟,南宫珏也没有把握…… 而对面持刀站定的酒井一真,身形动作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他所有的精气神,早已全部灌注在即将出手的这一刀之上,无论对手是谁,他这一刀都不会变。 小雨继续沿着堤坝前行。 虽然她脸上的神情很轻松,可是她脚下轻松的步履,也逐渐开始变得缓慢。 终于,她在酒井一真的七步开外停下 ——她知道,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就会进到对方这一刀的攻击范围。 对面的酒井一真虽然还是没动,但天地间弥漫的杀气明显变得厚重起来。 小雨静立片刻,突然再次向前踏上一步。 酒井一真瞳孔疾速收缩,眼神中已有杀气溢出! 但是他并没有攻出这一刀 ——因为他突然发现,若是此时出刀,自己并没有把握击杀这个女子! 没有十足把握,他绝不轻易出刀。 一时间,酒井一真身形不动,整个人已平平往后挪开两尺,依然维持着双方之间的七步距离,手中倭刀蓄势待发。 接着,小雨再进一步,酒井一真再次后移,还是没有出手,也没有露出破绽。 看到对方这一反应,小雨也不禁皱了皱眉。 这显然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取下背后那柄长剑,缓缓解开包裹剑身的青布。 “唰——” 剑已出鞘,却只有半截剑身,在靠近剑柄处刻着“天长地久”四个字。 酒井一真还在坚持,但头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 小雨突然抬手,将自己的剑鞘朝对方扔了过去。 “啪——” 飞出剑鞘轻轻打在酒井一真左肩,然后掉落在堤坝上。 可是酒井一真居然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保持着双手握刀的架势,不敢有一丝一毫动弹 ——他的直觉告诉他,只要露出一丝破绽,这个年轻女子马上就能击杀自己! 这一点,酒井一真很确定。 但是紧接着,他已经不能不动了 ——小雨微微转动手中断剑,半截剑身折射偏西的日光,正好射向酒井一真的双眼。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刹那间的迷离。 不好! 酒井一真知道自己破绽已露出,对方也将趁机出手。 最后一刻,这位来自东瀛【中条一刀流】的高手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守住了一个东瀛武士的尊严,径直踏上一步,向对面的小雨全力劈出这蓄势待发的一刀! 只可惜他这一刀还没来得及真正劈出,小雨已连人带剑向前激射,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柄利剑,直冲到他面前,然后透体而过。 “嗤——” 小雨的身形重新出现,持剑站立于酒井一真的身后。 而酒井一真的身体当场从中裂开,化作数块碎尸向四面散落,连同手里的倭刀一柄掉进江中,在荤黄的河水里渲染出一片片血花。 小雨回头望向南宫珏,说道:“这一招,叫【冲剑式】。” 【拔剑式】,【亮剑式】,【冲剑式】。 这已经是小雨教给南宫珏的第三招了。 南宫珏心中默记,沉声说道:“再有敌人,我来!”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小雨肩头和膝盖处包裹的纱布下,又有新的鲜血渗出。 小雨却不以为意,捡起剑鞘收回断剑,笑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敌人,还怕没你打的?” 南宫珏沉默不语 ——小雨说的没错,对于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六路人马而言,这才仅仅只是一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而已。 他已准备放手一搏,大战一场。 谁知就在这时,江浊浪虚弱的声音突然从货船上传来,说道:“上船……我们回去……” 回去? 不仅是南宫珏,就连小雨都是一愣。 她当即问道:“怎么,江老板这次居然害怕了?” 显然,小雨只是单纯地想打架、想杀人。 在她看来,哪里的敌人多,就往哪里去 ——一直到最后打不过了、杀不动了,死就完了。 江浊浪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在马车中苦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多活几日,多杀几个……不是更划算么?” 小雨略一沉吟,当即笑道:“好!” 第5章 包围 载着江浊浪一行人连同那辆漆黑色马车的货船回到【清河渡】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渡口依然很冷清,几乎没有旅客,更没有什么镇抚司的人和洛阳城的公差。 这一点,江浊浪很有把握。 因为按照诸葛阴阳午间提供的消息,由镇抚司统领【铁面人屠】董旭带队,镇府司二十一名高手和数十名洛阳城里的公差,当时正沿着黄河南岸的渡口一处处排查,搜寻众人的行踪。 可想而知,等他们排查到【清河渡】的时候,众人正好已经起航渡河,离开了此处,甚至还曾出现在黄河北岸的渡口,击杀了东瀛【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 所以对镇抚司的人而言,必定会紧随其后追去黄河北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浊浪一行竟会掉转船头,重新回到此地。 这就意味着,至少几个时辰内,【清河渡】绝对安全。 对于江浊浪这一安排,最满意的居然是中午吃饭的那家饭店老板 ——自己这家生意一直很差的饭店,同一桌客人,一天之内居然照顾了两次生意,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闻。 待到众人用过晚饭,马车就再次起行,披着微弱的星光沿着黄河南岸往西行进。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渡过黄河,而是改道前往黄河上游方向的陕州。 星光之下,黄河浪涌,一车独行,马蹄声碎。 直到四更前后,夜色中这辆孤零零的马车,才终于有了同伴。 那是两匹飞驰的骏马,同样是沿黄河南岸往西奔行,很快就从后面追上了马车。 但是马上的两名骑士却并没有惊扰那辆马车,而是选择立刻调转马头,就此退走。 因为他们知道马车里的人有多可怕,所以并没有轻举妄动。 接着,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伴随着阵阵马蹄声响,一队同样装扮的骑士再次从后方追赶上来,远远跟在马车后面。 这一次,来的总共是一十二骑,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刃。 尽管他们还是没有向前面的马车动手,但胆子分明已经大了不少。 “砰——” 一道耀眼的亮光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照亮大片夜空,却是马车后方一十二骑当中的一名骑士,发出了传讯烟火。 然而前面马车里的人仿佛置若罔闻,只管继续驾车,默默前行。 没过多久,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马车前行方向的西面,沿着黄河南岸飞奔而来。 来的总共是十骑,加上跟在马车后面的一十二骑,总共是二十二匹马、二十二名骑士。 这,就是镇抚司统领【铁面人屠】董旭,和他此番离京带来的二十一名镇抚司好手! 话说离开洛阳城后,他们就一路追寻江浊浪一行人的踪迹,最后终于在【清河渡】找到线索。 谁知等他们渡过黄河之后,除了见到一具东瀛人的尸体,就再没有其他线索,江浊浪一行人仿佛是凭空消失掉了。 这一局面,自然瞒不过经验丰富的镇抚司。为首的这位董统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知道江浊浪一行人定然是调转船头,再一次渡过黄河,重新回到黄河南岸,要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 于是镇抚司一行人不敢有半点耽搁,也重新回到黄河南岸打听,果然在【清河渡】的饭店里得到消息,确定江浊浪一行人果然折返回来了。 之后就是经过大半夜的搜寻,以董统领为首的镇抚司二十二骑,终于在此时此地,锁定了这辆马车。 虽然这只是一辆造型简陋的旧马车,并非沿途消息所说的一辆漆黑色马车,但董统领可以肯定,江浊浪一行人就在这辆车上,不过是换了一辆马车掩人耳目罢了。 前有十骑阻拦,后有一十二骑追赶,在镇抚司众人的前后包围下,这辆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镇抚司众人不敢大意 ——有着【水击三千里,其声直上九万里】之称的【西江月】上高手,这位江三公子如今虽已沦为废人,但破船尚有三分钉,绝不可小觑。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有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 为首的董统领至今都记得,当日派往钱塘镇的同僚安统领的死状。 当下董统领便令麾下众人全部戴上耳塞,自己也塞住一只耳朵,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朝马车方向缓缓说道:“镇抚司董旭,拜见江三公子。” 没有人回答他。 微弱的星光下,只看得到马车前坐着一个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却看不清身形样貌。 董统领沉吟半晌,又说道:“想必副指挥使大人——也便是令师兄慕沉云——已经转达过石总指挥使的意思。只要江三公子愿意配合,我等不敢无礼,定会恭恭敬敬地护送公子和少保孙女平安返回京城,由镇抚司给两位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着,他的双手一伸,双掌已套上了自己的独门乌金指虎,沉声说道:“倘若江三公子不愿配合,我等也别无他法,只能奉命行事,格杀勿论!” 话音落处,马车四周的二十一骑,也纷纷亮出各式各样的兵刃。 这一回,马车那边终于有了回应。 一点火光无声亮起,照亮了坐在马车前面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拿着火折子的年轻女子,背着一柄用青布包裹的长剑,长得也很好看。 可她身上到处是包裹的纱布和膏药,血渍清晰可见,显是受伤不轻,至今未愈。 只听那女子笑道:“你们上当啦,江浊浪不在这里。” 说着,她居然还拉开身后的帷幕,向镇抚司众人展示车厢里面的情况。 车厢里果然没有江浊浪,只有一个熟睡中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年纪。 江浊浪居然不在车上? 董统领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缓缓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笑道:“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董统领知道这个女子 ——据说江浊浪此行雇了两个保镖,一个复姓“南宫”的年轻剑客和一个自称“小雨”的年轻女子,都曾在刚刚结束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露过脸。 而且他听说这个叫“小雨”的女子,似乎不太好对付。 但如此一来,董统领一颗悬吊着的心也终于落地 ——虽然江浊浪不在车上,但车上之人至少是他的同伙。这就意味着他们这大半夜的追逐,并没有找错人。 董统领当即取出耳塞,示意麾下众人也将耳塞取出。望着车厢里熟睡未醒的女童,他不禁冷笑道:“抓不到大的,抓到小的也一样。有少保孙女在手,相信那位江三公子很快也会自投罗网。” 他显然很有信心 ——手持【破阵】的江浊浪不在车上,仅凭这女子孤身一人,难道还能应对自己和麾下的二十一名好手不成? 况且,这女子如今还有伤在身。 动手之前,这位素来自负的【铁面人屠】董旭,身为朝廷镇抚司的统领,毕竟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他向马车前的小雨问道:“姑娘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 小雨想了一想,然后笑道:“我想包围你们!” 董统领一愣,险些笑出声来。 而他之所以没有笑,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笑不出来? 虽然不明白这当中的缘由,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已涌向这位董统领和在场镇抚司众人的心底。 马车前的小雨没有再说什么,含笑灭掉手里的火折子,整个人立刻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 星夜之下,黄河之北,南宫珏正驾着那辆漆黑的马车,大摇大摆地行进在官道之上。 马车车厢里,如今只剩江浊浪一人。 因为在众人回【清河渡】用过晚饭后,这位雇主突然决定,他们一行四人需要兵分两路。 和之前在去往湖州的路上一样,分为两两一组,南宫珏继续驾着他们的马车和江浊浪一路,第三次渡过黄河,继续北上。 而小雨则是带着开欣,在渡口重新雇一辆马车,沿黄河南岸前往西面的陕州。 这次双方约定的是,五日之后在黄河以北汾州府地界的【销魂谷】会合。 和之前一样,江浊浪同样给出了期限: “五日之后……倘若我和南宫少侠未能如期抵达,你们可以多等三日……三日之后,这趟差事便算结束……定金不退。至于尾款……简姑娘可以自己从开欣身上拿……当然,还要有劳姑娘……安顿好开欣……” 对于江浊浪这一决定,小雨显然不太愿意。 她反问道:“你又想自己去逞英雄?” 这是有先例的 ——当日在前往湖州的路上,四个人也是像如今这般兵分两路,却是江浊浪想用自己为饵,引开【夺情公子】谢王孙和慕容无猜等人的追杀。 但江浊浪却矢口否认,笑道:“姑娘错了……我只是想借你引开敌人,好让南宫少侠……带我平安抵达销魂谷……” 这个理由,南宫珏和小雨都不相信 ——若只是要利用小简引开敌人,那为什么还要让开欣跟着她?这不但会将开欣至于险地,而且也成为小雨的累赘。 对此,江浊浪的解释是: “虽然有简姑娘引开敌人……但我和南宫少侠这一路,终究也会……有些厮杀……若是让开欣跟着我们,南宫少侠除了要照顾我……还要同时照顾开欣,难免力不从心…… 相反,让开欣跟着简姑娘……虽然会有拖累,但以姑娘的本事,只要不去和敌人血战到底……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定然可以和开欣平安抵达销魂谷……” 不管怎么说,江浊浪毕竟是花钱的雇主,自然有权利决定这趟行程的安排。 所以小雨虽然信将疑,最后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在渡口重新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开欣上往西面的陕州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江浊浪给了饭店老板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隐瞒一行人兵分两路之事,然后三渡黄河,继续北上。 马车行进在官道之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南宫珏心里其实很清楚 ——真正用来引开那六路人马的,绝不可能是小雨和开欣,而是江浊浪和自己。 因为这些敌人几乎都是冲着江浊浪和【反掌录】而来! 但他并不介意,而且还很认同这一安排。 身为已故少保家中仅存的一点骨血,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开欣,本就不该面对即将到来的那些凶险。 至于小雨,对她这个随时都准备和别人拼命甚至送命的人来说,有了护送开欣的这个任务,或许反倒是给了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没过多久,南宫珏的这个想法就得到了证实。 因为后面车厢里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浊浪,突然问道:“南宫少侠可还记得……这趟差事的一百两银子,是要你做什么?” 南宫珏沉默半晌,冷冷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顿了一顿,他补充说道:“你是想说,这趟差事我要保护的只是开欣一人,所以之后若是遇到危险,我大可以将你丢下,独自前往销魂谷和她们会合。” 这回轮到江浊浪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至少还能拼死一战,替自己报仇……而你留下,不过是白白送命……” 他这句话显然不太好听,却也是一句实话。 南宫珏并没有和他计较,问道:“你又能出手了?” 就在不久前,这位江三公子还曾以一弦琴音,操控自己用剑鞘挡下了东瀛倭寇必杀的一刀。 但这件事南宫珏始终没想明白,不明白已经内力尽失、沦为废人的江浊浪,为何突然又有了弹奏琵琶的内力。 只听江浊浪虚弱的声音缓缓解释道:“是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设下的禁制……被我化为了些许内力……” 原来白马寺的凡因大师当日为救江浊浪性命,不惜第三次施展【虎衣明王金身】神通,在江浊浪周身经脉中设下一十二道禁制,以此强行阻止他的身体损毁。 之后的每一天,江浊浪都察觉到自己经脉中的这些禁制在渐渐变弱,乃至消散。直到天香阁武林大会那日,他体内的禁制已经只剩最后两道,对应的正好也是两三日性命。 幸好突然出现的慕沉云给他服下了两粒龚药仙的【冰肌玉骨还阳丹】,以回魂还阳之力,让江浊浪早已枯死的经脉重新出现一缕生机,又一次替他延长了十天半月的性命。 所以如此一来,【虎衣明王金身】残存的两道禁制,自然就有些多余了,而且很快就会彻底消散。这两日江浊浪暗中调息,已将它们尽数化为内力,贮存在了经脉之中。 这当中的缘由,江浊浪并未向南宫珏仔细解释,只是给出了结论,说道:“这点内力,已经足够让我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南宫珏没有再说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位雇主有些可笑 ——真要丢下他临阵脱逃,早在湖州城外的山谷里,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上,自己早就已经这么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江浊浪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同样没有再说话。 沉默中,漆黑色的马车继续前行,驶向前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6章 忍术 小雨一刀劈出。 刀锋过处,一颗人头随之滚动在地。 伴随着这具失去头颅的尸体缓缓摔倒,董统领麾下的二十一名镇抚司好手,就已经全部死完了…… 而为首的【铁面人屠】董旭则是躺在地上,还剩最后一口气 ——他被折断的双臂,连同手上戴着的一对乌金指虎,此时已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直到此刻,这位董统领还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这个浑身是伤的年轻女子,仅凭孤身一人,居然在黑暗中连下狠手,将自己麾下的二十一名好手杀得一个不剩? 这怎么可能? 在董统领看来,当今世上能有这种恐怖实力的人,除非是镇抚司统领【白发阎罗】石忠和少保门下二弟子、副指挥使慕沉云,或者是【西江月】上的其余众人。 可对方分明是一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自称“小雨”的年轻女子! 可想而知,这位一向自负的镇抚司统领,并未出席当日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事后也没有仔细打听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望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小雨,董统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他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今夜杀死自己和镇抚司二十一名好手的,居然是一个无名之辈。 甚至,他怀疑这个女子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妖、是鬼、是魔! 听到董统领的这个问题,小雨显然有点不开心,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么快就忘了?” 说着,她抬脚踏向地上董统领的脑袋。 “啪——” 董统领的脑袋当场碎裂。 显然,这位【铁面人屠】的脸,并不真是用铁做的。 小雨在他的尸体上蹭了蹭鞋底,然后丢掉手里已经卷口的大刀,又从不远处捡起一柄短枪。 历经刚才一战,她身上又有好几处旧伤撕裂,浸出不少鲜血。 除此之外,她的左臂、后腰、小腹和右腿处,又添了几处不算太重的新伤。 但小雨并没有回马车上歇息,而是提着刚拣来的这柄短枪,一路来到河边。 大块石头垒砌成的河堤之外,是夜色中奔腾不息的黄河。 小雨就这么提枪站在河堤上,静静望着笼罩在黑暗中的河水,仿佛化身成了一尊石像。 黑夜中的黄河边上,站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红衣女子,这一幕场景显然有些诡异…… 过了良久,小雨脸上才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开口问道:“所以,你不打算出手了?” 她居然是在向河堤外面奔涌的黄河发问? 黄河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有水浪拍岸之声阵阵传来。 小雨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方才我杀这些人的时候,至少露出过五次破绽,就是为了诱你出手,可你并没有上当。” 河堤外依然没有回应。 小雨想了想,突然又说道:“我知道你是谁——能够藏身于河水之中,并且瞒过镇抚司的人,这门本领,应该就是传说中来自东瀛的神秘忍术了。可惜你虽然能够隐藏踪迹,却隐藏不了你身上的杀气。”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然后才缓缓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就是昔日的东瀛四大高手之一、江户一役中从江浊浪手里逃生的城田隐川!” 河堤之外,涛声依旧。 黑暗中还有没有任何回应。 所谓【忍术】,关键便在于一个“忍”字 ——没有足够的把握出手,就绝不会轻举妄动。 渐渐地,小雨已有些按捺不住。 她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望着被黑暗笼罩的黄河,她忍不住再问道:“既然你不敢出手,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你要走,我根本留不住你。” 这一次,小雨终于得到了回应。 但回应却不是来自河堤外的黄河,而是来自她乘坐的那辆马车! “砰”的一声巨响,马车车厢突然四分五裂。 四下纷飞的木板落尽,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蒙面人已出现在车板之上,只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露在外面。 而他抬起的右手之中,分明正抓着一个小女孩的后颈。 那是开欣! 而且,本该在熟睡中的开欣,此时已经醒了,正用迷茫和惊恐的眼神望向四周。 小雨的脸色立刻变了。 原来,不止是藏身在河水中的城田隐川,对方居然还有同伙,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潜入马车,制住了开欣! 难怪河里的城田隐川既没有选择出手,也没有选择离开 ——因为他的目的是要吸引小雨的注意,从而掩护自己的同伙动手! 现在,手持人质的那个黑衣蒙面人已经发话了。 他将开欣高高举起,挡在自己面前,然后用生僻的汉语向小雨吩咐道:“弃械!投降!” 小雨的脸颊微微抽搐。 但她马上就恢复了镇定,脸上也重新露出笑容。 她非但没有放下手里的短枪,而且还提着短枪缓步走向马车上的黑衣蒙面人和开欣,再不理会躲在河里的城田隐川。 马车上黑衣蒙面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一丝惊疑,脱口喝道:“停!” 小雨没有停。 她继续前行,边走边问道:“我若是弃械投降,结局就是死路一条,你说对?难道我弃械投降,你们就肯放过我们了?所以比起弃械投降,对我而言,眼下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舍弃这个小女孩的性命,然后再杀了你们替她报仇。换做是你,相信也是同样的选择,对吗?” 黑衣蒙面人显然有些慌乱 ——或许是他根本没有听懂小雨说的这一长串汉语,又或者他虽然听懂了,但是以他的汉语造诣,根本无法进行反驳。 他只能狠狠瞪着迎面而来的小雨,厉声喝道:“退!退!” 与此同时,他抓住开欣后颈的右手发力,半空中的开欣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开欣此时已经彻底从沉睡中清醒,知道自己是被人抓住了,也看到了提着短枪走向的小雨。 她立刻叫道:“小雨姐姐!” 小雨继续前行,离马车也越来越近,口中则对开欣笑道:“开欣别怕,大家是在和你玩游戏呢!” 望着浑身是血的小雨,还有周围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开欣这次显然有些不信 ——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她虽然不谙世事,但她并不傻。 然而不等开欣细想,小雨突然问道:“开欣,你相信小雨姐姐吗?” 开欣一愣,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雨笑道:“那小雨姐姐就和你玩个游戏——你要是害怕,就算输啦!” 话音落处,前行中的小雨不等开欣回答,整个人突然飞身猛扑,用手里的短枪狠狠刺向开欣胸口! 这显然是既快且狠的全力一击,要将半空中开欣那幼小的身躯一枪捅穿! 马车上的黑衣蒙面人当场愕然 ——身为东瀛【甲贺忍术】的顶尖高手,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装模作样的虚招,什么是不留余地的实招。 对方此刻这一枪,的的确确是要杀了自己手里的人质! 更可怕的是,这个被自己扣住后颈的人质,面对疾刺而来的夺命一枪,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害怕,相反还很兴奋? 弹指间,短枪来势不停,枪尖几乎已经碰到开欣胸前衣衫。 在这最后一刻,马车上的黑衣蒙面人终于怕了 ——若是人质一死,此刻掌控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自己也终究难逃一死! 所以这个小女孩还不能死!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蒙面人侧身收手,让小雨这既快且狠的一枪贴着开欣的身子刺空。 然而,伴随着他这一动,小雨也动了。 她的左手径直松开短枪,让短枪脱手射向远处的黑暗,同时反手握住背后剑柄。 “唰”的一声清响,小雨的断剑已出鞘! 青光过处,黑衣蒙面人伸出的右臂立断,连同掌中扣住的开欣一并落下。 小雨早有准备,右手一探,已将半空中的开欣稳稳抱住。 弃枪、出剑、救人一气呵成,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但那黑衣蒙面人身为【甲贺忍术】中的顶尖高手,逢此惊变,竟是临危不乱,左手当即一掌拍中,结结实实打在小雨背心。 “噗——” 闷响声中,小雨当场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也被打得直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而她怀里的开欣,也随之摔落在旁,痛得哭出声来。 黑衣蒙面人一掌得手,才感觉到断臂处的剧痛传来。 惊怒之余,他依然维持住了一名忍者应有的谨慎,没有选择追击,而是抬手挥出十几道乌光,朝地上的小雨和开欣激射而去。 小雨挥舞断剑,挡下射向自己和开欣的漫天乌光,然后向马车上的黑衣蒙面人隔空挥剑。 伴随着她这一挥剑,两道粘在剑身乌光立刻射了回去,正中那黑衣蒙面人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 惨叫声中,黑衣蒙面人捂住双眼挣扎半晌,很快就不动了 ——他的暗器之上,显然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虽然死在自己的毒镖之下,但是黑衣蒙面人并不觉得遗憾。 因为他刚才看得很清楚,对方的断剑虽然挡下了自己射出的十几枚毒镖,但当中的一道乌光,毕竟还是突破了剑光的封锁,无声无息射中对方小腹。 这个女子,也活不了! 伴随着黑衣蒙面人的尸体瘫倒在马车上,地上小雨的眼神也开始涣散。 很快,她双眼上翻,露出眼白。努力张了张嘴,但终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小雨仰天躺下,就此一动不动。 河畔重新恢复了平静,只声水浪拍岸声和开欣的哭泣。 望着躺在地上的小雨,这个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似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 开欣没有办法,只能一次次哭喊,不停叫道:“小雨姐姐……小雨姐姐……” 只可惜地上这位小雨姐姐依然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河堤外的黄河之中,突然有水花冲天而起,将一道漆黑的人影送到岸上。 这也是一个黑衣蒙面人,湿漉漉的黑布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 昔日的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终于现身了! 但准确来说,这只是半个城田隐川。 因为小雨之前若是仔细询问过江浊浪,就该知道这位【甲贺忍术】的第一高手城田隐川,其实是两个人。 一阴一阳,一明一暗。 所以才会有两个黑衣蒙面人,一个藏身在河里吸引小雨的注意,另一个暗中潜入马车制住开欣。 这显然是一次成功的猎杀。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临死前射回的毒镖,居然杀死了半个自己。 城田隐川缓缓平复心情,然后走向哭泣的开欣。 虽然他此次前来中原的目的,是要找江浊浪报仇雪恨,但他也大概明白这个小女孩和江浊浪的关系 ——有了中原少保的孙女在手,不愁找不到那位江三公子! 来到开欣身旁的城田隐川,已经准备动手拿人。 谁知就在这时,地上翻出白眼的小雨“尸体”,眼球突然往下一转,重新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瞳,向城田隐川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你终于还是上当啦!” 她右掌一翻,突破剑光封锁的那枚毒镖,此刻分明被她夹在指间。 虽然看不见黑巾蒙面的城田隐川脸上表情,但他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里,无疑写满了惊恐。 小雨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立刻从地上跃起,左手断剑径直刺出! “轰——” 就在断剑刺中城田隐川的一刹那,这位东瀛【甲贺忍术】的第一高手,整个人居然伴随着一声炸响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萦绕的青烟。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瀛忍术? 小雨一剑落空,立刻凝神静思 ——这个距离,不管对方的忍术多么神奇,也绝不可能在刹那之间重新逃回河堤外的黄河! 很快,她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有微微震动,不远处地上的泥土依稀还有起伏。 小雨幡然醒悟 ——原来对方使的是遁地之术,钻进了地底的泥土之中。 她急忙飞身抢上,朝地上正在蠕动的一处泥土狠狠踏落。 “砰——” 飞扬的尘灰中,那一片地面立刻恢复平静。 但是紧接着,左边不远处的地面又有泥土起伏,说明小雨刚才这一脚并未命中。 小雨继续追上,抬脚重重踏落。 “砰——砰——砰——” 接连几脚落空后,小雨终于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提前预判到地底城田隐川的轨迹。 于是她先一步抢占位置,双手反握断剑,用力插入地底,泥土直没剑柄! 这一次,地面彻底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小雨拔出断剑,一股喷泉也似的鲜血顿时从地底激射而出,喷起一人多高。 这位曾经的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就此命丧地底。 小雨吐出一口长气,只觉体内气息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飞,恨不得就地躺下,长睡不起。 但她知道,今夜的事还没有结束…… 比起击杀以【铁面人屠】董旭为首的二十一名镇抚司好手和东瀛【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接下来她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要处理 ——那就是开欣已经醒了,而且亲眼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有些场面,并不是开欣这个年纪应该看到的; 有些事情,更不是开欣这个年纪应该知道的。 可惜开欣已经看到了。 望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小雨姐姐回到自己身边,开欣早已吓得脸色惨败,浑身都在发抖。 可想而知,今夜这一幕,将会成为她永远无法磨灭的创伤和阴影…… 此情此景,小雨只能想到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向开欣柔声说道:“别怕,这只是一个噩梦。” 惊恐中的开欣微微一愣,喃喃说道:“噩梦……这是一个梦?” 小雨认真点了点头,笑道:“是的,等你睡醒,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说着,她的手指已悄悄贴上了开欣脑后的昏睡穴。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点穴,突然又说道:“开欣,有一个问题,小雨姐姐想问你。” 开欣一脸迷茫地望向小雨,看到她嘴边和下巴上的大片鲜血,吓得又是一阵哆嗦。 小雨急忙用衣袖擦了擦脸,问道:“你还记得吗,这一次三叔是让小雨姐姐带你前往【销魂谷】,去那里和他们会合?” 开欣漠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小雨继续说道:“其实,三叔和南瓜哥哥之所以要和我们分开走,是因为他们想把那些来抓我们的坏人全部引开,好让我们能够平安抵达销魂谷。也就是说,三叔和南瓜哥哥,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危险。” 开欣顿时一惊,用似懂非懂的眼神望向小雨。 小雨缓缓问道:“所以小雨姐姐想问你的是,我们两个是听你三叔的吩咐,直接去销魂谷等他们呢,还是去找三叔和南瓜哥哥,帮他们打跑那些坏人?” 开欣或许没有完全听懂小雨的话,但对于这个问题,她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我们去找三叔和南瓜哥哥……开欣要帮三叔打坏人!” 得到这一答复,小雨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的手指微一发力,终于点了开欣脑后的昏睡穴,让这个小女孩重新陷入沉睡。 然后小雨才彻底松下一口大气,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 今夜这一场厮杀,无疑令她伤上加伤,几乎到了奔溃的边缘。 但小雨却一点也不在乎,兀自仰望夜幕中几颗稀疏的星辰,没好气地说道:“要逞英雄,还轮不到你……你师父的孙女,以后你自己带!” 第7章 封锁 伴随着天色逐渐变亮,原本空荡荡的官道之上,也渐渐有了生机。 望着来往的马匹、车辆和行人,马车前的南宫珏终于没有那种孤单的感觉。 通宵驾车的南宫珏,当中虽然抽空打了几个盹,但如今也有些扛不住一夜未睡的困倦。被清晨的阳光一晃,险些睁不开眼。 一直到吃上早饭,他才勉强恢复了状态。 早饭是在官道上的一处岔路口买的。若是在路口改走岔路,七八里外便有一个小镇。镇上居民为了生计,隔三差五便会来这路口处摆摊,从这些行路之人身上挣几个小钱,俨然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南宫珏替江浊浪买了一碗粥,自己吃的则是两张烙饼。 从停车到下车购买,最后回到车上用餐,一切都很顺利,并没有人前来盘问或者打搅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凶险。 但是南宫珏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凶险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因为他至少发现了三个可疑之人。 第一个,是一个戴儒生帽的中年男子,明明身材矮小,却穿着一件长了三四寸的儒生袍,拖地的袍脚上全是泥泞。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可他长袍里面脚上的一双东瀛木屐,却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第二个,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商旅,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的样貌,似乎是从南洋一带来中原做买卖的商贾。而他有意无意投向南宫珏和车厢里江浊浪的眼神,立刻便让南宫珏想起这次来的敌人里面,正好有一路是来自南洋的暹罗一国。 第三个则要明显得多,乃是一个始终背着双手的削瘦老者,头戴一顶尺许高的黑色纱帽,身穿齐腰短袄,脚蹬齐膝长靴,分明是异国人士的穿戴,似乎正是传闻中辽东以东的高丽一国服饰。 关于这三个可疑之人,南宫珏当然告诉了江浊浪。 然而江浊浪只是微微一笑,淡淡说道:“除了这三个,南宫少侠……恐怕还漏掉了三个人……” 他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有气无力地解释道: “一个是你排队买烙饼的时候……排在队伍后面的……那个衣衫破烂的村民,一直在偷偷观察马车这边的动静……在他离开后不久之后,那个穿儒生袍的东瀛人便来了……双方还曾有过眼神交流。想来应该是……替倭寇传递消息的线人……” “另一个是站在路边……扛着锄头的魁梧老汉。观其站姿和眼神,分明是行伍出身的退役老兵……在见到我之后,他当即扬长而去,十有八九是……前去通知当地驻军了……要知道各地驻军,所在之处……总是会安排一些退役兵卒……替他们打听消息……” “还有一人,却只是在人群中一闪而过,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里面……可惜我并没能看清对方的身形样貌……只看见斗篷里一双红色的眼睛,应当是修炼了……‘摄心术’一类的功夫,却不知是何来路……嗯,是个极难对付的高手……” 听完江浊浪这一番补充,南宫珏才知道自己的眼力和江湖经验比起这位江三公子差了多少。 他随即盘算道:“也就是说,此刻盯上我们的,至少已经有东瀛、高丽和暹罗三路人马。或许当地驻军也收到了消息?” 江浊浪点头说道:“是……” 南宫珏思索半晌,问道:“那他们迟迟不肯动手,在等什么?” 江浊浪沉吟道:“这当中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我们三渡黄河之举,显然打乱了他们之前的布局。如今要重新设局……难免需要些时间……” 说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其二则是因为……似我们这般大摇大摆走在官道上,无疑是……将行踪直接暴露在各路人马眼中。而这几路人马虽然都是……冲我而来,可相互之间难免存在猜忌……甚至是冲突,以至谁都不敢率先发难,只能暂观其变……” 最后他补充说道:“更何况这里毕竟是中原腹地,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倘若我们已经被镇抚司和当地驻军盯上……这些来自异国的高手,自然也要忌惮三分……” 话到此处,两人的早饭也相继吃完了。 南宫珏便稍做收拾,继续驾驶马车沿官道北上。 话说此时的他们已经渡过黄河,又走了一夜路程,离江浊浪说的【销魂谷】所在,其实也就七百余里的距离。若是骑快马长途奔行,最多一日一夜便可抵达。 但驾乘马车的速度自然比不上直接骑马,更何况他们这两匹拉车的马,又是在【清河渡】买来救急的瘦马。照这般速度计算,恐怕要花三两日的光景才能到。 反正要来找江浊浪麻烦的那些人马迟早会动手,这当中免不得还有耽搁,南宫珏索性不急,只管驾车缓缓前行。 而他心中,则是回想起当日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江浊浪和那【铁胆王刀】说过的话。 记得王刀当时因为诛杀【百毒神君】身中剧毒,就连当世三大名医之一的皇甫神医也束手无措,声称他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谁知江浊浪却叫他前往北方的【销魂谷】,报出【红妆】的名号找一位阳夫人,或许还能有救。 对此,南宫珏也不知道所谓的【红妆】是否便是【西江月】上“青山白发红妆”里的那一位。他更关心的是,倘若这位阳夫人真能治好王刀身上的剧毒,那么医术自然是在那个皇甫神医之上,又怎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就连王刀和小雨这等老江湖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问题南宫珏之所以一直没有深究,是因为他当时就曾问过江浊浪,这位阳夫人是否也能治好江浊浪的伤,可江浊浪的回答是:“不能。” 现在,他们反正也要去往销魂谷,当然应该顺路去拜访那位阳夫人,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而且,销魂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去处,南宫珏至今还没弄明白 ——听这个名字,似乎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难道真如王刀当时所言,是那种花天酒地的窑子? 想到这里,南宫珏正准备询问车厢里的江浊浪,前方官道上忽然有一辆飞驰的马车迎面而来,前面的车夫更是向他挥手招呼道:“喂——” 南宫珏心中一凛,急忙小心戒备。 谁知那车夫只是呼喊道:“小兄弟回去,前面有官军,把路给封了!” 官军封路? 南宫珏一愣之下,还没来得及细问,那辆马车便已擦肩而过,去得远了。显然只是那车夫出于热心,好意提醒后面的行人。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官军把官道给封了? 可想而知,这十有八九是冲着江浊浪来的。 南宫珏急忙停下马车,询问车厢里的江浊浪道:“这如何是好?” 江浊浪默然半晌,随即笑道:“先去看看……” 南宫珏也不多问,继续驾车前行。一路上又撞见几队折返的行人和车马,证实前面的官道上的确有官军封路。 似这般又行出三四里路程,只见前方的官道上果然已经摆下两排拒马阻拦,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而拒马之后,是手持长枪、身披铠甲的军士们严阵以待,就连道路两旁也有层层守候的军士。粗略一看,怕是有数百人之多。 看到这一阵仗,马车前的南宫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官军封路,不过是十几二十名军士设下一处关卡,以此阻止过往行人,谁知居然有数百军士之多。按照本朝军队的编制,此间这数百之数,多半正是一个总的编制、合计四百五十人的兵力。 如此一来,莫说自己还带着一个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就算自己无牵无挂,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突破四五百名军士的封锁。 然而车厢里的江浊浪却并无退意,南宫珏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驾车前行。而拒马后面和道路两旁的军士看见他们过来,居然并未喝止阻拦,任由他们的马车一路来到道路上摆放的拒马之前。 只见两排拒马前面,是一个侧身坐在椅子上的白面男子,一手握着茶壶,一手轻揺折扇,神态甚是悠闲。而他身上穿的却并非军中铠甲,而是一套京城镇抚司的飞鱼服。 望着迎面而来的漆黑色马车,那白面男子已长声笑道:“江三公子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昔日京中的故人?” 车厢里随即传来江浊浪的声音,说道:“请恕在下眼拙……似乎并不识得这位大人……” 那白面男子顿时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刑部徐侍郎家的梧桐树下,在下有幸曾与江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三年前公子大婚之时,在下也曾和几位同僚登门拜访,送过一份贺礼。想不到时过境迁,江三公子竟是贵人多忘事。” 说到这里,他将手中折扇一收,扬声笑道:“镇抚司郭安之,在此恭候江三公子大驾多时了!” 南宫珏此时已停下马车,听到这话,顿时想起诸葛阴阳提供的消息 ——此番镇抚司总共来了两位统领,其中一人正是号称【借刀杀人】的郭安之。据说早已前往临汾调动当地驻军,原来便是眼前这个身穿飞鱼服的白面男子。 南宫珏虽是初见此人,但观其神态样貌,分明给人一种毒蛇般的感觉,再参考他【借刀杀人】这一绰号,想来绝非善类,不禁小心提防。 只见这位郭统领似乎并没有用强动粗的意思,只是客客气气地和车厢里的江浊浪寒暄。待到双方又客套一番,他才言归正传,问道:“在下斗胆请教一事,那便是公子既然已经知道镇抚司的人来了,又有汾州府的数万驻军把守,为何还不肯主动归案?在下思来想去,实不知公子还能有什么打算。” 江浊浪也不隐瞒,说道:“实不相瞒……若能侥幸逃过大军追捕,在下原本打算……前往北面的销魂谷。郭大人应当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销魂谷却是唯一例外,乃是朝廷管不到……也不敢管的地方……” 郭统领顿时释然,笑道:“果然如此。” 他随即叹道:“销魂谷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独树一帜,就连当地官府和驻军都不敢滋扰,说到底便是因为出了一位后宫嫔妃、同时也是名列【西江月】上的高手【红妆】,这才能有今日的威风。” 说着,他的目光突然一沉,阴恻恻地笑道:“然则公子可曾想过,这位红妃娘娘身为先皇爱妃,如今先皇驾崩,后宫那一众嫔妃又该何去何从?嘿嘿,在下此番离京之时,正好听到一个消息,说礼部官员已联名进谏,提议要将先皇后宫的嫔妃通通殉葬,好让她们继续服侍先皇。而这件事,我镇抚司的石总指挥使也有参与。 所以,就算公子真能侥幸逃过大军的追捕,躲进销魂谷中。待到宫中那位红妃殉葬,销魂谷的靠山一失,势必墙倒众人推,被朝廷连根拔起。公子身在其中,同样也是无路可逃。” 听到对方这一番话语,车厢里的江浊浪倒没有什么反应,但马车前的南宫珏则是恍然大悟,终于弄清楚了这当中的关系。 原来【西江月】上的【红妆】,不但是当今武林顶尖的高手,而且还是先皇后宫中的嫔妃。至于这位先皇爱妃的出身之地,正是他们准备前往的销魂谷。 如此一来,南宫珏也就明白了江浊浪此番的安排 ——有着宫中嫔妃、【西江月】上【红妆】撑腰的销魂谷,无疑是一个不受朝廷管制的特殊存在,莫说是几路来自异国的高手,只怕连镇抚司和当地驻军都不敢轻易滋扰。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能够带着江浊浪平安抵达那里,至少也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想到这里,本已有些心灰意冷的南宫珏重新燃起斗志,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长剑。 但对面椅子上胸有成竹的郭统领,显然没有将这个赶马车的年轻剑客放在眼里 ——江浊浪突然现身于此的消息虽然事出紧急,以致他仓促间来不及赶到临汾调动大军,但也凭镇抚司统领的腰牌从附近驻军中临时拉来了一个总的兵力,及时截住了这位江三公子。 试问此刻有四百五十名精兵在场,再加上他这个镇抚司统领,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年轻剑客和一个重伤垂死的废人? 眼见车厢里的江浊浪并未答话,郭统领微微一笑,再次开口说道:“所以依在下之见,江三公子还是不要指望什么销魂谷了。公子如今唯一的选择,便只有跟随在下这个故人回京,去镇抚司做做客、喝喝茶,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谁知话音落处,江浊浪当即回答道:“好……” 江浊浪这个“好”字出口,不止是马车前的南宫珏,就连郭统领自己也是一愣,缓缓笑道:“江三公子可别消遣在下?” 只听江浊浪叹了口气,说道:“此去京城……镇抚司中……正好也能见见石忠。说不定……还能顺便报了家师被诛九族的血海深仇……” 听到这话,郭统领双眉一扬,心中暗道:“笑话!你要是能完好无损地见到指挥使大人,便算我镇抚司没种!况且以你如今的情况,难道还能敌过【西江月】上的【白发】不成?” 但他口中却笑道:“既然如此,承蒙江三公子赏脸,去京城的这一路上,在下定会好生照顾。” 说罢,他抬手一挥,道路两旁便有数十名军士逼近,准备接管江浊浪所在的这辆的马车。 南宫珏心中一惊,却因未听到江浊浪的吩咐,也不知是否应该拼死一战。 正犹豫间,忽听一阵长笑声从后面传来,随即便有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朗声笑道:“这位江三公子,恐怕是没命和你们回北平了!” 第8章 观望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不但盛气凌人,而且言辞极具威慑,直震得在场所有军士都是心中一惊,纷纷停下动作。 就连拒马前坐在椅子上的郭统领,也不禁微微坐直身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马车后面的官道之上,数十名中原装扮的矮小男子斜按腰间倭刀,弓着身子如疾风一般奔行而来。数十条身影在激荡起的尘灰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一队来自地狱的鬼魅。 而当先一人显然不屑伪装。头顶冲天短辫,唇上一簇短须,穿和服,踩木屐,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俨然是一个来自东瀛国的武士。 话说本朝沿海的倭寇之乱,早已是天下皆知,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无不深恶痛绝。虽然汾州府的驻军不曾与倭寇正面打过交道,但不少军士的亲朋好友乃至自身,都曾深受倭寇之害,可谓不共戴天。 此时眼见这数十名伪装成汉人的倭寇突然现身,众军士惊骇之余,急忙亮出长枪短刀,严阵以待。却又为对方的气势所摄,情不自禁往后退避。 转眼间,这数十名东瀛人便已奔行至马车后方,在十步之外按刀站定,粗略一数,竟有四五十人之多。从而和马车前方两排拒马后的驻军呈一前一后之势,将江浊浪和南宫珏夹在当中。 只见为首那东瀛武士已傲然站立,用流利的汉语开口说道:“【中条一刀流】星野千泉,来取江浊浪首级!”听声音正是刚刚在远处说话之人。 对面的郭统领虽没听说过星野千泉的名字,但东瀛【中条一刀流】的名号却是早有耳闻。 眼见这个自称“星野千泉”的东瀛人腰间那一长一短两柄倭刀,正是东瀛武士长刀杀敌、短刀玉碎的武道宗旨,郭统领心知此人身份不俗,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喝问道:“东瀛人士,也敢来我中原境内斗勇行凶?哼,尔等莫不是瞎了狗眼,看不见我天朝大军在此!” 谁知那星野千泉哈哈一笑,扬声说道:“若是真有大军调动,我等自然要避其锋芒。但今日这区区一个总的兵力,在我等看来,不过是砍瓜切菜罢了!” 他这话倒不是吹牛,甚至还说得有些谨慎了。 要知道东瀛倭寇之所以能在中原如此猖獗,依仗有三:一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二是倭刀锋利,削铁如泥;三是亡命之徒,不惧生死。 是以本朝官军和这些倭寇交战,几乎等于以卵击石,根本就不是对手。就算官军不因畏惧逃命,与之生死相搏,往往要十人、二十人才能合力拿下一名倭寇。 甚至就在十余年前,曾有一队六十人的倭寇于绍兴登陆,横扫东南沿海,如无人之境,最后还一路杀到金陵城下,与城中号称的十二万驻军对持许久。最后还是金陵城中【玄武飞花门】召集江南百余名高手,血战两百余里,才终于剿灭了这支六十人的倭寇队伍。 事后经过统计,才知道这支倭寇竟在中原境内横行了八十余日,合计杀害军士百姓四千余人,当中还包括一名御史、一名县丞、两名指挥和两名把总,一时间朝野皆震,引以为奇耻大辱。 所以眼下以星野千泉为首的这四五十名东瀛高手,倘若当真和郭统领麾下这一个总的兵力对阵厮杀,东瀛一方就算不是百分百能赢,至少也有八九成的赢面。 这一点,郭统领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虽然他早已得到消息,说附近有东瀛倭寇出没,意欲对付自己要抓捕的这位江三公子,但是想到自己能够调动汾州府的数万驻军,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谁知江浊浪今晨突然现身,来不及赶往临汾的郭统领,仓促间只能从附近调来一个总的兵力,不想倭寇居然也随之出现,而且还有四五十人之多,这才导致了眼前这一困境。 当下郭统领急忙止住麾下一众军士,免得双方起了冲突。而众军士面对这些倭寇,纵然义愤填膺,但心里也颇为忌惮,不敢与之交战,相继退到了官道上摆放的两排拒马后,各自小心戒备。 对面的星野千泉见官军退避,又是哈哈一笑。他这才转向马车方向,扬声问道:“江浊浪,当年你在东瀛境内耀武扬威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这一结局?” 车厢里的江浊浪却没理他,而是向前面的郭统领问道:“郭大人……不知我们何时启程……前往京城镇抚司?” 郭统领顿时一怔,再看对面杀气腾腾的星野千泉等人,随即笑道:“江三公子似乎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在下此番前来,能将公子活着带回镇抚司,固然是好。但若是只能将公子的尸体带回,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他话刚出口,对面的星野千泉已长笑一声,厉声说道:“江浊浪的首级归我,由我带回东瀛神社祭奠亡魂。至于剩下的残尸,倒是可以留给你们。” 郭统领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点头说道:“可以。” 说罢,他望向马车车厢,冷笑道:“江三公子若是想让我们鹬蚌相争,来一个渔翁得利,恐怕是打错了算盘。要知道在下【借刀杀人】的这个绰号,可不是白叫的。” 显然,这位镇抚司统领连同他今日带来的四百五十名军士,已经做好了袖手旁观的准备。 眼见局势突然变成这副模样,马车前的南宫珏心中一惊,一时也顾不得郭统领和他麾下的众军士,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到马车后拦在一众倭寇面前。 星野千泉却视若无睹,只是冲着马车笑道:“江浊浪,还不速速滚出来领死!” 只听江浊浪淡淡说道:“在下一死……不知那半部【反掌录】……又该找谁去要?” 可惜他这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对于郭统领而言,朝廷要找的那半部【反掌录】,如今已经被副指挥使慕沉云带回了京城,自然用不着再在这位江三公子身上讨要。 而星野千泉则是一点也不在乎,满脸不屑地笑道:“中原文化,止于汉唐,崖山之后,更是再无中华。今人写的一本【反掌录】,我等并无半点兴趣!” 说罢,这位【中条一刀流】的高手已抬起右臂,待到他手臂落下,后面那四十多名倭寇便要一拥而上,将拦在前面的南宫珏和马车里的江浊浪碎尸万段。 然而他们虽然都对【反掌录】不感兴趣,却有人却感兴趣。 不等一众倭寇动手,一个苍老的陌生男子声音突然传来,用走调的汉语喝道:“且慢——” 话音落处,只见三男一女已从后方官道上疾行而来,当中一人正是南宫珏之前在岔路口见过的那个高丽服饰的削瘦老者。 看到这四个高丽人突然现身,东瀛这边的星野千泉顿时一笑,问道:“原来高丽各位朋友此番前来中原,竟不是要找江浊浪的麻烦,而是贪图中原人写的一本破书?” 这四名来自高丽的高手显然和星野千泉等人认识,径直从一众倭寇中穿过,来到队伍前方。 只听为首那削瘦老者已回答说道:“中原之书,高丽不屑一顾!然则,中原少保所着之【反掌录】,原来高丽一国着作是也!” 这话一出,不单是东瀛的星野千泉和这边的郭统领同时一愣,就连南宫珏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当朝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如何竟成了高丽一国的着作? 只听那削瘦老者用汉语吃力地解释道:“马车里面,江三公子,曾经‘李平滔’假名,混迹高丽朝堂,辅佐陛下登基,社稷本是有功。然则,他离开,竟偷盗宫中藏书十卷,乃高丽古人之着作,名曰【惊世驭天神篇】是也!如今其师少保所着之【反掌录】,分明抄袭于此。此理言之,【反掌录】者,高丽着作也,物归原主,理所当然!” 说罢,他居然还和马车里的江浊浪对质,质问道:“李参议……不对,叫你应当江三公子,此事是否?”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长叹一声,苦笑道:“崔判书为何不说……家师亦是高丽之人……高丽之人写高丽之书,岂非……更合情理?” 被江浊浪称为“崔判书”的削瘦老者微一愕然,随即怒道:“油嘴滑舌!从速交出【反掌录】,往日同僚之谊,饶你性命可也!” 谁知他这话出口,江浊浪都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的星野千泉已冷冷问道:“崔兄,我等漂洋过海前来中原,便是要取江浊浪首级,何来饶他性命之说?莫非几位高丽朋友,是打算与我等为敌不成?” 崔判书顿时怒道:“愚蠢!首先以活命诱之,我们取其书,然后你杀其首级,互不相干,何来为敌?” 星野千泉不禁一愣,一时也不知是自己蠢还是这老者蠢。他不想节外生枝与这几个高丽人为敌,当即说道:“眼下乃是天赐良机,若是等江浊浪回到京城,又或者汾州府大军开来,大家便再无机会诛杀此人,崔兄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以至错失良机。” 那崔判书当即笑道:“鄙人自然知晓,星野君无需性急,一炷香时间足以!” 说罢,他便用高丽语向同行的两男一女吩咐几句,当中一个怀抱长剑的中年男子随即大步行出,直奔马车而来。 这边南宫珏见状,心知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当即抢上两步,挡住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显然没将这个年轻剑客放在眼里。待到双方离得近了,他怀中长剑径直出鞘,剑身抖动间,已化作数团金光闪闪的剑花,仿佛是几团耀眼的阳光,铺天盖地罩向南宫珏。 这显然是精妙绝伦的一剑,但当中分明存有试探之意,并未狠下杀手。 南宫珏观其剑法,不禁想起诸葛阴阳曾经说过,此番来自高丽的八位高手当中,有一个号称【烈日之剑】金在旭,多半便是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再看对方分明存有轻敌之态,如今已是颇具经验的南宫珏心念一动,立刻装出一副狼狈的样子,手忙脚乱往后躲剑,还险些被自己绊倒。 果然,那中年男子不知深浅,讥笑声中再无半点顾忌,径直踏上一剑直取南宫珏胸口。 可惜就在中年男子长剑将出未出之际,南宫珏已福至心灵,把握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 “唰——” 【拔剑式】一出,寒光一闪即逝。 全无防备的中年男子咽喉中剑,立毙当场! 而他的脸上,依然维持着临死前的那一份惊骇。 南宫珏则已收剑回鞘,再不多看对方一眼,向对面的东瀛、高丽两路人马冷冷说道:“下一个!” 一时间,无论是以星野千泉为首的一众倭寇,还是以崔判书为首的高丽三人,包括另一边郭统领和他率领的众军士,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和那中年男子尸体脸上的表情差不多。 可想而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忽略这个江浊浪的这个“车夫”……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惊骇中之时,郭统领后面的队伍里,一个军士突然脱口赞道:“好!” 来自高丽的异国剑客,被一个中原年轻剑客击杀,一个同为汉人的军士激动之余,忍不住高声喝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如此局面之下,这一声喝彩难免有些不合时宜。伴随着众人寻声望去的目光,那军士也自知失言,急忙缩进了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在场众人也相继回过神来。 眼见国中赫赫有名【烈日之剑】金在旭,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中原年轻剑客手里,和他同来的那一男一女惊怒之余,立刻双双亮出兵刃,要下场替自己的同伴报仇。 但为首的崔判书却抬手拦住他们二人,然后稍一整理衣冠,亲自走出人群,向马车前的南宫珏厉声说道:“【雪山神掌】崔承灿,领教高招!” 南宫珏全无惧意,只是冷哼一声,重新按住鞘中长剑,伺机再次施展他那招【拔剑式】。 然而崔判书却没有给他拔剑的机会。只见他人还在三丈开外,左掌已隔空击出,掌风未至,一股凌冽的寒意便已扑面而来。 南宫珏不料这削瘦老者汉语说得一塌糊涂,功力却是如此深厚,急忙侧身避让,躲开对方掌力。 崔判书一掌占据先机,两只枯瘦的肉掌更是毫不留情,一道道隔空掌力相继攻出,犹如寒冬里的冰刀雪剑。十多招后,便将躲避不及的南宫珏逼上了险境。 无奈之下,南宫珏只能放弃再用【拔剑式】的打算,直接拔剑出鞘,准备和对方拼命。 待到又是数招过去,眼见崔判书隔空拍来的一掌已经无从躲避,南宫珏不退反进,一剑直取对方咽喉,打算要一来个同归于尽。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这就是小雨这招【亮剑式】的精髓! 果然,占据上风的崔判书当然不肯和这年轻剑客一个换一个,急忙回掌荡开对方这一剑,从而也让南宫珏脱离了险境。 如此一来,凭借这一招【亮剑式】,南宫珏数次化险为夷,在对方强劲的隔空掌力之下硬生生扛了六七十招,依然没有落败。 看到这里,东瀛那边的星野千泉已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开口问道:“崔兄,你说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解决,如今怕是连三炷香都烧完了。你还要和这小子耗到什么时候?” 那崔判书久攻不下,心中也是焦急万分。听到这话,急忙将他的【雪山神掌】催发到极致,毫无保留地攻向对方,口中则怒道:“十招之内,取胜!” 而南宫珏斗到此时,由于一直被对方掌间的寒意侵袭,早已是浑身冰冷,血脉不畅,就连身形动作也越来越慢。 如今再遇上崔判书破釜沉舟般的攻势,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只能咬紧牙关苦苦支撑,想着能多扛一招便是一招 ——只要能够扛过对方说的“十招之内取胜”,就算最后还是要落败,好歹也算挽回了一丝尊严。 不料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开口,说道:“洛长川……” 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那位【白面关公】洛长川? 在场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江浊浪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但南宫珏却听明白了! 正好崔判书又是全力一掌攻来,南宫珏便将全身内力聚于左肩,假装躲避不及,用左肩硬生生受了对方这一记隔空掌力。 “砰——” 左肩中掌的南宫珏被打得连退数步,重心一歪,失足摔倒在地。 崔判书大喜过望,急忙提气运功,要再补上一掌击毙这个年轻剑客。 谁知他这一掌还没来得及攻出,就看见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破空飞来。 这一刹那间,崔判书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被自己一掌击倒的这个年轻剑客,居然在倒地的同时,脱手掷出了他手里的长剑? “嗤——” 飞来长剑径直插入崔判书左肋,剑尖透体而出。 第9章 冲突 南宫珏这一剑并不致命 ——因为这一剑不过是当日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上对阵【白面关公】洛长川时,他误打误撞使出的致胜手段,并没有特意练过这一手掷剑功夫。 在江浊浪的提醒下,面对今日败局已定的这一战,他依样画葫芦,居然也奏效了。 被长剑贯穿身子的崔判书受此重创,顿时真气紊乱,无力再战,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而南宫珏则已从地上跃起,回到马车前伸手一摸,一柄东瀛倭刀已出现在了他手中 ——这是之前在路上遭遇伏击时,小雨击杀其中一名倭寇后,让南宫珏留下的那柄倭刀。 南宫珏持刀在手,冷眼扫视马车后方的东瀛、高丽两路人马,问道:“还有谁?” 最先回过神来的,居然是镇抚司郭统领率领的一众军士。 不少军士大声喝彩道: “打得好!” “好!” “弄死这老头!” “……” 因为这不但是一场精彩的对决,而且是扬我国威的一战 ——来自高丽的异国老者咄咄逼人,占尽上风,直看得众军士都捏了一把冷汗。谁知这个年纪轻轻的中原剑客不但撑到了最后,而且还脱手一剑,反败为胜了? 这当然值得喝彩! 但这一次郭统领却没有纵容他们,立刻喝斥道:“住口!” 待到众军士声音停歇,他已厉声说道:“再有胡言乱语者,军法处置!” 话音落处,数百军士顿时鸦雀无声。 显然,对这位京城来的镇抚司统领而言,只要江浊浪一死,他的差事便算完成了。 至于到底是中原人还是东瀛人、高丽人取了这位江三公子性命,结果并无任何区别,他不想也不必搅和这趟浑水。 而对面与崔判书同来的高丽那一男一女,此时已双双抢上,将受伤的崔判书搀扶了回去。 待到安顿好崔判书,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拔出一柄狭长的细剑,准备向场中的南宫珏动手。 但他们再一次被人阻止了。 阻止他们的是东瀛倭寇的首脑星野千泉。 眼见高丽人连败两场,这位【中条一刀流】可谓惊喜交加。 他喜的是以崔判书为首的高丽众人,此番和他们在途中偶遇,一路上可谓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谁知今日却在这个年轻剑客手里一死一伤,无疑是替他出了一口恶气。 至于他惊的,自然就是这个中原年轻剑客的本事,还有对方此刻握在手里的那柄东瀛倭刀! 当下星野千泉便向受伤的崔判书和那一男一女笑道:“高丽神功,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只是高丽国的朋友既已连战两场,我等也不能袖手旁观,免不得要出一份力。所以还请诸位作壁上观,品评我东瀛一国的剑道。” 说罢,他回身望向身后众人,和当中一名秃顶老者用东瀛话交谈了几句。那秃顶老者顿时怪眼一翻,狠狠瞪着场中的南宫珏,然后踢掉木屐赤足出列,手持倭刀大步出列。 只听星野千泉已向南宫珏介绍道:“这位吉野先生,便是【中条一刀流】如今辈分最高的长者。而你手中这柄剑原来的主人,正是这位吉野先生的爱徒!”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当日半路设伏的三名倭寇里,被小雨一剑击杀的那人、也是南宫珏手中这柄倭刀原来的主人,居然是这个秃顶老者吉野先生的门下弟子。 而星野千泉此刻之所以让这位吉野先生出战,除了是要让他替自己的徒弟报仇,当然也是因为这位【中条一刀流】中辈分最高的长者,有足够把握可以击杀这年轻剑客,从而在高丽人面前大出风头。 对此,南宫珏并不在乎,反而还有些欣慰 ——只要对方不是仗着人多一拥而上,似这般一个接一个出战,那么对他而言,就是来一个打一个! 很快,这个被称为“吉野先生”的秃顶老者,已来到南宫珏身前七步之处,一寸一寸慢慢拔出腰间倭刀,继而双手持刀竖于身前,整个人就此静止,一动不动。 伴随着对方摆出这一架势,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南宫珏首当其冲,竟有一种喘不过来气来的感觉。 对方这一架势,南宫珏并不陌生 ——接下来对方的出手一刀,必定是近乎完美的一刀,不存在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这就是东瀛【中条一刀流】的精要。 甚至,南宫珏能够感觉得到,这位吉野先生的出手一刀,比起之前渡口处孤身前来挑战的那个酒井一真还要可怕! 幸好破解这一刀的方法,小雨曾经教过他,而且还亲自演示过两次。 于是南宫珏忍住左肩疼痛,在对方的强烈压迫感下,也拔出手里的倭刀,同样是以双手持刀,刀尖则是指向地面。 他准备施展小雨那一招【冲剑式】。 要知道所谓的“倭刀”,不过是中原的叫法罢了。严格来说,倭刀其实也是剑的一种,甚至在东瀛武道里倭刀的击技之术,也是冠之以“剑道”之名。 所以南宫珏手里这柄倭刀,并不影响他施展那招【冲剑式】。 现在,他所欠缺的仅仅只是一个机会 ——一个出剑的机会! 同样,对面的吉野先生,也是在等一个出刀的机会! 对持中的两人双双静止,如同两尊石像。 这显然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对决 ——谁先露出破绽,给了对方出招的机会,谁就会死! 在场众人就算看不懂其中玄机,也被此刻场中的气氛震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他们二人。 时光飞速流逝,两人依旧对持。 南宫珏额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小雨的厉害之处 ——面对【中条一刀流】高手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倘若自己稍一分神,只怕当场就会被压垮心神,从而给对方创造一个出刀的机会。 至于像小雨那样扔出剑鞘、反射阳光诱敌,南宫珏不但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能等…… 幸好对面吉野先生光秃秃的头顶上,此时也有细细的汗珠渗出,可见并不轻松。 就在双方都以为还要继续僵持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弦琴音响起 ——琴音来自马车车厢,是江浊浪终于奏响了他那面【破阵】! 虽然这只是一声普普通通琵琶声,既无内劲加持之力,也无摄人心神之能,但是对于场中全神贯注的吉野先生而言,已经足够了…… 琵琶声响,吉野先生微微一怔,凶光毕露的眼神里,也随之露出一丝惊疑。 而这,正是南宫珏所需要的机会! 就在这一刹那,他终于出剑了 ——手持倭刀的南宫珏飞身冲上,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柄利剑,朝对方激射而去! 与此同时,吉野先生大喝一声,手中倭刀也全力劈落! 然而他劈落的倭刀才刚刚碰到对方肩膀,这个年轻剑客就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 鲜血飞溅中,被对方倭刀分割成上下两截的吉野先生,沦为两截残尸摔落在地。 尸体后面,是持刀站定的南宫珏,兀自大口喘息,仿佛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这个结局,不仅是以星野千泉为首的四十多名倭寇,连同高丽来的崔判书等人,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中条一刀流】如今辈分最高的长者、东瀛武道宗师般的人物吉野,就这么败亡在了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原剑客手里? 紧接着,便有掌声响起 ——对面郭统领麾下的军士,好几个不约而同,都因南宫珏的获胜而鼓掌。到最后竟带动在场的四百多名军士一同鼓掌,声势极是惊人。 显然,比起高丽人,这些来自东瀛的倭寇无疑更加令人痛恨。眼见这位中原年轻剑客一举击杀倭寇高手,当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既然京城来的大官有令,说“胡言乱语”要以军法论处,那大家就鼓掌助威。 郭统领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忙厉声喝止。 可这一次用处似乎不大 ——毕竟,郭统领并不是统帅这些军士的将领,只是一个从京城来的高官,用镇抚司的名义临时调用了这一个总的军士。众军士此番领命前来,本就对他不太信服。 而对面东瀛的星野千泉,此时也已彻底回过神来。 他们此番前来中原的目的,只是要取江浊浪性命,从而挽回东瀛武道之尊严,并不是来和中原人比武较量,更不是要在高丽人面前耀武扬威。 既然连吉野先生都不是这年轻剑客的对手,那就别再浪费时间做什么公平较量。 况且眼下之事,本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当下星野千泉吩咐一句,队伍里三名倭寇已应声出列,手持三柄明晃晃的倭刀,同时向场中的南宫珏招呼过来。 南宫珏毫不退缩,挥舞倭刀与之交战。 马车车厢里江浊浪的琵琶也再一次奏响,曲调中虽无内劲暗藏,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旋律,正如他那面琵琶的【破阵】之名,竟和南宫珏倭刀的攻势无比契合,从而令琴声融入剑招之中,威力凭空大涨。 唐竹! 袈裟斩! 逆袈裟!逆风! 刺突! …… 三名倭寇招招狠辣,倭刀变化多端。 南宫珏则是使出南宫世家闻名天下的【剑影动八方】,时不时夹杂着那招【亮剑式】,在疾风骤雨般的琵琶声中丝毫不落下风! 而对面的众军士见状,早已是骂声四起,再不理会郭统领的阻止,纷纷向东瀛人喝道:“三个打一个,要不要脸?” 众倭寇虽然大都听不太懂,但也知道对面是在骂人,立刻也用东瀛话对骂, 看到这一局面,双方为首的郭统领和星野千泉都是一惊 ——今日之事,只在江浊浪一人身上而已,双方都不愿看到大队人马因此起了冲突,甚至引发混战,急忙各自安抚麾下众人。 这边郭统领当即挥出手中折扇,用扇面赏了队伍里叫得最大声的一名军士两记耳光,训斥道:“谁再敢出声,老子这就毙了他!” 谁知他这一举动,却是适得其反。 群情激愤的众军士顿时怒目相向,冲着这位镇抚司统领骂道:“真有本事,就去杀倭寇啊!杀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场面愈发变得混乱。 就在这时,伴随着高亢的琵琶旋律一扬,场中的厮杀已经有了变化。 一名倭寇从背后出刀,一记【左切上】在南宫珏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南宫珏也顺势向前扑出,手中倭刀一招【剑指七星】,将一名倭寇的脑袋削去半边。 但立刻又有两名倭寇上前补位,重新变成四打一的局面。此外还有一名倭寇从官道旁边绕行过来,掌间暗扣数枚忍镖,打算伺机偷袭。 东瀛人的这一番举动,自然被对面的众军士看在眼里。 怒骂声中,也不知是出于对东瀛倭寇的憎恨和愤怒,还是被这个中原年轻剑客拼死奋战所鼓舞,又或者是听到这壮怀激烈的琵琶曲调,当中一名军士激愤之余,哪还理会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当即跳出拒马,手持长枪冲向那个准备偷袭的倭寇,骂道:“东瀛狗贼,我入你祖宗!” 一时间,郭统领和星野千泉已齐声喝道:“住手!” 只可惜为时已晚…… 望着这个持枪冲向自己的军士,那名倭寇下意识地拔出倭刀,朝对方使出连环三斩。 第一斩,断枪; 第二斩,断臂; 第三斩,断首! 伴随着这名军士的尸体倒下,已经是一触即发、一点就炸的居然,终于被彻底引爆…… 郭统领麾下的四百五十名军士,径直推开官道上摆放的两排拒马,向对面的倭寇发起了冲锋。 而星野千泉率领的四十多名倭寇也不甘示弱,纷纷拔刀相迎。 这场惨烈的混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听到马车外震耳欲聋的怒吼叫骂声、兵刃拼砍声和血肉横飞声,江浊浪怀中的【破阵】已经停止了弹拨。 他当即说道:“南宫少侠……我们走……” 显然,官军和倭寇的混战,无疑给了他们一个脱身的良机,也是他们此刻最好的选择。 谁知江浊浪这话出口,却没有听到南宫珏的回应,只有马车外惨烈的厮杀声。 江浊浪只能提高声音,再次说道:“南宫……走!” 这一次,南宫珏终于有了回应。 他挡下两名倭寇正面攻来的倭刀,却被旁边刺来的一柄倭刀割伤左腰,口中不假思索地怒吼道:“走你大爷!” 南宫珏已经杀红了眼 ——对于江浊浪的吩咐,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这位雇主又想叫他独自逃命。 南宫珏当然不逃! 他侧身猛撞,手中倭刀已狠狠捅进刚才偷袭自己的那个倭寇胸膛。 接着,他大喝一声,向混战中的所有人厉声喝道:“要杀江浊浪,先杀南宫珏!” 车厢里的江浊浪顿时愕然。 要知道今日之事,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随机应变,并非江浊浪所能提前预料,当然也不可能提前和南宫珏商量好对策。 此刻南宫珏身陷混战之中,又有惊天动地的厮杀之声,两人已经无法沟通商量了…… 至于这场混战最终的结果,江浊浪已经能够预见 ——仅凭一个总四百五十名军士,本就难敌四五十名倭寇,更何况倭寇当中还有不少类似星野、吉野的【中条一刀流】高手。 而且,受伤的崔判书和同来的一男一女,也势必会站在东瀛人一方,共同对付郭统领和他麾下军士。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四百五十名军士全军覆没,江浊浪和南宫珏也难逃一死。 要想改变这一结局,只能釜底抽薪! 既然所有人都是冲着江浊浪而来,那么江浊浪如果不在了呢? 江浊浪当机立断,再次拨动怀中【破阵】琴弦,一段常人无法听见的旋律,已从他指尖传出。 “嘶——” 这段旋律常人虽然难以听见,但马车前那两匹拉车的瘦马却能听见,当场发出阵阵嘶鸣。 紧接着,这两匹瘦马就像发了疯似的,同时甩开四蹄,拉着马车撞开人群,竟从双方的混战之中冲了出来,带着车厢里的江浊浪沿官道往前狂奔! 一时间,只听星野千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怒道:“一帮蠢材,都别打了!江浊浪……跑了!” 郭统领焦急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厉声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可惜他们两人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惨烈的厮杀声中。 第10章 履约 两匹受惊的瘦马拼命狂奔,拉着漆黑色的马车飞速前行,沿着官道一口气奔行出十余里。 而马车后面十几丈开外,是十余名穷追不舍的倭寇。 终于,已经神智不清的两匹瘦马精力耗尽,马车也渐渐慢了下来。 后面追赶的倭寇见状,急忙快速逼近。 车厢里的江浊浪心知避无可避,当即摸出他那个只有手指大小、能够发射暗器的金属圆筒藏进嘴里,然后怀抱【破阵】,准备迎敌。 谁知不等众倭寇追上,马车还未彻底停下,道路旁突然有一道身影跃出,用两条粗壮的手臂拽住了马车车尾。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前行中的马车通体剧震,竟被来人的两条手臂硬生生拉停在了原地。还在飞速旋转的四支车轮,更是令整辆马车原地跳起尺许高低,然后才重重坠地。 而前面还在狂奔的两匹瘦马,被系在马车上的缰绳勒得厉声悲鸣,终于四蹄一软,双双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车厢里的江浊浪全无防备,也无力应对。伴随着马车的突然停下,他控制不往前的冲势,整个人已抱着琵琶直冲而去,径直撞出车厢帷幕,一路滚落到了官道上面。 不想此地居然还有强敌埋伏…… 对于伤病在身的江浊浪而言,这一猛摔显然有些吃不消,剧痛之余,整个身子仿佛都要散架破碎。 待到他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之时,周围已经出现了四个身穿高丽服饰之人。 记得诸葛阴阳曾经说过,此番来自高丽的一路人马,总共是八名高手 ——除了方才以崔判书为首的四人,另外还有四名并未现身的高手,自然是在外接应,也便是此刻拉停马车、截住江浊浪的这四个人。 这四名来自高丽的高手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怀抱琵琶、坐在的地上的江浊浪,而是身在三丈之外小心戒备。 眼见江浊浪无力起身,而且还咳嗽不停,他们这才松下一口大气,相信之前听到的传言非虚 ——这位曾经威震四海列国的绝世高手,如今果然已经功力尽失,彻底沦为了一个废人! 尽管如此,这四名高丽高手还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当中一名黑瘦女子抬手一挥,两枚修炼破空而出,“噗噗”两声,当场洞穿了江浊浪的左右肩骨! 伴随着黑色的鲜血涌出,江浊浪只是闷哼一声,分明已无还手之力。 黑瘦女子还不放心,抬手又是两枚袖箭射出,又将江浊浪双腿的膝盖洞穿当场! 猛烈的咳嗽声中,连中四箭的江浊浪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已是……一个废人……咳咳咳……何必……咳咳……多此一举……” 听到这话,方才拉停马车那人才上前两步,用高丽话向江浊浪笑道:“一别多年,李参议风采依旧,当真可喜可贺。却不知李参议可还记得下官?” 江浊浪抬眼望向此人,也用高丽话回答说道:“原来是朴将军……咳咳……将军不在宫中守候,而是……咳咳……前来中原对付在下……未免……未免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显然,他们两人早就认识。 所谓“李参议”,正是江浊浪当年化名为“李平滔”,在高丽一国的朝中所任官职。 至于这位仅用双臂之力便将马车拉停的朴将军,则是高丽宫中的侍卫统领,不但天生神力,一身横练功夫更是刀枪不入。 当下这位朴将军也不绕弯子,笑道:“李参议昔日混迹本国朝堂,虽是在替中原朝廷效力,却也有功于高丽,大家本无仇怨。至于我等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令师临终前留下的【反掌录】一书。所以只要李参议交出此书,我等定不会伤你分毫。” 他这话倒是说得既实在又虚伪。实在之处,是他至少没像那位崔判书一样,声称【反掌录】乃是高丽一国之书。 而虚伪之处,自然就是江浊浪此刻肩头膝盖处分明还插着他们射出的四枚袖箭,这位朴将军居然也能说出“不会伤你分毫”之语。 江浊浪咳嗽未停,还没来得及回答,后方穷追不舍的十余名倭寇,便已经追杀了过来。 和朴将军与那黑瘦女子同来的两名高丽高手,当即一持双刀、一舞长鞭,同时抢上,拦下了这十余名倭寇。 双方交手不过数招,后面官道上又有三道人影赶来,却是高丽国之前那一男一女搀扶着受伤的崔判书抵达。 随后那一男一女双剑合璧,与手持双刀和长鞭的两位同伴一起动手,转眼间就将这十余名倭寇尽数击毙。 于是此番来自高丽的八名高手,除了被南宫珏击杀的那个【烈日之剑】,剩下七人已齐聚于此。 接下来的事,自然就是这七位来自高丽的高手和江浊浪之间的事。 七个人已将坐在地上的江浊浪围在当中,依然和他保持着三丈距离。 至于应当如何处置这位昔日的同僚“李参议”,他们七人似乎产生了一些分歧。 只听受伤的崔判书喘息着说道:“饶他性命,原无不可……但此番与我们同来的金兄,方才却已命丧于此人的同伙之手……我等若是饶他性命,待到回国之后,又该如何向【射日剑派】的同门交代,又该如何向金兄的家人交代?” 那朴将军则是一脸为难,转向江浊浪歉然说道:“李参议休要介怀,同来的金兄命丧中原,崔判书身为此行之首,难免悲愤欲绝,这一点想必李参议也能理解。” 说罢,他又一脸真诚地说道:“这样,只要李参议肯交出那半部【反掌录】,朴某在此用性命担保,今日之事,谁也无法伤你分毫!” 看到这两位高丽故人一唱一和,江浊浪只能苦笑。 若是那本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还在身上,此情此景,倒是正好可以用来糊弄这些高丽人一通,可惜却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上被慕沉云取走了。 当下江浊浪缓缓止住咳嗽,用高丽话缓缓说道:“【反掌录】已被朝廷取走……带回了京城,是以在下身上……咳咳……并无此书……” 崔判书立刻追问道:“但你却已看过此书,也一定记得书中内容?” 江浊浪咳嗽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局势就很明朗了 ——高丽众人若是想要那半部【反掌录】,非但不能取了江浊浪性命,而且还要带着他、护着他。 崔判书沉吟半晌,先看了看插在江浊浪肩头、膝盖处的四枚袖箭,又看了看他怀抱的那面古木琵琶,随即冷笑道:“李参议的本事,我等昔日乃是有目共睹,万万不敢掉以轻心。为今之计,不得已只好先断去阁下这两条手臂,然后再护送阁下回国了。” 话音落处,持狭长细剑的那一男一女立刻拔剑出鞘,随时准备上前动手。 对于这一安排,江浊浪只能暗叹一声。 此刻他的嘴里虽然藏有暗器的针筒,但看这一男一女的武功,他并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在他们靠近时同时击杀两人。 而且就算能够成功击杀这一男一女,在场的另外五名高手,又将如何应对? 至于他将凡因大师【虎衣明王金身】禁制转化成的些许内力,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奏响【破阵】,同时击杀这七大高手。 所以,倒不如利用对方觊觎【反掌录】的心思,暂且保住性命,伺机而动? 可如此一来,代价就是他的两条手臂…… 然而不等江浊浪做出决断,就在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匹骏马已从前方官道上飞驰而来,顷刻间便已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只见骏马之上,是一个身穿裘皮的精壮汉子,将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头! 高丽众人虽不知此人来意,但显然来者不善,十有八九也是冲着江浊浪而来。 手持双刀的那名高丽高手立刻上前阻拦。不料对方一拉马缰,胯下骏马已在嘶鸣声中高高跃起,居然连人带马从他头顶上方跃过,继续往前奔行! 一旁挥舞长鞭的高丽高手紧接着上前,却被马上骑士隔空劈出的一刀所慑,只能侧身退避,不敢硬接对方这一刀。 接过突破两人阻拦,骏马已冲进七名高丽高手形成的包围圈,一路来到了江浊浪面前! 众人惊异之余,除了受伤的崔判书,朴将军、黑瘦女子和那一男一女急忙抢上,要对马上骑士出手。 却见马上那壮汉身影一晃,已然翻身下马,一手勒马停下,一手挥出他那柄明晃晃的大刀,径直架在了江浊浪的脖子上。 一时间,七名高丽高手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同时呆立当场。 原来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原壮汉,并非是来营救江浊浪的,而是来取此人性命的? 望着江浊浪咽喉处那锋利的刀锋,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刀锋下的江浊浪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向来人微微一笑,问道:“王兄这是……已经去过销魂谷……见过那位阳夫人了?” 壮汉缓缓摇头,回答说道:“没有。” 他随即又补充说道:“本来打算去,但听说你要死了,只能半路折返。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必须要在你死前算清。” 这话一出,顿时印证了高丽众人的猜想 ——果然,这个精壮汉子和那些东瀛人一样,都是江浊浪昔日的仇人,是来找他报仇雪恨,取他性命。 崔判书急忙捂着伤口上前两步,改用汉语问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来人并不隐瞒,回答说道:“我叫王刀——王八的王,大刀的刀!” 崔判书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能赔笑道:“王大侠与此人之恩怨,我等干涉无意。然则此人盗取高丽一国之书,须得令其交还在先,之后……”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王刀已厉声喝道:“退后!” 崔判书顿时一愣,不知所措。 要知道合他们七人之力,当然能够轻松拿下这个自称“王刀”的莽汉。 可是在此之前,对方手里的这柄大刀只需稍一用力,刀锋立刻就能割破江浊浪的喉咙。 江浊浪一死,【反掌录】自然也就没了…… 当下七名高丽高手相互交流了一番眼色,终于只能依言后退,却依然成包围之势,将王刀和江浊浪二人围在当中。 眼见高丽众人退开,王刀也不再理会他们,望向地上的江浊浪问道:“你我之前的赌约,还作不作数?” 他所谓的赌约,就是江浊浪之前在【石佛镇】酒楼里订下的“文斗”规矩 ——这位江三公子既不招架闪躲,也不还手反击,任凭王刀砍上三刀;三刀之后,倘若江浊浪还没死,就轮到江浊浪回砍王刀一刀。 江浊浪当即点头,说道:“自然作数……” 说着,他又缓缓说道:“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想来帮……” 谁知王刀根本不和他废话,当即说道:“好!” 话音落处,他架在江浊浪脖子的大刀顺势上拉,立刻就在对方左边脸颊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 伤口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左额,黑血已从当中缓缓浸出…… 三丈之外崔判书的声音落后一步,这才响起,说道:“王大侠——手下留情!” 王刀毫不理会,大刀已重新架在江浊浪脖子上,冷冷说道:“这是第一刀!” 显然,这位【铁胆王刀】今日前来,果真是要来砍江浊浪三刀的! 江浊浪不禁叹道:“一刀便能解决之事……何必拖泥带水……” 却见王刀缓缓摇头,正色说道:“当然有必要!” 他随即解释道:“这一刀,是要让天下人都能看见并且知道——江浊浪脸上的伤,是我王刀替故友谢王孙报仇所砍的!” 江浊浪笑道:“有道理……” 王刀不再多言,紧接着喝道:“第二刀!” 他的大刀再次挥动,划出一道耀眼的刀光。 刀光过处,却只有江浊浪鬓边的一缕头发缓缓飘落。 江浊浪不解,问道:“这……又是何意?” 王刀将大刀架回对方脖子上,反问道:“亏你也读书,【割发代首】的典故,没听说过么?” 江浊浪说道:“第二刀便已割发代首,不知这第三刀……又该怎么砍……” 说着,他不禁苦笑一声,问道:“莫非……王兄接下来的第三刀,是要让在下……断子绝孙?” 这话一出,王刀突然哈哈大笑。 不但周围的七名高丽高手不明所以,就连江浊浪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过了半晌,王刀才终于止住笑声,问道:“你我之间的赌约,是我先砍你三刀,然后你再还我一刀,是不是?” 江浊浪回答道:“是……” 王刀再问道:“也就是说,只要我这三刀还没有砍完,按照约定,你也就不能回砍我那一刀,是不是?” 江浊浪顿时愕然。 他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知道了这位【铁胆王刀】今日前来是要做什么! 只可惜为时已晚…… 只听王刀扬声笑道:“都说江三公子文武双全,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谁知竟会想出这等愚蠢的赌约,让我白砍两刀……” 说话之间,他的大刀再次挥出,狠狠砍中他骑来的那匹骏马臀部。 骏马一声悲鸣,顿时往前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王刀已拽起地上的江浊浪,将他连人带琴丢到狂奔中的骏马背上,继而挥出手中大刀,用凌冽的刀风逼退拦在前面的两名高丽高手。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就连江浊浪自己也是最后一刻才醒悟过来,更何况是围在三丈开外的七名高丽高手? 眼见驮着江浊浪的骏马绝尘而去,高丽众人这才相继醒悟过来,急忙发足追赶。 但是手持大刀的王刀已经拦在官道中间,堵住七人的去路,扬声说道:“要么滚回高丽,要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第11章 获救 狂奔的骏马之上,江浊浪就算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已无能为力。 本就已经沦为废人的他,如今先是从马车里重重摔出,紧接着肩头、双膝又中了对方的四支袖箭,无疑是雪上加霜,将他这个将死之人再往黄泉路上推了一把。 他只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不让自己从颠簸的马背上掉落,同时聚精会神,生怕自己就此晕死过去。 至于那位仗义相救的王刀,江浊浪很清楚崔判书、朴将军等人的实力 ——这位【铁胆王刀】,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但是没有办法。 从他决定踏上的这条路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事就已经注定了。 “……这一路上,会有无数人因你而死。这当中,有想害你的人,有想杀你的人,有想帮你的人,还有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他们的死,都将算到你的身上……” 恍惚间,江浊浪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只能任由骏马恣意狂奔。 渐渐地,骏马已经偏离官道,冲向了旷野之中,不知跑出了多远。 显然,来自高丽的一众高手并没有追来,以星野千泉为首的东瀛倭寇和镇抚司郭统领麾下的驻军,也同样的没有追来。 空荡荡的旷野之中,天地间似乎就只有江浊浪一人一马,孤独地前行着。 但这种孤独,并没有维持太久。 陡然间,一道淡蓝色的刀光迎面飞来,奔行中的骏马头颅立刻高高飞起,自断颈处喷起大片鲜血。 而失去头颅的骏马,还在驮着江浊浪往前狂奔。 紧接着,又是一道淡红色的刀光飞来,直取马背上的江浊浪。 百忙之中,江浊浪只能用里转动身体,拿怀中的【破阵】去挡。 “啪——” 刀光正中琵琶背面,在这面【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古琴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尽管挡下了这记刀光,江浊浪还是被当中的气劲震伤心脉,黑血自口鼻中同时涌出,整个人也被这一刀从马背上击得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匹无头骏马继续狂奔,一直冲出十几丈距离,才终于摔倒在地…… 仰天摔倒的江浊浪,恍惚了好长时间,才渐渐恢复意识。 他强忍周身剧痛,双手和后背同时发力,努力从地上坐起。 然而他的后背刚一离地,一只穿着皮靴的脚径直落下,重重踏在他的胸口,将他重新踩回地上。 “噗——” 江浊浪口中又是一股黑血涌出,吃力地打量着踏住自己之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彪悍男子,颔下苍白的虬髯根根似针,左眼处罩着一只眼罩,样貌有着明显的异国特征。 而他的双手之中,是一对形状怪异的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一呈淡红之色,一呈淡蓝之色。 江浊浪认识此人 ——来自南洋暹罗一国的前任王室高手、【幽焰双刃】蒙昭卡尼! 而且,不止是认识,对方失去的一只左眼,正是拜江浊浪所赐…… 很快,除了抬脚踏住江浊浪的蒙昭卡尼,只听四下脚步声响,又有五个暹罗国的高手人靠近,围在了江浊浪四周。 可想而知,诸葛阴阳所谓的“六路人马”之中,来自南洋暹罗国的一路,终于现身了。 他们是来报仇的! 记得那还是一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南洋暹罗一国兵临中原疆界,以借粮为名寻衅滋事,双方将士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江浊浪奉师命前往云南,以布衣之身协助边疆驻军。逢此危局,当即献上一策。 于是边疆守将便假意答应暹罗的借粮要求,派出一支两千人队伍,押解十万石稻米开入暹罗国中。与此同时,江浊浪也孤身潜入暹罗,说服觊觎皇位已久的六皇子趁机起事。 最后两千中原军士与六皇子里应外合,径直攻破暹罗都城,一路杀进宫中,让这位六皇子成功登基,成为暹罗新皇,并且与中原重修于好,不但将一场兵祸化解于无形,更令两国至今相安无事。 而当时六皇子和中原大军攻入暹罗皇宫,率军守卫皇宫的总管,正是眼前这位【幽焰双刃】蒙昭卡尼,在激战中被江浊浪一剑刺瞎左眼。若非六皇子网开一面,传下弃械不杀之令,这位暹罗王室的高手势必命丧当场。 经此一役,蒙昭卡尼这个宫中侍卫总管,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由此沦为平民之身。而这一桩深仇大恨,顺理成章地就记在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江浊浪头上。 只可惜这个中原少年武功极高,之后又相继威震高丽、东瀛各国,成为中原武林最耀眼的年轻高手。一直到他与人约战,命丧于太行山中,身负血海深仇的蒙昭卡尼,也没敢动过前来中原寻仇的念头。 谁知就在不久前,蒙昭卡尼突然得到从中原传来的消息 ——这位江三公子居然没死,而且还武功尽失,沦为了废人? 甚至,因其师少保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被诛三族,这位江三公子也因此获罪,被中原朝廷通缉,成了整个中原武林的公敌。 如此天赐良机,蒙昭卡尼当然不能错过! 论实力,蒙昭卡尼和他带来的五名暹罗高手,自然无法和东瀛、高丽两路人马相提并论,所以他们一直不曾露面,只是躲在暗处观望 ——反正蒙昭卡尼此行的目的,仅仅是要杀江浊浪报仇。最后不管是东瀛人下的手还是高丽人下的手,对他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谁知今日一番混战,机缘巧合之下,守株待兔的蒙昭卡尼等人,居然在这里等到了自己的仇人! 看清楚眼前之人,江浊浪只能苦笑。 显然,这位暹罗王室高手【幽焰双刃】蒙昭卡尼感兴趣的,只有自己的首级,并不会因为什么【反掌录】而留下自己性命。 重伤之下,仅余一线神识的江浊浪,只能微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江浊浪在赌 ——他赌的是蒙昭卡尼的好奇心! 只要对方心生好奇,想知道自己临死之前要说些什么,从而弯下腰来凑近倾听,江浊浪口中暗藏的银针,就有机会射中他的咽喉,拼一个同归于尽! 只可惜蒙昭卡尼没有好奇心 ——他只有仇恨,只是想杀了江浊浪!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一十三年,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能够等到这一天…… 蒙昭卡尼没有说一句废话,手中一红一蓝的双刃相互摩擦,顿时迸出一连串火星。 然后他双刃齐出,朝被他踩在脚下的江浊浪奋力刺落! 这一刻,就连江浊浪也以为自己死了,索性闭上双眼。 谁知蒙昭卡尼的双刃,却迟迟没有刺落。 等江浊浪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一红一蓝的双刃,只是停顿在了半空中。 而这对双刃的主人蒙昭卡尼,此时正用仅剩的一只右眼呆呆望向前方,眼中目光涣散,仿佛是丧失了心智。 这是怎么回事? 江浊浪来不及细想,牙齿一咬嘴里的圆筒机簧,银针已脱口而出,正中蒙昭卡尼的咽喉要害! 银针入喉,这位来自暹罗的王室高手【幽焰双刃】蒙昭卡尼立刻僵直,然后缓缓往后摔倒,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时间,和蒙昭卡尼同来的五名高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已将惊恐的目光同时投向前方,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恍惚中,地上的江浊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顺着众人的目光扭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旷野之中,是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全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甚至,那或许根本就不是人…… 心力憔悴的江浊浪,终于丧失神识,就此晕死过去。 在他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稀看到,包裹在黑色斗篷里面的人,似乎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 同一时刻,官道上这场惨烈的混战,也终于迎来了尾声。 一个身材魁梧的倭寇大吼一声,用尽全部力气向南宫珏劈出倭刀! 南宫珏举刀招架。 “锵——” 两柄倭刀在半空中相交,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南宫珏不敌对方蛮力,手中倭刀顿时被对方压回,从而令两柄刀都架在了自己左肩,锋利的刀锋直没肉中。 魁梧的倭寇再次大吼一声,手中倭刀奋力下压,要将这个中原剑客的身体一举劈开! 谁知南宫珏突然弃刀,然而侧身。 “唰——” 两柄倭刀在南宫珏左肩留下一处恐怖的伤口,继而双双斩落在地。 而南宫珏却已探出右掌,并拢的五指犹如一柄利剑,径直刺入对方咽喉! 这一招以手为剑,显然也是跟小雨学的…… 伴随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倭寇倒下,南宫珏周围终于只剩一个活着的倭寇 ——那是一个脸颊都被削去了半边的倭寇,浑身染满鲜血,依然握紧手中倭刀,正在向南宫珏缓缓逼近,准备拼死一搏。 然而这个倭寇还没走到南宫珏面前,一把折扇旋转飞来,张开的扇缘如同利刃,一举割断了他的喉咙。 带血的折扇旋转之势不停,在半空中往后飞回,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是那位镇抚司的统领、有着【借刀杀人】之称的郭安之。 这位郭统领此时已经瘫倒在了地上,浑身上下少说受了十几处伤。望着那个被他割断喉咙的倭寇倒地身亡,他张嘴便是一连串脏话骂出。 这显然是无比惨烈的一场厮杀…… 整整四百五十名军士,最后活下来的不足一成,而且没有一个轻伤,全都是开膛破肚、断手短脚之类的重伤,再也无力起身。 若非混战中江浊浪突然驾车离开,引开了十余名倭寇和高丽的崔判书一行三人,这一战的结局必定是全军覆没,包括南宫珏和郭统领在内,全部都要死! 直到此刻,南宫珏才终于见识到东瀛倭寇的可怕之处,明白朝廷为何一直无法彻底平息沿海的倭寇之乱。 但不管怎么说,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今日一战,毕竟还是中原将士们获胜了 ——除了前去追赶江浊浪的十余人,此间剩下的所有倭寇,眼下已经全部伏诛! 唯一遗憾的是,被为首那个【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负伤逃走了。 现在,对南宫珏而言,就只剩下一个敌人 ——这个来自京城镇抚司的郭统领,也是今日率领这四百五十名军士封路之人。 看见南宫珏投向自己的目光,身受重伤的郭统领激愤之余,顿时放声大笑。 他冲南宫珏大声喝道:“想杀我?来啊!” 显然,经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这位京城来的镇抚司高官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全然不惧。 南宫珏已重新捡起一柄倭刀,但是并没有上前动手。 望着瘫倒在地的郭统领,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记得当日在钱塘镇外的馄饨摊上,同样是一位来自镇抚司的安统领,一柄黑剑技压全场,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 而眼前这位郭统领,折扇上的功夫显然不弱于那位安统领。可是在如今的自己看来,要杀此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这一路走到今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许多,成长的速度甚至快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郭统领等了半晌,见南宫珏还是没有过来杀他,不禁问道:“你不杀我?” 南宫珏只是冷冷凝视着他,既不上前动手,也没有回答。 郭统领随即又是一阵大笑,厉声喝道:“小子,你真当自己是什么江湖大侠了,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了?我呸! 你听好了,我郭安之今日和你并肩作战,诛杀东瀛倭寇,那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是官,你是贼,你我之间,终究是敌非友!要是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就等于是对自己的无情!” 说罢,他见南宫珏还是不动,又哈哈大笑道:“小子,今日你若不杀我,必定会后悔一辈子!因为终有一日,江浊浪——包括你在内——一定会死在我郭安之手里!” 这话一出,南宫珏突然动了,拿着倭刀向他踏上一步。 郭统领顿时一愣,原本的满腔豪情,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南宫珏再逼近一步。 郭统领仿佛是被一桶凉水当头浇落,彻底清醒过来。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突然就地一滚,手足并用逃向远方。 南宫珏没有追赶。 因为他身上受的八处刀伤和四处撞伤,一点也不比郭统领轻。 他已经无力再战…… 眼见郭统领连滚带爬逃得远了,南宫珏双膝一软,急忙用倭刀插地支撑身子。 然而倭刀虽利,却是至刚易折,似他这般用力不慎,顿时从中断裂。 但是南宫珏并没有倒下,因为旁边突然伸出的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了。 那是一个身穿黑袍的白发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南宫珏身旁。 南宫珏心中一惊,脱口问道:“你是谁?” 黑袍老者没有回答,另一只手指如疾风,隔空指力“嗤嗤”作响,已封住了南宫珏身上几处穴道,帮他止住了伤口处的血。 然后这黑袍老者也不说话,用手扶住南宫珏腰身,脚下一动,已施展开了轻功带着南宫珏一同奔行而去。 顷刻间,南宫珏只觉眼前景色疾速后退,耳旁尽是呼呼劲风,就仿佛是在腾云驾雾一般。 惊骇之余,他不禁回顾自己见过的一众高手 ——除了【西江月】里完全看不懂路数的那几个,无论是当日的谢王孙、慕容无猜,还是庐州城外客栈的众人,包括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的洛长川等人,单以修为而论,只怕都不及这个黑袍老者。 甚至,即便是被诸葛阴阳评为【西江月外无敌手】的小雨,也没有这等惊人的内力和轻功。 这个黑袍老者究竟是何来路? 他到底是敌是友? 任凭南宫珏如何询问,对方也不知是聋了还是哑了,始终一言不发。 南宫珏反正也已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黑袍老者扶着他继续行进。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袍老者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让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谷之中。 再绕过几块巨岩,石径深处的一面山壁下面,俨然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那黑袍老者便带他进了山洞。行出数丈之后,山洞深处已有火光映照出来,却是一簇燃烧的火堆。 只见火光映照中,山洞尽头的角落里,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盘膝而坐,完全看不清身形样貌。 而在火堆旁边,分明还躺着一个削瘦的男子,也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死了,胸前全是凝固的黑血,两边肩头和双膝被四枚袖箭洞穿,左边脸颊上还多出了一条可怕的刀伤。 这是……江浊浪? 他怎么会在这里? 南宫珏立刻醒悟过来 ——便如自己被这个黑袍老者一路带至此处,这位江三公子,自然是也被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带来的。 至于这两人究竟是何用意,南宫珏反倒不在乎了。 因为无论是自己还是江浊浪,此刻显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就算这两人心存歹意,要以刀俎加身,又能怎样? 望着山洞里的这两个神秘人,他忽然想起诸葛阴阳曾经说过的话: “……这第四路人马,却与公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乃是来自南疆大越一国的【夜神殿】。此番虽然只来了两人,但其中一人却是【夜神殿】的首席大祭师,修为深不可测,另一人则是教中的长老之首。 至于这两人寻访公子的用意,包括如今他们身在何处,嘿嘿……我也不太确定。似乎比起那半部【反掌录】,他们更多的则是对公子本人更感兴趣……” 第12章 禁术 江浊浪醒来的时候,山洞里的火堆烧得正旺,还发出油脂滴落的嗤嗤声响。 他肩头和膝盖上中的四支袖箭,此时已经被人取出,还在伤口处敷上了一种深绿色的草药膏,散发出奇异的气味,显然不是中原常用的伤药。 江浊浪缓缓定神,逐渐回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知道自己是被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从暹罗国【幽焰双刃】蒙昭卡尼等人的手里救了下来。 他再环顾四下,立刻就看见了角落里那个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此刻正盘膝而坐,一动不动。 然后是火堆旁边,一个白发黑袍的陌生老者,正摆弄着两只洗剥干净的野兔,在火堆上烤出阵阵焦香。 除此之外,山洞里还有一个人,居然是受伤的南宫珏? 幸好南宫珏身上大大小小的这些伤口,如今也已做了处理,同样是敷上了那种深绿色的草药膏。看情况只需静养个十天半月,应当不是大碍。 南宫珏也看见了苏醒过来的江浊浪,却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眼前的情况很明显,是那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和白发黑袍老者分别救下了他们二人,而且还替他们医治了伤势。 像这样的两个高手,就连见多识广的江浊浪都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和武功路数,可想而知,这两人只怕并非出自中原武林。 再以此推测,顺理成章地就和诸葛阴阳提到过的、来自南疆【夜神殿】的两个神秘高手对上了号。 至于远在南疆大越一国的这个【夜神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门派,中原武林本就所知不多,南宫珏更是从诸葛阴阳口中第一次听说,自然无法分辨其正邪善恶。 等江浊浪逐渐回过神来,南宫珏才挣扎着来到他身旁,望着火堆旁那黑袍老者说道:“我是被他带来的。可惜这老者不知是聋了还是哑了,完全无法沟通。” 江浊浪沉吟半晌,说道:“或许……这位老先生只是不懂汉语……可惜在下也不懂南疆的语言……” 谁知他话音落处,火堆旁那黑袍老者突然站起身来,分出一只烤熟的野兔递到南宫珏面前。 南宫珏微微一怔,反正腹中早已咕咕乱叫,当即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 ——倘若对方有心加害,自己和江浊浪此刻恐怕已经死了一百多次,自然用不着在一只野兔上面动手脚。 但江浊浪却吃不了这个,叹道:“在下重伤之后……一直以毒药续命,只能戒了油荤……” 那黑袍老者似乎听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又从火堆旁取来一锅烧开清水和几张硬邦邦的面饼,轻轻放到江浊浪面前。 见到老者这番举动,南宫珏不禁问道:“既然听得懂汉语,老先生为何一直不肯说话?” 黑袍老者摇头不答,立刻便有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响起,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吴长老虽能勉强听懂一些中原话,但自己却不会说。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莫要介怀。” 话音落处,南宫珏和江浊浪的目光已同时投向角落里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 这个藏身于黑色斗篷之中的神秘高手,居然是一个女子? 而且听这个声音,她的年龄分明不大,似乎是个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 果然,伴随着对方抬手掀开斗篷兜帽,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便出现在了南宫珏和江浊浪眼前 ——这显然是一个容貌甜美的女孩子,咋一看和中原人士并无区别,但仔细观察,其饱满的额头、略宽的鼻梁和丰腴的双唇,却是中原女子脸上极难同时出现的特征。再看她脸上稚嫩的小麦色肌肤,若说她十七八岁年纪,恐怕都还说多了些,或许只有十五六岁。 对此,最惊讶的自然是江浊浪 ——仅凭孤身一人,一举击败【幽焰双刃】蒙昭卡尼和他麾下五名暹罗高手的神秘人,居然是这么一个比小雨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小姑娘? 他不禁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夜神殿中,大家都称呼我为【月之祭师】,日子一长,原来的姓名反倒用不着了。承蒙江三公子垂询,小女子姓黎,名沐琪;‘薄言归沐’之沐,‘凤楼琪树’之琪。” 伴随着她这句话出口,也就坐实了南宫珏和江浊浪的猜想 ——眼前这个女子果然是来自南疆夜神殿的高手,而且还身居祭司之职。至于被她称为“吴长老”的那个黑袍老者,自然也是【夜神殿】中的长老身份。 看到南宫珏和江浊浪两人的表情,这位【月之祭司】黎沐琪似乎读懂了他们心中的疑惑,说道:“两位一定有些好奇,不太明白像我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如何却能身居夜神殿祭司一职,而且此番还以夜神殿的名义来了中原?” 说着,她已从山洞角落处缓缓起身,来到当中的火堆旁跪地而坐,从那位吴长老手里接过一块兔肉,自行解答道:“不敢欺瞒两位,本教在南疆之地经营了数百年,多有秘术传承,驻颜之术便是其中一门。是以小女子看起来虽然年幼,但真正的年纪,或许比这位江三公子还要痴长几岁。” 江浊浪微微一愣,随即歉然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说着,他努力抬起双臂,抱拳说道:“黎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不敢言谢,只恐无以为报……” 却见黎沐琪缓缓摇头,微笑着说道:“所谓‘救命之恩’,江三公子却是言之过早了。恕小女子直言,公子这副身躯已然损毁,再无回天之力,最多只剩十余日性命。除非是夜神殿能够保住公子这条性命,否则又何来‘救命之恩’一说?” 这话一出,江浊浪顿时默然。旁边的南宫珏则是心中一震,隐约察觉到了这位夜神殿祭司的言外之意 ——她这话难道是在暗示,说南疆的夜神殿能够保住江浊浪这条性命? 南宫珏当然不信。 要知道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伤势,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皇甫神医,早就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而另一位龚药仙珍藏的两枚【冰肌玉骨还阳丹】,也仅仅只能替他续命十天半月而已。 即便是那位剑走偏锋、歪门邪道的【沧溟鬼医】冯老先生,最后也是束手无措,只是给出了两三个极不靠谱的法子…… 等等! 夜神殿……大越国……南疆? 南宫珏立刻惊醒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关注只是停留在“来自夜神殿的异国高手”这句话上,认定他们只是前来对付江浊浪的六路人马之一,根本就没将这什么夜神殿和鬼郎中曾经提到过的一个办法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里,若非受伤不轻,南宫珏当场就要从地上跳起来。 一时间,他径直瞪着眼前这位夜神殿的祭司,颤声问道:“你……能救他?” 黎沐琪再次摇头,说道:“不能。” 幸好她还有下文,随即说道:“但本教的圣女和教中的【花之祭司】,却可以。” 话音落处,南宫珏当场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上伤口立刻引来一阵剧痛,他却浑然不觉。 【沧冥鬼医】冯一春当时说过的话,已然在了他耳边回响: “……第一个法子,便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疆一国。据说当地有一门神奇的秘术,能够将人的身躯嫁接于花草树木之上,从而与草木融为一体,共生同寿。其道理便像是藏地特有的【冬虫夏草】。如此一来,其人身躯虽寄生于草木之上,神识却能得以留存,说不定还能说话写字……” 那位鬼郎中并没有说谎。 因为这位来自南疆夜神殿的祭司,接下来说的话和鬼郎中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本教流传的诸多秘法之中,有一门传承了上千年的禁术,可以将人的身躯和南疆独有的一种名为【血木】的古树融为一体,以此获得续命或者长生之效。 而这所谓的【血木】,乃是一种特殊的上古奇树,不喜阳光,却能以地底的水土和动物腐肉为生,寿命可达百年之久。但在如今的南疆,却几乎已经绝迹,据目前所知,便只有本教的地底还存有一棵,可谓异常珍稀。 至于本教这一门禁术,则是将人的躯体献祭于树,成为供养【血木】的养分之一,同时再经过教中【花之祭司】的调理,将人体内的经脉和树身中的经脉连接起来,让人体变成树体的一部分,从而与之同生同寿。换句话说,就是将人和树木合为一体,以此换取百年的寿命。 然而道理虽是如此,但自古以来使用这一禁术续命之人,却因各种意外,并不能真正与【血木】同寿,多活百年寿命。 这当中有的是因为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颗树,日久天长,难免神智失常,陷入癫狂,意识也被【血木】缓缓吞噬,不复存在;有的则是意志不够坚定,潜移默化之中,逐渐为【血木】同化,无声无息地消散了神智,彻底沦为树身的一部分。 至今为止,通过这一禁术续命最长之人,乃是两百多年前南疆王室的一位智者,因身患不治之症,以九十八岁高龄献祭于【血木】,术成之后,居然多活了六十余年,才终于被【血木】吞噬神智,彻底消散。 所以鉴于此术的诸多弊病,又因南疆仅存的【血木】珍稀异常,早在百余年前,本教便已将此术列为禁术,除非有夜神殿至高无上的圣女下令,包括大越一国的国主在内,任何人都不能施展这一禁术续命或者谋求长生。 最后便是江三公子如今的身体情况,小女子虽不精于医术,但也知道是无从救治的必死之症。这一点,想必公子亦是心知肚明。除非是以本教的这一禁术续命,恐怕世间再无其它办法可以保全公子的这条性命了。” 这位夜神殿的祭司娓娓道来,讲得很清楚,也很详细。 等她讲完的时候,手里的一块兔肉也正好吃完。 但南宫珏手里的整只野兔却一点也没有动 ——他的所有心思,此刻只在对方讲诉的这一门南疆禁术之上。 原来如此…… 这个续命的方法,说得简单些就是把江浊浪变成一个半人半树的怪物,运气好的话,可以用这副样子多活几十年。 尽管这当中的一些过程南宫珏还不太理解,但不用想也知道,这分明就是一门异国邪术! 然而,对于身体已经彻底废掉的江浊浪而言,正如对方所说,这门邪术无疑是一条活命之路,甚至是唯一一个能够让他活下去的办法! 不对! 这当中还是有一个绕不开的难题,也是南宫珏当时并未深究鬼郎中这一提议的原因 ——要知道此去南疆,少说有数千里路程之遥,就算夜神殿里的那个什么圣女愿意替江浊浪续命,可是只剩十余日性命的江浊浪,哪还有时间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去异国求医? 更何况,这一路上免不得还会有什么中原武林、京城镇抚司、各地官差、各地驻军和类似东瀛、高丽、暹罗等国的人马前来阻挠…… 谁知南宫珏的这个问题,马上就得到了解决。 黎沐琪察言观色,仿佛再一次洞悉到了南宫珏心里的疑问,又开口说道:“此去南疆数千里路程,若是沿途换马,昼夜不休,十日之内,应当便可抵达两国边境所在的南宁。 而在此之前,小女子可以飞鸽传书,通知本教的【花之祭司】前来接应,在南宁与我们汇合。然后由【花之祭司】施以冰封沉睡之术,令江三公子的身躯彻底进入休眠,护住体内的一缕元神。待到平安抵达夜神殿后,再以【血木】之禁术替江三公子续命。” 听到这话,南宫珏兴奋之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望向一旁的江浊浪。 只见江浊浪的眼神里,也分明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激动,就像是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显然,人人都不想死,这位江三公子也同样是人。 然而江浊浪并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望向这位夜神殿的祭司,似乎在等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南宫珏立刻回过神来 ——平白无故,南疆大越一国的夜神殿,凭什么要施展这一禁术,用极其珍稀的【血木】替江浊狼续命? 这当然是有条件的! 当下南宫珏便替江浊浪问道:“夜神殿的那位圣女,要如何才肯救人?” 顿了一顿,他随即追问道:“【反掌录】?” 不料黎沐琪再一次轻轻摇头,随即浅浅一笑,说道:“若非本教圣女已经应允,我们二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前来中原?” 说着,她和旁边的吴长老已同时站起身来,稍一整理衣衫,竟向江浊浪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正色说道:“夜神殿【月之祭司】,连同教中长老之首吴进勇,奉大越一国国主及本教圣女之令,特此前来中原,恭请江三公子驾临大越,出任本国的太傅一职。” 说完这话,望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南宫珏,这位夜神殿的祭司不禁淡淡一笑,补充说道:“听闻中原朝野如今都在追寻【反掌录】一书,甚至连高丽一国也心存觊觎。然则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比起传闻中的半部残书,中原少保门下三弟子、【补天裂土】的江三公子,岂非更胜百倍?” 第13章 国士 听到这番话语,南宫珏惊骇之余,也终于弄明白了眼前这两位南疆夜神殿高手的用意。 正如对方所言,以岳青山为首的中原武林和以慕沉云为首的镇抚司,包括来自高丽的崔判书一众,之所以对江浊浪穷追不舍,说到底就是要抢书。 而这两位来自南疆夜神殿的高手,显然要技高一筹 ——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抢人! 如此形容,话虽然有些难听,但也由此可见,夜神殿愿意以【血木】禁术替江浊浪续命一事,无疑是真心实意。 否则一个仅剩十余日性命的将死之人,又该如何出任大越一国的太傅之职? 对此,江浊浪默然半晌,终于缓缓问道:“在下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 眼见这位江三公子并未应允,黎沐琪也不气馁,当即和吴长老重新在火堆旁坐下,开口问道:“敢问江三公子,可知南疆大越一国的情况?” 江浊浪摇头说道:“在下只是……略有耳闻,不敢言‘知’……” 黎沐琪凝视他半晌,随即会心一笑,说道:“南疆之地,始于鸿庞,自古以来虽曾有过众多国号,实则只是中原的附属之地。直到四百多年前中原的北宋年间,方才得以开邦立业,以国居之。 而之后的李陈二朝,皆奉行以武立身,强军马,重武功,铸兵甲,兴器械,历经数百年图治,可谓兵强马壮,国力昌盛。虽无开疆拓土的王霸之业,守土安疆,亦是绰绰有余,原当无忧。” 说到这里,她不禁停顿半晌,才继续说道:“直到五十多前,南疆与中原朝廷交恶,南北对持,终于引来二十万中原大军压境,战事一触即发。 当时南疆境内共有精兵六十余万,对外号称百万之师,倚仗工事之利、山川之险,又有以夜神殿为首的千余名高手助阵,朝野上下,皆是信心十足。即便不能击败中原大军,也有把握坚守三年五载,令其军饷耗尽,自行退军。 谁知战事一起,中原一方先是离间陈、胡、黎三家,使其各怀鬼胎,自相残杀。又暗通南洋各国,助其舰队从海上偷渡,断我后方。再于国中散播谣言,以致民心尽失,怨声载道。最后大青山的一把烈火,更是令二十万中原大军长驱直入,不到半月,整个大越国便已全面崩盘,一败涂地。之后所谓的六个多月熬战,不过是中原军队在各地的镇压和收编罢了。而大越一国,也就此覆灭,从而让南疆大地重归中原管辖,易名‘交址’。” 话到此处,这位夜神殿祭司的脸上,分明有一丝惧意掠过,似乎仅仅只是提及此事,依然有些心惊胆战。 她随即望向江浊浪,缓缓说道:“事后夜神殿派人潜入中原打探,才知道这一场灭国之战,竟是出中原朝堂的一个和尚之手,被百姓称之为【黑衣宰相】。这位高僧,江三公子想必知晓?” 江浊浪不动声色,回答说道:“要论权谋智计……本朝自青田先生之后,便要数……这位道言大师为首……家师年轻之时,曾有幸得到他老人家提点……获益良多……” 黎沐琪缓缓点头,说道:“经此一役,南疆朝野方才醒悟,明白要想安邦定国,不止要靠兵甲武功之利,更要懂得阴谋诡计之道。为此,国中还特意开设了这一门学问,名为【诡道】,取自‘兵者,诡道也’。 待到二十多年前中原撤军,大越复国,重建王朝,更是在国内大兴诡道之学,每年都会派出大批学子前来中原求学,却只是带回来些孔孟老庄之道,全无用处。 至于那些涉及诡道的中原着作,如【孙子兵法】、【鬼谷子】等等,早已广为流传,老弱妇孺皆可拜读,却不见得有人能因此成器,归根到底,终究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而这也是本教对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并无兴趣的原因。 所以近些年来,无论是大越朝廷还是夜神殿,都已改变策略,不再寄希望于求学偷师中原,而是想直接拜请精通诡道之人赴南疆出仕,奉之为上宾,托之以国事,在治国安邦的同时,还能为南疆培养后辈英才。” 这位夜神殿的祭司说到这里,无疑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就算江浊浪不为所动,也无法继续装傻充愣了。 当下江浊浪便推托道:“承蒙贵国错爱,在下愧不敢当……要论阴谋诡计之道,中原胜过在下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贵国太傅一职,怕是所托非人……” 却见黎沐琪缓缓摇头,淡淡笑道:“谋夺暹罗皇位,肃清高丽朝堂,如此惊天手笔,江三公子若是还要自谦,未免是把世人当成傻子了。” 这话一出,江浊浪竟也有些无言以对,只能默不作声。 一旁的南宫珏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大感疑惑,不明白这位江三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知道早在三年前太行山中与【通天妖君】的生死一战,这位江三公子便该是个死人了。只不过是凑巧碰见【沧溟鬼医】冯一春,这才能以剧毒续命,沦为一介废人苟活至今,本就已是时日无多。 之后这一路北上,他又接连受到重创,若非机缘巧合,先后有鬼郎中的医治、凡音大师的【虎衣明王金身】和慕沉云给的两粒【冰肌玉骨还阳丹】,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如今南疆的大越一国招贤纳士,也愿意施展秘传禁术替他续命,就算是要变成一棵半人半树的怪物,对于必死无疑的江浊浪而言,分明是绝境逢生的唯一机会,可他居然要推托拒绝? 难道是因为中原与南疆两国之间的对持,身为少保门下三弟子的江浊浪不愿投身异国,从而与自己的故国为敌? 想到这里,南宫珏干脆便将此事捅破,接口说道:“江先生毕竟是中原人士,若是去了南疆为官,一旦两国再起纠纷,他又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黎沐琪顿时一笑,说道:“少侠这个问题问得极好。而且在小女子看来,这反而是一定要由江三公子出任本国太傅一职的理由。” 她随即娓娓解释道:“首先,南疆上至国主,下至军民,所求者不过是国强民富,偏安一方,并无外侵之意。拜请江三公子赴国出仕,亦是此意,自然也不会让公子去和中原为敌,徒增兵祸。 其次,大越复国不过三十多年,由中原的附属之地变为临国,双方难免会有不少摩擦。倘若换作旁人处置,恐怕难以避免,甚至再起战事。但以江三公子之大才,相信定然能将这些难题迎刃而解,避免双方的冲突。 最后,且容小女子说句僭越之言,倘若终有一日,两国战事再起,大越朝堂难免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届时江三公子若已成为朝中太傅,身在局中斡旋,反倒能够替两国留有余地。毕竟南疆只是偏远小国,终究无法与天朝大国抗衡,一旦彻底惹怒中原,势必再次迎来灭国之祸。” 听到对方这番说辞,南宫珏彻底哑口无言 ——显然,对于江浊浪出仕异国的种种困难,这位夜神殿祭司早已设身处地替他考虑过了,一番话更是说得在情在理,根本无从挑剔。 只听江浊浪苦笑一声,问道:“南疆诸君……便如此信任……在下这个中原人么?” 黎沐琪却没有笑,而是收敛笑容,正色说道:“小女子曾听说过中原的一个典故,名曰【国士无双】。南疆举国上下,皆以国士之礼待之,江三公子自然也会以国士之身,造福南疆一国。倘若公子始终心向故国,不肯为南疆出力,那只能说明是我南疆军民其心不正、其意不诚、其礼不周、其行不妥。” 江浊浪不禁叹道:“贵国如此诚意……在下实不敢当,也确实难以拒绝……只是……” 但他后面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黎沐琪静候半晌,当即又说道:“中原新皇自毁长城,诛杀少保三族,可谓天怒人怨。江三公子身为少保门人,如今据说还救下一位少保遗孤,中原虽大,却已无立足之地,难免要远走异国避祸。 如今来看,南疆之地无疑是一方净土,又有大越国主和夜神殿的照料,不仅能让公子远离凶险,将尊师的遗孤抚养成人,而且还能让公子保全这条性命,一展胸中宏图。对此,江三公子应当知道,这是北漠、西域,抑或东瀛、高丽及南洋诸国都不可能开出的条件。” 江浊浪默然半晌,终于说道:“贵国以诚相邀,在下自当以诚相告……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北上……实是有要事在身,不得已……只能辜负贵国一番好意。此中歉意,还请黎姑娘代为转告……贵国国主及夜神殿圣女……” 这话一出,在场的南宫珏和黎沐琪都是一愣。 黎沐琪当即问道:“请恕小女子直言,江三公子如今仅只剩十余日性命,纵有要事在身,又当如何去完成?” 这也是南宫珏的疑问 ——虽然他早已隐隐感觉这位江三公子坚持要北上出关,当中似乎另有深意,可要是他连命都没了,后面还能做什么? 只听江浊浪回答说道:“在下此番……原本打算前往销魂谷……拜见一位名叫‘阳夫人’的故人,或许还有的救……” 黎沐琪沉思半晌,随即摇头说道:“小女子孤陋寡闻,实不知中原有哪位姓阳的夫人精通医道。况且公子之伤,恐怕并非人力所能救治。” 江浊浪笑道:“所谓‘阳夫人’,只是一个化名……这位夫人本姓‘欧阳’……约莫是在两年前,在下前往销魂谷求医,这位阳夫人……当时并无医治之法,只说需要花时间想一想……如今,她说不定已经想到了办法……” 黎沐琪神色一凛,说道:“【岱宗白云边,金针渡人间】,江三公子说的这位欧阳夫人,莫非是昔日曾以金针之术闻名天下,早已失踪数十年的欧阳一脉传人?” 江浊浪点头说道:“正是……只因欧阳一脉的医术传男不传女,所以这位阳夫人年轻时行医救人……无法以‘欧阳’为姓。又因她女子之身,问诊施针,多有不便……平日里只能扮作男装示人,于是还曾用过一个‘陆甲乙’的化名……” 这话一出,黎沐琪顿时释然,说道:“原来公子所谓的这位阳夫人,便是中原三大神医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针定魄】陆甲乙陆神医。难怪这位陆神医的金针之术天下无双,不想竟是源自昔日欧阳一脉的医术。” 旁边的南宫珏也恍然大悟。 难怪就连皇甫神医都束手无策的那个【铁胆王刀】,江浊浪却说这位阳夫人可以救治。因为销魂谷的那位“阳夫人”,正是与皇甫神医齐名的当世三大神医之一、【三针定魄】陆甲乙。 可想而知,倘若这位阳夫人能够保住江浊浪的性命,自然也就用不着什么【血木】禁术,让他沦为一棵半人半树的怪物,而且还要替南疆一国效力。 只是这位阳夫人,如今是否已经想出了救治的办法? 倘若因此拒绝南疆一国的邀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位阳夫人身上,无疑是一个风险极大的选择…… 黎沐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问道:“若是那位阳夫人依然无法救治,江三公子因此丧命,岂不是耽误了要办之事?” 却见江浊浪淡淡一笑,说道:“有些事情……只要去做了,便已经足够……未必一定要有结果,才有意义……” 如此一来,双方显然就已经谈崩了。 望着这位心意已决的江三公子,南宫珏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和黎沐琪一样无能为力 ——毕竟夜神殿乃至大越一国的诉求,是要让江浊浪出任国中太傅之职,操持南疆国事。除非是他心甘情愿,否则就算将他五花大绑捆回去,最后也是白搭。 但夜神殿的这位女祭司还是不肯放弃,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江三公子和这位少侠如今皆已重伤在身,外面又有异国高手和中原军马的追杀,两位要想平安前往销魂谷,恐怕并非易事。不如由小女子和吴长老护送两位一程,一起前往销魂谷。倘若那位阳夫人无法救治江三公子,又或者公子回心转意,我等还能立刻赶回南疆。” 她的这一提议显然合情合理,江浊浪和南宫珏也无法拒绝。 当下江浊浪只得道谢,说道:“如此便有劳黎姑娘和这位吴长老了……除此之外,恐怕还要劳烦两位帮一个小忙……” 黎沐琪不假思索,径直回答道:“好。” 江浊浪苦笑道:“黎姑娘答应得如此爽快,就不怕在下……存心刁难?” 黎沐琪浅浅一笑,说道:“只要能将江三公子请回南疆,即便刀山火海,我们二人也义不容辞。况且,若是我们二人办不到的差事,公子自然也不会开口吩咐。” 江浊浪便不再客气,说道:“烦请两位……将在下那辆黑色马车寻回……” 黎沐琪当即应允,也不问缘由,转向火堆旁那位吴长老吩咐几句。这位白发黑袍的老者立刻起身,向众人做势告辞,随即便离开了山洞。 对于江浊浪提出的这一要求,南宫珏难免有些好奇 ——要知道他们一路上驾乘的那辆漆黑色马车,乃是由钱塘镇那位金爷按江浊浪的要求打造,不但车身坚硬,当中还藏有不少机关暗器。 可那毕竟只是一辆马车而已,如今外面不但有东瀛、高丽两路人马在搜寻江浊浪的下落,更有随时可能赶来的临汾驻军,又何必请要请南疆夜神殿的高手去冒险寻回一辆马车? 莫非那辆马车之中,还藏有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南宫珏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倘若那半部【反掌录】当真存在,却又不在江浊浪身上,那么还能藏在哪里? 第14章 誓言 吴长老不但找回了江浊浪丢弃在荒野里的那辆漆黑色的马车,而且带回四匹健壮的骏马。 他没有说马车是怎么找回来的,而且这位夜神殿的首席长老也不会说汉语。 于是赶了一路马车的南宫珏,这次终于能和江浊浪一起躺车厢里面,任由吴长老坐在前面持鞭驾车。而黎沐琪也重新披上黑色斗篷,坐到吴长老旁边。 天色刚亮,他们就启程出发了。 马车前面依然是两匹骏马拉车,另外两匹则是拴在后面随行,等前面两匹马累了再行替换。 如此一来,马车的行进速度比之前那两匹瘦马何止快了一倍,转眼间便已离开了众人昨夜歇息的山洞,重新回到官道之上。 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再看到从马车左方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车厢里的南宫珏顿时一愣,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要知道他们两人此刻都是重伤在身,莫说与人交手厮杀,哪怕是驾乘马车都成问题,所以只能接受这两位来自南疆夜神殿的高手提议,由他们一路护送前往销魂谷。 但南宫珏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非我族内,其心必诛! 倘若对方只是话说得好听,实则却是要将江浊浪强行带回南疆,又当如何? 然而每次想到这里,南宫珏的内心深处,却又有些矛盾。 因为江浊浪若是被他们强行带回南疆,非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还能因此保住性命。 相反,若是前往销魂谷,继续这趟北上之行,就算那位阳夫人能够保住江浊浪性命,照他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来看,后面迟早也会葬送掉这条性命。 于是南宫珏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矛盾 ——销魂谷明明是在北面,马车向北而行,东方初生的红日,显然应该出现在马车的右方。 而此刻的红日升于马车左面,自然是因为他们的马车正在往南面行驶。 也就是说,黎沐琪和吴长老二人,果然还是要将江浊浪带回南疆? 南宫珏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唤醒旁边闭目养神的江浊浪,冷冷说道:“我们正在往南走。” 江浊浪也看了看车窗外的红日,点头说道:“是的……” 南宫珏微微一愣,以为是这位江三公子还没睡醒,又说道:“往南,就是我们前天夜里刚刚渡过的黄河。而销魂谷是在北面。” 却见江浊浪微微一笑,说道:“记得你昨夜曾说,那位镇抚司的郭统领……从你剑下逃生……你若是这位郭统领,此刻应该……何去何从?” 南宫珏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 ——那个郭统领身受重伤,加上差事又没完成,当然不可能就此回京。而他如今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前往北面的临汾,调动大军继续搜捕江浊浪的行踪! 只听江浊浪又说道:“当时我已经告诉过他……此行是要前往销魂谷避祸,所以临汾的数万驻军……此时想必已经封锁了前往销魂谷的道路,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更何况……还有东瀛星野千泉和高丽崔判书的两路人马……所以继续往北前行,无疑是死路一条……”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南宫珏还是不明白。 不能去北面的销魂谷,难道就不去了? 如今黎沐琪和吴长老驾车南行,如果不是要带江浊浪回南疆,又是要去哪里? 对于他的问题,江浊浪只能继续解释道:“为今之计,若是由我安排……想要平安前往销魂谷,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先往南回到黄河渡口……让守候在销魂谷南面的各路人马扑一个空…… 之后我们再四渡黄河……却不是过河回到黄河南岸,而是……走黄河水路逆流而上,一路往西经过陕州,然后……在风陵渡顺着河道转向北行,经洽川、同州等地,最后在延川一带弃船登岸,取临汾的西北方向……绕行前往销魂谷……” 果然,伴随着江浊浪的话音落下,前面车厢外已传来黎沐琪的声音,说道:“能够得到江三公子的认可,看来小女子连夜想出的这条路线,的确可行。” 南宫珏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幸好意外并没有发生。 待到正午时分,马车便回到黄河北岸的一处渡口。众人在渡口用过午饭,又新买了两匹骏马,随黎沐琪后果然是按照江浊浪说的这条路线,雇了一条二十多名纤夫拉纤的大船,载上马车沿黄河逆流而上。 “一座孤峰——山高高; 一阵扶摇——风萧萧; 一地金沙——路迢迢; 一条黄河——浪涛涛。 ……” 高亢的纤夫歌声中,岸上的二十多名纤夫奋力拉动大船,载着四人和马车破浪前行。 沿途依然很平静,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可想而知,这条路线就连南宫珏都想不到,更何况是郭统领、星野千泉和崔判书等人? 然而一直到黄昏时分,大船行至陕州地界的时候,黎沐琪的安排突然有了变化。 望着在坐在岸上歇息的一众纤夫,这位夜神殿祭司已来到甲板上的马车车厢外,轻声问道:”小女子打算在此处下船,改走陆路前往销魂谷,不知江三公子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车厢里的南宫珏心中一凛,不知道对方又要耍什么花招。 但一旁的江浊浪脸上却不见丝毫惊讶,只是叹道:“其实以黎姑娘的心思……也便是贵国所推崇的【诡道】一学……即便是在中原,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够及得上姑娘……贵国又何必舍近求远,一定要找在下这个将死之人……出任太傅之职……” 只听车厢外黎沐琪的声音恭声说道:“江三公子过奖了。南疆太傅一职,要的是治国平天下之大才,小女子这点小聪明、小伎俩,实不敢与【补天裂土】的江三公子相提并论。” 江浊浪只得苦笑一声,再问道:“敢问这些纤夫,黎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黎沐琪回答道:“依照夜神殿的行事,自然是不留活口,以免他们泄露我们的行踪。但身在中原地界,又当着江三公子的面,小女子不敢造次,所以打算对他们施以【乱神之术】,让他们忘记我们的去向,只记得继续拉着空船前行。” 江浊浪随即说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听到这话,裹覆在黑色斗篷里的黎沐琪便不再多言,径直下船往岸上的一众纤夫而去,远远望去,犹如一道来自地狱的鬼魅。 而车厢里的南宫珏一字不漏地听完两人这番对话,依然是一头雾水。 他犹豫半晌,最后只能向江浊浪询问。 只听江浊浪解释说道:“走黄河水路绕行,取临汾西北方向前往销魂谷……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但这条路……却要耽搁三四日的时间…… 而这三四日的路程……虽然我的身子还能勉强支撑,可以活着抵达销魂谷……但是在这之后,若要折返……前往南疆一国,却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所以这位黎姑娘方才在渡口之时……吃饭、买马、雇船等等……故意大张旗鼓,暴露我们的行踪,就是要让各路人马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要走黄河水路绕行…… 如此一来,原本守候在销魂谷南面的驻军……自然便会向销魂谷的西北方向设防,同时前往黄河沿岸搜捕……包括东瀛、高丽两路人马,也有极大可能一同前往……从而令销魂谷的东南方向出现空隙…… 而我们则可趁此机会,于此地弃船登陆……连夜快马加鞭,冒险赶往销魂谷的东南方向……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傍晚,便可进到谷中……” 听完江浊浪这番解释,南宫珏再回想他们两人方才的对话,这才恍然大悟 ——正如江浊浪所言,这个黎沐琪的心思之缜密,已经不止是令人感到惊讶,而是令人感到惊恐了。 甚至在南宫珏见过的这么多人里面,除了自己的这位雇主,要论智计谋略,几乎没人比得上这位看似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夜神殿【月之祭司】! 一时间,南宫珏对这位夜神殿祭司的戒备之心愈发强烈,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小心提防。 随后经过黎沐琪的一番“吩咐”,二十余名纤夫便继续拉着空船前行。江浊浪一行四人则是弃船登岸,六匹骏马两前四后,轮换着拉车,一路往东北方向奔行而去。 伴随着逐渐降临的夜幕,车厢里江浊浪早已沉睡过去。南宫珏虽然强行打起精神,却因周身伤痛难耐,也忍不住小憩了好几次。 显然,黎沐琪这一弃船登岸、改走陆路的决定,竟然被她赌赢了。 马车在夜色中行进,一路上果然没见到有驻军把守,只是遇到过两队巡逻的军士,也被吴长老远远发现火光,提前驾车避开。 至于东瀛的星野千泉、高丽的崔判书两路人马,同样不见踪迹,想来是得到黎沐琪故意放出的消息,以为众人要走黄河水路绕行,所以和郭统领麾下的驻军一并去往了销魂谷的西北方向,甚至此刻还在黄河沿岸排查。 待到黎明破晓,红日又生,再一路爬到头顶上方,继而渐渐偏西之时,六匹拉车的骏马已经累垮了四匹。最后两匹骏马气喘吁吁地拉着马车继续往东北方向行驶,终于来到晋城西面两百多里外一处小镇,离西北方向的销魂谷,同样也是两百余里的路程。 众人便在镇上稍作歇息,采购了一些干粮清水,又重新购买两骏马,然后也不耽搁,再次扬鞭策马,直奔西北方向的销魂谷而去。 一直到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之际,沿小路奔行的马车穿过一大片旷野,已来到一处苍凉的山谷前。算来离西北方向的销魂谷,已不足三十里的路程。 终于要到了…… 吴长老拉车缰绳,让马车在山谷前缓缓停下。 只听马车前的黎沐琪说道:“穿过前面的山谷,便是【迎宾镇】。再穿过镇子,便是中原有名的销金窟【销魂谷】,也是江三公子此番要前往的去处。” 车厢里南宫珏听到这话,当即说道:“好。”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那我们停在这里做什么?” 黎沐琪笑道:“少侠这个问题,江三公子或许已经知道答案了。”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车厢前的帷幕突然被掀起,坐在前面的吴长老径直探入车厢,手指隔空挥点,指力所至之处,顷刻间已将南宫珏和江浊浪两人身上的要穴尽数封死! 这一变故发生的确实有些突然 ——但是南宫珏就算早有准备,如今重伤在身的他,也不可能躲过这位夜神殿首席长老的出手! 于是南宫珏和江浊浪的穴道双双被制,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为什么? 只听江浊浪叹了口气,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变故,兀自说道:“黎姑娘要将在下带回南疆……说来容易,其实并非易事……此去南疆除了路途遥远……更有镇抚司和东瀛、高丽……甚至还包括中原武林的阻挠……” 话到此处,马车前的黎沐琪见他说话实在吃力,当即接过话头,替他说道:“不错。江三公子乃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是中原朝野还是来自异国的各路人马,都在搜寻他的下落。仅凭我们二人之力,要想将他带回南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制造一个假象,让江三公子现身于前方的【迎宾镇】中,从而让所有人都以为江三公子已经平安进入了销魂谷,纷纷将矛头转移到销魂谷一方。如此一来,小女子和吴长老二人才能暗度陈仓,将江三公子偷偷带回南疆。而这也是吴长老为何要选择在此地动手,制住两位穴道的原因。” 听到这话,南宫珏惊怒之余,一颗悬吊着的心也终于落地 ——狐狸尾巴毕竟还是露出来了,这位南疆夜神殿的祭司,果然不值得信任! 他当即厉声质问道:“大家有言在先,若是销魂谷里的那位阳夫人无法救治江浊浪,再议跟你们前往南疆一事。如今你们出尔反尔,难道是担心那位阳夫人当真治好了他,便不和你们前往南疆了?” 却听黎沐琪说道:“少侠错了。那位阳夫人是否能够救治江三公子,其实并不重要。就算她无法保住江三公子的性命,公子也决计不会跟我们前往南疆。” 说着,她已转头望向车厢里的江浊浪,暗自叹息一声,说道:“因为小女子前前后后苦思一路,最后终于想通了江三公子所谓的‘有要事在身’,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这话一出,南宫珏虽然正值惊怒交加之际,也不禁愕然当场。 江浊浪究竟要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连从钱塘镇外一路来到此地的南宫珏都不知道,这个南疆夜神殿的祭司,居然说她已经知道了? 对此,江浊浪并未回应,只是苦笑一声。 只听黎沐琪已缓缓说道:“天下皆知,中原少保被诛三族,门下三弟子江浊浪重现江湖,不但救走了一位少保遗孤,而且身上还带着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一路北上出关,意欲投靠北漠太师,借异族大军替其师少保复仇。这个消息一出,不仅中原朝野皆震,就连各路异国人士也相继赶来,想要分一杯羹。 可是仔细一想,这个所谓的消息,反倒更像是一个精心加工的故事,一个足以吸引各方势力争相追夺的故事。试问无论是中原少保还是江三公子,皆是深谙人心的诡道高手,就算获罪伏诛,也一定早有准备,妥善安排好身后之事,不该也不必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一个局面。于是小女子再回过头来细想整件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中原有句老话,是为‘树倒猢狲散’,试问中原少保获罪伏诛,朝堂中与之相关的门生挚友,包括朝野间支持他的各方势力,自然也会被连根拔起,一并受到株连。便如百余年前贵国的宁丞相谋逆一案,到最后竟祸及朝中近三分之一的官员,或斩首或流放,竟无一人被赦,可谓血流成河,震惊天下。 可是怪就怪在此番少保获罪,三族尽诛,但中原朝堂之内,竟无一名官员因此受到牵连,甚至根本无人追查少保党羽之事。而这当中的缘由,显然不是因为少保在朝中并无门生挚友,也不是二次登基的新皇大发慈悲,而是朝野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个消息所吸引,又或者说是被一个故事所吸引。而且在这个故事之中,正好还有半部记载着少保相关党羽的【反掌录】,只要此书到手,自然便能将少保麾下的各方势力一网打尽,又何必还要费力追查? 所以江三公子此番重出江湖,所谓的要事在身,也便一目了然了。公子是要以自己的这副将死之躯,吸引天下人的注意,从而替令师麾下的各方势力争取时间,好让他们或进或退、或隐或反,设法保全自己。毕竟,中原的江山社稷,不止是在少保一人肩上,更是在与他戮力同心的门生挚友、各方势力肩上。而江三公子此举,多活一日,便能替他们多争取一日时间;多活一月,便能替他们多争取一月时间。 既然如此,那么可想而知,不管销魂谷那位阳夫人是否能够救治江三公子,公子也决计不会跟随我们前往南疆。想明白了这一点,小女子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将公子强行带回南疆一国,当然也不用着冒险将公子送进谷中找那位阳夫人诊治,以免节外生枝。” 听完她这一大番讲诉,南宫珏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自己这位雇主坚持要北上出关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南宫珏有些茫然,只能将惊骇目光投向身旁这位江三公子。 只见江浊浪脸颊微微抽搐,左边脸上那条新增的刀疤也随之颤动,形貌甚是可怕。 过了半晌,他才坦然一笑,说道:“在下早已说过……南疆太傅之职……贵国何必要舍近求远……” 黎沐琪缓缓摇头,说道:“公子谬赞,愧不敢当。江三公子和令师的这一番谋划,小女子也是直到今日方才看懂,实非小女子所能为之。至于江三公子这一番舍身成仁的苦心,小女子亦是心生钦佩,原是不该阻拦。只可惜你我各为其主,当中难处,还请公子见谅。” 江浊浪问道:“黎姑娘可曾想过……倘若夜神殿耗费珍惜【血木】,保住在下性命……在下却坚持不肯替南疆效力,又当如何?” 黎沐琪恭声说道:“小女子要做的事,只是把江三公子平安带回南疆。至于保住公子性命,则是本教圣女和【花之祭司】要做的事。之后拜请江三公子出任太傅,协助大越朝堂治理南疆,则是我大越国主要做的事。最终结果如何,并非小女子一人所能左右,也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正如江三所言,有些事情只要去做了,便已经足够;未必一定要有结果,才有意义。” 江浊浪默然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喃喃说道:“各为其主……不错……否则你我二人……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黎沐琪也不禁轻声叹息,苦笑道:“小女子和吴长老此番前来中原,临行前已在夜神殿立下誓言——若是不能将江三公子平安带回南疆,便将我们二人的尸体带回南疆。” 谁知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山谷之中,突然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笑道:“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只能把你们两个的尸体带回去了!” 第15章 绝境 听到突然传来的这个女子声音,马车前的黎沐琪和吴长老都是一愣,齐齐望向山谷入口处。 而车厢里的南宫珏和江浊浪,则是心中一喜,因为他们认识这个声音 ——这是小雨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 事情其实很简单 ——那一夜在击杀镇抚司的董统领和【甲贺忍术】的成田隐川之后,小雨并没有按照约定直接前往销魂谷等候,而是带着开欣渡过黄河,来找江浊浪和南宫珏。 虽然小雨没能找到他们,但看到此间大批军士调动,相继开往销魂谷的西北方向驻守,以她对江浊浪的了解,立刻认定这是江浊浪的设局,要故意引开此间驻军,从而让他和南宫珏有机会从销魂谷东南方向的【迎宾镇】入谷。 于是今日一早便已等候在此的小雨,果然等到了他们。 小雨已从山谷中现身,背后是那柄裹着青布的断剑,怀里是沉睡中的开欣。 而她身上原本的那些纱布和膏药,此时已经通通不见,身上也换了一套简便的青衫,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小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马车方向缓缓行来。 前面那位吴长老立刻跳下马车,迎面走向靠近的小雨。而披着黑色斗篷的黎沐琪则是继续坐在马车前面,默默凝视着这个青衫女子。 很快,伴随着小雨的缓步靠近和吴长老的迎面而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短,双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便是停在原地,隔着三四丈距离对持。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说道:“别看她的眼睛……” 小雨陡然惊醒 ——她早就已经发现,马车前的黑色斗篷之中,似乎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出于好奇,她甚至还多看了几眼。 原来是摄魂催眠一类的邪术…… 小雨立刻闭上双眼。 但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同时,对面的吴长老也随之出手。 依然是以无形指力破空而出,犹如一道道无形利剑,攻向小雨周身要害。落空的指力击中山壁和地面,顿时碎石尘土乱飞,声势极是惊人。 双眼紧闭的小雨,只能听风辨位,展开身形游走躲避。 看到两人这一动手,车厢里的南宫珏心中一急,暗叫不妙。 显而易见,双方之间的这番对持,因为黎沐琪的干涉,小雨已经被吴长老抢占到了先机。 而这位吴长老的修为,南宫珏早已见识过厉害,其内力轻功,分明都在小雨之上! 果不其然,面对吴长老的招招抢攻,双眼紧闭还怀抱着一个开欣的小雨,已渐渐落于下风,好几次还险些被对方的隔空指力击中。 而且接连躲过对方十余道指力的小雨,一身青衫之下,已有鲜血从多处地方渗出,将青衫染做了紫红色 ——原来她之前所受的伤并未痊愈,甚至还有不少新伤在身,却将包裹伤口的纱布膏药尽数拆去,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简便的青衫。 可晓而知,小雨之所以如此处理,是不想被纱布和膏药影响到招式动作,只想放手大战一场! 南宫珏越看越急,却因身上要穴被制,根本无能为力。 以他对小雨剑法的了解,眼前这一困局,小雨要想获胜,就只能施展她那招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亮剑式】了 ——也就是说,小雨必须看准时机,硬挨对方一指,同时以杀招还击! 而她因此要付出的代价,或许是她的性命…… 然而在一旁江浊浪的眼中看来,小雨此刻的情形,竟比南宫珏看到的还要凶险万分。 因为他发现小雨的身形动作,仿佛是被一根根无形丝线不停缠绕,正在变得越来越慢。只怕再有二三十招,她就会彻底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再看马车前藏身于黑色斗篷中的黎沐琪,一直默默凝视着场中激战的小雨,江浊浪顿时明白其中缘由,不禁倒吸一口亮气。 要知道江湖上所谓的摄魂催眠之术,说到底便是控制对方的心智,从而令对方听从施术之人的指令。 而要想控制对方心智,方法不外乎五种,便是通过视、听、嗅、味、触五觉和对方建立联系,进入对方的意识之中,进一步操控心智。 便如江浊浪的【破阵】和早已遗失在太行山中的那柄【长歌剑】,也要借助对方的听觉,才能达到扰乱对方心智之效。 可是如今小雨双眼紧闭,这位南疆夜神殿的【月之祭司】也并未通过视、听、嗅、味、触五觉和小雨建立联系,居然还能隔空施术,逐渐束缚小雨的身形动作,可见她双眼中的摄魂催眠之术,分明已在常人所能理解的五觉之外! 当下江浊浪急忙开口说道:“黎姑娘……”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如今的局势,就算自己答应跟他们前往南疆,让黎沐琪就此罢手,但激战中的吴长老和小雨,显然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况且小雨也未必肯罢手 ——尽管已是险象环生,但江浊浪知道,小雨依然能够击杀这位夜神殿的首席长老! 不出江浊浪所料,被黎沐琪以神通束缚的小雨,终于身形一缓,被吴长老的一记隔空指力洞穿了左肩,当场血花四溅。 而小雨也趁机逼近,右手抱紧开欣,左手拔出背后那柄断剑,一剑刺向吴长老的咽喉要害! 她这一剑显然很快,快得连肉眼都无法看清。 而且这一剑的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正是吴长老一指得手,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际! 望着刺向自己咽喉的这柄断剑,吴长老已经来不及变招,也来不及躲避。 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位夜神殿的首席长老,已经攻出的一指之上,居然第二次生出一道无形指力,凭空激射而出,正中迎面而来的小雨胸口! “噗——” 指力入体,小雨闷哼一身,整个人已被这一指击得倒飞出去。 而她剑身的断口之处,离吴长老的咽喉,分明还差了三寸距离。 差一点,就是差很多。 这三寸距离,足以令小雨的这一剑就此失败了? 并没有! 就在小雨往后飞出之际,她左手中那半截断剑之上,突然有一股青光吞吐,继而沿剑身流转,溢出剑身的断口处,延伸出一截无形剑身。 然后这柄只有尺许长短的断剑,便已重新恢复成一柄完整的三尺青锋,青光凝聚的剑尖,正好来得及在吴长老的喉结上轻轻一点…… 看到这一幕断剑重铸,车厢里的南宫珏立刻看不懂了。 这是什么功夫? 但江浊浪知道 ——小雨剑上这股吞吐的青光,既不是内力,也不是真气,而是杀气! 她居然将杀气化为了有质之物,还原了这柄断剑未断之时的完整剑身! 一时间,场中白发黑袍的吴长老已经静止不动了,身形继续维持着一指击出的动作。 而他的喉结上,渐渐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浸出 ——杀气凝聚而成的剑尖虽然只是伤及皮肉,但这一剑的劲力,已经进入到吴长老体内,刺穿了他的脖子…… 所以结局和南宫珏想的一样,小雨以硬受对方两记指力为代价,一剑击杀了这位夜神殿的首席长老! 现在,倒飞出去的小雨已重新站定,青衫之下,又有大量鲜血浸出,几乎染红了她半边身子。 剑上的青光也随之消散,重新变回半截断剑。 但是小雨并没有持剑上前,过来解救车厢里的南宫珏和江浊浪,而是紧闭双眼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之色。 然后,小雨缓缓提起左手中的断剑,用极缓慢的速度,将剑锋一寸一寸靠近自己的脖子。 这一刻,马车前面黎沐琪的【乱神之术】终于奏效,彻底控制住了小雨! 她要小雨引剑自刎! 虽然小雨残存的一丝神志还在奋力抵抗,但不管她如何挣扎,剑锋依然在往自己的脖子逼近。 车厢里的江浊浪再次开口,说道:“还请黎姑娘……手下留情……” 但他这句话显然是一句废话 ——小雨已经击杀了夜神殿的吴长老,接下来自然就要轮到马车前的这位夜神殿祭司。黎沐琪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对方心智,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宫珏也急得满头大汗,强行用内力去冲被封的穴道,却怎么也突破不了吴长老的强劲指力,反而让自己身上的几处刀伤重新破裂。 眼见小雨的半截断剑就要架上她那雪白的脖子,车厢里的江浊浪无奈之下,只能叹了口气,说道:“得罪……” 话音落处,这位江三公子已闭上双眼,凝意集思。 虽然穴道被封,手脚动弹不得,体内也只下残存的些许内力,但这位江三公子的意念仍在! 他要用自己的意念,去隔空感应一件和他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多年的一样物件。 “铮——” 只听一声琴弦闷响,马车车厢之中,用灰布包裹的那面【破阵】无端翻转两圈,正好落到江浊浪身前,包在外面的灰布也顺势解开,露出白色琴颈和黑色琴腹。 江浊浪随即睁眼,深吸一口长气,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内力尽数凝聚在一起,化为一口罡气喷出,直奔琵琶上的四根琴弦而去! “呼——” 罡气拂过琴面,缠、老、中、子四根琴弦同时奏响,声如裂帛! 只有摄魂催眠之术,才能破摄魂催眠之术! 四弦一响,满天的红霞似乎都为之一颤。 这一刻,仿佛只有一刹那,又仿佛已是千年万年…… 伴随着琴音落处,马车前黎沐琪发出红光的两只眼睛,顿时爆裂开来! 喷溅的血肉中,她的人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径直从马车上摔落在地。 而对面即将引剑自刎的小雨,伴随着对方神通的突然中断,也在最后一刻及时恢复神智,急忙挪开已经贴上自己脖子的剑锋,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显然,本就重伤未愈的小雨,在连中吴长老的两记隔空指力后,又用全部心神抵抗黎沐琪的【乱神之术】,以致精疲力尽,再也无力为继。 看到这一结局,马车车厢里,是大口咳嗽的江浊浪和气急败坏的南宫珏 ——望着小雨和黎沐琪双双倒下,穴道被制的他们两人,根本无力干涉。 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依然只在这两个女子身上。 终于,先一步站起身来的,是小雨! 她一手持剑,一手怀抱沉睡的开欣,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看到这一幕,南宫珏和江浊浪立刻松下了一口大气。 江浊浪当即咳嗽说道:“情急之下……咳咳……在下只能……咳咳……出此下策……还请黎姑娘见谅……” 说着,他猛咳几声,又问道:“咳咳……够了么?” 听到这话,马车前方地上,双目已毁的黎沐琪长叹一声,喃喃说道:“一条性命加两只眼睛,这趟差事,应该能够回去交差了…” 说罢,这来自南疆夜神殿的祭司,已用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前行,一路来到吴长老的尸体旁。 然后她抱起吴长老的尸体,坚强地站起身来,往来时方向而去,再不多说一句。 望着黎沐琪远去的背影,小雨突然双膝一软,重新跪倒。就连怀里沉睡的开欣,也顺势滚落在地。 显然,虚张声势的小雨,本来是想坚持到黎沐琪彻底离开,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等不到那一刻了…… 幸好黎沐琪并未回头,继续抱着吴长老的尸身默默远去。 车厢里的江浊浪再次叹息 ——这位来自南疆夜神殿的【月之祭司】,显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非但不想伤害自己,而且还一心想要保住自己这条性命。 只可惜正如对方所言,大家各为其主,最后只能以此收场。 这就是江湖…… 江浊浪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位夜神殿祭司,希望她能够平安回到南疆,也不会因此遭受夜神殿的处罚。 可惜他的这个愿望刚一生出,就立刻落空了…… 燃烧的夕阳,此时已将天地万物镀上一层鲜血似的艳红之色 而远处笼罩在这股艳红之中的黎沐琪身前,突然有一道刀光劈落! 这是近乎完美的一刀,没有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东瀛【中条一刀流】的必杀之刀! 刀光过处,这位双眼已瞎的夜神殿祭司当场身首异处,就连同他怀中吴长老的尸体,一并掉落在地。 杀她的刀,在一名东瀛武士手中。 只见来人头顶冲天短辫,唇上一簇短须,穿和服,踩木屐,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正是之前在混战中逃脱的【中条一刀流】高手星野千泉。 而在星野千泉的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凶神恶煞的倭寇。 不仅如此,头戴一顶尺许高的黑色纱帽,身穿齐腰短袄,脚蹬齐膝长靴的高丽崔判书,也随之现身了。 他身上的剑伤早已包扎妥当,脸色一片铁青,显是愤怒到了极点 ——因为此番连同他在内的八名高丽高手,如今只剩下他和身后使狭长细剑的一男一女,甚至当中那男子还断了一条左臂。 八个人来,还剩三个…… 对高丽一行人而言,这趟中原之行,分明是天大的挫败,更是天大的耻辱! 所以现在的崔判书,已经顾不得要找什么【反掌录】了,他的目的和东瀛的星野千泉一样,只想杀死江浊浪报仇雪恨! 而他们之所以会现身于此,是因为在前往销魂谷西北方向的路上,星野千泉和崔判书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倘若江浊浪果真走黄河水路,从西北方向前往销魂谷,就凭他们这二三十个人,显然不可能从郭统领麾下的两万大军手里夺人,去了也是白搭。 与其如此,倒不如赶来销魂谷东南面的【迎宾镇】,万一江浊浪走黄河水路的消息只是故弄玄虚,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要选择从这里入谷。 于是他们半途折返,结伴同来,不但赌赢了,而且还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南疆夜神殿的两名高手已死; 浑身是血的小雨无力再战,身旁还有一个沉睡中的小女孩开欣; 车厢里,则是穴道被制的南宫珏和江浊浪,不仅动弹不得,就连江浊浪仅存的一丝内力也已耗尽。 看到眼前这一局面,东瀛、高丽两路人马没有多说什么,相继快步上前,将他们一行四人连同马车包围在当中。 接着,一脸苦大仇深的崔判书,突然抬手一扬,一颗圆鼓鼓的东西就径直飞入马车车厢,落在江浊浪面前。 那是一颗人头,黑黝黝的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一抹猖狂笑意。 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都神识这颗头颅的主人 ——【铁胆王刀】! 第16章 执笔 望着滚落在车厢里的王刀头颅,江浊浪心中一恸,眼前不禁浮现过一幕幕往事 ——【石佛镇】外关卡处,王刀曾将毒人首脑的头颅割下,丢在众人面前;【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他又从腰间摸出了【百毒神君】的头颅。 现在,他自己的头颅也被人割下来了…… 江浊浪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崔判书为首的高丽三人 ——当时的七位高手,此刻却只剩下三人,可见这位【铁胆王刀】虽然身首异处,到底还是换掉了对方四人。 当下江浊浪便沉声问道:“简姑娘……能将开欣带走么?” 跪倒在地的小雨讥笑一声,反问道:“你说呢?” 莫说眼前还有二三十名高手,就算空无一人,小雨也没力气将开欣带走了。 她还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向车厢里的江浊浪说道:“你师父的孙女,以后你自己带!” 江浊浪默然不语 ——既然都走不了,那就只能一起死了…… 车厢里南宫珏当即说道:“小雨,解开我的穴道!” 小雨喘息着问道:“你能做什么?” 南宫珏冷冷说道:“我至少能换个!” 小雨一愣,随即笑道:“好!” 说着,她抱起沉睡中的开欣,然后从地上挣扎着站起,一步一步挪向马车。 星野千泉和崔判书等人并没有阻止她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小雨,眼神就像是在看掉进陷阱里面的猎物。 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已经沦为废人且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到底也是【西江月】上的高手。若是他拼死一击,显然不容小觑。 所以星野千泉和崔判书都没有抢先出手,打算静观其变。 小雨已来到马车前,右手一颤,怀中开欣不慎摔落在马车前面 ——然而这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并未因此醒来,显然是被封住了【昏睡穴】。 随后小雨左手中的断剑刺出,断口处劲力透射,立刻解开了车厢里南宫珏的穴道。 恢复行动的南宫珏,第一件事就是找剑。 没有剑,倭刀也行…… 只听江浊浪也说道:“劳烦简姑娘……将我的穴道一并解开……” 不等小雨询问,他已主动说道:“我这条命……应该也能换七八个……” 这话一出,南宫珏和小雨同时一怔,异口同声地说道:“吹牛!” 话虽如此,她手中断剑还是再次刺出,将车厢里江浊浪的穴道一并解开。 接着,小雨将摇摇欲坠的身子靠在马车前面,目光依次略过在场的二三十名高手,笑道:“你们两个,一个能换个,一个能换七八个,那么剩下的这些,就由我全部换掉!” 可惜他们三个的想法虽然很好,现实却很残酷。 听到他们三人的对话,东瀛一方为首的星野千泉顿时哈哈大笑,喝道:“换你个头!” 话音落处,他抬手一挥,身后的二十多名倭寇已摸出怀中忍镖,一股脑射向马车。百余枚忍镖铺天盖地,仿佛是下了一场密密麻麻的暴雨。 悲鸣声中,马车前面那两匹拉车的骏马身中十余镖,双双瘫倒在地。 而马车前面,小雨口中骂骂咧咧,手中断剑化作一片剑光,全力挡下射向车厢之中的忍镖。 没找到剑的南宫珏情急之下,也扯下车厢帷幕,抢到小雨身旁运劲挥舞,和她一起去挡这漫天的忍镖。 终于,这一阵暴雨般的忍镖过尽,南宫珏左臂、右腿中镖,小雨右腰中镖,伤势都不算严重。 但对面的星野千泉见状,嘴角已浮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向麾下众倭寇吩咐道:“换毒镖!” 话音落处,二十多名倭寇的指间,分明已有泛出淡蓝色光晕的暗器。 南宫珏和小雨只能怒视对面的星野千泉 ——照这样下去,他们三人不仅会命丧于对方的毒镖之下,而且很有可能一个都换不掉…… 南宫珏猛一咬牙,向小雨低声说道:“毒镖一出,我往前冲。你跟在我后面,能杀几个是几个!” 小雨也不和他客气,笑道:“好,你那个,我替你换掉!” 车厢里的江浊浪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起他那面【破阵】,十指轻按琴弦 ——虽然他已经没有琴音伤敌的内力,但他还能以自己这条残命,拼死奏响几声【破阵】…… 夕阳依旧,红霞如血。 就在最后这场生死之战一触即发之时,突然,有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仿佛远在天际,又像近在耳边。 铜铃声中,一个有些嘶哑的女子声音随即传来,说道:“天灵灵,地灵灵,解铃还须系铃人——祈福消灾,趋吉避凶,只寻有缘之人。” 听到这个声音,在场所有人顿时一惊。 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当然认得这个声音。 而对面的星野千泉和崔判书,显然也认得这个声音 ——因为关于江浊浪行踪的消息,就是此人卖给他们的。 星野千泉立刻收起脸上的狂妄,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诸葛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他这话出口,转眼间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背着一口旧木箱出现在了对持的双方当中。 没有人看清这个道姑是怎么出现的。 似乎早在双方对持之前,她就已经默默等候在这里了。 对于这个道姑突然现身,高丽那位崔判书的反应,倒是和东瀛的星野千泉截然不同。 他当即怒道:“妙极妙极!此道姑者,来得妙极!区区消息,胆敢招摇撞骗,我等钱财白银三万两整,正好一并归还!” 这话一出,不仅是星野千泉一愣,就连那道姑也是目瞪口呆,随即骂道:“你这老东西,当日从我这里买消息,你们八个人翻遍全身,最后也只凑出一万五千两。数日不见,如何便要向我讨还三万两了?” 崔判书冷哼一声,还要再说,一旁的星野千泉急忙喝止道:“崔兄休得无礼,你可知道这位先生是谁?” 崔判书厉声说道:“纵是天王老子,钱财亦要归还!” 星野千泉见他这般态度,生怕今日之事节外生枝,当即解释道:“崔兄可知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两位,便是【南诸葛,北尉迟】。眼前这位先生,正是当中的【南诸葛】!” 他话刚出口,那道姑已连连摆手,摇头说道:“不敢不敢,千万不要胡说八道。就算非要这么说,那也是【北尉迟,南诸葛】。” 崔判书一脸不信地打量着这个道姑,冷冷说道:“什么南北东西,尉迟诸葛,鄙人闻所未闻也!只知中原武林【西江月】者,一十八位高手耳。” 星野千泉笑道:“崔兄所言极是,有道是【一阙西江月,英雄尽在列】,词中所录一十八位高手,或两人一句,或三人一句,唯有这位诸葛先生和尉迟,乃是一人单独一句。而且这阙【西江月】的作者,正是这位诸葛先生。” 听到这话,崔判书不禁一愣,再不敢多说一句 ——他当然知道【西江月】上的高手意味着什么。 哪怕只是当中的一个【浊浪】,若非已经沦为废人,莫说他们此番前来中原的八大高手,就算再加八个,也不敢轻易招惹,又何况是这阙【西江月】的作者? 眼见崔判书不再说话,星野千泉这才松了一口气,向那道姑躬身行礼,问道:“不知诸葛先生有何贵干?若是需要银钱,先生只需说个数目,我等如数奉上。” 那道姑笑道:“我只是个卖消息的生意人,你这说的,我倒成强盗土匪了?” 说罢,她已将目光投向江浊浪所在的马车,说道:“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有一笔账要和这位江三公子算清楚。不知东瀛、高丽的各位老板可否稍候片刻,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星野千泉微一愕然,不知对方是何意思,却又不敢忤逆,只得说道:“这个自然,诸葛先生请自便。” 说着,他举手示意,让后面的二十多名倭寇暂时收起手中毒镖。 高丽的崔判书当然也不敢多言,和同来的一男一女对视一眼,各自静观其变。 不管怎么说,江浊浪的行踪正是由此人出卖给各路人马,可见双方是敌非友,东瀛、高丽众人虽不知她要和江浊浪说些什么,但想来也不可能是为救他而来。 于是这个身穿破旧道袍、背着旧木箱的道姑,便向马车方向一路走来。 小雨见状,只能握紧断剑,挡在车厢前面。 但旁边的南宫珏却突然想起一事 ——倘若南疆那位夜神殿祭司所言非虚,江浊浪这趟北上之行,包括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其实只是一个用来吸引世人目光的故事,那么这个故事的源头,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想到这一点,南宫珏急忙碰了碰身旁的小雨,向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阻拦。 望着迎面而来的这个道姑,车厢里的江浊浪已招呼道:“先生别来无恙……” 那道姑径直来到马车前,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生意就是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我这里,从来不讲什么人情——我不欠别人人情,别人也休要欠我人情。” 说着,她微微一笑,又说道:“至于世人所谓的做生意要讲人情,那是因为他们的货不够硬,只能攀关系卖人情。而我的消息,天下独此一份,爱买便买,不买拉倒,从来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江浊浪回答道:“是……” 道姑说道:“但之前在黄河渡口,我便宜卖了你几个消息,原是想着你再请我吃一顿饭,大家便算扯平了,互不相欠。谁知你却信口雌黄,说我之所以便宜卖你消息,是因为什么狗屁‘侠义’。” 江浊浪笑道:“在下似乎……并未说错……” 道姑连连摇头,说道:“罢罢罢,你是买家,我是卖家,我从来不和付钱的老板争执,你说是,那便是。” 说到这里,她已将背上那口旧木箱取下,放在马车前面,探手在里面摸索起来。 而她口中则继续说道:“照你这个说法,我是因为‘侠义’二字便宜卖了你消息,那么当日白吃你一顿饭,不就成了欠你人情了?所以我今日前来,便是还你这个人情,免得大家日后扯不清楚。” 说着,她的手已从旧木箱里伸出,一支快要写秃的毛笔便赫然出现在了她的指间。 耳听这个道姑的一番说辞,对面的星野千泉已是脸色大变。一旁的崔判书尽管没太听懂,但也隐隐感觉到了她的意思 ——这个道姑今日前来,是为了还江浊浪的人情? 也就是说,她是来救人的? 星野千泉急忙说道:“诸葛先生休要说笑,这个……这个江浊浪的行踪,明明是我等花钱从先生手里买的,怎么到了最后,先生竟要出手救他?” 那道姑叹道:“也是,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太厚道,甚至还有些缺德。” 但她随即一笑,又说道:“只可惜我的生意向来只在中原经营,这些年做去了北漠,已然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开拓东瀛、高丽二国。所以反正只是一锤子买卖,缺德一次,又能怎样?” 说罢,她举起手中那支秃笔,将笔尖凑到自己嘴边,然后轻轻一吹。 只见这只秃笔的毫毛,就像是一朵被吹散的蒲公英,顿时飞散开来,纷纷飘向前方。 转眼间,千余根细细的毫毛越飞越快,每一根毫毛之上,都生出一道利刃般的劲风,直奔对面的东瀛、高丽两路人马而去! 这是什么情况? 以星野千泉为首的东瀛众人和以崔判书为首的高丽三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迎面而来的大片劲风笼罩其中。 劲风之中,每一根细细的毫毛,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准确无误地飞进他们的眉心、眼睛、人中、咽喉、心脏……最后透体而出! 很快,劲风散去,毫毛落尽。 东瀛星野千泉和他麾下的二十多名倭寇,高丽崔判书和那一男一女,所有人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鲜血,已从他们身上的各处要害处浸出…… 二三十人无一幸免,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至此,伴随着一具具尸体相继倒下,此番前来中原的东瀛、高丽、暹罗和南疆四路人马,便已尽数命丧于中原了。 看到道姑这出手一招,南宫珏已是脸色惨白 ——甚至,他都不知道是否能算“出手一招”…… 直到此刻,南宫珏才终于彻底相信,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灰头土脸的道姑,便是当今武林第一传奇、【湖间执笔判阴阳】的诸葛阴阳!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雨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恐惧。 但这位诸葛先生却是神色自若,吹散秃笔之后,甚至连看也没看对面那二三十人一眼。 她只是望着手中这支光秃秃的笔杆,叹道:“又要花钱修笔了……” 说着,她将笔杆重新放回旧木箱中,向车厢里的江浊浪说道:“那日你请我吃饭,今日我替你杀敌,就此两清,互不相欠。” 谁知江浊浪却摇头说道:“恐怕未必……” 这话一出,诸葛阴阳不禁双眉一扬,问道:“你说什么?” 江浊浪淡淡说道:“先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利字当头,又怎会……当真在意一顿饭,从而替在下杀敌……”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先生之所以……出手相救……恐怕却是因为……在下活着,往后说不定能让先生……赚的更多……” 听到这话,诸葛阴阳的脸色顿时一沉,一褐一绿的两只瞳孔,冷冷凝视车厢里的江浊浪。 江浊浪不闪不避,迎上她的目光。 终于,两个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诸葛阴阳便重新背起她那口旧木箱,突然又问道:“江三公子身上,可还有银两?” 江浊浪摇头,说道:“先生应该知道……剩下这六百多两银子,是在下这两位同伴……此行的工钱……” 诸葛阴阳叹道:“可惜,没有银子,便没有消息,这是规矩。” 江浊浪笑道:“先生救命之恩……已无以为报,不敢奢望其它……” 诸葛阴阳漠视他半晌,随即说道:“也罢,消息虽然不能给你,但替你看一看面相,也不算坏规矩。免得你一会儿说什么‘侠义’,一会儿又说我要利用你赚钱,始终像我欠你什么似的。” 说罢,她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目光已在江浊浪脸上缓缓扫过,笑道:“江三公子印堂发黑,不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然则公子面颊红润,分明还有桃花之运。” 这话一出,不仅是江浊浪愕然当场,旁边的南宫珏和小雨更是惊讶得瞪大双眼 ——要说血光之灾,显然已是这位江三公子的家常便饭,根本不用看什么面相。 只是这“桃花之运”,却又从何说起? 望着车厢里这位半死不活的江三公子,本就削瘦的左颊上面,如今还新添了一道可怕的刀痕,一时间南宫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脱口确认道:“桃花运?” 诸葛阴阳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有,你的脸比他还红!” 南宫珏莫名其妙,不禁呆立当场。 小雨急忙凑上前来,向诸葛阴阳问道:“快看看,我呢?” 诸葛阴阳“嘿”了一声,笑道:“销魂谷中,醉生梦死,闻名天下的五楼十二馆,更是美人如云,穷奢极欲。倘若姑娘也喜欢女子,自然有你一份。”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举步远去,伴随着话音散尽,她的人也已消失不见。 不知其来,不知其去 ——只有夕阳落尽、夜幕初临下的那二三十具尸体,证明这位诸葛先生确实曾经来过…… 第17章 亡者 遍体鳞伤的南宫珏,比起江浊浪和小雨,反倒成了伤势最轻的一个。 至少他还能勉强行动。 于是接下来赶路的重任,依然落到了南宫珏身上。 他把星野千泉腰间那柄长的倭刀据为己有,又在后方的旷野里,发现了东瀛、高丽众人骑来的马。 换掉马车前那两匹被忍镖击毙的骏马,南宫珏便再次坐到马车前面,趁着夜色挥鞭驾车,驶入前方的山谷。 穿过山谷,便是一个名叫【迎宾镇】的村镇,再穿过镇子,就是销魂谷的所在。 车厢里,望着沉睡不醒的开欣,江浊浪这才发现了端倪,急忙询问小雨。 小雨说道:“之前对付镇抚司和东瀛人,不小心让她受了些惊吓。这一路上没办法,只能一直封了她的昏睡穴。” 听到这话,江浊浪顿时脸色一变,怒道:“你怎能……” 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止住了后面的话。 小雨歉然说道:“当时我们被【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盯上,只能冒险一搏,否则就算能逃,往后的一路上也是防不胜防。” 江浊浪长叹一声,轻轻抚摸开欣的脑袋,说道:“无妨……等到了销魂谷中,见到那位阳夫人……以她的医术,应当能够消除开欣这段记忆……” 说话之间,马车已穿过山谷,再沿着宽阔的青石路行出一里多路程,便已到了【迎宾镇】。 话说这迎宾镇原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镇,却因销魂谷的兴盛,加上又是从东南方向前往销魂谷的必经之路,历经数十年经营,自然也就变得繁华起来。甚至就连【迎宾】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或许是因为天色已黑,这个繁华的村镇此时竟有些冷清,并未见到几个行人。 待到南宫珏驾车行驶在镇中的主街道上,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问道:“前面是什么情况……” 马车前的南宫珏举目一望,当即回答道:“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抬着一口棺材,约莫有二十几个人。” 江浊浪顿时说道:“不对……” 话音落处,车厢里小雨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说道:“不可能,根本就没有人。” 南宫珏微微一凛,急忙扯掉刚重新贴上的车厢帷幕,让车厢里面的两人看清前方那支送葬队伍。 只见那是二十几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色孝服之人,为首两人手持哭丧棒开路,后面的人群当中,是四个人合力抬着一口红木棺材,正向他们的马车迎面行来。 但奇怪的是,这支送葬队伍既不吹锣打鼓,也不扔纸洒钱,更不嘶喊哭泣,所有人只是耷拉着脑袋,在暗沉的夜色中缓步行走,越看越让人觉得诡异。 一时间,南宫珏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竟无端觉得这些人并非活人? 谁知他刚一生出这个念头,小雨便已证实了他的猜想,脱口说道:“这些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 望着这支越来越近的送葬队伍,南宫珏急忙提起倭刀,全神戒备。 谁知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厉声喝道:“走……带开欣走!” 南宫珏和小雨一惊之下,齐齐望向江浊浪。 只见江浊浪本就不见血色的脸上,此时更是白得吓人,而且还写满了激愤,甚至就连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而他盯着那支送葬队伍的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一种不共戴天的决绝! 要知道众人一路走到现在,可谓险象环生,多次历经生死。但这还是南宫珏和小雨第一次看见这位江三公子竟会如此失态。 南宫珏不禁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江浊浪并未回答,径直取过身旁【破阵】,怒道:“我叫你们走……带开欣走!与你们无关……” 可惜南宫珏非但不肯走,而且也走不了了。 这支送葬队伍已经来到了马车前,为首两人一言不发,突然丢掉手里的哭丧棒,挥舞双臂猛冲上前,发疯似地扑向马车。 南宫珏见这两人就像疯子一般,全无招式章法可言,当即倭刀出鞘,连接劈出两刀。 刀光过处,一人咽喉破裂,鲜血汩汩流出;另一人则是人头落地,鲜血自断颈处冲天而起。 可是这两个人——又或者说这两具尸体——却并未因此停下动作,而是继续扑上! 尤其是头颅都已经被割掉的那人,两只手动作不停,狠狠抓住南宫珏的大腿,要将他拽下马车。 不仅如此,这支送葬队伍里剩下的二十几个人,也紧随其后一拥而上,疯狂冲向他们的马车!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南宫珏惊恐之下,只能拼命挥舞倭刀,全力劈砍。 一道道刀光过处,断肢横飞,鲜血四溅,却根本无法阻止这些“人”的动作…… 很快,南宫珏就被当先几人制住,不但在他身上抓出好几道伤口,之前的刀伤也有不少重新破裂。 “叮——” 车厢里的江浊浪,径直拨动【破阵】琴弦,用他的残存的生命奏响一记高亢的琴音。 琴声一出,这二十几个头戴白帽、身穿孝服的人顿时一震,渐渐停下手中动作,僵直在了原地。 剧烈的咳嗽声中,江浊浪满嘴黑血呛得到处都是,再一次竭力喝道:“走……” 然而他话音刚落,琵琶声也随之消散,被震慑住的这二十几个人又重新恢复了行动,继续扑向南宫珏,同时还往马车车厢里拼命钻入。 这时,车厢里的小雨也出手了。 她的断剑出鞘,捅进一个爬上马车之人的胸口,随即用力一绞,已将对方的心脏绞碎。 受此一击,来人便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兀自抽搐半晌,终于软塌塌地倒下。 原来如此…… 小雨强忍周身剧痛,说道:“这些不是人,而是活尸!攻他们的心脏!” 南宫珏顿时醒悟 ——且不论一具具尸体为何还能暴起伤人,但对方既然已经是死人,那么无论是断手断脚还是割掉头颅,对一具尸体而言,显然不会有什么影响。 可即便是一具尸体,举手抬足之间,终究要靠流走于四肢的血液提供力量,而心脏便是将血液输送至全身的关键所在。 也就是说,只要心脏一毁,这些活尸就全无用处了! 南宫珏立刻大喝一身,挥刀逼开抓住自己的几具活尸,然后将倭刀奋力刺破其中一具活尸的心脏。 只可惜重伤在身的他,仅凭一人一刀,到底无法应对这二十几具前仆后继的活尸,很快又被几具活尸抓住,就连手里的倭刀也被打落,急得他连声怒吼。 但小雨一直都很冷静 ——刚刚才去鬼门关兜了一圈的他们三人,如今都已是强弩之末,再撞上眼前这二十几具全然不惧生死的活尸,若要硬拼,结局注定是死路一条。 活尸为什么会假扮送葬队伍,向他们发起进攻?显而易见,当然是被某种邪术所操控。 既然有邪术操控,就一定有操控之人! 那么这个操控之人,此刻又身在何处? 小雨的目光已落向被这些活尸遗弃在街道上的那口红木棺材。 她当机立断,提起残存一丝气力冲出车厢,飞身一跃,纵身来到那口红木棺材前。 “砰——” 小雨一脚踢飞棺盖,里面是一具平躺的尸体。 这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还穿着大红色的新娘嫁衣,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分明已经死去多日。 小雨毫不犹豫,当即跳上棺材,脚踏棺材两壁,双手反握断剑,用力插向这具女尸的心脏要害。 “嗤——” 就在断剑插进女尸胸口的同时,棺材里这具早已死去多日的女尸,突然睁开双眼,焦黄色的眼球上尽是通红的血丝! 与此同时,女尸双手往上疾抓,尖尖的十根手指径直插入小雨双肋! 对此,小雨完全不做理会。 她用双掌夹住已经插进女尸胸口的断剑剑柄,然后用力一搓,半截断剑就像是木工的拉钻一样,当即飞速旋转,在女尸的胸口处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伴随着心脏被毁,那女尸插入小雨双肋的两条手臂力道顿消,再也无力为继,两只眼睛也重新闭上,再无异动。 小雨忍痛拔出对方的双手,正要取回自己的断剑,不料棺材中这具已经彻底死透的女尸突然张嘴,自口中喷出一团的黑气,直奔小雨的口鼻而来! 这一变故实在太过突然,本就心力憔悴的小雨,刚刚这一番出手更是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情急之下,根本无从躲避! 幸好江浊浪的【破阵】再一次奏响! 琴声一起,不但围攻南宫珏的一众活尸动作一缓,从女尸口中的这团黑气也在半空中一阵颤抖,隐隐有消散之势。 趁此机会,小雨努力侧身,从棺材上摔落在地,顺势滚出数步,直撞得周身伤口一阵剧痛,险些晕死过去。 琴声落下,只见半空中那团黑气又重新凝聚,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转而飞向马车前的一众活尸,最后径直钻进一具活尸的嘴里。 刹那间,这具为黑气入口的活尸,就好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居然还转过头来,用阴恻恻的眼神看了远处的小雨一眼,继而混进一众活尸当中,继续涌上马车。 看到这一幕,就连小雨也恍惚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敌人,哪怕是岳青山、慕沉云和诸葛阴阳这些【西江月】上的顶尖高手,终究也只是人。 只要是人,就能被杀死! 可是眼前的东西,分明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 已经被一众活尸逼进车厢里的南宫珏,此时也忍不住怒道:“江浊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次,江浊浪终于告诉了他们答案。 强行奏响两记琵琶,这位江三公子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一边猛咳黑血,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通天……妖君……” 通天妖君? 【西江月】上【鬼帝妖君魔将】中的【妖君】?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早在三年前,这位通天妖君就已经在太行山中和江浊浪同归于尽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对,有这个可能…… 既然江浊浪都还活着,那么这位通天妖君,当然也有可能还活着! 还是不对…… 眼前这一具具活尸,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说,这位通天妖君的确已经死了? 慌乱中南宫珏也理不清这当中的因果逻辑,只能抬脚猛踹钻进车厢里的活尸。 但他的腿很快就被好几具活尸抓住,将他一路拽出车厢,重重砸落在地。 “噗——” 南宫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望着两具扑向自己的活尸,南宫珏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突然,一阵琴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旋律所至之处,仿佛是在夜色之中泛起圈圈涟漪,萦绕在天地之间。 只听琴声既像是一缕凉风,凉凉飕飕;又像是一汪清水,清清泠泠;更像是一弯冷月,冷冷寂寂;还像是一怀愁绪,愁愁凄凄…… 琴声一起,在场的二十几具活尸便像是中了邪似的——不对,这些暴起伤人的尸体,本就已经中了邪! 应该是说,在琴声的安抚下,这些活尸突然失去了原来的疯狂,变得安静下来,甚至纷纷从马车上退了回来,手足无措地徘徊在街道上。 南宫珏还以为是江浊浪又一次奏响了【破阵】,可是细听之下,才发现这显然不是琵琶之音,倒像是古琴之声。 而且比起江浊浪往日的旋律,此时的琴声之中,分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仿佛并非来自人间之声。 就连车厢里的江浊浪,也因此脸色大变,从车厢里挣扎着来到马车前面,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黑暗,颤声说道:“是……咳咳……这是【尸舞】?” 【尸舞】? 南宫珏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幸好远处的小雨已脱口说道:“冥蛛吐弦,尸槐雕面,蛊惑生者,操控亡者——蓬莱天宫的鬼琴【尸舞】?” 江浊浪没有回答,只是呆呆望向远处,似乎连咳嗽都忘记了。 操控亡者,鬼琴【尸舞】 ——用这八个字来形容眼前发生之事,显然再是合适不过。 只听黑夜中的琴声曲调一变,奏出急促旋律,在场的二十几具活尸不禁手舞足蹈,几欲翩翩起舞。 随后,琴声再变,作杀伐之音,所有活尸随之举起双手,缓缓插向自己的胸膛 ——这要让他们挖出自己的心脏! 而一众活尸显然也在奋力抵抗琴声的操控,双手十指虽已贴上胸膛,却迟迟没有插入,和琴声的杀伐之音僵持不下。 “铮——” 就在这时,江浊浪用尽心力,第三次奏响【破阵】,琵琶声冲天而起,和黑夜中萦绕的琴声争相呼应,融为一体! 伴随着【尸舞】、【破阵】齐鸣,所有活尸再也抵抗不住,双手径直插入胸膛,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咚——咚——咚——” 一具具活尸相继倒下。 但远处的小雨看得清楚,一团黑气已从当中一具活尸的口中钻出,悄然飘向远方,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可想而知,尽管成功消灭了眼前这二十几具活尸,却终于还是让幕后元凶给逃掉了。 琴声已经停歇,再不复闻。 死里逃生的南宫珏和小雨,也挣扎着从地上坐起。 而心力耗尽的江浊浪,早已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只是努力睁大眼睛,强行提起最后一丝神志,呆呆望向前方。 只见黑夜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轻轻飘落在地。 那是一个身穿雪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脸上蒙着面纱,两道微蹙的细眉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眸。黑漆漆的瞳孔,就像是沉落秋水潭底的两枚黑宝石。 而她的怀里,是一具焦黑色的双面古琴。一面外拱,上架七弦;一面内陷,中置五弦,形貌甚是奇特。 望着白衣蒙面女子的那一双眼睛,一时间江浊浪心中剧恸,仿佛是被一柄大铁锤狠狠击中胸口,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随之解开…… 普陀山万国盛会,仗剑抚琴;东瀛国灵峰月下,樱花乱飞;蓬莱岛天宫仙音,涛生云灭;京城路乌云蔽日,血染嫁衣…… 一切的一切,仿佛已是千万年前的过往云烟,遥不可及,甚至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了。 可是蓦然回首,一切却又并不太久,似乎就像是发生在昨日,甚至是在刚刚…… 最后,在江浊浪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脱口叫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又变得有些陌生的名字。 “轻雪……” (本卷完) 第1章 照银釭天宫仙音 江浊浪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恍惚中,他似乎来到了一团虚无之中。上窥无天,下临无地,就像是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境。 江浊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因为这里仿佛并没有时间一说。 在这期间,他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这当中有春暖花开时的写字作画,有夏日炎炎中的习武练剑,有秋风红叶里的抚琴奏乐,有冬雪纷飞下的攻书治学。 还有暹罗一国的皇城厮杀,高丽一国的朝堂政变,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鏖战,洛阳龙门石窟的讲经论佛,普陀山万国盛会的连番苦战…… 之后,这一幕幕往事的颜色,就开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这是因为,那个轻纱蒙面、一身白色衣裙女孩子,从此刻起,便已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 ——【蓬莱天宫】的白轻雪,也是江浊浪日后的妻子。 很快,江浊浪又看见了他们两人在普陀山【万国盛会】的初见,东海怒波中的泛舟遨游,蓬莱天宫里的不离不弃,江户灵峰下的同生共死…… 最后便是新婚那日,京城乌云密布,阴风阵阵。自己这位还没来得及过门的妻子,为【西江月】上的通天妖君所杀,头颅居然从大红花轿里滚落出来…… 至此,江浊浪眼前的画面色彩更加艳丽,却只剩下一种颜色 ——鲜血般的惨红之色! 为报杀妻之仇,他与通天妖君的生死一战,竟然在太行山中缠斗了一个多月。 而这一战最终的结果,就是江浊浪生不如死的三年。 整整三年,对江浊浪而言,他并非活着,充其量只能算没死。 终于,历经三年的悲痛欲绝,魂牵梦绕之余,他眼前的血红色也渐渐消褪,让画面只剩下黑白二色。 然后就到了那一个夜晚,江浊浪面对火炉前那位年近六十的长者,眼角渐渐有泪光浮现…… 记得当时火炉上正烧着一壶热水,腾腾升起的热气,勾勒出长者那坚毅而刚正的脸部轮廓,还有他眼中那义无反顾的目光…… 这一夜,他们两人聊了很多。 其中让江浊浪印象最深的,是长者告诉他说: “……这一路上,会有无数人因你而死。这当中,有想害你的人,有想杀你的人,有想帮你的人,还有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他们的死,都将算到你的身上……” “啪——” 一幕幕往事浮现至此,便如同碎裂的铜镜片片飘散,再不复见。 而江浊浪的眼前,也重归朦胧,仿佛是天地未分时的混沌。 自己的一生,便就此结束了? 不对…… 江浊浪记得很清楚,那一夜之后,他从京城赶赴钱塘,然后再从钱塘出发,历经千辛万苦,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还有开欣,还有小雨和南宫珏,以及一众出手相助之人,怎么都没有了? 于是江浊浪在混沌中努力找寻,甚至想要用手拨开眼前的朦胧。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居然有了知觉;再一努力,两只眼睛也随之睁开。 江浊浪就此醒来。 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很软的床上。 床在一间屋子里,看房间里的装饰陈设,显然是一家颇具规格的客栈上房。 这是哪里? 难道是自己居然活着抵达了【销魂谷】? 没有阳光,房间里微弱的光亮,来自桌上一盏银色油灯,燃烧的灯芯正发出轻微的“嗤嗤”之声。 江浊浪缓缓调匀胸腹间虚弱的气息,逐渐回过神来,确认了一件事 ——自己的确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四肢沉重,浑身无力,体内经脉依然是枯竭之象。 可想而知,虽然此刻的自己能够侥幸醒来,但是这条残命,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当下江浊浪深吸几口气,尝试着从床上坐起。 谁知他刚一发出动静,立刻惊醒了坐在圆木桌前的一个女子。 银釭烛火映照下,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穿着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用一支白玉般的纤手轻托脸颊,倚在桌上小憩。 听到床上声响,她立刻转过头来,用朦胧的睡眼望向江浊浪。 很快,她的目光就已变得清澈,仿佛是静谧的深井之水,却又渐渐掀起波涛,化为怒海 ——那分明是怨恨的眼神,又或者说是愤怒! 看到露在面纱外的这双眼睛,江浊浪顿时一愣。 他当然认识这双眼睛,也认识这个眼神 ——曾几何时,这双眼睛的主人和自己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密,而且本该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陪伴…… 只可惜新婚之日,乌云飞血,终于阴阳两隔,空余残梦遗恨。 到如今,早已心若死灰的江浊浪,更是连梦也未曾梦到过一次。 所以,这双眼睛的再次出现,难道只是一场梦? 不是…… 这绝不是梦! 因为江浊浪记得,就在自己此番失去意识之前,销魂谷外的【迎宾镇】上,面对通天妖君的突然袭击,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怀抱【尸舞】,出手击退了通天妖君的尸群。 轻雪…… 真的是你回来了? 然而此时的江浊浪,显然是清醒的。 望着白衣女子的这双眼睛,他凝视良久,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禁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微晴?你……你怎么来了中原……” 这个被他称为“微晴”的白衣女子并没有回答,反而将自己的目光从江浊浪身上挪开,投向了别处。 江浊浪努力坐高身子,追问道:“难道是……蓬莱天宫……出了什么事?” 白衣女子还是没有说话。 江浊浪等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算来已有……五六年未见,你竟如此……怨恨于我?” 听到这话,白衣女子愤怒的目光再次落到江浊浪身上,终于开口说道:“我来是要取回【破阵】。此外,还要带你回蓬莱天宫。”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冰冷,似乎不愿透露出自己的情绪。 江浊浪微一愕然,随即说道:“【破阵】虽是……蓬莱天宫之物,但我此行,恐怕……还得借用一阵子……至于我自己,你应该知道……已经没命跟你回去了……” 白衣女子不动声色,说道:“尸体也行。” 江浊浪目光微微闪烁,再次问道:“微晴……蓬莱天宫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是……冷宫主……咳咳……她怎么了?” 白衣女子再次挪开目光,低声说道:“与你无关。” 说罢,她的眼神已恢复平静,淡淡说道:“取琴拿人,是我这次前来中原必须要完成事,并不是来和你商量。” 江浊浪不禁哑口无言。 显然,话到此处,双方已经聊不下去了。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笑道:“一个病秧子,一个闷葫芦,只管各说各的,结果牛头不对马嘴,莫名其妙!” 话音落处,“吱呀”一声,房门已被推开,却是小雨大步踏入房中,怀里还抱着半个西瓜。 看到小雨的突然出现,白衣女子不由得一凛,目露警惕。 小雨却满不在乎,径直拖过一把椅子,抱着西瓜大摇大摆地在两人当中坐下,用勺子去舀瓜瓤吃,笑道:“也罢,到底是这位江三公子厚颜无耻,霸占了人家的琵琶不肯归还,还是蓬莱天宫的仙子趁人之危,欺负一个快死的人,你们便把话说开了,由本姑娘来替你们评评理。” 江浊浪见小雨气色红润,言语也是中气十足,之前的重伤显然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不禁松了口气。 他便向那白衣女子介绍道:“这位是简如雨简姑娘……这一路上,承蒙她多次出手相救,我等才能……一路走到此间……” 那白衣女子却寒着脸不接话。小雨见状,顿时笑道:“用不着介绍啦,你昏睡的这七八天里,大家早就见过多次。话说这位蓬莱天宫的仙子,当真高冷得紧,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不敢打听仙子名讳,只好跟开欣学,叫她一声‘闷葫芦姐姐’。” 江浊浪微微一愣,急忙说道:“不可无礼,这位是……蓬莱天宫的白微晴白姑娘,而且还是……还是亡妻白轻雪的亲妹妹……” 听到这话,小雨诧异半晌,随即一脸好奇地望向眼前这个白衣女子,释然道:“我倒是谁,原来是江老板的小姨子来了,失敬失敬!” 谁知那白衣女子顿时脸色一沉,向小雨怒道:“胡说八道!” 小雨不解,问道:“怎么,莫非你不赞成他们这桩婚事?” 白衣女子怒视小雨半晌,终于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江浊浪,恨恨说道:“江浊浪,你还我姐姐性命!” 这话一出,江浊浪显然无言以对,千愁万苦,终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白轻雪,白微晴…… 自己欠她们姐妹二人的,的确已经太多。 甚至,杀害亡妻白轻雪的凶手,至今依然存活于世。而自己却已落得如此境地,就连杀妻之仇都无能为力…… 白微晴也没有再说话,双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坐在两人当中的小雨吃了几勺西瓜,见他们还是不说话,当即接过话头,说道:“我们从头说起,江湖传言,这位江三公子与蓬莱天宫的白轻雪白姑娘,最初是在普陀山的【万国盛会】上结识,自此两情相悦,结伴江湖,可是如此?” 说罢,她见两人都不理会,便向江浊浪再次确认道:“江老板,可是如此?” 江浊浪只得叹道:“是……” 却听白微晴冷冷说道:“分明是他用花言巧语,骗了我姐姐!” 小雨笑道:“微晴姑娘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在场亲眼看见的?” 不料白微晴淡淡说道:“正是。” 小雨微微一愣,不料这位白姑娘当时居然也在场,只得向江浊浪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骗了人家的姐姐,如何却把妹妹晾在一旁?难怪人家要记恨于你。” 江浊浪闭口不言 ——这种问题,他当然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 小雨向他追问道:“那么之后轰动当世的东瀛江户一役,是这位白姑娘自己要跟你同去呢,还是你把她骗去的呢?” 江浊浪显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些往事,但话已至此,他只好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当时【万国盛会】之上……一名东瀛高手不肯服输,约我前往……东瀛江户再战。轻雪担心我孤身赴约……有所闪失,便提议……让我随他们姐妹二人前往蓬莱天宫,问冷宫主【破阵】一用……” 小雨听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破阵】、【尸舞】,本就是蓬莱天宫的镇宫之宝。看来江三公子这趟蓬莱天宫之行,不但成功借到【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而且还‘借’走了一个老婆。” 却听白微晴接口说道:“若非受了此人的蒙骗,我姐姐当时又怎会叛出蓬莱天宫,最后命丧中原?” 小雨脱口问道:“叛出?” 白微晴怒视江浊浪一眼,忿忿说道:“蓬莱天宫门下,皆是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自幼便已斩断红尘,毕生研习音律武功,从无出嫁成亲之说。我姐姐天资聪慧,本是下一任宫主的不二之选,谁知却因此人断送前程,甚至葬送性命!这一笔账,难道不该算在此人身上?” 小雨听得咋舌不已,叹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天宫仙音】、东海蓬莱天宫,居然是尼姑庵的规矩……” 说着,她又向江浊浪问道:“也就是说,你的这个老婆,其实是问蓬莱天宫抢来的?” 她这一问话糙理不糙,就连江浊浪也无法反驳,只能选择默认。 白微晴冷哼一声,说道:“当年此人前来蓬莱天宫,冷宫主见他才貌双全,又是要前往东瀛赴约,这才破例答应出借【破阵】。谁知此人贪心不足,还要执意将我姐姐一并带走,终于犯了宫中禁忌,与冷宫主大打出手。最后更是……更是恩将仇报,出手重伤了冷宫主!” 听到这话,小雨惊讶之余,就连怀里的西瓜也忘记吃了,一脸惊骇地望向江浊浪。 江浊浪只能叹气,说道:“在下昔日……年少轻狂,这番罪孽……一直深感自责,不知如何方可补偿……” 白微晴冷笑道:“你休要惺惺作态!要想补偿,这便归还【破阵】,还有你的这条命,我也要一并带回蓬莱天宫!” 但小雨显然不太相信白微晴这番说辞,当即向江浊浪问道:“就算再如何年少轻狂,恩将仇报之举,恐怕也不是你这位江三公子的做派?况且堂堂【西江月】上的【玄霜】、蓬莱天宫的一宫之主,就算被中原武林视为禁地的蓬莱岛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孤单,凭你孤身一人,竟能重伤【玄霜】,恐怕也有些说不过去。” 不等江浊浪回答,白微晴已怒道:“那是因为冷宫主有心相让,此人却狼心狗肺,趁机狠下毒手!” 小雨越听越糊涂,又向江浊浪笑道:“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江老板还是不肯说清当中的缘由,可别怪我胳膊肘往外拐,要帮你小姨子讨个说法了。” 江浊浪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叹道:“微晴所言不差,此事……确实是我之过……” 顿了一顿,他终于还是说道:“当时我执意……要带轻雪离岛,只能依照……蓬莱天宫的规矩,接连闯过斗琴、论剑和比武三关……最后一关由冷宫主亲自镇守……我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全力以赴。岂料……关键时刻,冷宫主居然……收招相让,我一时不慎,终于没来得及收手……” 小雨不解,问道:“高手相争,生死胜败本就只在一线,她为何要突然相让?” 江浊浪踟躇良久,叹道:“当日一战,是我……技不如人,若非冷宫主……临阵收招,我必死无疑。是以……这当中的缘由,自然是因为冷宫主惜才……” 谁知对面的白微晴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江浊浪,冷宫主的心思,你难道不知?何必在此装傻充愣。” 江浊浪微一凛然,不再言语。 但当中的小雨却越听越是惊异,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意思?难道蓬莱天宫之主、【西江月】上的【玄霜】,竟然看上这位江三公子不成?” 江浊浪当即说道:“休要胡说……” 白微晴却没否认小雨这话,只是恨恨盯着江浊浪,说道:“这些年来,冷宫主因伤而病,因病复伤,终日郁郁寡欢,身子也一年比一年虚弱。早在去年,她便有打算选出蓬莱天宫的新任宫主,就此闭关归寂。” 听到这话,江浊浪沉默良久,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所以……你此番前来取回【破阵】……自然是为……继任蓬莱天宫的新宫主做准备……” 白微晴面纱下的脸色一寒,怒道:“不止是【破阵】,冷宫主的病根在哪,你我心知肚明!这次就算无法将你活着带回宫中谢罪,我也要将你的尸体带回去,了却宫主这桩心病!” 第2章 约生死取琴索命 伴随着白微晴这话出口,关于江浊浪和蓬莱天宫之间的这段往事,也便昭然若揭了。 想不到这位江三公子当年居然还和【西江月】上的【玄霜】有过这么一段恩怨,又或者说是孽缘?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浊浪的眼里,偏偏只有蓬莱天宫的门下弟子白轻雪,甚至为了带她离岛,不惜与整个蓬莱天宫为敌,最后还失手重伤了这位冷玄霜冷宫主。 如此一来,对于这位错付心思的冷宫主而言,心中凄楚,可想而知。更由此思虑成疾,以致重伤难愈,日益憔悴。而且从她急欲选出新任宫主人选之举来看,如今怕是已经时日无多。 至于这当中的是非对错、爱恨情仇,莫说是在当时,即便是现在,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难辨是非曲直。 然而整件事若以得失而论,冷玄霜因此重伤难愈,江浊浪却从蓬莱天宫带走了白轻雪和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终究是获利一方,于情于理,难免有所亏欠,心存愧疚。 所以当日在那荒山破庙之中,来自西域的【狂雷】万乐老人明明已经放过了江浊浪一行人,但在得知他意欲前往东海向冷玄霜讨教音律后,江浊浪说什么也要拼死一战,豁出性命阻止对方前往蓬莱天宫。 得知这一段往事之后,小雨最为感慨的倒不是江浊浪、白轻雪和冷玄霜三人之间的纠缠,而是一脸质疑地望着床上这个肌肤苍白、面颊削瘦的垂死之人 ——曾经江湖上最为耀眼的少年侠士、【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的江三公子,无疑是万千少女的倾慕之人,甚至就连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宫仙子也不能免俗。 只是再看到江浊浪如今这副形貌,小雨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传闻中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士联系在一起…… 三个人话到此处,显然又无话可说了。 白微晴话已说尽,只是冷冷望着床上的江浊浪。小雨则是默默吃瓜,不再多嘴。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白微晴的来意也已说的很清楚,接下来,便要看这位江三公子如何决断。 床上的江浊浪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他转向小雨问道:“我的伤势……那位阳夫人,是否……已经看过?” 小雨点头,说道:“若非那位阳夫人出手救治,这次你怕是醒不过来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至于是否能够保住你这条性命,她却并未与我们多言,只说等你醒来后再说。但我听她的言下之意,应该也没有什么把握。” 江浊浪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笑道:“无妨……” 说罢,他这才转向白微晴,缓缓说道:“我如今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多则七八日、少则日……等我一死,【破阵】自然是物归原主,由你带回蓬莱天宫……至于我的尸身,也任由你处置……” 听到这话,白微晴却不动声色,反问道:“倘若七八日后,你还活着呢?” 江浊浪微微一怔,苦笑道:“应该……不……” 话到嘴边,他竟说不下去了 ——自己这条残命,的确只剩数日光景,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要以事实论之,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可偏偏却活到了现在。 所以七八日后,是否还会有奇迹出现? 眼见江浊浪沉默不语,白微晴已冷冷说道:“江浊浪,你这番如意算盘,未必太过卑鄙。照你所言,你若一日不死,我是否便要一直等在你身边,甚至还要护你周全,替你卖命?” 对于这个问题,江浊浪竟无言以答 ——只要自己还活着,有些事情,就不得不继续去做…… 却听当中的小雨突然笑道:“护他周全、替他卖命,这是我收了钱要办的差事,用不着蓬莱天宫的仙子操心。甚至我们这位抠门的江老板如果愿意多出一份钱,保护老板小姨子的差事,我也可以一并接了。” 说到这里,她收起笑容,又淡淡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我已经收了钱,就要把这份差事办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任何人休想动他一根头发,哪怕是老板的小姨子,也不例外。” 这话一出,白微晴的目光顺理成章地就落到了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身上。 显然,小雨这番话就是冲着她来的,几乎已经点名道姓了。 但白微晴却并未向小雨发难 ——因为不必,也不屑。 于是白微晴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的江浊浪,淡淡说道:“当年你与我姐姐海誓山盟,犹在耳边。谁知这才过去多久,便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子招惹到了身边。” 江浊浪脸色微微一变,还没来得及答话,小雨已抢先笑道:“奇怪,这位天宫仙子方才明明还不肯承认这桩婚事,怎么这会儿又摆出小姨子的架势,管起你姐夫的私事了?” 说着,她不顾白微晴目光中涌现出的愤怒,继续往下说道:“话说你姐姐既已不在人世,这位江三公子倘若念及旧情,终生不娶,自是值得嘉许。然而他这漫漫余生倘若寂寞难奈,终于另娶他人,亦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更轮不到以前的小姨子来干涉过问。” 最后她居然还向白微晴挑了挑眉,不怀好意地笑道:“当然,仙子若是执意要管他的私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大可效仿昔日娥皇女英之事,接替你姐姐的位置便是。” 伴随着小雨这番话说完,白微晴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本已愤怒的目光竟重新恢复了宁静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平息了怒气,而是一种愤怒到极致之后的死寂! 整间屋子里的气息,已在刹那间变得冷如寒冰。 床上的江浊浪急忙挣扎起身子,开口阻止道:“不可……” 但白微晴全然没有理会江浊浪的劝阻 ——她那深邃且静谧的目光,只是静静凝视着小雨,分明已经动了杀念。 她要对小雨出手! 要知道除了名震天下的【天宫仙音】,还有传闻中蓬莱仙岛上能够令人凭空增加功力的玉露琼浆,蓬莱天宫一脉之所以能够屹立江湖数百年,其实还有一门只能由女子修炼的无上神通【冷泉玉心】。 而自六岁时便开始修习这门无上神通的白微晴,凭借过人的天赋和日以继夜的勤修苦练,即便功力差了些火候,但单以【冷泉玉心】的境界而论,在蓬莱天宫的所有女子之中,至少也能排进前三,甚至只在宫主冷玄霜一人之下。 可想而知,此刻的她就算没有【尸舞】在手,接下来的出手一击,也势必非同小可! 然而此情此景,面前即将向自己动手的白微晴,小雨却仿佛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抱着怀里的半个西瓜,似笑非笑地望向白微晴,将自己的周身要害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之下。 她这一态度,似乎是觉得白微晴不敢向自己出手,又或者就算对方当真出手,她也全然没放在眼里? 这非但是不屑,而且是在挑衅! 白微晴轻轻吸了一口气,早已流转全身的【冷泉玉心】也随之汇聚到了右掌之间 ——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接下来的出手一击,就算不能击毙对方,也足以将眼前这个“不三不四”的女子废掉! 只可惜白微晴的这一掌,却终于没有出手。 因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扑通”一声,竟是床上的江浊浪突然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尽管如此,这位江三公子仍在挣扎着起身,奋力上前阻止白微晴的出手,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说道:“不……咳咳……不可……咳咳……” 很快,他的衣衫下又有黑血浸出,还有不少黑血伴随着他咳嗽声点点喷洒在地。 面对这一变故,白微晴和小雨都是一愣,甚至还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对持中的这两名女子稍稍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由小雨起身,将地上的江浊浪扶回床上。白微晴则是冷眼旁观,再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待到江浊浪重新躺回床上,又等他艰难地调匀呼吸,桌前的白微晴才冷冷一笑,淡淡说道:“看来你的确很在乎这个女子。” 江浊浪喘息未定,还没来得及回答,小雨已叹了口气,摇头笑道:“你错了,方才你若出手,死的人只会是你自己。所以他要救的人,其实是你;他在乎的人,其实也是你。” 眼见白微晴目光一变,似乎又要翻脸,江浊浪这次及时开口,说道:“微晴……咳咳……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咳咳……听我说……” 这话一出,无疑是言归正传。白微晴不再理会小雨的挑衅,也没有接话,静静等江浊浪往下说。 江浊浪咳嗽半晌,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管怎样,终究是我……有愧于蓬莱天宫……咳咳……还有你的姐姐,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交代……” 顿了一顿,他终于做出决定,说道:“七日……七日之后,【破阵】物归原主。至于我这条性命……若是生,便……跟你回蓬莱天宫……赔与冷宫主;若是死,尸身……由你处置……” 这一提议,白微晴自然没有再反对的理由。 她沉吟半晌,问道:“一定要七日?” 江浊浪缓缓点头,苦笑道:“将死之人,难免……要安排些后事……这七日之内,我还有两件事要办,其一……是将家师的孙女开欣……安置妥当……其二……”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苦笑已然凝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肃杀之意。 只听江浊浪缓缓往下说道:“其二则是……杀害你姐姐的凶手……你也看见了……眼下依然活着,而且就在附近……” 话音落处,白微晴古井不波的面容,也随之暗沉了下来。 当年在大婚之日杀害白轻雪的凶手、本该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便已和江浊浪双双同归于尽的【通天妖君】! 孰知造化弄人,两位【西江月】上高手的这场轰动天下的决战,最后的结局竟是一个活着,一个没死? 江浊浪还活着,如今这已是天下皆知的事。 同样,通天妖君也没有死 ——这一点,白微晴当日在销魂谷外的迎宾镇上,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围攻众人的尸群尽灭,可是在最后一刻,分明有一团黑气从一具活尸的口中悄悄钻出,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不知所踪。 虽然不知道那团黑气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操控那些活尸的幕后元凶通天妖君,如今依然以某种方式存于世间! 对此,不但江浊浪无法接受,身为白轻雪妹妹的白微晴,同样无法接受。 更何况,这位通天妖君如今已然现身,主动来向江浊浪寻仇。可想而知,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一段血海深仇,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所以除了安置好开欣,江浊浪临死之前必须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报杀妻之仇 ——哪怕是兑现三年前本该有的那个结局,和这位通天妖君来一个真正的同归于尽! 听明白江浊浪的意思之后,白微晴不禁陷入沉默,露在面纱外的双眼若有所思。 过了良久,白微晴才再次开口,淡淡说道:“我姐姐的仇,与你无关,我自会替她报。” 说罢,她再不看屋里的江浊浪和小雨一眼,就是转身离去,独自出了房间。 最后是白微晴渐行渐远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说道:“七日后,我再来取琴索命。” 伴随着白微晴的离去,屋子里就只剩下江浊浪和小雨两人。 床上的江浊浪长叹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椅子上的小雨见状,忍不住问道:“方才她要向我动手,你拦着她,是怕她死在我手里。如今她又要去找通天妖君动手,你却不加阻拦,难道就不怕她死在通天妖君手里?” 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说道:“想不到在江老板的眼中看来,我这个不三不四的小女子,竟要比【西江月】上的那位通天妖君还要可怕。” 江浊浪默然半晌,叹道:“无妨……她找不到的……” 顿了一顿,他解释说道:“太行山一战……这些年来,这位通天妖君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此番他因我而来,已是勉强……换作是我,也绝不会再去招惹蓬莱天宫的人……” 小雨只是微微一笑,叹道:“唉,嘴硬心软……不对,应该是口是心非。” 江浊浪微微一怔,问道:“什么?” 小雨吃了一口西瓜,笑道:“我是说,你的这个小姨子,或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般恨你,又或者说……” 她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而是改口说道:“……那日在迎宾镇上,虽然击退了通天妖君,可我们几个都已重伤垂死。你的这个小姨子若是真想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我们送来销魂谷,还找那阳夫人替你医治? 而且她此刻去找通天妖君,虽然是替自己的姐姐报仇,但又何尝不是替你这个将死之人出手,了却你最后一桩心愿?” 听到这话,江浊浪默然许久,只能叹道:“我欠她们的……已经太多……” 小雨追问道:“所以你方才的决定是真的?七日之后,你若是没死,便要随她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 江浊浪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小雨笑道:“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早已说过,一来收了你的钱,二来你也命不久矣,所以在你临死前的这段日子,无论你要去哪,我都会跟在你身边,只求多打几次架,多杀几个人。” 她随即又问道:“只不过我听南宫说,那个南疆来的女祭司已经猜到了你此番北上出关的用意,乃是要故布疑阵,以此吸引朝野间的关注。所以你若是跟着你的这个小姨子前往蓬莱天宫,岂不是要放弃这一师门重任?” 江浊浪还是没有回答 ——或许,他自己也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只不过是以此作为缓兵之计。 最后,江浊浪只能转开话题,问道:“开欣在哪?还有……南宫……” 小雨说道:“放心,那位阳夫人已经替开欣施过了针,这些天一直留在她的医馆里沉睡。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再也不会记得那夜受到的惊吓了。” 说罢,她又笑道:“既然你已经醒了,不妨再歇息几个时辰,等明日天亮,便可去阳夫人的医馆探望开欣。顺便也看看这位泰山欧阳神针的传人,到底有没有办法保住你这条性命。” 江浊浪微微点头。他今夜重伤初醒,又和白微晴纠缠了许久,此时难免有些心力憔悴,便依言重新躺下。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问题,小雨仅仅只是回答了一半。 江浊浪当即再问道:“那位……南宫少侠呢?” 只见小雨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更是说不出的奇怪,就连江浊浪也看不明白她这副表情是何意思,只得追问道:“南宫……出事了?” 小雨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春天来了……” 江浊浪不懂,只能摇头。 小雨又叹了口气,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说,这位南宫少侠的春天来了!” 第3章 过楼坊问谷销魂 南宫珏阳光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阳光。 虽然只是早上熹微的晨光,但在南宫珏的眼中看来,竟分明有一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感觉。 而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此刻偎依在他身边那个女孩子。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女孩子,小脸蛋,大眼睛。不但爱笑,而且笑起来很甜。 她有一个名字,叫“红茹”。 显然,这并非她真正的名字,而是一个艺名,南宫珏当然也知道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却又顺理成章。 记得那还是他们刚到销魂谷的头几日,在【子午坊】阳夫人的诊治下,南宫珏重伤渐愈,终于勉强能够下床行走。 那几天,是南宫珏最苦闷的日子。 一来身上伤痛未愈,二来在得知江浊浪这趟北上之行的计划后,难免心事重重。再加上江浊浪重伤沉睡,生死未卜,彻夜难眠的南宫珏只能选择去外面喝酒。 于是也是在一个清晨,在刚刚结束整夜喧闹的销魂谷街道上,宿醉的南宫珏在一处冷僻的街角,撞见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满怀期待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南宫珏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无论是出于自身的需要,还是出于同情所以想要照顾这个女孩子的生意,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事后,南宫珏留下了自己身上仅有的那张银票 ——银票的面额是五十两,正是这趟差事江浊浪预先支付给他的一半酬金。 谁知女孩子并没有收他的银票,只是摇头说道:“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有空的时候,常来看看我就行了。” 说完,她冲南宫珏露出一个很甜的笑容,笑道:“我叫红茹,以后你可以来【软香楼】找我。” 对于她提出的这一要求,南宫珏显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所以在那次之后,他又去“看”了她几次。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关系虽未明言,却也不言而喻了。 至于今天,则是他们两个提前约好,要由红茹领着南宫珏,正式参观眼前这个近乎奇迹般存在的【销魂谷】。 销魂谷,顾名思义,自然坐落在一处山谷之中,于东南、西北和南面各有一条进谷的路。 然而经过这许多些年的经营,所谓的“销魂谷”未免有些名不副实,或许称之为“销魂镇”甚至“销魂城”,反倒更为妥当。 所以伴随着清晨的阳光铺洒,南宫珏行走在宽阔平整的街道上,望着矗立两旁的楼阁,俨然便是置身于一座繁华城市之中。 作为中原乃至全天下最大的风月之地,销魂谷的热闹可想而知,无疑是在那一个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良夜。 而此时天色方亮,正是一夜繁华过尽之后的冷清。整个金碧辉煌的销魂谷,宛如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终于褪去妆容,露出自己疲惫的一面。 南宫珏放眼望去,只见街道上商户歇业,宾客无踪,只有一些面带慵懒的少女收工回家,暂作偃旗息鼓,养精蓄锐,以待下一个夜晚的狂欢盛宴。 只可惜下一个良夜,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因为显赫一时的销魂谷,或许用不了多久,就将再也不复存在。 这当中的缘由,其根本在于伴随着先皇病逝、太上皇重掌社稷,身为先皇嫔妃的【红妆】失势,从而令销魂谷失去朝中最大的庇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直接的缘由,便是销魂谷里新来了一位垂死的客人 ——少保门下三弟子、【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的那位江三公子! 所以此时此刻,几乎已整个销魂谷的危机存亡之时。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并没有说破。 陪在南宫珏身旁的红茹,同样没有提及此事,只是一边走一边向南宫珏介绍道:“销魂谷占地虽大,但总的来说,也就是‘五楼十二坊’。” 随后她一一解释道: “世人说起销魂谷,第一印象便是世间最大的温柔乡、销金窟。这倒是不假,因为在这里只要你有金银珠宝,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子,都可以花钱找到。 所以这‘五楼十二坊’中的‘五楼’,全部都是找女孩子的地方,依次名为【沁芳楼】、【软香楼】、【弦月楼】、【万花楼】和【玉泠楼】。 其中【沁芳】和【软香】二楼,据说便和外面那些风月场所一样,里面都是温柔体贴的漂亮女孩子,只要是你看上的女孩子,都可以用钱买到身子。只有钱不够的客人,没有不肯卖的女孩子,所以生意也最是火爆。 至于这两处的区别,便是价格有别。【沁芳楼】的客人,大都是寻常商贾和江湖中人,花销也相对小一些,听说和外面差不了太多。但【软香楼】的客人基本都是大老板、大人物,甚至还有朝廷里的达官贵人,几乎每晚都有一掷千金的客人……” 一旁的南宫珏默默听着,并没有接话 ——照这么看来,【软香楼】出身的红茹,似乎要比【沁香楼】的女孩子高贵一些…… 只听红茹继续说道:“但第三楼【弦月楼】可就不太一样啦,因为里面的女孩子个个才技无双,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却皆是卖艺不卖身,即便是皇帝来了,也不例外。所以【弦月楼】接待的客人只能是那些无关情欲的风雅之士,自然曲高和寡,生意也是五楼里最差的一处……” 南宫珏听到此处,不禁沉吟道:“这地方倒是适合他……” 红茹没听清他的话,问道:“什么?” 眼见南宫珏不答,她又笑道:“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弦月楼】,皇帝当年——不对,如今应该是先皇了——可是当真来过,就连如今【弦月楼】牌匾上的三个金字,也是先皇亲笔题写。 听到这事,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没错,京城皇宫里的那位红妃,也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红妆】,正是出身于这座【弦月楼】!” 南宫珏这才明白,原来之前听别人提起的那位【西江月】上的【红妆】,不但果真出身销魂谷,而且还是所谓的“五楼十二坊”中【弦月楼】里的姑娘。 以此推测,多半是先皇昔日游历至此,于【弦月楼】中结识了这位【红妆】,从而将她纳为妻妾,终于成为宫中那位红妃娘娘,也因此成就了销魂谷在中原境内独一无二的地位。 一旁的红茹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出神,幽幽说道:“虽然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红’字,但哪有红妃娘娘那般好命,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随即回过神来,摇头一笑,继续介绍道:“话说‘五楼’中的第四楼【万花楼】,名字虽然有些寻常,却是销魂谷的招牌特色,甚至是天下独此一份的风流所在。 万花万花,万国之花——【万花楼】中的女孩子,全都来自异国他乡。莫说东瀛西域、南洋北漠,哪怕是极北的罗刹国,极西的波斯、奥斯曼等国,各国的女孩子应有尽有,都可以在【万花楼】里找到。” 说着,他忍不住瞥了南宫珏一眼,调笑道:“你若是要去【万花楼】找女孩子,可千万要擦亮眼睛,尤其是自称东瀛、高丽两国的女孩子,少说有一半都是中原货假扮的,稍不留神就要上当受骗,白花冤枉钱。” 南宫珏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不会去。” 红茹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道:“至于这最后一楼【玉泠楼】,嘻嘻……却与其他四楼有些不同,乃是专门接待一些有特殊嗜好的客人。而这些前去寻欢作乐的客人,也是一路偷偷摸摸前往,生怕被别人知道。” 南宫珏没太听懂,不禁问道:“什么特殊嗜好?” 红茹吃吃笑道:“世间男子,本就形形色色,截然不同。有的男人天生想要征服一切,自然也有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有些男人偏偏就喜欢被女孩子羞辱,喜欢叫女孩子用鞭子抽他,用脚踩他……” 南宫珏听得大皱眉头,红茹见状,不禁叹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可别不相信。我听【玉泠楼】里的一个小姐妹私下说过,当今武林中一位身份地位极高的大人物,据说还是什么江西月上的高人,暗地里也是【玉泠楼】的常客。至于【玉泠楼】的生意,更是能在销魂谷五楼之中排到第三!” 她口中所谓的“江西月”,显然只是以讹传讹的口误,正是指诸葛阴阳填写的那阙【西江月】。 南宫珏虽然有些好奇这位【西江月】上的高人究竟是谁,但也不想再打听这些男女间的龌龊事,当即带开话题,问道:“‘五楼十二坊’中的‘十二坊’又是什么?” 只听红茹说道:“销魂谷虽是以五楼名扬四海,但有了风月生意,自然便有了其他生意的门路。所谓‘十二坊’,便是在销魂谷里的衣食住行。其中分别是住宿四坊、饮食四坊、美酒一坊、品茗一坊、衣帽一坊、医药一坊。 若要细数这‘十二坊’,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譬如你和你的朋友们如今下榻的【如归坊】,便是住宿四坊之一。还有替你那位垂死的朋友诊治、阳夫人的【子午坊】,便是销魂谷中仅有的医药一坊……” 接下来,两人一边沿街道前行,一边由红茹细数这“十二坊”的情况和特色。待到逛完整个销魂谷,眼看已近午时,两人便在谷中的【鱼熊坊】用了顿简餐,炒了几道精美的小菜。 经过这一上午的游历,再听完红茹沿途的介绍,南宫珏对销魂谷中的布局和设施,也基本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正如世人所言,眼前这座销魂谷,的的确确是天下独此一份的风月场所;说得粗俗些,便如当日那位【铁胆王刀】所言,乃是天下最大的一处窑子。 如此场所,在南宫珏眼中看来,当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依照他的性子,本该是避而远之,甚至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存在。 然而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低贱之如乞丐,亦有丐帮之风光;卑鄙之如杀手,也有天行教、锄奸盟的声势。又何况是卖笑卖的风尘女子? 是以今时今日的销魂谷,能够将这么一份不算正经的生意做到如此地步,而且在朝野间拥有如此地位,已经没有人可以小觑于它,就连南宫珏也不敢心存鄙夷。 对此,南宫珏此刻最是好奇的,反而是隐藏在销魂谷背后的东西 ——若说销魂谷之所以能够在中原境内独树一帜,大张旗鼓地做这份生意,是因为有宫中的先皇宠妃、【西江月】上的【红妆】庇佑,那么在这位红妃入宫之前,销魂谷又是因何声名鹊起? 又或者说,这座销魂谷的来历究竟是怎样的? 红茹似乎知道南宫珏心中的疑问,在两人用过午饭之后,并未就此结束今日的行程,而是领着南宫珏一路往销魂谷的深处继续前行。直到两人渐渐离开繁华的街市,沿着荒僻的小路来到销魂谷北面的一座小山之前。 看红茹的意思,接下来两人显然是要登上这座普普通通的小山。 南宫珏没有多问,只管跟红茹上山。待到沿山路上行半晌,忽见山路旁走出几名身穿劲装的女子,显是身负武功,却仿佛没看见他们两人似的,默默擦肩而过,飘然下山而去。 南宫珏心中一凛。他虽然不认识这几个女子,却认识他们的装束,因为来销魂谷的这些日子,他早就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话说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纷争,也一定需要调解纷争。所以各地才需要官府,最不济也要有私底下的黑道势力来做调解。 而销魂谷这等烟花之地,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鱼龙混杂,无论黑白大都是非富即贵,眼花耳热之际,纷争更是数不胜数,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所以调解其中纷争,无疑至关重要。 但此间显然没有官府,更不可能容纳什么黑道。要想调解其间纷争,自然就要靠销魂谷自己,也便是南宫珏多次见到的这些身穿劲装的女子。 南宫珏之前就曾亲眼见过两名客人因一言不合,双双跳下花楼,拔出兵刃在街道上大打出手,其武功之高,显然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谁知这两人交手不过数招,便被一名从暗处出现的劲装女子分别夺去兵刃,当场吓得他们一身冷汗,再也不敢造次。 还有一次纷争,又或者说是冲突,双方加在一起少说有五六十人,眼看厮杀一触即发,却被一名蓝衫女子带着两名劲装女子阻止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名女子便将失去理智的五六十人尽数制服。尤其是为首的那位蓝衫女子,南宫珏虽没看清对方的样貌身材,但观其招式身法,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至少不在自己对阵过的【灵鹫三镜】之下。 由此可见,这些身穿劲装的女子,正是销魂谷中调解纷争、维持秩序之人,也便是真正掌管经营着销魂谷的那股幕后势力。 至于自己此刻又在这条山路上撞见她们,莫非在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山之上,竟然有销魂谷的什么要紧之处? 或者,这个出身【软香楼】的女子红茹,此刻难道是要带自己前去拜见销魂谷幕后的那股势力? 就在南宫珏思索之际,红茹自然已经看在眼里,不禁笑道:“你放心,今日我带你前来,本来就是她老人家的意思,所以谷里的花仙不会阻拦我们。” 南宫珏一怔,脱口问道:“花仙?” 红茹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护花之使,是为仙神。所以维护谷中秩序的这些女孩子们,都被称之为‘花仙’;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以一种鲜花为名,个个都是极厉害的高手。”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在‘花仙’之上,还有七位‘花神’分管各处事务。每一位花神都是心思缜密的顶尖高手,别说是在销魂谷中,就算是在谷外也难寻敌手。” 南宫珏微微点头,喃喃说道:花仙……花神…… 也就是说,自己在谷中见到的那些劲装女子,便是所谓的“花仙”。而在她们上面,还有统领这些花仙的七位“花神” ——那晚自己看见的那位率领两名劲装女子调解双方纷争的蓝衫女子,多半便是其中一位“花神”。 想到这里,南宫珏不禁问道:“花仙花神,全部都是女子?” 红茹笑道:“整个销魂谷中,本就是女子当家,莫非你不知道?” 南宫珏顿时愕然 ——是啊,销魂谷以风月营生,维持秩序的也全部都是女子,若说此间乃是女子当家,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他再问道:“所以你方才说,要见我的那位老人家,也是销魂谷的七位花神之一?” 却见红茹摇头笑道:“七位花神各司其职,眼下又是销魂谷危难之时,哪有工夫见你?所以今日要见你的,乃是昔日一手创立销魂谷的那位老人家、也便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说着,她收敛笑容,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崇敬,恭声说道:“这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称她为‘老祖宗’。” 第4章 执刀斧屠村灭族 这位被称为“老祖宗”的销魂谷真正的主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这一路上南宫珏心里自然有过很多猜测。 但是等他亲眼见到这位老祖宗的时候,南宫珏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猜测全部错了。 泥泞的山路,杂乱的石阶,此间的确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包。 上到山顶后,山间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农家小院,外面扎着七零八落的篱笆,篱笆上还挂着正在风干的咸菜。 红茹领南宫珏进到院中,角落里立刻传来一阵动静,却是一条被铁链拴着的大狗奋力挣扎向前,发出两声低沉的怒吼。 农家院中养狗,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南宫珏也没怎么在意。 然而他听这条大狗的怒吼声分明有些奇怪,竟和自己所知的狗叫声截然不同,这才转头一看,顿时吓得浑身一颤。 被铁链拴在院里的,哪里是什么大狗,分明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活人! 那是一个双手齐肘而断、双腿齐膝而断的残疾人,周身裹覆的黑泥下面,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个干瘪枯瘦的垂暮老者,口中牙齿早已都一颗不剩,似乎还是个男性。 虽然这个残疾老者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人的特征,但那毕竟也是一个活人,不是用铁链拴在院子里的狗。 这人到底是谁?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对此,红茹并没有感到惊讶,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她让南宫珏在院里稍作等候,自己则穿过院子,独自进到一间矮小的土屋里通禀。 过了半晌,红茹便拎着两把木凳从土屋里出来,先将木凳在院子里,然后再次进屋,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妇人。 只见这老妇人少说也有八九十岁年纪,穿一身满是补丁的农家粗布衣衫。黝黑干瘦的面颊上,是一条条可怕的深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刀伤,本该显得凶悍,但她那灰黄色的双眼之中,目光却甚是慈祥,怎么看都是乡野村落中一个饱经磨难的老婆婆。 红茹扶着老妇人在院子里的一把木凳上坐下,恭声说道:“老祖宗,南宫少侠来了。” 听到这话,南宫珏就算再不相信,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一手创立这座金碧辉煌的销魂谷、于幕后掌管经营着此间一切的真正主人,居然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老妇人? 这显然出乎南宫珏的意料。 只见凳子上的这位老祖宗含笑点头,用和蔼的声音说道:“好,很好……年纪大了,愿意陪老太婆聊天的年轻人,都是好孩子。” 说着,她向南宫珏招呼道:“坐坐坐,老太婆这里不讲礼。谷里的年轻人来这里,都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南宫珏只能应答一声,依言在她对面那把木凳上坐下。 眼见双方相对而坐,红茹便向这位销魂谷的老祖宗告辞,然后向南宫珏笑道:“你只管在这里陪老祖宗聊天,我就先回【软香楼】了。明日你若是有空,再来看我。” 说罢,她恭恭敬敬的退出院子,临走之前,居然还朝被铁链拴在院子里的那个残疾老者吐了口唾沫,直看得南宫珏目瞪口呆。 木凳上的老祖宗看在眼里,当即向南宫珏问道:“你一定很是好奇,我这个恶毒的老太婆,为何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像狗一样拴在院子里,可是如此?” 不等南宫珏回答,她又笑道:“老太婆面前,不必拘束。不瞒你说,只要是第一次来我这里的年轻人,都和你有着同样的疑问。” 南宫珏哑然半晌,只得说道:“是……” 老祖宗呵呵笑道:“院子里的这个人,是我的丈夫。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要是不嫌老太婆啰嗦,我可以从头讲给你听。” 南宫珏当然想听,也只能选择听。 于是这位老祖宗便开始了她的讲述: “要是没记错的话,很多很多年前,我还是琼州岛上的一个农家小女孩,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虽然算不得殷实,日子也还勉强过得去。 直到那一年,我十六岁,父亲收了两头牛作为彩礼,要将我嫁给同村一户人家的儿子。 当时我并不喜欢那户人家的儿子,也不想嫁去他们家,正好有一位从福州来的商贾,说他在福州经营的笔坊要招女工当学徒,不但管吃住,每个月还有五钱银子的工钱。于是为了逃婚,我就和附近村里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偷偷离家出走,上了那个商贾的船前往福州。 然而那艘船最后到底有没有到福州,我却不知道了。因为上船后不久,我们几个女孩子吃过晚饭,就相继失去了知觉。等我重新醒来的时候,手脚已经被绳索紧紧捆住,不但嘴里塞了破布,就连眼睛也被黑布蒙上,只能根据周围的动静,推测出自己似乎是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每天吃饭的时候会有人取出我嘴里的破布,其他时候我连话也说不了,蒙在眼上的黑布也一直没有解开过。至于解手出恭,自然只能顺其自然,到后来整个车厢里都是恶臭难闻。 后来听周围的动静,马车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也有不少人来看过我,听他们的交谈,倒像是在挑选什么。 最后我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终于有人摘去了我的眼罩。等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就已经到了这里——” 说着,她伸手指向四下,笑道:“——就是这里。当然,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什么销魂谷,只有世代居住在山谷里的一个荒僻山村,因为村里的人家大都姓孙,所以叫做【孙家村】。 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想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福州笔坊招学徒,那个商贾做的就是贩卖人口的生意,目的就是要将我们这些上当的女孩子卖往各地,去给别人当老婆……” 这显然是一段沉重且悲伤的往事,但是此刻从这位老祖宗口中说出,却是异常的平静,仿佛就像在聊别人的故事。 南宫珏不敢啃声,只能默默往下听。 “……要说那时的孙家村,因为地处荒僻的山谷之中,方圆数十里不见人烟,根本就没有女子愿意嫁过来。所以村子里的人家传宗接代,世世代代都是靠从人贩手里买来的老婆。 我刚被卖到这里的那会儿,自然是不肯顺从的,于是被我的婆婆用铁链锁在柴房里,若是哭闹,不但没有饭吃,还要挨一顿鞭子。 说起我那位婆婆,唉……其实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当年同样是被人从江南卖到这里来的,但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认命,死心踏地成为了孙家村的一员。 渐渐地,等我不怎么哭闹,也愿意吃饭了,我的这位丈夫——也便是此刻院子里的这个人——每天晚上就开始来柴房里强行和我亲热。日复一日,看到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他们的脸色也渐渐变得欣慰起来。 终于,我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出生,我那位婆婆和丈夫的脸色,却当场黑了下来。因为我的肚子不争气,替他们生了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儿。而我的这个女儿被他们带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据说是被他们卖给了人贩。 于是等我修养了一个月后,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我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有意戏弄,这四个孩子全部都是女婴,而且到最后一个也没能留下……” 南宫珏听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两只拳头更是握得啪啪作响。 对面的老祖宗见状,反倒安慰起他来,劝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要替老太婆抱不平。可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早在几十年前,我就已经释怀,你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着,她忍不住一笑,叹道:“要是听到这里便已听不下去,那么后面发生的事,老太婆可不敢讲给你听了。” 南宫珏只能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中怒火。 老祖宗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道: “在我连续生下四个女婴之后,我那位婆婆或许是怨气难平,终于一病不起,挨了十多天便去世了。而我的这位丈夫,自然也对我彻底绝望,同时还将他母亲的病故一并算到了我头上。 所以待到我那位婆婆下葬之后,我这位丈夫便将我拖出自家柴房,锁进了村尾一间荒弃的木屋里,同时告诉整个孙家村的所有男子,无论是老是少,不管成亲与否,只要有那方面的需要,随时都可以去那间木屋里找我发泄……” 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南宫珏霍然起身,目光随之落到院子里那个残疾老者身上,眼中杀意迸现 ——虽然这个故事的结局已经提前揭晓,但是听到当中的这些过程,依然令人发指。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沉声问道:“这种事,难道官府不管?” 老祖宗微微一笑,说道:“管,官府自然是要管的。” 只听她缓缓说道:“我在那间木屋里一住就是三年。其实在那三年里,有一次邻居家的嫂子于心不忍——当然,她同样也是孙家村从外面买来的媳妇——曾经偷来钥匙替我解开铁链,让我独自逃生。 那一次我跑了很远,一直逃到汾州府外的一个县城。我发疯似地闯进县衙报案,不但说了我的遭遇,同时还说了孙家村里其他被拐卖来的女子,让官府派人前往解救。 当时接待我的两名公差满口答应,又安排饭菜让我歇息一夜。谁知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这里,而送我回来的人,正是那两名官差。 原来孙家村乃至整个汾州府地界从外面买妻一事,当地官府早已知晓,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我去报案的那个县衙里,便有孙家村的后生在当差。 经此一事,我难免被村里的男子毒打一顿,之后来木屋里找我办的事,也越来越过分,这倒也罢了。只是可怜放走我的那位邻家嫂子,反正她已经生下了两个男孩,往后也无甚用处,她的丈夫便在村民的唆使下,去后山挖了个坑把她给活埋了。” 南宫珏听得怒火冲天,若非今日没有带他那柄倭刀前来,只怕当场就要将院子里的那个残疾老者剁成肉酱! 幸好老祖宗及时招呼道:“好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也差不多说完了。你要是还想听后面的事,就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南宫珏花了好长时间,才渐渐缓过气来,强行压下心中怒火,重新在木凳上坐下。 只听老祖宗笑道:“或许是因为邻家嫂子的死,又或许是同情我的遭遇,村子里同样是被拐卖来的几名女子,终于看不下去了。 于是转机发生在我被锁进木屋里的第三年。那一天,我这位丈夫终于凑够了钱,又从外面买来一名年轻女子成婚,继续替他家传宗接代,为此还杀了头猪,请孙家村里所有的人到他家喝酒。 那一夜,村里的男人大都喝得烂醉如泥,横七竖八躺在他家院子里。趁此机会,同村的几名女子便偷来钥匙,再一次将我从木屋里解救出来,让我趁夜逃走。 但这一次我并没有逃。我从木屋出来,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墙角,被活埋的邻家嫂子的丈夫,正好醉倒在了那里。 我便偷偷靠近,见他并未醒来,胆子也愈发大了。我从路边抱来一块十几斤重的大石头,照着他的脑袋重重砸落,当场就把他的脑浆给砸了出来。 接下来,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摸黑来到我丈夫家里。眼见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便去厨房取来杀猪刀,照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脖子用力割,渐渐变成用力捅,最后是用力剁。一直到那柄杀猪刀都剁得卷了口,我又去柴房里找来劈柴的斧头,照着他们的脑袋乱劈。 放我出来的那几名同村女子见状,开始还想阻拦我,但是看到越来越多人死在我手里,她们似乎也终于想通了,纷纷去厨房找来菜刀,和我一起往这些男人的身上剁。到天亮的时候,整个孙家村里除了我的这位丈夫,就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男人了。” 南宫珏深吸一口气,狠狠瞪着院子里那个残疾老者,问道:“为什么不杀他?” 老祖宗笑着反问道:“有的时候,让他活着,反而比死更难受,你说是吗?” 南宫珏微微一怔,再仔细看被铁链拴着的这个残疾老者,除了周身上下再无人样,就连眼神也已涣散,分明早已沦为了痴傻蠢物,一时竟无言以对。 老祖宗继续讲述道:“至于后来的事么,你应该也能猜到了。当时孙家村里活下来的四十六名女子,除了七个选择离开的,剩下的三十九个人为了活下去,就只能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口饭吃了。 或许是上天终于开眼,可怜我们这些女子,这一买卖竟然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到后来除了赚钱,我们想起自己的遭遇,还有我那四个亲生女孩的遭遇,也会收留甚至营救一些和我们同病相怜的女子,人数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到后来,在我们的努力经营下,过去的孙家村便再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如今的【销魂谷】。” 讲到这里,南宫珏也就彻底弄明白了销魂谷的来历。 原来在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所的背后,居然还有还有这么一段用女子血泪书写的历史…… 而眼前这位和寻常乡间老妪并无区别的老祖宗身上,似乎也散发出了一种耀眼的光辉 ——那是一种凤凰涅盘重生,足以焚毁大地万物、凡人不可直视的光辉! 只听这位老祖宗又说道:“当然,销魂谷能有今时今日的规模,这当中自然少不了贵人相助。 记得那一年,我们救下了一个受伤的女子,开始还以为她和我们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谁知等她清醒过来,我们才知道她竟然是江湖中人,而且是赫赫有名的东海蓬莱天宫门下弟子,只因前来中原打探消息,不慎受伤落难。 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就和蓬莱天宫有了来往。由于双方皆是女子,蓬莱天宫一脉同情我们的遭遇,先后派遣了不少宫中高手前来中原,传授了我们许多武功。 只可惜老太婆当时年纪大了,也没有习武的资质,只能辜负蓬莱天宫的这一番好意。但是谷中好些年轻女孩子学得倒是不错,也渐渐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 所以归根结底,销魂谷和东海的蓬莱天宫其实同出一脉。说来倒是好笑,所谓同出一脉,一个是冰清玉洁、身在云端的天宫仙子,另一个却是人尽可夫、堕入泥潭的低贱女子。” 南宫珏恍然大悟,说道:“【西江月】上的【红妆】、先皇宫中的红妃,何来低贱之说?老祖宗不必妄自菲薄。” 谁知老祖宗呵呵一笑,摇头说道:“你说嫁到宫里的那个红丫头?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想当年销魂谷全盛的时候,名震天下的【飞星】、【弄月】,还有后来的【无相天女】、【销魂一笑】等等,未必便在当今武林的【西江月】之下。 只可惜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那场浩劫,谷里的这些个女孩子……唉,最终无一幸免。后面的这些晚辈里面,也就红丫头还算出类拔萃,其他的什么七大花神,都算不得什么人物了。” 南宫珏心中一凛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一场浩劫? 这件事他似乎曾在哪里听说过,但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他本想细问此事,但对面这位老祖宗已经转开了话题,正色问道:“南宫少侠可知,老太婆今日约你前来,是何用意?” 南宫珏急忙收回思绪,坐直身子回答道:“请老祖宗指教。” 老祖宗沉吟半晌,随即说道:“销魂谷的来龙去脉,如今也已告诉你了。想必你也早已知道,老太婆一手创立的这座销魂谷,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南宫珏当然知道 ——先皇驾崩,红妃随之失势,甚至还有可能要为先皇殉葬。失去庇护的销魂谷,无疑已是各方势力眼中的一块肥肉,终将大祸临头。 不仅如此,已经沦为天下公敌的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此刻也已到了销魂谷中,极有可能成为压垮销魂谷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宫珏只能回答道:“是……” 老祖宗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汾州府胡总兵的两万驻军,此刻已经封锁了进出销魂谷的三条道路,同时派人传话,勒令销魂谷交出朝廷钦犯?” 这话一出,南宫珏惊骇之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抓捕江浊浪的朝廷大军,终于还是来了? 只听老祖宗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文人墨客的,我们这些低贱女子自古便是如此。况且于情于理,朝野间的纷争,本就不是我们应该介入的,也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 毕竟,对我们这些低贱女子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活下去。当然,若是还能活得好,就更好了。 所以今天请南宫少侠过来,其实是想请少侠替老太婆带一句话,给你那位身受重伤的朋友。” 南宫珏急忙站起身来,说道:“晚辈领命。” 老祖宗点了点头,随即缓缓说道:“劳烦少侠转告,就说老太婆既不识字,也不会武功,但有一件事老太婆心里从来都很清楚,那就是少保大人是忠的,少保门下弟子,当然不可能是奸的! 所以江三这小子既然来了我销魂谷,便是我销魂谷的客人,要去要留,主随客便,销魂谷绝不干涉。倘若有人想要为难我销魂谷的客人,老太婆第一个不答应!”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响当场,南宫珏整个人顿时愕然呆立。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迟疑着求证道:“老祖宗是说,销魂谷要……要保他?” 老祖宗微微一笑,说道:“老太婆的话不说二遍,你只管原样转告于他便是。”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销魂谷此番劫难,不止是在江三一人身上。交出一个江三,难道便能保住销魂谷么?” 南宫珏哑然无语。 突然之间,他眼眶甚至有些莫名的湿润。 朝堂之高,满座衣冠;江湖之远,皆是侠士。谁知到头来,竟然不及一群世人口中低贱的妓女! 最后,他只能向这位销魂谷的老祖宗躬身行礼,沉声说道:“多谢!” 老祖宗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今天说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正好就在这时,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红衣女子轻轻踏入院中,也不知是刚刚抵达,还是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只见这位红衣女子向木凳上的老祖宗道了个万福,然后恭声说道:“启禀老祖宗,江三公子昨夜已经醒了,此刻已经去了阳夫人的【子午坊】。” 第5章 破三界万象魔功 南宫珏后来才知道,这位前来老祖宗院子里通禀的红衣女子,名字叫做“蔷薇”,正是销魂谷当今七位花神之一。 待到辞别这位销魂谷的老祖宗,和蔷薇一同回谷来到阳夫人的【子午坊】时,江浊浪和小雨早已等候在了后堂之中。 眼见江浊浪果然已经醒来,南宫珏这半个多月来悬吊在心间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下。 今日这趟【子午坊】之行,不管此间这位阳夫人是否能够救治江浊浪,至少此时此刻,这位江三公子依然还活着。 当下南宫珏便将那位老祖宗要他带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江浊浪。 对此,江浊浪并不如何感到惊讶,似乎早已猜到销魂谷会有如此决断。他只是向同来的蔷薇一揖到底,说道:“将死之人,恐无缘当面拜谢贵谷老祖宗……雪中送炭之恩……有劳姑娘……代我向她老人家致谢……” 蔷薇急忙谦虚几句,随后堂中四人略一点头,便算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在这后堂之中静候 ——因为【子午坊】的这位阳夫人今日恰巧外出就诊,至今还未回来。 直到一盏清茶喝干,又重新斟满滚水的时候,阳夫人终于回来了。 有道是【岱宗白云边,金针渡人间】,这位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传人、也便是曾以【三针定魄】陆甲乙之名跻身江湖三大神医之一的阳夫人,今年已有六十多岁年纪,不但身形开始发福,就连头发都已变得花白。咋一看去,很难将她和“当世名医”联系在一起。 然而她双眼中那凌厉且自信的目光,却依然足以证明她手里的金针和以前一样稳,医术也和以前一样精湛。 眼见阳夫人现身,早已等候多时的江浊浪、南宫珏、小雨和蔷薇四人纷纷起身,相继抱拳行礼。 谁知阳夫人并不答礼,只是抬手一摆,径直坐到后堂正中的主人席位,然后向江浊浪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听说了。你之前应该跟【夜神殿】的人一同前往南疆——” 说着,她一口喝干自己茶盏里的茶水,接着说道:“——因为那是你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 伴随着她这句话出口,众人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就被当场掐灭了。 一时间,后堂里的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江浊浪才暗叹一声,笑道:“无论如何……夫人两番救治,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 阳夫人摇头说道:“两年前我没有办法救你,两年后我依然没有把握,何谢之有?” 听到这话,江浊浪微微一凛,却终于没有接话。 但一旁的小雨也听出了她这句话里的玄机,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南宫珏抢先一步,问道:“你之前说,等他醒来后带他来见你,难道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他,你救不了他?” 阳夫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险些忘了,诸位稍候。” 说罢,她起身离席,兀自去了后面的药房。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青花瓷罐。 阳夫人便将这个青花瓷罐遥遥抛给江浊浪,说道:“这是我去年受谷中几名女子之托,新研制的【还青膏】。你脸上的这条刀疤,每日早午晚各涂一次,十日之后,即便无法尽除,也能消散个七七八八。” 这话一出,南宫珏顿时火冒三丈,却又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江浊浪也愕然半晌,随即笑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这药膏却不必用了,还是留给……谷里有需要的女孩子……” 说着,他将这个青花瓷罐轻轻放在旁边的几案上,收敛笑容正色说道:“在下脸上这道刀伤,乃是……当今武林赫赫有名的【铁胆王刀】,为替【夺情公子】谢王孙报仇……最后却手下留情,仅以此刀为戒……所以……无论生死,在下都将留着这道伤疤……” 阳夫人也不多劝,径直过来取回瓷罐,说道:“随你。” 眼见南宫珏不再多嘴,小雨这才笑道:“要是我没听错的话,阳夫人方才说的是‘两年前没有办法救治,两年后依然没有把握’。 听这意思,莫非阳夫人是说过去的这两年时间里,已经想到了救治江浊浪的办法,只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而已?” 这话一出,南宫珏又重燃希望,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泰山欧阳金针的传人。 却听阳夫人冷笑一声,淡淡说道:“没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南宫珏急忙说道:“不管有无把握,还请说来听听。” 阳夫人斜眼打量了南宫珏一眼,随即又往当中的椅子上一坐,冷笑道:“说出来,我怕吓坏了你。” 南宫珏双眉一扬,还要再言,一直默不作声的蔷薇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说道:“阳夫人,江三公子是我销魂谷的客人,老祖宗方才也特意吩咐,要我等好生照顾。夫人身为谷中唯一的回春圣手,倘若真有办法救治江三公子的伤势,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就算没有太大把握,说不定也是指点了一条明路。” 听到谷中花神开口,阳夫人的态度才稍微缓和了些,但两道凌厉的目光却只在南宫珏身上来回扫视,直看得南宫珏莫名其妙。 只听阳夫人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江浊浪的身子,两年前我便已看过,乃是为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所伤,以至丹田焚毁,筋脉尽断,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法救治。却因服用了以【鹤顶红】为主的八种剧毒,强行僵死身躯,这才苟延残喘至今。 所以早在两年前我就知道,要想救他这条性命,他这副身躯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只能设法替代。便如南疆夜神殿的【血木】禁术,也是要将他的身躯融入树木之中,以此谋求新生。” 她这番话显然丝毫不假,和之前遇到的鬼郎中、苦海住持、皇甫神医和黎沐琪等人所言基本一致。 接着,阳夫人又说道:“那么关键既然在于设法替代他的身躯,这当中显然就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两年前在我替他诊治之后,便已想到了这个办法,于是用了两年时间来做尝试,可惜至今也没有成功。” 她口中说话,两只眼睛继续在南宫珏身上徘徊。到最后南宫珏竟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办法?” 阳夫人淡淡一声,说道:“很简单,江浊浪的身躯虽然废了,但脑袋却是完好无损。所以只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缝合到一具健康强壮的身躯上,不就行了?” 这话一出,在场四人都是神色一变,南宫珏更是吓得连退数步 ——虽然这位阳夫人并未明言,但看她此刻不停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可想而知,分明是在盘算要把江浊浪的脑袋割下来,缝合到自己的脖子上! 这…… 就算南宫珏不惧生死,甚至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江浊浪的命,但陡然听到这么一个办法,一时也难免犹豫了。 幸好阳夫人已哂笑一声,叹道:“你不用怕。这两年我一直在用销魂谷里的猴子尝试,用尽各种方法替这些猴子换脑袋。前前后后弄死了一百多只猴子,却没有一次成功。 所以就算这个办法当真可行,成功的机会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而这,也是我方才不愿告诉你们的原因——没有把握的办法,就不是办法。” 与此同时,江浊浪也接口说道:“莫说把握不足……百分之一,即便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夫人的这个办法……在下也不敢接纳……” 南宫珏这才松下一口大气,竟仿佛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割下头颅缝合到别人脖子上,这原本就是无稽之谈。况且这位阳夫人用了一百多只猴子尝试,皆未获得成功,岂不是进一步论证了此事的荒谬? 也就是说,阳夫人这个所谓的办法,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当下南宫珏沉声问道:“医道中人所不齿的那位鬼郎中,昔日尚且能给出南疆的【血木】禁术、鬼帝的【血魔重生】以及当年黑衣宰相的身外化身三条生路。莫非阳夫人的见识,竟还不如一个鬼郎中?” 阳夫人面色一寒,说道:“什么黑衣宰相、身外化身,老身活了六十余年,便从未听说过!至于【血魔重生】……哼,江三公子若是觉得此等邪功妖法能够替自己续命,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鬼帝?倒不如直接去求你那位老朋友通天妖君,让他传你【万象魔功】!” 南宫珏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脱口问道:“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这……这能替他续命?” 阳夫人冷笑道:“照你们所言,那日在销魂谷外的迎宾镇上,通天妖君操控活尸设伏,最终竟化为一团黑气逃生,不知所踪。 若是我没猜错,那团黑气正是通天妖君本人,乃是他的【万象魔功】修炼至了无形无象之境,再也不受肉身桎梏。说得简单些,便好比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 说到这里,她又朝江浊浪讥笑一声,说道:“反正你这副身躯已经废了,若是能将【万象魔功】练至通天妖君的地步,化为一缕类似传说中‘元神’的存在,当然也可以超脱生死、不死不灭,甚至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存在,岂不就能替自己续命了?” 伴随着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出口,后堂中的四人惊骇之余,再次陷入沉默。 南宫珏过了半晌,才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禁心中一亮 ——话说当年太行山一战,本该同归于尽的【西江月】上两大高手,谁知竟双双活了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阳夫人所言非虚,那么比起使用剧毒护体残喘至今的江浊浪,彻底舍弃肉身仅剩一缕“元神”存活至今的通天妖君,无疑是一个更大的奇迹! 而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江浊浪也能像通天妖君一样舍弃肉身化为一缕“元神”,岂不就能长存于世? 当然,这一办法就算行得通,也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存活,倒像是沦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幽灵、怨魂。 可是不管怎样,能够化为一缕“元神”留存于世,也总好过尸骨腐朽、魂飞魄散的结局…… 想到这里,南宫珏急忙向阳夫人追问道:“修炼【万象魔功】,真有此效?” 谁知阳夫人淡淡说道:“你问我做甚?关于【万象魔功】的事,你问江浊浪去。” 南宫珏不明其意,只得一脸疑惑地望向江浊浪。 只见江浊浪默然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当年我与他决战之前……的确研习过他的【万象魔功】……”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说完这话,又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道:“【万象魔功】七重之境……依次为入象、露象、法象、破象、魔象、无象、万象…… 而三年前的太行山中,通天妖君便已练至【万象】至境……是为天地万象,无所不象……已然是【万象魔功】的极限…… 谁知决战最后,我们二人……同归于尽……他的肉身虽被我摧毁,却在生死一瞬突破桎梏……竟然将精、气、神三者融为一体,化作无形之质,隐遁于天地之间…… 如此境界,显然已经突破了【万象魔功】原有的极限……从而达至……前人未至之境…… 所以……就算在下有幸修习【万象魔功】,甚至……已经练至第七重【万象】至境……也未必有此机缘,能够成为今时今日……超脱生死、不死不灭的通天妖君……” 他这番话很长,说得也很吃力,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南宫珏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万象魔功】这条路也行不通,也就意味着江浊浪终究难逃一死。 无奈之下,他只能望向一旁的小雨,看看自己这位同伴是否还有什么高见。 小雨知道他的意思,当即笑道:“世上谁人不死?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只要临死前多杀几个人垫背,这辈子也就值了。” 说着,她向阳夫人问道:“既然没有办法,那你就直说,他还剩多少时间?” 阳夫人略一思索,沉吟道:“日不成问题,七八日也是有可能的。” 小雨吐了吐舌头,转向江浊浪笑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安排后事了。可别忘了,你和你小姨子还有七日之约。” 江浊浪缓缓点头,说道:“不错……在下是有两件后事……需要处理。今日前来【子午坊】……便是打算……接回家师的孙女开欣……” 说着,他看了一眼旁边销魂谷七位花神之一的蔷薇,继续说道:“……然后将她托付给销魂谷……” 话音落处,小雨顿时一愣,南宫珏更是脱口问道:“你要开欣以后当……当……”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蔷薇急忙说道:“南宫少侠千万不要想歪了。销魂谷‘五楼’的生意虽然不太正经,但‘十二坊’却是不折不扣的正经生意。便如此间的【子午坊】,要是谁敢说阳夫人的生意不正经,怕是嫌自己命长了。” 说罢,她又进一步解释道:“销魂谷虽是以风月扬名,但时至今日,百业俱兴,俨然便是一处热闹的城镇,就像是故事里的‘女儿国’一般。 所以江三公子若要将少保大人的孙女留在此间,销魂谷上下定然会好生照料,不敢有丝毫怠慢。待到她长大成人,无论是要读书习武,还是要作工经商,抑或是招赘出嫁,皆与世间女子并无区别,甚至比她们过得还要好。” 听到蔷薇的解释,南宫珏和小雨才松了一口气,江浊浪则是连声道谢。 却听蔷薇摇头笑道:“江三公子先别谢我,如何安置少保大人的孙女,蔷薇可做不了主。此中细节,还得和谷中花神之首牡丹姐姐商议才是。” 一旁的阳夫人接口说道:“你们带来的那个女娃,早就已经治好了。我这就施针将她唤醒,好让你们带她去见牡丹。” 顿了一顿,她又瞥了江浊浪一眼,补充说道:“往后你们也别再来找我,我可不想有人死在我的【子午坊】里。” 第6章 闯软香一怒拔剑 在阳夫人的救治之下,沉睡多日的开欣逐渐苏醒。 待到她揉着朦胧的双眼,看清楚眼前的几个人里面,三叔、小雨姐姐和南瓜哥哥都在,她迷茫的眼神才渐渐平静下来。 正如众人所愿,阳夫人的金针奇术,让开欣的记忆停留在了黄河南岸的那个夜晚,彻底忘记了那一夜受到的惊吓。 至于开欣失去的这一段记忆,小雨给出的解释是她在路上受了风寒,以至一病不起。直到她今日病愈醒来,当时的约定也早已完成,也便是和三叔以及南瓜哥哥在销魂谷成功会合。 既然这一结果是好的,那么当中的过程究竟如何,对于一个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来说,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 相比起来,真正令开欣感到惊讶的,反而是江浊浪脸上新增的这条刀疤。 对此,江浊浪只能柔声安慰,说他这条刀疤很快就会消失,一旁的阳夫人见状,也重新拿出【还青膏】替他圆谎,再加上小雨在旁打趣几句,终于让开欣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接下来,江浊浪一行三人自然便是在蔷薇的带领下,辞别阳夫人的【子午坊】,带着开欣前去拜见那位销魂谷七大花神之首的牡丹。 只见【子午坊】外,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了下来,同时也意味着销魂谷又将迎来一个令人难忘的良夜。 可惜今夜的销魂谷似乎有些冷清 ——本该热闹喧哗的街道上,此时却没看到什么客人,就连原本通宵经营的商铺,也有大半并未营业。 还是那辆从钱塘镇外一路行驶至此的黑色马车,车厢里是江浊浪、小雨和开欣。 马车前则是南宫珏和蔷薇,驾车行进在空旷的街道上,缓缓驶向七大花神之首牡丹所在的【春酽坊】。 望着前方萧索的街道,马车前的蔷薇不禁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不等谷外的官军攻入,谷里便要先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旁边的南宫珏问道:“什么意思?” 蔷薇笑道:“保全江三公子,是我销魂谷的意思,却不是销魂谷里这些客人们的意思。” 南宫珏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知道此刻的销魂谷外,两万大军已经封锁了进出销魂谷的三条道路,严禁任何人的同行,以此逼迫谷中交出朝廷钦犯江浊浪。 而销魂谷秉承忠义不肯交人,坚持要与这位江三公子共同进退,这是销魂谷自己的选择。可如今正在谷中寻欢作乐的这些客人,显然会因此受累,无端受到牵连。 所以对谷中这些客人而言,非但不会赞同销魂谷的这一选择,甚至极有可能为保自身的安全,绕过销魂谷直接将江浊浪绑送给谷外的官军。 想到这里,南宫珏不禁问道:“你的意思是,谷里的客人要对江浊浪下手?” 蔷薇笑道:“南宫少侠不必担心,销魂谷数十年屹立不倒,自有其生存之道。” 南宫珏还想再问,却见马车转过一条街道,已来到一座素雅的茶楼前,正是销魂谷十二坊中唯一的一处茶坊【春酽坊】,也是七位花神之首牡丹的居所。 当下蔷薇便让南宫珏和小雨在楼外稍候,自己领着江浊浪和开欣先行入内。过了半晌,蔷薇重新出来,向等在外面的二人说道:“牡丹姐姐与江三公子商议如何安置少保孙女一事,难免要花些时间。再有因为眼下谷中的情况,牡丹姐姐担心各位的安危,所以提议从此刻起几位便在她这【春酽坊】下榻。” 听到对方这一安排,南宫珏和小雨自然不好推托,便由南宫珏前往之前下榻的【如归坊】,将众人的行装一并取了过来。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已是亥时前后。南宫珏本想早点歇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 再想到今日在那位销魂谷老祖宗院里的见闻,还有蔷薇说的此刻谷中的危局,他索性穿衣下床,拿上之前从星野千泉手里夺来的那柄倭刀,悄悄离开【春酽坊】,独自来到街上闲逛。 只见今夜的销魂谷虽然比之前冷清了许多,但正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纵然有官军封谷,不少客人也依旧如故,继续寻欢作乐。 南宫珏行过一座高阁,只见楼前美女迎宾,楼中欢声笑语,正是白日里红茹提到过的【玉泠楼】,可见此间的生意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然而再转过两条街道,却撞见两名身穿劲装的销魂谷花仙,正在收拾一群醉酒闹事的客人。南宫珏在暗处旁观半晌,眼见这两名花仙处理得游刃有余,他也不想多事,就此默默离开。 之后南宫珏又行到南面的一座楼阁,却是销魂谷“五楼”中的【沁芳楼】。远远望去,楼中虽是灯火通明,但虚掩的大门前却挂着歇业木牌,分明是说今夜并不接客。 南宫珏心生好奇,便举步靠近,从虚掩的大门门缝里往内查看。只见此时的一楼大堂之中,是数十名服饰各异的男子,乌压压坐满了七八张桌子,正在义愤填膺地和堂中一名绿衣女子争辩什么。 南宫珏聆听半晌,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些服饰各异的男子,皆是销魂谷里寻欢的客人,当中不但有武林人士,也有经商的富豪,却因官军封锁了出谷道路,只能被困在谷中。 而他们今夜之所以聚集在此,目的就是要向销魂谷一方施压,催促她们交出朝廷钦犯,从而解除销魂谷的封锁。至于大堂之中正在和这些客人应对的那名绿衣女子,则是销魂谷七位花神之中的月季。 南宫珏本想再听一会儿,看看双方是否能够谈妥,又或者销魂谷一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忙,不料紧接着便有两名花仙从街道暗处现身,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眼见销魂谷一方已有准备,南宫珏心知不必自己插手,便向这两名花仙略一抱拳,也不多做解释,就此离开。 经此一事,南宫珏突然想起来,今夜的【软香楼】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是和【玉泠楼】一样照常经营,还是和【沁芳楼】一样,沦为了刀光剑影的谈判场? 想到这里,南宫珏立刻动身前往【软香楼】 ——因为那里有一个叫红茹的女孩子。 灯火通明的【软香楼】,今夜竟是格外的热闹,丝毫看不出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南宫珏心绪稍定,便和之前几次来找红茹一样,绕到【软香楼】后院,纵身越过墙头,轻轻扣响楼中一众女子的住所,问清扫的梁妈去唤红茹。 谁知红茹今夜却不在自己的房里,据和红茹交好的一个小姐妹说,红茹今晚有客人,而且还是一个大客户。 得知这一消息,南宫珏整个人顿时僵立当场。 红茹是做什么营生的,他当然早已知晓。 只不过正值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之际的男女,往往会忽视掉一些明摆着的问题,甚至是一些致命的问题。 此时此刻,现实就像一盆当头浇落的凉水,让南宫珏不得不直接面对这个致命的问题 红茹,是自己的女人 ——可是自己的这个女人,此时正在接客,正偎依在其他男人的怀里,做着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做的那些事! 南宫珏霍然惊醒,立刻离开后院,手持倭刀从正门闯入【软香楼】。 门后,是金碧辉煌的大堂,乐声环绕的汉白玉高台上,一名舞女犹如穿花之蝶,翩翩起舞,皓腕玉足胜雪,衣裙薄透如同蝉翼。 高台之下,则是十几桌观舞的客人。每一个客人怀里,都有女孩子偎依着,将金杯盛装的美酒、玉碗盛装的水果送到他们嘴边,极尽奢华。 红茹并不在这些女子当中,这一点南宫珏很清楚 ——因为所谓的“红茹今夜有客人”,也就意味着此刻的红茹,乃是身在【软香楼】二楼那一间间既软且香的厢房之中,正在和她的客人共度良宵! 南宫珏没有理会大堂里的这些人,径直冲向通往二楼的那道楼梯 ——只要走完这道楼梯,就能上到环绕在楼中四壁的那一圈二楼的雕花走廊。 谁知他刚一踏上这道两丈多高的楼梯,一个身穿劲装的女子身影便已出现在了楼梯上方,挡住南宫珏的去路。 可想而知,身为销魂谷“五楼”之一的【软香楼】中,自然也有销魂谷的花仙维持秩序 ——尤其是像南宫珏这种来势汹汹的客人,经验丰富的花仙们一眼就知道他是来闹事的。 南宫珏继续踏上两阶楼梯,怒道:“让开!” 楼梯上那位花仙却只是一笑,柔声问道:“敢问少侠有何贵干?若是想找哪个女孩子,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找。” 南宫珏沉声说道:“红茹。” 花仙依然面带笑容,很有礼貌地说道:“实在抱歉,红茹今夜已经有客人了,还请少侠挑选其他的女孩子。”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当然,少侠若是一定要找红茹伺候,也可以在此等候,酒水瓜果通通。毕竟,先来后到,是这里的规矩。” 南宫珏怒火冲天,再踏上两步,厉声说道:“我替红茹赎身,带她走!” 不料他这话一出,对面的花仙当场愣住了。 就连整个喧闹的大堂里,也伴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变得安静下来。 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客人们和女孩子们的哄堂大笑。 南宫珏不懂。 只听楼梯上那位花仙掩嘴笑道:“莫非少侠竟不知晓,销魂谷里的这些女孩子们,全部都是自由之身。在这里无论要做任何买卖,只需上缴三成利钱即可,又何来赎身一说?” 说罢,她收敛神色,又说道:“少侠要带红茹走,只要红茹也愿意,当然可以。可惜却不是现在,至少要等她先接待完自己的客人——这也是销魂谷的规矩。” 这个规矩,显然合情合理。 但此刻的南宫珏,显然不会讲什么情理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将自己的女人从其他男人怀里解救出来! 话已经说的太多了。 南宫珏不再言语,再次踏上两步,一掌推向拦住自己的这位花仙。 花仙口中说道:“得罪。”手中五指如兰,拂向南宫珏攻出的手掌脉门。 仅凭对方这一招应对,南宫珏就知道自己若不拔剑,无论如何也拿不下这位花仙。 既然要拔剑,就有【拔剑式】。 “唰——” 寒光一闪,倭刀出鞘。 花仙胸前衣衫立刻破裂,吓得她往楼梯上方连退数步。 这一剑南宫珏显然已经手下留情了,伴随着对方这一后退,他也顺着楼梯继续登上数步。 眼见仅凭一人无法拦住这个闹事之人,立刻又有一名花仙从后方攻来,与之前那位花仙呈一上一下之势,将南宫珏夹在了楼梯当中。 南宫珏全然不惧,只管施展开【亮剑式】,倭刀刀尖所至之处,逼得两名花仙躲避不及,只能任由南宫珏在她们的夹击之下,一步一步继续沿着楼梯往上走。 转眼间,两丈多高的楼梯已被南宫珏走完了一大半。突然之间,一条轻纱无声无息地从大堂里的高台之上飞出,紧紧缠住南宫珏的右脚脚踝,竟将他整个人从楼梯上硬生生拖拽了下来。 待到南宫珏反应过来,用倭刀斩断脚上的轻纱时,他的人也已重新滑落到了楼梯下面。 再看轻纱的那一头,居然是台上那名舞女,兀自笑道:“敢砸我蝶三娘的场子,倒是有种!” 南宫珏咬牙不语,还想再上楼梯,却在两名花仙和舞女手中轻纱的围攻之下,再也无法靠近楼梯半步。 一时间,大堂里的客人们也相继醒悟过来,只当是看热闹,纷纷鼓掌助兴。当中更有人起哄道:“小子,割开她们的衣服,好叫大伙一饱眼福!” 可惜南宫珏非但无力割开她们的衣服,甚至渐渐落了下风。 要知道小雨教他的这招【亮剑式】,其要旨便在于不计生死去和敌人同归于尽,从而逼退对手。 但是这三名女子和南宫珏缠斗久了,也渐渐看出他的剑招虽然狠辣,其人却无杀心。所以斗到后来,都对他倭刀上的攻势不以为意,只管和他抢攻,一门心思要将这个闹事之人制服当场。 如此一来,莫说重新登上那道楼梯,只怕再有二三十招,南宫珏就要束手就擒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要上楼,一定要走楼梯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南宫珏顿时一惊,循声望去,果然在一张桌子上看到了小雨。 只见小雨穿了一套做工精细的淡黄色衣裙,也不知是新买的还是抢来的,正好整以暇地捏着一只金杯,慢慢品尝着杯中美酒。 小雨既不是【软香楼】里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是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 ——所以她现身于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今夜是一路跟踪南宫珏来的这里。 南宫珏当即怒道:“关你什么事!” 小雨不以为意,笑道:“过来,我帮你!” 南宫珏口中虽未答应,但他接下来的举止,分明已经接受了小雨的好意。 只见南宫珏倭刀连攻数记猛招,同时逼退围攻他的三名女子,然后趁机跃起,落向小雨所在的那张桌子。 待到南宫珏离得近了,小雨便抬掌托住半空中南宫珏的鞋底,用力往上一抬。 借此力道,南宫珏再一次腾空而起,一口气跳起两丈多高,直接踏上了二楼的雕花走廊。 看到这一幕,那两名花仙和挥舞轻纱的舞女都是一惊,急忙争先恐后抢上楼梯,要去阻止已经上到二楼的南宫珏。 只可惜她们刚踏上几步,忽觉脚下一空,紧接着便是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整道两丈多高的楼梯竟然当场断裂,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大堂里,吓得堂中众人连声惊呼。 只见碎裂的楼梯残堆上,小雨手持半截断剑,向在场所有人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说道:“我说了,要上楼,一定要走楼梯吗?” 看到小雨一剑斩断楼梯,替自己挡住强敌,南宫珏也不耽搁,径直踹开一间厢房,顿时收获了满眼春光。 男子的怒骂和女子的尖叫声中,南宫珏没看见红茹,立刻又去踹开第二间厢房。 “砰——砰——砰——” 一直到踹开第七间厢房,只见房中绣花的被褥里露出半张女子面孔,一脸惊恐地望向门外的南宫珏,正是红茹。 南宫珏气得脸色发白,急忙闯入房中,要用被褥将红茹裹走。 然而他刚靠近房中那张巨大的软床,床上被褥突然一动,钻出一个满身赘肉的中年胖子,一手拽过被褥裹身,一手拔出床头宝剑,往南宫珏的心窝疾刺而来。 这一变故,无疑令南宫珏火上浇油 ——这个中年胖子,显然就是红茹今夜的客人。 而且,他居然还想一剑杀死自己? 南宫珏立刻挥出手中倭刀格挡,谁知刀剑相交,却听一阵刺耳的断裂声响,这柄取自东瀛高手星野千泉的上品倭刀,竟被对方刺来的宝剑从中削作了两截! 南宫珏微微一惊,幸好这些日子自己的剑法突飞猛进,逢此变故,也能及时变招,再次挥出半截倭刀,用扁平的刀身拍中对方宝剑的剑身,顿时便将胖子手里的宝剑打落在地。 随后南宫珏提起半截倭刀,顺势便要在这个中年胖子身上捅一个透明窟窿。 你要杀我,我就杀你 ——这是他从小雨那里学到的江湖规矩! 但他这一刀却并没有捅下去。 南宫珏只是死死瞪着眼前这个中年胖子,就此一动不动。 中年胖子当然也不敢动,满身都是大颗汗珠不停滚落。 床上的红茹也没有动。 一时间,屋子里的三个人仿佛化为了三尊石像,连时间都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只有愤怒、惊恐、害怕、惭愧、疑惑……各种情绪同时弥漫在厢房之中。 半晌之后,那中年胖子才渐渐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半截倭刀颤声说道:“少侠……饶我一命……你若是要钱,多少钱都好商量……” “啪——” 南宫珏突然丢掉手中倭刀,转身就往屋外走。 那中年胖子一愣,虽然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何突然罢手,但也不由自主地松下一口大气。 就连床上的红茹也松了口气,急忙捡起丢在床头的衣衫遮掩身体。 但是他们这口气并没有松太久 ——已经走到厢房门口的南宫珏,突然停下脚步。 他想干什么? 或许,就连南宫珏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想干什么。 他本想选择逃避,就此一走了之。 可是他又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与其逃避,倒不如正大光明地面对。 可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南宫珏根本无法面对 ——莫说是南宫珏,换作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同样无法面对…… 怎么办? 南宫珏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选择面对! 于是南宫珏转身,重新踏入这间厢房。 中年胖子吓得脸色大变,急忙丢掉遮掩身体的被褥,就地一滚,重新捡起自己掉落的宝剑,赤着身子摆出一个防守的架势。 南宫珏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个中年胖子,眼神更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两人对持良久,似乎历经了一番沧海桑田…… 终于,南宫珏努力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向这个中年胖子说了一个字: “爹……” 这个字一出,不但床上的红茹目瞪口呆,就连那中年胖子也被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这中年胖子仔细打量南宫珏,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喃喃说道:“你是……老十一?不对,老十三?你……你是老十四?你是锦娘房里的珏儿?” 第7章 醉太白索金赠剑 说起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南宫世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钱。 因为人人都知道,南宫世家世代经商,生意遍布朝野。若要选出江湖上武功最高或者势力最大的帮派,难免会有争议;但若要选出江湖上最有钱的帮派,一定只能是南宫世家。 传到这一代,南宫世家依然人才辈出,商道高手更是不计其数。而这当中的佼佼者,便有号称【金衣铁算糊涂账】的南宫骄。 当然,所谓的【金衣铁算糊涂账】,并不是真正的糊涂,而是他总会给别人一种很糊涂的错觉 ——因为一个在自己脸上写满精明的商人,一定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南宫骄的“糊涂”,就是他在商场上的成功之道。 但是比起经商,真正令南宫骄感到骄傲的,是他总共娶了七房妻妾,先后替他生了十一个儿子、九个女儿。 所以对于一个有十一个儿子、九个女儿的父亲来说,当然不可能兼顾到自己的每一个儿女,尤其是偏房侧室所生的庶子。 再加上南宫骄常年在外经商,甚至年也难得回一趟家,时隔多年,突然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慌乱中没能认出来,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可惜南宫珏只有一个父亲 ——无论这位父亲和自己有多疏远,无论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位父亲…… 所以南宫珏当场就认出了南宫骄。 现在,南宫骄也认出了南宫珏。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今夜之事,显然是一个巧合,一个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巧合。 可是此情此景,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巧合了 ——因为留给他们的,只有尴尬。 就连床上的红茹,都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只能胡乱穿好衣衫,低着头一声不响,默默离开了这间厢房。 厢房里只剩下对持中的父子二人。 沉默继续。 最后,姜还是老的辣,身为父亲的南宫骄先开口了。 他干咳两声,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个……嗯……那个……嗯……”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说。 南宫骄又是一阵干咳,终于又说道:“在外面谈生意,免不得要应酬……今夜是……是王老板和冯兄做东,非要为父来这种地方。推脱不得,也就只能逢场作戏……” 南宫珏还是没有说话。 南宫骄却说不下去了。 望着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他当然能够猜到自己这个儿子今夜是因为何事闯进这间厢房…… 这种事情,本就不是父子之间可以面对的,当然也没法解释。 所以南宫骄的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为一声长叹,试探着问道:“要不……把你落脚的地方告诉我,为父……明日再来找你?” 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因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望着至今依然赤裸着身体的父亲,南宫珏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他沉默半晌,终于回答说道:“【春酽坊】。” 说完这话,南宫珏再也不敢停留片刻。 他立刻转身离开厢房,从二楼雕花的走廊上径直跳下,还因此踩塌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软香楼】外走去。 之前那两位花仙和舞女没有再阻拦他,大堂里的客人们和女孩子们,也同样没有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南宫珏就这么踏出大门,沿着街道快步离开。 一直到行出数里,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再不见人影,南宫珏才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停下脚步。 他微微抬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发黄的月钩,问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身后传来小雨的声音,叹道:“我只知道你想做什么。” 南宫珏问道:“什么?” 小雨笑道:“当然是喝酒!” 喝酒,就要去喝酒的地方。 销魂谷的“五楼十二坊”里,只有一处酒坊——【太白坊】。 深夜的【太白坊】里,此刻就只有南宫珏和小雨两个人。 酒是晋中有名的【汾清】,又称之为【汾酒】,是为“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用大碗喝酒。 酒过三巡,眼花耳热,南宫珏才问道:“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所谓的问题是,就是小雨今夜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他。 小雨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逛逛,看看有没有架可以打。” 这个回答很合理,也很符合小雨一贯的做派。 南宫珏闭嘴,继续喝酒。 直到半坛酒下肚,脸色都已开始泛红,他才再次开口,喃喃说道:“我不懂……” 这句话很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脑。 但小雨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摇头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懂这一行的规矩。” 说着,她喝干一大碗酒,抹了抹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风月场里的客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也没打算要他回答,自顾自地回答说道:“答案其实很简单,愿意花钱找女孩子的客人,或多或少也算有钱人。而有钱人,往往是上了年纪的人,甚至是垂暮老者,无论是身体还是需求,往往也不太正常。 所以伺候这种客人,女孩子们虽然能赚到钱,但身体上几乎得不到正常的满足,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快乐了。” 说到这里,她又替自己斟满一碗酒,笑道:“于是渐渐地,这一行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遇到年轻力壮的客人,又或者是长得英俊的、或者是能够让女孩子们满足的,女孩子们往往会给他打个对折甚至,更有甚者,还会倒贴一个红包,所以——” 话到此处,小雨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所以一个风尘女子和你办完事后,却坚持不肯收你的钱,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证明不了什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南宫珏没有回答,只能选择端起面前的酒碗。 他的手在颤抖,一碗酒少说泼洒出了一小半。 小雨的话,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自己和红茹之间,或许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种关系。 所以,自己当然也无权干涉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挣钱。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南宫珏继续喝酒,连喝三大碗闷酒。 然后他不甘心,反问小雨道:“这一行,你好像很懂?” 小雨坦然笑道:“当然!想当年,我好歹也在岭南一家妓院里当过大半年打手。” 顿了一顿,她又叹道:“幸好我还能打打架、杀杀人,否则的话,当年我肯定也和她们一起去卖了。” 南宫珏默然半晌,问道:“所以你觉得,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买卖很……很正常?” 小雨微微一凛,扬声说道:“当然!” 她替自己倒上一碗酒,正色说道:“世间女子嫁给男子,说到底不也是用自己的身子换取钱财地位么?同样是交易买卖,又有什么高下之分?” 小雨的这个观点,南宫珏并不认同。 他一边喝酒,一边摇头。 小雨笑道:“不管你认不认同,男女之间的这种买卖,本就是一种最原始的生意。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时便已存在,往后也永远不会消失。 倘若世人都像你一般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一定要赶尽杀绝,反而会让它变成一桩高风险、高回报的暴利生意,反而会让更多的女孩子为了赚钱,不惜铤而走险。” 南宫珏思索半晌,随即骂道:“胡说八道!” 小雨也不和他争执,只是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说道:“良家女子也好,风尘女子也罢。不管怎么说,那位红茹姑娘至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所以你并不吃亏。” 听到这话,南宫珏彻底不说话了。 一坛接一坛【汾清】,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南宫珏和小雨两人喝了个底朝天。 到最后两个人都喝醉了,又说了许多醉话,但这些醉话的内容,南宫珏大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问过小雨,像她这么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武功还被诸葛阴阳亲笔评为“西江月外无敌手”,却为什么总是摆出一副厌世的模样,甚至时刻准备着去死? 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背后究竟又有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就算是已经喝醉的小雨,也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她反而问了南宫珏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南瓜,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蓬莱天宫的那位白微晴白姑娘好看?” 这个问题,南宫珏回答不上来。 于是小雨又传授了他一个和女孩子聊天的秘诀: “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说我好看;若是白姑娘问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说她好看!” 月色昏黄,酒也昏黄。 等南宫珏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太白坊】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他发现自己是趴在酒桌上睡了一宿,而原本坐在对面的小雨,却已不见踪影。 酒钱已经结清了,【太白坊】里也并没有多少客人。南宫珏定了定神,便揉着沉重的脑袋,离开酒坊来到街上。 街道上是神色焦急、来去匆匆的行人,基本都是前来销魂谷找乐子的客人,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等南宫珏打听,便见街边一名富商模样的男子高高挥舞着一条镶满珠宝的玉带,向路上行人高声吆喝道:“潘某这条祖传的【七星蟠龙玉带】,少说也值个千两银子,眼下只换五百两现银!”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南宫珏微感好奇,再往前行出几步,又见一名精壮汉子迎面而来,屈指轻弹肩头一柄九环大刀,高声吆喝道:“河北【断浪刀】,京城【金石斋】所着【江湖名刀谱】上排名三十四,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换五百两现银!” 街上行人脚步不停,依然没有人理他。 南宫珏愈发感到疑惑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的工夫,销魂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低价贱卖自己的随身物件? 就在这时,昏昏沉沉的南宫珏被一个雄浑的声音叫住了: “珏儿!” 南宫珏循声望去,便看到三辆插着南宫世家旗帜的马车,正沿着街道一路驶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中年胖子从马车上下来,小跑着来到南宫珏面前,一脸焦急地说道:“为父寻了你大半日,原来你竟在这里!” 只见这位穿上衣服后的【金衣铁算糊涂账】南宫骄,俨然气度非凡,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华贵之气沛然而生。 南宫珏点了点头,向自己这位父亲投去一个复杂的目光。 南宫骄的目光也很复杂。 但显然,父子两人都不打算再提昨夜之事。 只听南宫骄干咳两声,随即正色说道:“赶紧随我们出谷,为父这里有现银。” 南宫珏头痛欲裂,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问道:“出谷?” 南宫骄一怔,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下行人,压低声音说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封锁销魂谷的官兵今日一早传来消息,说此番围谷只为捉拿两名朝廷钦犯,与旁人无关。谷里的其他客人若想离开,可走销魂谷西北面的小路,只需在关卡处验明正身,并且缴纳五百两银子便可出谷。”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一个人五百两白银,只收现银。此外银票、珠宝、首饰通通不认。” 南宫珏默然半晌,再看南宫骄随行的三辆马车,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要知道谷外的官军为了缉拿江浊浪,早已封锁了进出销魂谷的三条道路,严禁任何人通行。 如今官军之所以肯网开一面,愿意让谷中的客人先行离开,一来应该是怕战事一起,将谷中这些客人逼上绝路,来个鱼死网破,二来则应该是想发一笔横财 ——试问每一个出谷的客人,都要缴纳五百两银子,若有一百人,便是五万两银子;有一千人,便是五十万两银子! 虽然五百两银子对销魂谷里这些客人而言不算什么,可是这些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身上大都带的是银票和珠宝,又怎会将沉重的现银背在身上?可想而知,能够当场拿出五百两现银的客人,显然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除了南宫世家这种随身携带几千上万两现银的豪门商贾,其他客人要想凑出五百两现银,也就只能贱卖自己身上的值钱物件了。 不等南宫珏往下细想,南宫骄已伸手将他拽住,一路拉向马车,边走边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谷。否则谷外的官军若是反悔,突然又不肯放人了,或者把价格涨到一个人一千两银子,那可乖乖不得了!” 南宫珏被他拽出几步,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挣脱站定,摇头说道:“我不走。” 南宫骄一惊,脱口问道:“为何?” 南宫珏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思索半晌,反问道:“没记错的话,去年母亲曾说,父亲想将南宫世家在扬州的七间布坊交与我打理,可是如此?” 南宫骄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竟不敢大意,思索着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你娘告诉为父,说你不愿接手,所以扬州那七间布坊,最后是交给了你九姐一家打理。” 南宫珏点头说道:“不错,因为我不喜欢经商,也不想倚仗家族的庇佑,所以曾立下志向,誓要一人一剑,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 南宫骄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南宫珏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南宫珏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淡淡说道:“是我错了。” 听到这话,南宫骄先是一愣,紧接着竟有一种莫名的心痛 ——可想而知,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是我错了”,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年轻人的辛酸…… 这一刹那,南宫骄似乎突然读懂了自己这个几乎没怎么留意过的儿子。 当下南宫骄沉声说道:“无妨!为父在扬州还有两座酒楼,苏州也有三间布坊、五间酒坊,还有去年在徐州新开的一间商行……这些生意全都缺人打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交给你!” 南宫珏吐出一口长气,说道:“我当然愿意——” 可惜他还有下文: “——但不是现在。因为我还有一趟差事没有做完。等我做完这趟差事,我就回来。” 话音落处,南宫骄整个人已呆立当场,意味深长地望着眼前这个儿子。 【金衣铁算糊涂账】并不是真糊涂,他当场听到过不少江湖传闻,也知道南宫珏所谓的差事究竟是什么。 但是南宫珏不闪不避,用平静的眼神迎向自己父亲的目光。 这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许久之后,南宫骄终于长叹一声,本该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之上,竟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苍老的疲态。 他伸手轻拍南宫珏的肩头,颤声说道:“好……好!守信重义,一诺千金……不愧是我南宫骄的儿子、南宫世家的子孙。” 说罢,他猛一咬牙,转身独自走向马车。 然而刚走出几步,南宫骄又停步折返,伸手解下自己佩在腰间的宝剑,交到南宫珏手里,笑道:“为父……还有你娘,等你回来!” 宝剑名曰【天华】,固然是一柄绝世宝剑 ——就连东瀛星野千泉的那柄上品倭刀,昨夜也是断在此剑之下。 南宫珏没有推辞,双手接剑,沉声应允道:“是。” 南宫骄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此回到马车之中。 随后三辆马车沿街道往西北方向而去,终于消失在了南宫珏的视线之中。 南宫珏在原地默默站立了很久,才渐渐收拾好了心情。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封锁销魂谷的官军突然网开一面,愿意放走谷里的这些客人,这是否就意味着,谷外那两万官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很快就要强攻入谷缉拿江浊浪? 第8章 点兵将花神布阵 南宫珏赶回【春酽坊】的时候,三楼雅阁里这一场决定着销魂谷命运的会议,早就已经开始了。 雅阁正中,是一片丈许见方的沙盘,无论是销魂谷中的街道搂阁,还是谷外的山势道路,可谓一应俱全,分毫不差,俨然便是原样缩小的整片地形。 围着沙盘就坐的,总共只有三个人。 坐在正中位置主持这场会议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的女子,周身衣衫素雅,手持一串淡绿色念珠,端庄慈祥的面容,竟让人无端想到寺庙里观世音菩萨的法相。 南宫珏认识这位女子,正是这【春酽坊】的主人、销魂谷七位花神之首的牡丹。据说早在二十多年前销魂谷的老祖宗退隐后山之后,谷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是由她坐镇主持。 沙盘右首的位置上,也是一个女子,南宫珏却不认识。只见她只有二十多岁年纪,很随意地披着一件淡青色长袍,白皙的脸颊不施妆容,憔悴之色一览无余,似乎已有多日没能睡好。 而在沙盘的左首位置,则是江浊浪。 要说一路行来,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南宫珏早就已经见得惯了。可是今日再见,只见他面色暗沉,气若游丝,就连点头抬眼似乎都有些吃力,分明已至油尽灯枯之相。 可想而知,他离阳夫人所说的七八日的大限,已经又进了一步…… 南宫珏眼眶一酸,急忙止住思绪,向阁中三人略一抱拳,去沙盘的下首位置坐下。 他这一坐下,才发现雅阁角落里分明还蜷缩着一个女子,却是睡得正香的小雨,兀自发出轻鼾声,显然是昨夜那顿酒还没清醒。 至于开欣却并不在此,想来是被蔷薇或者谷中的其他女子带去了别处,以免打扰到他们三人的这场决定销魂谷命运的会议。 要知道真正重要的会议,一定只是在几个决策人之间的小会,绝非聚众召开的大会。人越少,会议反而越是重要 ——这个道理,早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之前召开的那场小会上,南宫珏便已有了深刻的体会。 早在南宫珏进来之前,这场至关重要的会议就已经开始了。 待到南宫珏入座,右首边那青袍女子才重拾话题,向对面的江浊浪说道:“接下便由小女子推演此番官军围谷的局势,还请江三公子指点。” 只见江浊浪微微一笑,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腊梅无惧,水仙无私……芍药有义,蔷薇有心。月季为矩,海棠为谋……花神七现,独尊牡丹…… 海棠姑娘身为……谷中第一智囊,眼下既已成竹在胸,又何必……妄听外人之言?况且在下只是……旅居于此的垂死之人,承蒙销魂谷庇佑……已是深感大恩,实不敢再议谷中机密……” 他这番话既是谦逊之语,同时也是在向南宫珏介绍右首边这位青袍女子的身份。 南宫珏见江浊浪还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心中的悲愤才稍微缓和了一些,转头打量右首这位被江浊浪称为“销魂谷第一智囊”的海棠。 只见听到江浊浪的这番话,海棠竟有些茫然无措,似乎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首的牡丹当即说道:“汾州府驻军围谷,既因江三公子,亦为销魂谷而来。倘若交出江三公子便可化解危局,我等柔弱女子,自然早已交人。所以庇护一说,实不敢当,不过是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罢了。正所谓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更何况还是【补天裂土,剑鸣琴音】的江三公子。” 江浊浪只能再次谦逊,说道:“不敢……” 右首的海棠听到这话,当即站起身来,向对面的江浊浪正色说道:“大战在即,小女子闭门苦思,连日推演,自认为已经参透全局,给出了最优之解。然而事关销魂谷生死存亡,小女子实不敢专断独行,所以要请江三公子不吝赐教。无论对错成败,销魂谷上下必定铭记大恩。” 眼见对方如此坚决,江浊浪心知推脱不得,只得微微往前坐直身子,说道:“既是如此……在下洗耳恭听……” 听到这话,海棠才微微松了口气。当下她也不耽搁,用一支尺许长的短笛在众人当中的沙盘上指点,口中解释说道: “此番封锁销魂谷的官军,乃是汾州府胡总兵麾下驻军,按照近年来汾州府向朝廷上报的五万编制推算,实际驻军应该只有三万人出头。 这当中再除去不得不留守于各处城池关隘的军士,这一回所谓的两万大军围谷,就算只是虚数,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至少有一万五千之数。 而这一推测,和腊梅所率花仙打探到的消息相同。眼下销魂谷的东南、西北和南面三条道路,每一处分别有五千多名军士驻守,加起来正好是一万六七。至于为首的胡总兵帅账,则是安排在了销魂谷外西北方向的一处平原。” 她口中说着,手里的短笛也随之在沙盘上将谷外官军所在的位置标注了出来。 接着,她继续说道:“今日一早,谷外官军突然放出消息,说销魂谷里的客人若想出谷,只需一人缴纳五百两现银,验明正身即可离开。这固然是谷外的官军想要大赚一笔,但同时也意味着,官军已经有了强攻入谷的打算。 若是我推算无误,谷外官军发起进攻的时间,应当是在后日的清晨。这一点,请问江三公子是否认同?” 江浊浪缓缓点头,以示认同。 南宫珏却不太明白这位花神海棠是如何推算出的后日清晨一说,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幸好坐在当中的牡丹问道:“你且说说,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 海棠应允一声,解释说道:“据谷中花仙统计,如今销魂谷里的客人,应当有五千三百人左右,再算上部分长期在销魂谷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以及一部分新来不久的女孩子,此番想要出谷并且能够凑足五百两现银的,大约是在八千人左右。 由此可知,这八千人要想从西北方向的小路一个个排队出谷,其间还要验明正身、缴纳白银,就算是从今日一早开始,最快也要一天一夜的时间、也便是明日清晨才能全部离开。 况且官军所谓的一人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其间一定还会有波折。一旦盘查的官军见排队出谷的人实在太多,极有可能会涨价到八百两、一千两一人;待到大部分客人都已出谷,排队的人变得少了,自然又会降回原价,甚至降至两三百两一人,以此吸引更多的人花钱离谷。 如此一来,价格一涨一降,难免还要耽搁时间。要想等到这八千人尽数离谷,只怕是要明日傍晚甚至夜里才能完成。而此番率兵的胡总兵生性谨慎,从不弄险,绝不会冒险夜袭不明虚实的销魂谷,所以大军进攻的时间,一定是在天亮之后的后日清晨。” 听完海棠这番分析,南宫珏惊愕之余,只能连连点头。 海棠见众人并无质疑,便接着说道:“既然官军的兵力和进攻的时间我们都已推算出来,接下来便是要预判这位胡总兵将会如何进攻了。” 说到这里,她略一思索,沉吟道:“如今的销魂谷中,合计共有一万四千余人,除去即将离谷的八千余人,尚有六千之数。以此观之,官军人数约为我方三倍,自然无法十而围之,只能选择倍而攻之。 再观此番的率兵之将,首先便是这位生性谨慎、从不弄险的胡总兵。我查阅过昔日他与北漠大军的攻防,一向善使奇兵,从未有过正面交锋之举。 除此之外,据腊梅得到的消息,眼下谷外的官军之中还有两人,一是汾州知府幕后的师爷赵镜生,素有【以心为镜,无所不照】之称,在整个汾州府都算一号人物;另一人则是来自京城镇抚司的统领,号称【借刀杀人】的郭安之。 由此可知,此番围谷的官军有此三人统领,后日清晨的进攻,绝不可能是堂堂正正之师,而是阴谋诡计之策。” 南宫珏听到【借刀杀人】郭安之的名字,不禁微微一凛 ——想不到当日从自己手里逃脱的那位郭统领,眼下居然身在谷外的官军之中? 而且照此推测,销魂谷此番的危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郭统领用京城镇抚司的名义,勒令汾州府的胡总兵调来驻军围谷。 只见海棠用手里的短笛指向沙盘上销魂谷南面的道路,继续说道:“再说销魂谷的地形,南面的这条入谷之路,又名【落马坡】,乃是一条里许长的斜坡,坡度极为陡峭。 早在四十多年前,老祖宗便在此间修建有防御工事,滚木擂石、拒马箭楼一应俱全,可谓易守难攻。官军若要从此处强攻入谷,少说折损过半,自然不可取也。就算要从此处进攻,也只可能是佯攻诱敌。” 随后她用短笛指向销魂谷东南方向的道路,说道:“这条道路便是进出销魂谷的大路,也便是江三公子此番入谷的【迎宾镇】所在,不但宽阔平坦,而且当中几乎没有防御工事,非常适合大队人马出入。所以后日清晨一战,大军十有八九会选择此处强攻入谷,从而令此间成为这场战事的主战场。” 说到这里,海棠故意停顿了半晌,似乎是在看江浊浪的反应。 眼见江浊浪并无回应,她才指向沙盘上销魂谷西北面的道路,往下说道:“至于西北方向的这条小路,也便是此刻官军替谷中客人开放的离谷通道,乃是位于两座山壁之中的一道峡谷,最窄处不过两丈宽,车马都极难通行,更不适合大军出入,自然也不可能是官军的重点进攻之处。” 说罢,海棠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水,兀自歇息片刻,然后向江浊浪问道:“请教江三公子,依阁下之见,后日清晨一战,谷外官军将会用何策进攻?” 只见江浊浪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守南,攻东南……留西北设伏……” 这话一出,海棠就仿佛是被一道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因为江浊浪脱口而出的这短短的十个字,竟然一语道破了她苦思多日才推演出的结论。 当下海棠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向对面的江浊浪一揖到底,略带激动地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久闻【补天裂土】的大名,却一直心存疑惑,不以为然。谁知今日但听公子一语,小女子彻底……彻底心悦诚服!” 江浊浪急忙谦逊两句,当中的牡丹也开口说道:“江三公子有伤在身,不便多言。海棠,还是由你详细说说,官军究竟要用何策进攻。” 海棠这才平复下心中惊讶,说道:“既然如此,小女子便班门弄斧了。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眼下官军围谷,又无十倍于我方的兵力,若不网开一面,以示生路,销魂谷上下必定死战到底,自非官军所愿。 以此换位思之,倘若我是胡总兵、赵师爷和郭统领三人,逢此局面,自然要以诡计取胜。而最好的方式,自是以疑兵佯攻南面的【落马坡】,只需两三千人,不求有功,但求堵住这条出谷之路,也便是江三公子所说的‘守南’。而大军主力则取东南方向,约合一万之数,由【迎宾镇】强攻入谷,是为‘攻东南’。 至于西北方向的这条小路,则是故意留出的一条生路,好让谷中众人心存侥幸,只想逃跑,不肯死战。实则却是将剩下的四五千兵力尽数于峡谷中设伏,从而将由此处逃生的我等一网打尽,正是‘留西北设伏’。” 说罢,她向江浊浪恭恭敬敬地问道:“以上便是小女子的推测,江三公子可还有什么补充?” 江浊浪缓缓摇头,说道:“正是如此……” 海棠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说道:“有江三公子这句话,小女子就彻底放心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虽然这只是推测,但有一点还是可以作为佐证,那便是胡总兵的帅账,正是安排在销魂谷外西北方向的平原。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方便这位胡总兵亲临督战,于西北方向的小路设伏,趁我们逃离之时一网打尽。若非如此,试问销魂谷东南方向的【迎宾镇】上房舍极多,衣食住行一应俱全,这位胡总兵又何必跑去西北方向的平原上安营扎寨?” 坐在下首位置的南宫珏一直不曾开口,听到这里,不禁吐出一口长气,既是惊叹于七位花神之中这位海棠的心思缜密,又是担忧于后日清晨谷外大军即将发起的这场战事。 然而望着眼前这片销魂谷的地形沙盘,南宫珏转念一想,立刻又放心下来 ——既然海棠已经推演出了官军的谋划和意图,其结论也得到了江浊浪的认同,那么想必此时的她,已经有了应对之法,甚至是破敌之策。 况且眼下还有【补天裂土,剑鸣琴音】的江浊浪在场,就算海棠一筹莫展、无计可施,这位江三公子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只听当中位置的牡丹缓缓开口,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此观之,这一战尚未开始,我们便已赢了一半。” 说着,她转向右首边的海棠,吩咐道:“既然你已成竹在胸,便将你的应对和布置说与江三公子听听。” 第9章 挽存亡临危请命 听到七位花神之首的牡丹吩咐,海棠不敢怠慢,当即详细说道: “此刻销魂谷里总共约有一万四千人,不算即将离谷的八千,尚余六千左右。而这六千人里,身负武功的花神花仙仅有三百三十二人。此外还有一些江湖中人,本是销魂谷的常客,此番也愿意和销魂谷同生共死,合计不到三百人。 也就是说,剩下的这六千人里面,仅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够参战。其余的要么是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要么便是在此间经商的小生意人,非但无法与官军厮杀,甚至还要寻求我们的保护。 所以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要想保全销魂谷,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为此小女子苦思多日,终于想出一个套兵行险招之策。简而言之,可以分为两步,首先是‘弃谷求生’,然后是‘举火夺谷’。” 说着,她一边用短笛在沙盘上指点,一边说道:“第一步弃谷求生,便是要让此刻销魂谷中的所有人,在后日清晨官军的围攻之下平安撤离出谷,保全大家的性命。 至于这当中细节,且容我一一道来。 首先,趁着此刻官军开放西北方向的出路,我们可以请这些愿意帮助销魂谷的两百多位江湖中人,混在离谷的客人里面先行出谷,全部去往销魂谷南面的【落马坡】附近埋伏。 而这当中另外还要再安排两位高手一并出谷,却是前往西北方向胡总兵所在的帅帐一带埋伏。 随后,我们还要在谷中的各处房舍预埋火油火雷,并且于暗处预留点火引爆之人,以待后用。 之后便只等后日清晨的战事打响,官军主力从东南方向的【迎宾镇】进攻,届时谷中的三百二十五位花仙将全力以赴,正面迎战官军主力。既不求取胜,也不求固守,只要能够倚仗街道楼舍的地利拖住官军两个时辰,便已足够。 与此同时,早已暗中出谷两路人马则是双管齐下,同时出击。 一路是埋伏在西北面胡总兵帅账附近的两名高手出手行刺,擒贼先擒王。若是能在乱军之中擒杀胡总兵、赵师爷和郭统领等人,固然是好;若是功亏一篑,也能以此制造混乱,吸引东南方向的官军主力和驻守在南面【落马坡】的小股官军。 另一路便是早已埋伏在南面【落马坡】一带的两百多名武林高手同时发难,由外向内突袭驻守于此的两三千名官军。而我们七位花神也会同时出击,从谷内向外发起进攻,从而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全歼这一小股官军。 如此一来,谷中剩余的五六千人便可趁此机会,尽数从南面的【落马坡】迅速出谷,平安撤离此地,从而保全性命。以上便是小女子谋划的第一步‘弃谷求生’的种种安排。”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番话,海棠也不禁有些喘息,不得不稍作歇息。但她的两只眼睛却在仔细打量对面江浊浪的神色,要看这位江三公子有何见解。 然而江浊浪却沉默不语,并未开口。 海棠又等了半晌,见阁中几人都不说话,只得自顾自往下说道:“之后便是第二步‘举火夺谷’。待到谷中的五六千人尽数撤离之后,约莫是在正午时分,这场战事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东南面【迎宾镇】上的官军主力以及在西北小路白白设伏的一众官军,差不多也已攻入谷中。 之后,成功入谷的官军大获全胜,兴奋之余,免不得要在谷中大肆抢掠一番,同时还要搜寻江三公子和少保孙女的下落,自然没有心思再去追击从南面【落马坡】撤离的众人。而这一番折腾下来,差不多也就到了日落时分,谷中军士只能埋锅造饭,留在谷中歇息一宿。 如此等到半夜,趁着疲惫不堪的众军士都已在谷中歇息,便由预留在暗处之人点燃各处房舍里预埋火油火雷,从而令整个销魂谷化为一片火海。 届时,已经出谷的七位花神和一众江湖人士,便可趁着火起重新杀回谷中,将被困于此的官军尽数铲除,从而彻底剿灭此番围谷的这支官军,化解销魂谷的危机。而这,也就是小女子所谓的第二步‘举火夺谷’。” 话到此处,海棠对于此番官军围谷的全盘推演,便已彻底讲述完毕。 她情不自禁地松下一口长气,只等在场几人的反馈,看大家是何说法。 但还是没有人说话。 为首的牡丹双眼似睁似闭,只是默默转动手中念珠。 江浊浪则是望向当中的沙盘,似乎若有所思。 至于角落里的小雨,依然鼾睡如故,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听见众人的讨论。 坐在下首位置的南宫珏则是渐渐回过神来 ——今日【春酽坊】雅阁里的这场会议,虽然仅仅只是口头上的战况推演,又或者说是一番纸上谈兵,但其中的分析、筹备、应对和变数,无一不是有理有据。听在耳中,就仿佛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事,难免令人心中悸动,久久不能平静。 眼见伴随着海棠这一讲完,在场几人都不说话,气氛未免有些尴尬。南宫思索半晌,当即率先开口,说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安排。” 海棠望了他一眼,说道:“南宫少侠只需全程保护江三公子的安全。等后日清晨的战事一起,护送江三公子随谷中众人由南面的【落马坡】出谷便是。” 说罢,她的目光随之落到雅阁角落里熟睡的小雨身上,又说道:“至于我方才提到的,需要另外安排两位高手随众出谷,提前埋伏在西北平原胡总兵的帅账附近,待到战事一起,伺机出手行刺。这其中的一位高手,恐怕便要劳烦这位小雨姑娘了。” 只可惜小雨沉睡如故,仿佛根本就没听见海棠的话。 南宫珏微微一凛,脱口问道:“还有一位呢?” 海棠说道:“还有一位,则是要劳烦蓬莱天宫的白微晴白姑娘了。” 南宫珏又是一凛 ——要说海棠先前提及的安排之中,的确说过要派两名高手于后日清晨的战事之中伺机行刺,当时自己听在耳中,还以为只是要安排两枚弃子,以此造成官军的混乱,倒也并不如何在意。 可是此刻听来,海棠打算安排的这两位高手,居然是被诸葛阴阳评为【西江月外无敌手】的小雨,以及蓬莱天宫的顶尖高手、手持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尸舞】的白微晴? 如此一来,倘若当真是由这两名女子出手,莫说是为首那位胡总兵,就算是那什么赵师爷、郭统领,说不定统统都要被她们二人于乱军之中当场擒杀,从而提前决定此战的胜败。 却听江浊浪突然开口,问道:“海棠姑娘……此刻能够……联系上白姑娘?” 海棠一怔,回答说道:“自然联系得上。销魂谷与蓬莱天宫本就渊源极深,白姑娘此番前来中原,更是直接来我销魂谷落脚。如今她虽然孤身去了【迎宾镇】一带搜寻通天妖君的下落,但谷中花仙也有办法联系上她。” 江浊浪缓缓点头,不再言语。 海棠见江浊浪终于开口,忍不住追问道:“后日清晨一战,事关销魂谷生死存亡,恳请江三公子不吝赐教,看看小女子的对策是否可行。又或者,江三公子是否还能想出更好的应对之策?” 只见江浊浪苦笑一声,望着眼前的沙盘摇头叹道:“适才海棠姑娘讲诉之时……在下便已……反复思量。正如姑娘所言,双方实力如此悬殊……销魂谷已然没有保全的可能……姑娘能够想出这个‘先弃谷求生,再举火夺谷’之策,已是……最优之解,不愧销魂谷第一智囊之名……此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江浊浪给出的这一结论,无疑是印证了海棠连日苦思、反复推演出的这一成果,顿时让她那一颗高高悬吊着的心稳稳落下。 可是转瞬之际,海棠这的一颗心又再次高挂起来,脸上也随之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因为她很清楚,倘若后日清晨一战只能按照自己的这一对策执行,那么销魂谷最终将会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这当中的代价显而易见,甚至根本无需海棠明言,在场几人都能够想得到: 首先,前往东南方向【迎宾镇】上牵制官军主力的三百多位花仙,势必凶多吉少,甚至全军覆没; 其次,孤身埋伏在西北方向刺杀胡总兵等官军首脑的小雨和白微晴,同样有性命之忧; 然后,夹击南面【落马坡】驻军的七位花神和近三百名武林高手,血战之余,至少折损过半; 最后,待到官军攻入谷中之后深夜里的一把大火,更是要将销魂谷数十年的经营付之一炬。 而且以上还仅仅只是最小的代价,又或者说是成功之后的代价 ——因为要付出这些代价的前提是,官军后日清晨的进攻和海棠的推演丝毫不差,并且海棠“弃谷求生,举火夺谷”当中的每一个环节都要能够顺利执行,最终实现全灭这支官军的目的。 想到这一点,海棠心中愈发慌乱,只能再次向对面的江浊浪问道:“江三公子以为,小女子的这番谋划,究竟……究竟有几成胜算?” 江浊浪没有回答 ——或者是因为他也没有答案,或者是因为他觉得胜算不大,不忍回答,又或者是他觉得根本没有胜算…… 海棠坐立不安,只能继续追问。 但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却是坐在正中位置上的牡丹。 只见这位销魂谷七大花神之首轻轻放下手中念珠,缓缓说道:“海棠,你的智计虽已是谷中第一,但却因太过执着于眼前之事,往往身陷局中,不能自拔,无法于大处着手、远处着眼。所以终究算不得天下无双之智计。” 海棠不解,只能向牡丹投去疑惑的目光。 牡丹淡淡一笑,反问道:“倘若销魂谷当真在劫难逃,江三公子又怎敢将少保大人的孙女托付于此?” 她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语调也很平常。但在海棠和南宫珏听来,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响耳中! 一时间,海棠和南宫珏的目光已同时锁定在了江浊浪身上。 江浊浪顿时一通剧烈的咳嗽,也不知是因伤势之故,还是只能以此缓解自己的尴尬。 待到咳嗽声稍缓,他才喘息着说道:“其实……在下有一个疑问……咳咳……一直没想明白……” 海棠立刻说道:“公子但说无妨。” 江浊浪喘息半晌,吃力地说道:“销魂谷与蓬莱天宫的渊源……在下早有听闻。而且……海棠姑娘方才所言,此番白微晴白姑娘前来中原……亦是直奔此地……” 海棠听得心急,当即说道:“正是。” 江浊浪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蓬莱天宫的冷玄霜冷宫主病重……这件事……想必诸位……应当已经知晓。而销魂谷中【子午坊】的阳夫人……不但是泰山欧阳金针一脉传人,更是……当世三大神医之一……所以在下一直没想明白……” 海棠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接口说道:“小女子明白江三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所料不差,白姑娘此番前来,的确曾有过这一念头,打算请阳夫人前往东海蓬莱岛一行,但这当中却有一个苦衷。” 说罢,她转头望向正中位置上的牡丹,似乎要征求这位七大花神之首的意思。 眼见牡丹微微点头,海棠才解释说道:“欧阳一脉的医术素来是传男不传女,阳夫人身为女子之身,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之后她又女扮男装以‘陆甲乙’之名悬壶救世,千山万水、风霜雨雪,更是令她心灰意冷。所以早在十多年前阳夫人定居销魂谷之时,便已立下重誓,终生不会踏出销魂谷一步。” 江浊浪恍然道:“原来如此……” 海棠点头,叹道:“阳夫人立誓终生不会踏出销魂谷一步,自然无法远赴东海之上的蓬莱岛。而冷宫主伤病之躯,自然也不可能远赴中原,前来销魂谷寻求诊治。所以白姑娘当时提出的这一请求,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江浊浪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敢问……如何才能破除……阳夫人昔日立下的这个誓言?”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竟把有着“销魂谷第一智囊”之称的海棠给问住了,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人对天立下的誓言,要如何才能破除? 难道是要去找老天爷收回誓言不成? 但这个问题却并没有难到牡丹。 只听牡丹含笑说道:“阳夫人是泰山欧阳金针的传人不假,但她同时也销魂谷的一员。倘若销魂谷有令,又或者事关销魂谷的生死存亡,她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押上,更别说是区区一个誓言了。” 江浊浪顿时神色一肃,向牡丹抱拳说道:“多谢……” 牡丹微微摇头,说道:“一条绳上绑着的蚂蚱,江三公子有话大可直言,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江浊浪歉然道:“在下承蒙贵谷庇佑……又允诺收留家师孙女,两桩恩德,在下已是无以为报……实不敢……另提条件。是以……只能含蓄委婉一些……” 牡丹笑道:“让阳夫人前往东海替冷宫主诊治,莫说江三公子有此要求,单说销魂谷与蓬莱天宫之间的渊源,亦属分内之事,最多只是让阳夫人受点委屈,算不得什么条件。况且江三公子倘若真有办法化解销魂谷的危局,莫说另提条件,便是有一百个、一千个条件,我等也会悉数答应。” 听到这话,江浊浪再次抱拳施礼,苦笑道:“且容在下造次……的确还有一个条件。不久之后,恳请销魂谷的七位花神一同出手……帮在下一个小忙……” 牡丹不假思索,回答说道:“可以。” 话到此处,不止是一旁的海棠,就连南宫珏也终于听懂了他们两人的意思。 显而易见,比起海棠这一番长篇大论所述的应对之策,江浊浪这个有着【补天裂土】之称的少保门下三弟子,似乎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化解销魂谷眼下这场危机,甚至能够保全销魂谷一脉? 否则的话,正如牡丹所言,他又何必要将开欣托付给销魂谷? 而江浊浪之所以云山雾里不肯明言,其实只是在权衡自己的谈判筹码,想要以此从销魂谷手里换取更多的条件,包括让阳夫人前往东海救治冷玄霜,以及请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出手帮忙。 尽管这当中的过程有些曲折,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江浊浪的这个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雅阁里除了还在睡觉的小雨,牡丹、海棠和南宫珏三人,都已将目光投向左首位置上的江浊浪,要看这位江三公子究竟有何应对之策。 只见江浊浪低头思索,沉吟道:“眼下已近未时……后日清晨……明天夜里……嗯,还有十六个时辰……整整十六个时辰,以七位花神的修为,再加上销魂谷与蓬莱天宫本就同出一脉……十六个时辰,足够了……” 说罢,他收回思绪,向在场众人笑道:“海棠姑娘的应对之策,确实已是当下局势……最优之解,大可照此安排准备……只是在此之前,明天夜里……且容在下先去一趟官军在西北面的营地,见一见那位汾州府的胡总兵……”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江浊浪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是打算自投罗网,用这条残命来化解销魂谷眼下的危机? 不可能! 就算江浊浪束手就擒,但官军此番要缉拿的人里面,分明还有少保大人的孙女开欣。更何况伴随着先皇驾崩、红妃失势,销魂谷的衰落已成定局,谷外的官军此番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归。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以江浊浪的才智不可能不明白。 那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尽管众人心中存疑,却没有人开口质疑这位江三公子。 甚至就在这时,角落里一直沉睡的小雨“恰好”醒了,揉着朦胧的醉眼说道:“好呀,那明晚我陪你去。” 却见江浊浪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明天夜里,还请简姑娘留在谷中,照看好开欣……” 小雨不禁一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淡淡一笑,说道:“行!” 身为七大花神之首的牡丹随即问道:“所以江三公子的意思是,明晚让我们七个陪你同去?” 谁知江浊浪再次摇头,笑道:“也不必……在下一人,便已足够……” 说着,他突然又有些犹豫,迟疑道:“恐怕还要一位……驾车的车夫……” 话音落处,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南宫珏身上。 第10章 入虎帐飞蛾扑火 黑夜如幕,冷月如钩。 空无一人的销魂谷街道上,是大战来临前最后一丝安详 ——因为此刻还留在谷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等明日清晨太阳再一次升起之时,便是谷外那两万官军发起进攻之刻。 所以今天夜里,自然再没有人做生意,也再没有寻欢的客人。 或许,自销魂谷创立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冷清的一个夜晚。 毕竟,这极有可能是销魂谷的最后一个夜晚…… 现在,南宫珏驾驶着那辆漆黑色的马车,默默行驶销魂谷空旷的街道上,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车厢里面,是时不时传来咳嗽声的江浊浪,似乎离他的大限之期又进了一步。 正如之前的安排,此刻的南宫珏是要充当一个“车夫”的角色,把江浊浪送往官军驻扎在销魂谷外西北方向的军营,面见此番统兵的那位胡总兵。 虽然南宫珏早已清楚今夜的一切安排,可是事到临头,也难免忐忑不安,甚至还有些担忧 ——因为他知道,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今夜此举,根本就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驾车前行,很快就来到了西北面那条出谷的小路。 小路上有官军设下的关卡,还有数十名没精打采的军士。看到南宫珏驾车过来,为首一名军士立刻来了兴致,高声吆喝道:“要出谷的赶紧,只要两百两银子一个人了,最后一个时辰!” 话音落处,几名军士已手持画像上前查验,喝斥道:“速速报上名来,验明正身!” 南宫珏勒马停车,冷冷说道:“江浊浪。” 要知道官军此番封锁销魂谷,便是为了缉拿一个名叫江浊浪的朝廷钦犯。此外还有国贼少保在钱塘故居漏网的一个孙女。 所以,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难道是这个朝廷钦犯主动前来投案自首了? 众军士虽然纳闷,但最后也没有太过为难南宫珏和车厢里的江浊浪,只是在马车里仔细搜寻一番,又收缴了南宫珏那柄【天华剑】,连两百两现银的人头费都没收,便一路押送马车沿小路出谷,要将这个朝廷钦犯送往胡总兵所在的帅帐发落。 只见西北方向的这条出谷小路,果然只是两座山壁之间的一道峡谷,最窄处不过两丈宽,道路更是崎岖难行。 一路上南宫珏偷偷留意,正如海棠所料,很快就在两旁的山壁上方发现了伏兵的踪迹。可想而知,倘若明日清晨一战官军果真“攻东南,守南”,迫使谷中众人由西北这条小路逃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待到马车走完整条小路,便已来到了销魂谷外。 但见夜色之下的旷野遍地篝火,竟是大批驻守的军士在此歇息,少说也有上千之数。押送他们的军士与之一番交涉,又从此处再派出一支队伍,凑足两三百人,继续押送马车往西北方向行进。 之后便是在黑夜冷月下的一番行进,苍凉的西北平原草木稀疏,四野万籁无声,只有偶尔作响的呼呼劲风,刮在每一个行路之人的身上。 如此行出六七里路程,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远远可见前方的平原上灯火影动,俨然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军营,正是那位汾州府胡总兵的帅帐所在。 接着,自然又有一连串的询问盘查、通禀回话。好不容易走完这些流程,最后众军士便将马车扣在营中,又将驾车的南宫珏五花大绑起来,一并扣押在了车上。 遭到这一待遇,南宫珏全然没有反抗 ——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无论生死成败,只在这位江三公子一人身上,并非自己这个“车夫”所能左右…… 于是南宫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军士从车厢里拽出奄奄一息的江浊浪,一路抬进了军营当中的那座帅帐。 这一刻,从来不信鬼神的南宫珏,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诸天神佛的庇佑。 而这,也是南宫珏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 话说帅帐之中,此刻只摆了三条几案,于三条几案后分别坐着三个人: 正中那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金盔铁甲,生得圆眼虬髯、虎背熊腰,正自顾自地大口吃喝几案上的酒肉,俨然是一副身经百战的将军做派 ——显而易见,这位雄壮魁梧的将军,便是此间众官军的首脑、汾州府的胡总兵。 再看坐在左首几案后的那人,则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文士,此刻正低头翻阅着一大叠账本,手里还拿着一支旱烟,兀自吞云吐雾 ——想来此人便是海棠之前提及的、汾州知府幕后师爷赵镜生,甚至还有一个【以心为镜,无所不照】之称。 最后是右首那人,却是一个浑身缠满绷带、贴满膏药的伤者 ——就连江浊浪都看得愣了半晌,才发现竟是之前打过照面的那位京城镇抚司统领、【借刀杀人】郭安之。 可想而知,这位郭统领当日在东瀛倭寇的刀下逃生之后,果然是来了汾州府驻军胡总兵的麾下,继续借兵追捕江浊浪,所以才有了如今之事。 除了这三个人三条几案,此刻的帅帐之中,便再也没有旁人,也没有多余的桌椅。 押送江浊浪的几名军士只能将他放在地上,然后向当中的胡总兵行礼退下。江浊浪也不以为意,就这么席地而坐,不停地咳嗽。 现在,帐篷里面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胡总兵和赵师爷并没有开口,一个继续大口吃喝,一个继续翻阅账本,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江浊浪一眼。 只有右首边的郭统领故作惊讶,用夸张的表情凝视着自己这位阶下囚,随即哈哈一笑,扬声说道:“江三公子今夜之举,倒是叫在下有些弄不明白了!” 伴随着郭统领这句话开口,今夜帅帐之中这一场属于江浊浪的战争,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当下江浊浪等自己的咳嗽声稍缓,才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淡淡说道:“以郭统领的……聪明才智……咳咳……岂有……弄不明白之事?” 郭统领又是一声长笑,摇头叹道:“不想堂堂少保门下三弟子,天下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到头来却要与江湖草莽讲什么所谓的义气,不惜投案自首,想要以此挽救整个销魂谷?错了错了!江三公子如此天真的想法,倒是令在下失望得紧。” 江浊浪轻声咳嗽,缓缓平复胸腔里的淤塞,并未回答。 郭统领等了半晌,只得又说道:“当然,公子【补天裂土】之名,在下从来不敢小觑。若是在下所料不差,江三公子今夜孤身犯险,莫不是要效仿古之说客,轻摇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我等退兵不成?” 江浊浪毫不避讳,笑道:“正是……” 这话一出,郭统领倒有些愕然,说道:“公子倒是坦荡。” 说着,他吃力地抬起一条缠满绷带的右臂,从自己面前的几案上拾起一只酒杯,笑道:“所以在下今夜也只好效仿古人,来一个‘掷杯为号’了!这一点,想必江三公子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五十名刀斧手,此刻便埋伏于帅帐之外,只等酒杯落地,顷刻间便会一拥而入,将阁下这个说客剁成肉泥。” 江浊浪不禁苦笑道:“将死之废人,哪用得着……五十名刀斧手?如此安排,倒像是……诸位怕了在下这个将死之废人……甚至……连听在下说几句话……都不敢……” 郭统领脸色微微一变,沉声说道:“笑话!朝廷钦犯,国贼门生,任你花言巧语,郭某又怎会不敢听?而是不必听、不屑听,也不想听!” 江浊浪叹息一声,说道:“郭统领不想听……胡总兵和赵师爷……也不想听?” 这话一出,自然就把在场的胡总兵和赵师爷两人一并拉扯了进来。 只见左首边那位赵师爷吞吐烟雾,目光依然停留在他那厚厚的账本上面,似乎有批不完的账目、做不完的公务,并未理会江浊浪这话。 但中间几案后面正用力咀嚼着一大块牛肉的胡总兵听到这话,却瞥了地上的江浊浪一眼,用含糊的声音说道:“你说。” 郭统领见胡总兵开口,一时也好驳他面子,只得冷哼一声,不再阻拦。手里则用力握紧那只酒杯,随时准备朝地上砸落。 江浊浪也不兜圈子,当即望向这位胡总兵,缓缓说道:“销魂谷……灭不得……” 胡总兵头也不抬,问道:“为啥灭不得?” 江浊浪反问道:“为啥灭得?” 胡总兵“嘿”了一声,继续去吃面前几案上的牛肉,不再说话。 一旁的郭统领见状,当即厉声喝道:“废话!销魂谷数十年来违反乱纪、大肆敛财,可谓横行无忌,就连官府和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仗着有先皇后宫中的那位红妃撑腰? 如今先皇驾崩,红妃失势,甚至很快便要替先皇殉葬。销魂谷的这座靠山一去,无疑已成了一只待宰的肥羊。而今胡总兵大军至此,又有汾州陆知府的授命,还派来了府里的赵师爷坐镇,自然是要将这藏污纳垢之所荡为平地,是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销魂谷岂有不灭之理?” 对于郭统领这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江浊浪却不作理会,只是继续向胡总兵说道:“红妃失势……咳咳……的确不假,但红妃却……死不了……” 郭统领一怔,立刻又冷笑道:“皇上登基复位,镇抚司石总指挥当记首功,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石总指挥使与礼部数名官员联名进谏,要将先皇后宫中的嫔妃通通殉葬,皇上又岂有不从之理?你一在逃钦犯、阶下之囚,也配在此大放厥词、妄议国事?” 只见江浊浪神色自若,这才转头望向郭统领,缓缓说道:“石忠其人,年少入伍……抗击北漠,颇有军功……后随太上皇御驾亲征……兵败后单骑逃回,投于家师麾下……守卫京城一战成名……获封侯爵。 后又因……反对朝中迎回被俘的太上皇之声……深受皇上……深受先皇重用……出任镇抚司总指挥使一职,因而有【白发阎罗】之称……位列【西江月】上当世高手之一……咳咳……及先皇病危,石忠相时而动……与徐、曹二人助太上皇夺门复位,权侵朝野……遂灭家师满门,诛三族……” 郭统领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拍案怒喝道:“江浊浪,凭你也配议论镇抚司的总指挥使大人?” 江浊浪微微摇头,说道:“非也……咳咳……在下只是想说,石总指挥使平步青云……在于经营。其所行之事……向来不问是非对错……只看利弊得失……” 说着,他忍不住一通猛咳,然后才总结说道:“红妃殉葬,弊大于利……是以……红妃死不了……” 话音落处,郭统领气得当场破口大骂。谁知他刚骂几句,便听左首边的那位翻阅账本的赵师爷突然开口,头也不抬地说道:“听他说。” 郭统领似乎有些忌惮这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文士,顿时不敢造次,只能强压胸中怒火闭上了嘴。 趁此机会,江浊浪喘息半晌,止住胸腹间的咳嗽,艰难地提气说道:“世人皆知……京城有三大高手,是为……‘一文一武一妃’……也便是位列【西江月】上的……【沉云】、【白发】和【红妆】三人。而这……也是中原武林乃至异域武林,始终不敢前往京城造次的主要缘由……倘若三去其一,无疑是京城之弊,非朝廷所愿意,非镇抚司所愿……亦非石忠所愿…… 至于让红妃殉葬一事,说到底……不过是官场上的……进退之争。得势者进,失势者退……从来便是如此。所以石忠此举,仅仅只是……对红妃的逼退之策……换句话说,他是想要让红妃臣服,从而收为己用……毕竟,官场之道,在于多交朋友……而非树敌杀戮……这一点,石忠若不明白……他也不会一步一步爬到……今时今日的位置…… 由此可知,红妃失势……罪不至死,也未必会死……倘若在此期间,红妃的出身之地销魂谷……无故被灭……事后无论是红妃追究,抑或是石忠有意示好……弃子问责……恐怕无论是胡总兵还是陆知府……全都难逃干系……” 听完江浊浪这一大番话,郭统领又想开骂,但左首的赵师爷却点头说道:“有点道理。” 说罢,这位汾州知府幕后的师爷终于抬起头来,将鹰狼一般目光投向地上的江浊浪,缓缓问道:“道理虽然不差,但阁下因何判断,宫中那位红妃终将俯首退让,投身于石总指挥使门下求生?” 江浊浪勉力一笑,说道:“理由有二,其一便是销魂谷……试问销魂谷得红妃庇佑,方有如今之势……这一点,红妃自己……又岂能……岂能不知……咳咳……况且……谷中这数千条性命……皆可算是……咳咳……算是红妃的家人……她又怎会……咳咳……争一时之气……咳咳……” 说到这里,江浊浪的咳嗽声愈烈,终于说不下去了,只能喘息道:“咳咳……水……咳咳……” 为首的胡总兵见状,本想将自己几案上的烈酒给他,却又觉得不妥,只好吩咐麾下军士取来清水,送到江浊浪手中。 江浊浪水入喉间,立刻随剧烈的咳嗽尽数喷出,当中分明还有大量黑血。直到他连喝连喷了七八次,才勉强将一小口清水咽入腹中,止住了这番折腾。 看到眼前这一幕,帅帐里的三个人才终于相信这位江三公子果然已至油尽灯枯之际,非但用不着什么刀斧手,甚至连他是否能够挺过今晚都难说…… 胡总兵戒心一去,当即又叫军士搬来一张藤椅,扶起地上的江浊浪坐下。如此又歇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江浊浪才缓过一口气来,用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其二,则是因为在下的那位师兄……如今镇抚司的副总指挥使……慕沉云。想必诸位应当知晓,在下的这位师兄……今年四十有三,却一直未曾娶妻……敢问诸位,可知缘由?” 没有人回答 ——这个涉及到镇府司副总指挥使、【西江月】上【沉云】的私密问题,在场三人当然回答不了。 江浊浪已自行回答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的这位师兄嗜武成性,且眼见极高……曾言……非【西江月】上的女子不娶。而【西江月】上榜的高手里……女子总过不过三位。其中诸葛阴阳一心敛财……冷玄霜孤芳自赏,皆非良配……是以……咳咳……天下女子万千……唯【红妆】一人能入慕二之眼……记得那一年,我这位师兄奉旨入宫觐见……清晨入宫,傍晚方归……在下曾亲眼看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双做工精致的女子绣鞋,藏于自己的柜子之中……” 话到此处,江浊浪便不再多说,只是给在场几人留下无穷无尽的遐想。 随后,他就此给出结论,说道:“是以红妃殉葬一事,不过是京城三大高手之中……‘一武一妃’的进退之争……有慕沉云这‘一文’在当中调节,终不至闹出人命……” 听完这番话,在场三人都陷入沉思。 镇抚司副指挥使、【西江月】上的高手慕沉云至今不曾娶妻,竟是因为记挂着同为【西江月】上高手的【红妆】、也便是先皇宫中的那位红妃? 这显然是一个足以令人惊掉下巴的消息,甚至似乎还有些荒谬 ——但这件事确实从江浊浪这个慕沉云的师弟口中说出,却由令人不得不信。 望着帅帐里沉默不语的三人,江浊浪不禁笑道:“以上便是……回答这位赵先生方才的问题……为何红妃能够保全性命的……两个理由。至于这两个理由是否成立……全凭诸位判断……” 赵师爷这才回过神来,沉吟说道:“第一个理由,确然;但阁下这第二个理由,恐怕有些……空口无凭。” 江浊浪不以为意,坦然说道:“无妨,即便这两个理由皆不成立……但请恕在下多嘴一句……宦海浮沉,进退起伏,原是瞬息万变,不可测也……人在其间,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绝……不管怎样,最好能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一条退路……今日之事,倘若是由在下处置……那么再是简单不过——只要宫中红妃在世一日,这销魂谷……便一日灭不得……” 伴随着江浊浪的话音落下,左首边几案后的这位赵师爷,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手里的账本,在脑海中飞速思索着此人说的每一句话。 就连当中的胡总兵也停下了吃喝,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个今夜来自投罗网的朝廷钦犯。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说话,但此刻帅帐之中的沉默,就已经代表了他们的态度 ——他们默认了江浊浪的话。 一旁的郭统领当然能够感受到气氛的转变,急忙厉声喝道:“两位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但话虽如此,对于江浊浪的这番说辞,这位有着【借刀杀人】之称的镇抚司统领,却根本无从反驳。 过了半晌,只听当中的胡总兵冷哼一声,向江浊浪沉声说道:“阁下的意思,本将军已经听明白了。只是大军至此,刀出鞘、箭上弦,仅凭阁下一席言语,便要我等空手而归,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江浊浪点了点头,反问道:“敢问……如何才不算……空手而归?” 胡总兵不禁一愣,一时竟回答不上他这个问题,只能向旁边的赵师爷投去询问的目光。 只见赵师爷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手中旱烟,缓缓说道:“多多益善。” 谁知江浊浪却不停摇头,笑道:“错了错了……两位此番领朝廷之命而来,就算率大军……将销魂谷连根拔起……不过是一桩寻常的功劳。所得所获……大半都要上缴朝廷,无异于‘杀鸡取卵’,何来‘多’之一说?” 话音落处,当中的胡总兵顿时哈哈大笑,抚掌说道:“妙极妙极!阁下的这个‘鸡’字,当真用得秒绝。久闻少保门下三弟子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浊浪陪笑两声,又说道:“不瞒总兵大人……在下今夜前来,除了是要向二位……陈述其中利害……同时……也是有一笔天大的财富……想要赠与二位……” 胡总兵顿时双眼一亮,却又急忙收敛神情,用目光示意赵师爷,让他来作应对。 左首几案后赵师爷依然正襟危坐,淡淡说道:“还请江三公子明示。” 只见江浊浪微微一笑,问道:“很简单……与其‘杀鸡取卵’,何不……‘借鸡生蛋’?” 第11章 摇唇舌借刀杀人 江浊浪这话一出,胡总兵不由地满脸疑惑,似乎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左首边的赵师爷却是两眼发光,欲言又止。 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在等这位江三公子继续往下说。 然而右首边的郭统领见状,顿时喝道:“国贼门生妖言惑众,两位大人千万不可受了此人的蒙骗!” 却听赵师爷淡淡说道:“郭统领此番离京,乃是奉镇抚司之令缉拿钦犯,我等也已全力配合,一直听从差遣调用。眼下钦犯投案自首,郭统领的差事也便算是完成了,并无任何耽搁。至于是否应该顺势剿灭销魂谷,自然有胡总兵和陆知府决断,似乎与阁下并无干系。” 胡总兵也接口说道:“郭统领稍安勿躁。人已经帮你抓到了,我们不过是与他聊上几句,莫非镇抚司的大人连这也有意见?” 听到两人这番话,郭统领不禁哑口无言,兀自呆立半晌,终于只能愤愤坐下,再不言语。 待到帅帐里重归于静,藤椅上的江浊浪这才缓缓说道:“欲问天下销金窟,遥指汾州销魂谷……销魂谷的风月生意……世人皆知,早已赚得钵满盆满……近十年来……更是达至顶峰……其一年的收益折合白银……少说五百万两起步。即便称不上富可敌国……也足以抵得过……整个汾州府地界五到六年的赋税……难免不令人眼红…… 与之相比,胡总兵在汾州府的五万驻军……朝廷每年拨发的军饷……也不过百万之数;陆知府的府台衙门……所有官吏每年的俸禄加在一起,更是只有……区区两三万两……似这般捉襟见肘,莫说是……兴建土木、翻修路桥……怕是就连公门众人的吃喝生计都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抬眼望向中间几案后的胡总兵,又说道:“汾州府五万驻军的编制,实则却只有……三万余人。旁人闻之,都骂胡总兵坐吃空饷……殊不知这些年来,汾州府那些退伍老卒……都是靠这批空饷救济……再有对于榆林卫边防前线的援助,这些开销用度加在一起……恐怕到头来,还要总兵大人自己往里面贴钱……” 胡总兵的脸色一暗,低声骂道:“你……你胡说八道!” 江浊浪也不和他争辩,又转向赵师爷说道:“汾州府地处西北……地贫人稀,本就比不得……江南富足之地……再有边境战事不休,各类苛捐杂税繁重……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家中再无余钱……据说早在十多年前,汾州府的路桥土木……官府和百姓便已无钱可用,只能去求当地富商出资……如此一来,不但让这些富商从中赚取暴利,更是催生了一大批……打着官府旗号的乡绅恶霸……这一点,赵先生在陆知府身边办差……应当再是清楚不过……” 赵师爷不动声色,只是沉吟道:“江三公子是想说,整个汾州府都缺钱,但销魂谷有钱。” 江浊浪郑重点头,缓缓说道:“正是……” 他随即说道:“销魂谷自创建以来……便一直不曾与官府打交道,更没缴过什么税银……之后又仗着宫中红妃这座靠山,愈发特立独行……但如今伴随着先皇驾崩,红妃这座靠山……自然是指望不上了……销魂谷要想存活于世,难免……也要做出一些退让,并且尽快替自己找到新的靠山……而这座新的靠山……既然要找,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到这里,他故作停顿,看胡总兵和赵师爷是何反应。 只见胡总兵皱眉沉思,并未开口,赵师爷则是反问道:“阁下是说,销魂谷愿意分出一部分钱,给我们?” 江浊浪当即摇头,笑道:“错了错了……一枚鸡蛋,只够一人吃饱……若三人分食,到头来谁也吃不饱……所以在下的意思,并非是要将这枚鸡蛋分与两位,而是希望……胡总兵和赵师爷代表的陆知府能够躬身入局……借销魂谷这只‘鸡’,生出更多的‘蛋’……” 随后他详细解释道:“话说销魂谷里的赚钱规矩,其实很简单,那便是……销魂谷抽取利钱的三成……譬如其间的青楼女子和衣食住行各类商户,每赚十两银子,销魂谷便要从中抽取三两……小部分作为花仙花神维护秩序的酬劳,大部分则用于谷中的兴建修缮…… 至于这所谓的利钱……顾名思义,便是除去成本后……赚到的净利。一桌十两银子酒菜,除去食材房租人工等……约五两银子的成本,剩下的五两,才是净利……而销魂谷‘五楼’中经营的女子,利钱显然更高一些,除去每晚进场……所需缴纳的十到二十两银子,之后赚到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净利……”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秉承这一规矩……销魂谷数十年来的经营,可谓蒸蒸日上,客源不断……但这当中却有一个弊病,那便是……销魂谷做的这桩买卖,毕竟没有得到……汾州官府的许可,说得难听些,便是上不得台面、也见不得光的买卖…… 正因如此,销魂谷里……各类消费的价格,虽然要比外面高出一些……却不敢高出太多,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而前来销魂谷的这些客人,不辞千山万水,只为寻欢作乐……其实都不缺钱。所以今时今日的销魂谷,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如何吸引更多的客人,而是要如何才能从每一个客人身上……赚到更多的钱……” 话到此处,藤椅上的江浊浪不禁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逢此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销魂谷自当求变,以谋生路……倘若赵先生所代表的陆知府,愿意以汾州府官府的名义……替销魂谷担保正名,甚至做些宣传推广,同时……胡总兵麾下的驻军,也愿意出面保护销魂谷的安全,维持谷中秩序,那么……过去销魂谷这桩见不得光的买卖……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一桩正大光明的买卖。而谷中各类消费的价格……也就可以水涨船高,在成本不变的前提下……至少上涨五成价格,也便等于是……凭空多出了……至少五成的利钱……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今销魂谷中的一名女子……在赚回当晚的进场费后,为客人提供一次服务……假设收费十两白银……也便是十两白银的利钱。其中销魂谷抽取三两,女子自己可得七两……待到与官府和驻军合作之后,这名女子每服务一次,价格则可涨至十五两白银…… 而这十五两白银的利钱……其中销魂谷三两、该名女子七两维持不变……剩下的五两白银……二两归胡总兵的驻军……二两归陆知府的府衙。还剩一两,则以胡总兵、陆知府和销魂谷三方的名义,送到京城镇抚司的石忠石总指挥使手里……如此一来,既能替胡总兵和陆知府在京城打通……镇抚司这层关系……又能算作是……销魂谷替宫中那位失势的红妃……表示的一点心意……” 说罢,江浊浪缓缓喘息,双眼则望向帅帐里的胡总兵和赵师爷,问道:“不知……在下的意思,可有说清楚?” 左首边那位赵师爷自然听懂了,一时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神情,两只眼睛精光闪闪,只管飞速盘算着江浊浪提出的这一方案。 但胡总兵却没能跟上江浊浪的思路,沉吟道:“阁下的意思是说,销魂谷……愿意接受官府的招安,向我们缴纳税钱?” 江浊浪连连摇头,说道:“胡总兵此言差矣……并非招安,而是合作……销魂谷能有今日之势,自有其经营之道……倘若接受招安,由官府管辖经营……就等同于在谷中举新政、谋变法了,一切皆要从头开始……往后是赚是赔,不可测也……这便好比是在下这个垂死之人,要以猛药灌之,倒也罢了……但若是一个健康之人,无端以猛药灌之……只会适得其反…… 再者,销魂谷一旦接受官府招安,所得利钱……便如胡总兵所言……将尽数成为缴纳给朝廷的税钱,却与胡总兵和陆知府双方……并无太大干系。而在下提出的这一提议……仅仅只是与胡总兵和陆知府的合作,从而将销魂谷赚到的利钱,直接给到两位手里……” 说完这话,他见胡总兵脸上还有疑惑,不禁笑道:“看来是在下还没有将这笔账算清楚……近几年来,销魂谷每年的收入……折合白银……均不低于五百万两。也便是说,销魂谷一年……至少有五百万两白银的利钱。在此基础上,若是能够与……胡总兵和陆知府合作……径直涨价五成,便能凭空多出……至少五成的利钱,也就是……每年七百五十万两白银…… 而这七百五十万两白银……当中三百五十万两……归谷中女子和衣食住行各类商户赚取……一百五十万两,为销魂谷从中抽取的部分……合计五百万两,维持原状不变。剩下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其中一百万两归胡总兵的驻军……一百万两归陆知府的府衙。还有五十万两,则是以胡总兵、陆知府和销魂谷三方的名义,赠予京城镇抚司的石忠石总指挥使……” 中间几案后面的胡总兵听到这里,当场霍然起身,脱口问道:“一百万两?” 显然,之前听江浊浪说,十五两银子里面自己能够拿到二两,胡总兵倒还不觉得怎样。但此刻一算总账,自己居然能拿到一百万两银子,这位汾州府驻军的统帅惊喜之余,终于按捺不住了。 江浊浪正色回答道:“不错……白银一百万两。而且……是每年都有一百万两……只多不少……” 只见胡总兵一张脸不停抽搐,过了半晌,才稍微缓和下来,颤声问道:“江三……不,江老弟,老胡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没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花花肠子。你说的这些,可……可别骗我?” 江浊浪笑道:“在下何德何能……不敢奢望总兵大人的信任。今夜所言……是真是假,胡总兵只管询问……汾州府的这位赵先生便是……” 听到这话,胡总兵立刻盯着左首这位有着【以心为镜,无所不照】之称的赵镜生赵师爷,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赵师爷沉思不答,一对眼珠只在眼眶中来回转动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看到赵师爷这一点头,胡总兵的一颗心瞬间落地,却又忍不住再次追问道:“当真可信?” 赵师爷沉吟道:“江三公子的意思其实不难理解,乃是要我们放过销魂谷,并且还要替销魂谷今后的生意保驾护航。如此一来,销魂谷以后赚到的钱里,我们自然也有一份。而这也就是他所谓的‘与其杀鸡取卵,不如借鸡生蛋’。”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其实销魂谷是存是亡,只是我汾州府境内之事,由胡总兵和陆知府两个人说了算,是为灭亦可、保亦可。再加上京城里的那位红妃,还有镇抚司的石总指挥使也能从中获利,那么江三公子提出的这一方案,当然行得通,而且几乎没有什么风险。” 胡总兵却连连摇头,说道:“我不是问你有没有风险——每年能有一百万两银子,风险再大老胡都认!我是问你每年一百万两银子的这个数目,当真可信?” 赵师爷淡淡说道:“当然。销魂谷的账目,我已留意多年,正如江三公子所言,数目只多不少。” 胡总兵顿时哈哈大笑,当即倒满一大碗酒,正待发话允诺这笔买卖,谁知赵师爷又再次开口,抢先说道:“且慢!” 胡总兵一愣,只得端着酒坐回原位,等这位汾州府陆知府的幕僚来做决断。 只见赵师爷收敛神色,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凝视帅藤椅上的江浊浪,说道:“江三公子的这一方案,有一点恐怕不妥。” 江浊浪说道:“请先生指点。” 赵师爷吞吐几口烟雾,缓缓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江三公子也知‘进退’二字,得势者进,失势者退,自然之理也。而今先皇驾崩,红妃失势,尚且要在石总指挥使面前退让,又何况是销魂谷? 所以按照公子提出的这一方案,十五两银子里,胡总兵、陆知府和石总指挥使三方共同分取五两。剩下的十两,谷中女子及商户取七两,销魂谷取三两,这与销魂谷之前乃至此刻的所得相比,便等于是维持原状,收益分毫不差。若是如此,那么销魂谷的这个‘退’字,何在?” 江浊浪缓缓点头,说道:“赵先生所言极是。只可惜……先生这话,却是说错了对象……” 赵师爷微微一怔,说道:“请指教。” 江浊浪笑道:“大军封谷,局势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在下今夜前来……不过是一个局外第三方的身份,只愿……从中调停,化干戈为玉帛。如此……既能保全销魂谷一脉,又能让胡总兵和陆知府从中获利……是为两全其美…… 至于在下今夜所言,充其量……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罢了。若是胡总兵……以及赵师爷所代表的陆知府认同这一方向,那么这件事就已成了一大半……后面的事,不过是合作当中,谁做的多了一些,却又拿的少了一些;谁做的少了一些,却又拿的多了一些……只要双方认可这一方向,有了合作的前提,这些细枝末节,都好坐下来慢慢谈……但这个谈判商讨的对象,却不是在下……而是销魂谷里的那些女孩子们……” 说着,他转头望向已经兴奋难耐的胡总兵,笑道:“说不定……届时销魂谷派来谈判的女孩子们……能将总兵大人伺候好……胡总兵心情一悦,反而在现有的基础上……多分给她们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胡总部愕然半晌,随即抚掌大笑,说道:“好!好!要谈判,当然是要和女孩子们来谈了!且让她们先派十个女孩子来和我谈!” 江浊浪陪笑道:“来的若是【玉泠楼】的女孩子,只怕一两个……胡总兵便吃不消了……” 胡总兵顿时“呸”了一声,笑骂道:“滚滚滚!老胡当然是要【万花楼】里的姑娘。要西洋的,或者北边罗刹国的也行!” 显而易见,双方都已聊到这个份上,就意味着这位统领汾州府驻军的胡总兵,已经接受江浊浪今夜的提议。 但在场的赵师爷却保持了最后一份冷静。 他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思索一遍,随即说道:“江三公子今夜所言,的确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权衡利弊,自然是留着销魂谷,精诚合作获利更多。但这当中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要请公子指教。” 江浊浪谦逊道:“不敢……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赵师爷缓缓说道:“于情,江三公子今夜送了我等一份厚礼,单凭这一份人情,我等也不该再为难公子;于理,公子替双方穿针引线,接下来与销魂谷的对接谈判,免不得还要公子费心。所以于情于理,今夜我等也该恭送江三公子回谷才是,却不知……”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知道江浊浪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右首边几案后的郭统领,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伴随着赵师爷这话出口,这位镇抚司的统领终于了有了说话的机会。 只见郭统领冷笑一声,恨恨说道:“销魂谷是生是死,你们又要如何分钱,的确与郭某无关!但江浊浪朝廷钦犯的这一身份,早已是板上钉钉!江三,今夜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又或者送来多少钱财,难道你以为还能换回自己的这条性命不成?” 听到这话,胡总兵和赵师爷都没回应,只能默默望向当中藤椅上的江浊浪 ——因为郭统领的话丝毫不差,江浊浪今夜孤身至此,虽然成功保全了销魂谷一脉,但却无法洗脱他朝廷钦犯的这一身份。 而且就算胡总兵和赵师爷有心相护,今夜之事,也绝不可能当着镇抚司统领的面徇私枉法。 所以,这位江三公子今夜之举,终究还是自寻死路…… 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为了顾全江湖道义,所以要用自己的这条残命,拼上最后一口气替销魂谷里的所有女子化解这场劫难? 谁知就在这时,藤椅上江浊浪突然淡淡一笑,用虚弱的声音反问道:“敢问……‘朝廷钦犯’这四个字……从何说起?” 听到这话,郭统领怒极反笑,厉声说道:“笑话!石总指挥使亲自下的命令,我这个镇抚司统领亲自前来抓人,难道还会有假?” 江浊浪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镇抚司要抓我……” 顿了一顿,他再问道:“镇抚司要抓的人……却与汾州府的官府及当地驻军……有何关系?” 这话一出,胡总兵和赵师爷陡然惊醒,齐齐将目光从江浊浪身上挪到这位镇抚司的郭统领身上。 对啊…… 当朝少保因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获罪,灭满门,诛三族。身为少保门下三弟子的江浊浪,因为本该是在三年前太行山中就已身故,所以从头到尾,“江浊浪”这个名字就没有出现在少保大人的三族名单之上,朝廷也从未对江浊浪下达过真正意义上的通缉。 而郭统领此番离京,前来追捕江浊浪这个“朝廷钦犯”,其实仅仅只是镇抚司的行为。 仓促间,郭统领虽然没能理清这当中的逻辑,但也心知局势不妙,只能脱口说道:“官府和驻军受镇抚司调遣,协助缉拿朝廷钦犯归案,这……这有何不妥?” 说罢,他再不敢有丝毫耽搁,将手中酒杯径直往地上砸落,“啪”的一声,摔作粉碎。 一时间,但听帅帐外脚步声动,十名军士当即冲入帐中,齐刷刷拔出明晃晃的腰刀,围住当中藤椅上的江浊浪! 不仅如此,火光灯影下,帅帐四周皆是清晰可见的人影晃动,却是另外四十名持刀军士守候在外,将整个帐篷围了好几层。 这就是郭统领今夜替江浊浪准备的“掷杯为号”了。 但这一幕似乎和郭统领的设想有些不同 ——因为这五十名刀斧手虽已现身,却并没有急着动手。 郭统领当即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众军士还是一动不动,也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望向帅帐中的胡总兵 ——显然,胡总兵的地盘,胡总兵的军士,当然只听胡总兵的军令。 此刻,胡总兵还没有下令。 就在僵持之际,当中的江浊浪已再次开口,苦笑道:“每年五十万两白银……凭空送到石忠手里……他当然十分高兴……可是……”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石忠若是知道……他拿到的这五十万两,不过是七百五十万里面的零头……而且胡总兵和陆知府,还分别从当中拿走了一百万两……恐怕这位镇抚司的总指挥使……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话一出,在场三人同时脸色大变,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恐。 胡总兵和赵师爷的惊恐,源于江浊浪话里提到的这一情况。 而郭统领的惊恐,则是源于他终于弄懂了江浊浪的用意! 只可惜为时已晚…… 胡总兵和赵师爷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眼见赵师爷狠狠点头,他当即抓起自己几案上的一双筷子,远远丢向右首边的郭统领。 就在筷子落到郭统领身上的刹那间,冲入帅帐的十名军士,手中腰刀也同时朝这位镇抚司统领身上招呼了过去。 郭统领还没来回过神来,肩头和手臂就已挨了两刀,下意识地就是一通大骂。 其实以这位【借刀杀人】郭统领的武功,区区十名军士,要想伤他并不容易。 然而早在与星野千泉为首的东瀛倭寇交战之时,这位郭统领便已身受重创,如今更是浑身缠满绷带、贴满膏药,就连起身走路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对付眼前这十柄明晃晃的腰刀。 又是数刀一过,郭统领的怒骂已渐渐变成惨叫…… 对此,江浊浪只是轻声叹道:“这才叫……‘借刀杀人’……” 只可惜郭统领已经听不到他这句话了…… 最后,胡总兵也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说道:“镇抚司的郭安之郭统领尽忠职守,为了抓捕朝廷钦犯,竟不惜孤身涉险,不幸为国捐躯。本将军未能及时劝阻,失职之过,实在难辞其咎。” 一旁的赵师爷则是摇头说道:”总兵大人不必太过自责。为了救回郭统领,我等也已率军出击,与那朝廷钦犯江浊浪苦战三天三夜,终于夺回郭统领的遗体,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第12章 猎亡者万乐齐奏 若说今夜之事可能还存有一些变故,那么伴随着镇抚司郭统领的死,对胡总兵和赵师爷二人而言,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这也就意味着,胡总兵和赵师爷所代表的陆知府,选择接受江浊浪的提议 ——不但不再铲除销魂谷一脉,而且汾州府陆知府的官府和胡总兵的驻军,今后还会与销魂谷精诚合作,共同开创一个崭新的局面。 这显然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按照胡总兵一贯的做派,接下来自然是要安排一场酒宴庆祝。可是看到江浊浪如今这副模样,这场酒宴也只能作罢。 于是胡总兵便留下处理郭统领的后事,由赵师爷送江浊浪出帐,好让他先行回谷,与销魂谷中的女孩子们对接后面的谈判商讨。 帅帐之外,众军士已经替马车上的南宫珏松绑,并将他那柄【天华剑】一并归还。 看到江浊浪平安出帐,南宫珏心知今夜之事已成,却只是朝他微微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待到江浊浪重新回到马车车厢里,赵师爷本想派一队军士护送马车回谷,却被江浊浪婉言拒绝。赵师爷争执不过,只得依从。 最后,这位有着【以心为镜,无所不照】之称的汾州府幕后高人忍不住长叹一声,感慨道:“久闻少保门下三弟子【补天裂土】之名,原以为只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胡乱吹嘘、夸大其辞。不想今夜一叙,莫说区区汾州府地界,纵然是整个中原两京十三使司,在江三公子眼中,亦如掌上观纹、无所不明。似公子这般经天纬地之才,却无法为朝廷所用,实乃中原之耻、苍生之憾。” 听到这话,车厢里的江浊浪却笑道:“赵先生这话……若只是开开玩笑,倒也罢了……若是发自肺腑……恐怕是先生对于官场之道……还有些误解……甚至有可能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赵师爷不禁一愣,恭声说道:“在下所言,自是发自肺腑。若有不妥之处,恳请江三公子指教。” 只听江浊浪长叹一声,淡淡说道:“从古至今,官场用人之道……不在于‘才’,只在于‘忠’……有忠无才,平步青云,官运亨通……若是有才无忠……唉……才越高,祸越大,命越短……” 赵师爷细品此言,顿时浑身巨震,直吓得冷汗淋漓,急忙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公子提点!” 车厢里的江浊浪不再言语,马车前的南宫珏当即挥鞭轻叱,两匹骏马便拉着漆黑色的马车缓缓前行,一路驶出了军营。 从胡总兵的军营到销魂谷西北面那条进出的小路,这当中还有六七里的路程 ——来时在众军士的押解下,南宫珏记得很清楚,这段路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 现在,夜色已深,宛如整张黑幕压落四野,从而令天地之间彻底沦为一团黑暗。就连夜空中原本那一弯冷月,也在不知不觉中为乌云遮掩,再不见半点痕迹。 南宫珏并没有急着赶路,马车在黑暗里行驶得很慢。 与此同时,坐在马车前面的南宫珏手按【天华剑】,绷紧每一根心弦,全神戒备。 渐渐地,他额上已有冷汗浸出。 这是因为,南宫珏早已知道江浊浪今夜的安排 ——这位江三公子孤身入营,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以合作为由说服胡总兵和赵师爷罢手言和,同时解决掉镇抚司的那位郭统领,这仅仅只是他今夜计划里的上半部分。 而今夜真正的凶险之处,其实是他计划里的下半部分,也便是此时此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江浊浪并未算错。 这一点,南宫珏倒没有太多怀疑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自从认识这位【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以来,似乎他从来都没有算错过。 所以南宫珏现在要做的,就是用尽量慢的速度驾车前行,然后等。 他只能等待。 这显然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倘若江浊浪的推算有误,以至没有等到,那么此时此刻的紧张,就只是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或许是一种幸运,但是对这位只剩最后一点时间的江三公子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江浊浪要用自己最后的这一点时间,完成他这一生最后要做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安顿好少保大人的孙女开欣,这件事已经完成了。 至于第二件事,也就是江浊浪此时此刻的计划 ——他要了结一段恩怨,一段本该早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就已了结的恩怨…… 黑压压的旷野之中,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摸黑前行,还有时不时吹响的呼呼风声。 南宫珏沉默不语,车厢里的江浊浪也一直没有说话。 显然,不止是马车前的南宫珏在等,车厢里的江浊浪也同样在等。 一直到这段六七里的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四下黑暗中突然有了动静。 “呼——呼——” 又是一阵西北独有的苍凉劲风吹过。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阵劲风当中,分明有一条身影借着风声掩护,径直扑向马车前的南宫珏! “唰——” 早已等候多时的南宫珏立刻拔剑出鞘! 【拔剑式】精准无误,【天华剑】青锋如虹。 在避开对方攻势的同时,南宫珏的宝剑也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创伤。 受此重创,这条身影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顺势遁入旁边黑暗之中,仿佛宝剑划中的并非活人? 南宫珏来不及细想,迎面吹刮的劲风之中,又有第二道、第三道身影相继向他扑来。 他继续躲避,手中宝剑接连挥刺,剑剑命中! “呼——呼——呼——” 劲风吹刮不停,黑暗中的攻势也不停。 待到第七条身影第七次向他发起攻势,南宫珏的【天华剑】剑锋过处,一条断臂随之落到了马车上面。 那是一条毫无生机可言的断臂,上面的皮肉都已发白发烂,分明就是从尸体上切下来的一只手! 看到眼前这一幕,南宫珏却并不如何惊诧 ——因为同样的情形,早在销魂谷外东南方向的【迎宾镇】上,他就已经见过一次了。 就在南宫珏持剑护身,准备继续迎战的时候,四下黑暗中针对他的攻击,却突然停止了。 因为那一条条诡异的身影,已经改变了目标,转向马车前方那两匹拉车的骏马下手。 “嘶——” 骏马的惨叫声中,对方犹如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在黑暗的掩护下相继掠过马身,片刻之间,两匹拉车的骏马便已惨死当场,再无半点动静。 南宫珏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在黑暗中听风辨位,心中默数对方的人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藏身于黑暗中的,总共是一十二条身影! 待到拉车的两匹骏马一死,马车自然只能停留在原地。 而马车前的南宫珏和车厢里的江浊浪,似乎也只能任凭宰割。 所以那十二条身影并没有急着出手,只是借着呼呼作响的劲风来回穿梭,游走于四面八方,将马车围困在了当中。 很快,说话的声音已从右手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江——浊——浪——” 声音很吃力,腔调也很古怪,就像是硬生生撬开一具尸体的嘴,用他喉咙里早已腐烂的声带,强行挤出了一个个单音。 随后,右手边的声音戛然而止,说话之声又从马车后方传来,似乎是换了一个说话的“人”,继续用这种怪异的声音说道: “今——夜——” 说话之声再次改变位置,在右手边的黑暗中响起,接着说道: “你——必——死——” 三个方向,三句不同的话,连在一起就是: “江浊浪,今夜你必死!” 车厢里的江浊浪没有回答。 马车前的南宫珏也同样没有理会 ——因为他早就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知道根本用不着和这些“人”废话。 来的是通天妖君 ——【西江月】上【鬼帝妖君魔将】一句中的【妖君】,也就是本该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和江浊浪同归于尽的那位通天妖君! 通天妖君今夜现身于此,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巧合 ——甚至用江浊浪的话说,这是必然。 要知道三年前太行山中轰动天下的那场生死之战,【西江月】上的这两大高手本该同归于尽,谁知结局竟是一个活着,一个没死。 而这一结局,便已注定: 活着的江浊浪,势必还要找没死的通天妖君寻仇; 同样,没死的通天妖君,也要找活着江浊浪寻仇! 直到此番旧皇退位、新皇登基,当朝少保获罪,灭满门,诛三族,身为少保门下三弟子的江浊浪再现江湖,携少保孙女一路北上逃难。 在这个过程当中,通天妖君门下的首席大弟子【百毒神君】为了替师尊报仇,便曾向江浊浪下手,可惜最后却功败垂成,自己也命丧于【铁胆王刀】之手。 待到江浊浪一行人渡过黄河,历经连番杀戮,精疲力竭之际,这位通天妖君终于瞅准时机,在销魂谷外的【迎宾镇】上现身,亲自对江浊浪狠下杀手。 然而通天妖君的运气显然不太好,眼见就要得手之时,谁知东海蓬莱天宫的白微晴却突然现身,而且还怀抱江湖十大神兵之一、能够操控亡者的鬼琴【尸舞】,终于只能令这位【西江月】上的大魔头铩羽而归、落荒而逃。 尽管受此挫败,但可想而知,这位通天妖君绝不肯就此罢手,势必另寻机会,再一次向江浊浪下手。 那么通天妖君什么时候会再一次动手,这就是江浊浪所要考虑的问题了。 话说三年前太行山中一战,通天妖君的肉身虽被江浊浪摧毁,却在生死一瞬突破桎梏,领悟到【万象魔功】前人未至之境,从而将自身的精、气、神三者融为一体,就此化作无形之质,隐遁于天地之间。 如此一来,这位【西江月】上的顶尖高手虽然“没死”,但也就因此变得非人非鬼,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存于世间。似乎只能以一团黑气的形态出现,依附于死者的尸身行事,难免受到极大的制约,再不复昔日全盛时的光景。否则的话,他又何必一直等到现在才肯亲自出手? 所以【迎宾镇】上的那次伏击失败之后,这位通天妖君若非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更不可能潜入销魂谷中行凶 ——毕竟,身在销魂谷中的江浊浪身边,不但有手持【尸舞】白微晴,还有小雨这个棘手的神秘女子,再加上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和遍布各处的花仙,通天妖君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冒这个险。 那么照此看来,通天妖君什么时候会对江浊浪再一次动手,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江浊浪离开销魂谷之时,就是通天妖君再一次动手之际! 而今夜,为了阻止明日清晨即将打响的这场战事,同时也是为了保全销魂谷一脉,江浊浪不得不离开销魂谷,前往西北方向胡总兵、赵师爷和郭统领所在的营地。 显然,对通天妖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甚至极有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定会在今夜动手! 由于要避开销魂谷和官军两方势力,通天妖君下手的地点,一定是在销魂谷西北面那条小路入口和胡总兵官军营地之间的这段六七里的路程。 而这段六七里的路程,江浊浪去的时候,身边一定会有大批官军押送,通天妖君未必敢强行动手;但待到双方谈妥合作,从军营回来的时候,江浊浪却可以拒绝官军的护送,只剩他和南宫珏两个人回去。 所以,今天夜里,此时此刻这个所谓的机会,其实根本就是江浊浪故意制造,目的就是要让这位通天妖君出手! 甚至,为了让这个机会更具吸引力、更具诱惑力,他还以照顾开欣为由将小雨留在了谷中,只带了南宫珏一个人在身边。 最后,一切果然如同江浊浪所料,这位通天妖君果然下手了 ——而这,就是江浊浪今夜计划里的下半部分! 现在,四下黑暗里的一十二条身影,已经开始向当中的马车缓缓逼近。 南宫珏知道,这十二条身影,其实只是通天妖君用邪术操控的十二具活尸 ——而通天妖君的真身,又或者说是“元神”,此刻也在这十二具活尸之中! 虽然紧张到极点,但南宫珏却并不慌乱 ——既然早就算准了通天妖君会在今夜下手,那么车厢里的这位江三公子,又怎么可能没有应对之策? 换句话说,江浊浪今夜计划的下半部分,其实就是针对这位通天妖君的一场猎杀! 待到黑暗中这十二具活尸离得近了,马车车厢里的江浊浪才叹了口气,淡淡说道:“通天……你上当了……” 话音落处,立刻有琴声自车厢里传出,在天地之间这团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上,笼罩了一种莫名的阴森和诡异。 这并非【破阵】的琵琶之音,而是【尸舞】的鬼琴之声! 琴声之中,马车车厢里的暗格弹开,面覆轻纱的白微晴缓缓坐起,十根白玉般的手指在【尸舞】琴弦间来回拨弹。 这辆由钱塘镇金爷定制的马车之中,暗藏了不少机关消息,车厢里的这处暗格便是其中之一 ——当日在山谷中谢王孙和慕容无猜的盛宴上,江浊浪就是藏身于此,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而今夜藏身于车厢暗阁里的白微晴,显然也是江浊浪计划中的一部分。 其实要说服白微晴配合自己的计划,全程躲在暗格里掩人耳目,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白微晴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两日她孤身一人寻遍了整个【迎宾镇】,包括销魂谷附近那些适合藏身之地,却根本没有发现通天妖君的半点踪迹。 所以白微晴很清楚,要想替姐姐白轻雪报仇,仅凭她孤身一人根本就不可能办到,甚至连通天妖君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而要想引出通天妖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江浊浪来当诱饵! 于是在听完江浊浪的计划之后,白微晴当时只说了一个字: “好。” 冥蛛吐弦,尸槐雕面,蛊惑生者,操控亡者 ——武林十大神兵之一、蓬莱天宫的鬼琴【尸舞】一经奏响,马车周围的十二具活尸顿时僵直当场。 这面【尸舞】鬼琴操控亡者的特性,原本就是这些活尸的克星! 这一点,通天妖君当然知道,也曾亲身领教过其中厉害。 所以听到江浊浪的话,再听到【尸舞】之音奏响,通天妖君心知中计,立刻做出了决断 ——跑! 趁着【尸舞】的旋律还没完全控制住活尸的动作,马车周围的十二具活尸全力挣脱束缚,相继往四下逃窜。 但是紧接着,一弦清朗的琵琶声自远方黑暗中冲天而起,与【尸舞】的旋律交相呼应,正是与之齐名的【破阵】! 弹奏【破阵】之人当然不是江浊浪 ——今夜之行,他根本就带自己的那面【破阵】。 而此时奏响的这一弦琵琶之音,虽不及江浊浪演奏时的那种千军万马之势,但其中的杀伐之声,也足以令人心胆俱寒,深得【破阵】精髓。 而且不止是【破阵】,琵琶一响,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还依次奏响短笛、洞箫、二胡、箜篌、古筝和瑶琴六种乐器,与【破阵】融为一体,其势就仿佛是围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圈,彻底堵死通天妖君这十二具活尸的退路! 显然,除了车厢暗格里的白微晴,江浊浪今夜还有帮手。 而这就是之前在【春酽坊】里,江浊浪曾经提出的条件之一,要请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同时出手,帮他一个小忙 ——猎杀【西江月】上的这位通天妖君! 第13章 断情孽魂灭梦碎 话说如今的通天妖君,情况显然有些特殊。 虽然三年前的太行山一役,这位通天妖君侥幸没死,但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存在 ——便如【子午坊】的那位阳夫人所言,如今的通天妖君,就像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 如何才能“杀死”通天妖君,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执行今夜的计划之前,江浊浪、南宫珏、小雨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曾就此有过一番商议。 但商议的结果并不乐观 ——因为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杀死一缕“元神”。 已经舍弃了肉身、本就是一种“超脱生死、不死不灭”存在的通天妖君,可谓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仅凭凡人之力,又如何才能将其彻底消灭? 商议到最后,所有人都认同一个观点 ——要想消灭通天妖君这种特殊的存在,就只能用一种同样特殊的方式。 随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鬼琴【尸舞】之上。 冥蛛吐弦,尸槐雕面,蛊惑生者,操控亡者。 鬼琴【尸舞】加上东海蓬莱天宫【天宫仙音】的音律绝学,能够消灭如今的通天妖君吗? 对此,白微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并不是她的问难题,即便是【西江月】上的【玄霜】、蓬莱天宫的冷玄霜冷宫主在此,也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此刻要面对的这个敌人,是一种完全未知乃至前所未有的存在。 当然,如果能有江浊浪的【破阵】从旁协助,针对通天妖君的这一场猎杀无疑会有更大的把握,可惜油尽灯枯的江浊浪,已经再也无力奏响他的琵琶。 但江浊浪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其实……可以准备一个‘乐阵’……以白姑娘的【尸舞】为主,再由牡丹持在下的【破阵】,与另外六位花神……各持一件称手的乐器……分布于四周……”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但是真正执行起来,却有很大的困难。 因为就像是江湖上的比武决斗,并非人越多越好。因为几个人乃至十几个、几十个人联手对敌,当中每一个人的实力参差不齐,相互间又缺乏足够的默契和配合,往往会适得其反,乃至拖后腿、帮倒忙。 音律一道也同样如此。并非参加演奏的乐器越多,旋律就越强、威力就越大。 除非是形成真正意义上“阵法”,抑或是“乐阵” ——可是能够被定义为“阵法”的,一定是经过无数次的演练和磨合,相互间取长补短,达至天衣无缝的配合。 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虽然修为已属当世一流,武功又和蓬莱天宫同出一脉,颇通音律之道,但要想在短时间内配合白微晴的【尸舞】组成乐阵,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不料这个最大的难题,也被江浊浪一并解决了。 “不久前……在下曾有幸遇到……有【狂雷】之称的西域万乐老人……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办法……” 他随即解释道: “记得当时……这位万乐老人与在下对阵……竟同时奏响了十多件乐器。而这十多件乐器,自然不是他一个人、两只手所能为之……乃是由他门下一众年轻弟子所为…… 但不同的是……他门下那些年轻弟子,并非……自行演奏这些乐器,而是由万乐老人的心念所控……每一名弟子……皆与万乐老人心意相通、同思同念…… 这就好比是,万乐老人一心一念……同时操控了十多个身体为他所用……从而形成一个完美无瑕的乐阵……比起单独奏响的一件乐器……威力何止大了数倍…… 所以为今之计,不妨……借鉴万乐老人此法……以白姑娘的【尸舞】为主,通过诸位花神所修炼的……蓬莱天宫【冷泉玉心】,与白姑娘达至心意相通、同思同念之境……以此形成乐阵……” 这话一出,无疑是给了白微晴和七位花神一个全新的思路,众人震惊之余,都相继陷入沉思。 心意相通、同思同念 ——对于她们这种层次的高手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试问百毒神君驱使的大批毒人,通天妖君操控的大批活尸,不也是遵循了同样一个道理? 但一旁的南宫珏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万乐老人的乐阵倘若真有如此厉害,当日又怎会败给你?” 对此,江浊浪摇头叹道:“当日对阵,我原是……必败无疑。即便是三年前……完好无损的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幸好当时……与我一同对抗万乐老人的……还有凤鸣霄、凡因大师、何不平和清泠子四位。他们四人……至少替我分担了……乐阵的大半威力。最后更有……白马寺凡因大师的无上定力庇佑,让我能将一丝神识藏于其中……这才能在万乐老人大获全胜之时……突然出手反击,侥幸胜出半招……” 南宫这才珏恍然大悟 ——当日【浊浪】和【狂雷】的这场音律对阵,他和小雨只是在远处听闻,等赶到山中破庙之时,万乐老人已然化作一滩烂肉,自然不知道双方这场大战中原来还有如此凶险之处。 随后众人言归正传,都觉得江浊浪这一提议可行,白微晴和七位花神便立刻着手准备,务必要在仅有的十六个时辰之内,练熟这一乐阵。 而要留在谷中照看开欣的小雨原本还有些不甘,见到众人这番安排,也随即释然道:“像你们这种神神叨叨的打法,我既不擅长,也没兴趣。我还是喜欢那种你一刀、我一剑的痛快。” 最后,南宫珏问了江浊浪一个问题: “倘若这个乐阵并不能消灭通天妖君,又当如何?” 对于他这个问题,江浊浪思索了许久,才回答说道:“若是乐阵无功……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沉吟道:“无形无相……本就已经不复存在,又谈何将其消灭?但我们其实可以……让他重新变回……有形有相……” 南宫珏不懂,继续追问。 却见江浊浪微微苦笑,叹道:“但愿我们用不到这个办法……否则……其实也无妨,我这条残命,本就时日无多……况且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死在太行山中了……” 江浊浪所说的这最后一个办法,南宫珏当然不愿变成现实。 所以在今夜这场针对通天妖君的猎杀之中,尽管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南宫珏心里始终有些担忧。 幸好一切皆如江浊浪所料 ——今夜,这位通天妖君果然在他们回销魂谷的路上动手了。 紧接着,白微晴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如约现身,在白微晴的统一驾驭之下,以【尸舞】为首的八件乐器同时奏响,从而形成一个完美无瑕乐阵,将通天妖君所操控的十二具活尸彻底困死其中。 这是一场没有韵律的演奏,更没有半点乐理可言。 黑暗中只有八件乐器全力发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汇聚在一起,仿佛是一通来自阴间的鬼哭神嚎。 虽然看不见黑暗中那十二具活尸的情形,但听动静声响,也能猜到此刻的它们就像是一群无头苍蝇,只能在这个无懈可击的乐阵之中乱飞乱撞。 乐声不停,越来越急,越来越高。 而且整个乐阵形成的这个无形大圈,还在向当中慢慢收缩。 从车厢暗格里现身的白微晴,此时已经盘膝坐到了马车车顶上,将双面成弦的鬼琴【尸舞】竖在身前,左手挥拨凸面七弦,右手弹抹凹面五弦。 而在她的头顶上方,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袅袅升起,分明已将自身功力催发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远处黑暗中七位花神奏响的琵琶、短笛、洞箫、二胡、箜篌、古筝和瑶琴七件乐器,也在渐渐往当中马车的位置逼近,从而令整个乐阵越缩越小,其间的威力也越来越强。 终于,伴随着七位花神的一步步逼近,石破天惊的乐声齐鸣中,通天妖君所操控的十二具活尸再也承受不住,纷纷开始肢解。 每一件乐器的每一记音符,都像是一道破空劈割出无形利刃。只在片刻之间,这些早就已经失去了生机的尸体,便在乐声中化为大片碎骨烂肉,纷飞飘洒于旷野之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相反,今夜的这场战斗,此刻才刚刚开始…… 碎裂的十二具活尸当中,一股股黑气相继涌出,兀自飞舞盘旋,最后在半空中汇聚,借着夜色的掩护,竟仿佛是与之融为了一体,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 今夜,天地之间的所有黑暗,都已沦为通天妖君的化身,都因通天妖君的存在而存在 ——换句话说,如今的通天妖君,就是此时的黑夜! 这,才是通天妖君的真身,也是他【万象魔功】突破前人桎梏后达至的全新境界! 白微晴和以牡丹为首的七位花神并未因此退却,继续奏响各自的乐器。 八件乐器形成的乐阵,以【尸舞】为君,以【破阵】为臣,以短笛、洞箫、二胡、箜篌、古筝和瑶琴为兵,紧紧束缚着今晚的整个黑夜! 若说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是黑夜,是天地万象,那么八位女子奏响的这一乐阵,就是黑夜的规矩,就是天地万象的法则,就是道! 七位花神围成的大圈,还在往当中继续收拢。 到最后,牡丹、腊梅、水仙、芍药、蔷薇、月季和海棠七人,离圆圈中心的马车已不过三丈距离,从而将整个乐阵的范围缩小到了方圆六丈的这片区域。 而通天妖君所代表的黑夜,也只能存在于这片方圆六丈的区域之中。 双方都在全力抗衡! 化身为黑夜的通天妖君施展各种神通,往四面八方拼命撞击,想要突破被乐阵封锁的这片区域,却始终无法办到。 同样,周围的七位花神,也再无法往前逼近半步,进一步缩小乐阵的范围,增强乐阵的威力。 局面僵持不下! 渐渐的,七位花神之中,牡丹、腊梅的额上已有汗珠渗出,修为稍弱的芍药、蔷薇和月季,则是满头大汗,功力最弱的水仙和海棠二人,更是浑身大汗淋漓,衣衫尽湿,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至于马车顶上盘膝而坐的白微晴,头顶上方那一缕袅袅升起的白雾,此时也已变成大股大股的白雾不住喷出,其势犹如一副烧沸了水的蒸笼。 显然,今夜的这个乐阵,威力已经达至极限。 无论是白微晴还是七位花神,都已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结局 ——是通天妖君的“元神”先一步被乐阵消灭,还是她们当中有人率先支撑不住,自行崩溃。 不管这一等待有多长时间,在所有人眼中看来,这都是一场痛苦并且漫长的等待。 漫长得如同斗转参横,物换星移,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马车前的南宫珏也同样焦急,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握住手中宝剑 ——因为眼前的这场对决,根本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白微晴和七位花神组成的这个乐阵,当真可以消灭【西江月】上的这位通天妖君吗? 就在这时,车厢里突然传来江浊浪的一声叹息。 然后这位江三公子吃力地挪动身子,从车厢里出来,坐到了南宫珏身旁。 南宫珏顿时脸色大变,用惊恐的目光死死瞪着他。 江浊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刻,南宫珏差点就要当场崩溃 ——他明白江浊浪的意思,也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江浊浪要用他之前提到过的最后一个办法! 南宫珏无法劝阻,也不能改变江浊浪做出的这个决定 ——因为江浊浪既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这就意味白微晴和销魂谷七位花神的这个乐阵,终究还是失败了,并不能真正消灭这位无形无象的通天妖君。 江浊浪只能用最后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一个办法…… 只听江浊浪轻声说道:“走……” 说罢,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释放心神,舒展全身,将自己当作一个已死之人,彻底融入了面前这一片黑夜之中。 整片黑夜立刻有了变化。 通天妖君化身为的黑夜,此时已经被白微晴和七位花神困死在了这片方圆六丈的区域之中,根本无从挣脱。 但是伴随着江浊浪此刻这一近乎献身之举,通天妖君就有了新的选择 ——他要报仇! 就算今夜终究难逃一死,他也要拉上自己的这个宿敌垫背! 顷刻之间,无穷无尽的黑暗,已从江浊浪的眼耳口鼻中涌入,悉数进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很快,整片黑夜就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乐声之中,还有时不时刮响的劲风。 这是因为通天妖君已经放弃了黑夜,彻底融入了江浊浪的体内! 只见江浊浪脸上黑气大盛,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努力做出各种动作 ——他似乎想要站起身来,却又随即瘫倒;想要抬起手臂,却立刻又放下…… 对此,江浊浪忍不住笑道:“通天……这副残躯……就连我自己……都已无能为力……又何况是你……” 的确,一副丹田焚毁、经脉尽断的残躯,就算通天妖君能够取代江浊浪的神识,将这具身体占为己有,也没半点用处! 江浊浪当即再说道:“走!” 然后他努力抬手,掀开马车车厢前的一块暗板,露出里面的一个机簧。 江浊浪不假思索,伸手转动这个机簧。 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他们当然知道江浊浪的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也很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倘若已臻无形无相之境的通天妖君无法被乐阵消灭,那么就只能先让通天妖君变得有形有象,变得能够被消灭。 所以江浊浪的最后一个办法,就是让通天妖君的“元神”进入自己的这副残躯,从而与自己融为一体,同生共死! 现在,只要消灭掉江浊浪,就是消灭掉了通天妖君! 而消灭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江浊浪此刻即将转动的这个机簧。 机簧所连接的,是一直埋藏在这辆漆黑色马车里的一百斤烈性火药! 这一百斤火药并非临时所为,而是早在钱塘镇那位金爷按照江浊浪的要求,替他定制这辆马车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 也就是说,江浊浪定制这辆马车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它坚硬的外体、隐蔽的暗格,也不在于马车里各种设计精巧的机关消息,而在于暗藏其中的这一百斤烈性火药。 这是江浊浪从一开始就替自己安排好了的结局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便会引爆马车里的火药,与敌人同归于尽! 当时,在得知这辆马车之中居然还藏有如此玄机之时,南宫珏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毕竟,这一路上的他,几乎等于是坐在一百斤火药上面,驾车行遍了半个中原。 幸好这一路上马车里的火药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也并没有用到这些火药。 但是现在,这一百斤烈性火药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老师交代的事,江浊浪已经做了 ——尽管事情或许还没有做完,但有些事只要去做了,就已经有了意义。 至于老师的遗孤开欣,如今也已安顿妥当,将会由销魂谷的花神花仙将她抚养成人。 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 ——本该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就应该要做个了断的这桩杀妻之仇! 所以今夜这一结局,不过是将三年前太行山中那一战的结局,延迟到了现在。 江浊浪已无牵挂,也无遗憾。 这一生,到此为止…… 他径直转动马车上的机簧,准备引爆火药。 在场的南宫珏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虽然于心不忍,但也只能选择默默退后,准备避开这一百斤烈性火药爆炸时的威力 ——他们尊重这位江三公子的选择,而且也无力阻止江浊浪的这一决定。 没有人能够阻止江浊浪的决定。 莫说是已经进到他身体里面、兀自挣扎不休的通天妖君,就算是【西江月】上的另外一十六位绝世高手齐至,也同样无法阻止! 甚至天地之间,也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止江浊浪此刻转动机簧之举。 结局已注定。 又或者说,早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就已经注定了【西江月】上【浊浪】和【妖君】同归于尽的结局。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事情居然发生了变化。 江浊浪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阻止他转动机簧的,是一句话。 这句话只有两个字: “姐夫——” 说话之人,是马车车顶上奏响【尸舞】的白微晴。 白微晴是白轻雪的妹妹。 而白轻雪,则是江浊浪并未正式拜堂的妻子。 按照世俗惯例,白微晴几乎算是江浊浪的小姨子。 但是江浊浪的这个小姨子,显然从未曾认过这个姐夫,甚至还将姐姐白轻雪之死算到了江浊浪头上,一直心存怨恨,又怎么可能叫出这一声“姐夫”? 所以此时此刻,这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姐夫”,居然从白微晴的口中叫出,在江浊浪耳中听来,就像是穿透黎明的一记晨钟、震散晚霞的一声暮鼓,久久回荡于心间。 这是白微晴第一次叫自己“姐夫”。 也就是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瞬,亡妻白轻雪的妹妹白微晴,终于承认了自己? 霎时间,前程如烟,往事如水,相继涌上江浊浪心头。 趁着江浊浪这一分神,车顶上的白微晴身形一晃,人已来到马车前江浊浪的身边,拦下了江浊浪转动机簧的手。 江浊浪已惘然。 他不明白白微晴的意思。 白微晴没有解释,只是抬手,轻轻揭下自己脸上的面纱。 面纱之下,是江浊浪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一张曾经让江浊浪魂牵梦绕的脸 ——他以为自己终此一生,再也不可能看见这张脸了。 轻雪…… 微晴…… 姐妹两人的面容,本就极为相似,若非仔细辨别,不经意间往往难以分辨。 就连江浊浪自己,也是直到此刻,才终于从这张脸上读懂了她们姐妹二人的区别。 轻雪,本是外柔内刚; 微晴,则是外刚内柔。 恍然间,留给江浊浪回忆的时间并不多。 因为白微晴突然贴近,轻轻吻上了江浊浪的双唇! 就在两人四唇相交的刹那间,江浊浪浑身上下都是翻涌的黑气,几欲破体而出。 然后所有的黑气径直汇聚于江浊浪的唇间,一股脑涌进白微晴口中,进到了她的身体之中! 这是通天妖君的选择 ——他当然不想和江浊浪的这副残躯同归于尽,所以趁此机会,他选择逃离江浊浪的身体,进到白微晴的体内。 这或许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对通天妖君而言,却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 因为他不想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伴随着黑气入体,笼罩在白微晴那白玉般的肌肤上,这位冰肌玉骨的天宫仙子,转眼间就沦为了堕入魔道的妖邪之物。 然而这一刻,白微晴自幼修炼的【冷泉玉心】,让她还有自己的意识。 于是她双手轻推,将身旁的江浊浪连同怀里的【尸舞】一并推了出去。 半空中,江浊浪的身子缓缓往后飞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望着留在马车前的白微晴。 只见白微晴浑身上下都已被通天妖君的黑气吞没,但一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故,就像是静谧的深井之水。 而她的目光中不再有怨恨,也没有悲伤。 ——相反,她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种沧桑过尽的释然,一种如愿以偿的欣慰。 最后,白微晴向飞往远处的江浊浪问了一个问题: “当年普陀山的【万国盛会】,你先遇到的,为什么是我姐姐?” 江浊浪没有回答。 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白微晴显然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 她从通天妖君的黑气当中努力伸手,握住马车上的那个机簧轻轻转动。 “轰——”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声中,马车里暗藏的一百斤烈性火药同时引爆。 霎时间,整漆黑色的辆马车都沦为一团巨大的火焰,呼哧着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夜空。 第14章 祭烟火金针添寿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尤其是对销魂谷而言,今夜之事,注定将会被写入销魂谷的历史,永远都不会被忘记。 因为这是销魂谷重获新生之夜。 围谷的官军很快就解开了封锁,销魂谷东南、南、西北方向的三条道路,已然畅通无阻,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不少已经离开的客人,包括听海棠调度出谷埋伏的那批武林人士,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连夜折返回来。 销魂谷还是那个灯红酒绿的销魂谷,客人们也还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客人们 ——唯一的损失,或许就是这些一出一进的客人们,每个人都白白花了好几百两银子。 天还没有亮,仍然是销魂谷最迷人、最热闹的良夜。 为了庆祝连日以来的这一场虚惊,谷中便有女孩子点燃了烟花庆祝。不久之后,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和各类商户,也都跟着放起了烟花。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朵朵烟花当空绽放,将漆黑的夜空映照成了五彩缤纷之色。 街道上,很快就挤满了看烟花的人群。 开欣也在人群里面,在几位花仙的陪同下,一起观赏这漫天的烟花。 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庆祝,只知道今夜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都很开心。 开欣也很开心。 然而人世间的悲喜,往往并不相通。 就在谷中这些人都忙着庆祝的时候,南宫珏正在一路狂奔,一口气冲到了【子午坊】门口。 “砰——” 不等南宫珏叫门,同行的小雨直接一脚踹开大门。 【子午坊】是谷中唯一的一处医馆,所以和世间的医馆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白天问诊,夜里歇息。 早已睡下的丫鬟们听到动静,纷纷起来询问,却哪里拦得住南宫珏和小雨? 他们两人一路闯入后堂,让丫鬟们点亮了灯,并且去请此间的主人阳夫人出来。 然后南宫珏才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江浊浪,扶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可是刚一坐上椅子,江浊浪的身子就像是一只被掏空了的麻袋,软软滑落在地。 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本就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的江浊浪,大限之期也就在这两天。 而今夜一役,这位奄奄一息的江三公子先是被通天妖君的“元神”侵入体内,然后又亲眼目睹了白微晴的死,身心俱损之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但是南宫珏不甘心! 他把江浊浪的尸体重新扶回椅子上,可不一会儿,尸体又再一次滑落下去。 南宫珏的眼中已有泪水,只能不停重复着这一动作。 幸好有小雨的帮忙,两人合力摆弄一番,才终于将江浊浪的尸体勉强稳在了这张椅子上。 “没用的,已经没的救了。” 话音落处,睡眼朦胧的阳夫人终于现身,仓促间只来得及披了一件外衣,脸上还带着怒气 ——不管怎么说,她毕竟已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似这般被人深夜唤起,当然有些情绪。 南宫珏一言不发,径直来到阳夫人面前,然后跪了下来,就地磕头。 “咚——咚——咚——” 青石铺砌的地面上,随之传来一声声沉重的闷响。 见到这一幕,就算阳夫人的怒气再大,也渐渐消弭了。 她缓缓摇头,说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你把脑袋磕破,我也救不活他。” 南宫珏咬牙不答,只是一个劲地继续磕头。 一旁的小雨说话了。 她望着这位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传人,沉声说道:“每一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阳夫人立刻打断她的话,说道:“既然懂这个道理,就赶紧替他买棺材去。我这里又不是棺材铺!” 小雨微微一愣,立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 ——她今夜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她只能重新说道:“每一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那些被你治好了的人,终此一生,最后还是难逃一死。所以你不但救不了江浊浪,任何人你都救不了。” 阳夫人冷笑道:“这些疯言疯语,我听不懂。” 小雨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今夜前来,并不是要逼你救他,而是请你替他续命,多给他一些时间,把还没做完的事做完。” 听到这话,阳夫人微微一凛,并未回答。 小雨察言观色,立刻补充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阳夫人哂笑一声,反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有办法?” 小雨缓缓说道:“一个不入流鬼郎中,尚且能以剧毒替他续命三年。当世三大神医之中,且不说那皇甫庸医,【金鼎药仙】龚药仙炼制的两枚【冰肌玉骨还阳丹】,也能替他续命十天半月。同样身为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三针定魄】陆甲乙、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传人,当然也有办法替他续命。” 阳夫人顿时哈哈一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冷冷说道:“第一,江浊浪如今已经是一个死人,就算鬼郎中在此,又或者龚聚德搬来一箩筐【冰肌玉骨还阳丹】,也休想替他续命片刻。第二,我的这点微末道行,也就是治治头痛脑热的小毛病,从来都不敢无这些鼎鼎大名的当世神医相提并论。” 小雨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再说,地上的南宫珏突然抬头,厉声说道:“换头!按你之前说的办法,把我这副身子换给他!”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一片鲜血淋漓。但他目光却坚定无比,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阳夫人一怔,随即笑道:“我早就说过,我没有把握,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南宫珏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有多少把握,只管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说着,他径直拔出腰间的【天华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锋利的剑刃贴上他颈部皮肉,立刻有鲜血浸出,顺着剑身缓缓流淌。 阳夫人惊怒道:“你疯了?” 一旁的小雨急忙隔空轻弹,“哐镗”一声,打落了南宫珏的宝剑。 望着掉落在旁的宝剑,南宫珏突然万念俱灰,整个人仿佛都在这一刻崩溃,就这么瘫倒在了地上。 他恨! 他恨上苍为何要如此安排,也恨此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小雨此时显然没工夫理会他,只能劝道:“你别管,我来和他说。” 椅子上的阳夫人听到这话,只是冷笑不语。 小雨重新望向这位阳夫人,诚恳地说道:“其实,我理解你的难处,也明白你的苦衷。” 阳夫人没有理她。 小雨继续说道:“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其实很介意自己是一个女子,甚至很反感、厌恶自己这一女子之身。” 话音落处,阳夫人顿时脸色一变,骂道:“放屁!” 小雨没有和她计较,只是用平静的声音慢慢说道:“泰山欧阳金针一脉,向来有‘传男不传女’的这一规矩。你能学到家族的医术,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可是你作为这一规矩的受害者,却宁愿将‘欧阳’二字拆开,只留一个‘阳’字为姓,不肯承认自己是欧阳一脉的传人,可见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认同‘传男不传女’的这一规矩,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女子,没有资格继承欧阳一脉的医术。” 听到这番话,阳夫人突然不说话了。 小雨继续说道:“之后你女扮男装,悬壶济世,用‘陆甲乙’这一化名闯下了【三针定魄】的名号,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 知道的人都说你女扮男装,乃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知道,你之所以要扮成男子,其实还是因为你介意自己身为女子的这一事实,觉得女子本就不该行医问诊,同时也觉得病人不会信任一个行医的女子。 换句话说,从头到尾,从过去到现在,你都没有勇气正视自己身为女子的这一事实,也没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 说到这里,小雨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是女子,所以很清楚身为一个女子,要想做点事情,会遇到多少困难。 毕竟世人对于女子的定义,不过是相夫教子、传宗接代罢了。读书写字也好,做官经商也好,打架杀人也好,又或者是行医问诊也好,这些本该是男人来做的事,若是由一个女子来做,要想把事情做好并且得到认可,一定会比男人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是数倍乃至十倍的代价。 就像是销魂谷里面这些自力更生的女孩子们,为了不依靠男人,只靠自己做点事、赚点钱,这当中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椅子上的阳夫人听到这里,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 ——这一刻,这位泰山欧阳金针的传人,似乎突然变得苍老了许多。 她缓缓抬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雨沉声说道:“我想说的是,我若是你,首先就要恢复‘欧阳’一姓,然后用自己的医术向所有人证明,女子同样可以行医,而且可以比鬼郎中、龚聚德和皇甫庸医这些男人做的更好!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和退让,一辈子只能躲在销魂谷这个女儿国里!” 她这番话说的很重,就连在场的南宫珏都有些听懵了。 其实小雨说的这些关于阳夫人的过往,南宫珏也曾听说过,只不过没有她想得这么深、悟得这么透。 或许正如小雨所言,只有同为女子,才能理解其中的难处,明白其中的苦衷。 阳夫人已陷入沉默。 小雨也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就只能等这位阳夫人的答复。 终于,阳夫人缓缓转头,将目光投向对面椅子上江浊浪的尸体,淡淡说道:“江浊浪这小子,明明早就有了化解销魂谷这场危机的法子,却偏要将我算计在内,从而令我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拼着这把老骨头漂洋过海,去给蓬莱天宫的冷玄霜诊治。而你们两个,今夜居然还要我替这小子续命?”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微微一笑,说道:“对啊,若是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阳夫人默然许久,随即从椅子上缓缓起身。 然后,她再次发出一声长叹,苦笑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也罢,我欧阳兰沁便拼上毕生所学,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替这小子再添一个月的阳寿!” 岱宗白云边,金针渡人间。 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传人,从来不说大话! 三日之后。 等南宫珏和小雨再来【子午坊】的时候,病床上浑身插满金针的江浊浪,显然已经不再是一具尸体,开始有了微弱的呼吸。 阳夫人果然令他起死回生了? 依照阳夫人的解释,她是要用一枚枚金针,将江浊浪体内早已断裂的每一条经脉,一条一条重新缝合,然后疏通,从而替他再续生机。 这显然是一个繁重的任务,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五日之后。 江浊浪居然能够缓缓睁开双眼,但是看他茫然的眼神,似乎还未恢复神识。 七日之后。 病床上的江浊浪不仅彻底清醒过来,而且还能开口说话了。 但是他的话很少 ——除了回答阳夫人询问他的身体情况,其它的话他什么也没有说。 南宫珏和小雨没有找他聊天,包括前来探望的几位花神,也没有多问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夜引爆马车里的火药、和通天妖君同归于尽的人,本该是这位江三公子。 然而在最后一刻,却是白微晴舍身成仁,替他赴死。 无论是亡妻白轻雪的死,还是伤郁成疾的冷玄霜,江浊浪的亏欠已然太多。 现在,又多了一个白微晴…… 对此,前来探望的牡丹,临走前只能劝道: “还请江三公子珍重,莫要辜负……白姑娘的一片苦心。” 她说的没错。 江浊浪如今捡回的这条残命,又或者说是额外获得的这一个月的阳寿,是白微晴用自己的性命替他换来的。 对江浊浪而言,此刻他唯一能够做的,的确就只有“莫要辜负”了…… 十日之后。 江浊浪虽然还是虚弱如故,但已经可以在旁人的搀扶下,起身行走了。 正好这一天,胡总兵和赵师爷也前来【子午坊】探望 ——这几日,他们一行人在销魂谷里玩得很开心,与销魂谷的合作也进行得很顺利,最后经双方商议达成的结果,基本就是江浊浪当夜的提议。 胡总兵和赵师爷替江浊浪带来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据京城里的朋友说,镇抚司此番派来缉拿江三公子的二十多位高手,连同【铁面人屠】董旭和【借刀杀人】郭安之两位统领在内,皆已全军覆没。对此石总指挥使勃然大怒,差点就要亲自出马。 然而最后权衡利弊,他还是安排了号称【金剑无情】的姜远寄姜统领出马,率大队人马前来追捕公子。据说这位姜统领的武功直逼【西江月】上的一众高手,在整个镇抚司里,也是仅次于【白发】、【沉云】两位正副指挥使,乃是一个极其厉害的角色,万万不可小觑。 与此同时,石总指挥使也向皇帝请了圣旨,把江三公子正式列为了朝廷通缉的钦犯,只怕再有几日,各地便会陆续收到朝廷颁发的通告。” 听到这一消息,江浊浪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胡总兵和赵师爷知道他如今的情况,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他们二人走后,阳夫人和销魂谷七位花神中的芍药也来了。 原本只是头发花白的阳夫人,历经这些天昼夜不息的救治,此刻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 而她们前来的目的,是因为阳夫人已经准备启程,在芍药的陪同下,前往东海的蓬莱天宫替冷玄霜冷宫主诊治。 同时,她们这趟远行,也是要将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尸舞】一并送回蓬莱天宫。 鬼琴【尸舞】,是白微晴仅存的一件遗物 ——至于她的尸体,早已在那场爆炸之中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望着芍药手里的【尸舞】,江浊浪久久没有说话。 芍药原本还想问是否需要她将【破阵】一并送回蓬莱天宫,但是看到江浊浪这副模样,终于没能问出口。 阳夫人的这一离开,也就意味着她对江浊浪的救治已经结束了。 傍晚,小雨带了开欣出去逛街,南宫珏便将江浊浪从病床上扶起,让他到【子午坊】后面的花园里透一透气。 夕阳下,两人在花坛上静坐良久,各自无言。 最后是南宫珏先按捺不住,开口问道:“这趟差事,还要继续吗?” 他所谓的“这趟差事”,就是指护送江浊浪和开欣这一病一少北上,从榆林卫出关。 但如今的情况,显然已经不同了: 少保大人的孙女开欣,眼下已经安顿妥当,将由销魂谷的花神花仙们收留,抚养她长大成人。 至于江浊浪,阳夫人施展毕生所学替他新添的一个月阳寿,扣除已经过去的这十日,就只剩下二十来天了。 这最后二十来天的时间,已经心如死灰的江浊浪留在销魂谷中,陪开欣渡过最后这一段时光,无疑是这趟差事最好的结局。 不仅是对这趟差事而言,对江浊浪、对开欣而言,包括对南宫珏和小雨而言,这都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所以南宫珏必须要问这个问题。 这趟差事,还要继续吗? 江浊浪默默望着天边最后一线金黄,并没有回答。 南宫珏也没有催他,只是说道:“三天。三天之后,告诉我你的答案。”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届时,五十两银子的尾款,麻烦一并结算给我。因为这趟差事没能完成,并不是我的原因。小雨的尾款也一样。” 说罢,南宫珏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江浊浪突然叫住了他。 “南宫……” 南宫珏微一惊讶,不解地望向江浊浪。 只见江浊浪继续仰望夕阳,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家师曾经说过……这一路上,会有无数人……因我而死。这当中……有想害我的人,有想杀我的人,有想帮我的人,还有……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而他们的死,都将算到我的身上……” 南宫珏心中一震,只能听着。 江浊浪继续说道:“事非经过,不知其难……我原以为,既然选择了……要走这条路,自己就能够承受这一切……然而……”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才往下说道:“……然而,钱塘镇的金爷,白马寺的凡因大师……还有那位【铁胆王刀】……包括这次的……微晴……”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南宫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路行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南宫珏全都看在眼里,当然能够体会到这位江三公子此时的痛苦。 这一切,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承受之重 ——若是换作自己,恐怕早就已经奔溃了,绝望了,放弃了…… 对此,南宫珏无法劝解,只能反问道:“那你选择的这条路,现在走完了吗?” 江浊浪沉默。 南宫珏暗叹一声,没有再问。 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终于落尽,黑暗再一次吞没大地万物。 可想而知,整个销魂谷又将迎来一个醉生梦死的良夜。 南宫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现在只想喝酒。 在离开之前,他又思索了很久,然后说道:“你要走的路,我不知道,也劝不了你。我只知道,你说的那些人,如果可以的话,别让他们白白牺牲……莫要辜负。” 江浊浪不禁一怔,喃喃说道:“莫要……辜负……莫要辜负……” 南宫珏不再言语,举步离开。 谁知就在他即将踏出花园的那一刻,江浊浪突然再次开口,用一种毫无感情语调说道: “劳烦南宫少侠……通知小雨和开欣……明日一早……不,明日午时,我们继续赶路……北上出关……” 第15章 凭天意前路无归 天亮的时候,小雨和开欣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就连江浊浪的那面【破阵】,也被重新包裹了起来。 江浊浪依然是那副虚弱的模样,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的神情也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眼神中有无奈、有落寞、有淡然,却看不出有丝毫的悲伤和沮丧。 但南宫珏和小雨都知道,他只是把痛苦深埋藏在了心底 ——有些东西,一旦背起,就永远无法放下,只能选择默默承受…… 那辆由钱塘镇金爷打造的漆黑色马车已经没了,他们只能在销魂谷里重新准备一辆马车,还有拉车的马。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本来应该是南宫珏的活,但这次却是由小雨前去安排。 因为江浊浪需要南宫珏搀扶着虚弱的他,前去拜见销魂谷七位花神之中的腊梅。 腊梅无惧,水仙无私,芍药有义,蔷薇有心。月季为矩,海棠为谋。花神七现,独尊牡丹 ——销魂谷七大花神里这位“无惧”的腊梅,如今已近四十岁年纪,由于胆色过人,却又精明干练,一直负责掌管销魂谷内外的情报消息。 江浊浪今日来腊梅这里,是要请她帮忙,寄送一封信件。 而他要寄的这封信,信封上空白一片,既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 腊梅接过这封信,忍不住问道:“敢问江三公子,这封信是要寄给哪一位?” 江浊浪坦然回答道:“北漠……太师……” 这话一出,在场的腊梅和南宫珏两人都是脸色大变。 中原和北漠之间战事,数十年来从未消停,可谓不共戴天。 就连如今重新登基的这位皇帝、也便是昔日的太上皇,就曾在御驾亲征之时为北漠所俘,历经千辛万苦才平安返回中原。 而中原和北漠双方的对持,世人皆知,在前线沙场,是【军刀】叶帅和【魔将】拓跋之间的厮杀;而在后方朝堂,正是中原少保与北漠太师之间的博弈。 但是现在,身为少保门下三弟子的江浊浪,居然要送信给这位北漠太师? 对此,江浊浪并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久闻销魂谷的生意遍布天下……四海列国皆有往来。尤其是【万花楼】里面的异国女子,或多或少……都在本国有些渠道……北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在下的这封书信,只能请腊梅姑娘帮忙……设法寄送……” 腊梅急忙定了定神,回答说道:“销魂谷在北漠的确有些门路。然而要想将这封信转交到那位……那位太师手里,当中难免要费些周折。恐怕得要七八日,甚至十余日。” 江浊浪并无异议,点头说道:“如此……便有劳了……” 腊梅当即应允,小心翼翼地收起这封信,并没有多问。 南宫珏虽然心中好奇,但也没有多问。 他只是突然想起江湖上一直流传着的那个说法 ——这位少保门下三弟子此番北上出关,是要以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作为献礼,投靠北漠太师,从而借异族大军挥师南下,荡平中原九州,替其师少保报仇雪恨! 南宫珏原本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甚至连南疆【夜神殿】的那位祭师黎沐琪也说了,这个说法不过是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目的只是要吸引天下人的注意,以此替少保大人在朝野间的各方势力争取时间,好让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可是事情的真相若是如此,那么江浊浪此时要寄给北漠太师的这封书信,又该作何解释? 难道仅仅只是入戏太深,想要把这场戏唱得更加完美? 又或者,他是要假戏真做? 南宫珏只能把这些疑问通通咽回肚子里 ——因为这趟差事从一开始,这位雇主就没有打算要向自己解释任何事。 等他们从腊梅那里出来,小雨已经找好了马车。虽然不及原来那辆漆黑色马车精巧,但也足够结实,足够宽敞。 随后一行四人便在谷中吃了顿早午饭,然后准备动身。 听说要离开销魂谷,继续北上寻找爷爷,开欣难免有些依依不舍。 毕竟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和谷里的花神花仙们相处惯了,也对这里有了留恋。 饭桌上,开欣忍不住问道:“三叔,以后我们还能看到像那天晚上一样的烟花吗?” 江浊浪知道,她指的是庆祝化解销魂谷危机的那个晚上,漫天绽放的那一场绚烂的烟花。 而且江浊浪还知道,开欣问的虽然只是烟花,其实也是在问销魂谷。 江浊浪当即笑道:“当然可以……不止是烟花,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而且等我们找到爷爷以后……开欣想要多少烟花,三叔都给你买……” 开欣嘟着嘴问道:“真的吗?” 江浊浪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最后,开欣只能带着这份不舍,和江浊浪一起上了马车,坐在马车的车厢里面。 南宫珏和小雨则是坐在车前,挥鞭驾车前行。 他们没有去和七位花神之首的牡丹道别,也没有去拜见住在后山的那位销魂谷的老祖宗。 便如同来时一样 ——默默地前来,也默默地离开。 没过多久,马车就从东南方向的大路驶离了销魂谷,然后一路穿过谷外的【迎宾镇】。 不料刚出【迎宾镇】,他们就遇到了前来送别的人。 镇外有一座长亭。 长亭之中,是销魂谷七位花神中的牡丹和蔷薇,还有摆在桌上的瓜果美酒。 自古以来,长亭就是送别之地,今日显然也不例外。 江浊浪一行人只能停车,然后由南宫珏搀扶着江浊浪,来到这座长亭里。 小雨却没有入座,只是从桌上抱了一个西瓜,回车里和开欣一起吃 ——因为她知道这两位花神现身于此,除了是要送别,一定还有其它的事要说。 而小雨从来不想掺和这些事,她只对打架和杀人感兴趣。 果然,待到江浊浪和南宫珏入座,双方相互寒暄几句,身为花神之首的牡丹便开门见山,缓缓说道:“昨天夜里,老祖宗走了。” 江浊浪不禁一怔,半晌都没有说话。 一旁的南宫珏更是大惊失色 ——那一日他还在销魂谷后山拜见过的那位老祖宗,怎么就突然离世了? 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他们两人这般反应,牡丹当即一笑,说道:“两位不必多心,老祖宗寿终正寝,原是喜丧。” 顿了一顿,她又叹道:“承蒙江三公子相助,如今与汾州府官府和驻军合作,无疑是为销魂谷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局面。与此同时,昔日一手创立销魂谷的老祖宗功成身退,或许也是天意使然,要让销魂谷彻底辞旧迎新。” 旁边的蔷薇接口说道:“其实老祖宗年纪大了,身子早就已经不太行了,这些年来不过是强挺着一股气。因为她曾经说过,无论如何,一定要亲眼看见她的那位丈夫死在她前面,她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由得回想起了那位老祖宗讲述的遭遇,还有后山院子里那个像狗一样被铁链拴着的残疾老者。 只听蔷薇继续说道:“就在昨天下午,老祖宗的那位丈夫终于去世了。我们几个替他处理完后事,老祖宗还亲自下厨,留我们吃了一顿晚饭。 谁知我今天早上再去,才发现睡在床上的老祖宗浑身冰冷,早已没有了呼吸。而她住的那间屋子,竟然已经提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串钥匙、一张地契和两锭白银,更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说到这里,蔷薇再也按捺不住,大颗眼泪不停滚落,却在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继续说道:“……从今往后,谷里的这些女孩子们,就再也没有老祖宗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江浊浪黯然说道:“还请两位……节哀……” 牡丹还礼致谢,又默然半晌,然后才说道:“话说昨天晚上和老祖宗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老人家交代了一件事,让我们几个斟酌着办。而这件事,却是和江三公子有关。” 江浊浪急忙说道:“在下洗耳恭听……” 牡丹略一沉吟,说道:“江三公子应当知道,老祖宗创立销魂谷的初衷,便是要让世间那些苦命的女孩子,都能有一个立足之地。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销魂谷收容的这些女孩子里面,说不定就有当年被他丈夫卖去别处的四个女儿。所以将心比心,她老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那些身世飘零的女孩子。” 江浊浪恭声说道:“是……” 牡丹继续说道:“老祖宗昨晚告诉我们,说少保大人是忠正之士,门下弟子也绝不可能是奸邪之辈,如有任何需要,销魂谷上下应全力相助。只不过——” 她故意停顿半晌,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少保大人也好,江三公子也好,无论所谋何事,哪怕是志在苍生、功在千秋,也不该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卷入其中,甚至将她当成一个物件、一件工具。” 这话一出,江浊浪顿时脸色一黯,就连眼角嘴角都有些微微抽搐。 他没有接话。 牡丹等了片刻,只得又说道:“所以我们几个商量下来,江三公子之前既然已经把少保大人的孙女托付给了销魂谷,这些日子我们也和这位小姑娘相处甚欢,那么江三公子此番要走,我们当然不敢挽留,但是否可以依照原来的安排,将开欣留在此间?” 话到此处,牡丹和蔷薇今日前来送别的用意,就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一旁的南宫珏听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显然,这条北上出关之路,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开欣并不知道其中的凶险,甚至还天真地以为只是一趟寻找爷爷的旅行。但南宫珏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却是心知肚明,甚至连江浊浪自己也很清楚。 如果能将开欣留在销魂谷中,交给各位花神花仙扶养,对开欣来说,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之前说要送开欣出关,多半是因为她少保遗孤的这一身份,以至中原境内已无立足之地。可如今却有销魂谷这么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去处愿意收留她,又何必还要冒着这一路的凶险,坚持将她送往异国他乡? 想到这里,南宫珏不禁望向一旁的江浊浪,看他是何意思。 牡丹和蔷薇也在等江浊浪的答复。 江浊浪沉默许久,终于说道:“劳烦南宫少侠……带开欣过来……” 谁知南宫珏还没来得及动,车厢里的小雨听见众人的对话,已经拉着开欣的手从马车里下来,将她带进了众人所在的长亭。 看到长亭里的牡丹和蔷薇,开欣立刻开心起来,招呼道:“牡丹姑姑!蔷薇姐姐!” 牡丹和蔷薇相继点头,和她问好。 江浊浪等她们招呼完,才向开欣柔声询问道:“三叔没记错的话……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还想看烟花,是吗?” 开欣不解,只能点点头。 江浊浪笑道:“牡丹姑姑和蔷薇姐姐……有很多的烟花,你想要的话,可以问她们要……” 开欣还是有些弄不清状况,疑惑地看了看江浊浪,又看了看牡丹和蔷薇,问道:“真的吗?” 牡丹当即笑道:“当然是真的!” 只见她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筷子长短、茶杯粗细的淡金色圆筒,说道:“这个就是烟花。只要对着天空扭开盖子,一朵烟花就放上天空了。而且牡丹姑姑的这枚烟花炸开之后,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红彤彤的非常好看。” 说着,她递出手里的圆筒,向开欣笑道:“拿着,姑姑送给你了!” 开欣迟疑半晌,眼见江浊浪缓缓点头,她才喜笑颜开,上前去拿牡丹手里的这枚烟花,口中说道:“谢谢牡丹姑姑!”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这枚烟花的时候,江浊浪突然说道:“等一等……” 开欣一愣,探出的小手停顿在半空中,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这位三叔。 只见江浊浪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开欣,你可还记得……三叔送给你的那两个泥人?” 开欣当然记得 ——那是一个孙悟空和一个猪八戒的泥人,这一路上她都经常拿出来把玩。 于是她用力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了她的孙悟空和猪八戒。 看到这两个泥人,江浊浪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拿到……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吗?” 开欣当然记得,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回答说道:“三叔当时买了四个泥人,有孙悟空和猪八戒,还有白娘娘和小青。但是我只能从里面选两个——要么选孙悟空和猪八戒,要么选白娘娘和小青。” 江浊浪继续问道:“为什么……只能选两个……” 开欣认真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因为三叔当时说过,熊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做人也是一样的,一定会有取舍。每得到一样东西,也就会失去一样东西,不能样样好处都占全了。” 江浊浪不禁微笑道:“很好……开欣真聪明……” 顿了一顿,他缓缓说道:“所以……今天也是一样的。烟花和泥人,两样里面……你只能选一样。如果选了牡丹姑姑的烟花,那么……孙悟空和猪八戒,便要还给三叔……” 这话一出,开欣顿时手足无措,呆立当场。 没有人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听懂了江浊浪的意思。 这是一道选择题。 做题的人,是开欣。 可是,让一个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用这种方式来选择自己将来的人生,这公平吗? 但转念一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于其间,大到生死存亡、成败得失,小到贫富贵贱,是非荣辱,又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或许,烟花还是泥人的这道选择题,才是一次最单纯也是最本心的选择,甚至是遵循天意。 冥冥之中,天意使然,一切皆已有了定数…… 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反对。 所有人都在等开欣的选择。 开欣当然很犹豫。 她思索了很久,好几次重新伸手,想要去拿牡丹手里的那枚烟花。 但是她始终没有做出决定,张开的小手在半空之中来回伸缩。 一旁的蔷薇见状,突然心念一动,也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属圆筒,向开欣说道:“蔷薇姐姐的这枚烟花,放上天空后是一朵鹅黄色的蔷薇花,也一起送给你啦!” 牡丹也补充说道:“除了我们这两枚,你还要多少烟花,姑姑都给你。” 开欣依然在纠结。 她看了看牡丹和蔷薇手里的圆筒,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反复比较,仔细思索。 所有人只能继续等。 这一过程,显然有些煎熬 ——尤其是对江浊浪而言。 甚至,到后来江浊浪索性闭上双眼,不忍去看最后的答案。 终于,开欣做出了选择。 她艰难地后退两步,然后将手里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转头向江浊浪说道:“三叔,我还是要孙悟空和猪八戒!” 江浊浪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但这一刻,这位江三公子紧闭双眼中,分明有泪水浸出眼眶。 开欣不解,急忙问道:“三叔,你……你怎么哭了?” 她自然不会明白江浊浪为什么会落泪。 但是在场的南宫珏、小雨、牡丹和蔷薇,都能感受到江浊浪这一刻的心情。 因为开欣替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小雨率先按捺不住,低声骂道:“他妈的混蛋……”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一头钻进车厢里。 江浊浪没有回答开欣的问题,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然后轻轻拉起开欣的小手,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到了马车上。 还留在长亭里的南宫珏,只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心中感慨万千。 或许,这就是天意…… 他也起身离开长亭,准备回去驾车。 但是突然间,他看到镇外一面残破的墙壁后面,似乎有个女孩子正在偷偷打量自己,刚和自己的目光对上,就被吓得立刻躲到了墙后。 南宫珏认识这个女孩子 ——他清楚地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 南宫珏犹豫半晌,突然快步来到那面破墙后,堵住了这个女孩子。 女孩子显然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南宫珏也没有说话,只是摸出身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硬生生塞到对方手里。 接着,他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那个女孩子的询问,满怀期待地问道:“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南宫珏没有回答。 他径直跳上马车,挥鞭抽打两匹拉车的骏马,马车顿时向前奔行,一路绝尘而去。 一直到马车行出十多里路,苍凉的道路两旁再不见人影,坐在马车前南宫珏才突然开口,低声说道:“会!” (本卷完) 第1章 八剑齐鸣 从销魂谷到临汾,不过大半日的路程。 再由临汾出发,取道西北方向的榆林卫,快马加鞭只需一日一夜;就算走得慢些,不在乎日的路程。 也就是说,护送江浊浪和开欣的这一趟跨越半个中原的北上之行,如今已然接近尾声。 正因如此,驾车的南宫珏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尽量让马车行驶得平稳一些。 毕竟,车厢里的这位江三公子,如今虽然还剩二十来日性命,但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按照阳夫人的解释,她用金针缝合打通江浊浪体内那一条条早已断裂的经脉,看似替他重续生机,实则却只是缝缝补补,让他的身体勉强凑合着能用 ——待到时辰一至,又或者这当中有什么闪失,他这副强行缝补的身躯,立刻就会彻底破碎,再也无法挽回。 而这也就意味着,早就已经内力尽失的江浊浪,如今这副身躯又是一碰就碎,也再不可能借用别人的内力,从而令他彻底沦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废人,就连普通人甚至三岁小孩都不如。 所以那面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如今也被装进了包袱里面,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再无法奏响琴弦了…… 如此一来,保护这一病一少的重任,就完全落到了南宫珏和小雨这两个保镖的身上。 马车前的南宫珏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就连打盹的时候都保持着三分警惕。 然而他也并没有太过担心。 因为整个中原武林,早已在洛阳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有了约定——只要江浊浪不去投靠北漠那位太师,江湖上各帮各派便不会干涉他的行动,也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麻烦; 而异域武林,像什么东瀛高丽、南疆暹罗,也早就已经来过了。最后伴随着诸葛阴阳的秃笔一吹,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恐怕一时半会儿甚至数年之内,都已无力再来惹事; 至于朝廷方面,胡总兵和赵师爷的消息即便不假,朝廷正式的通缉文书发布到各地,尚且需要些时日。而镇抚司的那什么【金剑无情】从京城率众出发,离此地也还有千里之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数日内抵达。 所以南宫珏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打这位江三公子和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的主意。 不料他刚一生出这个念头,敌人就找上门来了。 那是在马车经过一处村落之后,行进在一条光秃秃的山间小路上,待到转过一处黄土包,前方突然就出现了一群拦路之人。 来的总共有八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各不相同,装扮也截然不同。 他们当中,有常见的侠客打扮,有儒生打扮,有深闺小姐打扮,有市井老妪打扮,甚至还有农夫打扮……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八个人佩戴的武器都是剑! 可是他们的佩剑又并不相同。 当中有铁匠铺里随处可见的长剑,有黑沉沉的铁剑,有锈迹斑斑的旧剑,甚至还有军中将士佩戴的阔剑…… 但南宫珏却有一种用剑之人莫名的直觉 ——这八名剑士此刻携带的佩剑,或许并非他们原本常用的剑,而是仓促间找来应急的。 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以免旁人通过他们的佩剑认出他们的来历。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这条光秃秃的山路上,就只有南宫珏驾驶的这辆马车,而这八名剑士现身于此,自然是冲着车厢里的江浊浪和开欣来的。 看来又要打架杀人了…… 这一路上,南宫珏早就对此习以为常,非但毫不避讳,甚至都有点不耐烦了。 当下南宫珏便停下马车,向前方这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是要先交代几句,还是直接动手?” 没有人回答他 ——甚至八个人的目光分别望向各处,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南宫珏暗叹一声,持剑跳下马车,准备上前动手。 谁知就在这时,车厢里突然传出小雨的声音,说道:“不关你的事,他们是来找我的。” 这话一出,前方八名剑士的目光立刻投向马车车厢,眼神中尽是愤怒和杀意。 南宫珏不禁一怔,而且还有些手足无措。 眼前这八名剑士,居然不是冲着国贼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和在逃的少保孙女开欣而来,也不是为了传闻中那半部【反掌录】而来 ——他们居然是冲着小雨而来? 也就是说,这些人要找的不是此行的雇主,而是雇主的保镖?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也不符合逻辑。 就连车厢里的江浊浪也有些惊愕,最后却只是柔声安慰身旁的开欣,并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小雨已经掀开车厢前的帷幕,跳下马车。 八名剑士望向她的目光中怒火更盛,仿佛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小雨却面色如常,表情还很轻松,径直走向前方的这八名剑士。 路过南宫珏身旁的时候,她留下一句话: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要是插手,我就杀你。” 南宫珏一惊,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雨是说,倘若自己插手帮忙,她就要反过来杀死自己? 不等南宫珏细想,小雨脚步不停,转眼间已来到了这八名剑士的身前。 对方当先的是一名老者,持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眼见小雨靠近,率先举剑猛刺! 这显然是不留余地的夺命一剑,剑意留于剑招之后,出手异常老辣,足见是一位剑道名家。 小雨并没有还击,也没有拔出背后那柄断剑。 她只是突然加快脚步,让这柄锈剑上的杀招在间不容发之际,贴着她的左肋刺空。 小雨继续前行。 第二记杀招,来自当中那书生打扮的男子,手中一柄戏台上用的花剑轻若柳絮,恍如云烟。 小雨扭身,再次避过花剑舞出的光华,依然前行。 随后,其余六名剑士相继出手,剑剑无情: 侠客手里的长剑气吞山河; 农夫手里的铁剑披荆斩棘; 深闺女子手里的软剑柔软无骨; 老妪手里的短剑毒蛇般狠辣; 落寞汉子手里的军中阔剑纵横捭阖; 中年妇女手里的细剑刁专古怪。 八个人八柄剑,每一个人都不相同,每一柄剑都不相同 ——每一柄剑上的杀招,也都截然不同,全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显然,八个不同的人,八柄不同的剑,八种不同的剑法路数,自然无从判别他们的身份来历。 如果硬要找出他们的相同之处,还是只有最初的那个结论 ——八个人的武器都是剑,而且都是使剑的一流高手。 还有就是,每一柄剑此刻的目的,都是要将小雨置于死地! 南宫珏不解 ——这八名剑士和小雨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但从小雨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却与这八名剑士并无仇怨。 因为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还击,那柄断剑也还是在她背上的青布包裹里。 小雨只是用极险的身法,接连躲过八记杀招。 虽然并未受伤,但她身上这套离开销魂谷时新换的一身衣裙,已被剑锋割破了三四处。 马车旁的南宫珏看到这里,愈发看不懂了。 你要杀我,我就杀你 ——这是小雨最基本也是她一以贯之的原则。 可是现在,面对这八名剑士毫不留情的杀招,她居然完全没动杀意,只是一味地躲避? 莫非小雨是想以此感化这八名剑客,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显然不是小雨的做派。 而且尽管她连让八记杀招,八名剑士却非但没有罢手,反而得寸进尺 ——顷刻之间,八名剑士杀气陡增,八柄利剑寒光大盛,自四面八方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将小雨彻底困死在了当中。 小雨仍旧没有拔剑,还在躲避。 可是任凭她如何躲避,这张剑网却在一寸一寸向当中收拢 ——可想而知,剑网完全收拢的那一刻,就是小雨避无可避、在劫难逃之时! 很快,小雨就被逼至了绝境。 看到这一幕,观战中的南宫珏突然有一种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感觉 ——就在不久前的那个夜晚,蓬莱天宫的白微晴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就是这么围攻【西江月】上的那位通天妖君…… 而今日,被围攻的对象却成了小雨? 南宫珏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若非小雨提前打过招呼,他立刻就要拔剑相助,抢入战圈。 其实以小雨的实力,若是她一上来就拔剑抢攻,本不至于落得如此局面,甚至这八名剑客恐怕此时都已经横尸当场了。 可是她偏偏没有这么做,甚至直到此时此刻,她都依然没有出手。 小雨到底想做什么? 或许,她原本是想以身为饵,让这八名剑士掉以轻心,待到他们形成的剑网完全收拢的那一刻,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举击破,险中求胜。 但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手,又或者是误判了此时的局面 ——八名剑士八柄利剑,眼下剑网既成,杀机尽现,已然全无破绽,无懈可击! 就算是小雨,此时也已身处绝境,根本无从破解。 第2章 单掌落剑 终于,八柄利剑交织而成的剑网,眼看就要完全收拢。 虽然这八名剑士一心想要将小雨置于死地,但在这一节骨眼上,却并没有急功近利,而是顺其自然,让这张剑网慢慢收拢。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一旦稍有不慎,说不定反而会露出破绽,从而给对方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绝不能给这个女子一丝一毫的机会! 谁知就在这时,剑网当中被困的小雨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形随之一乱,顿时便将自己的背心要害暴露给了八剑之中的那柄军中阔剑。 很明显,这是小雨的诱敌之计 ——已经胜券在握的八名剑士,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挥舞这柄军中阔剑的落寞汉子,却立刻脸色大变,还险些惊呼出声。 这是源于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施展的这路剑法,其精髓就在于“人剑合一”四个字。一经施展,不但是人在御剑,同时也是剑在御人。 而此刻伴随着小雨故意露出的这一破绽,他手里的这柄阔剑就如同一支满弦的羽箭,已经到了不能不发的地步! 尽管落寞汉子拼尽全力想要挽回,但手中阔剑纵横捭阖,已非他所能掌控,剑势所至之处,锋随已狠狠扫向小雨的背心要害。 阔剑的这一出击,原本完美无瑕的剑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对此,另外七柄利剑只能改变计划,紧随其后同时出击,对当中的小雨形成八剑绝杀之势。 小雨脸上已有笑容浮现 ——那是属于胜者的笑容! 她还是没有拔出背后那柄断剑,依然选择躲避。 面对率先攻到身后的这柄阔剑,故意露出破绽的小雨,自然早有准备。 她弯腰、躬身,在间不容发之际,让这柄阔剑剑锋贴着她的背上青布包裹的那柄断剑掠过。 “锵——” 落空的阔剑去势不停,径直迎上另外七名剑士紧随其后攻出之剑,正面碰撞! 八剑相交,就好比是那落寞汉子以一敌七,当场就被另外七柄剑震得血气翻涌,手中这柄阔剑更是脱手而出,高高飞上半空。 与此同时,趁着另外七名剑士与阔剑交锋的这一滞碍,被困当中的小雨也终于出手了。 她翻身而起,右掌掌缘如刃,用肉眼难见的速度,依次切中另外七名剑士持剑的手腕。 “哐镗——哐镗——哐镗——哐镗——哐镗——哐镗——哐镗——” 一时间,老者、书生、侠客、农夫、深闺女子、老妪和中年妇女七个人的手腕都是一热,掌中之剑纷纷落地。 再算上被自己同伴震飞了阔剑的落寞汉子,八个人手里的八柄剑,只在弹指之间,已然尽数脱手! 这就是小雨的策略 ——八柄利剑形成的剑网虽然无法用外力破解,但八个持剑之人相互之间的干扰和影响,却可以从内部令其自行瓦解。 这一战,落寞汉子手中那柄不受控制的阔剑,就是小雨破局的钥匙! 这当中除了精妙的设局、过人的胆色,当然也包括小雨对这个落寞汉子剑法路数的了解。 同时,这一战也恰巧证明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那便是临阵交战,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即便是那夜蓬莱天宫的白微晴和销魂谷的七位花神联手对付通天妖君,也要在此之前进行足够的演练磨合,同时还要效仿万乐老人之法,由白微晴通过【冷泉玉心】与七位花神达至心意相通、同思同念之境,方才能够与之一战。 同样的道理,尽管这八名剑士都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各自的实力难免有高有低,相互之间也没有天衣无缝的默契与配合,一旦有所差池,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只要能够利用好这一点,就能让这八柄剑形成的绝杀之势不攻自破、荡然无存。 现在,八个人的八柄剑悉数脱手,这一战自然是小雨胜了。 她完全可以趁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对方赶尽杀绝。 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冲这八个人笑道:“很好!这一次居然没有死人,而且连受伤的都没有。” 八名剑士脸色黯然,全都默默退后几步,但盯着小雨的眼神中,依然不改那种强烈的仇恨。 只听小雨又问道:“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九次了?” 没有人接她的话。 小雨不禁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第一次,总共来了三个人,最后都被我杀了; 第二次来了六个,也被我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第三次或许不能作数,因为大家只是偶然撞见,两个里人被我杀了一个、重伤一个; 第四次是最厉害的一次,一共来了十二个人,最后被我杀了七个、废了两个、重伤三个; 然后第五次、第六次,来的都是八个人,结局也都是死一半、伤一半; 第七次来的九个人里,最后却只死了三个、伤了三个; 至于第八次也就是上一次,一共是六个人,只被我杀了一个,其余五个都是轻伤。” 伴随着小雨这一番盘点,八名剑士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几乎是一片惨白。 不止是他们,马车旁边南宫珏的脸色也变了。 尽管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从小雨的讲述之中,不难得出两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个事实是,这八名剑士所代表的势力,追杀小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加上今天这回,前前后后居然已有九次。 第二个事实则是,按照小雨所说,从最开始的第一第二次,她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到后来渐渐留下活口,最后再到今天这次没杀一人也没伤一人,这并非意味着小雨的战绩越来越差,又或者说对方的实力越来越强 ——这反而恰恰说明,是小雨变得越来越强了! 因为仅凭方才那一战就能看出,不管双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小雨其实并不想杀死他们。 所以,从最开始的为求自保、不得不杀,到今日的一个不杀、一个不伤,今时今日的小雨,已然今非昔比! 想到这一点,南宫珏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自从接下护送江浊浪和开欣的这趟差事,历经连番血战,自己这一路上的进步可谓有目共睹。 同样的道理,小雨又何尝不是在一次次的生死对决之中不断进步、越来越强? 南宫珏甚至不敢想象,已经被诸葛阴阳评为【西江月外无敌手】的小雨,将来还会进步到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幸好,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小雨右手缺失的那枚拇指之处,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这一刻,南宫珏突然想到那日在黄河渡口的饭店里,那阙【西江月】的作者诸葛阴阳初次见到小雨时的情形,也彻底理解了那位有些【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先生当时的感慨。 当时,诸葛阴阳看到小雨缺失的右手拇指,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紧接着,她又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幸好幸好……” 诸葛阴阳当时的感慨,就是南宫珏此刻的感慨…… 这一份恐惧,南宫珏能够感受得到,今日前来围杀小雨的这八名剑士,当然也能感受的到。 所以胜败既分,他们并没有选择继续纠缠,也没有去捡自己掉落在地的佩剑,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小雨没有阻拦他们。 她默默站在原地,目送这八名剑士远去的身影。 谁知就在这时,八个人里面那个深闺女子打扮的少女突然转身,双眼怒视小雨,口中冷冷质问道:“你的这身本事,难道就只会杀自己人?” 这话一出,小雨不禁有些愕然。 她随即笑问道:“那我应该杀谁?” 那深闺女子正要接话,却被旁边的老者厉声喝止,怒道:“闭嘴!” 深闺女子顿时不敢再说,其余众人见那老者发火,也都没有吱声,纷纷加快离开的脚步。 待到一行八人沿山间小路去得远了,相继消失在一处岔路口时,当中那个书生装扮的男子声音突然随风传来,自言自语般地叹道:“试剑之期已定,掌门已至太原府,三日后……”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无下文。 然而这半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听到这半句话的小雨,整个人就仿佛是被石化了一般,兀自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第3章 负剑请辞 小雨要走了。 又或者说,她是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 ——至少小雨的原话是这个意思: “你们先走,我有些私事要办。五日之后,大家在榆林卫汇合。到时候如果等不到我,你们自行出关便是。” 也就是说,接下来他们四人,又要分头行事了。 要知道一行四人从江南的钱塘镇外一路走到今日,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之前就曾有过两次 ——一次是在湖州城外,一次是在黄河北岸。 但不同的是,之前两次都是由江浊浪提出的,但这一次却是小雨提出来,而且还原样照搬了江浊浪前两次的安排 ——到时候如果等不到她,就不必再等了。 可想而知,小雨所谓的私事,一定和那八名剑士有关,而且这当中还存在很大的凶险。 对此,南宫珏得到的信息,只有那个书生临走前留下的半句话: 试剑……掌门……太原府……三日后…… 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径直询问小雨: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小雨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 ——她的答案就是,这不是南宫珏该问的问题,也不是南宫珏该管的事。 南宫珏束手无策,只能望向车厢里的江浊浪。 但江浊浪并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开欣眨了眨眼睛,问道:“小雨姐姐,你还会回来的,是吗?” 小雨笑道:“当然!” 说罢,她瞥了一眼车厢里的江浊浪,说道:“白银八百两,我只是收了一半定金。剩下四百两银子的尾款,我当然要回来找老板讨要了。” 江浊浪还是没有说话,也不置可否。 小雨也没有等他的答复 ——因为她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告知。 最后,她只是叮嘱开欣说道:“小雨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听三叔和南瓜哥哥的话,不能调皮。不然等小雨姐姐回来,一定会收拾你的!” 尽管这一路上开欣都很听话,但对于小雨的叮嘱,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小雨不再多言,一人半剑,就此扬长而去。 所以,她就这么走了? 对于这一变故,南宫珏直到此刻,都还有些莫名其妙。 怀着满心疑问,他只能向江浊浪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车厢里的江浊浪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什么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简姑娘这个人。否则的话……若是换做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只是举手之劳……也与你我无关……” 南宫珏没有听懂。 幸好江浊浪继续说道:“……所以,你若当她是同伴、是朋友……那么不管这一次她遇到的是什么事……都不应该袖手旁观……刀山火海也不例外……” 这回南宫珏不但听懂了,而且非常认同江浊浪的这一观点 ——小雨的是自己的同伴,也是朋友! 无论她遇到什么事,也不管这件事有多严重多可怕,自己也绝不能坐视不理,置同伴和朋友于不顾! 可是如此一来,南宫珏就更弄不懂了。 他当即质问车厢里的江浊浪,说道:“那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江浊浪反问道:“不然呢?”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你……拦得住她么?” 南宫珏一愣,随即说道:“至少,我们可以跟她同去。” 江浊浪摇头,问道:“你觉得……她会让我们……跟她同去?” 南宫珏顿时语塞。 江浊浪再问道:“倘若我们坚持要跟她同去,最后只会是……拔剑相向的结局……你打得过她么?” 南宫珏彻底无语了,只能听江浊浪说。 只听江浊浪缓缓说道:“你应该也能猜到,她这次要去办的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凶险至极。既如此……又何必还要给她添乱?况且……” 说到这里,他不禁暗叹一声,说道:“……况且,如今的我……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仅凭你孤身一人,就算跟她去了,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南宫珏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江浊浪说的一点不错 ——虽然不知道小雨要去办的是什么事,但依照方才那八名剑士的言语推测,这件事一定和他们有关,而且是这八名剑士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所以或是有意、或是无意,他们最后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小雨这个“自己人” ——没错,当时那深闺女子便曾以此指责小雨,说“你的这身本事,难道就只会杀自己人?” 也就是说,在那八名剑士的眼中看来,似乎只有小雨的这身本事,才有可能解决那件事情。 可是以武功来论,那八名来历不明剑士若是一对一和南宫珏交战,南宫珏还未必能够胜出…… 这就是现实 ——小雨要去办的事,不管是南宫珏还是如今的江浊浪,根本就帮不上忙! 南宫珏心中再如何不甘,也只能面对并且接受这一现实。 然而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询问身旁的开欣,说道:“开欣……三叔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的朋友……遇到了困难,你……要不要帮她?” 开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要帮她!” 江浊浪再问道:“可是你的这位朋友……却坚持不肯让你帮忙,还要因为你的帮忙和你生气……又该怎么办呢?” 开欣很认真地想了想,试探着说道:“如果她自己能够解决这个困难,那我就不去帮她了……可是她如果解决不了这个困难呢?” 说到这里,开欣豁然开朗,回答说道:“我知道啦!我可以偷偷跟着她,看看她能不能自己解决这个困难。如果她解决不了,那我就帮她的忙,就算她生气我也要帮!” 江浊浪笑了。 他轻拍开欣的肩膀,以示嘉许,然后抬眼望向马车前的南宫珏。 南宫珏顿时惊醒 ——但是仔细一想,他似乎又觉得还有点没弄明白。 江浊浪忍不住笑道:“还请……南宫少侠驾车,带我们前往太原府……” 太原府? 没错!方才八名剑士里的那个书生,离开的时候曾亲口说过: “试剑之期已定,掌门已至太原府,三日后……” 小雨此番离开,一定是去了太原府! 只听江浊浪沉吟道:“此去西北方向的榆林卫……已不过三日路程。若是改变行程,取道……东北方向的太原府绕行,也就多耽搁七八日……最多十余日。算来算去,我剩下的这二十来天时间……怎么也是绰绰有余……” 南宫珏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脱口问道:“可是……小雨她说……” 江浊浪不禁暗叹一声,笑道:“我们自去太原府游玩……却与简姑娘有什么关系?莫非偌大一个太原府……都是她的地盘不成?” 南宫珏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原来这位江三公子的意思,到底还是不能置小雨于不顾,要前往太原府相助! 欣喜之下,南宫珏顾不得多言,当即翻身上车,挥鞭策马前行。 随后,马车沿着荒僻山路行驶,在前方的岔路口改走东北方向,正是去往太原府的道路。 然而紧接着,南宫珏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虽然那个书生的半句话里面,已经告知了“三日后”这一时间和“太原府”这一地点,可是偌大一个太原府,又该去哪里寻找小雨? 对于这个问题,江浊浪早就有了答案: “所谓的‘试剑’……既然选在了太原府……那就只可能是在那个地方……” 说着,车厢里的这位江三公子长叹一声,又补充说道:“毕竟……三十多年前,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的两大高手,便是双双命丧于那个地方……” 第4章 双剑争锋 要论当今武林剑术一道集大成者,总共不过五家,依次为【武当】、【峨眉】、【华山】、【天山】和【白云】。 而这五家之中最为耀眼的,无疑是岭南的【白云剑派】和蜀中的【峨眉剑派】。 之所以说【白云】、【峨眉】两家最为耀眼,倒不是因为他们两家的实力能够凌驾于其他三家之上,而是因为近百年来两家之间的争锋相对,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就是江湖上亘古不变的一个道理,有争斗,才有关注,才有议论,也就有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世间万事,往往也是同样的道理。 至于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之间的这场纷争,若要寻根问底、追本溯源,恐怕还得从本朝开创之初的一百多年前说起了。 不管最初的起因如何,最终的结果就是两派之间持续了百余年的这一场场争斗。 有争斗,就有胜败,也有生死。 但争斗却从未因此停歇。 直到这一代,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两家,更是被诸葛阴阳双双列入了她的那阕【西江月】上,可谓一时瑜亮、并驾齐驱。 其中开篇第一位、【神剑军刀佛杖】中的【神剑】,便是指当今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神剑】陈公望陈老先生。 而【狂雷定海玄霜】中的【定海】,说的则是峨眉剑派。 不同于【西江月】上的另外一十七位高手,所谓【定海】,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 ——武林十大神兵之首、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定海剑】! 据说那是一柄拥有神奇功效的宝剑,持此剑者,就算武功平平,也足以纵横中原九州、荡平四海八荒。 当然,有资格使用峨眉剑派这件镇派之宝的,也只有峨眉剑派历代的掌门人了。 是以严格来说,【西江月】上的【定海】,指的就是历代峨眉剑派【定海剑】的持剑者。 如此一来,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持续了百余年的这场争斗,传到今时今日,几乎也就等同于【神剑】和【定海】之争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听完车厢里江浊浪的这番讲述,马车前的南宫珏不禁有些疑惑,问道:“这和小雨要有什么关系?” 江浊浪反问道:“莫非你忘了……小雨出身何处?” 南宫珏一愣,幡然醒悟。 虽然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孩子,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但这一路走来,已经有不少人从她背后那柄断剑的样式以及她出手的路数,猜出了这个神秘女子的身份来历 ——小雨出身于白云剑派,而且极有可能是【神剑】陈公望的传人。 这一点,白马寺上一任佛僧之首苦海住持和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的群雄,都已经有过定论,只是小雨自己并未承认而已。 现在,就连这位江三公子里,也已断定小雨必定是白云剑派一脉的传人? 没错,事情定是如此! 包括方才围杀小雨的八名剑士,其剑法路数截然不同、自成一派,岂不正是印证了江湖中人提及的白云剑派“弟子因材施教,剑法因人而异”之说? 所以那八名剑士也是白云剑派门下弟子,和小雨本是同门,也是对方所谓的“自己人”。 可是白云剑派一脉,为何要连番追杀小雨这个门下弟子,非要将她置于死地不可? 还有小雨那柄只剩半截剑身的白云剑派佩剑,以及她缺失的右手拇指,这一切的一切,当中究竟又有怎样一番恩怨情仇? 对于南宫珏的这些疑问,江浊浪也回答不了。 他只能回答说道:“简姑娘和白云剑派之间……显然有一些无法解开的恩怨……” 这一点南宫珏认同 ——若非如此,白云剑派的大批高手又怎会先后九次围杀小雨? 江浊浪继续说道:“……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位简姑娘……如今依然还是白云剑派的人……” 南宫珏思索半晌,点头认同 ——所以八名剑士中的那个深闺女子,才会指责小雨“只会杀自己人”,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此番遇到的困难泄露给小雨。 因为他们需要这位同门的出手相助!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又说道:“而所谓‘试剑之约’……倘若已知其中一方是白云剑派,那么另外一方……又会是谁……” 南宫珏不假思索,接口说道:“峨眉剑派!” 对啊…… 能够和白云剑派定下“试剑之约”的,于情于理,当然只可能是与白云剑派相争百余年、当世五大剑派之一的峨眉剑派了! 想到这里,南宫珏脱口说道:“不管小雨和白云剑派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她毕竟还是白云剑派门下弟子。所以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之争,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若是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小雨极有可能会替白云剑派出战,对付此番和白云剑派定下“试剑之约”的峨眉剑派。 可是如此说来,这当中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白云剑派能够与峨眉剑派抗衡百余年,实力自然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西江月】上的【神剑】坐镇,思来想去,白云剑派一脉的胜败存亡,又怎么可能落到小雨这么一个年轻弟子的身上? 对于这一点,车厢里的江浊浪思索片刻,随即说道:“【神剑】陈公望老先生,恐怕此番……未必能够出战。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江湖传闻,这位陈老先生闭关修炼,至今已有……四五年时间不曾露面……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而且留话的那个书生也说了……‘掌门已至太原府’,自然是指……当今白云剑派的掌门人……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南海一剑】夏亦归夏掌门,却并未提及……陈老先生这位白云剑派第一高手……嗯……若非如此,白云剑派又何必还要来招惹简姑娘前往……” 南宫珏顿时一惊 ——江浊浪的这番分析丝毫不差,此番【神剑】陈公望若是来了,白云剑派自然不会惧怕峨眉剑派,那八名剑士自然也就用不着将与峨眉剑派的试剑之约透露给小雨,从而暗示她前往相助。 而这也就意味着,小雨要去办的这件私事,到最后或许就是要代替【神剑】陈公望和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出战,对阵峨眉剑派的掌门人、【西江月】上【定海】! 想到的这里,南宫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位列【西江月】上的这些高手实力有多可怕,他曾亲眼目睹,至今心有余悸…… 【鬼帝】自然不必多言; 【狂雷】万乐老人的实力,南宫珏虽未亲眼目睹,但其心意相通、同思同念的乐阵,就连江浊浪都说哪怕自己完好无损,也绝非其对手; 【青山】岳盟主,只在睁眼的一念之间,便能令全场数千件兵甲齐鸣颤抖,皆为之所用,可谓武圣降世,天地失色; 【沉云】慕沉云,更是仅凭一双肉掌技压天香阁武林大会,整个中原武林都莫能与之匹敌,只能敢怒不敢言; 【湖间执笔判阴阳】的诸葛先生,只是秃笔一吹,在场的东瀛高丽两国二三十名高手,便在顷刻之间悉数毙命; 【妖君】虽已身死,却能化为一缕“元神”兴风作浪,就连手持【尸舞】的白微晴和销魂谷七位花神联手也无法将其消灭。 当然,这当中还要包括自己的这位雇主——早已沦为废人、却又能屡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浊浪】! 而同样名列【西江月】上的【定海】,实力可想而知…… 小雨的武功再强,又怎么可能强得过峨眉剑派的这位【定海剑】的持剑者? 即便有诸葛阴阳【西江月外无敌手】的这句评价,但终究只是在“西江月外”;至于【定海】,却是不折不扣地名列于“西江月内”。 想到这里,南宫珏心中已有担忧 ——如果说小雨此番的对手,当真便是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那么就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就算去了,也是白去! 就连车厢里的江浊浪也是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所以我早已说过……事情的本身,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简姑娘这个人。既然她是我们的同伴、朋友……那么无论她这一次遇到的是什么困难……我们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刀山火海也不例外……” 第5章 天龙拜剑 要说太原府地界最富盛名的景点,一定少不了【天龙山石窟】。 天龙山石窟,顾名思义,乃是在太原城西南八十余里的天龙山岩壁之上凿出石窟,并于当中凿建而成的大批佛像。 据传天龙山最早的开凿者是东魏大丞相高欢,此后历经北齐、隋、唐等不同朝代的开凿,合计形成数十个石窟、近千尊佛像,以其造型娴熟、线条柔和、雕刻精美闻名于世。 现在,江浊浪、南宫珏和开欣三人,就身在这座天龙山之中。 他们架乘的马车自然无法上山,只能停在山脚下,然后由南宫珏搀扶着江浊浪,沿山路一步步往上攀登。 这条上山之路,显然很吃力。 但是同行的开欣却很开心 ——因为三叔告诉她说,今天就是专程带她来这里游玩的。 前去北方寻找爷爷的这趟旅途,一路上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这是三叔给到她的承诺。 所以今日天龙山石窟的这一番游玩,就是江浊浪在兑现自己的承诺。 只可惜江浊浪如今的身子,显然经不起这些折腾了。所以带开欣游玩的这一重任,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南宫珏身上。 南宫珏并不介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事。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答应带开欣游玩,是自己人生中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 南宫珏想不明白,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为什么可以有那么多的好奇、那么多的问题?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似乎还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从东峰到西峰,又从香炉峰到柳跖沟,历经大半日的折腾,比起早就已经没精打采的南宫珏,开欣的精力依然很旺盛,甚至还没有玩够? 对此,南宫珏只能在心中暗暗发誓 ——终此一生,自己绝不会再带小孩子出来游玩! 比起这个,他情愿选择去杀十个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哪怕是要他去对战峨眉剑派的【定海剑】持剑者,他也不愿意再带小孩子游玩一次! 幸好开欣虽然意犹未尽,但天色却已渐渐暗沉下来。 这就意味着,今日这趟游玩终于要结束了。 等他们重新回到山腰处江浊浪的身边,三个人便从包袱里找出几张白饼,就着清水裹腹。 南宫珏虽然已经身心俱疲,但他心里依然记挂着他们此番前来太原府的目的 ——记得当时那个书生打扮的剑客曾经说过,三日之后便是试剑之期,算上他们三人在路途中耽搁的时间,今天就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也就是说,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的试剑之约,就在明日。 这一点,江浊浪显然也知道。 所以他今天带开欣来这里游玩,是否就意味着这一场试剑的地点,就是在太原城西南方向的这座天龙山中? 南宫珏的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待到三人休息妥当,便趁着夜色继续上山,沿山道一路往深处行走。 话说天龙寺石窟既然是以佛像群雕闻名于世,那么可想而知,在这座天龙山中,当然也有佛家寺院。 天龙山中的这座佛家寺院,名字就叫【天龙寺】。 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三人便已行至山间幽静处,来到这座写满岁月痕迹的古寺门口。 只见月色之下,刻着【天龙寺】三个大字的牌匾下面,是两扇古旧的寺门无声紧闭。夜色中时不时传来的风吹虫鸣,似乎是在告诉来者,这座沧桑的古寺之中,已经再无人烟。 但是南宫珏还是缓步上前,轻轻叩响了寺门上悬挂的铜环。 “咚——咚——咚——” 铜环的一声声撞击,穿过无尽黑夜,萦绕在整座天龙山中。 可惜寺庙里并没有人应答。 南宫珏心中生疑,不禁望向坐在旁边一块大青石上面的江浊浪 ——历经大半日的游玩,此时此刻的开欣终于开始感到困倦,只能揉着朦胧的睡晚,依靠在三叔怀中歇息。 眼见江浊浪微微点头,南宫珏无奈之下,只能继续用铜环撞击寺门,一声高过一声。 “咚——咚——咚——” 终于,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寺门向内拉开一线,落下不少尘灰。 透过这一线门缝,南宫珏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个白须齐胸的老和尚。在他手中烛台火光的映照下,老和尚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僧袍上,分明已有不少破损。 南宫珏当即抱拳说道:“行路之人,错过宿头。不得已,只好叨扰贵寺借宿一宿。” 佛门慈悲,普渡众生,行路之人出门在外,遇到寺庙借宿一宿,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知门后那白须老僧却缓缓摇头,说道:“阿弥陀佛……鄙寺年久失修,早已遣散众僧,以待重新修缮,实不便接待远客,还请各位施主另寻他处下榻。” 说罢,老僧抬手轻推,便要重新关上寺门。 南宫珏立刻抢上一步,不但用肩身抵住寺门,而且还将一只脚插入拉开的门缝之中,阻止了那老僧的关门之举。 这一刻,南宫珏清楚地看见,门后这位老僧眼中分明有一股晶莹的光华流转,却又一闪而过,分明身具内力之相,而且修为不俗。 面对南宫珏近乎夺门而入的举动,那老僧当即停手,既未强行关上寺门,也没催动内力与南宫珏抗衡。 他只是单掌合十,缓缓说道:“荒山古寺,无财无色,还请施主勿生贪嗔,以免铸成大错。” 南宫珏也不和他再兜圈子,径直说道:“【白云】、【峨眉】两派明日在此试剑,我等三人,特意前来观剑。” 这话一出,老和尚顿时神色一凛,随即释然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知【白云】、【峨眉】,想必也该知晓他们两家的试剑之约,百余年来从未对外声张半句,亦不接受旁人的观战。”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为此,鄙寺早已遣散众僧,仅余老僧一人在此看守寺门,便是因为他们两家都不希望有人在此打扰。” 果然如此! 江浊浪所料不差,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明日的这场试剑之约,果然就是在眼前的这座【天龙寺】中! 既然找对了地方,当下南宫珏更是毫不退让,冷冷问道:“倘若我一定要看呢?” 老僧却不动怒,反而笑道:“老衲原是一番好意,倘若施主一定要硬闯鄙寺,同时得罪【白云】、【峨眉】两家的后果,不知施主可有想过?” 就在这时,一旁的江浊浪终于说话了。 只听他轻咳几声,缓缓说道:“不敢为难这位大师……我等所求,只是想请大师代为转达……可与不可,由他们两家决定……如何?” 老僧当即回答道:“无须通禀,老僧现在便能代他们两家回答施主——【白云】、【峨眉】两家的试剑之约,从不接受旁人的观战。” 却听江浊浪笑道:“岭南白云、蜀中峨眉……本是世间双绝。试剑之约……又非市井卖艺,自然容不得凡夫俗子在旁起哄,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他言辞一转,继续说道:“……然则凡事皆有例外,说不定……他们两家听闻在下特意前来观剑……破例应允,也未可知…… 毕竟,当今世上……有资格观摩【神剑】与【定海】这一战的,恐怕便只有……在下一人而已……” 听到这话,门后那老僧不禁愕然半晌。 他随即将寺门又往内拉开尺许,从中探出半个身子,这才看到坐在寺门旁一块大青石上的江浊浪。 随后,那老僧默默凝视江浊浪良久,脸上疑惑之色愈盛,不禁问道:“敢问这位施主,是【武当】、【天山】、【华山】哪一家门下?” 却见江浊浪缓缓摇头,苦笑道:“大师说的这三家……虽与【白云】、【峨眉】并称当世五大剑派,但恐怕他们……还没有资格与【神剑】、【定海】相提并论……” 老僧又是一愣,再仔细打量门外这个口出狂言的伤病之人,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响彻中原九州、威震四海列国的名字,甚至还曾是江湖上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间,江湖上但凡是有耳朵的人,一定听说过的名字! 眼前这个生机已断的将死之人,难道竟然是他? 一时间,老僧望向江浊浪的眼色里,已经充满了惊讶,甚至还有恐惧…… 面对老僧此刻的这一眼神,江浊浪轻轻点头,坐实了他的猜测。 只听江浊浪淡淡说道:“劳烦大师代为转达……在下姓江,师门排行第三……” 第6章 试剑之约 【天龙寺】那两扇古旧的大门,很快就为江浊浪敞开了。 去而复返的老僧并未多言,只是手持烛台,领着江浊浪一行三人进到寺中,还替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随即告辞离去。 虽然老僧什么也没有说,但南宫珏可以肯定的是,他将众人带入寺中之举,显然是得到了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双方的许可 ——也就是说,【白云】和【峨眉】两家,已经同意了这位江三公子明日的观战? 早就已经疲惫不堪的开欣,很快就在简陋的床上睡着了,江浊浪也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目休息。 但趴在桌子上的南宫珏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就是所谓的试剑之期,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的人,眼下想必已经身在这座【天龙寺】中,各自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一战。 那么小雨是否也已到了此间? 想到这一点,南宫珏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好几次差点就要溜出客房,趁着夜色的掩护前去探查一番。 但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如那老僧所言,同时得罪【白云】、【峨眉】两家的后果,显然不堪设想。 而且按照江浊浪的推测,白云剑派的【神剑】陈公望此番虽然未必会来,但峨眉剑派的【定海】却一定会来。无论是哪一位持剑者,此刻一定就在这座【天龙寺】中。 南宫珏不敢冒这个险,也不想节外生枝。 他只能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趴在桌上努力入睡。 于是南宫珏就在迷迷糊糊中,熬过了这一整个夜晚。 天亮的时候,昨夜那看门的老僧又来了,还给众人送来早饭。 餐盘之中,是三碗稀粥和一碟咸菜。 只听那老僧说道:“【白云】、【峨眉】两家今日的这场试剑,乃是在鄙寺的后院之中、大雄宝殿之前;而双方约定的时间,则是在一个时辰之后的巳时。届时诸位施主大可自行前往后院。” 说罢,老僧又向他们三人合十行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这便要下山去了,七日之后方才归来。在此期间,几位施主要去要留,大可自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待到那老僧离开,三人简单用过早饭,江浊浪便对开欣说道:“稍后……三叔带你去看一场比剑……好不好?” 话说舞刀弄枪这种只有男孩子才喜欢的游戏,女孩子往往天生就很排斥。 开欣也不例外,迟疑着问道:“会不会很吓人的?” 江浊浪笑道:“当然不会,因为今日比比剑的双方,都是当今世上……用剑最厉害的高手,不但不吓人……而且还很好看……” 开欣这才有了点兴趣,又问道:“他们用剑都很厉害吗?难道比小雨姐姐和南瓜哥哥还要厉害?” 对于这个问题,南宫珏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敢将自己置于【白云】、【峨眉】两家之上,只得说道:“是南宫,不是南瓜!” 很快,他们三人就出了客房,一路来到【天龙寺】的前院。 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洒落,这座古旧的寺院显然并不算大。穿过前院,再经过当中的药师殿,便已到了那老僧所说的后院。 只见【天龙寺】的这个后院也不太大,横竖不过十余丈宽窄,比起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庙,无疑显得有些寒碜。 然而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虽然只是这么一个寒碜的院落,不久之后,却要迎来一场当世两大剑派的对决,甚至还会影响整个中原武林将来的局势! 三人随即进到这个后院之中,但见前方的后院尽头,便是寺庙中大雄宝殿的所在,此时殿门紧闭,显然并未开放。 而在院子的左右两端,则是早已摆好的两张几案,在几案后分别放了几个蒲团。可想而知,正是替今日试剑双方准备的席位。 除此之外,在后院的下首方向、药师殿前,还另外摆放了一张几案和几个蒲团,自然就是替江浊浪一行人三人准备的观战之处了。 现在,离老僧所说的巳时,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空荡荡的后院里,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的人都还未到,反倒是江浊浪几人来得早了一些。 当下江浊浪便领着开欣在下首这张几案后坐好,叮嘱开欣说道:“稍后我们便坐在这里……观赏今日这场比剑,但是我们只能安安静静地看……一句话都不可以说,开欣……你可以做到吗?” 开欣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说话呢?” 江浊浪说道:“因为我们一旦说话……很有可能就会打扰到他们。要是因此害他们受伤……那就不好了……” 开欣想了想,然后认真点头,果然再也不说话了。 南宫珏也拣了一个蒲团在几案旁坐下,静候今日【白云】、【峨眉】两家的这场试剑之约。 红日徐徐升起,山中渐有鸟语虫鸣。 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流逝,直到离约定的巳时还有一刻,终于有人来了。 来的总共有二十余人,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白色高冠、淡青色宽袍的服饰。而他们每一个人的佩剑,都是统一的白色剑鞘,上面还有祥云暗纹作为装饰,和小雨背上的那柄断剑一模一样。 是白云剑派的人先到了! 南宫珏急忙定睛细看,只见这二十余人中,那日分别扮作老者、书生、侠客、农夫、深闺女子、老妪、中年妇女和落寞汉子的八名剑士,如今全部身在其中,果然都是白云剑派门下弟子。 但是人群之中,却没有小雨的身影。 难道小雨并没有和白云剑派的人一起? 南宫珏心中好奇,不禁暗自思忖: 既然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今日的试剑之约确有其事,那么小雨当日的离开,就一定与此事有关。 再联想到她与白云剑派之间那不为人知的恩怨,眼下她并未随众同来,只怕是根本没和白云剑派的人通过气,只是偷偷藏身于暗处,以待伺机而动 ——所以小雨此番的用意,其实和江浊浪一行三人一样,对于今日之事,只是作壁上观。倘若白云剑派的人自己能够应付,那么自然也就用不着她现身出手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南宫珏的目光已在这座【天龙寺】的后院里四下搜寻,看看是否能够发现小雨的藏身之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白云剑派的二十余人已相继进到后院之中,默默去了右首边的空地站立。 他们没有招呼下首位置上江浊浪三人,甚至连看也没看往这边看上一眼,就仿佛江浊浪等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这倒不是白云剑派的人清冷孤高,而是因为他们今日前来此处的目的,只有峨眉剑派! 随后,又有一名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缓步踏入后院,径直坐到了右首边的那张几案之后。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白云剑派的其他人一样,也是头戴白色高冠、身穿淡青色宽袍。举手抬足之间,隐隐有一种仙人般的飘然。 南宫珏虽是第一次见这名老者,但依据江浊浪之前的描述,也能立刻猜到对方的身份 ——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南海一剑】夏亦归夏掌门! 正如之前那个书生打扮的白云剑派弟子所言,此番试剑,果然是由白云剑派的掌门人亲自出马。 也就是说,那位【西江月】上的【神剑】陈公望,今日并未前来? 南宫珏急忙在夏宜归夏掌门身后那二十余人里寻找,也并未发现疑似【神剑】的人物。 再看前面的这位夏掌门,入座之后,同样没理会坐在下首的江浊浪等人,只是缓缓闭上双眼,兀自在蒲团上入定,只等峨眉剑派的人入场。 而他身后的二十余名白云剑派弟子,也相继盘膝坐下,静静等候。 整个【天龙寺】后院,已重归于静。 又过了半晌,眼见离约定的巳时越来越近,但后院左首边留给峨眉剑派的众人的席位,却依然空空如也。 峨眉剑派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对此,白云剑派的众人虽无丝毫异动,但那种等待中的焦急,却是可想而知。 一直到红日高挂,巳时已至,后院里才终于有了新动静。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陌生少年,已踏入【天龙寺】的后院之中。看他的装扮和年纪,想来应该是峨眉剑派门下的后辈弟子,领了师长号令,要来和白云剑派的众人通传什么消息。 莫非是今日这场试剑之约有变? 右首边几案后的夏宜归当即睁开双眼,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这名峨眉剑派的年轻晚辈。 谁知那少年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扫视在场众人一圈,随即迈步走向左首边的那张几案,然后大摇大摆地在几案后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后院里所有人的眼光,全都锁定在了这个峨眉剑派后辈弟子的身上。 只见那少年却是神色自若,还拎起几案上早已备下的茶水,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接着,他举起茶杯品茗一口,发出“啧啧”两声,这才抬眼迎上众人的目光,笑道:“并非我来晚了,而是你们心急,来得早了些!” 第7章 剑鸣琴音 【天龙寺】的后院之中,今日【白云】、【峨眉】两家之间的这场试剑,眼下白云剑派以掌门人夏宜归为首,合计到场二十余人。 可是峨眉剑派一方,居然只是来了一个仅有十七八岁年纪的后辈弟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打量左首几案后的这个陌生少年。 只见他双手空空,并未佩剑在身。身上穿的一件白袍,倒的确是峨眉剑派一贯的服饰,却穿得甚是随意,给人一种放荡不羁的感觉。 而他的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尽管五官清秀,但肤色却有些暗沉,呈现出一种不似中原人士的黄黑之色;再看他那深陷的眼眶和高挺的鼻梁,分明还有些西域波斯乃至天竺等国的血统。 这么一个有着异国血统的少年,难道就是峨眉剑派今日前来与白云剑派试剑之人? 对此,尽管白云剑派的众弟子全都心存惊疑,但因涵养甚好,既未出声质疑,也没交头接耳。 为首的夏宜归沉吟半晌,当即便向对面这少年抱拳行礼,恭声问道:“此番试剑,峨眉剑派便只阁下一人?” 只见那少年微微一笑,反问道:“不然呢?” 这话一出,白云剑派众人惊愕之余,眼中都有怒意浮现 ——倘若峨眉剑派当真如此安排,这显然已经不止是对白云剑派的轻视,而是羞辱! 夏宜归眉头微皱,依然很客气地问道:“敢问贵派的周掌门,眼下身在何处?” 那少年回答说道:“周太师伯?他老人家自然是在峨眉山上的舍身崖了。” 说罢,他不禁笑道:“这次与白云剑派的试剑之约,他老人家原本是要亲自前来,但听闻【神剑】陈老先生不肯出山,他老人家当然也就不必来了,所以才叫我这个徒孙替他前来。” 话到此处,这少年到底是年轻人心性,一旦说上了瘾,也不理会旁人的感受,继续说道:“话说我原本也不想来,毕竟白云剑派除了那位陈老先生,剩下的……未免食之无味、弃之有肉。就算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然而周太师伯他老人家说了,像我这么一个身无寸功的后辈弟子,身上还有异国血统,如今虽已执掌了本门的镇派之宝【定海剑】,可日后若是要接任掌门一职,免不得还得有功绩在身才行。 所以今日和白云剑派的这场试剑之约,我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来,就算无趣,好歹也是替峨眉剑派立下了一桩功劳。” 听到少年随口说出的这番话语,不止是在场的白云剑派众人,就连江浊浪和南宫珏都有些动容。 这个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峨眉剑派后辈弟子,论辈分甚至还是峨眉剑派当今掌门的徒孙,居然却已执掌了武林十大神兵之首【定海剑】,成为峨眉剑派【定海剑】的持剑者?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有着异国血统的少年,几乎等同于取代了峨眉剑派的周掌门,从而成为名列【西江月】之上的【定海】? 这显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甚至,比起他所说的话,众人反倒情愿相信,这少年不过是一个假冒峨眉剑派门下弟子的骗子! 就在众人惊疑之际,那少年已转头往向后院的下首方向,将目光投向几案后的江浊浪。 江浊浪也在看他。 只见那少年略一思忖,继而开口问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江浊浪微微一笑,说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那少年不禁一愣,随即笑道:“妙极妙极!不想我初次下山,居然还能有幸看到活着的江三公子,实在是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江浊浪谦逊道:“愧不敢当……些许虚名,何足挂齿……” 那少年缓缓摇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昨夜寺里那老和尚前来通禀,说有人执意要入寺观战,还说来人自称,当今世上有资格观摩【定海】与【神剑】一战的,便只有他一人而已。我当时还有些诧异,实在想不出来的究竟是哪一路高人。 幸好我转念一想,要说当今天下能与峨眉【定海】、白云【神剑】相提并论的,【西江月】上分明还有一十六人,如何便没资格前来观战了? 而这当中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那便是【西江月】上的各路高手虽然各有千秋,武功修为也不在【定海】、【神剑】之下,但他们却并非都是用剑之人,自然也没有资格品评这一战。” 说到这里,他抬眼凝视江浊浪,沉声道:“世人皆知,【西江月】上有【定海】、【神剑】双剑并驱,殊不知还有一位【补天裂土,剑鸣琴音】的江三公子,同样也是学剑之人! 想当年江三公子手中一柄【长歌剑】,纵横中原九州,扫荡四海列国,其锋芒之盛,恐怕犹在【定海】和【神剑】之上。所以当今世上若说还有人能够品评【峨眉】、【白云】之剑,的的确确就只有阁下一人了。” 听到这话,江浊浪只能长叹一声,再次谦逊道:“昨夜口出狂言,实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在下不过一将死之废人……昔日所学,皆已荒废。至于剑术一道,亦只是略通皮毛,实不敢与【峨眉】、【白云】两家……相提并论…… 况且三年前太行山一役,在下那柄【长歌剑】……不慎遗失,所谓剑法云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不料那少年听闻此言,顿时抚掌大笑,说道:“能够说出这么一番话,江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随即解释道:“我师父常说,像我这种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倘若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那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否则便是没有真本事。 相反,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就像江三公子这般,倘若依然狂妄如初,那么一定没有什么真本事。反倒是越谦逊、越卑微的成名人物,才是最可怕的人。 所以今日的江三公子,越是低声下气,将自己说得一文不值,我反而越是敬你、惧你!” 这话一出,江浊浪只能闭嘴。 那少年见江浊浪不再言语,这才重新转向对面几案后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笑道:“一时兴起,忍不住多聊了几句,有劳夏掌门久候,但愿没有耽误今日的正事。” 夏宜归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道:“无妨。”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峨眉剑派只派了这么一个少年前来赴约,显然已是既定的事实。 尽管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两位副掌门、六大掌剑使、十大长老和派中其他高手此番皆未出面,但眼前这个少年倘若当真已经成为【定海剑】的持剑者,而且还有可能继任掌门之位,那么峨眉剑派今日的这番安排,就算有些轻视甚至侮辱,但至少并未将这场试剑之约当做儿戏。 当下夏宜归沉吟半晌,便向那少年询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顿时一愣,歉然说道:“哎呀,倒是我疏忽了,实在失礼得紧。” 说罢,他向右首几案后的夏宜归和下首几案后的江浊浪相继抱拳,正色说道:“峨眉剑派第七十七代弟子、【定海剑】持剑者,本是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只因是被家师于峨眉山下由天竺僧人修建的【灵岩寺】外收养,故赐名为‘灵岩子’。” 话音落处,一时间在场所有人心中都不禁默念起了“灵岩子”这个名字 ——可想而知,这个名叫“灵岩子”的少年虽是初涉江湖,但从今日开始,这个名字势必渐渐传遍整个江湖,甚至成为中原武林一等一的人物! 第8章 剑仙之境 只听这个名叫“灵岩子”的少年说道:“后学晚辈,初次下山,实不知江湖上的种种规矩,也不知今日你我两派之间的这场试剑,究竟应当如何试之。对此,夏掌门是武林前辈,还请多多指教。” 夏宜归微一沉吟,问道:“敢问灵岩子先生,可知鄙派与贵派之间试剑的由来?” 灵岩子微微点头,回答说道:“略知一二,请夏前辈指教。” 夏宜归便缓缓说道:“【白云】、【峨眉】两家二十年一次的试剑之约,最早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本朝开创之初,乃是鄙派的李思静李掌门和贵派的朱若愚朱掌门,于桂林会仙镇上的一次论剑。 据说这两位前辈的那一次争论,因剑道理念不符,以至不欢而散,却并未下场交手,于是便有了十年后两派的试剑之约,至此周而复始。再到后来,又逐渐改作二十年一次。” 对面的灵岩子接口道:“不错。据家师所言,在今日之前,百余年间你我两派已经有过七次试剑,乃是白云剑派败多胜少,却始终不肯服输。” 夏宜归并未与他争论,继续说道:“直到三十多年前,鄙派的宫太师叔与贵派的刘掌门双剑合璧,在这座【天龙寺】中联手抗敌,双双命丧于此。此事一出,自然也就打乱了双方二十年一次的试剑之约。”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自那以后,双方都未重提试剑之约。一直到十年前,鄙派的陈公望陈师弟才向贵派提议,打算恢复两派之间的试剑。但那一次,却被贵派的周掌门给拒绝了。” 听到这里,对面的灵岩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实不相瞒,当时我的这位周太师伯,因【定海剑诀】尚未大成,自然不敢与【神剑】对阵,不得已只能将试剑之约往后推迟。” 说罢,他不等夏宜归回话,紧接着又说道:“然而五年前,周太师伯的【定海剑诀】大功告成,主动约战白云剑派的陈老先生,却被夏掌门给拒绝了。” 这话一出,夏宜归原本平静如水的面容,不由地微微一黯。 只听灵岩子继续说道:“为了能和【西江月】上开篇第一位的【神剑】一战,周太师伯这一等,便是五年过去,谁知到头来却依然没能等到这位白云剑派的当世第一高手。他老人家失落之余,便只能派我这个徒孙前来赴约了。” 话到此处,身为白云剑派掌门人的夏宜归,已不得不做出解释了。 只见这位夏掌门喝了一口几案上的茶水,才缓缓开口说道:“鄙派的这位陈师弟,为了突破剑道瓶颈,不惜以凡人之躯炼化天地,肉身成仙,从而达至上古典籍中所记载的【剑仙之境】。所以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闭关修炼,至今仍未出关。“ 这话一出,在场旁人倒也罢了,但灵岩子和江浊浪二人当场脸色一变,同时脱口问道:“【剑仙之境】?” 对于两人的询问,白云剑派的这位夏掌门却只是默然不语,并不多做解释。 这边的南宫珏见两人如此惊讶,心中着实不解,忍不住向江浊浪低声询问道:“什么是【剑仙之境】?” 江浊浪微微摇头,说道:“天地山河共结冰,星夺日月任停轮……所谓剑仙,自然就是传说中……御剑而行,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仙人……” 南宫珏顿时一怔,还想再问,左首边的灵岩子听到江浊浪开口,当即遥遥问道:“江三公子也信此等传说?” 江浊浪说道:“不敢……”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在下只是觉得……当今世上,倘若当真有人……能够达至此境。恐怕便只有这位陈老先生了……” 话音落处,灵岩子的脸色再次一沉,转头凝视对面的夏宜归。 夏宜归依然沉默,脸上也不见丝毫波澜。 灵岩子继续盯着他,口中却向江浊浪问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江三公子既然也知【剑仙之境】,不知在公子看来,白云剑派的这位陈老先生,是否当真能够达至此境?” 江浊浪沉吟半晌,随即说道:“此等缥缈虚幻之事……在下原是不信。然而……不久之前,在下偶遇一位故人,竟于生死一瞬突破桎梏……从此超脱生死,不死不灭……甚至已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境界…… 经此一事……就算在下本不相信,也不得不信了……若说【西江月】上的【神剑】是否能够肉身成仙……从而达至【剑仙之境】,在下实不敢妄言,只能说……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话一出,灵岩子也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整个【天龙寺】的后院寂静无声,静得连风吹叶落之声都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白云剑派的夏掌门才重新开口,打破了这一沉默。 只听他缓缓说道:“陈师弟闭关未出,今日与峨眉剑派的试剑之约,当然就只能由老朽出面,领教这位灵岩子先生的高招了。” 灵岩子立刻回过神来,随即哈哈一笑,问道:“你?” 夏宜归面色如常,淡淡说道:“白云一脉传承数百年,并非只在陈公望一人身上。倘若贵派坚持己见,只肯与鄙派的陈师弟比试,那么今日这场试剑,只能继续往后延期了。” 灵岩子急忙说道:“来都来了,延期作甚?从蜀中的峨眉山到这太原府的天龙山,千里奔波,岂不是叫我白跑一趟?” 说罢,他沉思片刻,又再次望向下首位置上的江浊浪,笑道:“【峨眉】、【白云】试剑百年,算起来江三公子还是第一位观战之人。既然今日有【剑鸣琴音】在场,不妨便由江三公子这个局外之人品评一番,说说峨眉剑派与白云剑派两家的剑法优劣,如何?” 江浊浪微微一凛,当即推脱道:“不敢……承蒙两派许可,容在下从旁观战……已是荣幸之至,在下又怎可胡言乱语……” 灵岩子却不肯罢休,说道:“江三公子休要谦逊,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总好过我们两家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过是随口品评几句罢了,也好让我这个后学晚辈涨些见识。” 说着,他居然还去询问对面夏宜归的意见,说道:“我这个提议,不知夏掌门以为如何?” 夏宜归微一皱眉,不禁转头望向下首几案后的江浊浪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江三公子。 显而易见,对于今日前来观战的江浊浪,白云剑派的这位夏掌门就算不是心存敌意,至少也对他颇有微词,甚至是有些排斥。 而这当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江浊浪“国贼少保门下弟子”的这一身份,又或许,是因为与江浊浪一路同行的小雨…… 眼见夏宜归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江浊浪当即点头示意,说道:“喧宾夺主,原非在下本意……实是汗颜无地。至于峨眉剑派的这位灵岩子先生所言……不过一时兴起、随口之说,前辈大可不必理会……” 听到江浊浪这话,夏宜归淡淡一笑,说道:“倘若老朽也想听一听江三公子高见,又当如何?” 话音落处,对面的灵岩子顿时抚掌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想夏前辈亦有此意,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也!看来江三公子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交代几句了,毕竟【峨眉】、【白云】两家今日的这场试剑,可不是白白让你看的。” 其实不止是他们两人,就连一旁的南宫珏也想听一听 ——因为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这位雇主,竟然和自己还有小雨一样,同样也是学剑之人? 此情此景,江浊浪显然已经无法推脱。 当下他只能暗叹一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信口开河,胡乱说上几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峨眉】、【白云】两派海涵……” 第9章 剑论五绝 只见江浊浪在蒲团上微微坐直身子,又艰难地咳嗽几声,然后才缓缓说道:“剑者,百兵之王也……据说始创于轩辕黄帝,乃是古之圣品,人神咸崇……而剑术一道,因剑而生……亦是源远流长。数千年间,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及至前朝异族暴虐,中原武林奋起抗争……难免凋零无数,剑术一道也因此失传甚多……余下些许,大都不成气候……直到本朝驱除鞑虏,一统中原……各帮各派元气渐复,重新汇总修订本门武学……剑术一道,方才有了如今公认的【武当】、【峨眉】、【华山】、【天山】、【白云】五大剑派……” 说到这里,江浊浪难免有些口渴,却又喝不得几案上的苦茶,只能让南宫珏去前院取来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抿了几口,才继续说道:“当今武林的五大剑派,世人皆说……【武当】之剑柔缓退守,【峨眉】之剑刚猛正直……【华山】之剑轻巧奇变,【天山】之剑空灵虚幻……独有【白云】因人而异、因材施教……剑法不拘一格,区别于另外四家……” 灵岩子和夏宜归以及白云剑派众人听他说到这里,虽然并未开口说话,但神色间显然有些不悦,甚至还有些不屑 ——显然,江浊浪所说的这些,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江湖中人大都知晓,并无什么新意。 却不料话至此处,江浊浪突然话锋一转,笑道:“然而在下所见,却与世人有些不同……首先所谓的五大剑派,其中【武当】一派……未免有滥竽充数之嫌,不该名列其间……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身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的武当,不但是武林中道家门派之首,这些年来更隐隐有统御群雄之势,如何不该与其余四派并列? 只听江浊浪已解释说道:“话说武当一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可谓震古烁今。其间武学,更是汗牛充栋、灿如星河…… 然则武当之剑……虽有【太极】之以柔克刚,【两仪】之阴阳并济,包括传说中【武当三绝】之毁天灭地……但是除了剑术,武当一脉的内力轻功、拳掌指腿……皆是举世无双,造诣并不在剑术之下。是以……要将武当一脉定义为‘剑派’,还要与其余四派并称于世,无疑有些不妥…… 这一点,或许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武当一脉之剑术……并不弱于其余四派,自然也有资格与之并称,实则却是不然…… 须知学剑之人……总而言之,便在于……‘忠于剑、诚于剑、倚于剑、死于剑’这一十二个字……再说得简单些,便是视剑如命、生死与共。而武当一脉……恰恰因为各类武学太多……也太强,以至缺少了这一份学剑的执着…… 所以武当的高手……若是与峨眉、华山、天山、白云四家的高手比剑,双方修为相近……只分胜负,结局未可知也……但一旦生死相搏,最后死的一方……一定是武当……” 听到江浊浪的这番论述,在帮众人惊异之余,皆是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就连白云剑派的这位夏掌门,也不由地微微点头,以示认同。 左首边的灵岩子思忖半晌,随即深吸一口大气,感慨道:“能够说出‘忠’、‘诚’、‘倚’、‘死’这四个字,足见江三公子除了精于剑术一道,其才思敏捷,亦是当世无双了。” 江浊浪微微一笑,谦逊道:“一家之言,不值一晒……” 他歇息半晌,随即又说道:“至于【华山】、【天山】两家……世人所谓华山之剑轻巧奇变,【天山】之剑空灵虚幻……殊不知却是……只见其表,未见其本…… 依在下愚见……且不论剑法路数,单说这两家的剑道传承……便是恰恰相反,甚至背道而驰……归根结底,便在于‘新’、‘旧’二字;天山之剑为‘新’……华山之剑为‘旧’……” 说到这里,江浊浪故作停顿,又喝了一小口清水。 但右首边的夏掌门却被他吊起了兴趣,脱口说道:“愿闻其详。” 对面的灵岩子也催促道:“快说快说!” 江浊浪这才往下说道:“天山、华山两家……皆是历史悠久、积厚流光的剑道名门……数百年来,更是能人辈出……时不时便会有高手一剑成名、威震江湖……然而细数这两家的高手,其实却有本质上的区别…… 譬如天山一脉……历代高手之中,诸如霍、岳、凌、唐等人……在继承前人剑术的基础上,都曾自创剑法……并以此扬名当世、流传后世……是以天山之剑,代代推陈出新,日新月异,可称之为‘新’……只因天山地处西域,门下高手大都行走于异国,以至中原境内不常得见…… 再看华山一脉,历代高手……诸如风、令狐、穆、袁等人……所倚仗者,无非机缘巧合……偶得前人失传已久之绝学,以此威震一时……而这些高手,往往又因生性孤僻,抑或心灰意懒……终究未能将这些失而复得的绝学传承下去……是以华山之剑,可称之为‘旧’……” 话音落处,灵岩子已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江三公子的这番言论,可谓一针见血,换我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另一边的夏宜归则是皱眉沉思,忍不住问道:“那照阁下的意思,天山之‘新’,生机盎然,蒸蒸日上;华山之‘旧’,死水一潭,日薄西山。终究是天山胜过华山了?”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回答说道:“这倒未必……天山之‘新’,在于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胜过一代之势……而如此之势,是否能够一直维持,未可知也;但华山之‘旧’,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那些绝学依然存于世间,华山一脉……便未必凋零……” 夏宜归顿时一凛,随即缓缓点头,不再言语。对面的灵岩子则是催促道:“言归正传,江三公子接下来该说【峨眉】、【白云】两家了。” 江浊浪苦笑一声,说道:“不得已,在下只好……斗胆说上几句,若有不对之处,还请诸位指点……” 说罢,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百余年来……【峨眉】、【白云】两家争锋相对,世人皆说两家乃是水火不容,甚至不共戴天……可若要深究此事,其实并非如此…… 须知两家持续百年的试剑,虽未对外公开……但江湖中多少也风声。尽管两家各有死伤,却皆是……公平公正的比试较量,并无阴谋诡计,亦无私仇旧怨……否则的话,三十多年前那一战……两家高手又怎会摈弃成见,在这座【天龙寺】中……联手抗敌? 所以【峨眉】、【白云】之争,并非国仇家恨,也非追名逐利……归根结底,仅仅只是……对于剑术一道的理念不同……再说得透彻一些,便是两家教学方法的不同……峨眉剑派求于‘众’,白云剑派求于‘精’……”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道: “百余年来,峨眉剑派历代掌门一直在做的……便是筛选、删减、修订派中的各门武学,以此形成一套近乎完美的‘体系’,代代传承……而所谓的‘体系’,便是要让每一名弟子……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武功达至尽可能高的地步…… 然而此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极其困难,非得数代乃至数十代人的共同努力不可……及至一百多年前,峨眉剑派的一位高手在机缘巧合之下……又寻得上古蜀山一脉之绝学,无疑是让这一‘体系’的构建,更加任重道远…… 是以基于这一不断筛选、删减、修订的‘体系’……峨眉剑派广收门徒,并不太看重……门下弟子的资质天赋,只要认真努力,数年修行,皆能有所成就……而且对于教学之人,也同样不必花费太多精力,只需按部就班,照章教学即可…… 终上所述,峨眉剑派的教学之道……简而言之,便是‘有教无类’四个字……是为‘众’也……” 接着,他又说道: “然而白云剑派的教学方式……却与峨眉剑派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其实无需在下多言,中原武林皆知……白云剑派自南宋时期创立以来,择徒向来极为严苛,非天资绝佳者不取…… 而对于门下弟子的教学,更是以人为本……乃是根据每一个人不同的特性,加以指点引导,从而创出与其人相得益彰的剑法……每一名弟子的剑法,皆不相同,是为‘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对此,便如在下认识的……一位朋友,其剑法与武林各路截然不同,可谓自称一派,不死不休……就连无数高手都猜不出她的身份来历…… 由此可见,白云剑派的教学之道,便是‘因材施教’这四个字……是为‘精’也…… 而‘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众’与‘精’……才是【峨眉】、【白云】两家这一百多年来争执不下的关键所在。想来当年峨眉剑派朱掌门和白云剑派李掌门……最初的那场争执……亦是源自于此……” 伴随着江浊浪这番话出口,在场的灵岩子和夏宜归等人,脸色全都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 待到江浊浪讲完,众人又沉默良久,峨眉剑派的灵岩子才沉声问道:“那么依江三公子之见,【峨眉】、【白云】两家的教学之道,孰优孰劣?” 对面白云剑派的夏掌门虽未说话,但他此刻凝视江浊浪的目光之中,分明也有此一问。 第10章 白云七剑 面对峨眉剑派和白云剑派两家的质问,江浊浪只得苦笑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倘若今日只有峨眉剑派在场,在下自然是说……峨眉剑派好;同样的道理,倘若只有白云剑派在场……在下便说白云剑派好……” 灵岩子不禁笑道:“江三公子倒是坦诚。” 夏宜归则是说道:“无论江三公子的答案如何,老朽今日只想听阁下发自肺腑的真话。” 江浊浪长叹一声,摇头说道:“这个问题,请恕在下无法回答……世间万事,本就如同……剑之双刃,有利有弊……便如天地、日月、阴阳、水火……虽是势不两立,却又缺一不可,终究只能并存于世…… 以此观之,【峨眉】、【白云】两家亦然……若一定要在下说出心中所见……恐怕却是……阴阳互济,方证太极……存异求同、取长补短,才是中正之道,亦是……【峨眉】、【白云】两家发扬光大之道……” 这话一出,灵岩子不禁问道:“江三公子的这个回答,就不怕同时得罪两家?” 与此同时,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也是冷哼一声,显是不以为然。 对此,江浊浪只能微微苦笑,再不复言 ——毕竟,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之间这场持续了百余年的纷争,又岂是自己今日的一通言语,便可以轻易化解的? 灵岩子见江浊浪不再说话,当即冷笑一声,转向对面的夏宜归说道:“江三公子有句话倒是不错——峨眉剑派,有教无类!汉人羸弱,自古使然,能够立志习武、自强不息,已然难得。倘若却要受限于天赋资质,以至不能习武,岂不荒谬? 所以峨眉剑派要做的事,便是让每一个有志习武之人,无论天资高低,都能学成一身本领,以此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单凭这一点,莫说是白云剑派,即便中原武林各帮各派,皆是望尘莫及。” 他这番话说得字正腔圆,语调也抑扬顿挫,原是正气凛然。可是再看灵岩子这张依稀有着异国血统的面容,又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对此,夏宜归只是淡淡说道:“贵派有此宏愿,自是难能可贵。既是如此,何不投效朝廷,前往军中任职,也好将贵派的剑法遍传军中所有将士,助他们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如此一来,贵派也不至埋没在了江湖这趟浑水之中。” 灵岩子一怔,随即说道:“笑话!两军阵前厮杀,远则为弓弩,中则为枪矛,近则为刀锤,又岂有用剑之理?我峨眉剑派以剑术立身,誓要将剑法一道融会贯通,形成有教无类的体系,从而造福整个中原武林,燕雀之辈,有何资格取笑? 况且以剑术造福武林,这仅仅只是第一步。待到此举大功告成,世间一十八般武艺,皆可依葫芦画瓢,尽数形成有教无类之体系,让人人都能学会、人人都能学好。届时再将这些武艺传授给军中将士,造福整个中原,自然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听到这话,夏宜归不禁哂笑半晌,说道:“造福武林?只怕未必。贵派自吹自擂的‘有教无类’,说得通俗些,就好比是科举应试写的八股文章,有形无意,空而不实,到头来便如老蚕作茧、画地为牢。似这等教法,即便是天纵之才,到最后也被你们教成了庸才、蠢材、废材!” 灵岩子怒极反笑,说道:“老头,休逞口舌之利!是骡子是马,只管拉出来溜溜,孰优孰劣、一试便知!哼,你我两派这百年间的试剑之约,分明是白云剑派输多胜少,技不如人,居然还敢在此大言不惭?照此看来,白云剑派诸君,岂非连庸才、蠢材、废材都不如了?” 话音落处,右首边席地而坐的白云剑派众人,脸上都已有怒色呈现。 但为首的夏宜归依然不曾动怒,只是冷冷说道:“鄙派传承数百年,每一代弟子,多则数十人、少则十数人,每逢试剑,出战之人不过是十里挑一、百里挑一;而贵派广收门徒,每一代子动则数百上千人,其中高手,可谓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以此观之,历代试剑之约,鄙派虽然败多胜少,却是败在了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 灵岩子双眉一扬,正待反驳,却听夏宜归已继续说道:“况且天下皆知,贵派屹立江湖不倒,所依仗者,其实并非剑术,而是一柄【定海剑】——历代试剑,鄙派败多胜少,非败于人,只败于剑!” 话音落处,对面的灵岩子突然哈哈大笑。 伴随着他的笑声所至,不止是众人所在的这座【天龙寺】,整座天龙山似乎都被他的笑声笼罩,兀自微微颤抖,直震得山中群鸟惊起,横竖乱飞! 一时间,连同下首位置上的江浊浪、南宫珏,包括以夏宜归为首的白云剑派众人,皆尽骇然当场 ——眼前这个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峨眉剑派后辈弟子,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力? 这绝不可能! 就算这个灵岩子打娘胎里便已开始修炼,满打满算,至今不过二十年功力。无论他修炼的内功心法有多厉害,也绝不可能在一笑之间生出这等风云变色般的威力! 而且更可怕的是,从他今日进入这座【天龙寺】的后院开始,包括他与众人随口交谈,直到此刻他这一笑,所有人才幡然醒悟,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居然已有如此恐怖的修为! 峨眉剑派【定海剑】的持剑者,未来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候选之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想到这一点,白云剑派的夏掌门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重新审视对面这位灵岩子 ——十七八岁年纪便已有了这等内力,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服食过什么灵丹妙药,以此增强了功力,要么就是他接受了哪位前辈高人的传功。 但江浊浪却非如此认为。因为他从灵岩子的笑声之中,依稀听出了一丝异常。 待到灵岩子的笑声停歇,他已缓缓问道:“阁下的内力,似乎……并非中原一脉……” 灵岩子双眉一挑,顿时笑道:“江三公子果然好见识!实不相瞒,我本就是天竺一国所谓的【天生灵体,无量轮脉】。换成中原武学的说法,就好比是打一生下来,周身经脉便已彻底打通。” 说罢,他并未因此多做解释,而是径直望向对面的夏宜归,笑道:“既然白云剑派至今不肯服输,还口口声声说本派的剑法只在一柄【定海剑】上,那么今日的这场试剑,我便以空手向夏掌门讨教!” 显然,他这话虽然有些狂妄,但仅凭方才那一阵长笑,足见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逢此局面,夏宜归身为白云剑派的掌门人,终究还是顶住了压力。 他缓缓定下神来,随即摇头说道:“不必——” 顿了一顿,他往下说道:“——历经百年沧桑,峨眉剑派与【定海剑】已然融为一体,荣辱与共,不可分割。倘若贵派的【定海剑】不出,今日试剑就算是鄙派获胜,终究也是没胜。” 听到这话,灵岩子又是一阵长笑,满脸不屑地问道:“老头,要想挑战本派的镇派之宝【定海剑】,你凭什么?” 夏宜归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一条右臂 ——他身后的二十余名白云剑派弟子见状,当中立刻便有七人上前,各自怀抱一口长长的剑匣,依次摆放在夏宜归面前的几案上。 只见夏宜归轻抚面前这七口剑匣,沉声说道:“武林十大神兵之首,天下兵刃莫能与之匹敌。为了今日这场试剑,老朽穷数年之功,踏遍四海八荒,终于寻得七柄宝剑,并且因剑制宜,自创了七套剑法。” 说着,他抬眼直视对面的灵岩子,扬声说道:“今日试剑,七剑之内不胜定海,便是我白云剑派输了!” 伴随着这话出口,这位当今武林的十大剑客之一、白云剑派的掌门人须发衣衫无风自动,宛如画中仙人。气势所至之处,竟丝毫不输给对面的灵岩子!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眼见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动了真怒,灵岩子也不禁心中一凛,重生敬意。 当下他缓缓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晚辈便依夏前辈所言。” 说罢,他已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略一整理身上衣衫,然后恭声说道:“峨眉剑派第七十七代弟子、【定海剑】持剑者灵岩子,恭请本派【定海剑】!” 第11章 一剑定海 伴随着灵岩子这话出口,后院里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寒 ——那似乎是一种毫无由来的莫名的寒意,但是仔细辨别,却又仿佛确实存在,而且还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紧接着,六道幽灵般的身影,便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座【天龙寺】的后院之中。 那是六个骨瘦如柴的垂暮老者,有的白发稀疏,有的秃顶无发;枯枝也似的身躯,给人一种即将入土又或者是已经入土的错觉…… 这六名老者加在一起,少说已有五百岁年纪! 但江浊浪和白云剑派众人知道,这六个幽灵般的老者,正是传闻中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 掌剑使者,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看管宝剑之人。 而他们六人看管的这柄剑,当然就是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 现在,他们已经将这柄剑交到了持剑者灵岩子的手里。 随后这六名老者便如同散去的烟尘,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眼前,似乎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又或者说,他们的出现,只是众人眼前生出的一场幻象? 然而没有人去惊讶于这六位掌剑使者的修为,因为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灵岩子手中的那柄剑上 ——近乎传说般存在的【定海剑】,终于现身了! 这是属于峨眉剑派的辉煌,也是属于白云剑派的痛楚…… 即便是与峨眉剑派争斗了上百年,也早已听惯了这柄【定海剑】的名号,但今日到场的这二十余名白云剑派弟子之中,少说有大半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剑。 只见那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剑,剑鞘剑柄均呈墨绿之色,长短大小都和江湖上寻常的佩剑无甚区别;除了形貌有些古旧,便再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南宫珏当然也听说过这柄天下第一剑之名,可是此时一见,难免有些纳闷。 他忍不住向身旁的江浊浪低声询问,想到知道这柄剑究竟有何神异之处,却只得到了这位江三公子一个字的回答: “冷……” 冷? 南宫珏不解其意,追问道:“什么冷?” 江浊浪目光不离灵岩子手中的【定海剑】,暗自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自我出道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峨眉剑派的这柄剑……‘断浪截流,封江定海。十大神兵,一剑为尊’……这一柄通体极寒……足以凝水成冰的【定海剑】,正好是我……【水击三千里】的克星……” 南宫珏一怔,喃喃念道:“通体极寒,凝水成冰?” 他还想细问下去,然而就在这时,后院里的【峨眉】、【白云】两家,已经有了动静。 显然,今日之事,双方话至此处,便已说尽。 接下来,自然就该试剑了。 所谓“试剑”,顾名思义,就是比试剑法。 只见峨眉剑派的灵岩子持【定海剑】在手,人已绕过面前的几案,缓步来到后院当中。 而对面白云剑派的夏宜归夏掌门,也小心翼翼地开启自己几案上的第一口剑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柄淡银色的长剑,一寸一寸缓缓拔剑出鞘 ——伴随着暗哑的银光浮动,只见这柄银剑的剑身表面粗糙不平,大小颗粒犹如细砂密布,但两侧的剑刃却是光滑如镜,剑锋薄如蝉翼,分明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 灵岩子居然识得此剑,脱口问道:“这莫不是昔日【点苍银蛟】的佩剑【银芒】?” 夏宜归淡淡说道:“正是。” 说罢,他也绕过自己面前的几案,手持这柄银剑下到场中,与灵岩子相对而立。 灵岩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他将【定海剑】交于左手,兀自握住剑鞘,但右手却并未去拔剑出鞘,而是摊开手掌前伸,向对面的夏宜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举动,倒并不全然是灵岩子的挑衅 ——因为论年纪、论辈分,灵岩子到底只是峨眉剑派当今掌门的徒孙,在白云剑派掌门人的面前持晚辈之礼,让夏宜归先行出剑,也属正常之理。 夏宜归也不与他客气,当即缓缓点头,便算同意。 双剑之争,一触即发! 虽然一个是年过六旬的白发老者,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壮少年,但剑术一道,从无长幼之别,只有闻道先后! 在场所有人不禁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以待这一场剑术巅峰对决的开始。 就连一直大感无趣、却又不敢说话的开欣也紧张了起来,偷偷收起了自己的孙悟空和猪八戒两个泥人。 终于,蓝天之中白云飘过,头顶日光随之一动,白云剑派的这位夏掌门率先出手了。 只见他手腕一抖,手中这柄银剑剑尖便呈雪花六角之势,一举生出六朵剑花,银光夺目; 接着,他手腕再抖,六朵剑花随之绽放,又各自生出六朵新的剑花,合计三十六朵; 然后,他的手腕第三次抖动,三十六朵剑花继续一分为六,化为一百零八之数! 一百零八朵剑花银光晃动,遮天蔽日,犹如是在后院里凭空盛开出了一大簇花丛,直奔对面的灵岩子而去! 眼见这位夏掌门随手一剑便有如此绚烂之势,在场众人惊叹之余,都是心生钦佩。当中的开欣更是险些惊呼出声 ——三叔果然没有骗自己,今日的这场比剑非但一点也不吓人,而且还很好看! 银光吞吐,剑花缭绕,只在顷刻之间,便将灵岩子彻底笼罩其中。 但灵岩子没有退避,也没有拔出手里的【定海剑】。 他微微一笑,反而迎着这一百零八朵剑花,往前踏上一步! 与此同时,他抬起左手,将犹在剑鞘之中的【定海剑】探入这一簇铺天盖地的花丛之中,继而轻描淡写地转动剑身。 “叮——” 伴随着一声轻响,一百零八朵剑花齐齐枯萎、无声凋谢,悉数化作一场漫天纷飞的银屑,静静飘落于后院各处…… 再看夏宜归手里的那柄银剑,分明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一时间,右首边席地而坐的白云剑派众弟子皆尽惊骇,好些人更是吓得径直站起身来。 剑未出鞘,锋芒不露,便已有了如此恐怖的威力? 没错,这就是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 看到眼前这一幕,下首位置上的江浊浪倒也罢了,南宫珏却遭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剧震 ——这柄传说中的【定海剑】,显然已经不能用什么“利剑”、“宝剑”来形容了,这分明是世间之神物、宝物! 就算是父亲南宫骄留给自己的这柄【天华剑】,一旦和这柄【定海剑】碰上,下场只怕也和夏宜归的这柄银剑一样,当场碎为齑粉! 这柄剑,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这一刻,南宫珏终于明白诸葛阴阳为何要将这柄剑列于她的那阕【西江月】上,与当今世上最强的一十七位高手并列…… 而此时的场中,灵岩子一招摧毁对方兵刃,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从容地收剑站定,含笑不语。 然后,他轻抬右手,指了指后院右首边几案上面的另外六个剑匣 ——他是让夏宜归换剑再战! 望着手里仅剩的剑柄,这位白发苍苍的白云剑派掌门人,显然有些出神。 看来,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峨眉剑派的这件镇派之宝,也低估了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持剑之人…… 只可惜今日试剑,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身为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当然没有退缩之理! 当下他收敛心神,一言不发回到自己那张几案前,打开了第二口剑匣。 第二口剑匣之中,是一柄黑沉沉的巨剑,长约四尺,宽近两寸,厚达一寸,几乎已是一柄鬼头大刀的规格。 夏宜归取出这柄巨剑,用双手持定,然后扭身猛冲上前,向对面的灵岩子当头劈落 ——剑势未至,后院之中已有惊雷般的声响! 他这一剑,显然不同于方才那柄银剑绚烂且华丽的一击,而是取大开大合、披荆斩棘之势。其开天辟地般的声威,便如传说中盘古手里的那柄巨斧! 第12章 剑冷血热 面对夏宜归这惊天动地的猛烈一击,灵岩子不慌不忙,依然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手中【定海剑】,要用剑鞘去挡对方的这柄巨剑。 眼看双剑就要相交,不等巨剑剑锋碰上【定海剑】剑鞘,夏宜归的剑式突然一变,由原本的竖劈改作横扫,攻向灵岩子的左肩。 他这一变化不仅行云流水、顺理成章,而且上一式竖披未尽的力道,也尽数融入到了这一式横扫之中。如此一来,虽无两倍之效,但力道也在上一式的基础上猛烈了许多。 不料灵岩子手中的【定海剑】也随之一变,仍然是用剑鞘预判巨剑的剑锋,封死夏宜归横扫自己左肩的攻势。 但夏宜归的巨剑再变,改削灵岩子的左肋。 灵岩子紧随其后,再次跟着他变,继续用剑鞘封挡。 不过转眼之间,两人一攻一挡,竟在一招之内,相继作出一十六次变化! 而这一十六次变化的结果,都是灵岩子仗着手中【定海剑】之利,用剑鞘封死了夏宜归巨剑的剑锋 ——看来这个峨眉剑派的后辈弟子除了内力颇深,变招居然也是如此之迅捷。 终于,一十六次变化之后,两人这一招之内的变化都已达至极限,变无可变,只能令双剑相交! “砰——” 巨剑剑锋劈中【定海剑】剑鞘,发出一声闷响。 夏宜归和灵岩子两人都是身子一震,双双退开数步。 【定海剑】的剑鞘,自然完好无损。 而夏宜归手里的这柄巨剑虽未折断,但宽阔且厚实的剑身之上,分明已布满了长长短短的裂纹。 这柄巨剑,显然也已废了…… 这不仅是【定海剑】本身的威力,同时也来自灵岩子浑厚霸道的内力。 至于两人这一招交手的结果,看似各退数步,平分秋色,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招其实是夏宜归输了。 因为这位白云剑派掌门人的出手一剑虽只一招,但这当中所历经的一十六次变化,每一次变化,都保留了上一次变化未尽的余势,从而令他这一招持续蓄力 ——待到一十六次变化用尽、最后出手的那一剑,比起最初时候的威力,就算没有一十六倍之多,少说也是六七倍的增长。 也就是说,最后两人双剑相交,其实是夏宜归累积了自身六七倍的劲力,和灵岩子正常的劲力硬拼出了一个旗鼓相当! 所以夏宜归的这一招输得很彻底,甚至可以直接判定今日这场试剑的胜负了。 白云剑派不但输了剑,也输了人…… 只可惜这位夏掌门显然不甘心,也不可能就此罢手 ——七口剑匣里的七柄剑,如今分明还有五柄剑! 夏宜归愤然转身,继续开启摆放在几案上的剑匣: 第三柄剑,是一柄青瓷般的短剑,在这位夏掌门手中施展开来,几乎只是一个纯粹的“快”字,招未发、意未出,剑已先至 ——持此短剑,夏宜归一口气抢攻三十多招,最后终于还是没能避开与【定海剑】剑鞘相碰的结局,当场剑碎人退。 第四柄剑,是一柄寒光吞吐的绕指柔软剑,剑路飘忽不定,剑式指东打西,犹如吐信之毒蛇蜿蜒盘旋,招招绕开灵岩子手中的【定海剑】,刺向对方周身要害 ——持此软剑,夏宜归四下游走,绕着灵岩子用虚招试探、用实招出击。最后软剑缠绕着【定海剑】的剑鞘盘旋而上,要以剑尖去刺灵岩子握剑的虎口,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发力,将这柄软剑震碎成了七八截。 第五柄剑,是一柄非金非木、似石似玉的怪剑,竟全然不惧与【定海剑】的剑鞘硬碰硬,夏宜归全力施展开来,则是一套苍劲古朴、苦涩厚重的剑路 ——持此怪剑,夏宜归只攻不守,竟逼得灵岩子连连后退。直到十多招后,灵岩子才找到机会,用【定海剑】剑鞘的顶端击中这柄怪剑的剑身末端,顿时便让整条剑身从剑柄上脱落,径直掉在地上。 伴随着这柄三剑一毁,场中的夏宜归已是汗透衣衫,气喘吁吁。 五柄当世罕见的宝剑、五套与之匹配的精妙剑法,却尽数败在了灵岩子手中的这柄【定海剑】之下…… 甚至,【定海剑】至今还未出鞘! 在场众人看到这里,难免有些意难平,都替这位夏掌门感到惋惜。 要知道每一个学剑之人,都会有一种专属于自己的剑路。哪怕强如小雨,其剑路也只有那一种你死我活的决绝。能够将一种剑路练至精纯,无疑已是当世高手。 然而眼前这位白云剑派的夏掌门,今日这五柄宝剑、五套剑法,他竟然使出了五种截然不同的剑路,而且每一种剑路,都已臻于完美,挑不出丝毫瑕疵。 由此可见,这位夏掌门在剑术一道的修为,分明已至登峰造极的地步,甚至是一代宗师般的存在。 只可惜他今日的对手,是【西江月】上的【定海】! 连破五剑,灵岩子这个峨眉剑派的后辈弟子,此时也不禁有些喘息,暗自潜运真气,调匀内息。 他见夏宜归这次并未换剑再战,不禁问道:“还有两柄剑,夏掌门是要继续打完,还是就此罢手?” 说罢,他还补充了一句,说道:“就此罢手,就此认输。” 听到这话,大口喘息中的夏宜归陡然抬头,双眼怒视灵岩子 ——他的目光已经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白云剑派,绝不认输! 灵岩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 夏宜归已转身迈步,再一次走向后院右首边自己的那张几案。 而白云剑派今日前来的二十余名弟子,早已相继起身,此时都默默站立于几案之后 ——所有人都攥紧拳头,脸上写满愤怒之色,有两名年轻女子的眼睛甚至已经变得湿润……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一战再打下去,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但是他们也很清楚,为了今日与峨嵋剑派的这场试剑之约,这位夏掌门乃至整个白云剑派付出了什么、承受了什么! 这一战,无法退,也不能退 ——哪怕是战败、战死! 颤颤巍巍的夏宜归,已经打开了自己的第六口剑匣。 剑匣之中,是一柄做工粗糙的赤色长剑,似乎只是一件并未完工的半成品。 夏宜归拿起这柄赤色长剑,缓缓拔剑出鞘。 这一刻,整个【天龙寺】的后院里,竟然有一种春意盎然般的暖意扑面而来! 在场众人急忙寻根究底,才发现这一股莫名的暖意,居然是来自于夏宜归手中这柄赤剑那暗红色的剑锋? 眼见夏宜归手中的这柄赤剑竟有如此奇效,对面的灵岩子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听他笑道:“妙极妙极!为了对付本派的【定海剑】,夏前辈挖空心思,居然找来了这样一柄剑?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夏宜归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艰难的步伐,手持这柄赤剑重新回到场中 ——他所有的力气,都要留着出剑! 灵岩子凝视他半晌,忍不住叹道:“既然白云剑派一意孤行,还找来了这样一柄剑,本派的【定海剑】若是再不出鞘,反倒是不尊重各位了。” 话音落处,他的右手已握住【定海剑】剑柄,径直拔剑出鞘。 顷刻之间,后院之中刚刚洋溢出的这股暖意,就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的寒意,一种令人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的彻骨之寒! 南宫珏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柄【定海剑】的庐山真面目,便觉寒意迎面袭来,仿佛时节突变,骤然来到了隆冬三九,直冻得他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紧接着,已经沦为废人的江浊浪突然剧烈咳嗽,显然是承受不住这股寒意的侵袭;一旁的开欣更是被冻得牙关发抖,颤声说道:“三叔……我好冷……” 情理之中,南宫珏来不及细想,更不敢耽搁。他一手抱起开欣,一手扶起江浊浪,急忙往后退避,只想赶紧远离这股寒意。 一直到三人退进后院前方的药师殿里面,这股凛冽的寒意才稍微有所缓解。 话说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自然就是源自灵岩子手中这柄刚刚才出鞘的【定海剑】! 只听江浊浪一边咳嗽,一边叹息道:“断浪截流,封江定海……咳咳……十大神兵,一剑为尊!天生极寒,凝水成冰……才是……咳咳……才是这柄【定海剑】……真正的威力……” 第13章 定海剑诀 第14章 神剑陨落 小雨这六个字出口,无疑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径直坠落在了这座【天龙寺】的后院里,顿时炸响全场。 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陈公望、【西江月】上的【神剑】……已经死了? 而且,杀死【神剑】之人,居然还是眼前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这无疑是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江湖的消息! 一时间,莫说场中目瞪口呆的灵岩子,就连药师殿里的江浊浪也为之动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南宫珏当然也被吓得不轻 ——如果说小雨本是出身于白云剑派,也就是白云剑派的门下弟子了。 那么如此一来,她杀害白云剑派第一高手【神剑】陈公望之举,岂不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所以,小雨才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出身来历…… 所以,白云剑派的人才会一次又一次追杀她…… 这一切的一切,背后的真相难道正是源自于此? 望着场中泰然自若的小雨,南宫珏甚至从她脸上读不到一丝伤心或者愧疚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似乎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全场之中,或许只有开欣一人茫然不解,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良久,后院右首边的白云剑派众人才相继回过神来,顿时喝骂道: “胡说八道!” “一派胡言!陈师叔只是闭关修炼,至今未出,你……你竟敢如此咒他?” “你这叛徒,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 此起彼伏的怒骂声中,对于【神剑】陈公望已死之说,白云剑派的一众弟子显然都选择否认。 但场中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却并没有反驳 ——只见这位夏掌门气得浑身发抖,脸颊也在不停抽搐,显是愤怒到了极致。接着,他刚一张嘴,一口鲜血便已狂涌而出,喷得胸前白须、衣襟上到处是血,竟被当场气晕了过去。 也就是说,夏宜归根本来不及反驳…… 惊呼声中,立刻便有好几名白云剑派的弟子上前,将晕死过去的夏宜归抬了下去。 而场中的小雨面对众人各式各样的反应,一直都没有啃声,也没有做半句解释。 一直到白云剑派众弟子骂得累了,声音稍歇,她才淡淡说道:“你们不是常说,峨眉剑派的名头,不过是仗着一柄【定海剑】而已。同样的道理,倘若白云剑派只是仗着一个陈公望,那和峨眉剑派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一出,白云剑派众人惊愕之余,又是一阵怒骂。 小雨毫不理会,继续说道:“如果连陈公望已死的这一事实,你们至今都还不肯承认,那么所谓的白云剑派,倒不如就地解散算了!” 话音落处,群情激愤的白云剑派众人再也按捺不住,险些就要上前对小雨动手。 幸好就在这时,场中的灵岩子突然扬声喝道:“够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与他年纪并不相符合的雄浑内力,却已随话音回荡于整个后院之中,震慑住了全场。 惊骇中,白云剑派众弟子相继回过神过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是了,今日之事,乃是自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白云】、【峨眉】两家首次试剑。 而今日的正主,对整个白云剑派而言,自然就是此眼下傲立场中、手持【定海剑】的灵岩子。 比起与峨眉剑派的试剑之约,小雨之事,终究只是白云剑派内部的私怨…… 灵岩子一语压住白云剑派众人的躁动,当即抬眼凝视对面的小雨,沉声问道:“贵派的陈老先生,当真已经过世了?” 小雨淡淡说道:“说过的话,我不喜欢重复。” 灵岩子双眉一跳,竟有些无言以对。 只听小雨已对他说道:“今日试剑,双方已有约定在先——七柄剑、打七场。最后这一场,因为夏宜归受伤打不了,所以由我来和你打。而这,才是你此刻应该关心的事。” 灵岩子默然半晌,终于缓缓点头,说道:“好。” 他这个“好”字出口,就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小雨的挑战! 小雨笑了。 她取下自己背后的那柄剑,慢慢解开包裹于剑上的青布。 青布之中,是一柄白色长剑,剑鞘上还有祥云暗纹作为装饰,与在场白云剑派众弟子的佩剑一模一样。 看到小雨取出这柄剑,右首边白云剑派众人难免又有些骚动 ——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此时此刻,这个女子终究还是白云剑派的人,用的也依然是白云剑派的佩剑。 现在,白云剑派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峨眉剑派! 所以对于小雨顶替夏宜归出战、代表白云剑派迎战灵岩子一事,就算白云剑派众弟子中还有人反对,最后也被其他同门用眼色阻止,让他们不可再干涉。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想胜过场中这位【定海剑】的持剑者,这个年轻女子,或许是整个白云剑派唯一的希望了…… 小雨已经拔出了她的剑。 她的剑,是一柄只剩尺许长短的半截断剑。 这一点,南宫珏和江浊浪都已知晓。就连白云剑派的人似乎也并不如何感到惊讶,最多只是有些好奇,不明白为何直到今日,她还在使用这柄断剑? 但对面的灵岩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不禁脱口问道:“断剑?” 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居然打算用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白云剑派佩剑——而且还是只剩半截的断剑——来对阵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 恐怕这是还自【定海剑】问世以来,受到过的最大侮辱! 小雨没有解答灵岩子的疑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剑鞘放到旁边地上,然后举起手中这柄断剑,大大方方地展示给自己的对手。 灵岩子这才看到她的断剑之上,分明还刻着四个字,忍不住念道:“天长……地久?” 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问道:“要是我没看错的话,姑娘剑上的这四个字,应当是【神剑】陈老先生的笔迹?” 小雨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灵岩子只好自己解释道:“十年前,陈老先生曾修书一封,让身为峨眉剑派掌门的周太师伯做主,恢复两家的试剑之约。为了从字迹之中推演【神剑】的剑路,我曾仔细研读过这封书信,所以认得他老人家的笔迹。” 小雨还是没有答话 ——她突然将自己的这柄断剑,从左手交到了右手。 众所周知,要想握紧一柄剑的剑柄,非五根手指同时协力不可。甚至有一种握剑的方式,还要专门用拇指卡住剑锷,从而将手中之剑握得更紧。 倘若没有拇指,仅凭四根手指和掌心之力,就算能够勉强持剑,也根本无法握紧剑柄,手中之剑几乎是一碰就掉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所以,右手拇指缺失的小雨,怎么可能再用她的右手持剑? 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下,只见小雨已取来包裹长剑的那张青布,将这张青布撕成长条,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握住剑柄的右手手背上。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她是要用这一条条青布,将这柄断剑牢牢捆绑于自己的掌间,从而帮她握紧这柄断剑! 可是用这种办法把剑绑在手里,也就失去了剑术一道原有的灵敏和变化,几乎就只剩下“砍”和“刺”。 幸好对小雨来说,“砍”和“刺”,就已经足够了! 她继续用青布缠绕自己的右手,动作很慢、很细,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看到小雨这一举动,药师殿里的江浊浪和南宫珏都不禁深吸一口长气 ——小雨的剑法,他们当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那仅仅只是她左手的剑法。 甚至当日在黄河渡口的饭店里,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阴阳,也曾认定小雨因为缺失了右手拇指,绝不可能再用右手持剑。 所以,诸葛阴阳给出的【西江月外无敌手】这一评价,也仅仅只是针对小雨左手使剑的评价。 那么,小雨右手的剑法,又当如何? 没有人知道答案…… 第15章 半剑杀机 这个白云剑派的年轻女弟子,究竟有多大本事? 对此,灵岩子自然也不知道,只能默默望着依然在往自己右手上缠绕青布的小雨。 渐渐地,后院里影动无声,日光当头照落,却是已至正午时分。 灵岩子不禁微微皱眉 ——但他立刻醒悟过来,此刻的自己,居然是在等待? 而且,等待之中的自己,分明已经有了一丝焦虑,甚至是慌乱! 这当然是一个不好的征兆,甚至是武学一道的大忌。 话说今日与白云剑派的这场试剑之约,灵岩子之所以直到最后一刻才肯现身,就是利用了这个道理,要让白云剑派的人在等待之中变得焦虑、变得慌乱。 可是现在,这个白云剑派的年轻女弟子,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自己陷入了等待? 事已至此,灵岩子只能收敛心神,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终于,小雨已经绑紧了右手中的这柄断剑,说道:“好了。” 然后她望向对面灵岩子,问道:“你先出剑,还是我先?” 对于这个问题,灵岩子居然犹豫了。 论年纪、论辈分,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灵岩子,不过是峨眉剑派周掌门的徒孙,理当持晚辈之礼,让这女子先行出剑。 更何况灵岩子此刻所持之剑,还是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若要让他手持【定海剑】,向一个将半截断剑绑在手里的残废女子先行出剑,那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张脸。 可是事实虽然如此,灵岩子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担忧 ——绝不能让这女子先行出剑! 尽管直到此刻,他也没能察觉到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有多高的修为,但是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毫无由来的强烈杀气? 终于,灵岩子沉思许久,还是选择遵从情理和规矩,回答说道:“请姑娘先。” 小雨笑道:“好——” 伴随着这个“好”字出口,她右手的断剑已疾刺而出! 对面的灵岩子甚至都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小雨的断剑就已经到了他的咽喉要害处! 不可能! 这一剑,怎么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不对…… 这一剑并不仅仅是速度上的“快”,又或者说,并非传统意义上世人所能理解的那一种“快” ——这是一种几近于死亡的“快”! 就像是老话常说的那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小雨右手中的这柄断剑,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也不再是一记普普通通的招式,而是死亡本身! 要是再比喻得恰当一些,小雨的这一剑,就好比是传说中地府阎罗发出的一张【催命贴】,凡人见之,必死无疑! 而这个必死之人,正是灵岩子! 这是灵岩子自出生以来,离死亡最为接近的一次…… 无论是再快的一剑,都有办法可以躲避; 无论是再强的一剑,都有办法可以破解。 可是面对死亡,芸芸众生,凡人之身,又该如何躲避破解? 死亡,本来就是每一个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电光火石间,灵岩子就连思考都已经来不及,只有身体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他举步后退,同时伸手拔剑。 他的手里,还有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 不料【定海剑】剑身未露,灵岩子握住剑柄的右手,就已经被一股力量挡住,阻止了他拔剑的动作。 那股力量来自小雨的左手 ——她以右手断剑刺向灵岩子咽喉的同时,左手料敌先机,提前挡住了灵岩子的右手手肘。 因为她早就已经预判到了灵岩子的应对,也知道灵岩子要拔剑。 ——没有人比小雨更懂拔剑! 受此阻拦,灵岩子已经来不及拔出他手里的【定海剑】。 而且,小雨右手中的半截断剑,剑身断口处也已触碰到了他脖子上的汗毛,那种宿命般的死亡之意,更是令灵岩子的整个脖子都是一片冰凉。 “好——” 小雨刚才回答的这一个“好”字,声音都还没有落下 ——甚至在她这个“好”字彻底说完之前,小雨右手中的半截断剑,就会刺入灵岩子的咽喉要害,洞穿他的整个脖子! 这一刻,让灵岩子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最后一刻,灵岩子彻底放弃了拔剑。 【定海剑】仍在剑鞘之中,剑身深藏未露 ——但是灵岩子的整个身子,突然有一种凛冽的寒意透体而出,往外弥漫。 顷刻间,这一股极寒之意凝结周围空气中的水滴,顿时化为一层薄如纸片的气墙,将灵岩子整个人笼罩其中,然后以他为中心,径直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这是……【定海剑诀】? 【定海剑】犹在剑鞘之中,但灵岩子居然能够直接施展【定海剑诀】的神通,凭空生出寒意凝结气墙? 眼前这一幕,对在场的白云剑派众人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连药师殿里的江浊浪,也被吓了一大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峨眉剑派所谓的【定海剑诀】,说到底不过依仗【定海剑】本身的寒意凝结周围气流,继而化为一面面经久不衰的气墙隔空伤敌。 可是眼下剑未出鞘,这个年纪轻轻的峨眉剑派后辈弟子,竟然能直接催发鞘中【定海剑】的寒意,凭空施展这一神通,这分明是峨眉剑派创派至今、数百年间前人从未达至的境界,甚至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境界! 人即是剑,剑即是人 ——这,才是真正的“人剑合一”! 而且,与灵岩子其人“合一”的这柄剑,还是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 这才是灵岩子真正的实力! 所有人都不敢想象,这个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还带有异国血统的峨眉剑派后辈弟子,究竟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于是伴随着【定海剑诀】的气墙一出,就连宿命般的“死亡”都已无能为力…… 小雨右手的断剑碰上【定海剑诀】凝聚出的气墙,顿时无以为继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都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一直往后飘落到了后院右首边的围墙下,才能勉强靠墙站定,浑身瑟瑟发抖。 而她用青布绑缚在自己右手中的那柄断剑,都已被一层薄薄的寒霜所覆盖。 峨眉剑派的【定海剑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甚至这还仅仅只是没有出鞘的【定海剑】…… 场中的灵岩子也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现在,他什么都不敢多想,只能确定一件事情 ——这个白云剑派的年轻女弟子,分明是自己平生所遇最可怕的对手! “唰——” 灵岩子径直拔出手中的【定海剑】,凛冽的寒意再临人间! 只听他沉声喝道:“再来!” 话音落处,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情理规矩,手中【定海剑】隔空一挥,一面朦胧的气墙随之生出,直取后院右首边围墙下面的小雨! 依然是同样的招数,依然是峨眉剑派至高无上的神通【定海剑诀】! 面对凭空生出的气墙一路延伸而来,小雨的瞳孔微微一缩,眸底已有凌厉的光芒闪过。 她没有选择躲避 ——因为她的心里很清楚,不破【定海剑诀】,就根本不可能伤到灵岩子分毫,更不可能胜出今日的这场试剑! 所以小雨看准时机,径直迎向【定海剑诀】凝聚而成的这面气墙,用紧紧绑缚在自己右手中的那柄断剑,全力一剑攻向这面薄如纸片的气墙于边缘处的一个缺口! 缺口? 没错,就是缺口! 要知道【定海剑诀】虽是无懈可击,但究其本质,始终是源自这柄【定海剑】上所散发出的寒意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定海剑】,黑沉沉的剑身上面、离剑尖约莫有尺许距离的右侧剑刃处,分明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缺口,兀自呈半月之形,似乎是被什么钝器硬生生砸卷了剑锋。 所以,剑身上面的这一处缺口,此时此刻,同样也在【定海剑诀】形成的这一面面气墙之上,留下了一个个缺口! 这就是【定海剑诀】的破绽,也是这柄【定海剑】的破绽! 小雨右手中的断剑,攻的就是这一处破绽! “噗——” 伴随着一声闷响,灵岩子隔空祭出的这面气墙受此一剑,顿时如同破碎的镜面,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到处乱飞,继而与空气中的水珠融合,化作一场鹅毛大雪,飘洒于整个【天龙寺】的后院。 而漫天飞雪之中,是小雨青色的身影穿行而过、破雪而出! 只见她右手中的断剑去势不停,依旧是那一种宿命般的死亡气息,再一次锁定了灵岩子的咽喉要害! 第16章 杀气铸剑 大雪之中,小雨右手中的断剑直取对面灵岩子的咽喉要害。 与此同时,被对方一剑破去【定海剑诀】的灵岩子,也将手中【定海剑】往前刺出,直取小雨的胸口。 这几乎是同归于尽的一招,而且双方的动作都很快! 可是这一刻,他们两个人的动作,在后院里观战众人的眼中看来,却突然变无比缓慢,甚至几近于静止: 由气墙碎裂而成的这一场大雪,无数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就这么一动不动、尽数停顿在了半空之中。 而在这一大片静止的雪花当中,小雨右手中的断剑依稀还在缓缓推进,用极慢的速度,一寸一寸逼近灵岩子的咽喉要害。 同样,灵岩子手里的【定海剑】,也是缓缓刺出,以蜗牛般缓慢的速度,渐渐逼近小雨的胸口。 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幕诡异的情形,其实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动作变慢了,而是在场所有人的神识变快了 ——为了能够看清场中激战双方的这一招,无论是白云剑派众人还是江浊浪和南宫珏,所有人都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不经意间,已将自身的潜能调动到了极致,从而令他们的视、听、嗅、味、触、神这六感以百倍、千倍的速度运转起来。 也就是说,场中小雨和灵岩子的动作非但不慢,而且还很快 ——只不过四下的观战众人,为了能够努力看清他们两人的动作,其神识竟在不知不觉中,强行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给变慢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大智若愚 ——同样的道理,快到极致的速度,即是慢! 而这也就是所谓的“突破了速度的极限”。 那么,场中两人争锋相对、你死我活的这一招,到最后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是小雨的断剑率先刺穿灵岩子的脖子,还是灵岩子的【定海剑】率先刺穿小雨的胸膛? 又或者,两人将会同时中剑,同归于尽? 所有人都在等这个答案。 答案很快就有了。 “嗤——” 灵岩子手中【定海剑】的剑尖,率先刺入小雨的胸口! 伤口处没有血流下 ——就算有血,也在【定海剑】极强的寒意之下凝结成了冰! 这一剑刺得并不算深,也绝不算浅。 因为剑尖只要再往前半寸,就是小雨的心脏。 但是灵岩子并没有继续刺入,而是选择停下自己手里的这柄【定海剑】。 因为两人这一战,胜负已分 ——就在灵岩子的【定海剑】刺入小雨胸口的同时,小雨绑缚在右手之中的那柄断剑,离灵岩子的咽喉要害,分明还差了两寸距离! 所以,今日【白云】、【峨眉】两家的这一场试剑,最后的结果是代表白云剑派出战的小雨胸口中剑,而峨眉剑派的灵岩子则是毫发无损。 结束了…… 满院纷飞的这场大雪,已经悉数落尽。 场中交战的两人,也已停下各自的动作,就这么僵持当场。 显然,灵岩子之所以能够获胜,绝非侥幸,也不是凑巧因为小雨手里是一柄只有尺许长短的断剑,所以才会比三尺长短的【定海剑】晚一步命中对方的咽喉要害 ——倘若小雨手中之剑并非断剑,同样也是一柄三尺青锋,那么灵岩子当然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和她决出胜负。 三尺长短的【定海剑】对上半尺长短的断剑,而且这柄断剑还是被对方用青布紧紧绑缚于右手之中,绝无可能脱手掷出,所以面对小雨刺向自己咽喉的这一剑,灵岩子才会选择以攻代守、后发先至,抢先一步用【定海剑】刺中对方的胸口。 这不是侥幸,而是灵岩子经过缜密推演,提前预判到结果。 现在,这一结果显然和灵岩子的预判完全一致。 这一战,是灵岩子胜了 ——同时也是【白云】、【峨眉】两家历经百年的试剑之约中,峨眉剑派的又一次的胜出。 “唰——” 灵岩子将【定海剑】从小雨的伤口中轻轻拔出,然后收剑回鞘 ——所谓“试剑之约”,顾名思义,就是比试剑法,而非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灵岩子不想杀人,也不必杀人。 望着眼前这个白云剑派的年轻女弟子,他只是淡淡说道:“你输了。” 这一结果,有目共睹。 后院右首边的白云剑派众人自然也看见了、知道了。 甚至药师殿里的南宫珏和开欣,都知道这一战是小雨输了。 在场的所有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持相反的看法 ——江浊浪微微摇头,开口说道:“恐怕……是灵岩子先生……输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向这位江三公子投以疑惑的目光。 场中的灵岩子更是一愣,不解其意。 为何自己输了? 只见他对面的小雨,突然将右手中那半截断剑从灵岩子的脖子上挪开。 然后她勉强一笑,半截断剑之上突然有一股青光吞吐! 吞吐的青光蔓延,沿剑身流转直上,接着居然溢出剑身的断口处,延伸出一截无形剑身。 最后,凝聚的青光竟填补了缺失的剑身,让这柄尺许长短的断剑,重新恢复成一柄完整的三尺青锋! 这一幕神奇的变化,直看得灵岩子脸色大变。 要说凭空生出一柄有质无形之剑,峨眉剑派也有一门名为【剑魂】的神通,乃是将修行者的真元逼出体外,于指间凝聚成一柄金光闪闪的“剑”。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用来重铸断剑的这股青光,虽然与峨眉剑派的【剑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中的原理却截然不同 ——灵岩子看得清楚,这股青光绝非她体内的真元,而是杀气! 她居然能将自己的杀气凝聚成有质无形之物,从而补全她手里的这柄断剑? 一时间,灵岩子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问道:“为……为什么?” 他问的是小雨。 可想而知,方才两人既分胜负、也决生死的那一招,倘若小雨径直使出这一手“杀气铸剑”的神通,从而将她那柄尺许长短的断剑化为三尺青锋,那么在灵岩子的【定海剑】刺入她的胸口之前,这柄有质无形的“杀气之剑”,一定会先一步洞穿灵岩子的喉咙! 也就是说,由于灵岩子全然不知对方这柄断剑居然还能突然“变长”,以至误判局势,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高手对决,一旦犯下这种错误,就意味着输,就意味着死! 所以这一战输的,本该是灵岩子 ——甚至可以说,这一战的结果,本该是灵岩子死! 只可惜小雨当时并没有使出她的这柄“杀气之剑”,而是直到此刻受伤落败,才向灵岩子展示出了她的这手功夫。 这是为什么? 灵岩子想不明白。 只见小雨已经收起了断剑上的青光,捂着胸前的伤口缓缓坐倒,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哆嗦。而她苍白的脸颊之上,眉毛、鬓角处都已有薄薄的寒霜凝结。 显而易见,小雨胸前中的这一剑,伤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尽管【定海剑】的剑尖并未触及心脏要害,可是这柄天下第一剑上自带的寒气,已经毫无保留地侵入了她的体内…… 对于灵岩子提出的这个问题,小雨只是微微一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道:“因为……你这一剑,也没有想杀我……”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你要杀我,我就杀你……你不想杀我,我也没有理由杀你……” 灵岩子愕然当场,无言以对。 这个女子方才手下留情,居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 她这分明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 恍惚之际,灵岩子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她的那柄断剑之上 ——“天长地久。! 这一刻,灵岩子突然福至心灵,有感而生,喃喃说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陈公望留下的这四个字,原来竟是如此意思……” 小雨没有接话,只是盘膝而坐,默默运功抵抗体内的寒意。 却见灵岩子脸色突然一暗,又沉声说道:“你应该知道,此刻我若要杀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说着,他抬眼扫视后院右首边的白云剑派众人,然后又望向药师殿里的江浊浪、南宫珏和开欣三人,继续说道:“——包括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活不了!” 他说的是实话 ——眼前这个女子已为寒气入体,无力再战,白云剑派的掌门人夏宜归也重伤未醒。此外虽有【西江月】上的【浊浪】在场,却已沦为废人一个,其余众人,更是不值一晒。 与之相比,灵岩子这位【定海剑】的持剑者、峨眉剑派未来的掌门人,眼下非但完好无损,而且手里还有一柄号称江湖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 更何况,峨眉剑派今日前来赴约的,并非只是灵岩子一人,至少还有【六大掌剑使者】、那六位幽灵般的老者…… 对此,小雨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摇头说道:“你不会的……” 灵岩子目光一凛,右手已再次按住【定海剑】剑柄,沉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小雨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倒是这边药师殿里的江浊浪暗叹一声,接口说道:“因为……像阁下这么骄傲的年轻人,本不必如此,也不屑如此……” 第17章 还剑逐门 这一战的结果,是小雨败了。 而小雨之所以落败,却是因为她不想杀人,所以在最后一刻并未使出她那手“杀气铸剑”的神通。 也就是说,这一战灵岩子能够获胜,其实是因为小雨手下留情。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灵岩子所能接受的结果! 现在,灵岩子只需拔出自己的【定海剑】,将今日到场的所有人通通杀死、不留一个活口,那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小雨手下留情”的这个事实。 如此一来,灵岩子依然还是今日的赢家,他所代表的峨眉剑派,也将再一次于试剑之约中战胜了白云剑派。 灵岩子有这个实力。 所以他在犹豫。 后院右首边的白云剑派众人见状,惊恐之余,只能设法唤醒自家掌门,纷纷将内力注入到已经晕死过去的夏宜归体内。 药师殿里的南宫珏,也急忙抢入后院之中,手持他那柄【天华剑】守护在受伤的小雨身旁。 一场血战,只在灵岩子一念之间。 但灵岩子终究还是没有拔出他那柄【定海剑】。 只见他举目望向对面盘膝而坐的小雨,缓缓问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小雨勉强一笑,回答说道:“我叫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那个‘小雨’……” 灵岩子追问道:“烦请告知全名。” 小雨默然半晌,终于说道:“白云剑派第三十六弟子……简如雨……”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 “陈公望门下弟子。” 灵岩子缓缓点头。 然后,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释然道:“今日与白云剑派的试剑,是我输了。” 灵岩子居然认输了? 这一刻,在场众人都是吃惊不小。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灵岩子的这一认输,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仅仅是灵岩子个人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而是意味着他今日所代表的整个峨眉剑派,承认在这场试剑之中输给了白云剑派! 甚至,今日一败,对他【定海剑】的持剑者、峨眉剑派掌门候选人的这一身份,都将面临一个极大的挑战…… 药师殿里的江浊浪最先回过神来,当即向场中的灵岩子遥遥抱拳,恭声说道:“蜀中峨眉剑派……能有灵岩子先生这等传人,实乃……中原武林之幸……” 他这句话看似恭维,实则却是要坐实灵岩子的认输,同时将这个年轻人高高捧了上去。 却见灵岩子满脸轻松,全然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笑道:“正如我师父所言,似我这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越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就越有真材实料。要说‘狂妄’二字,还有什么能够比自认不敌、替峨眉剑派输掉这场试剑之约更加狂妄的?” 说罢,他又望向对面的小雨,正色说道:“下个月月底,我才年满十八。待到二十年后、四十年后——说不定还有六十年后——与白云剑派的试剑之约,我自然还会再来,替峨眉剑派找回今日这个场子!” 话音落处,他已高高举起手中的【定海剑】,招呼一声,那六名幽灵般的老者便再次现身,恭恭敬敬地收起了这柄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 随后灵岩子便不再多言,兀自迈开大步,步往寺外扬长而去,口中自顾自地念道: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 伴随着诗歌声渐行渐远,他的人也已不见了踪影。 灵岩子走了。 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也已带着【定海剑】消失不见。 这也就意味着,今日峨眉剑派与白云剑派之间的这场试剑之约,就此结束了。 但是今日之事,显然还没有结束 ——因为还有小雨和白云剑派之间的事! 【西江月】上的【神剑】、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陈公望,居然早已死在小雨手中?从白云剑派众人的反应来看,此事应当不假。 而且方才面对灵岩子的询问,小雨还自称是陈公望门下弟子,可想而知,就算江浊浪和南宫珏不知此中详情,也能猜到白云剑派为何要连番追杀派中这个女弟子,誓要将她置于死地 ——因为小雨犯下的,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死罪! 现在,后院之中,小雨依然在运功抵御体内的寒气。 不止是南宫珏,就连江浊浪和开欣,此时也来到了小雨身旁。 若说之前与灵岩子的较量,乃是小雨替白云剑派出战,与峨眉剑派一对一公平试剑,以至旁人无法插手。那么此时此刻,无论小雨和白云剑派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在场的这二十余名白云剑派弟子若要以众敌寡、趁人之危,身为小雨同伴的江浊浪和南宫珏,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幸好白云剑派的众人并无异动,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场中这位同门。 显而易见,今日之事,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 ——这场试剑若非小雨出手,白云剑派非但必输无疑,就连掌门人夏宜归也将战死当场。 可是仅凭这么一桩功劳,难道便能抵消掉她过去犯下的罪孽? 这显然是一个难题,一个并非白云剑派众弟子所能解答的难题。 而这个难题,最后自然就落到了白云剑派掌门人、武林十大剑客之一的夏宜归头上。 重伤晕死的夏宜归,此时已在众弟子的救治下缓缓醒来,默默聆听着众弟子的述说,渐渐明白了眼前之事。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夏掌门发话。 只见夏宜归沉默良久,随即抬眼望向对面的江浊浪,缓缓说道:“江三公子……” 江浊浪应声回答道:“是……” 夏宜归艰难地呼吸几声,然后才说道:“鄙派人丁稀少,又执着于剑术一道,向来不愿理会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是以世人针对少保大人和江三公子的种种传言,鄙派一直不曾参与,也不曾过问……” 江浊浪恭声说道:“多谢……” 夏宜归继续说道:“然而这当中的是非曲直、忠义气节……鄙派虽然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终究也算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于情于理,实不便与阁下结交,亦或有所沾染……”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由地暗叹一声,说道:“承蒙贵派高抬贵手,已是恩德一桩……在下又怎敢奢求其它……” 夏宜归点了点头,然后向身旁一名老者模样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老者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前往右首边他们那张几案处,捧起几案上的最后一口剑匣,一路来到江浊浪面前。 江浊浪不禁一愣,不懂对方此举何意。 只听夏宜归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为了今日这场试剑之约,老朽穷尽心思,凑来了七柄宝剑……谁知到头来,这最后一柄剑却没能用上……想来也是天意使然,要让此剑物归原主。” 这话一出,江浊浪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已经知道这口剑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就连旁边的南宫珏也隐隐猜到一二,忍不住脱口问道:“这难道是……江浊浪以前的佩剑?” 只听那老者模样的弟子说道:“去年春月,我在太行山中的一户农家偶然寻得此剑,识得此剑正是江三公子昔日所用【长歌剑】。只因世人皆知,江三公子与通天妖君已于太行山中同归于尽,所以便将这柄无主之剑带回了白云山,从而用于今日与峨眉剑派的这场试剑。” 说罢,他已将这口剑匣轻轻放在江浊浪面前,就此默默退下。 望着眼前这口剑匣,江浊浪已渐渐回过神来。 他好几次想要用颤抖的手打开这口剑匣,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只是叹道:“长歌当哭,远望当归……虽失而复得,恐怕在下……却已经用不上了……” 对此,夏宜归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多看江浊浪一眼 ——甚至,就连坐在场中的小雨,他也没有多看一眼。 只见这位夏掌门转身面向在场的白云剑派众弟子,沉声说道:“白云剑派……众弟子听令!” 二十余人应声说道:“是!” 夏宜归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白云剑派第二十一代掌门夏宜归,在此上呈祖师,下告弟子……将本派第三十六代弟子简如雨逐出师门……往日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逐出师门? 这位夏掌门是说,要将小雨逐出白云剑派? 南宫珏惊骇之下,正要开口质问,却被一旁的江浊浪轻轻按住了 ——因为他知道夏宜归的这一番话,重点其实是在最后一句: “往日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不管小雨曾经犯下多大的罪孽,不管她和白云剑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至少以夏宜归为首的白云剑派一方,如今已经选择了放下。 对小雨而言,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甚至是她的解脱…… 掌门既已传下号令,白云剑派众弟子当然也没有异议 ——既然往日恩怨就此一笔勾销,那么场中这个受伤的女子,自然也就和白云剑派再无半点瓜葛,也不会再有任何纠缠。 于是没过多久,今日到场的二十余名白云剑派弟子便搀扶着受伤的掌门人离去,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多留一刻。 至于坐在场中潜运内息的小雨,至始至终同样没说过一句话 ——哪怕是夏宜归当众将她逐出白云剑派,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如此一来,伴随着峨眉剑派和白云剑派的相继离去,这座空荡荡的【天龙寺】里,就只剩下江浊浪、南宫珏、小雨和开欣四人。 直到小雨体内的寒意稍歇,缓过一口气来,一旁的江浊浪才开口问道:“敢问简姑娘……此番要处理的私事,不知……是否已经处理完了?” 小雨点头,说道:“是。” 江浊浪微微一笑,说道:“连日奔波赶路,昨日又带开欣玩了一整日……大家都已有些疲惫。既然如此,不妨便在这【天龙寺】中歇息两日……然后再取道西北方向的榆林卫出关……” 第18章 长歌传剑 月色之下,天龙山中。 小雨随手挥剑。 她每挥舞一次手中之剑,剑身上便有破空之音吟啸而出。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就仿佛是乐器演奏出的一记记音符,久久萦绕于月夜之中。 小雨停手,望着手里的这柄长剑,笑道:“所谓【剑鸣琴音】,原来却是如此!” 她手中这柄剑,正是白云剑派掌门人夏宜归当日归还的、江浊浪昔日所用之【长歌剑】。 此时夜色已深,江浊浪和开欣早就已经歇息了,寂静的天龙山中,【天龙寺】后面的这一大片空地之上,就只有小雨和南宫珏两人。 经过小雨的一番演示,南宫珏也看明白了这柄【长歌剑】的玄机。 当下他试探着说道:“这柄剑应当是剑身中空,并且于两侧剑刃上留有大大小小的孔洞,所以挥剑之时劲风入孔,便如吹奏箫笛一般,发出长短不一的音符。”ъitv 小雨点头笑道:“所以我们这位江三公子的剑法,其实和他终日鼓捣的那面琵琶一样,不过是些吓唬人的鬼蜮伎俩,算不得真正高明的剑法。” 说着,她突发奇想,向南宫珏说道:“把你的剑拔出来,试试这柄剑的锋利如何。” 南宫珏一惊,急忙摇头说道:“不可!” 小雨笑道:“怕什么,反正这柄【长歌剑】他也用不上了。难道你是担心自己的剑不行,害怕损毁在他这柄剑下?” 南宫珏坚持不肯 ——不管是江浊浪昔日所用的这柄【长歌剑】,还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天华剑】,都是世间罕见的宝剑,又岂能因为小雨的一时兴起,就要莫名其妙地争锋相对,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见南宫珏执意反对,小雨也只好作罢,将这柄【长歌剑】收回剑鞘,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 枯枝引燃的火堆烧得正旺,兀自噼啪作响。 小雨伸手烤火,又向南宫珏问道:“刚才的七招,你都看清楚了吗?” 南宫珏面色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雨所谓的“七招”,是指她方才用这柄【长歌剑】向南宫珏演示的剑法。 这七招当中,除了南宫珏已经学会的【拔剑式】、【亮剑式】和【冲剑式】三招,另外还有四招,分别是: 【落剑式】; 【荡剑式】; 【怒剑式】; 【灭剑式】。 加上之前三招,总共七招,无一例外全都是化繁为简,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套路,就只是纯粹的杀人之术。 南宫珏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将这七招铭记于心,融会贯通。 这七招剑法,就是小雨剑法的所有。 但并不意味着学会了这七招,就能有小雨如今的实力。 剑本是身外之物,剑招亦是身外之术 ——速度、经验、熟练、判断、勇气、决心……还有杀气,这些是剑招之外的东西,也是小雨的真正可怕之处。 南宫珏用了好长时间,才彻底消化掉这七招再简单不过的剑法。 待到他重新睁开双眼,才发现坐在火堆旁的小雨居然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惨白的面颊上更是不见一丝血色。 南宫珏顿时一惊。 他知道这是小雨胸口处的剑伤所至 ——【定海剑】上的寒气入体,而且直逼心脏位置,其伤势之严重,可想而知。否则的话,江浊浪也不会提议,要大家在此歇息两日再走。 南宫珏当即问道:“可要回销魂谷,去找那位阳夫人?” 话一出口,他又想起那位阳夫人如今已和芍药远赴东海的蓬莱天宫,急忙补充说道:“我应该能够追上她们!” 却见小雨缓缓摇头,咬牙强撑半晌,似乎才渐渐好转,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摇头说道:“不碍事……不过是些许寒气,也就是寻常的伤风感冒,过几天就没事了……” 南宫珏显然不信 ——小雨的伤势,或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 等小雨彻底平复下来,他才开口问道:“你为何要突然教我剑法?” 小雨反问道:“因为我高兴,这个理由你接受吗?” 南宫珏当然不接受。 小雨满不在乎地一笑,又往面前的火堆挪近了一些,悠悠说道:“这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应该也就知道答案了。”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倾听 ——因为他已隐隐猜到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也知道这个“故事”意味着什么…… 只见火堆前的小雨沉吟半晌,终于缓缓说道: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自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无亲无故,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流落街头。 为了填饱肚子,她去傍晚的菜场捡过烂菜,去夜里饭店讨过剩饭,也曾偷过东西、抢过东西,然后被各式各样的人咒骂、驱赶、毒打,好几次都差点没能挺过来。 这样的日子,小女孩也记不清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因为那段日子对她而言,所有的一切就只是三个字:活下去。 直到有一次,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的小女孩,寻着夜色里的一缕肉香,摸黑来到城里一家肉铺的后院。后院里面,是肉铺老板刚杀完的一头猪,却把内脏一股脑丢到锅里焯水。那口大铁锅里将开未开的肉汤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血沫漂浮,令整个后院里都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肉香味。 趁着那肉铺老板回屋歇息,小女孩就偷偷溜进后院,来到那口大锅前,也顾不得锅里的肉汤还未烧开,直接用手捧起满是血沫的肉汤,一个劲往自己嘴里灌。谁知还没喝上几口,肉铺老板听到动静,拣了一根棍子追赶出来,吓得小女孩撒腿就跑。 只可惜黑夜之中慌不择路,小女孩终于还是被那肉铺老板堵在了一条小巷子里。但意外的是,肉铺老板并没有用手里的棍子打她,而是扔掉棍子,把她死死按在墙上,用他那双肥厚的手掌在小女孩身上使劲乱摸,还用他那满是猪油、汗液、口水和胡渣的嘴,在小女孩的脸颊、脖子处发疯似地亲吻。 慌乱中,小女孩拼命反抗,终于趁着那肉铺老板脱裤子的时候,摸到了他挂在腰间的一柄杀猪刀。两个人来回争夺之际,那口杀猪刀锋利的刀锋,一不小心就被直接按进了肉铺老板的肚子里。 那一刻,望着挂在自己肚子上的杀猪刀,肉铺老板显然是被吓到了。 小女孩情理之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着刀柄用力划拉,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肉铺老板的肚子被刀锋剖开,各种各样的内脏当场掉落了一地。 之后,小女孩望着满地血淋淋的内脏,想起自己刚喝过的猪内脏汤,趴在肉铺老板的尸体上吐了好久好久。等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巷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老头。 后来听老头说,那一晚他凑巧路经此地,看到小女孩被那肉铺老板欺负,原本是想出手相救,谁知还没来得及动手,小女孩自己就已经把欺负她的人给杀了。 于是,或许是因为可怜小女孩,或许是因为欣赏她的勇气,又或许是因为她有杀人的天赋,从那一夜开始,老头就收留了这个小女孩,还将她带回自己所在的门派,收了她当门下弟子,和很多师兄师姐们一起在山上学剑……” 听到这里,南宫珏已经猜到故事里那个老头的身份了 ——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西江月】上的【神剑】陈公望! 原来小雨投身白云剑派门下,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缘由。而且在此之前,她竟然还有着如此不堪回首的过往…… 只听小雨继续说道: “……从那以后,小女孩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甚至还有一种无事可做的空虚感。 于是为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报答老头的收留之恩,她每天就只做一件事情——学剑! 别人每天练两三个时辰,她就练十个时辰,甚至连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想着一招招剑法应当如何施展。 如此一直到她十六岁年纪的时候,小女孩的剑法已是自成一派,略有小成。但其他的师兄师姐却很嫌弃她,说她的剑法戾气太重,动不动就要置人于死地,并非堂堂正正的剑道。 对此,老头也曾关照过她,却因为他们这一派的剑法,素来讲究因材施教、因人而异,所以老头也并没有怎么干涉小女孩自己领悟出的这路剑法,只是在她的佩剑上面刻下了‘天长地久’四个字,以此告诫她说,天地万物若是太过执着,往往不寿,剑道亦然。藏锋敛锐,和光同尘,方是与天地同寿之道。 可惜这个道理,小女孩始终想不明白,只是单纯地认为剑本就是凶器,剑术更是杀人之术,剑法也愈发凶险毒辣。 待到那一年年底,门派里的一众弟子按照以往惯例,相互间难免要切磋比试,便有人提议,要让老头门下这个已经年满十六岁小女孩一并参与。 小女孩原本不想和他们打,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只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全然不懂应该么用剑切磋比试。但最终她架不过一众师兄师姐的推攘,说她终日只知道自己练剑,一定造诣非凡,无论如何也要给大家露一手。 于是那一次的切磋比试,小女孩总共打了三场。第一场,她挑断了一位师姐的手筋;第二场,她刺瞎了一位师兄的眼睛;第三场,她割破了一位师叔的脖子。 要说前面两场致人伤残,还能勉强说是小女孩出手过重,又或者是没能及时收手,但第三场比试杀害派中长辈,无论如何都已是天诛地灭的大逆不道之举。 可是在小女孩看来,她杀人的理由却很简单——你要杀我,我就杀你。 因为第三场与她交手的那位师叔,鉴于前两场比试的结果,当时其实已经对她动了杀心。 出了这等变故,派中众人惊怒之下,都恨不得将那小女孩碎尸万段。但由于她毕竟是老头门下弟子,老头在门派中一向声望颇高,当时又凑巧不在山上,所以经过商议,最后掌门只是将她暂且关押了起来,留待老头回来再行处置。 如此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山上春暖花开的时候,老头终于回来了。 那一夜,听闻小女孩闯下这等大祸,老头便将她从关押之处放了出来,独自领她去了后山的一处荒僻之地。接着,老头就把小女孩的佩剑还给了她,说要试一试她的剑法……” 南宫珏听到这里,尽管面前就是噼啪作响的火堆,一时间也觉浑身冰冷 ——他已经猜到后面要发生什么事了…… 第19章 一笑埋剑 然而事情却不是南宫珏想象的那样。 只听小雨说道:“……那一夜,小女孩总共出了七剑,却连老头的衣角都没碰到。 然而看到小女孩使出的这七招剑法,老头的脸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小女孩的剑法已经入了魔道,也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这话一出,南宫珏不禁心中一凛。 是啊,像小雨这种不死不休、甚至不惜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剑法,若是用正道中人的眼光来看,岂不就是入了魔道? 小雨继续说道:“对此,小女孩当时或许不太明白,但事后想来,其实入了魔道也好、走火入魔也罢,甚至是伤了师兄师姐、杀了派中师叔,在老头眼中看来,这些或许都算不得什么大事。真正令老头感到担忧的,反而是拜入他门下的这个小女孩自己。 记得老头当时曾说,持剑杀人者,终将亡于剑下,尤其是像小女孩悟出的这七招剑法。因为她的剑法杀气太重,离死亡太近,终将沦为死亡本身。也就是说,小女孩若是继续照此练剑,待到她这一路剑法大成之际,也就是她的毙命之时。 所以那天夜里,老头断去了小女孩手中的佩剑,还削去了她的右手拇指,勒令她终生不可再用剑。 如此一来,无法继续学剑的小女孩,自然就没有理由留在山上了,也不用再面对伤在她剑下的师兄师姐。老头便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连夜下山,从此自谋生路。” 讲到这里,小雨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似乎的确只是在述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而她背后那柄白云剑派的佩剑为何会是一柄断剑,她又为何会缺失了一枚右手拇指,这个一直萦绕在南宫珏心中的疑问,也就终于水落石出了。 其实平心而论,小雨口中的那个老头、也便是【西江月】上的【神剑】陈公望,当时如此处置小雨,到底还是私心护犊,偏向他的这个女弟子了 ——否则的话,单是伤害师兄师姐、杀害师叔之罪,按照武林中的规矩,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又怎么可能只是小惩大戒? 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善待于她的这么一位长者,小雨后来又怎么忍心狠下杀手,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师父? 南宫珏不敢胡乱猜测,只能继续往下听。 只听小雨已往下说道:“这个结果,小女孩当时肯定想不通,甚至还心怀怨恨。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听从老头的吩咐,就此孤身下山。 由于在山上生活的这么些年,小女孩一门心思只是学剑,所以下山之后,她既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为了混口饭吃,难免吃了很多亏,也栽了很多跟头。 在这期间,她倚仗自己学到的武功,给富人当过保镖,给镖局当过趟子手,去青楼里做过护院,去赌坊里做过打手,也干过讨债的活,接过杀人的单。如此混迹了五六年光景,小女孩也终于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刀头舔血、认钱不认人的江湖女子。 那一年年末,女子接了两笔杀人的大单,终于攒下了一笔钱。正好她心中的怨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解开,于是她决定回山上一趟,前去探望多年未见的老头。 为此,她特意按照老头的身材定做了一件貂皮长袍,又托人买了两坛上品的【姚子雪曲】,满怀期待地回到山上。派中同门见她回来探望大家,虽然过去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多年未见,也都笑脸相迎,哪怕是当年伤在她剑下的师兄师姐,也没有再为难她什么。 不料她这一趟回山,却始终没能见到老头。而且每次向同门询问老头的下落,所有的人非但闭口不答,脸色似乎还有些难看。 最后她一路询问到了掌门面前,掌门遮掩不住,思索了好久,才终于答应带她前去探望老头,却要让她先行立下重誓,绝不可将稍后见到之事对外透露半句。 待到女子依言立誓,掌门就带她去了后山,接连跃过几处险要之地,终于来到一个隐于白云深处山洞里。 山洞尽头,烛火光中,女子果然见到了老头。 只见老头半躺在一张长椅之上,后颈处正好靠在椅背边缘,一颗脑袋就像是被折断了一样,仰天垂挂在了椅背外面。 而他的脑袋之所以这么垂挂着,是因为他的咽喉已经被割开了,在伤口处插着一支碗口大小的漏斗,却是要以此作为他的进食之处。 不远处的桌子上,是一桶香气四溢的稀粥,粥里面是肉眼可见鱼虾肉菜,和米饭一并熬得稀烂。掌门便叫女子盛了一碗粥,去喂长椅上的老头喝下,便算是前来探望过他了。 女子依言照办,端着稀粥靠近长椅,才发现老头的整个脸颊连同脖子、胸口,都已结满了黑褐色的烂痂,就仿佛是曾被烈火焚烧过一般。 她不敢细看,只能用颤抖的手拿着木勺,将碗里的稀粥慢慢舀进那支漏斗里面,让稀粥顺着漏斗缓缓流进老头的食道,进到他的胃里。 谁知一碗稀粥还没过半,便听长椅下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她俯身一看,才发现老头的下半身处,长椅上分明开有一个大洞,大洞下面则是一只马桶 ——老头上面刚一进食,下面就已经开始泄溺…… 那一刻,女子再也按捺不住,当场痛哭了起来。 而躺在长椅上面的老头,虽然至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回应,但他紧闭的双眼眼角处,却依稀有两滴泪水缓缓浸出。 后来,女子听说掌门说,老头的剑法虽然已是天下无敌,但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远胜于他,所以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不惜以凡人之躯炼化天地,肉身成仙,从而达至传说中的【剑仙之境】。 为此,老头先后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接着又以肉身渡劫,身受天、地、人三劫。只可惜在最后一次历经【天劫】之时,不慎被九道天雷同时劈中,终于功亏一篑,落得如今这一下场。 那天夜里,女子一直没能睡着。 虽然山洞里的老头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但是她知道老头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死! 只可惜老头还不能死。又或者说,他所在的整个门派,还不能让他死。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不可能置之不理,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况且老头身为门派里的第一高手,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一旦老头过世,对他所在的整个门派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打击,甚至还会影响到整个门派在武林中的声誉和地位。 更何况老头所在的门派,与另一个门派之间,还有一场持续了百余年的试剑之约。倘若老头就此离世,也就意味着他所在的门派再没有与对方抗衡的实力,永远都无法抬起头来。 所以,就算老头自己想死,他也死不了,只能这么继续活着……” 说到这里,尽管小雨的语调还是很克制,当中也没掺杂丝毫感情,但她面前的那簇火堆,却突然扑腾起了尺许高的火焰。 南宫珏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倘若换做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也会有和小雨相同的想法…… 但是南宫珏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或许是出于情理,或许是出于不忍,又或者说,是他没有勇气做出那样的选择…… 然而南宫珏知道,小雨一定会有这份勇气,也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果然,小雨话音不停,她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也终于到了尾声: “……最后,大约是在三更前后,女子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来到后山,回到了老头所在的那个山洞外。 趁着几名看守弟子沉睡未醒,女子悄悄潜入山洞,一路来到长椅上老头的面前。然后她拿起旁边桌子上喂粥的木勺,用勺柄对着老头的胸口用力扎了进去。 从那一刻开始,老头的所有痛苦,就彻底解脱了。但是属于那个女子的痛苦,却才刚刚开始。” 故事讲到这里,小雨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讲了 ——因为这个故事原本就没有结局。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也依然不是故事的结局。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南宫珏早就已经知道了,也很清楚属于那个女子的“痛苦”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杀害自己师父的痛苦,还有整个白云剑派针对她的九次追杀: 第一次,她杀了三个同门; 第二次,她杀了六个同门; 第三次,她杀了一个、重伤一个; 第四次,她杀了七个、废了两个、重伤三个; 第五次、第六次,她都是杀了四个、伤了四个; 第七次,她杀了三个、伤了三个; 第八次,她只杀了一个; 最后是第九次,剑法已经趋于大成的小雨,终于一个也没杀、一个也没伤。 其实,尽管小雨嘴上不说,但“白云剑派”这四个字,在她内心深处一定有着极重的分量 ——否则此番【天龙寺】的试剑之约,她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替一直都在追杀她的白云剑派,迎战手持【定海剑】的灵岩子? 可想而知,能够在试剑之约中战胜峨眉剑派,这不但是整个白云剑派的心愿,也是那位已故的【神剑】陈公望的心愿。 只恨造化弄人、人生无常,命运却偏偏要作如此安排,不但让小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而且还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杀害自己的同门。 或许,对小雨而言,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想到这里,南宫珏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路行来,小雨的笑容背后,总是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甚至随时准备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想到了一句: “你没有错……倘若有朝一日,我也变成了陈老前辈那副模样,我情愿一死!” 听到这话,小雨突然向他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这个故事里面的那个女子,就是我?” 南宫珏默认。 小雨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无所谓,你就当她是我好了。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南宫珏在听。 只听小雨说道:“——但凡是讲故事的人,尤其是讲诉和自己相关的故事,讲述之人总是会先将自己从这个故事里择干净,隐藏起对自己不利的那一部分。所以我讲的这个故事,也仅仅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未必就是真的。” 南宫珏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雨默然半晌,随即又问道:“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教你这几招剑法了?” 南宫珏似乎懂了,可是仔细一想,却又什么也没懂。 只听小雨叹道:“因为有些事情,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说着,她缓缓解下背上那柄用青布包裹的断剑,然后用这柄剑在面前的地上刨了一个土坑。 南宫珏不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雨反问道:“南宫,话说你这一路行来,前前后后弄丢了多少柄剑?” 南宫珏顿时一愣。 这个问题,他居然回答不了,因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从最开始在钱塘镇外的馄饨摊上,被蒙天铿击断的那柄利剑,到自己在铁匠铺里随手买的一柄长剑,再到慕容无猜的那柄【流光溢彩剑】,还有小雨替他买的一柄铁剑,以及东瀛高手星夜千泉的倭刀,最后才是父亲南宫骄留给自己的这柄【天华剑】…… 小雨继续说道:“其实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因为从你的身上,我居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剑终究只是剑,终究只是一件兵器而已。所谓人剑合一,也不过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自以为是;在此之上,分明还有‘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返璞归真。” 说着,她已将青布中的这柄断剑,轻轻放进了面前这个刚挖好的土坑里,又说道:“所以在我的这七招剑法之外,其实还可以多加一招。至于这一招的名字,不妨就叫【埋剑式】好了。” 南宫珏脱口问道:“【埋剑式】?” 小雨没有回答,因为她的这招【埋剑式】并不难理解 ——她用泥土将土坑填满,然后站起来用脚踏平,这柄包裹在青布之中的断剑,就已经埋好了。 南宫珏愕然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你以后都不打算用剑了?” 小雨一愣,反问道:“谁说的?” 话音落处,不等南宫珏开口再问,她已嫣然一笑,悠悠说道:“像我这样的高手,纵然掌中无剑也无妨。只要我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我的剑!” (本卷完) 第1章 日暮里、孤城闭 常有人说,书里的故事太假。 因为书里总是会有太多的巧合,否则故事就编不下去,是为“无巧不成书”。 这个说法,基本是对的。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往往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故事里面的巧合,至少是符合逻辑的。 比如,一个人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就失足掉落悬崖,当场摔成了肉酱。就算没被摔死,天上落下的一道惊雷也把他劈成了焦炭。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人竟是黑道大魔头,平日里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是故事里不折不扣的大反派,于是理所当然地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 又比如,一个人被打下悬崖,非但没有摔死,还意外收获了一本武林秘籍,又或者是得到了一位江湖前辈的毕生功力,从此练成绝世神功,叱咤风云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人本是忠良之后,身负血海深仇,而且平日里积德行善、助人为乐,是故事里当仁不让的主角,于是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老天爷的奖励。 由此可见,故事里面的这些巧合,或多或少是符合逻辑的,是合理的。 相比起来,现实中的许多巧合,往往却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一不小心摔下悬崖,可能当场就死了。甚至可能吃不上饭饿死了,感染风寒病死了,走在野外被野狗咬死了…… 而一个为非作歹的大恶人,反倒有可能今天捡到一叠银票,明天捡到一本秘籍,后天捡到一个美女,大后天捡到一帮手下…… 这些,才是现实中真正的巧合 ——非但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 可悲的是,尽管现实本是如此,写书编故事的人却绝对不敢这么写。 要是真有故事按照现实写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非但没有人会看这个故事,还会骂编故事的人脑子有问题。 只可惜江浊浪一行四人的这趟北上出关之行,并非书里的故事,而是在现实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所以,他们现在就遇到了一个巧合 ——一个既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的巧合。 话说马车从太原府的天龙山出发,途经吕梁前往西北方向的榆林卫,已不过八百里路程。 待到他们路过吕梁,朝着西边落日的方向行进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之上,没过多久,前方的道路上赫然就出现了一座荒弃的孤城。 说是那是一座孤城,可能有些勉强。因为历经长期的风沙侵袭和岁月雕琢,这座曾经的城池关隘,如今只剩下一小段残破的城墙,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这条古道之上。 而在这一小段残破的城墙上面,此时分明站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因为他背后的落日是逆光,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衣着样貌,只是被金黄色的夕照勾勒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剪影,在边缘处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 除此之外,男子的手里还握着一柄长达丈许的长矛,垂直竖立在他身旁,同样在夕阳下发出刺眼的金光。 一轮落日,一条古道,一座孤城,一个男子,还有一柄长矛…… 尽管那只是一人一矛,却分明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种气势,南宫珏过去只是在诗词文章里读到过,不想今日竟实实在在地看见了 ——坐在马车前面驾车的南宫珏,已在不知不觉中勒紧缰绳,让马车在城墙前远远停下。 显而易见,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古道之上,此刻站立于城墙之上的这个男子,只可能是冲着他们一行人来的。 虽不知来人是谁,但南宫珏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他不禁按住腰间长剑,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小雨。 小雨手搭凉棚,也在眺望远方城墙上的那个身影。 她的目光显然有些凝重,就连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深锁起来。 过了良久,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人……我应该打不过。” 这句话从小雨的嘴里说出来,无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即便是之前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对阵【鬼帝】、在洛阳城天香阁武林大会上对阵【青山】、在天龙山的天龙寺中对阵【定海】,她都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更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忧。 也就是说,此刻手持长矛立于城墙之上的那个男子,至少也是【西江月】上的当世高手之一? 一时间,南宫珏只觉眼前的这一幕,分明有些不可思议 ——甚至是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 “一阕西江月,英雄竟在列。” 诸葛阴阳填写的这阕【西江月】里,所谓的当世最顶尖的高手,总共也就那么一十八人。 而己方一行四人好端端地驾车走在路上,怎么突然就碰到了一个【西江月】上的高手? 而且这当中既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丝毫征兆,这位【西江月】上的高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 这简直就是荒谬! 就算做梦,也不可能梦到居然会有这种事发生。 只可惜现实往往就是如此 ——不像写书编故事,既要有逻辑,也要合情合理。 所以,无论是南宫珏也好,还是小雨也罢,亦或是车厢里的江浊浪,只能选择接受眼前发生的这一事实。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问题 ——来人究竟是谁?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城墙上这个手持长矛的魁梧男子,是这阕【西江月】中的哪一位? 对此,马车前的小雨沉思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或许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话音落处,车厢里传来的江浊浪的声音,叹道:“不错……只可能是他……” 顿了一顿,他沉声说道:“腾格里最忠诚的仆从,象征着战争不败的枪矛之神……是身上流淌着北漠皇室黄金之血的……【金帐第一勇士】……” 所谓“腾格里”,翻译成汉语就是“长生天”,乃是北漠游牧民族至高无上的真神。 真神之下,则是受命于神灵执掌整个北漠、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北漠大汗。 于是很久以前,北漠就有了这么一个传说,说大汗的子子孙孙历经数十代传承,到后来竟有成千上万之众。 然而北漠的牧场再大,也无法养活这么多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大汗后裔,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爵位、获得官职、分到牛羊。 可如果让这些大汗的子孙沦为普普通通的牧民,或者是寻常的战士乃至奴隶,却又是对至高无上的黄金之血的玷污,同样不是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 最后,北漠皇室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这些无法拥有爵位、无法获得官职、无法分到牛羊的大汗子孙,集中到一个隐蔽之处训练,让他们成为武功高强的死士,然后再命令他们自相残杀,到最后只能留下一个活口。 如此一来,最后活下来的这一个大汗后裔,自然就是所有人里面最强的勇士,将被授予【金帐第一勇士】的称号,终生守护金帐王庭之中北漠大汗的安全。 而这也就是诸葛阴阳那阙【西江月】上所谓的【金帐】! 但是,【西江月】上提及【金帐】的这一句“不见明尊金帐”,当中还有一个前缀,是为“不见” ——“不见”的意思,就是很难见到,又或者是见不到。 因为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既不是治国安邦的官员,也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士,更不是江湖上打打杀杀的武林人士,而是每一代北漠大汗的贴身护卫,平日里只是默默隐身暗处,以确保大汗的绝对安全;如非必要,绝不现身。 所以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金帐第一勇士】的庐山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唯一能够确认的,或许就只有他的姓氏: 孛儿只斤 ——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北漠大汗后裔! 现在,这位【金帐第一勇士】居然出现在了中原境内,而且还等候在这条通往榆林卫的古道之上,一人一矛拦住江浊浪的马车。 就算眼前的这一幕只是一个巧合,南宫珏也觉得不合逻辑,而且不合情理! 第2章 锁金帐、问旧恨 马车早已停下,坐在前面的南宫珏和小雨也相继下了马车。 伴随着马车车厢的帷幕掀起,重伤垂死的江浊浪,也缓缓从马车上下来了。 迎着刺眼的夕照,江浊浪努力抬头,遥遥望向远处城墙上的那道身影。 残破的城墙之上,逆光映照出的是一人一矛的黑色剪影,只在轮廓边缘行成一圈金色的光晕 ——但是突然之间,城墙的人影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马车前方。 那是一个有着明显北漠游牧民族特征的彪形大汉,乱发披肩,长须满胸,恐怕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往道路中间一站,竟比南宫珏和江浊浪还要高出一个头。 但他那张犹如岩石般坚毅的国字脸上,却不见北漠人应有的那种粗糙和被烈日暴晒的红黑,反而是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似乎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阳光。 至于他手中所持的那柄长矛,此时也能看得清楚,从碗口般粗细的矛柄,到顶端三叉形状的矛尖,整条长矛通体都呈赤金之色,竟仿佛全部都是用黄金打造。 眼见来人从半里之外、四五丈高的城墙上突然出现在了马车前面,南宫珏惊骇之余,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他的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试问就连小雨都自认不是此人的对手,又何况是自己? 但是江浊浪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非但没有惊慌,甚至还往前靠近几步,朝对面这个北漠大汉略微点头,显然是在和对方打招呼。 只见那北漠大汉居然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用怪异的腔调说道:“孛儿只斤·苏勒德塔格尼。” 之所以说他的腔调怪异,是因为他说的并非汉语,而是北漠语。全然不懂北漠语的南宫珏,也不敢确定对方说的究竟是不是这些字,只能凭他每一个字的发音来做猜测。 孛儿只斤·苏勒德塔格尼 ——这十个字,应当就是眼前这个北漠大汉的名字了。 果然,只见江浊浪微微一笑,也自报名号,说道:“江浊浪……” 接着,他话音不停,叽里咕噜地说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话。 江浊浪此刻说的,居然也是北漠语? 南宫珏微一惊愕,随即立刻释然 ——这位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早年间曾混迹于暹罗、高丽、东瀛诸国,自然通晓不少异国语言。可想而知,对于常年与中原交战的北漠一国,自然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此番北上出关之行,这位江三公子原本就是要带开欣前往北漠避祸,又怎么可能不懂北漠语? 然而如此一来,江浊浪和这个北漠大汉的对话,南宫珏就完全听不懂了。 只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说得都很慢,语气也很低沉,但是看双方的神色,这番交谈似乎还算正常,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对持。 难道这个身材魁梧的北漠大汉今日等候于此,并非心存歹意? 南宫珏想不明白。 幸好就在这时,旁边的小雨突然低声说道:“果然是他……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金帐第一勇士】!嗯……苏勒德塔格尼,翻译成汉语,意思就战争之神……” 南宫珏一愣,脱口问道:“你也懂北漠语?” 小雨凝神细听马车前两人的对话,点头说道:“略懂……” 南宫珏急忙追问道:“那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雨继续聆听,随口解释道:“这个苏勒德,虽然是当今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但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似乎都被人囚禁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而他之所以会被囚禁,好像是和我们的这位江老板有关,所以要把这笔账算在江浊浪头上…… 不对,他提到了‘中原少保’……应该是他与少保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恩怨,所以今日特地前来,就是要和江浊浪这个少保门生做一个了断……” 南宫珏听得云里雾里,还是不太明白。 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和中原的少保大人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然而伴随着江浊浪和这个自称“苏勒德”的北漠大汉继续交谈,小雨却渐渐听懂了事情的原委,说道:“原来如此……” 随后小雨便向南宫珏解释道:“数日之前,北漠的那位太师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原的书信,而写这封信的人,正是我们这位江三公子。 由于这封信的内容实在太过震惊,甚至威胁到了整个北漠的安危,所以北漠朝堂里便有人将这个苏勒德从不见天日的囚室里偷偷放了出来,要他前来取江浊浪的性命。” 听到这话,南宫珏顿时脸色一变 ——北漠太师收到了一封江浊浪写给他的信? 这件事,南宫珏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 ——就在众人离开销魂谷的那个早晨,江浊浪曾委托销魂谷七位花神里掌管情报消息的腊梅,将一封信转交给北漠的那位太师,自己当时分明也在场! 想不到这才十来日的光景,那位北漠太师便已收到了江浊浪的这封信,而且还因此惹来了眼前这位【金帐第一勇士】! 那究竟是一封怎样的信,居然能够威胁到整个北漠的安危? 这一点小雨也不知道 ——因为江浊浪和苏勒德的对话里,并没有提及这封信的具体内容。 所以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这个苏勒德今日等候在此的用意 ——他是来取江浊浪性命的! 两人还在用北漠语继续交谈,但语气已变得越来越凝重,内容也越来越简短。 小雨又听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当年那位【化龙一枪】段行空结下的梁子……这下好了,国仇私怨都一并算到了江浊浪的头上,看来今日这一战,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南宫珏心中焦急,却又不明所以,只能问道:“他们又说了什么?” 小雨解释说道:“少保门下,原本共有三位弟子,除了慕二江三,还有一位大弟子段行空。十八年前,段行空单枪匹马,独踹北漠大营,竟一路杀到了北漠大汗的面前。 作为贴身保护大汗安全的【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当时立刻出手阻止,在乱军之中与之交战,却不慎败在了段行空的【化龙一枪】之下。事后北漠大汗治他的失职之罪,便将他一直囚禁于地牢之中,竟关押了十八年之久,直到前几日才有人把他偷偷放了出来。 如今少保门下的那位大弟子早已不在人世,双方结下的这个梁子,自然只能落到江浊浪这个少保门下三弟子的身上。再加上那封事关北漠安危的书信,所以这个苏勒德今日前来,乃是要将国仇私怨一并算清,和江浊浪做一个生死了断。” 听完小雨的这番解释,南宫珏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尽管这位【西江月】上的高手出现得有些突兀,但寻根问底,到底也算事出有因,尚在情理之中。 他还想再问,却见小雨脸色一沉,低声说道:“别吵,要开打了!” 果然,马车前相对而立的江浊浪和苏勒德,已经停止了交谈。 南宫珏心中一凛,急忙举步上前,却被小雨挡住了去路。 只听小雨沉声说道:“我来!你扶他回车上,看好开欣!” 说着,她已伸手解下自己背后的那柄剑 ——她原来那柄白云剑派的断剑,已经埋在了【天龙寺】外的泥土里。而她如今绑在背上的那柄剑,却是白云剑派掌门人夏宜归当日所归还的、江浊浪昔日所用之【长歌剑】。 显然,小雨已决定出手,对战眼前这位【西江月】上的【金帐】! 谁知南宫珏不甘示弱,“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那柄【天华剑】,再次抢上几步,冷冷说道:“我打头阵,探一探他的虚实!” 小雨冷笑一声,正要把他拉回来,却听江浊浪突然用汉语说道:“有劳简姑娘……将【长歌剑】借我一用……” 这话一出,不仅是小雨愕然当场,就连南宫珏也彻底愣住了。 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江浊浪说道:“北漠【金帐第一勇士】……千里迢迢至此……事关师门恩怨,这一战,自然不敢假借旁人之手……不得已,只好由我自己……来领教这位【金帐】的高招了……” 说罢,他转头望向目瞪口呆的小雨和南宫珏一眼,微微一笑,叹道:“这一路上听你们谈论剑道,难免也有些技痒……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毕竟,在下昔日……也曾学过几天剑法……” 第3章 戈矛举、长歌起 自从前朝那一位北漠大汗荡平寰宇,让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都沦为北漠人的牧场,矛这件兵器,便已成为北漠战争之神的象征。 身为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手中这柄赤金色的长矛,自然也是他身上所流淌着的黄金之血的最好传承。 伴随着他手中长矛直刺而出,金光普照之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静止无声,就连时光仿佛都已停止了流逝。天地之间,也只剩下他直刺而出的这柄赤金色长矛。 这一招,名为【定蛮荒】! 面对苏勒德足以令时光静止的这一招,江浊浪手中的【长歌剑】也已静止。 但他的剑身之上,却分明有声响传出 ——那是潺潺流水之声。 江河奔行,流水不腐,日夜无休,生生不息…… 一动流入一静,江河东逝之水如故 ——即便是赤金色长矛上的这一招【定蛮荒】,也终究无法废除万古流淌的江河之水! 苏勒德已掉转矛头,以矛身取横扫之势,破空而出。 赤金色的长矛影过,竟仿佛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的景象——阳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沉化地——从而令整片混沌横生生地一分为二;其势所至,即便是那巍巍山岳,都将在这一击之下拦腰断裂。 这一招,名为【断天柱】! 江浊浪的【长歌剑】随之冲天而起 ——原本滚滚东逝之水,顷刻间已随剑势往上奔涌,化为直上九天的银河。 矛身横扫之势,固然能断山破岳不假,但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不管这招【断天柱】再如何强劲,又岂有拦腰斩断水流之理? 招且不能断水,矛亦不能断剑,苏勒德长矛上的招式再变,整条赤金色的长矛在他手中飞速翻卷,形成一团水泼不进、豆撒不入的金光。 转眼间,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皆已被卷入了苏勒德长矛翻卷出的这一团金光之中,相继扭曲、撕裂、破碎、消散…… 这一招,名为【卷洪炉】!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然而江浊浪却未身入烘炉,只是将手中的【长歌剑】彻底挥洒开来。 剑影声中,江河奔涌,百川东逝,终汇于海 ——沧海无边,不见水端。其量可谓无穷,其时可谓无止,其分可谓无常! 剑入矛中,恰如沧海之汪洋灌入炼世之洪炉,水火不容,此消彼长! …… 这显然是无比激烈、也极其精彩的一战。 江浊浪手中的一柄【长歌剑】,对阵苏勒德手中的一柄赤金色长矛。同时也是【西江月】上的【浊浪】对阵【金帐】,无疑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一场旷世大战。 可是在旁人眼中看来,江浊浪和苏勒德此时这一战,却分明有些奇怪。又或者说是,有些莫名其妙。 只见场中的江浊浪双目紧闭,席地而坐。其右臂半屈,持【长歌剑】取斜前方向探出,左手食中二指则是捏成剑诀,轻轻抵住持剑的右手脉门。 而在江浊浪的对面,这位来自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同样是盘膝坐在地上,闭眼皱眉,两手握定他那柄赤金色长矛,径直往前探出。 【长歌剑】和赤金色的长矛在半空中相交,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至于相对而坐的他们两人,也是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两尊石雕人像。 眼前的这一幕,很像是两人正在比拼内力。 可是两人的周身衣衫却不见半点起伏,四下也没有任何气息流转的迹象。就算是南宫珏提心吊胆地靠近他们身旁,也没能察觉到有丝毫异动。 更何况,这位江三公子早在三年前便已丹田焚毁、筋脉尽断,如今体内再无一丝一毫的内力,也无法借用别人内力,又怎么可能去和【西江月】上的【金帐】比拼什么内力? 南宫珏彻底看不懂了。 他只能默默退开,去问一旁观战的小雨。 只见小雨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江湖上的比武较量,是为‘下者斗力、中者斗招、上者斗气,王者斗神’。眼下他们两人的这一战,应该就是所谓的‘斗神’了。” 斗神? 南宫珏一头雾水,还是难以理解。 小雨只能详细解释道:“所谓‘斗力’,顾名思义,就是比谁的力气大;‘斗招’,自然就是比拼招式,‘斗气’,则是比拼内力;至于‘斗神’么,可以理解成是双方神识之间的交战,也就是在意念之中过招,于虚无缥缈之境,生无形无相之战。” 南宫珏似乎有些懂了,再望向场中一动不动的两个人,欲言又止。 但一旁的开欣却没有听懂,问道:“小雨姐姐,到底什么是‘斗神’?” 话说不知不觉中,日落地底,天色已然黑尽。车厢里的开欣百无聊赖,此时也只能下了马车,一脸疑惑地观赏着江浊浪和苏勒德这场奇怪的比试。 听到开欣询问,小雨当即笑道:“这位从北漠来的叔叔,只是在和你三叔玩游戏。而他们玩这个游戏,你应该也玩过,叫做‘一二三木头人,谁先动谁就输’。” 开欣恍然大悟,不但顾虑全消,还立刻来了兴致,说道:“那三叔一定会赢的!” 但夜色之下,江浊浪和苏勒德剑矛相交,依然是纹丝不动的僵持之局。 南宫珏心中焦急,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当即将小雨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他们两人如今的这个样子,倘若我偷偷过去,捅那北漠人一剑,是不是就……”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知道小雨一定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只见小雨想了想,点头说道:“是。” 南宫珏面色一凛,沉声问道:“你去还是我去?” 不料小雨反问道:“为什么要去捅他一剑?” 她这一问,竟把南宫珏给问住了 ——为什么不去捅他一剑? 要知道这个【金帐第一勇士】此番前来,目的就是要取江浊浪的性命。按照小雨的逻辑,既然你要杀我,我当然也可以杀你! 此刻机会明明就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一剑把他杀了,而要等江浊浪和他斗什么神? 对于南宫珏的这一疑惑,小雨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以这个苏勒德的本事,如今的他只需将手中长矛往前一送,立刻就能捅江浊浪一个透心凉;甚至他根本用不着长矛,随手扇一记耳光,就能把江浊浪的脑袋从脖子上打飞。 可是他却偏偏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和江浊浪较量——既不比拼力气,也不比拼招式,更不比拼内力——只是通过双方的神识在意念之中‘斗神’,显然是不想占江浊浪的便宜,要和这位江三公子来一场公平公正的对决。” 南宫珏幡然醒悟,忍不住向场中那位【金帐第一勇士】投去疑惑的目光,口中则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是啊,既然有国仇私怨在身,苏勒德为什么不直接取了江浊浪这个废人的性命,而是要多此一举,选择和江浊浪来一场“斗神”的决战? 只听小雨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他是一个武者,一个身上流淌着北漠皇室黄金之血的武者,并不是一个不折手段的杀手。所以就算是要报仇雪恨,他也要赢得堂堂正正。” 说罢,她又补充说道:“我们的这位江老板,如今已是一个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的废人。倘若对方全然不顾他那什么黄金之血的尊严,一上来就狠下杀手,就凭我们两个,或许有机会和他同归于尽,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他的长矛之下,保住江浊浪的这条残命。” 南宫珏这回听懂了,也沉默了。 正如老话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 倘若对方本就是卑鄙小人,以小人之礼待之,自是无可厚非;但对方若是谦谦君子,于情于理,又岂能不以君子之礼待之? 所以,对于场中两人的这一场“斗神”之战,小雨并没有趁人之危,过去捅这个【金帐第一勇士】一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南宫珏还是有点不甘心 ——就算对方是个正人君子,可正人君子要杀自己,难道自己就该伸长了脖子等他来杀? 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规矩、讲什么情理? 当下他又问道:“要是这场所谓的‘斗神’,江浊浪打不过呢?”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笑了。 只见她缓缓摇头,叹道:“这一路走到今日,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这位江老板。” 南宫珏不明白她的意思。 小雨反问道:“似他这等奸诈狡猾之辈,若是没有把握,又何必要打?” 这话一出,南宫珏彻底无言以对。 望着夜色中继续静坐的江浊浪和苏勒德两人,他只能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雨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浑身一阵寒颤,牙关都在微微发抖。 她当即颤声说道:“当然是……先升一堆火……” 第4章 胜负间、生死见 扑腾的火焰旁边,开欣很快就倚着马车睡着了。 小雨则是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在火堆旁持续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逐渐平复下来。 南宫珏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体内的寒气发作,好像比前几次更严重了?” 小雨却不以为然,笑道:“就像伤风感冒……快要好的时候,反而是最严重的时候……” 说罢,她不再多做解释,也靠在马车上闭上双眼,就此入睡了。 但南宫珏哪里睡得着? 眼见小雨为【定海剑】上的寒气入体所扰,再看远处的黑暗之中,江浊浪和苏勒德还在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对决,也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上风、谁又落了下风。他焦急之余,又来来回回逛了好几趟,终于还是束手无策,只能在火堆旁盘膝静坐,闭目入定,却还是无法入睡。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红日重新自东方升起,慢吞吞地爬上头顶,然后又往西偏落。 对持中的江浊浪和苏勒德两人依然如故,至始至终都没有动弹过分毫。 在这期间,也有几波行路之人途径这条古道,都被南宫珏提前看到,将他们给支开了,生怕他们打扰到【浊浪】和【金帐】之间的这场对决。 待到太阳再次落山的时候,已然是一夜一日过去,就连开欣都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问道:“三叔和那个北漠叔叔玩的木头人游戏,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 此时的小雨也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了,但还是柔声哄住了开欣,让她去马车里面玩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泥人。 南宫珏一夜未眠,只是在当中打了几次盹,如今眼中尽是血丝密布,也向小雨问道:“你昨夜曾说,江浊浪之所以要打这一战,是因为他有把握?” 小雨默然半晌,回答说道:“是。” 南宫珏再问道:“倘若他并不是有把握,而是别无选择,只能亲自接下这一战,又当如何?” 这一回轮到小雨无言以对了。 南宫珏说的其实没错 ——江浊浪如果不肯接受对方这一场“斗神”之战,一旦这位来自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大开杀戒,恐怕不止是江浊浪,就连南宫珏、小雨和开欣三人都有可能悉数葬送于此! 也就是说,他和【金帐】的这一场“斗神”,对在场所有人来说,反而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尽管这一战无关体力、内力,但交战双方精、气、神三者的损耗,其代价可想而知。况且对于只剩十来日性命的江浊浪而言,似这般一夜一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岂不是要提前耗尽他仅剩的这一点阳寿? 想到这里,小雨的眼中也有一丝杀意浮现,冷冷望向场中双眼紧闭的苏勒德。 眼前的这一危局,并非无解…… 而且要想破局,其实很容易 ——就像南宫珏说的,趁着苏勒德的全部心思都在和江浊浪“斗神”之际,只需偷偷过去给他一剑,立刻就能取了这个【金帐第一勇士】的性命,从而提前结束这场对决! 但小雨终于还是没有动。 “唰——” 一旁的南宫珏见状,已拔出自己的【天华剑】,咬牙说道:“中原北漠,本就势不两立!你要和他讲信义不肯动手,那也无妨。我来当这个卑鄙小人便是!” 听到这话,小雨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向南宫珏。 南宫珏被她看得心中发毛,不解地问道:“怎么?” 小雨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日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我们明明已经三局两胜,但那些自诩正道的武林人士却不肯罢手,一个接一个来和我打。而他们当时的说辞,便和你这句话一样。” 南宫珏顿时一怔,呆立当场。 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默默将【天华剑】收回鞘中,重新坐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了…… 南宫珏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选择是否正确。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只能遵从自己内心最原始的那个想法 ——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事,是为“仁”也…… 残阳过尽,夜临大地。 这显然一个漫长的夜晚,而且比以往所有的夜晚都要漫长、都要难熬。 只有车厢里的开欣熟睡如故。 倚靠在马车上入睡的小雨,整夜都在来回翻身。 南宫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 待到黎明到来之时,这条苍茫的古道之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飞沙走石中,漫天黄沙狂舞于苍穹,将整个天地之间都染作了昏黄之色。 一直到旭日初升,点亮天地,狂风停歇之处,黄沙徐徐落尽。 依然在场中相对而坐的江浊浪和苏勒德,整个身子都已被黄沙掩盖;远远望去,就像是两个人形的沙堆。 算来,这已是整整两夜一日过去了 ——但他们两人的这一场“斗神”之战,还在继续! 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持剑走向场中二人。 谁知小雨突然说道:“等等……快了!” 说着,她也和南宫珏一同靠近被黄沙掩埋的江浊浪和苏勒德。 狂风早就已经停歇,四下再没有一丝风 ——但掩盖在他们两人身上的黄沙,却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开始簌簌往下掉落。 待到黄沙尽数落下,重新露出场中对峙的两人,只见半空中相交的【长歌剑】和赤金色长矛,分明正在微微颤抖。 紧接着,江浊浪粗重的呼吸声中,他已经开始低声咳嗽 ——两夜一日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哪怕是一个正常人,也很难支撑得住,又何况是一个将死的废人? 显然,这位江三公子已经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随时都有可能奔溃! 而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苏勒德,似乎也同样不太好受 ——他的额头上已有大颗汗珠密闭,沿着脸颊一道道滚落,洗去他脸上残留的黄沙,露出近乎透明的苍白色肌肤。 显然,双方这场“斗神”之战,已经到了要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 黎明之中,车厢里的开欣沉睡未醒,浑然不知此间的凶险…… 但南宫珏和小雨则是心知肚明,双双按剑守候在两人身旁,随时准备动手!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越来越亮,江浊浪的咳嗽声也越来越剧烈,整个身子都已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倒下。 而他对面的苏勒德虽然浑身衣衫皆已被汗水浸透,但他的身躯依然稳如磐石,不动不摇。 就在南宫珏和小雨即将动手之时,忽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苏勒德手中这柄赤金色的长矛竟然凭空断裂,三叉形状的矛尖随之掉落在地! 伴随着长矛这一断裂,江浊浪手中的【长歌剑】失去借力之处,整个身子顿时往旁边一歪,就这么瘫倒在了地上。 南宫珏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只见江浊浪微微睁眼,强压胸腹间剧烈的咳嗽,吃力地说道:“咳咳……水……咳咳咳……” 小雨很快就从马车里取来了一袋清水,江浊浪一边喝水,一边将喝下去的水连同体内的黑血一并咳出,反复折腾不休。 虽然江浊浪的这番模样有些惨不忍睹,但是显而易见,他的这条残命,到底算是暂时保住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苏勒德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依然保持盘膝坐定的姿势,并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默默望着自己手中这柄断裂的长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江浊浪咳出七八次带有黑血的水,稍稍缓过一口气来,这位来自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才缓缓开口,用北漠语沉声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出,江浊浪的脸色顿时剧变,满脸惊恐地望向他 ——没错,南宫珏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这位江三公子脸上的神情,的的确确是“惊恐”二字! 甚至,就连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雨,在听到苏勒德的这句话后,眼神中也同样露出了惊恐之色! 这句用北漠语说出的话,究竟说的是什么内容? 南宫珏急忙询问,但江浊浪和小雨都没有回答 ——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对面这位【金帐第一勇士】,似乎还没有从他这句话所带来的惊恐中解脱…… 苏勒德没有再说话。 只见他释然一笑,将手中这柄断矛往自己胸膛上一插,矛柄当即刺穿心脏,从他的后背透体而出! 随后,盘膝而坐的苏勒德重新闭上双眼,缓缓垂下脑袋,就此一动不动了。 来自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西江月】上的【金帐】,就这么自尽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一幕,让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三人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最后,江浊浪又是一通猛咳,这才手脚同时发力,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朝对面苏勒德的尸体行了个礼。 然后他艰难地说道:“黄金之血的后裔,果然……咳咳……勇士……咳咳咳……有劳南宫少侠……将他好生安葬……咳咳……” 话音落处,南宫珏愕然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一战,究竟是谁赢了?” 这话一出,咳嗽不止的江浊浪也不禁一怔,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南宫珏。 南宫珏也在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他。 一旁的小雨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略带惋惜地望向那位【金帐第一勇士】的尸体,说道:“这还用问吗?” 第5章 观星辰、论英雄 古道上,孤城立,红日已然高高升起。 北漠【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的自尽身亡,显然有些突兀 ——便如他来时一般突兀…… 但死亡原本就是每一个人亘古不变的归宿,哪怕是【西江月】上的高手也不例外。人间数十年,到头来终究只是一杯黄土。 按照江浊浪的吩咐,南宫珏此时已将苏勒德的尸体掩埋在了这座孤城之下,连同他那柄断为两截的长矛,也和他的尸身一并下葬。 不管怎么说,这位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金帐第一勇士】,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士! 等南宫珏回到马车附近时,连续两夜一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江浊浪,已经在车厢里沉睡了过去。 不止是江浊浪,历经这两夜一日的折腾,南宫珏和小雨也同样感到身心俱疲,无法再继续赶路了。 幸好这里离他们此行的终点——西北方向的榆林卫——已经只剩一日多的路程,自然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于是等开欣醒来,三个人随便吃了几口东西,便在原地继续歇息。 南宫珏这一睡下,就一直睡到了深夜。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已身在明月当空、漫天繁星的夜幕之下。 除了作息还算规律的开欣仍在酣睡,江浊浪和小雨也已睡醒。但他们两人却并没有说话,凝重的脸色之下,似乎都是心事重重。 南宫珏知道,他们两人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一定是因为【金帐】自尽之前,用北漠语说出的那句话 ——江浊浪通晓北漠语,小雨也能勉强听懂,只有南宫珏完全不懂。 他看了看蜷缩在火堆旁取暖的小雨,又看了看倚在马车前仰望星空的江浊浪,当即问道:“他临死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这话,小雨和江浊浪都将目光都投向了南宫珏。 只见江浊浪在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小雨见他话到此处,就没了下文,不禁接口说道:“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勒德当时只是说,有人会来替他报仇,取我们这位江老板的性命。”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禁一愣 ——就这? 要知道这位江三公子身为国贼少保门下三弟子,身上还带着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天底下想要杀他的人,便如此刻夜空中这漫天繁星,没一万也有八千。 就算真有人要替【金帐】报仇,来取江浊浪的性命,那也是债多不压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有必要担心成这个样子吗?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要替【金帐】报仇的这个人,来头一定不小。 可是不管此人有多大来头,单以武功论之,难道还能胜过【西江月】上当世最强的一十八人不成? 而且这趟北上出关之行一路走到现在,所谓的【西江月】上高手,大家又不是没有遇到过。从【鬼帝】到【狂雷】,从【青山】到【妖君】,包括这次的【金帐】,不都是要取江浊浪的性命? 然而这位早就已经油尽灯枯的江三公子,此刻却依然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坐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仰望星空。 南宫珏想不明白 ——不明白江浊浪和小雨究竟在担心什么,又或者说是在害怕什么。 对此,小雨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叹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就算你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是徒增烦恼。” 但江浊浪却和小雨的看法有些不同,当即开口说道:“其实……也无妨。因为再有一两日,我们便能抵达榆林卫……届时我带开欣出关,这趟差事……也就算是彻底结束了。所以……” 说到这里,他不禁咳嗽几声,继续说道:“……所以,既然那个人……极有可能要来替【金帐】报仇……倒也不必瞒着南宫少侠。与其让他蒙在鼓里,倒不如让他知道其中的凶险……也好心中有数,提前准备……” 听到这话,南宫珏心中的好奇愈盛 ——那个人,是哪个人? 只见小雨想了想,说道:“也对——” 说着,她问江浊浪道:“——是你来告诉他,还是我来告诉他?” 江浊浪苦笑道:“恐怕还得由简姑娘代劳……咳咳……若能让我少说几句话,说不定还能……多活几个时辰……” 小雨也不推辞,便向南宫珏一脸严肃地问道:“一阕西江月,英雄尽在列——诸葛阴阳填写的这阕【西江月】上,列尽当世最厉害的一十八位高手。这一十八人,如今你是否都已知晓?” 南宫珏神色一凛,随即缓缓摇头,说道:“知道一半。” 顿了一顿,他再次确认道:“一大半。” 所谓【西江月】者,词曰: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而这当中所提及的一十八位高手,南宫珏或亲眼见到、或听人说起,如今确实已经知晓了一大半。 只见小雨点了点头,说道:“也罢,那我便将这阕【西江月】上提到的一十八人,从头到尾给你讲一遍。” 听到这话,南宫珏急忙在火堆旁正襟危坐,在这明月当空、漫天繁星的夜幕之下凝神细听。 直到今夜,这一阙让他耳朵都快听出老茧的【西江月】,才终于要揭开它的全部面目了…… 只听小雨说道:“首先是第一句‘神剑军刀佛杖’,说的总共是三个人。【神剑】,就是岭南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陈公望;【佛杖】,则是中原武林佛家门派之首白马寺中的武僧之首悲悯禅师。这两位,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南宫珏缓缓点头 ——关于【神剑】陈公望,他已经听过小雨讲述的那个故事,知道这位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为了达至传说中的【剑仙之境】,不慎渡劫失败,早在多年前便已死在了小雨手里。 至于白马寺的【佛杖】悲悯禅师,记得众人当时在白马寺中和上一任佛僧之首苦海住持交谈时,小雨曾经说过,这位悲悯禅师因为在寺中面壁修行,已有三十余年不曾踏出白马寺一步,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小雨已继续说道:“而这一句中的【军刀】,则是指眼下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的驻军统帅、朝廷正三品武将【昭毅将军】叶盛凌,世人皆称之为‘叶帅’。” 却听江浊浪插嘴说道:“太上皇复辟登基……这位叶帅,如今已是……从二品的【定国将军】了……” 小雨不禁笑道:“朝廷里的事你自然比我清楚,这位叶帅的生平,不如便由你来说。” 江浊浪便依她所言,接过话头向南宫珏解释道:“要说这位【军刀】叶帅……虽然与家师政见不合,却是当世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亦是我生平最为敬仰的人之一…… 论出身……这位叶帅本是忠良之后,祖上世代为官,都深得皇帝器重……传到他这一代,这位叶帅放着京城里的安逸日子不过……却执意要弃文从武,孤身前往边镇投军……终于一人一刀挣下功勋,身居四镇统帅之职。否则的话,他若是肯留在京城……镇抚司总指挥使者一职,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石忠头上的……” 说到这里,江浊浪停下来歇息半晌,才往下说道: “八年前……太上皇——也便是如今的皇帝——兵败被俘……家师力挽狂澜,说服太后另立新皇——也便是不久前过世的先皇——终于挽大厦于将倾……击溃北漠太师来犯的大军,保全中原江山…… 然而在那之后……朝中一直便有……前往北漠,迎太上皇回朝的呼声……却碍于刚刚继位的先皇和执掌朝政的家师,不敢有所动作…… 这当中……唯有叶帅一人挺身而出,数次上书谏言……坚持要迎太上皇回朝。因为他在当中不懈的努力,北漠的那位太师……终于在一年多后答应放人,让叶帅将太上皇从北漠带回中原…… 而他们当时的这一条回京之路……可想而知,显然不是一条太平之路……无论是中原还是北漠,各方势力或出于公理、或出于私心,都不愿意看见太上皇平安回京……其中凶险,只怕犹在我们此行之上…… 不料这位叶帅仅凭一人一刀……一路血战两千余里,历经大大小小一百余战,最后竟将太上皇……完好无损地护送回了京城,一时间举国沸腾,惊为天人…… 是以,要论当世英雄……倘若只能选出一人,那便……非这位叶帅莫数了……” 南宫珏直听得神往不已 ——若非江浊浪的这番讲诉,他实不知当今中原竟然还有此等英雄人物! 当下他忍不住问道:“我曾听人提及,说当今中原与北漠的对峙,在后方朝堂,是中原少保与北漠太师之间的博弈;在前线沙场,则是【军刀叶帅】和【魔将拓跋】之间的厮杀。能够与这位叶帅抗衡的【魔将拓跋】,是否便是“鬼帝妖君魔将”一句中的那个【魔将】?” 第6章 西江月、今犹在 对于南宫珏提出的这个问题,小雨不禁笑道:“你急什么?等我按顺序一个一个往下说,自然便会说到【魔将】。好歹也让我们这位江老板歇息片刻。” 说罢,她便重新接过话头,依次讲诉道:“【西江月】的第二句‘青山白发红妆’,同样也是指三个人。 其中【青山】,就是当今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公道堂】的主人岳青山。当日在洛阳城的白马寺中、天香阁的武林大会上,你已经见过了; 至于【白发】,想来你也听过许多次,正是我们这位江老板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京城镇抚司的总指挥使石忠。因为他天生一头白发,行事又阴险毒辣,所以被称为【白发阎罗】。甚至不久前辅佐太上皇夺门登基、二次称帝的,也是此人; 而【红妆】么,就是过去先皇后宫中最为得宠的红妃,本是出身于销魂谷的青楼女子。对此,销魂谷里的花神花仙们,应该都已经告诉过你了,用不着我再多说。” 南宫珏点头说道:“正是,这三位我都已知晓。” 小雨继续说道:“然后是‘湖间执笔判阴阳’这一句。整个一句,仅仅是指一个人,也就是这阕【西江月】的作者、人称【武林第一传奇】的诸葛阴阳。 而她之所以能够一人霸占一整句,除了因为她的武功高、名气大、消息灵,也是因为她本就是这阕【西江月】的作者,免不得要往自己脸上贴贴金。而这个人,我们也曾见过,而且还见过两次。” 南宫珏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明明只有三十六岁、但看起却像六十三岁,终日背着一口木箱到处卖消息赚钱,衣衫破旧、灰头土脸的道姑…… 只听小雨又说道:“再说上半阙的最后一句‘笑看沉云浊浪’。当中的‘笑看’二字,不过是填词充字数,并没有什么意义。而所谓的‘沉云浊浪’,便是指少保门下的两位弟子慕沉云和江浊浪,这两个人自然也用不着我多做介绍。” 南宫珏再次点头 ——江浊浪自然不必再提,至于当日曾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技压全场、令整个中原武林敢怒不敢言的少保门下二弟子慕沉云,他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小雨已接着往下说道:“【西江月】下半阙的第一句,是为‘鬼帝妖君魔将’……” 谁知她话刚出口,立刻就被南宫珏开口打断,说道:“前面两人我已知晓,不必多说,免得提及江先生的伤心事。你只需告诉我和【军刀叶帅】在沙场对阵的那个【魔将拓跋】便是。” 小雨忍住不笑,也没有出言点破,只是说道:“【魔将】拓跋无锋,北漠太师手下的第一勇将,早年间曾助太师一统北漠,而后率军侵犯中原。其成名一战,便是八年前亲率两万北漠精兵,杀尽中原五十万大军,同时还生擒了御驾亲征太上皇。除此之外,我对这个【魔将】便所知不多,就看江老板有没有什么补充了。” 江浊浪便沉吟道:“关于【魔将】的身份来历……我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他并非北漠人士,而是昔日北漠大军横扫宇内……攻至波斯以西的马扎尔一带,俘虏回来的奴隶后裔……至于这一说法是真是假,却是无从考证……毕竟除了北漠太师,当今世上……恐怕没有人见过这位【魔将】的庐山真面目……” 话到此处,小雨接口说到:“不错,据说拓跋无锋临阵对敌,总是身穿一件【麒麟紫金甲】,连同头脸一并遮住,不露模样。而他这件【麒麟紫金甲】,乃是一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宝甲,所到之处,犹如地狱里的魔王降世,而且还多次大难不死,所以被世人称为【魔将】。至于他面具后的庐山真面目,的确无人见过。” 江浊浪补充说道:“八年前守卫京城一役……这位【魔将】身为北漠大军的先锋,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幸好当时镇守京城九门之一的安定门的……正是石忠,于是约了拓跋无锋在阵前单打独斗,三天三夜未分胜负……趁此机会,家师亲率【驭机营】……突袭北漠太师所在的主帐,又有叶帅的一支奇兵……断了北漠大军在大同的后路,终于大破敌军,守住了江山社稷……” 听完两人这番讲诉,南宫珏才知道这个所谓的【魔将】,原来名叫“拓跋无锋”,不但是统领三军的将帅之才,而且其武功之高,更是不在【白发阎罗】石忠之下,难怪能够与【军刀】叶帅在沙场上对峙多年。 可想而知,江浊浪和开欣此去北漠,十有八九也会和此人打交道。双方见面,自然是敌非友…… 随后小雨继续说道:“接着是‘狂雷定海玄霜’一句。【狂雷】,就是当日死在破庙里的那个西域的万乐老人;【定海】,则是指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如果一定要对应到【定海剑】的持剑者身上,那么过去就是指峨眉剑派的周世刚周掌门,如今则是指那个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灵岩子。” 说着,她转头望向江浊浪,问道:“至于【玄霜】,不如由江三公子来说?” 江浊浪默然半晌,说道:”所谓【玄霜】,便是指东海蓬莱天宫的……冷玄霜冷宫主……” 小雨等了半晌,见他没了下文,不禁问道:”这就完了?“ 江浊浪缓缓点头,不再多说。 南宫珏心知江浊浪不愿提及往事,加上【狂雷】、【定海】、【玄霜】三人他都已知道,当即主动问道:“下一句‘塞上煮酒饮天罡’,对应上半阙的‘湖间执笔判阴阳’,也是单指一个人了?” 不料他这话问出,小雨的脸色顿时一沉,包括靠在马车前的江浊浪,竟然也有些出神 ——显然,他们似乎都不太愿意提及此人。 南宫珏只能继续问道:“记得当日那些东瀛人曾说,中原武林最厉害的两个人,是为‘南诸葛、北尉迟’。也就是说,这一句提到的那位高手,乃是复姓‘尉迟’?” 然而小雨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跳过了这一句,说道:“我们先说这阙【西江月】的最后一句‘不见明尊金帐’。所谓‘不见’,便如上半阙里的‘笑看’,只是填词充字数之用。 但是比起前文,此处的‘不见’二字,却还算有些含义,因为【明尊】、【金帐】二人,本就是极难见到,又或者说是无法见到。” 南宫珏只能顺着她的思路,不禁想起了那位【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 ——话说身为北漠皇室的后裔,他本该是北漠大汗的贴身护卫,常年驻守于金帐王庭,身份也极为隐秘。此番要不是他主动现身,前来中原寻江浊浪的麻烦,的确可以称得上这“不见”二字。 只听小雨已说道:“【金帐】就无需多言,至于【明尊】,你可曾听说过【神火教】这一名号?” 【神火教】? 南宫珏缓缓摇头。 小雨说道:“据说早在本朝开创之初,【神火教】非但是本朝的第一大教派,而且还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领袖,但后来却不知因为何故销声匿迹,再也不见踪迹。 而所谓的【明尊】,便是指【神火教】的教主。此中详情,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我也不太清楚,就看江老板是否知晓一二。” 江浊浪此时已回过神来,当即说道:“前朝暴虐,民不聊生……各地汉人揭竿而起,其中一支义军,便是由来自西域的【神火教】发起……包括开创本朝的太祖皇帝,最初也是【神火教】的一员普通教众…… 至于【神火教】后来的销声匿迹,不过功成名就之后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早在百余年前,教中高手便已远遁西域,再不行走于中原境内……”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只因【神火教】信奉光明,所以其教主又被称为【明尊】……据说诸葛阴阳当时填写这阕【西江月】时,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将一百多年前……世人所熟知的那位【神火教】教主列于其中,同时加以‘不见’二字……” 南宫珏听到这话,不禁脱口问道:“一百多年前的那位教主?” 江浊浪点头说道:“正是……那位教主复姓‘公孙’,名为‘莫鸣’。不但是【神火教】教主,更是当时中原义军的首领之一……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 嗯……倘若这位公孙教主如今尚在人世……比起黄山派的那位龙老仙尊……恐怕还要年长十几二十岁……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岁高龄……” 第7章 榜上名、彼之辱 一百五十岁高龄? 南宫珏愕然半晌,当即说道:“凡人生死有数,又岂有活到一百五十岁的道理?” 却见江浊浪摇头说道:“也不尽然……据传【神火教】中,有诸多不传秘术,其中一门……便是集多位高手的功力,尽数封藏于一人体内,以此强行续命……在那位公孙教主之前,【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便是以此秘术……活了一百六十多年……” 南宫珏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既已是“不见”,又何必再提? 然而他转念一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当下南宫珏便向江浊浪问道:“倘若能够寻到【神火教】的这门秘术,是否也能替你续命?” 这话一出,江浊浪不禁一愣。 但他立刻苦笑一声,摇头说道:“恐怕未必……” 南宫珏却来了精神,追问道:“恐怕未必,那也就是有可能了?既是如何,为何不试一试?” 江浊浪微感惊讶,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小雨已叹道:“要试一试,也并非不行。只不过要辛苦南宫少侠先跑一趟西域,找到【神火教】的那位公孙教主,又或者是继他之后的现任教主。 然后不管你是说服也好、降伏也行,反正就是让他们的这位教主来给我们这位江老板诊治,看看他们教中的这一秘术,是否能够替中原武林的这位江三公子续命……” 江浊浪听到这里,不禁笑道:“据我所知,【神火教】的总坛……乃是设于波斯一国……南宫少侠可别找错了地方……” 小雨口中不停,接着说道:“……倘若经过那位教主的诊治,【神火教】的这门秘术的确可行。那么接下来还要辛苦南宫少侠再跑一趟,找到那些愿意为我们这位江老板贡献自己功力的高手。” 说着,她向江浊浪问道:“对了,话说那位活了一百六十多岁的【神火教】第十一任教主,你可知他用了多少位高手的功力?” 江浊浪沉吟道:“多少位不知道……但据说好像是用了五六百年的功力……似我如今的这一情况,恐怕要比他多用一些才行……” 小雨顿时笑道:“那倒也不算太多,只要把【西江月】上还活着的这些高手聚到一起,应当就能凑足这五六百年的功力了。倘若还是不够,南宫少侠大可以自己再修炼出几十年的功力,补足这当中缺失的部分。” 听到他们两人这一搭一档,南宫珏只能默不作声 ——不错,就算【神火教】的这门秘术当真能替江浊浪续命,这个办法也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甚至相比起来,这个办法还不如南疆夜神殿的那什么【血木】禁术靠谱。 更何况对于只剩七八日性命的江浊浪而言,最后这一段时光最多也就是北上出关,让双脚沾一沾北漠地界,又怎么可能远赴南疆、西域等地? 不过经此一事,今夜这番原本有些沉重的交谈,也就因此变得轻松了许多。 趁此机会,南宫珏当即问道:“【西江月】中‘塞上煮酒饮天罡’这一句所指的‘尉迟’,究竟是什么来头?” 话音落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只见小雨默然半晌,终于回答说道:“便如‘湖间执笔判阴阳’一句,其中‘阴阳’二字,便已点出了诸葛阴阳的名讳。这句‘塞上煮酒饮天罡’,也是同样的句式。” 南宫珏略一思索,当即问道:“尉迟天罡?” 伴随着他这四个字出口,一时间,不止是在场的江浊浪和小雨,就连整个黑夜,都已寂静无声。 甚至,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也不知何时隐遁在了乌云之后;原本的漫天繁星,更是再不复见。 无穷无尽的黑暗无声压落,就连他面前那一簇火堆,微弱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扑腾几下,差点就要熄灭当场。 南宫珏虽然不明其意,但突然间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不禁问道:“是……是我说错了?” 只听马车前的江浊浪已沉声说道:“不可……直呼其名……” 南宫珏心中一凛,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只见江浊浪沉默了许久,似乎才从方才那一刻的悸动中挣脱出来,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个名字,在我师门之中……一直是一个禁忌……” 南宫珏还是不懂。 幸好江浊浪随即又说道:“芸芸众生,凡有大成者……世人皆以尊称代之,不便直呼其名…… 譬如孔丘孟轲、李耳庄周……世人谓之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亦未敢直呼其名…… 又如汉之关羽,忠义千秋,后人皆尊称为‘关帝’、‘关公’……再不济,也要称一声‘关二爷’……” 一旁的小雨此时也已定下神来,接口说道:“不错,是这个道理。就好比是历代皇帝,上至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尚且要尊称为‘太祖’、‘成祖’。你见过有谁敢直呼其名,叫一声‘朱十六’、‘朱老四’?” 听到两人这番解释,尽管有些道理,但南宫珏还是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大气。 显而易见,【西江月】里“塞上煮酒饮天罡”这一句所指的这个复姓“尉迟”的高手,无疑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 ——甚至特殊到同为【西江月】上的【浊浪】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雨,都对这个名字有着一种发自心底恐惧! 南宫珏当即收敛心神,试探着问道:“所以这个……这位尉迟……前辈,是一个很厉害的存在,甚至比【西江月】上的其他高手还要厉害?”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江浊浪和小雨都没有立刻作答 ——因为他们似乎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回答南宫珏的这个问题。 过了半晌,小雨才开口说道:“这么说,诸葛阴阳的这一阙【西江月】,榜上的每一位高手,都已是近乎天下无敌的存在。所以无论是中原武林,还是东瀛西域、南疆北漠,但凡是习武之人,都以能够名列于【西江月】上为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感受到。” 南宫珏认同小雨的这个说法 ——能够名列于【西江月】之上的高手,他已经见过不少,当然很清楚这些高手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即便强如小雨,终究也只是得到了诸葛阴阳一句【西江月外无敌手】的评价。 于是小雨继续说道:“不止是世间所有习武之人,包括【西江月】上榜的这些高手,都以能够名列于【西江月】之上为荣。但这当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因为将他列于【西江月】上,和另外一十七人并列,对他而言,是一种的侮辱。” 听到这话,南宫珏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西江月】上的高手,他已经见过不少: 【鬼帝】能够寄生于林嫣如的邪功; 【狂雷】心意相通、同思同念的万乐大阵; 【青山】睁眼一念之间的兵甲齐鸣; 【沉云】技压整个中原武林的实力; 【湖间执笔判阴阳】的秃笔杀人; 【妖君】不死不灭的一缕元神; 【定海】天生寒气的天下第一剑; 【金帐】与江浊浪两夜一日的斗神之战; 当然还有【浊浪】的“水击三千里,其声之上九万里”! 以上所有,已经是超出南宫珏所能理解的存在,甚至是超出他所能想象的存在。 可是现在,小雨却告诉自己说,将尉迟和这些【西江月】上的顶尖高手并列,是对他的侮辱? 换句话说,这个“不可直呼其名”的尉迟,不但要高出【西江月】上另外一十七人一截,而且还是远远高出一大截? 这怎么可能? 望着南宫珏脸上写满的惊疑,小雨已经无话可说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形容这件事,只能望向一旁的江浊浪。 只见江浊浪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有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倘若世间有神,那么尉迟便是神;倘若世间无神,那么尉迟……便是最接近神的人……” 这话一出,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径直从火堆前站了起来。 他不相信! 因为他根本无法相信! 情理之中,南宫珏已有些喘息,沉声问道:“这个所谓的尉迟,到底能有多厉害,值得让你们害怕成这个样子?” 看到南宫珏还是无法理解,小雨只能暗叹一声,问道:“那我问你,你可知道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那场浩劫?” 听到这话,南宫珏顿时一怔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浩劫? 他当然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 可是他每一次想问,却又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 面对南宫珏询问的眼神,小雨却有些茫然,好像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只能向江浊浪说道:“还是你来告诉他。” 江浊浪缓缓点头,然后询问南宫珏: “‘塞上煮酒饮天罡’……所谓‘塞上’,便是指关外的北漠……所以这位尉迟先生……本是北漠人士……这一点,你可知道?” 南宫珏仔细思索,问道:“那又怎样?” 只见江浊浪长叹一声,眼中已有一丝悲凉,缓缓说道:“既知他是北漠人士,那么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这一场浩劫,说来就很简单了……四个字足以。那便是……尉迟南下……” 第8章 饮天罡、敬尉迟 听到江浊浪这话,南宫珏莫名一惊,隐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却又不知缘由。 尉迟南下 ——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了江浊浪的这个开头,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小雨当即接过话头,说道:“不错,三十多年前尉迟自北漠南下,孤身一人挑战整个中原武林。这期间,单是世人所知的决斗,便有两百六十多场。” 南宫珏一怔,脱口问道:“两百六十多场?” 紧接着,他又问道:“难道这个……难道他全都胜了?” 小雨冷笑道:“何止是胜?算上不为人知的那些挑战,尉迟当时和整个中原武林少说打了三百场之多。而参与这三百多场决斗的中原武林高手,至少是四五百人之数,最后能在尉迟手里活下来的人,仅仅只有一个半。” 说罢,她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惊恐,忍不住叹道:“所以三十多年前的这场浩劫,与其说是尉迟孤身一人挑战整个中原武林,倒不如说是他孤身一人屠戮整个中原武林……” 南宫珏彻底沉默了 ——小雨说的这番话,他不但不敢相信,而且不敢想象! 小雨察言观色,知道他不肯相信,又说道:“虽说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但这一场浩劫,却有人亲眼见证。话说当时在尉迟手里活下来的那一个半人中,其中所谓的‘一个’,你也曾见过,便是天香阁武林大会上、黄山派的那位【太上掌门】龙老仙尊。 据说那位龙老仙尊当年迎战尉迟之时,已是百岁高龄。或许是尉迟见他年老力衰,不屑杀之,所以只是断了他的两条腿。而这当中的真相究竟如何,你大可以自己去黄山派问那位龙老仙尊。” 南宫珏已渐渐回过神来,理清了小雨说的话 ——三十多年前,尉迟孤身南下挑战整个中原武林,而且还大开杀戒,无人能敌? 这怎么可能? 他当即问道:“那【西江月】上的其他高手……难道当时全都不曾出手?” 听到这话,小雨忍不住笑道:“三十多年前的中原武林,哪有什么【西江月】?按照时间推算,这阕【西江月】的作者诸葛阴阳,当时不过是个三四岁年纪的小女孩,你让她怎么去和尉迟打?包括我们的这位江三公子,看他这个年纪,恐怕那个时候都还没有出生。”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所谓【西江月】,不过是近十年间的说法,乃是那场浩劫之后的事了。至于榜上的另外一十七位高手,三十多年前若非年纪尚轻,便是修为尚浅,哪有资格去和尉迟交手?” 却听江浊浪接口说道:“【西江月】上……当时或许有一位……” 小雨顿时醒悟过来,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对,在尉迟手里活下来的那一个半人,除了一个龙老仙尊,还有半个,便是白马寺的那位【佛杖】悲悯禅师。” 她已解释说道:“虽然【佛杖】当时是否曾与尉迟一战,世人不得而知。但白马寺身为中原武林佛家门派之首,逢此劫难,绝无可能袖手旁观;而且白马寺对外宣称的【佛杖】面壁修行,时间正好也是在三十多年前。 由此推算,这位悲悯禅师当年十有八九曾与尉迟有过一战。至于这一战之后,【佛杖】究竟是生是死,至今无人知晓。所以在尉迟手里活下来的人里面,他只能算是半个。” 南宫珏只能惊愕 ——白马寺的武僧之首悲悯禅师、【西江月】上的【佛杖】面壁修行,三十余年不曾踏出白马寺一步,居然也是因为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这场浩劫? 他不禁想起一件事,问道:“我听销魂谷后山的那位老祖宗说,销魂谷本是高手如云,当中有好几人的修为,不在如今的【西江月】之下,却尽数丧命于三十多年前的一场浩劫,这难道也是……” 小雨叹道:“她既然都这么说了,自然也是。试问四五百位高手尽数丧命于尉迟之手,中原武林的各帮各派,自然都有波及。不管是儒家门派、佛家门派、道家门派,还是各种盟、教、帮、堂,包括绿林黑道和独行高手,经此一役,全部都是元气大伤,又何止是销魂谷?” 说到这里,就连小雨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平静了许久,才重新开口,缓缓回忆道:“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别的帮派我不知道,但是关于白云剑派的事,倒是知道一些。 据说三十多年前,【神剑】陈公望的剑法还未大成,所以并没有下山迎战尉迟。而当时代表白云剑派替中原武林出战的,是人称【岭南一剑】宫子寒,乃是在陈公望之前、江湖上公认的白云剑派一百年间最强的剑客。 要说这个宫子寒宫,其实和黄山派那位龙老仙尊本是同辈,甚至还要比他大上十来岁。早在宫子寒二十多岁的时候,便能与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交手一百多招。待到他剑法大成之后,曾两次代表白云剑派与峨眉剑派试剑,分别是一败一胜的结果。 一直五十多年前、宫子寒约莫六十余岁年纪的时候,因为担心白云剑派的后辈弟子青黄不接,再无人能够与峨眉剑派的【定海剑】对阵,于是他便独自去了极的北罗刹一国,将自己冰封在万丈雪山之下,以龟息之术长眠地底,只等白云剑派的后人有需要时再将他唤醒。 于是三十多年前尉迟南下,中原武林无人能敌,当时还未接任白云剑派掌门人的夏宜归便率众前往罗刹国,在冰川中唤醒了他的这个太师叔。宫子寒听闻此事,并未随众回到岭南,而是直接去了太原府的天龙山,与当时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刘龙涛双剑合璧,对战尉迟。 而那一战的结果,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白云】、【峨眉】的两大高手,双双命丧于尉迟手中。” 南宫珏没有说话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如果以那柄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作为参照,那么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自然已是【西江月】上高手的实力。 而白云剑派那位一百年间最强剑客宫子寒,能够在与峨眉剑派的试剑之约中各有输赢,无疑也是【西江月】上高手的实力。 可他们两人的双剑合璧,最后却败亡在了尉迟手里? 而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尉迟的实力,至少能打两个【西江月】上的高手? 这显然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但是,更难以置信的事还在后面。 只听小雨突然问道:“南宫,你可还记得【定海剑】上的那个缺口?” 南宫珏微微一愣,当然记得 ——那柄【定海剑】黑沉沉的剑身上面、离剑尖约莫有尺许距离的右侧剑刃处,分明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缺口;呈半月之形,似乎是被什么钝器硬生生砸卷了剑锋。 而且正是因为【定海剑】上有了这么一处缺口,小雨当时才能抓住破绽,一剑破了灵岩子的【定海剑诀】。 他不禁问道:“那个缺口……难道是尉迟的兵刃所留下?” 小雨缓缓摇头,说道:“尉迟不用兵刃——”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据峨眉剑派的人说,尉迟当时只是屈指一弹,就在峨眉剑派引以为傲的这柄【定海剑】上,留下了这么一处缺口。” 南宫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武林十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有多可怕,他是亲眼目睹过的…… 世上居然有人仅凭一根手指,就在这柄神器之上弹出一个缺口? 南宫珏已经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了。 或许,最好的形容,就是江浊浪方才说的那句话 ——倘若世间有神,那么尉迟便是神;倘若世间无神,那么尉迟便是最接近神的人! 尉迟南下,横扫中原,武林群雄,引颈就戮…… 那么三十多年“尉迟南下”的这一场浩劫,最后又是怎么结束的? 对此,小雨给出的答案却很简单: “杀到最后,整个中原武林已经无人可杀,也再没有人敢向尉迟挑战,所以他就回北漠去了。” 南宫珏沉默了好久。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 这个【西江月】上的【塞上煮酒饮天罡】、来自北漠的尉迟,为什么要挑战乃至屠戮整个中原武林? 这个问题,小雨选择让江浊浪来回答。 只见江浊浪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没有人知道尉迟的想法……但是有这么一种说法。据说在尉迟眼中看来,世间这些习武之人,就像是……一窝窝蚂蚁,或者一丛丛野草……蚂蚁多了,他就踩上几脚;野草深了,他就割上几刀……” 这个答案,或许很有道理,也能解释尉迟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这当中所谓的习武之人,那是活生生的人,既不是蚂蚁,也不是野草! 南宫珏完全无法接受,也完全不能理解! 但小雨似乎能够理解。 只听她淡淡说道:“若不踩上几脚、割上几刀,那么他踩蚂蚁、割野草的这一身本事,岂不是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话到此处,不管南宫珏是否能够接受,关于尉迟和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那一场浩劫,小雨就已经全部说完了。 但江浊浪却还有补充。 只听江浊浪沉声说道:“那场浩劫之后……尉迟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世人都以为他已经归隐,就此销声匿迹……其实不然…… 十八年前,我的那位大师兄段行空……曾单枪匹马、独踹北漠大营……就连那位【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也败在了他的【化龙一枪】之下……但他后来,却不幸遇见了尉迟……” 江浊浪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后面发生的事,已是呼之欲出…… 也就是说,少保门下的大弟子段行空、【西江月】上【沉云】、【浊浪】两人的大师兄,十八年前年命丧于北漠,其实也是死在了这个尉迟的手里? 只听江浊浪继续说道:“按理说,这本该是师门大仇……但家师却不许我们提及此事,更别说是替大师兄报仇……甚至就连尉迟这个名字,都列为了师门禁忌。 因为……家师曾言,就算我和慕二连手,也绝不可能是此人的对手……” 至此,江浊浪的补充也就彻底结束了。 剩下的,就只是南宫珏这个今夜唯一的听众。 这一刻,南宫珏突然有点明白小雨最开始说过的一番话: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就算你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是徒增烦恼。” 从【西江月】上的一众高手,到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那场浩劫,再到“不可直呼其名”的尉迟,今天晚上他所听到的,的确已经太多。 可是正如小雨所言,就算自己知道了这些,除了徒增烦劳,又有什么用? 南宫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他默默回想自己今夜听到的一切,然后让今夜的这一番交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江浊浪和小雨之所以告诉自己这些,起因却是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 “他临死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那位来自北漠的【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自尽之前用北漠语说的那句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虽然此时此刻的南宫珏,已经能够隐隐猜到,但他还是重新再问了一次: “【金帐】临死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只见江浊浪脸上微一抽搐,随即化作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淡淡说道:“苏勒德说……十八年前,他败在了我的那位大师兄枪下,于是……尉迟为了替他报仇,出手杀了段行空;同样,此番他败在了我的剑下……尉迟也会替他报仇……出手杀了我……” 第9章 望边陲、剑寒芒 天亮的时候,马车已经重新启程,载着一行四人继续前往西北方向的榆林卫。 至于昨夜谈论的事,江浊浪和小雨都没有再提,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对,应该是说,经过昨夜那一番谈论,他们两人神色间原本的凝重,已然消散了许多,甚至整个人都似乎轻松了不少。 而这当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比起憋在心里,把事情倾诉出来,反而会轻松一些。 所以江浊浪和小雨都已释然。 尤其是车厢里的江浊浪,对于尉迟要来杀他替【金帐】报仇一事,也变得无所谓了,还打趣地感慨道: “想要杀我,恐怕要……快一些才行。否则,我的这条残命……怕是等不到他出手了……” 南宫珏也没有再提昨夜谈论的内容,只是默默驾车。 待到马车经过一处市集,除了补充干粮和清水,他又按照江浊浪的吩咐,去买来了笔墨和纸张。 笔墨和纸张是江浊浪提出的需求,至于他是要用来写字还是作画,南宫珏没有多问 ——最坏的答案,大不了就是他又要给那位北漠的太师写信。 早在销魂谷的时候,他就已经写过一次了,而且还因为这封信惹来了【金帐】乃至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尉迟。 这位江三公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关于这一点,南宫珏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渴望答案。因为如今的他已经知道的太多,很多事情也看懂了、看透了、看开了。 归根结底,这仅仅是一趟只有一百两白银作为报酬的差事而已。 而且,这趟差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马车继续前行,一直到太阳落山、深夜来临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榆林卫。 话说榆林卫,乃是倚中原长城修建的一处屯兵重镇,地处半山半川之间,为本朝北疆的九边之一。 其势东高西低,东依驼山,西临榆溪河,北锁红石峡。共设五门,依次为北边的【广榆门】、南边的【镇远门】、东边的【振武门】和西边的【宣威门】、【新乐门】。 尽管此地只是万里长城之中的一处屯兵重镇,却因为是整个陕西地界的出关必经之处,多有中原和北漠两国的百姓和行商出入,所以也就渐渐繁华起来,俨然成了一座热闹的边陲小城,衣食住行一应俱全。 由于夜色已深,北面出关的【广榆门】早已关闭,一行四人只能先寻到一处安静的客栈,停下马车暂住一宿。 之后,南宫珏便趁着黑夜的掩护,孤身前往城中探查一番。 要知道边陲重镇,自然有别于中原境内城镇的松懈,夜间的宵禁极其严厉。一旦发现有闲人行走在夜间宵禁时的街道上,轻则鞭笞下狱,重则斩首当场。 但这却难不倒南宫珏。 趁着满街巡逻的更夫当中有人落单,他便伺机出手,制住了那名更夫,于暗处换上对方的衣衫,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一路前往北面的广榆门。 夜色之中,榆林卫北面的城墙很高很厚,也很结实,相关的城防工事森严密布,的确配得上边陲重镇之称。 而早就已经锁死的广榆门附近,此时除了在城墙上巡逻的军士,下方的门洞前显然已经没有军士驻守了。 南宫珏便轻声靠近城门,借着手里的灯笼去看墙上贴的告示 ——他要看的是此间张贴的那些通缉告示,也就是关卡处众军士要严查缉捕的对象。 只见城墙上丈许宽的一小片地方,少说贴有一百多张通缉告示,画着各式各样的人脸,密密麻麻贴了好几层。当中有不少告示都已发黄甚至破碎,分明是旧的还未揭去,又在上面盖上了新的。 南宫珏找了好久,才在角落里不太显眼的位置,发现了通缉国贼少保在逃孙女开欣的告示,赏银却和最初一样,依然只有白银五百两。尽管告示的纸张尚新,却已快要被后面新贴的告示遮盖住了。 当场少保被诛的三族之中,唯一漏网的一个孙女,这听起来虽是至关紧要,而且也深受朝野间所有人的关注,然而落到这边关守军的盘查之处,似乎却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毕竟,在这满墙密密麻麻的告示之中,几乎都是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赏银高达一千乃至数千两的,更是大有人在,又有谁会特意关注一个只值五百两银子、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 南宫珏当即撕掉通缉开欣的这张告示,继续在墙上寻找。 最后,他并没有看到通缉江浊浪的告示。 记得汾州府的胡总兵和赵师爷两人,在众人离开销魂谷之前曾经说过,镇抚司的总指挥使石忠已向皇帝请了圣旨,把江浊浪正式列为朝廷通缉的钦犯。可是如今看来,朝廷新发的通告只怕是还没来得及传到边关。 由此可见,眼下就是送江浊浪出关的最好时机! 待到南宫珏回到他们落脚的客栈,与众人说起此事之后,第二天上午,江浊浪就决定出关了。 热闹的榆林卫里,他们的马车在当地百姓、过往行商和驻守军士汇集成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一路驶向北面的广榆门 ——和以前一样,马车前,是南宫珏和小雨;车厢里,是江浊浪和开欣。 只见广榆门的城门此时早已开启,这条出关之路也已畅通。但城门前却分明有重军驻守,由大队军士严查每一个出关之人。 按照江浊浪的吩咐,南宫珏径直驾车上前,正大光明地排在出关的队伍里面,等候众军士的搜查。 很快,盘查他们马车的军士就来了,却只有三个人,神色都很严厉。 待到三名军士盘问过马车前的南宫珏和小雨,便让他们下了马车,掀开车厢帷幕要搜查马车里面。 这一刻,南宫珏已偷偷按住了腰间的【天华剑】! 然而他所担心的事却并未发生,因为伴随着车厢帷幕掀起,车厢里的江浊浪微微一笑,已抬手奉上了三锭十两一锭的白银。 对此,负责盘查的那三名军士脸上却不见丝毫惊讶,似乎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各自接过一锭白银,然后让银子顺着手腕落进袖口,三锭白银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转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随后,他们只是朝车厢里简单看了看,便放下车厢帷幕,向前边城门处的军士挥手示意,放江浊浪一行四人的马车出关。 这就顺利过关了? 南宫珏仿佛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如此 ——上面的命令是一回事,下面的执行却是另一回事。 而且对这些在关卡处盘查的军士而言,最近这段时间也没收到过上面的命令,要他们务必留意或者盘查什么人。所以一切便如往常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至于旁边城墙上贴满的通缉告示,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既不必也不想去沾惹 ——因为这毕竟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而已,倘若真的盘查出什么穷凶极恶的歹人,当场厮杀起来,第一个送命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而且就算经过一番血战,顺利抓到了通缉告示上面的那些钦犯,朝廷拨发的赏银也未必能够落到自己头上。 所以相比起来,平白无故就有十两银子入手,已经是这些守城军士大半年的军饷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于是一行四人就这么无惊无险地从榆林卫的北门出关,就此踏足北漠的疆域。 沙砾满地的荒漠,苍凉巍峨的群山,充塞天地的劲风 ——这就是北漠。 南宫珏却无暇欣赏眼前的塞外风光,更不敢胡思乱想,只是一个劲地抽打拉车的马,让马车飞速前行,生怕会出什么变故。 直到马车一路往北行出七八里路,再不见身后榆林卫的踪影,他才渐渐松下一口气。 然而他的这一口气,却没能彻底松下 ——伴随着马车望向狂奔,旁边的小路上突然有两匹骏马斜斜驶出,继而与他们的马车并排前行。 只见马上是一高一瘦的两名骑士,皆是腰悬长剑。虽然穿着北漠服饰,但看面相则是中原人士。 两匹骏马和马车并行,两名骑士的目光已在不停打量马车。 终于,当中那瘦子开口问道:“敢问马车里面,可是少保门下的江三公子?” 马车前面的南宫珏和小雨都没有回答。 那瘦子目光一寒,旁边的高个子已在马上遥遥抱拳,说道:“我兄弟二人素来在边塞讨生计,神木堡外、窟野河畔,人称【苍漠双剑】的便是。” 还是没有人理会他们。 那瘦子的目光已变得凌厉,沉声说道:“我最后再问一次,马车里面的,到底是不是江浊浪?” 听到这话,马车前的小雨忍不住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是,你们相信吗?” 一高一瘦两名骑士顿时脸色大变,双双按剑。 只听那高个子厉声说道:“姓江的,昔日你曾当众立下毒誓,说自己此生绝不会投靠北漠异族。但如今你却背信弃义,要去归附北漠太师的帐下。此等狼心狗肺之徒,天下人必共诛之!” 这话一出,马车前的南宫珏当场震惊 ——江浊浪要去投靠北漠,归附于北漠太师的帐下? 这怎么可能! 就算真有此事,自己这个跟他一路同行至此的保镖,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 然而另一个瘦子接下的话,却解释了他的这一疑问: “江浊浪,你写给北漠太师的那一封归降之信,如今已是天下皆知!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你还不速速受死!” 也就是说,在众人离开销魂谷的那日,江浊浪托销魂谷七位花神中的腊梅设法转交给北漠太师的那一封信,其实就是他要投靠北漠太师的归降之信? 南宫珏已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细想。 因为马上那一高一瘦两名骑士已经双双拔剑! 坐在南宫珏旁边的小雨一动不动,显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只见闪烁的剑光之中,高个子手中那柄寒光吞吐的长剑,已经刺到了南宫珏身前 ——能够被称为【苍漠双剑】,可想而知,这两名骑士的剑法自然不俗。 南宫珏下意识地拔剑出鞘 ——【拔剑式】一出,【天华剑】锋利的剑锋,当场就将高个子手里的长剑从中劈作两截。 紧接着,瘦子的长剑也已攻到他眼前。 南宫珏举剑相迎,【天华剑】绕着对方的剑身蜿蜒而进,剑锋立刻在对方的手腕、手肘和手臂上留下五六处剑伤。瘦子剧痛之下,手中长剑已脱手落地 ——这一招,正是小雨不久之前新教给他的【落剑式】。 显然,学完小雨的这七招剑法,再将这七招融会贯通,南宫珏的剑法已然大进,包括他之前的剑招也是威力大增,甚至可以说是上到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就连南宫珏自己都有点被吓到了。 【苍漠双剑】当然也被吓到了,慌乱中急忙勒马折返,往南面策马狂奔。 绝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江浊浪的行踪势必会就此泄露! 马车前的南宫珏立刻飞身而起,连人带剑化为一道寒芒射出,用一招【冲剑式】追上了那一高一瘦两名骑士。 但他并没有杀人,只是用剑柄击中两人的后背,将他们从马上打落下来。 随后,南宫珏下重手分别敲击两人的后颈,令他们彻底昏死过去,再拖到一处土堆后面藏好。如此一来,没有七八个时辰,这对【苍漠双剑】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了。 等南宫珏重新回到马车前,旁边的小雨并没有多说什么 ——像这种级别的敌人,这一路上他们已经遇到过太多,显然还不值得小雨理会。 南宫珏也没说话,只是驾车继续前行。 但他的心里已如翻江倒海,生起了惊涛骇浪。 这位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此番所谓的北上出关之行,果然是要行通敌叛国之举,前去投靠那位北漠太师? 也就是说,连同刚刚的【苍漠双剑】在内,这一路上要杀江浊浪的那些中原武林人士,包括洛阳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的群雄,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 相反,错的人其实是自己,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江浊浪突然开口了。 只听他淡淡说道:“我有些饿了……前面若是撞见打尖的地方,不妨停下来吃点东西……” 说罢,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毕竟……这一趟护送我和开欣北上出关的差事……也该结束了……” 第10章 出关处、离别时 再往北五六里处,有一处规模不大的关外集市,供中原和北漠两国往来的行商做生意。 由于还没有到午时饭点,集市里的饭店此刻大都没什么生意。 在一家僻静的小饭店外,南宫珏停下马车,一行四人相继进店入座。 饭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店主很快就送来了一盘羊肉、一叠烙饼和一壶烧酒。 除了开欣,另外三人都没有吃,也没有说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一顿饭意味着什么。 对南宫珏和小雨而言,这一趟差事,是要从江南的钱塘镇外开始,护送江浊浪和开欣这一病一少北上,最后由榆林卫出关。 现在,他们的确已经从榆林卫出了关,离开中原来到北漠境内,而且江浊浪和开欣也都完好无损。 由此可见,南宫珏和小雨不但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这一趟差事,而且还完成得很成功。 所以伴随着差事的结束,也就到了该要离别的时候了。 离别,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甚至,还有人将离别和死亡相提并论,是为“生离死别”。 然而便如人之生死,人生聚散,亦是无从避免 ——既然有了当时的相聚,就一定会有此时的离别。 面对离别,唯一能够做的,恐怕就只有古诗中的那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儿女,无须扭捏。 所以他们三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等同桌的开欣吃完,江浊浪才向她说道:“开欣,把你怀里的银票……取出来……” 开欣一愣,随即从怀里摸出那叠银票 ——这一路走到今日,她怀里的这叠银票显然已经薄了许多,但也还剩不少。 只听江浊浪说道:“南宫哥哥的一百两白银……你之前已经给过他一半了。现在……我们还应该补给他多少?” 开欣立刻回答道:“我知道,一百两的一半,是五十两!” 说着,她从当中选出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双手递给南宫珏。 但南宫珏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开欣不解,看了看这位南宫哥哥,又看了看自己的三叔,最后只能把这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放在南宫珏面前的桌子上。 江浊浪继续说道:“小雨姐姐的是八百两白银……之前她自己已经拿了一半,现在我们还应该补给她多少?” 开欣想了想,回答说道:“四百两!” 她从中数出四百两的银票,也放到小雨面前的桌子上。 但小雨也没有拿,而是望向同桌的南宫珏。 只听她向南宫珏问道:“这是你凭自己的本事,用自己的命挣来的钱,为什么不拿?” 南宫珏双眉一扬,当即伸手,拿起面前这张五十两的银票。 然而他却没有把这张银票放进自己怀里,而是放到了开欣面前,说道:“这是哥哥给你的,你拿去……买糖吃。” 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开欣所能解决的。她只能看了看自己的三叔,又看了看小雨姐姐 ——她当然不敢去拿南宫珏还给自己的这张银票。 小雨不禁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南宫珏冷冷说道:“既然是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小雨缓缓摇头,沉声说道:“南宫,你这样是不对的……”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她后面的话。 只听小雨说道:“我们都知道,你虽然很缺钱,但其实又不缺钱。而你之所以肯接下这趟差事,绝不是因为这区区一百两银子,而是因为你见雇主是一个重伤在身的病人和一个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所以动了恻隐之心,要行侠义之举。再说得直接些,这趟差事在你看来,不过是做了一桩善事。” 南宫珏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小雨已继续说道:“但有一点你要记住,那就是做了善事,该拿的回报一定要拿。倘若有人明明做了善事,却坚持不肯拿自己应有的回报,还以此作为标榜,要求所有人做善事都不能拿回报,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肯做善事了。” 这话一出,南宫珏不禁愣住了。 江浊浪也开口说道:“昔日子贡赎鲁人归国,却不领鲁国之金……孔子责备,言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只因有子贡之举,其金则无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南宫珏迟疑许久,终于伸手取回这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看到这一幕,小雨也随之松下一口大气,急忙收起了自己面前的四百两银票。 差事已经完结,尾款也已结清。 当下江浊浪轻咳两声,正准备说话,却听小雨抢先说道:“这趟差事虽然已经完了,但我在中原早就待腻了,也待不下去。难得这次来了北漠,暂时还不想回去。” 说着,她抬眼直视江浊浪,又说道:“况且早在前往洛阳之前,我就已经说过,我这人没什么其他爱好,就喜欢杀人。你多活一天,我便替你多杀一天的人;多活一个时辰,便替你多杀一个时辰的人。而你现在显然还活着。” 江浊浪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问道:“简姑娘喜欢杀人不假……却不知……是否也喜欢被人杀?” 小雨不以为然,笑道:“我的脑子又没毛病,当然不喜欢被人杀了。可是相比起来,我更不喜欢病死在床上。所以对我来说,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刀剑之下;如果还能死在哪位高手的刀剑之下,那就更好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倘若那位高手正好还是传说中的尉迟,那么我的这一生,也就彻底没有任何遗憾了。” 对于小雨的这番说辞,江浊浪只能选择沉默。 小雨也没有再理他,转向开欣问道:“小雨姐姐要继续陪你和三叔去找爷爷,你愿意吗?” 开欣用力点头,高兴地回答道:“当然愿意!” 其实小雨完全用不着征求江浊浪和开欣的同意 ——因为她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接下来就是南宫珏了。 这位南宫少侠,是要选择就此离开,还是选择继续留下? 这个问题,也是南宫珏此刻正在纠结的问题 ——倘若江浊浪和开欣如今都已脱离险境,那么他自然不必留下。 但显然,如今的他们非但没有脱离险境,而且还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凶险…… 可是这位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此行分明是要背叛中原,前去投靠与中原为敌的北漠异族,替那位北漠的太师效力! 想到这里,南宫珏霍然抬头,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对面的江浊浪。 江浊浪依然低着脑袋,既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小雨突然问道:“南宫,你闯荡江湖也已有些日子了。你觉得这个所谓的江湖,怎么样?” 南宫珏随口说道:“不怎么样。” 小雨问道:“那如果离开了江湖,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南宫珏不禁一怔 ——离开江湖?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甚至他早就有过决定,等这差差事办完,就准备回家了。 听到小雨这一问,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 过了半晌,南宫珏才缓缓说道:“或许我会去扬州,打理家里开的两座酒楼;或许是去苏州,打理家里开的布坊和酒坊;也有可能是去徐州,打理家里去年新开的一间商行。” 小雨吐了吐舌头,笑道:“那么在此之前,你可要再去一次销魂谷?” 南宫珏不禁想起了销魂谷的【软香楼】里,那个笑起来很甜的女孩子…… 他沉吟道:“或许……” 小雨笑了。 她替自己斟满一碗酒,举碗向南宫珏说道:“珍重!” 说罢,她仰头,将碗里的烧酒一饮而尽。 南宫珏突然明白了小雨的意思。 只听小雨叹道:“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也还有大好的未来……不像我们,就算想走,也已经走不了啦……” 显而易见,小雨是在劝自己离开…… 南宫珏沉默良久,再一次望向对面的江浊浪。 这一次,江浊浪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说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南宫少侠帮一个忙……” 听到他突然自称“在下”,南宫珏不由地心中一凛,问道:“何事?” 江浊浪伸手入怀,摸出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轻轻放到南宫珏面前。 南宫珏不明其意,低头一看,只见这一叠纸约莫有十几页之多,上面的文字墨迹犹新,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皆是武学用语,倒像是什么武功秘籍。 只听江浊浪解释说道:“话说剑术一道……我虽然曾学过一些,也曾创过一些……却因多年未用,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直到那日与【金帐】一战,不得已只能以【长歌剑】迎战……两夜一日,反倒将忘记的全都想了起来……于是便重新整理,悉数默写了出来……” 南宫珏听到这里,才明白江浊浪昨日让自己替他买来纸笔,原来却是要将他的剑法尽数书写出来? 江浊浪已继续说道:“……在下这几招粗浅剑法,虽不敢与当世五大剑派争辉,但好歹……也算一点心血。倘若就此失传,未免可惜…… 所以在下想请南宫少侠帮的这一个忙,便是替在下……找到合适的传人……只要是志虑忠纯的侠义之辈,皆可传授……如此,也算是在下留给中原武林的……最后一点东西……” 南宫珏愕然许久,才问道:“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说道:“没有名字……倘若南宫少侠愿意,以后可以替它取一个……” 南宫珏没有再问了。 因为江浊浪的意思,他已经听懂了 ——江浊浪是要把他的这套剑法传授给自己! 然而出于种种考虑,或许是担心自己不肯接受,又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徒弟,平白无故矮上一辈,所以才会用了这么一套说辞,变成了让自己帮他这么一个忙。 无论是他这一番良苦用心,还是这十几页纸上墨迹犹新的蝇头小楷,南宫珏都已经无法拒绝。 他只能将这一叠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应允道:“好。” 话音落处,江浊浪已吃力地站起身来,向他长揖到底,正色说道:“多谢……” 南宫珏急忙跟着起身,说道:“不必。” 然而伴随着他这一起身,南宫珏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无法再坐回去了 ——因为这位江三公子的意思,显然也是要让自己离开! 否则的话,自己若是命丧于这北漠境内,又怎么可能替他将这一套剑法传承下去? 一时间,南宫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已经别无选择…… 他默默站立半晌,终于迈开沉重的步伐,往饭店外缓缓走去。 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开欣虽然还不太懂事,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知道这位“南瓜哥哥”是要离开了。 她忍不住问道:“南瓜……南宫哥哥,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 南宫珏没有回答 ——直到此刻,他也无法像江浊浪和小雨一样,哄骗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他很清楚,今日的这一离别,或许就是永别。 从今往后,自己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们了…… 谁知开欣却叫住了他: “南宫哥哥,你等一等!” 然后她起身,追到饭店门口,从怀里摸出她最喜欢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泥人,犹豫片刻,终于把那个孙悟空的泥人塞到了南宫珏手里。 南宫珏一怔,不解其意。 开欣已解释说道:“南宫哥哥,这个孙悟空的泥人,是我借给你玩的。你下次来看我们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还给我!” 这一刻,南宫珏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整个人都呆立在了饭店门口。 只听饭店里的江浊浪长叹一声,说道:“开欣……这个孙悟空……就送给南宫哥哥了,好不好?” 开欣迟疑半晌,只能答应道:“好……” 但她立刻又补充说道:“但是南宫哥哥以后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们!” 听到这话,南宫珏再也按捺不住。 他愤然转身,向江浊浪厉声喝道:“江浊浪,你给我滚出来!” 第11章 血犹热、心已冷 集市之外,是连绵的苍山,粗壮的矮树,还有无边无际的大漠。 江浊浪一路行至此处,竟已有着微微喘息,只能在一棵矮树下缓缓坐倒。 显然,他的气色已经一天比一天差了,那位阳夫人替他额外新加的一笔阳寿,如今算来也只剩下五六日。 江浊浪的对面,是笔直站立的南宫珏。 天地间空旷的四野里,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望着坐在矮树下的这位江三公子,南宫珏已开门见山,冷冷说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江浊浪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喘息。 只听南宫珏说道:“正如南疆夜神殿的那个祭师所言,你和开欣的北上出关,包括所谓的投靠北漠、替师报仇和那什么【反掌录】,不过是要吸引天下人的注意,从而替少保大人在朝在野的各方势力争取时间,好让它们能够全身而退。 所以这一趟行程,根本就是一条能走多远算多远的死路;能够多争取一天时间,就多争取一天的时间。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当真能够活着出关。” 江浊浪还是没有说话。 南宫珏继续说道:“不料造化弄人,早在三年前就该死在太行山中的你,不但一直活到了现在,而且还闯过这一路上的重重险阻,最后居然活着来到了关外。” 说到这里,他不禁提高声音,说道:“所以如今的你,索性假戏真做,当真要去投靠与中原为敌的北漠一国。而你当日在销魂谷里写给北漠太师的那一封信,内容就是要归降于他!” 话到此处,南宫珏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怒视对面的江浊浪,等待他的答复。 对于南宫珏的这一番推测,江浊浪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暗叹一声,反问道:“所以……你也想杀了我,铲除我这个……武林败类、中原叛徒?” 南宫珏突然冷笑。 随后,他厉声说道:“江浊浪,就算你骗得了天下人,也休想瞒得过我!你投靠北漠是假,伺机行刺北漠太师是真!” 无论是他所说的内容,还是他此刻的语气,这话一出,无疑极具震慑。 但矮树下的江浊浪却没有丝毫反应。 南宫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忍不住靠近几步,沉声说道:“你是想当刺秦的荆轲!所谓【反掌录】,就是燕之地图;而开欣,则是樊於期的人头!” 江浊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脸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南宫珏厉声再问道:“是与不是?” 终于,江浊浪长叹一声。 他随即淡淡说道:“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也不是……你该管的事……至于这趟北上出关之行,你不过是……一个受雇的保镖……除此之外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南宫珏顿时深吸一口长气。 “唰——” 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天华剑】! 只听他扬声说道:”天下事天下人管!这天下不是你江浊浪一人的天下,也不是少保一人的天下!” 说着,他持剑斜指江浊浪,再次问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所谓的投靠北漠,是否只是诈降之计,要伺机刺杀那位北漠太师?” 话音落处,他手中的【天华剑】往前一探,剑尖已抵住江浊浪胸前的衣衫。 “倘若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你要真心归降北漠,借异族大军屠戮中原、替师报仇,那我南宫珏现在就替中原百姓铲除你这个卖国贼!” 南宫珏的话已说尽。 剩下的,就只是这位江三公子的答复。 江浊浪只是苦笑。 突然,他将身子往前一送,用自己的胸膛撞向【天华剑】的剑尖。 南宫珏急忙收剑后退,怒道:“江浊浪,你别逼我!” 但今日之事,显然不是江浊浪在逼他,而是南宫珏在逼江浊浪。 可是对于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且只剩下几日性命的将死之人来说,这世上又有谁能逼迫得了他? 最后,南宫珏只能选择用另外一种方式。 他冷冷说道:“你不肯回答,那也无妨。” 说着,他死死盯着矮树下的江浊浪,缓缓问道:“你投靠北漠,是不是要诈降刺杀北漠太师?” 问出这个问题,他随即补充说道:“你用不着回答,也不用点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但是他这话一出,江浊浪立刻有了回应 ——他缓缓摇头。 一时间,南宫珏的心里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整个人都是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又颤声问道:“你……你摇头?” 不止是摇头,江浊浪还开口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不是……” 这一刻,南宫珏彻底崩溃了。 从钱塘镇外的馄饨摊到山谷中的盛宴,从庐州城外的客栈到荒山古寺,从洛阳城的天香阁到黄河北岸再到销魂谷,这一路上想要诛杀江浊浪的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他们根本就没有错? 错的人是自己! 南宫珏愤然抬手,手中【天华剑】疾刺而出,冰冷的剑尖已抵住江浊浪的咽喉要害! 锋利的剑尖当场就挑破江浊浪脖子上的皮肉,流下黑色的血液。 望着自己脖子上这柄明晃晃的宝剑,江浊浪已闭上双眼,淡淡说道:“你动手……否则……不单是中原武林……包括中原的将士百姓,将会有……无数的人死在我手里……” 南宫珏的眼中已有杀意迸现! 劲风呼呼掠过,扬起满地黄沙。 这一刻,天地万物似乎都已静止…… 待到小雨和开欣离开饭店,一路找寻过来的时候,旷野之中就只剩下江浊浪一个人了。 南宫珏已经走了。 而在不远处的地上,还掉落着他的那柄【天华剑】。 尽管矮树下江浊浪的脖子上面,分明新增了一处明显的伤口,但显然并不致命,也无大碍。 对此,小雨并没有询问 ——她能够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南宫珏,终于还是下不了手啊…… 小雨只是将留在地上的那柄【天华剑】捡了起来,叹道:“看来他又弄丢了一柄剑……”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在开欣看来,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只是一路小跑到江浊浪身旁,有些惊恐地说道:“三叔,刚刚小雨浑身发抖,好冷好冷的,她……她是不是生病了?”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禁抬眼望向小雨。 小雨却没有解释,只是问道:“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走?” 江浊浪默然半晌,回答说道:“往北……” 南宫珏已经走了,驾驶马车的这一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小雨身上。 小雨不想驾车。 而且她显然也不适合驾车。 因为马车刚往北行出数里,前面就出事了。 宽阔的道路上,是大批百姓和行商蜂拥而至,只管往南面的榆林卫方向狂奔而去。当中不仅有中原人士,也有北漠人士。 看到江浊浪一行人的马车还在往北前行,当中便有不少人好心提醒道: “赶紧逃命啊!北漠大军杀过来了,你们还敢去前面送死?” 北漠大军? 马车前的小雨手搭凉棚,往前方眺望。 只见昏黄的日光之下,前方的道路尽头、巍峨的苍山之畔,已有大片尘灰冲天而起,几乎遮天蔽日,正是千军万马的奔行之势! 北漠大军突然出现于此,是要攻取南面中原九边之一的榆林卫,还是另有缘由? 小雨当即停下马车,开口问道:“巧合?” 车厢里的江浊浪沉吟半晌,说道:“也许……并非巧合……” 小雨说道:“那就是冲你来的了?” 江浊浪道:“也许……” 小雨再问道:“那么这支北漠大军是来迎接你的,还是来截杀你的?” 车厢里的江浊浪没有声音了 ——这个问题,也许他也没有答案。 只见远处高高扬起的尘灰不休,滚滚而来,再为塞上独有的劲风一吹,转眼间已是天昏地暗。 而道路上那些跑得慢了的百姓和行商,此时已相继丢掉随身行囊,全都轻装上阵,只管逃命。一时间但听哭声四起,直上云霄。 可想而知,待到北漠大军杀到眼前,挟千军万马之势,他们这一辆小小的马车身在其间,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被碾成碎片粉末! 这一支突然出现的北漠大军,究竟是不是冲着江浊浪来的? 如果是,那么他们是来迎接这位江三公子的,还是来截杀他的? 这显然不是一场赌局,而且也不必去赌。 所以对江浊浪一行三人而言,如今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掉转马车,退回南面的榆林卫中。 第12章 兵甲乱、非攻御 北漠大军兵犯中原九边之一的榆林卫,两国之间的一场战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启了。 然而对于常年对峙的中原和北漠而言,两国边境上的纷争本就不曾停歇。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大事。 甚至榆林卫中提供衣食住行的一应商户,也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伴随着中原北漠两国的百姓和行商纷纷进关避祸,顺理成章就地坐地起价,一切吃住用度顿时翻了两三倍价格,当夜就有不少避祸的难民露宿街头。 幸好城墙外的呼喊厮杀声虽是惊天动地,但作为攻城一方的这支北漠大军,攻势却并不如何猛烈,很快就和守城的驻军陷入僵局,暂时不会有破城而入的危险。 江浊浪一行三人如今也已重新回到了这座边关重镇,而开欣身上的那叠银票,也足够让他们找到地方住下。 由于客栈里的房间早就被有钱的行商抢完,最后他们只能找到一个买水果的小贩家中,用十两银子租下了一间房舍。 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厮杀声,开欣难免有些害怕,始终无法入睡。 江浊浪只能柔声安慰道:“别怕……这几天正好是北漠的节日,所以会有很多人庆祝……难免吵闹了一些……” 开欣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又拉着自己这位三叔讲了两个故事,终于在床上睡着了。 没过多久,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雨就回来了。 原来眼下城外的这支北漠大军,乃是沙州部一支五六万人马的精兵。照他们对榆林卫北面广榆门发起的攻势来看,此番大军来犯,应当只是为攻城略地而来,却被刚刚出关的江浊浪一行人凑巧撞见了。 也就是说,他们选择退回榆林卫避祸,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否则当场便会死在乱军之中。 至于榆林卫北门外的这一场战事,如今也已渐渐停歇,乃是双方互有损伤。由于没能攻破榆林卫北面的广榆门,这支北漠大军只能后退十里,安营扎寨,只待下一次的进攻。 然而如此一来,榆林卫虽然暂时无碍,但北边通往关外的这一道门户,当然就不可能再次开启。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再没有人能够由此出关了。 听完小雨打探到的这些消息,江浊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早些歇息。 第二天,城外战事再起,攻城的北漠大军和守城的中原驻军相持不下,呼声震天。 江浊浪依然没有任何举措 ——整整一天,他只是在房间里面陪着开欣。 然而小雨带回来的消息,却令眼下本就不容乐观的局势,再一次火上浇油。 “今日有大批江湖人士从南面赶来,悉数进到了榆林卫中。这当中不乏各帮各派的高手,单是我看见的,就有武当、丐帮、锄奸盟和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甚至我还看见了一位熟人——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的那位黄山派掌门人、【气撼徽州】潘行宇。” 而这些江湖人士之所以突然现身边陲,纷纷涌入榆林卫中,目的只有一个 ——诛杀国贼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 “消息都已经传开啦,说你给北漠太师写了一封信,要携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投靠北漠,借异族之手对付中原,好替自己的师父报仇雪恨。 所以这些江湖人士此番前来,当然就是来杀你的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 小雨的这一消息显然不假。 因为整个中原武林,早已在洛阳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有了约定——只要江浊浪不去投靠北漠那位太师,江湖上的各帮各派便不会干涉他的行动,也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麻烦。 可是现在,有了江浊浪写给北漠太师的那一封归降之信,可谓证据确凿,整个中原武林当然不可能放过江浊浪这个江湖败类、中原叛徒。 前有北漠大军堵死出关之路,后有武林群雄追杀至此,这显然已是一个死局。 面对这一死局,小雨已经不能不问了。 她向江浊浪询问道:“你打算怎么死?” 顿了一顿,她又把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更清楚一些: “你是打算放手一战,死在刀剑之下,还是打算东躲西藏,活够最后这几天的性命,然后死在病床上面?” 江浊浪没有回答小雨的这个问题。 他居然反过来问了小雨一个问题: “要想北上出关……中原九边皆可;再加上各处小路,何止数十条路……但为何我们……从一开始便已决定,要由这榆林卫出关?” 听到这话,小雨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随即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有朋友!” 又是战火喧嚣的一整夜过去。 第三日一早,江浊浪终于有动作了。 首先,他让小雨帮忙,在他们租的这间房子外面,用烧焦的木炭在墙角不显眼的位置,勾勒出了一朵蔷薇。 然后,他又让小雨去榆林卫的城门、酒楼、客栈等处,同样用木炭画上了这朵蔷薇。 这朵蔷薇,显然就是通知江浊浪那位“朋友”的记号。 可是记号为什么会是蔷薇? 难道是销魂谷七位花神里面的那位蔷薇? 小雨没有多问,只是照办。 以她的身手,自然很快就顺利完成了这个任务。 等她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了两个最新的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那些武林人士已经开始在城里搜查你的行踪,却因北漠大军攻城,城内驻军也在城中排查奸细,双方难免起了些争执和冲突。再加上外面到处都是避祸的难民,所以他们暂时应该还找不到这里。 坏消息是,今天又来了不少追杀你的江湖人士,有泰山派、有黄河帮、有崆峒问道宫,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华山剑派,这次也有高手来了。除此之外,据说京城镇抚司的人,昨天夜里也已暗中抵达了榆林卫,当然也是来追杀你的。” 对此,江浊浪并未多言,只是在房间里静静等待。 这一日很快就过去了。 伴随着夜幕降临,榆林卫北面两国军士的攻守之战,动静也越来越小。 直到三更前后,江浊浪所谓的“朋友”终于来了。 伴随着敲门声响,小雨拉开房门,门外却是一名年轻军士,除了面相机灵,似乎并没学过武功。 年轻军士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了三个字: “跟我走!” 榆林卫夜间宵禁极严,再加上又有来自各地的江湖人士和随处可见的难民,他们那辆马车的动静太大,只能弃之不用。 于是年轻军士便将气若游丝的江浊浪负在背上,小雨则携带行囊、怀抱熟睡的开欣,在年轻军士的带领下,一路穿行在夜色下的榆林卫中。 那年轻军士显然很熟悉城中的地形,一路上尽拣小路和窄巷通行,避开巡逻的更夫和露宿街头的难民,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来到了榆林卫东边的城墙下。 城墙下通往城墙上方的石阶入口处,是几名手持长枪的值守军士。但那年轻军士只是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几名值守军士也不多问,当即让开道路,仍由他们四人顺着石阶一路登上了榆林卫东面的城墙。 之后,众人在东面的城墙上一路往北,来到东面城墙与北面城墙的拐角处,却并未往西朝广榆门的方向前行,而是选择在北面的城墙上继续往东行进,就此离开榆林卫的城墙范围,来到了长城之上。 要知道榆林卫西临榆溪河、东临驼山,本就是在万里长城之上修建出的一处屯兵重镇。伴随着众人离开榆林卫的城墙范围,沿长城往东行进,地势已变得越来越高,却是来到了修建于东面驼山之上的这一段长城。 只见在这一段长城之上,每隔里许,便设有一处烽火台。待到他们行至第二处烽火台时,背着江浊浪的年轻军士终于停下脚步,分明是到了他们今夜目的地。 只见这是一处极高极大的烽火台,约莫有两三丈高、五六丈方圆。进到烽火台内,昏暗的油灯映照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守城器械,除了常见的拒马、钉刺、弩箭和投石机这些,有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而在这些器械当中,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黑瘦老者,似乎正在等待他们一行人的到来。 当下那军士便将背上的江浊浪放下,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向那黑瘦老者行了个礼,就此退了出去。 而那黑瘦老者炯炯有神的目光依次掠过小雨、开欣和江浊浪,最后在江浊浪身上停下,问道:“你就是江浊浪?” 江浊浪恭声说道:“正是……” 他随即问道:“敢问前辈……可是黑九爷?” 黑瘦老者嘿嘿一笑,说道:“黑九就是黑九,什么爷不爷的?” 说罢,他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城里到处画蔷薇找我,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江浊浪的回答也很直接,说道:“出关……” 自称“黑九”的老者顿时哈哈一笑,说道:“长城之外,便已是北漠地界。你要出关,只需从这长城上跳出去便是,何必还要来找我这个老头?” 然而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沉吟半晌,又问道:“你出关是要去往何处?” 江浊浪不动声色,回答说道:“阿萨拉尔图峰之下、鄂尔浑河之畔……北漠大汗的金帐王庭所在……” 听到这话,黑九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重伤垂死之人,兀自愕然半晌,随即再次大笑道:“此去北漠的金帐王庭,少说两千余里之遥!莫说眼下城外还有北漠大军来犯,纵然是一马平川,就你的这副身子,恐怕也支撑不到那里了。”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来找我,难道是想飞过去不成?” 江浊浪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小雨已率先说道:“这不是废话吗,若不是要飞去北漠的金帐王庭,我们又何必来找你?” 这话一出,不止是黑九神色一变,就连江浊浪也向小雨投来诧异的目光。 只见小雨神色自若,淡淡说道:“众花无心,蔷薇有刺;墨守成规,非攻亦攻——只可惜早在本朝创立之初,朝廷大肆灭墨,让源于春秋时期的墨家一脉再无立足之地。自那以后,‘墨’者失其‘土’,便只能以‘黑’为名。” 对于小雨的这一番话,江浊浪只能暗叹一声,向黑九解释道:“这位姑娘虽然是我朋友……但事关前辈的身份,却非在下透露……” 黑九没有说话,只是狠狠瞪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眼中依稀还有一缕猛兽般的凶光。 小雨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尽管墨家销声匿迹已久,但我却凑巧听说过一些。而且还知道墨家一脉最大的本事,便是神乎其技的机关消息之术。” 说着,她迎上黑九的目光,又笑道:“甚至,我还凑巧知道,墨家有一架能够载人升上云端、御天而行的物件,名字好像是叫什么【天行】。” 话音落处,对面的黑九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提它做甚?世间已无墨者,唯有黑氏一族罢了。至于这位姑娘,既然是江三公子的朋友,自然也能算是少保大人的朋友,黑九信得过她。” 第13章 御天行、伺北风 要说能够载人升上云端、御天而行的【天行】,听起来似乎有点玄乎,但其中的原理却很简单,便如世间常见的【孔明灯】,乃是靠火焰燃烧时的热力升空,再借风力飞行。 再说的简单一些,所谓【天行】,便是一盏放大了数十倍、能够带人飞天的【孔明灯】。 在黑九的带领下,江浊浪和怀抱开欣的小雨在夜色下的长城上继续东行,一路登上榆林卫东面的驼山山峰顶处,也就是这一段长城上的第三处烽火台。 只见这座烽火台不同于前面两处,高台顶部并未封口,平日里只是以长条木板遮掩。待到黑九拆去木板,任由微弱的星月之光映入烽火台内,里面霍然便是一架静静停放着的【天行】。 只见这架【天行】下面,是一个五六尺见方的方形竹篮,约莫有一人高低,勉强容得下两三人;而在竹篮的正中,还竖立着一根碗口大小的铁铸圆筒,往上探出竹篮五六尺高度。 除此之外,在这个竹篮的四角和四边还连有八根粗壮的绳索,连接着旁边地上蜷缩成一大团的布料。看这一大团布料的材质,似乎是用蚕丝和玉线混编而成,显然极为结实。 据黑九所言,就在就在这个方形竹篮的下半部分,里面盛装的是产自西域沼泽的黑油,遇火即燃;使用时只要将竹篮里那根圆筒上面的机关扭开,黑油便会从筒口喷射而出,再在筒口处将其点燃,就能形成往上喷射的火焰,从而产生极强的热力。 随后在这股热力的作用下,八条绳索连接的这一大卷布料便会在竹篮的正上方鼓成一个半球形状,带着下面的竹篮升空而起,然后再借风力在空中飞行。 最后,黑九思索着说道:“要让这架【天行】带你们升空,倒是不难;由我亲自修补调试,一两个时辰应该便已足够。然而要想乘坐它御天而行,前往北面两千多里之外的北漠金帐王庭,这当中却有一个极大的难题。” 这一点,小雨显然早已想到,当即问道:“风?” 黑九点头说道:“正是。要想让【天行】飞往北方,非有风力不可。即便不是正北风,至少也要有东北、西北风吹起。但是看榆林卫这几日的风向,却大都是偏南的西风。” 却听小雨笑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北风吹起,最晚也就是明日。” 黑九顿时一怔,问道:“姑娘如何得知?” 小雨摇头笑道:“我不知道,但他却知道——” 说着,她已转头望向旁边的江浊浪,接着说道:“——若非算准了明日之前,此间一定会有北风吹起,这位江三公子又何必一直等到今日,才来寻求你这位墨家传人的相助?” 对此,江浊浪只能叹了口气,缓缓咳嗽。 但一旁的黑九却已是肃然起敬,向江浊浪恭声说道:“久闻少保大人门下的江三公子文武全才,不想就连天文地理之道,亦是了如指掌,果然已得少保大人真传……中原能有如此栋梁之才,实乃我辈之幸!” 听到这话,江浊浪只能谦逊道:“前辈谬赞,愧不敢当……在下只是略通皮毛,实不敢与家师相提并论……况且天生万象,天道无常……其间变幻,远非凡人所能彻底预见。即便智如诸葛孔明,也非次次都有‘赤壁东南风’起……亦有‘火熄上方谷’之误……” 说罢,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但愿在下这次猜得不错……待到卯时三刻……黎明时分……这一场吹足三天三夜的正北风,便能如约而至……” 听到这话,身为墨家一脉传人的黑九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半点耽搁。 他当即点亮这座烽火台里的油灯,开始修补调试这架【天行】。 江浊浪和小雨不敢打扰他,相继退出烽火台,来到外面的长城之上。 星月之下,夜凉如水,安静得没有一丝风起。 现在,他们只能等待。 早就已经入睡的开欣,此时依然熟睡未醒,小雨便将她轻轻放在烽火台前的台阶上面,让她倚着城墙入睡。 不料刚刚安顿好开欣,小雨的身子突然又是一阵哆嗦,脸色苍白如雪。 江浊浪知道,这是当日【定海剑】刺入她的胸口之后,至今还留在她体内的寒气作祟。 他忍不住问道:“你体内的寒气,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小雨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摇头说道:“无妨……就像是……伤风感冒……快要好的时候,病情反而……愈发严重……”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她很快就冷得浑身发抖,只能靠着城墙坐倒在地,运功对抗体内的这股寒气。 对此,江浊浪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小雨盖在身上。 没有办法…… 只能像之前的那么多次一样,靠小雨自己咬牙硬挺过去。 但小雨这一次的寒气发作,显然比以往持续得更久。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她苍白的脸色、乌青的嘴唇依然不见好转。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从西面的长城上传来,朗声笑道:“幸好下官来得及时,否则的话,今夜恐怕便要和江三公子当面错过了。” 话音落处,就在烽火台以西来时的这段长城之上,顷刻间已有十几只灯笼同时亮起, 拎着这十几只灯笼的,分明是十几个身穿京城镇抚司官服的官差! 只见当先一名官差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形修长,白面短须,在腰间悬挂着一柄金色长剑 ——虽不知这柄金色长剑当中的剑身如何,但观其剑柄剑鞘,霍然都是由纯金打造。 看到此人的突然现身,江浊浪也不禁心中一凛,眉心深锁。 看来今夜之事,终究是无法善终了…… 他当即淡淡说道:“镇抚司的【金剑无情】姜统领亲临此间……未免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那官差顿时一笑,摇头说道:“何止如此?听闻【补天裂土,剑鸣琴音】的江三公子尚在人世,而且还突破重重封锁,从江南一路杀至边境重镇,就连石总指挥使都险些坐不住了,说要亲自来取江三公子的人头。却因朝中公务实在太过繁忙,不得已,这才只好由下官代劳,替总指挥使大人走这一趟。” 说话之间,他们这一行十多个人手持灯笼前行,已沿着长城来到离江浊浪所在的烽火台前十丈开外,随即立刻停下脚步,似乎不敢太过逼近。 江浊浪见状,忍不住叹道:“姜大人既然要替石忠……来取在下人头,又何必隔这么远……” 却见为首那官差站定不动,也没有要拔出他腰间那柄金剑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水击三千里,其声直上九万里】,再怎么说,江三公子也是昔日中原武林之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而今公子虽已沦为废人,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下官又怎敢不知好歹、轻举妄动?所以今夜之事,免不得要找一些朋友来帮忙。” 说罢,他的手里已出现了一枚烟花,径直扭开放上夜空。 烟花当空炸响,既不华丽,也不绚烂,唯有惊雷般的巨响声震四野 ——不止是整个榆林卫,就连长城内外都是清晰可闻。 顷刻之间,榆林卫东面的【振武门】随之开启,大队驻军手持火把纷涌而出,沿着修建在东面驼山上的这一段长城攀登上山,以千余人之众严守在长城脚下,封锁了长城之上江浊浪左首边的城墙内侧。 与此同此,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声中,大队北漠骑兵已从榆林卫关外奔行而来,同样也是人手一只火把,相继行至这一段长城脚下,以数千兵力列阵于长城脚下,封锁了长城之上江浊浪右首边的城墙外侧。 不仅如此,来时西面的长城之上,也渐渐有无数只灯笼亮起,依次穿过第一处、第二处烽火台,悉数来到镇抚司这十多人的身后站定,正是小雨之前提及过的、此番从各地赶赴榆林卫的那些江湖人士。看这阵仗,少说也有百人之多。 一时间,长城之内中原驻军高举的火把,长城之外北漠骑兵挥舞的火把,再加上长城之上数百名江湖人士手里的灯笼,榆林卫东面修建于驼山之上的这一段长城,已然亮如白昼! 随后,只见长城之上对面的人群涌动,先后从中走出八个人,与镇抚司为首的那名官差并肩站立于人群之前,显然便是这些江湖人士当中的首脑人物。 而这八个人里面,有江浊浪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 第一个是肥头大耳的长须老僧,竟是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现任住持勿嗔大师; 第二个是一位容貌清瘦的黑须老者,看装扮分明是武当山【真武观】中的长老; 第三个是在洛阳天香阁武林大会上打过照面的、黄山派掌门人【气撼徽州】潘行宇; 第四个是一名拄着铜杖的中年乞丐,看他挂在身上的九只麻袋,无疑是丐帮的九袋长老; 第五个是精气内敛的中年剑客,根据他的佩剑推测,多半是来自华山剑派的高手; 第六个是来自泰山【碧霞宫】的老道,手持拂尘,鹤发童颜,似乎辈分极高; 第七个是身穿白袍的异族男子,挎着一口怪异兵刃,似乎是来自西域昆仑派的高手; 第八个也是在洛阳城里见过的熟人,乃是被小雨断去一条右臂的锄奸盟总把头、【侠刀】顾锋。 显而易见,这八个人不但是当今武林中威望极高的成名人物,而且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当然,除了这八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还有今夜为首的这一位来自京城镇抚司的官差,正是整个镇抚司中武功地位仅次于两位正副指挥使、据说修为直逼【西江月】上一众高手的【金剑无情】姜远寄姜统领。 而今夜齐聚于长城之上的所有人,只有一个目的 ——为国锄奸,为民除害! 国贼少保门下的三弟子江浊浪,今夜必须死! 第14章 困长城、群雄至 面对眼前这一番阵仗,江浊浪也难免有些动容,苦笑道:“在下何德何能……竟能劳动诸位大驾,不辞千山万水前来此间……甚至,为了不让在下出关……就连北漠沙洲部的精锐……竟也参与其中……” 只听对面为首的九人之中,大孚灵鹫寺的住持勿嗔大师已率先开口,说道:“阿弥陀佛,种孽因必有孽果,江施主当年蛮横无理,堵我大孚灵鹫寺的山门之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这一结局。” 紧随其后发言的,是黄山派的【气撼徽州】潘掌门,厉声说道:“江浊浪,当日天香阁群英大会上,你曾当众立下毒誓,声称自己绝不会投靠北漠。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放屁!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取了你的狗命!” 话音落处,那日也在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如今只剩一条左臂的【锄奸盟】总把头顾锋,则是把江浊浪当时立下的毒誓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出来: “在下江浊浪,在此对天起誓。若是有朝一日投靠北漠异族,做出背叛中原之举,便叫在下人琴俱毁,断子绝孙!死后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并受千古骂名,遗臭万年,世世代代为后人唾弃!” 伴随着顾总把头将他当日立下的这一通誓言复述出来,长城上的数百名江湖人士已是群情激愤,纷纷破口大骂。 面对群雄义愤填膺的指责、咒骂,江浊浪却只是听之任之,甚至还面带微笑。 待到众人的声音稍缓,今夜为首的那位镇抚司姜统领才微一抬手,止住身后群雄的吵闹,向对面的江浊浪笑道:“有件事江三公子一定很是纳闷,那便是你私下写给北漠太师的那一封亲笔书信,原该是一件机密之事,怎么转眼间就被泄露了出来,还闹得天下皆知了?” 江浊浪笑道:“请姜统领指教……” 听到这话,姜统领得意地一笑,说道:“也罢,下官便将这其中的缘由告诉于你,也好让江三公子死个明白。” 随后,他果然细细解释道:“若是下官所料不差,江三公子写给北漠太师的这一封信,只可能是托人转交,而且极有可能是找销魂谷的渠道。 但如此一来,哪怕这封信已经送至北漠,在交到太师手里之前,也至少还要经过好几次转手;而这当中经手的人一旦多了,这封信的内容自然也就藏不住了。 要知道北漠各部之间的联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这些年来眼见太师的势力越来越大,北漠各部早就已是极为不满,就连北漠大汗乃至流淌着黄金之血的整个北漠皇室,都已对他心存忌惮。 而今江三公子意欲携半部【反掌录】投身太师帐下,这自然不是北漠各部和北漠皇室所愿看到的结果。所以此番榆林卫北门外的这支沙洲部精锐,便是因此而来。” 听完姜统领这番解释,江浊浪只能苦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在下没有想到的是……镇抚司在北漠境内的消息,居然也能如此灵通……” 姜统领当即笑道:“说来惭愧,这倒并非我镇抚司的功劳。要说这天底下的种种消息,江三公子似乎忘了,中原武林便有一位专门经营各种消息的传奇人物。” 江浊浪不禁叹道:“看来那位诸葛先生……此番从在上身上赚到的钱,足够让她全村老少……吃上三年肉了……” 姜统领哈哈一笑,还要再聊,却见旁边那位丐帮的九袋长老已将手中铜杖往地上重重一杵,当场砸碎两块城砖,口中则扬声说道:“此等奸佞,与他多说作甚?” 黄山派的潘掌门也随之说道:“姓江的,当日天香阁群英大会之上,若非有慕二突然现身,你早就已经命丧当场了。今夜之事,我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不料姜统领听到这话,立刻又来了兴致,急忙止住众人,说道:“此人已是瓮中之鳖,各位又何必急于一时?” 说罢,他转向对面的江浊浪笑道:“话说江三公子当日用一本唐版的【道德经】冒充【反掌录】,哄得慕副指挥使深信不疑,还以此回京复命。石总指挥使盛怒之下,当场便挖出了他的一只左眼,以儆效尤。所以你的这位师兄,如今怕是还在京城家中养伤,自然不可能再来救你了。” 耳听慕沉云因为那本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竟被石忠挖去了一只左眼,江浊浪脸上却不见丝毫愧意,反而笑道:“堂堂【白发阎罗】……几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了?换做是我……似慕二这等有眼无珠的蠢物,非但要将他的两只眼睛全部挖掉……就连他那两条狗腿,也要一并打断才行……” 这话一出,姜统领不禁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旁边那位武当山【真武观】的长老顿时长叹一声,说道:“就连自己的师兄,此人都能如此狠心,实与禽兽无异,又何况是中原的黎民百姓?” 说罢,伴随着身后群雄的骂声再起,这位武当长老已率先向前踏上一步,准备动手。 一时间,以镇抚司的【金剑无情】姜统领为首,大孚灵鹫寺的勿嗔大师、黄山派的潘掌门、丐帮九袋长老、华山剑派的高手、泰山碧霞宫的老道、西域昆仑派的高手和锄奸盟的顾总把头,八位高手紧随其后,同时往前踏上一步。 只听当中的勿嗔大师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江施主你还是自行了断罢!” 江浊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原地,看着这九大高手一步步逼近。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从江浊浪身后响起,叹道:“九个人确实有点多了……这样,你们分作三批,三个三个地上。” 话音落处,已经压制住体内寒气的小雨,终于缓缓起身,解下了她背后的两柄宝剑 ——一柄是江浊浪昔日所用的【长歌剑】,另一柄是南宫珏离开时留下的【天华剑】。 这个年轻女子,显然就是当日在洛阳城天香阁武林大会上连胜二十场,吓得在场群雄心胆俱寒,再也无人敢向她挑战的那个自称“小雨”的女子! 迎面而来的九大高手之中,当日曾被小雨断去右臂的锄奸盟顾总把头,立刻停下脚步;黄山派的潘掌门也随之一惊,急忙喝止众人。 显然,他们都已知道这个女子的可怕之处…… 尽管这九大高手此刻已相继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逼近半部,但是手持双剑的小雨,却开始向他们逼近了! 幸好江浊浪及时拦住了她。 小雨不解,用疑惑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这位雇主。 江浊浪没有向她解释,而是向对面众人缓缓说道:“今夜之事,只在江浊浪一人身上……与这位简姑娘并无关系……诸位可否给在下一点时间,容我交代几句后事……也好让这位简姑娘……先行离开?” 这话一出,不止是对面的数百群雄,就连小雨也有些费解。 这位江三公子的意思是说,他是要让小雨置身事外,就此离去,由他自己来和今夜到场的群雄做一个了断? 显然,倘若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果真不参与今夜之事,那么对在场群雄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幸事。 对面姜统领的目光立刻落到了烽火台前沉睡的开欣身上,缓缓说道:“无关人等,自然可以离开。但少保三族之中漏网的孙女,也是朝廷钦犯。” 却听江浊浪淡淡说道:“石忠要杀的,仅仅只是在下一人……至于家师孙女,既非石忠所要,更不是中原武林要铲除的叛徒、败类……姜统领若只是为了交差,大可随便找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最多再将她的面容剁烂,也便够了……” 他这话出口,立刻又引来对面群雄的一片怒骂。 姜统领却沉吟半晌,问道:“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何要依你所言,放走少保的孙女?” 江浊浪笑道:“君子成人之美……姜统领若是能够……成全在下最后的这一点念想,说不定……在下也会投桃报李,将慕二当日没能拿到的那半部【反掌录】……交到姜统领的手里……” 听到这话,不止是镇抚司的姜统领,就连人群前的另外八名高手,也相继陷入了沉默。 除了江浊浪这个武林败类、中原叛徒的人头,国贼少保临终前留下的那半部【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反掌录】,也同样至关重要。 若说在此之前,传闻中的那半部【反掌录】已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上被镇抚司的副总指挥使慕沉云带回了京城,武林群雄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罢。 可是如今看来,慕沉云当日拿到的【反掌录】,根本就是假的 ——而真正的【反掌录】,当然还在江浊浪身上! 对此,经过天香阁武林大会上的一番对峙,所有人都已知道,若非这位江三公子他主动奉上那半部【反掌录】,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更何况,江浊浪如今的这一请求,分明还能让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就此离开,对在场群雄而言,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得出这一结论,姜统领已经打算暂时答应江浊浪的这一请求,静观其变 ——无论如何,这位江三公子今夜已是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逃! 他当即问道:“你要多长时间?” 江浊浪笑道:“一炷香的时间……便可……” 姜统领立刻应允道:“好。” 既然京城镇抚司的统领已经答应下来,长城之上的数百群雄自然也无异议,只能静候当场,等这位江三公子交代自己的后事。 至于长城之下内外的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今夜的职责只是要封死江浊浪的退路,免得被他伺机逃走,当然也没有什么动作。 于是江浊浪便退后几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烽火台前的石阶上面。 小雨也只能退到他身旁,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浊浪也压低声音,笑道:“你之前不是问我……是要放手一战,死在刀剑之下,还是要……东躲西藏,活完最后这几天……然后死在病床上面?” 说罢,他不等小雨回答,已是神色一肃,低声说道:“待到北风吹起之时,有劳简姑娘……带开欣乘【天行】出关,然后将她安顿妥当……”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风起之前……由我拦住他们……” 小雨面色一凛,随即笑道:“像这种以寡敌众、大出风头的机会,显然我更合适。” 江浊浪却缓缓摇头,说道:“若是我带开欣走……就算今夜能够平安脱身,往后……也再没有办法照顾她了……” 听到这话,小雨顿时无言以对。 因为江浊浪说的是事实 ——所谓的“将开欣安顿妥当”,要么就是找到一户愿意收留她的人家,要么就是亲手将她抚养成人。而这对只剩日性命的江浊浪而言,显然已经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开欣,今夜要离开的人,也只能是小雨…… 对此,小雨只能暗叹一声,低声问道:“你凭什么拦住他们?【破阵】?” 只见江浊浪再次摇头,说道:“你将【破阵】一并带走,之后……或是归还蓬莱天宫,或是留给开欣……做个念想……今夜之事,只需将【长歌剑】留给我便是……” 小雨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你还能用剑?” 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已经彻底沦为废人的江浊浪,就算持剑在手,莫说是眼下长城之上的这数百群雄,哪怕是从长城下面随便拉一个军士上来,也能轻松取了他的性命。 江浊浪并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而是探手入怀,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 他将这个布包解开,里面却是一把只有绣花针长短的金色细针,在针尾处呈钉头形状。 只见江浊浪从中拿起一枚金针,轻轻刺入自己咽喉下方的【天突穴】,并将针尾一并按进肉中;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枚金针,用同样的手法刺入了自己右肩处的【中府穴】。 与此同时,他口中已向小雨低声说道:“不知简姑娘可曾听说过……【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这八个字……” 第15章 渡金针、臻至境 小雨当然听说过【十二流转,八脉齐通】 ——不止是小雨,但凡是修炼过内力的江湖中人,一定都曾听说过这八个字。 因为所谓的【十二流转,八脉齐通】,就是每一个修炼内力之人梦寐以求的无上至境! 话说人体之中的所有经脉,总而言之,便是“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 当中所谓的“十二正经”,分别是手三阴经(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三阳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三阳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和足三阴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 ——但凡是要修炼内力,首要的基础便是打通体内的这“十二正经”。 至于“奇经八脉”,顾名思义,乃是指人体当中的八条“隐脉”,分别是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蹻脉和阳蹻脉 ——而这八条“隐脉”,却非人人都有际遇将其打通。 若是把“十二正经”比作地面上的江河湖海,那么“奇经八脉”,就好比是地底下看不到的暗流。 倘若修炼内力之人除了“十二正经”之外,还能打通“奇经八脉”中的一到两条“隐脉”,其内力便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存在了;就好比江湖中常有的“打通任督二脉,便能无敌天下”之说,就是源自此理。 依照此理,再回到【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这八个字,显而易见,就是指将体内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一条不少、尽数打通,从而令修炼者的身体与天地万物同在,让自身的内力与天地之间的灵气彻底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换句话说,至此境者,便等于是突破了凡人之躯所能贮藏的内力极限,非但再也不用修炼内力,甚至连自己的体内也再不需要贮藏内力 ——因为凡人所谓的修炼内力,其实就是吐纳天地之间的灵气,从中去芜存菁,取其精华贮藏于自己的丹田之内,以待用时调动。 然而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之境,因为修炼者的整个身体都已经与天地万物同在,自身的内力也就等于是天地之间的灵气。只需心念一生、气随意动,随时都能调用天地之间的灵气入体,将其转化为自己无穷无尽的内力,是为修炼内力的无上至境! 所以此时此刻,小雨听到江浊浪说出【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这八个字,已是当场脸色大变 ——甚至,就连她望向自己这位雇主的眼神,都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她只能强压心中的惊骇,低声问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已经……达至此境?” 江浊浪淡淡一笑,继续将一枚枚金针刺入自己的周身要穴,低声说道:“其实早在三年前的……太行天路一战,生死一瞬之际……通天妖君突破【万象魔功】的桎梏,从此超脱生死、不死不灭…… 而当时的我,其实也已……突破自身武学屏障……周身经脉齐通,一举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至境……” 说话之间,已有二十多枚金针先后刺入他的周身要穴,全都进到了他的体内。 只听江浊浪继续轻声说道:“只可惜……那一战我被通天妖君的【万象魔功】重创……以至丹田焚毁、经脉尽断……只能靠鬼郎中调制的毒药护住残躯,苟延残喘至今…… 所以这三年来,我虽已达至此境……却还是只能调用……体内残存的些许真气,或是借他人内力来用……不敢贸然施展此境,引天地之间的灵气入体,化为内力而用…… 否则……我的这副残躯,势必无法承受天地之力,只怕当场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听完江浊浪的这番解释,小雨已经彻底明白了其中缘由。 看着他继续将一枚枚金针刺入自己的各处要穴,小雨缓缓压下心中的惊惧,低声说道:“如此看来,你已经从销魂谷的阳夫人那里,找到了能够承受天地之力的办法。” 江浊浪缓缓点头,低声说道:“不错……此乃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封穴定脉三十六针】,是我当日恳请阳夫人传授……乃是以金针封印周身气血,能够在短时间内……确保身躯不毁的一门秘术……以此强行承受天地之力…… 而这当中的原理,就好比是……之前白马寺那位凡因大师在我身上施下的……【虎衣明王金身】禁制。但是相比起来……【封穴定脉三十六针】的时间更短,效果也更好……” 小雨不禁问道:“能有多长时间?” 却听江浊浪叹道:“我也不知道……或许能有一两个时辰;或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小雨没有再问下去了 ——她当然知道等【封穴定脉三十六针】的效果消失之后,强行引天地之间灵气入体的江浊浪,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但她没有制止,也没有劝阻。 理由还是她之前曾提出的那个问题 ——对于只剩日性命的江浊浪而言,究竟是要选择放手一战,死在今夜的刀剑之下,还是要选择继续苟活,死在数日后的病床之上? 显然,江浊浪已经做出了选择 ——今夜,就是他的最后一战…… 小雨只能尊重他的这一选择。 就在此时,对面的数百群雄听不见他们说话,也不知江浊浪在做些什么,难免有些不耐烦,纷纷开口催促。 为首的姜统领也扬声说道:“江三公子,一炷香的时间似乎已经到了。” 江浊浪已将最后一枚金针刺入自己头顶的【百会穴】,嘴角则回答说道:“快了……还有最后两句话……” 说罢,他没有再和小雨多说什么,而是唤醒了一旁熟睡的开欣。 睡眼朦胧的开欣突然被叫醒,自然是满脸的疑惑。 只听江浊浪柔声问道:“三叔说过……这一次我们只要能够找到爷爷,他就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而你的这个愿望,三叔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是要像小鸟那样,自由自在地飞上天空,是吗?” 听到这话,开欣不禁有些茫然 ——一个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以前随口许下的一个愿望,又历经这一路的奔波,此时显然已有些想不起来了。 江浊浪只能帮着她回忆,说道:“你不记得了吗?钱塘镇外的那天晚上……你曾经说,想要像那位金伯伯那样,一下子就飞走了……一直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开欣终于有了点印象,迟疑着点了点头。 江浊浪也点头说道:“所以你的这个愿望,一会儿就可以提前实现了……小雨姐姐会带着你飞上天空,就像小鸟那样……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开欣思索半晌,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期待地问道:“真的吗?” 江浊浪反问道:“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着,他转头望向小雨,笑道:“你先跟小雨姐姐进去,三叔……一会儿就来……” 小雨没有说话 ——她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当下她便将那柄【长歌剑】放在江浊浪身边,然后拉着开欣踏上了他们身后的石阶,进到停放着【天行】的这座烽火台中。 临走前,她只留了一句话给江浊浪: “尽量多杀几个。剩下的,等我以后回来再杀。” 至此,江浊浪要交代的后事,显然就已经全部交代完了。 三十六枚金针入体的他,便深吸一口长气,捡起身旁那柄【长歌剑】,扶着城墙缓缓起身。 对面的姜统领见状,立刻问道:“既然下官已经成人之美,不知江三公子是否也该遵守约定,将那半部【反掌录】交出来了?” 江浊浪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吐纳着天地之气,强忍着浑身的剧痛,缓缓调匀自己的呼吸。 接着,他已拔出手中那柄【长歌剑】,随手轻挥试剑。 “呜——咚——哐——” 伴随着【长歌剑】的剑身挥舞,气流从两侧剑刃上的大小孔洞灌入,中空的剑身便随之发出音符一般的各种声响。 姜统领见他非但没有答话,反而还拔剑出鞘,脸色顿时暗沉下来,冷冷说道:“如此说来,江三公子死到临头,也坚持不肯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了?” 话音落处,江浊浪终于开口了。 只听他缓缓说道:“八年前,北漠太师率军南下……一举击破中原五十万大军,还生擒了御驾亲征的太上皇……之后北漠大军兵临京城,生死存亡之际……满朝文武,皆欲弃城南下,迁都金陵避祸…… 然而逢此危局,本朝终究未步南宋后尘,只因……当时的朝堂之上,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说了一句话……” 他的这番话说到后面,气息居然已经越来越顺畅了,声音也渐渐拔高,继续说道: “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 话音落处,江浊浪手中的【长歌剑】再次轻挥几下,剑音破空。 “叮——哗——呼——” 对面的数百群雄都没有说话,似乎已被江浊浪的这番话所震慑。 接着,江浊浪又冷笑道:“八年前京城一战,时任兵部左侍郎的家师力挽狂澜,不但击溃了来犯的北漠大军,保住本朝江山社稷,也因此挽救了天下无数人的性命。 但如今太上皇夺门登基,却以‘意欲谋为不轨,迎立外藩’之罪,灭家师满门、诛尽三族。逢此千古奇冤,当年为家师所救的天下人,又在何处?此等天下人,留之又有何用?” “滴——喳——嗡——” 【长歌剑】继续挥动,剑音再鸣。 对面的姜统领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厉声喝道:“姓江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一出,江浊浪的目光随之落到了他的身上,缓缓说道:“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日率镇抚司大队人马缉拿家师全族下狱,查抄京城少保府之人,好像正是姜统领。” 姜统领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径直拔出了腰间那柄金剑! 与此同时,站立在群雄之前、姜统领身旁的大孚灵鹫寺勿嗔大师、黄山派的潘掌门、丐帮九袋长老、华山剑派的高手、泰山碧霞宫的老道、西域昆仑派的高手和锄奸盟的顾总把头,八大高手也纷纷亮出各自的兵刃。 九大高手,已经准备再次出手! 尽管他们今夜的对手,是【西江月】上的【浊浪】,也是整个中原武林曾经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但如今这一颗所谓的明星,不过是个功力尽失、油尽灯枯的废人罢了! 便如那划破苍穹的流星,其光芒纵然足以让日月失色,但终究也只是短暂一瞬的灿烂…… 九大高手同时上前,一齐出手,已经是对这位江三公子最大的尊重了! 但对面江浊浪仿佛视而不见,只是再次将手中的【长歌剑】破空一挥。 “铮——” 一记高昂的剑音冲天而起,鸣响于长城内外。 不同于之前那一声声无关痛痒的轻响,伴随着此刻的这一记剑音鸣响,长城内外数千名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手中的火把,都是无端一暗,险些熄灭。 而长城之上同时攻向江浊浪的这九大高手,顷刻间只觉耳中轰鸣不绝,当场头晕目眩,惊恐之余,只能抽身退避。 他们之中,显然有人认识得江浊浪的这一记剑音 ——只听大孚灵鹫寺的住持勿嗔大师脱口惊呼道:“【剑鸣琴音】……他手里的是【长歌剑】!” 但是这九位高手之中,却有一个人并未往后退避,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定原地。 ——那是镇抚司的统领、【金剑无情】姜远寄。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见这位姜统领身子一晃,整个人已直挺挺地仰天摔倒。 除了残留在他脸上的惊恐,他的眼耳口鼻之中,分明都鲜血涌出。 显然,姜统领已经去世了 ——这位来自京城镇抚司的统领,整个镇抚司中武功地位仅次于两位正副指挥使、据说修为直逼【西江月】上一众高手的【金剑无情】姜远寄,就这么被震死在了江浊浪的一记剑音之下? 一时间,今夜长城之上的数百名群雄,都在惊恐中往后退避。包括长城内外的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也在不由自主地后退。 眼前这一幕,就好像是那颗早就已经坠落多年的流星,今夜居然又重新飞上苍穹,点亮了整个天地…… 这一刻,所有人都已明白一件事 ——【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那位名扬四海、威震列国的江三公子,他回来了! 第16章 挽长歌、鸣剑音 夜幕之下,长城之上,是手持【长歌剑】的江浊浪。 得益于泰山欧阳金针一脉的【封穴定脉三十六针】,此刻刺入他周身要穴的三十六枚金针,足以在短时间内令他的身躯不毁,从而让他能够将天地之间的灵气引入体内,化为内力之用,真正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至境。 也就是说,这一刻的江浊浪,非但已经恢复了他巅峰时期的状态,而且犹胜从前! 对此,虽然今夜到场的群雄有数百之众,当中甚至还有勿嗔大师、潘掌门、丐帮九袋长老、华山剑派高手、碧霞宫老道、昆仑派高手和顾总把头这些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也再无一人敢上前迎战。 因为仅凭方才的那一记剑音,便足以证明【西江月】上的这位【浊浪】,眼下已经恢复了他应有的实力。 而今夜之事,显然也不再是他们所能应对之事了…… 江浊浪继续轻挥手中的【长歌剑】,一记记剑音响彻夜空。 “哐——吱——嘎——” 每一记剑音奏响,长城之上的群雄便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不知不觉中,离对面的江浊浪已有十七八丈之遥。 江浊浪只能开口,向他们问道:“还有谁?” 谁知伴随着他这一询问,人群里立刻有一个男子声音回答说道:“我。” 话音落处,人群继续往后退避,立刻突显出当中一名逆行向前的中年人。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长脸短须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穿一套再朴素不过的深蓝色长袍。无论面相衣着,怎么看都是一个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中年男子。 而且在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态,甚至连眼睛都不愿完全睁开,就这么半睁半闭地眯着,像是很久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在场的数百名群雄,大都不认识此人。当中还有人好心提醒道:“老兄,这可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千万别去送死啊!” 中年男子置若罔闻,继续举步前行,一路来到了人群之前。 显然,在场的群雄之中,也有人识得这个中年男子。眼见此人居然现身于此,这些认识他的人顿时松下一口大气,纷纷暗道:“此人一至,今夜之事无忧矣!” 而所有认识他的人里面,只有黄山派的潘掌门上前见礼,恭声问道:“岳盟主是何时来的?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等?” 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当今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被称之为【中原武圣】的岳青山了! 也就是说,【西江月】上的【青山】,今夜也来了? 岳青山没有理会潘掌门的询问,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因为他不是来和这些武林同道应酬的,也没有心思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他继续前行,来到手持【长歌剑】的江浊浪对面站定,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真要投靠北漠?“ 对于武林盟主岳青山的突然现身,江浊浪却是神色自若,反问道:“不然呢?” 岳青山沉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尊师一门之冤,岂能报复于无辜百姓?” 江浊浪淡淡一笑,说道:“屈杀忠良,举世皆罪,山河泣血,谁人无辜?” 岳青山缓缓摇头,叹道:“既如此,岳某无法坐视不理。” 说完这话,这位岳盟主向来半睁半闭的两只眼睛,已然完全睁开! 这一刻,但听长城之上突然响起大片金铁之声,竟是他身后那数百群雄的各种兵刃无故颤抖、齐声长鸣 ——甚至就连江浊浪手中的【长歌剑】,也随之发出一声清吟! 这就是【武圣降世,兵甲尽拜】! 有着【中原武圣】之称的这位岳青山岳盟主,没有选择再和江浊浪废话,而是选择直接动手!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奇景,江浊浪依然面色如常 ——早在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他就已经见识过岳青山的这一神通了。 当下他轻挥手中的【长歌剑】,剑音起处,顿时便将这数百件兵刃的长鸣声尽数压了下去。 然而在场所有兵刃的颤抖鸣想,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只见长城之上,岳青山双脚站定,两条手臂左右伸开,缓缓往上抬起。 顷刻间,但听各种兵刃的出鞘声、伸缩声、碰撞声不绝于耳,长城之上数百群雄今夜所携带的各种兵刃,居然随着这位岳盟主抬起的双臂,尽数升上夜空,然后就这么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面对如此诡异的景象,在场群雄原是惊骇无比,但一想到这位岳盟主分明是自己人,顿时不再害怕,纷纷喝彩如雷。 要知道隔空驾驭兵刃、而且还是同时驾驭数百件兵刃,这分明已经是传说中才有的神通 ——这位岳盟主竟然能以凡人之躯,修炼至这等闻所未闻的境界,即便说他是天神下凡,也毫不为过! 紧接着,只见岳青山的动作不停,抬起的双臂在头顶上方一合,半空中的数百件兵刃便仿佛是有人操控一般,齐刷刷地往前移动,在岳青山和江浊浪两人之间的空中整齐排列,用各式各样的刃尖斜指下方的江浊浪。 可想而知,只要岳青山手上再有动作,这数百件兵刃立刻便会以狂风暴雨之势,一股脑往这位江三公子的身上招呼过去。 这一刻,江浊浪已经不能不动。 剑音激荡中,他的【长歌剑】向前平探,以剑尖虚指对面岳青山的胸口。 看到江浊浪剑上摆出的这一架势,岳青山并没有直接攻出半空中的这数百件兵刃,而是放下高举的双臂,在自己胸前握拳交叉。 “哗——” 金铁声撞击声中,漫天的兵刃也随着他的动作有了变化,自行分为两队,一左一右分别列阵于江浊浪的斜上方,依然是以各种刃尖对准江浊浪身上的要害。 岳青山一变,江浊浪的【长歌剑】也随之再变 “铮——哗——铮——哗——” 伴随着一记记剑音相继鸣响,数百件兵刃在半空中反复变阵,对峙中的江浊浪和岳青山二人,已分别做出了七八次变化。 只见伴随着岳青山的每一次动作,半空中为他所驾驭的这数百件兵刃,时而列阵为一个半圆,时而列阵成一条直线,时而列阵出一道弧形,可谓变幻无穷,直看得在场群雄眼花缭乱。 但是不管这些兵刃如何列阵,江浊浪手中的【长歌剑】总是能够立刻做出应对,而且还能在每一次的变招之际,发出一记响彻夜空的剑音。 显而易见,岳青山此刻同时驾驭的这数百件兵刃,虽是声势极其骇人,但他却始终没有出手攻敌。 甚至到了后来,就连岳青山身后的数百群雄,也渐渐看明白了这当中的门道 ——这位岳盟主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以半空中这数百件兵刃向江浊浪发起进攻,却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又或者说,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出手。 所以,尽管岳青山【武圣降世,兵甲尽拜】的这一神通,并非在场群雄所能理解的境界,可是场中两人如今的这一番对峙,依然还是遵循着最基本的武学原理。 很快,场中双方又是三次变化过去,岳青山的额上已有冷汗浸出 ——正如群雄所见,因为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出手…… 但是这一次,这位岳盟主已经无法再等下去 ——不管是来自众目睽睽之下的压力,还是江浊浪每一次变招时发出的剑音,都已迫使他不得不出手了! 只见岳青山的双臂陡然往外一震,此刻正环绕在江浊浪周围的数百件兵刃,便已同时激射而出,径直化为数百道明晃晃的寒光,直取当中这位江三公子! 岳青山到底还是出手了 ——尽管,他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这一次出手的结果…… 面对数百道激射而来的寒光,江浊浪的【长歌剑】也随之施展出了一剑。 他这一剑,剑招如同巨浪,剑意如同暗涌,剑光同如水纹,剑势如同大潮,剑音如同涛声! 这一剑没有名字 ——江浊浪也从来没有替自己的剑法取过名字。 然而早在多年以前,江浊浪泛舟游于西湖之时,曾经当众展示过他这一剑。当时人称【夺情公子】的谢王孙在看到他这一剑后,曾有过这么一句感慨: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不错,江浊浪的这一剑,便如沧海一般雄浑壮阔、包罗万象,足以令天下之水皆尽失色! 而且他此刻的这一剑,还是以【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至境所催动! 只在眨眼之间,数百道激射而来的寒光,便为无边无际的沧海吞没,再不见丝毫凶狠凌厉之势。 随后,一道道寒光已重新变回各式各样的兵刃,或飞出、或掉落、或断裂,相继被江浊浪的【长歌剑】挡下,有些掉落在长城之上,有些则掉落于长城之下。 但岳青山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弓步踏上,以双手食中二指奋力前指! 于是被【长歌剑】挡下的各种兵刃,又再一次恢复了生机,重新跃上半空,化为一道道寒光继续攻向江浊浪身上的各处要害! 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清场中的局势 ——放眼望去,只见这一整段长城之上,就只有漫天穿梭的寒光来回飞舞。 与此同时,还有不断响起的金铁碎裂声,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化为一声刺耳的长音,经久不衰,直听得在场群雄纷纷捂住耳朵。 幸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终于,眼前的寒光渐渐散尽,耳中的长音缓缓停歇,在场群雄今夜所携带的数百件兵刃,到最后都已散落在了长城上下,再无一件完好。 长城之上,江浊浪和岳青山两人依然相对站立。 只见手持【长歌剑】的江浊浪身上,已赫然出现十余处伤口,破裂的衣衫处,尽是粘稠的黑血,却并未流淌滴落。 而站在他对面的岳青山,整个人却是完好无损,似乎连头发也没有少一根。 这么看来,两人方才的这一交手,终究还是中原武林的这位岳盟主技高一筹、占了上风? 又或者说,是岳青山胜出了? 不料在场群雄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见场中的岳青山身形一晃,继而“哇”的一声,张嘴涌出一口鲜血! 岳青山也受伤了? 所以,【西江月】上两大高手的这一战,结局竟是各有损伤 ——甚至相比起来,好像还是岳青山受伤更重? 只见对面的江浊浪缓缓吐纳几口长气,顷刻之间,气息便已恢复如常。 他便向对面的岳青山问道:“继续?” 但是岳青山并没有应战,似乎也不打算再次出手。 只见这位武林盟主的两只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半睁半闭的样子,继而转头望向自己身后远远避开的群雄,缓缓问道:“诸葛先生既然也来了,却不知打算何时出手?” 第17章 湖间笔、判阴阳 诸葛先生? 世间复姓“诸葛”之人虽然不多,但也一定不少。 但要说当今武林之中的“诸葛先生”,而且还能在此时此刻被武林盟主岳青山问及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湖间执笔判阴阳】、那阙列尽天下英雄的【西江月】的作者诸葛阴阳! 难道这位中原武林的传奇高人,今夜居然也来了? 就在群雄惊疑之际,只听人群中已传来一个女子的叹息声,说道:“唉……我不过是个做点小本买卖、赚几文辛苦钱养家糊口的生意人。今夜顺道前来凑个热闹,岳盟主又何苦非要逼我出头?” 话音落处,四下人群相继往周围散开,一个头发花白、容貌衰老的道姑,便已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只见这道姑少说有五六十岁年纪,身穿一件满是补丁的旧道袍,背上是一口破破烂烂的旧木箱,里面斜插着一柄油纸雨伞。怎么看都是一个走街串巷、装神弄鬼的老道姑。 在场的数百群雄,几乎没有人认识这个道姑 ——甚至大孚灵鹫寺的住持勿嗔大师,还向她合十问道:“敢问这位道友,可是……诸葛先生的侍婢?” 那道姑只是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人群前方的岳青山却已沉声说道:“国之不存,商将焉附?诸葛先生在江湖上做生意,江湖事,又岂能袖手旁观?” 人群中那道姑又是一声叹息,只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上前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在场群雄难免惊讶万分 ——也就是说,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老道姑,居然就是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那位诸葛先生? 而且,还有不少人直到此刻才知道,【西江月】上的诸葛先生,居然是一个女的? 这显然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是匪夷所思。 然而再看那位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同样也只是一个衣着朴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在场群雄又不禁释然 ——或许世之高人,大隐江湖,游戏人间,本就应当如此…… 不管怎么说,武林盟主岳青山,武林传奇诸葛阴阳,这两大高手今夜齐齐现身于此,基本就已经代表了整个中原武林的正道! 而这两大高手今夜的对手,只有一人,那便是即将叛国出逃、投靠北漠的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 已经来到人群前面的诸葛阴阳,当即冲着对面的江浊浪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江浊浪也没有说话,但神色间显然已经多了一份凝重。 正如岳青山所言,就算这位诸葛先生只是一门心思想要赚钱,并不想掺和江湖上的各种纷争,但她做的既然是中原武林的生意,那么今夜之事,她既已来了,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否则,哪怕她的这一买卖还能继续做下去,生意也一定不会太好。 所以,任何生意要想做好,终究还是在于“人情世故”这四个字 ——即便是掌控着世间各种各样的消息、天下独此一份“硬货”的诸葛阴阳,也同样不能例外…… 但她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向一旁的岳青山问道:“反正他也活不了几日,今夜之事,何苦非要我出手不可?” 岳青山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这位岳盟主只是指了指身后的人群,淡淡说道:“你问他们。” 诸葛阴阳立刻不说话了。 因为伴随着岳青山这话一出,今夜长城之上的数百群雄,已相继回过神来,纷纷替这位诸葛先生呐喊助威。 诸葛阴阳只能继续叹息 ——今夜一战,显然已是避无可避…… 于是她缓缓放下自己背上那口木箱,伸手在里面摸索了许久,终于从中翻出一支快要写秃的毛笔。 就在诸葛阴阳拿起这一支秃笔的同时,后面数百群雄的呐喊声戛然而止,整个长城之人,顿时鸦雀无声。 就连一旁的岳青山看见她执笔在手,半睁半闭的双眼之中,也有一丝惊惶掠过。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一种无端的、莫名的、未知的恐惧! 他们只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句话: “湖间笔,判阴阳——江湖一笔落,阴阳两相隔!” 江浊浪也知道这句话,而且还在销魂谷外亲眼目睹过。 剑音声中,他手中的【长歌剑】已横在自己胸前,径直取了守势。 但是执笔在手的诸葛阴阳,却迟迟没有出手,只是默默站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最后,就连岳青山都忍不住问道:”诸葛先生在等什么?” 只听诸葛阴阳沉声说道:“我若出手,威力难测,你们都退开一些罢。” 这话一出,他们身后的数百群雄立刻如同涌动的潮水,在推攘之中再一次往后避开数丈。 岳青山一愣,也只能往后退了几步,让这位诸葛先生独自面对站在对面的江浊浪。 谁知诸葛阴阳缓缓摇头,说道:“再退开些。” 岳青山的脸色顿时一沉,但到底还是照她所言,一路退到了她身后的三丈开外。 诸葛阴阳这才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对面的江浊浪,说道:“你当心了。” 江浊浪没有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诸葛阴阳手里的这支秃笔 ——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果然,诸葛阴阳已举起手中那支秃笔,将笔尖凑到自己嘴边,轻轻一吹。 转眼之间,这支快要写秃的毛笔,就像是一朵被吹散的蒲公英,笔尖毫毛径直飞散,纷纷飘向对面的江浊浪。 而这个原本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的夜晚,突然已有劲风盘旋,托着每一根细细的毫毛越飞越快,直奔江浊浪身上的各处要害 ——成千上万根细如丝线的毫毛,非但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而且肉眼难辨! 幸好江浊浪早已有了对策。 “铮——” 【长歌剑】破空一挥,剑音尖声长鸣,漫天的毫毛皆为之所慑,顿时在半空中微微一滞! 趁此机会,江浊浪没有选择继续防守,而是直接进攻 ——身影一晃,他的人已欺身上前,手中【长歌剑】当中前刺,直取对面的这位诸葛先生! 诸葛阴阳丝毫不乱,只是漫不经心地松开手里这支光秃秃的笔杆 ——脱手而出的笔杆仿佛突然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向前缓缓飞出,迎上了江浊浪的这一剑。 “啪——” 竹制的笔杆碰上【长歌剑】锋利的剑尖,顿时从中剖开,破成一条条竹丝。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诸葛阴阳已探出右手,用拇指轻扣中指、无名指,任由食指、小指自然微屈,取佛陀拈花之相,隔空拿捏自己那支破裂的笔杆。 一声轻响之中,笔杆破裂而成的竹丝当空合拢,犹如一朵绽放的莲花,竟然硬生生托住了江浊浪迎面攻来的这一剑! 与此同时,诸葛阴阳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屈于掌心,以拇指和小指紧扣其上,食指探出,结天尊斗决手印。罡风起处,漫天毫毛再次飞旋,割向江浊浪的周身要害。 可想而知,这位当今武林的传奇人物诸葛先生,原来竟是一位佛道双修的高手! 面对诸葛阴阳的这一应对,江浊浪突然松开了里中的【长歌剑】。 他在剑柄处顺势一拨,整柄【长歌剑】立刻就像钻头一般,旋转着刺向和半空中那朵由破裂笔杆汇聚而成的竹花。 “铮——” 旋转之中的【长歌剑】剑音不断,化作一声长音,持续震慑来自四面八方的成千上万根毫毛。 一时间,笔杆汇聚而成的竹花托剑,剑音却又震慑漫天毫毛,双双相持不下。 显然,交战中的诸葛阴阳和江浊浪两人,也随之陷入了僵持之势! 然而双方的这一番僵持,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半空中旋转不停的【长歌剑】,就已经开始缓缓往前推进,将托住剑尖的那朵竹花一寸一寸逼向对面的诸葛阴阳。 看到这一幕,后面掠阵的岳青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再次睁开双眼,整个人瞬间出现在了诸葛阴阳身旁,继而双臂前伸,然后往左右用力一分。 伴随着岳青山的这一动作,长城之上那满地的兵刃残骸,顿时冲天飞起,尽数汇聚于半空之中,然后化为激射而出的一道道寒光,直取江浊浪此刻的背心空门! 这位中原武林的盟主、【西江月】上的【青山】,居然选择出手偷袭正在和诸葛阴阳全力对抗的江浊浪? 这一变故实在太过突然,而且完全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可是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 ——今夜之事,本就不是比武较量,分出一个高下胜负,而是要诛杀国贼! 无数道寒光从天而降,转眼已至江浊浪的后背。 然而就在这些兵刃残骸即将命中江浊浪后背的那一刻,场中的这位江三公子,整个人却凭空消失了? 半空之中,只剩江浊浪的那柄【长歌剑】依然还在旋转前刺,持续发出尖锐的剑音,与诸葛阴阳的竹花和毫毛抗衡。 江浊浪的人去了哪里? 不等诸葛阴阳和岳青山细想,江浊浪的身影已重新出现,分明就在他们两人的面前! 紧接着,江浊浪已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分别攻向他们两人。 诸葛阴阳和岳青山一惊之下,只能各出一掌,同时迎向江浊浪的双掌。 “砰——” 三人四掌相交,声音就像是在一口深井里炸响的闷雷,直震得地动山摇,就连他们脚下的整段长城都在颤抖摇晃! 但岳青山所驾驭的那些兵刃残骸,并未因此有丝毫停歇 ——无数道寒光激射而来,再次抵达江浊浪的后背。 这一次,江浊浪已是避无可避,甚至是必死无疑! 对此,诸葛阴阳和岳青山急忙撤掌后退,想要避开射向江浊浪的后背、同时也是正面射向他们的这一大片寒光 ——但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攻出的手掌居然被江浊浪掌间的劲力吸住,根本无法撤掌! 他这是……什么意思? 铺天盖地的寒光袭来,其势不停,不但成功命中了江浊浪的后背,同时也击中了诸葛阴阳和岳青山两人! 所以,江浊浪这是要拉他们两人陪葬,一起死在岳青山所驾驭的这些兵刃残骸之下,来一个同归于尽! 这一刻,惊恐中的岳青山急忙闭眼,强行收回自己【武圣降世,兵甲尽拜】的神通,撤去半空中这无数道激射的寒光。 与此同时,他和诸葛阴阳已双双探出自己空着的那一只手,全力一掌拍向他们被江浊浪粘住的手掌背面。 “砰——” 三人六掌再次相交,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 借着这一掌之力,诸葛阴阳和岳青山终于摆脱了江浊浪掌间的吸力,双双往后退开六七丈距离。 伴随着岳青山的神通散去,那一道道激射的寒光已然消失不见,重新化为一件件兵刃残骸散落在地上,再无半点动静。 但他们三人,终究还是伤在了岳青山的这一记偷袭之下…… 受此一击,江浊浪背后破烂不堪的衣衫下面,已经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了;从后颈到他的双腿背面,到处都是渗出的黑血。 但他依然笔直地站定原地,并没有倒下。 至于诸葛阴阳和岳青山两人身上,也各自领了七八处伤口。 “啪——” 就在这时,由于诸葛阴阳的这一退却,江浊浪身后仍然在半空中旋转前刺的【长歌剑】,终于摧毁了托住剑尖的那朵竹花;剑音长鸣中,漫天毫毛力道一失,也只能各自飘散,再不见丝毫踪迹。 【长歌剑】继续向前飞出,被江浊浪顺势接住,继而破空一挥 “铮——” 剑音再起,直上云霄! 只见对面诸葛阴阳和岳青山身上的那七八处伤口,竟在这一记剑音之中鲜血狂飙,就像是被割破了的血袋,径直喷洒而出! 诸葛阴阳和岳青山大惊之下,急忙再退数丈,就此盘膝坐下,各自运功压住体内紊乱的气血。 江浊浪没有趁势追击 ——发出这一记剑音之后,他的身子已是一晃,及时用手中的【长歌剑】拄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显而易见,历经刚刚这一战,【西江月】上的三大高手,已同时身受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