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王传奇》 1 长兄徐德富目的很明确地为年少的四弟置办婚事,但四爷徐德龙却看上赌徒的女儿,一桩婚姻一开始就变了味儿,注定了一个悲怆故事的诞生。 徐家上上下下为徐德龙的婚礼准备着,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杀猪、宰羊……徐德富指点家人在院子里搭建喜棚子。 “当家的,办妥啦。”谢时仿骑马进来,一脸喜气道。 “辛苦你啦,时仿。”徐德富说,“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要提前请,不然难排上号。” 三江县城亮子里镇的喷字行——民间鼓乐班子,李显亭的鼓乐班子最出名,红白喜事以请到他们为荣耀。 “请李显亭。”选鼓乐班子时,当家的徐德富说。 此前,听说徐家要办喜事,断定隆重气派要大操办,几个鼓乐班子派人来徐家“上买卖”,如果上去可赚钱出名。 “一定请李显亭。”徐德富谢绝了几份“上买卖”的,吩咐谢时仿道,“你带定钱,亲自上门去请,这样才保掯(保险)。”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地址在亮子里镇的一条热闹街上,门前挂着招幌,是一面大鼓,鼓下挂个喇叭,喇叭下面缀着红穗。 谢时仿迈进门槛,拱手道:“烦请李师傅出趟买卖。” “好。”掌柜的道,“要几个人手?” “八个。”谢时仿将钱袋放下,说。 “二十块大洋。”掌柜的出价。 “二十就二十。”谢时仿没还价。 谢时仿走在夏天的亮子里镇街道上,不时与各种手艺人擦肩而过,他们韵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锔锅——锔碗——锔大缸!” “锵刀呦——磨剪子!” “豆腐——大豆腐!” …… 仔细听,锔锅匠还唱歌谣此类歌谣很多,例如:“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大刚的媳妇儿会打枪,枪对枪,杆儿对杆儿,不多不少十六点儿。”见《咂摸滋味儿》一文。:锔锅锔盆儿锔瓷缸,锔得瓷缸不漏汤;锔锅锔盆儿锔小人儿,锔得小人儿不透气儿。 锔锅匠也到乡间卖手艺,因此吆喝声并不陌生。有一种吆喝声音谢时仿听来觉得好笑:夜儿!一角钱一大堆! 夜儿是什么?在乡下做管家他懂,叫法可笑他笑叫法。明明是卖牛粪叫什么夜儿?琢磨一下夜儿词义,,火,夜间用来烧炕的东西称夜儿,也文化和贴切。那时,亮子里居民煮饭、烧炕用柴火(草、秆棵、树枝)、干牛粪。乡下人直白地叫牛粪,或牛粪排子。俗语有一朵花插在牛粪排子上和牛粪排子也有反烧的时候(东山再起)。 “要吗?便宜!”赶车卖夜儿见谢时仿朝他这边瞅问,恐怕失去生意机会。 谢时仿没吭声快步走开。骑马一口气出城,走了很远,心还想着可笑的夜儿,他嘟哝道:“便宜,再便宜我也不要,白给都不要,我要牛粪做啥?” 徐家大院里有牛棚,有的是牛粪,用它做肥料而不是烧柴,烧牛粪不十分难闻,可也不香。富裕的徐家从来不烧牛粪。 “东家,挺顺利!”谢时仿说。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请到了,当家的徐德富高兴。 “咱要的是八个人手,掌柜的说保证要吹啥给来啥。定钱我付了,咱们后天出车接人。”谢时仿说。 “安排佟大板子起早去接。”徐德富说。 徐家堂屋,徐郑氏在煤油灯下,用红纸剪双喜字,炕上已摆了几个剪好的大红喜字。 “你看出来了?德龙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徐德富算是喜中的忧虑,“一点儿都不上心。” “德龙心里装着个人。”徐郑氏说。 “谁?” “还能有谁,”徐郑氏没有说破,却点了点道,“你烦谁呀?” “喔,秀云姑娘不行,倒不是她人不中,而是她那个爹,赌耍不成人。同他结了亲家,我怕叫老亲少故笑掉大牙,戳破脊梁骨。” “你轰走媒人,还给大肚子一首歌谣,这事儿他还不恨你一辈子?”徐郑氏说到去年的一件事。 徐大肚子细论起来和徐德富沾亲,应是一个祖宗,大徐德富一辈。大肚子没染上赌博之前,两家还有来往,自打大肚子输了房子输了地,徐德富再也不搭理大肚子,并告诉家人不准和他来往。徐德龙年纪小,他没把大哥的话当话听,照样往大肚子家跑,找秀云玩儿。 将媳妇输掉的徐大肚子,用那头毛驴驮着女儿越过国境线,弄回一峰公骆驼,在人烟稀少的西大荒居住下来,女儿的心思还是让他给看出来,她愿嫁给徐德龙。于是,他托了媒人。 “当家的。”媒婆刘妈眼睛、眉毛都是笑的,说,“我来介绍个人儿(说媒)。” “给谁介绍啊?”徐德富猜出来是给四弟德龙,他故意这么问。 “四爷啊!”媒婆刘妈灵活起她的舌头,说女方如何如何的好,和徐德龙是如何如何的般配,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给我们介绍谁家的闺女啊?”徐德富问。 “你认识,你们还是亲戚。”媒婆刘妈说出徐大肚子,“做(结)亲,好像辈分也没差。” 徐德富听后笑笑,媒婆刘妈从来没见过这种笑。 “怎么样?当家的。”媒婆刘妈问。 徐德富站起身,拿起毛笔蘸了墨,刷刷地写起来。媒婆刘妈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当家的要干什么,又不好问,等候在一旁。 “请你把它交给大肚子。”徐德富卷起纸递给媒婆刘妈,说,“他看后自然明白。” “这个纸卷儿?”媒婆刘妈大惑道。 “管家,给刘妈拿五块茶钱。”徐德富打发人,说,“辛辛苦苦一趟不容易。” 媒婆刘妈悻悻而走。 “不撵,那个受大肚子委托的媒婆肯走哇?抄首歌谣给大肚子,他看后一定明白我为什么拒绝。”徐德富说。 拒绝这门婚事两年后,徐德龙要结婚了,哥嫂无意提到这件事而已。徐郑氏瞥眼柜盖道:“你让德龙抄写的那首歌谣,他送过来啦。” “喔,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得看看他的字长进没。”徐德富从柜盖上拿过一卷纸,在油灯下展开,歌谣是:涨大水,漫城墙, 赌博的光棍卖婆娘。 不卖婆娘肚里饥, 卖了婆娘受孤寂, 娃娃哭,要吃奶, 各寻各,在哪里? “我始终不明白,当年你给媒婆带走这首歌谣是转弯抹角地告诉大肚子,因他赌博才不同意这门亲事。可现在你又让德龙抄它干什么?”徐郑氏说。 “目的相同。” “什么目的?”徐郑氏诙谐地道,“直罗锅(改正错误)。” “也是为说明我不同意他娶秀云的原因。”徐德富说,在四弟婚事上,他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十分坚决。 “德龙虚岁才十六呀,哪里懂这些转弯抹角的事,你明白地对他说多好,让他抄歌谣,亏你想得出。”她认为德龙年纪还小,直巴愣腾地和他讲道理,干嘛指东说西。 “你别埋三怨四的啦。”徐德富说,“世上最无情的莫过于赌徒赌棍,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大肚子名声太坏。丁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淑慧比德龙大三岁,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呀。”徐郑氏说。德龙的婚姻又一个媒人来保媒,求取女方生辰八字,卜吉合婚,议定聘礼,传达喜期全套程序下来了,已既成事实。 2 正日子满族婚俗,结婚仪式,男方家要正式操办三天,第一天叫杀猪,第二天叫亮轿,第三天为吉日,俗称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轿,也称晾轿。花轿架设在大院中央,轿帘对院门,下半截揭起,露出内套小轿底,供前来贺喜的亲朋故友观赏。夜里轿前点子孙灯一对,可见“肃静”、“回避”牌。 亮轿一昼夜,第二天黎明发轿,一行迎亲队伍出了獾子洞村。 新郎徐德龙骑匹雪青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来到马灌啾河岸边,河面很宽水且很浅,木桥枯瘦窄小,有人往桥面上铺红毡。新郎骑马上桥,心不在焉,他俯瞰桥下,显然在寻找什么。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一脸的喜悦,勒住马,兴趣地观看鱼落下后河水的涟漪。 迎亲队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么停啦?”后面有人问。 迎亲的支客人跑向队伍前头的徐德龙,说:“四爷,桥上不能停轿。”老令儿迎亲队伍不可在桥上停留。 “鱼贼厚(多)。”徐德龙目光仍在河面游荡,心旁骛在鱼上,像似没听见,兴趣地叨咕起捕鱼的歌诀:紧抢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蛤蟆。 “四爷!”支客人急切地道,“桥上停不得轿啊。” “停不得轿。”徐德龙收回目光,顽皮地重复一遍支客人的话,然后催马道,“驾!” 徐家大院大门两侧的婚联特抢眼:玉种蓝田碧,丝牵绣幕红。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谢管家在门前远远地迎候。一顶四人抬小轿到来,一乡绅下轿拱手贺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谢时仿拱手转向院内喊,“百草厅刘老板驾到!” 接着一匹马到来,谢时仿让下人去牵马,向来人拱手,朝院内喊:“马家窑胡屯长驾到!”一男孩在上马石上点响爆竹,嘚嘚马蹄响,吸引众人目光。谢时仿朝村头望去,一匹白马拖尘驰来,徐秀云下马,马缰甩给徐家下人。 “这位小姐是?”谢时仿一时没认出来人,面熟又吃不准是谁。 “徐秀云!”她自我介绍道,“我代家父来贺喜。” “唔,想起来啦!”谢时仿认出是著名赌徒徐大肚子的女儿,赶忙说,“徐小姐,请!” 徐秀云大步流星地进院去,颠沛流离的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风餐露宿粗粝了性格,女孩特有的东西在她身上雾一样稀薄,她一双天足,又穿着男人的皮靴,手还拎着根马鞭子。 “当家的。”谢时仿直接到堂屋,说,“徐大肚子来上礼。” “他?”徐德富一愣。 “大肚子本人没来,派女儿秀云来的。”谢时仿说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顿然想到秀云身世,叹息道,“唉,一个苦命的孩子……时仿,花轿还没到?常熟屯没多远的道哇。” “我估摸也快到啦。”谢时仿说。 送迎亲两支队伍停在徐家大院前,大门洞开,红毡铺向院内。徐家佣人在下马石前扶新郎下马,管家谢时仿只扶徐德龙一人进院,大门立刻关上,将丁家人全隔在院外。院内顿时响起鼓乐吹打,《工尺上》《工尺上》,为鼓乐班套路的开场曲。据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载:《工尺上》为报门曲,吹打三通。第一通《工尺上》,先吹号(喇叭),半袋烟工夫;再来《工尺上》还是先吹号,还是半袋烟工夫;第三遍开场要变吹《柳河音》,连续吹几个反复,半袋烟工夫多一点儿……收尾还是《工尺上》。曲子火爆……杠夫在关闭的大门前停止颠轿,新娘待在轿子里。送亲的丁家人中,一个妇女懂这个习俗,说:“劝性子劝性子,也叫闭性、别性。据《中国风俗辞典》载:婚礼正日,新娘乘轿到婆家门口,大门久闭不开,致使新娘不能下轿、进门,赖以显示夫门家规的威严。趁此间隙,院内屋内做婚礼前的最后准备,直到送亲人心烦意乱时,方启门。呢。” “闭性!”另一个妇女重复一句。 鞭炮炸响,大院门重开,送亲妇女搀扶新娘丁淑慧下轿,顺着铺好的红毡入院,满院客人,喜气洋洋。 红毡尽头,堂屋摆着天地桌,除了天地码儿天地码儿:结婚的祭器,主要是天地牌。一张桌子上置一壶,红线绳系二交杯,另一张桌子,摆一具羊尾骨,两碗熟切肉丝,两碗黄米饭。 “拜天地!”主婚人高喊道。 新房门槛前放一具马鞍,两个手持“宝壶”的幼童立在门两侧。徐德龙引新娘进洞房,将两只宝瓶塞给新娘,新娘抱在怀中。 新郎、新娘同跪拜天地……接下去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象征性吃肉丝、黄米饭。 下一道程序,婚礼主持人主持拜祖仪式,地点在徐家的祠堂,墙上祖宗绣像,案桌上摆满供品,香烛点燃。新郎、新娘向徐家祖宗牌位三叩首。 主婚人宣布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西厢房,花格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贴喜联: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开宿并鸳。 新娘丁淑慧抬起缠足小脚,跨过马鞍的那一刻,新郎徐德龙接过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秤杆,将丁淑慧的红布盖头挑下,扔向房顶。 丁淑慧转脸,眼瞧红盖头被风飘起……众人数双眼睛望着红盖头,红盖头飘向青色鱼鳞瓦房顶。 獾子洞村,徐家在大院内临时搭起席棚,几十桌酒席同时开,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四喜丸子!”端菜的人报菜名。 女客的餐桌上,徐郑氏夹菜放进身旁徐秀云的碟子里说:“吃菜,吃菜,秀云姑娘。” “啧啧。”二嫂赞美的目光道,“画儿似的,几岁啦?” “十六岁。”徐秀云答。 “和四弟同岁。”二嫂说,话里含有别意,徐郑氏听出来了,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谢时仿走过来,在徐郑氏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她慌然道,“怎么会呢?快去找找。” 管家满院子找人,找一个重要的人物——婚礼的主角,新郎倌。 “前院后院,马棚子、骆驼圈、菜窖……仔细找找。”徐德富面有愠色,很生气道,“德龙真是不成人!” “都找遍啦,没有。”谢时仿说。 “客人全等着新郎倌敬酒呢,继续找。”徐德富生气道,“德龙太不懂事儿,这么不着调(不守规矩)!” “当家的。”谢时仿劝道,“您别着急,我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肯定能找到。” “快找!”徐德富说。 谢时仿一路小跑出了徐家大院,很快来到村外桥上,忽然见从上游飘来一顶瓜皮小帽,望去见几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戏闹着朝桥游来,有个孩子喊:“帽——子!” 水中漂动着帽子,崭新的黑缎子半球小帽,孩子们游来,管家一怔,而后喊道:“四爷!四爷赶紧上来呀!” “干啥?”徐德龙光赤蔫(赤条条)的新郎倌样子很逗乐,问。 “四爷,今天是你正日子,当家的叫你回去敬酒。”管家说。 3 这时候,大院门口有人喊:“四爷回来啦!” 徐德富心里生四弟的气,吩咐管家:“快让新郎倌敬酒!你陪他各桌敬客,别出丑。” “是,是。”谢时仿答应道。 徐德富向餐桌走去,遇见衣装不整的四弟,立刻撂下脸来,攮斥道:“德龙你真出息,今天是什么日子?” “结婚。”徐德龙怯生生地答,回避长兄责备的目光。 “你还知道啊!”徐德富口气严厉,明显的不满意。 “四爷,咱们去敬酒。”谢时仿赶紧过来解围,引着徐德龙满院各个酒桌敬酒。 徐秀云告辞,迈出高高的门槛,一只高腰靴子,又一只靴子。谢时仿指使下人道:“把徐小姐的马牵过来。” 下人牵来匹白马,将缰绳递给徐秀云,她骑上马,转头,目光涉过几个人,落在身着新郎服装的徐德龙的脸上。 徐德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嘴唇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徐秀云猛转过身,抖缰策马离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扯下斜披的红绸带,揉成团扔到地上,被风刮动,一团火在地上滚动。 直到天黑,婚礼接近尾声,但并没结束,洞房的仪式没进行完。新娘丁淑慧怀抱“宝瓶”在炕上“坐帐”,新屋空荡,外屋门响动,她笔挺坐直。 “宽心面准备好啦,淑慧!”徐郑氏、二嫂、三嫂等人进屋来,后面跟着佣人王妈,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面条、饺子。 “德龙呢?”徐郑氏见新娘一个人在新房里道,“二嫂你去叫他!三嫂,你铺被褥。” 三嫂从炕琴里取出被褥,并排铺两床被,往被褥间扬枣、筷子、花生。 骆驼圈吊挂盏马灯,灯光摇曳,几峰骆驼在反刍。灯光照到的地方,一只青蛙拼命前挣,腿被一只手拽着。徐德龙用一根小棍,轻轻敲打青蛙背部,青蛙身体鼓胀起来,他诵童谣:蛤蟆蛤蟆你气鼓, 一气气到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杀猪, 气得蛤蟆直哭! 蛤蟆蛤蟆你气鼓, 过年给你二百五…… 一双女人的脚融在灯光里,可见鞋尖的榴开百子图案。徐德龙抬起头道:“二嫂。” “四弟啊,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你还玩蛤蟆……快回新房,媳妇等你吃宽心面呢。”二嫂说。 “我不饿,要吃你去吃。” “我吃?”二嫂又气又笑道,“四弟,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好事等着你呢。” “好日子?”徐德龙拎起蛤蟆说,“啥好事?告诉我,二嫂……” “四年私塾你算白念啦,就饭吃了。”二嫂终归生不起气来,只是说,“先生没告诉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啥的啊?” “你去洞房吧,我玩一会儿。”徐德龙心还在蛤蟆上,像似故意气嫂子,口诵民谣:“花花轿,八人抬,一抬抬的过门来……” “让你皮。”二嫂拧住徐德龙的耳朵,连拽带扯,“走!入洞房去。” 徐德龙给几位嫂子生拉硬逼弄进洞房,二嫂将一块白布放在丁淑慧面前,嫂子们准备离去。 “今晚铺上它。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二嫂说。 丁淑慧不解其意,望着白布发呆。 “咱徐家的规矩,婆婆留下的,新婚第一夜……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徐郑氏说,“家人要验红。” 徐德龙像个局外人,在一旁傻听傻看,竟然还傻笑。 “淑慧。”徐郑氏叮嘱道,“德龙岁数小,你好好教教他。走吧,让新人早点歇着。” 几位嫂子一起离去,关上门。丁淑慧撂下窗帘、幔帐,徐德龙漫不经心地望着幔帐。她先钻进幔帐里,脱掉衣服后,浅声召唤:“德龙,上炕。” 徐德龙纹丝未动。 “上炕呀德龙,睡觉……” 新郎心不在焉道:“我不困。” 丁淑慧吹灭灯,徐德龙怕黑才钻幔帐。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去拉徐德龙的被子,他拉紧被子蒙上头。 “德龙……”她恳求道。 “我困啦。”他拒绝。 “我被窝好啊……”新娘诱导,手侵略过来。 “再缠磨我。”幔帐里传出新郎威胁的声音,“我喊人啦!” 丁淑慧一脸苦楚,手摸着枕头,一对鸳鸯戏水图。手移近下身,褥子上铺着白布,白布很新,接触有明显植物的感觉。几个嫂子的声音蓦然响起:“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 “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验红……” 丁淑慧将白布攥成团,暗暗落泪。身边睡热的徐德龙蹬踹掉被子,身上衣服穿戴整齐。 “验红!验红!” 验——红!验红红红……丁淑慧从炕琴中摸出针线笸箩找到剪子,扎向自己的大腿根儿,血洇红了身下那块白布。 夜很深了,徐家大院只一两盏灯漠然地亮着。 4 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富靠在高背木椅上,很疲惫。喝口茶道:“两年不见秀云,长成大姑娘,我都快认不出啦。” “人越长越俊。”徐郑氏给睡着滚下枕头的侄女四凤重新枕上枕头,说,“听说大肚子还赌。” “一仍旧贯。” “摊上没正事儿的爹,也真遭罪。”徐郑氏说,“我问秀云,她说和她爹住在西大荒。” “先说赌耍方便。”徐德富鄙视赌徒,“他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谁恁大瘾头子,到荒甸子去赌啊?”徐郑氏摇摇头,她想起一件事儿来,问,“私塾孟先生捎来话,问德龙今冬还去不去学算子?” “学,咋不学。”徐德富说。 “他娶了媳妇……我们交了学俸(学费)。”徐郑氏说,当地规矩上私塾也交些学费,未必交米一石或八斗,秫秆高粱米都成,像徐家这样殷实大户,那些东西拿不出手,学费是几升大米。 “学,一定学。”徐德富说,“封妻荫子也要读些书。” “德龙不愿意读书,强迫他……” “唉,他学习不上心。”徐德富失望道。 婚前的几年里四弟学业没丝毫进步,逼迫去读书他给你读吗?不读!认定德龙这一辈子没出息在前年,或是更早一些。徐郑氏也发现四小叔过于贪玩,荒疏了学业,在哪儿读书时间都不长,说:“看样子他是不想学啦。” “哦,我跟他说说。”徐德富问,“德龙呢?” “到屯里找小尕(小孩)们淘(玩)去啦。” “瞅我这一天忙东忙西,没工夫管他,你叫家里人看严点儿,别让他老往外边跑。”徐德富说,“听说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龙还是少沾他的边儿,输耍不成人。” “德龙才多大岁数儿啊?”徐郑氏说,他们说话那暂(阵子)四弟才十三四的样子,“咋会和大肚子,和赌什么的搭界呀!要说去跟他闺女秀云玩儿还差不离儿。你没看见人吧,那闺女越长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着时,主张给德龙和她定娃娃亲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烦,口吻蔑视,说,“一个赌徒……同那样人家定娃娃亲?丢不起人!” “秀云这孩子命够苦的,摊上个没正事的爹,输耍不成人儿。”徐郑氏叹然道。 “徐大肚子还算是人吗,天良丧尽。”徐德富极不愿意地说到他,摆摆手道,“别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块空地,也算乡村广场,村子里集个会啥的,可容纳一两百人,以后的故事还会讲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要到这里来。平常,则是孩子们的乐园,乡村的孩子们会淘气,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种儿戏——扯轱辘圈。 徐德龙和徐秀云手牵手,开心地玩耍。大人眼里两个孩子挺对心情,乡村不常用什么青梅竹马,意思相同的词汇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们拉成一个圆圈,边旋转圆圈边唱:“扯呀,扯轱辘圈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透啊,挂腰刀啊;腰刀尖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贼呀,唏啦哗啦一大回。”此游戏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谣,大家松手,然后两两相抱。 徐德龙没松手前就选定了目标,他要抱徐秀云,十四岁这年徐德龙要拥抱她的愿望非常强烈,抱她就如抱一条大鱼,光滑且活蹦乱跳。徐秀云没想复杂,玩嘛。他来抱她,就与他相抱在一起。 “你脸好香啊。”徐德龙如愿后,说着游戏以外的话,鼻子筋着闻她的脸蛋儿动作有些夸张。 “我搁艾蒿水洗的脸。”徐秀云似乎没到羞涩年龄,竟然送过脸来:“闻吧,使劲闻。” 徐德龙无猜地扳过徐秀云,鼻子贴到她脸颊上嗅,同闻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 有一条喷气的小虫在脸颊上爬来爬去,徐秀云闻到了小虫有股蒜味儿,脸被它弄得痒痒的,她无拘无束地咯咯笑个不停。 村子中看到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坏他们,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开,她来叫徐德龙的。 或是下一个游戏开始,他们俩才放开手,样子恋恋不舍。 “德龙,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说。 大哥的话他要听的,他对徐秀云说:“我大哥送我去学算盘,过几天我们还玩扯轱辘圈。” “不行,过几天我家搬走啦。”徐秀云说。 “搬哪儿去?” “爹没说,反正好远好远。” “远也不怕,我家有马。”徐德龙天真地说,“我骑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远。”徐秀云觉得徐德龙骑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说他们去的地方,要爬山,要过河,十分遥远。 “德龙。”二嫂说,“快回去吧,大哥该着急啦。” 二嫂牵着四小叔的手,徐德龙一步三回头地看徐秀云,她说,“四弟,你和秀云投情对意。” “啥是投情对意,二嫂?” “投情对意,就是两个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长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对意?徐德龙顽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对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挥拳吓唬他。 “逮不着,干挠毛!”徐德龙挣脱,逃跑,嘴还不闲着,“你给佟大板子做鞋!” “胡吣!”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秆,追撵徐德龙进大院道,“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呦,恁凶啊!”徐郑氏差不点儿同二嫂撞上,打着俚戏(开玩笑)道,“啥事要打断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说这小败家孩。”二嫂怒不起来,笑不起来,说,“他说我和佟大板子那什么……” “德龙够讨厌的,哈……”徐郑氏大笑后说,“非要揭嘠渣(揭隐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她是养在徐家大院的童养媳妇,老二徐德中自从去日本学医,十几年没回来,名存实亡的婚姻始终残缺不全,他们还没有圆房——童养媳及其未婚夫开始同房——她当童养媳时才几岁,待长大后才能圆房。 “要是真事的话,也真不错呀。”徐郑氏借机说道,二小叔德中撇下没圆房的媳妇在家,看样子不想要她了,她同当家的徐德富商量早晚给她许配人家,也不能守空房一辈子啊! “瞅你,大嫂。”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有蓝丝线吗,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说,“记得你有。” “做什么?” “给他做双鞋,拧云字卷儿。” “给谁呀?”徐郑氏明知故问,她要一种效果。 “大嫂你心明镜似的,还问。” “你呀……走吧。”徐郑氏说,“跟我取丝线去。” 路上二嫂说:“德龙跟秀云那么对心思哟。” “是吗。”徐郑氏故意惊讶。 5 一块臭肉和一朵花招来的东西不一样,前者是苍蝇后者是蝴蝶。赌徒徐大肚子招来的则是一群赌耍之人。 就在徐德龙结婚这天夜里,两个赌徒来西大荒找徐大肚子过手。地窨子里点着马灯,牌桌前坐着徐大肚子的赌博对手,国兵漏儿伪“满洲国”征兵制规定:凡年满20岁的男性青年,必须接受征兵检查;身体检查合格者入伍当兵,即通常所说的“国兵”。经身体检查不合格者,俗称“国兵漏儿”。时间上推算,这个赌徒现在还不能叫“国兵漏儿”。、箭杆瓤子,他们三人掷骰子。 “筵席嚼古(饭菜)咋样,秀云?”徐大肚子问坐席回来的女儿。 “八碟八碗……”徐秀云答。 “八的八,(酒)席够硬的啦。十里八村的,他家最富,最有势力。听说亮子里镇有头有脸的人都上了礼。”徐大肚子问,“唔,见着当家的没有?” “见啦,他送我一副新马鞍子,当场叫人给换上的。” “当家的没问起我?”徐大肚子摇晃手里的骰子,自答道,“他怎么会问起我呢?指定没问。” “咋没问,还特地给你带一份酒菜。”徐秀云说。 “我们半夜有吃的啦。”徐大肚子乐了,接着问女儿,“你注意德龙的手没?” “手?”徐秀云迷惑。 “那是一双耍钱的手,别看当家的徐德富嘴硬,他家早晚也要出赌徒。德龙肯定是赌徒!”徐大肚子说,像似这样说很解气。 国兵漏儿生着一双桃花眼,淫荡的目光在徐秀云的胸前扫来扫去。徐大肚子使劲摔一下骰子,拉回国兵漏儿的目光。他支开女儿道:“秀云,你去给骆驼添把草。” 骆驼在星空下悠然反刍,样子很绅士。动物界狼吞、虎咽、猪欻、狗啃……很少有骆驼进食这样高雅的。 坐在草地上的徐秀云回望地窨子,幽暗灯光射出,掷骰子的声音随之传来,她悠长一声叹息。待到后半夜,天气有些凉,她回到地窨子,悄悄进到里间,和衣躺下。 骰子在蓝边瓷碗里旋转,国兵漏儿与徐大肚子继续掷骰子,油灯芯火苗渐低。徐大肚子说:“秀云,添点灯油。” “哎!”睡眼惺忪的徐秀云从里间拿煤油瓶子出来,往马灯里加油,而后回到里间去睡觉。 地窨子里的赌博停顿一下,徐大肚子输光了钱。 “干爪啦,你还玩吗?”国兵漏儿问。 徐大肚子还是想赌。 “改日效厘手宽绰再玩。”箭杆瓤子说,他叫了很少有知道的徐大肚子的真名。几乎没人叫他的名字,绰号不仅响亮,而且富有涵义,麻将有句牌谣: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徐效厘肚子大,像麻将五饼那张牌而得名。 “认赌服输吧,屌毛腚光,你没什么可拿上桌面的东西了。”国兵漏儿采用了激将法,他可有已久的蓄谋,“到什么时候,你也不敢把闺女押上,你手气太臭,准输没赢。” “算了,改天玩吧。”箭杆瓤子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起身说,“熬两天啦。” “说你手臭你还不服气,现在玩你得输到明年去。”国兵漏儿仍旧激将,他太了解输红了眼什么都敢押上桌子的赌徒徐大肚子。 “押上我闺女!”徐大肚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干啥动这么大的输赢呢?”箭杆瓤子一愣道。 “你想好喽,咱动真赢的,输了可要兑现。”国兵漏儿暗自为徐大肚子上钩高兴。 “你押什么?”徐大肚子问。 “随便你说。” 徐大肚子望着国兵漏儿的手,说:“你的五根手指头。” “正手(右手)?”国兵漏儿翻转下右手,问。 “不,左手!”徐大肚子说。 “嘿嘿!”国兵漏儿讪笑道,“你知道我是左手掷骰子。” “掷吧。”徐大肚子盯着对方的手说,“趁着它现在还长在你的胳膊上!” 国兵漏儿望着秫秆席子隔成的地窨子里间,得意地微笑,左手摇晃骰子道:“咱们一局定乾坤!” “一局定乾坤!”徐大肚子不示弱道。 三只骰子旋转,徐大肚子睁大眼睛望着,国兵漏儿、箭杆瓤子也跟望,骰子出现十八点,满贯。 徐大肚子乜斜对手一眼,掷骰子道:“大!”三只骰子要残酷他一把,出现5、2、4,三个小点数。 “你输啦!”国兵漏儿喊出的声音特别洪亮。 徐大肚子顺脸淌汗,他绝望地瘫坐一旁。 “岳父大人,小的领人了!是你告诉令爱,还是……”国兵漏儿眉飞色舞,有些迫不及待。 “兄弟。”徐大肚子求饶说,“请你看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儿上……我欠你一次。” “你拉屎往回坐?”国兵漏儿不依不饶,说了最藐视人的难听话,出尔反尔,最是让人瞧不起。 “我大肚子牌桌上从来没耍过熊玩过赖,输过房子输过地,输过老婆……只是秀云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不能这样打发她出门啊!” “老哥……”箭杆瓤子也帮讲情,“他说的都是实情,今天就放效厘一马。” “爱女之心可以理解,但牌桌上的规矩你比我懂。”国兵漏儿掏出一把刀,扔在徐大肚子面前,说,“这样吧,你给我五根手指头,也是左手吧。” 徐大肚子望着刀,迟疑。 “你不是左撇子吧?”国兵漏儿道。 “好。”徐大肚子牙一咬,心一横道,“我给你手指头!”他举起刀,砍下去的一瞬间,徐秀云从里间冲出来:“爹,我跟他去!” 徐大肚子停住刀,撕心裂肺地痛叫一声:“秀云!” 西大荒不缺少柳条棵子,国兵漏儿拉扯着徐秀云出地窨子,直奔柳条棵子,他说:“为你爹,你啥都豁出来,真孝顺。” “他是我爹。”徐秀云铿锵道。 国兵漏儿推倒徐秀云,撕扯她的衣服,身体覆盖上去,夜空里响彻徐秀云的哭喊声:“啊!啊——呀!我一定杀了你!” 6 在徐家人眼里,十六岁的徐德龙谷子瓜果一样成熟了,洞房的幔杆上搭块白布,血斑耀眼。 嫂子们说笑涌进来,目光一齐投向白布,目光又一齐投向丁淑慧。 “哟,红了,红了,我们四弟挺那个……”二嫂最活跃,问道:“淑慧,德龙行吧?” 丁淑慧苦涩地笑。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过了这一关,往后就好啦。” 二嫂见丁淑慧站不直腰,瞥眼她的下身,传授一个经验:“使毛巾敷敷,一定要用井拔凉水。” “德龙呢?”徐郑氏问。 “天没亮跑出去,没说干什么。”丁淑慧有些腼腆地答道。 “四弟准是怕羞,躲我们。”二嫂说,“事儿都做了,还装。” 徐郑氏说德龙面子矮,刚当丈夫,你就别逗他,饶了他吧。她吩咐道:“淑慧,德龙回来你随他来拜灶王,然后分大小。” 婚礼仪式还在延续,似乎没完没了。分完大小——翌日清晨,新娘要拜公婆、叔伯,敬烟问安,还要回九,要回娘家看望双亲等,以表示婚姻美满,俗称回九,或住九、回门。亦有第七天回门第八天回婆家——“回七占八,两家都发”,多数第九天回婆家——“回八占九,两家都有”之说。 四弟新婚九天,坐在高背椅子上的徐德富发号施令,用柔软的鹿皮擦无框水晶石眼镜,说:“德龙,今天是你们回门的日子,你收拾一下,陪淑慧回娘家。” 丁淑慧身挨徐德龙站着,微低着头,不敢正眼瞧当家的。 “回门后,从明天起,你们另起炉灶,这是爹活着时定的规矩。现在的两间房子小了一点,先将就住着……”当家的徐德富做了一番安排。 女佣王妈进来倒茶。 “王妈,叫时仿来。”徐德富说。 “哎。” “淑慧啊,德龙少不更事,冷丁支撑个家,恐难顶对……举家过日子全靠你啦。我这个兄弟我知道,他不对的地方,你摆弄不了他就告诉我,我修理他。” 丁淑慧极小声地应着,手无处撂无处放,紧张而拘束。 “当家的。”谢时仿进屋来,“您叫我?” “时仿。”徐德富吩咐道,“明个德龙另起炉灶,锅碗瓢盆啥的准备好,油米面你拿给他们,照德中、德成家的标准。” “都已置备齐全啦。”谢时仿说。 “那就好,就好。”徐德富说,“你派人套车,送德龙两口子回娘家。去常熟屯要经过狼洞坨子,那条道挺背,常有胡子出没。” “让佟大板子去,他天南地北赶过拉脚的大车,和胡子打过交道,懂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 乡间土路坎坷,车辙很深。二马车颠簸,行进艰难。丁淑慧坐在车笸箩(厢)里,怀抱一个精制果匣子,身旁还有酒、肉一类的礼品。徐德龙盘腿大坐车耳板上,不时扯根马尾巴毛玩。 “薅疼了辕马,尥蹶子踢了你我可不管。”佟大板子心疼马,吓唬道。 “佟大板子。”徐德龙扔掉手中一根马尾巴毛道,“唱一段。” “那咱先说好,回家别对当家的说我给你唱曲儿。”佟大板子禁不住缠磨同意唱,但有条件的。当家的一本正经,不准家人佣人唱戏词儿,沾粉的更不中。 “我不说。” “来一段《小王打鸟》,全当给四爷和四奶解闷儿。”佟大板子清了清嗓,唱道:“头一梦恩人搭救我,二一梦出了紫禁城。三一梦出城去打鸟,打鸟解闷散心情……怀中揣上泥瓦弹儿,背后背上牛角弓……” 徐德龙听入了迷,随着哼唱两句:“打鸟解闷散心情……” 去常熟屯必经过狼洞坨子,茂密树林中隐蔽着一杆人马,数双眼睛注视坨子下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 胡子大柜辽西来朝路上眺望,腰间插两把匣子枪。 “大哥,我听见滚子(车)响。”日本女人山口枝子说,此时,她已经是地道的胡子,而且是绺子的二当家的——二柜。 “二弟。”辽西来谨慎地说,“瞅准有没有跳子(警察)和花鹞子(兵),别叫他们给算计喽。” 二马车由远渐近,车轮辚辚。叭!叭!树林间响着甩大鞭子的清脆回声。 “两个天牌(男的),一个草儿(女人),看样子像土地孙(乡下人)。”山口枝子看清楚后说。 “弟兄们,滑过去(冲过去)!”辽西来发出命令。 胡子骑马蹿出树林,举枪团团围住二马车,一步步逼近。 “四爷你们下车,和四奶站在那儿别动,也别吱声,我来对付他们。”佟大板子向吓得脸色煞白的徐德龙说,他很沉稳,解开辕马肚带,将车张了辕,再把鞍具搭在马背上,面对辽西来行抱拳礼道:“大爷,小弟送东家走亲亲。您瞧,是新媳妇回门,想借大爷一条路走走。” “你们东家贵姓?”山口枝子盘蔓子(问名姓)。 “四方子(姓徐)。”佟大板子用黑话答。 “獾子洞村的徐德富?”山口枝子又问。 “正是。” 山口枝子骑马绕车一圈,最后站在车耳板儿前,侧身摸一下车耳板下面,来到辽西来面前说:“没错儿,是徐德富家的车。” 辽西来拔马向徐德龙,用匣子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德龙由于受到惊吓,支吾道:“徐、徐德,德龙。” “看你吓成这个熊样!”辽西来讥笑道,“四爷,受惊啦,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弟兄们。”山口枝子向胡子们道,“他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 “坐山好降了大杆子。”一个胡子说,“我们还是屁亲戚?码(绑)了他们。” “不能放过他们!”众胡子齐声喊。 辽西来干咳一声,众胡子顿时哑言。他下令撤走:“挑!” 山口枝子顺手将一对铜骰子丢给徐德龙道:“四爷,留着玩吧!” 胡子马队扬尘而去。徐德龙抹把冷汗,哈腰拾起地上的金光闪闪的铜骰子。 “扔了它,德龙。”丁淑慧阻拦,但没成功。 “留着,留着四爷。”佟大板子重新套好车,说,“你有了胡子头儿的东西,日后遇见这绺胡子拿它出来,他们定会放过你。” 马车驶过狼洞坨子,大家心都落了体儿,原野豁然开阔,路却难走起来,车轮在很深的车辙中转动。 徐德龙如获至宝似的,在车笸箩里把玩铜骰子。这是一副很特别的骰子,那个年代麻将、骰子、牌九赌具,用木头、竹子、骨头做的都有,铜质骰子很尖贵(少见),一看就是东洋货。 “四爷,回府上可别玩这东西,当家的顶烦赌耍之人。”佟大板子提醒说。 徐德龙收起骰子,藏好。 “四爷不知绺子规矩,家里有人当胡子他们视为里码人(自己人),再就是活窑……这些与胡子刮边儿的就不抢。”佟大板子说,他赶车的姿势像冲锋陷阵,握大鞭如握一杆枪,摇动时动作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牛皮鞭梢总在马的头顶上方叭叭脆响。 “啥叫活窑?”徐德龙今天近距离见到胡子,也不像人们传扬那样胡子多狠多狠,多凶多凶啊!尤其是给他骰子的胡子,生得眉清目秀。 “活窑就是胡子信得着的人家。胡子打家劫舍,讨人嫌,官府打他,兵警打他,日本守备队打他,一句话,都打他。受了伤,敢上医院扎痼?胡子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要靠大户人家接济,给他们马匹、高粱米啥的。”佟大板子给徐德龙讲胡子的活窑,以前没人给他讲过胡子,只听说胡子狠,胡子横,杀人放火一伙恶人。 “不搭理他们不行吗?” “我的四爷哟,你是不当家不知难处。你饭碗一推嘴一抹吃粮不管事,当家的你大哥睡过一个安稳觉吗?夜里有个鸡鸣狗叫的,他心发慌,咱们这一带,让胡子抢败了多少人家啊。”佟大板子说。 “官府咋不管胡子?”徐德龙问。 “乱巴地(无政府)的时候,管得了吗?四爷,今个儿要不是遇上他们,换别的绺子,可就崴啦。”听出佟大板子也后怕,胡子生性翻脸不认人。时局挺乱的,东北今天是俄罗斯人,明天是日本人的,你争我夺的百姓的日子不得安宁。 “他们凭哪条没碰我们?” “过去三爷被生拉硬拽进坐山好绺子,也算在绺之人,他们可能认得坐山好,匪道有他们的规矩,不打里码人,就是同道的人。” 徐德龙似懂非懂,三哥多年前被拉进绺子,后来他们绺子接受张大帅(张作霖)改编,摇身成为安国军的骑兵营,现驻防三江县城亮子里,三哥徐德成现任副营长。 7 “驾!驾!”马车在佟大板子摇动大鞭和吆喝牲口声中,继续赶路。极目远眺,可见一个袅袅升腾饮烟的村落。 丁淑慧喜悦道:“常熟屯!” “呃,快到啦。”佟大板子说。 常熟屯没几户人家,一色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丁家院在其中是最宏伟的建筑,两趟里生外熟里生外熟:墙里边用土坯,外边用砖的建筑。平房组成的院落,自然没有徐家修的炮台什么的。 叭!佟大板子大鞭一甩,这一声鞭响,马车戛然停住,也是给丁家人一个招呼:来客啦!丁家老小,连同受邀等候在这里的亲朋好友,一起涌出门来。一首乡村耳熟能详的歌谣描绘了当时情景:拉大锯, 扯大锯, 姥爷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 唤女婿, 小外孙孙也要去。 一个人跑过来,接过佟大板子的鞭子,这是风俗中一个重要的礼节。一般的情况下,接鞭人不是接过鞭子就了事,要在地上走着赶车,从外向里方向转。尤其是结婚送亲的车,还要绕村子转一圈,大概和今天的婚车满大街上走一样吧。 “大板子一路辛苦。”丁父特意礼让车老板道,“上屋,上屋。” 东北的农舍,大多是一头开门的口袋房,也有中间开门住两头的,分东屋西屋,住什么人也有讲究,东大西小,即东屋住的是长辈,西屋住的是小辈。 丁家是口袋房连二炕,由于是四间房,还有一个腰屋。腰屋是丁家的客厅,丁父同佟大板子喝茶唠嗑儿。 里屋,丁淑慧拱进娘的怀里啜泣。 “淑慧,你怎么啦,有啥委屈对娘说说。” “娘,我心里憋屈。” “冷丁离开娘,离开家,心里都不好受,当年,娘也一样。” “不是,娘……”丁淑慧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出洞房那件事。 “啊。”丁母惊异道,“你俩没到一堆儿,咋回事?” 丁淑慧依然委屈地哭。 “想当年我和你爹成亲,他才九岁……”丁母眼睛湿润了,她蓦然想起自己的经历可用一首歌谣形容:“最可叹,风俗差,小小孩童就成家,新郎不过八九岁,娶妇倒有十七八。丈夫小,媳妇大,研桑身体真可怕,夫唱妇随全不懂,怎能宜室又宜家。在婆家,劳碌煞,苦笑无常要哄他,心中有苦说不出,难免心猿合意马。还指望,他长大,苦尽甘来度年华,谁知男大女已老,忘掉当年是结发。耳又聋,眼又花,满脸皱纹掉了牙,返老还童无方法,活活变成母夜叉。不是打,就是骂,终日吵闹乱如麻,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才应了那句话。夫合妇,年纪差,况且祸根早种下,坏人引诱有外遇,丑声百出最可怕。更有那,手段辣,本夫常被奸夫杀,家败人亡无下场,方知早婚害处大。劝同胞,觉悟吧!男大当婚女当嫁,第一年龄要相当,恩爱团圆幸福大。”她说:“那是些什么日子啊,苦哟。德龙总要长大的,男女的事呀慢慢就懂啦。淑慧,慢慢耐求吧。” “德龙十六啦,他怎么不懂……徐家有很多规矩。” “哦,我想起来了,媒人说徐家的媳妇要验红的。”丁母急切地问:“验了吗?” “验了。” “红了吗?” “红了。” “不对呀,你俩没到一块堆儿,没那个咋红的?” “我用剪子扎破大腿……”丁淑慧说出实情。 “天呐,可苦了我闺女啦。”丁母抱紧女儿,十分心疼。 母女抱头痛哭一场。 “恨娘吗?” “我恨媒婆,恨不得乱刀剁了她,胡吣,女大三抱金砖……坑人呀。”丁淑慧恨媒人,天下媒婆、媒人嘴都去这螳螂子(冤大头)角色。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眼下兵荒马乱的,娘寻思徐家有钱有势,嫁到那儿娘心踏实。” “洞房入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徐家的人,是德龙的人了,认命啦。”丁淑慧说,眼泪没停地落。 回九,不在娘家过夜的,要当日赶回婆家。 “四爷。”饭后,佟大板子套车,扣好辕马肚带,对上屋喊:“咱们赶道吧。” “淑慧。”丁母送女儿出门说,“满月了,娘派人接你回家‘住对月’。” 8 教育胞弟徐德富可谓费尽心机。堂屋的条桌上摆一个木制算盘,古朴典雅老式算盘是徐家的历史象征,财富经过它运算一毫一厘地积攒起来,每一辈当家人都使用它。 徐郑氏手里拿张写着算题的纸,一种祭祀用的黄裱纸。 “德龙,我俩算一道题。”徐德富说,“你用算盘剋(计算)。” 徐家的算盘是梨木架,骨头珠子,徐德富从父辈手中接过家产的同时接过这个算盘,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乡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即将成为一代当家人,这个算盘子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徐德龙当然体味不到徐家算盘的含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种计算数目的工具罢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摆成的算盘无差别。 当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盘,归片、大扒皮他都熟练,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抓几颗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摆出算盘的样子就可以算,而且是准确无误。 “你念,念数。”徐德富命夫人道。 徐郑氏念一道题,当家的事先编好的算数题:“十二垧三亩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谷子,一亩地打几斗几升?” 徐德龙啪啦啪啦地打算盘,骨头珠子磕在木框上声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样清脆悦耳。而徐德富拨动玉米粒计算,却没什么声响。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毕,认为准确无误后,等着四弟算的结果。 徐德龙抓耳挠腮,勉强算出的数字,自己也不知对不对,支吾道:“五斗,一亩是五……” “清楚说!德龙。” “一亩五斗二升谷子。” “德龙这就是你学的算盘?哪个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严厉,说道,“一亩地打五斗二升谷子,照这样的产量,咱家的马、牛也喂小米,不喂筛漏子玉米啦。”知道算错,加之畏惧长兄,徐德龙不敢抬头。 “德龙你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徐德富训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龙你十好几岁,很快就要当爹了,这么没正事儿怎么行?” 徐郑氏很是疼爱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比母,长兄如父”时时处处体现出来,见他挨了长兄的训斥,从中解围说:“德龙近些日子不是在学算子(算盘)嘛,以前他和你学归片,刚搭个边儿,哪儿那么熟练……”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说下去。他想起以前教四弟学珠算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时四弟心不在焉,老是溜号,他说:“德龙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总和西院大肚子闺女在一起疯?” 徐德龙望眼窗户,心里有事的样子说:“秀云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哪一天?”徐德富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怎么烦徐大肚子,也要关注一下。村子人的传统观念老守田园,今人叫恋土情结,故土难离故人难舍,没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今天。”徐德龙再次望向窗户说,“搬到老远的地方去。” “我说嘛,四弟今天心像长草似的。”一旁徐郑氏看出什么,善解人意道,“德龙你想送送秀云,去送吧。” 徐德龙没敢动地方,看着威严的大哥,没他发话自己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扬了扬手说。 徐德龙跑出去,徐郑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盘,徐德富说:“放着,等他回来接着算。” 在獾子洞村,属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烂,年久失修透风漏雨,摇摇欲坠了。家里还有个值钱的物儿,一条不能拉车耕地、也不能瓜嗒嘴瓜嗒嘴,指驴发情。农谚云:“马浪吓吓叫,牛浪哞哞叫,驴浪瓜嗒嘴,猪浪跑断腿。”浪,指发情。的滚蹄毛驴,是妻子私有财产,从娘家带来的,徐大肚子赌输时要卖掉这条驴,都是她以死捍卫驴才得以保留下来。能带走的家当是两个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锅(小印的),已经绑在驴背上。 徐德龙毕竟是个孩子,他来送徐秀云,却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墙豁口上远看,徐秀云一趟一趟地从屋子出来,往驴身边搬什么东西,她不时瞥一眼墙头上的他,然后又进屋去。 一个叫伞小耍的人,突然骑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下了马,朝屋子里喊:“大肚子,我来领人!” 屋子内没人应答,甚至没一点儿声音。 “喂,大肚子,你听装聋?我来领人。”伞小耍再次喊,他穿着毡疙瘩的脚踢地上的浮土,尘土像旋风一样卷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伞小耍跟前,女儿秀云躲在她的身后,拽着母亲的衣服后大襟,目光惊恐地望着来人。 “你男人把你输给我。”伞小耍打量着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满意,连连说,“值,还值七十块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没回避来人的眼光,表情相当地平静,无怨无恨的样子。或许作为赌徒的妻子,这一天的到来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伞小耍指下马背说。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马时,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还能笑出来,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好。” “这个啷当(多余的)我可不要。”伞小耍说,他赢的是一个价值七十块大洋的女人,年纪不算轻,模样还不错,粗米大饭还没破坏她姣好的容颜……带着女孩子不行。 “秀云,让你娘走。”徐大肚子说,“咱愿赌服输。” “娘,你别走,娘!”徐秀云拽着娘的衣袖不肯松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儿,伞小耍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声,气脉很足。 “你、你要干什么?”伞小耍愣怔地瞅输家蝈蝈圆的大肚子,它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着砚台拿着毛笔出来,伞小耍疑惑地望着他。只见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戒赌诗,究竟是给谁看呢? 已将华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贻父祖。 害人交滴泪如雨, 典到嫁时衣太苦。 出门郎又摇摊去, 厨下无烟炊断午。 伞小耍驮着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儿秀云撕心地呼喊娘,那个女人没回一下头,写着戒赌诗的衣衫,在晚秋猎猎冷风中引魂幡一样的飘动,渐渐远去。 徐德龙趴在墙头目睹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发生的事情,赌场上的规矩他更不懂,输了房子给房子,输了地给地,输了老婆自然女人给人家领走。 徐大肚子牵着那头毛驴,驴背上驮着包袱,带着徐秀云出院。徐德龙跳下墙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头他才停下来,少女徐秀云回望了几次,浸透泪水的目光射进徐德龙心房,还没到懂得心痛的年龄,他只知道恋恋不舍。 1 徐德龙重新回到正房堂屋,默默地走到桌子前,机械地拨动算盘珠子。这一举一动徐德富看在眼里,问:“走了吗?” “有个人用马驮走秀云她娘。”徐德龙说着顿然伤心地哭了起来,泪珠儿落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响。 驮走秀云她娘?徐德富听后吃惊,徐大肚子真的把媳妇输给了人家?气骂道:“他可真是个人啦!” “她爹在她娘的衣服上写诗。”徐德龙说。 “写的什么?” “不认得。”徐德龙看出是诗,认不全字。 “那她娘去哪儿啦?”徐德富问。 徐德龙拨了下算盘,说:“不知道。” 这是徐大肚子第二次把媳妇输给了人家。大肚子本来有二十多垧地,家境也算殷实,日子过得滋润的。后来染上赌,输掉田产,大院也输给了人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借的。更可气的,毫无人性地把自己结发之妻当赌资押上赌桌,输给赌徒。 “那年,篦梳铺掌柜的箭杆瓤子,使大马车拉走大肚子媳妇。”徐郑氏说起多年前那件惨无人道的事情,徐大肚子是獾子洞村输掉媳妇第一人,从此没人正眼看他。 “第一次输媳妇,秀云顶多三岁。”徐德富说。 “三岁。”徐郑氏记忆准确,说,“我记得真真亮亮,是秀云三岁的那年秋天,他输了媳妇。” “后来,他又把她赢回来。”徐德富望眼情绪低落的四弟,活生生的例子教育他道,“德龙,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离这样赌耍人家越远越好。你收收心,别找什么秀云姑娘玩啦,他们大概去了俄罗斯老毛子那边儿。” 俄罗斯?徐德龙不知道在哪里,村人都管俄罗斯人叫老毛子,孩子们见过满脸毛的俄罗斯人,他浅声问:“离獾子洞远不远,哥?” “远了去啦。”徐郑氏插嘴道。 “过去他曾弄回一峰公骆驼,本来很挣钱的。”徐德富这话和夫人说的,下面的话还是有的放矢地教育弟弟,“但是他不着窑行(不学好),到头来还是输给了人家,这次大概又出去弄公骆驼。” 徐德龙似懂非懂,为啥不在村子里弄公骆驼?徐家的骆驼不是养在家里吗?方圆百里差不多家家养骆驼,但只养母骆驼,不能养公驼。徐德富不失时机地讲授养骆驼知识给四弟。 “为啥不能养公驼?”徐德龙问。 “公骆驼发疯……哦,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说啦,这些事你知道没用,打紧的是读书习字学算盘……德龙,你心里得有个谱,过两年,你到镇上咱家的药店去,跟程先生学抓药,慢慢学开方子,将来同泰和药店得你开。”徐德富说,“不少郎中还真是当学徒从抓药学起,一点点记下名医的方子,后成为医生,关键是在有心道儿(心眼儿)。” “我不去药店!”徐德龙一听便急了,说,“闻着药材味儿,我打嚔喷。”他可不理解长兄的苦心。 徐德富望着徐德龙,欲言又止。应该也必对四弟说的话,现在说为时尚早,他还需要长大些,等懂得事理才能对他讲。父亲临终嘱咐,德中要是指望不上,就培养德龙,将来让他经营徐家的药店,当坐堂先生。徐德龙在大哥那儿没弄懂的事,他要找人问明白。那天二嫂在骆驼棚子里,用木棍给骆驼挠痒痒。 “二嫂,问你个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呀?说吧。”二嫂过日子很仔细,挠痒痒刮落下些骆驼毛,她一绺一绺地收集起来,积攒多了用它纺线织东西。徐德龙脚上穿的袜子,就是二嫂用骆驼毛给他织的,既暖和又养脚。 “咱家为啥不养公骆驼?”他问。 “咦,你罕不见儿地(有意无意的)问这事?”二嫂惊讶,想想是不是顽皮的小叔又起什么道眼。吓唬他道:“我还得找个棍子来,你皮子紧啦?” “不是,二嫂。”徐德龙下意识地双手捂住屁股,那是最易遭侵害的部位,说,“大哥说大肚子他们家养公骆驼,别人家都不养公骆驼,公骆驼咋就发疯呢?” “我说德龙你不好好读书,问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二嫂责怪道,“你真出息!” “徐大肚子驮走秀云,大哥说他八成去俄罗斯弄公骆驼。” “我听说了,大肚子把媳妇输给伞小耍,他无脸在村子住下去,弄峰公骆驼到没人住的西大荒去养,等攒了钱,再和伞小耍赌……他媳妇够可怜的,被赢来赢去的。” 徐德龙似乎听明白了,问:“俄罗斯离咱村多远?” “咋地?你想去?”二嫂逗势(逗弄)他道,“贼拉的(极其的)远,在天边儿呢!为秀云姑娘担心了吧,德龙?” “我找秀云玩儿。”徐德龙说,他尚不会开大人的玩笑,认真说,“我一定去俄罗斯!” 长兄徐德富看透四弟有心事,心有旁骛能学好算盘吗?他生气不教,德龙不是夫人说的刚着边儿,实实地学了一段没学好而已。徐德富真是泄了气,说:“不学啦,回你房去吧。” “哎。”徐德龙巴不得离开长兄的堂屋,那样才自由不挨训。 四弟走后长兄说:“他不乐呵,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还不是德龙心里装着那个人。”徐郑氏说。 “唉,秀云姑娘给他爹影响了……”徐德富不用说,输耍不成人的爹,影响到女儿嫁人,谁愿意同赌徒结亲家?他问:“德龙至今还没死心?心里还惦记她?” “那还用说?他们从小一起玩大……” 徐德富沉默。 “假如她爹不赌的话,他俩……” “哪有什么假如啊?没有。”徐德富忧心道,“我怕德龙心不在焉,日子能过好?” “是啊!”徐郑氏有同感,说,“这就看淑慧能不能拴住他啦。” 2 女人是棵树,男人是风筝,他挂在她身上,这就是所谓的拴吧。最终能不能飘走因素很多,树的魅力、线绳结实与否,还要看风大小。三年里徐家小夫大妻的生活还算平静——风筝拴在树上。 阳光明媚的小河边,丁淑慧洗衣服,主要是洗昨夜铺在身下那块白布褥单。浸湿后她铺在青石板上,白布上呈现梅花瓣形状的血痕,撩上碱性河水,红颜色更深。 两只铜骰子在平展展的白沙上掷着,掷一次徐德龙口喊:“幺!幺!幺!”或“眼、眼、眼!” 丁淑慧瞥眼河滩上的徐德龙,幸福地一笑,她举起棒槌砸石板上的衣物,梆——梆——梆! “皮影戏剧团要来獾子洞演出。”徐德龙说,“谭村长家院子里搭了台子,我俩一起去看驴皮影。” “大哥不一定让我们去看。”丁淑慧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不让去,咱就不去,别惹大哥生气。” 徐德龙没吭声,接着玩他的骰子,等丁淑慧洗完衣服,他帮端着木大盆,小两口一起回家去。 “皮影戏团来了!”村街上几个孩子蹦跳、雀跃,满屯跑着喊:“皮影戏团来了!” 一家土坯房花格窗户开启,探出一张塌腮苍老的女人脸,她瞧跑过的孩子们。还有倒背手拉着一头牛的庄稼汉,给满屯报信的孩子们让路。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朝老牛身上撇土坷垃,笑呵呵地走。 “乐颠馅啦!”拉牛的汉子嘟囔道。 孩子们滚雪球似的越聚越多,整个村屯让“皮影戏团来了”的喊声搅得沸腾,一时间鸡鸣、狗吠,熙熙攘攘。 “走吧,德龙。”丁淑慧叫他。 “唔,走。”徐德龙回过神来。 现在他们住在徐家大院里,平日很少有人来,倒也清静。整日闲着无事的徐德龙,用在炕席上掷骰子来消磨时间。 “德龙。”丁淑慧绣一双青布鞋帮,把鞋样展示给他,“你看这是啥纹样?” 徐德龙接过鞋帮左瞧右看说:“像棵蒿子。” “眼神吧,这图案叫‘夫妻同心’,给你做的。” “夫妻同心,同心是吧?那就陪夫君玩一把。”他说。 “又玩那破骰子,早晚让大哥发现,非挨家法惩罚不可。”她吓唬他,一种没有任何效果的吓唬,同村妇吓唬小孩儿“老妈猴子老妈猴子:妖魔。满族舞蹈时戴着骇人鬼脸的妖魔。来啦!”一样不起作用。 “大哥很少到咱屋来。”徐德龙贪玩,说,“来,赢弹脑瓜崩儿脑瓜崩儿:用指弹头。的。” “昨天你狠狠弹得人家,现在还疼呢。”她摸了下额头,那个重灾区还有紫红印子。 “这样吧,你赢啦弹我两下,我赢了弹你一下。” 丁淑慧经不住他缠磨,放下针线活儿陪他玩。她要先掷骰子,并要了点数:“四!” 徐德龙要了三点。 丁淑慧掷骰子,骰子旋转后,呈现三点。 “我赢喽,弹!”徐德龙狂喜道。他将右手的大拇指、二拇指塞进嘴里呵气,左手扳过丁淑慧的头。 丁淑慧怕疼的眼神和白皙的额头对着他,求情的方式有些特别,冲着他微笑,意思十分明确:轻点弹啊,德龙。 “不行,狠弹!”徐德龙嘴虽然这么说,蜷曲的手指没伸开,停在她的额头前,他发现一根白发,大惊小怪道:“你有白发啦?” “都多大岁数啦,二十二岁能没白头发?”丁淑慧说,“一晃,你都十九岁了。” “二十二岁不该有白头发。” “还不是等你等的啊!结婚那年头一宿你不肯脱衣服,啥也不干,尽寻思玩。”她怨怼道。 “干,干啥?”徐德龙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故意糊涂道。 “装迷糊。”丁淑慧嗔道。 一首民谣云:十八岁的媳妇九岁郎,晚上抱郎上牙床,不是公婆尚且在,你当儿子我做娘。 “当时我不是九岁,十六岁。”徐德龙说。 “十六能咋地,不懂。”丁淑慧幽怨地说,“还不是叫我等你三年多,昨晚你才……” “才什么?说,你说呀!” “缺德鬼!”丁淑慧羞涩地道。 从时间上算,他们结婚三年,从实质的内容上说,昨晚是洞房第一夜,他们今天在河边洗的是昨晚浪漫的东西。这样说似乎不太可信,夫妻三年一个炕上睡,没那个也太夸张了。世上有许多事情还真说不清道不明,只因为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存在,才有有趣的故事发生。 “今晚有驴皮影!”村里孩子们的喊声有了新内容,“谭村长家演驴皮影喽!” “淑慧。”徐德龙侧耳静听,眼前一亮道,“皮影戏,今晚咱俩去看皮影戏。” “你做梦吧。咱大哥烦什么你不知道?装气迷呢!上回蹦蹦戏你看成啦?让大哥拧着耳朵给提拎回来,你记性不好,忘性倒不赖。” “你怕他你别去,反正今晚我得去看戏。”徐德龙有些扫兴,手揉搓骰子,“皮影可好看喽,那大下巴(皮影人物)一出场,就说报、报得告,报告元帅得知情……” “四爷!”屋外谢时仿喊,“当家的叫你们过后院去。” “哎。”徐德龙应声慢悠悠下炕。 “恐怕你看不成驴皮影戏啦。”丁淑慧说。 3 一年到头獾子洞村缺少热闹,难见什么演出。皮影戏班子在那个夏天里到来,应该感谢谭村长,是他在镇上遇到蒋班主,就请到村子里来演出。 皮影班子五六个人,挑着箱子、道具走着(步行)来的,被孩子、村人簇拥进村。一年到头被娱乐冷漠的村子来了皮影戏班子,兴奋了一村人。 “老少爷们,多谢多谢!”蒋班主抱拳向村人致谢。 班主的女儿蒋小香身背一把胡琴,大辫子垂过圆大的屁股下面。一个顽皮村童手指戳下琴筒,小香和善地笑笑。 “蒋班主你们到我寒舍歇息。”谭村长迎接皮影戏班子,领他们来家说,“下晚在寒舍铺场子,呶,台子搭好啦。” “谢谭村长关照,愚弟不胜感激。”蒋班主半文半白的话,让人听来不大舒服,不太符合小村人有话就说的性格。 徐家堂屋里徐德富的话也让人听来不大舒服,全家人集中在一起,听候当家的发话:“听见了吧,皮影戏班子进村演出,有谁想去看吗?言语一声。” 家人互相对望,没人吭声。他这样口气谁敢说出真实想法?想看也不敢表达出来。徐家此时一言堂,老少数十口只听当家一个人讲话。徐德富目光逡巡一周,扫过每一张脸,收回落在手持的茶碗上,用杯盖拨了拨浮茶,呷了一口道:“驴皮影是狗屁东西,河北‘老奤儿’乌七八糟的玩意,唱的一色床上风花雪月事,酸,不堪入目,大伤风化,大伤风化啊。” 二嫂挨丁淑慧坐着,前边有其他人挡着,这就给她们私下交谈提供了机会。她轻轻按下丁淑慧的小腹,意思是问“有没?” “还空着!”丁淑慧附在二嫂耳畔道。 “秋后收成好了,我到奉天给你们请个正儿八经的戏班子,唱上它几天几夜。”徐德富继续讲他的话,“时仿啊,今晚早点锁大门,院里的灯点上,谁出去你告诉我。” 夜晚,徐家大院内很静,两盏马灯给风吹晃动,一盏灯照亮院心的影壁墙,一盏灯照着闩牢的大门。徐家的大门给猫留个出入的门,实际是开在木板门上的一个洞,只能容猫进出,狗都钻不出去。大门闩上出不去,人不能钻猫洞。 徐家大院为防胡子修了丈高的院墙,用拉合辫儿——拉合即满语,草束编辫蘸泥做成的草辫子,东北农村用它编墙——相当结实,防御重点院东北角修了炮台,现雇有一名炮手看家护院。 院内跟正房相对的坐南朝北的两间房屋——倒座,也称抱厦厅,是守夜人的房屋,此时窗户敞开着,可见管家谢时仿忠实地守大门。平时由一个长工守着,今晚东家吩咐看好院子,管家领会东家意思透彻,不准徐家人出去看皮影戏,他才亲自守大门。 村子夜晚很静,一声狗吠惊动全村子。皮影戏演出打破往日的平静,锣鼓和男人勒细唱出的声音,还是飞到徐家大院来,高墙挡得住持刀枪的土匪,却挡不住热闹的声音。 “穷打家什没好戏!”徐德富成见很深地说。 夫人徐郑氏并不赞成他的观点,但没吱声。皮影戏招你惹你啦?不准全家人去看做得有些过分。 木板门吱呀一声,一条人影闪出,蹑手蹑脚,朝正房当家的屋子望了望,灵捷地绕过影壁墙,高墙根儿下有个洞似的排水沟口,徐德龙猫腰钻进去。 皮影戏班子开始演出,以谭村长家厢房的前脸为后台,搭起与窗台平行的台子,道具、乐器已摆好,白色布幕挂起来,观众无数眼睛面对布幕。 徐德龙面前一道道人墙,一堵堵人的脊背,观者拥挤没缝儿。 皮影戏演着《劈关西》。男假嗓唱道:张千李万回头看,原来是二哥鲁刚提……徐德龙翘首也看不见,只好绕到幕后去。台上班主操作“影人子”,演唱、道白,他一人担当多个角色。伴奏的小香拉二胡,还有一个男的拉四胡。小香身旁是一面鼓、一个铴锣,她一个人干多个活儿。 忽然,一根鼓棰滚过来,徐德龙伸手去抓鼓棰,一只蓝色绣花鞋尖踩着鼓棰一端。他的目光蛇一样顺着鞋爬上去,见到透笼丝袜、无袖的旗袍、小香漂亮的脸庞。 “打锣的病啦,你能帮把手吗?”小香问。 “哎,只是我不会……”徐德龙从来没摸过锣鼓什么的,他倒愿意摸摸那东西。 “我用脚碰你,你敲一下铴锣。”小香告诉了他一种方法,鼓励道,“你行,能做好。” 徐德龙坐在小香身旁,瞥见一双穿绣着蝴蝶图案的旗鞋,离自己的螳螂肚高筒靴很近。他眼都不眨盯着蝴蝶鞋,等它踩螳螂肚靴。不一会儿,蝴蝶鞋踩下螳螂肚靴,徐德富紧忙敲了一下铴锣,! 小香向徐德龙甜笑,继续拉二胡。徐德龙眼睛不在幕布上,瞧着小香发愣。 演出继续,操作“影人子”的蒋班主唱:敲山震虎我不怕,砸掉虎牙拔虎须。用脚踩住一……徐德龙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香脱掉蝴蝶鞋的脚,放在自己的靴子上,脚趾抠着他靴沿上的腿,痒痒的像撞到腿上的一条鱼。 “明晚你来吗?”小香浅声问,脚传出一种信息。 “来!”徐德龙侃快地道。 小香悄悄掐下徐德龙腰部,向他表达了什么,蒋班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皮影戏继续演出,幕布上一身披盔甲的兵士举起一把板斧,小香这次不是用脚,直接用手捅下徐德龙,他使劲敲铴锣一棰,! 锣敲得恰到好处,蒋班主满意地朝徐德龙点一下头。 那夜,徐家大院的马灯光透过窗户纸,不明亮地映在丁淑慧身上。院里骤然一声干咳,她身子一哆嗦,一段对话飘进屋来:“当家的,还没歇着?” “时仿,今晚出去人没?” “照您的吩咐,我一直没错眼珠地守着大门,没见谁出去。”管家说。 “嗯,三星两竿子多高时候不早了,估摸煞了戏,时仿你早点睡吧,别忘把院里的灯都吹灭喽。” 片刻,映在丁淑慧身上的灯光消失,屋子一片漆黑。 驴皮影演出并没完,小香挨近徐德龙小声说:“明早,帮我洗幕布。” “到哪儿?” “河汊子。”小香说出地点。 乡间的一见钟情故事并不复杂。 4 马灌啾河流淌很长,拐弯抹角河汊子又多,找一个背人处不难。小香早早地到达这里,将洗干净的一块白幕布平铺在河边沙滩上——沙子很干净——晾晒。 “小香!” 徐德龙朝白布走去,目光寻找,低声召唤。 河边空荡荡,草地空旷旷,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一只小鸟在沙柳上鸣啁。 “小香!” “在这儿。” 声音从白布下发出来带着磁性,吸引徐德龙过去,他迷惑地瞅着白布中间凸起的部分,呈现人体仰躺轮廓。 “进到布下来!” 徐德龙喜出望外,钻进白布里。白布顿时凸起更高,白布的边缘在沙滩上伸缩。 “德龙,我好不好?” “好。” “哪儿好?” “哪儿都好。” “比你媳妇呢?” “你比她会。” “会什么?” “……” 后来,他们疲惫在白色幕布下,没晒干的白幕布又需重新洗涤。小香弯下半个身子搓洗浸在河水里的白幕布,有一个部位很生动,他目不转睛地欣赏那个生动的地方。 “你还馋啊?”小香笑盈盈地道。 徐德龙傻呵呵地笑,竟然不知如何表达。 “帮我拧一下。” 小香和徐德龙拧幕布的水,水朝沙滩砸落,形成深浅不一的小坑。她说:“今晚最后一场演出,明天我们走。” “去哪儿?” “往西,一直往西……” “那我、我想你咋办?” 小香本来痴情,又会拿情,说:“想我,就跟我们走。”她抻下拧成麻花形的幕布,徐德龙身子被拽个趔趄。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经不住诱惑,“班……班主他同意?” “他是我爹,他很喜欢你。说你是演皮影戏的料儿……日后,你好继承他的皮影戏……当班主。” “那你呢?” “还用我说呀?你明白!” 白幕布铺在草地上晾晒,小香将两只脚伸进河水里,清亮亮的河水在天足的趾间流过。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最后铁了心道。 小香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早晨徐德龙爬出排水沟的留下了痕迹,徐德富一脸疑惑地站在排水沟出口前琢磨,长衫下摆被风掀动,他手按住摆动的长衫,威严地喊道:“时仿,时仿。” 谢时仿匆急跑来。 “不对劲呀,这儿……”徐德富指大墙根儿的排水口,明显抠大,有啥玩意爬进爬出的痕迹,很像是人,他问:“今早儿没人出去?” “大门锁着呢,再说,天也刚亮。”谢时仿说。不过,他心里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啦。 “德龙!”徐德富忽然醒悟道,“板上钉钉是他。”说着气呼呼地朝德龙屋子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谢时仿暗为徐德龙捏一把汗。当家的要看究竟,确定是四爷怎么办? 房门外,徐德富示意谢时仿叫人。 “四爷,四爷……”谢时仿底气不足地喊。 花格窗上扇推开,露出一张女人脸,丁淑慧说:“德龙和我说去遛骆驼。” “德龙撒谎!”徐德富气恼地说,“骆驼在圈里拴着呢,我刚饮了水。” “没去遛骆驼?他干啥去了呢?”丁淑慧的确不知情,丈夫出门说去遛骆驼,养骆驼的人家确实需要遛,徐家都是德龙牵着去遛,他觉得遛骆驼好玩。 “时仿。”徐德富给管家下了话,“从今夜起,你盯死德龙,不准他出院半步。” 吃完晚饭,丁淑慧早早插上门,有意圈人。 “干啥?”徐德龙侧歪在炕上,问。 “德龙,你今晚别出去啦。”丁淑慧哄他道,“我和你玩骰子。” “好啊。”徐德龙掏出骰子,他说,“别干摸的,我们得赢点啥。” “赢啥,脑瓜崩呗!” “没意思,赢逗(亲)嘴的。” “嘻,你真想得出,逗嘴……” “不玩拉倒。” “玩,逗嘴的。”丁淑慧妥协,那夜因妥协而甜蜜,徐德龙和她逗了无数次嘴,乡间小夫妻也不习惯这样亲密。 徐德龙悄悄离开屋子时,丁淑慧还在熟睡,她昨夜给他折腾乏啦。他望她一会儿,将用布包着很沉的东西放在她的枕头边儿上。默坐一袋烟的工夫(约一刻)后,他匆匆地走在獾子洞村外的乡间土路上,撵上皮影戏班子。 “昨晚咋没见你?”小香故意煞后(退后)与徐德龙并排走。 “我大哥看得紧……今早强逃出来。” “你媳妇咋办啦?” “娘临终前给我一条小黄鱼(金条),我留给了她。”徐德龙说,“再说,待在我们大院里,饿不着冻不着她。” 蒋班主担忧什么,不时回头望,催道:“大家快走!” 徐家发现老四不在,徐德富猛然泛过沫来,亲自带人到谭村长家去找,他骑在马上问谭村长:“万仁兄,皮影戏班子什么时候走的?” “天刚蒙蒙亮。” “朝哪个方向?” 谭村长朝西指了指:“西边,估摸过了西大地。” “追!”徐德富说。 5 几匹快马随徐德富急急追赶,很快便追上步行的皮影戏班子。见气势汹汹的来人,小香扑到徐德龙怀里,借此向徐德富表明什么。 “下九流旧时下九流指: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高台、吹、马戏、推、池子、搓背、修、配、娼妓、打狗、卖油、修脚、剃头、抬食盒、裁缝、优、吹鼓手、巫、娼、大神、梆、戏子、街、卖糖。也这样说:一修脚,二剃头;三把,四班,五抹油;六从,七娼,八戏,九吹手。之辈!竟然斗胆勾引我家兄弟,放开他!”徐德富愤怒道,马鞭在手上张牙舞爪。 “大爷息怒,大爷息怒。”蒋班主作揖道,“小女和你家四爷投情对意,是缘分。” “呸!大言不惭!”徐德富一扬手,命来人将徐德龙掠上马背带走。 “德龙!德龙!”小香追出好远。 强制在马背上不能动弹的徐德龙泪水肆流,他没喊小香,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拗不过当家的大哥。 “绑到骆驼圈去!”回到大院,徐德富命令管家道。 由一半棚子一半栅栏组成的骆驼圈,几峰母驼卧在地上,悠闲反刍。支撑棚子的一根柱脚上,绑着徐德龙。一条大黄狗玩耍、亲近地撕咬徐德龙的长衫,他的手捆着,用脚摩挲狗头狗脸,直到谢时仿和王妈端着食物朝这边走来,狗才离开,实际是被管家吆喝走的。 “四爷,您的晚饭。”王妈端给徐德龙饭菜,说,“嗯,鸡蛋酱好像咸了点儿,不怕,渴了我给您沏茶水。” “我不吃!”徐德龙以绝食来抗争。 “四爷,吃饭……”王妈劝道。 “两天啦,吃点东西吧四爷。”随来的谢时仿帮着劝说,“饿出病来罪你自己遭,没人替你遭不是?” “拿走!”徐德龙仍旧用脚踢翻饭菜,说出条件,“放开我,我就吃。” “四爷,说白了吧,皮影戏班子不走出三江县地盘,当家的不会放开你。”谢时仿说,“人是铁,饭是钢……” “我宁可饿死!”徐德龙倔强地喊道。 今夜徐德龙继续待在骆驼圈里,优待的地方是绑在柱脚上的手给放开了,可以自由活动,不然夜里蚊子小咬就能吸干他的血。胡子对违犯绺规的人有一种处罚叫穿花,剥光衣服,成群的蚊虫,一夜间吸干身上的血,吃饱的蚊虫像盛开的花朵糊满全身,故名穿花。 “胡子!”徐德龙恨大哥,十九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恨他,称他为土匪可见恨的程度。徐家的家法一向很严厉。很小的时候,他见过受家法的人,记忆中有个瘸叔叔,偷了家里的黄米卖了当赌资耍钱,当家的爹给他施了家法,挨了一百戒尺抽(打)。这是他见过的最狠的家法,也没把人捆绑在骆驼圈里啊!他委屈、无助地仰望夜空,一轮弯月,满天星斗,天穹高远。 丁淑慧只在天大黑后,蹑手蹑脚出屋。她提心吊胆两天,德龙捆绑在骆驼圈里,住的房子在一进院——东北民宅分一进、二进、三进,最多四进院——紧靠骆驼圈,夜深人静可闻骆驼的倒嚼(反刍)声,当家的威严的目光使她不敢白天迈出门槛。 “你们谁也不准接近老四!”当家的放话,徐家老少没人敢不听当家的话,长工短佣更不用说,除了那只大黄狗敢来,没人向它传达当家的话,不知者不怪嘛! 走出房门的丁淑慧控制着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看丈夫不敢靠近,在骆驼圈附近的一处阴影里,她望着捆绑在柱子上的人,低声啜泣。她心疼丈夫,同时自己也心里委屈。昨天早晨醒来,德龙的被窝空了,枕旁有一个布包,打开是一根金条,她一见金条便什么都明白。 德龙走啦!撇下自己……当家的带人抓回德龙的马蹄声很乱,她眼巴巴地瞧着将他捆绑在骆驼圈里,自从嫁进徐家,还没见有谁犯错给绑在那里。如此看来,大哥要整治德龙。 二嫂昨晚偷偷来过,对她说:“淑慧啊,大哥的脾气你不太了解,万万求不得情。”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德龙受罪?” “也算自找的吧。”二嫂道,“怎么能跟戏子走啊,大哥最讨厌戏子,他长在嘴上瞧不起的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唱皮影的,不是戏子。” “在大哥眼里,什么蹦蹦戏、滚地包……一律都烦。”二嫂说。 “德龙不肯吃饭,二嫂,你去劝劝他吧。” “真别去,让大哥碰见我怎么办?再说德龙在气头上,未必听得进去……” 丁淑慧最后听了二嫂的话,苦熬了第一夜,傍晚徐德龙摔碎碗碟的声音她听见了,心惶惶的,趁着夜深人静乍着胆子走出来。 徐德龙不知道丁淑慧在暗处看他,闭上眼睛立马出现铴锣,一个个铴锣由大变小,一个跟一个远逝。!他猛然被响声惊开眼睛,依然是星斗满天的夜空。 第三天徐德富放开四弟,真怕他绝食下去出了人命,本意也是教育他,饿了三天也算够劲儿。 日光从窗纸——苏子油亮的纸——射进来,将炕上的人照得斑斑驳驳,徐德龙直身仰躺着,额头覆盖一条手巾,一只狸猫蜷缩在他的枕头旁瞌睡。 “德龙,别老躺着,到外边走走,听说马灌啾河出鱼了。”丁淑慧想方设法把丈夫从炕上劝下来,到外边走走。 徐德龙无动于衷,大哥把他从骆驼圈解下来便一头扎在炕上,十几天不起来。不是没脸见人而是怄气。他怄气的方法挺特别不出屋不见任何人。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该想想我吧。整个大院的人都盯着咱们……你整天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干……德龙,日子咱得过呀!”丁淑慧苦口婆心地开导道。 徐德龙稍稍坐起身,抱膀沉默在炕里,一脸灰颓。 “四爷。”谢时仿敲门进来,“咱俩上街,给程先生送车秫秆去。” “我脑瓜仁子疼……”徐德龙婉辞道。 “走吧,四爷。”谢时仿拉徐德龙的胳膊,说,“今晚住在镇里,咱们好好逛一逛,再看看你三哥。走,走走!” “去吧,德龙。”丁淑慧也劝他。 住在镇里,看望三哥,这些都是徐德龙感兴趣的,半推半就给管家谢时仿拖拽出门。 一辆装满秫杆的大车停在大院外,佟大板子赶车,他说:“四爷,上车,路上我给你唱一段儿。” 丁淑慧跑来,塞给徐德龙一些钱说:“到街上,你买点啥吃。” 6 亮子里镇日渐繁荣起来,买卖街长长的几里,针线铺、腰刀铺、钟表、眼镜铺、估衣铺、澡堂子、棺材铺、杠子房……店幌招招。新开张的切面铺前围一群人,观看叫花子乞讨。几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花子唱喜歌——乞讨时手持响器唱的歌。一个中年花子手持竹板,说莲花落儿:进了面铺四处看, 前前后后都是面, 左也是面右也是面, 上也是面下也是面。 和出来是一个蛋, 擀出来是一大片, 切出来是一条线, 下到锅里莲花瓣, 又好吃,又好看 利钱少,调料贱, 大姑娘能吃三碗半引自说唱人赵净的《来到面铺》。……拉秫秆的马车走过来,佟大板子手牵辕马缰绳在车下走,谢时仿、徐德龙跟在马车后面。 “他们是花子房的人。”谢时仿说。 徐德龙回头几次,目光投向切面铺,亮子里镇上有座花子房他听说过,没亲眼见过。 这时,两个警察迎面走来。一个警察查看着秫秆车盘问道:“往哪儿拉呀?” “老总关照。”谢时仿急忙赔笑道,“我们是獾子洞村徐……往同泰和药店送车秫秆。” “同泰和?” “同泰和。” “程先生吧。”其中一个警察认得程先生,说,“走吧走吧,街上人多,靠边儿赶车。”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 “管家,我三哥家在哪儿?”徐德龙问。 “卸完秫秆我们一起去他家,车底下还有当家的给三爷捎来两斗小米子。”谢时仿先说小米如何养人,然后说徐德成家住址,“骑兵营在后趟街,三爷家住兵营旁边儿。” 小客厅里,一身东北军骑兵营副戎装的徐德成用茶招待谢时仿、佟大板子。 “德龙。”三嫂同四小叔交谈,说,“淑慧也不到镇上来遛达,我挺想她的……咋样,她怀上了吧?” “她说还没呢,三嫂。”徐德龙说。 “是她的事,还是你的事?找老中医号号脉……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当年没有过三年,三年没有嘛,六年也有有的。你俩结婚三年多了吧?”三嫂缠住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地说。 徐德龙心不在焉。 喝会儿茶,谢时仿放下茶杯说:“三爷,四爷很少上街,我和他出去逛逛。”他问佟大板子:“你呢?” 佟大板子说你们去吧,我喂喂牲口。逛街他不想逛,经常赶车到镇上,也逛够啦。 “走,四爷。”谢时仿没忘当家的交代,带老四散散心。 “你们早点回来吃饭。”徐德成说。 谢时仿同徐德龙逛街,或者说是管家带他逛街。灯笼铺子前,谢时仿想进灯笼铺,说:“嘿,进去瞧一鼻子。” “不年不节的,看什么灯笼。”徐德龙觉得有些店铺平常没必要进去,灯笼铺卖的东西,除了年节素常用不上。 “哦,没意思。”谢时仿看主人脸色行事,改了主意,“那咱到别处去吧。” 一顶四人抬小轿悠悠颤颤从街上走过,后面是一辆花轱辘大车,坐着进城赶集的乡下人。街旁一个女人的职业引起徐德龙的好奇,她坐在街边,嘴喊着:“缝喽!” “缝?她卖什么?” “衣裳。”谢时仿说。那时有女人街边缝补衣服的生意,俗为缝穷。一般是光棍男人——光棍难,光棍难,衣裳破了没人连;光棍苦,光棍苦,衣裳破了没人补——无人给缝补,缝穷女人解决了这个难题。 “噢,是这样。”徐德龙觉得新鲜,回头好奇地看几眼,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里,徐大肚子正从一家小酒店趔趄出来,赤裸上身,蹒跚街头,引来数双鄙视的目光,赌徒的身影拐入另一条街后消失。 “大肚子又输干了爪(输光)。”谢时仿说他经常这副狼狈相。 徐德龙迷惑、发呆。 “怎么啦四爷?”谢时仿问。 徐德龙没吭气,他想着另一个人,当然不是徐大肚子。秀云现在哪里?是在西大荒还是住在镇子上?如果住在镇上去看望她。 “四爷,大肚子经常输光衣服。” “输了衣裳穿啥?” “光赤溜(裸)呗!” “冬天咋办?不冷?” “冷也要挺着,谁让他手刺挠(痒)去赌哟。” 四爷情绪往深里跌落,徐大肚子吃苦遭罪他不关心和可怜,倒是想着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境况怎么样。 “家有万贯沾上赌耍,败坏快。”谢时仿慨然。 徐德龙认识赌博的危害没有管家的深刻,甚至未觉得有什么危害,玩玩嘛,抽烟、喝酒、逛窑子恶习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7 赌徒有时做的事常人做不来,就在前几天——夏日的傍晚,徐大肚子做出了一件亮子里镇流传百年的事情,后来的三江志书作为奇闻趣事记载。 某个赌徒给人瞧不起时,会听到这样说:“你都不如徐大肚子,他剁了手指作抵押,赊棺材葬妻呢!” 一次,徐大肚子输干爪狼狈不堪地逃离亮子里镇,狼狈情景就如四爷这次见到的一样,他更像给狗撵的似的。其实小镇人鄙视的目光比狗凶几倍,赢钱时他不怕,输钱时他很怕,所以他拼命地逃脱睽睽众目。他在郊外沙坨放慢些脚步,落日悬在坨垭口,老榆树上昏鸦呱哇地怪叫。 赌徒徐大肚子失魂落魄地在树林间荒道上缓慢行走,夕阳染红他裸赤的身躯,黄昏时刻蚊蠓雾气一样扑来,他折枝黄蒿,奋力轰赶叮咬赤裸身子的蚊蠓。 一个挖药材的年轻人,惊慌地迎面跑来喊叫:“吊死鬼,吊死鬼!” “哪有吊死鬼?”徐大肚子问。 “前边,前边歪脖树杈上吊着呢。”年轻人气喘吁吁道,“舌头耷拉老长老长,吓死人啦。” “死人有什么可怕,活人才可怕,跟我走。”徐大肚子胆壮,赌输一回死一回,赌徒不怕死人。 年轻人战惊地紧跟在徐大肚子身后,握紧手中短把儿的铁锹。 沙坨间林子中,一棵树杈上吊具女尸,蓬发飘动,风摆褴衫……年轻人怯怯地不敢上前,远远地望着。徐大肚子大胆到女尸前,风摆动的女尸褴衫上,依稀可见字迹,脚趾从鞋尖破洞伸出。看清面孔时,他“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年轻人胆儿突地走到徐大肚子身旁,对他的表情疑惑不解。 接下去,徐大肚子放下吊死鬼,尸横在地上。年轻人瞅吊死鬼的脸,脱口而出道:“啊,疯子!是她。” “疯子?你说她是疯子?”徐大肚子莫名惊诧。 “她到俺们马家窑去过,疯疯癫癫的,嘴不停地叨咕输赢啦的。” “唔,唔。”徐大肚子嘴里含混不清,薅把青草盖在女尸脸上。 “我爹说她是獾子洞姓徐什么的媳妇,那个姓徐的是狗屎赌徒……硬是把媳妇输给了人家,我爹说这女人可惨透啦,她被赢来的赌徒输给另个赌徒,她简直成了筹码,给赌徒输来赢去,我爹从伞小耍手里赢来的。我爹说……” 徐大肚子猛然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怒吼道,“你爹没说我要杀了他?嗯?” 年轻人幡然醒悟道:“你就,就是……” “对,我就是!”徐大肚子将年轻人搡到一边,腆肚子展示一下身体特征道,“回去告诉你爹国兵漏儿,终有一天我俩还要赌一场!” 年轻人慌张逃走,被一裸露的树根绊倒,爬起来再跑。 “喂,你把铁锹留下,我用!”徐大肚子喊。 年轻人撇下挖药材的铁锹,离弦弓箭一样射下沙坨。徐大肚子去拿回铁锹,重新回到女尸旁,默默望着她些许时候,说:“秀云她娘,我不能让你这样寒酸走,你等着!” 公允地讲,赌徒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人性闪光。徐大肚子那一时刻不顾一切,返身回亮子里镇上,直奔棺材铺。 幽暗的煤油灯光下,棺材铺耿老板见来人面目狰狞,瞪着马眼,倒吸口凉气,赌徒要干什么?不会是抢口棺材押到牌桌上吧?一串疑问随着几口旱烟吐出,他问:“徐爷要用寿材?” “是,要一口棺材。” “你要什么材质的?” “能装人就行。” 耿老板听出需用者要的棺木档次高低,不用考虑上等材质的黄花松、白果松、红松什么的,低档的棺木有,山杨木的。他说:“徐爷什么时候用啊?” “现在。” “哦,那正好有个现成的。只是没有漆,如果徐爷需用的话,我立马安排伙计连夜上漆……” “不用啦,我急等着用。” 俗语说棺材头,媳妇脸。耿老板问:“那寿材头也不画啦?” “来不及,今夜就用,不画啦!” 耿老板打哏儿(迟疑),心里画魂儿,有夜里出殡的吗?照当地丧葬习俗,正常的寿终正寝,要停尸七天,而横死的如垫车胶子(车祸)、溺水、雷击等,只放一夜就出殡。也许徐大肚子家的什么人横死,急着用棺材下葬,才不用漆棺和画棺材头。耿老板打哏儿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考虑徐大肚子是个赌徒,经常输得镚子儿皆无,可别是来……事情果真照他担心的话来了。 “耿老板,你先赊我一口棺材,日后一定送钱来。”赌徒说。 “不行,不行!”耿老板不肯赊账,他轻视赌徒,说,“如今木材比人贵呀,亮子里天天都死人,都来赊,恐怕我这棺材铺就得关门喽!”见徐大肚子眼瞧放在木墩上那把斧子,耿老板心里阵阵发毛,口气缓和些说:“道理说你赊口棺材,急着埋死人。” “你以为什么?”徐大肚子抢白道,“我抬着它到牌桌上当筹码?” “照规矩,你留点儿什么做抵押吧!”耿老板说。 “你也看见了,我除了这条臭裤衩。”徐大肚子拍拍下身,话越说越赖,说,“身无长物,实话对你说,裤衩都穿了两年多,有日子没洗啦,你要?” “太为难我喽。”棺材铺老板心和嘴一齐叫苦,遇上茬啦,赌徒来赊棺材有日子还吗?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八成遇上倒霉,唉,昨晚没做好梦。 “我给你留一样抵押的东西。”徐大肚子突然绰起木墩上的斧子,咔!断下一个手指,嘭!扔到耿老板面前:“用它行吧?” 耿老板惊骇不已,脊背顿时发凉,连连道:“行,行,我立马安排伙计套车,徐爷,送哪儿?” “跟我走。”徐大肚子攥着流血的手道,“街南沙坨子!” “你是爷!”棺材铺老板自认倒霉,白白给赌徒熊走一口棺材,材质不怎么样也值几个小钱,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这时那段手指蜥蜴尾巴似的动一下,他的心里一拘挛,说:“徐爷,东西你拿走。” “啥玩意?” “你的手指。”棺材铺老板惹不起赌徒,怕日后来取他的手指,几天后它还不烂掉啊! “抵押物可是你要的呀,留着,留着吧!”徐大肚子坦然地说,剁下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手指,赖言说下去,“我告诉你个保险的法儿,泡在白酒里。” “求求你,徐爷……” 赌徒不理棺材铺老板,扬长而去。 夜色笼罩亮子里,街灯光——临街买卖店铺的射出的灯光中可见马车拉着白茬儿棺材朝前走,徐大肚子几近赤身裸体坐在棺材上,俨然是一个鬼。 “怎么?不漆一下?”赶车的人问。 “上吊……横死的。”徐大肚子说。 载白茬儿空棺材的马车在夜幕里行走,吊死鬼属于横死,不论老少棺材不能上色。恐怕谁见了都躲避,怕把晦气带回家。 8 “四爷,我们今晚住下。”在三爷徐德成家吃完晚饭,谢时仿带徐德龙来到一家酒馆门前,悦宾酒楼已打烊关门,他敲门喊叫:“学深兄!学深兄!” 板门裂开一条缝儿,跑堂模样的男人探出头道:“没看见幌儿都摘了吗?到别家馆子……” “我们不是来下馆子的,请通报掌柜的一声,说獾子洞姓谢的找他。”谢时仿说。 “请稍等。”跑堂转身回去。 “他跟老太爷念私塾,我认识他的!学深算盘很好,他能两个手同时打算盘……”谢时仿正说着,门里传出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的声音:“一听夸我,没别人,时仿!” “我和四爷找个宿儿。”谢时仿道明来意,问:“有地方吗?” “没别人住的地方得有你住的。”梁学深开门让谢时仿、徐德龙进屋,说,“后院好几铺大炕,你打把势睡都够用。” 梁学深引路在前,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宽敞大院,亮灯的一间屋门前,有两个人警惕地走动,窗帘遮挡严严实实,只透出几缕细微灯光,显得有几分神秘。他指着一间屋子,对谢时仿说:“你们睡这儿。等一下,我先进屋点灯。” 这里应该是悦宾酒楼的客房了,一铺通天大炕,柱子上贴着提醒旅客的立条:“自照衣帽”、“莫谈国政”。 “我收拾几个菜,咱们喝点儿酒。”梁学深热情道。 “甭忙活啦,喝过了,沟满壕平,没地方搁啦。”谢时仿阻拦道,“我来介绍,四爷是徐当家的四弟。” 梁学深端相徐德龙,说:“一搭眼,我就认出来了,眼睛像徐先生……不喝酒,那就喝茶,嗑瓜子儿,当营生呗。” “对面亮灯的屋子是?”谢时仿闲嘠搭牙(闲说话),问。 “哦,玩呢。”梁学深说,“当真人不说假话,酒楼的生意不怎么样,搂草打兔子一捎带。” “你啥时开的呼芦窑子(赌场)?”谢时仿用了句胡子的黑话,无意说的,多少有调侃的意思。 “才个把月。”梁学深说,“没事你们可以去卖呆儿(看热闹),角山荣队长,和富贵堂的二筐二筐即二掌柜的。乞丐组织分工名称:大筐(大掌柜)、二筐、帮落子、扇子、舀子、破头、相府、小落子、吃米的、靠死扇的等等。大布衫子,他们已睹了两天一夜,没下场。” “角山荣?日本人吧?”谢时仿马马喳喳(影影绰绰)听到过这个名字,记不准是谁。 “对,铁路守备队长。” “他喜欢赌?” “瘾头大了去啦。” 现在还没到1931年9月18日,在中国东北爆发的那一次军事冲突和政治事件没发生。满洲铁路日本守备队护卫着,角山荣任小队长,住在三江县城日本南满铁路属地内,跟他赌博还可以,以后跟日本人赌博将不是现在这样随便。 “学深你说的富贵堂是?” “花子房。” 他们唠了一阵花子,徐德龙对乞丐不感兴趣,蔫了几天有些发锈(视物模糊)的眼睛还是突然亮起来,悦宾酒楼梁老板走后,他对管家说:“我俩瞧一鼻子去。” “看耍钱?”谢时仿心里想看,却碍于东家的叮嘱,带德龙到街上,有两个地方绝对不能去,窑子和赌场,他婉转道:“耍钱没啥看头。” “有意思。”徐德龙坚持去看。 管家妥协,为使四爷高兴看看也无妨。 赌场正在押宝,几盏马灯很明亮地照着。角山荣身旁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很多人不知她的名字叫山口惠子,甚至猜不准她与守备队长的关系。 宝倌摇动密封的宝盒子,微笑道:“押啦,押啦!” “杠!”大布衫子道。 “川!”角山荣说。 徐德龙生来第一次进赌场,准确说第一次看人赌钱。押宝的术语川啊杠的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三点为川,二、四点为杠。”谢时仿对身边四爷解释说,“瞧吧,谁输谁赢。” 宝倌开宝,宝所指的方向:杠。 角山荣输掉桌子上所有的钱,大布衫子得意地撩下灰色布衫子,盖向翘起的二郎腿,挑衅的目光看着角山荣,那时日本人的翅膀尚未硬,还有人敢对他使用这种轻蔑态度。几年后,角山荣后任宪兵队长,手握亮子里生杀予夺的大权。不过,现在还不是,牌桌上认赌服输,不分中国人和洋人,规矩赌徒一律平等。 形容输者谓红眼,或输蒙登(糊涂),守备队长没红眼,也没蒙登,头脑清醒着呢!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局东梁学深内心惧怕日本人,他可没把角山荣完全当赌徒看,见他输干爪儿,不能让他太难堪,急忙送给他几个筹码(竹签)道:“一点儿小意思,队长玩两圈,不成敬意。” 啪!角山荣把筹码抛到地上,样子盛气凌人,他一点儿都不蒙(领)梁学深的情,随之他做出惊人之举,朝前推了推身旁的山口惠子道:“她的,干活。” 赌场一阵惊嘘声!日本人押上一个大活人——模样不错的女子,花子房二筐大布衫子押什么?大布衫子的举动也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从裤角处抽出一把短刀,解开长衫,露出有多道疤瘌的胸脯。嚓!嚓!锋刃割下一块半寸见方的肉,放在桌面上,肉块微微地颤动着。 “啊呀——”山口惠子尖声惊叫。 押宝继续,气氛异常紧张。赌者孤注一掷,观看者神色惶遽。 “杠!” “川!” 宝倌开宝,角山荣还是输,但是他很平静,对山口惠子说几句日语,她掩面大哭。 “我一个捅狗牙的。”大布衫子道,别人讽刺叫花子是捅狗牙,作为丐帮二掌柜自称是含有贬义捅狗牙的,不是自谦而是调侃,不肯要赢来的日本女人与发扬风格没关,有些退让的味道,“队长先生,人你领回吧,算欠我个人情!” 事实上,大布衫子风格发扬得不合时宜,他对日本人不了解,或者说对角山荣不了解,这样做使他大跌面子,尊严受到莫大的侮辱。他勃然大怒,拔出军刀,刺进山口惠子腹部,鲜血四处喷溅。 “妈呀!” 赌场大乱,看热闹的人们惶恐奔逃。 这一幕在十九岁的四爷徐德龙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日后成为赌徒以此为蓝本,演绎出一代赌王奇特的故事。 1 日本守备队长杀死据说是自己的女人,三江警察无权干涉,也不想管日本人的事,运走山口惠子的尸体,赌徒们纷纷离开现场,悦宾酒楼恢复了平静。 “角山荣挺驴呀!”管家谢时仿说。 “谁说不是,这么点小事杀人。”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觉得不可思议,“大布衫子要是领走那个女人,她也不至于死。” “面子比人命贵重?” “天知道日本人怎么想。”梁学深说。 谢时仿回到房间,徐德龙还没睡,在炕上玩骰子,他说:“四爷还没歇着?” “管家,咱俩掷几把。” 谢时仿迟疑,哄四爷乐呵玩几把也中。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玩,没有彩头。在三江人人都可接触到赌,是以娱乐消遣为目的,譬如赌具以外的象棋、下五道、憋死牛、弹溜溜、卡铅砣、扳腕子、拉钩……一切都可以玩。骰子属于真正的赌具,一般用来赌博。 “赢点儿啥的。”徐德龙说。 “四爷你说赢什么?” 主仆赌博也不合适,肯定不能动钱。徐德龙在家里跟媳妇掷骰子输赢脑瓜崩,管家年龄长自己很多,用指尖弹脑袋怎么可以?他想了一串例如咕咚捶(捶脊背)、挒拧上下撤(揪耳朵),抓筋抓猴(抓挠膝盖使其痒痒发笑)……终归都是孩子玩的游戏。 “四爷,我们赢这个。”管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颗黄豆,他这次上街东家让他到酱园子去一趟,联系卖家里的黄豆,样品揣在口袋里,还没去酱园子呢,计划明天上午去,下午回獾子洞。 “中。” 他们每人分三十粒黄豆,足够玩半个晚上。 “那个日本女人肠子都拖出来……” “四爷咱们不说那个,玩骰子。”管家岔开话题道。 “嗯哪,玩。” 掷骰子简单两个人一对一,两只骰子落地看点数大小定输赢。最后管家赢了对方的全部赌注——三十颗黄豆,徐德龙惊喜玩骰子这么有趣。 次日管家谢时仿酱园子办事,佟大板子去套缨店购买绳套,徐德龙本想跟他们俩其中一人上街溜达,被三哥留下。 “四弟,大哥年岁一年比一年大啦,咱家老少数十号人,种地,经营街里药店,养家畜,里里外外恁大个摊子够他忙活的,你尽其所能帮帮他。”徐德成嘱咐,四弟从小就和三哥对撇子(对心思),听他的话。 “大哥看不上我。”徐德龙委屈道。 “说傻话哩!咱们兄弟几个当中,他最疼热的是你呀!” “他绑我……”徐德龙对长兄捆绑他耿耿于怀,“在骆驼圈里。” “没想想为啥绑你呀?” “看不上我。” “是看不上你吗?四弟,你都干了啥呀?”徐德成摆道理,“前几天大哥来街上,事情经过全对我说了。” “我跟他们走有啥错?” “咋还没错?你跟皮影戏班子一走了之,那淑慧咋办?去年胡子灭了她的娘家,爹娘都死啦,眼下没什么亲人,再失去你,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咋过?四弟你说,大哥能不阻拦你和皮影戏班子走吗?” “三哥。”徐德龙道出心里话,“我真想学皮影戏,皮影戏多有意思……” “不行啊!即使爹活着,他也不会同意。”徐德成苦口婆心劝导道,“你再不是小孩子,娶了媳妇……” “我才不想娶什么媳妇,大哥强拧瓜。” “大哥还不是为你好啊!” “好大劲儿(过头)啦!”徐德龙鸟皮(轻蔑的口气挖苦)道,“也没问问我愿意不愿意,随便就给我说(娶)媳妇。” “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不在了,无父从兄,不听大哥安排听谁的呀,你说呢?” “那也不能坑我呀!” “怎么是坑你?” 徐德龙此刻不能说埋藏心底里的话,若是三年前他张口便道出来,三年后的今天与丁淑慧厮守的日子改变他许多想法,对这桩婚姻虽不是满意但也能凑合过下去。 “我知道你因徐秀云恨大哥。”徐德成往实质上说,“大哥错在哪儿啦?大肚子是什么人?赌耍不成人。别说大哥反对,连我也不赞成。” 徐德龙清楚一大家人,尤其是几位哥哥都反对自己同秀云……他们横巴掌竖挡。现在木已成舟,明媒正娶丁淑慧,夫人永远是她事实难以改变。 “好好跟淑慧过日子,别没正事儿。” “嗯。” “让大哥在你身上少操些心,腾出精力当好家。”徐德成理解长兄,当家不易,操心费力,“听三哥话,回去好好帮大哥一把手。” 徐德龙点点头,算是答应。 “德龙,我有件事儿始终没机会问你。” “三哥你说。” “到街里来经营药店你不干,跟大哥种地你也不干,这辈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想。” “娶妻成家立业了,干什么都没想?” “没想。”徐德龙说的是实话,确实没想过,经营药店和种地肯定不干,往回想,最想干的是跟皮影戏班子走,小香说得对,先唱皮影将来做班主,“三哥,我什么都不想干。” “怎么行啊!一辈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徐德龙不认为三哥说错,目前分家另立灶坑门,柴米油盐是家里的,等于是吃大哥的靠他养活,终究不是曲子(事儿)。 “德龙怎么说你不是小孩啦,要顶门过日不是。”徐德成一番开导,“千万别记恨大哥,我还是那句话,他疼你,别太伤他的心。” 徐德龙真听假听还是点了头。 “四爷,车套好了。”谢时仿来叫他们出发。 “我回去了,三哥。” 徐德成将一包东西塞给四弟,说:“你三嫂给淑慧两块绸缎,做些衣服吧。” 徐德龙拿起包袱,随谢时仿出了宅院。 2 青砖青瓦大檐房的房檐子很长,阴影也长,丁淑慧和徐郑氏坐在阴影下的马扎上。徐郑氏打着蒲扇纳凉,丁淑慧纳鞋底儿,锥子发滞,便在头发间蹭一蹭。 “其实你大哥刀子嘴,豆腐心,那回把德龙绑在骆驼圈里,自己夜里咳声叹气,翻身打滚地睡不着。”徐郑氏极力说明,她怕弟媳妇因这件事沉心(心里不自在)。 “大哥一直疼他。”丁淑慧说。 “一奶兄弟,能不心疼吗。” 丁淑慧锥子扎进鞋底,停了一下,发呆一阵,继续飞针走线地哧哧纳鞋底儿。 “晌午别做饭啦,到我那儿去吃,二嫂也过去,咱们酱小鱼儿。”徐郑氏说。 “不啦大嫂,德龙备不住晚饭时能赶到家。”丁淑慧说,她怕德龙不肯过去吃饭,才推辞。 “德龙回来赶上饭时更好,一起吃。”她停下扇子,冲正房喊:“王妈,王妈!” “大奶奶。”王妈急步过来,一把绿菠菜在手里,她刚才正在择菜。 “多淘两碗米,晌午多两口人吃饭。”徐郑氏吩咐道,“对啦王妈,到菜园子抠几个土豆烀上,德龙顶爱吃土豆拌酱。” “可是,大奶奶,土豆才开花呀,恐怕还没结豆,就是结了,撑死烟袋锅那么大,咋吃?”王妈说,徐家种了几垄红眼皮红眼皮:土豆一个品种。早土豆,也刚落花,做豆也不会太大。 “唔,瞧我……糊涂喽。”徐郑氏恍然道,“是啊土豆才落花……那就多煮鸡蛋,煮一葫芦瓢,德龙也爱吃鸡蛋拌大酱。” 当家的堂屋放桌子时,徐德龙赶到家。 徐郑氏来叫四小叔,进屋便说:“德龙就是有口福,瞧瞧,今个儿又赶上嘴啦。” 那会儿丁淑慧心不落体儿地望着丈夫,怕他气没消不给大嫂面子,出她意料的是他却说:“我闻到鱼酱味道,是葫芦籽,还是穿丁子?” “麦穗儿和泥鳅狗子。”徐郑氏说。 獾子洞村外河汊子里不缺葫芦籽、穿丁子、泥鳅狗子这样下饭的小鱼,捕捞它们也很简单,下须笼须笼:用柳条编织的捕鱼工具,嘴小肚子大,呈坛子形状。,或者用抢网抢网:推鱼工具,别于双人抬网,它是一个人推着前行捕鱼,必须在浅水处使用。,即使直接用笊篱捞就能弄到鱼虾。那是“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砂锅里”的年代,吃顿小鱼酱,是换换口味,拉拉馋而已。 “放香菜没?”徐德龙吃小鱼酱很在行,问。 “知道你得意(喜欢)那一口,搁啦。”徐郑氏说,见四小叔从镇上回来有了乐模样,心里敞亮了许多。 丁淑慧有同大嫂一样的心情。这趟街没白去,德龙心情好啦,她感谢管家谢时仿,他劝好了德龙。 晚饭吃得很愉快,饭后一家人闲坐、闲聊。 “大哥,明个儿我干点啥活儿?”徐德龙主动要干点什么。 “哦,再歇几天。”徐德富总归心疼四弟,说,“身子骨不舒坦歇着,家里活儿有的是,慢慢干。” “我行,我行,大哥!”徐德龙说。 “这些日子忙铲忙蹚的,圈里的骆驼没人经管它们。德龙你伺候吧,天气好了拉出去遛遛。抢抢膘儿,发情了到西大荒找公驼。这方圆百里,只徐大肚子他们一家养着公骆驼。” 徐德龙心里的西大荒是徐秀云,她在西大荒。 其实徐秀云已经离开西大荒几年,今天早晨才回来。国兵漏儿用马驮着面容憔悴的徐秀云,向幺坨上的地窨子走来。 “这次回来见你爹,我依了你,只住十天半月,回去后跟我好好过日子。”国兵漏儿讲了一路条件,一直在讲。 “你帮我爹配骆驼。”徐秀云眼里隐藏仇恨和杀机,说。 “帮!”国兵漏儿没察觉,大咧咧地说,“配骆驼!” 地窨子没人,里边物品零乱,平时缺少人收拾。徐秀云跑到草棚子,她心爱的小白马还在,抱住它,眼泪扑簌簌地落,喃喃道:“我真想你呀,小白马!” 徐大肚子一直喂着这匹小白马,是他人性的另一面。输掉女儿给国兵漏儿带走后,小白马不吃草不喝水,眼睛湿汪汪的,凝视地窨子后面那墩子红毛柳树。他猜想马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国兵漏儿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拉到柳树后面蹂躏了她,撕裂夜空的尖叫,刀锋一样割划当爹的心。从此,他养着小白马,有时把它当成女儿。他输钱的日子,手指剁给人家也没舍出这匹马,他坚信有一天把她赢回来,将她心爱的马交给她。此刻远在亮子里镇赌场上的徐大肚子,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回到西大荒。 “你爹还没输掉它?”国兵漏儿说出一句刺伤她的话。 徐秀云和小白马亲近些许时候回到地窨子,她要彻底改变跑腿子(单身男人)的生活环境,国兵漏儿一旁不伸手,看着她忙里忙外。 地窨子插着风呲楼,呼呼地转动,她有一双很巧的手,做出的风呲楼旋转中发出哨响,甚是好听。 “我家的骆驼……”一个农民拉来一峰母驼。 “交给他。”徐秀云指着国兵漏儿,农民照他的话做了,将绳索递给国兵漏儿。 “等你爹回来吧。”国兵漏儿迟疑不接,他说从来没碰过骆驼,不会配。 “哪里来那么些的废嗑儿,牵着!”徐秀云斥责道。 国兵漏儿极不情愿地牵着骆驼,他不是惧内,住娘家是不想惹她,熬过几天带她回去。 “三天后你来牵骆驼。”徐秀云对农民说。 农民道谢后离去。 3 歌谣云:一公一母,下蛋配属。交媾甭用教动物本能都会。饲养一峰公骆驼专门用来配种,饲养者参与繁殖交易。 “我……”国兵漏儿从没干过配骆驼的活儿,不知道怎么做,问她,“咋整?” “你不会?”她含有讽刺,说,“男人不是公骆驼吗?” 国兵漏儿瞥眼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说:“和人不一样。” “一回事嘛!” “骆驼跟人怎么一样呢?不一样。” “你牵它到宽敞的地方去等着。”徐秀云指指坡下的草地道,“我去牵公驼。” 国兵漏儿牵母骆驼走向草地,他不知道正走向赌徒女儿为自己设下的死亡陷阱。徐秀云露出一丝冷笑,去解开縻公骆驼的绳索,然后松开它,一颗瞄准他的子弹射出。 发疯的公骆驼突然向国兵漏儿扑去,并且撕咬。想一想,骆驼张开的口有多大?平常十分温顺的动物忽然发起疯来攻击人,国兵漏儿吓呆啦,拼命地呼救:“快救我——” 徐秀云手持长鞭无动于衷,国兵漏儿的生死掌握在她手中了,她有能力救他,她没去救她,爽朗地大笑。 发疯的公骆驼将国兵漏儿当成和它自己争夺交配权利的情敌,它誓死捍卫尊严。公骆驼撕咬他,像猫杀死一只老鼠。她确定国兵漏儿已死,挥舞长鞭驯服了公骆驼。 徐秀云拖着国兵漏儿血肉模糊的尸体到一片柳条棵子里——强暴她的地方,挥锹埋上国兵漏儿。 “我说过要杀掉你!”她如释重负地对坟包说。 接下去的几天,农民牵走配完的母骆驼,剩下她自己,坐在高处眺望,等啊盼啊爹归来。 荒草甸子一蹿一蹿升高徐大肚子的身影,她喜出望外道:“是爹,我爹回来了!” 徐大肚子步行的身影摇晃渐近,光赤上身,下身只穿一件花布裤衩,样子狼狈不堪。女儿尚不知父亲刚刚埋葬了上吊而死的母亲,见他一只手包着,纱布浸出血渍。 “爹,手怎么啦。” “伤了,弄个马粪包给爹上上。”徐大肚子说。 “嗯哪!”徐秀云跑向草甸子,马粪包学名马脖,随处都可找到,手一捏可喷出一股褐色的灰来,涂在伤口上,止血消炎。 “爹,你的手指头呢?”徐秀云惊骇道。 “输啦。”徐大肚子含糊其辞地说,左手一共断掉两根指头,一根旧茬儿,一根新茬儿,新的这一根流着血。他没说实话,这根手指作为抵押物扔在棺材铺。 “秀云,你自己跑回来?”徐大肚子问女儿。 “他在柳条墩子后面!”徐秀云说。 柳树墩子后面有一个矮坟包,土很新。 “你杀了他?” “是骆驼。”她说。 “可惜啦。”徐大肚子遗憾道,“我还没从他手里把你赢回来。” “爹,我不是回来了嘛。” “那不是一码事。”赌徒认他的死理儿。 “晌午歪啦,我给你做饭。” “不吃了,还有一个场子列架(摆开架势)等我。”徐大肚子狠了狠心道,“爹对不住你,把白马……输给了人家,我回来牵马。” “爹!”徐秀云极不情愿,咬着下唇道,“我只剩下这匹马……” 那一刻,徐大肚子心动啦,不能再伤女儿的心啦,他默默地走出了地窨子,口里嘟哝:“算啦,算啦。” 徐秀云跟了出去,见父亲朝土坡下走去。她跑过去抱住白马脖子,脸贴在它的额头,摩挲马鬃和它亲近。不能让父亲再输掉一根手指头。她牵马追上父亲,说:“爹!” 他一愣,见她手牵着马。 “爹,你牵走吧!” 徐大肚子迟疑,当年输掉媳妇也没如此让他淹心。 “给你。”她将缰绳塞到父亲手里,仰面望天空不看马。 “爹一定给你赢回它来!”徐大肚子接缰绳的手在颤抖,说。 她表情哀怨,强忍着控制眼里的东西不流出来。 父亲跨上马背,他说:“在家看好骆驼。” 徐秀云呆立,望着白马驰过草甸子,攀登沙丘,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道:“爹又去赌!” 赌,这个字在其他家庭里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他们家则不同了。输掉娘时她还小,不知什么痛苦只哇哇大哭。母亲被赢家伞小耍用驴驮走再也没回来。母亲曾对她说你的血地——出生地在牌桌上,你是一颗骰子,被掷来掷去……那时她还听不懂母亲的话,懂时母亲已经不在身边,父亲确实把自己的命运、青春当骰子掷了,国兵漏儿蹂躏她时说:“赢来的东西使用就是舒服……不过,我不会像你爹,把你随便输喽。” 她咬牙忍受一种屈辱,仇恨在屈辱胚芽,才有此行回到草甸子,如愿以偿地将他葬在柳条棵子旁边。从小她喜欢柳树,准确说喜欢在柳树下玩耍,少不了童年伙伴徐德龙,他总是望着自己的脸说一首歌谣:柳树柳, 槐树槐, 柳树底下搭戏台, 别人闺女都来到, 我的闺女不见来。 说着说着来到了, 骑着疯狗, 打着灯笼, 光着屁股, 打着伞。 啥意思?说自己调皮捣蛋。谁捣蛋,你才捣蛋呢!夏天柳树下凉风习习,陡然变得冷风嗖嗖,身上是赌徒国兵漏儿,柳条棵子下遭作践,她发誓将他埋在这里,她做到了。 “我的马,小白马啊!”徐秀云抱住拴马的桩子呼唤道。 4 两峰骆驼准备出发,一峰骆驼驮着徐德龙,另一峰骆驼驮草料、干粮和大水桶。 “德龙。”徐德富叮嘱道,“简直朝西走,遇人多打听,大肚子肯定在西大荒草甸子上,配完骆驼麻溜来家呀,别在外边打流连!” “嗯。” 骆驼慢悠悠地走,铜驼铃丁当响。徐德龙仰望白云舒卷的天空,倾听悬于空中鹅鹂的鸣唱。开满野花的草原视野越来越宽阔,天地苍茫,没有一个屯落,也没有半个人影。 忽然,断断续续的马头琴声踏着草尖传过来,草原上许多声音都是踏着草尖传向远方的,听来声音有一股野草的馨香。 荒草中一匹蒙古小红马信马由缰,驮着一个蒙古族汉子,蒙古装、蒙古靴,汉子在马背上悠闲地拉着琴,音乐随着马行走。 “老乡,您好!”徐德龙走近时,招呼道。 “呜。”蒙古族汉子抬起古铜色脸庞道,“好漂亮的骆驼。” 在草原上遇骑马骑骆驼的人,如果想取得对方好感的话,你就夸奖他的牲畜。 “您的马鸽脖……”徐德龙跟佟大板子学会几句夸赞良马的词儿,恰到好处地用上了,而后道,“请问这附近有一家养公驼的吗?” “你说的是徐家。”蒙古族汉子热心指路,说,“在前边儿,你照直朝西走,翻过一道土岗,便能看到地窨子和阿拉伯种的单峰公驼。” “多谢,多谢。”徐德龙与蒙古族汉子道别,朝前赶路。 一个依坨傍岗、孤凋的地窨子出现,柽柳做的木栅栏围墙,红色的枝条上还茂盛着叶子。一条练子似的小河,在地窨子前的土岗脚下流动,河水窄且深,水边的杞柳开着暗绿色小花。一峰单峰公驼被铁链子锁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水草深深的河边,女人的外衣、内衣搭晾在杞柳枝儿上。哗哗的搅水声,那个裸体女人在洗澡,不停地往如雪的肌肤上撩水。 徐德龙骑在骆驼上,自然没看见河里洗澡的女人,他朝地窨子喊:“喂,有人吗?” 地窨子里没人应答,风呲楼哗啦啦地回答他。徐秀云在风呲楼轴加上大(铜)钱,使它旋转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有——人——吗?”徐德龙放开喉咙喊。 洗河水澡的徐秀云听见喊声,爬上岸,急忙穿衣服。一身水气地呈现徐德龙面前,惊喜道:“德龙!” “秀云!真的是你。”徐德龙眼前变幻着骑小白马少女徐秀云,一张梳着秀珍发型靓丽的脸,置换一张十三四岁豆蔻少女梳长辫的脸,反反复复。 “德龙。”徐秀云扯着徐德龙的大腿拖下骆驼,跃身骑到徐德龙身上,咯咯笑,双拳雨点般地砸着。他们打闹的身躯相拥着滚下土岗去,停在茸茸的草地上,他见到一把鞭子插在地上,鞭绳缀着的红缨,一团火似的燃烧、跳跃。 徐德龙激动地朝下望去,一双情火燃烧的眼睛,微撅的嘴唇等他吻,她的手没停,正打开自己的包装,双颊绯红道:“德龙,我早该是你的人。” “秀云……”徐德龙情不自禁,脖子垂下丝线穿缀的桃核护身符,已落在她的前胸上。 突然一声驼吼,挣脱了绳索公驼扑向徐家的骆驼,搅了徐德龙、徐秀云的好事。 徐秀云一边系内衣的纽扣,一边拎起鞭子道:“公驼要咬死母驼!” 不知所措的徐德龙朝土岗上跑去,冲向自家的两峰骆驼,想帮它们躲开公驼。发疯的公驼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牙齿闪着寒光,挣断的铁链子,随着它奔跑哗啦啦作响,它完全被徐德龙行为激怒,直接扑向他。 “快离开母驼,跳到河里去,快呀,跳!”徐秀云高喊着,这是他唯一的逃生办法。 徐德龙纵身跳进河水中,公驼追逐到河边戛然止住,转身朝母驼奔去。 叭!叭!叭!鞭子三声震天炸响,徐秀云长蛇般的鞭子抖出威风。公驼被震慑住,纹丝不动。她用鞭杆磕碰公驼的腿,它驯服地卧下身躯。她拍拍它的脑门道:“瞧,你的媳妇有多漂亮,眼睛多亮,牙多白……” 徐德龙还躲在河水里不敢上岸,好在会踩水,淹倒是没淹着,可是他惊魂未定,身子瑟瑟发抖。 “德龙,上来吧!”徐秀云驯服公驼,来到河边说,“你想喂蚂蝭(水蛭)呀!” 徐德龙心有余悸道:“它……再咬我。” “只要你不抢走它媳妇,它不会伤你的。”徐秀云伸出手拉他,说,“瞅你衣服都湿透啦,快上来换换。” 徐德龙爬上岸,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脱掉衣服!”徐秀云将徐德龙朝地窨子里一推,说,“穿我爹的衣服,我去给你的骆驼成亲。” 落在地窨子上的傍晚阳光很温暖,徐德龙披件破旧靛青色粗布大褂,浸在暖洋洋的日光里,透过敞开的门,凝望土岗下草地,可见穿大红短袖、秃领褂子的徐秀云在骆驼旁忙碌,背影像一团蹿跳的火焰。 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露着半张脸。徐秀云进来,从缸里舀瓢凉水,咕嘟嘟灌下去,道:“晚饭吃点什么?我做。” “我……”徐德龙情意缠绵地望着她,“我是不是得走啊?” “走什么走。”徐秀云眼里内容很多,说,“住下吧,我爹到亮子里耍钱,今晚就剩下我自己。” 他们谁都不愿失去这个美好的机会……荒原地窨子里,男女间该发生的事已成为过去时,板铺上徐德龙、徐秀云裸着上身,面对面躺着。 “刚才你像那个……”徐秀云回味,故意不说出像什么。 “像啥?” “公骆驼。” “我曾找过你……只是再也没见到你,那匹小白马呢?” “唉!”徐秀云伤感道,“让爹牵去耍钱……” “一匹漂亮的马啊!” “爹输红了眼,什么都往赌桌上押,连我也被他输给国兵漏儿……德龙,没发觉我变了吗?有时连我自己都吃惊自己的变化……我杀过人,你信吗?” “说出大天《东北方言词典》解:大天,牌九里的天牌,以点数最多暗喻“最大”(程度)。来,我也不信你敢杀人。” “就是前几天的事……那天公骆驼像今天撵你一样撵他,我没告他往河里跳……公骆驼把他撕成碎片。” “国兵漏儿死得一定很惨。” 哈哈!徐秀云大笑,笑过便哭道:“他糟践我三年,三年啊!” 徐德龙用搂紧的方式安慰她,地窨子外面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将至。 5 徐大肚子在傍晚时分,面带喜色迈进亮子里悦宾酒楼的门槛,的确给西大荒上的一对情人一次绝佳机会。 “呀,徐爷,今个儿手气一定不错啊!”酒楼跑堂的见徐大肚子走路挺拔的姿势,猜测到他赌钱赢啦。 “敢到悦宾酒楼来解馋,你说呢?”徐大肚子春风得意道,“来碗猪肉炖粉条子,放马莲粉,四两二锅头,半斤水煎包。” “猪肉炖粉条,四两二锅头,外加半斤水煎包!”跑堂的高声复述食客点的菜。 酒菜端上桌,徐大肚子呷一口酒,十分惬意。 “徐爷,你慢用。”跑堂的客气道,“水煎包得现包现煎,微稍等一会儿。” “抓紧点,我今晚要回西大荒去。”徐大肚子气粗地说,兜里有几个钱的人都这副神态。 跑堂的很神秘地说:“听说西大甸子闹胡子,黑灯瞎火地往回赶……” “从古到今,胡子和耍钱的都是一家,你懂吗?胡子耍的是浑钱,我耍的是清钱。清钱耍的赵太祖,浑钱耍的十八尊。”徐大肚子心情好,卖弄起他自认的学问,说了歌谣的后两句,完整的歌谣是:西北连天一片云,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 “徐爷说胡子不抢你喽?”跑堂的由于跟食客熟悉,问。 “当然!”徐大肚子说话底气十足。 雨中徐大肚子在荒原上艰难地走着,跌倒,爬起来,他往家里赶。地窨子门从外开开,他踉跄进屋,摸黑到马灯前,划火点灯,周围一下子亮起来,一件长衫引起他怀疑。他拎着马灯慢慢移向里间时,绰起菜刀,大喝一声:“妈的,谁这么大胆,睡我闺女?” “啊——”相拥而睡的两人同时被惊醒。 “爹!”徐秀云护住他。 “四爷。”徐大肚子放下刀,冷笑道,“一本正经的徐家四爷,睡人家闺女?孔圣人的书上没有这一条吧!” “爹,是我,是我留下他的……你不是曾经要把我嫁给他吗?”徐秀云解释,为偷情寻找理由。 “那是在早,老皇历啦。”徐大肚子说。 “爹。”徐秀云机灵地从褥子底下摸出几块大洋,说,“德龙说给你玩几圈。” “日后一定多送些大洋,孝敬您。”徐德龙趁机说。 “孝敬不敢当。”徐大肚子见到发财机会,应该说敲诈加报复的良机,他说,“委屈四爷啦,天亮咱俩一起见当家的去!” “爹……”女儿求饶说。 “这事你别管。”徐大肚子说。 徐德龙遇到了麻烦,他慌张起来,被徐大肚子薅着衣领到大哥面前将是怎样情形?他恐惧那个结果。可是,厄运无法改变。 “当家的,你是个明白人,又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徐大肚子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揉搓肚子道,“我徐某人虽家境贫寒,但也是人吧?未出阁的大姑娘硬是让你四弟生米煮成了熟饭。娶她,见官?或者……你掂量着办吧!” 徐德富正襟危坐,不失当家的风度。而徐大肚子手指在肚子上搓来揉去,极像洗麻将牌动作。 “时仿!”徐德富不愿与他纠缠,叫来管家,对他交代道,“取五十块吉大洋吉大洋:吉林流通的大洋,又叫吉小洋,与袁大头、奉洋、哈洋混合流通、通用。!” 谢时仿取来大洋放到徐大肚子面前。 “看在我们同是一个祖宗的份儿上。”徐大肚子掂了掂钱袋,说,“家丑不可外扬,失礼的事我就不究了,告辞!” 徐德富望着徐大肚子喜滋滋、扬长而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狠砸在桌案上道:“布堂!” 犯了家规动用家法,在徐家宗祠堂内进行。祖宗绣像前的供桌上摆上香炉、香筒、烛台,还有象鼻馒头(供品)。 全家人集中在这里,徐德富给祖宗上香、磕头,尔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一家老小,他身边桌上放一把戒尺,一本线装徐家《家训》。当家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最后停在徐德龙的脸上,叫道:“德龙!” 徐德龙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人群,来到大哥面前。 “跪下!”徐德富赫然而怒道,“面对列祖列宗!” 徐德龙直跪下来,但表情从容不迫。 “德龙你读过四书五经,晓知家训家规,竟然做出辱没祖宗,辱没门风的丑事!”徐德富训斥道,“你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同胞兄弟、徐家老少吗?” “我没做错什么。”徐德龙态度生硬,拒不认错。 徐德富翻找《家训》,指其中一段对徐德龙道:“念念这一段!” “用不着照本宣科。”徐德龙手挡开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家训》,背诵道:“为惩治本族逆伦之罪之人,犯下面二十字一字者罚跪三天,两字者板打二十,三字者鞭抽……其中嫖赌盗者,初犯板打一百,重犯逐出家门……二十字是:奸懒馋猾蹭,吃喝嫖赌抽。溜舔贴帮顺,坑蒙拐骗偷。” 嗬,徐德富干咳一声,随即将戒尺扔给徐德龙,命令道:“自惩自罚,杖打自己乃能鞭辟入里,铭心刻骨。” 全家人噤若寒蝉,心惊肉跳。 “我没犯家规中一个字,和徐秀云小姐乃属两厢情愿,自然而然,怎可厚非?”徐德龙申辩道,“打什么?罚什么?” 啪!徐德富一拍桌子,制止道:“闭住臭嘴!” 丁淑慧畏惧长兄冷冷的目光,低下头。 “管家,给我打!”徐德富命令立候在一旁的谢时仿道,“做了丑事,拒不承认,打!” “这?”谢时仿面带难色。 “打!一百下!”徐德富目光威严,说,“一下也不能少!” “慢,等等。”徐德龙脱下长衫外套的马褂,下面的话既有挑衅又有嘲讽的味道,“别让血脏了褂子,秀云小姐一针一线缝得不易。” “时仿,你还等什么?”当家的催促道。 谢时仿不敢违迕当家的之命,扬起戒尺落在徐德龙身上。啪啪啪!粗纸糊的天棚震得簌簌直响。 丁淑慧心疼徐德龙,揩眼泪。 遭一百下戒尺打,虽说不上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避免不了。当晚油灯下,丁淑慧一边给徐德龙擦脊背的伤口,一边掉眼泪,说:“你咋就不说那个‘服’字啊,多挨多少下打呀!” “我服软?”徐德龙疼时只皱皱眉头,不哼不掉泪,嘴硬到底说,“我不服!” “嘴硬吃亏,大哥在家人前,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你不给他。” “别提他,我心难受!”徐德龙心痛地说。 丁淑慧是最心疼他的一个人啦,西大荒地窨子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 6 “正月探妹正月正,我与小妹逛花灯……”徐大肚子悠闲躺在草地晒太阳,嘴叼一截甜(甘)草根子,西大荒到处生长着甜草,并从嘴左角移向右嘴角,哼唱乡间俚曲儿。 “爹,你不该这么做。”她说。 徐大肚子不理会女儿说什么,哼唱起押会《十二月歌谣》《十二月歌谣》:押会37门编成合辙押韵的歌谣。37门的名称是:音会、茂林、元吉、红春、根玉、曰宝、占奎、合同、汗云、青云、青元、九官、火官、只得、必德、坤山、入山、光明、三怀、至高、上招、天龙、龙江、元桂、板柜、天申、太平、安士、永生、有利、明珠、河海、吉品、万金、正顺、井力、福孙。:三月里来三月三, 占奎占奎:女子。女子把菜剜, 出门碰见林根玉根玉:男光棍。,找到永生永生:接产婆。配姻缘。 “爹你这么一闹哄,德龙他还咋在大院里待呀!”徐秀云怨艾道。 “呸!”徐大肚子吐掉嘴里的甜草,幸灾乐祸地说,“他徐德富一本正嘛,德龙给他个眼罩戴。嘿嘿,瞧不起我?这叫什么?笑话人不如人,随后就撵人!” 徐德富不仅是四弟给戴了眼罩,着实给赌徒徐大肚子狠咬了一口,而且还不轻,气病在炕上起不来。 “大奶奶,药煎好了。”王妈端碗汤药进屋,徐郑氏接过来,说:“我来喂药吧!” “老爷的病见轻吗?”王妈问。 “火走一惊,上股急火,程表哥说了,吃几副小药,火撤了就好啦。王妈,杀只老母鸡,放人参熬汤。”徐郑氏说。 “杀鸡?不杀!”徐德富阻拦道,“我又没什么大病,德成说他媳妇亏气亏血,那只老母鸡给她留着吧。” 徐郑氏使个眼色,王妈会意,退出堂屋。她说:“瞅你,七股肠子八股肚子的,四十多岁的人啦,别挣命啦。” “这个家我没当好哇,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经管好德龙,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徐德富自责道。 “德龙已娶妻成家立业,你别像从前管孩子似的管他,好啊赖的他自己带着。”徐郑氏用羹匙给他喂药,说,“哎,管得太深,他要记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淑慧很贤惠,没她我早清他出门户了。你说,臭名远扬徐大肚子的闺女他也敢动?赌耍之人,都是无赖,谁惹得起呀?” “秀云姑娘和德龙也许是一段姻缘。淑慧过门三年多了还没怀上。莫不如给德龙填个二房,生一男半女的,拴拴他的心。” “她不行,我们死活不能结徐大肚子这门亲。”徐德富说。 几天以后,徐德富挣扎着起来,盘腿坐在炕上,脸色仍旧苍白,身体虚弱。 “谭村长家叫胡子给抢了。”谢时仿进来说。 “嗬。”徐德富说,“昨天夜里,我听见鹅子咯嘎叫成一片。” “那是胡子马队进屯惊动的。”谢时仿说,胡子马队进村,鹅子叫狗且没叫,是乎违背常理,报警鹅子永远不能跟狗比,可是狗咬花子却不咬胡子,应了那句老话,鬼怕恶人,狗怕胡子。这次和那年村上进胡子一样,谭村长跑到亮子里警察局搬兵,可一切都晚啦。 “又是辽西来绺子?”徐德富想到一个臭名昭著的土匪绺子,乡间有了很多他们恶行的传言。 “听说连村长女人的裤衩都抢走了,还割去他女人的一只奶子……如此看来,不是辽西来,他们绺子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不祸害女人。”谢时仿说道。 “抽袋烟。”徐德富将铜锅木杆玛瑙嘴烟袋递给谢时仿,让烟道,“世道越来越乱,胡子虎巴(骤然)多起来。” “可不是咋地。”谢时仿接过当家的烟袋,从烟笸箩里勺一锅烟,捻实,烟锅伸向幔杆垂吊下的艾蒿火绳,点燃,连吸两口,说:“我想早该防备点,十里八村的,顶数咱家显眼。” “咱家高墙深院,还有炮手枪支,可抵挡一阵子。” “那把大抬杆太笨太旧,小绺胡子还中,如果遇枪头子硬的大绺子,就抵挡不住了。”管家说。 “时仿你的意思是?” “买两杆枪,再雇两个炮手,加固院墙四角的炮台,修暗堡置地枪。”谢时仿说出他的建议,完全是为徐家大院安全着想。 “可我?” “当家的身子有恙,这些事我去办。”谢时仿说。 “时仿,那就辛苦你啦。”徐德富感激地说,接着又嘱咐,“买枪别找德成,家里的事尽量不刮连他。” “哎,哎。” 徐家大院土木建筑一派繁忙,围墙垒了几层坯加高,四角土炮台重新加固。新雇来两个炮手,看家护院。 砰!葫芦被击碎,残片四处飞。炮手在后院试枪、校枪、打挂在土院墙上的葫芦靶子。 谢时仿陪徐德富从甬道钻进炮台。他说:“有这个炮台,一杆枪可守住大门。” “好,很好,大门包上铁皮加加厚,门闩换块落叶松的,结实。”徐德富很满意。 “三伏天啦,放在仓房里的牛皮、马皮反潮,别沤臭了,应马上处理掉。”谢时仿说,“送镇上皮铺,能折腾几个钱。” “送去吧。” “佟大板子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要不,我跑一趟,用骆驼驮。” “家里这样忙,咋离开你了。”徐德富说,他见四弟气还没消,老闷在家里别闷出个好歹来,再次让他出去散散心,“让德龙去亮子里送皮子吧。” 7 从村子蜿蜒出一条荒路,徐德龙骑在前一峰骆驼上,连在后面的一峰骆驼驮载卷成卷的马皮、牛皮。过了河,他见到一匹枣红马在前边的路旁吃草,马肚子底下横躺一个人,一顶麦秸草帽盖住脸。骆驼走近,马嘶叫一声,麦秸草帽移开。 “四爷!”山口枝子叫徐德龙,她仍然女扮男装,看不出来她是女流之辈。 “这位大爷……”徐德龙蹁腿下骆驼,奇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山口枝子坐起身,腰让匣子枪硌了一下便抽出来,重新插好,说:“忘了吗,我给过你一对铜骰子。” “呃,想起来了。” “去赶集?”山口枝子问。 徐德龙指指后面的骆驼说:“卖臭皮子。” “骰子带着吗?咱们掷两把!” “我腰里没有……”徐德龙说没带钱,大哥只给他一块大洋,是送皮子盘缠(路费),主要是用来给骆驼卖草料,徐德富嘱咐他不要去麻烦三哥徐德成。 “你以为我要赢你的钱?”山口枝子说,“哎,玩玩嘛。” 在马肚子下,徐德龙、山口枝子就地掷骰子。 “咋没见你的人马?”徐德龙问,见山口枝子一个人,那年跟媳妇丁淑慧九天回门,半路遇到可是一绺胡子,现在她单枪匹马,莫非大队人马藏在附近蒿草丛中? “我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她说。 “单搓?”徐德龙不懂胡子黑话。 “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干。” 徐德龙用鞋跟蹬踹草地,蹬出一条深深的土沟。抬手去逮一只螳螂时,抻痛了戒尺拍的旧伤,不由得“哎哟”一声。 “你身上有伤?”山口枝子惊讶道。 “让家兄打的……一个多月啦,还没好利索。” 山口枝子也没问挨打的原因,直接问他:“恨不恨你大哥?” “我总想逃走,只是,没钱。”徐德龙心里的怨恨未消,说出心里话。 “你大哥拔根汗毛够你扛的了,向他要啊。” “咋要?” 徐德龙觉得山口枝子有什么高招,果不其然,是匪行惯用的伎俩,通俗一点儿说,干一票,卧底里应外合,来一次抢劫。看上去是一场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她说:“你插扦啊。” “插扦?” “很简单……”她面授机宜道。 对大哥的仇恨,致使徐德龙同意给胡子插扦,报复的最大限度是吓唬吓唬他,破一点小财。 “咱先讲好喽,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包括我大哥。” “咋会呢?”山口枝子说,“一百块吉大洋到手,我立马就走人。” “我那份儿?” 山口枝子从布褡裢取出大洋,往徐德龙面前一摞道:“这十块你先拿着,得手后,我再补齐你的份儿,四十块。” “绝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徐德龙收起大洋,仍然不放心道。 山口枝子拍下胸脯,发了胡子毒誓:“我不遵守诺言,让天打雷劈死,让地塌下闷死,喝水让水呛死……” 卖完皮子回獾子洞,走进自家大院的徐德龙有一种得胜的感觉,路遇山口枝子,他们之间的阴谋活动至此开始,他竟然觉得大哥吃了亏,自己也出了气。 “事儿办得不错,给你。”徐德富拿出两块大洋赏他,不止因为四弟卖掉皮子,见他心情舒畅自己心敞亮不少,一件不愉快的事件算过去。 “大哥,我干点儿啥活?” “伺候骆驼吧。” 阴谋需要表现,徐德龙积极表现,为取得大哥欢心,实质是麻痹和迷惑。他打扫干净骆驼圈,往草栏子一躺,身子被草掩埋,小时候和三哥玩藏猫猫,他顶爱猫在草堆里。 徐德富和谢时仿到骆驼圈来,没见到藏身草中的徐德龙,以为没人,唠着不让第三个人听见的秘密嗑儿。 “两个炮手想回趟家取秋衣,天眼看凉啦。”谢时仿说。 “非得一块走?” “他俩顺道,搭伴儿走。” “炮台空几天行吗?”徐德富担心道。 “咱也来个空城计。”徐家总共修了三个炮台,管家说,“我亲自守一个,晚上空着的两个炮台点上灯,外人看不出……” “盯紧点老四。我观察,他对我气没消净啊!”徐德富老谋深算,他怀疑四弟突然变好,说,“表面挺像那么回事,谁知心里想什么。” “放心吧,当家的。”谢时仿说。 徐德龙听清楚了上述对话,应该是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他阴阴地笑起来。 夜晚,山口枝子从村外一棵大树后面闪出,学猫头鹰叫:“嗷——”徐德龙随即从浓黑树影处走出,说出夜晚自家有两个炮台无人看守的秘密。 “明晚动手。”山口枝子说。 白天,丁淑慧坐在门槛子上借着太阳光打袼褙——用碎布﹑旧布裱成的厚片,多用以制布鞋鞋底。一张炕桌上铺层各种形状、颜色的破布块布条,一盆白面糨子。徐德龙坐在马杌子上,摆弄手中那对铜骰子。 “大晌午的,德龙你回屋睡会儿。” “你咋不歇?”徐德龙反问,他是睡不着觉了,心里老想着晚上的事,兴奋、激动。 “趁天头(气)好,多打几桌袼褙。” “你给我做的鞋,够穿半辈子啦,可你还做鞋。”他说。 丁淑慧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云的脚多大?” “没许护(没注意),你?” “我给她做双鞋。”丁淑慧这个想法自从徐大肚子找上门讹走钱后她就有了,她对他说,“等咱们攒些家底儿分出单过,也把秀云接来,咱们仨一起过日子。” 徐德龙投去感激的目光,伸出大拇指和中指比量徐秀云的脚大小尺寸:“一拃多吧!” “大脚。”她叹喟道,大脚指天足,没裹的脚称天足。丁淑慧的脚介乎天足和尖足(缠足后)之间,既不大也不小的中号,她缠过一段足。俗语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忍受不住拼命哭叫父母心疼她,中途不得不放开。 徐家出事那个夜晚,大院同往常一样,各屋灯相继灭掉,四周阒然。东南角炮台透出灯光,西北角炮台也透出灯光。西南角炮台没掌灯,管家却守在里边。 院墙外的小河潺潺流水,蛙声鼓噪。西北角炮台一盏油灯亮着,空无一人,铁锹从窄小瞭望窗由外向内抠。顷刻,瞭望窗扩大成个大洞,蒙面的山口枝子爬进来……睡梦中的徐德富被冰冷的枪口顶着太阳穴。黑暗中的胁迫声音:“不准出声,快拿出一百块大洋,洋票,官贴也行,少一块,用人头顶(抵)。” 徐郑氏脖子上也横着冰凉大片刀,徐德富被逼着去打开柜子,取出大洋给蒙面人,一块一块地数数,一共六十块吉大洋。他说:“大洋就这些,外加官贴200吊。” “趴在炕上!出一点声,就剁了你们的家人!”蒙面人喝道。 黑暗中,徐德富、徐郑氏趴在炕上哆嗦,蒙面人出屋,脚步声消失。又过些时候,徐德富试着爬起来,耳贴窗户听听外边没动静,才划火点着灯。 “天妈呀!”徐郑氏吓出一头大汗,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徐德富推开窗扇,颤巍巍的声音喊道:“打、打劫!胡子打劫——” 8 “胡子打劫啦!” 徐家大院里的人突然听到当家的喊叫。前院后院,各屋点立刻亮灯,仍旧听徐德富满院喊叫打胡子,他手里还端杆沙枪。对第一个冲出来的长工说:“快上西北角炮台!” “是!”长工跑向炮台。 当家的指派第二个人去东南角炮台,这两个无人守卫的炮台是他最不放心的。往下,徐德富拎盏马灯领着家人前院后院寻找一遍,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迷惑道:“胡子从哪进出的?长翅膀飞啦?” “当家的。”从西北炮台下来的长工说,“胡子抠开炮台的瞭望窗户,从那里进出的。” “西北炮台?” “西北炮台,洞这么……”长工比划一下洞口大小,“肯定从那儿进的院。” “今晚西北炮台掌着灯啊!”徐德富更是迷惑不解,胡子再蠢也不至于抠亮着灯的炮台,怎么知道没人看守?他叨咕:“怪了,也真是怪了。” “胡子像是知根知底儿。”谢时仿没把话说得太明,他断定此次胡子抢劫是里应外合,有家鬼做策应,不然不会得手。大院出现了家鬼,是徐家人无疑,没有一个下人做得出来这种事情,也不敢做。 “一百块大洋打了水漂。”徐德富懊丧地说,“好在没伤人,没伤人。时仿,安排人守炮台,其他人都回屋歇着吧!” “当家的你也睡吧,我带人守院。”谢时仿望一眼夜空,说,“天来雨啦。” 徐德富在回屋前,看了四弟一眼,目光很沉很重。徐德龙心本来就虚,长兄这一眼望他心更虚,他觉得大哥已经怀疑自己。 雨点拍打窗棂,沉闷的雷声在天空轰鸣,院心的一盏灯使这个屋子有些光亮。丁淑慧装睡,不时睁眼观察丈夫。 徐德龙翻身打滚,几次坐起来望窗外。他侧身看丁淑慧,觉得她睡着了,轻手轻脚下地,往一个麻花布朝阳麻花布,采用家织大布为坯。以驴皮烫蜡制成镂花版,镂花版用圆形、半圆形、水滴形、鸭蛋圆形、对弧形、方形、菱形、柳叶形等为点组成花卉、鸟、鱼、葫芦、如意、盘肠等图案。图案构成有二手连续,如散点式、波纹式、折线式和复合式;四手连续,如散点式菱形连缀、波形连缀等。用白土子、绿豆淀纷、蛋清调成糨糊,将大布铺于平整的案板上,固定、放上镂花版,用糨糊漏印出连续的图案。待漏印的图案晾干后,放入靛蓝的锅里煮染,后将浆料漂净,就成了漂亮的麻花布。包袱皮里放东西,有金属相碰撞的声响。 丁淑慧看清这一切,屏住呼吸未动,继续装睡。 徐德龙将包袱斜系在身上,然后来到丁淑慧头顶前,站了些许时候,转身出门。 丁淑慧爬起来,望着窗户外,雨依然扬扬洒落。 雨水冲刷荒草甸子,徐德龙披着麻袋窝成的东西遮雨,身背布包袱,两只赤脚在泥泞中跋涉,仓皇赶路。 雨帘之中可见一穿蓑衣的骑马人,徐德龙走近她。 “四爷,我在此等你半天啦。”山口枝子将一钱袋扔给他道,“你的份儿。” “这么大的雨……”徐德龙还在说着迟到的理由。 “背包罗伞的,四爷要去哪儿呀?” “西大荒。” “那里人烟稀少,狼群出没,连家雀儿都不敢落……” “我去幺坨子。”徐德龙说出自己去哪儿。 “哦,那有一户养驼的,像似和你同姓。”山口枝子说。 “是。” “父女两人,爹是有名的赌徒,女儿骑一匹白马。” “那是过去。” “过去?” “她爹把白马输给了人家。” “幺坨子的路好远呐,天又下雨。”山口枝子主动道,“我骑马送你一程吧。” “这……”徐德龙不好意思。 “这什么,上马!” 徐德龙从后面爬上马背,山口枝子说声坐稳,马箭射向前,徐德龙身子不稳,险些掉下去。 “搂住我的腰!”她说。 徐德龙伸出胳膊,从后面抱住山口枝子的腰,柔软而温暖。 “搂紧点!”山口枝子再次说,徐德龙抱紧,脸贴在她的后背上。雨水泼落在山口枝子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烟雨之中,奔驰的马背上两个躯体贴紧。 一束幽暗灯光在坨坳里闪现。山口枝子拉住缰绳,说:“我只能送你到此为止,有灯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 “你冒雨送我……”徐德龙不胜感激地说。 “四爷,后会有期!”山口枝子消失在雨帘之中。 闪电中可见地窨子的轮廓,它孤立在土坡间,窗口透出煤油灯的灯光,闪闪烁烁。徐德龙踉跄奔过去,从窗户一破洞朝里望,吊挂在棚顶上的马灯下,徐大肚子、箭杆瓤子、估衣铺掌柜夏小手、一名乡绅,四人在打麻将。那副麻将牌背面是竹子正面是骨头的,哗哗,桌上洗牌、码牌。 徐大肚子少了三根指头的手准备打骰,骰子在空拳中晃动,掷出后他道:“西风起……三,对穿。” 坐在徐大肚子对家的箭秆瓤子,拿起骰子,用五根指尖捏着两只骰子,反掷出去,说:“又找我……十!” “十三,两把抓干!”徐大肚子收起骰子放在自己面前,分牌,他讥笑箭秆瓤子道:“快输干爪儿了吧,你不是刚剃完个死人头,又摸了棺材吗?咋还输?” “今个儿牌点背到家啦,缺幺断九没平和。”箭秆瓤子心情郁闷,说。 “箭秆瓤子,我在你下家,也算倒霉,一颗牌也吃不上你的。”夏小手埋怨道。 “夏小手,你别肚子疼埋怨灶王爷。”箭秆瓤子呛他一句,说,“上家不带下家牌,你骂倒霉的吧。” 今天徐大肚子手气不错,摸牌到手,见不是自己要的那张牌,随着一声唱打出那张牌:“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叉!”箭秆瓤子叉了一副对儿,打了一张闲牌:“五饼。” “和啦!我和我。”徐大肚子得意地拿起那颗五饼又唱道,“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 1 “我放点儿水!”箭秆瓤子站起来,说。 “尿尿是假,摸摸……换手是真,换手如换刀啊。”夏小手讽刺输得丢盔卸甲的箭秆瓤子,赌钱有一种迷信的说法,牌背手气不佳,摸一摸特别的东西,包括夏小手说的男人阳物,会时来运转。 “以为摸了那东西就时来运转,纯粹是个扯!”乡绅反驳,嘴顺溜出尖刻的挖苦话,“就是老虎膫子(鞭)黑瞎子屌摸了也不顶事。” 箭秆瓤子在地窨子外面发现了徐德龙,问:“谁,你是谁?” “有人在外边?”地窨子里的人奔出门来,徐大肚子辨出水鸭子似的徐德龙,道,“嚄,四爷!” “吓死我啦,我以为是警察来抓赌。”乡绅捂着胸口,气喘不匀地说。 “大雨荒天的,八抬大轿都未见得抬来警察。”徐大肚子说,“四爷,进来卖卖呆儿。” 四人重新坐在牌桌前,继续打麻将。 徐德龙目光移开,朝挂芦苇帘子的间壁墙望去,间壁墙有一小扇门,撂着柳蒿杆编的帘子,徐秀云睡在里边。 徐大肚子牌很兴,连连坐庄和牌,红光满面,哼唱粗俗歌子:栽花还栽刺玫瑰, 撩姐还撩十七岁, 走起路来也好看…… 一排芦苇席、帘隔断的里间,墙壁上挂一杆沙枪,下面是木板铺,徐秀云和衣睡在上面。爹整夜赌钱她陪伴不起,独自睡下,时间长了也习惯了打麻将的声音,洗牌、码牌,甚至于哪位涵养性差的输了钱的赌徒,摔牌骂骰子,她都听不见,照常睡得香睡得沉。 箭秆瓤子掏出最后两张奉票,这是他身上带的最后一点点钱了,赌徒自然看不上眼,夏小手轻蔑道:“箭秆瓤子,隔年的陈秫秆,干巴瓤子没水分了吧?就这么点钱?” “放你家的贬贬屁!”箭秆瓤子骂他一句,嘴还硬不服输的样子,“没干瓤儿(分文皆无)……够你赢的。” “亮亮底,亮底!”夏小手往软肋上叨扯。 徐大肚子、乡绅也附和着道:“亮,都亮!” 夏小手面前堆着数十张奉票、三张卢布;乡绅面前吉大洋、现大洋票、朝鲜金票;徐大肚子面前钱摞子很高很高。 “钱是少了点儿……”箭秆瓤子可怜加央求道,“我这手太痒痒,让我玩一圈,就一圈儿。我还有一个成衣摊呢!” “谁要那破玩意。”乡绅很绝情,说,“没钱玩什么呀?散吧,散吧。” “看在我们几个是老牌友,玩几把。”徐大肚子讲情道,“箭秆瓤子输光了,咱就散局。” 四人继续搓麻将,徐大肚子很快又和了,唱咧咧道:“北风起大雪飘!北风,瞅我这手,人手!要啥牌抓啥牌!” 夏小手起身要离桌,胳膊被箭秆瓤子突然拽住,说:“玩!玩最后一圈儿!” “你还玩?谁跟你干磨手爪子?”夏小手藐视道。 “空手套白狼?”乡绅打帮腔,墙倒众人推。 一旁看热闹的徐德龙瞅箭秆瓤子,心想,最后两张奉票你都输啦,身无分文,你拿什么赌啊? 箭杆瓤子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的手伸进嘴里,眼一闭使劲一拽,拔下一颗带着血丝的包金牙,他冲着马灯晃了晃,血丝鲜亮,金子灿灿发光。 “喏!”夏小手惊呼道,“硬头货,纯金的。” “换点儿现钱,玩一圈儿。”箭杆瓤子铿锵道。 徐德龙看傻了眼,有生以来赌徒的行为两次使他眼直,第一次是在悦宾酒楼目睹角山荣刺死山口惠子和大布衫子割自己胸脯上的肉;第二次就是方才箭杆瓤子拔下自己包金的牙做赌资。 夜风吹开了地窨子的气眼,那把塞着里间气眼的干草吹掉,雨点潲进来落在被上,徐秀云给冷雨激醒。她先用乱草堵上气眼,凑近透进灯光的芦苇帘,朝外屋望,从有缝儿的芦苇间,发现一旁观看的徐德龙,甚是惊喜。德龙什么时候来的?一旁卖呆儿显然不是上场(赌博),但愿他是来看热闹。 一颗带血的金牙被一只断指的手抓起,徐大肚子将几张奉票推给箭秆瓤子。码牌,打骰,分牌,出牌……箭秆瓤子输光最后一张奉票,颤抖的手爱惜地摸摸牌桌上的骰子,表情阴郁而绝望,老泪盈满眼眶,泥塑木雕似的离开牌桌。 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无一点声音。四双目光注视中,箭秆瓤子蹒跚出屋去。地窨子门敞开未关,雨点斜洒进来,油灯灯捻子燃短了,灯光忽然昏暗。三个未离开牌桌的人相对无言,表情肃穆。 “今生他不能回来啦!”夏小手有点沉重地道。 一棵孤树被雷劈断,风雨声中伫立一个仰天长啸的身影,一声骇人的悲叹,唉——“扑通”像棉花包落地的声音传进地窨子。 “狼不吃死尸吗?”夏小手语气更低道。 “人们都这么说!”乡绅说。 “可也是,干巴拉瞎的,狼未见得看上眼。”夏小手冷漠道。 徐德龙打个寒噤,目光给切断了,徐大肚子关上地窨子的门,将风雨和一个赌徒悲怆的故事都隔在了门外,他重新拨亮灯芯,问:“咱们接着玩吗?” “一人不喝酒,二人不嫖娼,三人不耍钱……三缺一?”乡绅质疑。 “四爷。”徐大肚子瞅眼徐德龙道,“你凑个手。” “凑吧!四爷。”夏小手怂恿道。 上不上场,徐德龙犹豫,他手摁绑在腰间的布包,里边是他从家带出来的和刚分得的给胡子插扦的钱,他未来生活的全部财产,轻易不能动用。 “算啦,叫令爱吧,她牌打得不错。”乡绅不耐烦了。 徐德龙走到牌桌前坐下。 “洗牌!”徐大肚子迫不及待道。 “德龙……”她苦楚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嘴唇,泪水慢慢淌下来。往事云一样飘来,赌徒驮走娘,爹拉走小白马…… 2 亮子里有个被称为杂巴地的地方,据说是仿造奉天的杂巴地,也有人说学北京的天桥。总之,想玩到杂巴地。在八开门的洋片匣子前,长条凳子上坐满了人。 徐大肚子抱着肩膀专心观看拉洋片。《白蛇传》开演,是游湖借伞那一段。艺人唱道:往里看, 往看观, 飘飘悠悠来了两只船, 一个是白蛇和青蛇, 一个公子是许仙, 他们借伞结良缘…… “当啷——”一个瘦猴模样的剃头匠手拿着唤头(一钳形钢片和铁棍组成)走过来,悄悄站在徐大肚子身后,把挎在肩上的装剃刀、布单、剪子、木梳、镜子的木箱子撂到地上,看起拉洋片。 《白蛇传》演完,有人拍下徐大肚子的肩膀:“徐兄!” “夏掌柜!你也来看拉洋片儿?” “买两个锅贴儿。”夏小手扬了扬手里的食物,问他:“今个儿没成局啊?” “这两天警察查禁,明局不敢开……”徐大肚子问,“我说夏小手,这两天你手没刺挠(痒)?” “没刺挠!”夏小手说,“刺挠我挠炕席。” “别憋冒了王八盖……”徐大肚子说,“我嘎搭局,你……” 夏小手闻到了耍赌气味,全身都痒,哪里还忍得住啊?问道:“啥地方?都有谁呀?” “过几天告诉你,等我信儿吧。”徐大肚子许诺道。 “这一竿子别支太远喽。” “怎么会,马上给你信儿。”徐大肚子说。 “你都找谁?有大布衫子我可不玩。” “怕他?” “那倒不是,就是不愿跟他……” “还不是怕?”徐大肚子觉得肚皮发痒,使一根手指挠挠,说,“四爷,再踅摸一个。” “你说徐老四还真是个天才。”夏小手说。 “是啊,无师自通。” 那个雨夜箭杆瓤子输干爪死去,徐德龙给拉上桌凑把手,他说:“我不会玩。” “三块坯的勾当。”夏小手说,言某种技能三块坯,是指简单,“再说你们徐家人脑瓜子好使,一学就会。”他顺手在牌冲子(整副牌)中随便拿起一张,问,“四爷,认全牌了吧?” “嗯?” “你看这张牌?叫什么?”夏小手眯起眼睛,考问道。 “五饼。”徐德龙认真回答。 夏小手道:“不对,不对!” “不对?”徐德龙奇怪,明明是五饼他怎么说不对。 “四爷,他还有正经的呀!”徐大肚子说夏小手,“别把他的话当话听,当呲喽一声(放屁)。” 夏小手不肯老实听挨骂,他说:“四爷,五饼怎么说?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因此它叫大肚子!” 徐大肚子牙缝挤出轻蔑的声音,自嘲道:“大肚子是我,我是五饼行了吧。” “承认就好。” 说笑几句开局,徐德龙可不是只当牌架子,竟赢了几个赌场老手,才有了夏小手说徐老四还真是个天才的根据。 “四爷你不怕吧?”徐大肚子问。 “看你说的,我还谁都怕呢!” “好,不怕就好。”徐大肚子寻思,然后说,“明晚咋样?” “行!在哪儿?” “嗯,我家。” 夏小手找到回击的机会,说:“你有家?跑风岗子?” “风刮不走你!” 他们一起朝前走,夏小手想到什么说什么为使路上有话说:“徐老四耍钱,徐德富啥心情?他可是最膈应(讨厌)耍钱。” “哼,笑话人不如人……”徐大肚子幸灾乐祸道,心里几许惬意,怎么说徐德龙上了场,这对他似乎很重要,原因四爷是徐德富的弟弟,天下最恨自己的人莫过于徐家当家的徐德富。他阴暗地想:你不是最看不起赌耍之人吗,今天就让你家也出一个耍大钱的。 “是啊,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夏小手说。 “说呗,自己打自己的脸。”徐大肚子将徐德龙赌博意义看得不同寻常,“看他还咋腆脸说人,叫自己弟弟给堵住嘴。” 赌徒夏小手开着成衣铺,也称估衣铺,他既当掌柜又做裁衣匠,钱没少挣,手头宽绰才寻刺激去赌博。 夏记估衣铺门前,伙计齐长山吆喝道:“这件夹袄实在好,又肥又大不瘦小,夏天拆了可做单,冬天絮花当棉袄……” “嘴挺溜哦!” “徐兄,不到屋里坐一会儿?”夏小手礼貌让客道。 “不啦,别忘了明晚……”徐大肚子提醒完,走人。 “指定到!”夏小手说。 3 一辆马车停在徐家大院外,徐德成一家人回来过八月节(中秋节)。他抱女儿下车,说:“下车小芃,到家啦,过八月节喽。” “三奶奶!”王妈从徐德成媳妇——三嫂怀里接过孩子招呼道。 三嫂下车,向站在正房前迎接他们的徐德富、徐郑氏及侄儿侄女打招呼。问王妈:“咋没见德龙、淑慧两口子?” 王妈想回答,徐德富瞅她,便咽下了话,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与三嫂拉开距离。 “别在外边站着,进院。”徐德富说。 众人随当家的进了正房堂屋,王妈已将切好的西瓜端给徐德富、徐德成,他们俩各拿了一块。 “王妈。”徐德富欲咬西瓜,停下来道,“去告诉德龙媳妇,晚饭过来吃,一起过节……这就过来吧。” 王妈低头下去,流露难言之隐。 徐德成盯着王妈背影,问:“四弟近日?” “近日什么,打从那次你来家之前他就走了,几个月音信皆无。”徐德富放下只咬了一小口的西瓜,说,“我派人找过,没见着人影儿。” “佟大板子上回到镇上跟我说,我以为四弟耍孩子脾气,气消了早就回家啦,哪成想……” “他这一走不要紧,苦了淑慧啊!”徐德富叹息道。 厢房内的灶口燃着秋板子柴火,哔剥作响。丁淑慧淘米做饭,双手在瓦盆里淘洗高粱米,不时用胳膊撩起散乱遮眼睛的头发。 “四奶奶。”王妈迈进门槛,说,“当家的让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不过去。”丁淑慧没停手,说,“我做饭了。” “今个儿八月节,三爷全家回来过节。”王妈说,“当家的……” “王妈。”丁淑慧略微停顿一下道,“你告诉三哥三嫂,吃完晚饭我过去看他们。” 王妈回到当家的堂屋,回话道:“四奶奶说晚饭她自己做了,不过来吃,待会儿过来看三爷、三奶奶,哦,四奶奶说,过节啦,四爷备不住能来家,她等他。” 徐德富摆摆手,王妈走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当家的悠长地叹一口气:“唉!” 德龙会不会去找皮影戏班子?他肯定没忘记那个小香,徐德成这样揣测。 “找小香倒好喽。我最担心他去找徐……我怕他学坏呀!”徐德富神情忧悒道。 “他去找徐大肚子?这为什么呀?” “惦记他家的闺女秀云呗,奔她去的。”徐德富接着又说,“只奔她去还好了,我担心他上桌。” “上桌?”徐德成一时没懂上桌是什么意思。 “赌!” “不能吧?德龙他……”徐德成不相信四弟会去赌博,也没见他有此爱好。 “德成。”徐德富阻止道,“大过节的,不提这些堵心的事啦。” 老三平时很少来家,家里发生的事情知道的很少。他所在的坐山好绺子被张大帅改编后进驻三江县城亮子里,做骑兵副营长军务够忙的,自然顾不上家。当家的大哥明显见老,两鬓发白,显然是不省心。他说:“大哥,你要注意身体啊!” “身体没事儿,我没啥毛病。” “比上次来家,你瘦啦。”徐德成问,“觉得哪儿不好?” “睡觉不实沉,自打胡子进院打劫……”徐德富重复提那件蹊跷事,为什么说是重复?上次三弟回来对他学了被胡子夜里打劫的经过,“晚上有一丁点儿动静,一宿甭想睡。” “让程表哥号号脉,抓副小药吃。” “啥病我心里知道……”他不由得拐到四弟身上,刚要开口咽回去要说的话。 “大哥,院子不严实再修修?” “修了,炮手增加到三名,按理说没啥不安全的。”徐德富晚上失眠病根在德龙身上,前后几件事搁在一起想,觉得四弟不好弹(对付),明显系了仇疙瘩恐怕一时难解开,兴许这辈子就解不开了。死一窝烂一块传统的大家庭观念,是徐德富追求的目标,越是这样越自责当家失败,挽回是他一直努力做的事情。 一轮明月当空,徐家大院影壁墙前摆放两张八仙桌,桌子上盘碟盛着葡萄、西瓜、月饼。 徐德富挨着徐德成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他心事重重地遥望星空。 “大伯,大伯看什么?”侄女四凤问。 “看你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徐德富说。 四凤望天空,天真地问:“他们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将来大伯死了,就会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到那时,你就看见大伯了,四凤。”徐德富伤感地说。 “我还是不懂,大伯……” 徐德富对月伤怀,眼睛里有亮晶的东西在闪烁。 “四凤,到你大娘那去!”徐德成撵走女儿,说,“她会讲小话儿(民间故事),让她给你讲。” 三江民间,尤其是乡村的女人没几个人识字,谈不上读书。小话儿成为一种阅读,更是消遣。谁都能讲上一个两个,徐郑氏属于故事篓子,小话儿多得是,正如歌谣云:小话儿,小话儿, 讲起来没把。 三根马尾织件马褂, 老头儿穿八冬, 老太太穿八夏, 孙子补一补, 穿到七十五。 四凤跑向另张八仙桌子。徐郑氏、二嫂、三嫂、丁淑慧四个妯娌唠嗑儿。她央求道:“大娘,讲一个小话儿。” “谁给你出的主意?” 二嫂瞥眼徐德成,说:“还能有谁,骑马挎枪的人呗!” “一想准是他。”徐郑氏说。 “大娘……” “嗯,听什么四凤,笤扫疙瘩成精?”徐郑氏问。 “我娘讲过,讲别的。”四凤说。 三嫂揪粒葡萄放进嘴里,说:“我听你大娘讲的呢!” 这边热热闹闹,一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不止,还有几个孩子,徐郑氏讲一个诙谐小话儿,不时响起笑声。 “唉!”徐德富唉声叹气,仍旧伤感,中秋这样的日子太容易让他伤感。越往团圆上想越缺憾……“大哥,你心该敞亮些。”徐德成劝道。 “几年来八月节人就不全科,前几年是你二哥杳无音信,今年又是德龙,哪一天,你们部队开拔……来家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啦。应了那句古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大哥,你为这个家,为我们兄弟几个操碎了心,我们内心感激你。” 徐德富举头望月,一片黑云飘向月亮遮住它。 4 翌日,徐德富和徐德成正在喝茶,谢时仿在堂屋门口试图拦住徐大肚子,说:“你等一下,我去通报当家的。” “用不着费事了,我自己找他。”徐大肚子蛮横地推开管家,大摇大摆进屋,未等让座,自己坦然坐下,说,“当家的,喔,三爷也在,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扰当家的。” “有何见教?”徐德富乜斜徐大肚子,冷冷地道。 徐大肚子将手指肚宽窄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说:“不多乎!一匹雪青马。” 徐德富看纸条,上面写着:欠雪青马一匹,凭此字据到我家取马。长兄认得四弟的笔迹,顿然生气,手不停地颤抖,脸色苍白。 “四弟在哪儿?”徐德成闻讯惊喜,问道,“你在哪儿见到我四弟?” “牌桌!”徐大肚子阴阳怪气道,“我们是牌友。” 由徐大肚子张罗起来的一场局在荒原开战,夏小手、乡绅、徐德龙。实际地说,徐德龙不愿上场,徐大肚子生拉硬拽上的场。 “我不玩。”徐德龙说。 “四爷,上次你没少赢啊!”徐大肚子说,“牌局规矩,赢家随时随地……”他说迎接输家的“捞梢”(捞本),“赢了人家的钱,说不玩可不中。” “我愿退钱,不再玩……” 徐德龙态度坚决这里边有秀云的因素,那夜他上场,虽然赢了钱,第二天她赶他走,说:“走吧,别待在这儿啦。” 他顿然不是泼过来一桶冷水而是当头一棒,将他擂蒙登(糊涂)。他说:“你答应我留下的呀!” “现在不留你啦。” “为啥呀?” “你耍钱!” 噢!徐德龙幡然,此前她反复讲最恨赌耍之人。他也委屈,是她父亲硬拉自己凑手——上场。他可不想失去秀云,说:“我今后再也不玩啦。” “你保证?” “保证!” 不是保证不可靠,德龙非说话不算数之人。实在是徐大肚子逼上来,权衡后他才说退钱。 “退钱?骂人嘛!”徐大肚子这样说,赌徒的理论是认赌服输,输了就给人家,退钱无疑是拉出的屎朝回坐,“四爷,赌场的规矩你还得学呀,今天你对我说退钱,骂我,行,换个别人还不跟你拼命。” “我不懂……” “所以才叫你学呢!” “今晚我不玩。”徐德龙说。 “又来了,你是赢家。”徐大肚子说。 至此,徐德龙不得不说出徐秀云不高兴他上场。徐大肚子打个沉儿,说:“我跟她说。” 赌徒父亲不止一次同女儿说赌博的事情,说关于赌博的事儿结局只一个,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恨赌徒爹,不恨屎一把尿一把将自己养大的爹,直到被当赌资给赌徒国兵漏儿赢走她只恨那个赌徒爹,而不是深爱的爹。她说:“爹别再说了,德龙玩吧我不管。” 得到允许,徐德龙上了场。 赢不可复制,输可克隆,这次徐德龙输了,身上的钱全输光,还欠徐大肚子的钱,他说:“你去我家牵马!” “岂有此理!”徐德富心头火起,抖动手里的纸条道,“岂有此理!” “是啊!”徐大肚子仰首伸眉,说,“我知道当家的最恨这种人,可是人各有志嘛,四爷入此门道,你犯不上大动肝火,大气伤肺,大喜伤心啊!” “不行!”徐德富撕碎欠据,说,“这是我的家,一丝一缕他无权支配。” “赌场上没戏言,想必当家的知道。”徐大肚子也变了脸,恫吓道,“四爷现押在赢家手里,牵不回去马,可要按规矩办哟!”说着举起缺指头的巴掌晃了晃,意思是剁手指。 “大哥。”徐德成探过身子,对徐德富耳语。 “马你牵走!”徐德富发话道,“请你告诉德龙,他与徐家的关系从此断绝。” 徐大肚子嘿嘿冷笑道:“断不断绝关系,那是你们家里的事,与敝人无关,我还是要谢谢当家的慷慨。” 谢时仿牵来那匹雪青马,徐大肚子气徐家人,夸赞马道:“嗨!全鬃全尾,好马,真是一匹好马啊!” “徐先生,请吧!”谢时仿朝外轰赶徐大肚子。 “谢管家,有没有破鞍子什么的?”徐大肚子厚颜道,“你说这光腚马(无鞍子),我骑它骣屁股啊!” “等你赢了马鞍辔,一定给你鞴上,你最好一辈子别再走进这个院。”谢时仿嘲讽道。 “那不取决于我,看四爷手气怎样喽。”徐大肚子骑马走出院,咧咧唱小曲:“人在外面心在家,抛弃房中一枝花……” 谢时仿将面前的一只癞蛤蟆,飞脚踢出很远。 “咱家最好的一匹马呀!”徐德富心疼道,“生它的时候,大马死啦,是你二嫂用羊奶一口一口喂活它的。” “大哥。”徐德成解劝道,“赌棍一色是良知泯灭、性情凶残的亡命之徒。对付不起赌资的剁手指、剜脚心、抄家夺妻……咱们破财免灾。” “德龙太不像话啦,今个儿押马,明天押房押地,祖宗留下的产业够他挥霍吗?”徐德富愤然道。 “大哥,四弟毕竟不是嗜赌如命的顽固之辈。”徐德成说,“日后慢慢说服教育他。” 丁淑慧忽然闯进来,扑通跪在两位兄长面前,手托布包道:“大哥、三哥,我都听见,也都看见了。德龙输了家里的马,马让人给牵走……这三十块吉大洋他走时留给我的。大哥,就当赔家里的损失。” “快起来,起……”徐德富说,“德龙的事是德龙的事,与你无关。” “我求大哥。”丁淑慧长跪不起,说,“树叶长在树枝上……千万别断绝兄弟关系啊!” “起来。”徐德成扶起丁淑慧说,“大哥气头上说的话,你别在意啊!” “淑慧啊,大哥心里能没有你们吗?”徐德富鼻子酸酸地说。 5 亮子里马市东北著名,誉为天下第一大马市,南腔北调的人穿梭马、骡、人之间进行交易。徐大肚子牵着雪青马也在其中,马市交易规矩很多,譬如袖里吞金袖里吞金,用指头在衣袖里边讲价。马市上的“袖筒子”是固定的,上面绣着花草纹,写着吉祥用语。,且看相马歌谣:先看一张皮, 后看四个蹄, 随后掰开嘴巴, 看看牙口齐不齐, 便知价格值不值。 走入马市的徐大肚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将马拴在一根木桩子上。卖草料的人端来一筛子铡碎的碱草,问:“掌柜发财!用草料吗?” 徐大肚子手伸进筛子抓把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浓浓的酸甜儿,挺满意,哼哈一声,让倒在石头马槽子里,付给卖草料的人一张奉票。 一个背着刷帚、拎着马鞭的马贩子走过来,看雪青马的皮毛,扳起马腿,观察蹄子,又掰开马嘴看了牙口,马贩子抽雪青马一鞭子。 徐大肚子眼睛一亮,知道马贩子相中此马,行道上称“一鞭子定价”。地上放着“袖筒子”,马贩子和徐大肚子一起拾起来,两人的手指头在里边讲价。 “勾九……”马贩子说出一句行话。 “打不开……”徐大肚子对数字的行话还懂得。 “坛窝!”马贩子还价道。 徐大肚子重复一句:“坛窝!” 马贩子将一把崭新的刷帚交给徐大肚子,牵雪青马走了。徐大肚子掂了掂刷帚重量,表情满意,胳肢窝夹着刷帚走出马市。 估衣铺的幌子很特别,木杆上挑挂一件粗布带大襟的女人旧衣服迎风飘动,招幌耀眼。 卖衣服的伙计齐长山嘴溜,吆喝道:这件夹袄真正好……有领有扣又有袖,那面大哥和大嫂哇,快点来买这件袄! “夏掌柜在吗?”徐大肚子走进铺子,问。 “掌柜在客厅喝茶呢!”齐长山说。 徐大肚子将刷帚哐当扔到茶桌上,故意弄出响动。夏小手从里间走出来,眼盯刷帚道:“卖啦?” “当然!”徐大肚子得意地瞟眼刷帚,说,“我的手脖子有点酸……麻烦你给数数钱。” 估衣铺掌柜弄开刷帚,哗啦啦,大洋滚了一桌子,有一块滚落到地上。徐大肚子拾起,炫耀地晃了晃,道:“瞧,袁大头!” “‘袖里吞金’的事你懂,价钱不错,二十九块袁大头!”夏小手恭维道,“你还通晓此道啊!” “过去我在马市狗市鸟市,混过几年。”徐大肚子卖弄起光荣的历史来,说,“马买卖不交言,碰。” “徐四爷呢?”夏小手感兴趣的是成局儿,问。 “夏掌柜找他?在西大荒眯着呢!” “打一锅麻将。你去找四爷呀!” 徐大肚子在马贩子手里接过刷帚就想玩啦,逢有人串联,手发痒了。只不过是懒得动弹,腾(故意拖延)着说,“赶趟。” “西大荒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走小半天。” “我去租头大西驴。”徐大肚子把握地道,“保准晚上驮四爷回来,误不了开局。” “他这次输得挺惨,还敢玩?”夏小手怀疑道。 “你的眼神吧,瞅石笔滑石笔。裁缝用来划线,线条清晰。道瞅花眼了吧。”徐大肚子讽刺道,“输干爪的四爷眼里透出……恨不得再赌一场。” “你说准?” “有啥说不准的呀!”徐大肚子成竹在胸道。 6 徐德龙和徐秀云在幺坨子上垛草,一捆羊草抛起,草垛上的徐秀云用二齿木杈稳稳地接住,继续往高码。 “来喽!”徐德龙挑起一杈草,给她一个吱呼。徐秀云在上面接住草,端着去垛。一只湛绿的豆蝈蝈出现一捆豆秆上,徐德龙放下杈子,慢慢去逮它,逮住的豆蝈蝈在徐德龙手中挣扎。 “德龙,你在干什么?”高高草垛顶上的徐秀云问。 徐德龙将蝈蝈卷在裤角里,挑起草捆道:“来喽!” 草垛不断地增高,她在上面一踩,颤乎乎的,他向上扔草捆越来越费劲。 “歇会儿吧!”她说。 徐德龙放下杈子,准备直接躺在地上直直腰。 “上草垛来,德龙!” 徐德龙爬上草垛,她猛然推倒徐德龙,压在他的身上。 “别压!” 她不解地坐到一边,徐德龙一层一层打开裤角,说:“怕你压死它。” “豆蝈蝈,给我,给我!”她雀跃,用一块手帕包住蝈蝈,放在身边的草上。她再次扳倒徐德龙:“德龙,我想……” “在这儿?草垛上?” “嗯哪!德龙……” “被人看见呢?”徐德龙担心道。 “除非天上的老鹞鹰看见……” 草垛簌簌颤动,两齿木杈滚下草垛,包蝈蝈的手帕包滑落下来……后来,徐德龙仰躺着,枕着双臂望天,她用根粗硬的狼尾草触着他的鼻尖,他紧筋鼻子,她咯咯地笑。 “别闹啦。哎,你爹发现咱俩咋办?” “他急乎乎去你家牵马,然后还要牵到马市去卖,手里有了钱玩几圈,亮子里赌场很多。”女儿勾勒出赌徒父亲的活动轨迹,合乎逻辑。徐大肚子有钱最想做的是上赌桌,“哪有闲心管你。” “你肯定他今晚不回来。” “肯定。” “万一回来呢?我可不敢去你的地窨子。”他说。 “德龙,知道我为什么垛草?” 生活在西大荒的,或者是养大牲畜的人家都要备干草越冬,饲草垛起来不易变质,更有利于储存。他说:“喂骆驼。” “不对。” “不对?”徐德龙懵然。 每年也储存干草但不上垛,就地堆放,没必要垛起来。她在住处的地窨子附近垛起草,目的不是为了骆驼,而是为了人。她说:“特意为你盘(垛)的草垛。” 徐德龙越听越糊涂,说:“我不是骆驼,不吃草!”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草就是吃的呀?” “那还干什么?唔,还能烧火。”他想干草最主要两个用途,牲口的食料和烧柴。 “使劲儿想想。” 三江人不说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夸张地说使劲,天知道使劲怎么想。徐德龙听明白她让自己思索干草用途。秋天家家户户都打草,用镰刀、钐刀——北方常见的工具——打牧草喂牲畜。抡钐刀酣畅淋漓,刷、刷、刷的声音令人自豪。打下的草也就是喂牲畜和烧火,还能干什么? “给你当炕。”她说。 徐秀云说出垛草的目的他听来激动不已,乡间草垛同两个词汇——高粱地和大壕沟,同为男情女爱故事的发生地。钻草垛、进高粱地、入壕沟,如果是男女一对准是干那事。她的目的没超越此范围,说:“夜里你睡在草垛上,我想你爬上来。” “张三儿(狼)还不吃了我。” “它们不会爬草垛。” 他们说唠一阵,徐德龙突然问:“秀云,你栽过葡萄吗?” “没有。” “每年这个时候我家都要窖葡萄。”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淡下去,说,“有一架葡萄是我栽的。” “那你就回去看看呗。”她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家啦。 “不,我不回去!”徐德龙心已横,永远不回徐家大院……徐德富倒背着手看着家人给院里的葡萄下窖,剪好枝的葡萄藤顺土沟槽放好,填上杨树叶子保暖,再覆盖上土,冻害可以避免,果木树安全过冬。 “多放点树叶。”徐德富说,“看样子今年冬天要冷啊!” “大哥。”穿戴整齐的丁淑慧来到当家的跟前,说,“我回趟常熟屯。” 徐德富见丁淑慧胳臂弯处的榆条筐,里边装着黄裱纸、几个馒头、两捆香、火柴,说:“道挺远的,套车去吧。” “来回只几十里路,我能走。”丁淑慧说。 “时仿。”徐德富没再坚持,对管家说,“咱家还有烧纸吧?” “有几捆。” “你去找纸镊子一种铸铁或钢的带有古代方孔元钱的模具,在黄裱纸上打印记。俗称做“纸钱”。打一些。”徐德富吩咐完,又向丁淑慧说,“替我给二老送点钱。” 常熟屯外乱尸岗子上,一座两人并骨(二人合葬)的大坟前,摆着供品。丁淑慧边烧纸边念叨道:“爹!娘!慧儿来看你们,秋天啦,给你们送件寒衣。” 坟头枯草凄凄,风中一枝枯萎的太阳花摇曳。丁家发生过一件惨事,给胡子灭了门。 “德龙一去不归,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双被子一人睡。娘,你说说,慧儿咋这样苦命啊?哥嫂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欢欢乐乐,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哇。娘啊!”丁淑慧哭诉道,纸钱在坟头焚烧着。 7 太阳卡山,徐秀云草垛顶上坐起身,系好衣扣,捋顺散乱的头发,准备下草垛去,说:“我去做晚饭。” 像是贪嘴的没吃够一样美味的孩子,徐德龙拽住她的衣角,说:“别走,我还想……” “晚上,我来草垛上。”她许诺道。 “秀云……”他一门心思想达到目的。 “我们不能不吃饭吧,我饿啦。” 徐德龙这才松开手,说:“简单做点儿,快回来。” “嗯哪。”她出溜下草垛。 他一个人躺在草垛顶,仰望晚霞染红的云彩,一只鸟匆匆掠过,明显它的巢穴不在草原上。那一时刻他的思绪就如那只鸟,飞到獾子洞,在徐家大院上空盘旋,没落下却在俯视。找到厢房那扇木板门并不难,过年时当家的大哥吩咐贴对联,强调大福字倒贴门心板上,意为福到来。他偏偏正贴,招来长兄质问:“为什么不倒贴?” 他还蛮有理由:“福字倒贴还念字吗?” 话够噎人的,气得长兄说气话:“乐咋贴咋贴,你家好赖我不管!” 媳妇私下对丈夫说:“揭下福字重贴吧,惹大哥生气干啥?” “好像按他说的做就什么都好,哼……”徐德龙往下的话很难听,好在长兄不在跟前没听到,福字照旧正正贴在门上。 也许晚饭做好了,高粱米水饭,还有小鱼酱……秀云不会做鱼酱,她煎鲶鱼的手艺不赖。那天她下河弄来鲶鱼,葡萄火(文火)煎得油汪汪、黄瓤瓤的,很好吃。她形容他贪吃煎鲶鱼语言幽默:“你吃鱼时谁割掉你的耳朵你都不知道。” “是吗?”他摸下耳朵。 形容食物太好吃有像徐秀云这样说的,还有更夸张的,例如: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为香嘴爹娘都不要了,与她说的割掉耳朵意思一样。 今夜有比煎鲶鱼更好的美味他想吃,实际他已经吃了且反复吃。她说:“你真馋!” “你太香。” “我好吃,还是淑慧好吃?” “你好吃!” 以上是发生草垛上的情话,徐德龙反复回味,像一杯陈年老酒越品越香。女人是一条油汪汪、黄瓤瓤的煎鱼,谁不愿吃? 朝灶坑(口)填柴火的徐秀云听见吆喝牲口的声音,她确定是爹回来,以为赢回来她的小白马,跑出门见到使她大失所望,一头个头不小的毛驴。 “四爷呢?”见面父亲就问。 “在外面。”徐秀云回答含糊,只说在外边没说具体地方,更没说在草垛上,问,“爹找他?” “有事儿,你去找他回来。” 徐秀云历来听父亲的话,叫去找人就去找人,连问都没问就去找人。到草垛前喊道:“德龙!” “哎。” “快下来,我爹回来啦!找你。” 徐德龙从草垛上下来,他嘟哝道:“他怎么回来了,找我干啥?” “谁知道啊!” 跟随徐秀云来到要找他的人面前,徐大肚子用不容违拗的口吻说:“四爷,马上跟我走!” “去哪儿?” “亮子里。” “去那儿干啥?” “走你的得啦,走!”徐大肚子不说做什么,拉起徐德龙就走,对女儿说:“我们去街里。” 他们两人骑一头毛驴,准确说是换着骑,大部分时间徐大肚子在驴背上,徐德龙跟着驴跑。 一路上两人没话,徐大肚子张嘴称呼徐德龙四爷,这有些奇怪,他不清楚女儿跟徐德龙的关系?叫他四爷等于是什么都不承认,看上去尊敬的称呼却拉开距离,故意制造距离。徐德龙在对徐大肚子的称呼上充分考虑到同徐秀云的关系,机智地称他徐先生。他问:“徐先生,我们这是去……” “玩几圈。” “可我、我没钱。” “这次我给你!”徐大肚子说,他知道徐德龙没钱,拉他上牌桌目的有两个,暗中帮助他让他赢其他赌徒,更重要的目的是培养徐德龙的兴趣,让他成瘾,戒不掉的赌瘾,“我先给你五块大洋。” 大汗如洗的驴站在悦宾酒楼前,徐大肚子一块肥肉似的从发粘的驴背上下来。 “二位,请!”梁学深拱手候迎。 “他们俩到没?”徐大肚子吐出口中的东西,一路上他不停地嚼甜草根子,情形和郴州人嚼槟榔习惯差不多,问。 “夏掌柜等你老半天多啦,王警尉还没到。你和四爷先进去,我在这等候他。”梁学深说。 “那什么,帮我把驴还回去。”徐大肚子说,驴是他从大车店租来的。 “你进去,我打发人去。”梁学深说。 不久,王警尉迈着方步来到悦宾酒楼,打老远就操公鸭嗓道:“咦,都来了吗?” “里面恭候您呢!请,警尉大人。”梁学深客气道。 王警尉摇摇晃晃进悦宾酒楼,短枪吊在屁股上面,如一条尾巴一样左右晃荡。 “摘幌儿,打烊!”梁学深向跑堂的交代道,“关严门,上闩,谁叫都不开门!” 悦宾酒楼这场赌鏖战一夜,没大输赢,因此也没故事。徐德龙赢了两块大洋。天亮就散了,徐大肚子困得不行,在客房内倒头便睡也不管徐德龙了。 回幺坨子!徐德龙手攥着两块大洋走进辫绳儿铺,挑选银质的缀有小蝴蝶花的“针筒子”,准备送给秀云。 “就这只。”他选定道。 付了款,伙计包好递给他,说:“慢走,先生!” 徐德龙走出县城亮子里,面前出现三岔路口,其中一条通向獾子洞村,他只是朝路的延伸方向望了望,然后走向西大荒。 8 “你自己回来,我爹呢?”徐秀云见徐德龙一个人回来,问,“你俩没一起回来?” “没有,他在睡觉。” 徐大肚子仍然滞留在镇上,女儿习惯父亲不规律回家。她说:“德龙,我找到了今晚咱俩睡觉的好地方。” “哪儿?” “河边。” 他们夜晚幽会的地方草垛、三角马架(专门为徐德龙盖的)、她的宿处地窨子……现在又是河边。他问:“没狼?” “笼火啊!” 秋天夜空微微发亮,星辰晶莹闪光,河水跳跃着粼粼波光,湉湉地流淌,风吹河边芦苇哗啦啦地响。铺上牛毛毡子,今晚睡在河畔草地上。他说:“我们只差没到月亮上去睡啦。”他们的睡可不是睡觉,另有所指——做爱。 “上不去,要是能上去我们去睡一次。” “有人上去了。” “谁?” “嫦娥。” “那是小话儿讲的,我们上不去。”她说。 他们坐在渐熄的篝火旁,徐秀云向火中投干马粪,溅起橘红色火星纷乱飞舞。夜间野外露宿笼一堆火很重要,防止野兽靠近。尤其是狼怕火。 “我爹从前赌钱后就睡上几天,叫都叫不醒,被人抬走了都不知道。”她说。 “哦,觉真大。” “最长的一次睡了三天三夜。” 咦,不是女儿夸张吧?睡三天三夜人得困成什么样?赌徒有连续玩三天三夜不眨眼的,自然有睡三天三夜不醒的。从谈爹转到谈他们自己,她说:“今夜我陪你在河边睡。”这次指做爱以外的真正睡觉。 “你不回地窨子?” “我爹一天两天不能回来。” 最后一星篝火熄灭,是风把那火星刮走,它曾瞬间明亮,而后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她总是主动侵略他,他习惯她的侵略,因为那是一种美丽的侵略。 “天冷了,我和爹要离开幺坨子。” “去哪里?” “亮子里,明年开春再回来。” “骆驼咋办?” “牵着。” “你们住在哪儿?” “租住大车店。”她问,“你知道通达大车店吧?” “知道,万老板开的。” 徐秀云说差不多年年冬天住在那里,只要在三江过冬,也有不在三江过冬的时候。住大车店有草料,饲养骆驼方便,加上父亲同大车店老板私交不错,象征性地收点费用,几乎是白住。她问:“你跟我们走,还是回家?” “你说呢?”他反问,意在试探她的想法。 “跟我们进城去。” 徐德龙何曾不愿跟他们走,如果说顾虑,也在徐大肚子身上,要将他们父女分开绝不可能。问题是大车店的环境不是夏天的草原,只要不遭野兽侵害,露宿在哪里都可以。大车店院里只能住某一个房间,总不能跟他们同住一屋吧? “德龙,你好像二意丝丝?” “嗯,大车店不是幺坨子。” “我知道不是幺坨子。”徐秀云猜出他想跟着,吃住觉得不好解决,她要打消他的顾虑,说:“我和万老板说说,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 徐德龙实际地想这样不是个长久的事情,冬天很漫长,三四个月时间啊!回家去也不现实,既然走出了徐家大院,回头草不能吃。看当家的脸子日子没法过。 “想淑慧了吧?想她就回去看看。”徐秀云大度道。 “不,我不回去。” “为啥呀?” 他望着她,为啥不用说你自己理解。他还是有点狭隘,认为一个槽子拴不了两叫驴。问题是她们不是叫驴,徐秀云从来没把丁淑慧看成是情敌什么,相反视她为徐德龙明媒正娶的大太太,自己连姨太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他喜欢的一个女人,保持一种关系而已。她容得下丁淑慧,永远容得下。 “德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是三年多的夫妻啊!” 徐德龙有时想丁淑慧,多是念她姐姐似的疼自己,大三岁的婚姻放在今天得说姐弟恋了。他们不是姐弟恋,说姐弟配更准确。还不是你情我意的自由配对,是长兄做主的一桩婚姻。 “你好像说你们另立灶单过?” “是,住在大院里,分户过日子。”徐德龙说徐家的祖传规矩,无论年龄大小没成家大灶吃饭,娶妻后九天回门回来分灶,当家的为其置办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然后自己点火燎灶。 “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冷不着饿不着,我大哥会管他。” 站在做女人的角度,徐秀云设身处地为丁淑慧想,说:“吃烧不愁就够了吗?” “还要干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 “对吗德龙?不对!嫁汉只为穿衣吃饭,嫁给衣裳饭菜好啦,要你们男人干啥?”她有些鸣不平道,“德龙你心明镜似的,偏不向那上面说。” “哪上?” “天天晚上你都干什么?” 徐德龙愿听这句话,巴不得她亲口说,天天晚上干什么,干那件美妙的事情。同样一件事跟徐秀云和丁淑慧不一样,他比喻成前者是只蝴蝶,后者是块木头。蝴蝶飞翔、尖叫,木头是死疙瘩——没有神经不能活动的肉块。 “她那方面……”涉及到性徐秀云不是无讳无藏,关东女人都善于性回避过门的媳妇三年没生育,婆婆问:“你还没‘那个’?”儿媳答:“还没‘那个’?”婆婆问:“咋还没‘那个’?”儿媳答:“我也不知咋没‘那个’。”婆婆问:“你是不没‘那个’?”儿媳答:“咋没‘那个’。”婆婆问:“‘那个’咋就不‘那个’?”儿媳答:“我也不知‘那个’咋就还不‘那个’!”婆婆说:“你们还是没‘那个’!”儿媳说:“哼!你儿子天天‘那个’,它也不‘那个’!”见《中国东北行帮》(曹保明著)。,问,“……不行?” “还行,不过没你行。”他说。 深秋老人那样步履蹒跚走来,但毕竟尚未走到,离开西大荒的日子还有一些时间,徐德龙有充分时间考虑去向。 1 天刚蒙蒙亮,星星还眨着眼。 当家的徐德富安排谢时仿去西大荒,两匹马已鞴上鞍辔。管家穿长衫马褂、“六和一统”帽,脚穿“踹趟马”(土造牛皮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一定劝说他回来。”徐德富说。 “四爷不是不进盐酱的人,道理摆明,他能回心转意来家的。”谢时仿说。 “怎么说离家久了,心能不野嘛,劝吧,尽量劝,掰饽饽数馅儿地说吧。”徐德富忧虑重重的样子。 “我走啦!”谢时仿策马出了獾子洞村,硝土碱地扬起一溜尘土。 蓝天和草地相连处,云层的边缘被映红,一轮红日像一只青蛙从极远的地平线蹿跳而出,鲜红了东方天际。骑在马背上的谢时仿,手遮住一道通红的霞光。在他面前展现茫茫的草海和道道沙土岗,秋天的草原成熟得让人感到狡黠,植物沉甸甸果实后面是几个季节的故事,听它们诉说是莫大的享受。 太阳颜色淡了的时候,谢时仿骑马进了一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屯子。遇到一个背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谢时仿上前打听道:“请问幺坨子咋走?” 老头扬起五齿粪叉,指向村外,说:“瞧那影达乎(影影绰绰)的坨子就是。” 谢时仿眼瞟远处的一个沙坨子,径直奔了过去。土坨上垛几垛干草,旁边有个三角马架,由木杆搭建而成,围盖草帘子。树条编的门帘半挑着,阳光照射进去,徐德龙坐在草铺上,逗着麦秆拧成的塔形笼子里的豆蝈蝈,铺位上还有一只水葫芦和两只铜骰子。 “四爷!”谢时仿猫腰钻进马架。 “谢管家,你找到这儿来了。”徐德龙腾出地方让他坐下,说,“你真能耐啊!” “四爷……”谢时仿刚要开口说明来意,被徐德龙抢过话头道,“哼,知道是当家的叫你找我回去。你别费口舌了,我不回去。” “听我说四爷……”谢时仿开口劝他。 徐德龙听腻了,钻出马架,谢时仿紧随身后不厌其烦地说劝。 “你就是说出天花带绿叶来,我也不回去,那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徐德龙坚持不回家。 “别人你不惦念,四奶奶……” “淑慧怎么啦?” “她病啦。”谢时仿撒谎道,此次说劝最后一张牌,威力多大难说,不灵,此次说劝失败。 “啥病,扎痼没?” “先生(大夫)说长期郁闷,肝火……说白喽,就是想你想的。四爷,四奶奶自从你离家以后,整日以泪洗面,人瘦了许多,头发差不多都白啦。”管家往狠里说,以期达到让四爷回家的目的。 徐德龙一脸苦楚,凝神想了想,从腰间掏出几块袁大头,说:“这点儿钱请你带给她,喜欢啥买点啥吃的吧!”他站起身,给管家深鞠一躬道:“求你们照顾好她,德龙日后一定重谢。” 谢时仿盯着搭晾在马架上的几件女人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没必要再劝下去。他连夜回到徐家,向当家的学说了见到徐德龙的情景。 “既然如此,我也算净根肠子。以后他是福是祸,是死是活,都与我毫不相干。”疼爱和愤恨交织在一起,徐德富说出这番话来。 “当家的,这几块大洋?”谢时仿问徐德龙捎回的钱是不是直接交给丁淑慧。 “你给她送过去吧。”徐德富打个沉儿道。 “可,可我怎么说。” “别藏着掖着的,实说,照本实发。” “柔绵点好,别说得太直。”一旁徐郑氏插嘴道,“时仿,我同你一起去说。” 听了管家讲后,丁淑慧扑到大嫂怀里哭起来。徐郑氏安慰她,手捋丁淑慧黑白参半的头发道:“有我们呢,咱们一起过。从明天起,咱们归伙,你自己别单独起伙做饭了。” “这些年,你和大哥待我没错半个眼珠,吃一只蚂蚱都撕给我一个大腿……”丁淑慧觉得对哥嫂亏情,啜泣道,“大嫂,德龙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还要白吃白嚼你们。” “你进了徐家的门,就是徐家的人,是徐家的手心手背。不管德龙怎样,我们不能错待你。”徐郑氏说,在徐家大院里,她是二当家的,说让四弟媳妇归伙,用当地的话说,好使! 晚饭摆在八仙桌子上,富裕的关东农家饭菜:蓝色的菜盔子里盛着萝卜条汤、大白菜炖粉条,一碗酱焖黄豆,一盘时令菜——锛大红袍萝卜块蘸酱。 “当家的呢?”饭桌上缺了主要人物,徐郑氏问王妈。 “在祠堂里。”王妈答。 “叫他吃饭。” “叫了,当家的说他不吃了。”王妈说。 丁淑慧端起的饭碗撂下,她很敏感,心想大哥不会是因为我吧? “淑慧,咱们吃。”徐郑氏生怕弟媳沉心(心里不自在),说。 丁淑慧仍然未动筷。 “王妈,当家的心口疼(胃)病犯啦。”徐郑氏指使道,“你去拨拉碗疙瘩汤给他,多放点儿姜。”她打发走佣人王妈,挑一筷子粉条放到丁淑慧碗里说:“王妈做的白菜炖粉,就是好吃。” 夜晚,堂屋的土炕上,徐郑氏说:“晚饭你没上桌,淑慧吃得很少,她肯定沉心啦。” “啊,是吗?” “今天去给她扒炕,她死活不肯,年年都扒的……为何呢?”徐郑氏讲出她的疑虑。 “八成她要离开我们。”徐德富猜测道。 “千万可别出那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到哪里去呀?” “去找德龙,淑慧太心善啦。”徐德富说。弟媳妇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里,评价不错。 那个秋天的夜晚,丁淑慧背着包袱,慢慢拨开院大门的木门闩,轻轻推开门,而后走了出去。几分凉意的秋风吹动她的身影——像一片树叶,很轻地飘动……她站立徐家大院门前啜泣。 隔着窗子,谢时仿望着她渐远的身影,问:“当家的,追她回来吗?” “走吧,让她走吧!”徐德富苦涩而沉重的声音道,“时仿,你去关好大门。” 2 两匹马、一头驴拴在木栅栏上,正吃着草,地窨子里传出麻将的洗牌声音,伴随洗牌的还有赢家唱的牌歌,纯粹的赌博歌词有些粉(黄)。 今天徐大肚子牌点儿一般,始终保持不输不赢。夏小手的牌点儿走下坡路,遭到王警尉的讽刺:“你改行当炮手得啦,把把点炮。” 夏小手自认倒霉,嘟囔道:“牌点儿低怨社会?怨不着!” 麦余子牌点一直没起来,调了几次风也不行。他获得绰号的来历麦余子是麦粒的壳儿,素日里他人轻浮——倒不是他轻率浮躁,而是言语举止随便,不稳重不庄重,很像轻浮的麦壳。 每一场赌时间长短很难推测,最后有输干爪的牌局才能散。只要输家不下场赢家就得奉陪,这是赌局规矩。 “叫(听)!”王警尉报听扣上牌,说,“两不和!” “忒快啦!”徐大肚子有些惊叹,刚分完张才出两张牌就上听,差不多天和(庄家起手便已经和牌,称之为天和),“也太快啦!” “手,这是手吗?嗨!”王警尉炫耀自己的神手十分得意,眼瞅夏小手说:“想好了打,我真不乐意你点炮。” 夏小手听出挖苦自己没反击,谨慎出牌不给他点炮,看他还咋得意。打出一个牌:“入了棺材还戴帽(西风)。” “炮!”王警尉推倒牌,说,“点得真准,你别叫夏小手,叫夏炮手得啦。” 什么叫王八钻灶坑,夏小手挨着讽刺输着钱又憋气又窝火。当了王八受到侮辱还要去钻灶坑,够惨的。 麦余子衔恨地瞥夏小手一眼,想说的话全在眼神里,含意很好理解。瞧不起裁缝的牌技,撇撇嘴,一股响亮的气流飞出鼻孔。 徐大肚子总跟夏小手打俚戏(开玩笑),借着王警尉的话题说:“当成衣匠子屈才了,应该去奉天投奔张大帅,做炮兵……” “去了也白扯,张大帅在北平呢,哪有工夫搭理他。”王警尉说。 听警察的话跟听徐大肚子的话感受不同,一个开玩笑一个鸟皮,夏小手反击道:“张大帅去北平事先告诉你?三江的警察管不到奉天吧?” 赌徒们关心牌点儿不关心时事,民国总统走马灯似的民国八大总统: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琨、蒋介石、李宗仁。,他们谁掌权关乎玩牌屁事?夏小手说:“谁当总统跟咱们玩牌没关系。” “说错了不是,哪位总统讨厌赌博,下个禁赌令什么的,你能玩消停?”王警尉说,“你们不懂政治!” “你懂,警察懂!”夏小手回敬一句道。 3 秋天的碱草地上开满蓝色的野菊花,草原的冷热都有野花陪衬,大自然神奇花匠培育出应季花草。譬如,早春的顶冰花,夏季的喜鹊花,秋天的野菊花,冬天的干枝梅,每个季节里盛开的花朵远远不止这几种。 徐德龙和徐秀云两人背着花篓,拾干牛粪。风干的牛粪浅黄色,仍然散发着青草味道。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对此物熟悉,用它当柴火烧,种韭菜用它覆盖做保温被、营养钵什么的。城里人对它的熟悉是那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太阳晒和风干的一块牛粪排子前,徐秀云哈腰,用“丫”形木桠杈插进牛粪排子一角,慢慢地撬动,然后直接用手搬起牛粪排,放进背后的花篓里。她说:“累啦,直直腰。” 徐德龙帮她卸下花篓,他们席地而坐。她揪下身边几朵野菊花,是白色的,秋天白色花朵稀少。她用根草缠成花束,别在自己背的花篓上。他则薅片酷像马莲的绿草叶,抽去黄嫩部分,嘴啯发出尖细鸟叫的声音,是一种叫花椒籽儿的小鸟好听的叫声——啾咕,啾咕,啾啾……徐秀云双肘放在膝盖上,托着下颏,望着徐德龙,聆听鸟叫,许久道:“像三道眉鸟叫。” “不,是花椒籽儿。”徐德龙说他小时候打鸟,模仿鸟叫,自己当鸟诱子把鸟引来。 “我也打过鸟,用弹弓子。使我爹的一只骰子,拿它当泥弹打鸟,整丢啦。”徐秀云抱紧肩膀,回忆一次遭毒打道,“爹使柳条子狠狠地抽我一顿,长这么大就挨那么一次重打。” “新柳条,旧柳条?” “当然是新的。”她说。 挨过树条抽的人都知道,新柳条比旧柳条抽人要疼。新柳条柔软,然而柔软的东西抽人更疼。徐大肚子舍得用新柳条抽打女儿,可见他愤怒已极。 “你爹舍得打你?”他有些不信,目睹徐大肚子护犊子——本义是老母牛保护自己的小牛犊子。后比喻保护晚辈或下属。有娇惯,溺爱的意思——程度,“谁敢捅你一手指头,你爹还不跟他拼命啊!” “我闯了大祸。” “大祸?多大的祸?” “天大的祸。”她刻骨铭心那次挨打,深刻记忆自己的过失,长大后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弄丢了我爹最心爱的东西,纪念物。” “不就是一只骰子吗?有什么呀!”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骰子。” “金子的银子的?还是象牙的?” “它比金银珍贵,人骨头。” 徐德龙愕然。骰子多是骨头的,马、牛、羊、狼、骆驼都有,人骨骰子实属少见。 只有豪横的东北人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用人骨头磨制一副骰子,赌徒徐大肚子就如此做了。 “那年我爹将我娘输给了赌徒,带我离开獾子洞,向北走,一直向北走……”徐秀云讲起他们父女俩都记忆犹新的故事,她说,“我们去了俄罗斯。” 徐大肚子带女儿日夜赶路,越过茫茫兴安岭,泅水过了一条大河偷越国境线,到了俄罗斯的一个村庄,准确说是一所木刻楞和一座谷仓组成的村庄,并在一个丽日晴空的早晨见到它,称其为村庄的轮廓。 “吃吧,秀云。”徐大肚子忍着饿,把最后半张干巴饼给女儿,从老家三江出来,遥远路途下来,所带的干粮吃光,如果遇不到人家弄到吃的,他们往前走不了,“我们走到那个房子就好啦。” “爹,你吃。”她懂事,从不大的物体上分割下一块给爹,指肚大小的能量将维系生命几小时。 “爹……不饿……你吃……”徐大肚子眼睛冒花,饿昏死过去。 “爹!”徐秀云在昏厥的父亲身边哭泣,女孩的哭声传得很远,引来一个白俄女人,肥硕的身躯站在饥饿者面前是一种压迫,徐大肚子睁开眼见到喧腾的物体错觉成大列巴(面包),假若有力气一定跃身咬她一口,只可惜他连望去的目光都枯草一样萎靡。 “你、你父亲?”瓦连京娜会说中国话,不太流利,还是能够表达清楚,交流基本没障碍。 “我和爹从三江来……”徐秀云牢记出发地,父亲要求她记住从哪里来,“饿啦,没吃的。” “走!”瓦连京娜说的是俄语,徐家父女从她的表情、动作猜出要带他们去她家。离村庄还有一段路,徐大肚子站都站不起来别说走路了,“我背你!”这次她说的中国话。 “这?”徐大肚子惊讶加感动,让她背自己?犹豫之际,瓦连京娜蹲在他的面前,背部朝着他露出白花花的腰部,皮肤如此白皙。他挣扎爬起来,趴到她的背上,她的力气满大,气都没喘背他到木刻楞前,一只长毛狮子狗随他们一起进屋。 看得出这只狗是这个女人的唯一伙伴,平日帮助她做些事情,不仅是看家望门和防止野兽进入,例如拿些东西,狗没有手用嘴叼。瓦连京娜用俄语对狗下了什么命令,狗跑出去,不多时跑回来,嘴里叼根黄瓜放在主人面前,再次跑出去,徐大肚子惊奇道:“它会摘黄瓜?” “平时它帮我摘菜。”瓦连京娜煮牛奶,为饥馑父女准备食物。 狗进屋这次摘来两根黄瓜,有一根显得小了些,需要长长再摘。三根黄瓜看是普通蔬菜,对俄罗斯人来说是最喜欢吃的东西。这个瓦连京娜会做酸黄瓜,以后徐家父女将吃到。 牛奶、黑面包、黄瓜……一顿俄罗斯人饭菜准备好,两个动物——女人和狗,看着两个动物狼吞。狗想些什么不知道,瓦连京娜目光怜悯,心里说:“真是饿坏啦!” 填饱肚子的两人遭到疲惫空前的袭击,他们实在支持不住轰然倒塌下去,瓦连京娜为两位睡着人盖上织物,动作极轻地走出去。她带着狗,或者说狗跟着主人来到青青的木栅栏外,女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平常她坐在石头上,狗安静地趴在她的腿前。此刻,她的目光不时朝木刻楞的门望去……“她救了我和爹,她是寡妇……”徐秀云说,“德龙,瓦连京娜喜欢上我爹,他们睡在一起。” 徐德龙见两只蝴蝶飞来,是一只追逐一只,晚秋里它们不是繁殖吧,多是嬉戏。 “第二年,我们三人回国,穿过大兴安岭密林时转了向,怎么也走不出密林,后来吃光所带的食物,水也没了。爹和我待在原地不动,她去找水。”徐秀云对那次记忆太深刻,她说,“爹想同去又怕我遭野兽祸害,再说她也不同意,最后留下照料我。” “真是一个好女人。”徐德龙说。 “唉,如果不是出意外,她是我的继母。”徐秀云不无遗憾道。 4 瓦连京娜比徐大肚子熟悉大兴安岭,与她的身世经历有关。她的丈夫鲍里斯早年到中国做生意,后遭土匪绑架破产,他并没回到妻子身边,在大兴安岭拉起队伍自己当土匪,他手下的多数是俄国人,也有少数中国人,每个人肩膀或手臂系上白巾,人称为花膀子队。 闻之丈夫鲍里斯做了土匪头子,瓦连京娜来密林寻找想劝他回家。费尽周折找到丈夫,在匪巢里劝了二十几天,他死心塌地当土匪。匪巢建在深山老林的一个山洞内,她有机会接触山林……她离开丈夫回到俄罗斯不久便成了寡妇。官府一次清剿中,鲍里斯被官兵打死。 荒野间孤凋一所房子、一个女人,喘气的还有一只狗。她不肯投奔城里的亲戚家去,一个人种地、养牛,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闲暇时坐在那块巨石上,想着她的心思,实际是在等待一个人归来,她坚信人死后灵魂终要归故里。 瓦连京娜在等待斯鲍里,一等几年,她不知要等多久,总之要一直等候下去。四十出头的女人也想男人,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哪来的男人。假如一个男人从此经过,一定留住他,求他……年复一年,没人经过这里,偶尔有人经过也离木刻楞远远的,像是躲避什么。很少有雄性动物朝面,别说是人啦。 那天,她坐在石头上漫无目标地眺望,见到一高一低两个晃动的人影,起初她不信,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骗了自己几次,明明见到人影奔过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次……她收回目光,狗睡着了,永远保持警惕姿势——一只耳朵贴在地面,忽然抬起头,也朝着她刚才望到人影的地方吠叫,汪!汪! 噢?它听见什么?瓦连京娜赶走心里的怀疑,站起身,见到趔趄的两个人,高个儿的是男人,矮个的像女孩。她留下狗看家,快步跑过来,见到徐家父女。一个男人带着女孩跑到异国他乡,揣测多半是逃难的。近年时有逃难的中国人到俄罗斯境内。逃难者多无家可归,对寡妇来说无疑是好事。 疲劳以外徐大肚子没什么病,身体很强壮,特别是面对皮肤白皙的肥硕女人,胃肠饥饿问题已被黑面包加牛奶及黄瓜解决,生理的饥饿感渐渐强烈起来。 木刻楞里睡着还是女孩的徐秀云,夜晚瓦连京娜什么也没说走出去,暗示都节约了,朝谷仓走去还没到谷仓,随后跟上去的徐大肚子从后面抱住她,两个人都急火。洋面包好吃,他咬第一口激动得大脑缺氧,什么都控制不好也控制不了,结果雌性动物不很满意,问:“你还行不行?” “行,咋不行。” “嗯嗬!” 徐大肚子在以后岁月里不断地猜想白俄罗斯女人发出的嗯嗬什么意思,可谓百思不得其解。 “这回你别保留。”女人恳求道。 他没理解保留什么意思,问:“啥意思?” “你不要留力气……”瓦连京娜毕竟说不全中国话,男女床上事情表述不清楚。 赌徒聪明,他从她的表情看出没解渴(满足),力气不够。至此他努力,俄罗斯的土地上他不清楚什么能使自己挺拔、昂扬,最后瞄上她家的烈性酒,灌了几两果真见女人锁了几天的眉头松开,她说:“我真想你喝酒。” “唔?” 瓦连京娜没说他喝酒后功能加强他也明白了,饮酒后的表现比较突出。他一直喝酒到三个月后,徐大肚子思念家乡了,具体想谁他说不出来,大致有个范围,整日牌桌鏖战的几位对手,连赢去自己老婆的赌徒都想念了,贴切说手痒得不行。他说:“瓦连京娜,我要带闺女回去了。” “那我呢?” “我不敢过分要求。” “你说。” “跟我们一起走!” 出乎意料是瓦连京娜痛快地答应跟徐家父女一走,她说:“我跟你们走!” “那它怎么办?”徐大肚子问到那只狗。 “它留下。”瓦连京娜说,“哪一天我们回来……” 徐大肚子也觉得八成有那么一天他们一起回来,他问:“它饿了怎么办?总不能留几年的狗食吧?” “它自己会捕食。” “两头奶牛?” “遍地野草,松开它们,会跟狗在一起。” 最后的安排是,狗看家,以狗的方式照顾老牛。至于它们将经历什么只有到后来才知道,带上干粮和水,三人上路。 穿越大兴安岭时迷路,三天没走出林子,耗尽食物和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林子无法说。 瓦连京娜顺利找到一种可食的野果,摘了满满一兜子,然后找水,凭山里生活经验——在土匪巢里丈夫鲍里斯教过她如何找到水源,比如跟着鸟走,小动物踩出的小道,有可能通向山泉、小溪——努力下去,果然见到林间一条小道,肯定不是人踩出来的,全然不觉地踏上致命的狼道。十几只饿狼包围了她……狼吃人的场面过于残忍、血腥不便描述,跳过这个恐怖细节。两天后,他们找到她,只剩下一堆人的白骨,遗骨旁有一只破碎的布兜子,还有一些新鲜浆果在里边……草原上的那只蝴蝶飞落插在花篓上的那束马莲花间,翅膀慢慢扇动着,用人类不懂的昆虫语言歌唱。 “后来我爹用她的大腿骨头磨制一副骰子……我哪里知道骰子对于他来说……”她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竟然让自己当弹子射丢一只骰子。 “所以你爹使新柳条抽你,能不抽你吗?”徐德龙说,“你弄丢的是一个女人。” “剩下的那只骰子,你说怎么着啦?” “用说吗,你爹纸包纸裹的搁起来。” “你猜不到,谁也猜不到。”徐秀云下面的话令人吃惊,她说,“我爹吃了那只骰子。” “啊,吃啦?” “他嚼骰子咔嚓、咔嚓,如嚼碎脆骨。”她为昔日那瘆人的一幕打了个寒噤。 徐德龙下意识地触摸下衣口袋里的骰子,凉洼洼的,它不是骨头的,是铜的。他说:“你爹吃了骰子。” “不,心爱的女人。”她纠正道。 5 一头驴两匹马仍在吃草,四个赌徒赌了三天两夜。徐德龙将干牛粪倒进低矮的棚子里。 “准得有输干爪的才能散局。”徐秀云往露天灶下填牛粪,幽蓝的火苗燎着锅底儿。 不久,夏小手和麦余子情绪低落地走出地窨子。 “我的牌犯外乎(反常),老是输。”麦余子说。 “赶明个儿再捞吧。”夏小手寄希望下一场鏖战,他回望一眼地窨子,说,“剩下他们俩,斗去吧!” “一嘴毛!”麦余子骂人很艺术,狗咬狗才一嘴毛,还有上一句,鸭鹐鸭蹿一身屎!输家骂赢家是狗,这场赌徐大肚子和王警尉赢钱,“麦余子你说,最后他俩谁赢?” “还得是王警尉,他今儿的牌瞎子闹眼睛没治啦!”麦余子说。 他们解开拴马的缰绳,分头上马,离开地窨子。 “好像散了局。”徐德龙对徐秀云说。她用勺子舀口锅里菜汤尝尝咸淡,说:“没完,爹和王警尉没离桌。” “他俩咋打麻将?” “掷骰子。”徐秀云说。 地窨子里开始一场恶战,掷骰子的吆喝声起伏不断:“大!大!大!” “小!小!小!” 徐大肚子赤膊上阵,顺脸淌汗。王警尉穿着汗褟儿,每每掷骰子前,朝汗褟前襟蹭蹭骰子,以乞求好运气。 徐德龙拎铁壶分别给徐大肚子、王警尉倒茶水。 “秀云,把爹包的那个饺子拿来。”徐大肚子说,他要吃东西,“上上劲儿!”三江方言中,上劲儿除了指钟表拧发条和纺纱、搓绳时拧一圈儿称上一个劲儿外,贬义说加油儿,赌徒显然指后者。 “嗯哪。”徐秀云应声端来一个盖帘儿,上面是一个足有尺八长的特大号饺子和一把片刀。 徐大肚子腾出手来,使片刀切饺子,问王警尉:“你来一块不?我可是用三斤猪肉包了两个饺子,一兜儿肉馅儿。” 王警尉脖子上挂一个巨大烧饼,转圈儿咬着吃。此时,他手托起饼咬了一口,然后将咬出豁口的地方转到脖后去。他使劲咽下食物,说:“这饼够吃三四天的。徐四爷,给我再倒点水,好噎人。” 徐秀云等徐大肚子吃完切下的那块饺子,端走盖帘儿,说:“德龙,你伺候局吧,我困啦。” “那你去睡。”徐德龙说。 哈欠连连的徐秀云进到里间,吹灭灯躺到板铺上,将一只枕头搂进怀里睡。苇帘子缝隙透过来的灯光,照亮横挂墙上的那杆沙枪,铁器在那个夜晚显得特别威严。 地窨子外间,徐大肚子骂自己的手道:“臭手!点儿太背!” “还玩吗?”王警尉见徐大肚子的钱所剩无几,嘲笑道,“你还指望反梢啊?” “牛粪马粪还有反梢的时候呢!”徐大肚子眼珠子发红,道,“玩!差啥不玩。” “给你一次机会。”王警尉将面前的钱摞子往前一推说,“我都押上!你呢?” 徐大肚子面部抽搐,实在没东西可当赌资押上桌,狠了狠心,转头向里间道:“押上她!” “哦?”王警尉暗喜,他窥视秀云姑娘许久,巴不得大肚子将女儿押上赌桌,“当真?” “吐口唾沫落地是个坑!”徐大肚子说。 “萝卜坑白菜坑?” “你别管什么坑,赢了你领人。怕你赢不去!” 徐德龙听此一哆嗦,将秀云押上赌桌,她的命运难料啦,一旦输掉她咋办?也像她娘一样给赌徒带走吗?那将比她娘遭遇更惨,已经被国兵漏儿领走一回,刚刚摆脱他,再被警察糟蹋……他不敢往下想。不能眼睁睁地……他暗下决心救她,只不过是救她的方法没想好。 “大!大!”徐大肚子掷出骰子随之喊出。骰子旋转后停住,是小的点二点,一对一点。 王警尉眼睛眯眯地笑,他稳操胜券,将骰子随便朝桌上一抛,瞧那骰子旋转,骰子出现九点。 徐大肚子胎歪下去,如烧瘫软的蜡,一脸的死灰。 “人走时气,马走膘!我王某人时来运转,金钱、美女……”王警尉得意忘形,说,“我领人啦。” “且慢!”徐德龙拎着铁壶挡在面前,说,“我想领教领教!” “嘿嘿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王警尉冷笑道,“等我和她睡完觉,再奉陪吧!” “这样不仗义吧,你是赢家。”徐德龙的话尖锐起来,说,“赌场上规矩你不会不懂吧。” “滚犊子!”王警尉搡倒徐德龙,很横地说,“黄嘴牙子没褪净,敢和我比试?” 徐大肚子仍旧蔫在一旁,认赌服输的信条令他漠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嘟囔道:“不走字儿(倒霉)!” “你不敢跟我过手?”徐德龙挑衅道。 “哼!我不敢?”哪个警察不是吃生米的(蛮横、不怕事儿),王警尉说,“是不喜得跟你磨手爪子。” “有尿小子我们赌一场!”徐德龙继续激他,只是王警尉心不在牌上,对垂涎的东西心急火燎,撇下纠缠的徐德龙,他掀开里间门帘子,倒吸一口冷气:“啊!”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王警尉,徐秀云愤怒地端着杆沙枪。没说话,不用说话,警察闻到枪口愤怒的味道,伸进里间的脚立马退出。她说:“你们玩一圈儿。” “我要是再赢了他,那你?”王警尉问。 “我跟你走!”徐秀云说。 “说准啊!”王警尉不信任地说。 “没跟你扯大谰(瞎说一气)。”她说。 王警尉回身坐在赌桌前,极不情愿地道:“玩!” “我们换换骰子。”徐德龙掏出自带的铜骰子,说,“用这副。” “随便!”王警尉根本没把徐德龙视为对手,小觑道,“换骰子,换啥你也不是个儿。”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徐德龙沉着应战,掷出骰子,骰子旋转,王警尉面前钱摞子渐下(少),徐德龙面前钱摞子累累增高,王警尉输光所有的钱。 “王警尉,你还押什么?” 王警尉想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一次押上去,决一输赢——问题是他哪有什么注?他没有最后一次冒险的资本,说:“秀云姑娘是我赢来的,我押上她!” 徐德龙同意,目的也在此,从警察手里赢回秀云,徐大肚子也在场,他的见证意义非同寻常,徐秀云已经输给了王警尉本不属于他的了,从警察手里再赢过来,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再也不用偷偷摸摸。 “娘娘发发慈悲,娘娘……保佑德龙点大!”徐秀云回里间,给眼光娘娘上香,她虔诚地为徐德龙实质是为自己的命运祈祷。 “王警尉,你输啦!”徐德龙一声喊。 “德龙!”徐秀云冲出来,抱住徐德龙亲吻,嗞嗞地响。 徐大肚子目光呆滞,死人一样没反应。王警尉十分懊丧,走出地窨子时丢下一句话:“徐四爷,后会有期!” 6 重蹈覆辙,输光了的徐大肚子打点行装,准备再次离开荒原。 “爹,你去哪儿?” “去北边!”徐大肚子说出大致的方向,北边指俄罗斯。 “别走啦。”女儿挽留道。 “一个人孤孤单单啥意思……” “咋孤孤单单呢?还有我嘛。”徐秀云劝阻父亲,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还走得远路吗?再说去俄罗斯做什么,还有瓦连京娜这样女人可遇见吗?“再说你去干什么?” “唉!”徐大肚子叹息一声,此去俄罗斯没什么具体目的,倒像赌气孩子跑出家去,做什么盲目……以前输光钱,没脸躲出去不让熟人见到自己,也就这样一个目的,这次毫不例外。 “总有一天要回来,跑那么远干啥啊!”女儿清楚父亲去干什么,再一次努力挽留,“爹,留下吧,德龙给你养老送终,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 “说笑话嘛,徐德龙是谁?”徐大肚子生气了,他不承认徐德龙是什么亲人,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和夏小手、国兵漏儿、王警尉没什么不同,“爹把你输出去,最终必须把你赢回来。” “爹,我跟德龙不是挺好的吗……” “两码事!”徐大肚子打断女儿的话,分得很清楚道,“他赢去你,不是娶去你。” “有什么两样,我要跟他一起过日子。” “这不行,我跟徐德龙还有一场赌。”徐大肚子说一定从他手里赢回女儿,并说,“秀云,拿出你的东西!” “干啥?” “我点(烧)了地窨子。” “爹你这是干啥呀?” “他赢的是你,没赢房子。”徐大肚子说,“不能白给他!赶紧往出倒腾你的东西!” “爹!别烧。求你啦!”徐秀云央求道。 谁也阻挡不了徐大肚子,他朝地窨子上浇煤油,说,“他赢了你,你跟他走,咱们不打赖。秀云,你恨就恨爹吧……爹发誓,一定把你赢回来!” “我真的不恨你!你不是希望我嫁给德龙吗?” “此一时彼一时。”徐大肚子继续往地窨子上浇煤油,说,“我输了你,早晚要把你赢回来。” “德龙!”徐秀云见阻止不了,急迫地喊道,“快、快帮我往外搬东西!” “他要干什么?”徐德龙惊诧道。 “烧地窨子。”徐秀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烧?” “快溜搬东西吧!”她急切地说。 徐德龙欲去阻拦,被徐秀云拽住衣袖,他硬挣衣袖拽掉了。他还是冲到徐大肚子跟前,责问:“你怎能这样干?” “我没输给你房子!”徐大肚子冷言道。 徐德龙帮助徐秀云朝外抢东西,被子,衣服,及一些日常用品……地窨子点着了,在徐秀云泪光中熊熊燃烧落架,徐大肚子骑着公骆驼走了,装行李卷的花筐在骆驼峰侧晃荡着……渐远。 宁静的草原之夜,天空墨蓝,繁星熠熠闪亮。草垛间,蟋蟀在鸣唱……“今晚的月亮有多亮啊!”躺在草垛顶上的徐秀云轻声道,“瞧,我们的洞房有多大呀!天当被子地当炕。” “你以为今晚我俩?” “是啊,正式在一起。” “那以前……”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 尽管之前他们经常幽会,要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徐大肚子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女儿喜欢做的事情他不干涉。父亲没说什么,女儿还是想到父亲的感受,尽可能背着他跟德龙幽会。 “缘分,咱俩有缘啊!很小的时候,爹希望我嫁给你。托媒人到你家提媒,被你家轰出来!” “我大哥轰的。” “他为啥死活不同意?” “因为你爹赌耍。” “那你今天行为是啥?” “赌耍!” 昔日徐德富因为瞧不起赌徒徐大肚子,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还是没有挡住两个人在一起。徐秀云说:“最终,你把我赢到手。不知你大哥怎么想呢!” “愿咋想就咋想,反正我离开徐家大院,他管不着。” “你是离开了,淑慧呢,她还在大院里。” 提到丁淑慧撬动徐德龙心灵的一条缝隙,是该想想结发妻子的处境,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活着不只为这两样,日子是一个人过的吗?自己没死她守活寡没道理,无限期地守下去不中。 “为她想一想啊!”她真挚道。 一时还没具体想法丁淑慧怎么安排,他只能回避了,说:“看你爹心里不痛快,所以才离开我们。” “德龙,你寻思这种方式……我爹心里难受。” “可我们俩……不正是他希望的吗?” “把我输给你他能甘心吗?你不了解我爹,他一辈子最在乎赌场输赢,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找你赌的。” “他骑骆驼去哪儿?” “沿着我们当年那条逃亡的路,去俄罗斯。”徐秀云说。 “明天我们修地窨子,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看出她放心不下爹,做女儿的嘛。 “恐怕一年两年回不来,公驼他骑走了,我们还待在西大荒干什么。德龙,去亮子里镇吧。我有些钱,咱们做点小本买卖,再把淑慧接过来,咱仨一起过日子。德龙,抱紧我!” 草垛顶上相拥相抱的人影虫子一样蠕动。 7 亮子里街边摆着卦摊儿,一张桌子上面套着布蒙子,一只黄雀站在木棍上。布帘上写着:“问卜先知,断卦如神。” 算命先生穿着长袍,戴顶瓜皮小帽,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络腮胡子花白,在尘风中飘动。 一个穿旗袍“三寸金莲”女人刚离开卦摊,胳膊挎着包袱的丁淑慧到卦摊前:“先生!” “这位太太,你是……”算命先生捋下胡须问道,“求财呀,还是问喜?” “找我当家的。”丁淑慧说,“先生给掐算掐算!” 算命先生点着自己的手指,煞有介事:“坎……巽,川!你丈夫现在离水不远。” “是河吗?在哪个方向?” 算命先生索取的目光从眼镜上边射出,丁淑慧理解那目光的含意,掏出一张奉票给他,说:“先生指点!” 算命先生收了钱,又点戳起手指,声音很小煞有介事道:“一条宽不太宽,深不太深的河。哎,哎,你不出三日就能见到他,太太,找你丈夫往西南走吧!” “谢谢先生!”丁淑慧离开卦摊。 “地瓜,顺甜杠面的地瓜热乎!”卖烤地瓜的人吆喝道。 她称了几斤地瓜作为干粮,急匆匆赶路。方向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出城一直朝西南走,若往正南走可就进入了白狼山。 有一条有名字丁淑慧不知名字的小河,不久便呈现在她的面前。秋老虎天气致使河上蒸腾着雾气,蒲棒草上挂满水珠。河边空荡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窝棚、鱼亮子(捕鱼点)啥的,德龙会在哪里?她伫立河边高声喊:“德龙!德龙!” 她身边草丛中一只青蛙惊跳入水,还有一只蓝色羽毛的水鸟也给惊飞……足足找了一上午,没见到徐德龙。疲惫不堪的丁淑慧坐在河边啃凉地瓜,掬捧河水喝……接下去的几天,丁淑慧沿河岸寻找,不停地呼喊:“德——龙!德——龙!” 河水流淌几十里然后入山,进山后它的名字变了,叫鲶鱼河,她仍然不知河名。找到山根没找到人,耗去半个多月时间,而且天眼瞅冷了,昨夜下了霜,觉得徐德龙不能走这么远,于是决定按原路返回,再到亮子里镇去找。 丁淑慧夹着包袱踽踽独行街头,走向一个坐在马杌子上的“缝穷”女人,她身旁放一针线笸箩,里面装有鱼形状的木线板儿、顶针儿、锥子、剪子。 “瞅你做的啥活儿,拙老婆针儿……”一个店伙计模样的男人拿着一件米色马褂,气冲冲从丁淑慧身边走过,差点撞倒她,来到“缝穷”女人面前,质问道,“双码纥瘩钉歪到胯骨轴子上去了,还有这衣服里儿和面儿连着,请了亲家。” “缝穷”女人急忙道:“咱这就给你重缝。” “缝?”店伙计不信任地道,“你还不毁了我的褂子啊!” “我替她缝。”丁淑慧一旁解围道,她有把握缝好顾客的衣服。 “缝穷”女人很感激,让出自己的马杌子叫丁淑慧坐下,她割掉双码纥瘩,重新缝好,递给店伙计说:“看看哪儿还不相当?” 店伙计左看右看,挺满意道:“不大离儿(差不多),这才像人干的活儿。” 店伙计走远,“缝穷”女人拉住了丁淑慧的手道:“多亏这位大姐,我的针线活儿实在拿不出手,稀针大麻线的。可我男人瘫巴炕上好几年啦,实逼无奈,我出来缝缝穷,挣点儿钱。” “真不容易啊。”丁淑慧同情道,指指膝盖处,“蒿杆子刮坏啦,借针线用用。” “缝穷”女人递过针线笸箩,仔细端相丁淑慧,说:“头些日子,你从这儿走过,面熟,你穿的绣云字卷儿鞋……是你自己做的吧!” 丁淑慧点点头道:“找我当家的。” “找到了吗?” “没有。”丁淑慧无望地说,“我找先生掐算过,他说……可我见到了河,没找到人。” 两个女人唠着唠距离就近了,“缝穷”女人问:“他是咋离开你的?” “说来话长。”丁淑慧向“缝穷”女人讲述。 “哎呀,可巧喽!咱家跟前儿新开了家筐铺,听人朝掌柜的叫徐四爷。” “是吗?他身边还有个同我年龄晃上晃下的女人?”淑慧问道。 “对呀!咱去买过土篮,见过她,人长得挺俊的。” “是他们!”丁淑慧用牙齿嗑断线,喜出望外道。 “缝穷”女人引着丁淑慧来到一条热闹街,徐记筐铺挂着幌儿——木杆挑起三只形状不同的圆筐,筐底部系红色幌绸。店门匾额花头下有块文字招牌:徐记筐铺。丁淑慧径直走进敞开的店门。 徐秀云卖筐,看着买筐的男顾客在筐堆里挑选,并推荐道:“那榆条筐多结实,条儿粗细匀净……” 男顾客买了筐,付完钱离开铺子。 “买筐?大姐!”徐秀云没认出丁淑慧,拿她当顾客。 丁淑慧直直地望徐秀云,已经确定此人是谁。徐秀云迅疾瞧自己衣衫,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叫了声:“秀云!” “你?”徐秀云一愣。 “我把你们好找哇!”丁淑慧几分埋怨、几分委屈地说。 “你是,啊!淑慧姐!”徐秀云认出来人,惊呼道。 两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悲喜交加。徐秀云说:“淑慧姐,你去哪儿啦?” “大草甸子。” “去那儿干啥呀!” “找你们俩!” 她们抹了几次眼泪,许多话一时说不完。丁淑慧问:“德龙呢?” “去柳条沟收购柳条,今冬多编些筐开春好卖。”徐秀云说,“两三天就回来。” “他还赌不赌啦?” “戒了,一打筐铺开张,他再没上场。” “好啊,学好就好!”丁淑慧听到这消息十分欣慰,德龙戒掉赌令人高兴啊!“我以为他这辈子戒不掉了呢!” “一辈除了戒不掉饭,人不吃饭不行,还有啥东西戒不掉呢?” “也是呦!” 8 “淑慧姐你坐着。”徐秀云说着向外走。 “有啥活儿,我帮你干。”丁淑慧跟了出去,说。 “关板!”徐秀云决定早早打烊,给丁淑慧做些好吃的,“我们包饺子,德龙说你爱吃芹菜驴肉馅儿的。” “有什么吃一口就中,特意……” 拦是拦不住徐秀云,她上街称回二斤驴肉,芹菜不用买了,筐铺的后院有块菜地,畦子里种着蔬菜,其中有芹菜,徐秀云使用韭菜连子(割韭菜专用刀)割芹菜。 “谁侍弄的地?菜长得不错。” “德龙呗!” 丁淑慧心一阵比一阵敞亮,德龙的变化大大超出她的希望,不仅戒了赌,经营筐铺,还自己动手种菜。人真在变好啊! “那儿。”徐秀云指着一个畦子,覆盖的土很新,她说,“德龙种了白露葱。” 二十四节气白露至秋分种葱,称白露葱,关内的农谚还有一句:寒露种蒜。三江地区寒露种不了蒜,种蒜要等到明年春天。 “好,挺好!”丁淑慧欣喜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真没看出来德龙还会种菜。” 徐秀云说正经行呢! 两个女人包饺子,一个擀面皮一个包,边包饺子边唠家常。徐秀云问:“淑慧姐,你娘家还有什么人啊!” “唉,什么人都没有啦!” “噢?”徐秀云愣然望着她,记忆中丁淑慧娘家在常熟屯,有父母兄弟,“不对呀,德龙对我说过。” “一晃德龙几年没回家,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丁淑慧表情无比痛苦,“我家被胡子抢了。” 遍地胡子的年代,某某家被土匪打劫应该不算什么新闻,随时随地在身边、亲朋故友中发生,丁家遭洗劫消息还是让徐秀云大吃一惊,问:“伤害人啦?” “抢光东西,我爹我娘一家人都被害死,一个人没剩下。”丁淑慧讲述那件悲惨事件,她说,“胡子盯上我们家……” 不怕贼偷就怕贼掂心,胡子比贼厉害百倍,他们盯上你家的财物,就是一个字:抢。一般很难躲过胡子打劫。只损失财物还算幸运,搭上性命而且是一家人,灭门是多么悲惨啊。丁家遭此横祸。 “胡子派人以找口水喝为名掏我家的底细……”丁淑慧讲述道。 选定一个打劫目标,要派人去侦察,黑话叫“望水”,弄清院子里的情况。常熟屯丁淑慧的父亲出了名的“丁善人”,获此美誉要有具体行动,做些人人看得见的善事,好口碑要有无私付出。 汪汪!看家狗惊动丁家人,亲自来开门正是丁父。 “老东家。”乡下人打扮的胡子说,“走道的(旅行者),渴啦,找口水喝。” “中,到院吧。”丁父说,有时善良也害人,而且很深。 “老东家心肠真好!”胡子进院来。 井在院东南角,汲水使用辘轳把,称为辘轳把井。丁父亲自汲上一柳罐斗子——用柳条编成能装水的用具,形状酷像瓦罐,起名叫柳罐——凉水,胡子咕嘟嘟喝个痛快,抬起头抹下嘴巴,说:“真凉快,水挺甜的。” “百年老井喽,我太爷打的呢!” “怪不得的,好水。”胡子赞不绝口,拖延时间为看清楚院内的情况,丁家大院同徐家大院不能比,经济实力决定防范程度,院墙修得越高越严实,再修筑炮台和雇佣炮手看家护院,胡子打进来就不容易。丁家的土院墙不高,也没有炮台,低矮处骑马可以跃入。 “像我们家,修不起炮台又雇不起炮手,防胡子全靠我爹抱着那杆老沙枪,我就一个弟弟,天生的苶傻,二十来岁,自己照料不了自己。胡子见我家有几十垧地,一挂花轱辘牛车,又老弱可欺……我爹我娘我弟弟,他们三个都死在那个晚上。”她继续说道。 打劫需要选择时辰。一弯钩月被絮云完全遮住,黑暗中胡子大柜发出命令:“弟兄们,压!” 马蹄声惊起一屯狗吠,本来亮着的几户灯光蓦然熄灭,常熟屯一片漆黑。 汪!汪汪!丁家土院内狗狂咬。丁父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摸到沙枪,朝里装沙子、火药,一边喊老伴、儿子:“快,快藏起来,胡子来啦。” 胡子的马跃过院套矮墙,一匹又一匹。丁父端着沙枪出屋胡乱放一枪,他没想打胡子,是吓唬胡子。岂不知,这一枪非但没吓退胡子,因伤了大柜的马腿,惹出大祸,下面的全家人被杀,便与此有关。 丁母拽着傻儿子往外逃,胡子已封住出院的路,情急之中她告诉儿子道:“躲到空缸里去,头顶着盆。” 时时提防胡子打劫,家家都演练过。假设胡子进村,躲避枪弹趴在炕沿下别抬头;家有大姑娘小媳妇要伪装,最简易的方法,朝脸上涂锅底灰,丑陋的面孔胡子不喜欢。藏身大缸中,是丁家一项演练内容。 “听见没,跳到缸里去!”当爹的催傻儿子道。 傻儿子朝摆放在窗台下的一溜大缸走去……丁母为引开胡子的注意,喊骂一声:“丧天良的胡子!天打雷劈死你们!” 胡子拔马追过来,骂道:“妈的,让你嚎丧!”开枪将丁母打倒在地,立刻咽气。 丁父的沙枪关键时刻卡壳,即使不卡壳也抵挡不住胡子。结果跟老伴一样,被胡子打死。 “你弟弟呢?”丁淑慧问。 “他没活成。” “胡子连傻子也不放过?” 丁淑慧说不是胡子打死他,自己淹死。 “淹死?” “我家的缸有一口是空的,另几口缸装满泔水、马料,那空缸专门为躲胡子用的。可是……弟傻呀,他跳进了泔水缸。” “真是不幸啊!”徐秀云说。 1 三天后徐德龙胡拉回一车柳条,秋天的柳条不如春天的柳条柔软,但都是柳条,都可用来编筐窝篓。丁淑慧到来,男人身旁多了一个女人,假若他们的故事是一只筐,两个女人都是树条子,差异一个春天的一个是秋天的柳条而已。 允许三房四妾的时代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共同生活很普通,不存在尴尬什么的。徐家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稍稍差异的,丁淑慧是正娶,徐秀云是同居女人,反正一锅搅马勺日子一起过了。 一个细节有些故事性。徐德龙下午到家的,晚饭吃得很早,撂下饭碗太阳将卡山,三人在某一时刻想着同样问题:怎么睡?今晚的内容徐秀云最先想到,主动张罗起来。筐铺的里间是一铺对面炕,南炕上挨排铺两双被褥。之前是他们俩,今晚多了一个女人。徐秀云给他们铺被,将自己的被褥放在北炕上,她想以后可以住对面炕,第一天不行。她说:“天不早了,大姐,你们早点歇吧。” 丁淑慧明白徐秀云用意,未加反对,说:“北炕烧了吗?你可别睡凉炕啊。” 徐德龙望着两个女人,她们之间如此融洽,秀云又是如此高姿态,令一个男人感动。置换一下,是一个女人面对两个男人,大概要你死我活,决斗什么的。 “昨天打的筐底儿,今晚我把它编完。”徐秀云找了一个借口离开里屋,她躲开啦。 徐德龙盘腿坐炕上闷头抽烟,在他看来两个女人忙乎是一件事,今晚谁跟他一个被窝睡觉。他没任何意见,左右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跟谁都行。 屋内只剩下他们俩,丁淑慧说:“秀云想得周全,她躲出去了。” “唔!”徐德龙是乎没什么话说,满打满算见面不过几个时辰,正式单独相处从这一时刻开始,那件事儿都想了,尤其是丁淑慧几年没着男人的边儿,还像以前一样,或者说形成的习惯一时不能改,她伸手去解他的衣扣,被他挡了回去,习惯在他这里改了,自己脱衣服,然后先钻进被窝去等待。 女人的衣服比男人多几层,解开需要费些时间。她脱掉外衣在脱内衣前先吹灭了灯,黑暗中解除掉遮羞的织物,挨他躺下,身体很快被对方覆盖住……一切平静后,他问:“好不好?” “好!你还能找到地方,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咋能忘呢?我会碰它……还不是你教的。” “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不教你怎么行。不教,我一直守活寡!” 毕竟很长时间没见面,彼此都有新鲜感。私房情话积攒了两年,总有话可说。 门关得很严。外间,徐秀云点盏保险灯,朝上捻灯芯,屋子顿时明亮起来。然后坐在筐底上编筐,编一只大抬筐,柳条柔软在她手中,蛇一样穿梭……思维在心房里梭巡,织的不是布,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十八岁大姐嫁个七岁郎, 说他郎,郎又小, 说他孩儿不叫娘。 替他脱鞋抱上床, 半夜三更哭叫娘。 年纪小,困睡长, 一觉睡到大天亮。 二人去抬水, 一头低来一头仰。 行路君子胡思想, 不是母子就是孽障, 若不看着公婆待我好, 毁不杀你小东西, 算你活得长。见民国时期的童养媳歌谣宣传画。 几年前他们虽然不完全是这样大致如此吧?德龙说过他们被挨被睡三年没到一块,后来是她手把手教他才会。在一起时间不长,他撇下她,试想她夜晚如何思念他?看一首歌谣:软绵绵, 暖洋洋, 娘抱孩儿入梦乡。 梦乡就在娘身上, 娘望你的爷, 做工作罢早回家。 儿呀, 儿呀! 你也望他吗? 爱了见了总不是歌谣唱的情形,此刻他们……哦,她苦涩涩的心里微微泛甜,以前她想象过面前这种景象,三个人一起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许多细节之前没考虑到,确切说没有仔细考虑,比如炕小了些,根本睡不下三个人……铺位如何安排,德龙、淑慧、自己?还是德龙、自己、淑慧?第二种排列,只是德龙、自己和淑慧谁先谁后的问题。折中的排列德龙居中,身左淑慧身右自己。她在几乎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中度过半个夜晚,眼皮抗议了,她不准备回到屋子里去,要回也要明晚后晚回屋去睡。 是夜,徐秀云睡在长方形抬筐里。 丁淑慧起得比徐德龙早,蹑手蹑脚走到外屋,见徐秀云身子佝偻在筐里很不舒服,且什么都没盖。她走近,将一件衣服为她盖身上,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惊醒了她,说:“淑慧姐。” “回屋睡去吧!” 徐秀云望眼窗户,窗户纸发白,她说:“天亮啦,不睡啦。” “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丁淑慧一门心思劝她回屋,德龙还在睡觉。 “那我再眯一会儿。”徐秀云坚持待在筐里。 再坚持暴露出目的性,那样反倒不好。丁淑慧不再坚持,走出筐铺。县城最静的是早晨,沿街的买卖店铺尚未开张,偶尔可见一只流浪狗或猫在街上寻找食物。 她漫无目的沿街走下去,在一个街口停住,巨大仁丹广告牌后面是日本铁路护路队的二层黄色洋楼,角山荣指挥的护路小队住在里面。转身回来,见到起早卖豆腐的小贩,他吆喝道:豆——腐,大豆腐哎! 2 岁月都是被小贩叫卖声喊老的。三江县城亮子里街柳树的叶子都给吆喝掉光。从城里到乡下树叶纷纷飘落,枯树叶在徐家大院里踅来踅去……徐德龙夫妇住过的屋门前堆着树叶,一直堆到门槛子,其中有几片树叶很新,一把老式挂锁把着房门。 王妈怀抱几颗大白菜经过,见管家指挥下人搬土坯,问他:“准备扒炕啊?谢管家。” “当家的年年盼四爷回来!”谢时仿说,“老不走(烧)火,炕面子粉(碎软)啦,不换换不行。” “我瞧当家的腿脚没头年灵便!”王妈说她的发现,白菜鲜绿在她的怀抱里,“走路跟头把式的,不稳当。” “近五十岁的人了,又不省心……”谢时仿叹道。 徐德富走过来,望着东厢房,一脸的苦楚。 “换换四爷的炕面子。”谢时仿说。 “换吧,炕老不走烟火,土坯非粉不可。”徐德富眉心聚集着忧悒,说,“谭村长今早来说,日本人占领了亮子里,南满铁路守备队的牌子换成了宪兵队。他还说德成他们的骑兵营好像也离开了镇上……乱哄哄的到底是咋啦?” “现在说啥的都有,有的说日本人炮轰了北大营,占领了沈阳,连奉天省政府都移到锦州去了,看来世道是真变了。” “我打算去镇上一趟,问个究竟。” “镇上乱马营花的,还是我去吧。”谢时仿不放心当家的这种时候出门,自己要去打听。 “明个儿就去吧,时仿。”时局突变,徐德富掂心当兵的徐德成,前不久,骑兵营长被人暗杀,三弟怀疑是日本人干的,一时没有找到证据,他被提拔为营长……作为长兄,徐德富急切知道三江县城情况,“他说镇上挺乱,说好说坏的都有。” 与此同时,一辆“野鸡红”骡子拉的带篷木轮车,驶出人马纷乱的镇子,颠簸在去往獾子洞村的土路上。徐德龙一身新衣骑马随车而行,拉车的骡脖子上铃铛哗啷哗啷响彻乡间的原野。 赶车的老板儿穿着整洁,同与他并行的徐德龙唠着嗑儿:“四爷是獾子洞老户吗?” “六七十年喽,獾子洞村还是我祖太爷给起的名。我祖太爷是前清朝的举人呢!”徐德龙滔滔讲起祖辈的辉煌,被迫逃荒这一节没提,他要求道,“咱们绕一下道,走常熟庄。” 走哪条路听租车人的,让往哪里赶往哪里赶,赶车的老板儿说:“好嘞!” “吁!”骡车停在丁家老院子前,眼前一片废墟,房子坍塌,打碎的半截缸还在,是淹死傻子的那只缸吧? “下车吗?徐太太。”赶车的老板儿问。 “不,看一眼就行啦。走吧,还要到坟茔地去,给他们送钱(烧纸)。”丁淑慧说。 徐德龙骑马走进院,走了一圈便出来。能看到什么,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胡子杀人又放把火的打劫后,屯子人眼睁睁地看着丁家的老屋烧落了架,谁敢去救火,胡子没走。直到胡子离开,他们才到缸里找傻子,但是他已经淹死在泔水缸里。 一家人死在一起葬在一块,荒草覆盖了坟茔。烧纸需拔去坟前枯草,免得它燃连荒——火烧到不该烧的地方。丁淑慧跪下去,烧纸,嘴里念叨爹娘、弟弟,落泪的是两个女人,徐秀云一旁哭泣,声音比丁淑慧还大,人的哭声里一半是哭自己,埋藏心里的苦水找到倒的机会——哭,她不是哭故去的人,哭活人,爹——徐大肚子一直无消息,他去了哪里啊? 离开坟地,好长一段路丁淑慧一声不吭,眼泪不住地掉,徐秀云陪她伤心。 骡车赶进獾子洞村,引来村民羡慕的目光。 一所土房的障子里,劈柈子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计自语道:“真阔气,小车子!” 一个拾粪人撂下粪箕子,驻足观望。赶车的老板儿牵着骡缰绳,骡车在村内穿行,乡下很少有带篷的骡车来,它相当于今天中档轿车,普通老百姓坐不起。 一个中年汉子正在自己门前小菜园子里莳弄菜,骡车经过时,他从黄瓜架里钻出来,咬着一根弯弯巴巴的黄瓜。 “我听见‘响串子’声。”黄瓜架里的女人说。 “‘野鸡红’大骡子拉车,保准儿去徐家串门的。” “哪辈子咱也坐回骡车呢?”女人羡慕道。 “你没长那富贵屁股。”中年汉子挖苦道,“瞧你那屁股穷嗖嗖的样儿,坐得了那高级玩意儿,做梦吧你!” “叭!叭!叭!”三声鞭子脆响,向徐家人报信,更是华彩曲——协奏曲中,由独奏者即兴展示其演奏技巧——赶车的老板儿的即兴段落! “四爷带骡车回家来了。”谢时仿兴冲冲地跑进堂屋报信儿,说,“当家的,大喜啊!” “骡车?”徐德富放下手中正读的线装书《论语》,说,“哦,这倒是令人想不到。” “骡车,‘野鸡红’骡子,绿色辕幔。”谢时仿描述道。 “今早有一蜘蛛垂丝面前,久驱不去。”徐德富喜形于色道,“此乃早道喜晚道财也!” 徐德富率家人涌到大门外迎接,骡车停住,赶车人将一只脚凳放下。丁淑慧身穿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珠光宝气,并化了淡妆,阔太太模样。跟着徐秀云下车,惊讶了满院人的目光。她的装束扎乡下的眼睛,“改良旗袍”腰身很瘦,显现人体曲线,开契很高,露出穿丝袜的雪白大腿……头发梳成扁形高髻,上插一朵菊花。 徐德富望此郁郁不乐。 “秀云,来见大哥。”徐德龙叫过来徐秀云。 “大哥,您好!”徐秀云落落大方地道。 “好,都进屋!”徐德富表情淡漠。 前院,妯娌四人——徐郑氏、二嫂、丁淑慧、徐秀云一边烧炕,一边说笑。 “你们俩也别老空着……”徐郑氏说。 “我血凉,找先生看了,说我这辈子难开怀。将来,就全靠秀云喽。”丁淑慧瞧眼徐秀云说。 “指望我?恐怕要指大溜去了,地窨子又凉又潮,我八成做了病,来了身子,三天五天也走不利索,缠磨人。”徐秀云讲自己的妇女病。 “小病,趁年轻抓紧扎痼扎痼!”二嫂说。 “淑慧姐给我抓了几副药,正吃着呢。”徐秀云说。 “顶数你们这股人稀,德成家两个,他媳妇又怀上了,再加上我的三个凑够一巴掌,你们再生几个,弄他个满桌子。这年头,过啥呢,还不是过人嘛。”徐郑氏瞥见二嫂的头快低到灶口里边去了,提起生孩子她心就酸楚,在徐家做童养媳至今未圆房,恐怕今生圆不了房喽!她不再往下说。 “大嫂说得在理,我和秀云加把劲就是。秀云你说呢?”丁淑慧似乎没在意二嫂的表情。 “成葫芦,瘪葫芦,还不好说。”徐秀云笑笑说。 男人的家常嗑儿在当家的堂屋里唠,徐德龙说:“弟已娶秀云进门,没来得及与大哥商量,请大哥谅解。” 徐德富眼望徐德龙,满意他的穿戴,六瓣瓜帽,珠璃红顶,长衫外罩团龙团凤马褂,脚穿胶皮鞋。四弟摇身一扫往日潦倒、脦遢、无赖赌徒形象,让他欣慰,应该说无比欣慰,浪子回头难能可贵啊! “我与秀云结成夫妻,她拿出全部私房钱,我们在镇上开家筐铺,取号徐记筐铺。亮子里城外长满河柳,条子柔软结实……现在我们仨人都学会编筐卧篓,生意不错。” “那好,那好!”四弟如此,徐德富喜上眉梢,他问,“见到你三哥了吗?” “三哥让我带信儿给你,他们营奉命去了锦州,三嫂也随他们走了。”徐德龙说。 “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乡间消息闭塞,徐德富问。 3 后来的一首五更调唱出了当时情形:一更黑了天, 遍地起狼烟, 日寇发兵把关东占, 东北受了难。 驻守三江县城骑兵营长徐德成放下电话,神情惶然。 “消息确定了?”蒋副官急切地问。 “不准抵抗,奉天、长春两地少数机关、团体自动缴械投降。”徐德成颓败地坐下来。 “我们咋办?是战是降?” “已有新的传闻,日本军队强制接收民国机关、军队。”徐德成忧心忡忡地说,“方才电话里团长闪烁其词,但我还是听出楞缝(漏洞),待机行事,绝对不准抵抗。” “让我们投降日本人?”蒋副官大惑。 “有这种可能,也不排除调我们营离开。”徐德成预测骑兵营的前景,暗淡和茫然。 大乱奔乡,小乱进城。蒋副官提议营长,送太太、孩子暂到乡下避一避,一旦动枪动炮,镇上不安全,乡下相比较安全些。 送走家眷,势必造成人心浮动,一百多名弟兄眼瞅着自己呢。徐德成觉得必须做出安堵如故的样子,以稳定军心。 电话铃骤然响起,徐德成再次抓起电话接听:“我是徐德成,团座,是……是,我明白。”他放下听筒,颓然地坐下来道:“日军一部已向县城这里开来,还有飞机……团座命我营迅速撤离。” “去哪里?” “锦州。”徐德成说,“有消息说到锦州另立省政府,命令我们向那儿集结待命。” 这时,空中有嗡嗡的飞机声传来。 “说来就来了,日军行动真迅速。”徐德成命令道,“立即集合队伍。” 东北军兵营内一片忙乱,骑兵鞴马、收拾行装,做撤离出发准备。 蒋副官喊来勤务兵,说:“你带几个弟兄把营长太太她们接来,一个也不能少。” “是,长官!” “勤务兵。”徐德成叫住勤务兵,说,“拣些必要的东西带,其他的就不要带啦。还有,路过徐记筐铺,告诉德龙给我大哥捎个信儿,说我们营开赴锦州,家属我带走了。” “是,长官!” 两架飞机在县城上空掠过,机身上的一大块鲜红清晰可见。人们很少见到飞机模样,飞这么低头次见过,新奇大于恐惧,都抻长脖子看,有的人登梯子上房,可笑地想更近地看清飞机。 蒋副官用手遮挡刺眼的太阳光,往天上望,说道:“我看见膏药旗了,小日本动作太快了!” “一定是来侦察的。”徐德成说,“我们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撤出镇去,估摸他们坐火车来,快到啦。” “飞机飞得这么低,手枪都能够着它……真窝囊,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进来,不让打。”蒋副官抱怨上级不准抵抗。 “兄弟,先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徐德成对部下说道,“赶快撤出镇去,避免与日军冲突。” 队伍集合完毕,待命出发。一辆大马车拉着徐德成的家眷,随骑兵队伍走。 “三嫂……”丁淑慧赶来为妯娌送行,“你们啥时候回来呀?” “不好说,也许快……”三嫂抹着眼泪道,“不用惦记我们,照顾好德龙。” “四婶!”侄女四凤抱着一只坛子,母亲让她抱着。 “多帮你妈干点活儿,她体格不好。”丁淑慧嘱咐,侄女四凤懂事地点点头。 徐德成下了命令:“出发!” 数十位居民在十字路口拦住骑兵营。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慷慨激昂地道:“东北军的弟兄们,你们不能走啊!日本人即要占领亮子里,你们走谁保护我们?我们要做中国人,不做亡国奴……” 日本飞机超低空飞行,引擎的声音刺耳。 “营长,道堵住了。”蒋副官说。 骑兵已给人墙挡住去路,徐德成神情异常严肃,未吭声。 “东北军弟兄们!”关东烟铺的赵老板高声道,“你们吃的是东北产的粮食,穿的是东北乡亲缝制的衣衫……国难当头,你们不能弃之家乡老少爷们。我们愿与你们一起抗日,坚守城池……我们给你们跪下了!”赵老板率先跪地,磕头。 众人随之跪下一片,磕头。众人齐声恳求道:“留——下——吧!” 东北军骑兵有人擦眼泪,有人放声大哭。 “营长,怎么办?”蒋副官问。 徐德成从胸腔里迸出沉闷的声音:“出城!”……“他们到底还是走啦!”徐德富说。 “前脚走日本人后脚就来了,先是天上出现飞机,火车特意在镇上停,下来几十名日本兵,三哥他们在火车进站前便撤出城,警察主持居民摇着事先做好的太阳旗,欢迎日军进城,就这么回事。” “没人抵抗……譬如与日军交火什么的。”徐德富问。 “刚开始有几声零零星星的枪声,很快便停止了。日军接收了县政府、警察局,日本人掌管了亮子里。” “也不知道你三哥他们咋样了?”徐德富担忧道,“到处都是日本兵,可别……” “三哥他们说去锦州,估计没事儿。” “但愿吧!”徐德富放下三弟又关注四弟,长一百颗心也不够操的,他问,“筐铺怎么样,行吗?” “行,挣出工钱没问题。” “筐从哪里来?” “我和秀云编一些,哦,还有淑慧,我们三个人编,还收购一部分筐,供上卖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做什么要用心要吃苦……”长兄教导一番,生意如何并不是他关心的,有营生有事做能拴住四弟,不往赌场跑就行,迹象表明他已改邪归正,正经地跟两个女人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卖筐赔挣是小事,自己可以接济他们生活,他表态道,“锯响就有沫儿,买卖上心地做着,缺东少西来家取,米面、柴火不用买我供你们。” “大哥,我们够吃够用……” “好!”徐德富觉得四弟变化很大,比以前懂事啦,叮嘱道,“外面乱马营花的,照顾好弟媳妇们。” “哎!”徐德龙答应,长兄的话让他感到心里踏实,他说照顾好弟媳妇们。“们”就包括秀云,长兄默认了秀云为弟媳妇,他接受很是重要,秀云以后跟徐家人好相处。 4 春雨好像妇女难产似的落下来,沉寂一个冬天的亮子里杂巴地热热闹闹,相邻的买卖店铺开张营业,一些手艺人上街摆摊儿揽活,有些活儿当街做。一辆三轮军用摩托驶过街道,车上插面日本太阳旗,呼啦啦地飘。 丁丁当当,小炉匠扎着围裙坐在小板凳上敲敲打打,实在没有什么热闹可看,几个孩子围看修锅补壶。玩耍地替小炉匠吆喝:“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 徐大肚子骑着骆驼走进集市,小炉匠用焊烙铁指向骑骆驼的徐大肚子背影对孩子们说:“你们咋不去看骆驼?” 一个生着拴马桩(耳朵上的肉瘤)的孩子说:“骆驼咬人!” “踢人!”另一个孩子附和道。 “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小炉匠不忘做生意,吆喝道。 孩子们顽皮地高高低低地随着喊:“锔锅锔碗锔大缸!” 小炉匠经常给孩子们取笑,觉得很意思,他的笑怂恿了孩子们,更逞疯地喊叫:“呜哇铴,呜哇铴,娶个媳妇尿裤裆!” “西湖景、八大片儿,看完这片看那片儿!”拉洋片——在装有凸透镜的木箱中挂着各种画片,表演者一面说唱画片的内容,一边拉动画片,观众从透镜中看到放大的画片——的人吆喝道。 骑在骆驼上的徐大肚子熟悉这声音,朝拉洋片场地走去。 “徐爷吔,许久不见啦!”拉洋片的人揽生意道,“演《三国》呢,看看吧!” “是啊,一晃两年喽。明个儿,明个儿来。”徐大肚子拍拍凸起的腹部道,诙谐道,“老肠子老肚子正打架呢!得先到‘稻香村’喂喂它们。” “稻香村”点心铺绘着蝙蝠图案的店幌儿,徐大肚子走进店去。 “爷您来点儿什么?本店经营满汉细点,南北名点……大小京八件,芙蓉糕、萨其玛……”伙计问,他的嘴很溜。 “先来半斤核桃酥!”徐大肚子说。 伙计称秤,准备包装。 “不用包了,我垫一垫肚子。”徐大肚子拉开就地吃的架势。 “我给您倒碗水。”伙计热情道。 “感情!”徐大肚子满意服务,夸赞道,“做买卖就得这样,和气生财嘛。” “您慢用。”伙计端杯淡茶水给顾客说。 “我看望一位朋友,来套小八件吧。”徐大肚子说。 “好嘞!”伙计称一样点心,口报一样点心名给客人听,表明称的东西是什么。 “果馅饼!” “小桃酥!” “咸典子!” “小鸡油饼!” “枣花!” “小卷酥!” “坑面子!” “小螺蛳酥!”满族传统食品,分大八件和小八件。分别用“福、禄、寿、喜、富、贵、吉、祥”代表,例如福字饼、太师饼、寿桃饼……等。 “蝴蝶卷单包一斤。”徐大肚子吃点心算行家,又单点了一样糕点,另有用处。 估衣铺客厅桌上有了一包包的点心。 “效厘兄,这趟捞得挺肥厚。俄罗斯那边公驼是不是都劁啦?”夏小手半开玩笑道。 “劁倒没劁,可俄罗斯的母驼性大瘾大,公驼伺候不过来。”徐大肚子说着荤嗑儿,见面不打几句俚戏,还真像缺少点啥。 “我的伙计大肠头子都吆喝出来了,才挣几个钱。赶明个儿我挑了估衣铺,和你去配骆驼。”夏小手说。 “就你那小体格……”徐大肚子玩笑道,“发疯的俄罗斯娘们儿,还不吃了你!” 夏小手笑,前仰后合道:“哎,说点正经的吧,你这段儿没在家,憋坏我啦。” “两年没上场?谁信啊!”徐大肚子说。 “那倒不是,玩过几场。没你没意思呦!”夏小手撅手指咯吧地响,“我这手不得劲儿(不舒服)。” “手刺挠?挠炕席呀。”徐大肚子拿夏小手说过的话反击道,“王警尉还在吧?” “没死,活得筋道(韧性)。” “屁筋道,柴(无能)!日本人用他?” “嗯,还当警察。日本人选人首要条件是对他们忠诚,像狗别像猫。”夏小手说,三江民间视狗忠诚——狗不嫌家贫嘛!猫则不然,嫌贫爱富,“你说挠啥都不如摸摸牌过瘾。啥时成一局?活运活运手,别误了(淤积)血。” “我到‘益发’汇兑庄,兑换成‘袁大头’、‘吉小洋’……”徐大肚子掏出一叠卢布道,“时局不稳,存点硬头货,呜,你说得对,手得经常活运,俄罗斯娘们儿光让我活运裆里玩意……” “今晚咋样?”夏小手急不可待道。 “今晚不成,我得去趟西大荒,想闺女啦。”徐大肚子说,“我离家时间不短喽,两年。” “西大荒你倒不要去了,你闺女就在镇上。”夏小手说,“他们开了家徐记筐铺,在税捐局胡同。” “和德龙?”徐大肚子猜测道。 “嗯,徐四爷。” “我去看看她。” 夏小手送徐大肚子出门,眼睛盯着他的腰部,内容很多的笑。远远地喊:“别忘了咱们说的事儿!” “忘不了!” “听你信儿。” 税捐局胡同不远,徐大肚子很快走到。筐铺临街,徐记筐铺的店招比较醒目。走近,见栅板关着门锁着。徐大肚子手拎包点心,在筐铺前徜徉,他叨咕道:“人到哪里去了呢?” 5 葡萄架下摆一张四仙桌子,桌上茶壶、茶碗,一盘葵花子,一盘打瓜子。徐德富端着茶杯,心不在茶上,半天喝一口。徐德龙嗑着瓜子,望着长兄。 留着鬼见愁鬼见愁:小孩留在枕骨上的发辫,目的为使孩子长命百岁。的小男子胯下一条小板凳当马骑,在葡萄架下玩耍,念诵童谣:鸡鸡翎, 扛大刀, 恁兵马, 由俺挑…… “我们徐家从跑马占荒时起,子孙五代,人丁兴旺,家业兴盛。虽几经战乱而未衰,后人都为列祖列宗争了光,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们兄弟发达名声,各有前程……”徐德富讲述徐家历史,旨在教育四弟莫忘祖,向前人学习,“方圆百里,谁不知咱们徐家。” “嗯。”聆听长兄教诲,徐德龙用最简短的嗯、是、哎表示听见听话。临来家前丁淑慧再三叮嘱,无论大哥说什么,中听不中听的,多刺耳的话也点头赞成,年八辈子不回去一趟,何苦让长兄不高兴呢。 “四弟你离家几年,我日夜牵念……” “是我不好,让大哥为我操心啦。”徐德龙惭愧道。 “终归你是小弟。” “我心里窝着件对不起大哥的事,现在我说出来……”徐德龙要讲自己给胡子插扦的事,不料给徐德富制止住,他说,“算啦,不就是一百块大洋嘛,别提它啦。” “大哥你早知道?”徐德龙惊讶长兄明察秋毫。 “当晚我料到就是你给胡子插扦儿,不然胡子咋知道西北炮台上没人?都过去了,权当你少不更事,淘气啦。”徐德富十分宽容,他早原谅了四弟,今天带秀云来家,不得不问到一个人,“德龙,徐大肚子呢?” “估计逃到老毛子(俄罗斯)那边去了,已经两年多啦。”徐德龙说,赢来秀云的事还是瞒着大哥,他最恨赌耍之人。 “你跟秀云的事儿他知道?” “知道。” “没说别的?”徐德富的意思徐大肚子赞不赞成。 “没有。” 按照当地风俗娶女人,正房也好偏房也罢,彩礼都是要一些的,赌徒徐大肚子不可能不要彩礼。因此怀疑他们还是搭伙(同居)之类。徐德富见四弟不朝这方面说也就不深问。 “筐铺关板儿(闭店)好几天了,大哥,明天我们回去。” “回去吧。”徐德富虽然有些不舍,可是铺子不能老是关门,他说,“你遇一时手紧,钱打不开点儿(资金周转不开),到咱家药店去,找程表哥拿。” “哎。” “还有,绕着日本人走,别惹乎他们啊!”长兄不放心的地方很多,眼里弟弟总长不大,“咱惹不起日本人。” “是!” “带些小米子回去,淑慧有心口疼(胃病)的毛病,馇粥给她吃,小米子养人啊!” “嗯。” “瞧她们,有说有笑,没亲近够。”徐德富听见另间屋子里的几个女人有说有笑,才发感慨道。 三个女人演台戏,妯娌四个人,话题是一夫二妻的秘密生活。二嫂问:“你们仨在一铺炕上睡?” 丁淑慧笑而不答。 “夫妻不一炕上睡怎么的。”大嫂徐郑氏说。 “那咋睡?”二嫂觉得不可思议。 “你问淑慧呀。”徐郑氏说。 丁淑慧羞涩,低头回避。徐秀云替她回答:“一左一右,德龙在当间儿(中央)。” 下面实质的问题二嫂不能问了,她虽然是嫂子问也无妨。但是她还没圆房,羞于问那事儿。 大嫂是过来人,因为是长嫂不能问。她们不得不回避性这个话题。徐郑氏问:“淑慧,你有没有?” “没有。” “秀云呢?” 徐秀云说:“也没有。” “看你们俩谁先怀上。”徐郑氏描绘前景道,“再回来看你们肚子都鼓起来!” “但愿。”丁淑慧说。 当家的安排宰了羊,留了一只大腿让四弟带回去,其余的全大锅炖上,放些蔬菜全家人吃一顿。 次日,丁淑慧、徐秀云上了骡车,赶车的老板儿收起脚凳,撂下帘子,徐郑氏带家人朝骡车招手。 “别送了大嫂,回吧!”丁淑慧掀起车窗帘,挥动着手臂。 这边儿徐德富和徐德龙单独话别,他说:“我说的话,德龙你要记住啊!” “放心大哥!”徐德龙说。 一条草蛇爬过碱土路,徐德富抬头望天,天空云层再增厚,数只燕子急遽飞、尖叫——大雨到来前征兆。他说:“燕子钻天,蛇过道,要有大雨到。德龙,抓紧赶路,别挨浇!” “大哥,保重!”徐德龙上马,去追赶骡车。 徐德富站在一处土包上挥手,直到看不见四弟他们才转身回屋。 “挺好。”徐郑氏说。 “什么?” “他们三人一过日子,我观察他们相处得不错。”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徐德富说出疑虑。 “你说的,没看出来呀!” 徐德富说等着瞧吧,徐大肚子怎么会一分钱也不要,白白养活姑娘他不能干。 “那你说,他们现在是咋回事?”她问。 “秀云可能是德龙从赌桌上赢来的。” 徐郑氏惑然。 6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亮子里镇街道泥水横流。 东风不雨,雨上不晴。徐德龙伫立窗前向外望,手里还拎着弯成弓形的土篮梁,说:“关门雨哟!” 一个穿草蓑衣的人从街上匆匆走过,雨点儿落在他身上,朝四处飞溅。 丁淑慧编花篓,徐秀云用镰刀修理筐条,各自忙着活儿。丁淑慧说:“雨连了三天,再下,烧火的干柴火都没了。” “老天爷不让我们卖筐,这么大的雨,咦,谁上街!”徐秀云帮着埋怨老天。 “哎哎,别说,真来了一个。”徐德龙发现有个人朝筐铺走来,“说不定今天开了张呢!” “徐四爷!”来人在外面喊。 “快进来!”徐德龙对浇成落汤鸡的来人道,“有话进屋说。” “徐四爷。”估衣铺小伙计齐长山头顶盖帘儿挡雨,进屋后说,“能给我一领炕席吗?旧的也行。” “你要炕席干什么?”徐德龙不解道。 齐长山哭腔道:“夏掌柜他……他死啦。” “死啦?”徐德龙惊讶道,“前几天我见他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啥病?” “没病。” “没病?没病咋死人?” “玩、玩牌……”估衣铺小伙计维护掌柜名誉,将耍钱说成玩牌,“想不开,死啦。” “和谁玩,玩多大的呀?” “角山荣。” “啊!”徐德龙听到这个名字,大吃一惊,“跟日本宪兵队长玩?这跟阎王爷玩有啥区别,不要命啦。” 角山荣摇身一变成为三江县日本宪兵队长,和当年那个护路队长判若两人,要么是人变了,要么坐根儿(根本)就这么凶残。同阎王爷赌钱不是送死吗?输赢都是死啊! “昨天夜里,掌柜的把估衣铺输给了角山荣……”齐长山讲述了那场使夏小手倾家荡产的豪赌,说,“今早上,掌柜的喝耗子药死啦。” 明摆着事先有了结局的一场赌,徐德龙说:“夏掌柜咋这么糊涂,去找死?” “不是他找死,是宪兵逼他上场……”齐长山说两名宪兵用枪押着他去的宪兵队,不去人就得死在铺子里,“不去不行。” 夏小手走背点,把铺子输给了角山荣。可宪兵队长要几间估衣铺子干吗?几间老屋也不值几个钱,剩下的就是顾客改制、定做的衣裳。徐德龙一时想不明白角山荣这是干什么。 外边的雨未停突然起了风,把雨点扬到窗户纸上,涂了苏子油的窗纸不仅明亮,声音鼓似的响。估衣铺小伙计哭腔说着:“在这镇上他没一个亲人,我咋眼瞅着让他暴尸街头,想弄领炕席卷他入殓。” “难得你对东家的一片忠心。”徐德龙很受感动,掏出一块哈大洋道,“到席箔铺买领苇席,发送(安葬)你们掌柜吧。” “徐四爷,我们掌柜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感激你。”齐长山感激道,“买领苇席,剩下的钱够买副纸牌的,他生前顶爱玩……徐四爷,我给您磕个头吧!” 徐德龙阻拦不住,估衣铺的小伙计扑通跪地,给徐德龙磕了三个响头后,跑出筐铺。 “谁死了?”徐秀云问。 “估衣铺掌柜的夏小手。”徐德龙说。 前天丁淑慧取一件衣服——扯布为秀云做的孕妇袍子——见到掌柜夏小手,他还打听德龙在忙什么,她回答:编筐。夏小手还想问什么她已经走远,像是躲瘟疫。 “死在赌耍上。”徐秀云有意这么说,以此警示徐德龙,“赌到最后能有啥好结局呢!” 徐德龙摇摇头。 现在徐秀云恨赌博这个行当,恨得咬牙,与自己深受其害有关。至今爹还是以赌为业,谁也劝不了他,结局会怎么样?记忆深处那个悲惨的事件是永远疼痛的伤疤,爹输掉娘,赌徒将娘拉走,从此她再也没见到娘。她说:“我娘被赌徒赢走。” “啥?”丁淑慧头一回听说。 “德龙也看见啦。”徐秀云本来自己可以回答她,却扯上徐德龙用意在警醒他,不要再去赌。 “是吗?德龙?”丁淑慧问。 “是!”徐德龙回忆道,“秀云爹往她娘娘衣服大襟写首诗。” “哦,什么诗?”由于年纪小,加之不识几个字,只恍惚记得爹是往娘的衣服上写了字。 “戒赌诗。”徐德龙背诵一句那首诗。 徐秀云心里始终恨带走她娘的赌徒,把那个人看成是夏小手一类的人,只愤恨不同情。徐德龙望眼徐秀云的腹部,那儿正日益隆起。他听人说双身板儿(孕妇)的人伤不得心,转了话题,避免不知情的丁淑慧问下去。他说:“睡吧,编一天筐都累啦,早点儿睡。” “哦,睡觉。”丁淑慧手摸下炕,说,“今晚秀云睡炕头,你怕凉。” “我还是睡炕梢吧。”徐秀云谦让道。 在关东,炕头是个好地方,谣谚道:“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相当于今天的香车、美女、别墅。 “从今以后,你睡炕头。”丁淑慧将一双麻花被麻花被:一种印花的被面,蓝地儿白云字卷儿或白麻叶状图案。从炕梢挪到炕头,关怀地说:“怀上三个多月了吧……明天,筐你也别编啦,跪倒爬起的动了胎气。” “姐。”徐秀云一直管丁淑慧叫姐,她刚强地说,“我没那么娇气。” “秀云,听淑慧的话。”徐德龙说。 三双被子铺好,徐秀云、丁淑慧一个在徐德龙身左,一个在徐德龙身右。公平的排列,距离相等。 7 “靠,靠!”佟大板子拉辕马套车,沾着残雪的辕马蹄子踩住了绳套,他吆喝道:“抬,抬抬!” 正房门前,徐德富着灰色大襟棉长袍,外套件马褂,头戴貂壳的“六合一统”帽,一身外出办事衣着打扮。 “带给德龙。”徐郑氏将一布包举到徐德富的面前,多嘱咐一句说,“别给忘喽!” “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硌手?”徐德富接过来,问。 “铁炉盖子,二圈儿。”徐郑氏说。 “他家生炉子?”徐德富愈加糊涂道,德龙家的二炉圈坏啦?镇上没卖的?怎么会没卖的,翻砂厂(铸造)、铁匠炉都能做,“镇上买不到一个铁炉圈儿?” “什么呀,这是保胎偏方。” “保胎偏方?”徐德富给夫人弄得丈二儿和尚,“谁出这馊主意呀,铁炉盖子保胎?” “秀云小妊(流产)一个了,现在又有了,肚子老疼……告诉淑慧,不落地的水煮炉圈,一定用不落地的水。”徐郑氏强调道。 “喂。”徐德富打断她的话,说,“咋个不落地的水?” 民间验方:柳罐斗子从井里提上水直接舀回来,水一定要烧开,翻花大开……然后打鸡蛋,喝这水保胎。 “从哪儿淘澄这么个保胎方,真是的。”徐德富不信这一套,既然夫人信,不妨先试一试,不屑道,“保胎?哪儿跟哪儿啊!” “偏方治大病!”徐郑氏说。 “治。”徐德富上车,对佟大板子说,“咱们走。” 徐家大车往县城赶来,进城要到的第一站是徐筐铺。还有一个姓徐的人比徐家的大车先到筐铺。 “爹。”女儿徐秀云迎出铺门。 “德龙在家?”徐大肚子戴着缎面、草狐狸皮护耳的四喜帽,问。 “没在。” “哦,没在。”徐大肚子走进铺子,还朝里屋堆放筐和树条子——能藏住人的地方望几眼,觉得女儿说的实话,一屁股坐下来,问,“啥时候回来?” “说不准。” “那我等他。”徐大肚子糗——死活不离开——在筐铺里,翘起二郎腿,嘴里嚼着一段不干不湿的柳条,目光在货架上堆放的各式各样筐、篮、篓上闲游荡。 “爹,德龙和淑慧去河边割柳条子。”徐秀云沏壶茶端过来,说,“喝水,爹。” “不渴。”徐大肚子问,“德龙到底啥时候回来?” “爹,你找德龙干啥?” “掷骰子啊!我要把你赢回来!为这件事我认真准备了两年多,是时候啦。” “爹,我已嫁给了德龙,怀了他的骨肉……你还往回赢什么?”徐秀云道。 “赢,必须赢!赌场上的事你不懂?我不能落下个把闺女输给人家的坏名声,砢碜!”徐大肚子诅咒发愿地说,“我一定把你赢回来,即使这次不行,那就下次,直到把你赢回来为止。” “求您啦爹,别找德龙……他戒赌了,好长时间都不上场,我们开小铺,好好过日子。”她伤起心来,簌簌落泪道,“娘让你输给人家……我也被你赌给人家两次,现在我身怀六甲,还经得起折腾吗?你不想让秀云活,给我一条绳子,我上吊!” 媳妇吊在树杈上的情景,在徐大肚子脑海间骤然一闪,他像被毒虫蜇了落荒跑出筐铺去。 “爹怎么啦?”徐秀云惊愕,出屋追赶徐大肚子没追上,遇见佟大板子赶车从铺前经过,她喜出望外道:“大哥,从家来?” “嗯,你大嫂让你煮水喝……”徐德富下车,把布包交给她。 “快到屋暖和暖和,大哥。” “德龙他们俩在家吗?”徐德富跺跺冻得发僵的脚,却没进屋,问。 “没有,去河边割条子。你们到屋大哥!” “不啦,我到警察局办点儿事。”徐德富重新上车,看来家里需要树条子,冬天的柳条发空,用它编筐并不结实,但没有条子也可以将就用。 “大哥,晌午来家吃饭。”徐秀云真心邀请道,“我去称肉。” “别忙活啦。”徐德富说,“午饭我们在药店吃。” 徐德富自己去了警察局,填完一张表格递给警察局长陶奎元。 “中。”陶奎元看了一遍说。 “陶局长。”徐德富起身告辞道,“没什么事情我走啦,好长时间没来我家药店,过去看看。” “坐一会儿,坐一会儿。”陶奎元挽留道,“德富兄你来一趟街里不容易,今天在悦来酒楼为你接风洗尘。” “我的确有事。”徐德富说。 “咱们以实为实,不留你吃饭可以,可话没说完呢。”陶奎元显然有话要说,徐德富迫不得已重新坐下。 “有个重要大人物要见你。”陶奎元说。 “大人物?” “先不说这一节,时候还早。”陶奎元假惺惺地说,“德富兄,我们交往多年,莫逆不莫逆且不论,我的心里可老装着你呀!” “这我体会到了。”徐德富逢场作戏。警察局长套近乎,说:“这事那事的没少麻烦你哟。” “上次去你家,见到你儿子,我就想了,为他找点事做。”陶奎元主动地说,“从你家回来,我一直琢磨这件事。你大儿子叫啥名来着?” “犬子梦天。”令徐德富万万没有想到,陶奎元帮助安排孩子,心生一些感激,说,“乡下孩子土里刨食,我寻思他帮我种地。” “种地?这耽误孩子前程吗?” “他没念多少书,能做什么呢?” “看来你心里没我这个局长兄弟啊。”陶奎元大包大揽道,“你找我呀!当警察啊。” “当警察?”徐德富疑心自己听蹭(差)了,警察虽然不是招人喜欢的职业,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没窗户没门子,小老百姓的孩子还真干不上。 “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他好好干,一两年我提拔他做科长。”陶奎元许诺道。 喜从天降,徐德富一时难以接受,思忖片刻,说:“容我考虑考虑,当不当警察,这事儿我都得感谢你。” “德富兄。”陶奎元套近乎道,“你就往远了说吧。” “你不是说有人要见我吗?” “我们一起过去。”陶奎元不说去见谁,“德富兄,见面你就知道了。” 天空突然飘起清雪,雪花很小几乎望不到,但人暴露的皮肤明显地感觉到它,雪花融化后湿润地凉。 8 陶奎元带徐德富到了亮子里日本宪兵队部,冬天的迹象还可以看到,阴暗处有雪有冰。只在队长室内小坐一会儿,角山荣带陶奎元、徐德富一起走到院子里。 “汪!汪!”阴森的大院里狗很凶地叫着。 “徐先生家养狗吗?”角山荣问。 “有一条看家护院的二细狗(杂交品种)。”徐德富说,农家养狗防贼防盗,夜里壮壮胆子而已。 “来来,我带你们去看狗。”角山荣说。 徐德富心里有一面鼓在敲,他猜测不出日本宪兵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惴惴不安。 角山荣引着他们到院子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落,水泥、铁栅栏的狼狗圈,养着十几条凶恶的狼狗。 “这是纯种的狼犬……聪明,勇敢。”角山荣夸耀狗道。 “比人聪明。”陶奎元顺杆儿爬道。 两个日本兵抬一草人过来,徐德富愣眉愣眼地望着草人。 “开始!”角山荣用日语说。 两个日本兵将草人扔进狗圈,狗一哄而上,掏向草人肚子,顷刻间草人被撕碎,狗从草人的肚子中叼走吃的东西——鲜红的马肉,狼吞虎咽起来。 哈哈哈!角山荣狂笑,面部狰狞。 徐德富心里发怵,腿微微颤抖。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像风吹开棉桃中飘出的一缕棉絮,轻飘飘地出了宪兵队大院,直到进了自己家的药店,他还觉着身子很轻,脚没根儿。 “德富,事儿办得顺利?”表哥程先生问。 “到警局填个表,他们让我当‘瞩托’。” “给警局?” “不是,日本宪兵队,陶奎元领我见了角山荣。” 程先生起身关上通向药店外屋的门,房子连厢,内间说话声大外屋的人听得见。他的这一动作让徐德富觉得不只是警惕和防备,担忧、惧怕什么。徐德富问:“怎么,哥?” “隔墙有耳。” “有耳?”徐德富诧异道。 “最近常有人到药店踅……”程先生说。 徐德富问是什么人。 “估计是警局的人,最近陶奎元拉进四十多个人,传言是改编的一绺胡子。警局成立了特务科,那个冯八矬子双跨,既是警务科长又是任特务科长,老来咱药店的人十之八九是特务科的特务。”程先生说。 “他们盯着我们什么呢?” “眼下关东军到处占领,常遭到抗日队伍的抵抗,治红伤的药品紧缺……特务显然冲着它来的。”程先生说。 这时,外屋传来店伙计高声招呼:“您来了,抓药?” “这不,又来了。”程先生与店伙计讲好,有可疑的人来他就这样高声喊。 佣人来告诉饭好了,问是不是放桌子。三江地区“放桌子”意为马上开饭。 “德富,佟大板子啥时回来?”程先生问。 “上街得逛一阵子,等等他们吧。”徐德富说。 “哦,过会儿吃。”程先生打发走佣人。 “哥,扩大店面还缺什么不?”徐德富问扩大店面盖房子的事情,本来药店有个院子,前后两趟房,前趟房临街是店面,后趟房住人、药库,中药店需要储存大量的中草药,房子显得挤巴不够用,于是决定临街的店面房子接两间。 “砖瓦石块建筑材料基本备齐,只等明年开春动工。”程先生说。 “到时候哥你忙不过来,我叫时仿帮你……我本来想在镇上再开家买卖,瞧这时局,投资心没底儿,只能把钱花在药店上。” “店面扩大,人手更缺,我一个人坐堂忙不过来。德中有信儿吗?”程先生问起徐家老二德中,当年徐老爷子送二儿子去东洋留学学医,目的学成回来经营徐家药店。 “若知道他在哪儿,我早就亲自找他回来和你开这个店。”徐德富失望地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程先生讲自己儿子捎信儿来叫他回奉天,为徐家当坐堂先生十几年了,想回老家奉天。 “哥你还得帮我一把,德中没来家之前,我实在没合适的人选。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外人我信不过。”徐德富说。 “何不劝劝四弟……” “德中指望不上,我原打算安排德龙来镇上打理药店生意,死活不干,为此事我和他闹个半红脸。” “开药店不比筐铺强?” “他可不这么看,筐铺是他自己开的,药店是我让他开的,但凡我安排的事情都不对心思他不愿干。”徐德富看出四弟跟自己拧着劲儿,恐怕这辈子都解不开,说,“由他去吧,圆啦扁啦都是他自己做的事儿,不会埋怨别人。” “筐铺开得可以,德龙很上心。”程先生说。 “我不担心别的,就怕他旧病复发。” “没有,你让我留心我一直暗中盯着,确实没进赌场。”程先生说,他受徐德富之托,注意徐德龙,发现他进赌场立马报信儿,“看样子啊,德龙彻底戒掉这一口儿。” “唉,亮子里有赌局,怕他经不起诱惑。”徐德富说,他的忧心不无道理,赌徒一串联他可能上场,“听说大肚子回到镇上,他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赌耍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呀!”徐德富最怕四弟跟徐大肚子学,“他别勾搭四弟啊!” 程先生说这很难说呀!赌徒在眼前转来转去,说不准经不起诱惑,控制不好重新上场。 “您慢走!”外屋传来店伙计很大送客的声音,“慢走,您!” “耳目走了。”程先生说,接上先前被打断的话茬儿说,“前天半夜里,真来了一位买治红伤药的人。” 徐德富一怔,随后望了一眼门道:“什么人买红伤药?” “他不肯说,只说受的枪伤。我一猜,白天不敢来买药晚上来,肯定与抗日有关,我就卖给了他。”程先生说,“警察派暗探盯着药店,也是看谁来买这类药。” “只是哥你要加小心,角山荣让我给他们当瞩托,然后就带我看狼狗掏草人肚子。”徐德富心里仍然慌憷,“是不是吓唬我呀。” “看狼狗?”程先生觉得奇怪,说,“日本人肯定有什么目的……角山荣用此方法驯狗,在草人的肚子里装上肉,把狗饿上几天,狗掏开草人的肚子便能吃到肉,将来狗就可掏真人的肚子。” “天呐,他是在吓唬我!”徐德富惊悚道。 “对你是吓唬,被抓的抗日分子就没这么幸运了。德成带骑兵撤离县城那天,关东烟铺的赵老板领头拦他们留下抗日……角山荣将赵老板投进狗圈,喂了狼狗。” “真惨。” “先生。”佣人再次进来说,“太太问是不是开饭,菜都搁凉啦。” 程先生征询的目光看着徐德富,说:“佟大板儿没回来。” “我们边吃边等吧。”徐德富说。 1 落雪后的亮子里镇,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三个穿棉军装的日本宪兵乘摩托车在巡逻,从徐记筐铺门前经过,而后驶向宪兵队大院。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子的男人与摩托车擦肩而过,吆喝道:“糖葫芦!糖葫芦!” “秀云,吃不吃糖葫芦?”丁淑慧从灶口掏炭火,往狼屎泥做的火盆里装,端入里屋放到炕上,孕妇徐秀云凑到火盆旁烤火,说:“不吃,肚子疼。” “吃烧土豆吗?”丁淑慧用铁铲样的东西压实火盆里的火,那样可使火过烬得慢一些。 “吃。”徐秀云爱吃火盆烧的东西,土豆、地瓜、鸡蛋、面拘拘儿(荞面的为佳),她说,“多烧两个土豆,待会儿德龙买小米回来,烧土豆他总吃不够。淑慧姐,给我烧几个红辣椒!” 丁淑慧拿来几个土豆,埋进火盆说:“自打怀这个孩子,你就想辣椒吃。老话说酸男辣女,说不准,你怀的是丫头蛋子。” “丫头好,我喜欢。”徐秀云摸下肚子,说,“大哥家一个闺女,三哥家两个,二嫂没开怀(生育),我多生几个闺女,凑成满桌子。” “也是,忙生忙养的不住桌(停止),下胎要花生,定是男孩。”丁淑慧还是喜欢男孩,说。 徐秀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丁淑慧揪来两个干红辣椒,插入火盆烧,变黑的辣椒冒起蓝烟,徐秀云呛得直劲儿咳嗽。 门外响起打竹板、脆嘴子的声音。 “今天正月二十几?花子房来讨钱。”丁淑慧嘟哝道。 “正月二十七了,花子房的规矩,初一、十五向买卖店铺讨钱。咱给过了,今天又来要。”徐秀云说。 “常言说正月的瞎人,腊月的花子……”丁淑慧找出几角钱,说,“走,打发花子去。” 一高一矮两个叫花子在筐铺前讨要,高个儿的打呱嗒板,顺口唱道:掌柜的,大发财, 你不发财我不来。 见丁淑慧、徐秀云两人开门出来。矮个儿叫花子敲打饭碗,帮助轮唱道:掌柜的,不开言, 你瞧给咱去取钱。 丁淑慧给叫花子几角钱,打发走叫花子。她朝街上望一眼,诙谐道:“德龙哪里是去买小米,分明是种谷子去啦。” “扎蓬棵。”徐秀云形容徐德龙是一种植物,说,“准是遇到熟人刮拉住了,近几天我爹老找他掷骰子,他可别去上场啊!” “你身体不利索,他还去玩。”丁淑慧说,“那他可真有心啦。” “他和我爹……”徐秀云忧心忡忡道,“那哪是玩呀,赌,而且是报仇洗怨的生死赌。” “报仇洗怨?” 徐秀云刚要开口解释,徐德龙背着半口袋小米进来。 “头年(时间过长之意)还真弄回来了,我以为你现种谷子。”丁淑慧埋怨道。 “我卖了一会儿呆儿(看热闹)。”徐德龙放下米口袋,他没具体说看什么热闹,总之耽搁些时间。 丁淑慧向盆里舀小米,说:“秀云的肚子疼得厉害。” “我去接程先生过来把脉。”徐德龙屁股没沾炕,转身就往外走。 “不用德龙。”徐秀云拦住他说,“疼痛差以(有所减轻)多啦,实在挺不住,我告诉你。” “程先生治红伤有一套,扎痼妇女病他隔层山呢。”丁淑慧说。 “那你说找谁?”徐德龙问。 “曹氏。”丁淑慧说。 曹氏是镇上有名的老牛婆,北京叫姥姥。她跟徐家人很熟,三嫂生四凤、小芃都是请她接的。谁有兴趣可以到曹氏家去瞧瞧,幌子一目了然,一块正方形木牌,底端系一红布穗儿,上面写着:曹氏收洗。 “她只是老牛婆,会……”徐德龙信不着她。 “淑慧说得对,再疼就叫曹氏看看。”徐秀云说。 “大嫂的保胎方呢?”他问。 “炉盖子快煮化了,还是不顶事。”丁淑慧说,照大嫂徐郑氏出的偏方吃了,没见效。 “嗯?糊巴黢的味儿!”徐秀云闻到一股味道,说,“德龙,火盆里埋着土豆,你看烧熟没?” 徐德龙从火盆里拨拉出个土豆,反复用手捏。 “没熟再烧一会儿。”徐秀云说。 “土豆没爹,就怕捏三捏。捏捏就熟啦!”徐德龙使劲捏土豆,让它放出屁(气)来,才熟得快。 “你呀,嘴急。”徐秀云埋怨道。 “我认识德龙那天起,他就嘴急。”丁淑慧一旁帮腔道,“肉下锅没等煮烂,急着要吃,还带着血汁儿就往嘴里忙活(填)。” “我那点儿巴巴事儿,你老当话说。”徐德龙说。 “淑慧一点儿没说屈你。” “你们俩一抬一夯(一唱一和)地对付我。” 丁淑慧放上炕桌子,拣上碗筷,准备开饭。 “你们俩说我卖啥呆儿。”徐德龙把烧熟的土豆放在碗里,用筷子镦(捣)碎,撕碎烧糊的红辣椒,拌上一羹匙大酱,说,“警察局准备几麻袋烟花爆竹,晚上要燃放。”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整鞭炮做啥?”丁淑慧盛饭说。 “搁点葱花,借个味儿。”徐秀云撕几瓣葱放进徐德龙的土豆碗里,帮他完善一顿美味。 “德龙,警察为啥这个时候还放炮仗?”丁淑慧问。 徐德龙当然知道为什么放鞭炮他没讲,只说:“愿放就放呗。” “不对,有个因由吧。”丁淑慧求真道。 “乐呵就放鞭炮。”他的话还让人听来吞吐。 丁淑慧非要问下去,是乎看出来德龙知道原因,问:“咋回事?德龙?” “真想知道?” “当然。” 2 “我听到新消息,成立了满洲国。”徐德龙说,在丁淑慧再三追问下,他准备夜晚被窝里的谈资提前讲述了,说出警察夜晚放爆竹的真相。“好,我告诉你们!” “满洲国?”徐秀云觉得奇怪,这国家也走马灯似的成立,“那个中华民国呢?” “天知道咋回事。”徐德龙也没搞懂,谁搞得懂啊,民国有好几位总统,也赌钱一样不停地调风,轮流坐庄。国家大事搞不懂,女人肚子疼的原因他还是清楚的,随着鞭炮声响,那天夜里徐记筐铺黑暗中突然有人“哎哟”一声。 “疼啦,秀云?”徐德龙惊醒,急忙爬起来,喊道,“淑慧,赶快点灯!” “肚子疼……哎呀……”徐秀云呻吟道,能忍住她不会叫,尤其在深更半夜,“太疼啦,我挺不住了。” 丁淑慧摸索到火柴,点亮直接粘在炕沿上的半截蜡,问:“疼得邪乎(厉害)吗?” “嗯呐,又像上回……”满脸淌汗的徐秀云说,“一蹦一跳地疼,八成是要生啦!” “咋整?”徐德龙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一个怪胎满洲国无痛分娩吗?一定不会!东北冰冷的冻土地在那个阴谋的日子阵痛,麻木的国人没听或是听见也像徐德龙一样束手无策。 那一时刻,丁淑慧比丈夫冷静有主意,她说:“德龙,快去接老牛婆。” “哎哎!”徐德龙穿衣穿鞋戴帽子,拎盏马灯急遽出筐铺。 亮子里镇夜半零星的爆竹还在响,烟花升空炫目。徐德龙望望天空,一闪一烁的马灯光随着他急匆的脚步从一条街道转向另一条街道。忙中出差,徐德龙走错了地方,举起马灯一看是铜器铺幌子:长方形木牌上面镶嵌着铜锁、铜箱包角、铜合页、铜碗。忙中出错,找差了行当门,徐德龙继续寻找,一个青砖矮屋门前,举灯照到方正正的木牌上面的字:曹氏收洗。 片刻,老牛婆曹氏便跟徐德龙匆忙走到街上,她问:“你屋里的(媳妇)觉咋地?” “肚子疼,折腾呢。”徐德龙回答。 曹氏望眼腾空而起的一簇烟花,借题发挥道:“这世道也像你屋里的似的折腾,这个国那个国的……徐老板,今晚爆竹崩出哪个国?” “满洲国。”他说。 “一脚没踩住,打哪儿冒出个满洲国来!”曹氏把一个特别的历史事件和她的收生行道说在一起了,话很糙。想一想,改朝换代和女人生孩子的事儿真差不多! “快走吧,曹婆婆!”此时的徐德龙可没闲心关心时政,徐记筐铺炕上产前阵痛的徐秀云,才让他千倍地惦记。 接生婆曹氏为徐秀云检查,简单到只摸肚子,耳朵叩诊——贴在肚皮上听听。接生无数孩子经验积累几箩筐,找一个同面前产妇对上号的不成问题。 “曹婆婆,咋样?”丁淑慧急切地问。 曹氏没回答,看了眼徐秀云,问:“家有蜂蜜吗?” “有,有。”丁淑慧去找蜂蜜,一罐子,有一段时间德龙肠子干涩管道需要润滑,程先生出了这么个喝蜂蜜的方,果然见效,剩下半罐荞麦蜜虽然不及椴树蜜好,总归是家有蜂蜜,她马上拿来。 “用蜂蜜做药引子,服下试试。”曹氏配了些药——自带的粉末样的东西——并调好,丁淑慧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徐德龙焦虑万分,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随手将烟笸箩推给曹氏让烟道:“抽一袋。” 女人抽烟很普遍,故有三大怪歌谣: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姑娘叼着大烟袋。曹氏用自带的乌木杆、玛瑙嘴坤烟袋捻上一锅,对着煤油灯点着,吱吱地吸。 “瞅她折腾的。”徐德龙心疼地说,男人到这种时候觉得做女人可怜,生一次孩子走一次鬼门关。 曹氏四平八稳地抽烟,缀在烟袋杆上的绣着喜鹊图案的烟荷包,悠荡着。职业造就她的冷漠,你疼痛哭啊嚎的在她听来,如同风吹窗户纸那样自然而然。 “秀云,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握住产妇的手,鼓励加安慰道。 “淑慧姐,太遭罪啦!”徐秀云满脸流汗,浑身水洗似的。 “我知道……” 徐德龙狠吸几口烟,其实烟早乏(燃完)在烟袋锅里他不知道而已,说:“曹婆婆,大人孩子没事儿吧?” “保住保不住,一会儿看药啦。”孩子还在产妇肚子里,出得来出不来接生婆没法做出准确判断,曹氏无法对徐德龙说,“情况不太好,顺生是不可能。” “不能顺生?”徐德龙听到最坏的消息,不能顺生,就是横生难产,他陡然紧张起来,说:“那咋办呀?” “妈呀,哎哟我的妈呀!”徐秀云突然痛叫一声,往下的呻吟卡在喉咙里,没力气吐出来。 这也到了关键时刻,接生婆要显身手的时候,曹氏把未抽透的坤烟袋递给徐德龙,他替她端着烟袋。老牛婆掀开盖在徐秀云下身的被子,说:“哦,流红啦。”曹氏没说那个“血”字,产妇的血窝子有的老牛婆大概忌讳。 “曹婆婆,还有没有办法……”丁淑慧看到危险,眼里汪着泪水。 “唔,看老天爷!”这就是曹氏的本领,一切靠老天,她从徐德龙手里接回坤烟袋,平淡地说:“保不住了。” “孩子?大人?” “当然是孩子,大人眼下还没事儿。”接生婆断然道,在一片红色中划拉什么像在浑浊的水中摸鱼,一个沾满血液的人形东西捧在手上,对徐德龙说:“找个家什来!” 徐德龙顺手拿过一个筐底儿——编筐从打底起头,有时失败就剩下筐底儿——接生婆把血糊糊的东西放上去,往下怎么做他清楚,扔到后院去,铺子前面街道,没有将夭折的婴尸抛到大街上的。后院堆着柴火,他便放到那上面,抓把草盖一盖。转身回屋去,跺掉鞋上的一层浮雪,叹息道:“要个孩子这么难?” “已经掉(流)了两个,滑了。不易挂住,她亏气亏血,需要好好调养。”曹氏说,收拾她的接产工具,拿了酬谢走人。 送走曹氏后,丁淑慧说:“秀云太刚强,上午还编个花筐呢。” “今个儿正月二十七。”徐德龙自语道,“公历1932年3月1日,这孩子要是活着属猴。” 3 亮子里向阳背风的城墙根儿剃头匠搭起布棚子,这里绝不亚于剃头铺子,主要在手艺,剃头刮脸自不必说,剪鼻毛、清眼泪、掏耳朵、染发、修胡须及头面部按摩等都做得地道。 徐德龙刚理完发出来,觉得舒适清爽,一只缺了手指的手摁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过身,道:“爹!” “哼,哼!”徐大肚子默许女儿跟徐德龙的事实,却不认自己是事实的岳父,所以徐德龙怎么叫爹他就是不答应,每当听他叫都阴阳怪气地讥讽道:“给四爷当爹?不敢。” “爹。” “该叫啥就啥,不愿叫啥也不用叫,别嘴甜。”徐大肚子意思说叫什么爹,千万别叫我爹,爹是好随便叫的吗?说,“你老躲着我。” 徐德龙一时语塞。 “赌场的规矩你懂,赢家有说不玩的吗?”徐大肚子说。 “我没赢,再说我已洗手不赌了。” “打赖?四爷,大活人在你家里,赖得了吗?”徐大肚子说,“这样说来我瞧不起你!” “我娶了秀云。” “娶她?啥时娶的?我这当爹咋不知道?谁提的亲?谁保的媒?庚帖换了?‘放小定’、‘插戴’送了吗?”徐大肚子一口气说了明媒正娶的一套程序。 徐德龙一时找不到恰当话回答,他支吾道:“这……这……” “赢要赢得起,输要输得起,这才是徐四爷。我也用不着没屁放去和拉嗓子,四爷,啥时战一场?” “我洗手啦!”徐德龙拒绝道。 “逼急了我可要与你去见官……”徐大肚子要挟道,“四爷,想必你也知道角山荣吧,如今日本人可是一天比一天扬棒,我们是牌友。哪一天,他要点名和你玩一圈儿……嘿嘿!你大概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吧!”他说完怏怏话,扬长而去。满大街响着徐大肚子的哼唱——大麦秸, 小麦秸, 那里住着个花姐姐。 十几咧…… 徐德龙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愣怔老半天,一只流浪狗来安慰他,准确说讨好他,用舔他裤脚讨好企望得到施舍,如果它的尾巴健在——在一次决斗中被另一只狗咬掉,成为丑陋的秃尾巴狗被主人遗弃——的话一定奋力摇动,摇尾乞食。进剃头布棚子前将没吃完的半块烤地瓜揣入上衣口袋里,给鼻子灵敏的狗嗅到。当明白了狗的用意,毫不吝惜地将地瓜给了狗。或许几天没吃到东西,狗(狼)吞下去。他心里舒坦,好像不是狗在吃是自己在吃,烤地瓜又面又香! “白撺掇!我才不上当呢!”徐德龙此时头脑非常清醒,说出龙叫唤来他也不会重返赌场。 他回到筐铺刚攒柜——闭店后查点一天的营业额,也称点攒——丁淑慧手里拿着一叠钞票,说:“今天卖得不错,德龙。” “好,好。”他跟女人一起高兴。 徐秀云拿起一把条子,接着一个筐底儿编下去。 “秀云你刚做完小月子(流产),身体没复原,不能干这累活儿。”丁淑慧抢下榆树条子道,“歇着去,去!” “淑慧姐。”徐秀云刚强地说,“没事儿,我干得动。” “干动什么?瞧你一脸虚汗。你不知心疼你自己,我们可心疼你啊!”丁淑慧限制她劳动,“歇着,以后再编筐。” “我不干行了吧。”徐秀云放下筐底儿,说,“淑慧姐,头晌儿(上午)我在街上认错了人,那人忒像三嫂。” “是吗?”丁淑慧接着徐秀云才开头的筐底儿编下去,说,“连相(相像)人多啦。” “我追出半条街,到跟前一看,嗬,认差了人。”徐秀云递树条子给她,说,“我一连梦到她几回。” “可不是咋地,挺想他们的。”丁淑慧低头编筐,说,“三嫂的身体像张纸似的,街上走风大还不得飘起来,打老远就能看见,你呀,是寻思她寻思的。” 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唠得热火朝天。徐德龙倒像个局外人,不声不响地进屋,朝炕头上一仄歪(斜躺)。 “头剃了吗,德龙?”丁淑慧因为没抬头,看见他刮过的脸,就不会这样问。 徐德龙摘掉帽子,露出光光的头茬儿。 “淑慧姐,你看德龙。”徐秀云觉得他滑稽可笑,“瞧,德龙耍嘛!” 丁淑慧瞅徐德龙噗嗤笑出声来,受熏染徐秀云也笑起来。 “你俩笑啥?” “有你在家晚上甭点灯,光落省油啦。”丁淑慧玩笑道,“锃亮,锃亮的。” “光头还是大哥剃得好,手法也好。”徐德龙摸着自己的头说,在徐家大院的日子里,年幼的四弟头发都是由长兄来剃。 “还说呢?”丁淑慧揶揄道,“大嫂说过,你小时候特护头,每回大哥给你剃头,你就像杀猪一样叫唤。” “你看见啦?”他要为不光彩的历史狡辩。 “我没看见,是不是这么回事吧。” 徐德龙重新戴上帽子,样子滑稽惹得丁淑慧继续耍戏他道:“躺在炕上戴帽子,租来的帽子?” 好在两个女人没联手,徐秀云用鸡毛掸子为他掸去粘在衣服上的头发茬子,问:“我爹找到你没?他先前来家找你。” “找到了。” “勾你去赌?” “三番五次地找。”徐德龙极无奈的样子,抱怨道,“见面说面,抓影说影,真烦!” “不去,就不去。”徐秀云说,“好不容易戒掉,再捡起来……” “赌场的规矩你不懂。”徐德龙说。 “咱可是说好的,德龙如果你去赌,我就走。”徐秀云绝不是随便说说只要你手摸牌,就别想见到我,“德龙你可想明白。” “德龙,秀云说得对,咱不能再摸牌。”丁淑慧帮腔劝道。 “你不了解秀云她爹,赢了他,他绝对不放过你。”徐德龙面现难色,对丁淑慧说,“到处找我。” “咱躲他。”徐秀云说。 “躲?往哪儿躲?”徐德龙觉得无路可逃,“他说我躲到耗子窟窿都把我抠出来。” “你才不了解我爹,他今天兜里有钱放不到明天早上,非扔牌桌上不可,要不然他就睡不安稳觉。这几天他绑钉(死死地盯着)找你,肯定是又有俩钱,你躲他两天,口袋瘪啦他就消停啦,也不再找你了。”徐秀云了解自己的爹,说。 “亮子里总共有多大,我能藏得住?”徐德龙说自己不是小猫小狗,眯(藏)在哪儿不露面。 “你去给大哥送筐,眼看开春种地,等着用粪箕子、土篮子。”丁淑慧出主意道,“德龙,多住几天再回来。” 应该说这是回避的好办法,徐大肚子不至于撵到獾子洞去。徐德龙也有那么一点想家,借此回去看看,他说:“我雇挂马车去,说走就走,明天头晌儿(上午)回獾子洞。” 4 徐德龙随拉筐的马车进院。 “四爷回来了。”谢时仿快步迎上去道。 “抓紧卸车,车我雇的。”徐德龙说先打发车走,手上拎些吃的。他惊奇地望着一个人的背影,问:“王警尉怎么在咱家?” “受伤啦。”管家说。 “受伤?” “我领人去卸车,四爷,当家的在上屋。”谢时仿低声说,“外边说话不方便。” “管家。”徐德龙叮嘱一句道,“车脚钱我已经付完,卸完筐打发车走就是啦。” “大哥。” “德龙回来啦,回腿上炕。”徐德富让四弟回腿上炕,东北乡下最热情的一句话就回腿上炕,如果是外来客人还要加上“抽袋烟”和“喝碗水”。搁在亲哥兄弟身上则是亲近的表示。 “淑慧、秀云她们都好吧?”徐郑氏卷一颗纸烟递给徐德龙,这也属热情的组成部分,问。 “挺好的。”徐德龙接过烟,大嫂卷的烟又细又长,说。 “我捎去的偏方好使没?”徐郑氏问,她最关心的煮炉盖子保胎偏方的效果。 “没保住。”徐德龙吸口烟,嘴里发苦,说,“正月二十七……扔啦。” “真可惜。”徐郑氏遗憾地说,“我算计是个小子。” 徐德龙不愿意提镇上放鞭炮夜晚的事,秀云呻吟走血的情景刻骨铭心,他岔开话题,问:“在院里我看见王警尉,他在咱们家?” “宪兵队和警察剿匪,指挥部设在谭村长家,第一天王警尉就负了伤,谭家住不下,就到咱们家里来了。”徐德富说,“伤得不重,枪子儿打在脚面子(脚背)上,皮里肉外没啥大事儿。” “咋不回城里养伤?” “剿匪尚未结束,行动结束一起回去。”徐德富说。 “大哥,他们折腾几天啦?” 兵警联合剿匪三天前开始的,都是晚间出村去,天亮时回来,白天没出去过。徐德富说:“头晌儿我去谭家,宪兵和警察几个头目在一起插窗户关门的喳咕(低声议论)什么,八成是研究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 宪兵队、警察马队夜晚出獾子洞,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生怕受到什么伤害。谢时仿关上大门,向后院走去。远远见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警察,在院子里晃动。 “王警尉,你没睡啊?”谢时仿走过去问。 “脚疼,睡不着觉。”王警尉抬下不敢吃劲儿的脚道,“你说到了晚上,比白天疼得厉害。” “可不是咋地。”谢时仿顺着他说,有目的地套近乎,“你腿脚不利索,我搬个凳子,你老站着咋行呢?” 王警尉说不用,我活动活动,疼痛能减轻些。他说:“你家老四徐德龙回来啦?” “送筐。” “没少送啊,满满登登一大马车。”王警尉说。 “筐不像别的东西虚飘涨肚(不实沉)……”谢时仿意思说看上去车拉不少筐其实没多少,“王警尉有事儿就叫我,甭客气。” “哦,四爷什么时候走?”王警尉打听道。 “住几天。”管家答。 “老四现在干什么呢?”王警尉问。 “跟当家的唠嗑儿。”谢时仿问,“找四爷有事儿?” “唔,没有。” 谢时仿听出警察没说实话,问:“有事你说。” “大长的夜,闲着没事儿,拿什么支眼皮(找营生)呢?”王警尉绕绕扯扯回到主题上,他说,“想找老四摸几把。” 谢时仿仰面望眼天空,说:“一家门口一方天,每家都有自己的规矩你说是吧?当家的最烦赌耍……” “我们算啥赌耍,支眼皮。” “徐家大院麻将、牌九……一样都没有。”谢时仿说,“没听说獾子洞谁家有这些东西。” “谢管家你别封门啊,也没让你借去。” “不是,真的没处借牌。” 王警尉嘿嘿笑几声,说:“老四身上带着呢!” “啥?你说四爷身上带着牌?” “是啊,腰里别副牌,谁说跟谁玩。”王警尉说。 “咋会呢?四爷忌(戒)了牌……” 王警尉打断管家的话,幽默地说:“忌?记住牌点儿啦。” “真的,四爷有几年不上场。” “几年不上场不等于一辈子不上场,昨个不上场不等于明个不上场。”王警尉的理论对,谁保证赌徒不重操旧业,忍住一时未必忍住一辈子。他说:“我敢说老四挺不多久,还得回到牌桌上来。” “怎么说呢?” “还用怎么说,迹象表明。” 管家谢时仿听出事儿来,急忙问:“啥迹象?” “他赢了人家大活人就拉倒了?不成!输家随时找他他躲不过去。”王警尉说这是赌场规矩,想不遵守都不行,他精辟地说道,“赌资永远不属于某个人的。” 谢时仿幡然,警察指的是四爷赢来徐秀云的事儿。几年过去事情还没完?他问:“你说徐大肚子还在找四爷纠缠?” “话说得多难听,怎么是纠缠?人家往回赢闺女理所当然,你不玩才不仗义呢!” 王八蛋逻辑嘛!谢时仿心里骂。嘴上绝不敢骂警察,而且还是警尉,官不小伪满警衔以大同元年(1932年)为例,共设十一等级,警监(1—3);警正(1—3);警佐(1—2);警官(1—2);巡官、警长、警士。比照军衔相当于少尉。。反感的行动就是迅速离开,他说:“王警尉,我有事儿回屋啦,失陪。” “忙你的。”王警尉说。 正房堂屋,徐德龙和徐德富唠家常,他说:“大哥,你有没有三哥消息,我在镇上没听说。” “光知道他领骑兵去锦州,到没到锦州也不知道,一路上可别遇上日本兵。”徐德富忧心忡忡,他不能对四弟说,有人说三弟德成没去锦州,半路折回三江地区,在白狼山里当胡子,始终没见到人影和准确消息,传言不能确定,因此日本宪兵和警察来西大荒剿杀胡子他心里发毛,不让他往三弟身上想都不行。想吧又没什么根据,就这样说不准的事儿折磨人,才使人闹心,“这年头,什么想不到的事儿都能出来。唉,你三哥到底怎么样了呢?” 管家谢时仿进来,说:“才刚王警尉打听四爷。” “噢,干什么?”徐德富问。 “他能有什么好事儿,没好事儿。”王警尉扫眼徐德龙,吞吐道。 “啥事儿?”当家的逼问。 “找四爷,嗯,玩几把。”谢时仿说。 徐德富眼瞅四弟,看他如何态度。 “大哥,我不跟他玩。”徐德龙明确表态,回避道,“不行,我今晚就回亮子里。” “做什么?”徐德富不明白四弟的决定,说好在家住几天,“黑天瞎火的,回……” “我得躲王警尉,被他缠上麻烦。”徐德龙说。 5 赌徒的纠缠随着季节的脚步进入到夏初始终未停止。徐德龙有些精神萎靡、颓唐,像小镇夏天。筐铺的销售淡季,一两天里没一个顾客,他在炕席上掷两只铜骰子。 “我去河边割点柳条,德龙,你在家照顾铺子。”丁淑慧手拎把镰刀,一根绳子,说。 “我和你去。”徐秀云说,深草没棵的丁淑慧一个人去河边割条子,她不放心,“咱俩是个伴儿。” “你身体刚复原,累不得,在家做晌午饭吧,我回来吃。”丁淑慧一个人出去,把徐秀云留下。 “老板!”有人来买筐。 徐秀云去外屋的铺子。 一个身穿家织布旗袍的女人买走一只圆筐,和踅进来的徐大肚子撞个满怀,他嘲讽道:“算啥呢?”女人反击道:“缺幺断九……”看来他们认识,至少她知道徐大肚子是个赌徒。 “爹!”徐秀云赶忙上前招呼。 “四爷呢?”徐大肚子的目光在铺子里转一圈,没见他要找的人,说,“你可别说他不在,今早我亲眼见他进屋再也没出来,叫他出来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两个多月里,徐大肚子来找三趟,一天是丁淑慧打发走他,两趟是秀云糊弄走的。这次恐怕不好打发。 徐德龙觉得躲藏不住,便主动从里屋出来:“爹!” “四爷,我和你说过,别管我叫爹。再叫,我可要和你急眼。”徐大肚子不接受,翻脸急愣子(发怒)。 “爹,我……”徐秀云试图缓和气氛道。 “住口!哪有你掺和的份儿。”徐大肚子恼怒道,“徐四爷钻耗子窟窿里咋地,几个月不露面。” “找我什么事?”徐德龙见徐大肚子这般态度,也硬气起来,问。 “装糊涂是不是?赢了人家的大活人……”徐大肚子长在嘴边的话,再次说出来。 “爹,我不是他赢来的,是我真心喜欢他,嫁给他,与你们赌耍无关。”女儿真诚表白道。 “一边拉子(旁边儿)去!这是我们男人们的事。”徐大肚子尖刻地说,“四爷,你不是臭无赖吧?赢了躲藏起来,算是男人吗?潘金莲的肚子……”他当着女儿的面羞于说出歇后语后面的词儿,他骂徐德龙是熊包。 “我没藏也没躲,也不怕你!”徐德龙被激怒道,“只是我不再上赌场罢啦。” “我们之间的那一笔债未算清。”徐大肚子望眼女儿说,“我要从你手上赢她回来。实话对你说吧,今生今世,我豁出命也要和你赌一场。” “爹!——”徐秀云奋力阻止道。 “四爷,有种你和我走吧!”徐大肚子用话刺激他。 “你以为我怕你!”徐德龙给弄火了,要和他去赌,徐秀云拉住他,阻拦道:“德龙,你不能去!” “早晚也得有这么一场。”徐德龙甩掉徐秀云的手,说,“我和你去结我们的旧账,输赢从此我们两清。” “这还像你四爷说的话。”徐大肚子有了笑容。 “德龙!”徐秀云大喊道,“今天你迈出这个门槛,回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徐德龙迟疑一下,毅然同徐大肚子走出筐铺……丁淑慧身背一捆青柳条,吃力地在街上走。老牛婆曹氏被人接去,坐在一辆毛驴车上,她在车上喊:“徐太太。” 丁淑慧双手嵌入勒进两肩很深的绳子里,抬起头来说:“曹婆婆,去接生啊!” “嗯哪!我见你家二奶秀云,夹着包袱走啦。”曹氏说,她跟丁淑慧打招呼目的是报信儿,“我叫她,她没吱声。” “夹着包袱?去哪儿?”丁淑慧惊奇道。 “眼泪汪汪的,像似出啥事儿啦,你赶快回家看看吧!”曹氏坐毛驴车走远,丁淑慧急忙朝家里赶。 筐铺少了一个人蓦然显得空空荡荡。一只土篮刚编完,地下剩着割弃的残条。丁淑慧放下柳条,送到内间小库房里,目光停在悬挂檩子间的摇车子,车帮红色中可见“九子十成”的吉祥字样。她用手碰下拴在吊绳上的小铃铛,眼前虚幻出徐秀云悠摇车子情景,摇车中睡着一个婴儿……她哼唱摇篮曲:悠悠扎, 巴卜扎, 猫来了, 狗来了, 狼来了, 虎来了, 小阿哥睡觉吧!满族妇女悠摇车边唱的摇篮曲。还有一个版本的摇篮曲,歌词:悠啊悠,悠悠嗻,悠悠宝贝睡觉勒。悠悠嗻,巴布嗻,悠悠宝贝睡觉勒。悠悠悠悠嗻,悠悠宝贝睡觉勒。狼来勒,虎去勒,犸猢跳过墙来勒。 徐秀云流产后多次想象在悠车前唱摇篮曲的情形,淑慧姐和德龙鼓励她加油再怀上一个,正朝这个目标迈进,当头泼下一桶冷水——德龙又去赌——将心浇凉,将希望浇灭,她绝望了……带上一些衣物,离开筐铺,走向城外。 “秀云!”丁淑慧心底里迸出呼唤。 显然徐秀云听不到丁淑慧的呼唤,她夹着布包袱走在去西大荒的路上。当年,徐大肚子烧掉地窨子,她和徐德龙抱着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愿望,离开荒原到镇上……她最恨的赌博阴影离开几年后,云一样地重又飘回来,她发誓一辈子不和赌徒生活在一起,而德龙去赌,令她深感失望,决然独自一人回西大荒去。 6 悦宾酒楼宝局,徐德龙、徐大肚子两人在押宝。 宝倌(宝局人员)两只手握着相扣小碗上下左右摇动,小碗放在桌子上。小碗错开,里面露出三个骰子,分别是4、5、6点! 徐大肚子摆在案板上的钱被钱搂子搂走,推给赢家,徐德龙是赢家,很得意。 一围观赌徒惊羡地喊叫:“神啦!” “猜,猜啦!”宝倌喊道。 案板1、2、3、4、5、6,共六个区,赌徒押注,押2的,押4的,押6的……徐德龙将钱押在3上。 “四爷还押3,今晚他一直押3!”围观者议论道。 相扣的小碗空中摇晃……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结果。宝倌猛然停住,小碗揭开,三个骰子的点数:3、3、3。钱搂子将案板上的钱推给赢家徐德龙。 “豹!” “豹子!” 人们叹绝,豹,也叫豹子,指三个骰子点相同。 “我俩换个玩法,掷骰子。”徐大肚子有点挺不住,祈望换了赌具、赌法获胜扭转乾坤,输到沉不住气都折腾,事实证明效果不大,即使有人从而转败为胜也与折腾无关。 “奉陪啦。”徐德龙心态好,牌点儿一直很兴,赌桌上邪,牌点儿低很难提高,同样牌点儿高也打不下去,牌溜须兴家,今天赢徐大肚子没悬念。稳操胜券的气势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来。如果徐大肚子不是心理素质好的老牌赌徒,早就败北。 四个人专注看着,另间屋子隐约传来麻将的洗牌声音。 “大!”徐德龙掷出骰子,喊道。 骰子旋转,朝上的点数:两个6点。 众人惊叹,议论道: “四爷,神手!” “牌嘘呼人哪!” 徐大肚子沉默一会儿,脸色苍白平静,内心翻江倒海……对手太厉害,这是他从心里承认自己赢不了四爷,恐怕永远赢不了。输并不是他沮丧的原因。一个愿望终没有实现:赢回女儿。与输掉结发妻子不同,当时也是想赢回她,事实上攒够赌资去找赌徒伞小耍,结果出人意料,伞小耍不仅输掉赢来的徐大肚子的女人,连自己的女人也被另一个赌徒赢走,输掉房子自己蹲了露天地。 “小耍,你也能有今天?”徐大肚子瞧不起身无分文的赌徒,“你的名号也不灵了吧?” “灵过。”伞小耍嘴还钢帮硬正。 “呲!没见过你赢。” “哪个鳖犊子输了老婆……”伞小耍往徐大肚子的伤疤上戳,挖苦道,“有人一辈子没赢过,长输!” “屌毛腚光啦,你还臊皮(羞辱)人。”徐大肚子抬腿走了,他不愿跟他再说什么。 伞小耍输钱不输嘴,且嘴不短不饶人,他说:“大肚子,我有个事儿对你说。” 徐大肚子不得不站住脚,说:“有屁,放!” “你媳妇的拴马桩长在……”伞小耍说。 拴马桩——耳朵上长的小肉瘤。人都长在耳朵上,肉瘤哪里都可以生长。徐大肚子媳妇大腿根处有一个肉瘤,长在那个隐秘部位也不该称拴马桩,伞小耍偏偏这样说。明显是他见过,能够见她那地方……转了一圈还是说自己当年勇——赢来徐大肚子的女人,徐大肚子自然听得出来,真的再被伞小耍臊皮一次,比较狠的一次,骂道:“吣!” 狗呕吐东西才称吣。伞小耍选准更狠毒的话来对付徐大肚子,可是没有了机会,他一溜烟逃走。 落荒而逃者心里耿耿一件事,输掉了媳妇,遭人贬损、奚落、羞辱,后来又输掉女儿,如果再碰上伞小耍,他更有话说。徐四爷总共上场几年呀,在三江还算不上人物,女儿被他赢去怎么说没面子,胜算能赢他,结果运气不帮助他,到底还是输啦。 “行啦,你认头绪吧!”徐德龙第一次用胜利者口吻说话,以前不是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看待和对待徐大肚子,亲情概念被彻底颠覆,雾一样消失殆尽。 “我只要有口气,咱俩之间的事儿就没完。”徐大肚子发恨道。 “你想怎么样?” “永远跟你赌下去。”徐大肚子口气坚定,话说得有点儿绝,“四爷,你记住,不从你手里赢回来秀云,我管你叫爹!” “奉陪!”徐德龙全然不考虑面前这个人是谁的爹,他们之间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赢了徐大肚子,就是说徐大肚子没有能够实现自己赢回女儿的愿望,赌徒眼里,赌博没有最后一场,哪一场都不是最后的输赢。 “你那是嘴,说话要算数。”徐大肚子说。 “当然!”这时的徐德龙心已横,决心重新上场,要在三江的赌场上一展赌风采。 一如既往,输光了徐大肚子离开亮子里,要去俄罗斯弄钱。怎么弄没人知道实情,总之再回到亮子里,腰包鼓起来,重新上场摸牌。下一次目标更明确,跟四爷较量,赢回来女儿! 三天后徐德龙走出赌场,昨夜之前赢的钱太多愁没处放,到了今晨听见鸡叫他变成穷光蛋,身无分文摇摇晃晃回到徐记筐铺。 “吃饭了吗?德龙。”丁淑慧问。 “哪天的饭?” 丁淑慧惊愣,他大概几天都没吃饭,竟然记不得吃哪天的饭。一定饿坏啦,她说:“我去给整(做)饭去。” “不用,我困,睡觉!”说罢身子中枪似的倒下去,再醒来是次日下午,妻子一旁不停叫他才睁开眼,说:“散了吗?” “啥?” “牌局……” “你睡蒙登了,这是在家里。” “家?”徐德龙渐渐清醒过来,想到一个人,问,“秀云呢?” “你气跑了秀云,还问我!” “跑?跑哪儿去了?” “谁知道。”丁淑慧埋怨一通,而后说,“快去找找她吧!” 徐德龙租了匹马,骑它找了三天没找到,回来一头扎在炕上,几顿不吃不喝。 “荞面条,黄瓜卤。”丁淑慧端碗面条进屋,放在炕桌上,“起来吃,德龙!” 徐德龙情绪低落地躺着,眼盯房棚,说:“我不想吃。” “秀云一时赌气离家,等气消了她会回来的。”她劝道。 “她爹耍钱,输掉她的娘,又输掉她,因此她最恨赌耍……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走了,不一定再回来。”徐德龙寻思过味儿来,追悔莫及。原以为她回西大荒的老地方,徐德龙去幺坨子找了,没有。可是她能去哪里呢? “二嫂那儿我问过,没有,镇上她没有亲戚。咦,她会不会去找她爹?”丁淑慧猜想,往她的亲人身上想,“没准随他去了老毛子那边。” 徐德龙摇摇头。 “要不是回獾子洞?” “不可能。” 丁淑慧用筷子挑碗面条端到面前,劝道:“趁热吃吧德龙,一会儿坨(沉结)啦。” 7 三江县城兵警频繁活动,到处可见他们的武装身影。一辆载着头戴钢盔日本兵的军车从徐记筐铺前驶过,紧跟着是敞篷汽车,上面站着黑衣警察。王警尉配电镀白色窄刀、短八分手枪,肩章上的梅花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筐铺内窗前,“缝穷”女人端着针线笸箩朝外边街上望,嘴里嘟囔什么,她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听不清她说的是啥。 “日本兵这几天老是折腾,警察也跟着闹哄。”丁淑慧说。 “缝穷”女人道:“听说全县归围子并村屯,实行什么集团部落,屯子毁的毁,烧的烧,惨透啦。” 丁淑慧打听獾子洞归没归屯。 昨天“缝穷”女人给一个男人补袜子,他是獾子洞谭村长家的牛倌,他听到荒信儿(不确定消息)獾子洞要并到别的地方去,便提前跑回镇上当脚夫。 “并屯?大祸临头啊!”丁淑慧忧心惙惙道。 “只是个荒信儿……你有亲戚在那儿?” “我家……他哥、嫂子一大家子人。”丁淑慧说。 “缝穷”女人问:“你当家的……他人呢?” “让人叫去赌,三天没见人影。”丁淑慧想说不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三天,一耍就是三天?“缝穷”女人疑惑道:“不吃不喝不睡?” “麻将支眼皮不困。我给他烙了一筐烧饼,够吃几天的。” “缝穷”女人望日头影儿,时间快晌午歪,她说:“我还在这儿闲搭唠呢,徐太太,我走啦。” 丁淑慧送“缝穷”女人出筐铺。 女扮男装的山口枝子骑马到来,进屋来丁淑慧愣是没看出她是女儿身,正常接待顾客,问:“先生买筐?” “四爷在家吗?” “他出去了,你有事儿?” “回来请转告他,说有一个朋友,在老地方等他。”山口枝子说完走出去。 “先生贵姓?” 山口枝子看丁淑慧一眼,没回答,上马走人。 “又是个耍钱鬼!”丁淑慧她的心长了翅膀飞回獾子洞,嘟囔道,“也不知哥嫂他们现在咋样啦?” 亮子里徐记筐铺生意萧条,柜台只剩下很少的几个旧筐。丁淑慧手拧湿衣服,雨水滴进有豁口的铜盆里,问:“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去哪里啊?”徐德龙围被坐在炕里,头发湿湿的,冷得哆嗦。 “打听大哥……” “打听什么?” “獾子洞到底并没并啊!”丁淑慧将衣服搭在幔帐杆上,盆子放在炕沿上接湿衣服滴下的水,叨咕道:“小日本子真的把獾子洞给并喽咋整。” “即使并也不只獾子洞一个村子。”徐德龙漠然地说。 “不知大哥他们现在怎样啦?”丁淑慧叨咕道。 徐德龙漠不关心,眼盯墙上的一只螳螂,经常有昆虫飞进屋来,各怀各的目的。 “我的手编不了筐,咱没筐可卖啦。”丁淑慧摆出一双变形的手说。 “呜,你别磨叨了。”徐德龙目光离开螳螂说,“困死我啦,两宿没眨眼,晚饭别叫我……明天我有个局。” 屋外传来轰轰闷雷声,乡谚曰:雷声绕圈转,大雨不久远。 亮子里郝家小店一个隐蔽的小屋,门窗遮挡严实。一副新纸牌洗后放桌子上,四人开始揭牌抢头。 “七条。”徐德龙揭出牌张。 “五条。”关锡鑞匠道。 徐大肚子揭出一张,说:“三饼。” “九万。”南蛮子揭出牌后道。 赌场上,徐大肚子有些风度,问:“玩多大的,老规矩,头讲,一刀你讲。” 南蛮子东风起,洗牌道:“五角钱一番,打二摸三,带撂大喜的,鱼勾千、王八喜大,五十和,其他小喜二十和。” “削骡子呢?”徐大肚子问。 “削幺牌一百和,削笨牌五十和。”南蛮子说。 四人玩纸牌,抓牌、撂喜、出牌……玩这种纸牌游戏称看马掌,或叫看小牌。每逢年节,老年人领着晚辈们玩带点彩头的,又叫杀家鞑子。 三江县警察局,一场缉赌的行动即将开始。数十名警察紧急集合,列队,陶局长肩章上满金光板、一个较大梅花,佩带皮壳战斗指挥刀,他在给警察训话,而后警察分三队跑出警局大院。 郝家小店里的赌博还在进行中,徐德龙从衣袋里掏出钱,付给关锡鑞匠,说:“这把牌快,抓个天和。” “关锡鑞匠子,你牌太兴。”徐大肚子也说。 “掏了唱‘八角鼓’女人的裤裆赌耍迷信,掏了女人裤裆的手兴。,能不兴?”南蛮子挽起裤腿露着纵横刀疤的大腿,哼了一段押会歌谣:“四月里来四月八,红春婊子上庙耍,合同兔子头引路,后跟汗云老王八。” “还真灵!”关锡鑞匠未否认,踌躇满志道。 小店通天大炕那边传来“八角鼓”声音,唱词曰:婆婆丁,水灵灵,我的爱根去当兵。骑白马,配红缨,扬鞭打马一溜风……“是她?嗓子挺甜。”南蛮子眼睛突然放光,说。 “是她!模样也俊。” 徐德龙专注听着唱曲的声音。 “和了,飘和!”关锡鑞匠激动的声音高喊。 赢家关锡鑞匠拉上徐大肚子去听戏,剩下徐德龙和南蛮子,两人不甘心,也没尽兴。 徐德龙输光了,他脱下尚值几吊钱的褂子,甩给一旁观牌的郝掌柜,说:“换两元钱!” 郝掌柜左看右看褂子,团龙团凤图案六七成新。他到柜上取三元钱,讨好地说:“四爷,多给你一元,算我送你玩的。” 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多一元钱赌桌上就可能扭转乾坤,徐德龙心里充满感激,他提出掷骰子,南蛮子同意。旗开得胜,徐德龙一出手,掷出骰子“豹”点:6、6、6。 “这把你赢!”南蛮子说。 徐德龙吞下最后一口烧饼,抓起三个骰子,往嘴上点杵道:“宝贝!我真想吃了你们!” 南蛮子想说什么,大张着嘴愣在那儿。 “输傻啦?”徐德龙揶揄道,“输这么点儿钱就戗不住烙铁?” 嘿嘿嘿!一阵冷笑。徐德龙转过身,几个警察握枪站在面前。 王警尉手按在腰间手枪上,说:“啊,赌得天翻地覆!我奉警局命令,缉拿赌博犯。” 四个警察上前扭住南蛮子和徐德龙。 “别抓我,求你们啦,我家有得痨病的媳妇。”南蛮子吓筛了糠,哀求道。 “警官大人。”郝掌柜求情道,“他们两位随便玩玩,没什么大输赢……” “钱摞子这么高还没大输赢?郝掌柜,你是不是设赌抽红啊?”王警尉不阴不阳地说,呵斥道,“你咬草根儿眯着去!” 此话吓退了郝掌柜,买卖人脑瓜皮薄,他为自己开脱起来道:“我可是本分买卖人,守法经营,哪敢违犯满洲国法。” 王警尉向警察使眼色,道:“带回警局!” 领会王警尉意思的两个警察,扭着南蛮子的胳膊往外走。王警尉踹了徐德龙一脚,道:“怎么这么臭,你准拉裤兜子里了。” “噢……”徐德龙猛醒过腔,装熊道,“我憋不住……警官,我要上茅楼(厕所)。” 王警尉命令面前的警察,实际是支开警察,说:“你们到各屋仔细搜查……把他交给我。”他对徐德龙说:“走哇,茅楼在房后。” 南蛮子被警察扭出店去,王警尉押着徐德龙绕到房后,他低声说:“四爷,茅楼后面的墙……”葵花秆夹的简易茅房,后院墙有个豁口。 “你为什么放走我?”徐德龙问。 “我们还有一笔债没算清,留下你我们有朝一日再赌一场。”王警尉好胜地说,“我们得分个公母(雌雄)!” “秀云她走啦。” “我知道!走了我们也要有个最后的输赢。”王警尉说,“四爷,这次抓住的赌徒统统送西安挖煤……跑吧,听见枪响你别站下。” 徐德龙从墙豁口爬出去,王警尉拔枪朝天放一枪:砰!前院的警士闻枪声跑过来。 “妈的,徐德龙从茅屎道跑啦。”王警尉演戏道。 警士欲追,被王警尉拦住,说:“算啦,逮个屎都吓拉裤兜里的人,非让人笑掉咱警察大牙不可。” 8 “陶局长,人是逮来啦,没有徐德龙。”冯八矬子汇报道。 “王警尉咋搞的嘛!”陶奎元生气,继而道,“我们看走了眼?” “我亲眼见徐德龙在郝家店先玩纸牌后掷骰子,一定是王警尉暗中放走了徐德龙。”冯八矬子说,他知道王警尉也好赌。 “他和徐德龙啥关系?” “赌友。” 俗云:赢钱三只眼,输钱一抹黑。牌桌上怎会有朋友?钱越耍越薄,酒越喝越厚呢。 “猫有时抓住耗子不立刻吃掉,留着玩。”冯八矬子举了一例子,以此说明王警尉私放徐德龙的道理。 “哼,以后我收拾他。”陶奎元记下这件事,以后收拾王警尉,他最关心的是徐德龙,这次缉赌冲着他。 “徐德龙跑不了,我安排人逮他。”冯八矬子说。 关上门,丁淑慧不放心地又检查一遍门闩。她端灯走进储筐黑暗的小仓房中,已没什么筐,蜘蛛网缠着吊挂的摇车子。墙上—个凹处灯窝,灯放进去,灯芯短不太明亮,她拔下头顶螺旋式“卷儿”的包网上的疙瘩针,往上挑了灯捻,仓房明亮起来,可见一堆干树条,一只编了一半的筐。用锹挖掘出一只肚大口小的坛子及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包,是几张满洲国的纸币、几块银元、一个银制的头簪……她包好这些东西,重新放进坛子里,用猪吹巴(尿脬)蒙住坛子口,坛子放进土炕,埋上土,苫上干树条。 咣!咣!有人叫门道:“开门!” 丁淑慧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关上仓房门,去开门,说:“来了,来了!” 板门打开,两名警察出现在面前。 “老总。” “徐德龙在家吗?”警察问。 “他没回来呀。”她说。 两名警察进屋找了找,说:“他回来叫他去警局一趟。” “怎么啦?”丁淑慧有些紧张,问。 “让他去,到那儿就知道啦。”警察没说什么事情。 两名警察走后,丁淑慧自言自语道:“德龙犯了啥事儿?” 当夜,徐德龙没回家,滞留在郝家小店,是住在这里的山口枝子留下他。 “警察抓你,因为什么?”她问。 “我们玩牌给警察抓了赌。” “那你今晚就猫在我这儿,不要出去。”山口枝子说。 徐德龙也觉得这里安全,白天刚抓了赌,警察不会再来了。他脱鞋上炕,把窗帘掖严,才放下心来。 “你什么时候来镇上的?”他问。 “你夫人没对你说?” “说什么?” “几天前我去你家铺子找过你。” “她没说,一定拿你当我的那群赌友,所以才没告诉我。”徐德龙解释说,事实也是如此,丁淑慧确实压埋了那件事,误以为是赌徒来找丈夫,能少赌一次是一次。 看来早有准备,山口枝子从桌子下拽出一只筐,里边装着菜饭,说:“我这儿有酒,我们俩喝点儿。” “我真饿啦。”他说。 山口枝子和徐德龙就着花生米喝酒。她说:“我来镇里的路上遇见你的二姨太,她在西大荒。” “秀云?”徐德龙惊喜,无疑是个好消息,急忙问,“你在哪儿遇到她的?” 秀云回到西大荒,使徐德龙悬着许久的心落下来。虽然自己去西大荒没找到她,但是她在那里他放心,秀云熟悉那里的一切,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送给她一匹红骡子。”山口枝子说,“本来那匹骡子准备牵到镇上来卖的,我见她背包袱步行,就给了她。” “她没说去哪里?”徐德龙试图问清楚。 “没有,她只说一直向西边走。” 西边,西边,徐德龙仿佛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倔强地朝西边天际走去,荒荒的大漠无限延伸去……一瓶白酒下肚,两个人微醉。他问:“查清你姐姐的死因了吗?” “只知道她死在一家酒楼里,往下的线索就断啦。”山口枝子摇摇头道,“可我一定要查清。” “你姐死在酒楼?”徐德龙忽然想起什么,问:“是不是悦宾酒楼?” “对呀!” “嗯?”徐德龙突睁大醉眼望她,笑道,“你喝多啦,那个女人是日本人哪,叫山口惠子。” “噢?”山口枝子惊讶道,“你听说了这件事?” “何止听说,当时我就在场,亲眼目睹。”徐德龙望着山口枝子,端相她的模样。 “她是我姐。” “你们姐俩长得并不太像。”徐德龙头脑清醒过来,说,“不对,她是日本人,你难道是日……” “我是日本人。”山口枝子承认得干脆。 徐德龙几年前和谢管家到城里来住在悦宾酒楼,梁学深掌柜领他们看热闹。他清楚地记得,角山荣和一个叫大布衫子的人掷骰子,角山荣输光了钱,就押上了山口惠子,结果还是输了,大布衫子却不要她,角山荣便拔刀当众刺死山口惠子。 山口枝子端酒盅的手在颤抖,一扬脖儿干尽那盅酒。 “守备队长杀人,谁人敢问,赌场的人忽拉一下就都散啦。”徐德龙描述当时的情景。 “四爷,以前你怎么没说?” “我没想到她是你姐姐。” “我姐死时一定很惨。” “一刀扎下去,她便倒下,一句话也没说。” “我姐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出了人命,我们全散了。要说知道,梁掌柜应该知道,事情发生在他的店里,后来好像警察也来了。” “我明天找梁学深。”她说。 “找他有危险,梁掌柜和角山荣的关系特殊……” “不说这些,我们喝酒。”山口枝子已经有了主张,说。 灯已吹灭,被子在黑暗中发出瑟瑟的声音,中国乡间小烧酒在山口枝子身体里继续燃烧,欲望如油浇在上面愈烧愈旺。她叫道:“四爷。” “嗯。” “把你的手给我。” “手?你要手干什么?”徐德龙回味起筐铺火炕的夜晚,身左丁淑慧,身右徐秀云,有时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要他的手,给了她,手被牵引到某一处……山口枝子引导徐德龙的手触向胸脯,动作他很熟悉,道:“摸这儿。” “这么大?”徐德龙触摸到高耸的东西。 “我是女人。”她语出惊人道。 “啊!你是女人?” 想想赌徒徐德龙在那个夜晚的那一刻,将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一个男人突然变成了女人,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是,我是女人。”山口枝子渴望道,“来,我是你的啦!” 迄今为止,徐德龙与四位女人有过关系,用四种东西来形容她们,丁淑慧是木头,徐秀云是火焰,蒋小香是河水,山口枝子呢?是陈年老酒,饮时热烈,回味绵长。 “你真是太会……太会啦!”徐德龙喃喃呓语道。 “你的女人不行?” “和你不一样,你有异样……” “我是日本人嘛!” 日本人?我徐德龙今生今世跟日本女人睡觉……说来谁会相信?连自己都有些不敢信。 “打从见到你起,我就想我们会有这一天,四爷,你会忘记我吗?”她极女人极温柔地问。 “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那你就大错特错,必须忘记我,而且要一干二净。” “为什么?” “我的仇人太多,你和我在一起,要受牵连,很危险的。”山口枝子牵着他的手,到达她躯体很多地方——光临多块伤疤,每块疤瘌都有一次仇恨的记忆。 “反正我离不开你……” “我保证,等我清除了仇人,一定再找你。四爷,你走吧。”山口枝子掀起被子,示意他起来穿衣服。 “现在?三更夜半?”徐德龙不愿意离开,那个被窝太温暖。 “你可以再待半宿,但天亮前你必须离开,记住,近几天别来这里找我。”她叮咛道。 1 黎明,夜色渐淡,一二家买卖店铺亮着灯。徐德龙摇摇晃晃朝家走,巡街的警察射过一道电筒光,他用手遮着刺眼的强光。 “徐老板。”电筒光上下照照,一个警察说,“我们等候你一夜,和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我犯啥法啦?”徐德龙努力镇静,问。 两个警察上前架住徐德龙的胳膊,拖走道:“我们只奉命行事,犯什么法我们也不知道。” “我侄儿是警察。”徐德龙搬出当警察的侄子徐梦天,这一张王牌不灵,只能跟他们走啦。 警察说徐梦天要不是你侄儿,我们能这么客气请你呀?走吧,徐老爷子! “四婶。”一大早徐梦天急匆匆地来徐记筐铺报信,“我四叔被抓到警局。” “庸乎(因为)啥?”丁淑慧神色紧张,问。 “耍钱。” “抓去好,蹲几天笆篱子,他备不住还能戒了这一口呢。”丁淑慧说着气话。 徐梦天告诉四婶,这回抓住犯赌的,一律定为浮浪,统统送西安去挖煤。 “当煤黑子没几个人活着回来啊!”丁淑慧害怕了,她说,“那可不成,梦天,你和你们局长说说呀。” “说啦,不顶事。” “花钱保人呢?” “陶局长脸拉得老长,不行。” “那咋整?” “赶紧去乡下找我爹,让他来求陶局长,准能给他面子。” 找当家的大哥,丁淑慧犹豫了,没有多大信心说:“赌钱的事找他?够呛!” “快去吧四婶,把人送走就来不及啦。” “我这就去獾子洞。”丁淑慧说。 “去獾子洞干啥?” “找……” “哎呀,四婶不知道獾子洞已经并到马家窑?去过马家窑吗?”侄子徐梦天问。 “道(路)我熟,能找到。” 丁淑慧动身去马家窑部落点儿,獾子洞村的人全归到了马家窑,当家的徐德富带着一家老少已经搬到那里居住,亮子里距离马家窑部落点儿二十多里路,她脚小走坑洼不平的乡路,步行得需一小天时间。她决定租头毛驴。 经营交通工具的大车店,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车公司,一色的牲畜,马、驴、骡,还有骆驼。车店老板打量顾客,租什么样牲畜给她心中有了数。 丁淑慧骑上一头不很老的驴,速度不是很快,总比人走得快,且稳当,不至于将她摔下来。驿驴训练有素,听从主人驾驭,一路碎步小跑,二十多里的路程用了大半个上午时间到达。 “让他吃点苦也好。”徐德富脸木个张的(冷漠),不高兴。 “大哥。”丁淑慧揩眼泪道,“德龙去挖煤可就回不来啦!” 徐郑氏一旁握住丁淑慧的手,说:“到那儿当劳工,如进了鬼门关,怎么也不能让德龙去挖煤。” 当年獾子洞村有人去矿上挖煤,没一人回来。有首歌谣云:枕的砖头木头头, 披的麻袋破布头, 吃的发霉窝窝头, 死了用块破席头。 “梦天说已经送走了两批人。”丁淑慧说,“晚了,德龙……” “淑慧,你别着急上火。实话说,出了别的事,我奔儿不打去救他,可德龙旧病复发,赌博。”徐德富气愤四弟去赌博,救一个赌徒没什么意义,实在不招人可怜。 “大哥最恨耍钱的人我知道,德龙他……”丁淑慧哽咽道。 与其说徐德富看在同胞亲情上面去救四弟,不如说看着弟媳可怜,他说:“淑慧,你回来一趟不易,在家住几天,明天我去镇上找局长陶奎元,说成说不成还两说着。” “明天恐怕就晚了,大哥,抓紧哪。”丁淑慧心急如火道。 “这里边的事儿没那么简单,陶奎元要给咱们眼罩戴呀。”徐德富一听警察抓了四弟,便一下子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并非他多疑多虑。 “眼罩戴?”丁淑慧费解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是冲着我来的,想通过这件事叫我的板。”他说。 “咱家出了什么事?”丁淑慧问。 “因为四凤的事呗。”徐郑氏插嘴道。 “四凤怎么啦?” “你进院时没见她呕吐吗?她怀了陶奎元的孩子。”徐郑氏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嫁不嫁,事情在两夹裉儿上。” 在此要说说四凤。她随骑兵营长的爹去锦州的路上发生变故,徐德成率部抵抗日军进攻大林城时,飞机轰炸夫人三嫂和女儿小芃闷死在天主教堂的地下室里,父亲脱掉东北军军装,就地拉起绺子抗日,四凤与家人失散始终没找到,她却不幸落到跑茬子(人犯)手中,被卖到妓院,老鸨子牵线,陶奎元跑到四平街逛窑子嫖雏妓——开了苞,怀孕后方知是徐家人,四凤年轻貌美警察局长爱不释手,想娶她为姨太,徐德富不同意从中作梗,徐家的势力他不敢将徐德富怎么样,于是陶奎元耍此手腕——抓德龙,目的逼迫徐德富痛快答应下四凤去做他的三姨太。 徐家目前尚未看清警察局长的叵测居心,至少徐家女人们看不到真相,丁淑慧懂得事理地说:“怎么说这次是德龙自己惹的祸,让人家抓住把柄。” “即使不是抓他,也会通过其他方式找茬儿的。当然,德龙耍钱则另当别论。陶奎元是等着我去找他求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德龙怎么样。”徐德富分析说,他似乎看透什么。 “大哥,德龙体格囊吧,不能去挖煤啊!”丁淑慧说。 弟媳声泪俱下,长兄深受触动,说:“我明天进城,去找陶奎元。” 2 警察局长室,陶奎元正襟危坐。逮住赌徒徐德龙,在他眼里等于是逮住了徐德富,把他牢牢地攥在手里,往下的事情就是一条河,自然流淌。 “局长。”徐梦天送上一份文件,转身即要走。 “梦天。”陶奎元叫住他。 “局长。”徐梦天站住。 “这次抓浮浪行动,把你四叔逮来啦?” “是。”徐梦天微微低下头道。 “噢,你去一趟号子(监房),传我的令,不许打他骂他。”陶奎元会这一手,他插圈弄套让你钻,然后再刁买人心,让你对他心存感激,他说,“伙食上也特殊照顾。” “可他是我叔,我去说……不好吧。” “有句歇后语怎么说,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嘛。去吧!”陶奎元指使道。 “是!” 徐梦天出去,冯八矬子随后进来。他说:“徐德富真有老猪腰子(老主意),还没上亮子(上来)?” “他接没接到信都不一定,能那么快?”陶奎元极有耐性道。 冯八矬子说我眼瞅见徐德龙的媳妇骑头毛驴出的街,信儿徐德富肯定接到了。 “那就好,我等着他。”陶奎元稳操胜券,他看出徐德富不十分情愿嫁侄女,“倒吃尿的事决心不好下。” 倒吃尿的原意是自己坑害自己,警察局长这样说,含有另层意思:徐德富挖肉补疮。 黑田棉麻株式会社的楼房倒出来,冯八矬子来告诉陶奎元,栾淑月急等用这个房子开妓院。 “你跑一趟,告诉栾淑月,佳丽堂随时可以迁来亮子里。”陶奎元叫冯八矬子去四平街。 “四凤的事?” “你就别管了,徐德富很快就会来找我。”陶奎元得意地比划一下自己的肚子,说,“侄女四凤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有他的亲弟弟……他岂能不来找我。” 四凤妊娠反应强烈,徐郑氏、丁淑慧守在她身边。 “这孩子太遭罪啦。”丁淑慧说。 “我怀梦天的时候也折腾,可是没这么厉害。”徐郑氏说,她怀几个孩子都没折腾,只是想吃酸的,这几年她没住作(没停歇),又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加一起生了三男一女。 “大娘,四婶。”四凤眼里噙着泪水,可怜兮兮道,“我真想死。” “别的,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鼓励侄女道。 “忙过这一段,你大伯到镇上接先生(医生)给你看看,不要往窄处想啊四凤。”徐郑氏安慰道。 “我老做梦,梦见我娘和我爹。”四凤妊娠折腾疲惫了,她软瘫在麻花被卷上,和大娘、四婶说着心窝子里的话。 “四凤,你爹你娘生死不明……”徐郑氏伤心地道,“大娘,二大娘,四婶都是你的亲人,有啥委屈对我们说,不能老在心里憋着。” “我还没嫁人就有了孩子,给徐家丢脸哪。”仿佛一夜间,四凤长大了,乡下人的唾沫是盐酸硫酸,是洪水,烧死人淹死人啊! “千万别这么想,咋是你的错呢?落到魔掌里,身不由己有什么办法呀?”徐郑氏解劝道。 徐德富和管家也谈同样一件事。陶奎元是黑上四凤,一天不嫁过去,他一天不能消停。德龙的事只是个信号,往下不知还要发生什么呢。人所共知陶奎元的德性……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四凤自己的意见呢?”谢时仿问道。 “她还是个孩子,有啥主见。时仿啊,四凤嫁给陶奎元那样人家,明知道是火坑再将她往里推,我这当大伯的,良心受谴责啊。” 谢时仿觉得难就难在她怀的孩子,陶奎元是要那个孩子,不答应他吧,警察局长疯狗似的咬人,很难躲开他。大少爷还在他的手下当差,惹他不高兴,后果可想而知。 “德成也不知咋看这件事,他毕竟是四凤的爹,儿女婚姻大事,应当由他做主。”徐德富说。 “要不我进趟白狼山……”谢时仿说,老三徐德成当胡子,绺子压在老爷岭。 “不行!”徐德富担心找到了三弟,一听说是陶奎元,他死活不会同意,逼急了德成要刀枪相见,目前有日军撑腰,他不是陶奎元的对手。再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 “陶奎元经过深思熟虑先从四爷身上开刀,投石问路,看看你的反应。”谢时仿分析道,“逼你去走他的后门,去求他。” “我要是不予理睬,他会怎么样?” “那四爷悬乎(危险)被他送走。”谢时仿看清了陶奎元叼住了四爷,不达到目的肯定不会撒口。 “德龙不能去挖煤。”徐德富说,有一点能力他也要阻止四弟被送走下煤窑,“时仿,我明天去镇上,找陶奎元先弄出德龙来。” “他必然同你讲条件,不答应四凤做他的三姨太,他不肯放人,咋办?”管家说。 “逼到份儿上,也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徐德富叹息一声道。 徐德富到亮子里见陶奎元,先后不到两袋烟工夫,他们两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谢谢。”徐德富说。 “我们是亲戚了,客气啥。德富兄,喔,以后我们的称呼要改,辈分儿变啦,我该叫你爷们。”陶奎元屈尊道。 “先叫后不改,称呼无所谓。”徐德富忍痛嫁侄女,辈分儿他无心计较。 “那咋行,亲打近处论,顶多我们是哥爷们。” 徐德富连连地说:“哥爷们好,哥爷们好。” “腊月初二我去接四凤。”陶奎元选定了迎娶的日子。 徐德富点头道:“腊月初二。” “报告!” “进来。”陶奎元准进。 “报告局长,徐德龙放出去啦。”警察说。 “你下去吧!”陶奎元一摆手,警察走出去。 “我走了。”徐德富告辞。 “忙什么,我们去悦宾酒楼喝几盅。”陶奎元挽留道。 “我还有事儿,再会。”徐德富谢绝,此时他从心里往外痛,酒从哪儿往下咽啊。 徐德龙和丁淑慧站在筐铺门前等着徐德富过来。丁淑慧希望和猜测道:“大哥临走,兴许能到咱家。” “能来。你看,那不是来啦。”徐德龙喜悦道。 徐德富骑马过来,筐铺前下马。 “大哥。”徐德龙伸手去牵马。 “德龙,我和你说句话就走。”徐德富手攥着马缰绳,没打算进屋意思,兄弟俩就在外边说话。 “吃了饭再走,大哥。”丁淑慧说。 “不啦,德龙,陶奎元说警察近日继续抓赌……”徐德富算是教育,算是提醒,语重心长,“收收手吧,别再找麻烦。” “大哥……”徐德龙挽留不住,徐德富上马后说:“德龙,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3 一晃四凤嫁到镇上来半年多,生下一男孩儿满月了,丁淑慧撤去饭桌子说:“德龙,我俩去陶家看看。” “不去!”徐德龙从炕席上折一截席米,剔牙。 “你是叔。” “我是四凤的叔,不是那个警察的叔,所以不去。” “可你是叔丈爷……” “别磨叽!”徐德龙哏斥道,“说不准王警尉今天还要来找我。” “不去。”这回丁淑慧说不去,“咱们没钱耍。” “他才不管,只要我的眼睛没闭上,肯定来找我。”徐德龙是粘在赌网上的猎物,飞是飞不走了,铆大劲儿是挣扎。 “德龙,你没脸,赌吧!”丁淑慧气话道,“押上铺子,再押上我!” 淑慧啊,押上我,也不能押你和铺子!徐德龙暗暗发誓,即使输掉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输掉淑慧和筐铺。 “那你空手套白狼?”她知道丈夫身无分文,“干摸?”没有彩头的玩牌称干摸,或白玩。 “真赢的。” 丁淑慧寻思片刻,说:“德龙,你可别抬钱啊,驴打滚的利咱们还不起啊!” 他表示不会去借高利贷,王警尉和徐大肚子,他俩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徐德龙十分清楚这一点。赌钱赢了等于赢回了仇恨,早晚一天有人找你来报。 “你赢他俩多少钱?”她问。 “不是钱,是人!” 啊?人?丁淑慧大惑,她不清楚秀云是赌桌上赢来的这件事。她迷惑道:“你们赢人的?” “听我慢慢对你说。” 炕上堆着破棉絮,是棉袄、棉裤、棉被的疙瘩棉,丁淑慧用指甲卡碴(刮)棉花,打棉花胎儿。 “那年在西大荒,我从王警尉手里赢来秀云……秀云他爹找我,也是要把秀云赢回去。”徐德龙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秀云离开咱们家一年多,他们还?” 丁淑慧哪里懂得赌徒啊?徐大肚子和王警尉他俩并不在意秀云本身,也不在意失而复得,而在意牌桌上输赢,把输的东西赢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你呢?”她审视的目光望着他。 输赢,秀云,徐德龙都在意。他说:“淑慧,我不能输,不能输掉秀云!她说她想找一个永远不拿她当赌注押上牌桌的男人,我答应了她。淑慧,不管我今后会怎样,我向老天起誓,绝对不拿你和秀云当赌注!” 秀云赌气出走一直杳无音信,丁淑慧近日梦到她几次,说:“德龙,应该再出去找找她……你不愿动弹在家看铺子,我去找秀云。” “过了五月节再说。”徐德龙说。 这时,徐大肚子走进筐铺,丁淑慧躲进里屋,外屋两个男人的争吵她听得花花搭搭,最后一句话听得特别真切:“四爷,别抹套子(悔约)!” 然后是摔门响,徐大肚子走了,她走出来。 “今晚开局,你给我烙一锅饼。”徐德龙对丁淑慧说。 “烙一锅?饼?你到宝局卖饼?” “卖哪国的饼哟,我吃,局里吃的东西贵得没边儿,一个烧饼一块钱。”他说。 “你是刘四海呀?三张五张饼撑冒眼睛你,干嘛烙一锅?” “我当然不是刘四海。”徐德龙苦笑道,乡间虚构饭量大的人物——刘四海,有首歌谣道:大肚蝈蝈刘四海,包子馒头吃二百。他说:“我估摸这场赌,没个三天两夜的下不来。” 丁淑慧用葫芦瓢舀面,加水,和面,擀面,烙饼。 今天,徐德龙格外高兴,顺口说句会局的歌谣:“八月里来八月八,元桂就把猪来杀,我的东家翁有利,万金财主把肉割。” 贤惠的丁淑慧总是听丈夫的,烙了一花筐白面烧饼,盖块屉布,徐德龙挎上饼筐出门。 亮子里的宝局名声东北,许多赌徒都以一生能进亮子里的宝局玩一次为荣耀。此刻,赌桌前坐着王警尉、徐德龙、闵二秧子及栾淑月,她后脑勺的“疙瘩鬏”上,插一红色鸡形疙瘩针。女人上场就是新鲜事,因此她吸引众人的目光。 “栾掌班的,今日手气不错。”闵二秧子向栾淑月微笑道。 佳丽堂老鸨子栾淑月仍然傲慢地说:“与诸位一试高低,实在荣幸。这花六地嘛,我梳辫子留刘海儿时就会,始终未遇到过对手。” 花六地是掷骰子的一种玩法,即四个骰子同时进行摇赌。赌场清一色女性工作人员,女宝局人员摇骰子道:“请押……” “我押鹅牌!”闵二秧子思忖一下做出选择。 栾淑月押了“花九”,王警尉也跟着押了花九!徐德龙仍然押“三椎”。女宝局人员摇骰子……那场赌成为亮子里历史最长的一次,鏖战了五天五夜,徐德龙吃光了一筐白面饼,他同栾淑月没输没赢,输赢在闵二秧子和王警尉之间展开,王警尉输得最惨。 第一场春雨狂暴地来到亮子里,雨中,衣衫不整的徐德龙在泥泞街道上往家赶,筐铺的实物店幌那只筐风雨里十分破旧,摇摇欲坠。 丁淑慧顶着盖帘儿接徐德龙进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直直的,长毛搭撒,一头扎到炕上,一觉睡了两天,她叫他都叫不醒。自己上街去“缝穷”,挣些针线活儿钱。 “你家四爷呢?”“缝穷”女人问。 “烀猪头,给人抬走都不知道。”街旁空闲地上,丁淑慧从针线笸箩中捡出一片很新的树叶说,她身边坐着“缝穷”女人。 “缝穷”女人问:“你出来做针线活儿,筐铺谁管?” “筐铺早黄啦。”丁淑慧纳袜底儿,手有些笨拙,说,“我的手做成病,伸不直,攥不紧,勒不了树条,编不了筐。” “我说嘛,瞧你拿针挺费劲的。” “唉!”丁淑慧叹口气道,“太细的针线活儿干不了了。” 街口一阵骚动,日本宪兵端枪押着五花大绑、脖上插着木牌的闵二秧子。接着有人喊道:“快看哪,出红差出红差:枪毙或刀砍犯人。处决土匪等披红游街,故名。啦!” 一群看热闹的人随着刑车而去。 “缝穷”女人四下看看近处没人,低声道:“那个人前天对我说,他因为押宝得罪了王警尉……警尉的钱也敢赢呀?待会儿能听见毙人枪声,黄土坑法场离这两胯子远哩。” 丁淑慧心一哆嗦,忽然站起身,收拾针线笸箩,说:“我明儿个再来!” “缝穷”女人惊疑地望着她离去。 亮子里法场在镇郊存在近百年,日本宪兵、警察划定的警戒线外围满观看的人。执法队员站成一排,犯人站在土坑边儿上,脖子挂的木牌子上写着:“枪毙通匪犯闵二秧子。” 死到临头的闵二秧子目光在黑衣警察行列中找到他要找的人——王警尉。赌场上的王警尉和警察的王警尉判若两人,威威武武,手按在腰刀上,十分得意。 “官报私仇!”闵二秧子声嘶力竭道,“王警尉,老子在阴曹地府等着你,还赢你!” 枪响,闵二秧子倒地。 丁淑慧回到筐铺放下针线笸箩,推醒徐德龙。 “刚睡多大一会儿,你就叫醒我!”徐德龙迷迷糊糊道。 “睡两天两夜,还困?我跟你说,宪兵队今天枪毙人。” 徐德龙满不在乎,说:“毙呗,二拇指一勾,啪!毙啦。” “德龙,我为你担心,整日和军警宪特赌,输了倒好,赢了钱,命可就悬乎?”丁淑慧忧惧不安道,“听说今儿个毙的,就是赢了王警尉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姓闵的,闵二秧子。”徐德龙哈欠连连地坐起来说,“那天,赢王警尉我在场。” “德龙你不怕死?” “怕死?哈哈……”徐德龙笑道,“王警尉不会杀我的,我们之间的账没算清。” 出完红差,王警尉到悦宾酒楼喝酒,掌柜梁学深想讨点警方的新闻,特陪他喝,店伙计一旁斟酒伺候。 “处理啦?”雅间内,梁学深问。 王警尉瞥眼店伙计。 “你下去。”梁学深轰走店伙计。 “碾死个蚂蚁!闵二秧子太气人,赢钱,嘴还恶臊。哨皮我?”王警尉嫉恶如仇,恨恨道,“哼,扳我脖颈儿!” “整一个。”梁学深举酒盅道。 滋儿!王警尉喝出响动,说:“牌桌上讲究个气度,输得起赢得起,闵二秧子赢点钱乐张脚(栽跟头)了。和我叫号?我只要跟宪兵队挤咕下眼睛(递眼色),安个‘通匪’罪名,嘿嘿嘿!” “钻席筒子。” “对,钻席筒子!” 钻席筒子,就是枪毙。死后,多是没人收尸没棺木装殓,炕席一卷,钻席筒子。梁学深从酒氽子里取酒壶给王警尉斟满盅,玩笑道:“敢赢你的钱,虎口掏食哟!” 王警尉抹下油嘴,惬意大笑。 4 西大荒上的几个部落点儿出现瘟疫,日本宪兵奉命销毁那几个部落不留痕迹,就是说不放走一个居民。徐家人免于罹难的原因多方面,主要有警察局长陶奎元暗中帮助——四凤苦求他才答应救徐家——和宪兵队长角山荣同徐德富素有来往,主要每年都到徐家吃白肉血肠,一定是腊八过后杀年猪菜烩的白肉血肠。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徐德富是宪兵队的“瞩托”……总之,徐家逃过一劫,马家窑部落点儿一千口人,病死以外的人都死在日军的机枪下。徐家人逃到三江县城亮子里来,住在自家的同泰和药店里。 “爹在镇上,正好管管我四叔。”当警察的徐家晚辈徐梦天,实在看不下去四叔徐德龙的堕落找他爹,让爹去管四叔。 “管他?整日赌,赌!”徐德富生气道,“吃喝嫖赌染上一样够喘(够受),德龙不可救药。” “四婶跟他遭罪,看她穿得破破烂烂,那天我发薪水给她些钱买件衣裳,她说什么都不要。” 徐郑氏插嘴道:“你四婶宁可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的刚强劲儿,能要你晚辈的东西吗?” “爹你还是劝劝四叔。”徐梦天说。 “生成骨头长就了肉,劝皮劝得了瓤?”徐德富不愿管,失望道,“他这辈子就是歪门靠框(不能自立)了。” “劝不了德龙,把淑慧接过来和我们过(日子),免得跟着他受罪。”徐郑氏气话道,“扔下他一个人赌耍,把‘满洲国’耍黄铺喽算他能耐!” 徐德富对这个嗜赌如命的弟弟完全丧失信心,认为他完蛋鸡猴(不长进的货)。无论怎么生气,亲情还是断不了想到他惦记他,尤其娶进徐家的弟媳妇,贤惠使她不离不弃跟着赌徒德龙,吃尽苦头,如果不是她爱护德龙,恐怕早就死掉了。他对他们有打算,找德龙要一个口供,非要赌耍下去,药店腾出间房子给淑慧住,他自己愿哪儿哪儿去。他说:“我去找你四叔,听不听劝不好说。” “爹,你还是要管四叔啊。”徐梦天说。 唉,徐德富一声沉重的叹息。在这个弟弟身上没少操心,也很伤心。染赌无疑走火入魔,牌桌以外的任何话都听不进去。劝啦,不止一次,管用吗?他说:“一奶兄弟我能不管吗?可是,九头老牛拉不回来他。秀云因他去赌离开他,她以离家出走要挟让他回头都没奏效,恐怕我磨破嘴皮,好话说上三千六都没有用哦!” “事儿是这么回事,梦天说得对,你还是要管,不能撒手。”徐郑氏仍然不离不弃小叔德龙,说。 “我管。”徐德富答应,但不抱什么希望。 “梦天啊,你多照应着四叔点儿。”母亲徐郑氏叮嘱儿子,“尽你最大能力帮助四叔。” “嗯哪。” “梦天,到哪儿能找到你四叔?”徐德富问儿子。 这事难住了警察,徐梦天见到四叔地方不固定,赌徒躲着警察,变换赌博地点,只有警察想不到的地方,没有赌徒不能摆场子的地方。但是说某一时刻赌徒四叔在哪儿酣战很难。 “还是先去筐铺,看看德龙家在不在家。”徐郑氏提议道。 “我妈说得对,四叔不在家,四婶兴许知道在哪儿。”徐梦天说。 徐德富来到筐铺,没见到四弟,他对弟媳妇说:“全家都搬来镇上住在咱家药店。” “打算常住?” “是。” “太好啦!”丁淑慧惊喜,说,“德龙来家,我俩过去看大嫂。” 傍晚,徐德龙幽灵一样游荡出小巷,路过卦摊儿,招幌“先天定数,合婚嫁娶”吸引了他的目光。 “手气怎么样?四爷。”算命先生招呼道。 “昨儿个你不是给我掐算了嘛。” “准吧?” “你懵对啦。”徐德龙有些得意,丢给算命先生一角硬币,“喝壶茶吧,我今儿个赢啦。” 然后,徐德龙朝集市走去,逛了一阵手里多了一条用柳条穿着腮的鱼,它挣扎乱蹦,他用上了吆喝牲口的话:吁!吁! 赌徒赢回来一条黑狗鱼,多日不见油腥如同过年。吃完饭,徐德龙去扒被摞子,丁淑慧拦住他道:“走哇,看大哥他们去。” “我不去。”他说。 “哥大老远的搬来,饭没吃咱一口,水没喝咱一碗。于情于理,咱该看看他们。”丁淑慧规劝他,“大哥大嫂始终疼我们……” “要去,你自己去。”徐德龙蒙上被子,不肯动地方。 丁淑慧急得哭了,说:“哥抚养你长大成人,嫂子汤一碗,饭一碗地伺候你。马家窑毁了灭了,他们咋样啦,咱们得问一问吧。德龙,我求求你不行嘛。” 徐德龙这才掀掉被子,和她一起来到同泰和药店。妯娌相见,徐郑氏和丁淑慧抱头痛哭。 “没想到你们过成这样啊!”大嫂徐郑氏痛心道。 “大嫂,我想你们……”丁淑慧泪水擦不干净了。 “德龙,我知道我的话是白说,但我还是要说,你整天泡在赌场,好端端一个家你给败坏了,为兄我为你痛心。”徐德富动感情道。 徐德龙眼盯棚顶,表情麻木。 “乡下的地暂时种不了,我打算在镇上主要经营药店……德龙,筐铺你是不是重新经营起来,缺钱我给你一些。怎么说也得有个正当营生,靠耍钱能养家糊口吗?”徐德富苦口婆心地说。 “大哥,别惦记我啦,饥一顿饱一顿的惯啦,淑慧愿意的话,她同你们一起住吧。”徐德龙为发妻着想。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搬到药店来吧,咱们姐妹在一起,互相好有个照应。德龙,你说呢?” “我不来。”徐德龙铁心打单儿(单身),倒不是他愿意这样生活,现实把他逼上了不归的无家之路,欠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赌“债”,不玩都不成。走到街上,一群孩子冲他唱歌谣:歪戴帽子, 反趿拉鞋, 谁敢惹我徐大川爷! 亮子里流传的爷台(犹称大老爷)歌,什么时候编到徐德龙头上了,流传了百多年,成为镇志的一个词条。 “我不来……撇下德龙一个人,我不放心。”丁淑慧说,她谢绝了嫂子的好意,坚决和丈夫在一起。 “有你这样媳妇,是我们徐家的福分啊。”徐德富感慨道。 徐郑氏仍紧紧地握住丁淑慧的手,那样地依依不舍。 “五方六月啦,还穿这么厚。”徐德富给丁淑慧一些钱说,“扯布添几件衣裳吧。” 5 是夜,徐大肚子迈进佳丽堂大厅。 “哟,徐爷。住局,还是吃花酒?”栾淑月殷勤道。 “我待一会儿就走,今晚有局。”徐大肚子说。 栾淑月手帕往徐大肚子脸庞一撩,抖飘儿(轻浮)问道:“要哪位姑娘呀?” “红妹。”徐大肚子说。 “你老相好的来顺不行吗?” 徐大肚子听出什么,问:“红妹今晚有客?” “红妹来了红……徐爷要闯红啊?”栾淑月问。 “闯红!” “红妹接客!”栾淑月朝楼上喊道。 红妹下楼来,倦怠精神不佳,挽徐大肚子上楼。 “来吧……”红妹进屋便躺在炕上,三下两下去掉包装物说,“徐爷喜欢快庄。” “不不!今儿个不同。”徐大肚子摆摆手道。 “你不闯,别人也会来闯,妈妈不能让我们姐妹一刻时闲。”红妹说,来月经期间接客谓闯红,嫖客专有这一癖好的。徐大肚子没这怪癖,是为晚间那场赌讨运气的,他掏出巴掌大块白绸布道,“红妹,蹭点儿红(血)给我。” 红妹接过白绸布,她弄不懂他要干什么,问:“你要这东西干啥?” “别问啦,麻溜儿蹭吧!” 关东风俗中,女人的经血能避邪,狩猎者上山前,尤其是打红围(虎、熊)身上带着沾着女人经血的纸或绸子,赌徒也迷信经血能带来好运鸿运。大赌之前犹如大战,各自做着准备,今晚参赌的徐德龙亦如此,不过他不是像徐大肚子讨女人经血,他不相信那些东西,媳妇丁淑慧却在做。她一只手转动坐在炉子上的铁壶嘴,一边转动壶嘴一边叨咕道:“和,德龙和。” 徐德龙看着觉得好笑,说:“转壶嘴我就和啦?” “听人说的。”丁淑慧说。 “说也是瞎说,输赢在牌点儿,牌点儿不起要是背,求神圆梦的都没用。我从不信这些,今晚没啥大够当,徐大肚子手下败将,那个尚大油匠人贼胎崴(软蛋),我能赢他尿裤子。”徐德龙平素蔫儿巴叽的,一说到搭赌边儿的事,立马就精神,双眼放光。 “冲着秀云,你不该管人家叫大肚子。” “这你就不懂喽,牌桌上叫外号能起暴点。淑慧,准备口袋。”徐德龙说。 “干啥?” “装钱啊,掷骰子,亮子里没人掷得过我!”徐德龙诙谐道,掷骰子他得心应手。 赌局设在老地方——悦宾酒楼,三只骰子摆在桌面上,徐大肚子、尚大油匠、徐德龙落座。 “亮下底儿!”尚大油匠说罢掏出一叠钱放在桌上,用手摁一下钱摞子道,“够厚吧?” 徐德龙掏钱亮底。 “效厘兄,你呢?今儿个我们可不要手指头。”尚大油匠揶揄道,输到山穷水尽,徐大肚子剁下一节手指给赢家,还不止一次。 徐大肚子将两手平拍在桌面上,是剩下六个半手指,悲壮的赌博史展现在人们面前,谁见了都会生出感慨。他说:“今儿个你们赢不去,有护身符保佑。”他拍拍汗禢上的衣兜。 “不用掏了,我听到钱响动,兜挺鼓的。”尚大油匠说。 三只骰子在桌子上掷着,很快,徐大肚子输剩下五元钱,他抓起骰子喊:“大!”骰子旋转,停住,骰子点数:6、4、6。他露出微笑。 “大!”尚大油匠抓起骰子掷出喊,旋转的骰子停住,骰子点数:5、6、6。 徐德龙抓起骰子,在空手中摇晃一下:“大!”骰子旋转,停住,骰子点数:6、6、6。 徐大肚子起身准备离场,说:“没米啦,后会有期!” “四爷,咱们俩?”尚大油匠在徐大肚子离开后,问。 徐德龙喊来店伙计,给他一元钱,对尚大油匠说:“一夜半天你凉水没打牙了,买一个烧饼吧。” “留肚,赢了你们,我去吃汤驴肉!当年洪司令在北沟镇吃汤驴肉……”尚大油匠讲起一段过去军阀遗闻,只为给自己壮胆,今晚他似乎没有赢徐德龙的可能。 “活杀驴!你讲有一百回了吧,我耳头都听出茧子。”徐德龙说。 尚大油匠每每坐在牌桌前,总说赢了钱去吃顿汤驴肉,只是到今天也没吃成汤驴肉。他转移了话题道:“近几天,咋没见你的老对手王警尉呢?” “养血(攒钱)呢,足啦,会主动找上门来。” “是不是警局又要抓赌?他躲起来。”尚大油匠有些瞧不起王警尉,认为他不厚道、不仗义。 “有什么消息他肯定告诉我们,他可舍不得我们让警察逮去呦。”徐德龙为王警尉挣口袋,客观地说,“真的抓走我们,谁陪他上场呢?” 王警尉庇护赌徒警局有所察觉,陶奎元局长对冯八矬子说:“有人向省长举报,说亮子里赌博成风,警察包庇、怂恿,尤其是个别警务人员直接参与赌博。省警察厅命令我局,饬整社会之秩序,缉赌……” “干脆把王警尉逮起来,扒他的皮(制服),必然会引起轰动。”冯八矬子出谋道。 陶奎元闻之王警尉多次参与赌博,过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也不复杂,他们是远房亲戚,有多远?拿当地的话说,八竿子打不着八竿子打不着:有关系也不很亲近。旧俗,为了枣树能挂果,讲究“无枣打三竿子”,由此衍生此俗语。的亲戚。最近成立城东警察分署,把他调到那儿去了,也说明陶局长对他不喜欢。 “不是多次,而是天天在赌,我们为改编胡子日夜操劳,可他呢,身为警尉,终日赌场鏖战,已不可救药。处理他,杀一儆百。”冯八矬子出咕(唆使)局长处置王警尉。 “处理个警衔较高的警尉,要慎之又慎。捉贼捉赃,最好当场摁住他。”陶奎元说,他平日标榜以理服人,惩处你叫你无话可说。 “这件事交我好了,不出三日,定能‘人赃俱获’。”冯八矬子说。 “人赃俱获!我就等你人赃俱获。”陶奎元狞笑,他说,“你去抓王警尉。” 6 钟表眼镜店前,王警尉倒背手观看门框两侧的对联:当年握管涂鸦似,从此观书定角如。 “警官大人。”掌柜的奔出门,拱手道,“屋里请!” 王警尉只看掌柜一眼,抬头望悬挂的木头做的店幌——眼镜模型,掌柜的不知所措站在王警尉身后,急得直搓手,警尉的肩章晃花他的眼睛。掌柜的往出挤出笑,怪怪的笑不真实。 “木头眼镜。”王警尉眼睛没离开眼镜模型,不阴不阳地说,“这倒打八杆子即打无穷杆子。使我想起一句歇后语,木头眼镜——看不透,是吧?” “看不透,木头眼镜。”掌柜的连连点头,嘴上这样说,心里惶然,王警尉何许人也,警署的人,怀疑上谁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警官大人,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嗯,对联太老了一点。我在奉天亨得利眼镜店见过一副,你不想听听?” “想,求之不得。” “胸中存灼见,眼底辨秋毫。”王警尉背诵出那副对联。 “好联!就换,就换。”掌柜的说完将几张纸币偷偷塞给王警尉,说道:“请多关照。” “你的邻居徐记筐铺他们的人呢,咋锁着门?” 王警尉说他找徐德龙,掌柜的悬着的心落了地,道:“说去西大荒找徐四爷的二姨太徐秀云,走两天啦。” “见徐四爷叫他到城东警察署去一趟。”王警尉挺拔下身子,皮靴抬得老高,行走在街上的警靴特神气。警察自我感觉良好,百姓编歌谣骂伪满警察——警察官,是洋狗,拖着尾巴满街走。东闻闻,西瞅瞅,不见油水不松口。叫洋狗,你别美,日本鬼子完了蛋,坚决把你打下水,砸碎狗头和狗腿。 洋狗也好本地狗也罢,警察当得照样滋润。警尉办公室,阳光照在窗台一盆粉红色的花朵上。 徐大肚子坐在王警尉对面,问:“他能来?” “肯定来,徐四爷有点刚条。”王警尉自信道,“那年我从你手赢了秀云,他又从我手赢走她,咱仨可是老冤家对头。” “不能这么说呀!” “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报,我呢也如此。” “几次我都没赢他。” “嘿嘿,他总赢啊?”王警尉在徐秀云这件事上比当爹的还执著,他非要亲手赢回来,哪怕是一具死尸,“看我咋赢他吧,你当个见证人。” “可不是当年丢张诈和的徐四爷,打麻将、掷骰子、押会、花六地,样样精通,不起暴点难赢他。”徐大肚子先给王警尉降降温,倒不是长谁的威风灭谁的志气,在徐秀云的事情上,他们是统一战线,有共同语言,目标一致:赢回徐秀云,意义稍有差异,他赢回女儿,警尉赢回个女人。 “效厘。”王警尉突然开口问道,“你还有几个手指头?” “五个半!怎么啦?”徐大肚子懵然道。 “我算计,你还能玩几把。一次剁一个……”王警尉恶毒地说,虽然是一半玩笑话,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徐大肚子展示一下只有五个半手指的手,比几天前又少了一根,茬儿挺新,他辩解道:“不全是输掉的,有一根手指为我媳妇换棺材。” “好意思说呢!那年,棺材铺耿老板拿你那根臭手指头来报案,是我压服,要不然你得蹲笆篱子。” 徐大肚子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一会儿,说:“你真赢了四爷,咱俩还得耍,她是我闺女……大不了,我再断一根手指头给你。” “这才像你徐大肚子说的话。”王警尉赞誉道。 酝酿的这场赌有些特别,输赢远远超出了金钱的意义,赌注是一个大活人,一个在三个赌徒心里都占有重要位置的女人。 几日后,前来赴约的徐德龙,在城东警察署大门口前,被站岗的警察拦住,“喂,你干什么?” “王警尉叫我来。”徐德龙傲然道。 “我问一下!”警察说完进岗楼打电话,而后放行说,“王警尉让你进院等他。” 三个警察跑步出来,匆匆出院。 “徐四爷,你还真来啦。”王警尉迈着方步走来,说,“这些日子,手气怎样?” “你不让玩,我敢吗?”徐德龙问,“找我有事?” “没事,一晃几个月没见。一起走走,警署你没来过,这里景致不错。”王警尉别有用心地领着徐德龙从前院转到后院,高高的青砖围墙,漆黑的铁大门紧闭。他问:“见过警察署的监房吗,徐四爷?” “警察局的牢房我蹲过两天,设在警署里的监房没见过。”徐德龙尚不清楚王警尉究竟搞什么名堂。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唔,唔!”徐德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见过狼狗?”王警尉狞笑问道,“狗圈在里边,我们去看看。哎,你冒虚汗?” “我怕狗。”徐德龙支吾道,“小时玩给狗掏过,吓酥骨啦。” 王警尉突然道:“咱们在这儿成一局,怎么样?” “在这儿?警……” “四爷,镇上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背静的地方。”王警尉指着警署监房黑大门说。 “到监房里耍钱?你不是开玩笑吧?”徐德龙仍心有余悸道。 “我请人摇了一卦,说我在明天晚上,肯定大赢!咱俩的旧账,明晚算。”王警尉说。 “就咱俩?” “你怕我使什么坏?”王警尉看出他惶惑,说,“信不着我,给你找个见证人。” “好,明晚上我来!”徐德龙痛快地答应。 一场赌博如期在城东警察署内进行,四盏马灯照得小监房如同白昼,一张四仙桌子铺着被面样的东西,上面放两只骰子。屋内很热,王警尉穿衬衫,挽着袖口,手枪别在腰带上,徐德龙身穿便服衬裤。 桌前坐着三个人王警尉、徐德龙、徐大肚子,赌博已进行几个时辰,现在继续着,监房的火炕灶口有烧过木柈子火的痕迹,炕上有酒壶、酒盅之类。一个十八九岁的警士伺候局。 “掷了几个时辰,你俩仍无胜负,换个玩法,玩花六地。”徐大肚子说,精神头上看,他比上场的两人还足。 “起刺儿(出新花样)!”王警尉嘟囔道,“谁摇骰儿?” “我摇,你俩押。”徐大肚子将两只骰子,又加两只骰子装进小木匣之中摇动,说,“押!” “虎头!”王警尉马上又改了主意道,“长牌。” “六套,六套!”徐德龙寻思后说。 小警士朝灶口里塞进一块松木柈子,木柴燃烧散发出香味,徐德龙想到一种美味,烧鸡蛋,秀云很爱吃这一口。 徐大肚子卖力地摇骰子,王警尉抽出一支老兰刀牌香烟,划火柴点燃香烟,狠抽几口,然后将纸烟放在胳膊上,烟头烧着皮肉……他坦然望着徐德龙。 赌到红眼不完全是看牌,比一些能耐。当年大布衫子与角山荣那场赌,徐德龙刻骨铭心,赌场英雄走进他的心里……他皱了下眉,重新装一锅旱烟,王警尉划着火柴,被他挡开,喊小警士道:“弄块火炭!” “先生,请点烟。”小警士夹块火炭过来,准备给他点烟。徐德龙捋起裤子露出膝盖,说:“放这儿!” 小警士犹豫着,目光惊恐。 “怎么啦?放腿上!”徐德龙坦然道。 小警士手直抖,火炭放腿上后,立刻转身,不敢看。火炭烧着徐德龙的大腿,冒起缕缕青烟,他神色泰然安然地看徐大肚子摇骰子。 “去悦宾酒楼办些酒菜。”王警尉给小警士两张钞票说,“别忘带一洋棒子(瓶)酒。” 小警士手持提盒,临出屋回头望一眼,香烟头烧着王警尉的胳膊,火炭烧焦徐德龙的大腿。 7 警务科长冯八矬子摇晃出佳丽堂,觉得自己像一个纸鸢轻飘飘的,哈欠连连地来到警察局长面前。 “瞧你个熊样,像刚从娘们儿被窝爬出来似的,给抽干了吧?”陶奎元没深说,去佳丽堂一半是他的主使,栾淑月那边需要警察照眼,他也答应照眼,局长不便出面。冯八矬子代自己去,他乐此不疲,除了栾淑月,他还有想头,“花豆包!(老色鬼)” 冯八矬子笑笑,没否认,说:“去佳丽堂看看小香。” “小香,小香的,你没少说小香。”陶奎元倒碗浓茶推给冯八矬子,说,“喝点茶,提提神,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都是让那帮赌徒给折腾的,我好几天没睡好。”冯八矬子遮柳子说,“王警尉这家伙胆子倭瓜大,领人到城东警察署的监房里耍钱,让我都给逮来啦。” “一起抓来的还有谁?”陶奎元问。 “刺猬猬。”冯八矬子绕脖子(不直截了当)说。 “刺猬猬?” “四爷,徐德龙。” 怎么还有徐德龙?处理他真是两手捧刺猬啊!单单处理王警尉,恐怕说不过去。陶奎元问冯八矬子,你说咋整? “刺猬猬有土遁(隐形逃脱)的本事啊,四爷……”冯八矬子清楚局长,碍着三姨太徐四凤的面子,四叔丈爷轻易不能碰,让徐德龙土遁是个好办法,他大加赞赏道,“行,八矬子你行!” “局长,那王警尉?”冯八矬子的神情天气一样阴不唧的。 “他可不是刺猬猬,扒掉皮,赶出警署。”陶奎元变了圆滑腔调,强硬起来。 今天早晨冯八矬子被叫回警局的,说有重要的事情,在小香被窝糗(死活不离开)的打算泡汤。他说:“局长大人找我就为处理王警尉呀?” “怎么?没逛窑子重要?”陶奎元训斥道。 “不是……我以为局长叫急着我来……”冯八矬子心还拴在妓院,局长同他说事儿,精神始终不能集中。 “八矬子,你还想着那个小香的窟窿眼儿?”陶奎元见他心有旁骛,嗔怪道。 “喔,没有。” “没有,你还没有……八矬子,我抠你耳朵(提醒),栾淑月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可要好聚好散,惹烦她小心整翻白你。”陶奎元说,“她悬,对你老婆说你逛窑子。” 冯八矬子惧内,夫人治他不打不骂,剪子摆在明面上,说:“你胡来,把你那玩意铰下来!” 警察科长晕那把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剪子。她说要铰下来的东西男人失去不得,变成太监可不好玩喽! 连日来栾淑月酸酸的目光盯着冯八矬子,心中有一盆豆芽菜在生长。女人觉得空落落时,最恨的是男人。那个早晨她恨他,碰到一个男人一定让他恣意蹂躏,也是对曾经相好——老鸨同警务科长有一腿——的一种报复。撞到风流韵事的枪口上,徐大肚子拣了一个大便宜,他明明闲逛到妓院,兜里所剩无几的几吊钱不够拉铺的,充其量够吃杯花酒的。 “哟,徐爷找姑娘来啦?”老鸨子道。 “别胳揪我,哪有那闲钱啊!” “我赏你一把。”她说,递眼色让他随她进老鸨子卧室。 天上掉下这么大的馅饼,徐大肚子一下还张不开嘴,瞠目愣呆。将信将疑地说:“不是大嫂没在家,你逗妹吧?” “咯楞子(特别)!”栾淑月回手拽他进屋,说,“平日里你色迷迷地瞅我,今个儿让你吧你又……别戳秫秸(呆立),上炕!” 栾淑月和徐大肚子在一铺小炕上厮混。 “你打算秋后到大鼻子(俄罗斯)那边儿去?”她的问话湿涝涝的,显然是汗浸过。 “小鬼子和大鼻子真枪实刀地对着,国境线封得严,过不去,我打算捡起老本行。”徐大肚子喘息着,面包上运动很累人。在他的心里肥硕的老鸨就是只大列巴(面包)!不过她皮肤很白,不是黑燕麦的。 “配骆驼的鞭子都输给人家,你又不能当公骆驼使。”面包发出粗糙的声音。 “对你来说,我是峰大公骆驼!” “你……干那事……是比荣锁强。”她提大茶壶荣锁没提冯八矬子。 “我想给你当公驼。”徐大肚子认真道。 “想得倒美。”栾淑月说的是真心话,图钱图快活都不会找他,为气冯八矬子索性拉他上炕。她不喜欢圆乎乎软塌塌的男人! 徐大肚子想到什么,说:“有荣锁那大茶壶,养我是没用。” “你叫他荣锁,万万别叫他大茶壶,那小子可狠,惹翻了脸,还不把你裤裆里的杂碎割掉……让你成太监,嘻!”栾淑月戏言道。 “如今皇上在新京(长春),需要太监伺候呢。只是我进宫,谁伺候你?”徐大肚子自嘲,会找坡下驴,拣一把便宜如意外拣把好牌,得了一把便宜甭想有第二把。 “荣锁呀,荣锁比你小二十来岁。”栾淑月为气走徐大肚子,夸张大茶壶的功能,用乡间最雄性的动物比喻他,大儿马子,大叫驴什么的。 徐大肚子自然知趣,男女方面的事雷呀雨呀的过去,他转了话题道:“你说昨晚上我点儿多高。” “输得付不起姑娘的卖臊钱,才跑我这儿来下穷,点儿还高呢!”栾淑月挖苦道。 “你这老玉米香呢!”徐大肚子厚颜道,“有一个人,你见不着喽。警察抓走王警尉。” “咦,警察抓警察,不,警尉。”栾淑月疑惑道。 “王警尉这回够呛,警察抓赌自己去赌,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能怎么样,不会怎么样。”栾淑月跟警察打交道多年,了解警察的黑幕,说,“做个样子给百姓看,警察还不是偏向、袒护同伙。” “不一定,王警尉这次够呛。”徐大肚子神秘的笑里藏着几分幸灾乐祸,说,“等着瞧吧,要栽。” 老鸨栾淑月同王警尉没什么刮连,放下他不说,问:“你说你在场,警察咋没逮你?” “说点儿高嘛。我前脚走,警察后脚就到。”徐大肚子侥幸道。 “徐四爷呢?”栾淑月问。 “他呀,和王警尉一起抓到警局。”徐大肚子说。 “警察不能把四爷怎么样。”栾淑月说,不知她是说徐家有人,还是对警察拿赌徒没办法。 8 警察不能把徐德龙咋样,栾淑月这样说没错,他已经被放出来。走出警局大院他没直接回家,街上漫无目的游逛,在郝家小店前遇到一个耍猴的人,对那只猴子产生兴趣。 有几个孩子兴趣却从猴子身上转到徐德龙身上,起哄似的再次唱起当时还不流行,后来写入三江史志的歌谣:“歪戴帽子,反趿拉鞋,谁敢赢我徐大川爷?” 徐德龙闻之不恼,听着反笑,拱手向孩子们道:“谢谢夸奖!谢谢夸奖!” 丁淑慧坐在筐铺炕上,缝补一件褂子,不时撩一眼窗外,就这么的看了几天,仍不见丈夫回来。她望得眼睛疲劳,家里没咸盐了,梳了梳头,胳膊只筐上街。 已是“康德二年”——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昭和十年——初秋,三年前徐秀云离家时街上杨树有黄叶,哦,一晃人走了三个年头。走时筐铺还开着,不久随着四爷身心全投在赌桌上,筐铺所有物品当、卖光,现在几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卖。 穷到什么都没有,走在街上省得眼睛疲劳——看买卖店铺——直奔酱菜店购买咸盐。然后拿着盐回家,肉铺前遇到一伙花子唱莲花落乞讨:这块肉,切得好, 五花三层把菜炒。 回家炒上一大盘, 全家大小拉拉馋。 傻子就像过了年。 麻烦师傅再回手, 再给切一块我就走。 厨师说:“你还没有个完哪?” 不是傻子癞皮缠, 盼个好日子得多少天! 我吃最后这块肉, 师傅你儿女满堂多福寿。 肉铺给花子一块肉,当然不是五花三层,而是血脖肉——位于动物颈脖处,含有大量淋巴结、脂肪瘤和甲状腺等。乞讨不能挑肥拣瘦,丁淑慧羡慕乞丐,准确说羡慕那块肉,好久家中锅里不见荤腥,吃到血脖肉也是难得的美味。 越临近家门脚步越沉,走向黑暗和明亮心情不一样。秀云在时还有一窝燕子在房檐子上垒窝,燕子这两年也不来了,应了那句老话:燕子不进愁房。 赌徒家徒四壁,唉声叹气太多,灵性燕子都受不了,宁可舍去旧巢不再光顾。她脚步稍快一些便可以碰见丈夫出门,或者先前丈夫早回来一会儿也可以碰到媳妇,错过往往诞生一个故事。 徐德龙回到筐铺丁淑慧刚走去买盐,房门锁着,从一只破筐底下取出钥匙,开门进屋去。 到谁家看日子过得怎么样,最直观的是看眼炕席,那个年代的关东人家,炕席可表明穷富,富人家苇席,普通人家秫秆席,再穷的牛皮纸糊炕,更穷的直接睡土炕面,徐记筐铺的炕席补块蓝色布补丁。糊着“老兰刀”牌香烟盒的烟笸箩,一只铜烟锅伸进来,撮满一锅烟,大拇指捻实,划火柴点着。 深埋在烟雾中的徐德龙在想什么?突然大笑一声,大概回想一次牌点儿起,摸把天和!常常想想成绩,赌耍永远兴趣不败。赢,赢……频繁想到的字眼儿。关东的蛤蟆腿(旱烟一个品种)很冲,老烟民抽它觉得过瘾,一袋接着一袋抽烟。 吱,吱!老鼠在杂物间——修在屋内的小房间——内打架、撕咬,尖叫,霹雳扑棱……他听来很烦,顺手绰起炕上的线板子,砸向木板门,老鼠安静片刻。杂物间老鼠再次折腾,这次抓起鞋撇向杂物间门,老鼠安静一会儿,马上又打闹起来,没完没了,大概是发情追逐。 “该死的东西!”他撂下烟袋下地,找到烧火棍,进杂物间打老鼠,翻找时烧火棍掘开干树条子,一片暄土,棍子探进去,咣啷……什么东西?他蹲下身,手扒开土,坛子嘴露出来,眼睛一亮,再扒,是一只大肚坛子……埋在土里的坛子多是用来藏贵重物品,一定是媳妇……他的手伸进坛子,触到金属东西一阵惊喜。啊!钱!往下他做的是一个赌博故事的开头……几步远到家了,一股风刮过来诱人的味道,香味从一家熟食店飘过来的。日子过得好的时候,一次丁淑慧和徐秀云街头选购食品,熟食摊品种繁多,猪头肉、猪耳朵、猪舌头、猪蹄、猪尾巴、烧鸡、熏兔……“伙计。”丁淑慧手拎绿豆色玻璃瓶子说,“来只猪蹄。” “好嘞!”小贩用马莲叶系了只猪蹄,说价道:“两角钱。” 丁淑慧付了钱,把猪蹄递给徐秀云拎着,说:“给德龙装斤酒去。” “恒盛源”酒店挂着红色葫芦店幌,她们进去装了一斤高粱小烧白酒……一切都只能回忆了。她见筐铺门敞开条缝儿一愣,走时锁了门,她习惯拽下锁头。明明……哦,八成是德龙回来过,丈夫有个不好的习惯,进出时常不带上门,她总开玩笑道:喂,德龙你的尾巴没进来吧?他回头一看门没关。 “德龙!”她喊着迈进门槛,屋内空空荡荡,无人应声。炕上的烟笸箩旁撂着杆旱烟袋,烟袋锅里有烟燃着,袅袅飘着烟雾。 丁淑慧目光落在杂物间敞开的门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进杂物间,惊呆了。干树条子扔在一边,蒙着猪吹泡的坛子倒在土坑边上,明显给人掏过,丁淑慧一屁股坐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赌徒的鼻子好使,能准确闻到同类在什么地方。这不是吗,徐大肚子晃荡进郝家小店,近一时期他经常来这里住宿,他鼻子很好使,这里有人玩,说赌也成。 “徐爷睡通铺,还是?”郝掌柜问。 徐大肚子掏出数十张壹元纸币,捻成扇形,朝脸上扇了扇道:“郝掌柜,圈个局(拉拢赌徒凑成一局)。” “巧啦,巧啦。你的老牌友,也在敝店。”郝掌柜说,拢人在小店里成局——设赌抽红。 “哦,是四爷!”徐大肚子猜出来。 “对,对呀。”郝掌柜怂恿说,“瞧四爷今天腰里鼓溜溜……”都知道四爷有钱搁不住,忍不住往牌桌上扔。 “哪个做‘汉买卖’的?”徐大肚子问,一听到赌他耳头眼儿冒小脚的主。 “卖刀口药的宋小得瑟!在,在,今晚硬八股绳挑关锡鑞匠上了场,他们正三缺一,请吧徐爷。”郝掌柜倒几分心急了。 1 王警尉因赌博都给开除了为标志,三江警察局缉赌越来越严——维持社会治安没收的赌款和对赌徒及设赌场者的罚款据记载:伪“满洲国”把赌博当作特殊犯罪,而伪警察在公开禁赌,抓捕赌博犯同时,暗地里却勾结汉奸放赌,致使赌博有禁无止。。但是没人能挡住赌徒的脚步,缉赌风声渐紧,他们跑到亮子里镇郊外去赌。 乱尸岗子深处荒坟座座的,枯树掩蔽,坟前石碑、木碑。一座拼骨(合葬)的大坟包旁,几个人正掷骰子耍钱。 “哥几个慕四爷大名而来,领我们到这地方,就差没和死人掷几把骰子啦。”一个赌徒埋怨道。 “近日警察缉赌。”徐德龙解释道,“风声吃紧,你们谁愿意去西安煤矿当煤黑子?” “警察能不能闻着骰子味儿,找到这儿来呢?”一个赌徒心虚,胆儿突的。 “狗鼻子啊?”徐德龙把握地说,“各位放心大胆玩,警察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到乱尸岗子成局。” “别顶烟上,躲避点好。”一个赌徒说出更安全的地方,“白狼山里,有个狼洞挺大,下回在那儿玩,背风,又肃静。” “没狼?”徐德龙问。 “狼崽儿都挖走了,才留下那大个土坑,足有半间房子大小。”赌徒说。 乱尸岗子这场赌输赢没悬念,徐德龙唱唱咧咧的说明他赢了,到了家门口仍在唱:拨灯棍, 一寸长, 靠干灯碗就月亮, 摸着瞎糊爬上炕, 哎呀!这炕扎骨凉…… 丁淑慧迎接徐德龙进屋,说:“半街筒子都听你唱了。不怕招来警察呀!” “我心里忒乐呵!” “甭说,准是赢啦。” 徐德龙用褂子包裹的钱扔到丁淑慧面前,说:“钱来了!” “我给你热酒,有猪蹄。”丁淑慧咋生气不忘疼他,买了一只猪蹄预备给他下酒。 徐德龙鞋都没脱,头朝里躺下,说:“太困,太困!”说罢睡去。 丁淑慧脱去徐德龙的鞋,将从衣袋掉出的那对铜骰子装回衣袋里去,给他盖床被并掖严。她开始数钱,数够被他从坛子里拿去的本钱,竟赢了一百多块大洋。 睡梦中的四爷笑啦,她猜出他梦见自己抓张好牌,随即唱道:八九过后河冻开(东风)! 一天一夜后他醒来,她为证明什么,问:“你梦打麻将?” “是啊。” “河冻开是什么?”丁淑慧问,她不懂牌歌。 “东风。”他说。 徐德龙对赢回来的钱做了安排,还上家里的本钱,留五十块大洋给妻子,他自己留二十块,余下的他们俩添置过冬衣服。 估衣铺铺面不大,一张工作台上的工具也简单,皮尺、石笔、剪子;一面穿衣镜,一台手工操作的缝纫机。一个伙计正用装木炭的熨斗熨烫衣服。另一个接活的伙计用皮尺给徐德龙量着尺寸,建议道:“棉袄您还是穿偏襟的合适,冬天,青、蓝色为好。” “抿裆裤裤腰高点,他腰有毛病,怕凉。”丁淑慧说。 徐德龙量完尺寸,说:“给她做件棉袍。” “我有穿的。”丁淑慧说。 “做!” “刚从奉天进来一批花洋布……您挑一种。”伙计推荐布匹道。 徐德龙亲手为媳妇挑选一块布料,量完尺码走出估衣铺,他拉着她去杂巴地——露天的“把式场”,人们围一圈看演出。他肩上搭一双崭新的棉胶鞋,鞋带穿着五眼,身前一只身后一只垂吊着,丁淑慧手里拿一桄黑线,一桄白线,凑上前看热闹。 “今日来到贵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卖艺人对观众作一个罗圈揖道,“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诸位多包涵。” “这是开场练把式。”徐德龙对丁淑慧说。 “假如各位看我们练得还像那么回事,请您高抬贵手,赏我们吃饭钱、住店钱……”卖艺人嘴皮子功夫了得,呱呱叫。 “咋光说不练?”丁淑慧问徐德龙。 “没看有人听说要收钱就往外挤。你听卖艺的接下去怎么说。”徐德龙是行家,他懂卖艺的这一套。 “假如哪位出门一时忘了带钱,白瞧白看我们也不生气。只求您脚下留德,站脚助威,我们也感恩不尽。只有一样,千万别在我们练完了拔脚就往外挤。”卖艺人说完,一个矮胖子倒地,双脚支起磨盘;第二个节目一个鼓起赤裸的肚皮上放数支竹筷子,一把锋利宽刃大刀砍下去,筷子折断,肚皮丝毫未伤,全场一片喝彩。 一小女孩捧着铴锣转圈收钱,徐德龙丢进锣里一角钱,尔后同丁淑慧挤出人墙。 “回家吧,我累啦。”丁淑慧说,或许是心疼钱,或许是对卖艺的节目不感兴趣。 “喔,回家。” 夜晚,丁淑慧手搂着一堆钱,沉思。 “我知道你寻思啥呢。”徐德龙朝她笑笑,揭穿道,“咦!这钱藏哪儿把握呢?让我男人再掏出去耍钱,再给输喽咋整?” “你鬼精!”她说。 “耍钱人有几个不鬼,有几个不精?再说你和我一被窝骨碌这么些年,你的脾气秉性……你一眨巴眼睛,我知道你想啥!” “别说你胖,你就喘。这钱,到底扛不住你惦心。” “我向你交个实底,这钱给你留过日子的,我一分也不动,别说埋呀藏的,我不翻不找,你就是扔在炕上,我也不动一分一毫。”徐德龙发誓道,“淑慧,耍钱这口累神,死我也戒不掉了。赌场就两个字,输,赢。十耍九输这理儿我认。说不准哪一天我会输得很惨,输得不认你,不认我自己……不是给你宽心丸吃,赢了自不必说,输了卖血剁手指头,我也不会连累你。” “别说得血糊连的。”丁淑慧觉得可怕,赌徒的结局她亲眼见了,倾家荡产的,典妻卖女的,割肉剁指的……她不愿意看到四爷走到那一步上。 2 亮子里沙尘满街刮扬,可见这样一番景象,行人一顶礼帽被刮掉,落地顺风皮球那样滚动,帽子主人追抓;几个小孩迎风跑遛风呲楼,风呲楼有秫秆骨架纸克翼的,有薄木片的。还有两男孩玩滚西瓜球——箭杆瓤和席米扎制成圆球形,酷像西瓜,扔到地上,大风吹它满地滚动。 风中显眼的是一个男人骑头毛驴,后面还栓头毛驴,晃悠悠地街上走。他在徐记筐铺前停住喊:“四爷!” 徐德龙蓬乱的头探出破旧的铺门来,问:“找谁?” “找你。”骑驴男人说,“霍老损从望兴村来了,在说好的地方等你,驴也给你牵来了,骑它走吧。” “哪个狼洞?”徐德龙问。这样问不奇怪,三江地区狼洞多得很,草甸子有,沙坨上有,山里就更多,先后在几个狼洞里玩过牌。几天前约好的一场赌,徐德龙差不多给忘到耳前脖子后去了,倒不是故意,有点忙不过来,有时一天赶几个场子。找他赌的人超出钱的意义,因为他是赌爷,以与他赌一场为荣。 “跟四爷过过手吗?” “没有!那你还有资格谈赌?” 这种声音在亮子里赌行流传,且越传越远,四平街、奉天、新京(长春)有人慕名来找四爷赌博。 “走哇!”骑驴男人催促道。 “喔,这大风天?”徐德龙懒得动弹道。三江的风大且扬沙,天被刮成黄颜色,令人心情压抑不快。 “狼洞本来就背风,又搭了草盖,和窝棚差不多。”骑驴男人说,乱尸岗鏖战后,霍老损输干了爪,他们当时约定今天赌,风雨不误,地点是白狼山间的狼洞,以免被警察找到。如此坏天气,警察也不会抓赌跑到山里去。 “等我穿件衣服!”徐德龙说。 每到这种时刻,妻子丁淑慧都一旁无奈地望着,明知道丈夫去跳火坑,无能力阻止,眼巴巴地瞅着他跟赌徒走,怨怼的目光追随出去很远……两头毛驴分别驮着两人,艰难地顶风出城。 家里又剩下她自己,生火时烟倒戗回来,呛得她直咳簌。远截柴火,近燎烟。爽干的柴火药火打戗,定准烟囱堵啦。她跐梯子上房,拿起平房顶上一截木杆,戳进烟囱里,上下杵着。捅了一阵烟囱,丁淑慧停下歇口气,转头俯瞰房后:一个围木板障子的小院,街头那个“缝穷”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送个男人出了木板门,他极下流地在“缝穷”女人裆处掐一把。 “半掩门!”丁淑慧脱口而出,她惊讶“缝穷”女怎么干这个?半掩门,卖大炕,带饭……都沾了个不名誉的“娼”字,亮子里这种暗娼多得很,只是丁淑慧少见多怪罢了。往下她不能专心致志地捅烟囱,眼瞟丁字街口,“缝穷”女在那儿游荡,准确说她站街拉客,头饰衣着显眼。 不多时,“缝穷”女人甩着手绢勾搭从她身边走过的油匠,叫得亲切:“大哥,炕热乎呢!” 油匠也很内行,讲价道:“五角!” “缝穷”女人提价道:“我可是没开怀的女人,和大姑娘没啥两样。一元钱跟我走!” 油匠甩开她拉扯的手,走开说:“呲,卖大炕卖出天价,窑子里的姑娘住局(嫖客在妓院过夜)才两元。” “缝穷”女人不再接话茬儿,生意没谈成,油匠悻悻而走,她继续在一家买卖店铺的灯笼红光中徘徊……丁淑慧喟然长叹,伫立在烟囱旁。 狼洞里赌博比丁淑慧预想的结果要好得多,数日后徐德龙唱咧咧地回家来,身上沾着老场子(苍耳),看样子从荒郊野外回来的。 “走,咱下馆子去。”他喜气洋洋道。 “下馆子?”丁淑慧发愣,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吃一顿大餐是很大的一回事,谁下得起馆子呀?“你赢啦,德龙?” “那还总输啊?人走时气,马走膘……”他亢奋自己手顺牌点儿起,“我划拉了他们三家。” “噢。” “吃饱饭,走道有劲儿。”徐德龙兴奋不已,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丁淑慧确定他赢了不少钱,也听出楞缝(漏洞)道:“去哪里?” “吃完饭再说。”徐德龙很神秘的样子道。 附近有家饭馆叫一品香,天要是刮西北风,烹饪的味道就飘到筐铺来,有那么一两次,四爷闻着炒菜味干拉儿——无下酒菜喝酒——半壶三江烈性白酒高粱烧。画饼充饥赌徒徐德龙闻饭馆香味下酒,总让人感到酸楚。 “两位来点什么?”跑堂的问。 “东坡肘子,小鸡炖蘑菇,四两高粱烧,一斤驴肉馅儿蒸饺。”徐德龙点了酒菜。 “东坡肘子,小鸡炖蘑菇,高粱烧四两,驴肉蒸饺一斤!请稍候!”跑堂的复述一遍道。 “这得多少钱啊。”丁淑慧问,搬到镇上,他们从来没这样奢侈过,家境败落后过年也吃不上这些美食。 “管够造,吃不饱再上。钱的事儿你别心疼,这几个月我老不咋着家,干啥去啦?走遍了亮子里……牌点儿那个高呀,顺呀,甭提啦!想啥牌来啥牌。”徐德龙说。 一个时期以来,他牌顺,每场都赢,场场起暴点儿……运气咋来的是个秘密,打死他也不会对外人说,对妻子更不能说。自从在郝家小店尝了洋味儿——同山口枝子的一夜情,东洋女人给他留下难忘的感觉就是柔软,水一样的女人哟!牌点儿也日益兴起来。粘在身上的老场子其实已经暴露了他们刚刚在草甸子幽会,滚动时粘上去的。 小鸡炖蘑菇端上来,徐德龙用筷子夹块蘑菇,左瞧右看挑出毛病,问跑堂的:“这是榛蘑?” “不是,榛蘑集上没卖的。”跑堂的答道。 “粘团子嘛,松树蘑。行,将就吃吧,菜钱减去点儿。”徐德龙没太计较,榛蘑和松蘑味道、口感上有区别,价格也不一样。 “对不起,我和掌柜去说。”跑堂的态度蛮好地说。 “算啦,就这么地吧。”徐德龙给丁淑慧倒一盅酒,说,“来,你今天也来一盅,喝盅酒我就告诉你吃完饭咱们干什么去。” 丁淑慧连干三盅酒,竟没醉意。 “哎哟,原来你这么能喝酒!”徐德龙新发现道。 “该告诉我了吧!” “吃完饭,你回家收东西,能带走的全带走,我去雇辆车。”徐德龙说筐铺房子租出去。 “啊,德龙,你不是输掉筐铺吧?”她一时惊慌起来。 “你想哪儿去了?没有,真的没有。” “咱们到底去哪儿?”丁淑慧心不落体,问。 “出城。” 离开镇子她满心高兴,天真地以为丈夫从此远离了赌徒,没人勾他去赌。显然她不知四爷的打算,送她到乡下去住,正是去掉牵挂静心去赌博。 “到地方你就知道啦。”徐德龙神秘地说。 3 胶轮大车装着极少的物品,一个木柜、炕桌、马杌子、一领毡子、两双被、锅碗瓢盆,出了城西门,原野在眼前铺展开去,路旁青草茸茸,野花盛开,黑百灵洪亮地鸣叫着。 丁淑慧坐在车厢里,望着两旁闪过夏天的原野,一头牛吃力拉弯把犁杖,几只羊在啃嫩绿的青草。徐德龙背靠着木柜,头枕柜盖,闭目养神,右手做着姿势,无疑是掷骰子姿势。 望兴村部落点儿,几百户人家蜷曲土岗中,大门两侧木牌写着“望兴部落村”,标语是:共存共荣,王道乐土! 西大门,自卫团员拦住大车,盘问道:“谁搬家?从哪儿来?” “前些日子,我买后趟街最东头的两间土房。”徐德龙说。 “霍老损卖给你的。进去吧,安顿好了到村公所登个记。”自卫团人员说。 “哎,一定一定。”徐德龙说。 放行马车,他们进入部落点儿,丁淑慧几分胆怯,这哪里像村庄啊,四周围着刺鬼(铁蒺藜),持枪人盘查进出。 “到啦,就是这个房子。”徐德龙说。 霍老损的房子很新,盖上没到两年。他们的行李不多卸完打发走马车,很快安置完。 “做梦吗?”丁淑慧真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真实的,说,“你掐我一下,德龙。” “干啥?” “我看是不是做梦。” “不是!咱们的家……” 丁淑慧摆放眼光娘娘的灵位,插上香,点燃作揖膜拜。拜完娘娘,她说:“德龙,房子挺新的。” “并屯后新盖的,霍老损是甲长,有点儿权力。屯西头他还有三间房子。”徐德龙说。 “你花不少钱吧?” “一百块钱。”徐德龙编造,真实的情况是他赢的,狼洞里赌博霍老损输掉了这两间房,他问:“淑慧,咋样?” “嗯,行。”丁淑慧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梦寐以求,她说,“只是村子不像村子,倒像个圈。” “土圈,也叫人圈。”他说,看来媳妇对集家并村还不了解,老家祖屋在獾子洞——那里变成无人区——已被拆毁,大哥领着家人并到马家窑部落点儿,后来那里闹瘟疫……他们逃进县城亮子里。丁淑慧大部时间待在屋子里,出门也就是跟“缝穷”女人在一起,自然没有赌徒接触社会面广,一些赌徒颇有背景,徐德龙听到有关集家并村正面和反面的议论,有一个赌徒从海城县来,说了首民谣:“满洲国”事真新鲜, 并村集户砌土圈。 扒掉民房无其数, 砍掉树木有几万。 往日老林一扫光。 今天到处是荒山。 集家部落怪事多, 男喊女哭苦连天。 十冬腊月无处住, 眼望旧房泪涟涟。 新房木,抹黑烟, 大瓦房,露着天, 粮囤酱缸满地扔, 鸡鸭鹅狗到处窜。 “德龙你说住这儿行吧?”丁淑慧问。 “你觉得哪儿不好?” 稍稍不可心的是屯子的气氛,正常的村屯不是这样子,她说:“还有碉堡,村子有点像当兵的大营,瘆人巴拉(使人很害怕的样子)。” “数百口人住在这里,怕什么。” “进出盘查,还掐着枪……” “他们没长瘆人毛瘆人毛:人身上某种令人生畏之处。,过自己日子他们管不着。”徐德龙安慰一番,“嗯,我枕的枕头里有大米,不过吃时要加倍小心伪满时期,中国人吃大米就犯经济罪,最严重的会被“抄家”。吃大米的中国人被惩罚打嘴巴,街罚跪,当街挑开肚子。。还有哇,平时预备点零钱,警察检查卫生,戴雪白的手套往上门槛一摸,黑啦就罚你钱。淑慧你灵活点,偷偷塞给他点钱,他就不检查了。” “德龙你说这些……”丁淑慧觉出丈夫有告别的味道,说,“你把我一个人撇到土圈里,你回亮子里去。是吧,德龙?” “我赢下这个房子,给你当窝儿。”至此,他不得不说实话,“你待在乡下,尤其待在部落点里安全……我们那帮人德性我知道,你离远点好,离越远越好。” “有了房子,手头又有钱,别再去赌了,咱们过几年安稳、消停日子吧。”丁淑慧恳求道,“稳定下来,再去西大荒找找秀云,她一定还在老地方。” “不行啊!”徐德龙一脸为难神色,绝望道,“身不由己啊!”他扳过丁淑慧肩膀,深情地看她的脸。 “我想不起来,有那么几年,你就这么看我。”她回忆厮守的美好时光,他像个孩子,“你说我好看,老是看不够,动手扒我的衣服,孩子似的要吃咂(奶)!”她诉说淹没许久的情爱。 “你脱了,让我好看看……”徐德龙很冲动道。 “我吹了灯。”她羞怯地说。 次日早晨丁淑慧醒来,下意识地摸身旁的被窝儿,空空的。柜盖上的眼光娘娘灵位,两炷香燃着。她爬到眼光娘娘灵位前,作揖,虔诚地祈祷道:“娘娘保佑,保佑德龙玩时牌点儿高,和!” 4 佳丽堂红妹的房间,炕上刚做完男女事的徐大肚子穿衣服。 “住这吧,住局的钱我不要啦。要不你一走,别人还要来作贱我。” 红妹挽留道。 “我有事,有急事,你没听栾掌班一声迭一声地叫我?”徐大肚子刚赢几个钱有能力住局,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年纪比自己闺女还小的姑娘。 “你俩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小心哪天大茶壶烫了你。”红妹揭穿说,搬出凶恶的大茶壶荣锁来警告,让他有所收敛。 歌谣道:大茶壶,日本奴,养个孩子没屁股。 徐大肚子清楚荣锁霸槽子(霸道),谁去惹乎他啊!他说:“红妹,想和我好,别歪三拉四的。听着,这几天我不来了啊,找四爷。” “哪个四爷?徐大川?” “哦,你也知道徐大川四爷?”徐大肚子惊讶道。 到妓女肚皮上寻找乐趣的各色人等,那首歪戴帽子反趿拉鞋,谁敢惹我徐大川爷的歌谣,嫖客传播到妓院来,作为吃花酒、打茶围的谈资也说不一定。 “四爷抱你孩子下井啦,你恁恨他?趴在我身上还喊川、川的。闹挺不!”红妹责怪道。 “你除了和男人睡觉,还懂什么?我和徐大川,既不是仇,也不是恨,是一笔没算清的账,账你懂吗?”徐大肚子怨恨时,管徐德龙叫大川,不熟悉牌点儿的人自然不懂这句术语,一、三为川,二、四为杠。土匪的黑话中一、三是留、汪,二、四是月、者。马市行的袖里吞金一、三元为丁字嘎、品字嘎,二、四元为门字嘎、才字嘎。徐德龙人送外号大川,是他喜欢押一、三,押三则赢。 妓女最关心的不是赌场上这些事儿,引起她注意的是逛道的(逛窑子)人在做事时口喊大川,起初她以为是嫖客发明的新词儿,后来听明白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是位赌徒。 徐大肚子来到佳丽堂大厅,和栾淑月谋划一件事,老鸨说:“明天的地方我安排好了。” “悦宾酒楼?”徐大肚子问道。 “梁掌柜鬼魔哈眼儿。眼下缉赌风声紧,他可不敢放局。瞧你摸不着牌抓心挠肝的可怜样……我找的地方啊,警察、宪兵都不会去。”栾淑月说,她用心选择了一地方。 “莫非耗子洞?” “比耗子洞隐蔽。” 徐大肚子淫秽的目光扫眼老鸨的下身,说:“还能比你……那玩意隐蔽?” 打情骂俏一阵,老鸨栾淑月说:“我想出个把握的地方,富贵堂,怎么样?” “你真能琢磨!”他服了这个女人,到乞丐窝里去耍钱,富贵堂是花子房,“咋想出来的呢?” 亮子里城边的黄土坑从清朝起就是法场,盖了几间监斩的房子,说停尸房也行。平常不斩人房子空着,风吹雨淋的无人住,花子住进来,起了个名不副实的名字富贵堂,还刻了副对联:鼠盗无粮含泪去,看家狗儿放胆眠。 “警察不会去花子房抓赌。”栾淑月问,“找到徐四爷了吗?” “他就是土遁钻沙,我也能挖他出来,明晚,准时开局。喂,怎么这些日子没见冯八矬子?”徐大肚子问。 “掉到井里头啦。”栾淑月酸溜溜地说。 “井?淹死没?”徐大肚子给说懵了,亮子里使用人工挖掘的水井,人掉到井里的事情经常发生,警察科长掉井里? “你们男人哪,没少淹死。”栾淑月另有所指道。 “哪口井?”徐大肚子还傻问。 “小香……”栾淑月秽言道。 “喔,小香!”徐大肚子顿悟,乡下有人管女人某种部件叫井,做那事也称打井。 蒋小香若干年前到獾子洞村子演皮影戏,跟徐家四爷有那么一段故事,现辗转到三江县城亮子里落入青楼,不能不与这段“情感事件”有关系。 “我还没见过小香呢!”徐大肚子馋虫被引出来,觉得令警务科长冯八矬子着迷的女子肯定很特别,“哪儿场出彩?活儿好?” “当然活儿不错。”老鸨子撇下嘴,嫖客关注的妓女长相、活儿,说,“她会唱戏,嗓子很好。” “会唱啥?” “我学会了几句。” “唱唱。” 老鸨栾淑月学了几句:小女子今年一十九,再混上两年二十出了头,受罪的日子可在后头。哇唉嗨哟,唉哟……赌徒咽下口吐沫,眼珠子发蓝。 “馋啦?”老鸨趁机逗引道。 “可不是咋地。” “叫几个姑娘下来?”妓院老鸨抓住一切赚钱的机会,下流道,“别硬憋,能憋坏喽。” “小香在吗?” “她不在,出条子伪满时期,达官贵人盛行吃花酒、出条子风俗。请客人喝酒时,被客人挑选中的妓女,妓院指派妓女前去陪酒行乐,称出条子。还有一种情况,嫖客经妓院同意带妓女出去,也称出条子。。” “啥时候能回来?” “明天早晨。” “那就算啦,她不在。”徐大肚子裆内斗志昂扬,一时难以平静下来,表情有些失意。 “沾了一次小香的边儿就上瘾……” “别馋我了,老二(男阳)都骂我啦。” “是吗!”栾淑月挑逗别人自己同时被挑动,为气冯八矬子和徐大肚子有过一次,事后回味感觉还不错,皮球似的肚皮揉来蹭去别有一番滋味。有句老话:闲饥难忍。她并不喜欢赌徒徐大肚子这样男人,跟他上炕(床)下个穷(将就着用)还凑乎。她直白说:“我再赏你一次!” 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砸倒赌徒徐大肚子,他爬上老鸨内室的那铺幔帐半遮半掩小火炕…… 5 坐落镇郊的花子房在夜色笼罩下,两趟土坯房构成院落的花子房神秘而寂静。两个屋点着灯,一盏纱灯挂在屋檐外面,木制匾额上“富贵堂”三字清晰可见。另一个点灯的屋子,从草编的窗帘漏出缕缕灯光,两个人影在院内走动,刀螂脖子和狗头稍脑乞丐在巡逻放哨。 花子房屋内最有特色的是一溜南北大炕,也称通天大炕,两炕之间摆一四仙桌,一只圆筐悬在牌桌上端,屋内弥漫旱烟的蓝色烟雾,四人打麻将,几个老对手徐德龙、徐大肚子、霍老损、栾淑月,一个独眼乞丐伺候局——主要是点烟、端茶倒水。 徐大肚子抓一张牌然后打出,扔进悬吊的筐里唱道:“穿马褂的(东风)!” 霍老损抓牌,拿在手里犹豫一下,扔进筐里,五音不全地唱牌:“兰花院里赌吃嫖(白板)!” “回龙,单粘白板!”徐德龙高声地喊道。 洗牌,码牌,打骰,开门,霍老损报风圈道:“北风起!” 徐德龙抓完牌,便扣下不看,䞍等着和了。 “四爷牌这么快?”霍老损嘟哝一句,抓牌打出闲张道,“绿帽子(发财)!” 徐德龙抓起一张牌,用大拇指肚轻轻摩擦与滑动,唱道:“六娘奶子鼓多高(六万)!” “吃!”霍老损吃牌道,“两眼毒毒盯着你(二饼)!” “响声吵醒四姑娘(四饼)!”徐大肚子唱牌道。 “和!四饼。”徐德龙喊道。 独眼乞丐跐着凳子摘下筐,将麻将倒在桌子上,玩下一场,徐德龙给独眼乞丐一枚五角硬币。 花子房窗外,放哨的两个乞丐在窗下,倾听里屋的唱牌声:大风刮来黄金条! 公主抛下绣球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 原来姐夫摸进房! 刀螂脖子乞丐赞道:“唱得真好听!” “谁赢啦?”狗头稍脑乞丐问。 “啊!啊!”刀螂脖子乞丐哈欠连连,挤出句极粗俗的话,“俩卵子打架,与鸡巴没关系,输赢关我们屁事!” “呲,没关系。”狗头稍脑乞丐顺着刀螂脖子乞丐说,“三毛愣星都出来了。大毛出来二毛愣撵,三毛愣出来亮了天。啊!天放亮喽。” 东方天际,日出前景象总让人心情敞亮。 麻将局最后的时刻,庄家霍老损输得精光,怨恨道:“北风北,坐折(断)腿!”掷出骰子。 “到了圈,不管谁输谁赢,都不玩了。白天,花子房人多嘴杂,万一抖落(泄露)出去……”栾淑月说。 “有人要坐桩坐折腿呢!”徐大肚子玩笑说,“人家坐折腿,咱得奉陪呀。大不了,到西安(辽源)煤矿找南蛮子去。” 霍老损牌打得谨慎,沉默不语,到了出牌,唱得没底气:“高高大大门前站(三条)。” “三条?三条和!”徐德龙又喊,差不多一夜都是他一个人在喊和。 徐大肚子查验徐德龙的牌,嘴说着:“门,不清;幺,不断,大叉、掌子,是和啦。” 霍老损撸下无名指上的戒指给徐德龙,说:“就这些!” “别把蛋碴子掏出来呀!”徐德龙拿在手上掂了掂说,“戒指你倒可先拿回去,账嘛欠着。” 蛋碴子指鸡肚子里的小蛋,他这样说掏出蛋碴子意为最后血本。单巴细语的霍老损豁然粗壮起来,道:“门缝瞧人……四爷,留着下回你输给我吧!兄弟告辞!” 徐大肚子提醒赢家徐德龙说:“别忘了规矩。” “我差点忘了。”徐德龙从面前钱撂子抽出五元钱说,“给输干爪人的盘缠。” “我宁可爬着回去!”霍老损断然拒绝。 “别的,你又不是这个。”很少幽默也不会幽默的徐德龙竟然开起玩笑,他伸出右手中指向前其他四指向下,做出乌龟图形并在牌桌上爬行,“租匹骡子回望兴村部落点儿。” 输得上火的霍老损实在没心思开玩笑,快速离开赌桌。 昨晚造个平杵——平手,不相上下,不输不赢——的徐大肚子,意犹未尽,说:“四爷,到郝家小店掷几把?” “还没玩够?”栾淑月说,“得了吧,四爷还不如跟我走,去打一炮。” 徐德龙听后不在意,他没想逛窑子,至少此刻没那兴趣,冲老鸨子栾淑月笑笑,未置可否。 “对,散,散啦!”徐大肚子长咧咧的声音说。 酣战一夜还是有些累,徐德龙不想连续赌,歇歇随时迎接新的挑战者,近一个时期他上场多少有迎接挑战、打擂的味道,似乎与输赢钱物远了。慕名而来的最远有锦州的、牡丹江的赌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赌耍行道上有多大,甚至做了东北赌神、赌爷自己未觉得。名人要想不累就别把自己当名人,有人拿你当名人你消停不着,说不到念不到的人来找,有的直接下战牌。哈!徐德龙哈欠连连最后走出房子,院子内年纪不大的三个花子玩上刀山民间游戏。三根不一般长的草梗中通过抽签排出一、二、三。坐的位置按照歌谣:一四七坐东西,二五八坐南洼,三六九坐北口。每人手中握有三个子,藏于背后口念“咚咚咚……开!”三数相加为3或6或9,然后再“一四七,坐正西;二五八,坐南洼;三六九,坐东头”的规矩棋子走一步最先到达刀山顶为赢。,见他走过来同时抬起头,一睹赌爷尊容。那一时刻,徐德龙有种成就感,想唱歌了,总共也不会唱几首歌,多数是在赌桌上跟徐大肚子学的,囫囵半片唱不全词儿,多数又是粉词儿,走出花子房赌徒唱的是几句太平鼓词儿:劝劝当前妇女人, 未从下地先洗手, 身上别带土灰尘。 来人去客学会说话, 别学带气攮丧斥责。人。 锅台灶脸要干净…… 要是听四爷唱的什么没的听,没头没尾听不出个数,权当赢了钱心情好禁不住嚎几嗓子。 6 走到亮子里街上,四爷觉得肚子空落落的。玩了一宿,腰里鼓溜了,头也胀大了,徐德龙想剃头。饱不剃头,饿不洗澡。趁着饿时去剃头。 街头围着布篷的剃头挑子,立柱上挂着一顶四喜帽,盆中的热水在炭火的烘烤下蒸着猪胰子(自制土肥皂)味道的雾气,一句俗话起源于此,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不假,挑子的另一头要带着大件小件工具,譬如板凳、火罐、木梳、镜子、剃刀、剪子等。如果走街串巷,剃头匠口不喊,摇晃手里的唤头,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留什么头?”剃头匠问。 “我这几根头发,家雀儿都不敢落,能剃什么头?”徐德龙幽默道,“当然是光头。” 剃头匠先给徐德龙围上白布单,然后在鐾刀布上哧哧鐾刀,给徐德龙剃头,然后刮脸,耳垂儿、眼皮、鼻孔刮得娴熟精细,再掏耳朵、头部按摩。 “剃剃刮刮,掉了几斤分量,轻巧不少。”徐德龙给侍候舒服道。 “拔一罐子?解乏。”剃头匠还有服务项目。 “拔吧。”徐德龙要享受全套服务,远远地见关锡鑞匠空着两手在街上闲逛说,“关锡鑞匠子丢啥啦?” “丢啥啦,丢心呗!”剃头匠抑郁道,准备拔罐子,“我这表哥,哪样都好,只一样败家,耍钱。” “这儿来一罐子。”徐德龙指指脖子,点出拔罐子位置道,“脖筋酸疼。” 剃头匠点碎纸扔进火罐,说:“他的拿手活是做红铜镶边走线的香炉、洋铁用具水壶、洗衣盆、水舀子,那活干得讲究,尖、角、齐、棱、缝……挺挣钱的,老话说:铁匠做一天,不如小炉匠冒股烟;小炉匠冒股烟,不如锡鑞匠粘一粘。” 徐德龙脖子上扣着火罐,头低着,看见剃头挑子的盆儿,盆有道璺,明显用锡粘过。 “耍,没白天没黑夜的耍,输得眼珠子焦蓝,把挑子都输给了人家。”剃头匠说,眼向远处背风朝阳的墙根儿飘,关锡鑞匠绰着袖晒太阳,衣袖头、膝盖处,棉絮冒出,整个人灰颓寒酸。 “你说他输了锡鑞挑子?” “可不是咋地,吃饭的家伙儿啊,没它咋生活。”剃头匠说,他不知道自己正给一个赌徒剃头,表哥关锡鑞匠同这个人交过手,也输给过他钱只不是锡鑞挑子,拿徐德龙当成安分守己的善良平民,毫无顾忌地说,“正经人谁耍钱?赌鬼糊涂虫啊!” 说给赌徒这样的话等于是在责骂他,徐德龙是乎没太在意,要不是被亲朋故友指责多了麻木啦,再就是觉得赌耍不在理。他没反击一句,享受火罐带来的舒服。 “刮刮脸。”一个顾客到来,剃头匠去干活。 拔完罐子,徐德龙离开,他去找昔日牌友关锡鑞匠,到了跟前,问:“咋造成这熊样?没出摊儿?” “挑子……”关锡鑞匠苦笑道,“点儿背,太背!” “谁赢去你的挑子?”徐德龙问。 “霍老损。” “手下败将嘛,那臭手还赢了你。”徐德龙轻蔑道,他想告诉他昨晚霍老损输得腚净屌光,最终没说,“不对呀,你们啥时候玩的?” “几天前。” “玩什么?” “牌九,一揭两瞪眼。” 徐德龙说那你准输没赢,霍老损牌九推得精一般人玩不过他,说:“跟霍老损玩牌九,有好吗?你不是他的个儿(对手)。” “谁知道……我哪里知道他那样。” 丢了锡鑞挑子无疑丢了饭碗,认赌服输也怨不得谁。徐德龙问:“没了锡鑞挑子,你打算干点儿啥活儿呀?” “我会干啥?搬搬扛扛没力气体格不行。”关锡鑞匠说自己做不了苦力,再没别的手艺,“唉,䞍等(坐等)饿死。” “熊话嘛!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饿死?”徐德龙有些瞧不起这种遇难放熊的人,“除了焊制锡酒壶,别的活儿干不了?整啥还不挣碗饭吃。” “焊洋铁壶……”关锡鑞匠说自己最拿手的活计,锡镴匠干什么活谁都知道。他哭丧乱韵道:“霍老损死不开面,跟他商量都不行。” “啥?” “还我锡鑞挑子。” 徐德龙笑他天真幼稚,说:“你不是三岁孩子吧?往回要,简直笑话,搁谁都不会给你。” 关锡鑞匠觉得赌徒不近人情,好说好商量都不行。他跟霍老损商量先把锡鑞挑子还给自己,算是租算是借,有了钱逐渐赎回来。霍老损头摇成拨浪鼓,一个不行,十个不行,一百个不行!他说:“没长人下水(内脏)!” “你也算几进几出赌场的人,赌道规矩该不懂一些,朝回要输给人家的赌资——金钱、房子、田地、妻子儿女——讲不通,无论是贵贱是必须通过牌局重新赢回,不然不能失而复得。”他说,“我问你,锡鑞挑子怎么到霍老损手里的?长腿走去的,还是长膀飞去的?都不是。他偷去的盗去的,也不是。咋去的,你输给了人家是吧?” “是。” “既然是输给人家,凭什么还给你?” “锡鑞挑子我没来钱道儿,一家人都得扎脖……” 见关锡鑞匠可怜巴巴动了恻隐之心,徐德龙真心想帮他一把,问:“你真想要锡鑞挑子?” “嗯哪。” “走,跟我走!找霍老损去,赢回你的挑子。” “我蹦子皆无。”关锡鑞匠没动坑儿(没挪地方),胆怯道,“我不敢再跟他照量。” “虮子胆儿!”徐德龙责备道,“亏你裆里还是长着嘟噜玩意的大老爷们!走!” 关锡鑞匠跟着徐德龙走,路过卖玉米饼子摊儿,关锡鑞匠停顿下来,眼巴眼望地瞅食物,羞涩道:“四爷,给我买个饽饽,两天没吃东西了。” 徐德龙买了两个玉米饼子,说:“造(吃)吧,攒足力气好挑回你的锡鑞挑子!” 7 西大荒的一片草甸子上,荒荒蒿草掩蔽着一个马架子。一匹马、一头骡子拴在门前的树橛子上。马架子里,地上铺层干草,山口枝子和徐秀云并躺在上面。 “你真想当胡子?”山口枝子摆弄枪,闲时她喜欢把玩枪械。 “自从见到你就想当啦。”徐秀云说。 两个身世背景不同的女子凑在一起,媒介是狼。饿狼围困地窨子危急时刻,山口枝子救了徐秀云。 几年前毅然走出筐铺,逃离为远离赌徒。她敏感这两个字——赌博,青春、爱情、幸福都被它毁啦。看上去是染赌的父亲悲惨了女儿命运,宽容地想其实他也是受害者,赌博注定了他今生今世的生活,老天爷面对赌徒都无办法。 自己走到心爱的人徐家四爷身边,恰恰是最痛恨的赌博。试想,王警尉从爹手里赢去自己,如果不是四爷上场结果会怎么样?筐铺的诞生,标志一种生活的开始,意义不在买卖而在于有了家,德龙起誓发怨地表示不再赌博。 “人什么东西不可以戒掉,都可戒。”戒赌成功徐德龙说,“就看有没有恒心。” “对呀,德龙你是爷们,说话算话。”徐秀云鼓励他,十分欣慰一个人回头,专心致志做生意,关心爱护她,因而感慨道,“我再也不是苦命人。” “因为我不去摸牌?” “不仅仅,你挑水!” 徐德龙一时没明白挑水是什么意思,筐铺院里就有一眼木柪——井板,井口栏木称柪子——井,提水很方便不用备水缸用不着挑水,江湖行帮好像也挑水……“别猜啦,猜也猜不到。”她说。 是啊,一个人突发奇想,讲了无根突兀的话圣人也不解其意。有一首民谣:“太阳出来红半天,小媳妇挑水站门前,扁担慢慢不上肩,抓住公婆讲半天。”如果徐秀云的话出处在此呢?旧时代挑水是居家过日子中一项必须做的劳动,多由有力气的男人做,女人抱柴火、喂猪打食,也有女人挑水。徐秀云拿自己不用挑水来说明享福而已,他们家不用挑水。她说:“稳定下来,接淑慧姐过来。” 徐德龙也想这样,迟迟未动原因还是顾虑两个女人的日子怕咸怕淡,舌头碰牙自己从中不好处理。丁淑慧找到他们,使他欣慰的是她们亲姐妹似的……相敬如宾日子令人怀念。 一个重要的人物云一样飘来,徐大肚子粘上徐德龙,非要跟他赌,扬言赢回女儿。徐秀云给爹跪下,声泪俱下哀求父亲放过徐德龙,说自己爱他自愿跟他。那一时刻只剩下赌桌、牌,亲情、女儿眼泪在它们面前苍白无力,放手绝不可能。 “德龙,你去赌,就别想再见到我!”徐秀云摊牌道。 不是徐德龙愿意去赌,实逼无奈,不赌徐大肚子天天找,死死缠着他上牌桌,不上就死皮赖脸缠下去。 徐秀云再望一眼筐铺后头也没回出城,方向是西大荒,没有回到幺坨子的原因不想让徐德龙找到自己,因此在她走后徐德龙几次来草原找都没找她……再说另个女人山口枝子,她属于另类的日本人,说她另类是找日本人寻仇的日本人。姐姐被当时铁路守备队小队长角山荣杀害,理由几乎不是理由,角山荣在牌桌将姐姐作为赌注输给大布衫子,赌徒大布衫子不肯要日本女人,角山荣恼羞成怒将她当场刺死。山口枝子后来听徐德龙说才知道姐姐怎么死的,那时她女扮男装来辽西来绺子当土匪,至于她为什么去做土匪至今是个谜。 山口枝子已经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一人为匪),像一个幽灵在草原上游荡,谁也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一天夜里,她听见狼叫声,准确听出是一只狼召唤它的同伴,聚集在一起显然要有一次捕猎行动。又是不知道她怀着怎么样的心里,赴约狼的召唤(她肯定不在狼的邀请之列),不请自到,来到一个地窨子前,大约七八只狼发起攻击。地窨子里住的什么人她不清楚,聪明动物狼不会鲁莽捕猎,是在侦察清楚敌情认为有把握的情况下才发动进攻。 “砰!”她出手相救了,朝狼开枪。毫无悬念狼仓皇逃走,徐秀云意外获救。 两个女人待在一起谈男人,谈的又是同一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离开四爷,还要当胡子?”山口枝子问的问题恰恰是徐秀云想问她的。 “那你为什么当胡子?”徐秀云反问道。 “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山口枝子说,何况她也不想说清楚,“现在我就是为姐姐报仇。” “杀角山荣可没那么容易。”徐秀云说,“那个冯八矬子也不容易杀。” “我知道。”山口枝子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 “不是我泼凉水,你一个人咋杀他们啊?”徐秀云劝道。 山口枝子沉默了。 “眼前日本人打幺(摆头份儿),角山荣又是宪兵队队长,手里有枪有兵,我看你还是算啦。” “不能算啦。” “被日本人害死的中国人无其数……” “不,他害死的是日本人。” 嗯?徐秀云不知所以。 “我是日本人!” 山口枝子讲了自己的身世,当然还是部分地讲。数日来,她们彼此诉述自己的故事,没有讲到这一节。 “你到底同意不?”徐秀云问。 “什么?” “跟你当胡子。” “不行,目前不行。”山口枝子没有答应徐秀云,主要原因是她最近要实施复仇计划,很是危险的,不想让徐秀云卷进来,她说,“我今夜在三江县城关城门前进去。” “我跟你去,遇到什么情况……好多个帮手。”徐秀云说。 “你在这儿等我吧,三天四天赶不回来,就十天八天,我肯定回来找你。” “好,我等你。”徐秀云心里惦记徐德龙他们,说,“方便的话,到徐记筐铺看一眼,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啦。” 8 人逢得意精神爽,关锡鑞匠挑着挑子,屁颠儿地跟着徐德龙走在夜晚的亮子里街道上。凯旋归来,徐德龙哼唱俚曲民歌:一更里寡妇走进那房门里啊, 一进那房门自己觉得孤啊, 灯儿也不亮啊, 孩子一个劲儿哭, 怀抱着炭火盆滚下了泪珠…… “四爷牌玩得精,歌也唱得有板有眼,中听。”关锡鑞匠由衷地佩服说,四爷领他和霍老损掷骰子捞梢(老本),挑子失而复得弥足珍贵,更何况是吃饭的家什——锡鑞匠的挑子,他打心眼里感激四爷。 “唱曲比夏小手差远喽!”徐德龙谦虚道,“不过是唱牌,练出了嗓子。” “得回你,不然彻底砸了饭碗子,我真该给你磕个响头。”关锡鑞匠不知咋感激好了。 “我要你响头干吗?”徐德龙说,“抓紧缓阳儿过来,咱们好玩几圈。” “晚饭没吃呢,四爷我请你喝两盅。” “卖了挑子?你就别瘦驴拉硬屎,改日你手里有了钱,再请我喝酒不迟。”徐德龙说。 “天这么晚,你去哪儿?”关锡鑞匠猛然想到四爷在镇上没落脚之处,徐家的药店他一般不去。 “有家奔家,没家奔店,我去郝家小店上宿(住宿)。”徐德龙扬长而去。 郝家小店走廊的煤灯光幽幽暗暗。徐德龙走向自己的房间,突然被只手有力的手拉进另一房间。 “是你?” “嘘——”山口枝子制止他高声讲话。 “警察巡街查夜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徐德龙压低嗓音道。 山口枝子插好门说:“我倒要问你,来郝家小店做什么?” “我孤身一人在镇上……” “你夫人呢?”她问。 “那什么……”徐德龙回避此话题,故意岔开说,“你吃晚饭没?我没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她说。 “筐铺早黄啦。” “那你夫人她?” “我在望兴村给她弄了两间房子,她一个人过日子。” “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在乡下生活?” “唉。”徐德龙长叹一声说,“各有各的命运,我这一辈子注定无家可归,原因是欠的债太多太多。” “多少钱?” “不是钱。”徐德龙苦笑道。 “那是什么?” 徐德龙能说得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人找上门来,他就得同他们上场(牌局),这就是永远也还不清的债。赢了谁就等于欠下谁一笔债,什么时候来讨,你都要还。除非你输给了人家,你不去讨要。 “嚄,我明白啦,你怕有一天输得一干二净,夫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才在远离镇子的地方买房子。”山口枝子赞佩道,“你是有良心的赌徒。” “只有这样方可保证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受打扰。在乡下有吃有住……”徐德龙道出根本的原因,“我不能坑害她。” 山口枝子说你很长时间没回望兴村,幽灵一样地在镇上飘荡。他没否认:“是的,我送她到望兴村去后,再也没回去过。” “你知道我与谁在一起吗?”她问。 徐德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徐秀云。” “她?” “是她!” 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这消息令他惊喜。 这时,两名警察走进郝家小店。 “巡夜呀老总?”郝掌柜笑脸迎上去说。 “有新来住店的人吗?”警察询问道。 郝掌柜欲递上店簿子,警察挡了一下说:“我们还信不过你郝掌柜吗?有可疑的人住店,要及时报告。” “定然!” “你这里经常来闲乱杂人,眼睛尖(亮)点儿。”警察准备走了。 “是,是。”郝掌柜点头称是。 山口枝子房间的两人都脱掉外衣,炕很热乎。 “秀云始终和你在一起?”徐德龙详细打听道。 “有一天晚上,狼包围了她的住处……”山口枝子讲述事情的经过,最后说,“她心里还有你。” “有我?没啥用。” 山口枝子不能理解他说的没啥用,不是十指不连心,徐秀云将他当成最亲近的人,想着他念着他反倒说没啥用,是绝情吗?她说:“你真的如人们所说,赌徒六亲不认吗?” 他苦笑,说:“认得了吗?认不了。” “输红了眼……” “不,赌道不允许。”徐德龙说做了赌徒再也没有家没亲人,踏入赌门人就死啦,诀别了亲人,他的体验不能说不深刻,“赌博之门,死亡之门啊!” “明知深渊还不赶快出来?” “我何尝不想啊!”徐德龙心里长满黄连,太多的苦无法倒出,简单地问,“她好吗?在做什么?” “她对胡子产生好感,想当胡子。”山口枝子接着说,“我答应带她当胡子,你觉得不可思议?” “唔,是你们俩都不可思议。”徐德龙说,他心里是三个女人不可思议,徐秀云、山口枝子,还有一个人是小香,她竟然为河边幕布下的一次,千辛万苦来三江地区找他。几天前,他到佳丽堂不是嫖妓,而是跟老鸨赌钱,邂逅蒋小香,乡下地主子弟四爷同皮影戏班主女儿的故事已经死亡,一个纯粹的赌徒,一个纯粹的妓女,纵然死灰复燃那个故事也不好看。 “人要走的路不一定全是自己的选择,有时是无可奈何。” “脚又没长别人腿上。”他说。 “四爷要是不赌呢,徐秀云不会离开你。看得出来至今她仍深爱着你。”山口枝子望着他,传达一种信息,“你从牌桌下来,她就回到你的身边。” 徐德龙沉默,看上去心里酸甜苦辣,神情迷惘。 “你怎么不脱鞋上炕?”山口枝子把某种欲望暗示给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甜情蜜意地交流。这一夜发生的事和甜情蜜意紧密相连。 1 早晨徐德龙醒来,身边被窝空着。他期盼中,屋门推开。山口枝子从外边进来,身上有豆饼的香味,她显然去喂马了,说:“我这就走。” 徐德龙从被窝爬出,欲起身被山口枝子摁下。 “你躺着。”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昨夜你出去了好长时间,今早……”他问。 “暂且不能告诉你。”山口枝子挡回去徐德龙的话,“我走啦。” 徐德龙还想说什么,山口枝子已走出去。炕还有些余温,她被窝凉了,不过一种香草的味道尚未散尽。熟睡时她的喘气声音很小,林间控山水一样从枕边流淌过来。 身边有两个女人的日子他几乎没注意到呼吸的细节,那时的夜晚被窝经常给一只手或脚侵入,迎接谁拒绝谁,或者同时接待他要动些脑筋。 此刻,这两个女人晨曦中在荒草甸子上相遇,丁淑慧挎筐寻找野菜,走近隐蔽的马架子,正疑惑之际,马架子门从里向外猛然推开。 “淑慧姐!”徐秀云奔门而出道。 丁淑慧扔掉手中的野菜筐,两人拥抱在一起,无言,泪水肆流。 “回家,咱回家。”丁淑慧说。 家徒壁立,但屋子清洁卫生。丁淑慧一直注视徐秀云,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淑慧姐,你瘦啦。德龙他……” “你走后不久,筐铺就黄了。”她告诉她,我和德龙找你多日,过去你待的地方都找遍,也没见到你,他心情颓然,一头扎进赌场,没再回头。 “这房子?” “赢的。”丁淑慧说,“他只住过一宿,人没再回来。” “把你一个人撇在乡下,日子咋过?” “德龙给我留下钱,大哥打发谢管家送来口粮……有吃有住的,只要德龙太平,我实(满)足啦。秀云,你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干什么?”丁淑慧问。 “不是一个人。” “两个?” “两个。” “噢,好好。”丁淑慧想到她再嫁人,遇上一个情投对意的男人,安稳地过日子,“有家好啊,穷点儿富点儿……两人在一起……” “家?” “你们两个人,成家过日子。” “什么呀,她是女人。”徐秀云知道她想什么,说。 “不是男人?” “嗯,女人。” “你和个女人在荒……” “淑慧姐,你别猜啦。” “好,我不猜喽。秀云,我给你做饭,煮咸鹅蛋。”丁淑慧没忘她爱吃什么,尽最大的努力招待她。 “有葱叶掐一把,蘸酱。”徐秀云说。 一顿高粱米水饭,葱叶蘸大酱,徐秀云吃得很香很饱。她想起其他人来,问:“大嫂他们一家……” “马家窑部落早没了,大哥带一家人住到镇上的药店里。”丁淑慧介绍徐家的情况,“四凤嫁给警察局长陶奎元……” “有三哥消息?” 徐家老三徐德成说他需要三天三夜,他的故事徐家人分层次知道,了解最清楚的是长兄徐德富,依次是夫人徐郑氏,当警察的儿子徐梦天……丁淑慧知道连毛皮都算不上。徐德成身世神秘而复杂,与这部赌徒的书关联不大,故而省略不详细叙述。她说:“听说他被日本人改编,做了特、特什么混骑兵队长,我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徐秀云对徐德成所知甚少,在筐铺的日子里,徐德成同家人住在镇上,那时他还是东北军的骑兵营长,日军占领三江县城前他率队离开,再后来听说他重新当了胡子,报号天狗,现在又被日本人改编,今天兵明天匪,反复折腾,到底是兵还是匪真搞不懂。 饭后,徐秀云给眼光娘娘上香,虔诚地祈祷什么。 “淑慧姐,你对眼光娘娘都说些什么?”她问。 “为你们祈福求平安。”丁淑慧没说你们都包含哪些人,肯定是她最亲近的人。 一抹夕阳的余晖朝窗外爬,徐秀云说:“淑慧姐,我得走啦。再晚出不去卡门。”部落点儿夜晚不准进出。 “那什么你还走?” “走,回去。” “你回哪儿去?” “西草甸子。”徐秀云没隐瞒,说,“明天,她教我打枪。” “打枪,那个女的会打枪,教你打枪?”丁淑慧无法想象出骑马打枪的女人,至今没见过女胡子,“我们一个女人家家的,学打什么枪啊。” 徐秀云没解释。 “你要打围?”丁淑慧理解女人学打枪用途无非打猎,根本没往当胡子上想。 “淑慧姐,以后我有机会来看你。” “啥叫有机会,回来,经常回来。” “嗯哪,回来。” “荒郊野岭的……天凉后,愿意的话就回家里住。”丁淑慧说,无论秀云怎么想,在她心里这儿也是秀云的家。 “家,家?”徐秀云声音极小地喃喃道。 丁淑慧送她出部落点儿,一直望到她身影模糊,脸颊上泪水被风吹凉,凉丝丝的,她心里呼唤道:“来家呀!秀云!” 2 月亮透过蒿草的缝隙照进马架,银色的光水一样流在山口枝子的脸上,她认真生气。 “从昨晚起,你一直生气不开晴儿啊。”徐秀云说。 “昨天你去了哪里?” “和你说了几遍,望兴村。” “那是什么地方,你随便进入,部落点儿你知道吗?警察、自卫团的,还有‘瞩托’、线人什么的,一旦叫他们盯上,你我休想逃脱。” “遇到丁淑慧,随她到家看看。”徐秀云理由道,“她留我吃了晚饭。” “胡子的家在哪里,在马背上……儿女情长的,还当得了胡子吗?”山口枝子仍然数达(数落)道,“你以为你属五毒五毒:蛇、蝎、蚰蜒、壁虎、蟾蜍为五毒虫。它们闻某人气味则翻白眼不动,故说某人属五毒的。的呀?他们怕你是不是呀?” “那倒不是。”徐秀云说,“可我还是想当胡子。” “当胡子是小孩子住家看狗(过家家)玩吗?要出生入死,要敢杀人,杀人你敢吗?” “我杀过人你信不信?”徐秀云被她的话激怒道。 “鬼才信。” “多年以前,我杀死个叫国兵漏儿的人……”徐秀云向山口枝子讲述那件事。 山口枝子肃然起敬,看上去几分柔弱的女子敢爱敢恨……她帮她当胡子的决心不再动摇。 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山口枝子教练徐秀云射击。她用红柳枝揻成圈插在地上,徐秀云站在百步之外,她手把手地教她射击。 “你的枪法大有进步,不过,还得继续练。当胡子,必须管亮(枪法响、准、狠)。” “听说胡子白天练打箭杆,晚上练打香头子。”徐秀云说。 “一点儿没错。练准枪法后,你还要学会‘十步装枪法’。今天我先教你‘两腿装弹术’,你看着!”山口枝子用两条腿弯压子弹做示范给她看。 坐在草地上休息,山口枝子擦枪。 “练好枪法,我还学什么?”徐秀云问。 “绺规。先跟你说五不准、七不抢、八不夺。”山口枝子一点一滴教起,她说,“五不准,一不准走猪驴前面横走过的路;二不准进猫月子女人屋里;三不准抢穷人的东西;四不准吃办喜事家的饭菜;五不准奸淫女人……” 徐秀云一句一句跟着学,记性不错很快学会。 “说一遍七不抢。”山口枝子考她。 “嗯,一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二出葬起坟的不抢;三渡口摆船的不抢;四走屯行医的不抢;五和尚尼姑不抢;六窑子棺材铺不抢;七鳏寡跑腿的不抢。” “学得不错。”山口枝子表扬道,“继续背八不夺。” “一锔锅锔缸的不夺;二大车店不夺……”徐秀云流利地背出八不夺,几乎一字不差。 “规矩不仅要牢记,重要的是遵守。”山口枝子说。两天后她的气消了,说:“那天进城,我遇到徐四爷。” “噢?”徐秀云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你们认识很久,关系不一般。”不一般则不寻常,她特指超出一般男女朋友。 “是。”山口枝子承认干脆,表露直白,“你我共同爱着这个人。” “你?”徐秀云惊诧道。 “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山口枝子的话把她惊呆了。 “德龙知道你怀他孩子的事?”徐秀云问。 “不知道,我不准备告诉他。” “听说你怀孕他该多高兴啊,淑慧没有,我也没有……可为啥不告诉他呢?”徐秀云疑惑不解,说,“你应该告诉他。” “我想把孩子带回日本去。”山口枝子道出真实想法,她没说还有姐姐山口惠子的骨灰。 回日本,漂洋过海的,路途远着呢!徐秀云说:“你现在不走,身板……走得了吗?” “现在不能走。”山口枝子说,“我的仇没报,是不能离开三江县的。” 3 徐德龙倒在郝家小店的炕上,无聊地瞅房棚。当地有句话形容无聊:没事儿数房芭。民居多是窝纸彩(糊)棚,图案俗不可耐的“花开富贵”、“百鸟朝凤”,眼望鲜花、小鸟视力不疲劳。 “四爷!”突然有人叫门,声音很熟悉,猜出来是谁,说,“进来吧,门没插。” “徐大肚子死啦!四爷!”霍老损闯进来道,浑身湿个响透,外边下着雨。 “哦,死啦?”徐德龙扬被坐起来,见来人塌鼻子上淌着说不上是泪水还是雨水的东西,相信了他的话。 “走,领尸去。”霍老损屁股没沾炕沿边儿,“咱们牌友一回,给他盖锹土。” “领尸?”徐德龙下炕穿鞋,莫非徐大肚子惹了什么祸,给官府杀头才要领尸,问:“你刚说领尸?” “领尸。”霍老损说。 警察发现一个男人死在脏水沟里,脸被野狗,獾子也说不定啃烂,辨不出模样。按无名尸弄回警局,贴出告示寻找尸源,让知情者认领。霍老损听信儿,说好信儿也成跑去看人,死者面目全非差不点儿认不出昔日的赌友来。 “你怎么肯定是他?”徐德龙问。 霍老损伸开双手在徐德龙眼前晃晃说:“只剩下四根半指头,有一个茬儿挺新淌着血呢!八成死前刚被人剁掉的。快走吧!” 徐德龙随霍老损匆匆离开郝家小店,直奔警察局。三伏天里,尸体一天多的时间就有了臭味儿,警察害怕死者的肚子,它气吹似的迅速膨大,随时都有爆裂崩坏人的危险。 “扔乱尸岗子去!”陶奎元下令道。 “局长,不等他的家人来领尸?” “赌徒哪有什么家和亲人……”警察已经认出死者是谁,陶局长话很损地说,“放在这儿招绿豆蝇(苍蝇),麻溜儿地弄走。” “遵命!” 一辆花轱辘牛车驶出警局大门,徐大肚子尸体卷在炕席里,一只缺三个指头的手从炕席破洞中探出。两个警察跟在车旁,朝城外拉去。无名尸体警察都这样草草处理,拉到乱尸岗子挖坑埋掉。 冯八矬子出现在警察局门口,眼望拉尸的牛车消失。这时候霍老损和徐德龙匆匆赶到。 “你们俩?”冯八矬子塌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看他们。 “我们来领尸。”徐德龙说。 “领谁?”冯八矬子明知故问。 “徐效厘,徐大肚子。”霍老损答。 “晚啦,已经派人去埋。”冯八矬子挖苦道,语言很刺耳,“想和他玩一圈?到乱尸岗子找他吧!” “走吧四爷,有人在饭馆等着我们。”霍老损拉上徐德龙离开警察局,他不想去追灵车,从望兴村部落点儿冒雨赶过来玩几圈儿,遇上徐大肚子死了无人收尸,才去郝家小店找徐德龙。 半路上,徐德龙问:“你说谁等我们?” “我呀!轧搭(约)了人,咱们搓几圈儿。”霍老损说,“原本有徐大肚子,没想到他死啦。”他找的几个人中计划有徐大肚子,他死了这个坑正好由徐德龙来顶,“四爷,加你正好够手。” “唔,不行,我今天有事,改日奉陪。”徐德龙推辞道,徐大肚子之死坏了他的心情。 “听说这几天你手挺兴,赢了不少嘛。咱们去佳丽堂吃杯花酒?” “不!去棺材铺。” “棺材铺?”霍老损想到徐大肚子的死,他们是死对头人人皆知,他和他女儿有那么个过程,也算是倒扳桩(入赘),女婿发送岳父理所当然,不冷不热地说,“那你抓紧去,一会儿警察埋培完,棺材可就用不上啦。” 人有时难免被误认为善良。徐德龙真是听说徐大肚子死后,没人收尸没有棺材装殓,才去棺材铺的,入土为安的思想他固有,总归不是为徐大肚子而是为自己。“死后咋也该有一副棺材板不是。”他这样想,去了棺材铺要为自己订做口棺材预备着。 棺材铺前,几个叫花子在讨要。到了夏天,亮子里买卖店铺前苍蝇多、花子多。花子付出一些东西,比如喜歌、拜年嗑儿、莲花落儿什么的,细品味一下说的有些文化含量:打竹板迈大步, 眼前来到棺材铺。 棺材铺正开张, 大小的棺材红堂堂。 木头厚,釉子亮, 紫拉拉棺花正开放…… 绷着脸的耿老板出现在铺门口,他不出面打发花子不成,一直在门前闹哄下去影响生意。 “掌柜的掏腰包,大小铜子只管抛!”另个叫花子随口道。 耿老板给叫花子一元钱,打发走花子,围观的人散去。 “耿老板!”徐德龙上前,拱手道。 “徐四爷!” 徐德龙对耿老板说明来意。 “库房里有现成的,不然你看一下。”耿老板引徐德龙到库房,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他掀开炕席,露出白茬儿棺材。 徐德龙看了一遍,现成的棺材一个都没看中。 “差做工?差价钱?”棺材老板问。 “差材料?”他随耿老板在做活的木工车间穿行,说,“照我说的样子做,用石材。” “几年来没人订做石棺,石料要特意去哈拉巴山拉,那儿的大理石材质好,费用可能要高些。”商人耿老板说。 “贵点无所谓。必须按我说的做,别走样儿。”徐德龙将手中的檀香木扇子抖开再合拢,反反复复几次,然后放下一袋大洋——定钱。 “一定照办!”耿老板只认大洋。 徐德龙掏出铜骰子,在手上掂了掂,挪开案板上的墨斗盒,掷了掷,抓起来交给耿老板说:“收好它!” 耿老板手托铜骰子,四爷让他比照骰子样做棺材。 “照骰子样儿做?”耿老板遇到新鲜事,棺材铺开了几十年,大小棺材做得无数,贵贱材质上区分,形状却是相同的,天地左右六块板。做一个骰子样的棺材头一次,好在骰子形状与棺材相似,没有什么技术难题做得了,只是奇特罢啦。 “一定照骰子样儿做。”徐德龙强调道。 “照骰子样儿做,没问题。”耿老板听从大洋的指使,钱都能使鬼推磨,还不能叫棺材铺老板做出一副棺材嘛。 也许订做了棺材就看到自己的死期,徐德龙急着回望兴村部落点儿见夫人,像是有什么后事向她交代。 4 卡子门口盘查后,徐德龙骑一头老瘦的毛驴进围子。部落点儿卡口有人盘查:“你是谁?” “徐德龙。” “住在这儿?怎么没见你回来过?” “我不经常回家……”徐德龙出示一切能够证实自己身份家在部落点儿内的东西,得到了放行。 屯中路口,几个穿活裆裤子的孩子做游戏,互拍手心唱歌谣:“拍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莲花灯;拍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往家接宝贝儿;拍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爱吃糖瓜儿粘;拍花巴掌呔,四月四……” 孩子们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徐德龙,游戏停止,惶恐地逃走。 “怕我?我又不是鬼……”徐德龙嘟囔道。 土屋里,徐德龙端详丁淑慧瘦削秀丽的脸,她泪眼汪汪地望着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半头白发的他。 “秀云来家一趟,我去草甸子剜菜碰见她。”她说。 “她在草甸子干啥?” “秀云说她想当胡子。” “当胡子。”徐德龙迷惘地说,之前听山口枝子说过他半信半疑,在此得到证实。 “这几年里,她四处游荡,后来碰上一个人……”丁淑慧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讲事儿,不料徐德龙比自己更知道内情,说:“那人送给她一头大红骡子,她跟送给她大红骡子的人在一起,对吧?” “你全知道,德龙?” “嗯。” “女人当胡子……”丁淑慧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太合情理,三江地面有女人当胡子,如报号旋风、大白梨、一枝花……女匪首她听说过,“当啥胡子呀!” “淑慧,现在跟秀云在一起的人你见过,她到咱筐铺找过我。” “没印象。”丁淑慧回忆不起来。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回门儿,半路上遇见胡子的事吗?” “哦,想起来了,有个胡子给你副骰子。” “就是她。” “是个男的呀。” “女扮男装。”徐德龙说。 家里还有些大哥徐德富送来的白面,丁淑慧擀面条。徐德龙用笤帚糜子通烟袋杆,说:“秀云她爹没(死)了。” 丁淑慧停下擀面杖问:“啥时候的事?” “前几天。”徐德龙安上烟袋锅嘴,说。 “秀云知道吗?” “我猜她不知道,警察当无人认领的尸体拉到坨子上,随便挖一个坑就埋啦。” “你咋没想办法弄副棺材……” “等我知道信儿,警察已经埋完人。”徐德龙说,非借口不买棺材葬他,埋完没必要抠出来重新再埋,还是不打搅他的灵魂安宁好。 “你打算告诉秀云吗?” “没想好。” “我知道她待的地方。”她说。 “先不告诉她,秀云说过,她都不知他爹把她娘埋在哪儿。”徐德龙说,“秀云给她娘烧纸只好到十字路口。” “她咋不问她爹?” “问过,她爹不肯告诉她。” 丁淑慧切面条道:“难道怕那帮赌徒扒走棺材不成?” “输红了眼,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淑慧,我和你说个事儿……”徐德龙进入突然回家来的主题。 夜晚,丁淑慧扫炕,铺被。 “我和你说的事,千万记在心上。”徐德龙说,“我在耿老板的铺子订做的棺材……” “德龙,你万万别寻短见啊!” “你咋这么想呢?” “那你订做棺材干啥?” “先预备着。”徐德龙有头脑清醒的时候,只有在那一时刻他想自己的结局,赌徒一个一个悲惨地死去,饿死的冻死的、垫洋壕沟的……自己肯定好不哪儿去,徐大肚子死后被警察卷着破炕席埋了,连一副棺材板都没混上。回来对妻子交代棺材的事儿,吓着她了于是极力安慰她,他说:“你知道我不是心窄的人,怎么会寻死……” “德龙,你是人是鬼我不管,你在,我活在世上才有希望……”她簌簌落泪,“你要是不去赌,多好,多好啊!” “活着就得赌,我现在已经名声在外,方圆几百里的赌行高手慕名而来……他们称我为赌爷。我知道赌爷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趁我腰里有钱,订做副棺材,不能像夏小手、秀云她爹炕席一卷……” “德龙咱收手真的做不到吗?头几天大哥捎来话,说程表哥要回奉天去当坐堂医,伙计也要带走两个,咱家药店缺人手,你去……” “唉,这些事只能下辈子干啦。我已经走在刀尖上,下不来了。”徐德龙盯着枕头,她会意地吹灭了灯。 黑暗中,丁淑慧惊叫一声道:“啊呀,你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淑慧……”他制止道。 “我看看!”丁淑慧划火点着灯,她拉低徐德龙盖在胸前的被子,看到骇人的画面:疤痕累累,根根肋骨凸出的胸部……“肉呢?肉哪儿去啦?”她问。 “都输给了人家。” 丁淑慧爱恨交加道:“割吧,割吧,把脑袋割给人家多好。德龙啊……” “我脑袋早是赢家的啦,只是让我替他们长着……”徐德龙悲哀地说,“淑慧,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丁淑慧抱住丈夫道:“德龙,别撇下我啊!” “说不清我欠下多少债,反正这辈子还不清,没有退路可走……我死后你们去找耿老板。”徐德龙怆然落泪道,“唉!我光赤蔫(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总不能光赤蔫地走啊!” “德龙,你呀……” 5 夜晚,郝掌柜嘴对南泥壶嘴喝水,见关锡鑞匠进店,放下茶壶从眼镜框上射出目光问:“住店?” “我找一个人。”关锡鑞匠说,“徐四爷!” “你是他什么人?”郝掌柜问。 “朋友。” “他还欠小店二元二角住店钱,现在不知跑哪里蹲露天地挑袍去了。你,替他来还钱?”郝掌柜问。 关锡鑞匠冷看郝掌柜一眼,走出店门。 徐德龙倒没蹲露天地。大车店的通天大炕的南炕上,形形色色的住店人在炕上躺着歪着,或三三两两唠嗑儿,有两个车老板儿啃着猪尾巴喝酒。蜷局在北炕炕梢的徐德龙身子动了一下,脸对着山墙,嫌环境吵闹又无奈。 北炕一个庄稼院打扮的人正讲“捅老鸹窝”的故事——“县官娶了个小老婆,小老婆嫌男人老,就暗暗和邻居小木匠好上。八月十五,县官叫妻子找来小木匠,三人喝酒做诗,县官说:‘月儿弯弯出正东,树上老鸹有人轰。面团搂着粉团睡,干柴棒子门外听。’“小木匠一听老县官已知道他们的风流事,说,‘月儿弯弯出正南,提起此事有半年。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行船。’” “小媳妇的诗咋说?”听故事人急等下文道。 “小媳妇说:‘月儿弯弯出正西,老年别娶少年妻。今朝同床又共枕,早晚还是人家的。’”讲故事的人道。 “老县官成了王八!”有人喊叫道。 徐德龙起身下地,走出房间。 听故事的人眼瞅徐德龙的背影,议论道:“这人奇奇怪怪,和谁也不说话,哪像个住店的。” “是有点隔路(个别)!”另一个听故事人说。 徐德龙走出客房来到大车店后院,这里倒肃静,一盏马灯在木桩上挂着,吊起的牲口槽子,马、骡、驴吃草、嚼草、打响鼻声连成一片。他抬腿坐在槽头,伸手拍拍正吃草马的额头,马抬起头,是一匹老白马。大车店伙计隐藏在阴影处,怀疑他不诡,密切注视他。 徐德龙朝亮灯的草栏子走去,草栏子里堆放待铡的干草,一把铡刀床子,他躺在松软的草堆上。 店伙计扛着铡刀片走来,问:“你是谁?咋躺在这儿?” “住店的,通天大炕太吵闹,出来躲会儿清静。”徐德龙坐起身子说。 “天南地北的人到一块,崩闲坑,扯西游。”店伙计安上铡刀片,一个人无法铡草,徐德龙主动地说:“我给你续草。” 店伙计扔给徐德龙一块带毛的皮子,徐德龙捆扎在左胳膊上当套袖用,捋绺草,续到铡刀床上。嚓!草铡下。 嚓!嚓!嚓! “刀挺快,新开的刃?” “铁匠炉刚蘸火,又钢了钢。”两人干活很合手,店伙计说,“瞧你的活儿挺力巴,干过?” “从小学的,我爹说过,寸草铡三刀,不喂精料也上膘。”徐德龙跟爹学铡草时八岁,徐家马吃谷草,成梱的谷草好续好铡,脆断的声音特好听,唰!唰!唰! “没错儿。”店伙计说,“这碱草啊发艮,也不好铡。” 嚓!嚓!嚓! “看样子你对饲养牲口挺在行。”店伙计说。 “算不上,哑巴畜牲要说熟悉吗,我还是熟悉骆驼。” “公骆驼不好养呦!”店伙计问,“你家养公骆驼?” “母的。” “我在西大荒幺坨子见到过……” 幺坨子——公骆驼——秀云……排列成一道记忆的墙,陡然耸立面前,他抬头望去,一个声音拉他回来。 “哎呀,徐四爷。”关锡鑞匠找上来道,“我找你找冒烟啦。走,有人要见你。” 徐德龙只皱下眉头,他没问谁找自己,习惯了被人突然叫走。去牌桌又不是去法场。他没帮大车店伙计铡完草,关锡鑞匠找他去赶场子必须去,走出大车店月亮便露出脸,满天星斗。 十街头有人烧起纸,关锡鑞匠问徐德龙是不是拿一块纸,送给阴间的纸钱能带来运气,大赌之前有人往坟上压纸也是此意。 “弄块纸吗?”关锡鑞匠问。 徐德龙迟疑不决。 “弄块吧,灵着呢!”关锡鑞匠怂恿道。 徐家管家谢时仿陪四凤来烧纸,她用树棍在地上画个圈儿,将纸放进圈儿中,点火,焚烧纸。先前,铺展开黄裱纸,四凤用一张大面额的满洲国纸钞在上面比量,佟大板子持纸镊子打纸。徐德富说,天大黑后,你到十花道(十字路口)给你爹——徐家对外声称徐德成已死,在家举行了葬礼做了衣冠冢,人真死假死长兄心里明白——送钱(烧纸),祖坟地太远就别去了。四凤说我寻思给爹坟填填土。徐德富说清明的时候我带梦天去扫墓,他给你爹的坟填了土。 “爹,娘,凤儿给你们送钱,收下吧……”四凤一边烧纸一边念叨,送给谁钱告诉谁一声。 徐德龙走到四凤跟前,一下怔住。 “四叔?”四凤惊讶,她几乎不敢认他,这是曾经风流倜傥的四叔吗?“你是我四叔吧?” “凤儿,我是四叔啊。”徐德龙蹲了下来,朝火堆里投些纸,颤音道,“三哥,三嫂,给你们送钱,收钱啊!” “爹,娘,收钱啊!”四凤呼唤道。 一声嘶哑,一声悲伤的声音,在那个感伤的夜晚响着…… 6 悦宾酒楼里,两个陌生人等在梁掌柜客厅中,徐德龙同关锡鑞匠一起进来。 “这位就是徐四爷!”梁学深抢先介绍道。 两个陌生人拱手,极恭维地道:“久仰,久仰。” “这位是四平街蜡铺吴老板。”梁学深指着一个胖子说。 虚胖的吴老板自谦道:“小本买卖,不敢称老板。” “这位是宝顺书馆的邵管事。”梁学深介绍另一位说。 “那是在早,我邵某人现在是无职业游民,差点叫宪兵抓了‘浮浪’。”邵管事自谦道,话也比蜡铺老板多。 “不知二位找我何事?”徐德龙问。 “久闻徐四爷掷骰子大名。”吴老板说明来意,“我们慕名而来,想领教一下。” 徐德龙感到为难,因已身无分文。 “徐四爷,我们没吓着你吧?不想掷,还是不敢掷?”邵管事激将地说道。 关锡鑞匠偷偷拽一下徐德龙的后衣襟,他觉得来者不善,不能和他们赌……沉默,客厅内气氛冷僵。 梁学深看出徐德龙的心理,便替他解围说:“二位,是这样……” “掷!你们说什么时候?”徐德龙打断梁学深的话。 “明早我们要赶回去。嗯,现在。”吴老板问梁掌柜道,“你这儿背静吧?” “放心大胆地玩,地面上的事儿没问题。”梁学深说完,用一种疑问的眼光看徐德龙。 “请允许我出去一趟。”徐德龙站起身说。 “没带钱是吧?”吴老板戳穿道,“没关系,别走,四爷的十根指头,够用喽。” “那我就不客气啦。”徐德龙重新坐下来,泰然自若,准备拿手指当赌资,一旁关锡鑞匠急得抓耳挠腮。 “给我们预备一把刀!”吴老板对梁学深说。 “刀后厨正用着,有勃力斧子(洋斧子)。”梁学深说。 “中,勃力斧子刃长。”吴老板说,“四爷,我们一局定乾坤!” 一场恶赌开始,较大一间屋子,三人分坐桌子旁。一把闪着寒光的勃力斧子,三只骰子,四根金条摞在桌子上。 三人身后围着七八个观看者,关锡鑞匠站在徐德龙身后,紧张得喘气不均,眼盯住那把斧子,悄悄擦汗。 两个带“四季如春”图案的小碗,被宝局人员放在桌上,案板上1、2、3、4、5、6区醒目。三只骰子放进小碗。宝局人员扣上碗,摇动,哗啦啦——宝局人员停止摇晃,将小碗放在案桌上道:“请押注。” 邵管事将两根金条押到5上。吴老板沉思,将两根金条押在3上。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徐德龙手上,面前一把勃力斧子暂时充当筹码,他在选择。 “你押的可是一根手指!”吴老板冷言道。 勃力斧子俯冲下来,落在2上,关锡鑞匠双腿直颤,眼睛发花,出现幻觉:三个骰子点数全是5。嚓!嚓!嚓!徐德龙被剁去三根指头,白花花的骨茬儿……宝局人员的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小碗掀开,骰子点数2、2、2。 “豹子!”关锡鑞匠跳着脚喊道,“四爷赢啦!四爷赢啦!” 吴老板将金条推向徐德龙,徐德龙用勃力斧子挡住道:“吴老板,邵管事,摇虎骰你俩明白吧,押中赢三。” “我只带两根金条。”吴老板耍熊道。 “我也是。”邵管事跟着说。 “我相信。”徐德龙大笑道,“不过,我押的是一根手指头,赢的是三根手指头,我要你们金条做什么?”他说完,勃力斧子丢在输家面前,目光咄咄逼人,蜡铺老板烤化的蜡一样软塌下去;邵管事脸色变白,他们没勇气碰那把斧子,十分狼狈。 “诸位诸位。”梁学深凝住的眼珠转动一下,平息事态道,“都看到了吧,四爷赢啦,输家输得心服口服是吧。四爷,他们应该剁手指给你,这是牌桌规矩。给我个面子,让他们带着全科手指走,四根金条抵六根手指,四爷是亏,吃亏占便宜只这一回。” “既然梁掌柜说情……”徐德龙起身,将一根金条扔给梁学深说:“掰点零钱,给二位做盘缠,剩下的梁掌柜你冲我的陈欠旧账。” “用不了这么多,没欠这么多。”梁掌柜说。 “余额先存你这儿,留我以后用。”徐德龙说,“二位,我有事先走一步,失陪啦。关老弟,咱们走!” 他们走出悦宾酒楼,徐德龙塞给关锡鑞匠一些钱,又是一番撕巴,关锡鑞匠不肯要,四爷说害得你跟着担惊受怕的,拿着钱修理好锡鑞挑子,到街上做你锡鑞活儿去。 “要不到我家眯一觉去,离这儿不远。”关锡鑞匠收钱,说,“我家比大车店肃静,睡醒了,我老半蒯老半蒯:半大老婆子。农村妇女出门经常蒯筐。也有叫老帮蒯,则含贬义。面片揪得好哩!” “不啦,腾一阵天亮,我要去棺材铺。”徐德龙和关锡鑞匠街头分手,各奔东西……“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 关锡鑞匠挑着挑子吆喝着,他来到买卖街头,摊前已有三四个人听他讲述:“四爷胆儿多大,说倭瓜都小啦。愣是人家押金条,他押手指头。” “输了怎么办!”一个听者假设道。 “剁呀!”关锡鑞匠点燃化锡用的小火炉,呱嗒呱嗒拉起风匣。 “快讲,锡鑞匠子,别来说书的那一套,到卡裉儿(关键处)时,扇子一合,且听下回分解。”听者是来焊他家香炉的,一只炉腿儿摔断了,需焊上。 “三个骰子摇完,宝局人员让猜押。四爷不慌不忙,押2。那两个人,一个押5,一个押3。嘿,四爷真神,三个骰子都是2,豹子!”关锡鑞匠讲得神采飞扬。 “结果,说最后。” “是啊,肚脐眼儿养孩子朝近儿来吧。”心急的人糙话道。 关锡鑞匠慢慢悠悠地化焊锡,故意拖延不往赌局上说,偏偏说香炉:“嚯!又是宣德炉?” “我这个可是真的,从北平琉璃厂淘登来的真货。”持炉人玄天二地说,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三江没第二个。” “香炉子?”一个人撇嘴道。 “听好喽,宣德炉。” “别说个炉子,皇帝都有假的……”说话人立马打住,感到失言了,莫论国事,象征地掌下自己的嘴,说,“胡嘞!我胡嘞!” “听我给你们讲四爷……”关锡鑞匠说。 7 徐德龙走进棺材铺,金条在衣兜里很沉,老是朝下坠。 “四爷。”耿老板招呼道。 “我来看棺材做完没,做完今个把钱付喽。” “不急,四爷。” “你不急我急,趁兜里有米,说不上那天憋喽,可一时给不上你。”徐德龙说的都是实话,对自己把握不准,他拍下衣服口袋说:“钱我带来啦。” “四爷,按您出的图样儿做的。”耿老板赶紧说,“哈拉巴山大理石材质真好,加工后镜子面似的。只是石头天然的大小块,不好镶边接袖,尺码有点出入。” “是大是小?” 棺材铺老板瞧眼客户,眼量把四爷装入棺材中,得出结果,说:“恐怕是小了点儿。” “没事儿,反正装殓我。我这个人一辈子圆了扁了习惯啦,有口气儿都没讲究伸展,死了,往哪一囚囚,万事皆休。”牌桌以外的事情徐德龙不计较细节,总是很宽容。 “其实你想开啦,人活着时讲究这讲究那,死啦棺材里一躺,官啦民啦,穷啦富啦,还不是都一样。寿材做成了,在库房里放着,去看看?”耿老板问。 “看看也中。” 耿老板带徐德龙到一口石棺前。 “请打开,我试一下。”徐德龙说,本来就是给他量身制作的,赌徒看轻生死,没有什么忌讳,权当是一张床、一间房,自己要住先试试,用“先睹为快”、“捷足先登”……来形容四爷的行为都不合适,怎么说试的不是一件衣服一双鞋子,是真正的棺材,装死人的,“打开盖呀!耿老板!” “好,打开。”耿老板叫伙计错开沉重的石头棺材盖。 有一句讽刺庄稼人老赶的俗语,庄稼佬买棺材——先试试。赌王四爷可不老赶,他躺在大理石之中,活着时体验一下死后睡在棺材里的滋味,是一种享受。 “四爷,怎么样?” “挺舒服。” “伸开腿了?” “将就!”徐德龙不计较,多少还是短了点儿,他问:“耿老板,人死了身子放长还是缩短?” 一下子考住了棺材铺老板。道理说棺材铺老板懂丧葬风俗,接触丧家,棺材装殓死人,自然比常人了解死人……徐德龙提问没超出业务范围,他含混不清道:“不应该长,也不应该短。” “身子长短没变化,我比量一下……”徐德龙做僵尸状,人躺得笔直,腿需要微蜷曲,闭上眼睛死一回,是连日来赌场酣战太过疲乏,竟然打起瞌睡。 耿老板棺材前候着也不是,离开也不是。赌徒睡得很香,惊扰也不是,反正一时不知所措。 “唔,唔。”徐德龙忽悠醒来。 “睡着啦,四爷?” “我去了一趟阴曹地府,小鬼真难缠,愣是挡着我不准见阎王爷。”徐德龙幽默道。 “四爷,是不是起来呀,里边凉啊!”棺材铺老板劝他出来,“我们进屋喝杯茶。” “耿老板你是没体验,这儿很舒服……” 棺材铺老板心想,你天花乱坠地说吧,天底下说哪儿舒服我都信,棺材里……如何舒服也没人愿意去享受。 徐德龙享受棺材的兴趣也不是没完没了,他爬出棺材说:“唔,走马入殓!” 走马入殓,原意指有口气活着入棺材。四爷这样说就有了调侃的意味,把耿老板逗乐了,他说:“四爷真会说笑话。” 走出棺材的徐德龙并没有离开它,又提出个尖端的问题:“耿老板,石棺咋杀口钉棺材盖称杀口。丧葬风俗:殓后加棺盖钉铁钉,全家跪哭,大呼“××,躲钉”。?” “呜……石棺钉不了钉子。” “这样说我不用躲钉。”徐德龙说。 他们走回到老板室,耿老板一边安排下人沏茶,一边问:“满意吧四爷。” “好!挺好!”徐德龙掏出金条,说,“把料子(棺材)的余款结清。” 棺材铺老板眼前一片灿灿金光,用金条来购买棺材的事情没有,本铺没有那么高档值钱的棺材,最好的也就是东北军一个师长葬父用的香樟树,精致的木雕棺木也就一条小黄鱼(金条),一副石棺,又是普通非名贵的石料棺材用黄金买吗?棺材铺老板说:“四爷你可别吓着我?” “吓着你?啥意思?” “金条……几个小钱,用得上金条吗?” “哦,你没见过金条?”徐德龙有些瞧不起棺材铺老板,没见过金条说明没见过大钱,“那什么没人用金条购买棺材?” “铺子小,小本钱的买卖,最好不过红松料子(棺木)……没那么贵呀!” “黄金是不是好花?” “好花,当然好花。”棺材铺老板不敢说黄金不好花,生怕赌徒哪一天输干了爪,可就白搭了一副棺材,精明的买卖人不做赔本买卖,说,“四爷真是讲究,用黄金……你等一下我去破开钱。” “去吧,我喝点儿水。”徐德龙等在棺材铺。 看到棺材让人心里瘆人巴拉的,做棺材劳动场面却有说有笑,徐德龙坐的位置对着木匠棚子(木工车间),几个木匠拉锯、推刨子、组装棺材,有人高兴唱小曲,像是二人转马寡妇开店……在铺子里破不开一根金条,就是说棺材铺老板没那么多现金,耿老板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钱庄,破回来一兜子“满洲国”钱币,留下自己的其他的找给徐德龙。 “便宜啦,手指大疙瘩玩意,换一兜子……合适!”徐德龙诙谐道,“耿老板,棺材存放在你这里,啥时用我可说不准日子。” “那是,那是!”耿老板心想,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到时候我的家人来取,你付给他们就是。”徐德龙说。 8 走出棺材铺的徐德龙,身上浓着松树的锯末子味儿。他朝杂巴地走去,远远地听见小贩吆喝:“地瓜热乎——” 烤地瓜,旧铁桶做成的圆柱形炉子,炉膛里两层箅子,下层煤核儿烤着地瓜。 徐德龙掏出几张纸币,挑出面额最小的一张,说:“称个地瓜。” 卖地瓜的约秤,夸自己的货道:“山东黄瓤大地瓜,贼拉的(极其的)面。” 徐德龙接过地瓜,递过钱去。 卖地瓜的瞧纸币面额,说:“先生,刚出摊儿,没卖几斤。这百元大票,够买我这一炉子地瓜子的,掰不开呀。您翻翻腰,有零钱没?” “耿老板才找给我的钱……实在找不开,我只好不买啦。”徐德龙说。 “要不这么的。”卖地瓜的有了主意,“您先吃着,连给我瞅眼炉子,我到街对过辫绳儿铺掰(破)钱去。” “不怕我偷吃你地瓜?”徐德龙玩笑道。 卖地瓜的假大方说:“管够,吃吧!” 徐德龙咬手里的地瓜,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他的衣襟乞讨道:“行行好,爷……” 徐德龙望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伸出的双手,他犹豫着。 “又是你,走,走远点!”卖地瓜的回来,轰撵道。 徐德龙将只咬两口的地瓜给乞要者,小乞丐用衣襟兜着跑远。 “先生心肠真好,他爹和你,嗨,没法比。图自个儿一时痛快,坑害了孩子。”卖地瓜的叹道。 “咦,刚才那个小孩你认识?”徐德龙问。 “我和他爹王警尉从小光屁腚儿娃娃……肩膀扛着星的警尉撸(撤职)啦,好端端的一家人家,硬是因耍钱祸害散伙。现在倒好,媳妇清泔水——把他撇(潎)啦!他领儿子进了花子房,儿子贼孝心,要来吃的先给他爹。” 赌桌上王警尉不熊,警察王警尉转眼间落套(衰落)如此杆儿稀(玩儿完)。赌徒一个个悲惨的下场,对徐德龙是莫大的刺激,他心情沉重,说:“再给我称两元钱的地瓜。”等称秤时,他问:“你说准,王警尉现在花子房?” “他还能去哪儿?花子房二筐大布衫子过去也是耍钱的出身,念一起耍钱……不然,恐怕早饿死啦。” “再称一元钱地瓜!”徐德龙逐渐加码说。 才两角钱一斤烤地瓜,徐德龙称了三元钱的,烤地瓜遇上大买卖,送给顾客一个土篮子才装得下。四爷在街头拦辆人力车去了花子房。 花子房一铺没炕席的通天大炕,屋内几乎没任何摆设,四壁萧然。一个老乞丐光膀子抓虱子,挤虱子,牙咬衣缝咯蹦响。炕梢草帘子盖着一个人蜷局在日光中,一个小乞丐正向草帘子下面的人嘴里喂烤地瓜。发现走进来的徐德龙,停住喂他爹地瓜。 “叫你爹。”徐德龙把一包地瓜扔给小乞丐说。 “爹!有人找你!” 王警尉一张蝴蝶脸,脖子厚着皴,目光懵然道:“四爷!” 徐德龙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王警尉狼吞虎咽进去地瓜,脸有了些许血色,感激道:“地瓜你给的?” “吃吧,我给你带来一筐。” 试想,以前的王警尉能瞧上眼烤地瓜?烤羊腿还差不多。沦落到乞丐地步则另当别论,此时烤地瓜是比山珍海味还好的美食。他说:“我再吃几个地瓜。” “有的是,你管够造(吃)。” 饥馑最易让人丧失什么,王警尉不顾面子,也没有廉耻的感觉,猪见到食一样狼吞虎咽。 徐德龙一直坐在一边看王家爷俩吃东西,食量大得惊人,风卷残云吃下半土篮子烤地瓜。 “四爷,得回你。”王警尉肚子有了食儿,人性的东西复苏,知道感恩,说,“过去我一直恨你……你赢去了徐秀云。” “三江还有一个同你一样的人。” “徐大肚子。” “他死啦。” 王警尉听到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如同听说白狼山里死了一只鸟。他说:“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喘气的还有谁?” 国兵漏儿死了,夏小手死了,徐大肚子死了……徐德龙掰手指算了算,真没剩下几个人,他说:“没谁啦!” “看当初四爷不过是生疖子,谁成想还只你一个人出头啦。”王警尉话里含着七不服八不愤,大概骨子里瞧不起徐德龙,怎么说肚子里还装着人家赏赐的食物——打饱嗝还是地瓜味儿。言语还是有些分寸和情面,说:“三江只剩下你自己……”他指赌博能人。 “也不是。”徐德龙能举出几个人名,譬如宪兵队长角山荣,他的赌技传得神乎其神,他目睹过他赌博的风采,却没实战过。 “四爷,带骰子没?”王警尉问。 徐德龙惊讶。人都到了什么这步田地还掂心……他疑惑道:“难道你还想……” “能不想吗?” “可是……”徐德龙咽回去后半句话,你当了乞丐还要……不可思议,他说:“你想摸摸骰子?” “掷一把?” “跟我?”徐德龙轻蔑的目光,望着昔日的牌局对手,“为什么偏要跟我死拼到底?” “你赢走我的东西。” 王警尉不说明四爷也知道“东西”指什么,他说:“你肯定能赢我?” “呜……”王警尉含混不清道,不如从前那样硬气,缺水又置在炎热太阳下曝晒的植物一样蔫萎。 “算了吧,死了那条心吧。” “和你赌一把,我死也闭眼啦。”王警尉哀哀地说。 徐德龙嗫嚅,急步走出花子房,他没给那个人机会。 “徐老四!”王警尉愤怒,抓起筐里的烤地瓜撇向徐德龙,“你不敢跟赌,有尿小子你站下!” “爹,地瓜!”小乞丐心疼食物,高声喊。 王警尉猛然住手,一只地瓜还在手中,眼睛里充满哀伤、悲怆…… 1 一镰钩月,洒下清辉,乱尸岗子四周溘然,徐德龙睡在一座孤坟不远的草地上,夜已经很深。 “砰!砰!”棍子敲打沙土的声音,惊醒徐德龙,他没声张,觅声音望去。月色朦胧中,一个持木棍的身影,在坟包上敲打。 “谁,你干什么?”徐德龙猛然大喊道。 “妈呀!”敲打坟头人受到惊吓,一屁股坐地上,口吃道,“你是人,还是、是鬼?” “我是人,你别怕。我问你,深更半夜,你……” 敲打坟头的人声音还有些发颤,说:“镇上会局出会,我押会,听人说半夜敲孤女坟,出现啥猜啥会门。你,也是来讨会门的吧?” “是啊,讨会门。你有烟吗?”徐德龙问。 “有。”敲打坟头的人恢复到常态,走到四爷跟前,说,“烟薄拉点,去年天旱,烟叶没长成,能将就抽。” 两人坐在一起抽烟,彼此看不太清楚面容。 “上回出会,我一大早放牛,遇到个骑马的,押了上招,嘿,赢了二十元钱。可惜押会《十二月歌谣》我不会唱……”敲打坟头的人说。 徐德龙抽透烟,心里舒坦道:“我倒会唱几句。” “唱唱!” “唱两段。”徐德龙唱道:“正月里来正月正,音会老母下天宫,元吉、河海把经念,安士姑子随后行。二月里来是新春,天龙、龙江跳龙门,跳过龙门下大雨,五谷丰登太手春。” 荒野之中,回响徐德龙的歌唱和一个男人五音不全地学唱:十月里来是立冬, 只得必德回家中, 二人同心去偷盗, 遇见三怀黑狗精…… 连走背字,用赌王徐四爷自己的话说输嘎巴锅,输冒烟啦。亮子里这次押会徐德龙输了个底儿朝天,回到郝家小店,一个稀脏破旧的行李卷被扔出店门,滚到街上,人给店主推搡出门,趔趄一下才站稳脚,回头恨恨地看店门。 “拿走破行李卷,虱子虮子弄脏了店。”郝掌柜冷颜怒言,绝情道,“看在你多年住在小店的份儿上,被子才送给你,免得你蹲露天地挑袍!别不知好歹!” “郝掌柜再……”徐德龙鹑衣百结,寒酸,落魄模样。 “再什么再?瞧你这熊样,一辈子也反不过梢来,我这微利小店可不经你祸害。”郝掌柜撵他道,“走啊,发什么兔子愣(发傻)?远点走!” 徐德龙抱起破被褥,漫无目的地街上游荡。 “缝穷”女人在街头拉客,与徐德龙邂逅相遇,他迅速躲避。 “徐四爷!”见他抱着破被褥不说话,“缝穷”女人明白了一切道,“走,跟我走!” 徐德龙抱被褥站着没动。 “和我回家!”她抢过他的破被褥说。 身无分文且一天米粒未进的徐德龙,无路可走跟着卖大炕的“缝穷”女人走了。 “进屋呀!”她催促道。 迈进这道陌生的门槛意味着什么?和一个靠在街头缝补衣服赚微薄针线钱的女人……哦,等于是靠她吃软食儿,不,我不能这么干。 “你还愣着?” 他顿时觉得腿很沉重抬起来很吃力,眼前不是一道简单的门槛,它象征一种选择。人什么时候想得很多?富裕、阳光、得意,此刻他贫困、潦倒、落魄……顾不得去想那么多,也不能顾,有人肯收留自己,给一碗饭吃足矣,别的奢望没有。人生许多步子都是逼走的,不在计划和想象中,到什么河脱什么鞋,走一步算一步,他迈入那道门槛。 “想吃啥?我给你做去。”她问。 饿得眼睛直冒花的人,还有什么挑剔和选择,只要是能填饱肚子即可,与想没什么关系,他说:“能吃饱就行,啥都行。” “缝穷”女人的日子贫富可想而知,她最好的主食是还有一葫芦瓢小米,副食芥菜疙瘩——腌咸后切成条晒干,食用时上锅蒸——和大酱,还有一把葱叶。她说:“回腿上炕,累了被摞子有枕头自己拿。”然后去外屋做饭。 在独身女人的屋子里,徐德龙做男人不能不朝另一件事情上想,这与猥琐下流没关。心里想着这些才没往炕上坐,别说躺了。不是拘束和礼貌的问题,一条脆弱的“线”出现在面前,触碰它肯定马上断,事情走向新的发展方向……炕梢处有一节矮柜,上面整齐叠放被褥,枕头摞在一头,枕它一定很舒服。 小米开锅便烂,米香味儿很快飘进来,她随后进屋,板着一个炕桌,专门吃饭用的桌子,手还拿着酱碗,放到炕上,对他说:“徐四爷,垫下桌子腿,不平整。” 徐德龙站起身凑到桌子前,摁一个角试了一下,桌子是不稳。寻找拿什么垫桌子腿时见到拴在桌子上的垫儿——楔子形状的东西,用绳子拴在桌腿处,随时用很方便——用它垫稳桌子。 饭菜摆上桌,“缝穷”女人说:“上炕,吃饭。”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饭,无论是蒸芥菜条,还是葱蘸酱,徐德龙吃得特别香。女人细嚼慢咽,大部分时间望着他吃,不时给他盛饭,挑选较嫩的葱叶给他吃。 肚子里有食儿身体有了热量,走远的欲望便走回来,他望眼她胸前海拔高的部分,贫穷是乎未影响女人的胸坎子部位雄势,那个地方最诱惑男人。 女人收拾下桌子,用笤扫扫炕。炕很窄,她只铺着一床褥子。 “我?”徐德龙哭丧乱韵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已开始脱衣服的“缝穷”女人说:“你都到了什么份上,你还说这些志气话!不嫌弃,将就住吧!” “缝穷”女人穿得很少,平展炕上,小腹部搭一褥单样的东西,自顾先睡去。 月光射进屋,可见女人模糊的睡姿。徐德龙坐炕上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火光晃着他的脸…… 2 赌徒四爷摇摇晃晃在街上走,没多少力气眼看停下来,给人感觉是一只强弩之末旋转的骰子,最终得停住。山口枝子从暗处看见他,她没走出躲藏的屋子。 “四爷,让我好找你呀。”妓院的荣锁迎面走来,虽然胳膊弯处没有大茶壶,仍然走堂子步伐,挎大茶壶的姿势。 “找我?”徐德龙拍拍衣袋,可怜地说,“镚子皆无,我连盘子客盘子客:到妓院只说说话,听听歌,喝喝茶,叫“出盘子”。都当不成。” “哎呀,谁找你干那个呀!”荣锁说,“吴老板和邵管事来了,在佳丽堂等你。” “吴老板?邵管事?”四爷差不多将两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交过手的赌徒无其数,怎么都记得住啊。 “从四平街来,洋蜡铺……”大茶壶荣锁提醒道。 “哦,是他们俩。” “走吧,等你成其时候(时间很长)了。”荣锁说。 他们冲上次输的金条来的,躲没道理,也不是四爷的性格。只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今日手气太差,几乎场场输,这样的牌点儿去……他犹豫,腰里没钱也是犹豫因素。 “他们俩说了,只要你手上有指头,胸脯上有肉就行。”荣锁转达了来人恶毒的话。 徐德龙举了举手,十指健全道:“走!” 几盏带罩的煤油灯照亮赌博场面,佳丽堂的一间屋子中央摆放四仙方桌,徐德龙、吴老板分坐桌旁,每人身旁都置一张小茶几,放着茶碗,赌场提供的设备。 徐德龙的茶几放着杆旱烟袋和羊皮烟口袋,身着蓝旗袍女孩,装满一锅烟递给徐德龙,并划火柴点着。 吴老板的茶几上是一顶礼帽,一副墨镜,身着红旗袍女孩手执一南泥壶,送到他嘴边,他便对着壶嘴喝一口,摆着被人伺候的谱。 离赌桌稍远一点,邵管事、栾淑月坐在一把椅子上观看,他们的身旁另有几名围观的人。人人都看得出来一场不同寻常的赌,来会赌爷徐德龙的人心怀叵测,来者不善,开赌前,吴老板说:“四爷,我们是不是亮下底儿呀?” “嗯!”四爷将手掌拍在桌子上,“你看够了吧?” 赌爷徐德龙这一拍,震撼了局外观战的人,赌爷的形象是乎更清晰明确,称得起赌爷的人才敢把自己的手押上桌,不亚于那个洋人《国赌史记》(李敖):十六七世纪的英国文学家李雷,曾做诗描写爱神丘比特跟他的情人赌牌,女方以吻做赌本,丘比特以弓箭箭鞘做赌本。不料丘比特霉运当头,输掉弓箭箭鞘,甚至连他妈的鸽子麻雀等等,都一齐输光。最后他赌得兴起,竟以两只眼睛下注,结果仍是一输到底。的行为。三江地区赌徒做赌注有房产、耕地、妻子、儿女、胸脯肉、手指……整只手只四爷一个人这么做。 “中,一只正(右)手。”征得吴老板同意他点点头,随即将自己带来的成捆崭新钞票堆在桌子上。 堵桌上四只骰子装在盒子里,盒子已打开。 “吴老板,是玩摇虎骰,还是花六地?”徐德龙问。 “不!”吴老板口气很傲,说,“听说你有一对铜骰子,咱俩对掷。” 徐德龙从大襟内兜掏出一对铜骰子,放在吴老板面前说:“验验骰子,看里边灌铅灌水银做手脚没有。” 吴老板抓起骰子,掂了掂,摇了摇,放耳畔听了听说:“四爷鼎鼎大名,怎会干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我们开始?” “开始!” 围观者的情绪被赌徒沙哑声音调动起来,赌者亢奋,观战者亦如此,因为是令人亢奋的一场赌。 徐德龙灵活地捻动骰子,从容略带潇洒地掷出骰子,喊道:“大!”骰子转动,停住,骰子点数:5,6。 吴老板手攥骰子,对身旁红旗袍女孩说:“伸出右手!”红旗袍女孩伸出白胖胖的手。他将骰子放在她的手心,把着她的手攥一下,而后他将那骰子掷出道:“大!” “吴老板为什么让她攥下骰子?”栾淑月低声问身边的邵管事。 “女孩手干净,灵。”邵管事说。 栾淑月不解地问:“女孩手摸过的骰子那么灵,能掷个大满贯?” 骰子转动,转动,停住,骰子点数“6,6。” “噢!”观看的人惊叹道。 吴老板得意,拉过红旗袍女孩的手,拍了拍说:“这手!红酥手,黄藤酒,满园……” 第一回合四爷输,还有两个回合,他们继续掷骰子。 “小!” “大!” 掷出的骰子旋转,停住,显点数,桌上的钱推来推去。最终吴老板还是输了,有些烦躁,手挡开红旗袍女孩递过的南泥壶,挑剔道:“茶太淡,加叶子。”红旗袍女孩甩掉残茶,重新沏茶,胆怯地候在一旁。 徐德龙深吸一口烟,将燃着的烟袋交给蓝旗袍女孩端着,鼓着腮帮子,仰起脸,嘴欠一条小缝,一缕青烟袅向头顶的煤油灯。 吴老板准备掷骰子,将仅剩的几张纸币全押上,喊了声:“小!小!”骰子旋转……骰子点数:2,1。他喝口茶,脸浮笑意。 徐德龙吐净口里残烟,掷骰子道:“小!”骰子旋转……停,点数为1,1。 吴老板将钱全部推给徐德龙,一脸懊丧。 “装袋烟!”徐德龙向蓝旗袍女孩说。 场子很静,掷骰子停止。观看者目光集中掷骰子桌上,徐德龙面前堆着钱,吴老板面前桌面空荡,他输得精光。 徐德龙审视吴老板,滋味地抽烟。 3 “我来和四爷玩玩。”邵管事站起身接力上阵,他将三根金条摆在桌子上。 徐德龙把从吴老板手中赢的钱朝前推了推。 “四爷,对邵某不能另眼看待吧?” “啥意思?” 来者不怀好意的邵管事说:“先前你跟吴老板,押的可是手,怎么到我就……” “哦?你也是冲我的一只手来的?”徐德龙戳穿道。 “是啊,我不缺钱。”邵管事挑衅道,“敢押手吗,四爷?” 哈,哈!徐德龙大笑,说:“不就是一只手吗,输了一只还有一只,何况你未必赢得去。” 邵管事不屑与蔑视地笑笑。 “你笑啥?” “我笑你只剩下了手,再没别的可押。” “谁说只剩下手?” “难道你身上还又有什么东西可押?” “有!”徐德龙做出惊人之举,他解开长衫,操起一把刀,锋利的刀尖在胸脯上抠下半寸见方的一块肉。 大家惊嘘不已。 三根金条和一片微微搐动的肉,一面是金钱,一面是血肉,它们在一起构成一幅特别图景——荒乱岁月的浮世图。 邵管事眯细眼睛,只剩一条缝儿。穿蓝旗袍女孩轻“啊”一声转过头去,不敢看。刀尖扎着一块肉,徐德龙像是没发生任何事情,照样神情自若。 “久闻四爷押宝……得雅号,不妨领教领教。改个规矩,庄家做宝,咱俩猜,输赢不算庄家,咋样?”邵管事说。 “奉陪啦!”徐德龙道。 宝倌端宝盒出现桌前,邵管事客气道:“请!” “3,川!”徐德龙说。 “2,杠!”邵管事奸笑道。 宝倌喊道:“开啦,2赢!” 徐德龙将钱全推给赢家,邵管事指指那块肉,徐德龙知其对方用意,拔下扎着肉的刀子,递过去。 邵管事举着刀子欣赏肉,冷笑道:“四爷,你这块肉太瘦了点,抵不上我的三根金条吧?邵某也不太为难你,再给我五千元,账就算结清。” 众目光投向徐德龙,他拿不出来钱。 “四爷的一只正手也行啊!”邵管事残忍地说。 徐德龙心一横,拽过刀子,举起刀欲剁自己的手,小香突然闯进来,夺过徐德龙手中的刀子道:“四爷!” “你?”徐德龙愣然。 众目光转向小香,惊诧、惊异。 小香将五千元钱甩在邵管事面前说:“数数,是不是五千元。” “你是他什么人?”邵管事不肯接受,问道。 “我是他的女人!”小香铿锵地说,她拽起徐德龙便走。直到走廊,小香还死死地拽着徐德龙的胳膊。 荣锁出现,他身后跟一个嫖客,说:“小香,客人等着你出条子。” “四爷,赶紧离开这儿吧。”她恳求道。 徐德龙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麻溜儿去接客!”妓院大茶壶命令道。妓女没有一个不惧怕大茶壶的,论凶恶他比老鸨子还狠——整天手拎一只大茶壶,借给客人倒水之机监视妓女。 “我得去了。”小香身不由己,妓女身子不属于自己的,有客人属于客人的,没客人属于妓院的。 眼睁睁小香被嫖客带走,徐德龙顿时流下苦涩的眼泪。他大输时也没这般失魂落魄,一个骰子又在人世间巨大赌桌上旋转起来,掷它的是一只无形的手,命运掌控在该手上,他无力挣扎……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亮子里街道上,他的背后是佳丽堂前的大红灯笼。 买豆腐的人推着独轮带车子,上面蒙着冷(纱)布,吆喝:“豆腐!大豆腐!” 徐德龙直直地看着豆腐盘子,香味扑鼻。 “捡块豆腐?”卖豆腐的便停下问。 徐德龙摸遍全身,没找到一分钱。 卖豆腐的人推起车人欲走,被徐德龙叫住,一把刀横在卖豆腐的人眼前,说:“用它换条豆腐!” 卖豆腐的人吓断了脉,求饶说:“别……别杀我,豆腐白送你,爷你要多少,两盘豆腐都给你。” “我吃两块豆腐。”徐德龙也不是贪得无厌,说。 卖豆腐的人战惊地看,直门哆嗦,牙齿叩磕的声音细碎而急促。徐德龙手捧豆腐转眼工夫狼吞虎咽进去五、六块……卖豆腐的人推起车子惊慌逃走。 “四叔!”当警察的侄子徐梦天快步走过来,叔叔的嘴巴上还沾着豆腐的残渣。 “梦天哪。” “四叔,我们下饭馆去。” “我吃过了。”徐德龙不好意思说。 徐梦天拉住徐德龙的胳膊说:“走,四叔!吃了饭还有事呢。” “啥事,梦天?” “吃完饭再说。”他拉四爷进了一品香饭馆……很快,桌子上的几个菜盘子扫空,饥饿者有了充填的机会。 徐德龙饱餐后,边抹油嘴说:“该说了吧,找四叔啥事?” “到剃头棚先理理发……”徐梦天说,“刮刮脸,再换换衣服。” “头该剃啦,我最近想回家让你爹给剃个光头。”徐德龙唠叨道,“你这是拉四叔去新京见皇帝咋地?” “皇帝咱见不着,去见日本宪兵角山荣队长。”徐梦天说。 “我为什么去见他?”徐德龙大惑不解道。 “我也不知道,他让我找你。”徐梦天说,侄子不知细情,角山荣命令警察徐梦天必须找到徐德龙,还要亲自送过来。 “我没犯什么事儿啊?”徐德龙迷登(迷惑)。 “走吧,四叔。” “不会是祸害我吧?” 4 三江县宪兵队角山荣队长在一天里见徐家两个人,最先是徐德富。 日本宪兵队的摩托车在同泰和药店门前停下,翻译走进药店。伙计紧忙上前道:“您好,翻译官!” 翻译官用眼角瞥眼伙计,在药店里东瞅瞅西望望。伙计偷偷向里屋发个暗号,程先生走出来。 “翻译官……” “徐先生在家吗?”翻译官问。 “在,在。”程先生听出找徐德富,问:“您有事?” “角山荣队长请他。”翻译官说。 程先生因这个“请”心发慌,宪兵队长随便请人吗?他的目光瞟向窗外的摩托车和风摆动的太阳旗……“请他出来呀!”翻译官说。 “哎,哎,我就去叫他。”程先生对伙计说,“给翻译官泡茶。” 翻译官摆摆手,示意程先生快去叫人。 程先生急奔后院,此刻徐德富没在堂屋里,他和谢管家看一个密室。这间密室的修建,是管家提议的。 “当家的。”谢时仿说,“世面上很乱,今天这家被抢,明天那家遭贼,咱家许多贵重药材明面儿上放着不行。” “是啊,老房子那儿有地窖。”徐德富怀念獾子洞祖屋,爷爷那辈人怕家财细软被盗被抢,挖了地窖。药店的确更需要一个这样的密室,暂时不装什么,应急时好用,“时仿,你看哪个位置好啊?” “我看二奶奶房子旁的那间偏厦子……”谢时仿选择的地方很不起眼,就是说让一个生人来找,他一定不会认为密室会修在这里,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修吧,找个可靠的人。”徐德富说。 “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亲自修吧。”管家会瓦匠活儿。 “时仿啊,你都多大岁数的人啦,还拿得动瓦刀?”徐德富说。 谢时仿坚持自己动手,想想这样做安全得多,徐德富最后同意。两个月时间下来,谢时仿修好了密室,他带徐德富来看。家中主要几个成员知道这间密室,程先生是知情者之一。 “德富,角山荣叫去你去,派翻译官来找你。”程先生说。 日本宪兵队长找我?徐德富打哏儿(迟疑),他没往好事上想,自从老宅被毁,祖田撂荒,对日本人由加小心到怨恨,目睹马家窑那么多人被杀,产生仇恨日本人的心理。是不是药店的什么事呢?眼下风声渐紧,胡子和日本兵打,抗日队伍和日本兵打,药品成了最敏感的东西,洋药品警察都登了记造了册,部分药品宪兵队搜走,中草药也能治红伤。 “翻译官在店里等着你。”程先生说。 看来这是急茬儿,徐德富说:“哥,我估摸他们冲着咱的药店……” “倒不像。”程先生说。 不管是窟窿船(圈套、陷阱),还是落马坑徐德富都要去,福兮祸兮绕是绕不过去的,他走进药店。 “徐先生请。”翻译官指一下停在门前的带斗的三轮摩托车,“我们一起走。” 徐德富走出药店,给毒日头刺痛眼睛,一时眩晕,稍稍停了一会儿,最后望同泰和药店牌匾意味深长的一眼,上了摩托车。 宪兵队的摩托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坐的,中国人坐它在街上走,亮子里很少有这样幸运的人。因此不少人投来复杂的目光,徐德富觉得很不舒服。 “他和日本人……” 徐德富揣测人们心里想什么,说自己是汉奸走狗也说不定,他只一门心思回避,尽快到宪兵队。 摩托车速度并不快,使更多的眼睛看见徐德富。 是“瞩托”吧?徐德富想到许久没去向宪兵队报告什么,自从来到镇上,药店的杂事很多,一大家子人起居,人嚼马喂的需要安置,刚刚稳定下来,把“瞩托”的事撂到一边儿啦。 “徐先生请下车!”翻译官说。 “哦。”徐德富才知已经到了宪兵队。 用什么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徐德富走在木制楼梯的心情,惶惑、恐惧、忐忑……他迈进队长室,一番他没想到的气氛。 “唔,徐先生。”角山荣一脸笑容,以老朋友的口吻说,“一向可好?” “好,队长好。”徐德富心里不舒服,表现出来的又是一回事。 角山荣叫人给徐德富泡杯好茶,徐先生长徐先生短的叫,极富人情味说他很忙,你搬到镇上来都没登门拜访。 “谢谢队长。”徐德富连连道。 “徐先生,我问你,喜欢种地吗?”角山荣问。 种地?徐德富没想到宪兵队长忽然问到这个问题,回答十分简单,庄稼人大概没有一个人不喜欢种地的。 角山荣是中国通,他随口吟诵一首古诗: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埘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徐德富还是懂了这首美妙田园诗,可是宪兵队长目的他还是不能懂,总不是找自己来听诗的。 “你家的地四百垧,三百垧河套地,一百垧坨洼地。”角山荣对徐家的田地情况了如指掌。 徐德富更奇怪了,角山荣先是问喜不喜欢种地,又吟首田园诗,再说自家地,不是虎拉巴儿(突然)问起吧? “我们是老朋友了,几年不种地你难受的心情我能理解。”角山荣善解人意的样子,说,“你实际地告诉我,想不想种地?” “队长的意思我没明白。”徐德富说。 “哦,我是问你愿不愿意种你家的地。” “愿种,咋不愿种,可是……”徐德富说獾子洞变成无人区不让去,耕地撂荒了几年。 “我现在特许你出入无人区种那块地。”角山荣说,“徐先生,你只大胆放心地去种,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徐德富急忙说。几百垧祖田让种了,对于以种地为生的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角山荣让徐德富可不是种一般庄稼,是一种特殊的植物——罂粟。“伪满洲国”中央成立贩卖鸦片的机构,各市县开办鸦片零卖所,供应瘾者吸食……仅从伊朗买来的红皮烟土和东土产的一些鸦片,远远不够,于是鸦片毒害政策出台,于是强制农民种植鸦片,于是宪兵队长找来种地能手徐德富。 徐德富脑袋不笨,可是对宪兵队长说的种烟就是为了禁烟理解不上去,日本人三千鬼化狐逻辑。 “你不愿意种,只好叫别人去种。”角山荣说,“开拓团有人要买你家的地,是我给挡了回去。” 不管宪兵队长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日本开拓团说好听的是买地,实质是霸地占田的事徐德富早有所闻,土地落到开拓团手里,孩子落入狼口还想要啊? “队长,我种。”徐德富实逼无奈,急忙说。 “这就对了嘛。”角山荣语气重新变暖,说,“我可以告诉你,在三江县种植鸦片不只你家区区几百亩,是几万亩,几十万亩。你来种,我来收。你的四百垧地,是四千亩,一亩你交给我十五两,共计六万两,每两两元。”…… 5 如果说日本宪兵队长找徐德富谈的是烟毒,找徐德龙则是赌毒。日本宪兵编织了一张情报网,三江每一个活物一言一行都在掌握中,赌博自然也被宪兵知道。 “亮子里谁赌博最厉害?”角山荣问翻译官。 “队长您是问……” “技术!”宪兵队长明确指赌博技术,一个宪兵队长对反满抗日分子感兴趣还说得通,可是对赌耍之人的关注,似乎不合情理,“赌道上谁最有名啊?” 翻译官便想起一个人来,说:“真有一个。” “谁?” “徐德龙?” “徐、徐德……”角山荣搜索这个人,三江有头有脸的,称得上人物的储存在他的脑海中,问,“名字上跟徐德富有关系,他们是什么关系啊?” “亲兄弟。” “胞弟?他有几个胞弟?” “三个,老二徐德中,老三徐德成,老四徐德龙。”翻译官清楚徐家情况,说,“总共兄弟四人。” “徐德龙喜欢赌?” “队长阁下,他是三江有名的赌徒。” “噢,有名?” 翻译官以一首歌谣为例来说明,他说:“街上的孩子说歌谣,歪戴帽子,反趿拉鞋,谁敢惹我徐大川爷!” 宪兵队长理解歪戴帽子不正戴,反趿拉鞋也不算不好理解,徐大川爷作何解释?疑难在“大川”一词上,何谓大川,是江河吗?尽管角山荣是中国通,毕竟不是百事通,还有不通的地方,他问:“为什么称大川爷?” “队长阁下,这要说歌谣的典故。”翻译官详细解释,爷台在三江除了犹称大老爷,还有一个就是惹不起、不好惹的意思,转意为很厉害不好斗。原歌谣为歪戴帽子,反趿拉鞋,谁敢动我×大爷!说谁爷台就称某大爷。 “哦,爷台好理解,那大川呢?” “牌点的俗称,一三为川,二四为杠……”翻译官说这是掷骰子术语,一三点称川,二四点称杠。 角山荣理解牌方面的事情快,他本人也可以说是个赌徒,做宪兵队长前也没少参赌,做了队长受到约束,有时也犯赌瘾,偷偷地找人赌一场,狡猾的他考虑到影响去四平街,或哈尔滨找同僚赌。最近手痒痒得很狠,杀人手痒毫不犹豫去枪毙几个,宪兵队长有这个权力,赌博反倒比杀个人还难做。 “队长阁下,我是不是给您找几个人?” “干什么?” “玩一玩。”翻译官极力往轻松上说,用玩一玩避开赌博,他说,“队长阁下,你喜欢玩什么?” 角山荣精通中国的牌九、麻将、骰子,问:“徐大川玩什么最拿手?” “掷骰子。” “哦,我跟他掷骰子。” 翻译官问宪兵队长什么时候玩?角山荣说:“近期吧。”转而又说:“叫徐德龙来我这里一趟,我先见见这个人。” “我去叫他。” 翻译官不肯直接找赌徒,打通警察局的电话,让徐梦天去找自己的四叔来,强调亲自送过来。 徐德龙第一次进宪兵队戒备森严的大院,赌徒没机会来到这里。同所有没进过日本宪兵队却知道这里的人一样,怀着恐惧的心理。抓进宪兵队部的人九死一生,最骇人的传说是狼狗生吞活人。 “走啊,四叔。”离宪兵队大门还有几步远,徐德龙不肯朝前迈步,徐梦天催促道。 “梦天,我还是先回一趟望兴村部落点儿,然后再来。” “回村干啥?有事儿四叔?” 徐德龙说出心疑,怕此来凶多吉少,进得来出不去,还是回家跟妻子丁淑慧道声别。 “想哪儿去了四叔,没那么歇虎(厉害、霸道)。” “万一……” “没什么万一,进去吧。”当侄子的鼓励叔叔道,“别怕,四叔。有我陪你嘛!” “怕什么?我才不怕呢!”徐德龙直起不经常直起的腰,昂扬了许多,何况侄子还穿着制服,有警察在身边,“走,进去!” “四叔,我在楼下等你。”过了头道门岗,再往里走需要准许,宪兵队长没说接见自己,他把叔叔交给一个卫兵,像是用日语说了几句什么,徐德龙半句都没听懂。 “嗯!”日本卫兵摆下头,带徐德龙进楼去。 头一次进宪兵队部,头一次到宪兵队长的办公室,对日本人的办公环境一丁点儿都不熟悉。所以进屋后他的目光多次落到宪兵队长鼻子下面那一撮胡须,和墙上挂着的那把军刀上。 “你的是徐德富的弟弟?”角山荣问。 “是,太君。” “你的擅长掷骰子?” “可以吧!” “我们掷一次怎么样?” 徐德龙最后一点紧张感被宪兵队长见面谈赌博赶走,说:“太君你要跟我掷骰子?” “听说你掷骰子大大的厉害,我想亲眼见识。” “不,不,我的不行!”徐德龙想起数年前在悦宾楼见到角山荣跟大布衫子赌博的一幕,就是那次角山荣当场杀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惠子,后来他走上赌徒之路不能不说与那次目睹有关,不过,他没提那一节,角山荣也不记得当年徐德龙在场,任何印象都没有。 “有人称你大川爷?” “瞎叫的,纯粹瞎叫。”徐德龙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 角山荣不可能有兴趣跟一个赌徒说更多的话,他说:“月底,我们掷一场骰子。” “好,听太君的。” 徐德龙走出楼来,情不自禁地哼唱赌钱歌谣:“十一月里雪花飘,出门碰见王至高,上招上了能行马,却把吉品吓坏了。” “四叔,找你干啥?”徐梦天赶忙过来问。 “掷骰子。”徐德龙洋洋自得道。 6 不足两百米的街道像一把尺子丈量着一个他乡女子的生命,她每向前走一步生命就缩短一米。山口枝子执意要来亮子里,她获得日军“盖头计划”部分内容(如何获得此绝密情报不详),急见到特混骑兵队陆队长(徐德成)说明真相。为了阻止火并蓝大胆儿匪绺,她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面前是冬天的城镇,落了叶子的树木蓦然瘦了许多,整个城镇都消瘦下去。夕阳赶走进城的人,路上稀落着车辆。她一路没遇到什么人,骑马顺利地通过无人盘查的城门,就近去了路边一家小客栈,马需要放好需要饮水需要喂草料。 “先生请!”掌柜的长相很有特点,脸瘦眼睛大,俗称大眼儿灯,是心藏恶念的那种人。 山口枝子要了一个单间住下来。 “您还有事吗?”大眼儿灯问。 “没有。”山口枝子进屋关上门。 炕很窄,她躺得有点儿太靠边儿,半个身子悬空着,一只脚挨着屋地,这个扭歪姿势得到一个小生命的抗议,肚子疼啦。 “带孩子,你坐啊躺的要加小心。”徐秀云婆婆妈妈道,她有两次小喜(小产)经历。 山口枝子从没注意这些细节,整日骑马飞奔驰骋。粗粝草原的风把她皮肤吹粗糙的同时,心也变粗,女扮男装将她日趋男性化,女人温柔、细腻露水一样蒸发掉。 “有五个月大啦。”她躺在小客栈的炕上温柔下来,拔掉藏在腰间的冰凉铁器,手抚摸柔软部位。 一次,徐德龙说他的感觉,“你像棉花团儿。” 还没听到过男人的评价,她愿意棉花团儿那样偎在男人怀里,沉浸在棉桃时代,幸福地绽放。 一颗棉籽在那个小店的夜晚结出,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个播种的人,等报了仇,在回日本之前告诉他。 两个仇人——角山荣活得好好的,冯八矬子也活得好好的,棉籽迅速生长,她感到时间的紧迫。 她出去看一次自己的马,这种小客栈只提供廉价的马料,旅客自己喂马。走廊里,大眼儿灯第二次问她:“有事儿吗?先生。” “没事儿。”山口枝子走出去,她一边给马拌料,一边想,客栈掌柜的怎么老问有事儿吗?是他的口头语吗?疑云很薄,倏然间飘走,一个挽救生命的机会流失。 大眼儿灯是警局的小线儿,具体说是特务科的线人。起初他专一开店,与警察接触多了,他看出官私两厢中的一个行道,警察靠勒索过活,赤裸裸地敲诈事主不好,得有个人从中周旋……这样一来,接触警察多了,特务科长物色线人,大眼儿灯入选。 山口枝子哪里察觉有一双警察安在这里的眼睛盯上自己,喂完马天完全黑下来。大眼儿灯偷窥她喂马,发觉腰间呈现枪的轮廓,骑马挎枪他立刻想到胡子。大眼儿灯决定举报,一路小跑进警察局,今夜冯八矬子带班。 “冯科长!” “噢,你来……” “报告情况,有一个可疑的人住进我家客栈。” “什么样的人哪?” 大眼儿灯通过骑马来住店,不住大车店而就住他家这样不起眼的小客栈,说:“像胡子,明显躲人嘛。” “胡子?你咋确定是胡子?” “骑马,他骑马来的,走马步,腰间掖藏着枪。”大眼儿灯眼睛发亮,说,“对马像对他爹似的……” 胡子爱马爱枪,冯八矬子通过线人描述基本确定是胡子无疑。去不去动这个胡子,他没想好。到了冬天,胡子来城镇猫冬很常见。单崩一个胡子抓不抓没太大的意义。 “来人肚子很大,像蝈蝈。” 冯八矬子忍不住想笑了,大肚咧些(孕妇临产前腹部胀大,行动不便的样子)胡子,他说:“那样身材咋骑马?” “你可说呢,肚子像是怀了几个月的娘们。”大眼儿灯问,“冯科长不去看看?” 冯八矬子沉吟一下,说:“你先走,别惊动他,待会儿我过去。”打发走大眼儿灯,他将信将疑,大眼儿灯能不能走眼啊?想下去,觉得可能真是胡子,权当他是一个胡子,想这个胡子是否有价值。冯八矬子忽然兴奋起来,万一是哪个绺子进城瞭水……逮住这样的胡子用处就大啦。冯八矬子赶忙来到小客栈,躲在暗处盯梢,目标所住的客房始终没点灯,也不见他出来。直到天大黑,目标走出来,空身儿上街,便尾随上去。 山口枝子悄悄走出客栈,确定安全后加快脚步向特混队兵营走去,没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她选择黑暗的地方走。冯八矬子紧紧跟着她,他从小客栈一路跟来,目标的右手斜放在腰间,一定在摸着枪,黑黢黢的夜色中行走,难看清面目。 “洋油(煤油)!”一个卖灯油的小贩鬼似的冒出,与目标擦肩而过,那盏煤油灯晃了一下。 “啊,是她!”冯八矬子惊讶,他寻找很久的山口枝子突然出现,由于激动端枪的手发抖,“干掉她!不能再让她逃脱。” 山口枝子发觉身后有人跟踪,刚一转身,枪响,冯八矬子连开三枪,她轰然倒塌下去。 “谁打枪?” 枪声惊动警察院内的人,数人端枪跑出来,一个警察问:“冯科长,怎么回事?” “一个胡子。”冯八矬子指了指,马灯光照射下,山口枝子未合上的双眼,凝望夜空。 警察检查后说:“冯科长,人死啦。” 冯八矬子走上前,踢尸体一脚,说:“她可是个危险人物,女胡子!” “哦,女的……不是带把的(男人)?” 嘿嘿,冯八矬子得意地笑,亲手击毙一个胡子没什么,这人有来路不是一般的胡子,她是日本人,为姐姐之死找角山荣寻仇,道理说日本人的事情自己不该沾边,宪兵队长明确让他……目的是早日消灭山口枝子解除威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可以提着山口枝子的人头向宪兵队长邀功呢! “科长,尸体怎么处理?” “抬回警局去。”冯八矬子吩咐道。 警察将山口枝子的尸体抬进警察局院里,冯八矬子命令警察看好尸体,然后去向局长报告。 6 不足两百米的街道像一把尺子丈量着一个他乡女子的生命,她每向前走一步生命就缩短一米。山口枝子执意要来亮子里,她获得日军“盖头计划”部分内容(如何获得此绝密情报不详),急见到特混骑兵队陆队长(徐德成)说明真相。为了阻止火并蓝大胆儿匪绺,她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面前是冬天的城镇,落了叶子的树木蓦然瘦了许多,整个城镇都消瘦下去。夕阳赶走进城的人,路上稀落着车辆。她一路没遇到什么人,骑马顺利地通过无人盘查的城门,就近去了路边一家小客栈,马需要放好需要饮水需要喂草料。 “先生请!”掌柜的长相很有特点,脸瘦眼睛大,俗称大眼儿灯,是心藏恶念的那种人。 山口枝子要了一个单间住下来。 “您还有事吗?”大眼儿灯问。 “没有。”山口枝子进屋关上门。 炕很窄,她躺得有点儿太靠边儿,半个身子悬空着,一只脚挨着屋地,这个扭歪姿势得到一个小生命的抗议,肚子疼啦。 “带孩子,你坐啊躺的要加小心。”徐秀云婆婆妈妈道,她有两次小喜(小产)经历。 山口枝子从没注意这些细节,整日骑马飞奔驰骋。粗粝草原的风把她皮肤吹粗糙的同时,心也变粗,女扮男装将她日趋男性化,女人温柔、细腻露水一样蒸发掉。 “有五个月大啦。”她躺在小客栈的炕上温柔下来,拔掉藏在腰间的冰凉铁器,手抚摸柔软部位。 一次,徐德龙说他的感觉,“你像棉花团儿。” 还没听到过男人的评价,她愿意棉花团儿那样偎在男人怀里,沉浸在棉桃时代,幸福地绽放。 一颗棉籽在那个小店的夜晚结出,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个播种的人,等报了仇,在回日本之前告诉他。 两个仇人——角山荣活得好好的,冯八矬子也活得好好的,棉籽迅速生长,她感到时间的紧迫。 她出去看一次自己的马,这种小客栈只提供廉价的马料,旅客自己喂马。走廊里,大眼儿灯第二次问她:“有事儿吗?先生。” “没事儿。”山口枝子走出去,她一边给马拌料,一边想,客栈掌柜的怎么老问有事儿吗?是他的口头语吗?疑云很薄,倏然间飘走,一个挽救生命的机会流失。 大眼儿灯是警局的小线儿,具体说是特务科的线人。起初他专一开店,与警察接触多了,他看出官私两厢中的一个行道,警察靠勒索过活,赤裸裸地敲诈事主不好,得有个人从中周旋……这样一来,接触警察多了,特务科长物色线人,大眼儿灯入选。 山口枝子哪里察觉有一双警察安在这里的眼睛盯上自己,喂完马天完全黑下来。大眼儿灯偷窥她喂马,发觉腰间呈现枪的轮廓,骑马挎枪他立刻想到胡子。大眼儿灯决定举报,一路小跑进警察局,今夜冯八矬子带班。 “冯科长!” “噢,你来……” “报告情况,有一个可疑的人住进我家客栈。” “什么样的人哪?” 大眼儿灯通过骑马来住店,不住大车店而就住他家这样不起眼的小客栈,说:“像胡子,明显躲人嘛。” “胡子?你咋确定是胡子?” “骑马,他骑马来的,走马步,腰间掖藏着枪。”大眼儿灯眼睛发亮,说,“对马像对他爹似的……” 胡子爱马爱枪,冯八矬子通过线人描述基本确定是胡子无疑。去不去动这个胡子,他没想好。到了冬天,胡子来城镇猫冬很常见。单崩一个胡子抓不抓没太大的意义。 “来人肚子很大,像蝈蝈。” 冯八矬子忍不住想笑了,大肚咧些(孕妇临产前腹部胀大,行动不便的样子)胡子,他说:“那样身材咋骑马?” “你可说呢,肚子像是怀了几个月的娘们。”大眼儿灯问,“冯科长不去看看?” 冯八矬子沉吟一下,说:“你先走,别惊动他,待会儿我过去。”打发走大眼儿灯,他将信将疑,大眼儿灯能不能走眼啊?想下去,觉得可能真是胡子,权当他是一个胡子,想这个胡子是否有价值。冯八矬子忽然兴奋起来,万一是哪个绺子进城瞭水……逮住这样的胡子用处就大啦。冯八矬子赶忙来到小客栈,躲在暗处盯梢,目标所住的客房始终没点灯,也不见他出来。直到天大黑,目标走出来,空身儿上街,便尾随上去。 山口枝子悄悄走出客栈,确定安全后加快脚步向特混队兵营走去,没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她选择黑暗的地方走。冯八矬子紧紧跟着她,他从小客栈一路跟来,目标的右手斜放在腰间,一定在摸着枪,黑黢黢的夜色中行走,难看清面目。 “洋油(煤油)!”一个卖灯油的小贩鬼似的冒出,与目标擦肩而过,那盏煤油灯晃了一下。 “啊,是她!”冯八矬子惊讶,他寻找很久的山口枝子突然出现,由于激动端枪的手发抖,“干掉她!不能再让她逃脱。” 山口枝子发觉身后有人跟踪,刚一转身,枪响,冯八矬子连开三枪,她轰然倒塌下去。 “谁打枪?” 枪声惊动警察院内的人,数人端枪跑出来,一个警察问:“冯科长,怎么回事?” “一个胡子。”冯八矬子指了指,马灯光照射下,山口枝子未合上的双眼,凝望夜空。 警察检查后说:“冯科长,人死啦。” 冯八矬子走上前,踢尸体一脚,说:“她可是个危险人物,女胡子!” “哦,女的……不是带把的(男人)?” 嘿嘿,冯八矬子得意地笑,亲手击毙一个胡子没什么,这人有来路不是一般的胡子,她是日本人,为姐姐之死找角山荣寻仇,道理说日本人的事情自己不该沾边,宪兵队长明确让他……目的是早日消灭山口枝子解除威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可以提着山口枝子的人头向宪兵队长邀功呢! “科长,尸体怎么处理?” “抬回警局去。”冯八矬子吩咐道。 警察将山口枝子的尸体抬进警察局院里,冯八矬子命令警察看好尸体,然后去向局长报告。 7 “杀了山口枝子,你八成惹祸啦。”陶奎元说。 “可别吓唬我啊,局长。”冯八矬子胆虚起来道。 “吓唬你?八矬子呀,你说话巴巴的,尿炕哗哗的。”陶奎元的话是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日本人是随便杀的吗?” “逮她杀她可是角山荣的指示。”冯八矬子觉得自己没做错,满有理似的。 “那是哪百年的事?”陶奎元清楚记得杀死山口惠子是伪“满洲国”成立之前,角山荣说过死者的妹妹山口枝子在东北,可能要找他寻仇,向警察求援,“八矬子,刚才你还异想天开,要割下她的头,挂在城门楼示众什么的,你作死啊。” “她是胡子。”冯八矬子说,过去警察枪毙土匪后,经常割下头颅示众,城门楼上的几颗钉子挂过无数颗人头。 “你嘴返潮(总说错话)!”陶奎元申斥道,“八矬子,我再说一遍,她是日本人!” 按理说人核儿(心眼多鬼道)的冯八矬子,不该有低级的失误。日本人纵使有一千个错,该杀该剐也轮不到警务科长动手。角山荣怎样恨山口枝子,他恨行你恨就不行。陶奎元说:“我看你的脑袋一定让驴踢啦!” “局长,她与角山荣有杀姐之仇,几年来一直在寻仇……” “谁说的?” “当然是角山荣。” “嫩!掰不开镊子(理不清头绪),道行浅啊。浅!”陶奎元说日本人的话要听,听进去后要琢磨,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不然你非误龙(牌配错)不可。 “我误龙……” “何止啊,恐怕递不上当票。”陶奎元说,递不上当票原指回答不出所以来,张口结舌,也说成递不上报单,在此指不好交代,“你这是没事儿捅马蜂窝,捅吧,你不怕蛰。” 天哪!冯八矬子反过磨来,心里愈加害怕,哀求道:“局长救我呀!” “救,怎么救?” “跟角山荣……” “让我给你去揩屁股?”陶奎元善于笼络人,绝对不会放过眼前这件事,要把事情说得如何难办,然后再答应去办,等于是危急时刻出手相救,效果不一样。 “局长,你不能眼瞅着我掉井里吧?” “问题是我有没有能力拉你上来,角山荣干什么的你心明镜的,他那么好说话吗?弄不好我去了,卖一个搭一个呦!” 冯八矬子论心眼绝不比他的局长少,他看透局长的心理,救是肯定救的,只不过是要人情,让你欠他足够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然后帮你,而且百分之百地帮成,或者说从他小题大做行为中,看出事情本来就没什么。不过,他聪明在于装迷糊,这跟真迷糊不同,他说:“局长帮不了我,唉,等死吧。” “八矬子,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呀!”陶奎元挖苦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学尖吧。” “是,局长。” “你等着吧。”陶奎元做出爱护部下的姿态去宪兵队一趟,向角山荣说明,问冯八矬子,“尸体呢?” “在咱局院子里。” “看好喽。” “我已经叫人看着。”冯八矬子说。 陶奎元连夜去了宪兵队部,走进队长室:“队长太君!” 角山荣正站着接电话,让警察局长坐下,他讲着日语陶奎元一句也听不懂,一旁等候。 “陶局长,”角山荣放下电话说,“我正好要找你!” “太君!”陶奎元立刻站起来。 “坐。” 角山荣说:“司令部命令我们立即执行‘盖头计划’。” 半年前,宪兵队长角山荣展开一张地图给警察局长陶奎元看,亮子里镇画个硕大的红圈。他说:“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军事行动,只我们两人知道,代号‘盖头计划’。” 遮住女子头部和半身的帕子——盖头作为军事行动的代号,日本人怎么想的?陶奎元迷糊,他认真地听着。收编一绺胡子,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角山荣讲出核心机密,“盖头计划”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关东军命令角山荣一个月完成收编任务,将土匪天狗绺子——诈死的徐家老三徐德成就是该绺子大当家的——改编成特混骑兵队。 “队长,有一件事向您报告。”陶奎元说。 “什么事?” “我手下的一个科长打死一个人。”陶奎元趟水过河似的说,“确定她是胡子,才开枪将其击毙。” “哦。”角山荣心想警察打死一个土匪是什么事,还向自己报告什么,他说,“不谈击毙土匪啦,我们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 “队长太君,事情很复杂,我们犯了错误,请太君宽恕。” “嗯?复杂?”宪兵队长迷惑,“你的快说明白。” “是,太君。”陶奎元说,“被击毙的人,是山口枝子。” 角山荣顿时脸像一块木板没了表情,眯缝着眼睛望着警察局长,沉默片刻说:“她死啦。” “是。”陶奎元说尸体停在警察局,“您看怎么处理?” “埋葬了吧。”角山荣只淡淡地说。 “是,太君!” “我们来研究‘盖头计划’。”角山荣说,不再提山口枝子的事情,问,“蓝大胆儿绺子现在哪里?” “在西大荒的月亮泡子一带,”陶奎元讲了最新的情报,“蓝大胆儿绺子藏在芦苇荡里。” “好,盖头就在那里揭开。”角山荣说。 “此去剿杀胡子不是一天两天,队长,我担心天狗……” “担心什么?” “放虎归山。” “怎么会呢?你的人不是混在里边吗?”改编胡子成立特混骑兵队时,派冯八矬子到特混骑兵队任副队长,角山荣说有更机密的计划,连警察局长也不知道,这项绝密的计划中,解开盖头的全部含义,不光消灭蓝大胆儿绺子,还有天狗的人马,还有……“陶局长,冯科长盯着他们,跑不了。” “是!” “你的警察大队待命……”角山荣说,到时候他会对他们下命令做什么的。“你叫冯科长到我这儿来,马上就来!” 7 “杀了山口枝子,你八成惹祸啦。”陶奎元说。 “可别吓唬我啊,局长。”冯八矬子胆虚起来道。 “吓唬你?八矬子呀,你说话巴巴的,尿炕哗哗的。”陶奎元的话是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日本人是随便杀的吗?” “逮她杀她可是角山荣的指示。”冯八矬子觉得自己没做错,满有理似的。 “那是哪百年的事?”陶奎元清楚记得杀死山口惠子是伪“满洲国”成立之前,角山荣说过死者的妹妹山口枝子在东北,可能要找他寻仇,向警察求援,“八矬子,刚才你还异想天开,要割下她的头,挂在城门楼示众什么的,你作死啊。” “她是胡子。”冯八矬子说,过去警察枪毙土匪后,经常割下头颅示众,城门楼上的几颗钉子挂过无数颗人头。 “你嘴返潮(总说错话)!”陶奎元申斥道,“八矬子,我再说一遍,她是日本人!” 按理说人核儿(心眼多鬼道)的冯八矬子,不该有低级的失误。日本人纵使有一千个错,该杀该剐也轮不到警务科长动手。角山荣怎样恨山口枝子,他恨行你恨就不行。陶奎元说:“我看你的脑袋一定让驴踢啦!” “局长,她与角山荣有杀姐之仇,几年来一直在寻仇……” “谁说的?” “当然是角山荣。” “嫩!掰不开镊子(理不清头绪),道行浅啊。浅!”陶奎元说日本人的话要听,听进去后要琢磨,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不然你非误龙(牌配错)不可。 “我误龙……” “何止啊,恐怕递不上当票。”陶奎元说,递不上当票原指回答不出所以来,张口结舌,也说成递不上报单,在此指不好交代,“你这是没事儿捅马蜂窝,捅吧,你不怕蛰。” 天哪!冯八矬子反过磨来,心里愈加害怕,哀求道:“局长救我呀!” “救,怎么救?” “跟角山荣……” “让我给你去揩屁股?”陶奎元善于笼络人,绝对不会放过眼前这件事,要把事情说得如何难办,然后再答应去办,等于是危急时刻出手相救,效果不一样。 “局长,你不能眼瞅着我掉井里吧?” “问题是我有没有能力拉你上来,角山荣干什么的你心明镜的,他那么好说话吗?弄不好我去了,卖一个搭一个呦!” 冯八矬子论心眼绝不比他的局长少,他看透局长的心理,救是肯定救的,只不过是要人情,让你欠他足够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然后帮你,而且百分之百地帮成,或者说从他小题大做行为中,看出事情本来就没什么。不过,他聪明在于装迷糊,这跟真迷糊不同,他说:“局长帮不了我,唉,等死吧。” “八矬子,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呀!”陶奎元挖苦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学尖吧。” “是,局长。” “你等着吧。”陶奎元做出爱护部下的姿态去宪兵队一趟,向角山荣说明,问冯八矬子,“尸体呢?” “在咱局院子里。” “看好喽。” “我已经叫人看着。”冯八矬子说。 陶奎元连夜去了宪兵队部,走进队长室:“队长太君!” 角山荣正站着接电话,让警察局长坐下,他讲着日语陶奎元一句也听不懂,一旁等候。 “陶局长,”角山荣放下电话说,“我正好要找你!” “太君!”陶奎元立刻站起来。 “坐。” 角山荣说:“司令部命令我们立即执行‘盖头计划’。” 半年前,宪兵队长角山荣展开一张地图给警察局长陶奎元看,亮子里镇画个硕大的红圈。他说:“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军事行动,只我们两人知道,代号‘盖头计划’。” 遮住女子头部和半身的帕子——盖头作为军事行动的代号,日本人怎么想的?陶奎元迷糊,他认真地听着。收编一绺胡子,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角山荣讲出核心机密,“盖头计划”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关东军命令角山荣一个月完成收编任务,将土匪天狗绺子——诈死的徐家老三徐德成就是该绺子大当家的——改编成特混骑兵队。 “队长,有一件事向您报告。”陶奎元说。 “什么事?” “我手下的一个科长打死一个人。”陶奎元趟水过河似的说,“确定她是胡子,才开枪将其击毙。” “哦。”角山荣心想警察打死一个土匪是什么事,还向自己报告什么,他说,“不谈击毙土匪啦,我们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 “队长太君,事情很复杂,我们犯了错误,请太君宽恕。” “嗯?复杂?”宪兵队长迷惑,“你的快说明白。” “是,太君。”陶奎元说,“被击毙的人,是山口枝子。” 角山荣顿时脸像一块木板没了表情,眯缝着眼睛望着警察局长,沉默片刻说:“她死啦。” “是。”陶奎元说尸体停在警察局,“您看怎么处理?” “埋葬了吧。”角山荣只淡淡地说。 “是,太君!” “我们来研究‘盖头计划’。”角山荣说,不再提山口枝子的事情,问,“蓝大胆儿绺子现在哪里?” “在西大荒的月亮泡子一带,”陶奎元讲了最新的情报,“蓝大胆儿绺子藏在芦苇荡里。” “好,盖头就在那里揭开。”角山荣说。 “此去剿杀胡子不是一天两天,队长,我担心天狗……” “担心什么?” “放虎归山。” “怎么会呢?你的人不是混在里边吗?”改编胡子成立特混骑兵队时,派冯八矬子到特混骑兵队任副队长,角山荣说有更机密的计划,连警察局长也不知道,这项绝密的计划中,解开盖头的全部含义,不光消灭蓝大胆儿绺子,还有天狗的人马,还有……“陶局长,冯科长盯着他们,跑不了。” “是!” “你的警察大队待命……”角山荣说,到时候他会对他们下命令做什么的。“你叫冯科长到我这儿来,马上就来!” 8 陶奎元回到警察局,拨通警务科的电话,说:“叫冯科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局长,冯科长不在。”值夜班的警察说。 “他去哪儿啦?” “回特混骑兵队那边。” “叫他马上回局来。”警察局长命令道。 “是,局长。” 警务科长冯八矬子身负重任,日本宪兵和警察局长交给的秘密任务,到特混骑兵队中任职,他的任职是“盖头计划”的组成部分,以毒攻毒是最终目的,从改编这绺胡子时起,利用他们去消灭另一绺胡子——螳螂捕蝉,黄雀在——日军然后再消灭他们。这不是天狗绺子的宿命,是阴谋。等待了半年,确定蓝大胆儿绺子藏在月亮泡子,那儿是三江地区最大的天然芦苇荡,日军决定了两个绺子胡子的葬身之地——月亮泡子,等特混骑兵队消灭蓝大胆儿,日军再除掉特混骑兵队。 阴谋不是都能得逞,被改编的天狗绺子,大柜徐德成一开始就怀疑日军的不良企图,早有防备,采取对应措施,于是就有了徐德成诈死、假降,等待时机逃出虎口……还悄悄派人跟蓝大胆儿联系,秘商联手对付日本宪兵和为警察……一个阴谋落入另一个阴谋的陷阱内。 夜里刺杀山口枝子的枪声还是惊动了特混骑兵队,现场就在骑兵队营地附近,副官闻枪声跑出去,弄清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回来向特混骑兵陆队长(徐德成化名)报告:“队长,山口枝子被人打死在街头。” “什么人干的?” “冯八矬子。” “妈的,我非插(杀)了八矬子不可。”徐德成拳头收紧,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接下去他们分析山口枝子进城的目的。副官说:“她死在我们门前不远处,不是巧合吧?” “你是说她来找我们?” “应该是。” 徐德成沉默。如果真是这样,山口枝子的出现不是偶然,冯八矬子杀他也不是偶然。 “她一定是来找他们,被冯八矬子盯上。”副官分析说。 “可她找我们干什么?” “不清楚……唉,到底没逃出魔掌。她夜里来找我们肯定事关重大。” “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徐德成遗憾道,“她的尸体呢?” “冯八矬子命人抬回警察局。” 徐德成猜不出警察弄走山口枝子尸体将要怎样处理?如果他们埋葬不用去管,弃尸乱坟岗子呢? “不会的,山口枝子毕竟是日本人。”副官说。 “他们要是弃尸我们安葬她,不能让她暴尸野外。”徐德成说。 他们正说着冯八矬子回到特混骑兵队,他为避免受到怀疑今夜本不打算住在兵营还是返回来。 副官从窗口看见冯八矬子进院,说:“是冯八矬子回来啦。” “噢,他故意回来给我们看。”徐德成看穿道,“让他放量表演,收拾他的日子在后面。”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死山口枝子?”副官疑问道。 “不是他要杀,而是角山荣,不然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杀日本人。”徐德成分析在理,日寇跟警察是什么关系,狗再凶也不会伤害自己主人,“我们注意他。” “哦,他出来了。”副官瞧见冯八矬子走出营房,直接朝大门走去,说,“他出去了。” 冯八矬子被陶奎元叫回警察局。 “角山荣队长让你去。”陶奎元慢声拉语地说,对心里忐忑的冯八矬子是一种折磨。 冯八矬子一听宪兵队长找他大吃一惊,猛然就想到山口枝子之死,一旦与她的死有关可就不好玩啦,他问:“让我到哪儿?” “宪兵队!” 铿锵的三个字如飞来三颗子弹,命中冯八矬子的要害,天不怕地不怕,日本人还是惧怕的,脸色煞白,额头发潮,紧张道:“为山口枝子的事儿吧?” 陶奎元大笑起来,揶揄道:“八矬子也有害怕的时候啊,你的胆子不是倭瓜大嘛!” “倭瓜大,就是白狼山大,也不行。” 冯八矬子在局长面前装熊,装孙子,让局长大人耍笑嘲弄够了效果才好,果真,陶奎元说:“你也用不着怕,角山荣找你为了一件大事,‘盖头计划’……” 冯八矬子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整个人这才实坐在凳子上,嘟哝道:“我以为他不会放过我。” 陶奎元说心放肚子里吧,赶紧过去,角山荣队长有重要事情向你布置,他叮嘱道:“八矬子可别欠儿登(嘴欠),他不问山口枝子,你一字甭提。” “要是问呢?” 陶奎元说:“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局长我明白了。” “去吧!”陶奎元摆下手。 由于是夜晚进入宪兵队遭到门岗严厉盘查,冯八矬子的锐气受到挫伤,打消的顾虑卷土重来。心想:陶奎元说的不是真话呢?夜里进宪兵队……他想到一个词:诱捕。它的后面跟着一串可怕的词汇,鸿门宴、鬼门关……迟疑之际,翻译官从外面回来,他去为宪兵队长日后那场赌做安排,见警务科长踌躇在大门前,其实是门岗阻拦还没允许他进入,说:“怎么不进去,冯科长。” “唔,唔,门岗……” “哦。”翻译官用日语对门岗说了几句,便放冯八矬子进去。 角山荣单独同冯八矬子谈话,实际是面授机宜,说了什么内容只他们两人知道。当夜,冯八矬子带着任务回到特混骑兵队,他一夜没睡,目不转睛注视一个窗口,是宪兵队长命令他盯着的。那个夜晚没出现任何异常,三江县城打更巡街不是鸣锣,而是敲一种驴皮蒙鼓:咚!——咚!咚!打更讲究多多:打落更(即晚上七点)时“咚!——咚!”;打二更(晚上九点),“咚!咚!”;打三更(晚上十一点)时,“咚!——咚!咚!”;打四更(凌晨一点)时,“咚——咚!咚!咚!”;打五更(凌晨三点)时,“咚——咚!咚!咚!咚!”。 8 陶奎元回到警察局,拨通警务科的电话,说:“叫冯科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局长,冯科长不在。”值夜班的警察说。 “他去哪儿啦?” “回特混骑兵队那边。” “叫他马上回局来。”警察局长命令道。 “是,局长。” 警务科长冯八矬子身负重任,日本宪兵和警察局长交给的秘密任务,到特混骑兵队中任职,他的任职是“盖头计划”的组成部分,以毒攻毒是最终目的,从改编这绺胡子时起,利用他们去消灭另一绺胡子——螳螂捕蝉,黄雀在——日军然后再消灭他们。这不是天狗绺子的宿命,是阴谋。等待了半年,确定蓝大胆儿绺子藏在月亮泡子,那儿是三江地区最大的天然芦苇荡,日军决定了两个绺子胡子的葬身之地——月亮泡子,等特混骑兵队消灭蓝大胆儿,日军再除掉特混骑兵队。 阴谋不是都能得逞,被改编的天狗绺子,大柜徐德成一开始就怀疑日军的不良企图,早有防备,采取对应措施,于是就有了徐德成诈死、假降,等待时机逃出虎口……还悄悄派人跟蓝大胆儿联系,秘商联手对付日本宪兵和为警察……一个阴谋落入另一个阴谋的陷阱内。 夜里刺杀山口枝子的枪声还是惊动了特混骑兵队,现场就在骑兵队营地附近,副官闻枪声跑出去,弄清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回来向特混骑兵陆队长(徐德成化名)报告:“队长,山口枝子被人打死在街头。” “什么人干的?” “冯八矬子。” “妈的,我非插(杀)了八矬子不可。”徐德成拳头收紧,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接下去他们分析山口枝子进城的目的。副官说:“她死在我们门前不远处,不是巧合吧?” “你是说她来找我们?” “应该是。” 徐德成沉默。如果真是这样,山口枝子的出现不是偶然,冯八矬子杀他也不是偶然。 “她一定是来找他们,被冯八矬子盯上。”副官分析说。 “可她找我们干什么?” “不清楚……唉,到底没逃出魔掌。她夜里来找我们肯定事关重大。” “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徐德成遗憾道,“她的尸体呢?” “冯八矬子命人抬回警察局。” 徐德成猜不出警察弄走山口枝子尸体将要怎样处理?如果他们埋葬不用去管,弃尸乱坟岗子呢? “不会的,山口枝子毕竟是日本人。”副官说。 “他们要是弃尸我们安葬她,不能让她暴尸野外。”徐德成说。 他们正说着冯八矬子回到特混骑兵队,他为避免受到怀疑今夜本不打算住在兵营还是返回来。 副官从窗口看见冯八矬子进院,说:“是冯八矬子回来啦。” “噢,他故意回来给我们看。”徐德成看穿道,“让他放量表演,收拾他的日子在后面。”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死山口枝子?”副官疑问道。 “不是他要杀,而是角山荣,不然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杀日本人。”徐德成分析在理,日寇跟警察是什么关系,狗再凶也不会伤害自己主人,“我们注意他。” “哦,他出来了。”副官瞧见冯八矬子走出营房,直接朝大门走去,说,“他出去了。” 冯八矬子被陶奎元叫回警察局。 “角山荣队长让你去。”陶奎元慢声拉语地说,对心里忐忑的冯八矬子是一种折磨。 冯八矬子一听宪兵队长找他大吃一惊,猛然就想到山口枝子之死,一旦与她的死有关可就不好玩啦,他问:“让我到哪儿?” “宪兵队!” 铿锵的三个字如飞来三颗子弹,命中冯八矬子的要害,天不怕地不怕,日本人还是惧怕的,脸色煞白,额头发潮,紧张道:“为山口枝子的事儿吧?” 陶奎元大笑起来,揶揄道:“八矬子也有害怕的时候啊,你的胆子不是倭瓜大嘛!” “倭瓜大,就是白狼山大,也不行。” 冯八矬子在局长面前装熊,装孙子,让局长大人耍笑嘲弄够了效果才好,果真,陶奎元说:“你也用不着怕,角山荣找你为了一件大事,‘盖头计划’……” 冯八矬子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整个人这才实坐在凳子上,嘟哝道:“我以为他不会放过我。” 陶奎元说心放肚子里吧,赶紧过去,角山荣队长有重要事情向你布置,他叮嘱道:“八矬子可别欠儿登(嘴欠),他不问山口枝子,你一字甭提。” “要是问呢?” 陶奎元说:“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局长我明白了。” “去吧!”陶奎元摆下手。 由于是夜晚进入宪兵队遭到门岗严厉盘查,冯八矬子的锐气受到挫伤,打消的顾虑卷土重来。心想:陶奎元说的不是真话呢?夜里进宪兵队……他想到一个词:诱捕。它的后面跟着一串可怕的词汇,鸿门宴、鬼门关……迟疑之际,翻译官从外面回来,他去为宪兵队长日后那场赌做安排,见警务科长踌躇在大门前,其实是门岗阻拦还没允许他进入,说:“怎么不进去,冯科长。” “唔,唔,门岗……” “哦。”翻译官用日语对门岗说了几句,便放冯八矬子进去。 角山荣单独同冯八矬子谈话,实际是面授机宜,说了什么内容只他们两人知道。当夜,冯八矬子带着任务回到特混骑兵队,他一夜没睡,目不转睛注视一个窗口,是宪兵队长命令他盯着的。那个夜晚没出现任何异常,三江县城打更巡街不是鸣锣,而是敲一种驴皮蒙鼓:咚!——咚!咚!打更讲究多多:打落更(即晚上七点)时“咚!——咚!”;打二更(晚上九点),“咚!咚!”;打三更(晚上十一点)时,“咚!——咚!咚!”;打四更(凌晨一点)时,“咚——咚!咚!咚!”;打五更(凌晨三点)时,“咚——咚!咚!咚!咚!”。 1 “我们哥几个小酌。”徐德富刚端起酒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徐德龙进来。 “四爷。”谢时仿赶忙上前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欢见到的人突然到来,大家望着当家的等他发话。他吩咐佣人说:“加双碗筷。” “吃过了,我来找大哥剃头。”徐德龙不想上桌,说。 “吃完饭再剃头嘛,上桌德龙。”程先生说,他的角度最刁,谁也不能不给表哥的面子。 饭后,洗净脸的徐德龙边擦脸边说:“大哥,你多年没给我剃头啦。” 徐德富从地柜里取出布包打开,里边是剃头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类。过去在乡下住没有剃头棚,家里人理发几乎由当家的来做,工具是一把清子(刀子),一把剪子,一把操子(梳子),就可以剃头了。家搬到县城亮子里,街上有花棒子——一根红白斜格旋转圆形的幌杆,幌杆的顶端有横担,横担两头刻有金色的龙头——幌杆理发店,用不着在家里剃头,工具收起来,没再用。 “德龙,你想让我剃头?”徐德富有些诧异,街上有剃头棚、流动剃头挑子,剃头很方便的。 “嗯哪!” 徐德龙摸下头,头发不是很长,不剃也可以。徐德富说:“头发不长,冬天剃太短了,冷。” 头发长保暖是常识徐德龙懂,他今天来家找大哥剃头,意义不在剃短头发,怀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理——告别,享受一次亲情。多年里,兄弟之间不是十分和睦,谁是谁非莫论,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作为长兄、徐家的当家人徐德富,对整日沉迷赌耍的弟弟恨铁不成钢,努力救要几次未果,最后伤心放弃,任他去吧。同住在镇上却很少见面,徐德龙很少来大哥家,就是从药店门前走也是望门而过,甚至都不瞅上一眼。去年七月节中国民间鬼节。七月初一为开鬼门;七月十五,为鬼节。过了七月十五,就关鬼门了。,家里宰了只羊,大嫂徐郑氏叨咕:“咱们家啊,德龙顶爱吃羊蝎子羊大梁,因其形状酷似蝎子,故而俗称羊蝎子。。” 徐德富听清夫人叨咕什么没吭声,自顾低头抽烟,他在心里念叨几个弟弟,平常还不怎么想他们,那首登高古诗每到节日准时走来,酒一样醉倒他。老二德中一去杳无音信,十几年不来家撇下未圆房的二嫂;老三德成今日兵明日匪最后诈死身世复杂;闹心的是四弟德龙,眼不见心不烦,可是一同生活镇子上,在眼前晃来晃去……平常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们,节日来临思念决堤江河那样阻挡不住。 “他爹。”徐郑氏叫他。 “有话说。”徐德富心境不佳。 “叫德龙回来吃羊肉。” 徐德富打个沉儿,心里也惦记四弟,他一个人在镇上哪里过节?还不知最近输赢呢,身上要是镚子皆无——分文没有,镚板儿指小钱儿——咋过节,也不可能回望兴村部落点儿媳妇身边去。夫人提议他同意,说:“能叫回来他?” “咋不能,我让梦天去叫他。”徐郑氏说,动用警察儿子寻找四小叔,“他们爷俩对心思。” “试试吧。”徐德富信心不足道。 女人时时处处表现细腻,徐郑氏说:“德龙回来你别啥都说,来家乐呵吃一顿饭。” 徐德富望善良女人一眼,没说什么。 徐梦天找了大半个亮子里,好歹找到徐德龙,说:“四叔,我娘让我找你回家过节。”他清楚父亲跟四叔之间掰了脸,兄弟俩掰生(由亲变疏远),说爹让来找和娘让来找不一样,“走吧四叔,回家。” “过节?七月是什么节?” “鬼节。家里杀了羊,叫你回去吃。”徐梦天还是特意说娘给四叔留了羊蝎子。 徐德龙摇摇头,说:“不回去啦。” “四叔……”侄子央求一阵,没说动徐德龙自己回家去,对父母说,“四叔不肯回来。” 徐德富抬头望夫人一眼,说:“我说什么啦?找不回来。” 唉!徐郑氏叹一口气。 徐德龙突然来家,大嫂徐郑氏惊喜万分,四小叔要大哥剃头,生怕徐德富拒绝,一旁帮腔道:“给德龙剃头,德龙喜欢你剃的头型。” “好长时间没摸剃刀子,手也有些抖。”徐德富不愿意给四弟剃头,他的头不好摆弄……“抓紧剃吧!”徐郑氏积极张罗,促成长兄给四弟剃头,显然意义也不在剃头上,她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白布包放在丈夫面前,说,“你看刀子快不快。” 徐德富慢腾腾地拿起剃刀子在自己腮上试了试,说:“嗯,不太快,得鐾鐾刀。” “德龙小时候最护头(小孩儿不爱剃头),你大哥给你剃头,你哭嚎不干。爹活着的时候,因为剃头,你没少挨踢。”徐郑氏说,亲手为四弟系上围裙,换个人这些活儿都是由下人做的,家里有佣人。 徐德富刷刷鐾刀,再次在自己腮上试锋刃。他给徐德龙剃头,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龙头顶竖立起一根小辫,俗称冲天柱。剃一次头,他哭嚎一顿。 街上有剃头挑子,好一点的还有理发店,徐德龙跑回家里让长兄给他剃头,其中便有了特别的含意,当时徐德富并没想得太多。事实上,徐德龙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亲人告别,等待他的那场赌是一生最非同寻常的,最壮烈的……并非小题大做,对手是谁啊?日本宪兵队长,同他赌意味什么,徐德龙心里十分清楚。 “德龙,听说你要跟日本人赌?”徐德富收起剃头工具,问。 “大哥,是日本人找我赌。”徐德龙不是辩解,是说明。 徐德富忧虑的目光落在四弟脸上,说:“日本人的钱那么好赢吗?” 四弟徐德龙没说什么,涌到嘴边的话没让它跑出来,他觉得说出给家人增加负担,那句话是:我跟日本人耍的不是钱! 1 “我们哥几个小酌。”徐德富刚端起酒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徐德龙进来。 “四爷。”谢时仿赶忙上前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欢见到的人突然到来,大家望着当家的等他发话。他吩咐佣人说:“加双碗筷。” “吃过了,我来找大哥剃头。”徐德龙不想上桌,说。 “吃完饭再剃头嘛,上桌德龙。”程先生说,他的角度最刁,谁也不能不给表哥的面子。 饭后,洗净脸的徐德龙边擦脸边说:“大哥,你多年没给我剃头啦。” 徐德富从地柜里取出布包打开,里边是剃头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类。过去在乡下住没有剃头棚,家里人理发几乎由当家的来做,工具是一把清子(刀子),一把剪子,一把操子(梳子),就可以剃头了。家搬到县城亮子里,街上有花棒子——一根红白斜格旋转圆形的幌杆,幌杆的顶端有横担,横担两头刻有金色的龙头——幌杆理发店,用不着在家里剃头,工具收起来,没再用。 “德龙,你想让我剃头?”徐德富有些诧异,街上有剃头棚、流动剃头挑子,剃头很方便的。 “嗯哪!” 徐德龙摸下头,头发不是很长,不剃也可以。徐德富说:“头发不长,冬天剃太短了,冷。” 头发长保暖是常识徐德龙懂,他今天来家找大哥剃头,意义不在剃短头发,怀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理——告别,享受一次亲情。多年里,兄弟之间不是十分和睦,谁是谁非莫论,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作为长兄、徐家的当家人徐德富,对整日沉迷赌耍的弟弟恨铁不成钢,努力救要几次未果,最后伤心放弃,任他去吧。同住在镇上却很少见面,徐德龙很少来大哥家,就是从药店门前走也是望门而过,甚至都不瞅上一眼。去年七月节中国民间鬼节。七月初一为开鬼门;七月十五,为鬼节。过了七月十五,就关鬼门了。,家里宰了只羊,大嫂徐郑氏叨咕:“咱们家啊,德龙顶爱吃羊蝎子羊大梁,因其形状酷似蝎子,故而俗称羊蝎子。。” 徐德富听清夫人叨咕什么没吭声,自顾低头抽烟,他在心里念叨几个弟弟,平常还不怎么想他们,那首登高古诗每到节日准时走来,酒一样醉倒他。老二德中一去杳无音信,十几年不来家撇下未圆房的二嫂;老三德成今日兵明日匪最后诈死身世复杂;闹心的是四弟德龙,眼不见心不烦,可是一同生活镇子上,在眼前晃来晃去……平常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们,节日来临思念决堤江河那样阻挡不住。 “他爹。”徐郑氏叫他。 “有话说。”徐德富心境不佳。 “叫德龙回来吃羊肉。” 徐德富打个沉儿,心里也惦记四弟,他一个人在镇上哪里过节?还不知最近输赢呢,身上要是镚子皆无——分文没有,镚板儿指小钱儿——咋过节,也不可能回望兴村部落点儿媳妇身边去。夫人提议他同意,说:“能叫回来他?” “咋不能,我让梦天去叫他。”徐郑氏说,动用警察儿子寻找四小叔,“他们爷俩对心思。” “试试吧。”徐德富信心不足道。 女人时时处处表现细腻,徐郑氏说:“德龙回来你别啥都说,来家乐呵吃一顿饭。” 徐德富望善良女人一眼,没说什么。 徐梦天找了大半个亮子里,好歹找到徐德龙,说:“四叔,我娘让我找你回家过节。”他清楚父亲跟四叔之间掰了脸,兄弟俩掰生(由亲变疏远),说爹让来找和娘让来找不一样,“走吧四叔,回家。” “过节?七月是什么节?” “鬼节。家里杀了羊,叫你回去吃。”徐梦天还是特意说娘给四叔留了羊蝎子。 徐德龙摇摇头,说:“不回去啦。” “四叔……”侄子央求一阵,没说动徐德龙自己回家去,对父母说,“四叔不肯回来。” 徐德富抬头望夫人一眼,说:“我说什么啦?找不回来。” 唉!徐郑氏叹一口气。 徐德龙突然来家,大嫂徐郑氏惊喜万分,四小叔要大哥剃头,生怕徐德富拒绝,一旁帮腔道:“给德龙剃头,德龙喜欢你剃的头型。” “好长时间没摸剃刀子,手也有些抖。”徐德富不愿意给四弟剃头,他的头不好摆弄……“抓紧剃吧!”徐郑氏积极张罗,促成长兄给四弟剃头,显然意义也不在剃头上,她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白布包放在丈夫面前,说,“你看刀子快不快。” 徐德富慢腾腾地拿起剃刀子在自己腮上试了试,说:“嗯,不太快,得鐾鐾刀。” “德龙小时候最护头(小孩儿不爱剃头),你大哥给你剃头,你哭嚎不干。爹活着的时候,因为剃头,你没少挨踢。”徐郑氏说,亲手为四弟系上围裙,换个人这些活儿都是由下人做的,家里有佣人。 徐德富刷刷鐾刀,再次在自己腮上试锋刃。他给徐德龙剃头,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龙头顶竖立起一根小辫,俗称冲天柱。剃一次头,他哭嚎一顿。 街上有剃头挑子,好一点的还有理发店,徐德龙跑回家里让长兄给他剃头,其中便有了特别的含意,当时徐德富并没想得太多。事实上,徐德龙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亲人告别,等待他的那场赌是一生最非同寻常的,最壮烈的……并非小题大做,对手是谁啊?日本宪兵队长,同他赌意味什么,徐德龙心里十分清楚。 “德龙,听说你要跟日本人赌?”徐德富收起剃头工具,问。 “大哥,是日本人找我赌。”徐德龙不是辩解,是说明。 徐德富忧虑的目光落在四弟脸上,说:“日本人的钱那么好赢吗?” 四弟徐德龙没说什么,涌到嘴边的话没让它跑出来,他觉得说出给家人增加负担,那句话是:我跟日本人耍的不是钱! 2 三江历史上有几件大事传扬,其中四爷跟日本宪兵队长掷骰子便是其中一件。 宪兵队长角山荣喜欢掷骰子,多次到悦宾酒楼玩过。四爷时今名气大,外省外县都有人慕名而来,与他一赌为快。宪兵队长忽然来了雅兴,也要和赌爷掷把骰子。这个传说版本在亮子里镇街头迅速传开,传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铁壶,放在关锡鑞匠面前,说:“壶底开焊啦,漏水。” 关锡鑞匠检查铁壶说:“壶底得换新的,都烧糟烂啦。” “换壶底多少钱?” “一元钱。壶梁的铆钉松了,我白给你整上,不要钱。” “多长时间?店里等急着用。”郝掌柜问。 “四五袋烟工夫吧,你等还是待会儿来取。要不,换好壶底我给你送店去。”关锡鑞匠服务态度甚好。 “送吧。听说没?今晚四爷和宪兵队长掷骰子。” “和角山荣?”关锡鑞匠双腿上铺块布,准备干活,摇头不信道,“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你知道不?全镇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说徐四爷真有点刚条,敢和日本人赌!现时今满洲国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哟。”郝掌柜往下的话心眼不怎么正了,说,“宪兵队可养着狼狗啊!” 关锡鑞匠一脸茫然,老半天他才说话,问:“当真?” “平常你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么大的事他没对你说谁信啊!”郝掌柜见有围观的人,高起声音道,“赌房子赌地咱都听说过,可没听说敢跟当兵的赌钱,大家寻思寻思,能赢吗?” “那要看手气,看牌点儿。”有人说。 “不见起啊!没看跟什么人赌,兵。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郝掌柜说。 “认赌服输,当兵的干嘛不遵守规矩?” “规矩?什么叫规矩?”郝掌柜找他理论的根据,举出大兵的劣行,说,“妓院最怕什么人?当兵的……” “扯你媳妇胯骨轴子上去了,说四爷你扯到哪儿去了。”关锡鑞匠看不过郝掌柜跑题太远,还是先前没有得到明确答复的那句问话,“信儿到底准不准吧?” “准,咋不准,地点选在宪兵队。”郝掌柜消息灵通,不知他从哪里淘登的准确消息,“我听翻译官说的,能错吗?” “你认识翻译官?”关锡鑞匠耻笑道。 “有点瓜带(葛)。”郝掌柜得意道,那年月认识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是了不得事情。 其实,郝掌柜跟翻译官没有丝毫瓜带,他们本就不长在一棵秧上。就四爷跟角山荣赌博这件事,完全说没跟翻译官没瓜连也不尽然,确实有。一天翻译官走进郝家小店。 “翻译官。” “郝掌柜。” “您来有事儿吧?”郝掌柜认识他,但是没办过什么事情,翻译官突然到访,应该是夜猫子进宅,所以问。 “喔,是有件事情。”翻译官说明来意,说,“你家有一副骰子,象牙的?” 郝掌柜一愣,传家宝怎么被外人知道。郝家的爷辈在白狼山当金工,没攒下黄金只传下来一副骰子,因为是象牙的很珍贵。郝掌柜炫富对外人讲过,是大以前讲过,近年肯定没对任何人讲过,因此他想否认家有象牙骰子,一转念不成,翻译官在宪兵队当差,他们的眼线、耳目遍地,蛔虫一样不知不觉就在你的肚子里,屁眼儿有几条褶儿都知道……跟翻译官撒不得谎,他说:“嗯,是有一副。” “角山荣太君借用一下。”翻译官说。 郝家小店掌柜充其量是只蛤蟆,见到的是头顶上那一块天。遇事只能用极有限的眼光看,问:“难道皇军也会掷骰子?” “啊,是啊!” 郝掌柜从来没听说一个宪兵队长还玩骰子,他好奇地问:“日本掷法跟咱们一不一样?” “唔,应该差不多吧。” “我是说日本掷骰子肯定跟咱们有区别……” “角山荣太君跟徐德龙掷骰子,可想而知是中国的掷法,日本掷法他会呀?” 翻译官说角山荣要同四爷掷骰子小店掌柜开始还不信,宪兵队长怎么突发奇想跟他掷骰子?郝掌柜觉得不可思议,才认为突发奇想。他说:“队长太君怎么寻思……”换个人他要说想一出是一出(含不正经的),“同徐大川掷骰子?” “难道角山荣太君赢不了他?” “倒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郝掌柜骨子里瞧不起赌徒徐德龙,说:“同他过手……”他不敢直说,要是直说就是,掉价!我家祖传的象牙骰子四爷不配摸,“徐大川没资格玩象牙骰子。” “象牙有什么了不起?人牙的骰子又如何?” 翻译官不高兴了,口气很大很横。且不说人牙能不能磨骰子,世上是否有人牙骰子,一个事实暴露出来,杀人如麻的宪兵队随便杀个人,牙齿轻而易举便可以得到。他来借骰子是取悦宪兵队长,出发点安排他们乐呵地玩,开个破小客店的掌柜还说三道四,知道说的不是太君,说跟太君玩的人也不成。他搬出来宪兵队长吓唬一下郝掌柜,说:“徐德龙可是角山荣太君请的人。” “请”字几乎吓郝掌柜个倒仰,那一时刻他成为无血无肉的媳妇人(剪纸),灵魂跑出躯壳……“拿出骰子吧,我带回队部,角山荣太君在那儿跟徐德龙切磋。”翻译官将掷骰子说成切磋,赌耍有了华丽的外包装,催促道,“郝掌柜,撒棱点儿!” “哎,就拿来。”郝掌柜取来传家宝一副象牙骰子,黄绸子包裹,他家的家谱——以表谱形式,记载一个以血缘关系为主体的家族世系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迹的特殊图书体裁——也是用黄绸子包裹。骰子放在翻译官面前……“郝掌柜,四爷他们在宪兵队掷骰子?”有人问。 “是,就在今晚上。”郝掌柜说。 2 三江历史上有几件大事传扬,其中四爷跟日本宪兵队长掷骰子便是其中一件。 宪兵队长角山荣喜欢掷骰子,多次到悦宾酒楼玩过。四爷时今名气大,外省外县都有人慕名而来,与他一赌为快。宪兵队长忽然来了雅兴,也要和赌爷掷把骰子。这个传说版本在亮子里镇街头迅速传开,传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铁壶,放在关锡鑞匠面前,说:“壶底开焊啦,漏水。” 关锡鑞匠检查铁壶说:“壶底得换新的,都烧糟烂啦。” “换壶底多少钱?” “一元钱。壶梁的铆钉松了,我白给你整上,不要钱。” “多长时间?店里等急着用。”郝掌柜问。 “四五袋烟工夫吧,你等还是待会儿来取。要不,换好壶底我给你送店去。”关锡鑞匠服务态度甚好。 “送吧。听说没?今晚四爷和宪兵队长掷骰子。” “和角山荣?”关锡鑞匠双腿上铺块布,准备干活,摇头不信道,“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你知道不?全镇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说徐四爷真有点刚条,敢和日本人赌!现时今满洲国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哟。”郝掌柜往下的话心眼不怎么正了,说,“宪兵队可养着狼狗啊!” 关锡鑞匠一脸茫然,老半天他才说话,问:“当真?” “平常你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么大的事他没对你说谁信啊!”郝掌柜见有围观的人,高起声音道,“赌房子赌地咱都听说过,可没听说敢跟当兵的赌钱,大家寻思寻思,能赢吗?” “那要看手气,看牌点儿。”有人说。 “不见起啊!没看跟什么人赌,兵。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郝掌柜说。 “认赌服输,当兵的干嘛不遵守规矩?” “规矩?什么叫规矩?”郝掌柜找他理论的根据,举出大兵的劣行,说,“妓院最怕什么人?当兵的……” “扯你媳妇胯骨轴子上去了,说四爷你扯到哪儿去了。”关锡鑞匠看不过郝掌柜跑题太远,还是先前没有得到明确答复的那句问话,“信儿到底准不准吧?” “准,咋不准,地点选在宪兵队。”郝掌柜消息灵通,不知他从哪里淘登的准确消息,“我听翻译官说的,能错吗?” “你认识翻译官?”关锡鑞匠耻笑道。 “有点瓜带(葛)。”郝掌柜得意道,那年月认识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是了不得事情。 其实,郝掌柜跟翻译官没有丝毫瓜带,他们本就不长在一棵秧上。就四爷跟角山荣赌博这件事,完全说没跟翻译官没瓜连也不尽然,确实有。一天翻译官走进郝家小店。 “翻译官。” “郝掌柜。” “您来有事儿吧?”郝掌柜认识他,但是没办过什么事情,翻译官突然到访,应该是夜猫子进宅,所以问。 “喔,是有件事情。”翻译官说明来意,说,“你家有一副骰子,象牙的?” 郝掌柜一愣,传家宝怎么被外人知道。郝家的爷辈在白狼山当金工,没攒下黄金只传下来一副骰子,因为是象牙的很珍贵。郝掌柜炫富对外人讲过,是大以前讲过,近年肯定没对任何人讲过,因此他想否认家有象牙骰子,一转念不成,翻译官在宪兵队当差,他们的眼线、耳目遍地,蛔虫一样不知不觉就在你的肚子里,屁眼儿有几条褶儿都知道……跟翻译官撒不得谎,他说:“嗯,是有一副。” “角山荣太君借用一下。”翻译官说。 郝家小店掌柜充其量是只蛤蟆,见到的是头顶上那一块天。遇事只能用极有限的眼光看,问:“难道皇军也会掷骰子?” “啊,是啊!” 郝掌柜从来没听说一个宪兵队长还玩骰子,他好奇地问:“日本掷法跟咱们一不一样?” “唔,应该差不多吧。” “我是说日本掷骰子肯定跟咱们有区别……” “角山荣太君跟徐德龙掷骰子,可想而知是中国的掷法,日本掷法他会呀?” 翻译官说角山荣要同四爷掷骰子小店掌柜开始还不信,宪兵队长怎么突发奇想跟他掷骰子?郝掌柜觉得不可思议,才认为突发奇想。他说:“队长太君怎么寻思……”换个人他要说想一出是一出(含不正经的),“同徐大川掷骰子?” “难道角山荣太君赢不了他?” “倒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郝掌柜骨子里瞧不起赌徒徐德龙,说:“同他过手……”他不敢直说,要是直说就是,掉价!我家祖传的象牙骰子四爷不配摸,“徐大川没资格玩象牙骰子。” “象牙有什么了不起?人牙的骰子又如何?” 翻译官不高兴了,口气很大很横。且不说人牙能不能磨骰子,世上是否有人牙骰子,一个事实暴露出来,杀人如麻的宪兵队随便杀个人,牙齿轻而易举便可以得到。他来借骰子是取悦宪兵队长,出发点安排他们乐呵地玩,开个破小客店的掌柜还说三道四,知道说的不是太君,说跟太君玩的人也不成。他搬出来宪兵队长吓唬一下郝掌柜,说:“徐德龙可是角山荣太君请的人。” “请”字几乎吓郝掌柜个倒仰,那一时刻他成为无血无肉的媳妇人(剪纸),灵魂跑出躯壳……“拿出骰子吧,我带回队部,角山荣太君在那儿跟徐德龙切磋。”翻译官将掷骰子说成切磋,赌耍有了华丽的外包装,催促道,“郝掌柜,撒棱点儿!” “哎,就拿来。”郝掌柜取来传家宝一副象牙骰子,黄绸子包裹,他家的家谱——以表谱形式,记载一个以血缘关系为主体的家族世系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迹的特殊图书体裁——也是用黄绸子包裹。骰子放在翻译官面前……“郝掌柜,四爷他们在宪兵队掷骰子?”有人问。 “是,就在今晚上。”郝掌柜说。 3 亮子里镇临街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照亮杠子房匾额“满汉执事”和“孟记杠子铺”,招幌上彩绘的冠、靴、元宝和麒麟图案清晰可见。 两个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个背静处小解。 “咱孟掌柜那么肯定,今晚徐四爷赢。”快连嘴(说话快而不清)杠夫说。 “当然,孟掌柜了解四爷。赢了小日本,掌柜的高兴,摆酒设宴款待咱全铺弟兄。”眯缝眼儿杠夫说。 “这角山荣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饭馆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一下他的刀把,竟给当场劈死,太狠啦。” “角山荣的武士刀还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快连嘴杠夫系腰带说。 眯缝眼儿杠夫仍在便溺,说:“听说角山荣武士家庭出身,那把军刀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小日本拿它当命看。” “我以为宪兵队长挎把刀就和咱们拎个杠子差不多。”快连嘴杠夫说,“花子的打狗棍,瞎子的探棍,木匠的斧子……也不就是随手使用的家什嘛!” “瞎嘞嘞,军刀对一个武士来说,可不只是随手使用的家什那样简单。”眯缝眼儿杠夫觉得军刀重要,却说不出怎样重要。 “掌柜的说了,四爷赢了小日本,赏弟兄们三天工钱。” “徐四爷输了呢?” “掌柜说输了也赏,为四爷敢和小日本赌。” 看上去一次平常的赌耍,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大赌小赌,包括娱乐时时都在各处进行,用不着特别关注。四爷同角山荣这次掷骰子引起三江社会的广泛关注,因为两个人掷骰子,一方是身份特殊的宪兵队长,输赢以外东西很多。谁敢跟宪兵队长去赌?犹如让一只羊跟狼去赌博,未开始就确定羊输了。四爷也知道自己是只羊,而且是力量不很强大的羊,也清楚对手是一只饿狼,食草动物遭遇食肉动物,基本没有胜算的可能。 “四叔,你非得去跟角山荣赌吗?”侄子徐梦天劝阻,生怕叔叔吃亏。 “不是我非得,是日本人逼迫。”徐德龙很是无奈。 “四叔,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走?” “离开亮子里,进白狼山躲躲。”徐梦天为叔叔指出逃生路线,并且答应帮助他潜逃,警察有许多便利条件。 “不行。” “四叔,你去跟角山荣掷骰子,等于是鸡蛋碰石头啊!” 四爷当然清楚这一点,羊也好,鸡蛋也罢,结果大不了就是死,有死冲着狼和石头。如果宪兵队长让你死,不去掷骰子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何必不死得爷们一点儿。他说:“我不怕死!” “四叔,这样去死值不值啊?” “值,咋不值?我要是赢了宪兵队长,意义不同了。” “叔要在赌道上立棍儿?” 立棍儿原意是戳得住流氓、无赖,在此立名头的意思。显然侄儿不了解叔叔,小看不得赌徒,至少不能小看徐德龙,他的志向和想法真是一般赌徒没有和难具备的,骰子极普通的博技用具陡然变成子弹,他要用它以赌徒的方式与日寇决一雌雄,于是便有了令侄子惊诧的话,四爷说:“我要用骰子打败日本鬼子!” 徐梦天不仅仅是刮目相看叔叔,肃然起敬。他有这样的心理与他的秘密身份有关。名义上他是一名伪满警察,暗中早加入白狼山里一支抗日游击队,做卧底在三江警察局。徐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四叔也不知道。 “梦天,你说四叔该不该去?” 徐梦天心里长满黄连,舍生取义,而且还是以他赌徒独特的方式,支持他想当然,可是,这毕竟是一种赴死,四叔可以慷慨,做侄儿的不忍心。这样去死值不值得?抗日没错,是不是应该讲究策略方式,他做最后的努力劝说:“四叔,我看你还是立刻亮(立时)逃走,还来及。” 徐德龙叫侄子别劝了他要去会会宪兵队长,并说:“为了一个人我也要去跟他赌,打败他。” “谁呀,四叔?” “山口枝子。” “她?四叔跟他?” 徐德龙迟疑片刻不想说的事情还是说了,没直截了当,问:“你见过山口枝子的遗体?” “放在警察局院内,我看见啦。” “她的肚子是不是很大?” “对呀,四叔,怎么啦。” 徐德龙眼睛潮湿,说:“我跟你说梦天,你别跟外人说,也别跟你爹说。” “嗯哪,我不说。” “山口枝子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徐德龙爆出惊天秘密,最后遗憾地说,“我没当爹的命啊!” “我四婶知不知道这事儿?” 徐德龙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侄子徐梦天对叔辈这段奇情怪爱感慨颇多反倒没了感觉,一个日本传奇女子同一个传奇赌徒之间,说死也没人相信产生似爱非爱的故事,结果到底还是有了,夭折得意外,徐梦天说:“冯八矬子亲手开枪,他为什么打死她?” “有人叫他打死她。” “谁?” “找我掷骰子的人。” “角山荣?四叔肯定?” “肯定!” 徐梦天不得不去想角山荣同山口枝子的关系,问:“他们有什么仇怨?” “角山荣杀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她找他寻仇。”徐德龙讲了若干年前他同管家谢时仿在悦宾酒楼,目睹角山荣同大布衫子掷骰子输了,将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惠子押上赌桌输掉,大布衫子不肯要这个“赌注”,恼羞成怒的角山荣当众刺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枝子从此找角山荣寻仇,她当了胡子。” 如果说四叔同山口枝子是情爱故事,她与角山荣则是仇怨故事,最终山口枝子因寻仇而被仇杀。 徐梦天没能阻止得了四叔去赴死亡之约。 3 亮子里镇临街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照亮杠子房匾额“满汉执事”和“孟记杠子铺”,招幌上彩绘的冠、靴、元宝和麒麟图案清晰可见。 两个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个背静处小解。 “咱孟掌柜那么肯定,今晚徐四爷赢。”快连嘴(说话快而不清)杠夫说。 “当然,孟掌柜了解四爷。赢了小日本,掌柜的高兴,摆酒设宴款待咱全铺弟兄。”眯缝眼儿杠夫说。 “这角山荣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饭馆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一下他的刀把,竟给当场劈死,太狠啦。” “角山荣的武士刀还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快连嘴杠夫系腰带说。 眯缝眼儿杠夫仍在便溺,说:“听说角山荣武士家庭出身,那把军刀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小日本拿它当命看。” “我以为宪兵队长挎把刀就和咱们拎个杠子差不多。”快连嘴杠夫说,“花子的打狗棍,瞎子的探棍,木匠的斧子……也不就是随手使用的家什嘛!” “瞎嘞嘞,军刀对一个武士来说,可不只是随手使用的家什那样简单。”眯缝眼儿杠夫觉得军刀重要,却说不出怎样重要。 “掌柜的说了,四爷赢了小日本,赏弟兄们三天工钱。” “徐四爷输了呢?” “掌柜说输了也赏,为四爷敢和小日本赌。” 看上去一次平常的赌耍,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大赌小赌,包括娱乐时时都在各处进行,用不着特别关注。四爷同角山荣这次掷骰子引起三江社会的广泛关注,因为两个人掷骰子,一方是身份特殊的宪兵队长,输赢以外东西很多。谁敢跟宪兵队长去赌?犹如让一只羊跟狼去赌博,未开始就确定羊输了。四爷也知道自己是只羊,而且是力量不很强大的羊,也清楚对手是一只饿狼,食草动物遭遇食肉动物,基本没有胜算的可能。 “四叔,你非得去跟角山荣赌吗?”侄子徐梦天劝阻,生怕叔叔吃亏。 “不是我非得,是日本人逼迫。”徐德龙很是无奈。 “四叔,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走?” “离开亮子里,进白狼山躲躲。”徐梦天为叔叔指出逃生路线,并且答应帮助他潜逃,警察有许多便利条件。 “不行。” “四叔,你去跟角山荣掷骰子,等于是鸡蛋碰石头啊!” 四爷当然清楚这一点,羊也好,鸡蛋也罢,结果大不了就是死,有死冲着狼和石头。如果宪兵队长让你死,不去掷骰子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何必不死得爷们一点儿。他说:“我不怕死!” “四叔,这样去死值不值啊?” “值,咋不值?我要是赢了宪兵队长,意义不同了。” “叔要在赌道上立棍儿?” 立棍儿原意是戳得住流氓、无赖,在此立名头的意思。显然侄儿不了解叔叔,小看不得赌徒,至少不能小看徐德龙,他的志向和想法真是一般赌徒没有和难具备的,骰子极普通的博技用具陡然变成子弹,他要用它以赌徒的方式与日寇决一雌雄,于是便有了令侄子惊诧的话,四爷说:“我要用骰子打败日本鬼子!” 徐梦天不仅仅是刮目相看叔叔,肃然起敬。他有这样的心理与他的秘密身份有关。名义上他是一名伪满警察,暗中早加入白狼山里一支抗日游击队,做卧底在三江警察局。徐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四叔也不知道。 “梦天,你说四叔该不该去?” 徐梦天心里长满黄连,舍生取义,而且还是以他赌徒独特的方式,支持他想当然,可是,这毕竟是一种赴死,四叔可以慷慨,做侄儿的不忍心。这样去死值不值得?抗日没错,是不是应该讲究策略方式,他做最后的努力劝说:“四叔,我看你还是立刻亮(立时)逃走,还来及。” 徐德龙叫侄子别劝了他要去会会宪兵队长,并说:“为了一个人我也要去跟他赌,打败他。” “谁呀,四叔?” “山口枝子。” “她?四叔跟他?” 徐德龙迟疑片刻不想说的事情还是说了,没直截了当,问:“你见过山口枝子的遗体?” “放在警察局院内,我看见啦。” “她的肚子是不是很大?” “对呀,四叔,怎么啦。” 徐德龙眼睛潮湿,说:“我跟你说梦天,你别跟外人说,也别跟你爹说。” “嗯哪,我不说。” “山口枝子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徐德龙爆出惊天秘密,最后遗憾地说,“我没当爹的命啊!” “我四婶知不知道这事儿?” 徐德龙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侄子徐梦天对叔辈这段奇情怪爱感慨颇多反倒没了感觉,一个日本传奇女子同一个传奇赌徒之间,说死也没人相信产生似爱非爱的故事,结果到底还是有了,夭折得意外,徐梦天说:“冯八矬子亲手开枪,他为什么打死她?” “有人叫他打死她。” “谁?” “找我掷骰子的人。” “角山荣?四叔肯定?” “肯定!” 徐梦天不得不去想角山荣同山口枝子的关系,问:“他们有什么仇怨?” “角山荣杀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她找他寻仇。”徐德龙讲了若干年前他同管家谢时仿在悦宾酒楼,目睹角山荣同大布衫子掷骰子输了,将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惠子押上赌桌输掉,大布衫子不肯要这个“赌注”,恼羞成怒的角山荣当众刺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枝子从此找角山荣寻仇,她当了胡子。” 如果说四叔同山口枝子是情爱故事,她与角山荣则是仇怨故事,最终山口枝子因寻仇而被仇杀。 徐梦天没能阻止得了四叔去赴死亡之约。 4 角山荣的办公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局。 “徐先生。”角山荣开口道,“我们掷骰子。” 徐德龙抱着你说玩什么都奉陪到底的架势,牌九、麻将、掷骰子、押宝、押会……说:“随便,队长太君。” 角山荣击一下手掌,翻译官端着一个盘子走出来,盘中是两只象牙骰子,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中间。宪兵队长问:“你看看这是副什么骰子?” 徐德龙搭一眼,说:“普通的象牙骰子。” 象牙骰子给赌徒说成普通,那么象牙竟如此不值钱,还是他瞧不起日本人而故意这样说?角山荣问:“你不喜欢象牙?” “队长太君,象牙是贵重材料,做骰子未必合适。”他接下来举了一个不恰当的例子,“用金子做尿罐子,未必比泥瓦的好,金子解决不了落落尿问题是吧?” 宪兵队长撇下嘴,并不赞成赌徒的说法。 “什么东西做骰子不重要,甚至是没有用处。”徐德龙心里丝毫负担都没有,随心所欲地讲话,一个不该、甚至致命的细节出现,他从怀中掏出一副骰子,以掷的姿势掷在角山荣面前,“我这副是铜的,它跟金的铁的没什么区别,任何一场输赢不在于使用什么材质的骰子,而是在掷骰子的人。” 角山荣盯着那副铜骰子愣怔,他看到了什么?绝对不是一副金属赌具,而是一件往事,准确说他才是这副骰子的真正主人,现在铜骰子的拥有者徐德龙并不知道这些,万万想不到。 铜骰子的来历是时任铁路守备队长的角山荣请铜匠——用铜板或黄铜板制造各种器件和修理各种铜器的人——熔化掉数枚子弹壳,铸了这对铜骰子铜匠属于十八匠之一,顺次歌诀:“金银铜铁锡,岩木雕瓦漆,篾伞染解皮,剃头弹花晶。”铜匠并不炼铜,只是以铜板或铜片为原材料,打铜壶、铜锅、铜瓢、铜锁之类器皿,与冶炼浇注之类的工艺无关。由此推断,铜骰子可能为高超工匠用锤子打制而成,非融化子弹壳。。铜骰子制造工艺没什么故事,值得关注的是铜骰子到了角山荣手里,他是作为礼物赠给情人山口惠子妹妹的,铜骰子如何辗转到赌徒徐德龙手里的?他倒要问:“徐先生,如何得到这副骰子的呀?” “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徐德龙答。 “朋友?女人吧?”角山荣追问道。 徐德龙此时还不能说破真相,含混地说:“一个朋友送给我。” 角山荣有了新想法,说:“我们用四个骰子掷。” “奉陪。”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两只象牙骰子,两只铜骰子,金属和动物牙齿混在一起,它们共同的不能摆脱的命运——被人掷,如何旋转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开始吧。”角山荣说。 “好!” 较量拉开序幕,室内气氛顿然紧张,角山荣说:“我们石头剪子布定谁先掷。” 决定谁先掷用石头剪子布,公平也有趣。也可以直接用骰子,称为溜骰子,例如,七八九先掷。徐德龙出剪子。宪兵队长出石头,赢家先掷。角山荣手握骰子没马上掷出去,而是在手心玩弄,问身旁的陶奎元:“陶局长,有一首春节的俗曲怎么唱?” “唔,队长阁下我会几句,唱不全。” “你呢?”角山荣问翻译官。 “我能唱下来。”翻译官答道。 “唱一遍。”角山荣说。 翻译官唱春节俗曲——正月里家家贺新年,元宵佳节把灯观,月正圆,庵观寺院,抖了抖衣裳,花盒子处处瞅,爆竹阵阵喧,惹的人大街小巷都游串,夜半归回转家园,弹唱又歌舞,掷骰子又摇摊,天呀儿哟!金神仙逛一趟白云观。(应为《北平俗曲》)“掷骰子又摇摊。”角山荣不是断章取义,而是故意挑出这句歌词,目的说明掷骰子很普遍的游戏,谁清楚宪兵队长此时用这个根据为了说明什么?他开始掷骰子,今天小小的骰子斗胆跟皇军的宪兵队长开起玩笑,让他输了,输得眼睛发红,他犟劲上来,说,“我们再掷。” 再掷?徐德龙心想掷到明早晨你得输到后早晨,输局已定一时不可逆转。赌道规矩,没有赢家说不玩的,只要输家说要赌就要奉陪到底。先前,他们赌的是钱,有大洋有满洲国钞票,角山荣的钱都输给了对家,徐德龙鄙视道:“队长先生,还赌什么?” 陶奎元从桌底下伸出一只脚踩了一下徐德龙,暗示他不要过分,应该有意让份儿(让步)让相(给面子)。宪兵队长脸上露出怨怒的神色,不可以惹乎、嘲弄下去。他这样做从警察局长身份出发,时时处处维护宪兵队长的尊严,制止侵害行为;从亲戚角度——侄女四凤是陶奎元的三姨太,自己是他的叔丈爷——保护他。不管出于哪一种目的,都是阻止赌徒徐四爷别疯狂下去,再不收敛要出事。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了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他们掷骰子继续进行着,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5、4、4、3。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4、5、6、6。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八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4 角山荣的办公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局。 “徐先生。”角山荣开口道,“我们掷骰子。” 徐德龙抱着你说玩什么都奉陪到底的架势,牌九、麻将、掷骰子、押宝、押会……说:“随便,队长太君。” 角山荣击一下手掌,翻译官端着一个盘子走出来,盘中是两只象牙骰子,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中间。宪兵队长问:“你看看这是副什么骰子?” 徐德龙搭一眼,说:“普通的象牙骰子。” 象牙骰子给赌徒说成普通,那么象牙竟如此不值钱,还是他瞧不起日本人而故意这样说?角山荣问:“你不喜欢象牙?” “队长太君,象牙是贵重材料,做骰子未必合适。”他接下来举了一个不恰当的例子,“用金子做尿罐子,未必比泥瓦的好,金子解决不了落落尿问题是吧?” 宪兵队长撇下嘴,并不赞成赌徒的说法。 “什么东西做骰子不重要,甚至是没有用处。”徐德龙心里丝毫负担都没有,随心所欲地讲话,一个不该、甚至致命的细节出现,他从怀中掏出一副骰子,以掷的姿势掷在角山荣面前,“我这副是铜的,它跟金的铁的没什么区别,任何一场输赢不在于使用什么材质的骰子,而是在掷骰子的人。” 角山荣盯着那副铜骰子愣怔,他看到了什么?绝对不是一副金属赌具,而是一件往事,准确说他才是这副骰子的真正主人,现在铜骰子的拥有者徐德龙并不知道这些,万万想不到。 铜骰子的来历是时任铁路守备队长的角山荣请铜匠——用铜板或黄铜板制造各种器件和修理各种铜器的人——熔化掉数枚子弹壳,铸了这对铜骰子铜匠属于十八匠之一,顺次歌诀:“金银铜铁锡,岩木雕瓦漆,篾伞染解皮,剃头弹花晶。”铜匠并不炼铜,只是以铜板或铜片为原材料,打铜壶、铜锅、铜瓢、铜锁之类器皿,与冶炼浇注之类的工艺无关。由此推断,铜骰子可能为高超工匠用锤子打制而成,非融化子弹壳。。铜骰子制造工艺没什么故事,值得关注的是铜骰子到了角山荣手里,他是作为礼物赠给情人山口惠子妹妹的,铜骰子如何辗转到赌徒徐德龙手里的?他倒要问:“徐先生,如何得到这副骰子的呀?” “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徐德龙答。 “朋友?女人吧?”角山荣追问道。 徐德龙此时还不能说破真相,含混地说:“一个朋友送给我。” 角山荣有了新想法,说:“我们用四个骰子掷。” “奉陪。”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两只象牙骰子,两只铜骰子,金属和动物牙齿混在一起,它们共同的不能摆脱的命运——被人掷,如何旋转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开始吧。”角山荣说。 “好!” 较量拉开序幕,室内气氛顿然紧张,角山荣说:“我们石头剪子布定谁先掷。” 决定谁先掷用石头剪子布,公平也有趣。也可以直接用骰子,称为溜骰子,例如,七八九先掷。徐德龙出剪子。宪兵队长出石头,赢家先掷。角山荣手握骰子没马上掷出去,而是在手心玩弄,问身旁的陶奎元:“陶局长,有一首春节的俗曲怎么唱?” “唔,队长阁下我会几句,唱不全。” “你呢?”角山荣问翻译官。 “我能唱下来。”翻译官答道。 “唱一遍。”角山荣说。 翻译官唱春节俗曲——正月里家家贺新年,元宵佳节把灯观,月正圆,庵观寺院,抖了抖衣裳,花盒子处处瞅,爆竹阵阵喧,惹的人大街小巷都游串,夜半归回转家园,弹唱又歌舞,掷骰子又摇摊,天呀儿哟!金神仙逛一趟白云观。(应为《北平俗曲》)“掷骰子又摇摊。”角山荣不是断章取义,而是故意挑出这句歌词,目的说明掷骰子很普遍的游戏,谁清楚宪兵队长此时用这个根据为了说明什么?他开始掷骰子,今天小小的骰子斗胆跟皇军的宪兵队长开起玩笑,让他输了,输得眼睛发红,他犟劲上来,说,“我们再掷。” 再掷?徐德龙心想掷到明早晨你得输到后早晨,输局已定一时不可逆转。赌道规矩,没有赢家说不玩的,只要输家说要赌就要奉陪到底。先前,他们赌的是钱,有大洋有满洲国钞票,角山荣的钱都输给了对家,徐德龙鄙视道:“队长先生,还赌什么?” 陶奎元从桌底下伸出一只脚踩了一下徐德龙,暗示他不要过分,应该有意让份儿(让步)让相(给面子)。宪兵队长脸上露出怨怒的神色,不可以惹乎、嘲弄下去。他这样做从警察局长身份出发,时时处处维护宪兵队长的尊严,制止侵害行为;从亲戚角度——侄女四凤是陶奎元的三姨太,自己是他的叔丈爷——保护他。不管出于哪一种目的,都是阻止赌徒徐四爷别疯狂下去,再不收敛要出事。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了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他们掷骰子继续进行着,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5、4、4、3。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4、5、6、6。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八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5 那夜,全镇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亮子里悦宾酒楼的客厅里几个人在喝茶、议论。 “才刚我站窗台望眼全镇,像过年似的,家家点灯。”梁学深说。 “都是为了这场赌。”富贾模样的人说,“自打满洲国成立以来,全镇人从没像今天这样为一件事情兴奋。我见有人买鞭炮,准保是待徐德龙赢时燃放。” “我们得换个眼光看徐四爷。”戴眼镜的人说。 “可谁赢得了日本人?眼下这世道……”梁学深忧虑道。 “说的也是,输赢宪兵都不会放过他。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生死赌。”富贾模样的人说。 这夜关锡鑞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动。他说:“都后半夜了,没一丁点儿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亲自动手刮一条鱼的鳞,说:“凭四爷的手输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来我们一起吃炖大鲤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担心他回不来。”友谊使关锡鑞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开鱼膛说:“四爷去掷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别歇拉忽吃的(夸大事态)。” “我说你脑袋给驴踢咋地?亮子里老少爷们的命都攥在角山荣的手心儿里,弄死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关锡鑞匠道。 “照你这么说,四爷糊涂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点儿都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唉!他……”关锡鑞匠争辩道,间或为四爷争名誉。 “缝穷”女人推门进来,劈头便问;“徐四爷回来没?” “你是谁?”关锡鑞匠觉得来人陌生,问。 “缝穷”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泪道;“完啦,四爷完啦。” “你怎么知道?”关锡鑞匠惊疑道。 大家猜测四爷命运之际,“缝穷”女人突然这么一说,人心惶惑起来,有人提议道:“赶紧去宪兵队打听打听啊。” 郝掌柜第一个响应,说:“对,去看看!” “黑灯瞎火的,我们进得去宪兵队?”有人冷静地说。 是啊,日本宪兵队戒备森严。夜晚大门紧闭,外人进不去,里边发生什么外边的人休想知道。 “咱们去看看!”关锡鑞匠有些不管不顾,坚持要去,即使没人跟他去,自己也要去。 走出郝家小店身后跟了几个人,他们没说去还是跟来了。宪兵队门前已经聚集一些人,他们也是关注这场赌的。关锡鑞匠走近,听见人们议论:“没动静。” “好像没结束。” “完事,四爷走出来……” “走出来?说瞎儿话儿,恐怕出不来了。” 关锡鑞匠问:“咋出不来?” 没人回答他。 突然,宪兵队大门打开,几个日本兵抬着黑糊糊的东西向外走,有人猜测说:“像只麻袋。” “圆骨碌,是木头吧!” “啊,是人,我看见胳膊耷拉着。” 关锡鑞匠心猛然抽紧,宪兵队朝外抬人,又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难道是四爷?正在他猜测之际,有人说:“像徐大川。” 徐——大——川!关锡鑞匠真亮地听到这三个字,肯定是四爷了,他想挤上去看个究竟,但愿人们认错,四爷平安无事。 “靠边!不准走近!”日本宪兵吆喝、轰赶走上前来的人。 面对宪兵的刺刀靠近很难,几个宪兵抬着一具尸体,朝一条背街走去,后面跟着一群人。在居民丢弃垃圾的地方停下来,将尸体抛到那儿便离开。 关锡鑞匠借着有人手拎的一盏灯笼光,看清是徐德龙,嘴角流出的血未完全凝固,棉袄的前大襟被血浸透。他哭喊道:“四爷,四爷啊!” “噢,你认识他?”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问。 “嗯,我们是朋友。”关锡鑞匠哭丧乱韵道。 有人提醒道:“那你赶紧去通知他的家人,来收尸啊!” 关锡鑞匠在那一瞬间将四爷的家庭关系过滤一遍,他们亲兄弟之间关系不和睦,不然咋会一个人在外漂泊……当然,不管怎么样,人都没了,还是要去通知徐家。 “咋还不去通知?锡鑞匠。” 关锡鑞匠去还是要去的,不能将四爷放在这儿,垃圾堆经常抛些死猫烂狗,招来野狗、狐狸、貂来啃食。三江县城是座老城,多种原因造成一些破旧房屋并未拆除净,狐狸便藏身里边,或是夜晚从白狼山下来进城觅食。他说:“尸首搁在这儿不行,牲口(食肉类)祸害。” “是啊,先安排个地方。” 停尸的地方不好找,也有人出主意尸体放在原地不动,搁人看着等到徐家人到来。意见不错,也有人愿意看尸体,关锡鑞匠想想还是不妥,此处是垃圾堆四爷放在这样肮脏的地方也不合适。他说:“离这儿不远有个碾道(磨房),先送四爷到那里。” 亮子里已经有了火磨,碾谷磨面的碾房早已废弃,它没拆除的原因跟迷信有关,老井、碾房多认为犯邪有说道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去动包括拆除它。即使需要拆除磨盘、碾盘也要妥善处理,不能放在村屯中,拉到村外的西南方向,什么道理这样做,或许没人说出道理,既定俗成就这么做了。 “来,大家伸手。”有号召力的人说,“抬过去。” 众人动手,将徐德龙的遗体抬到废弃的碾道。在门前,有人使声咳嗽,目的是给可能躲藏在里边的动物吱呼,给它们体面离开的机会。碾道有门没有锁,巨大碾盘上积满灰尘。人信迷信,动物也信吧,它们也避之不光顾。简单打扫,暂安置完四爷挺尸。关锡鑞匠向人们拱拱手,说:“我去徐家报信,麻烦诸位照应一下。” “快去吧。” 关锡鑞匠小跑离开碾道。阴天了,月亮和星星突然躲藏起来…… 5 那夜,全镇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亮子里悦宾酒楼的客厅里几个人在喝茶、议论。 “才刚我站窗台望眼全镇,像过年似的,家家点灯。”梁学深说。 “都是为了这场赌。”富贾模样的人说,“自打满洲国成立以来,全镇人从没像今天这样为一件事情兴奋。我见有人买鞭炮,准保是待徐德龙赢时燃放。” “我们得换个眼光看徐四爷。”戴眼镜的人说。 “可谁赢得了日本人?眼下这世道……”梁学深忧虑道。 “说的也是,输赢宪兵都不会放过他。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生死赌。”富贾模样的人说。 这夜关锡鑞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动。他说:“都后半夜了,没一丁点儿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亲自动手刮一条鱼的鳞,说:“凭四爷的手输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来我们一起吃炖大鲤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担心他回不来。”友谊使关锡鑞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开鱼膛说:“四爷去掷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别歇拉忽吃的(夸大事态)。” “我说你脑袋给驴踢咋地?亮子里老少爷们的命都攥在角山荣的手心儿里,弄死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关锡鑞匠道。 “照你这么说,四爷糊涂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点儿都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唉!他……”关锡鑞匠争辩道,间或为四爷争名誉。 “缝穷”女人推门进来,劈头便问;“徐四爷回来没?” “你是谁?”关锡鑞匠觉得来人陌生,问。 “缝穷”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泪道;“完啦,四爷完啦。” “你怎么知道?”关锡鑞匠惊疑道。 大家猜测四爷命运之际,“缝穷”女人突然这么一说,人心惶惑起来,有人提议道:“赶紧去宪兵队打听打听啊。” 郝掌柜第一个响应,说:“对,去看看!” “黑灯瞎火的,我们进得去宪兵队?”有人冷静地说。 是啊,日本宪兵队戒备森严。夜晚大门紧闭,外人进不去,里边发生什么外边的人休想知道。 “咱们去看看!”关锡鑞匠有些不管不顾,坚持要去,即使没人跟他去,自己也要去。 走出郝家小店身后跟了几个人,他们没说去还是跟来了。宪兵队门前已经聚集一些人,他们也是关注这场赌的。关锡鑞匠走近,听见人们议论:“没动静。” “好像没结束。” “完事,四爷走出来……” “走出来?说瞎儿话儿,恐怕出不来了。” 关锡鑞匠问:“咋出不来?” 没人回答他。 突然,宪兵队大门打开,几个日本兵抬着黑糊糊的东西向外走,有人猜测说:“像只麻袋。” “圆骨碌,是木头吧!” “啊,是人,我看见胳膊耷拉着。” 关锡鑞匠心猛然抽紧,宪兵队朝外抬人,又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难道是四爷?正在他猜测之际,有人说:“像徐大川。” 徐——大——川!关锡鑞匠真亮地听到这三个字,肯定是四爷了,他想挤上去看个究竟,但愿人们认错,四爷平安无事。 “靠边!不准走近!”日本宪兵吆喝、轰赶走上前来的人。 面对宪兵的刺刀靠近很难,几个宪兵抬着一具尸体,朝一条背街走去,后面跟着一群人。在居民丢弃垃圾的地方停下来,将尸体抛到那儿便离开。 关锡鑞匠借着有人手拎的一盏灯笼光,看清是徐德龙,嘴角流出的血未完全凝固,棉袄的前大襟被血浸透。他哭喊道:“四爷,四爷啊!” “噢,你认识他?”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问。 “嗯,我们是朋友。”关锡鑞匠哭丧乱韵道。 有人提醒道:“那你赶紧去通知他的家人,来收尸啊!” 关锡鑞匠在那一瞬间将四爷的家庭关系过滤一遍,他们亲兄弟之间关系不和睦,不然咋会一个人在外漂泊……当然,不管怎么样,人都没了,还是要去通知徐家。 “咋还不去通知?锡鑞匠。” 关锡鑞匠去还是要去的,不能将四爷放在这儿,垃圾堆经常抛些死猫烂狗,招来野狗、狐狸、貂来啃食。三江县城是座老城,多种原因造成一些破旧房屋并未拆除净,狐狸便藏身里边,或是夜晚从白狼山下来进城觅食。他说:“尸首搁在这儿不行,牲口(食肉类)祸害。” “是啊,先安排个地方。” 停尸的地方不好找,也有人出主意尸体放在原地不动,搁人看着等到徐家人到来。意见不错,也有人愿意看尸体,关锡鑞匠想想还是不妥,此处是垃圾堆四爷放在这样肮脏的地方也不合适。他说:“离这儿不远有个碾道(磨房),先送四爷到那里。” 亮子里已经有了火磨,碾谷磨面的碾房早已废弃,它没拆除的原因跟迷信有关,老井、碾房多认为犯邪有说道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去动包括拆除它。即使需要拆除磨盘、碾盘也要妥善处理,不能放在村屯中,拉到村外的西南方向,什么道理这样做,或许没人说出道理,既定俗成就这么做了。 “来,大家伸手。”有号召力的人说,“抬过去。” 众人动手,将徐德龙的遗体抬到废弃的碾道。在门前,有人使声咳嗽,目的是给可能躲藏在里边的动物吱呼,给它们体面离开的机会。碾道有门没有锁,巨大碾盘上积满灰尘。人信迷信,动物也信吧,它们也避之不光顾。简单打扫,暂安置完四爷挺尸。关锡鑞匠向人们拱拱手,说:“我去徐家报信,麻烦诸位照应一下。” “快去吧。” 关锡鑞匠小跑离开碾道。阴天了,月亮和星星突然躲藏起来…… 6 “徐先生,不好啦。”关锡鑞匠来到药店,进屋便说,“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龙?”徐德富慌乱手脚道。 “是,刚才……”关锡鑞匠哽咽道,“日本宪兵把尸首抛在垃圾堆,我们几个人抬到磨道里去啦。” 同日本人赌博的事徐家知道,徐梦天跑回家说:“爹,四叔跟日本人掷骰子。” “添彩儿。”徐德富漠然道,四弟整日就是赌,跟什么人都可能赌一场,添彩儿正说是增加光彩、美丽;反说则是添毛病、新加洋相,“三江眼瞅搁不下他,跟本国人耍嫌不过瘾,找日本人……” “不是的,爹,宪兵队长角山荣逼他去赌。” “你说逼?苍蝇盯无缝蛋?还是那样人,角山荣咋不来找我赌?”徐德富说的在行在理。 “四叔的确是被逼无奈……” 侄子不是为叔叔争辩,而是讲实情,但一时改变不了坏印象的长兄还是继续错怪四弟,他打断儿子的话,说:“上不上场赌,还不全在凭自己,你不赌谁绑你去?” 儿子明知说服父亲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努力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同日本人赌博的事情照样发生。 “知道不知道他怎么死的?”徐德富问弟弟的死因。 关锡鑞匠讲他见到的情景,说:“浑身是血,像是受伤。” 没实际见到人死因不好下结论,同宪兵队长掷骰子人死了还说什么,自然与日本人有关。徐家最急迫的要去看人、收尸、埋葬。他对管家说:“叫佟大板子套车,赶快去望兴部落点儿接淑慧。” “哎。” 大马车连夜出发去接人,徐德富然带谢时仿同关锡鑞匠急出药店,天落下入冬以来头一场雪,而且是棉花套子雪。 “到啦。”关锡鑞匠说。 废弃的磨道敞开一扇破旧木板门,有几盏灯笼晃动。四爷尸体停在地上,徐德富在离遗体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位置是碾道的外边,他让管家过去。 “是四爷。”谢时仿回来说。 门外雪地,徐德富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他说:“准备吧。” “东家,四爷是不是回家?”管家问。 “就停在这儿吧。”徐德富觉得没必要将遗体弄回药店去,碾道做灵棚,“时仿,你看先做些什么?” “点上长明灯。”管家说。 丧葬风俗的事很多,长明灯、倒头饭、打狗鞭子……四爷死得突然,事先没又准备,总让人有些手忙脚乱,好在谢时仿有丰富经验,很快,灵棚搭起来。 徐家人到场,哭声至此开始。后半夜很冷,守灵的人受不了冻,不得不在雪地上笼起一堆火,大家烤火取暖。 “东家,什么时候出(殡)?”谢时仿问。 “天亮就出。”徐德富通过四弟身上的伤口确定是枪打死的,属于横死——因自杀、被害或意外事故而死亡——不停尸,死亡次日便下葬,“抓紧张罗,赶早……”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东家,冥衣铺和棺材铺该去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一切从简,一身装老衣……其他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天亮后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棺材铺里,耿老板说:“徐先生,请跟我来。” 徐德富随他来到棺材铺后院的库房,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1、2、3、4、5、6。 “这是棺材?”徐德富惊诧道。 “棺木完全按四爷生前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那样表情,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管家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订一套寿衣。” “订做装老衣(寿衣)还差不多。订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们干了一天一夜……连掌柜的都上趟子干活。”伙计说。 “谁家这样大排场?”谢时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纸马出来,责备伙计道:“火上房啦,还不快去干活。扎‘楼库’的秫秆不够了,去收拾一捆。”他见谢时仿问:“先生您?” “订一套寿衣。瞧你这儿很忙。”谢时仿说。 也不知道镇上何人驾鹤,买卖店铺几乎都订制了冥器,档次很高,要求精工细作。连吃百家饭的花子房,也订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铺昨晚顾客挤歪门槛。 “梅掌柜!”铺内有人喊道,“皇宫的门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说。 从冥衣铺出来,管家和徐德富一起朝孟记杠子房走去,路上他说:“怪了,不知谁家大出殡……” 徐德富也觉奇怪烧活儿(冥器)一夜间便火起来了,他绝不会想到这些冥器与自家有什么关系。 “家兄壮举实在令人欽佩。”杠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过奖啦,赌耍之辈何谈壮举?”徐德富说,“赌耍不成人,汗颜啊!” “徐兄,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横行霸道,谁人敢碰倒他一根汗毛还不得跪着扶起来呀。四爷敢和小日本动输赢,全镇谁人不竖大拇指。徐兄,请给小弟一次机会,这次送葬我们杠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钱。” “这怎么行?”徐德富说。 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龙,说:“四爷大杠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们亮杠亮杠:旧时东北旗人的丧礼中有“亮杠”仪式。即在出殡的前一天的“伴宿之日”,丧家在自家门前向外界展示事先向杠房预订、出殡时使用的杠式,以显示其排场。此俗见陈立平著《老店铺招幌》(辽宁大学出版社)。。” “愚弟德龙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九泉之下何等欣慰啊!”徐德富不胜感激和感慨道。 6 “徐先生,不好啦。”关锡鑞匠来到药店,进屋便说,“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龙?”徐德富慌乱手脚道。 “是,刚才……”关锡鑞匠哽咽道,“日本宪兵把尸首抛在垃圾堆,我们几个人抬到磨道里去啦。” 同日本人赌博的事徐家知道,徐梦天跑回家说:“爹,四叔跟日本人掷骰子。” “添彩儿。”徐德富漠然道,四弟整日就是赌,跟什么人都可能赌一场,添彩儿正说是增加光彩、美丽;反说则是添毛病、新加洋相,“三江眼瞅搁不下他,跟本国人耍嫌不过瘾,找日本人……” “不是的,爹,宪兵队长角山荣逼他去赌。” “你说逼?苍蝇盯无缝蛋?还是那样人,角山荣咋不来找我赌?”徐德富说的在行在理。 “四叔的确是被逼无奈……” 侄子不是为叔叔争辩,而是讲实情,但一时改变不了坏印象的长兄还是继续错怪四弟,他打断儿子的话,说:“上不上场赌,还不全在凭自己,你不赌谁绑你去?” 儿子明知说服父亲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努力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同日本人赌博的事情照样发生。 “知道不知道他怎么死的?”徐德富问弟弟的死因。 关锡鑞匠讲他见到的情景,说:“浑身是血,像是受伤。” 没实际见到人死因不好下结论,同宪兵队长掷骰子人死了还说什么,自然与日本人有关。徐家最急迫的要去看人、收尸、埋葬。他对管家说:“叫佟大板子套车,赶快去望兴部落点儿接淑慧。” “哎。” 大马车连夜出发去接人,徐德富然带谢时仿同关锡鑞匠急出药店,天落下入冬以来头一场雪,而且是棉花套子雪。 “到啦。”关锡鑞匠说。 废弃的磨道敞开一扇破旧木板门,有几盏灯笼晃动。四爷尸体停在地上,徐德富在离遗体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位置是碾道的外边,他让管家过去。 “是四爷。”谢时仿回来说。 门外雪地,徐德富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他说:“准备吧。” “东家,四爷是不是回家?”管家问。 “就停在这儿吧。”徐德富觉得没必要将遗体弄回药店去,碾道做灵棚,“时仿,你看先做些什么?” “点上长明灯。”管家说。 丧葬风俗的事很多,长明灯、倒头饭、打狗鞭子……四爷死得突然,事先没又准备,总让人有些手忙脚乱,好在谢时仿有丰富经验,很快,灵棚搭起来。 徐家人到场,哭声至此开始。后半夜很冷,守灵的人受不了冻,不得不在雪地上笼起一堆火,大家烤火取暖。 “东家,什么时候出(殡)?”谢时仿问。 “天亮就出。”徐德富通过四弟身上的伤口确定是枪打死的,属于横死——因自杀、被害或意外事故而死亡——不停尸,死亡次日便下葬,“抓紧张罗,赶早……”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东家,冥衣铺和棺材铺该去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一切从简,一身装老衣……其他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天亮后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棺材铺里,耿老板说:“徐先生,请跟我来。” 徐德富随他来到棺材铺后院的库房,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1、2、3、4、5、6。 “这是棺材?”徐德富惊诧道。 “棺木完全按四爷生前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那样表情,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管家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订一套寿衣。” “订做装老衣(寿衣)还差不多。订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们干了一天一夜……连掌柜的都上趟子干活。”伙计说。 “谁家这样大排场?”谢时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纸马出来,责备伙计道:“火上房啦,还不快去干活。扎‘楼库’的秫秆不够了,去收拾一捆。”他见谢时仿问:“先生您?” “订一套寿衣。瞧你这儿很忙。”谢时仿说。 也不知道镇上何人驾鹤,买卖店铺几乎都订制了冥器,档次很高,要求精工细作。连吃百家饭的花子房,也订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铺昨晚顾客挤歪门槛。 “梅掌柜!”铺内有人喊道,“皇宫的门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说。 从冥衣铺出来,管家和徐德富一起朝孟记杠子房走去,路上他说:“怪了,不知谁家大出殡……” 徐德富也觉奇怪烧活儿(冥器)一夜间便火起来了,他绝不会想到这些冥器与自家有什么关系。 “家兄壮举实在令人欽佩。”杠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过奖啦,赌耍之辈何谈壮举?”徐德富说,“赌耍不成人,汗颜啊!” “徐兄,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横行霸道,谁人敢碰倒他一根汗毛还不得跪着扶起来呀。四爷敢和小日本动输赢,全镇谁人不竖大拇指。徐兄,请给小弟一次机会,这次送葬我们杠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钱。” “这怎么行?”徐德富说。 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龙,说:“四爷大杠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们亮杠亮杠:旧时东北旗人的丧礼中有“亮杠”仪式。即在出殡的前一天的“伴宿之日”,丧家在自家门前向外界展示事先向杠房预订、出殡时使用的杠式,以显示其排场。此俗见陈立平著《老店铺招幌》(辽宁大学出版社)。。” “愚弟德龙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九泉之下何等欣慰啊!”徐德富不胜感激和感慨道。 7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杠夫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加入进来。酒楼没有鼓乐班子,他出钱从外地雇来,本来在丧家灵棚前的三吹三打的仪式,改在送殡路上,报门曲在加入送葬队伍后开始,先是《工尺上》……中间变吹《柳河音》,收尾还是《工尺上》,火爆热烈后是几个葬礼的曲子,如:《普庵咒》、《水落音》、《将军令》、《闹山河》、《哭皇天》……很快,又有一支送葬队伍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加入进来,他们手持“雪柳”、祭幛,夸张地唱孝歌:一盏孤灯照灵前, 只见灵位不见人, 你去阴间人没见, 只留灵前一炉香。 三更孝男斟上杯, 五更钟鼓声声摧, 灵前也有灵前供, 你赴黄泉不归回。 半夜孤灯半夜明, 前时不见旧时人, 青山绿水依然在, 富贵荣华一旦空。 生为人子死为神, 难为叔伯来拜灵, 龙王归海难对付, 凤凰归山难对寻。 今归阴间快乐仙, 香烟袅袅透天空, 天皇玉帝求富贵, 五子登科出状元。见拜灵歌《哭丧调》。(作者:佚名)跟在棺木后面的人大都与死者素不相识,除亲戚外,也有熟悉四爷的,如“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王警尉衣衫褴褛手牵一男孩……最抢人眼球的是花子房送葬队伍,大筐大布衫子领头,乞丐一律披麻戴孝,纸件更是特别,不抬纸马和房子什么的,却抬一个纸骰子……送葬队伍在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中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三江县城亮子里还只一条主街,县府、宪兵队、警察局都坐落在这条街上。四爷的送葬队伍行沿着这条路线行走,消息早早传到宪兵队。 “报告队长,徐……”警察局长陶奎元来到角山荣面前,“看情形有很多人参加葬礼。” “嗯?”角山荣惊讶,问,“你说很多?” “是,队长阁下,人很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陶奎元说,“满街筒子都是人。” 那时送葬队伍尚未走过来——经过宪兵队部门前,角山荣还有一些思考时间。他问:“陶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驱散他们。” “不,驱散的不好。”角山荣远比警察局长狡猾,此次送葬的意义超出一般丧葬的意义他看到了,他们送的不只是一个赌徒,他说:“你没闻到异味?” 异味?陶奎元的鼻子停留在一般嗅觉——嗅觉是一种远感,即使说它是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感觉。相比之下,味觉是一种近感的识别,他的鼻子只能识别味觉,他说:“没有哇。” “肯定有人背后鼓动操纵。” “队长阁下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徐德龙的葬礼,聚众示威……”陶奎元治好伤风似的鼻子通气,嗅到异味。 “这是肯定。” “如果是这样,我派警察……” 角山荣反对动武,他并非不想镇压,只是不想露出牙齿,但还要咬人,咬死人!他说:“今晚我们要去实施‘盖头计划’,一切要给它让路,懂吗?” “哎,哎,懂。”陶奎元说,“只是他们太……” “嘿嘿,太什么?闹得欢后面是什么?” “拉清单。” “对,秋后一起算账。”角山荣指示警察局长,记清楚都什么人参加了徐德龙的葬礼,决定秋后算账。 陶奎元走后,角山荣整理好风纪,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眺望。等待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眼睛眯缝着,像一只拦路伏击的食肉动物……唢呐声最先传过来,调子悲咽,他弄不清是哪个曲牌子。长龙似的队伍经过足足有二十几分钟,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中花子好像打着呱打板,唱一首不伦不类的歌谣,显然与送殡并不协调,充其量起哄而已。一个寻找很长时间不见踪影的人现身,那人还是穿着肥大的布衫子,他几次想发出一道命令,最后都放弃了。今晚的行动是在太重要了,必须排除一切干扰。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八嘎!”宪兵队长心里恶狠地骂道。 这时,一个参与今晚“盖头计划”行动的宪兵少尉猪骨左右卫门进来报告:“队长,队伍集合完毕。” “一小时以后出发。”角山荣命令道。 7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杠夫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加入进来。酒楼没有鼓乐班子,他出钱从外地雇来,本来在丧家灵棚前的三吹三打的仪式,改在送殡路上,报门曲在加入送葬队伍后开始,先是《工尺上》……中间变吹《柳河音》,收尾还是《工尺上》,火爆热烈后是几个葬礼的曲子,如:《普庵咒》、《水落音》、《将军令》、《闹山河》、《哭皇天》……很快,又有一支送葬队伍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加入进来,他们手持“雪柳”、祭幛,夸张地唱孝歌:一盏孤灯照灵前, 只见灵位不见人, 你去阴间人没见, 只留灵前一炉香。 三更孝男斟上杯, 五更钟鼓声声摧, 灵前也有灵前供, 你赴黄泉不归回。 半夜孤灯半夜明, 前时不见旧时人, 青山绿水依然在, 富贵荣华一旦空。 生为人子死为神, 难为叔伯来拜灵, 龙王归海难对付, 凤凰归山难对寻。 今归阴间快乐仙, 香烟袅袅透天空, 天皇玉帝求富贵, 五子登科出状元。见拜灵歌《哭丧调》。(作者:佚名)跟在棺木后面的人大都与死者素不相识,除亲戚外,也有熟悉四爷的,如“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王警尉衣衫褴褛手牵一男孩……最抢人眼球的是花子房送葬队伍,大筐大布衫子领头,乞丐一律披麻戴孝,纸件更是特别,不抬纸马和房子什么的,却抬一个纸骰子……送葬队伍在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中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三江县城亮子里还只一条主街,县府、宪兵队、警察局都坐落在这条街上。四爷的送葬队伍行沿着这条路线行走,消息早早传到宪兵队。 “报告队长,徐……”警察局长陶奎元来到角山荣面前,“看情形有很多人参加葬礼。” “嗯?”角山荣惊讶,问,“你说很多?” “是,队长阁下,人很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陶奎元说,“满街筒子都是人。” 那时送葬队伍尚未走过来——经过宪兵队部门前,角山荣还有一些思考时间。他问:“陶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驱散他们。” “不,驱散的不好。”角山荣远比警察局长狡猾,此次送葬的意义超出一般丧葬的意义他看到了,他们送的不只是一个赌徒,他说:“你没闻到异味?” 异味?陶奎元的鼻子停留在一般嗅觉——嗅觉是一种远感,即使说它是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感觉。相比之下,味觉是一种近感的识别,他的鼻子只能识别味觉,他说:“没有哇。” “肯定有人背后鼓动操纵。” “队长阁下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徐德龙的葬礼,聚众示威……”陶奎元治好伤风似的鼻子通气,嗅到异味。 “这是肯定。” “如果是这样,我派警察……” 角山荣反对动武,他并非不想镇压,只是不想露出牙齿,但还要咬人,咬死人!他说:“今晚我们要去实施‘盖头计划’,一切要给它让路,懂吗?” “哎,哎,懂。”陶奎元说,“只是他们太……” “嘿嘿,太什么?闹得欢后面是什么?” “拉清单。” “对,秋后一起算账。”角山荣指示警察局长,记清楚都什么人参加了徐德龙的葬礼,决定秋后算账。 陶奎元走后,角山荣整理好风纪,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眺望。等待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眼睛眯缝着,像一只拦路伏击的食肉动物……唢呐声最先传过来,调子悲咽,他弄不清是哪个曲牌子。长龙似的队伍经过足足有二十几分钟,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中花子好像打着呱打板,唱一首不伦不类的歌谣,显然与送殡并不协调,充其量起哄而已。一个寻找很长时间不见踪影的人现身,那人还是穿着肥大的布衫子,他几次想发出一道命令,最后都放弃了。今晚的行动是在太重要了,必须排除一切干扰。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八嘎!”宪兵队长心里恶狠地骂道。 这时,一个参与今晚“盖头计划”行动的宪兵少尉猪骨左右卫门进来报告:“队长,队伍集合完毕。” “一小时以后出发。”角山荣命令道。 8 阴谋像一个产妇受到意外的创伤而流产,代价十分惨重。有一本书中的一章记述了那个事件——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连环套,日军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最后再消灭胡子,胡子呢,则暗中联手借机消灭日军。 冯八矬子派回去报信的警察夜半离开宿营地,站岗的士兵得到徐德成命令,假装没看见放他出去。 次日傍晚,徐德成朝天放两枪,高亢地喊:“弟兄们,鞴连子(鞴马),向月亮泡子,压!” 压!胡子都爱听这个字,每每大柜喊出后,他们便放开马缰绳,抽出匣子枪,勇猛向前拼杀。 骑兵队来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徐德成朝芦苇荡里喊:“蓝大胆儿,你为啥打歪了我兄弟?吐(讲)!” “天狗,你投靠花狗子(兵),还有脸来摆阵头(评理),问你日本洋爹去吧!”蓝大胆儿在芦苇荡未露面,回答道。 蓝大胆儿的狂话,不知真相的人认为激怒了徐德成,于是他虚张声势地边打枪边指挥特混骑兵队朝里冲:“为失去的弟兄报仇,压!” 骑兵队钻进芦苇荡立刻消失,只剩下冯八矬子一伙警察。 “冯科长不对呀!”一个警察惊醒道。 “我们上胡子的当啦。”冯八矬子气急败坏,说,“马上撤出芦苇荡去!” 日本宪兵和警察大队包围了月亮泡子,数挺轻重机枪对准芦苇荡。 “队长,不要开枪!”冯八矬子喊道。 角山荣白色手套凌空劈下,顷刻间,轻重机枪,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冯八矬子他们,芦苇被打着,月亮泡子被血火染红,燃烧中散发出人肉和马毛的焦糊味道……就在这时,角山荣的背后顿然响起枪声……许久,枪声才平息来来,月亮泡子恢复了激战前的宁静,晨阳柔和的光辉给横躺竖卧的死尸镀上一层金色,干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鲜艳的卷莲花,盛开在冬天的荒原上。 角山荣死在马背上,未瞑的双眼怅然盯着天上那轮圆红的东西,他的身旁一个死去士兵的刺刀下,也飘着那个圆红的东西……陶奎元从四平街警察局开会回到亮子里,才知道角山荣带宪兵队倾巢出动,去了月亮泡子。他清楚他们去干什么,胜利的果实即使不能亲手摘,别人摘自己在场也沾点荣光。 “梦天,跟我走!”陶奎元叫上警员徐梦天,说,“我们去月亮泡子!” 两匹马出了城,马背上陶奎元说:“我俩去观一出戏。” “到月亮泡子看戏?局长。” “天狗消灭蓝大胆儿,皇军再消灭他们。” 徐梦天听到消灭天狗心给蜇了一下,他倏然想到匣子枪中压了八颗子弹。 月亮泡子变成一片灰烬,像遭受了天火一场洗劫;日军、警察的尸体横躺竖卧一地……“回去!”陶奎元调转马头往回跑,徐梦天紧紧跟上来,一枪把局长击落马下。 奄奄一息的陶奎元问:“徐梦天,你为什么杀我?” “你死盯着徐家人不放。” “谁跟你说的?” “我三叔。” “徐……德成……他、他果然活……活着……”陶奎元说仇人活着自己却死去了……这个事件震惊伪“满洲国”朝野,影响有多大省略不讲,它对徐家是个福天。不然,宪兵队长角山荣执行完“盖头计划”任务,转回县城,将对徐家进行清洗,是凡参加送殡的主要组织者将受到调查和惩处。老天没能支持角山荣,提前让他灭亡了。 四爷的丧礼还没结束,要在圆坟——葬后三日举行,家属都要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还要烧纸钱、上供品,并由死者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门——后基本结束。有一个细节值得记述,摆在亡者坟前的祭品通常是瓜果梨桃、馒头点心、烟酒之类,四爷的祭品中有一副骰子,是妻子丁淑慧送他的,考虑丈夫生前的特别癖好。当地丧葬风俗,妻子三年之内不能去上坟,徐家也是这样规矩,侄子徐梦天受三婶之托,叨念:“四婶给你一副骰子,四叔,高兴就掷几把。” 一幅幻景顿然出现,徐家后辈人的幻视是:两只骰子旋转,三只骰子旋转,四只骰子旋转,数只骰子旋转……再幻成一只大骰子旋转,再幻成石棺形骰子旋转……旋转骰子棺的景衬是白茫茫的雪原! 一个月以后还是在那个冬天里,徐德富为四弟立了块石碑,并亲自撰写碑文:吾胞四弟德龙,生于公元1910年夏丑时。一生无所事事,以赌为业。赢钱获命,终不成器,1938年冬卒,自备奇特石棺一口,六面刻有数点,棺形如骰子矣。他一生博塞于斯,死于斯,赌命也。相唤相呼日征逐,野狐迷人无比酷。一场纵赌百家贫,后车难鉴前车覆。 兄徐德富。康德六年冬吉日立。 8 阴谋像一个产妇受到意外的创伤而流产,代价十分惨重。有一本书中的一章记述了那个事件——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连环套,日军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最后再消灭胡子,胡子呢,则暗中联手借机消灭日军。 冯八矬子派回去报信的警察夜半离开宿营地,站岗的士兵得到徐德成命令,假装没看见放他出去。 次日傍晚,徐德成朝天放两枪,高亢地喊:“弟兄们,鞴连子(鞴马),向月亮泡子,压!” 压!胡子都爱听这个字,每每大柜喊出后,他们便放开马缰绳,抽出匣子枪,勇猛向前拼杀。 骑兵队来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徐德成朝芦苇荡里喊:“蓝大胆儿,你为啥打歪了我兄弟?吐(讲)!” “天狗,你投靠花狗子(兵),还有脸来摆阵头(评理),问你日本洋爹去吧!”蓝大胆儿在芦苇荡未露面,回答道。 蓝大胆儿的狂话,不知真相的人认为激怒了徐德成,于是他虚张声势地边打枪边指挥特混骑兵队朝里冲:“为失去的弟兄报仇,压!” 骑兵队钻进芦苇荡立刻消失,只剩下冯八矬子一伙警察。 “冯科长不对呀!”一个警察惊醒道。 “我们上胡子的当啦。”冯八矬子气急败坏,说,“马上撤出芦苇荡去!” 日本宪兵和警察大队包围了月亮泡子,数挺轻重机枪对准芦苇荡。 “队长,不要开枪!”冯八矬子喊道。 角山荣白色手套凌空劈下,顷刻间,轻重机枪,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冯八矬子他们,芦苇被打着,月亮泡子被血火染红,燃烧中散发出人肉和马毛的焦糊味道……就在这时,角山荣的背后顿然响起枪声……许久,枪声才平息来来,月亮泡子恢复了激战前的宁静,晨阳柔和的光辉给横躺竖卧的死尸镀上一层金色,干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鲜艳的卷莲花,盛开在冬天的荒原上。 角山荣死在马背上,未瞑的双眼怅然盯着天上那轮圆红的东西,他的身旁一个死去士兵的刺刀下,也飘着那个圆红的东西……陶奎元从四平街警察局开会回到亮子里,才知道角山荣带宪兵队倾巢出动,去了月亮泡子。他清楚他们去干什么,胜利的果实即使不能亲手摘,别人摘自己在场也沾点荣光。 “梦天,跟我走!”陶奎元叫上警员徐梦天,说,“我们去月亮泡子!” 两匹马出了城,马背上陶奎元说:“我俩去观一出戏。” “到月亮泡子看戏?局长。” “天狗消灭蓝大胆儿,皇军再消灭他们。” 徐梦天听到消灭天狗心给蜇了一下,他倏然想到匣子枪中压了八颗子弹。 月亮泡子变成一片灰烬,像遭受了天火一场洗劫;日军、警察的尸体横躺竖卧一地……“回去!”陶奎元调转马头往回跑,徐梦天紧紧跟上来,一枪把局长击落马下。 奄奄一息的陶奎元问:“徐梦天,你为什么杀我?” “你死盯着徐家人不放。” “谁跟你说的?” “我三叔。” “徐……德成……他、他果然活……活着……”陶奎元说仇人活着自己却死去了……这个事件震惊伪“满洲国”朝野,影响有多大省略不讲,它对徐家是个福天。不然,宪兵队长角山荣执行完“盖头计划”任务,转回县城,将对徐家进行清洗,是凡参加送殡的主要组织者将受到调查和惩处。老天没能支持角山荣,提前让他灭亡了。 四爷的丧礼还没结束,要在圆坟——葬后三日举行,家属都要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还要烧纸钱、上供品,并由死者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门——后基本结束。有一个细节值得记述,摆在亡者坟前的祭品通常是瓜果梨桃、馒头点心、烟酒之类,四爷的祭品中有一副骰子,是妻子丁淑慧送他的,考虑丈夫生前的特别癖好。当地丧葬风俗,妻子三年之内不能去上坟,徐家也是这样规矩,侄子徐梦天受三婶之托,叨念:“四婶给你一副骰子,四叔,高兴就掷几把。” 一幅幻景顿然出现,徐家后辈人的幻视是:两只骰子旋转,三只骰子旋转,四只骰子旋转,数只骰子旋转……再幻成一只大骰子旋转,再幻成石棺形骰子旋转……旋转骰子棺的景衬是白茫茫的雪原! 一个月以后还是在那个冬天里,徐德富为四弟立了块石碑,并亲自撰写碑文:吾胞四弟德龙,生于公元1910年夏丑时。一生无所事事,以赌为业。赢钱获命,终不成器,1938年冬卒,自备奇特石棺一口,六面刻有数点,棺形如骰子矣。他一生博塞于斯,死于斯,赌命也。相唤相呼日征逐,野狐迷人无比酷。一场纵赌百家贫,后车难鉴前车覆。 兄徐德富。康德六年冬吉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