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宠妃》 第一章 朝鲜新娘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10点半。二号线的地铁站里,因为施工而临时开辟的简易通道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再有十分钟,末班车就要来了。 空空荡荡的通道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脚步声回响着,莫名其妙地有些恐惧。下次要是再加班,说什么也要和同事拼车回去,有关地铁末班车的恐怖故事,在我脑海里逐渐展开,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小姐,要不要买票?" 一个人影无声地蹿到我身边,我猛地一悚,手已经伸向挎包,里面有防狼喷雾。可是,回头一看,我愣住了,这人穿了破旧的袍子,发髻脏兮兮的,看起来还挺年轻,长得也还算斯文。 "要不要买票?"他扬了扬手里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用希冀的目光望着我。 我朝四周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摄影机。这段时间在地铁通道里假扮古人,玩行为艺术的新闻不少。前几天七夕节时,还有女孩扮作织女,求路人资助她去寻找她的牛郎呢。 他大概见我感兴趣,又上前了一些:"很便宜的,一百块,包穿越。"我终于看清了那张黄纸,上面写着四个字:"穿越门票",字迹很拙劣,下面还有一些鬼画符。 我笑了,继续赶路。 他并不死心,一直跟随在我后面,一路降价。很快就从一百降低到了五十,三十,二十,最后到了十块。 我厌烦了,停下脚步,"你自己怎么不用?""我用过了。第一次穿越到三国,还没找到明主,就染上疫病,穿回来了;第二次穿越到唐末,没三天就被人抓去吃肉,吓得我又穿回来了;第三次穿越到明朝,莫名其妙成了刑场上的死囚,我吓昏了,又穿回来了……""你坑我呢。" "你要是不信,就拿去试试。我这次带着肉身穿回来,没有证件找不到工作,家人也不认我,我一天没吃饭了……"我自是不信的。只不过看他实在可怜,索性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一张二十的零钱,于是给了他。"你拿着吧,不用找了。"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将那张黄纸往我手里一塞,就飞快地跑了。 走出通道,来到站台上,那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和我一样的下班族乘客。列车刚好到了,我赶忙抢步上前,在车门关闭之前挤了进去。 一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下之后,我看了看手里那张花了二十元换来的黄纸,颇觉好笑。周围没有垃圾桶,我只好攥在手里,准备下车时扔掉。 列车启动,穿过灯火通明的站台,没入黑漆漆的漫长地道里。 距离到家还有十几站,起码半个小时。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车窗上,沉沉入睡了。 …… 好像在做梦,这个梦很长,很真实。 我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晕晕乎乎,全身酸痛。听到一阵朝鲜语的大吼大叫,紧接着看到一个穿着朝鲜古装,梳着古代发髻的中年男子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从屏风后面撕扯出来。 "说!是不是你把她推下去的?你这贱人,我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我听懂了他的话,似乎古代朝鲜语和现代的没有太大区别。我母亲是朝鲜族人,所以我从小就能听会说,完全不成问题。 女人披头散发,眼泪从脸庞滑落,浸湿了几绺散落的黑发,她争辩着,"我怎么会去伤害您唯一的女儿呢?""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接着是更加凶狠的逼问:"阿娣明明看到你和她一起到船尾去了,还说不准下人跟着,结果没多久熙贞就掉进大海里,要不是你这恶妇干的还能有谁?" 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泣不成声:"老爷,天地良心啊,我真的没有推小姐下海,我是打算和她说几句话的……不知道怎的,小姐突然把锦袋掉到海里去了,她一定要伸手去捞。我来不及拉她,她就掉下海了……"他抬手又是几巴掌,把女人打得瘫在地上不停地告饶,男人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继续咆哮着:"还敢狡辩?看来我即使把你赶回娘家也是便宜你了,熙贞是什么身份,也是你可以动的?熙贞做世子妃是迟早的事情,你这贱人居然想破坏这样的好事,真是活腻了!"骂着骂着还不解气,他居然跑过去拿了把刀,气势汹汹地追砍仓皇逃命的妇人。我也想逃,可是两脚就像定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妇人一把抓住我,躲在我身后,拿我当盾牌。 眼见着刀就要砍到我身上了,根本收不住势头,我本能地发出长长的尖叫。然后耳鸣目眩,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真的穿越了,二十天后,我放弃了所有的尝试,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比这个更可怕的是,那张"穿越门票"不知道哪里去了。几天来我找遍了能找的地方,都一无所获。 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令我几乎发狂,用了各种办法想要穿回现代,包括自杀,全部宣告失败。我几乎每天都在流泪,家里的人以为我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精神方面的恢复需要一些时日,所以每天悉心看护着我。 这个朝鲜高官家庭里的男主人,也就是右议政大人,是我现在这个身体主人的父亲。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我到底是怎样进入这具躯壳里的,只知道我现在叫做熙贞,姓李,今年十五岁。府第里的大夫人,经常来探望我,她是熙贞小姐的生母,是这里的女主人。 熙贞小姐是这位李大人未来成为国丈的法宝,年纪还小,还算不得什么天姿国色。不过皮肤雪白,有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好像一池因风皱面的碧水。只不过现在,被我哭得红通通的。 我放下镜子,叹了口气,彻底死了心。 再一次试图自杀被人及时拉下后,我被仆人们盯得更紧了,一连过去十天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今天,我彻底想通了,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反而无法回去的话,岂不是亏大了?既然那个卖票给我的男子多次穿越到古代,又穿越回去了,说明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只不过机缘未到罢了。 将思乡的愁绪暂时压抑在心里,我终于起床梳洗,认真吃饭了。 "小姐,小姐!"一听就是阿娣的声音,她是我在这个家庭里的侍女。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连声音中都掩饰不住兴奋:"领议政大人家的顺英小姐来了!"我一头雾水,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位顺英小姐是何方神圣,"她来找我有事吗?""是这样的,她和另外几位小姐正在大门外候着,请您和她们一同去郊外游玩。"我怏怏的情绪一下子好转了,很想借此机会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弄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可是,我的"父亲"是不会让我出去的。 阿娣看出了我的犹豫,笑道:"小姐不用怕,今天一大早老爷就出去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夫人被中殿娘娘派人召去宫中作陪,估计要用了晚膳才回来。""这样说,我今天可以到外面透透气了?"我心中的一潭死水突然活泛起来。 "是啊,小姐快点随奴婢进房去更衣,顺英小姐她们的车就在门外呢。"我回房里换了一件白色缀着点点绣花的小上衣,下面配一条粉红色的长裙,坐在梳妆镜前,阿娣帮我把头发重新梳理一下,将一条黑色丝带系在头顶,丝带中央穿着一块翠绿的玉璧,象征着未嫁女子的清纯无瑕。 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这时车门打开,一个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冲我招手:"熙贞,快上来啊!"没等气喘吁吁赶到的阿娣伸手来扶,我就提起裙摆,一步跨上了马车,回头跟阿娣说道:"你就不用跟来了,我天黑之前会回来的。""那,小姐,您可要尽早回来啊!不然老爷知道了就麻烦了!"阿娣急忙地嘱咐着。 "放心吧!" 车厢里几位小姐们很是热情,一见到我就唧唧喳喳起来,询问我这段时间里的经历。看来她们人人都知道我在江华岛附近落入大海,险些丧命的经历,所以对我很是关切。我很快和她们几个熟悉了,一路上聊得很开心。 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动,我揭开车帘,看着马车一路出了城门,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新鲜,我是个开朗而乐天的人,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心情明媚起来。 当马车行驶到一片开阔的雪地前时,顺英叫停了,"好了,我看这里环境不错,不但可以打雪仗,还可以到河面上去溜冰!""不错,就在这里吧!"我赞成道,环视了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冰河边一大片皑皑雪地,远处还有看不到边际的森林,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们陆续跳下车来,向河边一直畅快淋漓地奔跑,趁机释放一下憋闷许久的激情。很快冰面上的积雪就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清理掉,露出一小片晶莹光洁的冰层,被太阳照耀着,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打起了雪仗,空旷的河床上响起了少女们银铃般的嬉戏声,岸边枯黄芦苇上的浮雪,几乎都要被震落下来了。 我对这项游戏很是熟悉,小时候我生活在松花江畔,经常在寒冬腊月的时候到冰封的江面上坐冰爬犁,和小伙伴们溜冰、打雪仗。只不过眼下我换了个身体,这身体比我原来的柔弱了不少,有心无力,所以成了雪仗中屡次败北的一方。 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大家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软绵绵的,真是惬意,我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只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向我们躺着的地方飞来,渐渐清晰了,这时旁边的女孩们也注意到了,纷纷伸手指向天空。 "好像是一只鹰啊!" "我看倒像是雕!" 也有人疑惑地问:"鹰和雕有什么区别呢?"有人不懂装懂:"雕比鹰的个头大,也更凶猛一些。"顺英好像懂一些:"对了,我听大人说这种猛禽也喜欢吃死尸和腐烂的肉,"她突然神色紧张起来,"糟糕,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它会不会把我们当成尸体而飞下来啄食呢?"说着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顿时气氛开始紧张。 长空中传来飞禽凄厉的哀鸣,当我抬头去看时,只见那头猛禽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下来,眼看着直向我这边扑落。我刚刚站起,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额头上,随即,那头猛禽就掉落在脚边,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这时,从远方的森林那边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听声音逐渐向我们这里接近。 我愕然,举目远眺,只见那边出现了十多道人影,疾速奔驰的马蹄带起了滚滚雪雾,他们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甚至还能听到几个人正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大呼着,虽然听不懂,但完全可以感觉到那呼声中的兴奋。 哦,原来脚下的这只猛禽就是他们的猎物了。 鬼使神差地,我迅速擦拭掉额头上的污血,用脚踢了几下,把雪地上的鲜红颜色遮盖起来,最后强忍着恶心把那只死不瞑目的猛禽遮盖在我的裙摆之下。 刚刚处理完现场的痕迹,马蹄声已经在距离我们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就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烈马嘶鸣,猛然勒住的缰绳令疾速奔驰中的骏马骤然扬起前蹄,铁蹄砸落地面时,溅起一片片雪雾。 等我们看清这十余个不速之客时,全部惊呆了。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身着白色袍铠,头顶闪亮头盔,战袍上密布着铜钉的骑兵,目光下移,接着看到了马蹄袖,四面开衩的衣摆……看眼前的这种装束,应该是八旗军队的衣着。满洲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几名少女吓得打着寒噤,纷纷不由自主地后退,我却僵在了原地。这支马队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已经挂住马鞭,纵身下马。紧接着后面所有武士也跟着娴熟敏捷地一齐下马,顿时响起一阵金属撞击之声。 这群骑兵的首领,手里拎着角弓的黑衣人只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环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了停,接着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随着步伐的接近,一股令人难以名状的压迫感顿时袭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来,让我孤零零地直接面对着这人步步逼近的脚步和摄人的目光,我的心从未有过地紧张着,几乎痉挛成一团。 他终于在离我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了,我看清了他的相貌,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他是如此的雄姿英发,如果一定要我来形容的话,眼前的他有如大漠之月,高傲,冷寂,清远。我从未亲眼见过大漠之月,但想象中,它可以温柔一如江南秋夜的月亮,亦可以在一时间泛起妖异的红,带来席卷天地的风暴,毁灭一切。 他注视着我,目光渐渐柔和,终于,在我的心跳似乎静止的那一刻,他开口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用满语或者汉语,而是用略显生硬的朝鲜语问道:"请问你是否看到我方才射落的一只苍鹰?"我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满洲男子居然会讲朝鲜语,难道他已经来朝鲜很久了,还是他的军队正驻扎在朝鲜?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鹰?什么鹰啊,我没看见过啊。""哦?"他听到我的谎言后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逐渐下移,一寸,两寸……一直到我的脚下,这才停留下来,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糟了,肯定是方才时间紧急,雪地上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被他看出马脚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强作镇定的我微微一笑,然后很友善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女儿?"我心底暗暗嘘了一口气,却鬼使神差地反问一句:"那你是谁?"这时我注意到了旁边一直沉默的顺英她们几个,此时她们正在焦急地向我使着眼色,看那意思是我实在太没有礼貌了,怎么能对眼前的这个人如此无礼呢? 与此同时,我隐约听到了极为压抑的笑声,这笑声来自那人身后的一群牵着马肃立着的满洲侍卫。 眼前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好像遇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你问我?哈哈哈……"旁边的顺英她们惶恐得几乎颤抖起来,我装作没有看见,硬着头皮说道:"真是没有诚意,我是谁家的女儿,何必要告诉你这样没有诚意的人?"他不但没有如顺英她们担心的那样因为我的无礼而愠怒,反而笑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会知道的。"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说罢,他转身走了,接过侍卫递奉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在即将调转马头的时候,突然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可惜了你这样漂亮的裙子。"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粉红色的裙袂上有几滴不易觉察的血迹,原来他真的发现了我裙底的秘密。 等我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拨转马头,策马向来时的方向去了,后面的侍卫们也一齐上马挥鞭,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个黑点,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森林中,马蹄卷带起的雪雾才渐渐散去。 顺英和几个姐妹们走了过来,敲了敲仍在回味中的我,我这才问道:"他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就是大清的九王爷!听说连清国的皇帝都非常赏识和重用他,你居然敢那样对他说话!"九王爷,旗主?刚才的正白旗……不会吧? "我们一起到江华岛上避难时,不就是他领着船队一直打过来把我们统统捉去了吗?后来我们回汉城时,你掉到海里,眼看着就要没命了。幸亏他的船离你最近,叫手下侍卫跳进去把你救了上来。算起来,他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顺英补充道。 我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位"九王爷"的身份了。我大学时酷爱明末清初的历史,翻过不少与后金和前清相关的史书。努力搜寻着记忆,终于想起了个大概。 这是皇太极统治大清时期的第二次入侵朝鲜。他一直打到朝鲜当时的都城汉城,把据南汉山城的朝鲜国王李倧团团围困起来,同时派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兵船渡过大海,一举拿下江华岛,并把之前李倧安置在岛上避难的家眷们一并俘获。多尔衮对朝鲜的王妃和世子以礼相待,促使李倧弃械投降,再次归附大清。 天聪元年,皇太极当了后金大汗,一共封了十位大小贝勒,多尔衮的年龄在这十位贝勒中排第九位,仅长于他的亲弟多铎,人们习惯称他"九贝勒"。等到皇太极登基称帝,多尔衮受封亲王,于是变成了"九王爷"。 看来可以确定了,他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的和硕睿亲王,将来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懒懒地荡着秋千,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打扫得几乎不留痕迹,连堆个雪人的条件都没有。 我只得边荡着秋千边想着昨天跟多尔衮的偶遇,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到现在想起来都犹如在梦中。小时候曾经看过一本《清宫十三朝演义》,记得那里面的多尔衮是个风流好色,喜欢偷看嫂子洗澡的小叔子;上中学时,又和同学一起看过电视剧《孝庄秘史》,在那里面他又变成一个为爱吃苦,矢志不渝的情痴;后来去图书馆翻看史料,又看到他的画像,一副中年大叔的模样,身材颀长,络腮胡子,有几分阴鸷,又颇有几分威严,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冰冷感觉。 我曾经好奇过很多和他相关的谜团,譬如他为何两次争夺宝座失败,为何选中福临,最后到底有没有真正谋反,为什么没有儿子,他有没有真正爱过孝庄皇太后,太后下嫁是否是空穴来风的传言……我又曾经探访过他的王府故居,就在故宫东直门外。在普度寺的胡同里曲曲折折地走上好久,才能找到这座仅剩下零星建筑,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址。在仲夏的午后,我坐在银安殿外的花坛上,看着庭院中的枯树,还有天空中盘旋不去的乌鸦,是否在三百多年前,也这样徘徊此地?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无数次幻想过能穿越到古代,看看古人究竟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是不是史书上、传说中所记叙的样子。机缘巧合,我居然真的来了,即使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可我依然对昨天的偶遇怀有极大兴趣,很想继续探究一下真正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很惬意的感觉,让我想入非非--昨天的那位九王爷,容貌还真是不错呢。 可惜,我所附体的这个主人,也就是右议政李世绪的女儿李熙贞,将来应该是嫁给朝鲜的世子吧。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古代,我想逃出去,想自己过得好好的,只怕没那么容易。只怕在这之前,我就会被送入宫里吧。毕竟,李熙贞已经十五岁了,李世绪害怕夜长梦多,肯定是行动越早越好。 越想越是烦躁,我索性站起身来,双脚踏在秋千的木板上,用力地荡了起来。随着秋千一下一下地逐渐荡高,我的视线已经到达院墙之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宽阔的街道,枝头上点缀着雪花的桦树,鳞次栉比的房屋,甚至还能远远地看到景福宫的身影,尽管只是隐约的一点飞檐斗拱的殿脊。 将来,也许那就是我后半生生活的地方,也许会老死在那里,过完一辈子富贵悠闲,却碌碌无为的生活。我难道真的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当秋千再一次晃到高处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大群侍卫正远远地守候着,恭谨而严肃。是不是我眼睛花了? 又努力荡了一次,我这次终于看清了,没错,墙外的那人的确是他,是昨天在郊外雪地中偶遇的多尔衮。这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他有目的而来呢? 秋千再一次荡起,我看到他勒缰驻马,用温和含笑的眼睛凝视着我,尽管距离有点远,但奇怪的是,这种令人莫名心悸的感觉居然如此之近,似乎此时他正站在我面前一样。 呼吸开始急促,我越发紧张,正考虑着要不要躲起来,却突然见到他取弓在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搭在弓上,瞄准的方向居然是我。等我反应过来,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已经扣住弓弦,缓缓拉开。我心里陡然一惊,他要做什么? 秋千再一次落了回去,我心急如焚时,只感到一阵被疾速激起的冷风直蹭着我的头皮掠了过去。下意识回头望去,它已钉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尾端的雕翎犹自震颤。 秋千又一次被惯性推动着升到高处时,墙外的多尔衮早已收起弓,拨转马头,由一大群侍卫簇拥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 他这莫名其妙的,到底要干什么?秋千终于停止了摆动,我突然想到,莫非是飞箭传书?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树下,仰头望去,果然箭杆上系着一卷白绢。 我转身回房去叫来阿娣,她搬了一张竹梯,架在树身上一步步爬了上去,我在树下看着她费力地拔了几次才将那支箭拔下。我伸手接过,打量着,只见那一小条白绢由细绳缠绕在箭杆上。将绳子解开,取下白绢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后会有期。"我愣愣地看着这几个汉文,他怎么知道我认得汉文?他又为何神神秘秘地跑来,用这种明显不想让别人知晓的方法送信呢?难道仅仅是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 旁边的阿娣疑惑地看着我手上的字条,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小心地问道:"小姐,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啊?"明显她也不识汉字。 "他说以后还会和我见面的。"我心乱如麻地回答道。 "他?他是谁啊?" 我沉默了片刻,照实回答:"是多尔衮。"阿娣顿时一脸惊讶:"难道就是那个清国的九王爷?他怎么会……难道小姐认识他?"接着摇着头,自言自语说:"不可能啊,不可能……""什么不可能,我昨天和顺英她们出城去郊游,就碰到了这个什么''九王爷'',谁知道一大早居然找来这里了。""如果他对您没有点什么意思的话,怎么可能亲自来这里,给您留话呢?"阿娣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猜测着。 我无奈只好将昨日城外雪地里的遭遇对阿娣讲述了一遍,因为我现在实在找不出可以给我出主意的人了,虽然明知道她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办法。 "清国的男人个个好色成性,莫非,莫非他看中小姐,准备向主上要走你?"我突然心中一惊,连忙朝左右张望,幸好没人。"嘘,小声点,没影子的事情不要胡说。"她也自觉失言,连忙噤声了。 我的脑子里很乱。说实话,他是个大人物,是个我在现代时候就早已关注,甚至仰慕过的一代雄杰,我对他怀有深厚的兴趣和探究的渴望。并且,他比那画像上的中年大叔要年轻多了,也好看多了,即使离得远远的,我也照样能够感受到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独特魅力。甚至,在他刚才到来之前,我还对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整天想着如何回到现代,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个世界扎根立足,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就这样过一辈子。如果他真的想要带走我,我怎么办,拒绝,还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0 0 三天后。 中午,阿娣匆匆忙忙地进了屋,拉上房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姐,不好了,奴婢刚刚听说王宫里有些变故了。""什么事?"我很诧异,因为我对朝鲜的这段历史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这种时候能够发生什么变故,难不成是国王死了,还是有人政变? 其实我是杞人忧天了,事情没有这么严重:"有人说,九王爷过两天就要回国了,要带着世子一起走,世子按照约定必须到清国当人质,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就难说了。"我愣了一下,这么来说的话,就算多尔衮没有来要走我,我按照李世绪的原定计划嫁给朝鲜世子,那么接下来也要随着丈夫去沈阳,也就是清国的都城盛京?无论是跟了谁,我以后都不可能继续留在朝鲜了。 这时听见外面的房门响了,阿娣急忙跑出去查看。很快,她的声音响起:"夫人。""小姐没有午睡吧?"是李世绪妻子的声音,我眼下的母亲来了。 我来到古代已经快一个月了,自从我病好之后,她就不经常过来了,每天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念佛诵经,虔诚得很,今天她怎么一反常态地主动来我这边? 我一阵疑惑,不过还是拉开了卧房的门。她笑眯眯地望着我:"阿贞。""娘,您今天有事找我?快坐下吧。"我穿上鞋子,赶忙走了几步,想要扶她坐下,不过她摆手制止了我。 "你快点整理一下,宫里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中殿娘娘要见我们。""什么?"尽管我怀疑这可能是我未来的婆婆要见我,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中殿娘娘召见我们是什么事情啊?"大夫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宫里来的人也没有说,但是……"她顿了一下,"我估计应该不是普通的聊聊天那样简单,要不然的话娘娘不会特地嘱咐要我一定要带你一同去的。莫非是世子的事情……"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喜色更浓了,"我看这事快要成了,你可要精心打扮一番再去啊,这件事可非同小可。"我回到卧房,坐在梳妆台前,阿娣娴熟地帮我梳理着头发,我只是呆呆地盯着镜子,久久没有说话。 这难道真的是决定我今后命运的一天?只要今天进宫之后,国王和王妃看了我满意,说不定当时就认下我这个准儿媳了,至于昭告天下,也是这一两天内的事情,到时候我就是世子妃了。 耳边恍惚听到阿娣欣喜的唠叨声:"小姐,这实在太好了,奴婢也真是替小姐高兴啊……" 我和大夫人一前一后走在景福宫内石板铺成的道路上,我一路看着这只有在韩国古装剧里才得一见的朝鲜王室统治时期的宫殿。它虽然比紫禁城小很多,但是整体风格都和明朝时的宫庭建筑相近,还渗入了朝鲜建筑的特色,我初看着还是有点新鲜的。 我没有任何欣喜和激动,只知道麻木地跟在大夫人的身后向前走着,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宫室,终于在一座规格甚高的宫室门前停了下来。 这时守候在宫门口的内侍宫女躬着身为我们拉开大门,一个中年妇女在前面给我们引路,看她的发髻服饰,应该是韩剧里看到的什么"尚宫"之类的女官了。 穿过几乎一尘不染的走廊,在一道拉门前,她停住了,隔着门禀告道:"娘娘,李夫人和她家小姐已经到门外了。"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那就请她们进来吧!"内门被拉开,我的心里一阵忐忑,不过还是硬着头皮,低着头跟在大夫人的身后缓步入内。 大夫人首先跪下行礼,王妃立即欠起身来,伸手示意:"夫人不必拘礼。反正也没有外人在,你我都这样熟悉了,就不要这套繁文缛节了。"声音很是温和亲切,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位年约四十,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盘发,上面点缀着华贵的珠宝头饰,一身绣着金丝百鸟图案的宫装。我抬眼时正好对上了她和蔼的眼神,她看了我一阵,脸上渐渐浮现了一点矜贵的微笑,向大夫人问道:"这位就是您的女儿熙贞吗?"大夫人连忙答道:"正是小女,初次进宫,没见过世面,居然连礼节都忘记了。"说着回头冲我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向娘娘行礼?"我这才想起来行礼,于是立刻跪下,对着眼前这位王妃娘娘拜了三拜,同时温声细语道:"奴婢熙贞,见过娘娘。""到了这里也不必拘束,我从来不把你母亲当成外人,情同姐妹的。"王妃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接着又从头看到脚,细细打量,最后满眼笑意,点点头,侧脸对大夫人问道:"这熙贞我自从她五六岁时见过一眼,到现在应该快十年了吧?""娘娘果然好记性,连这等小事都没有忘记,实在是令奴婢深为感激,"大夫人恭敬地回答着,"小女今年已满十五岁了,如此算来,确实有八九年了。""是啊,日子真的过得像流水一样快,当年主上刚刚入宫即位,当时李大人曾带着你们母女俩入宫谢恩,那时候你家熙贞年纪幼小,我早已经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耳边是大夫人感恩戴德的絮叨声:"奴婢一家上下都时时感念主上对我们的恩德,夫君只是在主上登基时效了一点犬马之劳,就蒙主上恩封君位,实在是天大的幸事……"这时听到门外的禀报声:"娘娘,主上那边的人传过话来,说主上已经下朝了,刚刚回到寝宫。""这样正好,我顺便带你们母女俩一起去见主上吧。"王妃说着对外面吩咐道,"你去跟主上那边通报一声,就说我一会儿就和右议政李世绪的夫人及女儿一同过去问安,顺便有事商量。""是。"外面的尚宫躬身应诺着。 不久之后,我和大夫人跟随王妃来到了国王李倧的寝殿门口,内监通传之后,房门随即拉开,王妃端正仪态,款款地走了进去,我们也低头跟在后面。 她首先向李倧行礼,李倧示意平身后,她坐到了旁边的一个位子,然后向皇帝介绍着:"这两位就是李世绪的家眷了。"我和大夫人连忙跪地请安,施了三叩的大礼。 李倧叫我们免礼平身,我这才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朝鲜国王的相貌。他大概四十出头,蓄有几缕胡须,面容和蔼,斯文而亲切,让人看了很舒服。 先是一阵例行的寒暄加问安,我在后面低着头,默默地跪坐着,直到听到王妃终于对李倧说出来意:"殿下,臣妾今日带她母女前来,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同殿下商议。""什么事,但言无妨。" "是这样的……"眼看王妃就要提出关于我和世子的事情,我的心里也是不免忐忑,这时门外忽然有内监的禀报声:"禀万岁,清国睿亲王前来拜谒!"猛然听到"睿亲王"这三个字,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骤然间缩紧了,多尔衮,他来干什么? "那他到哪里了?"李倧一愣,估计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尔衮会直接来内院见他。 "睿亲王已在殿外等候。"内监答道。 "好,那你先去通禀一声,寡人随后就去迎接。"李倧吩咐道,接着转头看了看我们,说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寡人和睿亲王有事商议。""是。" 王妃用眼神示意我们一下,于是三个女人躲到隔壁的一间厢房里,拉上内门,各自寻好软垫坐了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外厅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我忍不住凑到门缝上,悄悄向外窥探。这时内监躬身拉开房门,李倧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那个熟悉而挺拔的身影出现了。我的心一阵狂烈的跳动,连两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多尔衮缓步走了进来,然后和李倧分宾主坐定。 "睿亲王今日驾临寒舍,小王实在荣幸!"李倧寒暄道。 多尔衮今天是一身正式的亲王官服,四团龙补,华贵非凡。只听他温文有礼地说道:"今日冒昧来大王内院造访,实在有失体统,不过确实因有私事要与大王相商,还望大王见谅。"李倧连忙客气道:"不知王爷有何事欲同小王相商?但言无妨。""呃……"多尔衮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踌躇,奇怪,有什么事情让他难以开口呢? "是这样的,我想向大王求准一件婚事!"他终于说了出来,听到"婚事"二字,我终于明白他今天来的意思了,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哦,原来是这等美事。王爷能看上我们朝鲜的女子,实在是我朝鲜天大的幸事,但不知王爷看上的是哪位公卿大臣家的女儿?""是贵国右议政李世绪的女儿,李熙贞。"虽然这句话是在我意料之中,但震惊效果却和平地惊雷差不多。我知道,我命运的转折点也许就从多尔衮的这一句话开始,一切一切的事情,都从这一刻起就确定了。 "原来王爷属意的人是她啊!"李倧自是一愣,不过很快脸上又浮起了笑容,"王爷的眼光果然犀利,此女恪守女则,知书达理,容貌上佳,和王爷倒是般配,正所谓是美女配英雄啊!"多尔衮此来,志在必得。尽管如此,他仍然显示出了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给足了李倧面子,"大王能恩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多谢大王成全。"接下来,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了一阵,李倧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句话把正在门缝上茫然窥视的我惊得一怔,"对了,李世绪之女今日正巧入宫,眼下正在隔壁,不妨就唤她出来吧。"多尔衮略感意外,却很快顺水推舟道:"哦?既然如此,就有请小姐了。""熙贞,快点出来见过王爷。"李倧唤道。 无奈,我只得硬着头皮拉开房门,眼睛几乎不敢往前看,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走了过去。 走到房间正中央,我站下了。眼下的气氛对我来说异常紧张,时间似乎凝结住了,我几乎能听到我心脏的狂跳声,一时间手足无措。 李倧见状赶忙道:"还不赶快给王爷见礼,他马上就是你未来的夫君了。"尽管我对一切都已经全盘知晓,不过"夫君"这两个字从李倧的口中说出,对我的刺激仍然不小。我呆立了一下,终于跪地对多尔衮拜了三下,"奴婢熙贞,见过睿亲王。"多尔衮用温文亲和的语气说道:"小姐不必拘礼,请安坐吧。"我在旁边寻了个软垫,坐了下来。多尔衮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的我,问道:"我的来意想来你也知晓,我现在也想问问你的想法。"接着顿了一下,"也就是说,你愿不愿意嫁与我,做我的妻子?"多尔衮这一句看似诚恳的询问,却隐含着咄咄的锋芒,将我逼到了悬崖边上,丝毫没有退路。我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倧感觉到了眼下的尴尬,于是把话题岔开:"你给王爷奉茶啊,怎么如此不懂礼数,以后你可就是他的人了。"接着冲门外吩咐道:"还不快准备茶具?"很快,整套做工考究的茶具被一名侍女捧了上来,摆在我的面前,然后躬着身子推出,轻轻地拉上了房门。 烫杯,置麦茶,注水,盖上壶盖闷浸,待片刻味道融入水中,我这才小心地端起茶壶上下晃浮,将琥珀色的茶水注入精致的茶杯之中。一阵蒸汽升腾,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 我将茶水奉上,多尔衮伸手接过,微笑颔首,然后轻抿一口,赞道:"果然好茶。不过,更妙的是小姐的娴熟技艺,光让人欣赏一番就足够庆幸的了。"李倧在一边赔笑着,"王爷如此抬爱,实在是她的幸事,王爷能属意敝国的女子,也让小王荣耀。小王有一个提议,干脆就将熙贞认为义女,赐予公主封号,也不至于辱没了王爷,不知王爷意下如何?"多尔衮很满意李倧的提议,点点头:"嗯,大王此议甚是妥当,我看就这样办吧。"李倧道:"今日正好贱内和熙贞之母在此,我看就请她们出来,由熙贞行礼拜会,一来尽了礼节,二来也好有个见证。"多尔衮微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了。"似乎有点不情愿的王妃和大夫人被请了出来,端坐在我的面前,接受着我的大礼叩拜,接着口称"父王"、"母妃"。李倧和王妃微笑受礼。接着在李倧的眼神示意下,王妃只得将身上名贵玉佩取下,权且当作认干女儿的信物,我一脸感激地接过,又是一番谢恩。 我知道,王妃的不满还是次要的,她最多损失了一个儿媳人选罢了。最痛苦最失望的必然是大夫人,本来有望做世子妃的女儿突然变成了敌国亲王的小妾,一旦出嫁就再难相见,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我很同情她,更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惶恐和担忧。然而我现在没有能力抗拒这样的安排,只能暂时就范了。 夜凉如水,月明如镜,我轻轻地拉开房门,冷冷的空气立刻侵入被火盆熏烤得温暖如春的房间,眼下夜已深沉,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酣然入睡,只有我一个人清醒依然,丝毫没有倦意。 我嫁到人生地不熟的盛京之后,将会面对怎样的生活?多尔衮是不是像小说和影视剧里的那样,有个善妒的元配,有个身为太后的情人?那个太后,现在应该还是皇太极的庄妃。他和庄妃,是否真的有不可告人的恋情。如果是真的的话,接下来我真的要面临大敌,前途叵测了。 我要做最坏的打算。多尔衮城府很深,精明如皇太极都不能洞悉他的心机,如果一定要说有人了解他的话,恐怕只有庄妃大玉儿了。她是一块八面玲珑的寒冰,能把这样一个男人看透,并且赢得了他的爱慕,最后却彻底地凉透了他的心,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聪慧女子呢? 不久的将来我就成为他的女人,那么他的感情,是否会在我和大玉儿之间游离?而它最终的归属,究竟是哪一方呢? 我躺在了雪地上,将双手深深地插入冰冷的积雪中,一阵刺骨的寒冷立刻刺激着我的神经末梢。我咬牙忍着,很快,双手就麻木了,再也不会畏惧冰雪的寒冷,因为它们几乎没有感觉了。 其实大玉儿就是一柄双刃剑,她既是多尔衮感情的寄托,又是造成他后来悲剧的根源,要不是因为她的话,多尔衮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出唾手可得的皇位?忍下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放弃了常人所不能放弃的最高权位,可是最后呢,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想到他死后,顺治和他的政敌对他的疯狂清算,被鞭尸扬灰的结局,还有大玉儿的默不做声,我真怀疑是否这就是她的意思?也许她对多尔衮的爱早已被太后的荣光、儿子的皇位、诱人的权力所取代,只不过她一直对多尔衮虚与委蛇,笑里藏刀罢了。 我狠狠地捏住了一把雪花,直到它在我的掌中逐渐融化,这才暗暗地说了一声:"大玉儿,从此以后你将多了一个永远不能和解的对头,她将和你一直周旋下去、争斗下去。结果只能有一个胜者,看究竟是谁笑到最后?"我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有幸成为这棋局中的一子,我就有理由珍惜这样的机会,竭尽全力去改变我所爱之人的命运,改变那段不公平的历史。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能彻底地取得多尔衮的心,协助他获取最高的权位,而首要进行的,就是同大玉儿的角逐。 仰望着墨色深沉的苍穹,我捏紧了拳头。尽管人说天命难违,天命最高,但我相信在我倾尽全力的努力下,最终能够战胜宿命,自己创造未来。 第一章 朝鲜新娘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10点半。二号线的地铁站里,因为施工而临时开辟的简易通道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再有十分钟,末班车就要来了。 空空荡荡的通道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脚步声回响着,莫名其妙地有些恐惧。下次要是再加班,说什么也要和同事拼车回去,有关地铁末班车的恐怖故事,在我脑海里逐渐展开,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小姐,要不要买票?" 一个人影无声地蹿到我身边,我猛地一悚,手已经伸向挎包,里面有防狼喷雾。可是,回头一看,我愣住了,这人穿了破旧的袍子,发髻脏兮兮的,看起来还挺年轻,长得也还算斯文。 "要不要买票?"他扬了扬手里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用希冀的目光望着我。 我朝四周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摄影机。这段时间在地铁通道里假扮古人,玩行为艺术的新闻不少。前几天七夕节时,还有女孩扮作织女,求路人资助她去寻找她的牛郎呢。 他大概见我感兴趣,又上前了一些:"很便宜的,一百块,包穿越。"我终于看清了那张黄纸,上面写着四个字:"穿越门票",字迹很拙劣,下面还有一些鬼画符。 我笑了,继续赶路。 他并不死心,一直跟随在我后面,一路降价。很快就从一百降低到了五十,三十,二十,最后到了十块。 我厌烦了,停下脚步,"你自己怎么不用?""我用过了。第一次穿越到三国,还没找到明主,就染上疫病,穿回来了;第二次穿越到唐末,没三天就被人抓去吃肉,吓得我又穿回来了;第三次穿越到明朝,莫名其妙成了刑场上的死囚,我吓昏了,又穿回来了……""你坑我呢。" "你要是不信,就拿去试试。我这次带着肉身穿回来,没有证件找不到工作,家人也不认我,我一天没吃饭了……"我自是不信的。只不过看他实在可怜,索性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一张二十的零钱,于是给了他。"你拿着吧,不用找了。"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将那张黄纸往我手里一塞,就飞快地跑了。 走出通道,来到站台上,那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和我一样的下班族乘客。列车刚好到了,我赶忙抢步上前,在车门关闭之前挤了进去。 一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下之后,我看了看手里那张花了二十元换来的黄纸,颇觉好笑。周围没有垃圾桶,我只好攥在手里,准备下车时扔掉。 列车启动,穿过灯火通明的站台,没入黑漆漆的漫长地道里。 距离到家还有十几站,起码半个小时。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车窗上,沉沉入睡了。 …… 好像在做梦,这个梦很长,很真实。 我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晕晕乎乎,全身酸痛。听到一阵朝鲜语的大吼大叫,紧接着看到一个穿着朝鲜古装,梳着古代发髻的中年男子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从屏风后面撕扯出来。 "说!是不是你把她推下去的?你这贱人,我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我听懂了他的话,似乎古代朝鲜语和现代的没有太大区别。我母亲是朝鲜族人,所以我从小就能听会说,完全不成问题。 女人披头散发,眼泪从脸庞滑落,浸湿了几绺散落的黑发,她争辩着,"我怎么会去伤害您唯一的女儿呢?""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接着是更加凶狠的逼问:"阿娣明明看到你和她一起到船尾去了,还说不准下人跟着,结果没多久熙贞就掉进大海里,要不是你这恶妇干的还能有谁?" 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泣不成声:"老爷,天地良心啊,我真的没有推小姐下海,我是打算和她说几句话的……不知道怎的,小姐突然把锦袋掉到海里去了,她一定要伸手去捞。我来不及拉她,她就掉下海了……"他抬手又是几巴掌,把女人打得瘫在地上不停地告饶,男人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继续咆哮着:"还敢狡辩?看来我即使把你赶回娘家也是便宜你了,熙贞是什么身份,也是你可以动的?熙贞做世子妃是迟早的事情,你这贱人居然想破坏这样的好事,真是活腻了!"骂着骂着还不解气,他居然跑过去拿了把刀,气势汹汹地追砍仓皇逃命的妇人。我也想逃,可是两脚就像定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妇人一把抓住我,躲在我身后,拿我当盾牌。 眼见着刀就要砍到我身上了,根本收不住势头,我本能地发出长长的尖叫。然后耳鸣目眩,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真的穿越了,二十天后,我放弃了所有的尝试,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比这个更可怕的是,那张"穿越门票"不知道哪里去了。几天来我找遍了能找的地方,都一无所获。 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令我几乎发狂,用了各种办法想要穿回现代,包括自杀,全部宣告失败。我几乎每天都在流泪,家里的人以为我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精神方面的恢复需要一些时日,所以每天悉心看护着我。 这个朝鲜高官家庭里的男主人,也就是右议政大人,是我现在这个身体主人的父亲。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我到底是怎样进入这具躯壳里的,只知道我现在叫做熙贞,姓李,今年十五岁。府第里的大夫人,经常来探望我,她是熙贞小姐的生母,是这里的女主人。 熙贞小姐是这位李大人未来成为国丈的法宝,年纪还小,还算不得什么天姿国色。不过皮肤雪白,有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好像一池因风皱面的碧水。只不过现在,被我哭得红通通的。 我放下镜子,叹了口气,彻底死了心。 再一次试图自杀被人及时拉下后,我被仆人们盯得更紧了,一连过去十天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今天,我彻底想通了,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反而无法回去的话,岂不是亏大了?既然那个卖票给我的男子多次穿越到古代,又穿越回去了,说明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只不过机缘未到罢了。 将思乡的愁绪暂时压抑在心里,我终于起床梳洗,认真吃饭了。 "小姐,小姐!"一听就是阿娣的声音,她是我在这个家庭里的侍女。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连声音中都掩饰不住兴奋:"领议政大人家的顺英小姐来了!"我一头雾水,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位顺英小姐是何方神圣,"她来找我有事吗?""是这样的,她和另外几位小姐正在大门外候着,请您和她们一同去郊外游玩。"我怏怏的情绪一下子好转了,很想借此机会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弄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可是,我的"父亲"是不会让我出去的。 阿娣看出了我的犹豫,笑道:"小姐不用怕,今天一大早老爷就出去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夫人被中殿娘娘派人召去宫中作陪,估计要用了晚膳才回来。""这样说,我今天可以到外面透透气了?"我心中的一潭死水突然活泛起来。 "是啊,小姐快点随奴婢进房去更衣,顺英小姐她们的车就在门外呢。"我回房里换了一件白色缀着点点绣花的小上衣,下面配一条粉红色的长裙,坐在梳妆镜前,阿娣帮我把头发重新梳理一下,将一条黑色丝带系在头顶,丝带中央穿着一块翠绿的玉璧,象征着未嫁女子的清纯无瑕。 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这时车门打开,一个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冲我招手:"熙贞,快上来啊!"没等气喘吁吁赶到的阿娣伸手来扶,我就提起裙摆,一步跨上了马车,回头跟阿娣说道:"你就不用跟来了,我天黑之前会回来的。""那,小姐,您可要尽早回来啊!不然老爷知道了就麻烦了!"阿娣急忙地嘱咐着。 "放心吧!" 车厢里几位小姐们很是热情,一见到我就唧唧喳喳起来,询问我这段时间里的经历。看来她们人人都知道我在江华岛附近落入大海,险些丧命的经历,所以对我很是关切。我很快和她们几个熟悉了,一路上聊得很开心。 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动,我揭开车帘,看着马车一路出了城门,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新鲜,我是个开朗而乐天的人,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心情明媚起来。 当马车行驶到一片开阔的雪地前时,顺英叫停了,"好了,我看这里环境不错,不但可以打雪仗,还可以到河面上去溜冰!""不错,就在这里吧!"我赞成道,环视了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冰河边一大片皑皑雪地,远处还有看不到边际的森林,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们陆续跳下车来,向河边一直畅快淋漓地奔跑,趁机释放一下憋闷许久的激情。很快冰面上的积雪就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清理掉,露出一小片晶莹光洁的冰层,被太阳照耀着,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打起了雪仗,空旷的河床上响起了少女们银铃般的嬉戏声,岸边枯黄芦苇上的浮雪,几乎都要被震落下来了。 我对这项游戏很是熟悉,小时候我生活在松花江畔,经常在寒冬腊月的时候到冰封的江面上坐冰爬犁,和小伙伴们溜冰、打雪仗。只不过眼下我换了个身体,这身体比我原来的柔弱了不少,有心无力,所以成了雪仗中屡次败北的一方。 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大家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软绵绵的,真是惬意,我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只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向我们躺着的地方飞来,渐渐清晰了,这时旁边的女孩们也注意到了,纷纷伸手指向天空。 "好像是一只鹰啊!" "我看倒像是雕!" 也有人疑惑地问:"鹰和雕有什么区别呢?"有人不懂装懂:"雕比鹰的个头大,也更凶猛一些。"顺英好像懂一些:"对了,我听大人说这种猛禽也喜欢吃死尸和腐烂的肉,"她突然神色紧张起来,"糟糕,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它会不会把我们当成尸体而飞下来啄食呢?"说着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顿时气氛开始紧张。 长空中传来飞禽凄厉的哀鸣,当我抬头去看时,只见那头猛禽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下来,眼看着直向我这边扑落。我刚刚站起,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额头上,随即,那头猛禽就掉落在脚边,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这时,从远方的森林那边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听声音逐渐向我们这里接近。 我愕然,举目远眺,只见那边出现了十多道人影,疾速奔驰的马蹄带起了滚滚雪雾,他们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甚至还能听到几个人正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大呼着,虽然听不懂,但完全可以感觉到那呼声中的兴奋。 哦,原来脚下的这只猛禽就是他们的猎物了。 鬼使神差地,我迅速擦拭掉额头上的污血,用脚踢了几下,把雪地上的鲜红颜色遮盖起来,最后强忍着恶心把那只死不瞑目的猛禽遮盖在我的裙摆之下。 刚刚处理完现场的痕迹,马蹄声已经在距离我们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就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烈马嘶鸣,猛然勒住的缰绳令疾速奔驰中的骏马骤然扬起前蹄,铁蹄砸落地面时,溅起一片片雪雾。 等我们看清这十余个不速之客时,全部惊呆了。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身着白色袍铠,头顶闪亮头盔,战袍上密布着铜钉的骑兵,目光下移,接着看到了马蹄袖,四面开衩的衣摆……看眼前的这种装束,应该是八旗军队的衣着。满洲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几名少女吓得打着寒噤,纷纷不由自主地后退,我却僵在了原地。这支马队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已经挂住马鞭,纵身下马。紧接着后面所有武士也跟着娴熟敏捷地一齐下马,顿时响起一阵金属撞击之声。 这群骑兵的首领,手里拎着角弓的黑衣人只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环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了停,接着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随着步伐的接近,一股令人难以名状的压迫感顿时袭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来,让我孤零零地直接面对着这人步步逼近的脚步和摄人的目光,我的心从未有过地紧张着,几乎痉挛成一团。 他终于在离我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了,我看清了他的相貌,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他是如此的雄姿英发,如果一定要我来形容的话,眼前的他有如大漠之月,高傲,冷寂,清远。我从未亲眼见过大漠之月,但想象中,它可以温柔一如江南秋夜的月亮,亦可以在一时间泛起妖异的红,带来席卷天地的风暴,毁灭一切。 他注视着我,目光渐渐柔和,终于,在我的心跳似乎静止的那一刻,他开口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用满语或者汉语,而是用略显生硬的朝鲜语问道:"请问你是否看到我方才射落的一只苍鹰?"我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满洲男子居然会讲朝鲜语,难道他已经来朝鲜很久了,还是他的军队正驻扎在朝鲜?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鹰?什么鹰啊,我没看见过啊。""哦?"他听到我的谎言后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逐渐下移,一寸,两寸……一直到我的脚下,这才停留下来,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糟了,肯定是方才时间紧急,雪地上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被他看出马脚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强作镇定的我微微一笑,然后很友善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女儿?"我心底暗暗嘘了一口气,却鬼使神差地反问一句:"那你是谁?"这时我注意到了旁边一直沉默的顺英她们几个,此时她们正在焦急地向我使着眼色,看那意思是我实在太没有礼貌了,怎么能对眼前的这个人如此无礼呢? 与此同时,我隐约听到了极为压抑的笑声,这笑声来自那人身后的一群牵着马肃立着的满洲侍卫。 眼前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好像遇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你问我?哈哈哈……"旁边的顺英她们惶恐得几乎颤抖起来,我装作没有看见,硬着头皮说道:"真是没有诚意,我是谁家的女儿,何必要告诉你这样没有诚意的人?"他不但没有如顺英她们担心的那样因为我的无礼而愠怒,反而笑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会知道的。"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说罢,他转身走了,接过侍卫递奉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在即将调转马头的时候,突然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可惜了你这样漂亮的裙子。"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粉红色的裙袂上有几滴不易觉察的血迹,原来他真的发现了我裙底的秘密。 等我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拨转马头,策马向来时的方向去了,后面的侍卫们也一齐上马挥鞭,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个黑点,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森林中,马蹄卷带起的雪雾才渐渐散去。 顺英和几个姐妹们走了过来,敲了敲仍在回味中的我,我这才问道:"他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就是大清的九王爷!听说连清国的皇帝都非常赏识和重用他,你居然敢那样对他说话!"九王爷,旗主?刚才的正白旗……不会吧? "我们一起到江华岛上避难时,不就是他领着船队一直打过来把我们统统捉去了吗?后来我们回汉城时,你掉到海里,眼看着就要没命了。幸亏他的船离你最近,叫手下侍卫跳进去把你救了上来。算起来,他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顺英补充道。 我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位"九王爷"的身份了。我大学时酷爱明末清初的历史,翻过不少与后金和前清相关的史书。努力搜寻着记忆,终于想起了个大概。 这是皇太极统治大清时期的第二次入侵朝鲜。他一直打到朝鲜当时的都城汉城,把据南汉山城的朝鲜国王李倧团团围困起来,同时派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兵船渡过大海,一举拿下江华岛,并把之前李倧安置在岛上避难的家眷们一并俘获。多尔衮对朝鲜的王妃和世子以礼相待,促使李倧弃械投降,再次归附大清。 天聪元年,皇太极当了后金大汗,一共封了十位大小贝勒,多尔衮的年龄在这十位贝勒中排第九位,仅长于他的亲弟多铎,人们习惯称他"九贝勒"。等到皇太极登基称帝,多尔衮受封亲王,于是变成了"九王爷"。 看来可以确定了,他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的和硕睿亲王,将来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懒懒地荡着秋千,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打扫得几乎不留痕迹,连堆个雪人的条件都没有。 我只得边荡着秋千边想着昨天跟多尔衮的偶遇,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到现在想起来都犹如在梦中。小时候曾经看过一本《清宫十三朝演义》,记得那里面的多尔衮是个风流好色,喜欢偷看嫂子洗澡的小叔子;上中学时,又和同学一起看过电视剧《孝庄秘史》,在那里面他又变成一个为爱吃苦,矢志不渝的情痴;后来去图书馆翻看史料,又看到他的画像,一副中年大叔的模样,身材颀长,络腮胡子,有几分阴鸷,又颇有几分威严,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冰冷感觉。 我曾经好奇过很多和他相关的谜团,譬如他为何两次争夺宝座失败,为何选中福临,最后到底有没有真正谋反,为什么没有儿子,他有没有真正爱过孝庄皇太后,太后下嫁是否是空穴来风的传言……我又曾经探访过他的王府故居,就在故宫东直门外。在普度寺的胡同里曲曲折折地走上好久,才能找到这座仅剩下零星建筑,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址。在仲夏的午后,我坐在银安殿外的花坛上,看着庭院中的枯树,还有天空中盘旋不去的乌鸦,是否在三百多年前,也这样徘徊此地?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无数次幻想过能穿越到古代,看看古人究竟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是不是史书上、传说中所记叙的样子。机缘巧合,我居然真的来了,即使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可我依然对昨天的偶遇怀有极大兴趣,很想继续探究一下真正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很惬意的感觉,让我想入非非--昨天的那位九王爷,容貌还真是不错呢。 可惜,我所附体的这个主人,也就是右议政李世绪的女儿李熙贞,将来应该是嫁给朝鲜的世子吧。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古代,我想逃出去,想自己过得好好的,只怕没那么容易。只怕在这之前,我就会被送入宫里吧。毕竟,李熙贞已经十五岁了,李世绪害怕夜长梦多,肯定是行动越早越好。 越想越是烦躁,我索性站起身来,双脚踏在秋千的木板上,用力地荡了起来。随着秋千一下一下地逐渐荡高,我的视线已经到达院墙之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宽阔的街道,枝头上点缀着雪花的桦树,鳞次栉比的房屋,甚至还能远远地看到景福宫的身影,尽管只是隐约的一点飞檐斗拱的殿脊。 将来,也许那就是我后半生生活的地方,也许会老死在那里,过完一辈子富贵悠闲,却碌碌无为的生活。我难道真的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当秋千再一次晃到高处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大群侍卫正远远地守候着,恭谨而严肃。是不是我眼睛花了? 又努力荡了一次,我这次终于看清了,没错,墙外的那人的确是他,是昨天在郊外雪地中偶遇的多尔衮。这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他有目的而来呢? 秋千再一次荡起,我看到他勒缰驻马,用温和含笑的眼睛凝视着我,尽管距离有点远,但奇怪的是,这种令人莫名心悸的感觉居然如此之近,似乎此时他正站在我面前一样。 呼吸开始急促,我越发紧张,正考虑着要不要躲起来,却突然见到他取弓在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搭在弓上,瞄准的方向居然是我。等我反应过来,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已经扣住弓弦,缓缓拉开。我心里陡然一惊,他要做什么? 秋千再一次落了回去,我心急如焚时,只感到一阵被疾速激起的冷风直蹭着我的头皮掠了过去。下意识回头望去,它已钉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尾端的雕翎犹自震颤。 秋千又一次被惯性推动着升到高处时,墙外的多尔衮早已收起弓,拨转马头,由一大群侍卫簇拥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 他这莫名其妙的,到底要干什么?秋千终于停止了摆动,我突然想到,莫非是飞箭传书?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树下,仰头望去,果然箭杆上系着一卷白绢。 我转身回房去叫来阿娣,她搬了一张竹梯,架在树身上一步步爬了上去,我在树下看着她费力地拔了几次才将那支箭拔下。我伸手接过,打量着,只见那一小条白绢由细绳缠绕在箭杆上。将绳子解开,取下白绢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后会有期。"我愣愣地看着这几个汉文,他怎么知道我认得汉文?他又为何神神秘秘地跑来,用这种明显不想让别人知晓的方法送信呢?难道仅仅是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 旁边的阿娣疑惑地看着我手上的字条,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小心地问道:"小姐,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啊?"明显她也不识汉字。 "他说以后还会和我见面的。"我心乱如麻地回答道。 "他?他是谁啊?" 我沉默了片刻,照实回答:"是多尔衮。"阿娣顿时一脸惊讶:"难道就是那个清国的九王爷?他怎么会……难道小姐认识他?"接着摇着头,自言自语说:"不可能啊,不可能……""什么不可能,我昨天和顺英她们出城去郊游,就碰到了这个什么''九王爷'',谁知道一大早居然找来这里了。""如果他对您没有点什么意思的话,怎么可能亲自来这里,给您留话呢?"阿娣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猜测着。 我无奈只好将昨日城外雪地里的遭遇对阿娣讲述了一遍,因为我现在实在找不出可以给我出主意的人了,虽然明知道她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办法。 "清国的男人个个好色成性,莫非,莫非他看中小姐,准备向主上要走你?"我突然心中一惊,连忙朝左右张望,幸好没人。"嘘,小声点,没影子的事情不要胡说。"她也自觉失言,连忙噤声了。 我的脑子里很乱。说实话,他是个大人物,是个我在现代时候就早已关注,甚至仰慕过的一代雄杰,我对他怀有深厚的兴趣和探究的渴望。并且,他比那画像上的中年大叔要年轻多了,也好看多了,即使离得远远的,我也照样能够感受到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独特魅力。甚至,在他刚才到来之前,我还对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整天想着如何回到现代,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个世界扎根立足,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就这样过一辈子。如果他真的想要带走我,我怎么办,拒绝,还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0 0 三天后。 中午,阿娣匆匆忙忙地进了屋,拉上房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姐,不好了,奴婢刚刚听说王宫里有些变故了。""什么事?"我很诧异,因为我对朝鲜的这段历史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这种时候能够发生什么变故,难不成是国王死了,还是有人政变? 其实我是杞人忧天了,事情没有这么严重:"有人说,九王爷过两天就要回国了,要带着世子一起走,世子按照约定必须到清国当人质,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就难说了。"我愣了一下,这么来说的话,就算多尔衮没有来要走我,我按照李世绪的原定计划嫁给朝鲜世子,那么接下来也要随着丈夫去沈阳,也就是清国的都城盛京?无论是跟了谁,我以后都不可能继续留在朝鲜了。 这时听见外面的房门响了,阿娣急忙跑出去查看。很快,她的声音响起:"夫人。""小姐没有午睡吧?"是李世绪妻子的声音,我眼下的母亲来了。 我来到古代已经快一个月了,自从我病好之后,她就不经常过来了,每天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念佛诵经,虔诚得很,今天她怎么一反常态地主动来我这边? 我一阵疑惑,不过还是拉开了卧房的门。她笑眯眯地望着我:"阿贞。""娘,您今天有事找我?快坐下吧。"我穿上鞋子,赶忙走了几步,想要扶她坐下,不过她摆手制止了我。 "你快点整理一下,宫里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中殿娘娘要见我们。""什么?"尽管我怀疑这可能是我未来的婆婆要见我,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中殿娘娘召见我们是什么事情啊?"大夫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宫里来的人也没有说,但是……"她顿了一下,"我估计应该不是普通的聊聊天那样简单,要不然的话娘娘不会特地嘱咐要我一定要带你一同去的。莫非是世子的事情……"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喜色更浓了,"我看这事快要成了,你可要精心打扮一番再去啊,这件事可非同小可。"我回到卧房,坐在梳妆台前,阿娣娴熟地帮我梳理着头发,我只是呆呆地盯着镜子,久久没有说话。 这难道真的是决定我今后命运的一天?只要今天进宫之后,国王和王妃看了我满意,说不定当时就认下我这个准儿媳了,至于昭告天下,也是这一两天内的事情,到时候我就是世子妃了。 耳边恍惚听到阿娣欣喜的唠叨声:"小姐,这实在太好了,奴婢也真是替小姐高兴啊……" 我和大夫人一前一后走在景福宫内石板铺成的道路上,我一路看着这只有在韩国古装剧里才得一见的朝鲜王室统治时期的宫殿。它虽然比紫禁城小很多,但是整体风格都和明朝时的宫庭建筑相近,还渗入了朝鲜建筑的特色,我初看着还是有点新鲜的。 我没有任何欣喜和激动,只知道麻木地跟在大夫人的身后向前走着,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宫室,终于在一座规格甚高的宫室门前停了下来。 这时守候在宫门口的内侍宫女躬着身为我们拉开大门,一个中年妇女在前面给我们引路,看她的发髻服饰,应该是韩剧里看到的什么"尚宫"之类的女官了。 穿过几乎一尘不染的走廊,在一道拉门前,她停住了,隔着门禀告道:"娘娘,李夫人和她家小姐已经到门外了。"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那就请她们进来吧!"内门被拉开,我的心里一阵忐忑,不过还是硬着头皮,低着头跟在大夫人的身后缓步入内。 大夫人首先跪下行礼,王妃立即欠起身来,伸手示意:"夫人不必拘礼。反正也没有外人在,你我都这样熟悉了,就不要这套繁文缛节了。"声音很是温和亲切,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位年约四十,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盘发,上面点缀着华贵的珠宝头饰,一身绣着金丝百鸟图案的宫装。我抬眼时正好对上了她和蔼的眼神,她看了我一阵,脸上渐渐浮现了一点矜贵的微笑,向大夫人问道:"这位就是您的女儿熙贞吗?"大夫人连忙答道:"正是小女,初次进宫,没见过世面,居然连礼节都忘记了。"说着回头冲我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向娘娘行礼?"我这才想起来行礼,于是立刻跪下,对着眼前这位王妃娘娘拜了三拜,同时温声细语道:"奴婢熙贞,见过娘娘。""到了这里也不必拘束,我从来不把你母亲当成外人,情同姐妹的。"王妃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接着又从头看到脚,细细打量,最后满眼笑意,点点头,侧脸对大夫人问道:"这熙贞我自从她五六岁时见过一眼,到现在应该快十年了吧?""娘娘果然好记性,连这等小事都没有忘记,实在是令奴婢深为感激,"大夫人恭敬地回答着,"小女今年已满十五岁了,如此算来,确实有八九年了。""是啊,日子真的过得像流水一样快,当年主上刚刚入宫即位,当时李大人曾带着你们母女俩入宫谢恩,那时候你家熙贞年纪幼小,我早已经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耳边是大夫人感恩戴德的絮叨声:"奴婢一家上下都时时感念主上对我们的恩德,夫君只是在主上登基时效了一点犬马之劳,就蒙主上恩封君位,实在是天大的幸事……"这时听到门外的禀报声:"娘娘,主上那边的人传过话来,说主上已经下朝了,刚刚回到寝宫。""这样正好,我顺便带你们母女俩一起去见主上吧。"王妃说着对外面吩咐道,"你去跟主上那边通报一声,就说我一会儿就和右议政李世绪的夫人及女儿一同过去问安,顺便有事商量。""是。"外面的尚宫躬身应诺着。 不久之后,我和大夫人跟随王妃来到了国王李倧的寝殿门口,内监通传之后,房门随即拉开,王妃端正仪态,款款地走了进去,我们也低头跟在后面。 她首先向李倧行礼,李倧示意平身后,她坐到了旁边的一个位子,然后向皇帝介绍着:"这两位就是李世绪的家眷了。"我和大夫人连忙跪地请安,施了三叩的大礼。 李倧叫我们免礼平身,我这才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朝鲜国王的相貌。他大概四十出头,蓄有几缕胡须,面容和蔼,斯文而亲切,让人看了很舒服。 先是一阵例行的寒暄加问安,我在后面低着头,默默地跪坐着,直到听到王妃终于对李倧说出来意:"殿下,臣妾今日带她母女前来,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同殿下商议。""什么事,但言无妨。" "是这样的……"眼看王妃就要提出关于我和世子的事情,我的心里也是不免忐忑,这时门外忽然有内监的禀报声:"禀万岁,清国睿亲王前来拜谒!"猛然听到"睿亲王"这三个字,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骤然间缩紧了,多尔衮,他来干什么? "那他到哪里了?"李倧一愣,估计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尔衮会直接来内院见他。 "睿亲王已在殿外等候。"内监答道。 "好,那你先去通禀一声,寡人随后就去迎接。"李倧吩咐道,接着转头看了看我们,说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寡人和睿亲王有事商议。""是。" 王妃用眼神示意我们一下,于是三个女人躲到隔壁的一间厢房里,拉上内门,各自寻好软垫坐了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外厅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我忍不住凑到门缝上,悄悄向外窥探。这时内监躬身拉开房门,李倧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那个熟悉而挺拔的身影出现了。我的心一阵狂烈的跳动,连两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多尔衮缓步走了进来,然后和李倧分宾主坐定。 "睿亲王今日驾临寒舍,小王实在荣幸!"李倧寒暄道。 多尔衮今天是一身正式的亲王官服,四团龙补,华贵非凡。只听他温文有礼地说道:"今日冒昧来大王内院造访,实在有失体统,不过确实因有私事要与大王相商,还望大王见谅。"李倧连忙客气道:"不知王爷有何事欲同小王相商?但言无妨。""呃……"多尔衮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踌躇,奇怪,有什么事情让他难以开口呢? "是这样的,我想向大王求准一件婚事!"他终于说了出来,听到"婚事"二字,我终于明白他今天来的意思了,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哦,原来是这等美事。王爷能看上我们朝鲜的女子,实在是我朝鲜天大的幸事,但不知王爷看上的是哪位公卿大臣家的女儿?""是贵国右议政李世绪的女儿,李熙贞。"虽然这句话是在我意料之中,但震惊效果却和平地惊雷差不多。我知道,我命运的转折点也许就从多尔衮的这一句话开始,一切一切的事情,都从这一刻起就确定了。 "原来王爷属意的人是她啊!"李倧自是一愣,不过很快脸上又浮起了笑容,"王爷的眼光果然犀利,此女恪守女则,知书达理,容貌上佳,和王爷倒是般配,正所谓是美女配英雄啊!"多尔衮此来,志在必得。尽管如此,他仍然显示出了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给足了李倧面子,"大王能恩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多谢大王成全。"接下来,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了一阵,李倧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句话把正在门缝上茫然窥视的我惊得一怔,"对了,李世绪之女今日正巧入宫,眼下正在隔壁,不妨就唤她出来吧。"多尔衮略感意外,却很快顺水推舟道:"哦?既然如此,就有请小姐了。""熙贞,快点出来见过王爷。"李倧唤道。 无奈,我只得硬着头皮拉开房门,眼睛几乎不敢往前看,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走了过去。 走到房间正中央,我站下了。眼下的气氛对我来说异常紧张,时间似乎凝结住了,我几乎能听到我心脏的狂跳声,一时间手足无措。 李倧见状赶忙道:"还不赶快给王爷见礼,他马上就是你未来的夫君了。"尽管我对一切都已经全盘知晓,不过"夫君"这两个字从李倧的口中说出,对我的刺激仍然不小。我呆立了一下,终于跪地对多尔衮拜了三下,"奴婢熙贞,见过睿亲王。"多尔衮用温文亲和的语气说道:"小姐不必拘礼,请安坐吧。"我在旁边寻了个软垫,坐了下来。多尔衮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的我,问道:"我的来意想来你也知晓,我现在也想问问你的想法。"接着顿了一下,"也就是说,你愿不愿意嫁与我,做我的妻子?"多尔衮这一句看似诚恳的询问,却隐含着咄咄的锋芒,将我逼到了悬崖边上,丝毫没有退路。我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倧感觉到了眼下的尴尬,于是把话题岔开:"你给王爷奉茶啊,怎么如此不懂礼数,以后你可就是他的人了。"接着冲门外吩咐道:"还不快准备茶具?"很快,整套做工考究的茶具被一名侍女捧了上来,摆在我的面前,然后躬着身子推出,轻轻地拉上了房门。 烫杯,置麦茶,注水,盖上壶盖闷浸,待片刻味道融入水中,我这才小心地端起茶壶上下晃浮,将琥珀色的茶水注入精致的茶杯之中。一阵蒸汽升腾,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 我将茶水奉上,多尔衮伸手接过,微笑颔首,然后轻抿一口,赞道:"果然好茶。不过,更妙的是小姐的娴熟技艺,光让人欣赏一番就足够庆幸的了。"李倧在一边赔笑着,"王爷如此抬爱,实在是她的幸事,王爷能属意敝国的女子,也让小王荣耀。小王有一个提议,干脆就将熙贞认为义女,赐予公主封号,也不至于辱没了王爷,不知王爷意下如何?"多尔衮很满意李倧的提议,点点头:"嗯,大王此议甚是妥当,我看就这样办吧。"李倧道:"今日正好贱内和熙贞之母在此,我看就请她们出来,由熙贞行礼拜会,一来尽了礼节,二来也好有个见证。"多尔衮微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了。"似乎有点不情愿的王妃和大夫人被请了出来,端坐在我的面前,接受着我的大礼叩拜,接着口称"父王"、"母妃"。李倧和王妃微笑受礼。接着在李倧的眼神示意下,王妃只得将身上名贵玉佩取下,权且当作认干女儿的信物,我一脸感激地接过,又是一番谢恩。 我知道,王妃的不满还是次要的,她最多损失了一个儿媳人选罢了。最痛苦最失望的必然是大夫人,本来有望做世子妃的女儿突然变成了敌国亲王的小妾,一旦出嫁就再难相见,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我很同情她,更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惶恐和担忧。然而我现在没有能力抗拒这样的安排,只能暂时就范了。 夜凉如水,月明如镜,我轻轻地拉开房门,冷冷的空气立刻侵入被火盆熏烤得温暖如春的房间,眼下夜已深沉,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酣然入睡,只有我一个人清醒依然,丝毫没有倦意。 我嫁到人生地不熟的盛京之后,将会面对怎样的生活?多尔衮是不是像小说和影视剧里的那样,有个善妒的元配,有个身为太后的情人?那个太后,现在应该还是皇太极的庄妃。他和庄妃,是否真的有不可告人的恋情。如果是真的的话,接下来我真的要面临大敌,前途叵测了。 我要做最坏的打算。多尔衮城府很深,精明如皇太极都不能洞悉他的心机,如果一定要说有人了解他的话,恐怕只有庄妃大玉儿了。她是一块八面玲珑的寒冰,能把这样一个男人看透,并且赢得了他的爱慕,最后却彻底地凉透了他的心,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聪慧女子呢? 不久的将来我就成为他的女人,那么他的感情,是否会在我和大玉儿之间游离?而它最终的归属,究竟是哪一方呢? 我躺在了雪地上,将双手深深地插入冰冷的积雪中,一阵刺骨的寒冷立刻刺激着我的神经末梢。我咬牙忍着,很快,双手就麻木了,再也不会畏惧冰雪的寒冷,因为它们几乎没有感觉了。 其实大玉儿就是一柄双刃剑,她既是多尔衮感情的寄托,又是造成他后来悲剧的根源,要不是因为她的话,多尔衮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出唾手可得的皇位?忍下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放弃了常人所不能放弃的最高权位,可是最后呢,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想到他死后,顺治和他的政敌对他的疯狂清算,被鞭尸扬灰的结局,还有大玉儿的默不做声,我真怀疑是否这就是她的意思?也许她对多尔衮的爱早已被太后的荣光、儿子的皇位、诱人的权力所取代,只不过她一直对多尔衮虚与委蛇,笑里藏刀罢了。 我狠狠地捏住了一把雪花,直到它在我的掌中逐渐融化,这才暗暗地说了一声:"大玉儿,从此以后你将多了一个永远不能和解的对头,她将和你一直周旋下去、争斗下去。结果只能有一个胜者,看究竟是谁笑到最后?"我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有幸成为这棋局中的一子,我就有理由珍惜这样的机会,竭尽全力去改变我所爱之人的命运,改变那段不公平的历史。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能彻底地取得多尔衮的心,协助他获取最高的权位,而首要进行的,就是同大玉儿的角逐。 仰望着墨色深沉的苍穹,我捏紧了拳头。尽管人说天命难违,天命最高,但我相信在我倾尽全力的努力下,最终能够战胜宿命,自己创造未来。 第二章 暗潮汹涌 朝鲜北部的山区,虽然到了二月,仍然寒风凛冽,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顺着车帘的缝隙,肆意地钻了进来。我顺手掀开窗帘,看了看前方风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数里,不见尽头的雪封群山,送亲队伍长长地迤逦前行,回头远眺,也根本看不见尽头。 在长途跋涉将近四十天后,我终于从报信的卫兵那里得知,眼下距离大清的国都盛京只有三十里了。眼见漫长的旅程将要结束,我的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忽然,前面的队伍发生一阵骚动,接着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还没等我探头去看,卫兵过来隔着车帘向我禀报:"禀公主,大清皇帝派使臣迎亲,请公主前往接受恩旨!"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时前面的队伍已经停步,并且分两侧退后,让出一条通道。我抬头看时,只见那支迎亲队伍甚是庞大,士兵们披红挂彩,庄严齐整,为首的是一支由同色骏马组成的马队,高头大马上的军士颇为威武。 看到我下车,为首的两个官员立即翻身下马,向我这边走来。 同行的朝鲜世子李溰这时也匆忙赶来,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话说,他显然也知道我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候选人,阴差阳错地给多尔衮要了去,所以两人相见,彼此也有些尴尬,自然也谈不上熟络交谈了。 随着使臣的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相貌,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甚是彪悍。 很快有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跑上前来,捧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宣道:"请朝鲜世子与义顺公主上前听宣!"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在我和李溰面前摆好了垫子,我们跪地听宣。 那宦官宣读起皇太极的诏书,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倒是最后的一句"为表郑重,特遣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岳托出城相迎"把我惊了一下,其中一名大臣就是努尔哈赤的十二子,多尔衮的胞兄,后来威名赫赫,在陕西、湖北转战,剿灭李自成的英亲王阿济格啊! 是夜,阿济格的府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大摆宴席,饮酒畅谈。 阿济格的福晋过来邀我去她房中小叙,我也意识到了作为一个新嫁娘所需要的矜持和避嫌,所以向这些男人告辞,阿济格过来略带歉意道:"本来皇上打算让我的十五弟豫亲王多铎也随我一道来迎接公主的,不过那小子一贯和皇上对着干,连我和多尔衮这两个哥哥都不放在眼里,眼下连迎接未来嫂子的大事都不来,真是混蛋!"我心中不禁莞尔,因为阿济格所说的这位"荒唐王爷"多铎的这件逸事,历史上确实有所记载,我当时读到这里时还曾经一笑,眼下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我说道:"王爷不必介意,毕竟豫亲王是您的亲弟,兄弟如手足,骨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也许过些年他玩够了,就会静下心来做事的。""但愿如此了。"接着,阿济格对他的福晋交代道:"你也不要打扰公主太久了,让她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呢。""知道了,王爷也不要醉倒了,明天你是新郎的兄长,自然不能怠慢。"福晋顺手拉上我,"妹妹,我们走吧!"用膳之后,这位热情友善,即将成为我妯娌的福晋拉我坐在她的炕上谈天,我顺便向她打听多尔衮兄弟三人的各自情形,以便了解我在史书上没有读到的很多细节。 她给我讲了不少这边的规矩,我对比了一下其中和朝鲜最大的不同是,双方的妻妾制度。 朝鲜的嫡庶地位相差很大,妾的儿子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而妾基本没有扶正或者升为填房的机会,妾的女儿只能作为伺候嫡女的丫头;而满洲这边的妻妾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第一任福晋,称元妃。如果元妃死了或者被休离,妾可以扶正也可以填房,叫做继妃。皇太极现在的皇后哲哲,刚开始也是他的妾,在他的继妃乌拉那拉氏(豪格之母)被休离之后,她被扶正,现在是正宫皇后。 至于妾,有贵妾和贱妾之分。贵妾通常是按照正常的娶亲规矩,由新郎或者其兄弟亲自出城几十里迎亲,回来拜堂合卺的。这种通常被称为"二娶福晋,三娶福晋……"依此类推,这类似于"平妻"制度。贱妾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妾,她们是直接从侧门抬进来的,或者是原本的通房丫头、陪嫁丫头之类的受宠或者生子之后给名分的。平日里称为庶福晋,或者小福晋,正式称谓是庶妃。 至于儿子们的嫡庶区分也不是很大,满人有幼子守业的习俗,一般年长的儿子都会在成亲之后分得部分财产出去另立门户,只有幼子将来可以继承祖业。至于爵位的继承人,则从所有儿子中择贤能者,或者族中公推产生。 听着阿济格福晋津津乐道地讲了半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不知道睿亲王现在府中究竟有几位福晋和侧福晋呢?" "哦,"阿济格福晋沉默一下,然后答道,"除了他的大福晋小玉儿外,他还有四个侧福晋,几乎都是我们科尔沁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堂妹和侄女们了,只有佟统领的妹妹佟佳氏是他们满人。不过现在你过去了,从此又多了个朝鲜人,这下可真热闹了。"说着,她用帕子掩口而笑:"这下好了,十四叔他所通的满、蒙、朝、汉四种话现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说他怎么只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就会讲朝鲜话了,原来是为了追求朝鲜的姑娘啊!"我也跟着赔笑,心里默默地数着:原来自己嫁过来,就已经是多尔衮的第六房妻妾了,也就是所谓"六娶福晋"。接下来我要应对五个根基不浅的女人,看来要做好心理准备。 "久闻''爱新觉罗的男人统治天下,科尔沁的女人统治后宫'',看来此言不虚啊,我看诸位姐姐不但把后宫统治了,还把他们这些王爷们的后院也给统治了,了不起啊!"我打趣道。 我这话把阿济格福晋逗得一阵粲然,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帕,神情郑重起来:"妹妹啊,你嫁过来,将来的担子可不轻啊。""伺候王爷,自然要尽心尽力,我又怎么会有怨言呢?""你可能不知,睿亲王的大福晋小玉儿,可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其他的女人要是稍微和多尔衮亲近一点,她就醋意大发,趁多尔衮不在的时候就时常发难,你以后可一定要小心。还有,睿亲王自从十二岁时和小玉儿成亲,这十多年来也纳了许多房女人,可这些女人的肚子丝毫不见动静。希望你嫁过去后能早日给他添个儿子。你肚皮争气,日后的地位自然会牢固,也不怕小玉儿再如何为难你了……"听着阿济格福晋的唠叨,我也不由得在脑子里画着问号:莫非真的是多尔衮他自身的问题?他终身为何不得一子,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难道我去了,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吗? 第二天清晨,在震天的炮竹爆裂声中,我闻着硫黄的气味,被送上了花轿,接着在众人吵杂的道贺声和唢呐的鸣响声中,迎亲的队伍再次出发,踏上了前往王府的路途。 我坐在十六人扛抬的华丽喜轿中,随着摇晃的轿身,缓缓地扯落了大红盖头,悄然地抹去了眼角的泪光。想不到,我就这样出嫁了,嫁给的还是一个古人,没有亲人为我送亲,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父母恋恋不舍的交代,没有姐妹共享我的欢乐。 我在现代的父母,此时究竟过得如何?可惜我实在回不去了,多日来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刚刚擦干的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我独自坐在轿子里无声地哭泣着,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稍稍稳定了情绪。 终于到了目的地,队伍停了下来,随之又有爆竹声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的是各种乐器齐声吹奏的喜乐,外面有人高声唱道:"新郎张弓射箭,从此鬼魅远离,永世平安!"我略略整理了一下哭花的妆容,重新盖好了红盖头。眼下是满人习俗的射花轿,用来驱邪避妖,一种迷信做法,用来求婚后平安。 三箭射完,在司仪的唱和声中,轿帘被掀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握住了我藏在马蹄袖下面的手,立刻,一股温暖和踏实的感觉流遍全身,我顿时一个激灵。尽管我头上正蒙着盖头,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这只手的主人,甚至仿佛能够看到他现在眼神中的光芒,这种光芒,让我第一次见到时,就不由得怦然心动。 这一瞬间,往事如风,恍然如梦,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却是一个如此渴望经历澎湃波涛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今后,我真的无悔吗? 我在新郎多尔衮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庞大华丽的喜轿中走出。 喜乐声中,一条大红的绸带送了过来,两端分别塞在我们的手中,我右手握着苹果,左手牵着绸带,与多尔衮各执一端,在寓意"红运长久"的红地毯上缓缓地行进着。经过大门时,我听到旁边司仪的声音:"请新娘迈过马鞍,平平安安!"经过马鞍之后,一直到正厅的大门,刚刚跨过高大的门槛,脚下又是一只盛满红红木炭的火盆,在司仪"请新娘迈过火盆,从此妖邪不进门"的高声唱礼下,我抬脚小心翼翼地从火盆上迈了过去。 进入举行交拜仪式的正厅后,喜乐不再是唢呐和喇叭的声音,而是换成了丝竹之乐。终于,我们在大概中堂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侍女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苹果和我们手中的大红绸带。 我知道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仪式,就是所谓的拜堂成亲了。不过这次拜堂是颇有意思的,由于我的"父母"都远在朝鲜,而多尔衮则是正儿八经的"孤儿",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和母亲阿巴亥早已故去多年,那这"高堂"该如何拜呢? 这时司仪已经高声唱道:"一拜天地--"我们跪在早已铺好的红色跪垫上,一齐向正前方俯身拜倒,磕了一个头。我悄悄伸手到盖头里,扶着沉重的礼冠,生怕它从我头上溜走的时候,耳边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是旁边的新郎多尔衮:"高堂就是今日亲自驾临主婚的皇上。"奇怪,他好像把我心里想着什么都能统统看穿一样。这时候,司仪的嗓子又扯了起来:"二拜高堂--"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中堂正位上,冒充我们高堂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太宗皇太极,不过眼下我蒙着红盖头,除了自己跪着的双膝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一代雄主清太宗皇太极做我的主婚人兼职"高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经历。 透过盖头的影子,我左边的多尔衮已经叩拜下去,本来参拜皇帝应该是三跪九叩,不过眼下皇太极的身份是所谓的"高堂",拜一次就可以,于是我也跟着多尔衮一齐俯身叩拜。 再次直起身来,旁边的侍女过来,分别扶我们起身,让我们相对而立,这时再次听到那个悠长的声音:"夫妻对拜--"我和多尔衮相对着跪下,开始对拜。 没想到由于垫子放得太近,我们双方可能跪得太靠前,结果在低头叩拜的时候,两人礼冠上的顶子撞在了一起,我的礼冠被撞得一歪,差点掉了下来,估计他的帽子也差不多情形。我连忙扶正礼冠,小声道:"怎么搞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轻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这次的声音被大厅里的宾客听到,只听周围一阵哄笑,大家七嘴八舌道:"什么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是啊,居然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挑逗起新娘子来了!""对啊,一会儿说不定到洞房里就更热闹了,我们可不能闲着啊,一定要去凑凑热闹!"…… 我的脸开始发烫,尽管旁边的众人拿我们开涮,但是我不可以开口回击,只好暗暗羞恼。旁边的司仪也悄悄提醒道:"新郎新娘请肃静,不要讲话。"拜堂结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近,到了面前停了下来,一个侍女躬身说道:"请新郎官用桃木箭揭开新娘盖头,趋吉避凶。"一支桃木箭伸了进来,接着一下子挑开了我的盖头,把正走神的我吓了一跳,眼前的视线再无阻碍,我看清了多尔衮带着微笑的脸庞。他今天一身红色吉服,紧身束腰的礼服衬托出他颀长英挺的身材,正用洋溢着笑意的眼神注视着盛装打扮的我。 我呆呆地望着我的新郎,他似乎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异彩,几乎把周围的一切都映亮了。明珠在室,蓬荜生辉,更不要说这本来就足够华丽典雅的王府正厅了。 周围居然是一阵出奇的宁静,我这才注意到宾客们都在盯着我看。 有人高呼道:"你们还愣着干吗?快点催他们喝交杯酒啊!"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催促快点上酒,这时酒已经端来,侍女正端起酒壶欲将两只杯子斟满,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等一等,这么重要的酒,还是由朕亲自来斟吧!"周围嘈杂的声音立刻平息下来,我闻声回头望时,只见一个身穿明黄礼服的人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这位身材发福、魁梧雄壮的圆脸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太宗皇太极了,和我看到的画像还是蛮像的。 我充满仰慕地望着这位清太宗,甚至忘记了作为新娘的羞涩,直到多尔衮悄悄拉我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跟多尔衮一起跪谢。 皇太极用温和的声音道:"你是朕最为爱重的幼弟,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对你情如父子,今日你喜结良缘,朕来祝贺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如此拘礼。"他伸手扶起多尔衮,然后侧脸望了望我,赞许地颔首道:"公主果然貌美非常,想必人也贤惠通达。贵国君主对我大清甚有诚意,日后我大清必会庇护朝鲜,若有倭寇进犯,我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也赶快叩首,"皇上对朝鲜如此厚恩,奴婢代父王谢过了。""眼下是你们二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让你们一直对我这个主婚人叩拜不停呢?"他亲自拿起酒壶,将两只玉杯斟满美酒,分别递到我和多尔衮的手中。我们谢恩后接过,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相对着饮下了交杯酒。正厅里立刻是一阵热烈的拍掌声和哄笑声,"好,好!"这时候,两名侍从抬来一张桌子,上面是一只巨大的银盘,还有象牙筷箸和精美的碗碟,在我们面前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侍女各自用筷子夹起几只来,放在一只碟子里举起,"请新郎举筷,喂新娘吃子孙饽饽,今后子孙满堂,共享天伦!"多尔衮用象牙箸夹起一只很是小巧的饺子送到我的嘴前,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吃法,我很是拘谨,不过无奈,只得闭着眼睛将饺子吞下。 接着是一只盖着绘制双喜图案的碗盖被揭开,里面是桂圆莲子羹,"请新郎喂新娘用桂圆莲子羹,团团圆圆,连生贵子!"这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女人最羞涩的就是别人时不时地提着"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好像催促着我们早些"洞房"一样。 在大家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我又喝下了多尔衮喂来的一调羹莲子粥。与此同时,旁边的一位老人在用满语唱着一种我根本听不懂的歌谣,祝福我们这对新人。我也跟大家一样,端正姿态,静静地听着。 烦琐的仪式终于结束,喜筵终于开始了,几乎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宗室贵族统统到场,所以筵席不但摆满了大厅,甚至一直伸延到宽阔的庭院中,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多尔衮,他小声道:"好像有一百多桌吧。"好在这里的规矩用不着新娘亲自下场敬酒,于是我颇为同情地瞥了多尔衮一眼,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被送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洞房。 洞房里一片大红色,帷幔、窗纱、被褥、蜡烛,全都是红艳艳的。墙壁上贴着大大的"囍"字,饰着金粉,在红烛映照下熠熠生辉。 被褥上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寓意"早生贵子"。我被侍女们安顿着坐在炕上,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进来了,手拿两面由红绳连在一起的铜镜,对着我照了一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惊讶的表情,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爬上炕,把铜镜挂在我的前胸后背。接着,又有一名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也进来了,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在旁边侍女的帮助下,才将两只锡壶交到我手里。我一手抱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正想说几句夸奖的话。她就很羞涩地躲到一边去了。门口的嬷嬷给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各一个红包,她们立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这里面是稻米和铜钱,叫做宝瓶,福晋要抱在怀里,一辈子丰衣足食。"侍女见我不解,轻声解释道。 在洞房里,我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也不见多尔衮回来。晚上没有吃什么东西,早已经饥肠辘辘。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酒菜和点心,可是看她们的意思,应该是在等多尔衮回来之后,我们俩一起吃,所以我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没办法,我只好趁她们不注意,将周围的红枣和花生迅速往嘴里塞。这样偷吃了几次,总算是半饱了。 夜半更深,我倚靠在炕头的一大摞被褥上,再也架不住沉甸甸的眼皮,驱赶不了越来越浓的困意,索性不再等他,自己先睡了。 朦胧中隐约有着一点记忆,好像外面的侍女将酩酊大醉的多尔衮搀扶回来,帮他脱去外衣,抬到床上,他动也没动,就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我太困了,也懒得起来伺候他,就继续睡了。 直到天色渐明,我终于睁开几乎黏住的眼皮,扭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多尔衮。眼下这家伙正睡得香甜,发出轻微的鼾声,酒气虽然比昨晚淡了一点,可是仍然能闻得出来。 这就是我的新婚丈夫。这真是在现代时,我想也不敢想过的奇遇。以后,我就要在这个古代真真正正地生活下去,我的后半辈子,就要与这个男人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了。 尽管我对他也不是很熟悉,可心中的爱慕却是真实存在的。我看着他恬静安宁的睡容,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看不够。忍不住地,我伸手抚了抚他的面庞,他好像浑然不觉,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打着轻微的鼾声,看来不到正午他是醒不来的。 一对印着金色双喜的红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矗立在烛台上,身躯上挂着凝固了的烛泪。恍惚间,似乎它们也有了生命,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们这一对新人,默默地祝福我们俩相依相爱,白头到老。 这时候,他翻了个身,咳嗽了一声。我以为他要醒来了,心中一阵紧张,赶紧躺好,假装熟睡。 过了一会儿,眼前好像有影子晃过。接着,脸上有一阵微微的、麻酥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游离着。渐渐地,感觉明显了起来,是一只温暖而宽阔的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摩挲着,仿佛是阳春三月的春风,温柔而令人无比惬意。 我尽管心里清楚,不过眼睛并没有睁开,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尽量让呼吸均匀而悠长,仿佛正在甜蜜地睡觉。 渐渐地,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逐步从我的脸庞滑下,经过脖颈,一直向下缓缓地滑落,直到我微微敞开两颗扣子的领口,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毅然地闯入了。我的心中猛地一颤,本想反抗一下,不过身体却不听头脑的指挥,老老实实地任他的双手一直在我胸前的肌肤上游走。 没有多久,我就感到全身一阵怪异的酥麻,呼吸也禁不住沉重起来,心底里似乎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渴求,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而是彻底陷入了慌乱之中。温热的唇印在了我的脖颈上,落下温和细致的吻,轻轻地,似乎生怕我受到丝毫的伤害。吻着吻着,渐渐地到了我的耳垂边。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我知道这下终于露馅了,却只能继续闭着眼睛,这时耳畔听到多尔衮轻轻的调笑声:"装不下去了吧?见识到厉害了吧,还不睁开眼睛?"他越是让我睁眼,我越是跟他作对,反而把双眼闭得紧紧的。 多尔衮轻笑一声,索性将我身上厚重烦琐的吉服一件件脱去,随后,捧着我的脸颊,好像在端详着、欣赏着。 我清楚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是人生中必然的阶段和经历,现在真正来临了。 我心慌意乱,呼吸也跟着急促了。本能地想逃,可是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怎么的,手脚一齐发软,根本动弹不得。他开始动手了,衣服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终于,最后一件贴身衣物也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的目光审视下,一览无余。 冷汗悄然渗出,我的全身绷得紧紧的。正当我的身体几乎颤抖,慌乱地想掩护住自己时,他的手再次搭了上来,又开始新的一轮爱抚,这次覆盖到了整个身体。 他的指尖每滑过我的一寸肌肤,我的心就是一阵战栗,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感觉。一阵痒麻难耐,接着是一股惬意的暖流蔓延全身。我的体温开始升高,呼吸更加沉重,只觉得燥热难耐,身体不听头脑指挥地期望着什么……听到他宽衣解带的声音,我知道关键时刻即将降临了。在他分开我的双腿时,我的头脑忽然一下子清醒了--我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了吗? 想到他的一堆妻妾,想到他压伏在其他女人身上的画面,我越想越是气愤。我不知道在古代一夫多妻的制度下,这些可怜的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属品,是否有过反抗的想法,但眼下的我,却一时间醋意大发,我难以忍受别的女人分享着我心爱的男人的爱。我强烈的占有欲,吝啬到不能容忍他人的介入和染指。尽管我在婚前已经一再提醒自己要忍耐,要随遇而安,不要介意这些,然而现在,我很是介意。 在他即将闯进我的身体时的那一瞬,我毅然推开了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多尔衮终于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惊愕和诧异的眼神,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温言劝慰道:"你不必害怕,没什么的,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痛你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一时间,他愣住了,"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我是说,你''宠幸''过多少个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王府里有几分姿色的侍女,征战结束后部下送上来的战利品,你是不是都染指过?你恐怕根本记不清具体数目了吧?"他一阵默然,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我苦笑一声,"谢谢你没有欺骗我。"多尔衮长久地注视着我,终于,叹了口气,"你和我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纯粹的政治联姻,我对她们没有什么感情,而对你不同。你是我见了第一面就喜欢上的女人,我庆幸我能够拥有你。可能我和你没有什么交流,你对我还是有些不情愿吧。"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告诉我,我是你最喜欢的女人吗?在你的心目中是否有排在我前头,甚至占据着你心中的第一个位置的女人。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尔衮没有回避我的眼神,而是用清澈温和的目光继续注视着我,中间没有一丝波澜。 良久,他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翻身下床,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背对着我,淡淡说道:"你放心,只要你一天拒绝我,我就一天不会碰你,我不愿强求别人,尤其是女人。"我微笑道:"但愿有那一天吧,你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的诚意。"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侍女的禀告声:"王爷,福晋,奴婢们前来伺候王爷和福晋洗漱。时辰已不早了,皇上和诸位王公正在清宁宫里等你们过去奉茶呢!"多尔衮应了一声,五六名侍女鱼贯而入,伺候我们更衣洗漱。 他好像完全没有不快,精神焕发的模样和每一个新婚夜之后的丈夫一样,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对我小声道:"待会儿你要去见我的那些兄弟侄儿,还有家族长辈。一大半人你昨天都见过了,不要怕,只过去奉茶认亲就是了。""嗯,我明白。" ……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现代的沈阳故宫,眼下的盛京皇宫,一路上我甚是好奇,想要仔细观赏一下这里的景物。可多尔衮走得很快,我也不方便停留下来欣赏风景,只好走马观花了。 他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红色的常服。穿着随便点,以显得自家人之间的亲密无间。从今天开始,我就算正式被卷入这个貌合神离的大家族里,以及那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旋涡中了,而这种争斗,是永远也不会停歇的。 我踩着高高的花盆鞋,跟在多尔衮身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熟练的脚步会出差错,扭了脚,摔了跤。 这盛京的皇宫并不大,穿过几道宫门,转过几条永巷,就到了一座宫殿前,大门已经敞开,门框之上悬挂着一块字牌,和我在电视里见到的一样,上面左边用汉文书写"清宁宫",右侧是弯弯曲曲的我根本看不懂的满文。 这就是皇后居住的地方了,这座宫殿也只住过一位皇后,就是皇太极的正室,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哲哲,她是庄妃大玉儿的姑母。 我们在门口停下了,多尔衮轻声说道:"一会儿你进去自然会有人给你介绍各位亲贵的名号,到时候你只要行个礼请安,然后称呼一声,再奉上茶水,点上旱烟袋就可以了。"停顿一下,他看了看我,关切地说道:"不用紧张,反正昨日婚宴时你已经都见过了,今天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轻松点。"这时从宫殿里急匆匆地赶来一名宫女,她见到我们后先请了个安,然后道:"睿亲王和新福晋总算到了,皇上和几位王公贝勒在里面已经等待多时了,还是快些进去吧!"我和多尔衮并肩步入了清宁宫的门槛,一进正殿,就看到宽阔的厅堂上摆满了椅子,正中的明黄坐榻上端坐的正是昨日见过的皇太极,表情很是温和,像个和蔼的长辈。 等我们行礼后,皇太极笑道:"眼下正是我们自家人聚满一堂,叙叙亲情,道道家事,搞得这样隆重干什么?快点起来!"这时皇太极旁边坐着的一位年约四十岁,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笑道:"十四爷今日来得好迟,我们在这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是不是昨夜饮酒过量,一直起不来床?我早就对你这几个兄弟子侄特别叮嘱过,不要老是灌你的酒,要是醉倒了,岂不是耽误了正事,冷落了这位漂亮的新福晋了吗?"说到这里她特地望了我一眼,眼光里满是赞许。 看到她头上贵重繁复的凤钗和身上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旗装,看来这的确是哲哲无疑了。我正要给她请安,旁边分列两排而坐的宗室亲贵就开始拿我和多尔衮取笑:"呵呵,真醉假醉我们不知道,这小子一向酒量好得很,估计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我们已经很照顾他了,只不过是一人和他喝一杯而已。""我看十四弟根本不是酒醉,而是跟这位弟妹洞房花烛时,那个……那个,反正是操劳过度,所以累得日上三竿还起不了身吧?""是啊,我看睿亲王一向身体细瘦,从小就经常生个大病小疾的,现在也不见强壮到哪里去,我这边还有一个滋补益肾的秘方,我试过了,效果好得很哪,要不要送与你试试?"话音刚落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有点羞忿地望了望取笑我们的那人。他四十多岁,一身深蓝色的常服,颌下的短须修理得整整齐齐,正一脸和善地看着我和多尔衮。 我认出这人来了,他就是昨天在婚宴酒席中认识的清初赫赫有名的铁帽子王,努尔哈赤的胞弟舒尔哈齐的次子,现封和硕郑亲王的济尔哈朗。 当年和皇太极并肩的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是他的哥哥。父兄先后被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囚禁致死,他在逆境下不但保持屹立不倒,赢得现在的皇太极的信任,还有后来顺治小皇帝的倚重。不但和顺治合伙清算了多尔衮,还高官厚禄地荣耀了一辈子,的确是个厉害的政客,他是比豪格那武夫可怕许多的敌人。 我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道:"以后一定要注意这个人,万不可让历史重蹈覆辙。"这时皇后哲哲打圆场道:"各位叔伯不要再拿他们开玩笑了,我看还是先让熙贞给诸位敬奉茶水吧!"于是我一一给这些亲贵们敬茶点烟,从皇太极和代善开始,我逐步礼敬下去,同时口唤着"叔伯"一类的称呼,一直到了多尔衮的哥哥阿济格跟前,我奉上茶水后恭敬地唤了一声"十二伯"。 阿济格点点头,微笑着接过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时我注意到了他旁边一把空着的檀木太师椅,奇怪,这是谁的位置,竟然在这样的场合缺席? 阿济格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真是对不住弟妹了,我那个十五弟昨天出城行猎去了,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估计是跑到深山里去了。唉,这个小子,整日不务正业,我看迟早要闯祸。"皇太极的声音中带着愠怒和不满:"这个多铎,年岁也不小了,都是五六个孩子的爹了,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吗?朕当初分封诸位时,哪个亲王郡王不是凭着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爵位?我念在他年幼不懂事,又是父汗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特地加恩封他做亲王,论战功和资历的话,他及得上你们哪一个?还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时多尔衮连忙暗扯了阿济格一把,兄弟俩一起跪在地上,叩首称罪。 这边正热热闹闹地谢罪,那边就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禀皇上,豫亲王多铎在宫门外候见!""叫他进来吧!"皇太极吩咐道。 我起身垂首站立在一边,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感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似风般地进入正厅。他的步伐实在太快,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样貌。 我抬头看到了一个英挺矫健的背影。他略微比多尔衮矮一点,既不像阿济格那样魁梧,也不像多尔衮那样伟岸,不知道相貌有何区别,我倒是颇有兴趣。 多铎站定后抖了抖马蹄袖,单膝跪下,给皇太极请了个安,朗声道:"臣弟参见皇上!"皇太极"嗯"了一声,抬了抬手,明显还是余怒未消,板着脸道:"你还知道来啊?朕以为你根本就忘记了你还有多尔衮这个哥哥,朕这个皇兄了呢!"多铎毫不在乎地笑道:"臣弟哪里敢忘记皇兄和十四哥,只不过昨天行猎迷了路,没有来得及赶去参加十四哥的婚宴。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刚回到府上,就连忙换了衣服赶来了,想着还不至于错过见新嫂嫂一面。"皇太极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算你还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朕就暂时不追究你之前的过错了,坐到你的位置上吧,正好轮到你。"多铎谢过后,向我这边走来,我低头让过,他端坐在椅子上,我开始帮他沏茶,他一直注视着我,但我又不方便直接抬头盯着他看,只能继续埋头斟茶。 很快,茶沏好了,我低着头恭敬地将茶奉上,"请十五叔用茶。"多铎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微笑道:"这位就是我的新嫂子了,听说我哥这回娶的新福晋很是美貌,现在总算可以见识见识了。""十五叔说笑了。"我笑着抬起头来,这下终于看清多铎的相貌了。随后,我就愣住了,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多铎也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好像真的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似的。 众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反应,虽无人立即发问,不过怀疑和疑惑的眼光我仍然能明显地感觉到。 我笑了笑,解释道:"我方才第一眼看时,觉得十五叔有几分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和我家王爷长得太像了。"众人闻言后也禁不住开始打量起这对兄弟来,终于,有人点评道:"你还真别说,以前没觉得,现在看起来还真有这么一点像……"多铎打趣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这么漂亮的嫂子,一时间光顾傻看去了,连嫂子敬的茶都忘记喝了,罪过,罪过!"接着便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气氛更是轻松了,这些兄弟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不过他们都是用满语,说着自己本族的语言,实在比艰难生涩地讲着汉语方便得多。 也不知道这帮后来在史书上留下了姓名和事迹的大人物们,究竟在谈些什么话题。但从表面上看来,这一大家子还真是欢聚一堂。想到他们之前和以后种种或悲或喜的闹剧,我心里便是一阵苦笑。 皇后哲哲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开口道:"熙贞啊,他们男人在这里聊天,我们女人听着也无聊,不如我们出去走走,顺便聊些贴己话吧。"我连忙站起身来:"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了。"我们在庭院里的回廊间散步、聊天。哲哲是一个很热情很和善的女人,的确很有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风范。我起初还紧张局促,后来就渐渐放松了。她先是问了我和多尔衮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和经过,我照实讲了,哲哲听得笑了出来,"这么说你们也真是有缘啊,那你为什么要把那只鹰藏起来呢?""一时间鬼迷心窍了,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想戏弄他罢了。"哲哲这时的神色倒是有些郑重,"别看睿亲王十二岁时就成了婚,到现在除了你外,已经有了五位福晋,但我知道,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恩宠。小玉儿没少跑到我这里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多尔衮对她如何冷漠,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对你如此厚爱,你又是他唯一自己看上并且娶回来的福晋,和她们不同,你自然要小心防范,低调行事。女人嘛,总归是小心眼的,尤其小玉儿,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到时候又跑到我和皇上面前添油加醋的,就算我们知道你的为人,相信你,可别人未必肯信。"从哲哲的口气看来,这位小玉儿尽管目前我还没有幸会,但人品和性格也可见一斑了。 "我倒不是很在意,人生在世,哪能做到十全十美,不受别人的一点非议?其实有时候想开点,倒也落得自己清静。就让别人去说吧,毕竟人要为自己而活。"哲哲似乎对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她感叹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懂得这样多的道理,很多女人到了一把年纪,也未必能明白这些。其实家事也很重要,只有家事处理好了,男人才有精力和心思做事,为国家和朝廷更好地出力。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了。"我连忙谢道:"多谢皇后如此厚待,我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很多事情都有赖贵人相帮,能得到您的支持,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我和哲哲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御花园,我抬头看到了一座很是雅致的小楼,只见上面的匾额上用汉文和满文分别题着楼名,汉文是"凤凰楼"。看到这座飞檐斗拱,悬着风铃,别有一番风情的小楼,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在这座皇宫中的后宫内院,形形色色的女人们不见流血,却依然残酷的钩心斗角。 忽然有两个清脆柔美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姑!""姑姑,您也在这里啊?"我抬头看时,只见有两个年轻貌美、衣着靓丽的宫装女子正一前一后地从凤凰楼上一步步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一直来到我和哲哲面前,扬着丝绸手帕,请了个安。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哲哲。 我打量了她们一眼,只见左面着粉色旗袍的那个女子,窈窕妩媚,如同姣花照水,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而右边的那个,却完全和她是两种类型,这女子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圆圆的脸庞,皮肤白皙,虽也是容貌清丽,却没有粉衣女子那般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而且身材略显丰腴,典型的蒙古女人的长相。 但是奇怪的是,乍一看这位女子没有粉衣女子出挑,可她刚一到我面前,我就莫名地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气息,仿佛是藏在石头里的玉璞,表面平淡无奇,实际上内在光彩夺目。 只见她用善意的眼光看着我,脸上带着温和而明媚的笑容,问道:"不知这位是……"哲哲回答道:"哦,你们还不认识,她就是十四爷昨日方才娶进府的新福晋,是位朝鲜的公主,名叫熙贞。""哦?原来这位就是十四爷的新福晋啊,昨天晚上皇上赴宴回来之后,说是这位朝鲜来的福晋生得如何貌美,当时我还问他是不是看上她了,害得皇上跟我一个劲儿地解释他绝无此意,不然的话我可就和他没完了。"她边说着边拉起我的手,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没想到今日碰巧,还真的撞上了,昨天我还在想,一个女人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呢?能值得皇上那般欣赏,现在一见,还真是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还有着这般标致的人物啊。""哪里哪里,姐姐真是拿我取笑了。倒是方才一眼见到姐姐,娇美绝艳,我真是自愧弗如啊。"哲哲笑了,"现下五个宫里面的后妃统统都是我们科尔沁的女人,喏,这位就是关雎宫的宸妃海兰珠了。"然后又介绍另外那个一直带着微笑,没有出声的女子,"她是永福宫的庄妃大玉儿,十四爷的正福晋小玉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果然是大玉儿,这就是未来的孝庄太后,康熙最为敬重的祖母,有清一代颇享盛名的,极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人。不过眼下,她也只是一个并不受宠爱的妃子罢了。 我先是给海兰珠见了礼,然后也向她施礼,她急忙伸手制止住了,一脸微笑道:"不必多礼了,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讲那么多礼数干什么?再说你在朝鲜也是堂堂的公主,身份贵重,即使到了十四爷府上做了侧福晋,也不见得就比我们身份低,所以你就不必把我们当外人,你我姐妹相称,如何?"我连忙谢道:"这如何使得,真是太抬举我了,怎敢和庄妃娘娘称姊道妹呢?"旁边的海兰珠劝道:"你就答应了吧,大玉儿一向为人随和,从来不计较什么身份名分之类的,她是我们这里人缘最好的一个了。"我这才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随后我和大玉儿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她叫我"妹妹",我称她"姐姐"。 我们相视而笑,实际上是各怀心思。 我们在花园里懒洋洋地散着步,说实话,还真的没有什么景色好看,聊了一会儿,大玉儿提议道:"现在天太冷,这园子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里离我的永福宫很近,我看不如几位就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哲哲道:"如此甚好。" 海兰珠也很赞成:"就是,我们出来逛了这么久,也很是无聊,腿都累了,正好到你那里去歇歇。"于是,我们就一路说说笑笑地前往永福宫,没多久,四个人就坐在了暖阁间温热的炕上,手中捧着暖炉,继续聊着闲话。 哲哲说道:"海兰珠啊,你最近这段时间还有没有再害喜啊?要不要我叫人拿点酸枣糕来给你尝尝?你这是头一胎,自然身子上不舒服些,不想我和大玉儿,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经验比你丰富,你有什么不对的,就不妨问问我们。"哦,原来这时的海兰珠已经怀孕了,我猛地想起了她给皇太极生的孩子八阿哥。可惜这个备受皇太极爱护,甚至准备立为储君的孩子命短福薄,刚刚两岁就夭折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为苦命的海兰珠悲哀。 旁边的大玉儿发现了我此时神色的异常,于是关心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我惊愕她目光的敏锐,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掩饰道:"倒不是不舒服,而是听皇后讲起酸枣糕,不知为何突然嘴里一阵酸痛,想必是我平时害怕吃酸的东西,所以一时畏惧罢了。""哦,原来如此啊,这样吧,我叫人去给你拿点甜一点的点心吧,正好闲着也无聊,我们一起吃吃瓜子和酥糖也不错。"接着大玉儿转向海兰珠,"要不要给你拿点酸的蜜饯来,比如乌梅之类的?"海兰珠道:"不用了,刚遇喜时的那股难受和恶心劲早就没有了,眼下是第三个月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哲哲关心地摸了摸海兰珠的腹部,"现在还没有''见怀''吗?是不是日子推算错了,还是饮食方面不是很合胃口?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亏待了,我和皇上都盼望着你能给他添个阿哥呢。"海兰珠摇摇头,有点羞涩地笑着,"怎么会呢?再说生男生女怎么好隔着肚子就知道呢?不过我也很是担心,生怕生了皇女,让大家失望。"我心里好笑,大家失望?我看失望的只可能是皇太极和她宸妃,别的女人高兴庆祝还来不及呢,不过我还是很肯定地说道:"你放心,这一胎绝对是阿哥。""你不要开玩笑了。" 旁边的大玉儿曾经一度脸色阴沉,但海兰珠话音未落,她随即笑道:"我们三个都这么说,保准错不了!"大玉儿自从十二岁嫁给皇太极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姑姑哲哲眼见靠她生个儿子为博尔济吉特氏争光的希望基本渺茫,这才叫她族里的侄子吴克善把正在守寡,已经二十六岁,但仍然美艳动人的海兰珠送入宫中,送到皇太极的龙榻上。想不到这个绝色小寡妇还真是争气,不但深蒙皇太极恩宠,很快又有了身孕,也难怪大玉儿会如此忌恨了。 当初分封五宫的时候,陪了皇太极十多年的大玉儿居然位居五宫之末,看着前面的几个妃子都是寡妇出身,后来居上,而皇上天天泡在关雎宫里,自己备受冷落,生子的机会就更小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失落,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同情。 …… 我本来打算和多尔衮一道回府,不料还没出宫,有人过来禀报说皇太极另外有点话要私下里找他谈谈,他只得让我先行回府了。 刚回到府中,阿娣就匆忙地出来找我:"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大福晋和各位侧福晋还在正房里头等你去见面认礼呢。"阿娣略懂一点汉语,因此也能勉强听得懂这边人的话,我点点头,"好,你引我过去吧。"然后特地嘱咐了一句,"你要好好学习汉语,这样也好适应一下,办事方便点不是?"阿娣连声应承:"是,奴婢正在尽力学习,请小姐放心。"我到了正房的门口,门口的侍婢将帘子挑起,我走了进去,穿过正厅,来到西边的暖阁前,淡蓝色缎面的帘子被侍女掀开,我端正了姿态,缓步走入厢房之中。 宽阔的炕中央摆了一张紫檀八仙桌,做工很是考究,围着桌子坐了五个年轻女人,个个衣着华丽,珠光宝气,正捧着手炉,围着桌子嗑着瓜子,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了,她们立刻平静下来,纷纷扭头注视着我这个陌生人。 引领我进来的侍婢躬身道:"福晋,这就是王爷的新妇,昨日娶进门的朝鲜公主。"这时大家的眼神齐齐地望向坐在中间的那个珠钗满头、一脸倨傲之色的女人。我心里暗暗地肯定了:这个就是多尔衮的大福晋,庄妃的妹妹小玉儿了。 我给她请了个安:"臣妾见过福晋。"她慢悠悠地喝着茶,并没有抬眼看我。过了半晌,方才放下茶杯,抬起头来,冷冷地打量着我,语气高傲地说道:"哦,这位就是王爷新娶的朝鲜公主了。"我尽管很讨厌她说话的口气和对我的态度,不过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微笑着说道:"公主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嫁给了王爷,就是王爷的人了,何况进门又晚,自然不敢在各位姐姐面前托大。""嗯,"小玉儿从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算是你还懂得规矩,那就不消我多言了吧,至于怎么伺候王爷,你也要心里有数。"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对她的不满,不动声色地说道:"臣妾初来乍到,不识礼数,若有不周,还望姐姐指教。""指教就谈不上了,"她悠悠地说道,继续盯着我的脸,接着是一副故意做出的不屑,"我还以为王爷大老远从朝鲜娶回来的侧福晋美若天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就是一脸狐媚相。我看我也不敢指教你,只求以后你不要一个劲地色媚王爷,让王爷偶尔也有空来我们房里歇歇就谢天谢地了。""臣妾不敢魅惑王爷,王爷每日公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加打扰,何况又有各位姐姐精心照料王爷,我只要老实本分就是了,所以福晋教训得极是。"小玉儿阴郁的脸色稍微露出一点阳光,点点头,"你倒也识趣,以后要悉心地照料王爷,少吹一点枕边风,也让我们不要太难做。"我连忙道:"王爷自然不会被臣妾这一普通女子黏住,雨露均沾是肯定的,熙贞也不敢主动请王爷到我那边去就寝,一切凭王爷自己定夺。""那就好,你就和她们几个认识认识吧,你进门最晚,她们都是你的姐姐,自然要你敬重些。""那是自然,臣妾岂敢怠慢各位姐姐。"于是在小玉儿的介绍下,我和其他的几个侧福晋一一认识,她们除了佟佳氏外,全部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 我和几个女人们叙了叙闲话,由于有小玉儿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在场,大家都浑身不自在,说起话来也很是拘束,于是坐了没一会儿,我就起身告辞了。 在众女人纷纷说着客套话时,小玉儿突然冷冷地说道:"听说今儿晚上王爷还要到你那边去安歇,你可要把王爷伺候好了,可不能像昨晚那样了。"我正准备转身,听到这话一愣,奇怪,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和多尔衮的洞房之事?难道她派人去偷偷地趴窗缝监视偷听了吗? 只听到她的后半句话,"今早你和王爷进宫之后,嬷嬷帮你整理房间,结果看到你的床单被褥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你怎么解释?"我的心里猛地一惊,这时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我知道身后所有的女人正在齐刷刷地盯着我看,至于具体是什么眼神,不用想也知道。 我的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略微躬了躬身,回答道:"昨日酒宴宾客众多,王爷他不胜酒力,回到房里后就醉倒了,后来还是下人们进来把他抬到床上的,结果一直酣睡到早上。宫里来人传召,就急忙穿衣走了。"我停顿一下,然后做难以启齿状,"所以……所以一直到现在,王爷他……他连碰我一下都没有。"我把在永福宫里对哲哲她们编的谎言又换汤不换药地搬过来救急,小玉儿"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不过看着我的眼神仍然是冰冷的,极不友善。 眼下我的解释合情合理,她根本找不出继续责难我的理由,只得说着不痛不痒的话:"这也是你的不是,昨天婚宴时你若是稍微疼惜王爷的话,出来替他挡挡酒,也不至于醉成那个样子……""多谢福晋教诲,是熙贞的不是,我初来乍到,不识礼数,有不周之处,还请福晋见谅。"她看到我如此恭敬,倒也听话,虚荣心多少也得到了一点满足,于是她懒懒地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嗯,你明白这些就好,先下去吧,我也累了。""谢福晋的体谅,熙贞这就告退了。" 傍晚,多尔衮那边的人传话过来,要我过去和他一道用餐,于是我稍事整理一下,跟着下人过去了。 进门一看,饭桌早已摆好,上面的菜式倒是很简单,只有五六样,多尔衮穿着一身宽松闲适的常服,正在那里埋头吃饭。看到我进来,他抬头笑了笑,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我看到那里早已摆好了一张圆凳,于是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多尔衮搁下筷箸,转头看了看我:"板着脸干吗,是不是我没有等你到了就自己先吃上了,所以你不高兴啊?""不敢。" 多尔衮微微笑了笑:"今日衙门里的事务很多,我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回府,本来想等你一道吃的,可是看到菜上来了,实在有点饥饿,于是忍不住先吃了。"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菜,问道:"你平时就吃这个?"这也太朴素了点,和我先前的想象大有不同。 "倒也不是,只不过平常的饮食没有什么规律,人多了,或者请客的话,自然丰盛一些。平时我在处理公务的空歇,也只是随便吃点点心罢了。"他拿起另外一双筷子塞在我的手里,"你就将就一下吧。"尽管菜肴很可口,我依然不是很有兴致,一餐草草用毕,侍女端上茶水,他连喝几口。我笑道:"总算饱了!""嗯,是不是有点像饿鬼转世?" "挺像的,"我端详着他的面孔,"只不过这个饿鬼长得倒不是传说中那般恐怖,还有点英俊呢。""哈哈哈!"他也被我逗笑了,看着我喝完茶水,他站起身来,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到我的书房坐坐。"我跟着起身,嗔怪道:"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到你的练功房去看看,再耍两下子,好让我见识见识你是不是满洲的巴图鲁,没想到居然要我去你的书房,这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巴图鲁,有机会让你见识,吟诗作对的本事我没有,想送你一件东西。"他神秘兮兮地笑着,立即勾起了我的兴致,"好,那我就看看你送我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到了他宽敞优雅、桌明几亮的书房,我环顾四周,有点疑惑。既然是书房,墙上自然要悬挂些字画什么的,可是他这里的墙壁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很奇怪我书房的墙壁上没有任何书画?"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其实并非我不喜欢,日后我八旗铁骑入关夺取了大明江山,四方臣服,无论中原还是江南,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大清所有,字画宝物取之不尽,不必计较眼前的这点小利。""壮志可嘉,不过眼下离实现还有一段距离,这期间需要很多的努力,当然,机会也是很重要。"我在他背后说道。 他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就猜到你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女子,必然很有见识,那么你认为,究竟机会和努力,哪一点更重要?"我略微思考一下,然后答道:"如果在都是必不可少的两样中非要选出一个重要的,那么我就会选机会。""那么你为何认为进取中原,定鼎北京的人就是我呢?""其实机会是公平的,但是老天却是不公平的,一个人能够有时间等到机会的来临,那么他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如何利用了。一个人只要活得比别人长,或者别人死在他的前头,那么这人就比别人有了更多更大的机会。"我和多尔衮相视而笑,心有灵犀:皇太极比他大了足足二十岁,所以机会更多更大,并且能成为中原之主的,必然是他多尔衮,他自然有这个自信。 多尔衮郑重地看着我:"告诉我,你当初答应我的求婚,是否不全是出于无奈,而是你选择了我,就是选择了你的雄心壮志,你希望我成为天下之主,对吗?""是的,你的荣耀,也是我的荣耀,"我看着他,缓慢而庄重地说道,"你是我的男人,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只希望你在登上至高宝座时,能够让社稷太平,百姓安乐,我就满足了。"听了我的话,他不禁有点动容,将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不但是我的红颜知己,也许以后还是我最亲近的帮手,看来我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多尔衮回身走到书案前,铺好纸张,示意我过去磨墨,我站在案旁,将徽墨在蘸了清水的一方上等精美的端砚上细细研磨,不一会儿,浓浓的墨汁便研好了。 他提起笔来,在斜纹宣纸上行云流水地挥毫,待我看时,他已经写成停笔了,只见洁白的纸上有两排笔力刚劲、风骨峻冷的大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轻声吟着,望着那纸上的诗句,我竟然一时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抬眼望着多尔衮,望着他烛光中的微笑,心里的某种东西在逐渐融化着。 "怎么样?这个句子用在我们身上很贴切吧?不要马上恭维我的书法,否则我会骄傲的。"他风趣地逗着我,可是我却笑不起来,难道我真的很感激他能送我这句话吗?一时间百感交集,过了半晌,我方才问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件要送我的东西吗?""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不是看在我的这份诚意上,也写一条字幅送与我呢?"我那拙劣的书法还是别拿出来现丑了,只好暂时找了个借口:"我看还是先等等吧,今天不知为何文思枯竭,一时间想不出写什么句子送你才好,等我改天想到了再说。"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却没有询问我究竟为何,而是柔声说道:"也好,我看你今天也乏了,我们早点去歇息吧。""你不是说只要我一天没答应你就一天不碰我吗?""奇怪,难道我们同睡一间房就代表我一定对你有所企图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没有企图才怪。"我还是有些害怕。 "就算我真的有那种企图,也不能证明我肯定会付诸行动吧,"他顿了一下,"我们装装样子,不正好堵住府里那些长舌妇的嘴嘛。"我想了想,也罢,毕竟多尔衮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倒是煞费苦心,那就领了这个情吧。 我们走到门前,侍女过来给我们披上厚厚的披风,我吩咐道:"你去把王爷书房里桌案上新写的那幅字拿上,叫人去找装裱匠裱好,再送到我的房里去。""是,福晋。" "要不要我盖个印章上去?也许日后就价值连城了呢。"此时外面的侍从已经打着灯笼过来迎接我们了,多尔衮亲自掀起帘子,不忘自鸣得意地吹嘘。 "呵,就你那''墨宝'',也想价值连城?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一片苦心的分上,才不要收呢。""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也不要忘记啊,我等着你回送我的字幅呢。"到了卧房里,熄了灯,我们就寝。我先等到他睡着,又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我才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走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旁边已经空了,伸手摸了摸,枕头上似乎还留着他的余温,眼见天色大亮,他应该又动身前往衙署为新一天的公务忙碌了吧。 我没有了困意,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下了地,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根小小的发卡,用它尖锐的一端在手指上重重地一刺,很快,血液从皮肤中渗出,一阵尖利而火辣的疼痛。 我返身回到床前,再一次看了看那个细小的伤口,然后将手翻转过去,轻轻一挤,一滴温热的红色液体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宛如皑皑雪地上凌寒绽放的红梅。 审视了一下,仍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挤了几滴。我仔细地伪装好了"现场",将被褥弄得凌乱一些。直到那血迹渐渐发暗,这才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帮我梳洗。 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直伺候我的阿娣,而是一名王府里分拨过来的侍女,名叫依雪。 我看着她灵巧娴熟地帮我梳着头,问道:"阿娣呢?怎么是你来侍候我梳洗?""回主子的话,昨日大福晋吩咐奴婢过来伺候主子梳洗,说阿娣是朝鲜人,对这里的礼仪装束都不是很熟悉,尤其是不会梳满洲的发式,她正吩咐嬷嬷教习,所以眼下暂时由奴婢来代替。"依雪恭敬地回答道。 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就不相信小玉儿会真正关心我的生活起居,连由谁伺候我都安排得好好的,我看是别有用心,想必是不希望我和我从朝鲜娘家带来的侍女过于亲近,故意把我的"嫡系"调开,好借此孤立我。 第二章 暗潮汹涌 朝鲜北部的山区,虽然到了二月,仍然寒风凛冽,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顺着车帘的缝隙,肆意地钻了进来。我顺手掀开窗帘,看了看前方风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数里,不见尽头的雪封群山,送亲队伍长长地迤逦前行,回头远眺,也根本看不见尽头。 在长途跋涉将近四十天后,我终于从报信的卫兵那里得知,眼下距离大清的国都盛京只有三十里了。眼见漫长的旅程将要结束,我的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忽然,前面的队伍发生一阵骚动,接着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还没等我探头去看,卫兵过来隔着车帘向我禀报:"禀公主,大清皇帝派使臣迎亲,请公主前往接受恩旨!"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时前面的队伍已经停步,并且分两侧退后,让出一条通道。我抬头看时,只见那支迎亲队伍甚是庞大,士兵们披红挂彩,庄严齐整,为首的是一支由同色骏马组成的马队,高头大马上的军士颇为威武。 看到我下车,为首的两个官员立即翻身下马,向我这边走来。 同行的朝鲜世子李溰这时也匆忙赶来,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话说,他显然也知道我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候选人,阴差阳错地给多尔衮要了去,所以两人相见,彼此也有些尴尬,自然也谈不上熟络交谈了。 随着使臣的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相貌,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甚是彪悍。 很快有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跑上前来,捧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宣道:"请朝鲜世子与义顺公主上前听宣!"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在我和李溰面前摆好了垫子,我们跪地听宣。 那宦官宣读起皇太极的诏书,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倒是最后的一句"为表郑重,特遣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岳托出城相迎"把我惊了一下,其中一名大臣就是努尔哈赤的十二子,多尔衮的胞兄,后来威名赫赫,在陕西、湖北转战,剿灭李自成的英亲王阿济格啊! 是夜,阿济格的府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大摆宴席,饮酒畅谈。 阿济格的福晋过来邀我去她房中小叙,我也意识到了作为一个新嫁娘所需要的矜持和避嫌,所以向这些男人告辞,阿济格过来略带歉意道:"本来皇上打算让我的十五弟豫亲王多铎也随我一道来迎接公主的,不过那小子一贯和皇上对着干,连我和多尔衮这两个哥哥都不放在眼里,眼下连迎接未来嫂子的大事都不来,真是混蛋!"我心中不禁莞尔,因为阿济格所说的这位"荒唐王爷"多铎的这件逸事,历史上确实有所记载,我当时读到这里时还曾经一笑,眼下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我说道:"王爷不必介意,毕竟豫亲王是您的亲弟,兄弟如手足,骨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也许过些年他玩够了,就会静下心来做事的。""但愿如此了。"接着,阿济格对他的福晋交代道:"你也不要打扰公主太久了,让她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呢。""知道了,王爷也不要醉倒了,明天你是新郎的兄长,自然不能怠慢。"福晋顺手拉上我,"妹妹,我们走吧!"用膳之后,这位热情友善,即将成为我妯娌的福晋拉我坐在她的炕上谈天,我顺便向她打听多尔衮兄弟三人的各自情形,以便了解我在史书上没有读到的很多细节。 她给我讲了不少这边的规矩,我对比了一下其中和朝鲜最大的不同是,双方的妻妾制度。 朝鲜的嫡庶地位相差很大,妾的儿子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而妾基本没有扶正或者升为填房的机会,妾的女儿只能作为伺候嫡女的丫头;而满洲这边的妻妾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第一任福晋,称元妃。如果元妃死了或者被休离,妾可以扶正也可以填房,叫做继妃。皇太极现在的皇后哲哲,刚开始也是他的妾,在他的继妃乌拉那拉氏(豪格之母)被休离之后,她被扶正,现在是正宫皇后。 至于妾,有贵妾和贱妾之分。贵妾通常是按照正常的娶亲规矩,由新郎或者其兄弟亲自出城几十里迎亲,回来拜堂合卺的。这种通常被称为"二娶福晋,三娶福晋……"依此类推,这类似于"平妻"制度。贱妾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妾,她们是直接从侧门抬进来的,或者是原本的通房丫头、陪嫁丫头之类的受宠或者生子之后给名分的。平日里称为庶福晋,或者小福晋,正式称谓是庶妃。 至于儿子们的嫡庶区分也不是很大,满人有幼子守业的习俗,一般年长的儿子都会在成亲之后分得部分财产出去另立门户,只有幼子将来可以继承祖业。至于爵位的继承人,则从所有儿子中择贤能者,或者族中公推产生。 听着阿济格福晋津津乐道地讲了半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不知道睿亲王现在府中究竟有几位福晋和侧福晋呢?" "哦,"阿济格福晋沉默一下,然后答道,"除了他的大福晋小玉儿外,他还有四个侧福晋,几乎都是我们科尔沁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堂妹和侄女们了,只有佟统领的妹妹佟佳氏是他们满人。不过现在你过去了,从此又多了个朝鲜人,这下可真热闹了。"说着,她用帕子掩口而笑:"这下好了,十四叔他所通的满、蒙、朝、汉四种话现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说他怎么只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就会讲朝鲜话了,原来是为了追求朝鲜的姑娘啊!"我也跟着赔笑,心里默默地数着:原来自己嫁过来,就已经是多尔衮的第六房妻妾了,也就是所谓"六娶福晋"。接下来我要应对五个根基不浅的女人,看来要做好心理准备。 "久闻''爱新觉罗的男人统治天下,科尔沁的女人统治后宫'',看来此言不虚啊,我看诸位姐姐不但把后宫统治了,还把他们这些王爷们的后院也给统治了,了不起啊!"我打趣道。 我这话把阿济格福晋逗得一阵粲然,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帕,神情郑重起来:"妹妹啊,你嫁过来,将来的担子可不轻啊。""伺候王爷,自然要尽心尽力,我又怎么会有怨言呢?""你可能不知,睿亲王的大福晋小玉儿,可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其他的女人要是稍微和多尔衮亲近一点,她就醋意大发,趁多尔衮不在的时候就时常发难,你以后可一定要小心。还有,睿亲王自从十二岁时和小玉儿成亲,这十多年来也纳了许多房女人,可这些女人的肚子丝毫不见动静。希望你嫁过去后能早日给他添个儿子。你肚皮争气,日后的地位自然会牢固,也不怕小玉儿再如何为难你了……"听着阿济格福晋的唠叨,我也不由得在脑子里画着问号:莫非真的是多尔衮他自身的问题?他终身为何不得一子,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难道我去了,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吗? 第二天清晨,在震天的炮竹爆裂声中,我闻着硫黄的气味,被送上了花轿,接着在众人吵杂的道贺声和唢呐的鸣响声中,迎亲的队伍再次出发,踏上了前往王府的路途。 我坐在十六人扛抬的华丽喜轿中,随着摇晃的轿身,缓缓地扯落了大红盖头,悄然地抹去了眼角的泪光。想不到,我就这样出嫁了,嫁给的还是一个古人,没有亲人为我送亲,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父母恋恋不舍的交代,没有姐妹共享我的欢乐。 我在现代的父母,此时究竟过得如何?可惜我实在回不去了,多日来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刚刚擦干的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我独自坐在轿子里无声地哭泣着,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稍稍稳定了情绪。 终于到了目的地,队伍停了下来,随之又有爆竹声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的是各种乐器齐声吹奏的喜乐,外面有人高声唱道:"新郎张弓射箭,从此鬼魅远离,永世平安!"我略略整理了一下哭花的妆容,重新盖好了红盖头。眼下是满人习俗的射花轿,用来驱邪避妖,一种迷信做法,用来求婚后平安。 三箭射完,在司仪的唱和声中,轿帘被掀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握住了我藏在马蹄袖下面的手,立刻,一股温暖和踏实的感觉流遍全身,我顿时一个激灵。尽管我头上正蒙着盖头,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这只手的主人,甚至仿佛能够看到他现在眼神中的光芒,这种光芒,让我第一次见到时,就不由得怦然心动。 这一瞬间,往事如风,恍然如梦,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却是一个如此渴望经历澎湃波涛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今后,我真的无悔吗? 我在新郎多尔衮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庞大华丽的喜轿中走出。 喜乐声中,一条大红的绸带送了过来,两端分别塞在我们的手中,我右手握着苹果,左手牵着绸带,与多尔衮各执一端,在寓意"红运长久"的红地毯上缓缓地行进着。经过大门时,我听到旁边司仪的声音:"请新娘迈过马鞍,平平安安!"经过马鞍之后,一直到正厅的大门,刚刚跨过高大的门槛,脚下又是一只盛满红红木炭的火盆,在司仪"请新娘迈过火盆,从此妖邪不进门"的高声唱礼下,我抬脚小心翼翼地从火盆上迈了过去。 进入举行交拜仪式的正厅后,喜乐不再是唢呐和喇叭的声音,而是换成了丝竹之乐。终于,我们在大概中堂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侍女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苹果和我们手中的大红绸带。 我知道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仪式,就是所谓的拜堂成亲了。不过这次拜堂是颇有意思的,由于我的"父母"都远在朝鲜,而多尔衮则是正儿八经的"孤儿",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和母亲阿巴亥早已故去多年,那这"高堂"该如何拜呢? 这时司仪已经高声唱道:"一拜天地--"我们跪在早已铺好的红色跪垫上,一齐向正前方俯身拜倒,磕了一个头。我悄悄伸手到盖头里,扶着沉重的礼冠,生怕它从我头上溜走的时候,耳边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是旁边的新郎多尔衮:"高堂就是今日亲自驾临主婚的皇上。"奇怪,他好像把我心里想着什么都能统统看穿一样。这时候,司仪的嗓子又扯了起来:"二拜高堂--"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中堂正位上,冒充我们高堂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太宗皇太极,不过眼下我蒙着红盖头,除了自己跪着的双膝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一代雄主清太宗皇太极做我的主婚人兼职"高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经历。 透过盖头的影子,我左边的多尔衮已经叩拜下去,本来参拜皇帝应该是三跪九叩,不过眼下皇太极的身份是所谓的"高堂",拜一次就可以,于是我也跟着多尔衮一齐俯身叩拜。 再次直起身来,旁边的侍女过来,分别扶我们起身,让我们相对而立,这时再次听到那个悠长的声音:"夫妻对拜--"我和多尔衮相对着跪下,开始对拜。 没想到由于垫子放得太近,我们双方可能跪得太靠前,结果在低头叩拜的时候,两人礼冠上的顶子撞在了一起,我的礼冠被撞得一歪,差点掉了下来,估计他的帽子也差不多情形。我连忙扶正礼冠,小声道:"怎么搞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轻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这次的声音被大厅里的宾客听到,只听周围一阵哄笑,大家七嘴八舌道:"什么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是啊,居然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挑逗起新娘子来了!""对啊,一会儿说不定到洞房里就更热闹了,我们可不能闲着啊,一定要去凑凑热闹!"…… 我的脸开始发烫,尽管旁边的众人拿我们开涮,但是我不可以开口回击,只好暗暗羞恼。旁边的司仪也悄悄提醒道:"新郎新娘请肃静,不要讲话。"拜堂结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近,到了面前停了下来,一个侍女躬身说道:"请新郎官用桃木箭揭开新娘盖头,趋吉避凶。"一支桃木箭伸了进来,接着一下子挑开了我的盖头,把正走神的我吓了一跳,眼前的视线再无阻碍,我看清了多尔衮带着微笑的脸庞。他今天一身红色吉服,紧身束腰的礼服衬托出他颀长英挺的身材,正用洋溢着笑意的眼神注视着盛装打扮的我。 我呆呆地望着我的新郎,他似乎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异彩,几乎把周围的一切都映亮了。明珠在室,蓬荜生辉,更不要说这本来就足够华丽典雅的王府正厅了。 周围居然是一阵出奇的宁静,我这才注意到宾客们都在盯着我看。 有人高呼道:"你们还愣着干吗?快点催他们喝交杯酒啊!"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催促快点上酒,这时酒已经端来,侍女正端起酒壶欲将两只杯子斟满,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等一等,这么重要的酒,还是由朕亲自来斟吧!"周围嘈杂的声音立刻平息下来,我闻声回头望时,只见一个身穿明黄礼服的人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这位身材发福、魁梧雄壮的圆脸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太宗皇太极了,和我看到的画像还是蛮像的。 我充满仰慕地望着这位清太宗,甚至忘记了作为新娘的羞涩,直到多尔衮悄悄拉我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跟多尔衮一起跪谢。 皇太极用温和的声音道:"你是朕最为爱重的幼弟,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对你情如父子,今日你喜结良缘,朕来祝贺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如此拘礼。"他伸手扶起多尔衮,然后侧脸望了望我,赞许地颔首道:"公主果然貌美非常,想必人也贤惠通达。贵国君主对我大清甚有诚意,日后我大清必会庇护朝鲜,若有倭寇进犯,我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也赶快叩首,"皇上对朝鲜如此厚恩,奴婢代父王谢过了。""眼下是你们二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让你们一直对我这个主婚人叩拜不停呢?"他亲自拿起酒壶,将两只玉杯斟满美酒,分别递到我和多尔衮的手中。我们谢恩后接过,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相对着饮下了交杯酒。正厅里立刻是一阵热烈的拍掌声和哄笑声,"好,好!"这时候,两名侍从抬来一张桌子,上面是一只巨大的银盘,还有象牙筷箸和精美的碗碟,在我们面前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侍女各自用筷子夹起几只来,放在一只碟子里举起,"请新郎举筷,喂新娘吃子孙饽饽,今后子孙满堂,共享天伦!"多尔衮用象牙箸夹起一只很是小巧的饺子送到我的嘴前,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吃法,我很是拘谨,不过无奈,只得闭着眼睛将饺子吞下。 接着是一只盖着绘制双喜图案的碗盖被揭开,里面是桂圆莲子羹,"请新郎喂新娘用桂圆莲子羹,团团圆圆,连生贵子!"这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女人最羞涩的就是别人时不时地提着"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好像催促着我们早些"洞房"一样。 在大家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我又喝下了多尔衮喂来的一调羹莲子粥。与此同时,旁边的一位老人在用满语唱着一种我根本听不懂的歌谣,祝福我们这对新人。我也跟大家一样,端正姿态,静静地听着。 烦琐的仪式终于结束,喜筵终于开始了,几乎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宗室贵族统统到场,所以筵席不但摆满了大厅,甚至一直伸延到宽阔的庭院中,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多尔衮,他小声道:"好像有一百多桌吧。"好在这里的规矩用不着新娘亲自下场敬酒,于是我颇为同情地瞥了多尔衮一眼,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被送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洞房。 洞房里一片大红色,帷幔、窗纱、被褥、蜡烛,全都是红艳艳的。墙壁上贴着大大的"囍"字,饰着金粉,在红烛映照下熠熠生辉。 被褥上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寓意"早生贵子"。我被侍女们安顿着坐在炕上,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进来了,手拿两面由红绳连在一起的铜镜,对着我照了一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惊讶的表情,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爬上炕,把铜镜挂在我的前胸后背。接着,又有一名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也进来了,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在旁边侍女的帮助下,才将两只锡壶交到我手里。我一手抱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正想说几句夸奖的话。她就很羞涩地躲到一边去了。门口的嬷嬷给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各一个红包,她们立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这里面是稻米和铜钱,叫做宝瓶,福晋要抱在怀里,一辈子丰衣足食。"侍女见我不解,轻声解释道。 在洞房里,我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也不见多尔衮回来。晚上没有吃什么东西,早已经饥肠辘辘。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酒菜和点心,可是看她们的意思,应该是在等多尔衮回来之后,我们俩一起吃,所以我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没办法,我只好趁她们不注意,将周围的红枣和花生迅速往嘴里塞。这样偷吃了几次,总算是半饱了。 夜半更深,我倚靠在炕头的一大摞被褥上,再也架不住沉甸甸的眼皮,驱赶不了越来越浓的困意,索性不再等他,自己先睡了。 朦胧中隐约有着一点记忆,好像外面的侍女将酩酊大醉的多尔衮搀扶回来,帮他脱去外衣,抬到床上,他动也没动,就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我太困了,也懒得起来伺候他,就继续睡了。 直到天色渐明,我终于睁开几乎黏住的眼皮,扭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多尔衮。眼下这家伙正睡得香甜,发出轻微的鼾声,酒气虽然比昨晚淡了一点,可是仍然能闻得出来。 这就是我的新婚丈夫。这真是在现代时,我想也不敢想过的奇遇。以后,我就要在这个古代真真正正地生活下去,我的后半辈子,就要与这个男人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了。 尽管我对他也不是很熟悉,可心中的爱慕却是真实存在的。我看着他恬静安宁的睡容,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看不够。忍不住地,我伸手抚了抚他的面庞,他好像浑然不觉,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打着轻微的鼾声,看来不到正午他是醒不来的。 一对印着金色双喜的红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矗立在烛台上,身躯上挂着凝固了的烛泪。恍惚间,似乎它们也有了生命,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们这一对新人,默默地祝福我们俩相依相爱,白头到老。 这时候,他翻了个身,咳嗽了一声。我以为他要醒来了,心中一阵紧张,赶紧躺好,假装熟睡。 过了一会儿,眼前好像有影子晃过。接着,脸上有一阵微微的、麻酥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游离着。渐渐地,感觉明显了起来,是一只温暖而宽阔的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摩挲着,仿佛是阳春三月的春风,温柔而令人无比惬意。 我尽管心里清楚,不过眼睛并没有睁开,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尽量让呼吸均匀而悠长,仿佛正在甜蜜地睡觉。 渐渐地,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逐步从我的脸庞滑下,经过脖颈,一直向下缓缓地滑落,直到我微微敞开两颗扣子的领口,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毅然地闯入了。我的心中猛地一颤,本想反抗一下,不过身体却不听头脑的指挥,老老实实地任他的双手一直在我胸前的肌肤上游走。 没有多久,我就感到全身一阵怪异的酥麻,呼吸也禁不住沉重起来,心底里似乎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渴求,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而是彻底陷入了慌乱之中。温热的唇印在了我的脖颈上,落下温和细致的吻,轻轻地,似乎生怕我受到丝毫的伤害。吻着吻着,渐渐地到了我的耳垂边。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我知道这下终于露馅了,却只能继续闭着眼睛,这时耳畔听到多尔衮轻轻的调笑声:"装不下去了吧?见识到厉害了吧,还不睁开眼睛?"他越是让我睁眼,我越是跟他作对,反而把双眼闭得紧紧的。 多尔衮轻笑一声,索性将我身上厚重烦琐的吉服一件件脱去,随后,捧着我的脸颊,好像在端详着、欣赏着。 我清楚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是人生中必然的阶段和经历,现在真正来临了。 我心慌意乱,呼吸也跟着急促了。本能地想逃,可是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怎么的,手脚一齐发软,根本动弹不得。他开始动手了,衣服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终于,最后一件贴身衣物也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的目光审视下,一览无余。 冷汗悄然渗出,我的全身绷得紧紧的。正当我的身体几乎颤抖,慌乱地想掩护住自己时,他的手再次搭了上来,又开始新的一轮爱抚,这次覆盖到了整个身体。 他的指尖每滑过我的一寸肌肤,我的心就是一阵战栗,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感觉。一阵痒麻难耐,接着是一股惬意的暖流蔓延全身。我的体温开始升高,呼吸更加沉重,只觉得燥热难耐,身体不听头脑指挥地期望着什么……听到他宽衣解带的声音,我知道关键时刻即将降临了。在他分开我的双腿时,我的头脑忽然一下子清醒了--我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了吗? 想到他的一堆妻妾,想到他压伏在其他女人身上的画面,我越想越是气愤。我不知道在古代一夫多妻的制度下,这些可怜的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属品,是否有过反抗的想法,但眼下的我,却一时间醋意大发,我难以忍受别的女人分享着我心爱的男人的爱。我强烈的占有欲,吝啬到不能容忍他人的介入和染指。尽管我在婚前已经一再提醒自己要忍耐,要随遇而安,不要介意这些,然而现在,我很是介意。 在他即将闯进我的身体时的那一瞬,我毅然推开了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多尔衮终于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惊愕和诧异的眼神,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温言劝慰道:"你不必害怕,没什么的,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痛你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一时间,他愣住了,"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我是说,你''宠幸''过多少个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王府里有几分姿色的侍女,征战结束后部下送上来的战利品,你是不是都染指过?你恐怕根本记不清具体数目了吧?"他一阵默然,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我苦笑一声,"谢谢你没有欺骗我。"多尔衮长久地注视着我,终于,叹了口气,"你和我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纯粹的政治联姻,我对她们没有什么感情,而对你不同。你是我见了第一面就喜欢上的女人,我庆幸我能够拥有你。可能我和你没有什么交流,你对我还是有些不情愿吧。"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告诉我,我是你最喜欢的女人吗?在你的心目中是否有排在我前头,甚至占据着你心中的第一个位置的女人。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尔衮没有回避我的眼神,而是用清澈温和的目光继续注视着我,中间没有一丝波澜。 良久,他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翻身下床,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背对着我,淡淡说道:"你放心,只要你一天拒绝我,我就一天不会碰你,我不愿强求别人,尤其是女人。"我微笑道:"但愿有那一天吧,你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的诚意。"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侍女的禀告声:"王爷,福晋,奴婢们前来伺候王爷和福晋洗漱。时辰已不早了,皇上和诸位王公正在清宁宫里等你们过去奉茶呢!"多尔衮应了一声,五六名侍女鱼贯而入,伺候我们更衣洗漱。 他好像完全没有不快,精神焕发的模样和每一个新婚夜之后的丈夫一样,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对我小声道:"待会儿你要去见我的那些兄弟侄儿,还有家族长辈。一大半人你昨天都见过了,不要怕,只过去奉茶认亲就是了。""嗯,我明白。" ……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现代的沈阳故宫,眼下的盛京皇宫,一路上我甚是好奇,想要仔细观赏一下这里的景物。可多尔衮走得很快,我也不方便停留下来欣赏风景,只好走马观花了。 他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红色的常服。穿着随便点,以显得自家人之间的亲密无间。从今天开始,我就算正式被卷入这个貌合神离的大家族里,以及那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旋涡中了,而这种争斗,是永远也不会停歇的。 我踩着高高的花盆鞋,跟在多尔衮身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熟练的脚步会出差错,扭了脚,摔了跤。 这盛京的皇宫并不大,穿过几道宫门,转过几条永巷,就到了一座宫殿前,大门已经敞开,门框之上悬挂着一块字牌,和我在电视里见到的一样,上面左边用汉文书写"清宁宫",右侧是弯弯曲曲的我根本看不懂的满文。 这就是皇后居住的地方了,这座宫殿也只住过一位皇后,就是皇太极的正室,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哲哲,她是庄妃大玉儿的姑母。 我们在门口停下了,多尔衮轻声说道:"一会儿你进去自然会有人给你介绍各位亲贵的名号,到时候你只要行个礼请安,然后称呼一声,再奉上茶水,点上旱烟袋就可以了。"停顿一下,他看了看我,关切地说道:"不用紧张,反正昨日婚宴时你已经都见过了,今天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轻松点。"这时从宫殿里急匆匆地赶来一名宫女,她见到我们后先请了个安,然后道:"睿亲王和新福晋总算到了,皇上和几位王公贝勒在里面已经等待多时了,还是快些进去吧!"我和多尔衮并肩步入了清宁宫的门槛,一进正殿,就看到宽阔的厅堂上摆满了椅子,正中的明黄坐榻上端坐的正是昨日见过的皇太极,表情很是温和,像个和蔼的长辈。 等我们行礼后,皇太极笑道:"眼下正是我们自家人聚满一堂,叙叙亲情,道道家事,搞得这样隆重干什么?快点起来!"这时皇太极旁边坐着的一位年约四十岁,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笑道:"十四爷今日来得好迟,我们在这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是不是昨夜饮酒过量,一直起不来床?我早就对你这几个兄弟子侄特别叮嘱过,不要老是灌你的酒,要是醉倒了,岂不是耽误了正事,冷落了这位漂亮的新福晋了吗?"说到这里她特地望了我一眼,眼光里满是赞许。 看到她头上贵重繁复的凤钗和身上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旗装,看来这的确是哲哲无疑了。我正要给她请安,旁边分列两排而坐的宗室亲贵就开始拿我和多尔衮取笑:"呵呵,真醉假醉我们不知道,这小子一向酒量好得很,估计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我们已经很照顾他了,只不过是一人和他喝一杯而已。""我看十四弟根本不是酒醉,而是跟这位弟妹洞房花烛时,那个……那个,反正是操劳过度,所以累得日上三竿还起不了身吧?""是啊,我看睿亲王一向身体细瘦,从小就经常生个大病小疾的,现在也不见强壮到哪里去,我这边还有一个滋补益肾的秘方,我试过了,效果好得很哪,要不要送与你试试?"话音刚落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有点羞忿地望了望取笑我们的那人。他四十多岁,一身深蓝色的常服,颌下的短须修理得整整齐齐,正一脸和善地看着我和多尔衮。 我认出这人来了,他就是昨天在婚宴酒席中认识的清初赫赫有名的铁帽子王,努尔哈赤的胞弟舒尔哈齐的次子,现封和硕郑亲王的济尔哈朗。 当年和皇太极并肩的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是他的哥哥。父兄先后被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囚禁致死,他在逆境下不但保持屹立不倒,赢得现在的皇太极的信任,还有后来顺治小皇帝的倚重。不但和顺治合伙清算了多尔衮,还高官厚禄地荣耀了一辈子,的确是个厉害的政客,他是比豪格那武夫可怕许多的敌人。 我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道:"以后一定要注意这个人,万不可让历史重蹈覆辙。"这时皇后哲哲打圆场道:"各位叔伯不要再拿他们开玩笑了,我看还是先让熙贞给诸位敬奉茶水吧!"于是我一一给这些亲贵们敬茶点烟,从皇太极和代善开始,我逐步礼敬下去,同时口唤着"叔伯"一类的称呼,一直到了多尔衮的哥哥阿济格跟前,我奉上茶水后恭敬地唤了一声"十二伯"。 阿济格点点头,微笑着接过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时我注意到了他旁边一把空着的檀木太师椅,奇怪,这是谁的位置,竟然在这样的场合缺席? 阿济格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真是对不住弟妹了,我那个十五弟昨天出城行猎去了,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估计是跑到深山里去了。唉,这个小子,整日不务正业,我看迟早要闯祸。"皇太极的声音中带着愠怒和不满:"这个多铎,年岁也不小了,都是五六个孩子的爹了,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吗?朕当初分封诸位时,哪个亲王郡王不是凭着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爵位?我念在他年幼不懂事,又是父汗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特地加恩封他做亲王,论战功和资历的话,他及得上你们哪一个?还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时多尔衮连忙暗扯了阿济格一把,兄弟俩一起跪在地上,叩首称罪。 这边正热热闹闹地谢罪,那边就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禀皇上,豫亲王多铎在宫门外候见!""叫他进来吧!"皇太极吩咐道。 我起身垂首站立在一边,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感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似风般地进入正厅。他的步伐实在太快,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样貌。 我抬头看到了一个英挺矫健的背影。他略微比多尔衮矮一点,既不像阿济格那样魁梧,也不像多尔衮那样伟岸,不知道相貌有何区别,我倒是颇有兴趣。 多铎站定后抖了抖马蹄袖,单膝跪下,给皇太极请了个安,朗声道:"臣弟参见皇上!"皇太极"嗯"了一声,抬了抬手,明显还是余怒未消,板着脸道:"你还知道来啊?朕以为你根本就忘记了你还有多尔衮这个哥哥,朕这个皇兄了呢!"多铎毫不在乎地笑道:"臣弟哪里敢忘记皇兄和十四哥,只不过昨天行猎迷了路,没有来得及赶去参加十四哥的婚宴。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刚回到府上,就连忙换了衣服赶来了,想着还不至于错过见新嫂嫂一面。"皇太极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算你还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朕就暂时不追究你之前的过错了,坐到你的位置上吧,正好轮到你。"多铎谢过后,向我这边走来,我低头让过,他端坐在椅子上,我开始帮他沏茶,他一直注视着我,但我又不方便直接抬头盯着他看,只能继续埋头斟茶。 很快,茶沏好了,我低着头恭敬地将茶奉上,"请十五叔用茶。"多铎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微笑道:"这位就是我的新嫂子了,听说我哥这回娶的新福晋很是美貌,现在总算可以见识见识了。""十五叔说笑了。"我笑着抬起头来,这下终于看清多铎的相貌了。随后,我就愣住了,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多铎也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好像真的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似的。 众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反应,虽无人立即发问,不过怀疑和疑惑的眼光我仍然能明显地感觉到。 我笑了笑,解释道:"我方才第一眼看时,觉得十五叔有几分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和我家王爷长得太像了。"众人闻言后也禁不住开始打量起这对兄弟来,终于,有人点评道:"你还真别说,以前没觉得,现在看起来还真有这么一点像……"多铎打趣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这么漂亮的嫂子,一时间光顾傻看去了,连嫂子敬的茶都忘记喝了,罪过,罪过!"接着便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气氛更是轻松了,这些兄弟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不过他们都是用满语,说着自己本族的语言,实在比艰难生涩地讲着汉语方便得多。 也不知道这帮后来在史书上留下了姓名和事迹的大人物们,究竟在谈些什么话题。但从表面上看来,这一大家子还真是欢聚一堂。想到他们之前和以后种种或悲或喜的闹剧,我心里便是一阵苦笑。 皇后哲哲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开口道:"熙贞啊,他们男人在这里聊天,我们女人听着也无聊,不如我们出去走走,顺便聊些贴己话吧。"我连忙站起身来:"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了。"我们在庭院里的回廊间散步、聊天。哲哲是一个很热情很和善的女人,的确很有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风范。我起初还紧张局促,后来就渐渐放松了。她先是问了我和多尔衮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和经过,我照实讲了,哲哲听得笑了出来,"这么说你们也真是有缘啊,那你为什么要把那只鹰藏起来呢?""一时间鬼迷心窍了,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想戏弄他罢了。"哲哲这时的神色倒是有些郑重,"别看睿亲王十二岁时就成了婚,到现在除了你外,已经有了五位福晋,但我知道,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恩宠。小玉儿没少跑到我这里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多尔衮对她如何冷漠,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对你如此厚爱,你又是他唯一自己看上并且娶回来的福晋,和她们不同,你自然要小心防范,低调行事。女人嘛,总归是小心眼的,尤其小玉儿,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到时候又跑到我和皇上面前添油加醋的,就算我们知道你的为人,相信你,可别人未必肯信。"从哲哲的口气看来,这位小玉儿尽管目前我还没有幸会,但人品和性格也可见一斑了。 "我倒不是很在意,人生在世,哪能做到十全十美,不受别人的一点非议?其实有时候想开点,倒也落得自己清静。就让别人去说吧,毕竟人要为自己而活。"哲哲似乎对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她感叹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懂得这样多的道理,很多女人到了一把年纪,也未必能明白这些。其实家事也很重要,只有家事处理好了,男人才有精力和心思做事,为国家和朝廷更好地出力。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了。"我连忙谢道:"多谢皇后如此厚待,我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很多事情都有赖贵人相帮,能得到您的支持,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我和哲哲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御花园,我抬头看到了一座很是雅致的小楼,只见上面的匾额上用汉文和满文分别题着楼名,汉文是"凤凰楼"。看到这座飞檐斗拱,悬着风铃,别有一番风情的小楼,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在这座皇宫中的后宫内院,形形色色的女人们不见流血,却依然残酷的钩心斗角。 忽然有两个清脆柔美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姑!""姑姑,您也在这里啊?"我抬头看时,只见有两个年轻貌美、衣着靓丽的宫装女子正一前一后地从凤凰楼上一步步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一直来到我和哲哲面前,扬着丝绸手帕,请了个安。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哲哲。 我打量了她们一眼,只见左面着粉色旗袍的那个女子,窈窕妩媚,如同姣花照水,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而右边的那个,却完全和她是两种类型,这女子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圆圆的脸庞,皮肤白皙,虽也是容貌清丽,却没有粉衣女子那般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而且身材略显丰腴,典型的蒙古女人的长相。 但是奇怪的是,乍一看这位女子没有粉衣女子出挑,可她刚一到我面前,我就莫名地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气息,仿佛是藏在石头里的玉璞,表面平淡无奇,实际上内在光彩夺目。 只见她用善意的眼光看着我,脸上带着温和而明媚的笑容,问道:"不知这位是……"哲哲回答道:"哦,你们还不认识,她就是十四爷昨日方才娶进府的新福晋,是位朝鲜的公主,名叫熙贞。""哦?原来这位就是十四爷的新福晋啊,昨天晚上皇上赴宴回来之后,说是这位朝鲜来的福晋生得如何貌美,当时我还问他是不是看上她了,害得皇上跟我一个劲儿地解释他绝无此意,不然的话我可就和他没完了。"她边说着边拉起我的手,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没想到今日碰巧,还真的撞上了,昨天我还在想,一个女人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呢?能值得皇上那般欣赏,现在一见,还真是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还有着这般标致的人物啊。""哪里哪里,姐姐真是拿我取笑了。倒是方才一眼见到姐姐,娇美绝艳,我真是自愧弗如啊。"哲哲笑了,"现下五个宫里面的后妃统统都是我们科尔沁的女人,喏,这位就是关雎宫的宸妃海兰珠了。"然后又介绍另外那个一直带着微笑,没有出声的女子,"她是永福宫的庄妃大玉儿,十四爷的正福晋小玉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果然是大玉儿,这就是未来的孝庄太后,康熙最为敬重的祖母,有清一代颇享盛名的,极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人。不过眼下,她也只是一个并不受宠爱的妃子罢了。 我先是给海兰珠见了礼,然后也向她施礼,她急忙伸手制止住了,一脸微笑道:"不必多礼了,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讲那么多礼数干什么?再说你在朝鲜也是堂堂的公主,身份贵重,即使到了十四爷府上做了侧福晋,也不见得就比我们身份低,所以你就不必把我们当外人,你我姐妹相称,如何?"我连忙谢道:"这如何使得,真是太抬举我了,怎敢和庄妃娘娘称姊道妹呢?"旁边的海兰珠劝道:"你就答应了吧,大玉儿一向为人随和,从来不计较什么身份名分之类的,她是我们这里人缘最好的一个了。"我这才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随后我和大玉儿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她叫我"妹妹",我称她"姐姐"。 我们相视而笑,实际上是各怀心思。 我们在花园里懒洋洋地散着步,说实话,还真的没有什么景色好看,聊了一会儿,大玉儿提议道:"现在天太冷,这园子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里离我的永福宫很近,我看不如几位就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哲哲道:"如此甚好。" 海兰珠也很赞成:"就是,我们出来逛了这么久,也很是无聊,腿都累了,正好到你那里去歇歇。"于是,我们就一路说说笑笑地前往永福宫,没多久,四个人就坐在了暖阁间温热的炕上,手中捧着暖炉,继续聊着闲话。 哲哲说道:"海兰珠啊,你最近这段时间还有没有再害喜啊?要不要我叫人拿点酸枣糕来给你尝尝?你这是头一胎,自然身子上不舒服些,不想我和大玉儿,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经验比你丰富,你有什么不对的,就不妨问问我们。"哦,原来这时的海兰珠已经怀孕了,我猛地想起了她给皇太极生的孩子八阿哥。可惜这个备受皇太极爱护,甚至准备立为储君的孩子命短福薄,刚刚两岁就夭折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为苦命的海兰珠悲哀。 旁边的大玉儿发现了我此时神色的异常,于是关心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我惊愕她目光的敏锐,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掩饰道:"倒不是不舒服,而是听皇后讲起酸枣糕,不知为何突然嘴里一阵酸痛,想必是我平时害怕吃酸的东西,所以一时畏惧罢了。""哦,原来如此啊,这样吧,我叫人去给你拿点甜一点的点心吧,正好闲着也无聊,我们一起吃吃瓜子和酥糖也不错。"接着大玉儿转向海兰珠,"要不要给你拿点酸的蜜饯来,比如乌梅之类的?"海兰珠道:"不用了,刚遇喜时的那股难受和恶心劲早就没有了,眼下是第三个月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哲哲关心地摸了摸海兰珠的腹部,"现在还没有''见怀''吗?是不是日子推算错了,还是饮食方面不是很合胃口?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亏待了,我和皇上都盼望着你能给他添个阿哥呢。"海兰珠摇摇头,有点羞涩地笑着,"怎么会呢?再说生男生女怎么好隔着肚子就知道呢?不过我也很是担心,生怕生了皇女,让大家失望。"我心里好笑,大家失望?我看失望的只可能是皇太极和她宸妃,别的女人高兴庆祝还来不及呢,不过我还是很肯定地说道:"你放心,这一胎绝对是阿哥。""你不要开玩笑了。" 旁边的大玉儿曾经一度脸色阴沉,但海兰珠话音未落,她随即笑道:"我们三个都这么说,保准错不了!"大玉儿自从十二岁嫁给皇太极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姑姑哲哲眼见靠她生个儿子为博尔济吉特氏争光的希望基本渺茫,这才叫她族里的侄子吴克善把正在守寡,已经二十六岁,但仍然美艳动人的海兰珠送入宫中,送到皇太极的龙榻上。想不到这个绝色小寡妇还真是争气,不但深蒙皇太极恩宠,很快又有了身孕,也难怪大玉儿会如此忌恨了。 当初分封五宫的时候,陪了皇太极十多年的大玉儿居然位居五宫之末,看着前面的几个妃子都是寡妇出身,后来居上,而皇上天天泡在关雎宫里,自己备受冷落,生子的机会就更小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失落,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同情。 …… 我本来打算和多尔衮一道回府,不料还没出宫,有人过来禀报说皇太极另外有点话要私下里找他谈谈,他只得让我先行回府了。 刚回到府中,阿娣就匆忙地出来找我:"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大福晋和各位侧福晋还在正房里头等你去见面认礼呢。"阿娣略懂一点汉语,因此也能勉强听得懂这边人的话,我点点头,"好,你引我过去吧。"然后特地嘱咐了一句,"你要好好学习汉语,这样也好适应一下,办事方便点不是?"阿娣连声应承:"是,奴婢正在尽力学习,请小姐放心。"我到了正房的门口,门口的侍婢将帘子挑起,我走了进去,穿过正厅,来到西边的暖阁前,淡蓝色缎面的帘子被侍女掀开,我端正了姿态,缓步走入厢房之中。 宽阔的炕中央摆了一张紫檀八仙桌,做工很是考究,围着桌子坐了五个年轻女人,个个衣着华丽,珠光宝气,正捧着手炉,围着桌子嗑着瓜子,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了,她们立刻平静下来,纷纷扭头注视着我这个陌生人。 引领我进来的侍婢躬身道:"福晋,这就是王爷的新妇,昨日娶进门的朝鲜公主。"这时大家的眼神齐齐地望向坐在中间的那个珠钗满头、一脸倨傲之色的女人。我心里暗暗地肯定了:这个就是多尔衮的大福晋,庄妃的妹妹小玉儿了。 我给她请了个安:"臣妾见过福晋。"她慢悠悠地喝着茶,并没有抬眼看我。过了半晌,方才放下茶杯,抬起头来,冷冷地打量着我,语气高傲地说道:"哦,这位就是王爷新娶的朝鲜公主了。"我尽管很讨厌她说话的口气和对我的态度,不过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微笑着说道:"公主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嫁给了王爷,就是王爷的人了,何况进门又晚,自然不敢在各位姐姐面前托大。""嗯,"小玉儿从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算是你还懂得规矩,那就不消我多言了吧,至于怎么伺候王爷,你也要心里有数。"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对她的不满,不动声色地说道:"臣妾初来乍到,不识礼数,若有不周,还望姐姐指教。""指教就谈不上了,"她悠悠地说道,继续盯着我的脸,接着是一副故意做出的不屑,"我还以为王爷大老远从朝鲜娶回来的侧福晋美若天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就是一脸狐媚相。我看我也不敢指教你,只求以后你不要一个劲地色媚王爷,让王爷偶尔也有空来我们房里歇歇就谢天谢地了。""臣妾不敢魅惑王爷,王爷每日公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加打扰,何况又有各位姐姐精心照料王爷,我只要老实本分就是了,所以福晋教训得极是。"小玉儿阴郁的脸色稍微露出一点阳光,点点头,"你倒也识趣,以后要悉心地照料王爷,少吹一点枕边风,也让我们不要太难做。"我连忙道:"王爷自然不会被臣妾这一普通女子黏住,雨露均沾是肯定的,熙贞也不敢主动请王爷到我那边去就寝,一切凭王爷自己定夺。""那就好,你就和她们几个认识认识吧,你进门最晚,她们都是你的姐姐,自然要你敬重些。""那是自然,臣妾岂敢怠慢各位姐姐。"于是在小玉儿的介绍下,我和其他的几个侧福晋一一认识,她们除了佟佳氏外,全部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 我和几个女人们叙了叙闲话,由于有小玉儿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在场,大家都浑身不自在,说起话来也很是拘束,于是坐了没一会儿,我就起身告辞了。 在众女人纷纷说着客套话时,小玉儿突然冷冷地说道:"听说今儿晚上王爷还要到你那边去安歇,你可要把王爷伺候好了,可不能像昨晚那样了。"我正准备转身,听到这话一愣,奇怪,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和多尔衮的洞房之事?难道她派人去偷偷地趴窗缝监视偷听了吗? 只听到她的后半句话,"今早你和王爷进宫之后,嬷嬷帮你整理房间,结果看到你的床单被褥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你怎么解释?"我的心里猛地一惊,这时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我知道身后所有的女人正在齐刷刷地盯着我看,至于具体是什么眼神,不用想也知道。 我的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略微躬了躬身,回答道:"昨日酒宴宾客众多,王爷他不胜酒力,回到房里后就醉倒了,后来还是下人们进来把他抬到床上的,结果一直酣睡到早上。宫里来人传召,就急忙穿衣走了。"我停顿一下,然后做难以启齿状,"所以……所以一直到现在,王爷他……他连碰我一下都没有。"我把在永福宫里对哲哲她们编的谎言又换汤不换药地搬过来救急,小玉儿"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不过看着我的眼神仍然是冰冷的,极不友善。 眼下我的解释合情合理,她根本找不出继续责难我的理由,只得说着不痛不痒的话:"这也是你的不是,昨天婚宴时你若是稍微疼惜王爷的话,出来替他挡挡酒,也不至于醉成那个样子……""多谢福晋教诲,是熙贞的不是,我初来乍到,不识礼数,有不周之处,还请福晋见谅。"她看到我如此恭敬,倒也听话,虚荣心多少也得到了一点满足,于是她懒懒地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嗯,你明白这些就好,先下去吧,我也累了。""谢福晋的体谅,熙贞这就告退了。" 傍晚,多尔衮那边的人传话过来,要我过去和他一道用餐,于是我稍事整理一下,跟着下人过去了。 进门一看,饭桌早已摆好,上面的菜式倒是很简单,只有五六样,多尔衮穿着一身宽松闲适的常服,正在那里埋头吃饭。看到我进来,他抬头笑了笑,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我看到那里早已摆好了一张圆凳,于是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多尔衮搁下筷箸,转头看了看我:"板着脸干吗,是不是我没有等你到了就自己先吃上了,所以你不高兴啊?""不敢。" 多尔衮微微笑了笑:"今日衙门里的事务很多,我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回府,本来想等你一道吃的,可是看到菜上来了,实在有点饥饿,于是忍不住先吃了。"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菜,问道:"你平时就吃这个?"这也太朴素了点,和我先前的想象大有不同。 "倒也不是,只不过平常的饮食没有什么规律,人多了,或者请客的话,自然丰盛一些。平时我在处理公务的空歇,也只是随便吃点点心罢了。"他拿起另外一双筷子塞在我的手里,"你就将就一下吧。"尽管菜肴很可口,我依然不是很有兴致,一餐草草用毕,侍女端上茶水,他连喝几口。我笑道:"总算饱了!""嗯,是不是有点像饿鬼转世?" "挺像的,"我端详着他的面孔,"只不过这个饿鬼长得倒不是传说中那般恐怖,还有点英俊呢。""哈哈哈!"他也被我逗笑了,看着我喝完茶水,他站起身来,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到我的书房坐坐。"我跟着起身,嗔怪道:"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到你的练功房去看看,再耍两下子,好让我见识见识你是不是满洲的巴图鲁,没想到居然要我去你的书房,这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巴图鲁,有机会让你见识,吟诗作对的本事我没有,想送你一件东西。"他神秘兮兮地笑着,立即勾起了我的兴致,"好,那我就看看你送我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到了他宽敞优雅、桌明几亮的书房,我环顾四周,有点疑惑。既然是书房,墙上自然要悬挂些字画什么的,可是他这里的墙壁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很奇怪我书房的墙壁上没有任何书画?"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其实并非我不喜欢,日后我八旗铁骑入关夺取了大明江山,四方臣服,无论中原还是江南,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大清所有,字画宝物取之不尽,不必计较眼前的这点小利。""壮志可嘉,不过眼下离实现还有一段距离,这期间需要很多的努力,当然,机会也是很重要。"我在他背后说道。 他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就猜到你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女子,必然很有见识,那么你认为,究竟机会和努力,哪一点更重要?"我略微思考一下,然后答道:"如果在都是必不可少的两样中非要选出一个重要的,那么我就会选机会。""那么你为何认为进取中原,定鼎北京的人就是我呢?""其实机会是公平的,但是老天却是不公平的,一个人能够有时间等到机会的来临,那么他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如何利用了。一个人只要活得比别人长,或者别人死在他的前头,那么这人就比别人有了更多更大的机会。"我和多尔衮相视而笑,心有灵犀:皇太极比他大了足足二十岁,所以机会更多更大,并且能成为中原之主的,必然是他多尔衮,他自然有这个自信。 多尔衮郑重地看着我:"告诉我,你当初答应我的求婚,是否不全是出于无奈,而是你选择了我,就是选择了你的雄心壮志,你希望我成为天下之主,对吗?""是的,你的荣耀,也是我的荣耀,"我看着他,缓慢而庄重地说道,"你是我的男人,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只希望你在登上至高宝座时,能够让社稷太平,百姓安乐,我就满足了。"听了我的话,他不禁有点动容,将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不但是我的红颜知己,也许以后还是我最亲近的帮手,看来我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多尔衮回身走到书案前,铺好纸张,示意我过去磨墨,我站在案旁,将徽墨在蘸了清水的一方上等精美的端砚上细细研磨,不一会儿,浓浓的墨汁便研好了。 他提起笔来,在斜纹宣纸上行云流水地挥毫,待我看时,他已经写成停笔了,只见洁白的纸上有两排笔力刚劲、风骨峻冷的大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轻声吟着,望着那纸上的诗句,我竟然一时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抬眼望着多尔衮,望着他烛光中的微笑,心里的某种东西在逐渐融化着。 "怎么样?这个句子用在我们身上很贴切吧?不要马上恭维我的书法,否则我会骄傲的。"他风趣地逗着我,可是我却笑不起来,难道我真的很感激他能送我这句话吗?一时间百感交集,过了半晌,我方才问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件要送我的东西吗?""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不是看在我的这份诚意上,也写一条字幅送与我呢?"我那拙劣的书法还是别拿出来现丑了,只好暂时找了个借口:"我看还是先等等吧,今天不知为何文思枯竭,一时间想不出写什么句子送你才好,等我改天想到了再说。"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却没有询问我究竟为何,而是柔声说道:"也好,我看你今天也乏了,我们早点去歇息吧。""你不是说只要我一天没答应你就一天不碰我吗?""奇怪,难道我们同睡一间房就代表我一定对你有所企图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没有企图才怪。"我还是有些害怕。 "就算我真的有那种企图,也不能证明我肯定会付诸行动吧,"他顿了一下,"我们装装样子,不正好堵住府里那些长舌妇的嘴嘛。"我想了想,也罢,毕竟多尔衮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倒是煞费苦心,那就领了这个情吧。 我们走到门前,侍女过来给我们披上厚厚的披风,我吩咐道:"你去把王爷书房里桌案上新写的那幅字拿上,叫人去找装裱匠裱好,再送到我的房里去。""是,福晋。" "要不要我盖个印章上去?也许日后就价值连城了呢。"此时外面的侍从已经打着灯笼过来迎接我们了,多尔衮亲自掀起帘子,不忘自鸣得意地吹嘘。 "呵,就你那''墨宝'',也想价值连城?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一片苦心的分上,才不要收呢。""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也不要忘记啊,我等着你回送我的字幅呢。"到了卧房里,熄了灯,我们就寝。我先等到他睡着,又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我才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走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旁边已经空了,伸手摸了摸,枕头上似乎还留着他的余温,眼见天色大亮,他应该又动身前往衙署为新一天的公务忙碌了吧。 我没有了困意,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下了地,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根小小的发卡,用它尖锐的一端在手指上重重地一刺,很快,血液从皮肤中渗出,一阵尖利而火辣的疼痛。 我返身回到床前,再一次看了看那个细小的伤口,然后将手翻转过去,轻轻一挤,一滴温热的红色液体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宛如皑皑雪地上凌寒绽放的红梅。 审视了一下,仍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挤了几滴。我仔细地伪装好了"现场",将被褥弄得凌乱一些。直到那血迹渐渐发暗,这才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帮我梳洗。 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直伺候我的阿娣,而是一名王府里分拨过来的侍女,名叫依雪。 我看着她灵巧娴熟地帮我梳着头,问道:"阿娣呢?怎么是你来侍候我梳洗?""回主子的话,昨日大福晋吩咐奴婢过来伺候主子梳洗,说阿娣是朝鲜人,对这里的礼仪装束都不是很熟悉,尤其是不会梳满洲的发式,她正吩咐嬷嬷教习,所以眼下暂时由奴婢来代替。"依雪恭敬地回答道。 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就不相信小玉儿会真正关心我的生活起居,连由谁伺候我都安排得好好的,我看是别有用心,想必是不希望我和我从朝鲜娘家带来的侍女过于亲近,故意把我的"嫡系"调开,好借此孤立我。 第三章 女人战争 来到王府之后,我除了每天去给小玉儿请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做。侧福晋没有掌管后院各项事务的职责,所以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一般靠做针线活、听戏,和其他女人打牌聊天之类的事情消磨时间。 不知道是慑于小玉儿的威严,还是几个蒙古女人抱成一团一致对外,故意排挤我的缘故,即使我主动去和她们说话,试图融入她们的圈子,结果还是失败了。既然敌视和偏见一时半刻无法消除,我也不能着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天,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睡醒了,实在无聊,就出去闲逛,渐渐逛到了后花园。天色太早,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花园里的最高处,一座颇具规模,怪石林立的假山前。此时正值冬末,假山上到处都是或薄或厚的积雪,只有尖锐的石棱在外面冷冷地露着。 通往山顶凉亭的石板台阶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一直走到那座优雅别致,四角悬着风铃的亭子中,然后在石凳上坐下,又开始发呆。眼皮居然不争气地开始打架,渐渐地伏在石桌上进入了梦乡,直到寒冷的天气把我冻醒,打了一个喷嚏,醒了过来,眼见日头已经上了三竿,觉得全身犹如置于冰窖中一般,还是赶紧回去吧。 正当我摇摇晃晃地踩着寸子鞋沿着台阶往下走时,忽然间背后被一双手猛地推搡了一下。 我惊叫一声,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不知道在台阶上滚落了多少级,最后只觉得后脑重重地撞在一块尖利凸起的石头棱角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眼前的天昏地转结束了,一片漆黑,随即没有了知觉……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的牙齿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撬开,接着一股又腥又苦的汤药流入口中,好难过,喉咙发痒。我猛地抬起身,剧烈地咳嗽着。 有人用手帮我拍着后背,轻声地唤道:"小姐,小姐?您醒了吗,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接着,不远处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我尽管睁不开眼睛,不过隔着眼皮依然能感觉到微微的光亮。 "熙贞,你醒了?"接着,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那手格外的温暖,让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我晃了晃胀痛无比的脑袋,几经努力,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物渐渐显露出来。窗外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耀进来,令周围的景物一片金黄,甚至有些刺眼,我只好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听到旁边的依雪说道:"王爷,福晋她昏迷这么久,肯定一时间受不了这样厉害的太阳光,奴婢这就去找点东西把窗子遮住。""好,你快点去吧。"是多尔衮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帷幔遮住窗子之后,室内也跟着幽暗许多,尽管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我还是可以看清多尔衮那张忧虑和关切的面容,和他眼中兴奋与欣喜的光彩,"这回能看清了吗?"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后一阵阵疼痛,火辣辣的。我努力撑着眼皮望着他,勉强笑了出来,"我没事,很好,除了脑后有点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担心。""熙贞,你不要多说话了,现在你刚刚醒过来,不能累着,先喝完药再休息一下吧。"他伸手把旁边柜子上的一只药碗取过来,然后用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着我,生怕把我呛到。 尽管这药很苦,要照平时我还真的喝不下去,可是这次是他亲手喂我,这药居然也不那么苦涩了。尽管身上仍然很难受,嘴里依然很苦,但心里面还是甜丝丝的,好想从此就在他宽阔坚实的怀里依偎下去,享受着他的温柔,他的怜惜,还有他的关爱。 没多久,医官匆匆赶来,在多尔衮的催促下帮我诊了脉,开了个药方。多尔衮一面吩咐阿娣拿去给药房配药,一面急切询问:"福晋的身体怎么样了?有什么大碍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回王爷,福晋她虽然脑后的伤口不浅,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脑髓,悉心调养月余,应该没有什么妨碍。唯一有恙的是福晋的头部受到了很强的撞震,可能短时间难以下床走动。""可她喝了几服药了,怎么还是高烧不退呢?"多尔衮焦虑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忧心忡忡地问道,"若是一般的发烧风寒,这两三日的工夫也该退热了吧?会不会有其他的病症呢?"医官沉吟着回答道:"福晋本身受了外伤,一时间难以恢复元气,这发热一时间难以退去。请王爷放心,每隔两个时辰就给福晋服下一剂方才新开的汤药,过了这个晚上,就可以退热了。""哦。"多尔衮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你先退下去吧,本王守护在这里,到了晚上如果还没有退热的话,自然会派人传唤你的。""是,王爷。" 医官退下后,多尔衮回过脸来看着我,刚才皱起的眉头此时又舒展开了,而且眉目间还隐含着笑意,柔声安慰道:"熙贞,你放心休息一会儿吧,到了晚上烧退了就没事了。"我也报之以微笑:"我这人一向福大命大,你看,我从那样高的台阶上跌下来都没有大碍,还能好好地在这里跟你说话,只不过是几天不能下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唉,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怕。园丁发现你时,都不晓得你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了,流了一大滩血,都结冰了……怎么唤你也不醒……我十五岁就征战沙场,多少风浪都经历过了,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多尔衮说到这里几乎有点动容。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会变得如此容易感情流露,完全没有他平日里的从容平和,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语,心里面渐渐涌起一丝酸楚。 正在暗暗地叹息间,他突然神色郑重地问道:"熙贞,你究竟是怎么从假山的台阶上跌下来的?是不是有人推你?""啊……让我想想。"我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残存的记忆,渐渐想起了背后那双手的猛力一推,"好像……好像的确有人在我背后猛地推了一下,我没有防备,就一下子滚下来了。"我想了想,最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肯定是被人推下来的,也许那个人已经潜伏很久了,就等我下台阶时好动手。"我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叙述了一遍,多尔衮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背后推你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潜伏很久的,如果他想伤害你的话,在你睡觉的时候就完全可以下手,何必要冒着暴露的危险隐藏那么久?""哦,你这么说来也很有道理。"我心中已经在怀疑一个人了,就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小玉儿,否则我还真想不出这王府里还有什么人会对我施如此毒手。 想必多尔衮也正和我一样地怀疑着,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出事后我特地找来各个院子里的下人和侍女们询问过,没有一个人说在事发前后见过谁出入后花园。这样的问话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即使我怀疑谁,也要拿出证据来,不然的话很难服众的。"我知道他在没有确定一件事前,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不过以他的精明,如何不能查处真凶呢?看来等不了多久,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的。 "我相信你会找到证据的,我放心得很。"我微笑着说道。 勉强吃了一点食物后,我终于支撑不住昏沉和疲惫,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到依雪把我唤醒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辰,不过天色倒没有暗下来。我睡得全身无力,并没有一丝退热的迹象,艰难地开口问道:"什么事啊?"依雪神色有点犹疑:"奴婢本不该打扰主子休息,可是有一件东西,奴婢必须要给主子看。方才王爷出去了,所以奴婢左思右想,还是暂时先悄悄地告诉主子为好。""什么东西?"我的心猛地一惊,顿时清醒了很多,因为听依雪说话时的口气,似乎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向我禀报,而且还要避开多尔衮,难道是……依雪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展开看了看,原来是一方粉红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株惟妙惟肖的梨花树,连花瓣都十分精巧。嗅一嗅,还有着淡淡的熏香,"这是谁的?""回主子,这方手帕是奴婢在主子出事的附近无意间发现的,当时大家忙着察看您的伤势,并没有注意到,奴婢悄悄地把它拾起藏在袖子里了。""哦?"我明白了,我之前上假山去凉亭的一路上都没有见过什么手帕,那么依时间来看,这方手帕的主人一定是那个背后推我,想置我于死地的凶手了。我仔细翻看着这方手帕,按理说古代女子喜欢在绣手帕的同时,也绣上自己的闺名或者所居阁楼闺院的雅称,可是这手帕上除了梨花,什么也没有。 面对我询问的目光,依雪压低声音道:"虽然这手帕上没有主人的姓名,但可以绣梨花的,整个王府里,只有一个人。""是谁?"我猛地一激灵。 "正是正房里的那位。"她的声音更低了。 "你凭什么这样判定呢?"我对她如此肯定的口气感到疑惑。 依雪答道:"正房里的那位主儿脾气很是乖戾。她喜欢梨花,让绣娘在手帕上和旗袍上绣了很多梨花。大家都知道她的这个癖好,谁也不敢再在手帕上绣梨花,哪怕连个花瓣都不敢绣,这手帕的主人不是她就没有别人了。"我默然不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依你看来,这件事应不应该报与王爷知晓呢?""奴婢正是不敢擅自作主,所以犹豫了好一阵,等王爷走了才想先向主子禀报,想主子自己拿个主意,不过……""不过什么?" "依奴婢看来,这次也是主子的一个大好机会,王爷他肯定想尽快查出这个凶手,以防以后再有人对主子不利。"依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把手帕重新交给她,"你暂且把它收好,先不要对任何人讲起,等我思虑周全之后自然会有用场的。""是,奴婢告退。"依雪退下了,顺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我在昏暗的室内想了很久,事情也许没有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假如我是小玉儿的话,要加害我也不必这样明显,留下这么多的把柄,起码也要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再下手。难道她这般猴急,是失去了理智吗? 我想她应该不是那样的笨蛋,做事做得这样明显,居然还会落下手帕这样的证据,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在推下我后故意把准备好的手帕丢在附近,好嫁祸于人,而手帕正好被依雪发现了。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即使真的是小玉儿做的,手帕也是她一时疏忽,可单凭这个也是扳不倒她的。到时候她可以说是我故意弄出来栽赃陷害她的,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被多尔衮怀疑,这多划不来。眼前是先养好身子再说,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上,那个想害我的人也不至于敢顶风作案。 高烧总算退去了,不过我的身体还是虚弱得厉害,一连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点食欲都没有。 多尔衮坐在炕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额头上的纱布,问道:"还疼不疼了?""不疼了,昨晚换药时我照过镜子了,差不多长合了。估计再用不了三天,就可以拆线了。"我浑身无力,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只是昏昏沉沉很想继续睡觉。 "别睡了,出去走走吧,我扶着你。"他瞥了一眼放在炕桌上的几样点心,叹道,"你怎么又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没等病好,先饿死了。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连饭都不舍得给你吃呢。"看到他难得的一点幽默,我笑了。其实不管是哪个女人在陷害我、算计我、伤害我,只要有这样一个懂得体贴我、关怀我的丈夫,我就有了安全的后盾,整个人都踏实起来了。于是,我坐起身,攀住他的手臂,故意赖着他,"你喂我才行。我心情一好,就能吃下了。""好,我喂你,你可要乖乖吃啊。"多尔衮满眼疼爱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记,这才探身去拿那盘离他最近的点心。 很快,一小块萨琪玛就到了我嘴里,我慢慢吃着,他却不急着把手收回去。于是我索性吸吮着他的手指,又轻轻咬着,和他开玩笑。 可没想到,这样不经意的戏谑居然令他脸色微微泛红,呼吸似乎也不平稳了,盯着我的眼神也开始火辣辣的,很暧昧,甚至是不怀好意。 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亮的,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发现我这个举动勾起了他那方面的念头,赶忙松了口,朝被窝里缩了缩。 他一点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随便揩了揩手,就伸手进被窝,将我从里面拉出来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我根本抗拒不得。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简直就是欲火焚身的模样,呼着粗气,一下子趴在我的肩头,对着我的耳后和脖颈就是一阵胡乱亲吻。同时,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揉捏着我的胸部。 我慌乱不已,正准备推开他时,突然发现,敞开的大门前似乎站立着一个女人。眼睛里忌恨和受伤的火光在燃烧着,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福宫里的庄妃,大玉儿。 我猛地一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皇太极怎么能允许他的一个妃子来多尔衮这里呢? 多尔衮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不然的话我的神色不会这般异常,他急忙回头看去,顿时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才用讷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玉儿……"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急忙改口道:"庄妃娘娘,你……怎么来了?"大玉儿仍然呆呆地站立在门口,并没有回答,虽然看不清她面部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怨恨和受欺骗的悲哀。 她很快压抑住了眼中的火光,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道:"哦,是这样的,皇上他听说十四爷的新福晋受了伤,很生气,毕竟新福晋嫁到盛京来不足一月就出了事,这可怎么好向朝鲜交代呢?正好姑姑当时也在场,于是当即请求皇上派最好的太医来王府中为福晋诊治,皇上不但应允,还让我和姑姑一道过来探视。"庄妃缓步走了进来,在离我约有五六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关怀备至"地问道:"妹妹,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我去帮你弄一点过来。"我尽管心里明镜一般,却顺水推舟地配合着:"谢谢姐姐了,难得你能过来看我,已经是令我感激不已了,岂敢再劳烦你呢?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她依然一副关切的模样,继续安慰道:"没关系的,妹妹你也不必忧心,你肯定会吉人天佑的。"我点点头,微微一笑:"但愿如此吧。"这时突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人,看来是哲哲带着御医们来了。 多尔衮和大玉儿连忙给哲哲见礼,哲哲显然一愣,然后摆了摆手,"你们起来吧!"接着哲哲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注视着大玉儿,语气中略微有些责备:"你怎么比我们先一步到了,也不先问问十四爷在不在这里,就冒冒失失地赶过来,这下正好碰上了?"大玉儿急忙解释道:"姑姑,都是我的不好,因为甚是担心熙贞妹妹的伤势,所以方才姑姑和小玉儿说话的时候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匆忙过来探视一下,也好心安。谁知道十四爷正好也在这里……"一旁的多尔衮也附和道:"庄妃娘娘前脚进来,您这不就随后到了?"为了不让多尔衮继续尴尬,我也违心地替大玉儿说话:"娘娘不要责怪姐姐了,她也是一片好心,记挂着我的身子,我还正在向她道谢呢。""哦,是这样的啊,那你以后要小心点才是,毕竟做什么事都要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份……"哲哲显然不想继续这方面的话题了,于是话音一转,"不是我说话难听,你那个妹妹小玉儿可实在有点不像话,方才她还拦着我不让我进来,好像熙贞是瘟神一样。我既然答应了皇上过来探视照看熙贞,又怎么会连门都不敢进呢?还是庄妃明白事理。"这话显然是给在场所有人说的,可能是生怕大玉儿和多尔衮私底下见面的风声传出去,众口铄金,万一传到皇太极耳朵里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因此为大玉儿找好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有备无患。 其实这种探视不过是走走过场,问候一阵,闲聊一阵,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过了没多久,哲哲就带着大玉儿回去了。多尔衮一路送她们,临出门时,哲哲走在前面,大玉儿走在后面,在经过门口时,大概以为我的视线被阻碍住了,于是她回过头,微微咬着下唇,朝多尔衮深深地瞥了一眼,好像有几分幽怨。 多尔衮好像怔了一下,脚步顿了顿,还是假装没看到,将她们送走了。 我将被子蒙在头上,眼睛发涩却哭不出来,只是满心的憋闷和难受。 阳春四月的日头刚刚升起在东方,青翠嫩草间的露水还没有褪尽,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已经出了盛京城的正门。 满人每年几次大规模的行猎,无疑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娱乐活动,在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时节,骑烈马,挽强弓,射天狼,的确可以令人血液沸腾。而眼下,正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次围猎。 这次是皇太极亲自出马,规格很高,在京的几乎所有满洲贵族、皇亲贵戚、各旗都统悉数参加,连我们这些家眷贵妇都随同出行,队伍迤逦数里,简直是一次大规模的出征。 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颠簸了约两个时辰,终于到达了此次狩猎的目的地,叶赫山下的围场。最后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们纷纷下马,女人们也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马车,这里早已扎好了明黄色的帷帐,恭候皇上驾临。等我跳下车时,大家已经基本到齐,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皇太极在哲哲的陪伴下,由一大帮亲王贝勒们簇拥着,面带微笑,缓步向我这边走来,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转头对陪同在身边的多尔衮笑道:"多尔衮啊,你把这位朝鲜公主娶进府里,就一直藏着掖着,不敢让她抛头露面,不知道你每天回到府里,是不是都泡在她的香闺里练习画眉啊?""哪里哪里,臣弟是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画眉''的乐趣啊,皇上说笑了。"接着多尔衮有意无意地用目光在我的身上巡视一圈,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说给大家听,"只怕是我不解风情,冷落了熙贞才对。""哈哈哈……"众人大声哄笑起来。 皇太极今天不但带了哲哲,而且连庄妃也带来了,很快,我就在皇太极身后发现了她的身影,她也注意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她今天是一身蒙古风格的服饰,我发现这种打扮比她穿旗装要好看一些,所以今日她也显得格外神采清爽,别有一番风姿。 正在我们对看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出现了,皇太极居然携住了大玉儿的右手,然后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各自领着各自的媳妇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因为接下来是一番节目,先是看勇士们的布库比赛,然后是比试箭术,这是正式射猎之前的前奏曲,算是个热身赛。 我看着皇太极居然对大玉儿如此亲昵,公然在臣下面前携着手一直走到台上的御桌前,然后随后赶上的哲哲坐在左侧,大玉儿接着在皇太极的右侧落座。 这一切自然悉数落在了多尔衮的眼中,奇怪的是,他看了一会儿,但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眼神里满是沉静和漠然,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忐忑,越是摸不清他此时的想法,正在这时,他回过头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走,我们到那边去坐吧。"我点点头:"好。" 我们在皇太极下首的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对面是代善,依次是济尔哈朗、豪格等人,我们这边以下是多铎、阿济格、岳托,我心里明白,这显然是严格的按爵位排列的了,这一点规矩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大家落座后,先是皇太极讲了一些场面话,然后就开始看布库比试,场面渐渐热闹起来,大家开始看布库的看布库,聊天的聊天。由于正式的宴会要在行猎之后开始,所以眼下只有一些茶点之类的吃食,供大家暂时消遣一下。 多尔衮和紧挨着他落座的多铎开始聊天,两人说的是满语,我无聊透顶,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偷偷地观察皇太极那边的动静,只见他正一脸笑意地侧脸和右边的大玉儿说着什么,不时还引起大玉儿的掩口莞尔,她此时的模样格外温婉妩媚。 皇太极今天没有带海兰珠来,应该是因为她的肚子大起来了,现在应该有将近五个月了,不宜剧烈活动,所以留在关雎宫里养胎。 大玉儿定然是看准了海兰珠身子重,不方便和皇太极行房事的机会,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巧妙手段,重新引起了皇太极的注意,爬上了皇太极的龙床。 历史上庄妃的儿子福临,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正是在崇德三年正月出生的,眼下是崇德二年四月,照此推算,大玉儿腹内的未来皇帝的种子,也许就是此时种下的。 一想到大玉儿即将孕育的将来的顺治帝福临,我的心不免"咯噔"一下,一股阴云逐渐笼罩在心头。 日落时分,各路狩猎大军陆续回归,清点战利品,相差无几,倒是正黄镶黄旗一组,凭着微弱的优势暂时胜出。他们的人多一些,毕竟是皇帝亲自统领嘛,也要做出点表率来,能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奇怪。 众人开始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烧烤大会,随着天色渐暗,又是篝火又是布库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这些满洲的贵族和勇士们个个痛快淋漓,一醉方休。 一直到了明月西沉,夜已入更,大伙这才渐渐散去,各回各的营帐休息,舒缓舒缓体力,准备明天继续卖力杀戮射猎,赢取那诱人的奖励。 起初人声鼎沸,嘈杂热闹的,我没有注意,直到分头归帐就寝,我才发现多尔衮不见了,四处寻觅不见他的踪影。心想可能是跟哪个兄弟侄子们喝酒聊天去了,于是我也没有太理会,独自回帐篷里休息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有些响动,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多尔衮正在背对着我宽衣解带,一股淡淡的酒气传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我再次睁开眼睛,只见他已经躺在旁边另一个我特地为他铺好的床铺上,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我正想问他到哪里去了,就听到他开始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得忍住了询问。 我坚持了很久,也不见他有任何起床的举动,反而听到他的鼾声越来越沉,似乎睡得很是香甜,算了吧,不打扰他了,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 在午夜的睡梦中,我恍惚来到了茂密的森林中,看到了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仔细分辨一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正并肩坐在一起讲着什么悄悄话,但是声音很轻,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甚至也看不清这两人的背影究竟是谁。 正无奈地准备返回时,忽然间看到黑糊糊的草丛间缓缓地游出一条蛇来,我顿时大声惊叫起来,可惜没有任何人来帮我,之前的那一男一女也突然消失了,只有那条毒蛇冰冷地朝我游来,逐渐缠上了我的脚踝,一寸一寸,我努力想挣脱,反而越来越紧,我不禁惶恐地呼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我从噩梦中惊醒。 "熙贞,熙贞,你怎么了?"多尔衮连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粗重地喘息着,惊魂未定,"我……我梦见蛇了,蛇,它来缠着我,好可怕……没有人来救我……""别胡思乱想了,是梦,又不是真的,假如真的有这么回事,别人不救我还能不救你吗?放心吧,一切都太平无事,你瞧,天都亮了。"多尔衮示意我看看帐外,果然,明媚的阳光已经照耀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大早,他又不见了,帐内只剩下我一个人。等伺候我洗漱穿衣的侍女退去,阿娣进来了。她来到我跟前,神情有几分犹豫,"有件事,我想不能隐瞒小姐。""什么事?" "昨晚,奴婢看到王爷去见了一个女人,看起来挺神秘的,两人躲在密林里,外头还有侍卫警戒,好像生怕别人撞见一样。""那女人是谁?"我突然间想起了昨晚多尔衮的失踪和午夜的悄然归来,还有假寐,那女人会不会是……阿娣终于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女的居然是庄妃娘娘!"她停了下来,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后来呢?"许久,我才继续询问。 "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语气很亲密,用的是蒙古语,奴婢听不懂……"我怔怔地听着,就算他和大玉儿有什么拥抱或者缠绵的举动,我也不会稀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和多尔衮短短数月的感情怎么能比得上他和大玉儿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工夫,他们起身走了。临走时,她还交给王爷一件什么东西,奴婢没有看清,只看到王爷把那东西藏到袖中,接着两个人就离去了。"什么东西?无非是定情信物或者是什么给多尔衮的小小可供思念回味之物。本应该妒火升腾的我,此时却伤痛大于忌妒,好像上百只蚂蚁同时噬咬着我敏感脆弱的心脏一样,脑子里嗡鸣着。轻易对这样一个男人动了真心,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我呆立了好一阵,终于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郁郁寡欢的我强打精神,跟着大家开始了又一天的进山行猎。阿娣的话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重复着,我一直精神恍惚,就像走在九霄云端,脚底下轻飘飘的,一点也不踏实。 我一路胡思乱想,等终于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队,四面都是树木和草丛,还有些许鸟啼,但是却不见他们一干人的踪影。 四处寻找了很久,也没有结果,我很累,全身心地疲惫。加上昨晚没有睡好,一阵困意涌了上来,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下的落叶上放了个毯子,倚靠着树身开始小憩。 睡梦中,我恍惚来到了森林中,看到了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仔细分辨一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正并肩坐在一起讲着什么悄悄话,但是声音很轻,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 正无奈地准备返回时,忽然间,黑糊糊的草丛间缓缓地游出一条蛇来,我顿时大声惊叫起来,可惜没有任何人来帮我,之前的那一男一女也突然消失了,只有那条毒蛇冰冷地朝我游来,逐渐缠上了我的脚踝,一寸一寸,我努力想挣脱,反而越来越紧,我不禁惶恐地呼叫着……我从梦中一下子惊醒,手心里满是冷汗,更可怕的是,手指上多出了新鲜伤口,是两个深深的小洞,正在慢慢渗血,火辣辣的疼。望望周围的草丛,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刚才有蛇游来,悄无声息地咬了我一口?不行,万一是毒蛇就完了,我得赶紧找回去求人救治,否则就没命了。 我心急如焚,匆忙上马,纵马疾行了一段时间,再低头看时,手指上的伤口已然开始向外流黑色的液体了。我用力吸吮了数口,只觉得嘴巴里腥涩异常,看来这毒性不小,我连忙将口中的唾液吐在地上。 可怕的预想似乎正在变成现实,我开始感觉到头晕目眩,全身剧烈疼痛,肢体一阵阵痉挛抽搐,看来还是中毒了。此时,我甚至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粗重地喘息着,扶着马鞍坚持了一阵,最终慢慢滑落下去。一寸,一寸,直到从马背上坠落,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居然悠悠地醒转过来,这一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到帐内的地面上跪了一地太医,各自神色惶恐。 皇太极正在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他们:"怎么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也亏你们平时享用着朝廷的俸禄,等用到你们的时候就个个成了废物,说话呀,有什么解毒的办法?"太医们个个噤若寒蝉,连连叩头:"是小人们无能,请皇上赐罪!请皇上赐罪!"这皇太极也真有意思,听他这口气和紧张的态度,想必是多尔衮也在场,他为了笼络多尔衮,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正想笑,不料全身的痛楚却复苏了,尖锐地刺激着我的神经,痛苦异常,我终于忍不住呻吟出来。立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几个不同的声音在惊喜地呼唤着我,我来不及一一分辨,就见到了几张面孔在我面前晃动:皇太极、哲哲、大玉儿,还有多尔衮。 哲哲首先俯身察看着我的情形,我的视觉越来越清晰,只见她平日里一向雍容平和的脸此时却变得焦急异常,"熙贞,你总算醒了。现在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还是有点痛……我是不是中毒了?"说罢,我望向不远处的多尔衮。他虽然保持着沉稳的态度,但是他悄悄地用眼神安慰着我,好像在说:"没事,你男人我在这里守护着你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虽然心里怅然叹息,但是仍然眼含笑意,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 哲哲说着谎:"只是一般蛇毒,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化解了。"我自然不信,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多尔衮。他到底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你中了一种很奇怪的蛇毒,暂时无法对症下药。你放心,皇上已经下令在各地遍寻可以医治此毒的人,很快就会有办法的。"我的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不过与此同时,莫名其妙有点释然,也许这样就能回到现代了。和一个同床异梦、假情假意的丈夫在一起,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皇太极将脸转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太医们,询问道:"你们说,按眼前的情况看,这病症在全面发作之前,大概可以支撑几天呢?"一个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恐怕福晋她……只能再过个两三日……"皇太极的神色重新忧虑起来,他转向哲哲:"从紧急召令下去,到有人应诏赶来医治,最快也要两三天吧,除非……""除非这懂得解毒之术的人就在这附近或者盛京城中。"哲哲把他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多尔衮突然站了出来,面向皇太极,单膝跪地,请求道:"臣弟请示皇上,可否恩准臣弟暂时中止随驾行猎,送她提前返京?"我注意到当多尔衮说出这话时,站在一侧没有机会开口的大玉儿,眼中忽然有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过,不过她很快恢复了正常,依然保持着沉默。 皇太极伸手将地上跪着的多尔衮扶了起来,温声道:"目前也只有如此了,你暂且护送弟媳回京。你也不必过于忧虑,寻求名医才是首要,这就去准备吧!"多尔衮谢过之后,起身出帐去准备布置了。 此时我感觉身上的痛楚似乎轻了些,但方才的发热感却越发强烈了,身上滚烫,连呼吸出来的气都变得炙热。 等到皇太极和哲哲、大玉儿安慰我一番后离去,我就感觉越烧越迷糊,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感觉周围一晃一晃的,再仔细一听是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原来我已经在马车上了。此时我正躺在一个人温暖而平稳的怀抱里,不用说,这人就是多尔衮了。 光线很暗,也许天上的月亮已将自己的清辉收起,隐藏在乌云后,慵懒入眠了。月虽隐,人难眠,黑暗中虽然看不到此时的多尔衮是何种神情,但我猜想,他定然也同此时的月亮一样,倦了。 "王爷,你累了吧?"我的声音幽幽响起。尽管外面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仍然在继续着,但我的声音还是让多尔衮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你醒了?实在太好了。"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欣喜,"不要瞎操心了,好好地躺着,别乱动。""呵呵,你就算不累,手臂定然也酸麻了吧,要不要换个姿势啊?"我全身乏力,不过还是尽力地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语气让他宽心,他也很识趣地跟着轻声笑着,但我知道他的心底肯定轻松不了。 "换个姿势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要换成你来抱我呢?那倒也是新鲜有趣得紧。"我被他逗得很开心,吃力地伸出手来,在黑暗中凭着直觉摸索到了他的鼻尖,轻轻捏了一把,"什么时候换成我抱你,那就等到你什么时候变成女人,我变成男人吧,否则那是妄想!"我们嘻嘻哈哈地互相开了一阵玩笑,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温柔而疼惜地抚摸着我的脸庞,一直滑到我的鬓发间,痒痒的,很舒服,很惬意。 我忽然问道:"你说,假如两三天之后真的没有办法解我身上的毒的话,那你是不是又要哭了?你告诉我,你从懂事起到现在,一共哭过几次?"他显然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我的语气看似轻松,然而内容却让人心情无比沉重,"不,熙贞,你千万不可以这样想,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就像……""就像暴雨过后终归会天晴,天边会出现美丽的彩虹一样,是吧?"我接口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你的运气不会那么差的,否则的话,老天就真的是故意为难我了。十二年前,本来我轻轻松松就得到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去。但是失去的东西,光靠颓丧和抱怨是换不回来的,我还要振作起来,把它们一件件找回来。但是有些东西,却是永远地失去,了无踪影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寂无声息,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深深地隐藏于胸中的叹息。那一夜,是他此生中永远的痛,他的父汗、母妃相继离开了青春年少的他,本来属于他的汗位也被他曾经快乐而热情地呼唤着的"八哥"毫不留情地夺去。也许,在目睹母亲被迫殉葬的那一刻起,他眼中的泪,就寒冷如冰封之下的水。 马车依然在晃动着,但我踏实而温暖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淡,此时对这个怀抱着我的人,那种由心而发的爱意似乎更加强烈了,我终于下了决心。 不管他心里是否还装着别的女人,那一夜在树林中他究竟和大玉儿如何亲昵,不管他现在心目中女人的排位我是否是第一个,凭着他不顾万重危险也要留在我身边的勇气,凭着此时依偎在他怀里的这一份浓烈的感觉,我还是决定彻底地接受他,不论是心灵还是身体。 忌妒的火光早已熄灭,柔情蜜意却涌上心头,我依偎在多尔衮的怀里,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珍贵的感情。 …… 抵达盛京的第二天,终于有了好消息,有一位行医多年,声望斐然的名医请求入府为我诊治,他说他应该有办法解我身上的这种奇怪而特殊的毒,大喜过望的多尔衮立即传令让这位名医入见。 很快,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医士由王府的管家带了进来,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年轻的药童,斜挎着一只竹编的药箱。 "小人拜见王爷、福晋。" 多尔衮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他,"你就是那位有办法治疗福晋所中之毒的名医吗?""回王爷的话,小人敝姓陈,名良清,居住辽西多年,世代行医。"他躬身答话。 多尔衮用目光询问着侍立一旁的管家,那管家赶忙汇报:"这位陈医士住在盛京城北,已经行医诊病十多年,不知道救活了多少几乎没救的病人。平日里他家的门槛都快要被慕名而来,寻方看病的人们踏破了呢。"多尔衮注视着这位名医,问道:"既然你名声在外已经多年,可是为何不应诏入宫里的太医院任事呢?莫非是……""回王爷,小人并非不愿入太医院任事,为皇上效劳,只可惜老母在堂,需要侍奉,不得分身,所以未能奉诏,实在惭愧。"这时我看见旁边的管家用满语对多尔衮说了些什么,多尔衮的脸上轻松起来,含着平和的笑意,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劳烦陈神医了。"这位陈医士仔细地帮我号了脉,查看了我的眼睑和舌苔,一番细致谨慎的望闻问切之后,他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怎么,有办法了吗?"多尔衮背着手站在他旁边问道,他已经看出了陈医士轻松的神色,明白有希望了。 "回王爷,只消一贴中药,再加几服调理之用的方子,想必福晋就痊愈无碍了。""你这么肯定?"他有点怀疑。 "回王爷,小人在幼年时曾见家父接过一个同样中此毒的病患,想办法解除了那病患体内的毒液,这个病患恢复如常。小人在家父故去之后整理药方时,特地将此方保存珍藏了起来,今日正好用上。""好,既然这样的话,你这就开出药方来,若是果真有效的话,本王定然重重赏赐神医!""是,王爷,小人这就去办。" 陈医士退下开方熬药去了,多尔衮重新坐回床边,拉起我的手抚摸着,欣慰地说道:"这下终于有救了,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但愿真的有效。" 这服药喝下去小半个时辰,我觉得全身燥热,仿佛置身于三伏天的日头下面,很快,就大汗淋漓了。多尔衮一阵紧张,一面细心地帮我擦拭着不断沁出的汗水,一面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那名医士,"你这药该不会有问题吧,福晋她怎么会这样?""回王爷,福晋服药后的反应是极为正常的。"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异常,气氛也格外凝重,然而这位陈医士的表情却十分轻松,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眼下这燥热发汗之症状很快就会过去,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体寒战栗,畏冷畏风。等到这些都熬过去了,就一切平安,毒液尽去了。""那么这个过程大约需要多少时辰?"多尔衮紧盯着他问道。 "只要这一夜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好,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有个''万一'',福晋她真的有什么闪失,那么我相信后果你是很清楚的。"多尔衮说这话时的眼神中透露出咄咄逼人的凌厉。 他镇定自若道:"王爷大可放心,小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前来给福晋诊治的。""嗯,你明白就好。"多尔衮点了点头,然后侧脸吩咐着侍立一旁的管家,"阿苏,你先请陈先生下去喝茶吧,夜里就暂且住在隔院的客房里,以便随时可以过来察看情形。""喳!"阿苏应诺一声,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先生随小的过来吧。"夜色渐沉,浑身燥热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涌上的寒意,我开始紧紧地抓住被角,方才的一身虚汗现在却逐渐转为了冷汗。尽管被子很厚,我仍然禁不住瑟瑟发抖。 "熙贞,你是不是很冷啊,我再帮你加床被子。"连着盖了几层被子,一丝温暖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越来越冷了,我的全身都在打着冷战,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冷啊……我看……要把……要把火盆拿到跟前来烤……"他立刻吩咐外面的人端进来好几个火盆,我这时才稍稍感到了一丝温暖,然而这种温暖却少得可怜,一股更强的寒冷再次流遍全身,"还……还是冷啊……"眼下正值四月阳春,坐在床头的多尔衮被火盆烘烤得汗如雨下,看着大汗淋漓的他,我故意强笑道:"别……硬撑了,赶快出去凉快凉快吧,不然的话,堂堂的睿亲王居然在四月天中了暑,热晕……过去了,那,那可笑死人了……"他低头看了看哆哆嗦嗦的我,突然站起身来,开始解腰间的衣带,我笑道:"看来你也没有傻到家嘛,还知道热了要脱衣服……"眼见着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袍褪去,接着又开始脱里面的衣服。 我连忙将眼睛紧紧闭上,只觉得被子一掀,一个温热的身体钻了进来,顿时,我的心里一个激灵。一瞬间,仿佛一阵电流蔓延全身,我的身体似乎被麻痹住了,一动也不能动,连试图假意矜持地躲闪一下也不能。 我不敢睁开眼睛,任由他伸过双臂,紧紧地将我的身躯揽入他的怀中,双方似乎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对方的心声,尽管无声,却如同金子一般宝贵弥久。 温暖的感觉渐渐驱走了身体中的寒冷,逐步占据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一直延伸到了我的心头,我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他的肌肤间有一丝淡淡的体香,这种独特的气息,让我的思想开始混沌,甚至开始忘记了我们之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相依相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对方夺走。 这一夜,注定是我今生最为难忘的一夜,尽管接下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一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天色渐明,但是有关爱情的绮梦,却真的让我在午夜的沉睡中数度流连。 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等我终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时,屋内的火盆早已熄灭,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耀进来。我除了感到闷热之外,全身再也没有丝毫的痛楚和不适,整个身体似乎轻松舒畅了起来。 多尔衮正搂着我睡得酣熟。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的鼻梁高挺而精致,我欣赏着他沉睡中的面庞,心里格外甜蜜。 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然后用沙哑而带有浓重鼻音的声音问道:"现在身体好多了吧?""我现在是身体健康,浑身舒坦,大大的吉祥着呢。"我说着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他搂着我的胳膊,"喏,我都没事了,你还想继续占我便宜啊?说不定你早醒来了,却仍然在装睡,是吧?"他总算是放下心来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吃力地将手臂从我的头颈下抽出,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拽过枕头来,替我垫在脑后,这才赶忙活动活动几乎僵硬的手臂,看来他这一夜的确辛苦异常。 我尽管心里面很是感动,然而嘴巴上却不领他的情,"日上三竿啦,不要再赖在这里不起床了,还不赶快把衣服穿上!"多尔衮轻笑一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锦缎被子从他光滑的肌肤上滑落,上半身健美而富有青春气息的线条显露无遗,我赶快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他嘲讽意味十足的调笑声:"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的?昨晚我是不忍心在你生病的时候趁火打劫,所以才一直规规矩矩的,眼下看你生龙活虎的,看来我的机会终于等到了,哈哈……"我装作懒得理睬他,一把抓过被子来把脸蒙住,隔着被子发出模糊朦胧的声音:"赶快穿衣服啊,不然我可生气了……"很快,被子被他掀开,只听到他得意的声音:"别装模作样了,你就算真的生气了我还怕你不成?正巴不得看看美人含嗔的模样是何等诱人呢。唉,忍不住了,还是先尝尝吧……"还没等他将嘴唇凑上来,我就急忙一个翻身,赤着脚跳到了地上。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一把将我揪住,我连忙叫道:"松手啊,快松手!不然……""不然怎么了,还像上次那样咬你男人一口?我想你现在肯定比那时心软了,一准儿下不了那个狠心!""谁说我不会再咬你一口,想得美!快点放开我!"…… 我们调戏打闹了半个早上,直到累得气喘吁吁,这才传唤侍女们进来侍候洗漱梳理。多尔衮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陈医士找来替我诊脉,果然不出所料,陈医士伏地恭贺道:"王爷请宽心吧,福晋体内的毒已经基本清除,只消再服用几服药,过个三五日,就安然无恙了。"大家都笑逐颜开,多尔衮更是大大地赞扬了陈医士一番,接着自然是一番大大的表彰。这位妙手回春,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神医大大地收获了一笔银子,接下来是一番千恩万谢。 这么好的神医,多尔衮自然不会把他放回去,于是挽留他在王府任职,每月俸禄照太医院例,这个陈神医果然没有了之前的"淡泊名利",一番谦辞之后,终于应承了。 王府里既然有看不见的争斗,自然也有说不完的是非,不能停歇的算计,我的转危为安,是真正的几人欢喜几人愁,几人高楼饮美酒,几人切齿在后头。 从月圆到月缺,也只有短短的十几天工夫,世事也变了又变,而我的心里,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今晚,我就要付诸行动了。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简洁而别致的盘发边,斜斜地插了一支玉钗,上好的胭脂在唇上抹匀,又淡扫娥眉。脸上恢复了健康光泽之后,再加上精心装扮,镜子里的人变得艳若桃李。最后穿上一袭粉红色的旗袍,我在依雪的搀扶下出了门。 多尔衮的住所离我这里不远,只转过几道回廊,穿过几道门槛,就到了,门两旁守卫着的侍从们见到我来,纷纷低头躬身道:"福晋。"我示意他们不必前去通报,就一直来到内院中,只见书房那边的烛光在亮着。前几天多尔衮因为照顾我耽误了很多公务,书房里等他批阅的公文堆积如山,所以眼下他正在秉烛忙碌。 "吱呀"一声,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多尔衮抬起头来,手中的笔还没有来得及搁在架上,就在半空中僵住了。他注视着我,眼神的愕然逐渐转化为迷蒙。 我走到他的桌案前,凝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眸中如寒潭一般的水面逐渐泛起层层波澜。 绕过书案,我站在他的身边,提起他刚刚放下的笔,饱蘸了墨汁,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凝神挥毫,在上面写下了一首汉代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多尔衮看着这张字幅上的墨迹,沉默许久,这才抬起头来,正好与我眼中炽热的光芒相对,其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愫,最后,悉数化作了缠绵。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我的身子猝不及防,将桌案上高高的一大摞折子撞倒,顿时散落了一地。春夜的凉风从我们背后的窗口吹了进来,翻动着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折子,纸张哗哗作响,随风而动,直到铺遍了大半个房间里的地面。 我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刚转过脸来,他已经捧着我的面颊,将温热的唇印了上来,两人开始了缠绵的热吻……夜凉如水,残月如钩,尽管这个阳春花月夜的晚风分外清凉,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室内一片热情似火的景象,也没有让里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疯狂地热吻着的两个人有丝毫的冷静和清醒。我们依靠在宽大的书案上缠绵着,交织着彼此的热情和爱恋。 直到我在他的冲动和狂热下终于身子瘫软,渐渐滑落在地毯上,他也随之压伏在我的身上,忘情的爱抚拂落了我的玉钗,我顾不得了;鬓发散乱,胭脂残缺,我也顾不得了;甚至连敞开的窗子都顾不得关闭,现在任何事物都难以阻止我们热情的继续。 凉爽的晚风从外面吹了进来,风力也越来越大,但它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地毯上的无数折子不停地翻滚,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宛如雪片一般在翻腾飞舞,随着屋子里的最后一盏蜡烛的熄灭,我们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也甩落出去。 他将滚烫的唇印留在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也用最大的热情回应着他。我已经忘记了什么叫腼腆,什么叫矜持,只是全身心地享受着我心爱之人对我的爱抚和亲吻。呼吸开始粗重急促,最后终于禁不住下意识地发出了含糊而轻微的呻吟声。 这声音似乎给了他一个提示的信号,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我横抱在怀里,然后赤脚一步步踏着地上铺满的纸页和折子,走到暖阁的门前,一个用力,门被从外面撞开来,里面是一铺坐炕,上面并没有任何被褥,只有几个绸缎的坐垫,上面绣满精致的花纹。 多尔衮将我放在了炕上,此时的动作却格外温柔,借着八仙桌上摇曳着的烛光,我和他对视良久,彼此似乎在阅读着对方眼睛中的信息和含义,渐渐地,柔情似水变成了热情如火,他眼睛中的火光似乎越发强烈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压上来了。 尽管这一刻迟了三个月,然而最终还是上演了。对于我来说这神圣而重要的瞬间,的确是巨大的痛楚伴随着苦涩的甜蜜。尽管在他占领了我身体的全部时,我的指甲抓破了他背上的肌肤,然而他并没有丝毫退缩和中止的意思,反而更加强烈地继续进占着我的身体的最深处。 这种掠夺和侵入如同不断涌来的汹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整个过程似乎很漫长,当激烈终于结束,潮水终于退去时,我没有丝毫想象中的快乐,反而是激愤和痛楚一直持续到最后。 我之前一直紧紧地抓着八仙桌腿的右手终于松了开来,他疲惫地伏在我的身上,似乎整个身体都瘫软了。 我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赶忙伸手去试探自己的身下,果然,当我再次将手指凑到烛光下观察时,上面已经沾满了血液。这血不像平时那样鲜红,而是一种淡淡的浅红,宛如初春的桃花,在冷冷地绽放着。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哽咽起来,双手捂住脸庞,不断涌出的泪水透过指缝渗出,从这一刻起,我算是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给身旁的这个男人了。 说实话,尽管我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后,突然间,彷徨、无助、茫然的情绪一起涌上,我甚至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踏实,唯恐他有一天真的会背弃我,我的付出,真的能有相应的回报吗? 多尔衮显然被我突然的抽泣惊住了,不过他很快翻过身来,伸出汗湿的胳膊将我的身体扳转过来,然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部,轻声问道:"是不是很痛啊?刚才是我太粗鲁了,把你弄疼了,是我不好……"听着他的抚慰,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生怕见到天黑一样。此时身体上的痛楚似乎越发强烈了,方才撕裂的剧痛此时转为了火辣辣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我从根本上发生的蜕变。 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小得像蚊鸣声一般,只有在夜晚万籁俱寂的环境下,我紧贴着他的身体才能感觉得到,"从小姑娘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个过程多少会有点痛和不适应的,不要哭了,要不然明天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下人们还暗地里议论我欺负了你。""……根本就是你欺负,欺负了我嘛……还不承认……"我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泪水继续顺着脸颊滑落着。 "是,是我欺负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一点点补偿你的,绝不会亏待你一分,要比对其他女人好得多,也不准她们欺负你,好吗?"他的神色开始郑重起来,"从今天开始,你就彻底地是我的女人了,我是你男人,自然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一点点伤害,让你一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我渐渐收住了眼泪,听着他的话,突然间想起了历史上他最后的结局。 那个悲剧离现在算起来应该还有十三年,如果我不力图振作起来,努力辅助他去改变命运,改变历史的话,那么我们即使可以快乐,也只能维持短短的十三年。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健康长久,荣耀一世,又是多么期望能印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归宿。 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艰难而坚韧的毅力和努力去完成,尽管前途凶险莫测,但我仍然甘愿和他共赴风雨,不许他此后的人生再有什么遗憾。 想到了这许多,我渐渐由起初的惶恐和小女人的情绪转为了成熟而冷静的心态,因为未来的叵测不时地提醒着我要用理性的思维来要求自己:"你能这样说,我就知足了。"我默默地叹息了一会儿,方才言道,"王爷,其实我不要你对我的誓言,也不需要什么天长地久。我只要看到你能够成就大业,得到一切你该得到的,讨还一切本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就足够了。"能有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作为我的丈夫,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老天已经亏负他太多,我愿意辅助他去争取一切,去抗拒不公的命运,凭自己的气力,去完成他的千秋伟业,登上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多尔衮起身推开了窗子,仰头凝视着窗外夜幕中的那弯残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我坐在他身后,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处不胜寒的凄冷,确实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是至高无上,还是折戟沉沙,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和一步之遥,是千古恨事还是千秋荣耀,确乎存于自己的心间,他真的能放下心里的那块沉重的石头吗? 第三章 女人战争 来到王府之后,我除了每天去给小玉儿请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做。侧福晋没有掌管后院各项事务的职责,所以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一般靠做针线活、听戏,和其他女人打牌聊天之类的事情消磨时间。 不知道是慑于小玉儿的威严,还是几个蒙古女人抱成一团一致对外,故意排挤我的缘故,即使我主动去和她们说话,试图融入她们的圈子,结果还是失败了。既然敌视和偏见一时半刻无法消除,我也不能着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天,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睡醒了,实在无聊,就出去闲逛,渐渐逛到了后花园。天色太早,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花园里的最高处,一座颇具规模,怪石林立的假山前。此时正值冬末,假山上到处都是或薄或厚的积雪,只有尖锐的石棱在外面冷冷地露着。 通往山顶凉亭的石板台阶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一直走到那座优雅别致,四角悬着风铃的亭子中,然后在石凳上坐下,又开始发呆。眼皮居然不争气地开始打架,渐渐地伏在石桌上进入了梦乡,直到寒冷的天气把我冻醒,打了一个喷嚏,醒了过来,眼见日头已经上了三竿,觉得全身犹如置于冰窖中一般,还是赶紧回去吧。 正当我摇摇晃晃地踩着寸子鞋沿着台阶往下走时,忽然间背后被一双手猛地推搡了一下。 我惊叫一声,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不知道在台阶上滚落了多少级,最后只觉得后脑重重地撞在一块尖利凸起的石头棱角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眼前的天昏地转结束了,一片漆黑,随即没有了知觉……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的牙齿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撬开,接着一股又腥又苦的汤药流入口中,好难过,喉咙发痒。我猛地抬起身,剧烈地咳嗽着。 有人用手帮我拍着后背,轻声地唤道:"小姐,小姐?您醒了吗,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接着,不远处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我尽管睁不开眼睛,不过隔着眼皮依然能感觉到微微的光亮。 "熙贞,你醒了?"接着,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那手格外的温暖,让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我晃了晃胀痛无比的脑袋,几经努力,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物渐渐显露出来。窗外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耀进来,令周围的景物一片金黄,甚至有些刺眼,我只好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听到旁边的依雪说道:"王爷,福晋她昏迷这么久,肯定一时间受不了这样厉害的太阳光,奴婢这就去找点东西把窗子遮住。""好,你快点去吧。"是多尔衮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帷幔遮住窗子之后,室内也跟着幽暗许多,尽管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我还是可以看清多尔衮那张忧虑和关切的面容,和他眼中兴奋与欣喜的光彩,"这回能看清了吗?"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后一阵阵疼痛,火辣辣的。我努力撑着眼皮望着他,勉强笑了出来,"我没事,很好,除了脑后有点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担心。""熙贞,你不要多说话了,现在你刚刚醒过来,不能累着,先喝完药再休息一下吧。"他伸手把旁边柜子上的一只药碗取过来,然后用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着我,生怕把我呛到。 尽管这药很苦,要照平时我还真的喝不下去,可是这次是他亲手喂我,这药居然也不那么苦涩了。尽管身上仍然很难受,嘴里依然很苦,但心里面还是甜丝丝的,好想从此就在他宽阔坚实的怀里依偎下去,享受着他的温柔,他的怜惜,还有他的关爱。 没多久,医官匆匆赶来,在多尔衮的催促下帮我诊了脉,开了个药方。多尔衮一面吩咐阿娣拿去给药房配药,一面急切询问:"福晋的身体怎么样了?有什么大碍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回王爷,福晋她虽然脑后的伤口不浅,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脑髓,悉心调养月余,应该没有什么妨碍。唯一有恙的是福晋的头部受到了很强的撞震,可能短时间难以下床走动。""可她喝了几服药了,怎么还是高烧不退呢?"多尔衮焦虑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忧心忡忡地问道,"若是一般的发烧风寒,这两三日的工夫也该退热了吧?会不会有其他的病症呢?"医官沉吟着回答道:"福晋本身受了外伤,一时间难以恢复元气,这发热一时间难以退去。请王爷放心,每隔两个时辰就给福晋服下一剂方才新开的汤药,过了这个晚上,就可以退热了。""哦。"多尔衮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你先退下去吧,本王守护在这里,到了晚上如果还没有退热的话,自然会派人传唤你的。""是,王爷。" 医官退下后,多尔衮回过脸来看着我,刚才皱起的眉头此时又舒展开了,而且眉目间还隐含着笑意,柔声安慰道:"熙贞,你放心休息一会儿吧,到了晚上烧退了就没事了。"我也报之以微笑:"我这人一向福大命大,你看,我从那样高的台阶上跌下来都没有大碍,还能好好地在这里跟你说话,只不过是几天不能下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唉,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怕。园丁发现你时,都不晓得你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了,流了一大滩血,都结冰了……怎么唤你也不醒……我十五岁就征战沙场,多少风浪都经历过了,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多尔衮说到这里几乎有点动容。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会变得如此容易感情流露,完全没有他平日里的从容平和,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语,心里面渐渐涌起一丝酸楚。 正在暗暗地叹息间,他突然神色郑重地问道:"熙贞,你究竟是怎么从假山的台阶上跌下来的?是不是有人推你?""啊……让我想想。"我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残存的记忆,渐渐想起了背后那双手的猛力一推,"好像……好像的确有人在我背后猛地推了一下,我没有防备,就一下子滚下来了。"我想了想,最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肯定是被人推下来的,也许那个人已经潜伏很久了,就等我下台阶时好动手。"我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叙述了一遍,多尔衮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背后推你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潜伏很久的,如果他想伤害你的话,在你睡觉的时候就完全可以下手,何必要冒着暴露的危险隐藏那么久?""哦,你这么说来也很有道理。"我心中已经在怀疑一个人了,就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小玉儿,否则我还真想不出这王府里还有什么人会对我施如此毒手。 想必多尔衮也正和我一样地怀疑着,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出事后我特地找来各个院子里的下人和侍女们询问过,没有一个人说在事发前后见过谁出入后花园。这样的问话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即使我怀疑谁,也要拿出证据来,不然的话很难服众的。"我知道他在没有确定一件事前,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不过以他的精明,如何不能查处真凶呢?看来等不了多久,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的。 "我相信你会找到证据的,我放心得很。"我微笑着说道。 勉强吃了一点食物后,我终于支撑不住昏沉和疲惫,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到依雪把我唤醒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辰,不过天色倒没有暗下来。我睡得全身无力,并没有一丝退热的迹象,艰难地开口问道:"什么事啊?"依雪神色有点犹疑:"奴婢本不该打扰主子休息,可是有一件东西,奴婢必须要给主子看。方才王爷出去了,所以奴婢左思右想,还是暂时先悄悄地告诉主子为好。""什么东西?"我的心猛地一惊,顿时清醒了很多,因为听依雪说话时的口气,似乎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向我禀报,而且还要避开多尔衮,难道是……依雪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展开看了看,原来是一方粉红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株惟妙惟肖的梨花树,连花瓣都十分精巧。嗅一嗅,还有着淡淡的熏香,"这是谁的?""回主子,这方手帕是奴婢在主子出事的附近无意间发现的,当时大家忙着察看您的伤势,并没有注意到,奴婢悄悄地把它拾起藏在袖子里了。""哦?"我明白了,我之前上假山去凉亭的一路上都没有见过什么手帕,那么依时间来看,这方手帕的主人一定是那个背后推我,想置我于死地的凶手了。我仔细翻看着这方手帕,按理说古代女子喜欢在绣手帕的同时,也绣上自己的闺名或者所居阁楼闺院的雅称,可是这手帕上除了梨花,什么也没有。 面对我询问的目光,依雪压低声音道:"虽然这手帕上没有主人的姓名,但可以绣梨花的,整个王府里,只有一个人。""是谁?"我猛地一激灵。 "正是正房里的那位。"她的声音更低了。 "你凭什么这样判定呢?"我对她如此肯定的口气感到疑惑。 依雪答道:"正房里的那位主儿脾气很是乖戾。她喜欢梨花,让绣娘在手帕上和旗袍上绣了很多梨花。大家都知道她的这个癖好,谁也不敢再在手帕上绣梨花,哪怕连个花瓣都不敢绣,这手帕的主人不是她就没有别人了。"我默然不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依你看来,这件事应不应该报与王爷知晓呢?""奴婢正是不敢擅自作主,所以犹豫了好一阵,等王爷走了才想先向主子禀报,想主子自己拿个主意,不过……""不过什么?" "依奴婢看来,这次也是主子的一个大好机会,王爷他肯定想尽快查出这个凶手,以防以后再有人对主子不利。"依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把手帕重新交给她,"你暂且把它收好,先不要对任何人讲起,等我思虑周全之后自然会有用场的。""是,奴婢告退。"依雪退下了,顺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我在昏暗的室内想了很久,事情也许没有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假如我是小玉儿的话,要加害我也不必这样明显,留下这么多的把柄,起码也要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再下手。难道她这般猴急,是失去了理智吗? 我想她应该不是那样的笨蛋,做事做得这样明显,居然还会落下手帕这样的证据,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在推下我后故意把准备好的手帕丢在附近,好嫁祸于人,而手帕正好被依雪发现了。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即使真的是小玉儿做的,手帕也是她一时疏忽,可单凭这个也是扳不倒她的。到时候她可以说是我故意弄出来栽赃陷害她的,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被多尔衮怀疑,这多划不来。眼前是先养好身子再说,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上,那个想害我的人也不至于敢顶风作案。 高烧总算退去了,不过我的身体还是虚弱得厉害,一连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点食欲都没有。 多尔衮坐在炕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额头上的纱布,问道:"还疼不疼了?""不疼了,昨晚换药时我照过镜子了,差不多长合了。估计再用不了三天,就可以拆线了。"我浑身无力,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只是昏昏沉沉很想继续睡觉。 "别睡了,出去走走吧,我扶着你。"他瞥了一眼放在炕桌上的几样点心,叹道,"你怎么又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没等病好,先饿死了。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连饭都不舍得给你吃呢。"看到他难得的一点幽默,我笑了。其实不管是哪个女人在陷害我、算计我、伤害我,只要有这样一个懂得体贴我、关怀我的丈夫,我就有了安全的后盾,整个人都踏实起来了。于是,我坐起身,攀住他的手臂,故意赖着他,"你喂我才行。我心情一好,就能吃下了。""好,我喂你,你可要乖乖吃啊。"多尔衮满眼疼爱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记,这才探身去拿那盘离他最近的点心。 很快,一小块萨琪玛就到了我嘴里,我慢慢吃着,他却不急着把手收回去。于是我索性吸吮着他的手指,又轻轻咬着,和他开玩笑。 可没想到,这样不经意的戏谑居然令他脸色微微泛红,呼吸似乎也不平稳了,盯着我的眼神也开始火辣辣的,很暧昧,甚至是不怀好意。 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亮的,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发现我这个举动勾起了他那方面的念头,赶忙松了口,朝被窝里缩了缩。 他一点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随便揩了揩手,就伸手进被窝,将我从里面拉出来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我根本抗拒不得。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简直就是欲火焚身的模样,呼着粗气,一下子趴在我的肩头,对着我的耳后和脖颈就是一阵胡乱亲吻。同时,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揉捏着我的胸部。 我慌乱不已,正准备推开他时,突然发现,敞开的大门前似乎站立着一个女人。眼睛里忌恨和受伤的火光在燃烧着,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福宫里的庄妃,大玉儿。 我猛地一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皇太极怎么能允许他的一个妃子来多尔衮这里呢? 多尔衮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不然的话我的神色不会这般异常,他急忙回头看去,顿时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才用讷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玉儿……"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急忙改口道:"庄妃娘娘,你……怎么来了?"大玉儿仍然呆呆地站立在门口,并没有回答,虽然看不清她面部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怨恨和受欺骗的悲哀。 她很快压抑住了眼中的火光,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道:"哦,是这样的,皇上他听说十四爷的新福晋受了伤,很生气,毕竟新福晋嫁到盛京来不足一月就出了事,这可怎么好向朝鲜交代呢?正好姑姑当时也在场,于是当即请求皇上派最好的太医来王府中为福晋诊治,皇上不但应允,还让我和姑姑一道过来探视。"庄妃缓步走了进来,在离我约有五六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关怀备至"地问道:"妹妹,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我去帮你弄一点过来。"我尽管心里明镜一般,却顺水推舟地配合着:"谢谢姐姐了,难得你能过来看我,已经是令我感激不已了,岂敢再劳烦你呢?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她依然一副关切的模样,继续安慰道:"没关系的,妹妹你也不必忧心,你肯定会吉人天佑的。"我点点头,微微一笑:"但愿如此吧。"这时突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人,看来是哲哲带着御医们来了。 多尔衮和大玉儿连忙给哲哲见礼,哲哲显然一愣,然后摆了摆手,"你们起来吧!"接着哲哲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注视着大玉儿,语气中略微有些责备:"你怎么比我们先一步到了,也不先问问十四爷在不在这里,就冒冒失失地赶过来,这下正好碰上了?"大玉儿急忙解释道:"姑姑,都是我的不好,因为甚是担心熙贞妹妹的伤势,所以方才姑姑和小玉儿说话的时候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匆忙过来探视一下,也好心安。谁知道十四爷正好也在这里……"一旁的多尔衮也附和道:"庄妃娘娘前脚进来,您这不就随后到了?"为了不让多尔衮继续尴尬,我也违心地替大玉儿说话:"娘娘不要责怪姐姐了,她也是一片好心,记挂着我的身子,我还正在向她道谢呢。""哦,是这样的啊,那你以后要小心点才是,毕竟做什么事都要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份……"哲哲显然不想继续这方面的话题了,于是话音一转,"不是我说话难听,你那个妹妹小玉儿可实在有点不像话,方才她还拦着我不让我进来,好像熙贞是瘟神一样。我既然答应了皇上过来探视照看熙贞,又怎么会连门都不敢进呢?还是庄妃明白事理。"这话显然是给在场所有人说的,可能是生怕大玉儿和多尔衮私底下见面的风声传出去,众口铄金,万一传到皇太极耳朵里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因此为大玉儿找好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有备无患。 其实这种探视不过是走走过场,问候一阵,闲聊一阵,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过了没多久,哲哲就带着大玉儿回去了。多尔衮一路送她们,临出门时,哲哲走在前面,大玉儿走在后面,在经过门口时,大概以为我的视线被阻碍住了,于是她回过头,微微咬着下唇,朝多尔衮深深地瞥了一眼,好像有几分幽怨。 多尔衮好像怔了一下,脚步顿了顿,还是假装没看到,将她们送走了。 我将被子蒙在头上,眼睛发涩却哭不出来,只是满心的憋闷和难受。 阳春四月的日头刚刚升起在东方,青翠嫩草间的露水还没有褪尽,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已经出了盛京城的正门。 满人每年几次大规模的行猎,无疑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娱乐活动,在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时节,骑烈马,挽强弓,射天狼,的确可以令人血液沸腾。而眼下,正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次围猎。 这次是皇太极亲自出马,规格很高,在京的几乎所有满洲贵族、皇亲贵戚、各旗都统悉数参加,连我们这些家眷贵妇都随同出行,队伍迤逦数里,简直是一次大规模的出征。 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颠簸了约两个时辰,终于到达了此次狩猎的目的地,叶赫山下的围场。最后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们纷纷下马,女人们也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马车,这里早已扎好了明黄色的帷帐,恭候皇上驾临。等我跳下车时,大家已经基本到齐,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皇太极在哲哲的陪伴下,由一大帮亲王贝勒们簇拥着,面带微笑,缓步向我这边走来,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转头对陪同在身边的多尔衮笑道:"多尔衮啊,你把这位朝鲜公主娶进府里,就一直藏着掖着,不敢让她抛头露面,不知道你每天回到府里,是不是都泡在她的香闺里练习画眉啊?""哪里哪里,臣弟是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画眉''的乐趣啊,皇上说笑了。"接着多尔衮有意无意地用目光在我的身上巡视一圈,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说给大家听,"只怕是我不解风情,冷落了熙贞才对。""哈哈哈……"众人大声哄笑起来。 皇太极今天不但带了哲哲,而且连庄妃也带来了,很快,我就在皇太极身后发现了她的身影,她也注意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她今天是一身蒙古风格的服饰,我发现这种打扮比她穿旗装要好看一些,所以今日她也显得格外神采清爽,别有一番风姿。 正在我们对看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出现了,皇太极居然携住了大玉儿的右手,然后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各自领着各自的媳妇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因为接下来是一番节目,先是看勇士们的布库比赛,然后是比试箭术,这是正式射猎之前的前奏曲,算是个热身赛。 我看着皇太极居然对大玉儿如此亲昵,公然在臣下面前携着手一直走到台上的御桌前,然后随后赶上的哲哲坐在左侧,大玉儿接着在皇太极的右侧落座。 这一切自然悉数落在了多尔衮的眼中,奇怪的是,他看了一会儿,但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眼神里满是沉静和漠然,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忐忑,越是摸不清他此时的想法,正在这时,他回过头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走,我们到那边去坐吧。"我点点头:"好。" 我们在皇太极下首的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对面是代善,依次是济尔哈朗、豪格等人,我们这边以下是多铎、阿济格、岳托,我心里明白,这显然是严格的按爵位排列的了,这一点规矩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大家落座后,先是皇太极讲了一些场面话,然后就开始看布库比试,场面渐渐热闹起来,大家开始看布库的看布库,聊天的聊天。由于正式的宴会要在行猎之后开始,所以眼下只有一些茶点之类的吃食,供大家暂时消遣一下。 多尔衮和紧挨着他落座的多铎开始聊天,两人说的是满语,我无聊透顶,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偷偷地观察皇太极那边的动静,只见他正一脸笑意地侧脸和右边的大玉儿说着什么,不时还引起大玉儿的掩口莞尔,她此时的模样格外温婉妩媚。 皇太极今天没有带海兰珠来,应该是因为她的肚子大起来了,现在应该有将近五个月了,不宜剧烈活动,所以留在关雎宫里养胎。 大玉儿定然是看准了海兰珠身子重,不方便和皇太极行房事的机会,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巧妙手段,重新引起了皇太极的注意,爬上了皇太极的龙床。 历史上庄妃的儿子福临,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正是在崇德三年正月出生的,眼下是崇德二年四月,照此推算,大玉儿腹内的未来皇帝的种子,也许就是此时种下的。 一想到大玉儿即将孕育的将来的顺治帝福临,我的心不免"咯噔"一下,一股阴云逐渐笼罩在心头。 日落时分,各路狩猎大军陆续回归,清点战利品,相差无几,倒是正黄镶黄旗一组,凭着微弱的优势暂时胜出。他们的人多一些,毕竟是皇帝亲自统领嘛,也要做出点表率来,能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奇怪。 众人开始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烧烤大会,随着天色渐暗,又是篝火又是布库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这些满洲的贵族和勇士们个个痛快淋漓,一醉方休。 一直到了明月西沉,夜已入更,大伙这才渐渐散去,各回各的营帐休息,舒缓舒缓体力,准备明天继续卖力杀戮射猎,赢取那诱人的奖励。 起初人声鼎沸,嘈杂热闹的,我没有注意,直到分头归帐就寝,我才发现多尔衮不见了,四处寻觅不见他的踪影。心想可能是跟哪个兄弟侄子们喝酒聊天去了,于是我也没有太理会,独自回帐篷里休息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有些响动,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多尔衮正在背对着我宽衣解带,一股淡淡的酒气传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我再次睁开眼睛,只见他已经躺在旁边另一个我特地为他铺好的床铺上,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我正想问他到哪里去了,就听到他开始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得忍住了询问。 我坚持了很久,也不见他有任何起床的举动,反而听到他的鼾声越来越沉,似乎睡得很是香甜,算了吧,不打扰他了,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 在午夜的睡梦中,我恍惚来到了茂密的森林中,看到了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仔细分辨一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正并肩坐在一起讲着什么悄悄话,但是声音很轻,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甚至也看不清这两人的背影究竟是谁。 正无奈地准备返回时,忽然间看到黑糊糊的草丛间缓缓地游出一条蛇来,我顿时大声惊叫起来,可惜没有任何人来帮我,之前的那一男一女也突然消失了,只有那条毒蛇冰冷地朝我游来,逐渐缠上了我的脚踝,一寸一寸,我努力想挣脱,反而越来越紧,我不禁惶恐地呼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我从噩梦中惊醒。 "熙贞,熙贞,你怎么了?"多尔衮连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粗重地喘息着,惊魂未定,"我……我梦见蛇了,蛇,它来缠着我,好可怕……没有人来救我……""别胡思乱想了,是梦,又不是真的,假如真的有这么回事,别人不救我还能不救你吗?放心吧,一切都太平无事,你瞧,天都亮了。"多尔衮示意我看看帐外,果然,明媚的阳光已经照耀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大早,他又不见了,帐内只剩下我一个人。等伺候我洗漱穿衣的侍女退去,阿娣进来了。她来到我跟前,神情有几分犹豫,"有件事,我想不能隐瞒小姐。""什么事?" "昨晚,奴婢看到王爷去见了一个女人,看起来挺神秘的,两人躲在密林里,外头还有侍卫警戒,好像生怕别人撞见一样。""那女人是谁?"我突然间想起了昨晚多尔衮的失踪和午夜的悄然归来,还有假寐,那女人会不会是……阿娣终于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女的居然是庄妃娘娘!"她停了下来,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后来呢?"许久,我才继续询问。 "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语气很亲密,用的是蒙古语,奴婢听不懂……"我怔怔地听着,就算他和大玉儿有什么拥抱或者缠绵的举动,我也不会稀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和多尔衮短短数月的感情怎么能比得上他和大玉儿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工夫,他们起身走了。临走时,她还交给王爷一件什么东西,奴婢没有看清,只看到王爷把那东西藏到袖中,接着两个人就离去了。"什么东西?无非是定情信物或者是什么给多尔衮的小小可供思念回味之物。本应该妒火升腾的我,此时却伤痛大于忌妒,好像上百只蚂蚁同时噬咬着我敏感脆弱的心脏一样,脑子里嗡鸣着。轻易对这样一个男人动了真心,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我呆立了好一阵,终于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郁郁寡欢的我强打精神,跟着大家开始了又一天的进山行猎。阿娣的话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重复着,我一直精神恍惚,就像走在九霄云端,脚底下轻飘飘的,一点也不踏实。 我一路胡思乱想,等终于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队,四面都是树木和草丛,还有些许鸟啼,但是却不见他们一干人的踪影。 四处寻找了很久,也没有结果,我很累,全身心地疲惫。加上昨晚没有睡好,一阵困意涌了上来,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下的落叶上放了个毯子,倚靠着树身开始小憩。 睡梦中,我恍惚来到了森林中,看到了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仔细分辨一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正并肩坐在一起讲着什么悄悄话,但是声音很轻,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 正无奈地准备返回时,忽然间,黑糊糊的草丛间缓缓地游出一条蛇来,我顿时大声惊叫起来,可惜没有任何人来帮我,之前的那一男一女也突然消失了,只有那条毒蛇冰冷地朝我游来,逐渐缠上了我的脚踝,一寸一寸,我努力想挣脱,反而越来越紧,我不禁惶恐地呼叫着……我从梦中一下子惊醒,手心里满是冷汗,更可怕的是,手指上多出了新鲜伤口,是两个深深的小洞,正在慢慢渗血,火辣辣的疼。望望周围的草丛,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刚才有蛇游来,悄无声息地咬了我一口?不行,万一是毒蛇就完了,我得赶紧找回去求人救治,否则就没命了。 我心急如焚,匆忙上马,纵马疾行了一段时间,再低头看时,手指上的伤口已然开始向外流黑色的液体了。我用力吸吮了数口,只觉得嘴巴里腥涩异常,看来这毒性不小,我连忙将口中的唾液吐在地上。 可怕的预想似乎正在变成现实,我开始感觉到头晕目眩,全身剧烈疼痛,肢体一阵阵痉挛抽搐,看来还是中毒了。此时,我甚至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粗重地喘息着,扶着马鞍坚持了一阵,最终慢慢滑落下去。一寸,一寸,直到从马背上坠落,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居然悠悠地醒转过来,这一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到帐内的地面上跪了一地太医,各自神色惶恐。 皇太极正在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他们:"怎么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也亏你们平时享用着朝廷的俸禄,等用到你们的时候就个个成了废物,说话呀,有什么解毒的办法?"太医们个个噤若寒蝉,连连叩头:"是小人们无能,请皇上赐罪!请皇上赐罪!"这皇太极也真有意思,听他这口气和紧张的态度,想必是多尔衮也在场,他为了笼络多尔衮,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正想笑,不料全身的痛楚却复苏了,尖锐地刺激着我的神经,痛苦异常,我终于忍不住呻吟出来。立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几个不同的声音在惊喜地呼唤着我,我来不及一一分辨,就见到了几张面孔在我面前晃动:皇太极、哲哲、大玉儿,还有多尔衮。 哲哲首先俯身察看着我的情形,我的视觉越来越清晰,只见她平日里一向雍容平和的脸此时却变得焦急异常,"熙贞,你总算醒了。现在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还是有点痛……我是不是中毒了?"说罢,我望向不远处的多尔衮。他虽然保持着沉稳的态度,但是他悄悄地用眼神安慰着我,好像在说:"没事,你男人我在这里守护着你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虽然心里怅然叹息,但是仍然眼含笑意,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 哲哲说着谎:"只是一般蛇毒,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化解了。"我自然不信,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多尔衮。他到底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你中了一种很奇怪的蛇毒,暂时无法对症下药。你放心,皇上已经下令在各地遍寻可以医治此毒的人,很快就会有办法的。"我的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不过与此同时,莫名其妙有点释然,也许这样就能回到现代了。和一个同床异梦、假情假意的丈夫在一起,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皇太极将脸转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太医们,询问道:"你们说,按眼前的情况看,这病症在全面发作之前,大概可以支撑几天呢?"一个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恐怕福晋她……只能再过个两三日……"皇太极的神色重新忧虑起来,他转向哲哲:"从紧急召令下去,到有人应诏赶来医治,最快也要两三天吧,除非……""除非这懂得解毒之术的人就在这附近或者盛京城中。"哲哲把他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多尔衮突然站了出来,面向皇太极,单膝跪地,请求道:"臣弟请示皇上,可否恩准臣弟暂时中止随驾行猎,送她提前返京?"我注意到当多尔衮说出这话时,站在一侧没有机会开口的大玉儿,眼中忽然有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过,不过她很快恢复了正常,依然保持着沉默。 皇太极伸手将地上跪着的多尔衮扶了起来,温声道:"目前也只有如此了,你暂且护送弟媳回京。你也不必过于忧虑,寻求名医才是首要,这就去准备吧!"多尔衮谢过之后,起身出帐去准备布置了。 此时我感觉身上的痛楚似乎轻了些,但方才的发热感却越发强烈了,身上滚烫,连呼吸出来的气都变得炙热。 等到皇太极和哲哲、大玉儿安慰我一番后离去,我就感觉越烧越迷糊,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感觉周围一晃一晃的,再仔细一听是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原来我已经在马车上了。此时我正躺在一个人温暖而平稳的怀抱里,不用说,这人就是多尔衮了。 光线很暗,也许天上的月亮已将自己的清辉收起,隐藏在乌云后,慵懒入眠了。月虽隐,人难眠,黑暗中虽然看不到此时的多尔衮是何种神情,但我猜想,他定然也同此时的月亮一样,倦了。 "王爷,你累了吧?"我的声音幽幽响起。尽管外面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仍然在继续着,但我的声音还是让多尔衮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你醒了?实在太好了。"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欣喜,"不要瞎操心了,好好地躺着,别乱动。""呵呵,你就算不累,手臂定然也酸麻了吧,要不要换个姿势啊?"我全身乏力,不过还是尽力地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语气让他宽心,他也很识趣地跟着轻声笑着,但我知道他的心底肯定轻松不了。 "换个姿势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要换成你来抱我呢?那倒也是新鲜有趣得紧。"我被他逗得很开心,吃力地伸出手来,在黑暗中凭着直觉摸索到了他的鼻尖,轻轻捏了一把,"什么时候换成我抱你,那就等到你什么时候变成女人,我变成男人吧,否则那是妄想!"我们嘻嘻哈哈地互相开了一阵玩笑,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温柔而疼惜地抚摸着我的脸庞,一直滑到我的鬓发间,痒痒的,很舒服,很惬意。 我忽然问道:"你说,假如两三天之后真的没有办法解我身上的毒的话,那你是不是又要哭了?你告诉我,你从懂事起到现在,一共哭过几次?"他显然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我的语气看似轻松,然而内容却让人心情无比沉重,"不,熙贞,你千万不可以这样想,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就像……""就像暴雨过后终归会天晴,天边会出现美丽的彩虹一样,是吧?"我接口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你的运气不会那么差的,否则的话,老天就真的是故意为难我了。十二年前,本来我轻轻松松就得到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去。但是失去的东西,光靠颓丧和抱怨是换不回来的,我还要振作起来,把它们一件件找回来。但是有些东西,却是永远地失去,了无踪影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寂无声息,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深深地隐藏于胸中的叹息。那一夜,是他此生中永远的痛,他的父汗、母妃相继离开了青春年少的他,本来属于他的汗位也被他曾经快乐而热情地呼唤着的"八哥"毫不留情地夺去。也许,在目睹母亲被迫殉葬的那一刻起,他眼中的泪,就寒冷如冰封之下的水。 马车依然在晃动着,但我踏实而温暖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淡,此时对这个怀抱着我的人,那种由心而发的爱意似乎更加强烈了,我终于下了决心。 不管他心里是否还装着别的女人,那一夜在树林中他究竟和大玉儿如何亲昵,不管他现在心目中女人的排位我是否是第一个,凭着他不顾万重危险也要留在我身边的勇气,凭着此时依偎在他怀里的这一份浓烈的感觉,我还是决定彻底地接受他,不论是心灵还是身体。 忌妒的火光早已熄灭,柔情蜜意却涌上心头,我依偎在多尔衮的怀里,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珍贵的感情。 …… 抵达盛京的第二天,终于有了好消息,有一位行医多年,声望斐然的名医请求入府为我诊治,他说他应该有办法解我身上的这种奇怪而特殊的毒,大喜过望的多尔衮立即传令让这位名医入见。 很快,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医士由王府的管家带了进来,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年轻的药童,斜挎着一只竹编的药箱。 "小人拜见王爷、福晋。" 多尔衮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他,"你就是那位有办法治疗福晋所中之毒的名医吗?""回王爷的话,小人敝姓陈,名良清,居住辽西多年,世代行医。"他躬身答话。 多尔衮用目光询问着侍立一旁的管家,那管家赶忙汇报:"这位陈医士住在盛京城北,已经行医诊病十多年,不知道救活了多少几乎没救的病人。平日里他家的门槛都快要被慕名而来,寻方看病的人们踏破了呢。"多尔衮注视着这位名医,问道:"既然你名声在外已经多年,可是为何不应诏入宫里的太医院任事呢?莫非是……""回王爷,小人并非不愿入太医院任事,为皇上效劳,只可惜老母在堂,需要侍奉,不得分身,所以未能奉诏,实在惭愧。"这时我看见旁边的管家用满语对多尔衮说了些什么,多尔衮的脸上轻松起来,含着平和的笑意,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劳烦陈神医了。"这位陈医士仔细地帮我号了脉,查看了我的眼睑和舌苔,一番细致谨慎的望闻问切之后,他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怎么,有办法了吗?"多尔衮背着手站在他旁边问道,他已经看出了陈医士轻松的神色,明白有希望了。 "回王爷,只消一贴中药,再加几服调理之用的方子,想必福晋就痊愈无碍了。""你这么肯定?"他有点怀疑。 "回王爷,小人在幼年时曾见家父接过一个同样中此毒的病患,想办法解除了那病患体内的毒液,这个病患恢复如常。小人在家父故去之后整理药方时,特地将此方保存珍藏了起来,今日正好用上。""好,既然这样的话,你这就开出药方来,若是果真有效的话,本王定然重重赏赐神医!""是,王爷,小人这就去办。" 陈医士退下开方熬药去了,多尔衮重新坐回床边,拉起我的手抚摸着,欣慰地说道:"这下终于有救了,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但愿真的有效。" 这服药喝下去小半个时辰,我觉得全身燥热,仿佛置身于三伏天的日头下面,很快,就大汗淋漓了。多尔衮一阵紧张,一面细心地帮我擦拭着不断沁出的汗水,一面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那名医士,"你这药该不会有问题吧,福晋她怎么会这样?""回王爷,福晋服药后的反应是极为正常的。"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异常,气氛也格外凝重,然而这位陈医士的表情却十分轻松,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眼下这燥热发汗之症状很快就会过去,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体寒战栗,畏冷畏风。等到这些都熬过去了,就一切平安,毒液尽去了。""那么这个过程大约需要多少时辰?"多尔衮紧盯着他问道。 "只要这一夜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好,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有个''万一'',福晋她真的有什么闪失,那么我相信后果你是很清楚的。"多尔衮说这话时的眼神中透露出咄咄逼人的凌厉。 他镇定自若道:"王爷大可放心,小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前来给福晋诊治的。""嗯,你明白就好。"多尔衮点了点头,然后侧脸吩咐着侍立一旁的管家,"阿苏,你先请陈先生下去喝茶吧,夜里就暂且住在隔院的客房里,以便随时可以过来察看情形。""喳!"阿苏应诺一声,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先生随小的过来吧。"夜色渐沉,浑身燥热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涌上的寒意,我开始紧紧地抓住被角,方才的一身虚汗现在却逐渐转为了冷汗。尽管被子很厚,我仍然禁不住瑟瑟发抖。 "熙贞,你是不是很冷啊,我再帮你加床被子。"连着盖了几层被子,一丝温暖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越来越冷了,我的全身都在打着冷战,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冷啊……我看……要把……要把火盆拿到跟前来烤……"他立刻吩咐外面的人端进来好几个火盆,我这时才稍稍感到了一丝温暖,然而这种温暖却少得可怜,一股更强的寒冷再次流遍全身,"还……还是冷啊……"眼下正值四月阳春,坐在床头的多尔衮被火盆烘烤得汗如雨下,看着大汗淋漓的他,我故意强笑道:"别……硬撑了,赶快出去凉快凉快吧,不然的话,堂堂的睿亲王居然在四月天中了暑,热晕……过去了,那,那可笑死人了……"他低头看了看哆哆嗦嗦的我,突然站起身来,开始解腰间的衣带,我笑道:"看来你也没有傻到家嘛,还知道热了要脱衣服……"眼见着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袍褪去,接着又开始脱里面的衣服。 我连忙将眼睛紧紧闭上,只觉得被子一掀,一个温热的身体钻了进来,顿时,我的心里一个激灵。一瞬间,仿佛一阵电流蔓延全身,我的身体似乎被麻痹住了,一动也不能动,连试图假意矜持地躲闪一下也不能。 我不敢睁开眼睛,任由他伸过双臂,紧紧地将我的身躯揽入他的怀中,双方似乎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对方的心声,尽管无声,却如同金子一般宝贵弥久。 温暖的感觉渐渐驱走了身体中的寒冷,逐步占据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一直延伸到了我的心头,我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他的肌肤间有一丝淡淡的体香,这种独特的气息,让我的思想开始混沌,甚至开始忘记了我们之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相依相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对方夺走。 这一夜,注定是我今生最为难忘的一夜,尽管接下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一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天色渐明,但是有关爱情的绮梦,却真的让我在午夜的沉睡中数度流连。 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等我终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时,屋内的火盆早已熄灭,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耀进来。我除了感到闷热之外,全身再也没有丝毫的痛楚和不适,整个身体似乎轻松舒畅了起来。 多尔衮正搂着我睡得酣熟。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的鼻梁高挺而精致,我欣赏着他沉睡中的面庞,心里格外甜蜜。 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然后用沙哑而带有浓重鼻音的声音问道:"现在身体好多了吧?""我现在是身体健康,浑身舒坦,大大的吉祥着呢。"我说着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他搂着我的胳膊,"喏,我都没事了,你还想继续占我便宜啊?说不定你早醒来了,却仍然在装睡,是吧?"他总算是放下心来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吃力地将手臂从我的头颈下抽出,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拽过枕头来,替我垫在脑后,这才赶忙活动活动几乎僵硬的手臂,看来他这一夜的确辛苦异常。 我尽管心里面很是感动,然而嘴巴上却不领他的情,"日上三竿啦,不要再赖在这里不起床了,还不赶快把衣服穿上!"多尔衮轻笑一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锦缎被子从他光滑的肌肤上滑落,上半身健美而富有青春气息的线条显露无遗,我赶快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他嘲讽意味十足的调笑声:"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的?昨晚我是不忍心在你生病的时候趁火打劫,所以才一直规规矩矩的,眼下看你生龙活虎的,看来我的机会终于等到了,哈哈……"我装作懒得理睬他,一把抓过被子来把脸蒙住,隔着被子发出模糊朦胧的声音:"赶快穿衣服啊,不然我可生气了……"很快,被子被他掀开,只听到他得意的声音:"别装模作样了,你就算真的生气了我还怕你不成?正巴不得看看美人含嗔的模样是何等诱人呢。唉,忍不住了,还是先尝尝吧……"还没等他将嘴唇凑上来,我就急忙一个翻身,赤着脚跳到了地上。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一把将我揪住,我连忙叫道:"松手啊,快松手!不然……""不然怎么了,还像上次那样咬你男人一口?我想你现在肯定比那时心软了,一准儿下不了那个狠心!""谁说我不会再咬你一口,想得美!快点放开我!"…… 我们调戏打闹了半个早上,直到累得气喘吁吁,这才传唤侍女们进来侍候洗漱梳理。多尔衮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陈医士找来替我诊脉,果然不出所料,陈医士伏地恭贺道:"王爷请宽心吧,福晋体内的毒已经基本清除,只消再服用几服药,过个三五日,就安然无恙了。"大家都笑逐颜开,多尔衮更是大大地赞扬了陈医士一番,接着自然是一番大大的表彰。这位妙手回春,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神医大大地收获了一笔银子,接下来是一番千恩万谢。 这么好的神医,多尔衮自然不会把他放回去,于是挽留他在王府任职,每月俸禄照太医院例,这个陈神医果然没有了之前的"淡泊名利",一番谦辞之后,终于应承了。 王府里既然有看不见的争斗,自然也有说不完的是非,不能停歇的算计,我的转危为安,是真正的几人欢喜几人愁,几人高楼饮美酒,几人切齿在后头。 从月圆到月缺,也只有短短的十几天工夫,世事也变了又变,而我的心里,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今晚,我就要付诸行动了。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简洁而别致的盘发边,斜斜地插了一支玉钗,上好的胭脂在唇上抹匀,又淡扫娥眉。脸上恢复了健康光泽之后,再加上精心装扮,镜子里的人变得艳若桃李。最后穿上一袭粉红色的旗袍,我在依雪的搀扶下出了门。 多尔衮的住所离我这里不远,只转过几道回廊,穿过几道门槛,就到了,门两旁守卫着的侍从们见到我来,纷纷低头躬身道:"福晋。"我示意他们不必前去通报,就一直来到内院中,只见书房那边的烛光在亮着。前几天多尔衮因为照顾我耽误了很多公务,书房里等他批阅的公文堆积如山,所以眼下他正在秉烛忙碌。 "吱呀"一声,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多尔衮抬起头来,手中的笔还没有来得及搁在架上,就在半空中僵住了。他注视着我,眼神的愕然逐渐转化为迷蒙。 我走到他的桌案前,凝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眸中如寒潭一般的水面逐渐泛起层层波澜。 绕过书案,我站在他的身边,提起他刚刚放下的笔,饱蘸了墨汁,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凝神挥毫,在上面写下了一首汉代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多尔衮看着这张字幅上的墨迹,沉默许久,这才抬起头来,正好与我眼中炽热的光芒相对,其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愫,最后,悉数化作了缠绵。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我的身子猝不及防,将桌案上高高的一大摞折子撞倒,顿时散落了一地。春夜的凉风从我们背后的窗口吹了进来,翻动着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折子,纸张哗哗作响,随风而动,直到铺遍了大半个房间里的地面。 我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刚转过脸来,他已经捧着我的面颊,将温热的唇印了上来,两人开始了缠绵的热吻……夜凉如水,残月如钩,尽管这个阳春花月夜的晚风分外清凉,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室内一片热情似火的景象,也没有让里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疯狂地热吻着的两个人有丝毫的冷静和清醒。我们依靠在宽大的书案上缠绵着,交织着彼此的热情和爱恋。 直到我在他的冲动和狂热下终于身子瘫软,渐渐滑落在地毯上,他也随之压伏在我的身上,忘情的爱抚拂落了我的玉钗,我顾不得了;鬓发散乱,胭脂残缺,我也顾不得了;甚至连敞开的窗子都顾不得关闭,现在任何事物都难以阻止我们热情的继续。 凉爽的晚风从外面吹了进来,风力也越来越大,但它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地毯上的无数折子不停地翻滚,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宛如雪片一般在翻腾飞舞,随着屋子里的最后一盏蜡烛的熄灭,我们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也甩落出去。 他将滚烫的唇印留在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也用最大的热情回应着他。我已经忘记了什么叫腼腆,什么叫矜持,只是全身心地享受着我心爱之人对我的爱抚和亲吻。呼吸开始粗重急促,最后终于禁不住下意识地发出了含糊而轻微的呻吟声。 这声音似乎给了他一个提示的信号,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我横抱在怀里,然后赤脚一步步踏着地上铺满的纸页和折子,走到暖阁的门前,一个用力,门被从外面撞开来,里面是一铺坐炕,上面并没有任何被褥,只有几个绸缎的坐垫,上面绣满精致的花纹。 多尔衮将我放在了炕上,此时的动作却格外温柔,借着八仙桌上摇曳着的烛光,我和他对视良久,彼此似乎在阅读着对方眼睛中的信息和含义,渐渐地,柔情似水变成了热情如火,他眼睛中的火光似乎越发强烈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压上来了。 尽管这一刻迟了三个月,然而最终还是上演了。对于我来说这神圣而重要的瞬间,的确是巨大的痛楚伴随着苦涩的甜蜜。尽管在他占领了我身体的全部时,我的指甲抓破了他背上的肌肤,然而他并没有丝毫退缩和中止的意思,反而更加强烈地继续进占着我的身体的最深处。 这种掠夺和侵入如同不断涌来的汹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整个过程似乎很漫长,当激烈终于结束,潮水终于退去时,我没有丝毫想象中的快乐,反而是激愤和痛楚一直持续到最后。 我之前一直紧紧地抓着八仙桌腿的右手终于松了开来,他疲惫地伏在我的身上,似乎整个身体都瘫软了。 我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赶忙伸手去试探自己的身下,果然,当我再次将手指凑到烛光下观察时,上面已经沾满了血液。这血不像平时那样鲜红,而是一种淡淡的浅红,宛如初春的桃花,在冷冷地绽放着。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哽咽起来,双手捂住脸庞,不断涌出的泪水透过指缝渗出,从这一刻起,我算是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给身旁的这个男人了。 说实话,尽管我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后,突然间,彷徨、无助、茫然的情绪一起涌上,我甚至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踏实,唯恐他有一天真的会背弃我,我的付出,真的能有相应的回报吗? 多尔衮显然被我突然的抽泣惊住了,不过他很快翻过身来,伸出汗湿的胳膊将我的身体扳转过来,然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部,轻声问道:"是不是很痛啊?刚才是我太粗鲁了,把你弄疼了,是我不好……"听着他的抚慰,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生怕见到天黑一样。此时身体上的痛楚似乎越发强烈了,方才撕裂的剧痛此时转为了火辣辣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我从根本上发生的蜕变。 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小得像蚊鸣声一般,只有在夜晚万籁俱寂的环境下,我紧贴着他的身体才能感觉得到,"从小姑娘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个过程多少会有点痛和不适应的,不要哭了,要不然明天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下人们还暗地里议论我欺负了你。""……根本就是你欺负,欺负了我嘛……还不承认……"我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泪水继续顺着脸颊滑落着。 "是,是我欺负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一点点补偿你的,绝不会亏待你一分,要比对其他女人好得多,也不准她们欺负你,好吗?"他的神色开始郑重起来,"从今天开始,你就彻底地是我的女人了,我是你男人,自然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一点点伤害,让你一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我渐渐收住了眼泪,听着他的话,突然间想起了历史上他最后的结局。 那个悲剧离现在算起来应该还有十三年,如果我不力图振作起来,努力辅助他去改变命运,改变历史的话,那么我们即使可以快乐,也只能维持短短的十三年。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健康长久,荣耀一世,又是多么期望能印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归宿。 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艰难而坚韧的毅力和努力去完成,尽管前途凶险莫测,但我仍然甘愿和他共赴风雨,不许他此后的人生再有什么遗憾。 想到了这许多,我渐渐由起初的惶恐和小女人的情绪转为了成熟而冷静的心态,因为未来的叵测不时地提醒着我要用理性的思维来要求自己:"你能这样说,我就知足了。"我默默地叹息了一会儿,方才言道,"王爷,其实我不要你对我的誓言,也不需要什么天长地久。我只要看到你能够成就大业,得到一切你该得到的,讨还一切本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就足够了。"能有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作为我的丈夫,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老天已经亏负他太多,我愿意辅助他去争取一切,去抗拒不公的命运,凭自己的气力,去完成他的千秋伟业,登上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多尔衮起身推开了窗子,仰头凝视着窗外夜幕中的那弯残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我坐在他身后,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处不胜寒的凄冷,确实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是至高无上,还是折戟沉沙,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和一步之遥,是千古恨事还是千秋荣耀,确乎存于自己的心间,他真的能放下心里的那块沉重的石头吗? 第四章 香囊风波 三个月后。 这一天晌午,多尔衮还没有下朝回来。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得,我格外贪睡,每天至少能睡上六个时辰,就算是下午时候坐着晒太阳,也会昏昏欲睡。大概是人越发懒惰了,看来我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再这样闲下去只怕要变成胖子。 起床之后,我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几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奇怪的是,不知道是茶叶的问题还是我的味觉出了毛病,只觉得茶水的味道似乎有些古怪,只浅尝一口,就觉得胃里胀胀的,想打嗝又打不出来,憋得很不舒服。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旁的阿娣看在眼里,连忙问道:"莫非这茶水味道不好?奴婢去给您换一杯过来。""不必了,我也不想再喝……"话刚说到一半,我就突然一个眩晕,紧接着是巨大的恶心反胃感,连忙撑住桌沿,俯身下去干呕着。 阿娣反应很快,一把扶住了摇晃的我,将我重新安置好,同时,连声对外头的侍女喊道:"快去找医官来,福晋不舒服!""这么点小事,用得着惊动人家嘛。"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强忍着恶心,勉强说道。 "奴婢看着小姐的模样倒不像是生病,而像是,像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很神秘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这恶心反胃的感觉来得奇怪,方才喝茶时就有类似的感觉,莫非……不久,陈医士赶来了,将手指搭上我手腕的脉搏处。片刻之后,我的猜测果然验证了,蹲跪在我面前的陈医士放开了搭在我脉搏处的手,仰起头来,喜上眉梢:"福晋已经身怀有孕了,大喜啊!""真的吗,不会有误吗?要不要再仔细诊断一下。"我实在是激动过头,居然连这样的废话都问了出来,这种喜脉,连普通的江湖郎中都能诊断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陈医士这样的医术高明的名医呢? "福晋勿疑,这是千真万确的,小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妄言啊,从脉象上看,有孕的日子还不长,不超过两个月,所以不容易发觉罢了。"陈医士带着微笑肯定道。 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多日来的担心终于落了地。这次居然真的中奖了,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头奖,我怎么能不欣喜万分?其他的女人跟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一点收获和结晶,而我只是在短短的数月中就修成正果,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和青睐吗? 陈医士走后,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低下头来,温柔地抚摸着小腹,尽管里面的孩子现在只有一点点大,连形状都看不出,但仍然阻挡不了我心中的慈爱和呵护。 "不论你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要用尽全力来保护你、培养你,让你成为最幸运的骄子。"我轻声自语道。 忽然间,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熙贞哪,你一个人在这里自己跟自己说什么呢?是不是才半天没见我,就想念我了呢?"我转过头来,对着多尔衮一脸的戏谑之色,突然间有了暂时隐瞒他的念头,戏弄戏弄他也好。"少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在想关于孩子的事……""什么,孩子?熙贞,莫非……"多尔衮一扫之前的嬉皮笑脸,突然紧张起来,转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道。 看到这家伙突然间只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紧张成这样,我顿时忍俊不禁,"我昨夜睡梦中,梦到天上的月亮掉了下来,滚入我的裙底,不见了。一觉醒来就觉得头晕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来,我急忙找陈医士过来帮我诊脉,结果……"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气的模样,倒是新鲜有趣。 "结果怎么样了?"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欣喜和期盼,摇着我的手问道。 "结果……结果陈医士说我根本没有怀孕,纯粹是盼子心切,身体上也跟着出了怀孕的假象罢了。"我话音一转,狠狠地戏弄了他。 "哦,原来是这样的。"多尔衮眼睛里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就像煮熟了的鸭子飞了,遗憾和失落完全写在脸上。 "怎么,当阿玛的希望落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对吗?"我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叹道,"我也不想这样啊。"他沉吟片刻,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反过来安慰我道:"没关系的,反正我们年纪还轻,有得是时间,将来说不定生一大堆格格和小贝勒呢。"然后停顿一下,郑重地说道:"如果上天注定我命中无子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不了过继一个嘛,让他从一出世就在你身边长大,由你亲自抚养和教育他,还不是和亲生的一样?"我点了点头,心里不禁感动。尽管这话是言不由衷,但是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男人只要没有子嗣,都会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女人身上,而他能说出这样开明的话来,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月后,多铎邀请多尔衮带着我出去郊游,同行的还有几个平日里来往亲密的宗室大臣。多尔衮本来忙着公务不想去的,可我实在闷得慌,就求他一起去。他倒也没有拒绝,很爽快地答应了。 走了十多里的路程,一行人终于到达辽河的一个渡口。一只画舫正张灯结彩地停靠在岸边,上面已经富丽考究地摆放停当,看这个规模可以乘得下五六十人。 大家陆续上了船,我这次发现原来这里真有古代豪华游轮的架势,各种吃喝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台子上的戏子唱着昆曲,侍女家奴往来穿梭,把我们侍候得很是舒坦。 多铎坐在最前面,展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晃着,还要细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配合着大戏的二胡锣鼓之声,每个节奏都恰到好处,十足的资深票友的架势。 我猜多铎今天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行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想听戏那么简单。果然,没多久多铎就盯上了一个唱青衣的女子,那女子很识相地下来敬酒,一番心照不宣的半推半就,最后发展到那女子坐在他的大腿上给他喂酒的地步了。众人只得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各自找各自的话题和节目去了。 宽阔的辽河边上,隔着一片长长的不见尽头的沙洲,上面芳草萋萋,景致宜人。另一边的一条分支河流,虽然宽度远远比不上这边,但是水势浩大,水流湍急,哗哗的流水声听着倒也心旷神怡。 多尔衮对听戏没兴趣,正好画舫停在沙洲旁,于是趁着众人饮酒作乐的工夫,悄悄地拉住我的手,到外头散步去了。 "熙贞,你最近怎么胖了,这几天晚上都不让我碰你,是不是又在生我的气?""胡说,我才没胖呢,我怀孕了自然会有变化……"我不假思索地将这个秘密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才想起,硬生生地收住了。我原本打算找个有意思的时机,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漏嘴了。 "什么?身孕?"多尔衮闻言猛地一颤,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假的,你可不要骗我啊。"我有些懊丧,不过肚子已经开始有变化了,再隐瞒也隐瞒不了多久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从喜悦到失望的眼神,只好点点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尽管如此,多尔衮仍然有点不敢置信。本来都已经近乎绝望了,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了他如此之大的惊喜,实在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犹疑着问道:"你可不要再戏弄我了,上个月刚刚告诉我没有怀孕,怎么一转眼……"说着,他忽然明白了:"莫非上一次你在故意骗我啊,老实交代,是不是陈医士已经确诊你有喜了?他怎么不告诉我,莫非是你为了戏弄我,特地吩咐过他不要先行透露?""没错,就是我不让他说的,想给你个惊喜。"他终于信了。先是像小孩子一样地欢呼雀跃,然后松开我跑到河边,站在河岸边,面对着滔滔激流,低头用我听不懂的满语默默地念叨些什么,最后从腰间取下一块晶莹的玉佩,轻轻一掷,那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轻盈地坠落于湍急的河水中,顿时消失不见。 我好奇地走到他背后,开口问道:"你在念些什么呀?""我在向天神许下心愿,希望我们的孩子和我心爱的熙贞能够平平安安的,我的儿子能够健康强壮如草原上的骏马,聪明机敏如蓝天上展翅的雄鹰,将来是满洲最优秀的勇士……"说到这里时,他忽然顿住了,仿佛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我正听得神往,迫不及待地期望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要做阿玛了,得赶快给我们的儿子想出个名字才是,这名字一定要最好听最神气,一般的名字怎么能配得上我们的儿子呢?"他冥思苦想着。 "呵呵,瞧你急成这个样子。怀胎十月,现在才刚刚开始,你怎么着也要明年春天才能做阿玛呢,名字也可以慢慢想啊。""不行,"他斩钉截铁道,"这名字一定要确定下来,我可等不及了,恨不得现在就跟我们的儿子见面啊!"说着转身拥我入怀,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腹,叹道,"唉,可是我们的儿子现在才这么小,要多久才能长大啊,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沉不住气过……"我突然脑子里一亮,有了!"我这里已经想出一个名字来,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什么名字?"多尔衮目光灼灼地问道,随即他好像恍然大悟,"对了,你这么一提,我也突然想出了一个名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好。""我看还是我们背过身去,各自用树枝在泥上写出那个名字,再比对一下,说不定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呢!"我微笑道。 于是我们分头蹲下身来,用树枝在河岸的淤泥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写完了没有?"多尔衮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了,可以过来看了。"我扔下了树枝。 多尔衮过来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指着他那边写的两个字,我探头一看,果然不谋而合,我也会心地大笑,"还真让我猜对了。""我说熙贞啊,你怎么就这样了解我的心意呢?居然连这个都猜中了,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的?""其实也不难,你刚刚说过我们的儿子要像雄鹰一样,翱翔于白山黑水间的海东青是你们满洲精神的象征,所以用它来给我们的儿子命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说到这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两边相同的大字:"东青",然后相视而笑。 "对了,别光顾高兴去了,万一我们生的是女儿,你会不会很失望啊。""这……"多尔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迟疑了片刻,然后坦率地说道,"你能生第一胎,就证明我还有能力让你生第二胎的,总归还是会有儿子的。至于这一次,如果真的是女儿,我也会像疼爱你一样地疼爱她,也许她将来能出落得像你一样漂亮呢!""你的嘴巴还真甜,哄得我很开心。"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最喜欢看你说话时的样子……""我嘛,就是最喜欢你的不知天高地厚,最喜欢你的冰雪聪明,我的每个心思,你仿佛都能了如指掌,不过……"他说到这里时,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女儿的名字,这你就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吧?""我哪有那么神啊,你说出来吧。"多尔衮伸出手来,指着河岸边一种有点像艾蒿的野草,它正在微风中摇曳着柔软轻盈的身姿,散发着独特的清香。"这种草温柔得像青涩美丽的姑娘一样,叫做''莪蒿''。既然给儿子想的名字里带了个''东''字,不如我们的女儿就叫东莪吧。"我怎么一时没想到历史上他的那个唯一的女儿就叫做东莪呢?我本应该猜出多尔衮会说出这两个字的,只不过一时间不敢相信历史居然如此真切地发生着,想起之前给未来的儿子所取的那个名字,我不禁轻声念道:"东青,东莪……倒也是非常配合,很好,很好……" 这一天,我进宫请安。迈入暖阁的门槛时,发现炕头上除了皇后哲哲,还多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福宫的庄妃,她此时的笑容和哲哲一样和蔼。 我给哲哲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侧脸向大玉儿:"庄妃娘娘安好。"哲哲立即招手示意我坐到炕上来,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哎呀,这么多礼干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那么拘束见外的吗?""姑姑说得极是,妹妹你以后经常来这边走动走动,都是一大家子的人,何必如此繁文缛节呢?我和姑姑都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也着实想着你呢。"大玉儿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她的旁边。 哲哲用关切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我:"熙贞啊,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劳娘娘记挂了,奴婢感激不尽。"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身旁大玉儿的腹部上,只见在华美的湖蓝绸缎下,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了,算算日子,未来的福临已经在里面成长四个多月了,想到那个小冤家,我的心里不免仍是"咯噔"一下。 我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尽量避免自己的面部僵硬,这时侍女端上来一大盘果点。看着那些油腻的糕点,我先是一阵头晕耳鸣,接着就是异常难过的恶心反胃,酸气上涌。我用手帕掩着嘴,想尽快到外面去呕吐。 哲哲和大玉儿也紧张地赶过来帮我拍背抚胸,"怎么了?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快去传太医过来!"哲哲大声地命令着一旁守候的侍女们。 "不,不用了,我没有事,只不过是……正常反应罢了……"哲哲顿时明白了,她似乎一下子大喜过望,而又不敢相信,"什么?莫非你已经身怀有孕了?"我一面接过侍女送上来的湿巾擦拭着手和脸,一面略显羞赧地回答道:"王府里的医士已经替我诊过脉了,确凿无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对了,十四爷他知道了吗?"哲哲得到我的确认答案后欣喜异常,满眼都是激动和欢喜之色,"唉,我也欢喜得有些糊涂了,这么大的事儿,多尔衮怎么能不第一个得知呢?不容易,不容易啊……"其实当我开口说出这个消息时,就悄然瞥向了一旁的大玉儿,看清了她在听到我怀孕消息的一瞬间的神情变化,那绝对和哲哲截然相反,不是欢欣快慰,而是明显的阴郁。 这时候,门帘一掀,我们三人随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在宫女的小心搀扶下,穿着平底绣鞋缓缓地走了进来,是海兰珠。 "啊,姐姐来了?来,我扶你这边坐,肚子这么大了可要处处小心啊!"我第一个起身,迅速地迎上前去,像护着菩萨金身一样地将她扶到炕边。 她看到我也着实一愣,不过笑容立刻绽放了:"这不是熙贞吗?都快要半年没有见到你了,没想到今天一阵风居然把你给吹来了,真是巧啊……""可不是嘛,我琢磨着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特地派人去请,所以今天她还真是个稀客啊!"哲哲挪动一下身子,特地把垫子加铺了两层,海兰珠这才在我的安置下略显吃力地坐在炕上。 许久没见的海兰珠似乎丰腴了一圈,不过脸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妊娠斑,虽然素面朝天,不过更有风韵了,看起来似乎比旁边的大玉儿还要显小些。 "你啊你,就是一刻也闲不下来,都第九个月了,还不乖乖躺在炕上养胎,到处乱跑什么啊,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还要怪我这个做后宫之主的没有尽责呢。"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大玉儿,此时的她一脸和善的微笑,也正在热情关切地询问着海兰珠的身子和饮食。 海兰珠手里的团扇扇柄上系着一个很别致的扇坠,再仔细看,原来不是一般的扇坠,而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绣花香囊,粉红色,银丝线在上面穿梭着,构织成了一幅优美逼真的蜡梅顶雪图。 "姐姐的这个香囊真是漂亮,宫里的新奇玩艺儿果然非同凡物,这针脚还真是精细啊!我要是也能绣出这样的东西就好了。"我一边欣赏一边赞叹道。 海兰珠大方地将团扇递到我的手中,以便我仔细鉴赏,她笑道:"这样的绣工,岂是一般的织工所能绣出的?你猜猜,这是谁缝制的?""莫非是庄妃姐姐?"我看到她朝大玉儿那里望了一眼,立即猜出来了。 大玉儿微笑着点点头:"你猜得没错,这件东西确实是我绣的,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只不过宸妃姐姐喜欢罢了。"我仔细捏着那只香囊反复欣赏,"这香囊居然也可以小巧精致到做扇坠,姐姐出生草原,却兼有江南女子的灵秀巧手,实在难能可贵啊!""看妹妹这么喜欢,那我就回去再绣一些送你吧!"大玉儿说道。 我连忙摆摆手,推辞道:"不必劳烦姐姐了,绣这么个香囊,起码也要花上几天的工夫,我可不能如此麻烦姐姐。"海兰珠伸手欲将那扇柄上的香囊卸下:"我看还是直接把这个送给你吧,反正我也把玩一段时间,没那么新鲜了,妹妹你就拿去吧!"我一阵欢喜,正要收下,不料大玉儿却伸手拦住了,只见她嗔怪地看着海兰珠:"你这用过了看腻了的旧东西还好意思送给熙贞?上次我送给你两只大一点的香囊,你不会随手扔了吧,找出来送给熙贞不是刚好?"海兰珠拍了拍脑袋:"唉,你说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两个香囊还是新的呢,这样吧,熙贞,你这就到我那边去坐坐,顺便把那两个香囊拿去吧。""好吧,那就多谢姐姐了。" 海兰珠刚准备起身,神色就出现了异常,接着脸色突然变了,双手捂住了腹部,眉头紧皱起来,我连忙问道:"姐姐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难道快要生了?"她紧紧地捂住腹部,身体颤抖着:"这次的疼痛来得真是……真是急,还不是一般的痛,可是,可是太医说我还要十几天才能生啊!"旁边哲哲和庄妃也着急了,一起冲上来扶住海兰珠笨重的身子。哲哲高声冲一旁惊惶的宫女们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就说宸妃娘娘马上就要生了,快!"宫女们忙不迭地答应着,很快有人跑出去传太医去了。 好在皇太极对海兰珠关怀备至,派了很多经验丰富的嬷嬷和稳婆,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住所里随时待命,包括太医也每日多人值班,生怕宸妃娘娘生产时有一点意外。 半炷香都不到的工夫,接生嬷嬷和太医们便先后赶到了。没多久,皇太极也在众人的簇拥下,神色忧急地赶来,一进院子就忙不迭地高声问道:"宸妃的状况如何了?要多久才能生出来啊?"太医们连忙跑出来,跪伏了一地,向急切到几乎失态的皇太极回禀海兰珠的情况,我看到这里根本没我的事,于是识趣地悄然退去了。 过了两个多时辰,我和哲哲、大玉儿三个各怀心思的女人们在外面等到了消息,里面的嬷嬷开始高声报喜:"恭喜皇上,宸妃娘娘给您添了一位小阿哥!母子一切平安!"隐约听到幼小的新生命在响亮地啼哭着,一瞬间,我几乎动容,为一个新生命的顺利诞生而欣喜,甚至忘记了我根本就是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大玉儿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一反常态地默然不语起来。 这个新生的小阿哥排行第八,早已经做了祖父的皇太极如今又一次当起了阿玛。尽管如此,此时的他甚至比当年的初为人父时更加兴奋,几乎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他都一直抱着这个幼小的婴儿不肯放手,连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带着笑意。 赶来贺喜的王公大臣们很是齐全,但是碍于规矩礼数不敢踏入皇宫内院一步,兴奋过头的皇太极居然一反常态,抱着孩子到了外院中,向这帮兄弟子侄们炫耀着中年得子的快乐。直到小阿哥的童子尿在他的龙袍上画了一幅小小的地图,这才无奈地让嬷嬷抱回去换尿布。 是夜,皇太极在宫中大摆筵席,庆贺他的第八个儿子顺利降生。在发自内心的喜悦中,他是来者不拒,逢敬必饮,最后自然是酩酊大醉,这才被几个内侍搀扶着回寝殿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来了人,给我送来一份礼物,说是宸妃娘娘昨天已经说好了送给我的。 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两个很漂亮的香囊。一只杏黄色,绣着绽放的杏花,另一只湖蓝色,上面有朵朵祥云,轻灵秀逸。反复鉴赏抚摸着,我十分欢喜,谢过之后,又打赏了太监。等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我就吩咐依雪把香囊放在抽屉里了。 妊娠时期的女人总是容易嗜睡,我向来有午睡的习惯,而怀孕之后,每次的午睡从一个时辰增加到了两个时辰,所以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黄昏时分,夕阳落山,在衙门里忙碌了将近一天的多尔衮回府了,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特地在他的房里摆了满满一桌饭菜,派人过来请我过去和他一道用餐。 "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完?"多尔衮笑了笑:"你现在身怀有孕了,就算你自己可以将就一下,我们的孩子可不能饿着啊!""净会逗笑,我平时吃得难道还比你差吗?你瞧瞧。"我指了指桌子上的山珍海味,皱起了眉头,"不是鸡就是鸭的,要不就是鹿肉牛筋的,还嫌不够补的吗?""这可是我特地要名厨根据医书上的记载,用了最上等的药材和食材,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才折腾出来的补品,对于怀了孕的女人大有益处的,赶快吃吧。"说着他亲手用银制的汤匙给我盛了一满碗的补汤。 我试着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于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汤碗。 "怎么,不好喝吗?还是勉强一下吧,毕竟这类药膳的味道不能太过强求。"多尔衮说完之后又是一筷子,把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夹到我的碗里。没办法,盛情难却,我只得勉强下咽了。 用餐结束后,多尔衮提议到外面走走,散散步,享受一下清凉的晚风,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临出门前更换衣服时,我想起那对香囊,就把它们翻出来系在腰间了。 我出门时,多尔衮一眼看到了我腰间的那对香囊,顿时一愣,视线停留住了。 "熙贞,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对香囊的?能让我仔细看看吗?"我伸手将香囊解下,放在他的手中,"你的眼力果然好,这东西还不是一般人绣的呢!""那到底是谁绣的?" "想不到吧,这是永福宫的庄妃娘娘亲手绣的。"多尔衮反复捏着这两只香囊,脸上不知不觉间露出了沉醉的神色,仿佛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中,看来他对大玉儿的心灵手巧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许久,他终于鉴赏完毕,抬起头来问道:"是你向庄妃讨的,还是她特地送给你的呢?""我的脸皮哪有那么厚?只不过是在和皇后娘娘、庄妃她们一起闲聊时,看到宸妃娘娘的扇子上有一个漂亮的香囊做扇坠……"我一五一十地把清宁宫里的经过讲给多尔衮听。 "呵,既然你很喜欢,那么我也就不夺人所爱了,还给你吧。"说着,他俯下身,亲手帮我把这对香囊重新系回腰间,"这么好的东西,改天你再进宫时,也帮我讨一个吧!""你一个大男人也要这种女人家的东西,不招外人笑话才怪!"明月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池水上,岸边的垂柳被晚风的手温柔地拂动着,飘逸而轻盈地舞动着身姿,我们呆呆地望了半晌那飘垂的柳枝,我忽然笑道:"王爷,你看这翠柳是不是很像个气质轻灵的美人啊?""像,的确很像。" 隐隐地,我的肚子有点痛,小腹坠胀的感觉。到后来,痛得有些厉害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弯腰捂着。 见状,他紧张了,"熙贞,你哪里不舒服吗?""不知道怎么,肚子里很痛,一阵一阵的……"还没等他有何举措,我的身子就从石凳上滑落下来,蹲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熙贞,熙贞!你要忍住啊,我这就去叫人来……"看着我的情形越来越不对,他已经顾不得回去叫人了,直接将我拦腰抱起,冲出凉亭。"没事的,先忍一忍,马上就到了……"他不停地安慰着我,但很明显他自己几乎都惊慌失措了,显然一点信心都没有。 刚进了我的院子,阿娣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王爷,福晋这是……""快去把陈医士叫过来!快!"多尔衮抱着我一脚踢开了房门,奔至西厢暖阁,方才停下脚步,然后轻手轻脚地将我放在炕上。 "王爷,我……怎么会这样呢?"肚子里痛得更厉害了,我越发慌张。 惊惶和不知所措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是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努力保持着沉稳,"熙贞,你放心,陈医士马上就来了,不要怕。"他伸手搭在了我的小腹上,但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只能轻柔地抚摸着。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心急如焚,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会不会保不住?""你别乱操心了,不会的,谁也别想把我们的孩子夺走。"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突然有凌厉的光芒一闪,甚至压盖住了痛惜之色,"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谁要是想把我的希望之火掐灭,那么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满头大汗的陈医士匆匆赶来,刚进屋就被多尔衮一把扯了过来,"快,快,看看福晋究竟怎么样了?"陈医士赶忙上前帮我号脉看诊,一番详细的望闻问切后,他沉吟不语了。一旁的多尔衮终于按捺不住,紧张万分地问道:"怎么样?孩子能保住吗?""回王爷,福晋已有了小产迹象,不过幸亏回来得及时,也许还可以保全……""好,一切都倚赖先生了!"多尔衮满怀希望地看了我一眼,"熙贞,你放心吧,孩子肯定没事的。"我勉强点了点头,多尔衮再次望了我一眼,这才惴惴不安地出去了。 陈医士给我针灸之后,腹中的疼痛渐渐减轻了,过了一炷香工夫,就不痛了。等他出去开方子的时候,我悄悄伸手到底裤里摸了摸,然后看了看手指,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什么血迹,孩子应该不至于再出什么危险了。 刚才真是把我吓得不轻,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惊魂未定。难道,我突然肚子痛,会和那香囊有关?否则我戴上之前还好好的,怎么才戴了几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险情呢?会不会大玉儿在香囊里做过什么手脚?我不信海兰珠会害我,她完全没有这个动机。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多尔衮的声音,"福晋怎么样了?孩子保住了吗?"陈医士的声音中透着成功的喜悦:"回王爷,一切顺利,福晋和腹中胎儿都平安无恙。""啊,太好了!"随后,他直接推门而入了。 坐在我的炕沿上,他喜形于色地注视着我:"我说得没错吧,我们的孩子果然平平安安的。"说着,他握着我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感觉怎么样了,还痛不痛?"我勉强地笑了笑,"放心吧,这会儿已经不痛了。我刚才真怕……真怕万一有个不测,我可怎么对得起王爷?""我怀疑这是有人暗地里谋害你和孩子,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多尔衮说到这里时,脸色冷峻得铁青。 "报复我不要紧,可是居然报复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了,那人的心可真狠啊。王爷的骨血来得如此不易,万一以后再有个……"多尔衮转向陈医士:"福晋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小产征兆?你不必顾忌,但说无妨。"陈医士略一迟疑,不过还是照实回答:"今日之事,确实正如王爷所料,福晋确实险些被堕胎药物所害。""你从实讲来。"多尔衮立即紧逼着问道。此时他已经草木皆兵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肯定是有内鬼想害我。 这时候,阿娣送来了刚刚煎熬好的汤药。我服下之后,重新躺下,多尔衮轻柔细心地帮我把被子盖好,然后安慰道:"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吧。""还请王爷借一步说话。"陈医士躬身道。 两个人到了外厅,关上了房门。我非常好奇,仔细侧耳听着。只听到陈医士低声汇报了一阵,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终于,多尔衮说话了,那声音中带着惊讶和不敢置信:"这堕胎药的确是这一对香囊里的吗?"我心中倏地一沉,果然是她,这个狠毒的女人。 "回王爷,如若有误,任凭王爷惩罚。"陈医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注意,暂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自有计较。"多尔衮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吩咐道。 "是,小人告退。"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脚步声到我炕前时停住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真正相信这个事实。我现在恨透了那个女人,恨不得她马上就得到相应的惩罚。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一下我的额头,安慰道:"没事儿,你睡吧,我会让人好好看护你的,害你的人,我迟早会查清楚的。"说罢,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关闭着的门前,轻轻地一推,房门立刻出现一道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厅里的情形。 在摇曳的烛光下,多尔衮正反剪着双手,来回踱着步。他的步子很缓慢,显得有些沉重,正如他此时的心情,由于他侧身对着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海兰珠,玉儿……玉儿,海兰珠。"他轻轻地念着,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在庄妃的名字上停住了,"玉儿,除了你还能有谁呢?"多尔衮停住了脚步,伸手入怀中,摸出了一件东西,借着烛光,我仔细观看,果然,那正是一只杏黄色的绣花荷包。 我心中一紧--莫非当初在围场时,阿娣夜里来告诉我,多尔衮和大玉儿在林子里私会,还收了大玉儿送他的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虽然看到多尔衮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想到他可以早点认清庄妃的真实面目,是绝对有好处的,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啊! 突然,外厅的大门被推开。这一瞬间,我注意到他闻声后立即将手中的荷包揣入怀里,反应很敏捷。 原来进来的也不是外人,正是我的贴身侍女依雪。 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依雪见到多尔衮,显然吓了一大跳,连忙蹲身行礼,"奴婢该死,不知王爷在此,冒失惊扰了!""你这时候突然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福晋啊?"我先前已经叫阿娣告知其他侍女不必现在来,多尔衮也听到了,所以疑惑。 "这个……"依雪的神色似乎有点犹疑,她嗫嚅着回答道,"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可是此事干系重大,不能隐瞒王爷。"我一下子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看了依雪一阵,然后回答道:"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回王爷,奴婢今日晌午出府去帮我家主子求卦。"说到这里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地解释道,"奴婢期盼主子能为王爷生个小贝勒,所以偷偷跑出去找算命先生问卦。"多尔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结果无意间看到,大福晋的贴身侍女,在不远处的一家药铺里买药。奴婢觉得此事不同寻常,肯定有问题。到了晚上时,奴婢打探回来,原来大福晋的身子骨好好的,根本不需要任何草药,也没见那边在火炉上煎药。奴婢越想越不对劲,于是立即出府,跑到那间药铺向掌柜索要她所购之药的清单或方笺。掌柜不肯给,奴婢谎称那药方似乎有误,要寻回来查阅一番,好说歹说,才得到那张药单。奴婢本想先去找陈医士看看,这药方究竟有何奥秘,可是却没有寻着,于是只得过来回禀我家主子。"他开口打断了依雪的话:"那张药单想必在你身上了?""是。"依雪随即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后的纸张,恭敬地呈给了多尔衮。 多尔衮伸手接过,展开来仔细地观看着,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我问你,今天宫里来人,是不是送来一对香囊?""是啊,福晋还特地叫奴婢收拾到梳妆台上的抽屉里了。"依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奇怪,怎么会这么巧?小玉儿也正准备下药害我,就算这个可能性成立的话,难不成那药方居然和这香囊里的堕胎药一样?否则多尔衮怎么会特地问起那一对香囊?我不禁一头雾水。 望着在烛光下沉默不语的多尔衮,我的头脑突然间雪亮了:依雪根本就不是帮我,而是处心积虑地想害我,倒也不是她和我有怨有仇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大玉儿派在我身边的奸细!大概是她从阿娣那里探听到了我这边的部分情况,略一揣测,生怕自己真正主子的阴谋被我识破,所以才铤而走险,跑到多尔衮面前说了这一番谎话。 依雪的这番谎话可真的不简单。表面上看来是小玉儿想给我下堕胎药,但是偏偏她这谎言中又故意夹杂了一些漏洞,以便于多尔衮从中发现破绽,只要查出这药根本不是小玉儿下的,他会怎样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认为我故意指使依雪来诬陷小玉儿。 想到这里时,我的脊背上几乎冒出了冷汗。联想到那次我在假山上被人从背后推下,后来她就拿着小玉儿的手帕过来,说是在那里捡的,我就以为她不是小玉儿的奸细,于是掉以轻心了。 外厅的多尔衮终于开口了:"这样吧,你先下去,此事我自然会弄个清楚的。""是。"依雪答应一声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了,顺便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仰躺在软榻上,眼望着天棚,沉思了一阵,渐渐地,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冰冷,最后仿佛凝结成了三九天的寒冰。突然,他站起身来,推门而出,很快不见了踪影。 大约半个时辰工夫,他居然又重新返回屋内,这次没有在外厅逗留,而是直接进了我睡觉的暖阁。他上了炕,就在我身边躺下了。 我忍不住翻了个身,盯着他问道:"王爷,这件事一天不弄清楚,我就一天也睡不好觉……""你放心吧,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已经知道是谁给你下堕胎药了。"他伸手扯过被子,细心地帮我盖在身上,然后详详细细地把陈医士对他说的那番话给我讲了一遍。 "有道理,宸妃和我无缘无仇,况且对我极为友好,没有理由害我啊。"我当然不能直接讲出来对庄妃的怀疑,因为在多尔衮的心里,他一直认为我对于庄妃是他旧情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我当然不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她当然不会害你,也没有理由害你,因为这香囊里的堕胎药,是到府里之后,被另外一个人偷偷加进去的。""什么?"我心里的震惊大于多尔衮的预料,难道真的有确凿的证据指向小玉儿吗?"我这里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潜入的,再说下毒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从宫里带回一对香囊,而这香囊是庄妃亲手绣的呢?""因为谋划此事的人,是为了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可以令你小产,又可以借机栽赃嫁祸,如果你突然小产,我必然会严令调查,堕胎药出自香囊是迟早会被查出来的,只要我认为庄妃是幕后凶手,以后我肯定会对庄妃深恶痛绝,所以她就成功地达到了两个目的,此计可谓毒辣。"我一头雾水了,"你怀疑这凶手是大福晋吗?庄妃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会处心积虑地陷害庄妃呢?""这个……"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是陈年旧事了,你当然不清楚。可是小玉儿这人心胸狭隘,当然不会放过报复大玉儿的机会。"明明很多疑点都已经在她身上了,可是看多尔衮的意思,明显是在袒护她这个旧情人,看来在他心中,的确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最难忘怀的是初恋,情人终究老的好。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充盈于眼眶,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倾涌而出。此时周围一片黑暗,多尔衮并没有看到我的眼泪,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让它颤抖,平静得有点空洞:"哦?真的是这样吗,还是你推测出来的?""你在平时的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前,未免有些疏忽善良了,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暗算。你身边的那个叫做依雪的侍女,实际上正是小玉儿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那依雪很显然是大玉儿派来的奸细,怎么可能是小玉儿的人呢?我越发搞不懂多尔衮的推论了。 多尔衮继续说道:"本来我一开始真以为是庄妃想要谋害你,但依雪那丫头居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给我看一张药单,上面所列药材,竟然和陈医士同我讲述得一模一样,真是怪了。"接着他将依雪的那一大篇谎言讲给我听,完毕之后稍稍停顿一下,解释道:"她这话初听来似乎是指证小玉儿害你,但是其中故意留了一些破绽,就是小玉儿的人岂能轻易地潜入你的卧房呢?如果我怀疑的话,必然会派人去详细调查,而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小玉儿的那个侍女根本没有出过府,这样一来,我不就会怀疑是你故意指使她来诬陷小玉儿吗?""你还真是明察秋毫啊,这么复杂。"我干笑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继续洗耳恭听了。 "等她退下后,我特地出去让阿苏帮我查了一下,今天一整天出入王府的记录,结果是不但小玉儿的那个侍女没有出过门,并且这个依雪也只是在傍晚出去了一趟。这是她故意留的一个破绽,好让我认为是你指使她诬陷小玉儿。而她手中凭空出现一张药单,居然和香囊里的药材一模一样,如果是大玉儿下的毒,她怎么可能有这个药单呢? "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小玉儿从依雪口中得知,宸妃送来的香囊是庄妃绣的,所以动了心思,指使依雪趁你睡觉时,把你梳妆台里的香囊下了药。你倘若小产,那么大玉儿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犯,她一箭双雕的目的便达到了。可是当她得知你平安无恙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于是特地将药单交给依雪,叫她过来对我说了一大篇谎话,好让我怀疑是你故意指使自己的侍女来诬陷她。若如此,虽然没能害你小产,但是让你失去我的信任,从此对你心生罅隙,她也算可以舒一口怨气了。""大福晋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一连串环环相扣的计策呢?"虽然多尔衮的推理很符合逻辑,但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凭小玉儿的那点头脑,能够将此局设计得如此精密复杂? 多尔衮轻声笑了笑:"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她虽然头脑简单,但不代表她不会使用阴谋诡计。况且你的那个侍女依雪,本身就是个颇有心计的人。""难道你以前就看出来了吗?" "只是隐约看出了点苗头,但是没有证据,所以我一时也不能确定罢了,我问你,你初来王府没多久,就被人推下了假山,差点没命。后来是不是依雪拿着小玉儿的梨花手帕,告诉你是在附近拾到的,而这手帕绝对是小玉儿的?""是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好像什么也瞒不过他一样。 "我当然不是未卜先知,那天我担忧你的身子,回去休息后想想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折返回来想再看看你的状况,结果在门外恰好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原来如此,看来不止我喜欢偷听,多尔衮也不是善良之辈啊! "当时我没有多想,可现在对比一下,我猜出了她的用心。她是想让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向我禀告,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怀疑是你想要诬陷小玉儿。""那你的意思是当时背后推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受小玉儿指使的依雪?见没把我摔死,所以又生一计?因为那天我早上一个人去后花园,并没有什么人看到,所以很有可能就是她一路跟踪我过去的。"尽管如此,我仍旧半信半疑。因为同理也可以推测,依雪是大玉儿安插在小玉儿身边的奸细,利用这个办法令我失去多尔衮的信任,或者挑起我和小玉儿之间的妻妾争斗,总之就是不让他的后院太平。 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因为我知道多尔衮是不会相信的。 "是啊,所以那一次我才真正地觉得,你的确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而且看事情看得很透彻,要换一般的女人,肯定立刻向我揭发小玉儿了。可是你却将此事搁置住了,可见你的谨慎和容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五更鼓已经敲过,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柔情和欣赏,"你的确是我最好的内助和知己,将来也绝对可以胜任我的正室之位。虽然眼下我拿小玉儿没有办法,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皇上龙驭归天之后,我自然会重新安排的。"他这话听起来淡淡的,但是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顺治六年底,小玉儿莫名其妙地"病故",随后就传出了太后下嫁的消息,莫非真的是……我不敢想象多尔衮可能是那么残酷的人。 多尔衮起身,我知道他要赶着去上早朝,所以叫来阿娣帮他穿衣洗漱,一切准备完毕后,他回身拥抱了我一下:"熙贞,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你放心吧,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起居饮食,我都会派最信任的人照料,并且会严嘱他们,倘若你和孩子稍有不测的话,就要他们一道抵命。""那么依雪呢?你准备怎样处置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因为当"抵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我几乎打了个寒战。 "一个不忠于自己主子的奴婢,留着有什么用?拖到外头挖个坑埋了就是。"多尔衮轻描淡写地说完,起身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着帮他开门的阿娣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大惊失色,差点愣在当场。 等到多尔衮的身影彻底消失,愣了许久的阿娣终于回过神来,赶到我跟前跪下,用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小姐,刚才王爷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真的要杀依雪吗?"我没有吭声。我知道要阿娣在突然之间得知同住一间屋子的要好姐妹居然犯下死罪,而且还毫无征兆,这叫她怎能接受得了? 我的沉默就等于默认,阿娣跟了我这么久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她仍然期望我能够给她一个答案:"……这么说,依雪的命是保不住了?她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非死不可吗?"我微微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阿娣,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久,当然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一个人故意谋害我到了几乎不能容忍的程度,我还能做到仁慈吗?她不但背叛了我为别人卖命,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图加害于我,此番还差点要了我腹中胎儿的性命,这样的人还能留吗?"阿娣闻言一下子噤若寒蝉了,她虽然秉承了朝鲜女性的温柔和善良,但是却不乏机灵和聪敏,片刻后,她俯身叩头道:"小姐说得是,背叛主子的依雪的确该死。可是奴婢不明白,小姐待我们下人这么好,从来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可是依雪居然还会被别人收买,莫非真是贪欲在作祟?""也许一开始她就是有目的而来的吧,又也许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吧。"我伸手将诚惶诚恐的阿娣拉了起来,"你也不必惶恐,我是信得过你的,只要你对我的忠诚永远不变,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婆家的。最好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对你千依百顺的,你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根本不用受其他女人争风吃醋的窝囊气。"阿娣忙不迭地谢恩,娇嫩的脸蛋也禁不住红了,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听到谈婚论嫁这一类的事情,多半是害羞难当的,看着只比我小一岁的阿娣,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八个月前。 我和多尔衮那次雪地中的意外邂逅,我为他夺目的光芒怦然心动,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了内心滋生的情愫。还有第二天正午,阳光照耀在皑皑白雪上,我慵懒地荡着秋千时,他冲我这边射出的那一箭,惊惶过后的窃喜和娇羞……虽然我现在只有十六岁,但是我的灵魂却已经二十三岁了,又或者,比二十三岁更大,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已经越来越沧桑,越来越世故,在和情敌之间的钩心斗角中,我不知不觉地学会了阴险和算计。只有八个月的时间,却令一个人脱胎换骨。人生是这样有趣,处处都有永远不会停止的斗争:官场、战场、商场、赌场,还有……情场。 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但是我却很难相信和一个优秀得让很多女人争相爱慕的男人可以真正地相濡以沫,天长地久,爱情是自私的,也许当我习惯了争斗之后,突然有一天,全世界都安静了,那时的我是否适应得了? 我踩着厚厚的寸子鞋,缓缓地走了出去,经过依雪的屋子,看到里面简单的陈设一如常日,的确是物是人非啊。 方才阿娣告诉我,她从昨晚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依雪的影踪,看来多尔衮夜半时分出去的那一趟,定然是安排妥当了,依雪应该早早就被羁押起来了。因为我听过多尔衮那番长篇大论的推论后,忽然发现,原来最想杀依雪的不是我,也不是大玉儿,根本就是他自己。 也许多尔衮对于谁是依雪幕后的主子已经了然于胸了,但是他不想让我知道这幕后真相,否则扯出了大玉儿,连带着必然会扯出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和藕断丝连的情愫,这对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好处。 也许此时正在上朝路上的多尔衮,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他会对自己解释:仇恨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加一份了吧?把一切罪名都推到那个本来就不可理喻的小玉儿身上,是个权宜之计。 一个是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初恋;一个是红颜知己,难以割舍的爱妾,这个在感情的夹缝中生存的男人,总会尽量地秉持着中庸之道。让我知道大玉儿和他的关系和大玉儿对我的忌恨,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我能怎么样?去永福宫气势汹汹地找庄妃算账?他就算知道了庄妃的阴谋又能怎么样?现在他连和庄妃单独接触的机会都微乎其微,更别说去痛心疾首地质问她为什么变得如此冷酷了。 我不敢再对多尔衮有任何的奢求了,只要他善意的谎言是为了避免让我知情后而痛苦,说明他对我还有一份情意,这就足够了。其实经过这一场风波,虽然表面上多尔衮维护着大玉儿,但是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旧情人的变化了。所以说,我的目的已经初步见效了,我也应该适可而止了,就暂且装装糊涂,顺了多尔衮的意吧。 第四章 香囊风波 三个月后。 这一天晌午,多尔衮还没有下朝回来。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得,我格外贪睡,每天至少能睡上六个时辰,就算是下午时候坐着晒太阳,也会昏昏欲睡。大概是人越发懒惰了,看来我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再这样闲下去只怕要变成胖子。 起床之后,我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几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奇怪的是,不知道是茶叶的问题还是我的味觉出了毛病,只觉得茶水的味道似乎有些古怪,只浅尝一口,就觉得胃里胀胀的,想打嗝又打不出来,憋得很不舒服。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旁的阿娣看在眼里,连忙问道:"莫非这茶水味道不好?奴婢去给您换一杯过来。""不必了,我也不想再喝……"话刚说到一半,我就突然一个眩晕,紧接着是巨大的恶心反胃感,连忙撑住桌沿,俯身下去干呕着。 阿娣反应很快,一把扶住了摇晃的我,将我重新安置好,同时,连声对外头的侍女喊道:"快去找医官来,福晋不舒服!""这么点小事,用得着惊动人家嘛。"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强忍着恶心,勉强说道。 "奴婢看着小姐的模样倒不像是生病,而像是,像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很神秘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这恶心反胃的感觉来得奇怪,方才喝茶时就有类似的感觉,莫非……不久,陈医士赶来了,将手指搭上我手腕的脉搏处。片刻之后,我的猜测果然验证了,蹲跪在我面前的陈医士放开了搭在我脉搏处的手,仰起头来,喜上眉梢:"福晋已经身怀有孕了,大喜啊!""真的吗,不会有误吗?要不要再仔细诊断一下。"我实在是激动过头,居然连这样的废话都问了出来,这种喜脉,连普通的江湖郎中都能诊断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陈医士这样的医术高明的名医呢? "福晋勿疑,这是千真万确的,小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妄言啊,从脉象上看,有孕的日子还不长,不超过两个月,所以不容易发觉罢了。"陈医士带着微笑肯定道。 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多日来的担心终于落了地。这次居然真的中奖了,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头奖,我怎么能不欣喜万分?其他的女人跟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一点收获和结晶,而我只是在短短的数月中就修成正果,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和青睐吗? 陈医士走后,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低下头来,温柔地抚摸着小腹,尽管里面的孩子现在只有一点点大,连形状都看不出,但仍然阻挡不了我心中的慈爱和呵护。 "不论你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要用尽全力来保护你、培养你,让你成为最幸运的骄子。"我轻声自语道。 忽然间,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熙贞哪,你一个人在这里自己跟自己说什么呢?是不是才半天没见我,就想念我了呢?"我转过头来,对着多尔衮一脸的戏谑之色,突然间有了暂时隐瞒他的念头,戏弄戏弄他也好。"少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在想关于孩子的事……""什么,孩子?熙贞,莫非……"多尔衮一扫之前的嬉皮笑脸,突然紧张起来,转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道。 看到这家伙突然间只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紧张成这样,我顿时忍俊不禁,"我昨夜睡梦中,梦到天上的月亮掉了下来,滚入我的裙底,不见了。一觉醒来就觉得头晕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来,我急忙找陈医士过来帮我诊脉,结果……"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气的模样,倒是新鲜有趣。 "结果怎么样了?"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欣喜和期盼,摇着我的手问道。 "结果……结果陈医士说我根本没有怀孕,纯粹是盼子心切,身体上也跟着出了怀孕的假象罢了。"我话音一转,狠狠地戏弄了他。 "哦,原来是这样的。"多尔衮眼睛里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就像煮熟了的鸭子飞了,遗憾和失落完全写在脸上。 "怎么,当阿玛的希望落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对吗?"我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叹道,"我也不想这样啊。"他沉吟片刻,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反过来安慰我道:"没关系的,反正我们年纪还轻,有得是时间,将来说不定生一大堆格格和小贝勒呢。"然后停顿一下,郑重地说道:"如果上天注定我命中无子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不了过继一个嘛,让他从一出世就在你身边长大,由你亲自抚养和教育他,还不是和亲生的一样?"我点了点头,心里不禁感动。尽管这话是言不由衷,但是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男人只要没有子嗣,都会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女人身上,而他能说出这样开明的话来,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月后,多铎邀请多尔衮带着我出去郊游,同行的还有几个平日里来往亲密的宗室大臣。多尔衮本来忙着公务不想去的,可我实在闷得慌,就求他一起去。他倒也没有拒绝,很爽快地答应了。 走了十多里的路程,一行人终于到达辽河的一个渡口。一只画舫正张灯结彩地停靠在岸边,上面已经富丽考究地摆放停当,看这个规模可以乘得下五六十人。 大家陆续上了船,我这次发现原来这里真有古代豪华游轮的架势,各种吃喝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台子上的戏子唱着昆曲,侍女家奴往来穿梭,把我们侍候得很是舒坦。 多铎坐在最前面,展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晃着,还要细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配合着大戏的二胡锣鼓之声,每个节奏都恰到好处,十足的资深票友的架势。 我猜多铎今天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行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想听戏那么简单。果然,没多久多铎就盯上了一个唱青衣的女子,那女子很识相地下来敬酒,一番心照不宣的半推半就,最后发展到那女子坐在他的大腿上给他喂酒的地步了。众人只得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各自找各自的话题和节目去了。 宽阔的辽河边上,隔着一片长长的不见尽头的沙洲,上面芳草萋萋,景致宜人。另一边的一条分支河流,虽然宽度远远比不上这边,但是水势浩大,水流湍急,哗哗的流水声听着倒也心旷神怡。 多尔衮对听戏没兴趣,正好画舫停在沙洲旁,于是趁着众人饮酒作乐的工夫,悄悄地拉住我的手,到外头散步去了。 "熙贞,你最近怎么胖了,这几天晚上都不让我碰你,是不是又在生我的气?""胡说,我才没胖呢,我怀孕了自然会有变化……"我不假思索地将这个秘密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才想起,硬生生地收住了。我原本打算找个有意思的时机,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漏嘴了。 "什么?身孕?"多尔衮闻言猛地一颤,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假的,你可不要骗我啊。"我有些懊丧,不过肚子已经开始有变化了,再隐瞒也隐瞒不了多久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从喜悦到失望的眼神,只好点点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尽管如此,多尔衮仍然有点不敢置信。本来都已经近乎绝望了,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了他如此之大的惊喜,实在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犹疑着问道:"你可不要再戏弄我了,上个月刚刚告诉我没有怀孕,怎么一转眼……"说着,他忽然明白了:"莫非上一次你在故意骗我啊,老实交代,是不是陈医士已经确诊你有喜了?他怎么不告诉我,莫非是你为了戏弄我,特地吩咐过他不要先行透露?""没错,就是我不让他说的,想给你个惊喜。"他终于信了。先是像小孩子一样地欢呼雀跃,然后松开我跑到河边,站在河岸边,面对着滔滔激流,低头用我听不懂的满语默默地念叨些什么,最后从腰间取下一块晶莹的玉佩,轻轻一掷,那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轻盈地坠落于湍急的河水中,顿时消失不见。 我好奇地走到他背后,开口问道:"你在念些什么呀?""我在向天神许下心愿,希望我们的孩子和我心爱的熙贞能够平平安安的,我的儿子能够健康强壮如草原上的骏马,聪明机敏如蓝天上展翅的雄鹰,将来是满洲最优秀的勇士……"说到这里时,他忽然顿住了,仿佛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我正听得神往,迫不及待地期望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要做阿玛了,得赶快给我们的儿子想出个名字才是,这名字一定要最好听最神气,一般的名字怎么能配得上我们的儿子呢?"他冥思苦想着。 "呵呵,瞧你急成这个样子。怀胎十月,现在才刚刚开始,你怎么着也要明年春天才能做阿玛呢,名字也可以慢慢想啊。""不行,"他斩钉截铁道,"这名字一定要确定下来,我可等不及了,恨不得现在就跟我们的儿子见面啊!"说着转身拥我入怀,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腹,叹道,"唉,可是我们的儿子现在才这么小,要多久才能长大啊,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沉不住气过……"我突然脑子里一亮,有了!"我这里已经想出一个名字来,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什么名字?"多尔衮目光灼灼地问道,随即他好像恍然大悟,"对了,你这么一提,我也突然想出了一个名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好。""我看还是我们背过身去,各自用树枝在泥上写出那个名字,再比对一下,说不定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呢!"我微笑道。 于是我们分头蹲下身来,用树枝在河岸的淤泥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写完了没有?"多尔衮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了,可以过来看了。"我扔下了树枝。 多尔衮过来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指着他那边写的两个字,我探头一看,果然不谋而合,我也会心地大笑,"还真让我猜对了。""我说熙贞啊,你怎么就这样了解我的心意呢?居然连这个都猜中了,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的?""其实也不难,你刚刚说过我们的儿子要像雄鹰一样,翱翔于白山黑水间的海东青是你们满洲精神的象征,所以用它来给我们的儿子命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说到这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两边相同的大字:"东青",然后相视而笑。 "对了,别光顾高兴去了,万一我们生的是女儿,你会不会很失望啊。""这……"多尔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迟疑了片刻,然后坦率地说道,"你能生第一胎,就证明我还有能力让你生第二胎的,总归还是会有儿子的。至于这一次,如果真的是女儿,我也会像疼爱你一样地疼爱她,也许她将来能出落得像你一样漂亮呢!""你的嘴巴还真甜,哄得我很开心。"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最喜欢看你说话时的样子……""我嘛,就是最喜欢你的不知天高地厚,最喜欢你的冰雪聪明,我的每个心思,你仿佛都能了如指掌,不过……"他说到这里时,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女儿的名字,这你就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吧?""我哪有那么神啊,你说出来吧。"多尔衮伸出手来,指着河岸边一种有点像艾蒿的野草,它正在微风中摇曳着柔软轻盈的身姿,散发着独特的清香。"这种草温柔得像青涩美丽的姑娘一样,叫做''莪蒿''。既然给儿子想的名字里带了个''东''字,不如我们的女儿就叫东莪吧。"我怎么一时没想到历史上他的那个唯一的女儿就叫做东莪呢?我本应该猜出多尔衮会说出这两个字的,只不过一时间不敢相信历史居然如此真切地发生着,想起之前给未来的儿子所取的那个名字,我不禁轻声念道:"东青,东莪……倒也是非常配合,很好,很好……" 这一天,我进宫请安。迈入暖阁的门槛时,发现炕头上除了皇后哲哲,还多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福宫的庄妃,她此时的笑容和哲哲一样和蔼。 我给哲哲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侧脸向大玉儿:"庄妃娘娘安好。"哲哲立即招手示意我坐到炕上来,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哎呀,这么多礼干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那么拘束见外的吗?""姑姑说得极是,妹妹你以后经常来这边走动走动,都是一大家子的人,何必如此繁文缛节呢?我和姑姑都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也着实想着你呢。"大玉儿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她的旁边。 哲哲用关切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我:"熙贞啊,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劳娘娘记挂了,奴婢感激不尽。"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身旁大玉儿的腹部上,只见在华美的湖蓝绸缎下,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了,算算日子,未来的福临已经在里面成长四个多月了,想到那个小冤家,我的心里不免仍是"咯噔"一下。 我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尽量避免自己的面部僵硬,这时侍女端上来一大盘果点。看着那些油腻的糕点,我先是一阵头晕耳鸣,接着就是异常难过的恶心反胃,酸气上涌。我用手帕掩着嘴,想尽快到外面去呕吐。 哲哲和大玉儿也紧张地赶过来帮我拍背抚胸,"怎么了?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快去传太医过来!"哲哲大声地命令着一旁守候的侍女们。 "不,不用了,我没有事,只不过是……正常反应罢了……"哲哲顿时明白了,她似乎一下子大喜过望,而又不敢相信,"什么?莫非你已经身怀有孕了?"我一面接过侍女送上来的湿巾擦拭着手和脸,一面略显羞赧地回答道:"王府里的医士已经替我诊过脉了,确凿无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对了,十四爷他知道了吗?"哲哲得到我的确认答案后欣喜异常,满眼都是激动和欢喜之色,"唉,我也欢喜得有些糊涂了,这么大的事儿,多尔衮怎么能不第一个得知呢?不容易,不容易啊……"其实当我开口说出这个消息时,就悄然瞥向了一旁的大玉儿,看清了她在听到我怀孕消息的一瞬间的神情变化,那绝对和哲哲截然相反,不是欢欣快慰,而是明显的阴郁。 这时候,门帘一掀,我们三人随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在宫女的小心搀扶下,穿着平底绣鞋缓缓地走了进来,是海兰珠。 "啊,姐姐来了?来,我扶你这边坐,肚子这么大了可要处处小心啊!"我第一个起身,迅速地迎上前去,像护着菩萨金身一样地将她扶到炕边。 她看到我也着实一愣,不过笑容立刻绽放了:"这不是熙贞吗?都快要半年没有见到你了,没想到今天一阵风居然把你给吹来了,真是巧啊……""可不是嘛,我琢磨着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特地派人去请,所以今天她还真是个稀客啊!"哲哲挪动一下身子,特地把垫子加铺了两层,海兰珠这才在我的安置下略显吃力地坐在炕上。 许久没见的海兰珠似乎丰腴了一圈,不过脸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妊娠斑,虽然素面朝天,不过更有风韵了,看起来似乎比旁边的大玉儿还要显小些。 "你啊你,就是一刻也闲不下来,都第九个月了,还不乖乖躺在炕上养胎,到处乱跑什么啊,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还要怪我这个做后宫之主的没有尽责呢。"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大玉儿,此时的她一脸和善的微笑,也正在热情关切地询问着海兰珠的身子和饮食。 海兰珠手里的团扇扇柄上系着一个很别致的扇坠,再仔细看,原来不是一般的扇坠,而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绣花香囊,粉红色,银丝线在上面穿梭着,构织成了一幅优美逼真的蜡梅顶雪图。 "姐姐的这个香囊真是漂亮,宫里的新奇玩艺儿果然非同凡物,这针脚还真是精细啊!我要是也能绣出这样的东西就好了。"我一边欣赏一边赞叹道。 海兰珠大方地将团扇递到我的手中,以便我仔细鉴赏,她笑道:"这样的绣工,岂是一般的织工所能绣出的?你猜猜,这是谁缝制的?""莫非是庄妃姐姐?"我看到她朝大玉儿那里望了一眼,立即猜出来了。 大玉儿微笑着点点头:"你猜得没错,这件东西确实是我绣的,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只不过宸妃姐姐喜欢罢了。"我仔细捏着那只香囊反复欣赏,"这香囊居然也可以小巧精致到做扇坠,姐姐出生草原,却兼有江南女子的灵秀巧手,实在难能可贵啊!""看妹妹这么喜欢,那我就回去再绣一些送你吧!"大玉儿说道。 我连忙摆摆手,推辞道:"不必劳烦姐姐了,绣这么个香囊,起码也要花上几天的工夫,我可不能如此麻烦姐姐。"海兰珠伸手欲将那扇柄上的香囊卸下:"我看还是直接把这个送给你吧,反正我也把玩一段时间,没那么新鲜了,妹妹你就拿去吧!"我一阵欢喜,正要收下,不料大玉儿却伸手拦住了,只见她嗔怪地看着海兰珠:"你这用过了看腻了的旧东西还好意思送给熙贞?上次我送给你两只大一点的香囊,你不会随手扔了吧,找出来送给熙贞不是刚好?"海兰珠拍了拍脑袋:"唉,你说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两个香囊还是新的呢,这样吧,熙贞,你这就到我那边去坐坐,顺便把那两个香囊拿去吧。""好吧,那就多谢姐姐了。" 海兰珠刚准备起身,神色就出现了异常,接着脸色突然变了,双手捂住了腹部,眉头紧皱起来,我连忙问道:"姐姐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难道快要生了?"她紧紧地捂住腹部,身体颤抖着:"这次的疼痛来得真是……真是急,还不是一般的痛,可是,可是太医说我还要十几天才能生啊!"旁边哲哲和庄妃也着急了,一起冲上来扶住海兰珠笨重的身子。哲哲高声冲一旁惊惶的宫女们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就说宸妃娘娘马上就要生了,快!"宫女们忙不迭地答应着,很快有人跑出去传太医去了。 好在皇太极对海兰珠关怀备至,派了很多经验丰富的嬷嬷和稳婆,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住所里随时待命,包括太医也每日多人值班,生怕宸妃娘娘生产时有一点意外。 半炷香都不到的工夫,接生嬷嬷和太医们便先后赶到了。没多久,皇太极也在众人的簇拥下,神色忧急地赶来,一进院子就忙不迭地高声问道:"宸妃的状况如何了?要多久才能生出来啊?"太医们连忙跑出来,跪伏了一地,向急切到几乎失态的皇太极回禀海兰珠的情况,我看到这里根本没我的事,于是识趣地悄然退去了。 过了两个多时辰,我和哲哲、大玉儿三个各怀心思的女人们在外面等到了消息,里面的嬷嬷开始高声报喜:"恭喜皇上,宸妃娘娘给您添了一位小阿哥!母子一切平安!"隐约听到幼小的新生命在响亮地啼哭着,一瞬间,我几乎动容,为一个新生命的顺利诞生而欣喜,甚至忘记了我根本就是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大玉儿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一反常态地默然不语起来。 这个新生的小阿哥排行第八,早已经做了祖父的皇太极如今又一次当起了阿玛。尽管如此,此时的他甚至比当年的初为人父时更加兴奋,几乎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他都一直抱着这个幼小的婴儿不肯放手,连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带着笑意。 赶来贺喜的王公大臣们很是齐全,但是碍于规矩礼数不敢踏入皇宫内院一步,兴奋过头的皇太极居然一反常态,抱着孩子到了外院中,向这帮兄弟子侄们炫耀着中年得子的快乐。直到小阿哥的童子尿在他的龙袍上画了一幅小小的地图,这才无奈地让嬷嬷抱回去换尿布。 是夜,皇太极在宫中大摆筵席,庆贺他的第八个儿子顺利降生。在发自内心的喜悦中,他是来者不拒,逢敬必饮,最后自然是酩酊大醉,这才被几个内侍搀扶着回寝殿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来了人,给我送来一份礼物,说是宸妃娘娘昨天已经说好了送给我的。 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两个很漂亮的香囊。一只杏黄色,绣着绽放的杏花,另一只湖蓝色,上面有朵朵祥云,轻灵秀逸。反复鉴赏抚摸着,我十分欢喜,谢过之后,又打赏了太监。等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我就吩咐依雪把香囊放在抽屉里了。 妊娠时期的女人总是容易嗜睡,我向来有午睡的习惯,而怀孕之后,每次的午睡从一个时辰增加到了两个时辰,所以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黄昏时分,夕阳落山,在衙门里忙碌了将近一天的多尔衮回府了,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特地在他的房里摆了满满一桌饭菜,派人过来请我过去和他一道用餐。 "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完?"多尔衮笑了笑:"你现在身怀有孕了,就算你自己可以将就一下,我们的孩子可不能饿着啊!""净会逗笑,我平时吃得难道还比你差吗?你瞧瞧。"我指了指桌子上的山珍海味,皱起了眉头,"不是鸡就是鸭的,要不就是鹿肉牛筋的,还嫌不够补的吗?""这可是我特地要名厨根据医书上的记载,用了最上等的药材和食材,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才折腾出来的补品,对于怀了孕的女人大有益处的,赶快吃吧。"说着他亲手用银制的汤匙给我盛了一满碗的补汤。 我试着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于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汤碗。 "怎么,不好喝吗?还是勉强一下吧,毕竟这类药膳的味道不能太过强求。"多尔衮说完之后又是一筷子,把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夹到我的碗里。没办法,盛情难却,我只得勉强下咽了。 用餐结束后,多尔衮提议到外面走走,散散步,享受一下清凉的晚风,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临出门前更换衣服时,我想起那对香囊,就把它们翻出来系在腰间了。 我出门时,多尔衮一眼看到了我腰间的那对香囊,顿时一愣,视线停留住了。 "熙贞,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对香囊的?能让我仔细看看吗?"我伸手将香囊解下,放在他的手中,"你的眼力果然好,这东西还不是一般人绣的呢!""那到底是谁绣的?" "想不到吧,这是永福宫的庄妃娘娘亲手绣的。"多尔衮反复捏着这两只香囊,脸上不知不觉间露出了沉醉的神色,仿佛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中,看来他对大玉儿的心灵手巧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许久,他终于鉴赏完毕,抬起头来问道:"是你向庄妃讨的,还是她特地送给你的呢?""我的脸皮哪有那么厚?只不过是在和皇后娘娘、庄妃她们一起闲聊时,看到宸妃娘娘的扇子上有一个漂亮的香囊做扇坠……"我一五一十地把清宁宫里的经过讲给多尔衮听。 "呵,既然你很喜欢,那么我也就不夺人所爱了,还给你吧。"说着,他俯下身,亲手帮我把这对香囊重新系回腰间,"这么好的东西,改天你再进宫时,也帮我讨一个吧!""你一个大男人也要这种女人家的东西,不招外人笑话才怪!"明月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池水上,岸边的垂柳被晚风的手温柔地拂动着,飘逸而轻盈地舞动着身姿,我们呆呆地望了半晌那飘垂的柳枝,我忽然笑道:"王爷,你看这翠柳是不是很像个气质轻灵的美人啊?""像,的确很像。" 隐隐地,我的肚子有点痛,小腹坠胀的感觉。到后来,痛得有些厉害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弯腰捂着。 见状,他紧张了,"熙贞,你哪里不舒服吗?""不知道怎么,肚子里很痛,一阵一阵的……"还没等他有何举措,我的身子就从石凳上滑落下来,蹲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熙贞,熙贞!你要忍住啊,我这就去叫人来……"看着我的情形越来越不对,他已经顾不得回去叫人了,直接将我拦腰抱起,冲出凉亭。"没事的,先忍一忍,马上就到了……"他不停地安慰着我,但很明显他自己几乎都惊慌失措了,显然一点信心都没有。 刚进了我的院子,阿娣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王爷,福晋这是……""快去把陈医士叫过来!快!"多尔衮抱着我一脚踢开了房门,奔至西厢暖阁,方才停下脚步,然后轻手轻脚地将我放在炕上。 "王爷,我……怎么会这样呢?"肚子里痛得更厉害了,我越发慌张。 惊惶和不知所措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是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努力保持着沉稳,"熙贞,你放心,陈医士马上就来了,不要怕。"他伸手搭在了我的小腹上,但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只能轻柔地抚摸着。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心急如焚,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会不会保不住?""你别乱操心了,不会的,谁也别想把我们的孩子夺走。"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突然有凌厉的光芒一闪,甚至压盖住了痛惜之色,"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谁要是想把我的希望之火掐灭,那么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满头大汗的陈医士匆匆赶来,刚进屋就被多尔衮一把扯了过来,"快,快,看看福晋究竟怎么样了?"陈医士赶忙上前帮我号脉看诊,一番详细的望闻问切后,他沉吟不语了。一旁的多尔衮终于按捺不住,紧张万分地问道:"怎么样?孩子能保住吗?""回王爷,福晋已有了小产迹象,不过幸亏回来得及时,也许还可以保全……""好,一切都倚赖先生了!"多尔衮满怀希望地看了我一眼,"熙贞,你放心吧,孩子肯定没事的。"我勉强点了点头,多尔衮再次望了我一眼,这才惴惴不安地出去了。 陈医士给我针灸之后,腹中的疼痛渐渐减轻了,过了一炷香工夫,就不痛了。等他出去开方子的时候,我悄悄伸手到底裤里摸了摸,然后看了看手指,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什么血迹,孩子应该不至于再出什么危险了。 刚才真是把我吓得不轻,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惊魂未定。难道,我突然肚子痛,会和那香囊有关?否则我戴上之前还好好的,怎么才戴了几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险情呢?会不会大玉儿在香囊里做过什么手脚?我不信海兰珠会害我,她完全没有这个动机。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多尔衮的声音,"福晋怎么样了?孩子保住了吗?"陈医士的声音中透着成功的喜悦:"回王爷,一切顺利,福晋和腹中胎儿都平安无恙。""啊,太好了!"随后,他直接推门而入了。 坐在我的炕沿上,他喜形于色地注视着我:"我说得没错吧,我们的孩子果然平平安安的。"说着,他握着我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感觉怎么样了,还痛不痛?"我勉强地笑了笑,"放心吧,这会儿已经不痛了。我刚才真怕……真怕万一有个不测,我可怎么对得起王爷?""我怀疑这是有人暗地里谋害你和孩子,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多尔衮说到这里时,脸色冷峻得铁青。 "报复我不要紧,可是居然报复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了,那人的心可真狠啊。王爷的骨血来得如此不易,万一以后再有个……"多尔衮转向陈医士:"福晋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小产征兆?你不必顾忌,但说无妨。"陈医士略一迟疑,不过还是照实回答:"今日之事,确实正如王爷所料,福晋确实险些被堕胎药物所害。""你从实讲来。"多尔衮立即紧逼着问道。此时他已经草木皆兵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肯定是有内鬼想害我。 这时候,阿娣送来了刚刚煎熬好的汤药。我服下之后,重新躺下,多尔衮轻柔细心地帮我把被子盖好,然后安慰道:"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吧。""还请王爷借一步说话。"陈医士躬身道。 两个人到了外厅,关上了房门。我非常好奇,仔细侧耳听着。只听到陈医士低声汇报了一阵,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终于,多尔衮说话了,那声音中带着惊讶和不敢置信:"这堕胎药的确是这一对香囊里的吗?"我心中倏地一沉,果然是她,这个狠毒的女人。 "回王爷,如若有误,任凭王爷惩罚。"陈医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注意,暂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自有计较。"多尔衮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吩咐道。 "是,小人告退。"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脚步声到我炕前时停住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真正相信这个事实。我现在恨透了那个女人,恨不得她马上就得到相应的惩罚。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一下我的额头,安慰道:"没事儿,你睡吧,我会让人好好看护你的,害你的人,我迟早会查清楚的。"说罢,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关闭着的门前,轻轻地一推,房门立刻出现一道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厅里的情形。 在摇曳的烛光下,多尔衮正反剪着双手,来回踱着步。他的步子很缓慢,显得有些沉重,正如他此时的心情,由于他侧身对着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海兰珠,玉儿……玉儿,海兰珠。"他轻轻地念着,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在庄妃的名字上停住了,"玉儿,除了你还能有谁呢?"多尔衮停住了脚步,伸手入怀中,摸出了一件东西,借着烛光,我仔细观看,果然,那正是一只杏黄色的绣花荷包。 我心中一紧--莫非当初在围场时,阿娣夜里来告诉我,多尔衮和大玉儿在林子里私会,还收了大玉儿送他的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虽然看到多尔衮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想到他可以早点认清庄妃的真实面目,是绝对有好处的,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啊! 突然,外厅的大门被推开。这一瞬间,我注意到他闻声后立即将手中的荷包揣入怀里,反应很敏捷。 原来进来的也不是外人,正是我的贴身侍女依雪。 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依雪见到多尔衮,显然吓了一大跳,连忙蹲身行礼,"奴婢该死,不知王爷在此,冒失惊扰了!""你这时候突然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福晋啊?"我先前已经叫阿娣告知其他侍女不必现在来,多尔衮也听到了,所以疑惑。 "这个……"依雪的神色似乎有点犹疑,她嗫嚅着回答道,"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可是此事干系重大,不能隐瞒王爷。"我一下子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看了依雪一阵,然后回答道:"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回王爷,奴婢今日晌午出府去帮我家主子求卦。"说到这里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地解释道,"奴婢期盼主子能为王爷生个小贝勒,所以偷偷跑出去找算命先生问卦。"多尔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结果无意间看到,大福晋的贴身侍女,在不远处的一家药铺里买药。奴婢觉得此事不同寻常,肯定有问题。到了晚上时,奴婢打探回来,原来大福晋的身子骨好好的,根本不需要任何草药,也没见那边在火炉上煎药。奴婢越想越不对劲,于是立即出府,跑到那间药铺向掌柜索要她所购之药的清单或方笺。掌柜不肯给,奴婢谎称那药方似乎有误,要寻回来查阅一番,好说歹说,才得到那张药单。奴婢本想先去找陈医士看看,这药方究竟有何奥秘,可是却没有寻着,于是只得过来回禀我家主子。"他开口打断了依雪的话:"那张药单想必在你身上了?""是。"依雪随即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后的纸张,恭敬地呈给了多尔衮。 多尔衮伸手接过,展开来仔细地观看着,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我问你,今天宫里来人,是不是送来一对香囊?""是啊,福晋还特地叫奴婢收拾到梳妆台上的抽屉里了。"依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奇怪,怎么会这么巧?小玉儿也正准备下药害我,就算这个可能性成立的话,难不成那药方居然和这香囊里的堕胎药一样?否则多尔衮怎么会特地问起那一对香囊?我不禁一头雾水。 望着在烛光下沉默不语的多尔衮,我的头脑突然间雪亮了:依雪根本就不是帮我,而是处心积虑地想害我,倒也不是她和我有怨有仇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大玉儿派在我身边的奸细!大概是她从阿娣那里探听到了我这边的部分情况,略一揣测,生怕自己真正主子的阴谋被我识破,所以才铤而走险,跑到多尔衮面前说了这一番谎话。 依雪的这番谎话可真的不简单。表面上看来是小玉儿想给我下堕胎药,但是偏偏她这谎言中又故意夹杂了一些漏洞,以便于多尔衮从中发现破绽,只要查出这药根本不是小玉儿下的,他会怎样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认为我故意指使依雪来诬陷小玉儿。 想到这里时,我的脊背上几乎冒出了冷汗。联想到那次我在假山上被人从背后推下,后来她就拿着小玉儿的手帕过来,说是在那里捡的,我就以为她不是小玉儿的奸细,于是掉以轻心了。 外厅的多尔衮终于开口了:"这样吧,你先下去,此事我自然会弄个清楚的。""是。"依雪答应一声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了,顺便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仰躺在软榻上,眼望着天棚,沉思了一阵,渐渐地,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冰冷,最后仿佛凝结成了三九天的寒冰。突然,他站起身来,推门而出,很快不见了踪影。 大约半个时辰工夫,他居然又重新返回屋内,这次没有在外厅逗留,而是直接进了我睡觉的暖阁。他上了炕,就在我身边躺下了。 我忍不住翻了个身,盯着他问道:"王爷,这件事一天不弄清楚,我就一天也睡不好觉……""你放心吧,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已经知道是谁给你下堕胎药了。"他伸手扯过被子,细心地帮我盖在身上,然后详详细细地把陈医士对他说的那番话给我讲了一遍。 "有道理,宸妃和我无缘无仇,况且对我极为友好,没有理由害我啊。"我当然不能直接讲出来对庄妃的怀疑,因为在多尔衮的心里,他一直认为我对于庄妃是他旧情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我当然不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她当然不会害你,也没有理由害你,因为这香囊里的堕胎药,是到府里之后,被另外一个人偷偷加进去的。""什么?"我心里的震惊大于多尔衮的预料,难道真的有确凿的证据指向小玉儿吗?"我这里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潜入的,再说下毒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从宫里带回一对香囊,而这香囊是庄妃亲手绣的呢?""因为谋划此事的人,是为了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可以令你小产,又可以借机栽赃嫁祸,如果你突然小产,我必然会严令调查,堕胎药出自香囊是迟早会被查出来的,只要我认为庄妃是幕后凶手,以后我肯定会对庄妃深恶痛绝,所以她就成功地达到了两个目的,此计可谓毒辣。"我一头雾水了,"你怀疑这凶手是大福晋吗?庄妃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会处心积虑地陷害庄妃呢?""这个……"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是陈年旧事了,你当然不清楚。可是小玉儿这人心胸狭隘,当然不会放过报复大玉儿的机会。"明明很多疑点都已经在她身上了,可是看多尔衮的意思,明显是在袒护她这个旧情人,看来在他心中,的确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最难忘怀的是初恋,情人终究老的好。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充盈于眼眶,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倾涌而出。此时周围一片黑暗,多尔衮并没有看到我的眼泪,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让它颤抖,平静得有点空洞:"哦?真的是这样吗,还是你推测出来的?""你在平时的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前,未免有些疏忽善良了,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暗算。你身边的那个叫做依雪的侍女,实际上正是小玉儿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那依雪很显然是大玉儿派来的奸细,怎么可能是小玉儿的人呢?我越发搞不懂多尔衮的推论了。 多尔衮继续说道:"本来我一开始真以为是庄妃想要谋害你,但依雪那丫头居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给我看一张药单,上面所列药材,竟然和陈医士同我讲述得一模一样,真是怪了。"接着他将依雪的那一大篇谎言讲给我听,完毕之后稍稍停顿一下,解释道:"她这话初听来似乎是指证小玉儿害你,但是其中故意留了一些破绽,就是小玉儿的人岂能轻易地潜入你的卧房呢?如果我怀疑的话,必然会派人去详细调查,而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小玉儿的那个侍女根本没有出过府,这样一来,我不就会怀疑是你故意指使她来诬陷小玉儿吗?""你还真是明察秋毫啊,这么复杂。"我干笑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继续洗耳恭听了。 "等她退下后,我特地出去让阿苏帮我查了一下,今天一整天出入王府的记录,结果是不但小玉儿的那个侍女没有出过门,并且这个依雪也只是在傍晚出去了一趟。这是她故意留的一个破绽,好让我认为是你指使她诬陷小玉儿。而她手中凭空出现一张药单,居然和香囊里的药材一模一样,如果是大玉儿下的毒,她怎么可能有这个药单呢? "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小玉儿从依雪口中得知,宸妃送来的香囊是庄妃绣的,所以动了心思,指使依雪趁你睡觉时,把你梳妆台里的香囊下了药。你倘若小产,那么大玉儿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犯,她一箭双雕的目的便达到了。可是当她得知你平安无恙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于是特地将药单交给依雪,叫她过来对我说了一大篇谎话,好让我怀疑是你故意指使自己的侍女来诬陷她。若如此,虽然没能害你小产,但是让你失去我的信任,从此对你心生罅隙,她也算可以舒一口怨气了。""大福晋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一连串环环相扣的计策呢?"虽然多尔衮的推理很符合逻辑,但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凭小玉儿的那点头脑,能够将此局设计得如此精密复杂? 多尔衮轻声笑了笑:"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她虽然头脑简单,但不代表她不会使用阴谋诡计。况且你的那个侍女依雪,本身就是个颇有心计的人。""难道你以前就看出来了吗?" "只是隐约看出了点苗头,但是没有证据,所以我一时也不能确定罢了,我问你,你初来王府没多久,就被人推下了假山,差点没命。后来是不是依雪拿着小玉儿的梨花手帕,告诉你是在附近拾到的,而这手帕绝对是小玉儿的?""是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好像什么也瞒不过他一样。 "我当然不是未卜先知,那天我担忧你的身子,回去休息后想想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折返回来想再看看你的状况,结果在门外恰好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原来如此,看来不止我喜欢偷听,多尔衮也不是善良之辈啊! "当时我没有多想,可现在对比一下,我猜出了她的用心。她是想让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向我禀告,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怀疑是你想要诬陷小玉儿。""那你的意思是当时背后推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受小玉儿指使的依雪?见没把我摔死,所以又生一计?因为那天我早上一个人去后花园,并没有什么人看到,所以很有可能就是她一路跟踪我过去的。"尽管如此,我仍旧半信半疑。因为同理也可以推测,依雪是大玉儿安插在小玉儿身边的奸细,利用这个办法令我失去多尔衮的信任,或者挑起我和小玉儿之间的妻妾争斗,总之就是不让他的后院太平。 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因为我知道多尔衮是不会相信的。 "是啊,所以那一次我才真正地觉得,你的确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而且看事情看得很透彻,要换一般的女人,肯定立刻向我揭发小玉儿了。可是你却将此事搁置住了,可见你的谨慎和容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五更鼓已经敲过,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柔情和欣赏,"你的确是我最好的内助和知己,将来也绝对可以胜任我的正室之位。虽然眼下我拿小玉儿没有办法,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皇上龙驭归天之后,我自然会重新安排的。"他这话听起来淡淡的,但是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顺治六年底,小玉儿莫名其妙地"病故",随后就传出了太后下嫁的消息,莫非真的是……我不敢想象多尔衮可能是那么残酷的人。 多尔衮起身,我知道他要赶着去上早朝,所以叫来阿娣帮他穿衣洗漱,一切准备完毕后,他回身拥抱了我一下:"熙贞,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你放心吧,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起居饮食,我都会派最信任的人照料,并且会严嘱他们,倘若你和孩子稍有不测的话,就要他们一道抵命。""那么依雪呢?你准备怎样处置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因为当"抵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我几乎打了个寒战。 "一个不忠于自己主子的奴婢,留着有什么用?拖到外头挖个坑埋了就是。"多尔衮轻描淡写地说完,起身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着帮他开门的阿娣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大惊失色,差点愣在当场。 等到多尔衮的身影彻底消失,愣了许久的阿娣终于回过神来,赶到我跟前跪下,用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小姐,刚才王爷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真的要杀依雪吗?"我没有吭声。我知道要阿娣在突然之间得知同住一间屋子的要好姐妹居然犯下死罪,而且还毫无征兆,这叫她怎能接受得了? 我的沉默就等于默认,阿娣跟了我这么久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她仍然期望我能够给她一个答案:"……这么说,依雪的命是保不住了?她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非死不可吗?"我微微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阿娣,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久,当然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一个人故意谋害我到了几乎不能容忍的程度,我还能做到仁慈吗?她不但背叛了我为别人卖命,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图加害于我,此番还差点要了我腹中胎儿的性命,这样的人还能留吗?"阿娣闻言一下子噤若寒蝉了,她虽然秉承了朝鲜女性的温柔和善良,但是却不乏机灵和聪敏,片刻后,她俯身叩头道:"小姐说得是,背叛主子的依雪的确该死。可是奴婢不明白,小姐待我们下人这么好,从来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可是依雪居然还会被别人收买,莫非真是贪欲在作祟?""也许一开始她就是有目的而来的吧,又也许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吧。"我伸手将诚惶诚恐的阿娣拉了起来,"你也不必惶恐,我是信得过你的,只要你对我的忠诚永远不变,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婆家的。最好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对你千依百顺的,你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根本不用受其他女人争风吃醋的窝囊气。"阿娣忙不迭地谢恩,娇嫩的脸蛋也禁不住红了,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听到谈婚论嫁这一类的事情,多半是害羞难当的,看着只比我小一岁的阿娣,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八个月前。 我和多尔衮那次雪地中的意外邂逅,我为他夺目的光芒怦然心动,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了内心滋生的情愫。还有第二天正午,阳光照耀在皑皑白雪上,我慵懒地荡着秋千时,他冲我这边射出的那一箭,惊惶过后的窃喜和娇羞……虽然我现在只有十六岁,但是我的灵魂却已经二十三岁了,又或者,比二十三岁更大,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已经越来越沧桑,越来越世故,在和情敌之间的钩心斗角中,我不知不觉地学会了阴险和算计。只有八个月的时间,却令一个人脱胎换骨。人生是这样有趣,处处都有永远不会停止的斗争:官场、战场、商场、赌场,还有……情场。 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但是我却很难相信和一个优秀得让很多女人争相爱慕的男人可以真正地相濡以沫,天长地久,爱情是自私的,也许当我习惯了争斗之后,突然有一天,全世界都安静了,那时的我是否适应得了? 我踩着厚厚的寸子鞋,缓缓地走了出去,经过依雪的屋子,看到里面简单的陈设一如常日,的确是物是人非啊。 方才阿娣告诉我,她从昨晚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依雪的影踪,看来多尔衮夜半时分出去的那一趟,定然是安排妥当了,依雪应该早早就被羁押起来了。因为我听过多尔衮那番长篇大论的推论后,忽然发现,原来最想杀依雪的不是我,也不是大玉儿,根本就是他自己。 也许多尔衮对于谁是依雪幕后的主子已经了然于胸了,但是他不想让我知道这幕后真相,否则扯出了大玉儿,连带着必然会扯出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和藕断丝连的情愫,这对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好处。 也许此时正在上朝路上的多尔衮,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他会对自己解释:仇恨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加一份了吧?把一切罪名都推到那个本来就不可理喻的小玉儿身上,是个权宜之计。 一个是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初恋;一个是红颜知己,难以割舍的爱妾,这个在感情的夹缝中生存的男人,总会尽量地秉持着中庸之道。让我知道大玉儿和他的关系和大玉儿对我的忌恨,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我能怎么样?去永福宫气势汹汹地找庄妃算账?他就算知道了庄妃的阴谋又能怎么样?现在他连和庄妃单独接触的机会都微乎其微,更别说去痛心疾首地质问她为什么变得如此冷酷了。 我不敢再对多尔衮有任何的奢求了,只要他善意的谎言是为了避免让我知情后而痛苦,说明他对我还有一份情意,这就足够了。其实经过这一场风波,虽然表面上多尔衮维护着大玉儿,但是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旧情人的变化了。所以说,我的目的已经初步见效了,我也应该适可而止了,就暂且装装糊涂,顺了多尔衮的意吧。 第五章 喜得龙凤 又到了瑞雪飘飞的时节,我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自从上个月开始,我的腰围突然飞快地增加了起来,到了这几天,简直赶得上怀胎八月的腰围了,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眼神打量着我的肚子,我也很是疑惑,莫非是营养太好了? 直到陈医士告诉我和多尔衮,我所怀的是双胎,这次打消了大家的疑虑,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将我们这对幸福的准父母彻底淹没了,多尔衮经常在我耳边唠叨着:"这下麻烦了,一下子生两个,那么我们儿子的名字还要再想出来一个啊!""要是龙凤胎就更好了,东青和东莪这两个现成的名字可就全部派上用场了。""熙贞啊,你总是吃这么少可不行啊,现在你可是给三个人吃的,来来来,再吃一点。"…… 这天下午,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我坐在梳妆台前,阿娣在后面帮我梳理着头发,轻声细语地讲着上午发生的趣事:"小姐啊,您还记得前几天微服出游时,光顾的那家胭脂铺吗?""记得啊,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经过那里时,掌柜还特地招呼我,问:''上次你陪同来这里买胭脂的那位夫人是不是生了?''我当时一愣,不过很快想明白了,他是看您的肚子和已经足月的女人差不多了,所以才会如此发问,结果我告诉他您才怀胎五个月时,他那惊讶的模样,别提多好笑了!"说到这里时,她忍不住掩口而笑。 我也不禁莞尔,目光向下打量着自己的肚子,身材的确臃肿得可以,我突然间怀疑,生产过后,还能不能恢复以前的身材? 我凑近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面庞,生怕生出一颗妊娠斑来,所幸没有找到,这张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阿娣,你说我是不是没有以前好看了?"阿娣刚要回答,就听到了多尔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谁说我的熙贞没有以前好看了?"门帘一掀,他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镜中,我看着镜中的他,他也同样注视着镜中的我,这时阿娣连忙蹲身施礼:"王爷,奴婢可没有说福晋半点不美的话……""瞧把你吓的,王爷这不是逗人开心的吗?你还当真了。你说你,进来之前也不等人通传一下,还把我的丫头吓了一跳。""这不怪我啊,你门口的那个丫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个给我开门的人都没有,下次,大不了我自己站在门外为自己通传一下,总该不会吓到你们吧?""哦?兰珠没有在外面吗?"我转头问阿娣,阿娣显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走到我旁边来,落座后说道:"你这人啊,就是脾气太好,太容易说话了,弄得你手下的奴婢们都散散漫漫的,长此以往……""好了好了,你近来越发喜欢唠叨了,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翁。"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怎么,看你这一身装束,是不是要到宫里去啊?""是啊,皇上要我们几个兄弟带上家眷去喝九阿哥的满月酒,所以我特地来找你,正好你也打扮好了,我们这就动身吧!""皇上这次没有像八阿哥出生那回一样,大摆筵席,广邀百官同饮吗?"多尔衮轻蔑地笑了一声:"儿子多了,当然会亲疏有别了。庄妃跟了他这么多年,位置还排在海兰珠的后面,将来九阿哥想必继承皇位的希望非常渺茫啊。"听到多尔衮的话音里隐含着不平,好像是在为庄妃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忿愤,我顿时一阵无名火起。 多尔衮注意到了,他立即中断了自己的话语,不继续说了。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把话头岔开了:"我真为你不值,额娘是太祖皇帝名正言顺的大妃,堂堂的正室,还为太祖皇帝殉葬,却连个皇后的追封都没有。皇上都称帝数年了,他的额娘叶赫那拉氏当时也不过是个侧妃罢了,可牌位却在太庙里供着呢,为何额娘一直没有得到任何追封?"多尔衮沉默不语,但他眼睛里的寒光却越来越盛,最后阴沉冷郁到了如芒刺在背的地步。良久,他伸出手来按揉着太阳穴,一字一句地挤出了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话:"这个,我以后会让它倒过来的,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就是最大的不孝。"…… 崇德三年正月,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在永福宫呱呱坠地了。 尽管这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但正在举行宴会的清宁宫里却温暖如春,皇太极的一干兄弟子侄悉数到齐,大家把酒畅谈,不谈国事,只叙家常,一派和睦景象。 宴后,众人陆续散去,一直陪宴的哲哲挽留着我和多尔衮,邀请我们去永福宫看看庄妃和九阿哥,皇太极闻言侧过脸来,一脸和煦的微笑:"也好,朕就亲自带你们去永福宫瞧瞧吧。""还要劳烦皇上大驾,臣弟惶恐。""现在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是我最为倚重的兄弟,去看看侄儿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太极大手一挥,就下了台阶。 到了永福宫,刚坐完月子的庄妃闻报后立即恭敬地出来迎接,皇太极温言抚慰几句后,就让她带我们几个去看望襁褓中的九阿哥。进入内室后,一个嬷嬷连忙赶来行礼,皇太极摆了摆手,示意她小声点,不要惊动了摇篮中沉睡的九阿哥。 可是这九阿哥也奇怪,似乎不像一般的小孩睡得那样沉,我们方一进来,他就睁开了两只小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些大人们。 生产后丰满了一圈的庄妃来到摇篮前,微笑着对多尔衮说道:"十四叔走近些看看你的小侄子吧!"皇太极也点了点头,于是多尔衮上前站定,打量着摇篮里的九阿哥,脸上带着纯净和欣悦的微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和疼惜,似乎这九阿哥就是他的骨肉一样。 谁知道多尔衮小心而笨拙地抱起九阿哥时,这小家伙居然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直到哭得满脸涨红,汗珠从胎发中沁了出来。小小的身躯在多尔衮的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手舞足蹈的,似乎急于挣脱他的怀抱。 "这……九阿哥怎么哭成这样?莫非是我不小心?"没有任何经验的多尔衮这下慌了手脚。 我急忙上前将哭闹不止的九阿哥接了过来,温柔地抚慰着。奇怪的是,我还没拍抚几下,九阿哥立即就停止了哭声,慢慢地笑容还绽放在小脸上,一双晶莹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很是友善。 皇太极呵呵笑了:"我说十四弟啊,看来这孩子还真和你犯冲,莫非是八字不合,天生就是做冤家的?"哲哲也附和道:"就是嘛,你看他在熙贞的怀里,一下子就不哭了,这九阿哥人这么小,就懂得和谁亲近和谁疏落了,还真是有意思得很。"多尔衮尴尬地苦笑着:"我看犯冲是不至于吧,可能是我常年摸刀摸枪的,所以手粗了些,把九阿哥给弄疼了吧?""来来来,让你的皇阿玛抱抱,好好欢喜欢喜吧。"皇太极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了九阿哥,一脸慈爱地哄逗着。 多尔衮忽然问了一句:"这九阿哥有没有取名字啊?"他问这话时,眼睛居然是看着一直微笑不语的大玉儿的。 "唔……还没有,朕竟然疏忽了,国务繁忙的,也没有空暇去琢磨,对了,八阿哥的名字朕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更何况比他更晚出世的九阿哥了。"几个人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究竟该给九阿哥起什么名字好。最后大家将期望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了我,我暗暗好笑:这不是现成的吗?还用多想,就按照历史来吧。 我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然后用目光询问着大玉儿:"记得姐姐正式的蒙古名字叫做布木布泰吧?是老天将吉祥和福气降临于一身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解释?"她点了点头:"没错,妹妹还真是有心人,连这个都知道。""眼下大清国力强盛,问鼎中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皇上要统治千万汉人,就需要逐渐掌握他们的一些文化,才更利于顺利地掌控管理他们。依奴婢看来,就不妨从九阿哥的名字开始。"我先是从一大篇豪言壮语开始,说得皇太极满意地颔首,这才把关键之处说了出来,"我看啊,这九阿哥就叫''福临''吧,既概括了庄妃姐姐名字中的精髓,又隐含上天将吉祥和福运降临我大清之意,怎么样呢?"几人闻言后均抚掌叫好,"这名字的确是最好的了,既好听,意思又好,我看就是这个了吧。"哲哲望着皇太极征询着意见。 皇太极连连点头:"不错,熙贞这个提议可谓绝佳,不但祥瑞,还预示着大清的国运。"说着他轻轻地用手指逗弄着九阿哥的小脸,郑重其事道,"乖儿子,以后你就叫''福临''了,怎么样,好听吗?"小福临响亮地笑着,似乎在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 这天我在阿娣的陪伴下,到雪霁初晴的后花园闲逛,结果偏偏冤家路窄,碰到了不该碰见的人,不用说,就是小玉儿,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小玉儿看到我后,脸色顿时一沉,眼睛望着天,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的:"我说呢,这一大早的,门前树上有一只又黑又丑的乌鸦在聒噪个不停,惹人心烦,看来还真是个预兆,我这刚想出来散散心,就碰上了个扫把星,真是晦气!"我心头一怒。不过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着想,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地对阿娣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这天气太冷了,还是去烤烤火盆,暖和暖和的好。"阿娣明白我的意思,于是伸手过来搀扶我。我看都没看盛气凌人的小玉儿一眼,就赶紧撤离这是非之地了,背后还传来了小玉儿的冷嘲热讽:"狐狸精这回怎么连个照面都不打,就慌慌张张地夹着尾巴逃跑了?哈哈哈……"我继续快步地向外走着,一直到彻底把小玉儿甩开,这才停下了脚步,由于身体臃肿笨重,一口气走了这一段路,我不由得喘息起来,面前干冷的空气中升腾起一阵呼出的白雾。 "小姐,大福晋她……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您怎么忍得下?不行,奴婢一定要代您去禀告王爷,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她又要得寸进尺了。"阿娣一脸不愤。 "嘘,小声点,说不定这附近就有大福晋的耳目呢,何必要为了争一时之气而自寻麻烦呢?赶快回院再说吧。"坐在暖阁中温暖的炕头上,阿娣端来了一只红彤彤的火盆,我感觉自己热得出汗,于是顺手将厚厚的棉衣脱下。 "小姐,这样不行的,人家说有身孕的女人容易着凉,天气这么冷,万一着了风寒可怎么办?"我不耐烦道:"难道你要看着我热得生痱子才好?要不然你就把这火盆端到外面去。""是。"阿娣俯身要端,我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口气有点过分,所以有点歉疚地摆了摆手,"算了吧,你不用忙了,我也不是很热。"阿娣上炕来帮我捶背,我悠悠地对她说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腹中胎儿的安全。王爷的骨肉来之不易,我要是因小失大,岂不是对不住王爷的期待?""小姐训诫的是,奴婢以后一定会注意,也不和大福晋的那些丫头们徒费口舌地斗嘴了。""你明白就好,也不要向王爷禀报了,他就算知道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能拿大福晋怎么样?王爷公务繁忙,也不要再劳他为后院的这些小事而烦恼了,再说还显得我气量狭小不是?"晚上,我刚刚入眠,就被噩梦惊醒,猛地一下子坐起,顿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额头上的冷汗也沁了出来。 "熙贞,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旁边已经睡着的多尔衮被我惊醒了,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拦住我的肩头,柔声安慰着,"只不过是梦而已,不要太当真,经常情绪起伏的话,恐怕对孩子不好。""我……我也知道是梦,可是不知怎的,这刚一醒来,我就觉得身上非常难受,头也隐隐作痛,还一阵阵心悸,眼皮一跳一跳的,怎么会这样?"我惶恐不安地抚着心口,浑身说不出来的不适,真是来得古怪。 "怎么会这样呢?"多尔衮惊疑着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梦,会如此恐慌?""我……"我努力地回想着方才的梦境,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喃喃道:"真是古怪,真是古怪……""熙贞,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惊恐的?"他扶着我的肩膀,鼓励着我说出来。 良久之后,我终于断断续续地将破碎的记忆片段讲了出来:"好像……好像有个女人,背对着我,正在埋头悄悄地缝着什么东西。我很好奇,于是想从后面看看她究竟在绣什么东西,好像是个荷包……""你没有记错吗?真的是这样?"多尔衮忽然间问道,但他的语气有点怪异,好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却又不敢相信。 "没错,我绝对没有记错。后来她将荷包反了过来,在背面绣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在那女人上面还绣了一行小字,那些字弯弯曲曲的,不认识。我正奇怪着,她忽然拿起几根最长的针,朝那荷包上的女人扎去,直到将那女人的绣像扎了个千疮百孔……"多尔衮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他一直望向烛台,看着微弱的灯光在摇曳,他一时间竟然呆住了,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王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推了推几乎失神的多尔衮,他反应过来,"哦,我正在听,你继续讲,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当时吓得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声音很响,我正准备转身就逃,结果那女人已经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朝我身上猛刺,专门扎我的心口,我的腹部,我怎么大声求救,也没有任何人回应我,只觉得身上很疼,火辣辣的……然后,然后就一下子惊醒了。"我惊魂未定地叙述完毕后,仍然呼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的。 多尔衮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你曾经听过类似的鬼怪神异的故事,昨天无疑间想起来,所以晚上就会不知不觉地渗入到梦境当中,你可能确实着了慌,所以醒来之后就会心神不宁,怔忡不已的?""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所以也从不为这类故事所骇,这段时间就更没想过了,眼见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每天想想就很甜蜜,又怎么会想那些离奇怪诞的事情呢?"多尔衮坐在炕沿上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穿起靴子下地,剪手在室内来回踱步,终于,他停下了步子,转头对我说道:"这事儿确实有点怪异,我看需要找萨满法师过来行神作法,看看有什么东西对你不利,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管如何,首先你的身体要紧,我看要先找医士过来看看你的身子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妥。"我点了点头,"也好,我也觉得自己就像生了什么怪病一样,浑身都难受,还是赶快叫人过来瞧瞧吧。"没有多久,睡眼惺忪的陈医士就被心急火燎的阿娣找来了。 一番详细的望闻问切之后,陈医士摇了摇头,低声嘀咕道:"的确诡异,的确诡异……""怎么了?陈医士何出此言?"多尔衮坐在炕沿上问道。 "请恕小人直言,福晋并没有太大的病恙,气血不足,双膝酸软,是妊娠快要足期之际,身体不是很强健的妇人所经常出现的症候,但是……""但是什么?" "福晋此恙,并非身体上的病症或者隐疾,而是似乎中了鬼邪之气,虽然暂时没有大碍,但倘若延时过久,万一真有个邪灵入体的话,恐怕……"我和多尔衮都紧紧地盯着陈医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恐怕不但福晋的孩子会胎死腹中,连福晋的自身安危都可能受到威胁!"多尔衮转头看了看我,我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多尔衮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严峻而冷硬,他的声音很低沉:"照陈医士看来,福晋是不是被人下了镇蛊呢?""这个……虽然有这个可能,但是小人不敢确定,毕竟医巫不同道,小人也不敢妄下定论,还请王爷自行定夺,不过形势紧迫,一定要早做决断才好。""好了,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去吧,注意,这件事也只是怀疑,在没有确实之前,还请先生暂时不要向任何人泄露风声。"多尔衮语调平静地吩咐道。 "是,小人定然牢记。" 多尔衮端起了八仙桌上的茶杯,陈医士倒退几步后,出了房门。 他抿了一口快要放凉了的茶水,正欲放下,我伸手接住了,"喝冷茶水对身子不好,还是叫她们再去给王爷换一杯吧。"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担忧:"熙贞,明明就是有人图谋害你,而且手法毒辣,形势堪忧,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忧?""不镇定又能怎样?"我苦笑着将茶杯放在了八仙桌上,"我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就算哭丧着脸,不停地咒骂想谋害我的人还不是于事无补?王爷已经够烦的了,我也不敢再忧形于色,徒惹王爷担忧了。"多尔衮沉默地坐了半晌,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明,我略微有些困倦,他扶我躺下,仔细地帮我盖好被子,"熙贞,你先睡吧,我会派人去找宫里的萨满法师过来,帮我们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秘密。"我疲惫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便闭目睡下了。良久之后,我听到脚步声向门外渐渐远去,直到房门轻轻地合上。 我等了片刻,方才起身,趴在窗棂上,打开一条细细的缝,向外面望去。 多尔衮站在庭院里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阵,这才缓缓地向院门走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天幕中铅色的乌云,还没有消散的迹象,塞外的冬天就是如此漫长。 早上,在我住所的外厅里,一个装束怪异,脸罩面具,活像巫婆神汉的萨满法师站在当中,又是画符又是烧锡箔又是喝符水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拿了奇怪的小鼓和铃铛晃来晃去,念念有词。 "神灵附体"后的萨满大法师保持泥塑木雕状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忽然开口说话了,说了一些奇怪的语言,我们连忙诚惶诚恐地伏地,洗耳恭听"神"的训示。 一出闹剧到了收尾的时候,法师指向了西南方向,多尔衮想要询问,他立刻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是令我们往西南方寻找,就可以发现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我悄悄地观察着也向那个方向望去的多尔衮,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又会如何妥善收场呢? 我以为萨满法师指的方向就是皇宫,可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西南方向居然真的有人在对我下镇蛊,那个人并不是大玉儿,而是她的妹妹小玉儿。 恰好小玉儿的院子在我住所的西南方,我不知道多尔衮是对她早有提防和怀疑,还是欲盖弥彰,正好在他想找到为大玉儿洗脱的替身时,倒霉的小玉儿成了撞到枪口上的猎物。 一番细致而紧张的大搜查开始,当一扇大门被撞开后,一个正蹲在地上,拿着什么东西在火盆上引燃的侍女惊慌地拜伏在地。 "啊……王爷……" 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纸笺从她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阿苏抢步上前,一脚踩熄了纸张上迅速蔓延的火舌,俯身拾起,弹弹上面的黑灰,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中。 多尔衮面无表情地接过,在上面扫了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所料。"说着将残缺的纸笺递给了旁边的我,我低头一看,上面是一行弯弯曲曲的蒙古文,什么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如果这个没有弄准的话,那么被镇蛊的人就毫发无损,不会受到丝毫的伤害,连这个都弄得到,果然神通广大!"我有些奇怪,小玉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躲了起来?再说明摆着她刚刚得知阴谋败露的消息,所以才急令侍女将物证销毁,而眼下被抓个正着,她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多尔衮目视了一下阿苏,阿苏立即会意,打了个手势给一干仆役:"你们分头搜索,务必查个仔细!""喳!"众人齐声应诺,正准备行动的空当,里面忽然传来了小玉儿冷冷的声音:"不用劳烦各位了,王爷想要什么东西,我自然会直接奉上的。""吱呀"一声,内门从里面打开了,小玉儿缓缓地走了出来,在离多尔衮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她紧紧地盯着多尔衮,多尔衮同样回望着她,但是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知道一触即发的战争会是怎样的激烈,于是对其他不相干的人轻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是。"众人互相对视后,识趣地退去了,顺便帮我们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冷笑着说道:"把你藏着的东西拿出来,好让我看个新鲜!"小玉儿从一只小木匣里拿出一件物事,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上,冷笑道:"你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吗?给你好了,免得你劳神劳力地四处搜索,弄得鸡飞狗跳的。"多尔衮仔细地打量着手上那个小小的布偶,这东西做得很逼真,一看就知道是模仿我的模样缝制的,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毫无意外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头脸、胸口、腹部,几乎都被仇恨的针覆盖,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布偶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色铁青,眼睛中阴冷的寒光愈盛,"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小玉儿的脸上。 小玉儿闷哼一声,向旁边的茶几倒去,撞倒一只青花瓷瓶后,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等她挣扎着爬起来后,我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多了几道红红的掌印,可见多尔衮用了多大的力道。 小玉儿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多尔衮,"你,你竟然……竟然打我?!"她的声音过度激动而颤抖。 多尔衮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打你是轻的,我还要休了你呢!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要反了天了!""好,你要休了我,好……你休一个给我看看,我还能怕了你不成?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能耐了,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还没有哪个是被外族的贱妇给挤走的,你要是想得偿所愿的话,我也不会叫你安生的!""你以为我这次不会当真吗?别以为你的出身能救得了你,一个女人犯了最起码的妇德,如此狠毒地谋害她男人的侧室和孩子,就是皇上也不会容忍你的肆意妄为的!"其实小玉儿自知有亏,所以不免色厉内荏:"好啊,我等着,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否则我就一天也不让你和这个小狐媚子好过!"这时正巧宫里来人,皇太极要招多尔衮进宫议事,所以这场激烈的争吵暂时告一段落,多尔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玉儿两个人,我见势不妙,生怕气急败坏,恨我恨得牙根直痒的小玉儿会冲过来和我拼命,于是赶忙关上门离开了。 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摔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小玉儿歇斯底里的咒骂:"你们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阵,然后伸手招一旁的侍卫首领过来。 "不知福晋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把这里监视住,无论大福晋在里面如何胡闹打砸,哪怕就是上房揭瓦也好,也不要理她,但是务必不能让她走出这王府一步,明白吗?""奴才领命!"他低头打了个千,干净利落地应诺道。 我走了一段路,由于身子臃肿笨重,颇为吃力,于是停下脚步稍事歇息。 "小姐,您是怕大福晋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妄图直接过来伤害您吗?"阿娣小心地问道。 "这倒不一定,但是我认为,她最有可能的就是跑到宫里去找皇上告状,因为看今天的情形,王爷是非休她不可了。""皇上那么精明,这事的来龙去脉,只要稍一推断,就可以知道是她在颠倒黑白。""你说得没错。"我悠悠地说道,"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大福晋自信手中的把柄,能够置王爷于极不利的地步,所以才会这样做的。"阿娣知道我不想讲出这个"把柄"究竟是何,所以她很识趣地没有问这方面,但是她仍然有些犹疑:"虽然如此,但是如果王爷倒了霉,对她来讲也没有任何好处啊。""可是大福晋偏偏是个没有远见的人,真的把她逼急了,拼个两败俱伤,她也在所不惜。有时候偏偏是这种人很可怕,虽然不聪明,但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怕。""小姐所言极是。" …… 刚刚过去小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个侍卫首领就匆忙地赶过来气喘吁吁地向我禀报:"福晋,方才大福晋出府了!""什么?"我猛地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牵带着腹部隐隐作痛,不过我已经顾不得了,一面用手掩着肚子,一面惊讶地问道:"刚才不是特地吩咐过你,不要放她出这王府半步的吗?"那侍卫首领略显愧疚:"奴才没能执行好福晋的命令,还请降罪!""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还不派人前去追赶?"我从炕前的垫板上移步下来,一面匆匆地向外走一面吩咐道。 他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小玉儿出府的严重性,紧跟在疾步前行的我旁边,请示着:"王爷进宫议事去了,大福晋毕竟是这里管事的主子,奴才们贸然前往追赶,倘若她发怒的话,奴才们也担待不起……""什么担待不起的?你们尽管去追,如果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个人担着!万不可让大福晋入宫见到皇上,否则……"说到这里我咽下了后半句,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这其中原委。 说话间,转过回廊,穿过几道门槛,我就来到了大门前,那里正聚集了大批的侍卫,他们正不知所措地等待着我的命令。 "大福晋是怎么出府的?"我向一旁的阿苏问道。 "回福晋的话,大福晋是骑马出去的。"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小玉儿居然会有如此举动,所以有点猝不及防。 "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快马加鞭去追回大福晋,否则重重治罪,听明白了没有?"我转向那群侍卫,厉声命令道。 "喳!" 众人纷纷飞身上马,从大开的府门冲了出去。 我回头看了看阿苏,责怪道:"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让大福晋如此轻易地出府了?"他面有难色,"回福晋的话,您有所不知,方才大福晋手持利刃,扬言如果我们不放她出府,她立即自刎,奴才们哪里还敢强阻,况且王爷不在,万一有个什么的,恐怕不好收场,奴才们的脑袋也……"算了算,从小玉儿强行出府到我接到汇报过来安排人出去追赶,起码耽误了半炷香的工夫,从王府到皇宫也没有多远的路,恐怕真的赶不及,万一赶上时距离皇宫已经很近了,那么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截回,况且这帮侍卫哪个敢对她来硬的?估计多半会无功而返。 不行,我绝不能让小玉儿跑到皇太极面前揭穿多尔衮和大玉儿的私情,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要尽快采取必要的措施,将导火线的火花截断在到达炸药桶之前。 偏偏这个紧张的当口,我的腹部又重新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的感觉格外清晰,并不像平时偶尔的胎动。眼下,他们分明已经不安分地躁动起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呼吸人世间的第一口空气,看看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了。 肚子里紧一阵松一阵地抽痛,我不由得用双手紧紧地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痛得眉头紧皱,想弯一下腰来缓解一下剧烈的疼痛,但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众人愣了片刻之后纷纷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我,"福晋,福晋!"我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艰难地对阿娣说道:"我恐怕,恐怕等不到王爷回来了,就要……要生了,快去……"接着更加强烈的痛苦令我几乎抽搐,根本讲不出后半句话来。 "快,快去找陈医士过来,还有,还有接生的嬷嬷!快啊!"阿娣急忙高声叫着,指挥着侍卫们将我小小翼翼地抬起,迅速地赶往离这儿不远的住所。 这个漫长的磨难也许刚刚开始,匆匆赶来的稳婆帮我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告诉我很有可能胎位不正,起码要三个时辰,还要提防难产。毕竟这是头一胎,要想顺利生产,恐怕有点困难。 陈医士为我诊脉之后,对气喘吁吁的助产嬷嬷们低声地吩咐着。交代完毕,他准备退到外厅随时关注待命。 "陈医士!"又是一阵疼痛过去,短暂的喘息空当,我叫住了陈医士,略显焦急和忧虑地问道,"你能不能保我们母子平安呢?"女人到了这个时候,的确是性命攸关,我不免有些慌乱。 "福晋请放心,小人必然竭尽全力,以保福晋母子吉祥太平!"陈医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确凿地回答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镇定的眼神,这让我稍稍放了一半心。 在痛苦中煎熬了不知道多久,阵痛也记不清了次数,似乎过去了一两个时辰,稳婆再次检查时,才告诉我时候差不多了。她分开我因为痛苦而痉挛的两腿,让我保持一个最合适的生产姿势,并且不停地鼓励我,引导我如何正确用力。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楚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遍布我的全身,然后渐渐消退,过不了片刻,又会以一种更加猛烈的势头重新侵袭而上,周而复始,似乎没有终结的时刻,时间在这个时候,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万分,都缓慢异常,我整个人犹如在炼狱中煎熬,似乎永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泪水都涌出眼眶,滑落在枕头上。在这格外痛苦和无助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的男人能够守候在我的身边,让我看一看他鼓励我的眼神,抓一抓他坚实的臂膀啊!可是我的丈夫呢?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王爷,王爷……"我几乎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喃喃地叫唤着孩子的父亲,此时我不需要什么英雄豪杰,什么一代天骄,我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平平安安地归来,坐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福晋,福晋!你在说什么呢?"稳婆将耳朵凑近,仔细地听着。 "王爷回来了吗?什么……什么时候能,能回来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 "很快的,很快的!福晋您再用力啊!"我尽力使自己不会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苦苦地支撑着,因为我在记挂着多尔衮的安危。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女人而获罪,尽管是他咎由自取,但我仍然继续原谅他,继续支持他,谁叫我爱上了这么一个男子呢? 饶是如此,我还是渐渐地感觉耳畔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很快地,我失去了所有意识,终于昏厥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我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炕前陈医士和稳婆之间小声的对话,渐渐清晰起来,"糟了,孩子已经隐约看见了,可惜是脚先露出来的,是倒胎啊!这可是要死人的,就怕是大人孩子都……""嘘,别这么大声,谁说倒胎就一定要死人的?我可不信,待我先给福晋施针,再观后效,不到最后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陈医士口气紧张而严峻,我知道,看来这次的确很危险了。 刚刚针灸过,我感觉我的体内又开始大量出血,周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但是也掩盖不了紧张异常的气氛,我几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行,我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就算真的要走的话,也要等他回来啊!我的头脑里混乱地想着,想苦笑,却发现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我根本无力支撑到孩子出生的时候。 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外面的通传声,远远地传了进来,"王爷回府了!"我的身子猛地一颤,那一瞬间,喜悦的泪花涌了上来,我的多尔衮,他终于回来了!平安无恙地回来了!看来我的计划终于有效了。 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淡了分娩的痛苦,我用尽全力地唤着"王爷,王爷……"但是这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 听到外厅的大门被一下子撞开,橐橐的靴声由远及近,还伴着多尔衮的声音,焦急而紧张:"福晋怎么样了?还要多久才能生出来?"陈医士连忙起身,准备去外面汇报,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说道:"你听着,如果我和孩子不能全部保住的话,那么你就,你就要竭尽全力……保住王爷的骨血,不要管我,知道吗?"听着我的嘱咐,陈医士用几乎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要再犹豫了,快去,快去向王爷汇报吧,注意……不要让王爷太过忧虑,就说,我没事的……"陈医士转身到外厅,接下来就是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由于此时我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神志不清的半昏迷状态,当然没有精力和兴趣去听外面的对话,最后只听到多尔衮讶异而震惊的声音:"什么?"接下来内室的门被"咣当"一声踹开,吓得正在周围忙碌的侍女和嬷嬷们浑身一哆嗦,连忙躲到一边去,给多尔衮让开一条路。 多尔衮站在炕前,我吃力地转过头来,正好遇上了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震惊和悲怆的火光,他死死地盯着我。 "王爷,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你没有事……"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他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熙贞,你别说了,你真的,真的是个傻女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上来,我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完全顾不上是否会将他的皮肤掐破。 "啊--"这一次的呻吟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气力,我只能勉强支撑着看到稳婆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双小小的脚丫,捧出了一个周身沾满血污的小小婴儿,就彻底昏迷过去。 …… 等我再一次有了知觉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初升的旭日透过窗纸,将温暖的光芒洒满室内,照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惬意,然而我却仍然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人在扶着我,正一勺一勺地给我喂着苦涩的汤药。 刚刚艰难地睁开眼睛,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阿娣差点把手中的药碗打翻。她惊喜地叫了起来:"王爷,福晋,福晋她醒了啊!"多尔衮瞪大眼睛看着我,喜出望外,激动得几乎失态。他扳过我的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喃喃道:"熙贞,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天神保佑……"我浑身无力,勉强点点头,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别担心了,我没事。""你真是个傻瓜,不,简直是糊涂透顶!"多尔衮愠怒地"质问"着我,"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孩子没有了还可以再生,你没有了,我上哪儿再去找……再去找像你这样一个笨得让人又气又怜的女人来?"他明面上在骂我,实际上语气中透着无尽的后怕和怜惜,我苦笑着望着语无伦次的多尔衮,你也有离不开我的时候?那么大玉儿呢?如果我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的话,你选谁? 我没有心情再去和他谈这个话题,只要他心里能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震撼,感到愧疚就可以了,再说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在他的臂弯里依偎了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王爷想要个孩子是千难万难,好不容易可以有后嗣以续香火,这骨血是何等珍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虽然没有见过父汗和额娘,但是做了一回你们家的媳妇,又怎么能不尽这个孝道呢?"多尔衮的眼光柔和下来,他轻轻地拥着我,"以后不准你再这样了,要是没了你,我肯定比没了孩子还悲痛,知道了吗?"我现在心情大好,"那你就一万个宽心吧。""呵呵,明白这些我就放心了。这次就够心惊肉跳的了,可别再来一次了。"多尔衮也被我逗笑了,用粗糙的拇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满深深的掐痕,还有凝固了的血痂,这一定是被我在那昏乱的一刻狠力掐的。 多尔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熙贞,我叫嬷嬷把我们的孩子,不,应该说是孩子们抱来,你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们呢!"我顿时充满了好奇和慈爱,急忙问道:"是男是女啊?""别着急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多尔衮诡秘地笑着。我这时才发现他一身白衣上沾满了血污,已经呈现出暗褐色,想来是忙着抱孩子时弄上的。过去了一夜,他连脏衣服都没有换。 "你还是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不然一会儿有人来道喜的话,看到又要笑话了。"多尔衮刚刚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回来,两个嬷嬷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将襁褓里的孩子一一抱给我看。多尔衮坐在我身后揽着我的肩头,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轻地嘘着温湿的气:"喏,看一看,不打开被子能不能猜出他们是男是女?"我怀着巨大的幸福,用几乎颤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两个小小婴儿的柔嫩脸蛋。尽管由于出生不久,小脸上还存留一些淡淡的粉红痕迹,不过没几天就会消褪干净的。 左边的一个脑袋上的胎发似乎稀疏一些,毛茸茸倒也很可爱,小家伙正甜甜地睡得舒服,我摸了他半天,这家伙居然没有反应,依然呼呼大睡,我不禁莞尔,"这个小宝贝睡觉的样子倒和你喝醉酒之后蒙头大睡的模样差不多,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肯定在做梦想着漂亮姑娘呢,这小家伙一定是个小贝勒。""咦?原来我长得就这模样?鼻梁塌塌的,眉毛淡淡的,连头发都稀稀拉拉的?看来你的眼光还真差,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丑八怪做你男人呢?"多尔衮在后面坏坏地笑着,硌得我肩头一阵酥痒。 "真是的,你以为你有多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啊?瞧瞧我们的女儿吧,这个小格格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我指着右边那个娇小俏美的小婴儿,经过我的一番爱抚,她居然悄然地睁开了眼睛,用乌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打量着我。精致的双眼皮上长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像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所以我肯定她就是我的东莪格格。 "还是你的眼光厉害,这么轻松就分辨出了我们的东青和东莪,我还觉得他们相貌很像,一时间分不清楚。"多尔衮说着,探过身来在东青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我一把将他推开了,嗔怪道:"瞧你这个大老粗,也不怕脸上的胡茬刺痛了东青,还有啊,你那一嘴烟草味,熏死人了,不怕把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培养成整日拿着烟袋的烟鬼?""呵呵,那样才好啊,多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他能有我的一半英雄味儿就足够了。"多尔衮将东青小心翼翼地抱过来,放在臂弯里仔细地打量着,"东青啊,你阿玛一定要把万里江山统统都打下来,然后亲手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要坐稳了,不能辜负我和你额娘的期望啊,一定要做个盛世之君,明白了吗?"东青这下算是醒了,睁开小小的眼睛,小嘴一撇,哇哇地大哭起来,初为人母的我和他一样手忙脚乱,"是不是饿了?我给他喂奶啊。"可我很快尴尬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给小家伙充饥的奶水,怎么会这样? 多尔衮解释道:"你生产时失血太多,身子过于虚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奶水的。我已经找了两个乳娘,让她们接过去吧。"古代宫廷和王侯府上有这样的规矩,做母亲的不能自己哺育孩子,满月之后要从身边抱走抚养,自己也只有想孩子的时候才过去看上一眼。为的就是防止孩子长大后过于依赖母亲,或者导致后宫干政。眼下我当然也不能例外,估计就是有了奶水也要用点退奶药退去,想到这里我一阵黯然。 两个襁褓里的婴儿被乳母抱走,多尔衮拥着怅然若失的我安慰道:"熙贞,你放心吧,我这么喜欢孩子,能不好好保护他们吗?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东青和东莪的。"他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几乎遗忘的小玉儿,她到现在还没露过面,究竟怎么样了?多尔衮既然可以平安地归来,说明那个恶状没有告成,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王爷,大福晋昨个打你一走,就马上强行策马朝宫门奔去了。我派阿苏去找庄妃娘娘调解去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她有没有烦到皇上那边去呢?"我试探着问道,当然不能让多尔衮知道我已经了解那个秘密了。 想必阿苏已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多尔衮禀报了,所以他对我的发问并没有意外,但是提到"结果"二字,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似乎有点阴郁,"我一直到回府前,也不知道小玉儿到宫里去过。昨晚阿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我说了个详细,看来她的确想找皇上把事情捅出来。多亏了你及时派阿苏去给庄妃送信,要不然怎么会一切太平呢。看来很有可能庄妃娘娘已经赶在前头说服了小玉儿。"看来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大福晋想必已经回来了,不知道气头过去了没有?"多尔衮的脸色像蒙上了一层寒霜,更加阴沉和凝重。他稍稍沉默了片刻,终于给了我一个惊愕不已的答案:"小玉儿自从回府后,就十分异常,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认识了,死活都不肯进去,说那是关她的牢狱。等我晚上去探视她,她又哭又笑的,披头散发,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个稀烂,见到我居然要冲上来掐我的脖子……""啊?那大福晋这是……"我惊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多尔衮冷冷地说了一声:"我看她是鬼迷心窍,得了失心疯了,只不过暂时看不出是真疯假疯罢了。""可是……可是她没有理由装疯啊?那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她不会以为这样王爷就不会休弃她了吧?怎么可能……"小玉儿这次突然精神失常,大玉儿必然逃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她干的。奇怪,庄妃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小玉儿逼疯呢?如果事实果然如此的话,那这个庄妃也实在太可怕了。 多尔衮冷哼一声,回答道:"现在小玉儿是真疯假疯还没弄明白,不能太早下结论。不过她如果是装疯的话,一定是有什么致命的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受到那个人的威胁,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要不要悄悄地去她那边察看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毕竟要想把一个正常的人逼成失心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莫不是受到了什么特别大的刺激?""嗯,我自然会去详加察看的,不管她是真疯假疯,其中必然有阴谋,不得不防,这事儿实在来得蹊跷,连我也一时摸不清底细。"多尔衮起身下了炕,剪着手在窗下来回踱步,几个来回之后,他停下了脚步。 "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将她严密地看守起来,否则她发疯伤到了孩子怎么办?"他好像对小玉儿是真疯假疯,又因为什么发疯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准备究根问底。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如何把令他头痛了多年,却一直无可奈何的小玉儿赶回娘家去。 …… 没想到我刚刚坐完月子,宫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海兰珠的儿子死了。 海兰珠经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变得精神恍惚,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到处寻找孩子。而那个刚刚半岁,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八阿哥,好端端地生了一场风寒,高烧越来越厉害,太医们用尽办法也无法救治。到后来人开始呕吐、抽搐,脸色发紫,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夭折了。 皇太极震怒,将照料皇子不力的乳母和侍女们全部处死,又将所有八阿哥用过的衣物和小玩具都收集起来悄悄烧掉,以免海兰珠睹物思人,更加痛苦。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从此憔悴了、枯萎了,再也不复昔日活力,整个人和丢了魂一样。 入夜,我独自坐在窗前,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哄着怀里一直不肯老实睡觉的东青。大概他也实在困乏了,再加上刚刚在乳娘那里吃足了奶水,于是在我温柔的拍抚下,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看着他甜甜安睡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叹息,真羡慕不懂事的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每天吃饱了就睡,什么心事也没有,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可为什么人在童真之年,却天天盼望着赶快长大呢?长大了究竟有什么好? 宫廷之中,有这样那样的阴谋,也许真有什么内情,是我这样的外人无法知晓的。哲哲无子,海兰珠荣宠正盛,俨然有取代中宫的势头。偏偏在八阿哥快要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她突然失去了这个孩子,对她的打击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而哲哲和庄妃姑侄俩,此时应该躲在暗处露出得意的微笑了吧。 第五章 喜得龙凤 又到了瑞雪飘飞的时节,我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自从上个月开始,我的腰围突然飞快地增加了起来,到了这几天,简直赶得上怀胎八月的腰围了,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眼神打量着我的肚子,我也很是疑惑,莫非是营养太好了? 直到陈医士告诉我和多尔衮,我所怀的是双胎,这次打消了大家的疑虑,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将我们这对幸福的准父母彻底淹没了,多尔衮经常在我耳边唠叨着:"这下麻烦了,一下子生两个,那么我们儿子的名字还要再想出来一个啊!""要是龙凤胎就更好了,东青和东莪这两个现成的名字可就全部派上用场了。""熙贞啊,你总是吃这么少可不行啊,现在你可是给三个人吃的,来来来,再吃一点。"…… 这天下午,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我坐在梳妆台前,阿娣在后面帮我梳理着头发,轻声细语地讲着上午发生的趣事:"小姐啊,您还记得前几天微服出游时,光顾的那家胭脂铺吗?""记得啊,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经过那里时,掌柜还特地招呼我,问:''上次你陪同来这里买胭脂的那位夫人是不是生了?''我当时一愣,不过很快想明白了,他是看您的肚子和已经足月的女人差不多了,所以才会如此发问,结果我告诉他您才怀胎五个月时,他那惊讶的模样,别提多好笑了!"说到这里时,她忍不住掩口而笑。 我也不禁莞尔,目光向下打量着自己的肚子,身材的确臃肿得可以,我突然间怀疑,生产过后,还能不能恢复以前的身材? 我凑近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面庞,生怕生出一颗妊娠斑来,所幸没有找到,这张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阿娣,你说我是不是没有以前好看了?"阿娣刚要回答,就听到了多尔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谁说我的熙贞没有以前好看了?"门帘一掀,他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镜中,我看着镜中的他,他也同样注视着镜中的我,这时阿娣连忙蹲身施礼:"王爷,奴婢可没有说福晋半点不美的话……""瞧把你吓的,王爷这不是逗人开心的吗?你还当真了。你说你,进来之前也不等人通传一下,还把我的丫头吓了一跳。""这不怪我啊,你门口的那个丫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个给我开门的人都没有,下次,大不了我自己站在门外为自己通传一下,总该不会吓到你们吧?""哦?兰珠没有在外面吗?"我转头问阿娣,阿娣显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走到我旁边来,落座后说道:"你这人啊,就是脾气太好,太容易说话了,弄得你手下的奴婢们都散散漫漫的,长此以往……""好了好了,你近来越发喜欢唠叨了,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翁。"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怎么,看你这一身装束,是不是要到宫里去啊?""是啊,皇上要我们几个兄弟带上家眷去喝九阿哥的满月酒,所以我特地来找你,正好你也打扮好了,我们这就动身吧!""皇上这次没有像八阿哥出生那回一样,大摆筵席,广邀百官同饮吗?"多尔衮轻蔑地笑了一声:"儿子多了,当然会亲疏有别了。庄妃跟了他这么多年,位置还排在海兰珠的后面,将来九阿哥想必继承皇位的希望非常渺茫啊。"听到多尔衮的话音里隐含着不平,好像是在为庄妃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忿愤,我顿时一阵无名火起。 多尔衮注意到了,他立即中断了自己的话语,不继续说了。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把话头岔开了:"我真为你不值,额娘是太祖皇帝名正言顺的大妃,堂堂的正室,还为太祖皇帝殉葬,却连个皇后的追封都没有。皇上都称帝数年了,他的额娘叶赫那拉氏当时也不过是个侧妃罢了,可牌位却在太庙里供着呢,为何额娘一直没有得到任何追封?"多尔衮沉默不语,但他眼睛里的寒光却越来越盛,最后阴沉冷郁到了如芒刺在背的地步。良久,他伸出手来按揉着太阳穴,一字一句地挤出了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话:"这个,我以后会让它倒过来的,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就是最大的不孝。"…… 崇德三年正月,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在永福宫呱呱坠地了。 尽管这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但正在举行宴会的清宁宫里却温暖如春,皇太极的一干兄弟子侄悉数到齐,大家把酒畅谈,不谈国事,只叙家常,一派和睦景象。 宴后,众人陆续散去,一直陪宴的哲哲挽留着我和多尔衮,邀请我们去永福宫看看庄妃和九阿哥,皇太极闻言侧过脸来,一脸和煦的微笑:"也好,朕就亲自带你们去永福宫瞧瞧吧。""还要劳烦皇上大驾,臣弟惶恐。""现在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是我最为倚重的兄弟,去看看侄儿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太极大手一挥,就下了台阶。 到了永福宫,刚坐完月子的庄妃闻报后立即恭敬地出来迎接,皇太极温言抚慰几句后,就让她带我们几个去看望襁褓中的九阿哥。进入内室后,一个嬷嬷连忙赶来行礼,皇太极摆了摆手,示意她小声点,不要惊动了摇篮中沉睡的九阿哥。 可是这九阿哥也奇怪,似乎不像一般的小孩睡得那样沉,我们方一进来,他就睁开了两只小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些大人们。 生产后丰满了一圈的庄妃来到摇篮前,微笑着对多尔衮说道:"十四叔走近些看看你的小侄子吧!"皇太极也点了点头,于是多尔衮上前站定,打量着摇篮里的九阿哥,脸上带着纯净和欣悦的微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和疼惜,似乎这九阿哥就是他的骨肉一样。 谁知道多尔衮小心而笨拙地抱起九阿哥时,这小家伙居然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直到哭得满脸涨红,汗珠从胎发中沁了出来。小小的身躯在多尔衮的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手舞足蹈的,似乎急于挣脱他的怀抱。 "这……九阿哥怎么哭成这样?莫非是我不小心?"没有任何经验的多尔衮这下慌了手脚。 我急忙上前将哭闹不止的九阿哥接了过来,温柔地抚慰着。奇怪的是,我还没拍抚几下,九阿哥立即就停止了哭声,慢慢地笑容还绽放在小脸上,一双晶莹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很是友善。 皇太极呵呵笑了:"我说十四弟啊,看来这孩子还真和你犯冲,莫非是八字不合,天生就是做冤家的?"哲哲也附和道:"就是嘛,你看他在熙贞的怀里,一下子就不哭了,这九阿哥人这么小,就懂得和谁亲近和谁疏落了,还真是有意思得很。"多尔衮尴尬地苦笑着:"我看犯冲是不至于吧,可能是我常年摸刀摸枪的,所以手粗了些,把九阿哥给弄疼了吧?""来来来,让你的皇阿玛抱抱,好好欢喜欢喜吧。"皇太极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了九阿哥,一脸慈爱地哄逗着。 多尔衮忽然问了一句:"这九阿哥有没有取名字啊?"他问这话时,眼睛居然是看着一直微笑不语的大玉儿的。 "唔……还没有,朕竟然疏忽了,国务繁忙的,也没有空暇去琢磨,对了,八阿哥的名字朕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更何况比他更晚出世的九阿哥了。"几个人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究竟该给九阿哥起什么名字好。最后大家将期望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了我,我暗暗好笑:这不是现成的吗?还用多想,就按照历史来吧。 我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然后用目光询问着大玉儿:"记得姐姐正式的蒙古名字叫做布木布泰吧?是老天将吉祥和福气降临于一身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解释?"她点了点头:"没错,妹妹还真是有心人,连这个都知道。""眼下大清国力强盛,问鼎中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皇上要统治千万汉人,就需要逐渐掌握他们的一些文化,才更利于顺利地掌控管理他们。依奴婢看来,就不妨从九阿哥的名字开始。"我先是从一大篇豪言壮语开始,说得皇太极满意地颔首,这才把关键之处说了出来,"我看啊,这九阿哥就叫''福临''吧,既概括了庄妃姐姐名字中的精髓,又隐含上天将吉祥和福运降临我大清之意,怎么样呢?"几人闻言后均抚掌叫好,"这名字的确是最好的了,既好听,意思又好,我看就是这个了吧。"哲哲望着皇太极征询着意见。 皇太极连连点头:"不错,熙贞这个提议可谓绝佳,不但祥瑞,还预示着大清的国运。"说着他轻轻地用手指逗弄着九阿哥的小脸,郑重其事道,"乖儿子,以后你就叫''福临''了,怎么样,好听吗?"小福临响亮地笑着,似乎在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 这天我在阿娣的陪伴下,到雪霁初晴的后花园闲逛,结果偏偏冤家路窄,碰到了不该碰见的人,不用说,就是小玉儿,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小玉儿看到我后,脸色顿时一沉,眼睛望着天,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的:"我说呢,这一大早的,门前树上有一只又黑又丑的乌鸦在聒噪个不停,惹人心烦,看来还真是个预兆,我这刚想出来散散心,就碰上了个扫把星,真是晦气!"我心头一怒。不过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着想,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地对阿娣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这天气太冷了,还是去烤烤火盆,暖和暖和的好。"阿娣明白我的意思,于是伸手过来搀扶我。我看都没看盛气凌人的小玉儿一眼,就赶紧撤离这是非之地了,背后还传来了小玉儿的冷嘲热讽:"狐狸精这回怎么连个照面都不打,就慌慌张张地夹着尾巴逃跑了?哈哈哈……"我继续快步地向外走着,一直到彻底把小玉儿甩开,这才停下了脚步,由于身体臃肿笨重,一口气走了这一段路,我不由得喘息起来,面前干冷的空气中升腾起一阵呼出的白雾。 "小姐,大福晋她……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您怎么忍得下?不行,奴婢一定要代您去禀告王爷,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她又要得寸进尺了。"阿娣一脸不愤。 "嘘,小声点,说不定这附近就有大福晋的耳目呢,何必要为了争一时之气而自寻麻烦呢?赶快回院再说吧。"坐在暖阁中温暖的炕头上,阿娣端来了一只红彤彤的火盆,我感觉自己热得出汗,于是顺手将厚厚的棉衣脱下。 "小姐,这样不行的,人家说有身孕的女人容易着凉,天气这么冷,万一着了风寒可怎么办?"我不耐烦道:"难道你要看着我热得生痱子才好?要不然你就把这火盆端到外面去。""是。"阿娣俯身要端,我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口气有点过分,所以有点歉疚地摆了摆手,"算了吧,你不用忙了,我也不是很热。"阿娣上炕来帮我捶背,我悠悠地对她说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腹中胎儿的安全。王爷的骨肉来之不易,我要是因小失大,岂不是对不住王爷的期待?""小姐训诫的是,奴婢以后一定会注意,也不和大福晋的那些丫头们徒费口舌地斗嘴了。""你明白就好,也不要向王爷禀报了,他就算知道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能拿大福晋怎么样?王爷公务繁忙,也不要再劳他为后院的这些小事而烦恼了,再说还显得我气量狭小不是?"晚上,我刚刚入眠,就被噩梦惊醒,猛地一下子坐起,顿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额头上的冷汗也沁了出来。 "熙贞,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旁边已经睡着的多尔衮被我惊醒了,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拦住我的肩头,柔声安慰着,"只不过是梦而已,不要太当真,经常情绪起伏的话,恐怕对孩子不好。""我……我也知道是梦,可是不知怎的,这刚一醒来,我就觉得身上非常难受,头也隐隐作痛,还一阵阵心悸,眼皮一跳一跳的,怎么会这样?"我惶恐不安地抚着心口,浑身说不出来的不适,真是来得古怪。 "怎么会这样呢?"多尔衮惊疑着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梦,会如此恐慌?""我……"我努力地回想着方才的梦境,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喃喃道:"真是古怪,真是古怪……""熙贞,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惊恐的?"他扶着我的肩膀,鼓励着我说出来。 良久之后,我终于断断续续地将破碎的记忆片段讲了出来:"好像……好像有个女人,背对着我,正在埋头悄悄地缝着什么东西。我很好奇,于是想从后面看看她究竟在绣什么东西,好像是个荷包……""你没有记错吗?真的是这样?"多尔衮忽然间问道,但他的语气有点怪异,好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却又不敢相信。 "没错,我绝对没有记错。后来她将荷包反了过来,在背面绣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在那女人上面还绣了一行小字,那些字弯弯曲曲的,不认识。我正奇怪着,她忽然拿起几根最长的针,朝那荷包上的女人扎去,直到将那女人的绣像扎了个千疮百孔……"多尔衮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他一直望向烛台,看着微弱的灯光在摇曳,他一时间竟然呆住了,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王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推了推几乎失神的多尔衮,他反应过来,"哦,我正在听,你继续讲,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当时吓得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声音很响,我正准备转身就逃,结果那女人已经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朝我身上猛刺,专门扎我的心口,我的腹部,我怎么大声求救,也没有任何人回应我,只觉得身上很疼,火辣辣的……然后,然后就一下子惊醒了。"我惊魂未定地叙述完毕后,仍然呼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的。 多尔衮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你曾经听过类似的鬼怪神异的故事,昨天无疑间想起来,所以晚上就会不知不觉地渗入到梦境当中,你可能确实着了慌,所以醒来之后就会心神不宁,怔忡不已的?""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所以也从不为这类故事所骇,这段时间就更没想过了,眼见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每天想想就很甜蜜,又怎么会想那些离奇怪诞的事情呢?"多尔衮坐在炕沿上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穿起靴子下地,剪手在室内来回踱步,终于,他停下了步子,转头对我说道:"这事儿确实有点怪异,我看需要找萨满法师过来行神作法,看看有什么东西对你不利,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管如何,首先你的身体要紧,我看要先找医士过来看看你的身子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妥。"我点了点头,"也好,我也觉得自己就像生了什么怪病一样,浑身都难受,还是赶快叫人过来瞧瞧吧。"没有多久,睡眼惺忪的陈医士就被心急火燎的阿娣找来了。 一番详细的望闻问切之后,陈医士摇了摇头,低声嘀咕道:"的确诡异,的确诡异……""怎么了?陈医士何出此言?"多尔衮坐在炕沿上问道。 "请恕小人直言,福晋并没有太大的病恙,气血不足,双膝酸软,是妊娠快要足期之际,身体不是很强健的妇人所经常出现的症候,但是……""但是什么?" "福晋此恙,并非身体上的病症或者隐疾,而是似乎中了鬼邪之气,虽然暂时没有大碍,但倘若延时过久,万一真有个邪灵入体的话,恐怕……"我和多尔衮都紧紧地盯着陈医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恐怕不但福晋的孩子会胎死腹中,连福晋的自身安危都可能受到威胁!"多尔衮转头看了看我,我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多尔衮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严峻而冷硬,他的声音很低沉:"照陈医士看来,福晋是不是被人下了镇蛊呢?""这个……虽然有这个可能,但是小人不敢确定,毕竟医巫不同道,小人也不敢妄下定论,还请王爷自行定夺,不过形势紧迫,一定要早做决断才好。""好了,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去吧,注意,这件事也只是怀疑,在没有确实之前,还请先生暂时不要向任何人泄露风声。"多尔衮语调平静地吩咐道。 "是,小人定然牢记。" 多尔衮端起了八仙桌上的茶杯,陈医士倒退几步后,出了房门。 他抿了一口快要放凉了的茶水,正欲放下,我伸手接住了,"喝冷茶水对身子不好,还是叫她们再去给王爷换一杯吧。"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担忧:"熙贞,明明就是有人图谋害你,而且手法毒辣,形势堪忧,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忧?""不镇定又能怎样?"我苦笑着将茶杯放在了八仙桌上,"我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就算哭丧着脸,不停地咒骂想谋害我的人还不是于事无补?王爷已经够烦的了,我也不敢再忧形于色,徒惹王爷担忧了。"多尔衮沉默地坐了半晌,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明,我略微有些困倦,他扶我躺下,仔细地帮我盖好被子,"熙贞,你先睡吧,我会派人去找宫里的萨满法师过来,帮我们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秘密。"我疲惫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便闭目睡下了。良久之后,我听到脚步声向门外渐渐远去,直到房门轻轻地合上。 我等了片刻,方才起身,趴在窗棂上,打开一条细细的缝,向外面望去。 多尔衮站在庭院里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阵,这才缓缓地向院门走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天幕中铅色的乌云,还没有消散的迹象,塞外的冬天就是如此漫长。 早上,在我住所的外厅里,一个装束怪异,脸罩面具,活像巫婆神汉的萨满法师站在当中,又是画符又是烧锡箔又是喝符水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拿了奇怪的小鼓和铃铛晃来晃去,念念有词。 "神灵附体"后的萨满大法师保持泥塑木雕状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忽然开口说话了,说了一些奇怪的语言,我们连忙诚惶诚恐地伏地,洗耳恭听"神"的训示。 一出闹剧到了收尾的时候,法师指向了西南方向,多尔衮想要询问,他立刻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是令我们往西南方寻找,就可以发现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我悄悄地观察着也向那个方向望去的多尔衮,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又会如何妥善收场呢? 我以为萨满法师指的方向就是皇宫,可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西南方向居然真的有人在对我下镇蛊,那个人并不是大玉儿,而是她的妹妹小玉儿。 恰好小玉儿的院子在我住所的西南方,我不知道多尔衮是对她早有提防和怀疑,还是欲盖弥彰,正好在他想找到为大玉儿洗脱的替身时,倒霉的小玉儿成了撞到枪口上的猎物。 一番细致而紧张的大搜查开始,当一扇大门被撞开后,一个正蹲在地上,拿着什么东西在火盆上引燃的侍女惊慌地拜伏在地。 "啊……王爷……" 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纸笺从她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阿苏抢步上前,一脚踩熄了纸张上迅速蔓延的火舌,俯身拾起,弹弹上面的黑灰,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中。 多尔衮面无表情地接过,在上面扫了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所料。"说着将残缺的纸笺递给了旁边的我,我低头一看,上面是一行弯弯曲曲的蒙古文,什么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如果这个没有弄准的话,那么被镇蛊的人就毫发无损,不会受到丝毫的伤害,连这个都弄得到,果然神通广大!"我有些奇怪,小玉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躲了起来?再说明摆着她刚刚得知阴谋败露的消息,所以才急令侍女将物证销毁,而眼下被抓个正着,她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多尔衮目视了一下阿苏,阿苏立即会意,打了个手势给一干仆役:"你们分头搜索,务必查个仔细!""喳!"众人齐声应诺,正准备行动的空当,里面忽然传来了小玉儿冷冷的声音:"不用劳烦各位了,王爷想要什么东西,我自然会直接奉上的。""吱呀"一声,内门从里面打开了,小玉儿缓缓地走了出来,在离多尔衮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她紧紧地盯着多尔衮,多尔衮同样回望着她,但是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知道一触即发的战争会是怎样的激烈,于是对其他不相干的人轻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是。"众人互相对视后,识趣地退去了,顺便帮我们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冷笑着说道:"把你藏着的东西拿出来,好让我看个新鲜!"小玉儿从一只小木匣里拿出一件物事,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上,冷笑道:"你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吗?给你好了,免得你劳神劳力地四处搜索,弄得鸡飞狗跳的。"多尔衮仔细地打量着手上那个小小的布偶,这东西做得很逼真,一看就知道是模仿我的模样缝制的,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毫无意外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头脸、胸口、腹部,几乎都被仇恨的针覆盖,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布偶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色铁青,眼睛中阴冷的寒光愈盛,"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小玉儿的脸上。 小玉儿闷哼一声,向旁边的茶几倒去,撞倒一只青花瓷瓶后,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等她挣扎着爬起来后,我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多了几道红红的掌印,可见多尔衮用了多大的力道。 小玉儿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多尔衮,"你,你竟然……竟然打我?!"她的声音过度激动而颤抖。 多尔衮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打你是轻的,我还要休了你呢!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要反了天了!""好,你要休了我,好……你休一个给我看看,我还能怕了你不成?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能耐了,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还没有哪个是被外族的贱妇给挤走的,你要是想得偿所愿的话,我也不会叫你安生的!""你以为我这次不会当真吗?别以为你的出身能救得了你,一个女人犯了最起码的妇德,如此狠毒地谋害她男人的侧室和孩子,就是皇上也不会容忍你的肆意妄为的!"其实小玉儿自知有亏,所以不免色厉内荏:"好啊,我等着,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否则我就一天也不让你和这个小狐媚子好过!"这时正巧宫里来人,皇太极要招多尔衮进宫议事,所以这场激烈的争吵暂时告一段落,多尔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玉儿两个人,我见势不妙,生怕气急败坏,恨我恨得牙根直痒的小玉儿会冲过来和我拼命,于是赶忙关上门离开了。 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摔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小玉儿歇斯底里的咒骂:"你们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阵,然后伸手招一旁的侍卫首领过来。 "不知福晋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把这里监视住,无论大福晋在里面如何胡闹打砸,哪怕就是上房揭瓦也好,也不要理她,但是务必不能让她走出这王府一步,明白吗?""奴才领命!"他低头打了个千,干净利落地应诺道。 我走了一段路,由于身子臃肿笨重,颇为吃力,于是停下脚步稍事歇息。 "小姐,您是怕大福晋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妄图直接过来伤害您吗?"阿娣小心地问道。 "这倒不一定,但是我认为,她最有可能的就是跑到宫里去找皇上告状,因为看今天的情形,王爷是非休她不可了。""皇上那么精明,这事的来龙去脉,只要稍一推断,就可以知道是她在颠倒黑白。""你说得没错。"我悠悠地说道,"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大福晋自信手中的把柄,能够置王爷于极不利的地步,所以才会这样做的。"阿娣知道我不想讲出这个"把柄"究竟是何,所以她很识趣地没有问这方面,但是她仍然有些犹疑:"虽然如此,但是如果王爷倒了霉,对她来讲也没有任何好处啊。""可是大福晋偏偏是个没有远见的人,真的把她逼急了,拼个两败俱伤,她也在所不惜。有时候偏偏是这种人很可怕,虽然不聪明,但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怕。""小姐所言极是。" …… 刚刚过去小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个侍卫首领就匆忙地赶过来气喘吁吁地向我禀报:"福晋,方才大福晋出府了!""什么?"我猛地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牵带着腹部隐隐作痛,不过我已经顾不得了,一面用手掩着肚子,一面惊讶地问道:"刚才不是特地吩咐过你,不要放她出这王府半步的吗?"那侍卫首领略显愧疚:"奴才没能执行好福晋的命令,还请降罪!""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还不派人前去追赶?"我从炕前的垫板上移步下来,一面匆匆地向外走一面吩咐道。 他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小玉儿出府的严重性,紧跟在疾步前行的我旁边,请示着:"王爷进宫议事去了,大福晋毕竟是这里管事的主子,奴才们贸然前往追赶,倘若她发怒的话,奴才们也担待不起……""什么担待不起的?你们尽管去追,如果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个人担着!万不可让大福晋入宫见到皇上,否则……"说到这里我咽下了后半句,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这其中原委。 说话间,转过回廊,穿过几道门槛,我就来到了大门前,那里正聚集了大批的侍卫,他们正不知所措地等待着我的命令。 "大福晋是怎么出府的?"我向一旁的阿苏问道。 "回福晋的话,大福晋是骑马出去的。"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小玉儿居然会有如此举动,所以有点猝不及防。 "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快马加鞭去追回大福晋,否则重重治罪,听明白了没有?"我转向那群侍卫,厉声命令道。 "喳!" 众人纷纷飞身上马,从大开的府门冲了出去。 我回头看了看阿苏,责怪道:"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让大福晋如此轻易地出府了?"他面有难色,"回福晋的话,您有所不知,方才大福晋手持利刃,扬言如果我们不放她出府,她立即自刎,奴才们哪里还敢强阻,况且王爷不在,万一有个什么的,恐怕不好收场,奴才们的脑袋也……"算了算,从小玉儿强行出府到我接到汇报过来安排人出去追赶,起码耽误了半炷香的工夫,从王府到皇宫也没有多远的路,恐怕真的赶不及,万一赶上时距离皇宫已经很近了,那么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截回,况且这帮侍卫哪个敢对她来硬的?估计多半会无功而返。 不行,我绝不能让小玉儿跑到皇太极面前揭穿多尔衮和大玉儿的私情,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要尽快采取必要的措施,将导火线的火花截断在到达炸药桶之前。 偏偏这个紧张的当口,我的腹部又重新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的感觉格外清晰,并不像平时偶尔的胎动。眼下,他们分明已经不安分地躁动起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呼吸人世间的第一口空气,看看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了。 肚子里紧一阵松一阵地抽痛,我不由得用双手紧紧地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痛得眉头紧皱,想弯一下腰来缓解一下剧烈的疼痛,但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众人愣了片刻之后纷纷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我,"福晋,福晋!"我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艰难地对阿娣说道:"我恐怕,恐怕等不到王爷回来了,就要……要生了,快去……"接着更加强烈的痛苦令我几乎抽搐,根本讲不出后半句话来。 "快,快去找陈医士过来,还有,还有接生的嬷嬷!快啊!"阿娣急忙高声叫着,指挥着侍卫们将我小小翼翼地抬起,迅速地赶往离这儿不远的住所。 这个漫长的磨难也许刚刚开始,匆匆赶来的稳婆帮我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告诉我很有可能胎位不正,起码要三个时辰,还要提防难产。毕竟这是头一胎,要想顺利生产,恐怕有点困难。 陈医士为我诊脉之后,对气喘吁吁的助产嬷嬷们低声地吩咐着。交代完毕,他准备退到外厅随时关注待命。 "陈医士!"又是一阵疼痛过去,短暂的喘息空当,我叫住了陈医士,略显焦急和忧虑地问道,"你能不能保我们母子平安呢?"女人到了这个时候,的确是性命攸关,我不免有些慌乱。 "福晋请放心,小人必然竭尽全力,以保福晋母子吉祥太平!"陈医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确凿地回答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镇定的眼神,这让我稍稍放了一半心。 在痛苦中煎熬了不知道多久,阵痛也记不清了次数,似乎过去了一两个时辰,稳婆再次检查时,才告诉我时候差不多了。她分开我因为痛苦而痉挛的两腿,让我保持一个最合适的生产姿势,并且不停地鼓励我,引导我如何正确用力。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楚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遍布我的全身,然后渐渐消退,过不了片刻,又会以一种更加猛烈的势头重新侵袭而上,周而复始,似乎没有终结的时刻,时间在这个时候,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万分,都缓慢异常,我整个人犹如在炼狱中煎熬,似乎永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泪水都涌出眼眶,滑落在枕头上。在这格外痛苦和无助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的男人能够守候在我的身边,让我看一看他鼓励我的眼神,抓一抓他坚实的臂膀啊!可是我的丈夫呢?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王爷,王爷……"我几乎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喃喃地叫唤着孩子的父亲,此时我不需要什么英雄豪杰,什么一代天骄,我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平平安安地归来,坐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福晋,福晋!你在说什么呢?"稳婆将耳朵凑近,仔细地听着。 "王爷回来了吗?什么……什么时候能,能回来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 "很快的,很快的!福晋您再用力啊!"我尽力使自己不会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苦苦地支撑着,因为我在记挂着多尔衮的安危。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女人而获罪,尽管是他咎由自取,但我仍然继续原谅他,继续支持他,谁叫我爱上了这么一个男子呢? 饶是如此,我还是渐渐地感觉耳畔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很快地,我失去了所有意识,终于昏厥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我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炕前陈医士和稳婆之间小声的对话,渐渐清晰起来,"糟了,孩子已经隐约看见了,可惜是脚先露出来的,是倒胎啊!这可是要死人的,就怕是大人孩子都……""嘘,别这么大声,谁说倒胎就一定要死人的?我可不信,待我先给福晋施针,再观后效,不到最后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陈医士口气紧张而严峻,我知道,看来这次的确很危险了。 刚刚针灸过,我感觉我的体内又开始大量出血,周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但是也掩盖不了紧张异常的气氛,我几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行,我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就算真的要走的话,也要等他回来啊!我的头脑里混乱地想着,想苦笑,却发现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我根本无力支撑到孩子出生的时候。 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外面的通传声,远远地传了进来,"王爷回府了!"我的身子猛地一颤,那一瞬间,喜悦的泪花涌了上来,我的多尔衮,他终于回来了!平安无恙地回来了!看来我的计划终于有效了。 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淡了分娩的痛苦,我用尽全力地唤着"王爷,王爷……"但是这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 听到外厅的大门被一下子撞开,橐橐的靴声由远及近,还伴着多尔衮的声音,焦急而紧张:"福晋怎么样了?还要多久才能生出来?"陈医士连忙起身,准备去外面汇报,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说道:"你听着,如果我和孩子不能全部保住的话,那么你就,你就要竭尽全力……保住王爷的骨血,不要管我,知道吗?"听着我的嘱咐,陈医士用几乎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要再犹豫了,快去,快去向王爷汇报吧,注意……不要让王爷太过忧虑,就说,我没事的……"陈医士转身到外厅,接下来就是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由于此时我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神志不清的半昏迷状态,当然没有精力和兴趣去听外面的对话,最后只听到多尔衮讶异而震惊的声音:"什么?"接下来内室的门被"咣当"一声踹开,吓得正在周围忙碌的侍女和嬷嬷们浑身一哆嗦,连忙躲到一边去,给多尔衮让开一条路。 多尔衮站在炕前,我吃力地转过头来,正好遇上了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震惊和悲怆的火光,他死死地盯着我。 "王爷,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你没有事……"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他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熙贞,你别说了,你真的,真的是个傻女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上来,我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完全顾不上是否会将他的皮肤掐破。 "啊--"这一次的呻吟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气力,我只能勉强支撑着看到稳婆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双小小的脚丫,捧出了一个周身沾满血污的小小婴儿,就彻底昏迷过去。 …… 等我再一次有了知觉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初升的旭日透过窗纸,将温暖的光芒洒满室内,照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惬意,然而我却仍然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人在扶着我,正一勺一勺地给我喂着苦涩的汤药。 刚刚艰难地睁开眼睛,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阿娣差点把手中的药碗打翻。她惊喜地叫了起来:"王爷,福晋,福晋她醒了啊!"多尔衮瞪大眼睛看着我,喜出望外,激动得几乎失态。他扳过我的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喃喃道:"熙贞,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天神保佑……"我浑身无力,勉强点点头,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别担心了,我没事。""你真是个傻瓜,不,简直是糊涂透顶!"多尔衮愠怒地"质问"着我,"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孩子没有了还可以再生,你没有了,我上哪儿再去找……再去找像你这样一个笨得让人又气又怜的女人来?"他明面上在骂我,实际上语气中透着无尽的后怕和怜惜,我苦笑着望着语无伦次的多尔衮,你也有离不开我的时候?那么大玉儿呢?如果我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的话,你选谁? 我没有心情再去和他谈这个话题,只要他心里能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震撼,感到愧疚就可以了,再说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在他的臂弯里依偎了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王爷想要个孩子是千难万难,好不容易可以有后嗣以续香火,这骨血是何等珍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虽然没有见过父汗和额娘,但是做了一回你们家的媳妇,又怎么能不尽这个孝道呢?"多尔衮的眼光柔和下来,他轻轻地拥着我,"以后不准你再这样了,要是没了你,我肯定比没了孩子还悲痛,知道了吗?"我现在心情大好,"那你就一万个宽心吧。""呵呵,明白这些我就放心了。这次就够心惊肉跳的了,可别再来一次了。"多尔衮也被我逗笑了,用粗糙的拇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满深深的掐痕,还有凝固了的血痂,这一定是被我在那昏乱的一刻狠力掐的。 多尔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熙贞,我叫嬷嬷把我们的孩子,不,应该说是孩子们抱来,你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们呢!"我顿时充满了好奇和慈爱,急忙问道:"是男是女啊?""别着急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多尔衮诡秘地笑着。我这时才发现他一身白衣上沾满了血污,已经呈现出暗褐色,想来是忙着抱孩子时弄上的。过去了一夜,他连脏衣服都没有换。 "你还是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不然一会儿有人来道喜的话,看到又要笑话了。"多尔衮刚刚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回来,两个嬷嬷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将襁褓里的孩子一一抱给我看。多尔衮坐在我身后揽着我的肩头,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轻地嘘着温湿的气:"喏,看一看,不打开被子能不能猜出他们是男是女?"我怀着巨大的幸福,用几乎颤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两个小小婴儿的柔嫩脸蛋。尽管由于出生不久,小脸上还存留一些淡淡的粉红痕迹,不过没几天就会消褪干净的。 左边的一个脑袋上的胎发似乎稀疏一些,毛茸茸倒也很可爱,小家伙正甜甜地睡得舒服,我摸了他半天,这家伙居然没有反应,依然呼呼大睡,我不禁莞尔,"这个小宝贝睡觉的样子倒和你喝醉酒之后蒙头大睡的模样差不多,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肯定在做梦想着漂亮姑娘呢,这小家伙一定是个小贝勒。""咦?原来我长得就这模样?鼻梁塌塌的,眉毛淡淡的,连头发都稀稀拉拉的?看来你的眼光还真差,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丑八怪做你男人呢?"多尔衮在后面坏坏地笑着,硌得我肩头一阵酥痒。 "真是的,你以为你有多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啊?瞧瞧我们的女儿吧,这个小格格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我指着右边那个娇小俏美的小婴儿,经过我的一番爱抚,她居然悄然地睁开了眼睛,用乌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打量着我。精致的双眼皮上长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像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所以我肯定她就是我的东莪格格。 "还是你的眼光厉害,这么轻松就分辨出了我们的东青和东莪,我还觉得他们相貌很像,一时间分不清楚。"多尔衮说着,探过身来在东青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我一把将他推开了,嗔怪道:"瞧你这个大老粗,也不怕脸上的胡茬刺痛了东青,还有啊,你那一嘴烟草味,熏死人了,不怕把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培养成整日拿着烟袋的烟鬼?""呵呵,那样才好啊,多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他能有我的一半英雄味儿就足够了。"多尔衮将东青小心翼翼地抱过来,放在臂弯里仔细地打量着,"东青啊,你阿玛一定要把万里江山统统都打下来,然后亲手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要坐稳了,不能辜负我和你额娘的期望啊,一定要做个盛世之君,明白了吗?"东青这下算是醒了,睁开小小的眼睛,小嘴一撇,哇哇地大哭起来,初为人母的我和他一样手忙脚乱,"是不是饿了?我给他喂奶啊。"可我很快尴尬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给小家伙充饥的奶水,怎么会这样? 多尔衮解释道:"你生产时失血太多,身子过于虚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奶水的。我已经找了两个乳娘,让她们接过去吧。"古代宫廷和王侯府上有这样的规矩,做母亲的不能自己哺育孩子,满月之后要从身边抱走抚养,自己也只有想孩子的时候才过去看上一眼。为的就是防止孩子长大后过于依赖母亲,或者导致后宫干政。眼下我当然也不能例外,估计就是有了奶水也要用点退奶药退去,想到这里我一阵黯然。 两个襁褓里的婴儿被乳母抱走,多尔衮拥着怅然若失的我安慰道:"熙贞,你放心吧,我这么喜欢孩子,能不好好保护他们吗?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东青和东莪的。"他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几乎遗忘的小玉儿,她到现在还没露过面,究竟怎么样了?多尔衮既然可以平安地归来,说明那个恶状没有告成,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王爷,大福晋昨个打你一走,就马上强行策马朝宫门奔去了。我派阿苏去找庄妃娘娘调解去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她有没有烦到皇上那边去呢?"我试探着问道,当然不能让多尔衮知道我已经了解那个秘密了。 想必阿苏已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多尔衮禀报了,所以他对我的发问并没有意外,但是提到"结果"二字,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似乎有点阴郁,"我一直到回府前,也不知道小玉儿到宫里去过。昨晚阿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我说了个详细,看来她的确想找皇上把事情捅出来。多亏了你及时派阿苏去给庄妃送信,要不然怎么会一切太平呢。看来很有可能庄妃娘娘已经赶在前头说服了小玉儿。"看来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大福晋想必已经回来了,不知道气头过去了没有?"多尔衮的脸色像蒙上了一层寒霜,更加阴沉和凝重。他稍稍沉默了片刻,终于给了我一个惊愕不已的答案:"小玉儿自从回府后,就十分异常,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认识了,死活都不肯进去,说那是关她的牢狱。等我晚上去探视她,她又哭又笑的,披头散发,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个稀烂,见到我居然要冲上来掐我的脖子……""啊?那大福晋这是……"我惊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多尔衮冷冷地说了一声:"我看她是鬼迷心窍,得了失心疯了,只不过暂时看不出是真疯假疯罢了。""可是……可是她没有理由装疯啊?那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她不会以为这样王爷就不会休弃她了吧?怎么可能……"小玉儿这次突然精神失常,大玉儿必然逃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她干的。奇怪,庄妃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小玉儿逼疯呢?如果事实果然如此的话,那这个庄妃也实在太可怕了。 多尔衮冷哼一声,回答道:"现在小玉儿是真疯假疯还没弄明白,不能太早下结论。不过她如果是装疯的话,一定是有什么致命的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受到那个人的威胁,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要不要悄悄地去她那边察看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毕竟要想把一个正常的人逼成失心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莫不是受到了什么特别大的刺激?""嗯,我自然会去详加察看的,不管她是真疯假疯,其中必然有阴谋,不得不防,这事儿实在来得蹊跷,连我也一时摸不清底细。"多尔衮起身下了炕,剪着手在窗下来回踱步,几个来回之后,他停下了脚步。 "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将她严密地看守起来,否则她发疯伤到了孩子怎么办?"他好像对小玉儿是真疯假疯,又因为什么发疯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准备究根问底。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如何把令他头痛了多年,却一直无可奈何的小玉儿赶回娘家去。 …… 没想到我刚刚坐完月子,宫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海兰珠的儿子死了。 海兰珠经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变得精神恍惚,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到处寻找孩子。而那个刚刚半岁,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八阿哥,好端端地生了一场风寒,高烧越来越厉害,太医们用尽办法也无法救治。到后来人开始呕吐、抽搐,脸色发紫,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夭折了。 皇太极震怒,将照料皇子不力的乳母和侍女们全部处死,又将所有八阿哥用过的衣物和小玩具都收集起来悄悄烧掉,以免海兰珠睹物思人,更加痛苦。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从此憔悴了、枯萎了,再也不复昔日活力,整个人和丢了魂一样。 入夜,我独自坐在窗前,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哄着怀里一直不肯老实睡觉的东青。大概他也实在困乏了,再加上刚刚在乳娘那里吃足了奶水,于是在我温柔的拍抚下,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看着他甜甜安睡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叹息,真羡慕不懂事的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每天吃饱了就睡,什么心事也没有,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可为什么人在童真之年,却天天盼望着赶快长大呢?长大了究竟有什么好? 宫廷之中,有这样那样的阴谋,也许真有什么内情,是我这样的外人无法知晓的。哲哲无子,海兰珠荣宠正盛,俨然有取代中宫的势头。偏偏在八阿哥快要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她突然失去了这个孩子,对她的打击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而哲哲和庄妃姑侄俩,此时应该躲在暗处露出得意的微笑了吧。 第六章 多事之秋 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胡天八月即飞雪",但是此时的盛京仍然没有一丝飘雪的意思。 自打多尔衮率军出征,绕道蒙古,从墙子岭毁边入关,转战山东河北诸省,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在取得了辉煌胜利和累累战果之后,他终于凯旋班师。今天,皇太极率王公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则在宫内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席。不过这些盛况,我因为不能出席,也就无缘目睹了。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破了严严实实的窗纸,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在不知不觉地睡着。睡梦中忽然身子一个痉挛,心悸不已,我睁开眼睛,眼见天色渐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炕,连厚实一点的外衣都没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里,她正蹲在火炉前搓着双手,因为方才兰珠和她换班轮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来时还把正在门口打呵欠的兰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内帮我找衣服。 "小姐!您这是……"阿娣闻声一转头,看到了一脸阴晴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天都这么晚了。"我硬邦邦地问道。 "哦,奴婢听说,本来下午的时候清宁宫的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但是好几个王爷都拉着王爷,非要他去自己府上畅饮一番,王爷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间担心起几天没有去看过的东青。小家伙刚刚满了周岁,虽然爬得很是敏捷,也开始牙牙学语了,但是还不会走路。我这几天染了风寒,为了怕传给幼小娇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几天没见,我的思念之情越发浓烈,以至于东想西想吗? "你这就去乳娘的屋里看看东青和东莪现在怎么样了,睡得可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这时兰珠跑了过来,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这里等阿娣探视过后的回话。""是,主子。"兰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离我这边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时半会儿阿娣回不来,我觉得温热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热,心底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可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奇怪,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外面哭,这声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谁呢?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根本就是猫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小玉儿,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疯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她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跟在她身后,自顾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时间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惧于她突然发作的危险,我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仍然紧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我发现前方是黑灯瞎火的后花园。我本来想叫人来帮忙,但是生怕错过了发现她阴谋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踪下去。 在小玉儿的身影没入后花园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东西,好像……好像是一个襁褓! 我在那一刻几乎全身发颤,这王府里没有别的婴孩,所以眼下她怀里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来,心里一阵阵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尽管不知道小玉儿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万分,她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到后花园来,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这里这么多石头,还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声呼人过来,又怕惊动了小玉儿,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继续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儿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机会难得,我决定当机立断,劈手夺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后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儿的肩膀,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可是谁知道这襁褓一入手,明显手感和分量不对,我心中一惊,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儿突然无比敏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来,令我躲闪不及。 小玉儿这一刀捅下时,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幸好我的反应还不算太慢,以至于她这凶狠无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头。 闷哼一声,我向后倒去,正好在一瞬间避过了小玉儿第二次凌厉狠辣的袭击。我在倒地的一刹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脚下的花盆底,一个用力,她就惊叫着被我拉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个翻身跃起,朝正挣扎着起身的小玉儿狠力地扑去,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几乎红着眼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我飞起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惨叫一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那把匕首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儿的一只手,然后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紧握的拳头,狠狠地向她的脸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厉声怒骂:"我打死这个恶妇!打死你……"声音几乎嘶哑。 我还没来得及解恨消愤,就觉得手臂酸软,原来是撕裂了肩膀的伤口。本来已经被我几记重拳殴得七荤八素的小玉儿显然看出了我体力不支的破绽,猛力将手从我的控制中抽脱出来,然后两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颈部。我一个反应不及,被她掀了下来。 我们纠缠厮打成一团,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一心想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在翻滚中,我恰好摸到一块石头,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儿的脑袋猛然一击。 "啊!"小玉儿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掐在我喉咙处的双手,身子一歪,就朝一边俯身趴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我终于可以恢复呼吸了,用手掩着难受异常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谁知道刚刚走出了十几步远,就觉得脑后一阵急掠而来的风声。我一个敏捷的闪身,躲开了她在背后的偷袭。 回头看时,只见发散鬓乱的小玉儿状如疯魔,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匕首疯狂地向我扑来。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没命地向园外狂奔着,小玉儿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挥舞着匕首,一路尖声嘶叫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人!"这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的头皮不禁发麻,刚刚跑出了假山丛,就崴了一下脚,跌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发出了我身体里潜藏着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湖面上逃命,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对岸,忽然听到背后小玉儿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我的心猛然一悸,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声响吧……还没等我转头看,就听到小玉儿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此时我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动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向下倾斜,与此同时,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奋起全力向岸边纵身跃去,两脚刚刚离开冰面,那里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边坚硬的冻土上时,还没来得及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听到后面传来水花激荡声,同时响起了小玉儿凄惨的呼救声:"啊……救命啊……"转头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儿正拼命地挣扎着,一沉一浮间,已经渐渐向下沉没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转眼间就令她几乎痉挛,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变得又青又紫。惊恐让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瘫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没用了,不要白费气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无情,我也没有任何办法……"看看那里与岸边的距离,足有两三米远,如果我想死的话,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吗? "你好狠!"小玉儿眼中浮现出最后的恶毒,话音未落,荡漾着的冰水就彻底地吞没了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旋涡,很快就不见了。最后,一切都平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阵寒风拂过,我全身一颤,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北风中挟带着一个若有若无,但是阴森无比的诅咒声,不是响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呆呆地注视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静的水面上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方才我从那片冰面上跑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过来踏上时却突然破裂了呢?难道是报应?她终于要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迟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来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消,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得志,却渐渐浮上些许的怜悯和惨然。上天最终没有给她悔过的机会,又或者,已经给过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一样,只有这副躯壳似乎还有存活着的神经,全身各种的大小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 正在院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的兰珠看到我回来了,顿时欣喜万分,"主子您跑到哪里去了?方才有人过来禀报说王爷已经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里找您,可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哑着嗓子,干涩地说了一句:"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兰珠急忙上前来搀扶我,惊叫道:"主子,您怎么受伤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还怕整座王府里的人听不见吗?"兰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声张出去的意思,于是闭上了嘴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周围没有旁人路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院里。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体,我一面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咳嗽着轻声问道:"阿娣回来了吗?孩子怎么样……"兰珠刚要回答,就听到正屋的大门一响,阿娣惊喜地跑出来:"小姐,您到哪里去了?一回来就不见踪影,我在里面看着小贝勒,只好先叫兰珠到外面寻寻您,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东青怎么样了?"我抬头打断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过来让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边睡得熟熟的呢。"我没有说话,由兰珠搀扶着进了屋,直奔暖阁,看到正在炕上发出均匀鼾声的东青美美熟睡的模样,我终于全身彻底地放松了,脚下一软,瘫伏在炕下,剧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掌灯过来一看,立即发现了我肩头的伤口。她慌张地问着:"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很快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橐橐的靴声,借着灯笼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兰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时仓促地小声说:"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门帘一掀,多尔衮大步迈了进来,我急忙转过身来,勉强支撑着准备给他行礼,可是明晃晃的烛光让目光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头的伤口,顿时脸色一变。 "熙贞,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弄伤的?!"我疲惫地看着一身酒气,但双眸依然明亮的多尔衮。"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发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过来搀扶我起身,一面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适,速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火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我微微颔首,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剥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是不是小玉儿干的?""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果然是她,这个毒妇!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捅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小玉儿算账。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什么?!"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显。然而这个过程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么这般糊涂?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 多尔衮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多尔衮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简单的疏忽,还是有人另外图谋。""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多尔衮点了点头,下地出门,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过了半晌,他重新入内,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苏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结果了。"医官赶来了,给我肩头的伤口清理缝合,又包扎完毕之后,开了方子下去了。 门关上以后,多尔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解开我衣襟的纽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他洇湿巾帕,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拭着身体各处干涸的血迹。动作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转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帮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再一次涌出。 他慌乱地问:"熙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声哭出来吧,"接着又叹息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处置掉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得你几乎送命,眼下还要吃这样的苦头……"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多尔衮:"我不是因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爷对我的信任。按理说这事儿换到哪一家里,做丈夫的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怀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凶手呢?""你瞎说些什么?别说以你的为人和品格绝不会这样做,况且小玉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已经有好几个被我沾过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谋害过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来,一个已经怀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当时就想一刀宰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碍于皇上和蒙古科尔沁的势力,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总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来,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让她一跤跌到湖里淹死,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她是死有余辜!"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本来我之前估算和预料了一堆关于小玉儿意外死亡之后的险恶复杂的后果,却统统被多尔衮毋庸置疑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苏带领心腹侍卫趁天色将明之时,悄无声息地前往后花园,将一切昨晚打斗过的痕迹统统清理干净;同时将小玉儿的尸体打捞出来,换回她自己的衣服,转移回她的院子里,放回原来的炕上;接着很快传出了"大福晋病重"的消息;最后,又传出了她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坏消息。 为了表示丧妻之痛,多尔衮白天接待应付前来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贵族,晚上就独自一人宿在卧房里,给整个朝廷的王公贵戚们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好榜样。连皇太极在和重臣议事中都会偶尔提一下,说这个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个方面都值得作为表率,其实他心底里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儿的确死得蹊跷,可她手下的奴才们统统殉葬,一切秘密都永远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怀疑,也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他一时之间也不能动多尔衮,只能暂时装糊涂了。 还有一个就是科尔沁方面。皇太极一直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薄,这多尔衮的福晋一死,不管是不是多尔衮暗地里害死的,都要坚持病死一说。大清皇帝及和硕亲王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礼也风风光光的,科尔沁那边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年之后,按照哲哲的意思,多尔衮要立一位继妃做填房,毕竟他身份高贵,后院的正福晋之位不能长久悬置。 皇太极这次也无可奈何了,眼见靠女人监视多尔衮已经收不到任何效果,况且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族已经差不多把女人统统嫁给爱新觉罗的男人了,姻亲所成的势力已经牢固,即使少了一个多尔衮的福晋也无所谓。 再者我的身后毕竟代表了朝鲜,虽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国,但每年向大清的进贡也是非常丰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紧缺的粮食,所以自然要给点好脸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说我为多尔衮诞下子嗣,功劳不小,理应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这一天,我终于盛装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几个侧妃的参拜和行家礼。王府众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晋万安"时,我微微颔首,脸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觉到的微笑,转瞬而过…… 七月盛夏,闷热难耐,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荷塘边的石凳上,尽管夏季的微风拂面,稍稍带来一丝池塘水气的凉意,然而我的心头仍然烦闷不止。 一名多尔衮从锦州派回来的侍卫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禀报:"皇上已经天威震怒,下旨令郑亲王火速赶往宁远前线,替回王爷,并责令王爷与肃亲王,豫亲王,阿巴泰、岳托、硕托三位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发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极下定决心拿下辽东境内的最后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镇锦州。锦州作为横亘在山海关前最后坚实的屏障,让皇太极犹如骨鲠在喉,昼夜难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关下,必先控制锦州。无论皇太极多少次去书招降祖大寿,都没有任何结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决锦州的决心。 祖大寿在宁远内外修建了无数堡垒工事,壕沟陷坑,还把本来就十分坚固的内外城墙一再加高加厚,还在城内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军械,摆开了一副严防死守,绝不妥协的架势。 皇太极终于琢磨出来了一个可行性策略,就是边移动驻防边屯田,一点一点地蚕食锦州周围的大小据点和卫城,最后进逼锦州城下,将其团团合围起来。断绝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保持长期对峙,直到逐渐消耗尽明军所储备的实力。 崇德七年春,驻扎在宁远外围的满清八旗人数众多,已经达到七万之众。士兵的口粮不愁,但是马匹的草料却紧俏起来。方圆十里的野草基本上被消灭殆尽,眼见脚下的地皮渐渐荒芜,万一大明的援军飞袭而至,那么饿得腿软的战马如何驮载将士们拒敌? 多尔衮和大家一商量,最后一致通过让各旗每牛录里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将校率领,轮流去更远的地方牧马休整,以备军需。 这个计划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可是谁能想到,具体实施起来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和麻烦。 原来这些士兵们动了侥幸心理,眼见远离大营和将领的看守,便趁着无人知晓,溜回盛京和家人团聚。很快,大家竞相效尤。起先三五个还不被人发现,到后来变成数十上百了。消息最终传到盛京城的皇宫里。皇太极勃然大怒,大骂各路将帅昏聩麻痹,治军无方,罪无可恕。 皇太极的谕旨中先是一番雷霆万钧的痛骂,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宣布哪些人要被严厉惩罚,而是让每个被参的将领们各自拟定各自应得的责罚,这一招无疑是咄咄逼人的。 从侍卫的口中得知:多尔衮自己拟定,并上交给皇太极的"认罪状"上,赫然写着一个"死"字! "怎么会这样?"我接过侍卫呈上来的奏折抄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简短的几句话:"臣以敌兵在宁远城中,皆就他处牧马。若来犯,可更番抵御。是以遣人归牧,治甲械。旧驻地草尽,臣倡议移营就牧,罪实在臣,是以当死!"原来这份请罪折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帅们一起下水,谁都撇不清干系。皇太极要是想处置他的话,势必也要处置所有人,而这些人占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势力,甚至包括皇太极自己的势力,这让皇太极如何是好? "但愿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撷取了一片看起来色泽最为翠绿的柳叶,搁置在唇边,轻轻地吹起来,一阵悠扬悦耳的曲调柔和地飘逸着,在熏热的微风中弥散而去。 …… 刚刚回到自己的院里,宫中就来了太监,原来是哲哲找我去宫里聊天叙话。 步入清宁宫的内院,只见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张藤椅上,由几个宫女帮她打着扇子,后面的大树上,几个太监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细细地清除每一只鸣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并不像往常一样满头珠翠,而是随意地绾了个海螺髻,斜插了一支凤钗,浑圆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摇荡在脸颊旁,少了些雍容华贵,但是显得青春不少,然而与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脸色略微犹豫和烦闷。 对面正坐了一位身材丰腴、夏装凉薄的女人,背对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是庄妃。 "给皇后娘娘、庄妃娘娘请安!"我正对着哲哲矮身行礼,她见到我来了,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阴霾渐渐散去,"哦,熙贞来了,快起来吧!"大玉儿闻声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带着温煦的笑意,"妹妹总算来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几个月没见,大玉儿似乎又丰满了一些,一脸富贵模样,好像皮肤更白皙了,眉毛显然精心地修饰过,弯弯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敌意和阴险,反而是友善占据了更多,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见姐姐,今日一见,只觉得漂亮更胜往日啊,肯定是保养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点,也好让妹妹沾沾光。""这是哪里话啊,我眼见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从桌子上的银盘里取了一捧红润亮泽的樱桃,送到我的手中,"快点尝尝吧,这还是前年我们几个一起在清宁宫的后院里栽下的果树,想不到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吃都吃不过来,你要是不过来帮帮忙的话,恐怕都要浪费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适中,又格外新鲜,看来以后要多往这里跑了。"我边吐樱桃核边望着苦着脸的哲哲,难道她也在为眼下的局势担心? "我看娘娘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这天气太过闷热,应该多喝点金银花或者菊花茶,不然会上火生病的。"我关心地问道,并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间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让她自己提起来是再好不过了。 "唉。"哲哲叹了口气,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愁,"皇上这段时间脾气很是不好,每天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个奴才倒了霉,现在谁看到他都吓得直哆嗦。我劝了好多次,却没有一点用,你说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劝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现在整个宫里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脑袋搬家呢。"大玉儿附和道,一脸忧国忧民的无奈状。 "是吗,哪个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气了?"我明知故问。 还没等哲哲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影壁后面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到庄妃,立即张开双臂奔了过来:"额娘!"接着一头扎入了庄妃的怀中。 庄妃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福临小小的脑瓜,另一只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帮他擦试着额头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头大汗的,摔倒了怎么办?"福临转过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顿时光彩熠熠,他今年五岁了,个头长得挺快,说话的声音蛮清脆的,白白净净,很招人喜欢,我看着他笑了笑,福临欣喜地叫道:"十四婶!您怎么在这里?""快过来!让我看看九阿哥又长高了多少?半年多没见了,又会背几首诗词了?"我招了招手,亲切地招唤他过来。 小福临立即从大玉儿的膝盖下溜了下来,小跑着蹿到了我的怀里,笑得咯咯响:"十四婶,我那里还有剩下的奶卷,你饿了没有,我叫人拿过来给你吃!"庄妃和哲哲都笑了起来,大玉儿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话,哪有你吃剩下的东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丢人,快点下来,这三伏天的,别热着你十四婶!""没事儿,九阿哥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欢这孩子,你看看,刚一见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正摸着福临胖胖的小手,准备问他最近又学会什么,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婶,为什么你在这里的树荫里和额娘母后说话,而十四叔却在太阳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热吗?""什么?!"我和哲哲、大玉儿顿时一惊,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儿手里的一捧樱桃掉了几颗下来,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 "我没有骗你们呀,刚才我悄悄地去前院里玩耍,就看见十四叔、十五叔、大哥,还有二伯家的两个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这么热,是不是他们惹祸了,所以皇阿玛才罚他们晒太阳啊?"福临稚声稚气地问道。 "他们在那里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忧急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了。"刚刚去打探了个大概的祺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几个王公贝勒刚刚一路颠簸地赶回盛京,盔甲未卸,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在烈日下滚烫滚烫的石板地面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能吃得消啊? "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了?该处罚就处罚,该训斥就训斥嘛,这待在书房里一直不出来,难道叫十四爷他们就这样跪下去吗?"哲哲显然很不满皇太极的这种作为,"不行,就算现在皇上余怒未消,我也要去劝劝他,这天热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几位王爷都因此坏了身子,谁还为皇上领兵打仗去?"哲哲在祺儿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出去了,显然是要去上书房里找皇太极。 大玉儿好不容易哄着福临,让苏茉儿把他领走了,这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她的眼中写满了忧色,似乎她对于多尔衮的关心是出于本性,不全是装出来的。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黯然地叹息着:"看来皇上这一次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家王爷了。""我想皇上对十四爷他们几个的惩处应该不会太重,毕竟他们是手握兵权的领旗王爷,要想拿他们开刀,先要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子够不够锋利,皇上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姐姐说得很有道理,看来是我过于怀疑和担心了。"可是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半点回音,莫非皇太极根本不理会哲哲的劝解?那么现在皇太极需要什么呢?我想在一时拿不掉多尔衮的情况下,皇太极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体面退下的台阶,这样他才可以暂时收手,那么这个台阶应该由谁铺设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先去前院看看多尔衮等人的状况。 刚刚转过了大政殿的墙根儿,低着头匆匆走路的我就差点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抬头一看,两个人同时一愣,"范大学士?""睿王福晋?"范文程显然一眼认出了我,连忙一拍袖子,准备跪下给我请安,我一把将他拉住,小声说道:"范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见?欲与您商议如何处置睿亲王和肃亲王的怠慢玩忽之罪?"范文程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收回了惊疑的目光,小声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晋为何也在此处?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我家王爷此番获罪不轻。"说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嘲讽一下,"唉,我一介妇人,不得干预政事,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我家王爷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说到这里我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 范文程显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泪打动,"请福晋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话,早已有了计较,下官会在皇上面前替睿亲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亲王对他一片忠心,又怎么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这般,便是再好不过了,有劳范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爷日后定然会记得先生功劳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范文程连忙自谦道:"睿亲王一向待人宽厚,尤其重视我们汉臣,下官岂有受恩不报之理?还望福晋不要记挂心上,为外人道起。""谢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晋小心吧。"范文程转身往上书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一时间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继续留下来看看皇太极究竟会如何处置。显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们是大大不妥,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躲在可以看清形势的角落,冷眼旁观便是。 盛京的皇宫狭小简陋,房舍并不算多,后宫和前院都是紧紧相连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广场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宫的凤凰楼。 这"十王亭",是十间屋子,是各旗旗主办理公务和处理本旗事务的衙门。为了随时召见这些王公贵戚,皇太极当年修建皇宫时特地安排将旗主们的办事衙门和他自己的办事处连接起来,彼此之间步行,抬脚即到,有点像后来紫禁城中养心殿和军机处的联系。 离这里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从墙根溜到房后,伸手推开窗子,跃了进去。 里面的满汉章京和笔帖式等人此时正纷纷趴在前面的门缝和窗缝前,朝外面窥望着。 我落地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有人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你们不必惊慌,我对王爷放心不下,过来瞧一瞧,你们继续各自手里的事情,不用在意,不过……"我话锋一转,"你们可别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啊。""嗻!"众人齐声应诺道,等我抬手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继续处理公务,谁也不敢再趴在窗缝门缝上窥探前院的情景了。 这下趴门缝的人换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几位王公贝勒离我这里也不过有三四丈的距离,甚至连他们脸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当我焦急地窥探着多尔衮的情况如何时,上书房的大门一下子敞开了,脸色铁青的皇太极负着手缓缓地走了出来。 "罪臣惶恐,叩请圣安!" 多尔衮首先拜了下去,给皇太极行了三叩大礼,我听到他的嗓音略显沙哑,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意气风发和卓然爽朗,显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极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理睬多尔衮,而是用锋芒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巡视着。 "臣等罪该万死,还望皇上赐罪!"紧随多尔衮之后,豪格、多铎、岳托、硕托四人连忙作诚惶诚恐状,忙不迭地叩首称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几位兄弟子侄各个一副诚心认错的姿态,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们几个吗?阿济格和杜度呢?难道我的谕旨中没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来议罪吗?"皇太极缓缓地走到多尔衮面前,冷冷地问道。 "回皇上的话,今晨有探子回报,大明皇帝为解锦州之围,已经将督师洪承畴从山西前线换回,同时征调七镇大军十三万、马四万,已于今晨集结完毕,只待出关。罪臣等正在商议如何部署应对之策,正值皇上令郑亲王偕阿巴泰赶来替换罪臣之职,罪臣等遵旨返京议罪,无奈阿济格正带领镶红旗部前往松山布置,一时间无法赶回,于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赶回面君谢罪。"皇太极的脸色猛然一变,"什么?如此重要军情,为何现在才行奏报?"多尔衮微微抬起头来,一脸疑惑道:"罪臣等万万不敢耽搁如此紧要军情,已经在接报之后就立即拟好奏折,令快马急奔盛京,火速奏报。"皇太极的手忽然一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扭头对站立一旁的笔帖式吩咐道:"速去书房案头将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折取来!"笔帖式匆忙地转身回书房,不一会儿就将一封密封奏折取来,跪地双手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撕开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折子,展开来凝神细看,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慌乱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停下脚步,狠狠地盯着多尔衮,严厉地训斥道:"你近来是不是读书读昏了头,竟然迂腐昏聩至此!我问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军集结完毕,随时有可能出关援助锦州,为何只派出阿济格一支孤军?你指望着他凭一万多人阻截住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多尔衮刚刚叩首,"臣有罪"说到一半,就被义愤填膺的多铎截去了话头。 "臣弟有话要说!" 皇太极显然一愣,然后一脸不耐烦状:"我还没问你呢,你急什么?你的罪一会儿再问,朕现在只要多尔衮回话!""臣弟自知有罪,不过也请皇上先听臣弟把话说完,再行定罪也不算迟!"多铎抬起头来略显激愤地说道,"早上我们几个研究对策之后,睿亲王刚刚把武英郡王派出去,还没等继续安排布置,郑亲王就大摇大摆地带着亲兵入帐来宣读谕旨接收大军了。臣弟斗胆请皇上明察,郑亲王如此雷厉风行,试问睿亲王如何能来得及继续布置?我等转眼之间成了手无兵权的戴罪之身,有何权力号令三军?"皇太极板着脸听完,脸色越发阴沉了,眼见脏水沾到了这位宠臣的身上,他即便想为济尔哈朗开脱,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口气憋在心头,顿时一阵颤抖。 "你们几个怎么说?"皇太极缓了口气,询问着岳托、豪格和硕托。 "回皇上的话,具体经过确实如此!"几个人叩首答道,连一向和多尔衮作对的豪格居然都是一个口径,这让皇太极彻底哑口无言。 但是就此放过多尔衮,皇太极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怎么着也要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范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范文程听到皇上突然叫他,连忙赶过来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极手一伸:"你起来吧,折子呢?"范文程躬着身子站起来,将一叠奏折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冷哼一声,低头掀了掀,然后一本一本地掷到每个人的面前。 "这就是你们写的好文章,个个都是勇于承担的,以朕看来,这正是你们的狡猾之处!分明就是存心狡辩,还冠冕堂皇地自请死罪,难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吗?"几个人谁都不吭声,静静地等着皇太极降罪,也不再争辩。 皇太极微微地叹了口气,站在多尔衮面前,语重心长道:"朕一向最看重于你,欣赏你,每次你立功回来,朕对你的赏赐都要远远厚于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却犯下如此大错,确实让朕失望万分,若不严历惩处,其他人就要议论朕有意偏袒于你,这着实让朕左右为难啊!"多尔衮沙哑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负皇上厚爱,实在愧疚万分,还请皇上治罪!""这样吧,就削去你的亲王之爵,降为郡王,剥夺两牛录,罚银一万两。暂时在家闭门思过,待来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谢皇上不杀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闭门思过,只盼再有机会替皇上效犬马之劳。"多尔衮"感激涕零"地连连叩头谢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极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其他几个罪臣,"你们几个身为副帅参领,主帅有了过错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赞同,也应一并治罪。和多尔衮一样,降爵一级,罚银万两,夺两牛录!"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过了,直接返回锦州前线,协助郑亲王设伏阻截大明援军,至于你们原来的职位……就暂时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吧。"几个人忙不迭地叩头谢恩,虽然是同样的降一级罚银,但是好歹他们几个可以立即返回前线立功,可多尔衮的位置却被济尔哈朗取代,暂时无所作为了,比较起来,他们能不庆幸万分吗? 皇太极最后看了多尔衮一眼,淡淡地说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尔衮低头应诺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豪格、多铎、岳托、硕托,你们几个不必急于赶往宁远,先随朕回上书房商议应敌之策。""嗻!"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皇太极转身走了,几个人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支撑着跟在皇太极身后。多铎边走边回头,对多尔衮投以同情和担忧的眼神。但是碍于皇太极,他也不敢说什么话,只得转过头去,随着众人进入大门,消失不见了。 …… 多尔衮被众人护送回来之后,有些轻微的中暑,病倒了。我忧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几天,他终于没事了。 刚刚恢复了精神,他就爬起来又继续处理公务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闲不住,还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养休养?要不就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步,又批阅这些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咳,虽然皇上免了我前线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儿还是要照办不误啊,即使要闭门思过,可是你没见这些折子每天都往书房里送吗?"多尔衮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公文,捡出一份来阅视着。 等到掌灯时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他又开始翻阅起明廷邸报来。 我平时给多尔衮整理案头时,经常会发现那堆公文中掺杂着大明朝廷的邸报,那是大明内部流通的官场消息,国家颁令,皇上圣谕,臣子奏折之类的内部新闻抄件。多尔衮早在两年前就派他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想方设法替他弄回这些明廷邸报,希望能够从这些文件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知己知彼的一个途径。 可是今天,多尔衮再次阅读这些邸报时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爷笑什么呢?"多尔衮回答:"我看大明现在的朝政可以说是腐朽透顶了,看这些臣子的奏章,无不是虚报战功,夸耀政绩,隐瞒天灾人祸的谎话;而皇帝的御旨,又无不是哭穷喊贫,想方设法让臣子们孝敬银子,或者虚饰文武功勋之类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们,又忙不迭地对下假传圣旨,对上谎报军情。 "上次那兵部尚书陈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济南,却远远地缩头躲避。等到我和阿济格北上天津卫,取道出关之际,他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跑到冀南一带把老百姓中的壮丁杀了许多,顺便饱掠一番,最后向朝廷汇报,说是歼灭清军三万。你说说,他要给那掌权宦官多少银子的贿赂?这样满纸谎话,粉饰太平的邸报,我还费那个心思研读,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几天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样地传来,今天已经是多尔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多尔衮负着手站在窗口的竹帘前,抬头仰望着阴霾密布的模糊苍穹,沉默不语。 "王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调你重回锦州的旨意恐怕最迟就在晚间。"我手里捏着方才他阅毕的一份战报,在他背后悠悠地说道。 "皇上不是有郑亲王这位大将之才吗?就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妇孩子。"多尔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盯着我问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干将的才华和本领一点一点地榨干。在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之前,他是不会让你安生享乐的,我说得对不对?""那我们打个赌吧,看你猜得对不对。"……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皇太极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尔衮重掌帅印,前往松山城外统领各旗,指挥作战。 由于济尔哈朗没能阻止住明军的前进,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错误,导致明军几乎完好无损地逃脱,占据地势险要的松山城相拒,由于此时包围松山城的清军及时赶到的只有四万余人,如果洪承畴来个奋力突围的话,恐怕再强悍的八旗军队也阻止不了十万困兽脱笼。 关键时刻皇太极再一次想起了多尔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后的多尔衮连夜起程,我帮他穿戴好盔甲之后,院子里等候的灯笼火光已经映红了窗纸。他最后整了整披风的带子,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你觉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应该是什么呢?""我想王爷应该心里早已有数了吧?"我看着多尔衮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战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杀气,更多的是从容和淡定。"如此发问,似乎是想考验考验我的见识,那么不妨我们再学一次赤壁大战前的周瑜诸葛之对吧!""如此甚好,那就试一试,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吧!"我微笑着从桌案上取来了两支蘸满了墨汁的笔,于是两个人背对着身子,分别写下了各自心中的谋算。 在烛光下,两只手掌对在了一起,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同样的三个字:绝粮道。 墨迹未干,我和多尔衮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转眼间,五天过去,松山大捷的消息传遍了盛京上下,朝野为之沸腾。洪承畴被困松山城中,断绝了粮道,坚守几日后士兵哗变,又传有人要献城门。他半夜里和众将商议突围,却不成想有人在半夜里提前行动,擅自突围,导致全局崩溃,各路大军乱成一团,争相逃命。在清军剿灭大半突围明军,杀入松山城之时,洪承畴无路可走,只得自杀,被部将拦住,献给了多尔衮。 而苦守锦州两年的祖大寿在援军覆灭,粮草和退路悉数断绝的情况下,只得弃城投降,从此这座固若金汤的辽东重镇,归于清国版图,为清军日后入关打通了必经之路,战略意义非常巨大。 几路大军得胜凯旋,最大的战俘洪承畴,被皇太极派人牢牢地看管起来,又怕这位铁骨铮铮的大明忠臣自尽,派了多少个汉臣和文官前往劝降,统统都被洪承畴大义凛然地痛斥,个个灰溜溜地回来了皇太极想出了一个祸水东引的办法来,那就是劝降洪承畴的难办差事,悉数地落在了多尔衮的肩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获了洪承畴,那么索性就尽了全功,把他说服,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时分,我正在多尔衮的书房里整理着案牍堆积的公文。一阵微风吹来,烛光摇曳,回头一看,只见多尔衮和范文程一前一后地迈进了院,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一脸无奈。 "怎么,范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军刚逢大胜,朝野上下无不大加庆贺,恐怕论功行赏,评定等级之类的繁杂事务,也要范先生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吧?"我从桌案边抽身出来,给范文程让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连忙给我施礼,然后在多尔衮的礼让下,他力辞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为了劝服洪承畴投降,算是用尽了办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寿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骂了出来,唉……"范文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怎么,那洪承畴把大学士您也连带着骂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劝说,甚至拿出当年袁崇焕的例子,都不能打动洪承畴,难道这人是铁石心肠?"多尔衮叹息道:"我这几日也去了两三次,洪承畴干脆绝食,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费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个洪承畴,难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让你们二位都费尽思量,莫非他的骨头是铁打的?""是不是铁打的且不说,总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经绝食三日了,如果再过个一两日还说服不了,真让他死在我这里,皇上那边如何交代?""你们尽管放心吧,洪承畴绝对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正忍饥挨饿,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台阶下呢!"我一语惊人,两个男人一齐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尽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绝食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那个能给他十足面子的台阶下。而给他这个台阶的,不是范大学士,也不是王爷,而是皇上本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启发,想起了什么:"对了,想必王爷还记得,方才我们劝说洪承畴之时,不知不觉间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个干净。一个连衣衫都如此爱惜的人,怎么会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见福晋所出之法,确实可以一试,不妨就请皇上屈尊降贵,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吧。"多尔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还不成的话,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极终于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进关押洪承畴的屋子,立即一脸痛惜不忍状,声情并茂地问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说罢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亲手给洪承畴披在身上。 洪承畴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极,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真命之主也!"这才叩头请降。 皇太极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就赏赐他很多东西,在皇宫之中陈百戏以表示庆贺。众多亲贵们很不高兴,都觉得优待过分,纷纷说:"洪承畴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为何待他这样优厚?"皇太极呵呵一笑,回答道:"我们这些人栉风沐雨,究竟为了什么?"众人不假思索地说:"想得中原啊!""咱们现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们都是瞎子,现在得到一个引路的,朕怎么不快乐呢!"众将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 崇德七年,腊月。 松锦之战结束后不久,海兰珠病故了,皇太极悲痛欲绝,一连数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后来又将海兰珠追封为正宫元妃,以弥补在她生前未能让她当上皇后的缺憾。 自从海兰珠死后,皇太极一直郁郁寡欢,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是病恹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却突然好转起来,精神奕奕,似乎已经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着实让人觉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还是在强打精神,怕有些人会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为奉命大将军统军征明。清军自长城黄崖口南下,急风暴雨般冲入内地,纵贯直隶、山东,并蹂躏江苏一部。攻克城镇九十座,俘虏三十六万人,掠获黄金十二万两,银两一百二十万两。十二月,阿巴泰才率军返回辽东。皇太极对战果很满意,奖赏阿巴泰白银万两,并敕谕朝鲜国王李倧,炫耀这次远征"所向无敌"。 当晚,在清宁宫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这次宴会规模不大,邀请的都是宗室王公,相当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极兴致很高,凡是来敬酒的,他一概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满面红光,大概是燥热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暂时离场了。 我其实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气色和动作,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历史上的他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后死掉的。可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病重的模样,难道历史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譬如我现在是多尔衮的福晋,这已经改变了历史。要是有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出门到庭院里想透透风,借着傍晚的凉风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要是能在皇太极死后我们抢得先机,那么多尔衮接下来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过认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以至于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缓过神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出来这么久也不见回去,我出来找找。"多尔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好在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你在这里发呆干吗,想什么呢?""我在想,皇上的身体有点反常。"多尔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强中干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没法撑下去了。"我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一惊,也连忙左右四顾,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这里耳目众多,别胡说,要说的话就等咱们晚上回去在被窝里慢慢说。"说话间,脸上的严峻神色也消失了,换上戏谑的笑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里不是议论机密的地方,况且不急于一时,索性和他调笑逗趣了一阵,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当我们一道返回大殿时,一帮王公贵族依旧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习惯了豪爽的男人们免不了飘飘然起来。随着酒意渐浓,眼见皇帝离席,大家也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粗话,交流起荤段子来了。 "咦?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才一会儿没注意,你们的座位上就空了,我还奇怪来着。"阿济格转过略显醉意、微微泛红的脸来,不甚在意地问道,好在口齿还算清晰,估计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对毫不知情的哥哥,多尔衮轻松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御座扫了一眼,一脸诧异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铎优哉游哉地晃荡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么''出恭''去了,哪里需要这么久?说句不中听的话,也许皇上这工夫已经摸到庄妃娘娘的宫里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吗?听说那玩意儿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这大剌剌的话立即引来了一旁满洲贵族们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龙体强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点老酒进被窝,给个神仙也不做,兴许这会儿工夫皇上正在那边快活着呢!"多尔衮瞪了一眼肆无忌惮的多铎,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这张经常惹祸的嘴巴就不能闭一闭,安静一会儿还能死人啊?"忽然间,一个正黄旗服色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还没等王爷贝勒们转头向这个冒冒失失的侍卫大喝,他就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语不成调地禀报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啦!""啊?"众位贵宾均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侍卫气喘吁吁,颤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不敢……敢欺瞒各位王爷,皇上确实……确实已经驾崩!才不久的事儿……"话音甫落,顿时一阵器具翻倒的杂乱响声,众人几乎一起猛然起身,"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你这奴才,再瞎说八道爷就撕烂了你的嘴!""莫非是突发急病了?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了吧?"…… 正站在当中的多尔衮也是脸色勃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卫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仔细说来,皇上是怎么''驾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爷的话,"侍卫突然遭逢如此大变,未免有些乱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喊人传太医,说是皇上突然风疾发作,眼见就那么过去了,吓得奴才们赶快把太医喊了去,结果……结果太医们进去没多久,就说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还没等多尔衮将侍卫的领口松开,方才那帮酒气熏天的王公贝勒们已经纷纷推开桌几,抢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阵火急火燎地赶路,前后脚工夫进入了庄妃的永福宫。刚一入内,就听到内帐传出庄妃凄惨的悲泣之声:"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睁开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多尔衮走到卧房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点犹豫。他回头给大家递了个眼神,示意暂且缓步,随后,掀开帘子进去了,垂下的门帘阻隔住了众人的视线。 在短暂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种病症。 片刻之后,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声:"皇上!"多铎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后面众人也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起抢入卧房之中。我被挟带而入,只见旁边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术的太医,他们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 多尔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里面呆呆地望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子侄们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个人肯定了这个事实之后,都呆若木鸡,一时做声不得。毕竟小半个时辰前还开怀畅饮的皇帝,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居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归天了。 难耐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多尔衮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痛哭失声:"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么就这样去了,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他这一开了头,身后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地叩首,一个个哭得涕泪纵横,惊天动地的。 跪在旁边的多铎虽然看着是在跟着叩头,其实没有声响。我微微侧过脸去,正巧他也正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灵犀的感受。 半晌,这一番哭丧大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陆续起身,先是询问了太医,打听皇太极的具体死因。 太医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皇太极虚不胜补,以前早有风疾病根,这次饮酒过量,虎丹羹乃大热强补之材,兼之行房之时不吝体力,导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湿阻络,根本来不及医治,就归天了。 多尔衮默默听完了太医们的汇报,沉思片刻,转向这帮王公贝勒们,用征询似的口吻说道:"我以为皇上此次突然驾崩的具体原委,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损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对外宣称皇上是饮酒过后返回帐中,在御榻上''无疾而终''的好,诸位以为如何?"大家也纷纷颔首赞同,毕竟皇帝很明显是死于坊间巷里所传的比较尴尬的病症,说出去丢的不但是皇帝个人的面子,也是整个爱新觉罗王室的面子。 接下来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敏感而异常重要的问题,该由谁起头呢? 终于,阿济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动站出来开了个头,只见他恭敬地冲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庄妃叩首问道:"请问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临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言?或者片言只语?"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极对她一向不冷不热,如今机缘巧合,大玉儿竟成为皇太极临死前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所以她此时的每一句话,都令众人紧张万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轻轻地嘘了口气,回答道:"皇上从突然发病到驾崩,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赶忙跑出去传太医后,刚转身回来,皇上就……就已经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红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哦?那么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和只言片语?"庄妃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这时我很明显地看到众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 多尔衮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巴泰望了望多尔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那么未来的皇上就应该按照当年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办,由太祖爷所列名单中的各位领旗贝勒们共同推举一位继承人,想来大家也都可以通过吧?"阿巴泰的话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无疑是为了照顾眼下三个中立派贝勒们的情绪。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因为无论这些王公贵族是否亲身经历过后金天命年间汗位争夺之战,都非常清楚那个铁板钉钉的规矩。 天命七年,努尔哈赤曾对众贝勒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这事儿没过几天,努尔哈赤就拟订了一份名单,然后宣谕全朝,上面一共有八个人,分别是当时功封或者恩封贝勒的兄弟子侄们: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岳托、杜度。 努尔哈赤规定将来议政大臣和推举继承人必须在这八人中间进行,并规定这个制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时过境迁,八人中病故了四个,不知道要不要"补选"? 多铎忽然说话了:"我觉得现在早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个名单中少了几个人,就应该再补充一两个人进来。"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侧过脸来:"哦?豫亲王有何见解,不妨道来。""这正红旗已经被礼亲王放手一段时间了,礼亲王虽然还挂着个领旗王爷的头衔,不过这具体事务却是颖郡王一手包办的。颖郡王作为正红旗的实际主子,理应参与议政。"多铎说到这里时,微微侧脸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岁的阿达礼,果然,阿达礼眼睛一亮,却立即拱手谦辞:"豫亲王过奖,小辈不敢与各位叔祖们并列,实在惶恐。"阿巴泰听罢,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而是明智地转向多尔衮,征询道:"睿亲王以为如何?"多尔衮面色凝重,目光郑重其事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问道:"不知诸位有何异议?""没有。" 第六章 多事之秋 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胡天八月即飞雪",但是此时的盛京仍然没有一丝飘雪的意思。 自打多尔衮率军出征,绕道蒙古,从墙子岭毁边入关,转战山东河北诸省,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在取得了辉煌胜利和累累战果之后,他终于凯旋班师。今天,皇太极率王公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则在宫内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席。不过这些盛况,我因为不能出席,也就无缘目睹了。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破了严严实实的窗纸,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在不知不觉地睡着。睡梦中忽然身子一个痉挛,心悸不已,我睁开眼睛,眼见天色渐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炕,连厚实一点的外衣都没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里,她正蹲在火炉前搓着双手,因为方才兰珠和她换班轮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来时还把正在门口打呵欠的兰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内帮我找衣服。 "小姐!您这是……"阿娣闻声一转头,看到了一脸阴晴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天都这么晚了。"我硬邦邦地问道。 "哦,奴婢听说,本来下午的时候清宁宫的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但是好几个王爷都拉着王爷,非要他去自己府上畅饮一番,王爷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间担心起几天没有去看过的东青。小家伙刚刚满了周岁,虽然爬得很是敏捷,也开始牙牙学语了,但是还不会走路。我这几天染了风寒,为了怕传给幼小娇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几天没见,我的思念之情越发浓烈,以至于东想西想吗? "你这就去乳娘的屋里看看东青和东莪现在怎么样了,睡得可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这时兰珠跑了过来,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这里等阿娣探视过后的回话。""是,主子。"兰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离我这边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时半会儿阿娣回不来,我觉得温热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热,心底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可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奇怪,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外面哭,这声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谁呢?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根本就是猫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小玉儿,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疯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她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跟在她身后,自顾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时间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惧于她突然发作的危险,我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仍然紧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我发现前方是黑灯瞎火的后花园。我本来想叫人来帮忙,但是生怕错过了发现她阴谋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踪下去。 在小玉儿的身影没入后花园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东西,好像……好像是一个襁褓! 我在那一刻几乎全身发颤,这王府里没有别的婴孩,所以眼下她怀里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来,心里一阵阵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尽管不知道小玉儿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万分,她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到后花园来,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这里这么多石头,还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声呼人过来,又怕惊动了小玉儿,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继续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儿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机会难得,我决定当机立断,劈手夺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后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儿的肩膀,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可是谁知道这襁褓一入手,明显手感和分量不对,我心中一惊,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儿突然无比敏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来,令我躲闪不及。 小玉儿这一刀捅下时,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幸好我的反应还不算太慢,以至于她这凶狠无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头。 闷哼一声,我向后倒去,正好在一瞬间避过了小玉儿第二次凌厉狠辣的袭击。我在倒地的一刹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脚下的花盆底,一个用力,她就惊叫着被我拉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个翻身跃起,朝正挣扎着起身的小玉儿狠力地扑去,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几乎红着眼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我飞起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惨叫一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那把匕首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儿的一只手,然后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紧握的拳头,狠狠地向她的脸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厉声怒骂:"我打死这个恶妇!打死你……"声音几乎嘶哑。 我还没来得及解恨消愤,就觉得手臂酸软,原来是撕裂了肩膀的伤口。本来已经被我几记重拳殴得七荤八素的小玉儿显然看出了我体力不支的破绽,猛力将手从我的控制中抽脱出来,然后两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颈部。我一个反应不及,被她掀了下来。 我们纠缠厮打成一团,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一心想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在翻滚中,我恰好摸到一块石头,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儿的脑袋猛然一击。 "啊!"小玉儿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掐在我喉咙处的双手,身子一歪,就朝一边俯身趴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我终于可以恢复呼吸了,用手掩着难受异常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谁知道刚刚走出了十几步远,就觉得脑后一阵急掠而来的风声。我一个敏捷的闪身,躲开了她在背后的偷袭。 回头看时,只见发散鬓乱的小玉儿状如疯魔,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匕首疯狂地向我扑来。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没命地向园外狂奔着,小玉儿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挥舞着匕首,一路尖声嘶叫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人!"这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的头皮不禁发麻,刚刚跑出了假山丛,就崴了一下脚,跌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发出了我身体里潜藏着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湖面上逃命,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对岸,忽然听到背后小玉儿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我的心猛然一悸,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声响吧……还没等我转头看,就听到小玉儿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此时我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动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向下倾斜,与此同时,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奋起全力向岸边纵身跃去,两脚刚刚离开冰面,那里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边坚硬的冻土上时,还没来得及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听到后面传来水花激荡声,同时响起了小玉儿凄惨的呼救声:"啊……救命啊……"转头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儿正拼命地挣扎着,一沉一浮间,已经渐渐向下沉没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转眼间就令她几乎痉挛,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变得又青又紫。惊恐让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瘫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没用了,不要白费气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无情,我也没有任何办法……"看看那里与岸边的距离,足有两三米远,如果我想死的话,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吗? "你好狠!"小玉儿眼中浮现出最后的恶毒,话音未落,荡漾着的冰水就彻底地吞没了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旋涡,很快就不见了。最后,一切都平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阵寒风拂过,我全身一颤,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北风中挟带着一个若有若无,但是阴森无比的诅咒声,不是响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呆呆地注视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静的水面上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方才我从那片冰面上跑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过来踏上时却突然破裂了呢?难道是报应?她终于要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迟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来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消,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得志,却渐渐浮上些许的怜悯和惨然。上天最终没有给她悔过的机会,又或者,已经给过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一样,只有这副躯壳似乎还有存活着的神经,全身各种的大小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 正在院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的兰珠看到我回来了,顿时欣喜万分,"主子您跑到哪里去了?方才有人过来禀报说王爷已经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里找您,可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哑着嗓子,干涩地说了一句:"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兰珠急忙上前来搀扶我,惊叫道:"主子,您怎么受伤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还怕整座王府里的人听不见吗?"兰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声张出去的意思,于是闭上了嘴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周围没有旁人路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院里。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体,我一面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咳嗽着轻声问道:"阿娣回来了吗?孩子怎么样……"兰珠刚要回答,就听到正屋的大门一响,阿娣惊喜地跑出来:"小姐,您到哪里去了?一回来就不见踪影,我在里面看着小贝勒,只好先叫兰珠到外面寻寻您,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东青怎么样了?"我抬头打断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过来让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边睡得熟熟的呢。"我没有说话,由兰珠搀扶着进了屋,直奔暖阁,看到正在炕上发出均匀鼾声的东青美美熟睡的模样,我终于全身彻底地放松了,脚下一软,瘫伏在炕下,剧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掌灯过来一看,立即发现了我肩头的伤口。她慌张地问着:"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很快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橐橐的靴声,借着灯笼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兰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时仓促地小声说:"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门帘一掀,多尔衮大步迈了进来,我急忙转过身来,勉强支撑着准备给他行礼,可是明晃晃的烛光让目光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头的伤口,顿时脸色一变。 "熙贞,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弄伤的?!"我疲惫地看着一身酒气,但双眸依然明亮的多尔衮。"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发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过来搀扶我起身,一面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适,速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火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我微微颔首,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剥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是不是小玉儿干的?""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果然是她,这个毒妇!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捅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小玉儿算账。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什么?!"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显。然而这个过程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么这般糊涂?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 多尔衮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多尔衮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简单的疏忽,还是有人另外图谋。""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多尔衮点了点头,下地出门,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过了半晌,他重新入内,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苏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结果了。"医官赶来了,给我肩头的伤口清理缝合,又包扎完毕之后,开了方子下去了。 门关上以后,多尔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解开我衣襟的纽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他洇湿巾帕,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拭着身体各处干涸的血迹。动作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转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帮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再一次涌出。 他慌乱地问:"熙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声哭出来吧,"接着又叹息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处置掉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得你几乎送命,眼下还要吃这样的苦头……"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多尔衮:"我不是因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爷对我的信任。按理说这事儿换到哪一家里,做丈夫的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怀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凶手呢?""你瞎说些什么?别说以你的为人和品格绝不会这样做,况且小玉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已经有好几个被我沾过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谋害过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来,一个已经怀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当时就想一刀宰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碍于皇上和蒙古科尔沁的势力,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总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来,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让她一跤跌到湖里淹死,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她是死有余辜!"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本来我之前估算和预料了一堆关于小玉儿意外死亡之后的险恶复杂的后果,却统统被多尔衮毋庸置疑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苏带领心腹侍卫趁天色将明之时,悄无声息地前往后花园,将一切昨晚打斗过的痕迹统统清理干净;同时将小玉儿的尸体打捞出来,换回她自己的衣服,转移回她的院子里,放回原来的炕上;接着很快传出了"大福晋病重"的消息;最后,又传出了她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坏消息。 为了表示丧妻之痛,多尔衮白天接待应付前来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贵族,晚上就独自一人宿在卧房里,给整个朝廷的王公贵戚们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好榜样。连皇太极在和重臣议事中都会偶尔提一下,说这个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个方面都值得作为表率,其实他心底里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儿的确死得蹊跷,可她手下的奴才们统统殉葬,一切秘密都永远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怀疑,也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他一时之间也不能动多尔衮,只能暂时装糊涂了。 还有一个就是科尔沁方面。皇太极一直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薄,这多尔衮的福晋一死,不管是不是多尔衮暗地里害死的,都要坚持病死一说。大清皇帝及和硕亲王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礼也风风光光的,科尔沁那边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年之后,按照哲哲的意思,多尔衮要立一位继妃做填房,毕竟他身份高贵,后院的正福晋之位不能长久悬置。 皇太极这次也无可奈何了,眼见靠女人监视多尔衮已经收不到任何效果,况且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族已经差不多把女人统统嫁给爱新觉罗的男人了,姻亲所成的势力已经牢固,即使少了一个多尔衮的福晋也无所谓。 再者我的身后毕竟代表了朝鲜,虽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国,但每年向大清的进贡也是非常丰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紧缺的粮食,所以自然要给点好脸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说我为多尔衮诞下子嗣,功劳不小,理应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这一天,我终于盛装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几个侧妃的参拜和行家礼。王府众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晋万安"时,我微微颔首,脸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觉到的微笑,转瞬而过…… 七月盛夏,闷热难耐,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荷塘边的石凳上,尽管夏季的微风拂面,稍稍带来一丝池塘水气的凉意,然而我的心头仍然烦闷不止。 一名多尔衮从锦州派回来的侍卫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禀报:"皇上已经天威震怒,下旨令郑亲王火速赶往宁远前线,替回王爷,并责令王爷与肃亲王,豫亲王,阿巴泰、岳托、硕托三位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发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极下定决心拿下辽东境内的最后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镇锦州。锦州作为横亘在山海关前最后坚实的屏障,让皇太极犹如骨鲠在喉,昼夜难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关下,必先控制锦州。无论皇太极多少次去书招降祖大寿,都没有任何结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决锦州的决心。 祖大寿在宁远内外修建了无数堡垒工事,壕沟陷坑,还把本来就十分坚固的内外城墙一再加高加厚,还在城内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军械,摆开了一副严防死守,绝不妥协的架势。 皇太极终于琢磨出来了一个可行性策略,就是边移动驻防边屯田,一点一点地蚕食锦州周围的大小据点和卫城,最后进逼锦州城下,将其团团合围起来。断绝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保持长期对峙,直到逐渐消耗尽明军所储备的实力。 崇德七年春,驻扎在宁远外围的满清八旗人数众多,已经达到七万之众。士兵的口粮不愁,但是马匹的草料却紧俏起来。方圆十里的野草基本上被消灭殆尽,眼见脚下的地皮渐渐荒芜,万一大明的援军飞袭而至,那么饿得腿软的战马如何驮载将士们拒敌? 多尔衮和大家一商量,最后一致通过让各旗每牛录里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将校率领,轮流去更远的地方牧马休整,以备军需。 这个计划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可是谁能想到,具体实施起来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和麻烦。 原来这些士兵们动了侥幸心理,眼见远离大营和将领的看守,便趁着无人知晓,溜回盛京和家人团聚。很快,大家竞相效尤。起先三五个还不被人发现,到后来变成数十上百了。消息最终传到盛京城的皇宫里。皇太极勃然大怒,大骂各路将帅昏聩麻痹,治军无方,罪无可恕。 皇太极的谕旨中先是一番雷霆万钧的痛骂,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宣布哪些人要被严厉惩罚,而是让每个被参的将领们各自拟定各自应得的责罚,这一招无疑是咄咄逼人的。 从侍卫的口中得知:多尔衮自己拟定,并上交给皇太极的"认罪状"上,赫然写着一个"死"字! "怎么会这样?"我接过侍卫呈上来的奏折抄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简短的几句话:"臣以敌兵在宁远城中,皆就他处牧马。若来犯,可更番抵御。是以遣人归牧,治甲械。旧驻地草尽,臣倡议移营就牧,罪实在臣,是以当死!"原来这份请罪折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帅们一起下水,谁都撇不清干系。皇太极要是想处置他的话,势必也要处置所有人,而这些人占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势力,甚至包括皇太极自己的势力,这让皇太极如何是好? "但愿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撷取了一片看起来色泽最为翠绿的柳叶,搁置在唇边,轻轻地吹起来,一阵悠扬悦耳的曲调柔和地飘逸着,在熏热的微风中弥散而去。 …… 刚刚回到自己的院里,宫中就来了太监,原来是哲哲找我去宫里聊天叙话。 步入清宁宫的内院,只见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张藤椅上,由几个宫女帮她打着扇子,后面的大树上,几个太监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细细地清除每一只鸣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并不像往常一样满头珠翠,而是随意地绾了个海螺髻,斜插了一支凤钗,浑圆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摇荡在脸颊旁,少了些雍容华贵,但是显得青春不少,然而与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脸色略微犹豫和烦闷。 对面正坐了一位身材丰腴、夏装凉薄的女人,背对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是庄妃。 "给皇后娘娘、庄妃娘娘请安!"我正对着哲哲矮身行礼,她见到我来了,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阴霾渐渐散去,"哦,熙贞来了,快起来吧!"大玉儿闻声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带着温煦的笑意,"妹妹总算来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几个月没见,大玉儿似乎又丰满了一些,一脸富贵模样,好像皮肤更白皙了,眉毛显然精心地修饰过,弯弯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敌意和阴险,反而是友善占据了更多,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见姐姐,今日一见,只觉得漂亮更胜往日啊,肯定是保养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点,也好让妹妹沾沾光。""这是哪里话啊,我眼见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从桌子上的银盘里取了一捧红润亮泽的樱桃,送到我的手中,"快点尝尝吧,这还是前年我们几个一起在清宁宫的后院里栽下的果树,想不到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吃都吃不过来,你要是不过来帮帮忙的话,恐怕都要浪费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适中,又格外新鲜,看来以后要多往这里跑了。"我边吐樱桃核边望着苦着脸的哲哲,难道她也在为眼下的局势担心? "我看娘娘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这天气太过闷热,应该多喝点金银花或者菊花茶,不然会上火生病的。"我关心地问道,并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间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让她自己提起来是再好不过了。 "唉。"哲哲叹了口气,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愁,"皇上这段时间脾气很是不好,每天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个奴才倒了霉,现在谁看到他都吓得直哆嗦。我劝了好多次,却没有一点用,你说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劝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现在整个宫里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脑袋搬家呢。"大玉儿附和道,一脸忧国忧民的无奈状。 "是吗,哪个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气了?"我明知故问。 还没等哲哲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影壁后面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到庄妃,立即张开双臂奔了过来:"额娘!"接着一头扎入了庄妃的怀中。 庄妃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福临小小的脑瓜,另一只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帮他擦试着额头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头大汗的,摔倒了怎么办?"福临转过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顿时光彩熠熠,他今年五岁了,个头长得挺快,说话的声音蛮清脆的,白白净净,很招人喜欢,我看着他笑了笑,福临欣喜地叫道:"十四婶!您怎么在这里?""快过来!让我看看九阿哥又长高了多少?半年多没见了,又会背几首诗词了?"我招了招手,亲切地招唤他过来。 小福临立即从大玉儿的膝盖下溜了下来,小跑着蹿到了我的怀里,笑得咯咯响:"十四婶,我那里还有剩下的奶卷,你饿了没有,我叫人拿过来给你吃!"庄妃和哲哲都笑了起来,大玉儿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话,哪有你吃剩下的东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丢人,快点下来,这三伏天的,别热着你十四婶!""没事儿,九阿哥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欢这孩子,你看看,刚一见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正摸着福临胖胖的小手,准备问他最近又学会什么,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婶,为什么你在这里的树荫里和额娘母后说话,而十四叔却在太阳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热吗?""什么?!"我和哲哲、大玉儿顿时一惊,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儿手里的一捧樱桃掉了几颗下来,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 "我没有骗你们呀,刚才我悄悄地去前院里玩耍,就看见十四叔、十五叔、大哥,还有二伯家的两个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这么热,是不是他们惹祸了,所以皇阿玛才罚他们晒太阳啊?"福临稚声稚气地问道。 "他们在那里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忧急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了。"刚刚去打探了个大概的祺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几个王公贝勒刚刚一路颠簸地赶回盛京,盔甲未卸,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在烈日下滚烫滚烫的石板地面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能吃得消啊? "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了?该处罚就处罚,该训斥就训斥嘛,这待在书房里一直不出来,难道叫十四爷他们就这样跪下去吗?"哲哲显然很不满皇太极的这种作为,"不行,就算现在皇上余怒未消,我也要去劝劝他,这天热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几位王爷都因此坏了身子,谁还为皇上领兵打仗去?"哲哲在祺儿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出去了,显然是要去上书房里找皇太极。 大玉儿好不容易哄着福临,让苏茉儿把他领走了,这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她的眼中写满了忧色,似乎她对于多尔衮的关心是出于本性,不全是装出来的。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黯然地叹息着:"看来皇上这一次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家王爷了。""我想皇上对十四爷他们几个的惩处应该不会太重,毕竟他们是手握兵权的领旗王爷,要想拿他们开刀,先要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子够不够锋利,皇上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姐姐说得很有道理,看来是我过于怀疑和担心了。"可是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半点回音,莫非皇太极根本不理会哲哲的劝解?那么现在皇太极需要什么呢?我想在一时拿不掉多尔衮的情况下,皇太极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体面退下的台阶,这样他才可以暂时收手,那么这个台阶应该由谁铺设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先去前院看看多尔衮等人的状况。 刚刚转过了大政殿的墙根儿,低着头匆匆走路的我就差点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抬头一看,两个人同时一愣,"范大学士?""睿王福晋?"范文程显然一眼认出了我,连忙一拍袖子,准备跪下给我请安,我一把将他拉住,小声说道:"范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见?欲与您商议如何处置睿亲王和肃亲王的怠慢玩忽之罪?"范文程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收回了惊疑的目光,小声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晋为何也在此处?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我家王爷此番获罪不轻。"说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嘲讽一下,"唉,我一介妇人,不得干预政事,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我家王爷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说到这里我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 范文程显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泪打动,"请福晋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话,早已有了计较,下官会在皇上面前替睿亲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亲王对他一片忠心,又怎么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这般,便是再好不过了,有劳范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爷日后定然会记得先生功劳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范文程连忙自谦道:"睿亲王一向待人宽厚,尤其重视我们汉臣,下官岂有受恩不报之理?还望福晋不要记挂心上,为外人道起。""谢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晋小心吧。"范文程转身往上书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一时间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继续留下来看看皇太极究竟会如何处置。显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们是大大不妥,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躲在可以看清形势的角落,冷眼旁观便是。 盛京的皇宫狭小简陋,房舍并不算多,后宫和前院都是紧紧相连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广场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宫的凤凰楼。 这"十王亭",是十间屋子,是各旗旗主办理公务和处理本旗事务的衙门。为了随时召见这些王公贵戚,皇太极当年修建皇宫时特地安排将旗主们的办事衙门和他自己的办事处连接起来,彼此之间步行,抬脚即到,有点像后来紫禁城中养心殿和军机处的联系。 离这里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从墙根溜到房后,伸手推开窗子,跃了进去。 里面的满汉章京和笔帖式等人此时正纷纷趴在前面的门缝和窗缝前,朝外面窥望着。 我落地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有人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你们不必惊慌,我对王爷放心不下,过来瞧一瞧,你们继续各自手里的事情,不用在意,不过……"我话锋一转,"你们可别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啊。""嗻!"众人齐声应诺道,等我抬手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继续处理公务,谁也不敢再趴在窗缝门缝上窥探前院的情景了。 这下趴门缝的人换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几位王公贝勒离我这里也不过有三四丈的距离,甚至连他们脸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当我焦急地窥探着多尔衮的情况如何时,上书房的大门一下子敞开了,脸色铁青的皇太极负着手缓缓地走了出来。 "罪臣惶恐,叩请圣安!" 多尔衮首先拜了下去,给皇太极行了三叩大礼,我听到他的嗓音略显沙哑,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意气风发和卓然爽朗,显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极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理睬多尔衮,而是用锋芒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巡视着。 "臣等罪该万死,还望皇上赐罪!"紧随多尔衮之后,豪格、多铎、岳托、硕托四人连忙作诚惶诚恐状,忙不迭地叩首称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几位兄弟子侄各个一副诚心认错的姿态,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们几个吗?阿济格和杜度呢?难道我的谕旨中没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来议罪吗?"皇太极缓缓地走到多尔衮面前,冷冷地问道。 "回皇上的话,今晨有探子回报,大明皇帝为解锦州之围,已经将督师洪承畴从山西前线换回,同时征调七镇大军十三万、马四万,已于今晨集结完毕,只待出关。罪臣等正在商议如何部署应对之策,正值皇上令郑亲王偕阿巴泰赶来替换罪臣之职,罪臣等遵旨返京议罪,无奈阿济格正带领镶红旗部前往松山布置,一时间无法赶回,于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赶回面君谢罪。"皇太极的脸色猛然一变,"什么?如此重要军情,为何现在才行奏报?"多尔衮微微抬起头来,一脸疑惑道:"罪臣等万万不敢耽搁如此紧要军情,已经在接报之后就立即拟好奏折,令快马急奔盛京,火速奏报。"皇太极的手忽然一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扭头对站立一旁的笔帖式吩咐道:"速去书房案头将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折取来!"笔帖式匆忙地转身回书房,不一会儿就将一封密封奏折取来,跪地双手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撕开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折子,展开来凝神细看,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慌乱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停下脚步,狠狠地盯着多尔衮,严厉地训斥道:"你近来是不是读书读昏了头,竟然迂腐昏聩至此!我问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军集结完毕,随时有可能出关援助锦州,为何只派出阿济格一支孤军?你指望着他凭一万多人阻截住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多尔衮刚刚叩首,"臣有罪"说到一半,就被义愤填膺的多铎截去了话头。 "臣弟有话要说!" 皇太极显然一愣,然后一脸不耐烦状:"我还没问你呢,你急什么?你的罪一会儿再问,朕现在只要多尔衮回话!""臣弟自知有罪,不过也请皇上先听臣弟把话说完,再行定罪也不算迟!"多铎抬起头来略显激愤地说道,"早上我们几个研究对策之后,睿亲王刚刚把武英郡王派出去,还没等继续安排布置,郑亲王就大摇大摆地带着亲兵入帐来宣读谕旨接收大军了。臣弟斗胆请皇上明察,郑亲王如此雷厉风行,试问睿亲王如何能来得及继续布置?我等转眼之间成了手无兵权的戴罪之身,有何权力号令三军?"皇太极板着脸听完,脸色越发阴沉了,眼见脏水沾到了这位宠臣的身上,他即便想为济尔哈朗开脱,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口气憋在心头,顿时一阵颤抖。 "你们几个怎么说?"皇太极缓了口气,询问着岳托、豪格和硕托。 "回皇上的话,具体经过确实如此!"几个人叩首答道,连一向和多尔衮作对的豪格居然都是一个口径,这让皇太极彻底哑口无言。 但是就此放过多尔衮,皇太极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怎么着也要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范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范文程听到皇上突然叫他,连忙赶过来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极手一伸:"你起来吧,折子呢?"范文程躬着身子站起来,将一叠奏折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冷哼一声,低头掀了掀,然后一本一本地掷到每个人的面前。 "这就是你们写的好文章,个个都是勇于承担的,以朕看来,这正是你们的狡猾之处!分明就是存心狡辩,还冠冕堂皇地自请死罪,难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吗?"几个人谁都不吭声,静静地等着皇太极降罪,也不再争辩。 皇太极微微地叹了口气,站在多尔衮面前,语重心长道:"朕一向最看重于你,欣赏你,每次你立功回来,朕对你的赏赐都要远远厚于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却犯下如此大错,确实让朕失望万分,若不严历惩处,其他人就要议论朕有意偏袒于你,这着实让朕左右为难啊!"多尔衮沙哑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负皇上厚爱,实在愧疚万分,还请皇上治罪!""这样吧,就削去你的亲王之爵,降为郡王,剥夺两牛录,罚银一万两。暂时在家闭门思过,待来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谢皇上不杀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闭门思过,只盼再有机会替皇上效犬马之劳。"多尔衮"感激涕零"地连连叩头谢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极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其他几个罪臣,"你们几个身为副帅参领,主帅有了过错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赞同,也应一并治罪。和多尔衮一样,降爵一级,罚银万两,夺两牛录!"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过了,直接返回锦州前线,协助郑亲王设伏阻截大明援军,至于你们原来的职位……就暂时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吧。"几个人忙不迭地叩头谢恩,虽然是同样的降一级罚银,但是好歹他们几个可以立即返回前线立功,可多尔衮的位置却被济尔哈朗取代,暂时无所作为了,比较起来,他们能不庆幸万分吗? 皇太极最后看了多尔衮一眼,淡淡地说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尔衮低头应诺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豪格、多铎、岳托、硕托,你们几个不必急于赶往宁远,先随朕回上书房商议应敌之策。""嗻!"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皇太极转身走了,几个人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支撑着跟在皇太极身后。多铎边走边回头,对多尔衮投以同情和担忧的眼神。但是碍于皇太极,他也不敢说什么话,只得转过头去,随着众人进入大门,消失不见了。 …… 多尔衮被众人护送回来之后,有些轻微的中暑,病倒了。我忧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几天,他终于没事了。 刚刚恢复了精神,他就爬起来又继续处理公务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闲不住,还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养休养?要不就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步,又批阅这些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咳,虽然皇上免了我前线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儿还是要照办不误啊,即使要闭门思过,可是你没见这些折子每天都往书房里送吗?"多尔衮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公文,捡出一份来阅视着。 等到掌灯时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他又开始翻阅起明廷邸报来。 我平时给多尔衮整理案头时,经常会发现那堆公文中掺杂着大明朝廷的邸报,那是大明内部流通的官场消息,国家颁令,皇上圣谕,臣子奏折之类的内部新闻抄件。多尔衮早在两年前就派他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想方设法替他弄回这些明廷邸报,希望能够从这些文件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知己知彼的一个途径。 可是今天,多尔衮再次阅读这些邸报时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爷笑什么呢?"多尔衮回答:"我看大明现在的朝政可以说是腐朽透顶了,看这些臣子的奏章,无不是虚报战功,夸耀政绩,隐瞒天灾人祸的谎话;而皇帝的御旨,又无不是哭穷喊贫,想方设法让臣子们孝敬银子,或者虚饰文武功勋之类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们,又忙不迭地对下假传圣旨,对上谎报军情。 "上次那兵部尚书陈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济南,却远远地缩头躲避。等到我和阿济格北上天津卫,取道出关之际,他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跑到冀南一带把老百姓中的壮丁杀了许多,顺便饱掠一番,最后向朝廷汇报,说是歼灭清军三万。你说说,他要给那掌权宦官多少银子的贿赂?这样满纸谎话,粉饰太平的邸报,我还费那个心思研读,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几天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样地传来,今天已经是多尔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多尔衮负着手站在窗口的竹帘前,抬头仰望着阴霾密布的模糊苍穹,沉默不语。 "王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调你重回锦州的旨意恐怕最迟就在晚间。"我手里捏着方才他阅毕的一份战报,在他背后悠悠地说道。 "皇上不是有郑亲王这位大将之才吗?就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妇孩子。"多尔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盯着我问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干将的才华和本领一点一点地榨干。在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之前,他是不会让你安生享乐的,我说得对不对?""那我们打个赌吧,看你猜得对不对。"……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皇太极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尔衮重掌帅印,前往松山城外统领各旗,指挥作战。 由于济尔哈朗没能阻止住明军的前进,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错误,导致明军几乎完好无损地逃脱,占据地势险要的松山城相拒,由于此时包围松山城的清军及时赶到的只有四万余人,如果洪承畴来个奋力突围的话,恐怕再强悍的八旗军队也阻止不了十万困兽脱笼。 关键时刻皇太极再一次想起了多尔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后的多尔衮连夜起程,我帮他穿戴好盔甲之后,院子里等候的灯笼火光已经映红了窗纸。他最后整了整披风的带子,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你觉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应该是什么呢?""我想王爷应该心里早已有数了吧?"我看着多尔衮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战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杀气,更多的是从容和淡定。"如此发问,似乎是想考验考验我的见识,那么不妨我们再学一次赤壁大战前的周瑜诸葛之对吧!""如此甚好,那就试一试,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吧!"我微笑着从桌案上取来了两支蘸满了墨汁的笔,于是两个人背对着身子,分别写下了各自心中的谋算。 在烛光下,两只手掌对在了一起,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同样的三个字:绝粮道。 墨迹未干,我和多尔衮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转眼间,五天过去,松山大捷的消息传遍了盛京上下,朝野为之沸腾。洪承畴被困松山城中,断绝了粮道,坚守几日后士兵哗变,又传有人要献城门。他半夜里和众将商议突围,却不成想有人在半夜里提前行动,擅自突围,导致全局崩溃,各路大军乱成一团,争相逃命。在清军剿灭大半突围明军,杀入松山城之时,洪承畴无路可走,只得自杀,被部将拦住,献给了多尔衮。 而苦守锦州两年的祖大寿在援军覆灭,粮草和退路悉数断绝的情况下,只得弃城投降,从此这座固若金汤的辽东重镇,归于清国版图,为清军日后入关打通了必经之路,战略意义非常巨大。 几路大军得胜凯旋,最大的战俘洪承畴,被皇太极派人牢牢地看管起来,又怕这位铁骨铮铮的大明忠臣自尽,派了多少个汉臣和文官前往劝降,统统都被洪承畴大义凛然地痛斥,个个灰溜溜地回来了皇太极想出了一个祸水东引的办法来,那就是劝降洪承畴的难办差事,悉数地落在了多尔衮的肩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获了洪承畴,那么索性就尽了全功,把他说服,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时分,我正在多尔衮的书房里整理着案牍堆积的公文。一阵微风吹来,烛光摇曳,回头一看,只见多尔衮和范文程一前一后地迈进了院,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一脸无奈。 "怎么,范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军刚逢大胜,朝野上下无不大加庆贺,恐怕论功行赏,评定等级之类的繁杂事务,也要范先生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吧?"我从桌案边抽身出来,给范文程让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连忙给我施礼,然后在多尔衮的礼让下,他力辞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为了劝服洪承畴投降,算是用尽了办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寿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骂了出来,唉……"范文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怎么,那洪承畴把大学士您也连带着骂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劝说,甚至拿出当年袁崇焕的例子,都不能打动洪承畴,难道这人是铁石心肠?"多尔衮叹息道:"我这几日也去了两三次,洪承畴干脆绝食,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费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个洪承畴,难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让你们二位都费尽思量,莫非他的骨头是铁打的?""是不是铁打的且不说,总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经绝食三日了,如果再过个一两日还说服不了,真让他死在我这里,皇上那边如何交代?""你们尽管放心吧,洪承畴绝对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正忍饥挨饿,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台阶下呢!"我一语惊人,两个男人一齐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尽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绝食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那个能给他十足面子的台阶下。而给他这个台阶的,不是范大学士,也不是王爷,而是皇上本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启发,想起了什么:"对了,想必王爷还记得,方才我们劝说洪承畴之时,不知不觉间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个干净。一个连衣衫都如此爱惜的人,怎么会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见福晋所出之法,确实可以一试,不妨就请皇上屈尊降贵,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吧。"多尔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还不成的话,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极终于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进关押洪承畴的屋子,立即一脸痛惜不忍状,声情并茂地问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说罢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亲手给洪承畴披在身上。 洪承畴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极,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真命之主也!"这才叩头请降。 皇太极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就赏赐他很多东西,在皇宫之中陈百戏以表示庆贺。众多亲贵们很不高兴,都觉得优待过分,纷纷说:"洪承畴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为何待他这样优厚?"皇太极呵呵一笑,回答道:"我们这些人栉风沐雨,究竟为了什么?"众人不假思索地说:"想得中原啊!""咱们现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们都是瞎子,现在得到一个引路的,朕怎么不快乐呢!"众将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 崇德七年,腊月。 松锦之战结束后不久,海兰珠病故了,皇太极悲痛欲绝,一连数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后来又将海兰珠追封为正宫元妃,以弥补在她生前未能让她当上皇后的缺憾。 自从海兰珠死后,皇太极一直郁郁寡欢,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是病恹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却突然好转起来,精神奕奕,似乎已经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着实让人觉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还是在强打精神,怕有些人会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为奉命大将军统军征明。清军自长城黄崖口南下,急风暴雨般冲入内地,纵贯直隶、山东,并蹂躏江苏一部。攻克城镇九十座,俘虏三十六万人,掠获黄金十二万两,银两一百二十万两。十二月,阿巴泰才率军返回辽东。皇太极对战果很满意,奖赏阿巴泰白银万两,并敕谕朝鲜国王李倧,炫耀这次远征"所向无敌"。 当晚,在清宁宫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这次宴会规模不大,邀请的都是宗室王公,相当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极兴致很高,凡是来敬酒的,他一概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满面红光,大概是燥热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暂时离场了。 我其实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气色和动作,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历史上的他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后死掉的。可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病重的模样,难道历史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譬如我现在是多尔衮的福晋,这已经改变了历史。要是有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出门到庭院里想透透风,借着傍晚的凉风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要是能在皇太极死后我们抢得先机,那么多尔衮接下来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过认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以至于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缓过神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出来这么久也不见回去,我出来找找。"多尔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好在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你在这里发呆干吗,想什么呢?""我在想,皇上的身体有点反常。"多尔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强中干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没法撑下去了。"我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一惊,也连忙左右四顾,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这里耳目众多,别胡说,要说的话就等咱们晚上回去在被窝里慢慢说。"说话间,脸上的严峻神色也消失了,换上戏谑的笑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里不是议论机密的地方,况且不急于一时,索性和他调笑逗趣了一阵,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当我们一道返回大殿时,一帮王公贵族依旧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习惯了豪爽的男人们免不了飘飘然起来。随着酒意渐浓,眼见皇帝离席,大家也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粗话,交流起荤段子来了。 "咦?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才一会儿没注意,你们的座位上就空了,我还奇怪来着。"阿济格转过略显醉意、微微泛红的脸来,不甚在意地问道,好在口齿还算清晰,估计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对毫不知情的哥哥,多尔衮轻松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御座扫了一眼,一脸诧异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铎优哉游哉地晃荡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么''出恭''去了,哪里需要这么久?说句不中听的话,也许皇上这工夫已经摸到庄妃娘娘的宫里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吗?听说那玩意儿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这大剌剌的话立即引来了一旁满洲贵族们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龙体强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点老酒进被窝,给个神仙也不做,兴许这会儿工夫皇上正在那边快活着呢!"多尔衮瞪了一眼肆无忌惮的多铎,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这张经常惹祸的嘴巴就不能闭一闭,安静一会儿还能死人啊?"忽然间,一个正黄旗服色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还没等王爷贝勒们转头向这个冒冒失失的侍卫大喝,他就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语不成调地禀报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啦!""啊?"众位贵宾均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侍卫气喘吁吁,颤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不敢……敢欺瞒各位王爷,皇上确实……确实已经驾崩!才不久的事儿……"话音甫落,顿时一阵器具翻倒的杂乱响声,众人几乎一起猛然起身,"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你这奴才,再瞎说八道爷就撕烂了你的嘴!""莫非是突发急病了?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了吧?"…… 正站在当中的多尔衮也是脸色勃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卫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仔细说来,皇上是怎么''驾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爷的话,"侍卫突然遭逢如此大变,未免有些乱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喊人传太医,说是皇上突然风疾发作,眼见就那么过去了,吓得奴才们赶快把太医喊了去,结果……结果太医们进去没多久,就说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还没等多尔衮将侍卫的领口松开,方才那帮酒气熏天的王公贝勒们已经纷纷推开桌几,抢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阵火急火燎地赶路,前后脚工夫进入了庄妃的永福宫。刚一入内,就听到内帐传出庄妃凄惨的悲泣之声:"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睁开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多尔衮走到卧房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点犹豫。他回头给大家递了个眼神,示意暂且缓步,随后,掀开帘子进去了,垂下的门帘阻隔住了众人的视线。 在短暂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种病症。 片刻之后,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声:"皇上!"多铎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后面众人也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起抢入卧房之中。我被挟带而入,只见旁边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术的太医,他们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 多尔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里面呆呆地望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子侄们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个人肯定了这个事实之后,都呆若木鸡,一时做声不得。毕竟小半个时辰前还开怀畅饮的皇帝,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居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归天了。 难耐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多尔衮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痛哭失声:"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么就这样去了,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他这一开了头,身后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地叩首,一个个哭得涕泪纵横,惊天动地的。 跪在旁边的多铎虽然看着是在跟着叩头,其实没有声响。我微微侧过脸去,正巧他也正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灵犀的感受。 半晌,这一番哭丧大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陆续起身,先是询问了太医,打听皇太极的具体死因。 太医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皇太极虚不胜补,以前早有风疾病根,这次饮酒过量,虎丹羹乃大热强补之材,兼之行房之时不吝体力,导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湿阻络,根本来不及医治,就归天了。 多尔衮默默听完了太医们的汇报,沉思片刻,转向这帮王公贝勒们,用征询似的口吻说道:"我以为皇上此次突然驾崩的具体原委,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损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对外宣称皇上是饮酒过后返回帐中,在御榻上''无疾而终''的好,诸位以为如何?"大家也纷纷颔首赞同,毕竟皇帝很明显是死于坊间巷里所传的比较尴尬的病症,说出去丢的不但是皇帝个人的面子,也是整个爱新觉罗王室的面子。 接下来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敏感而异常重要的问题,该由谁起头呢? 终于,阿济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动站出来开了个头,只见他恭敬地冲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庄妃叩首问道:"请问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临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言?或者片言只语?"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极对她一向不冷不热,如今机缘巧合,大玉儿竟成为皇太极临死前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所以她此时的每一句话,都令众人紧张万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轻轻地嘘了口气,回答道:"皇上从突然发病到驾崩,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赶忙跑出去传太医后,刚转身回来,皇上就……就已经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红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哦?那么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和只言片语?"庄妃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这时我很明显地看到众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 多尔衮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巴泰望了望多尔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那么未来的皇上就应该按照当年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办,由太祖爷所列名单中的各位领旗贝勒们共同推举一位继承人,想来大家也都可以通过吧?"阿巴泰的话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无疑是为了照顾眼下三个中立派贝勒们的情绪。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因为无论这些王公贵族是否亲身经历过后金天命年间汗位争夺之战,都非常清楚那个铁板钉钉的规矩。 天命七年,努尔哈赤曾对众贝勒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这事儿没过几天,努尔哈赤就拟订了一份名单,然后宣谕全朝,上面一共有八个人,分别是当时功封或者恩封贝勒的兄弟子侄们: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岳托、杜度。 努尔哈赤规定将来议政大臣和推举继承人必须在这八人中间进行,并规定这个制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时过境迁,八人中病故了四个,不知道要不要"补选"? 多铎忽然说话了:"我觉得现在早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个名单中少了几个人,就应该再补充一两个人进来。"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侧过脸来:"哦?豫亲王有何见解,不妨道来。""这正红旗已经被礼亲王放手一段时间了,礼亲王虽然还挂着个领旗王爷的头衔,不过这具体事务却是颖郡王一手包办的。颖郡王作为正红旗的实际主子,理应参与议政。"多铎说到这里时,微微侧脸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岁的阿达礼,果然,阿达礼眼睛一亮,却立即拱手谦辞:"豫亲王过奖,小辈不敢与各位叔祖们并列,实在惶恐。"阿巴泰听罢,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而是明智地转向多尔衮,征询道:"睿亲王以为如何?"多尔衮面色凝重,目光郑重其事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问道:"不知诸位有何异议?""没有。" 第七章 九五之争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刚刚接报昼夜兼程赶回盛京的王公贝勒、文武重臣、各旗统领全部聚集在崇政殿的灵堂之中,所有王公大臣的福晋、命妇均偕同而来。大殿之内聚集不下,外头的灵棚正在搭建,很多人只能跪在寒风料峭的殿外廊下跟着祭拜哭灵。 众人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顺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极的灵位前上香祭祀,诵念悼文,其余的人则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地哭泣。这哭声格外震耳,响彻内外,营造出了愁云惨淡,举朝同哀的气氛来。 白天哭丧完毕,晚上安排少数人守夜,其余的人各回各家,没有一个人闲着,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休息。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大行皇帝的驾崩而悲痛的,摆在眼前的是个异常严峻的事实,那就是接下来谁即位。这就像赌博,一旦压错宝了,就连老本也赔个干净。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只能各自在私下搞秘密活动。 这个暴风骤雨的前夜,乌云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点心进来,走到茶几前一一摆放整齐,然后转脸对正仰躺在卧椅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多尔衮劝慰道:"王爷,还是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总不能这么糟蹋啊?还有那么多大事等在那里呢。"多尔衮"嗯"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在烛光的摇曳下,他的脸色反而没有那么苍白了,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来,然而眼眸却依然明亮。他并没有看那些点心,而是直接望向我,问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吗?"自他从三官庙里回府,阿济格和多铎以及众多这个阵营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赶来,已经在外厅等候了一个时辰,但是多尔衮迟迟没有露面,他在怕什么? 我有点急了:"你总不能继续将他们晾在那里吧?兴许这会儿肃亲王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呢。""我并非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事关重大,这手里的所有棋子,都要谋虑再三,才能下出去。""他们的爵位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吗?"我不解地问道。 "唉,这你就不能明白了。"多尔衮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鬓发,微微叹息一声,"现在他们跑来恳请我继承大统,那都是因为我很有希望明日获胜,成为大清的主子,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争权不成,败落下来,他们还会继续死心塌地吗?"我想起了历史上豪格失势之后,他的部下和支持者哪一个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个比一个见机得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表态,以免将来给别人抓住了把柄,后患无穷啊!"多尔衮轻声叹道,"现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只有自己家的人了……" 残月西沉,众人陆续散去,阿济格和硕托、阿达礼一道告辞离去了,多铎单独留了下来,和多尔衮一路商议着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们将茶点一一摆好,然后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这才招呼着多铎:"十五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经令人在旁边的客房里收拾整齐,一会儿十五爷身子乏了就到那里去安歇吧!""多谢嫂子安排,是得要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众王议会,毕竟是头等大事,可一刻松懈不得啊!"多铎显然也腹中饥饿,随手拿起一块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后捧起温热的茶杯喝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平日惯有的风趣:"好久没在哥哥这里住了。十多年前我们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每逢夜晚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睡。半夜要是做了噩梦醒来,他就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安慰……唉,那时候的往事,确实让人格外怀念啊!""原来堂堂豫亲王小时候竟然害怕打雷啊。""那是,要不是我哥护着我,让我躲在他的被窝里睡觉,我不吓得哭爹喊娘才怪。"说话间,多铎放下茶杯,不再笑了,抱怨道:"我哥现在是越来越胆小了,刚才硕托和阿达礼临走时候说,要调遣自己的手下过来,和我们合并一处,直接撵走豪格,夺了皇位,可我哥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会儿说怕大清分裂,一会儿说怕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慢条斯理的一点都不着急,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向多尔衮问道:"你这处处留后路的,未免太谨慎了些吧?你和他们讲理,可他们不同你讲理,到时候他们一下子挥刀挥枪地杀将进来,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其实两黄旗也未必有那个胆子。"多尔衮话锋一转,"他们真的要动武,我们也没办法。除两黄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经皇上宣召,不可入宫半步。如果按照阿达礼他们的设计,那么我就是公然调兵逼宫了。即使侥幸成功,也会引来极大的怨怒,我这个皇位能不能坐得稳都难说了。""但是总比等两黄旗的刀锋搁在你的脖子上要强吧?你别忘记了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只要你将来这个皇帝做得好,让大清基业稳固,江山一统,又在乎那些身后之名干什么?"多尔衮无奈地苦笑着:"想快刀斩乱麻也没这么容易。我进崇政殿,手下的人绝对不能跟入,即便和两红旗合并后对两黄旗来个反包围,殿内的正黄旗巴牙喇们肯定会立即将我们几个全部拿下,用来要挟外面的人撤兵。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会下令将我们悉数杀掉,这一点不用怀疑。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挥军杀进去的话,固然可以侥幸成功,那么我等区区数千人如何对付外面将近三万的两黄旗精锐之师?到时候宫廷内外,盛京内外,就会陷入一片混战。满洲八旗一共只有十二万人,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我算是彻底无语了,片刻间,我的心里已经权衡了数次,最后终于妥协了。多尔衮无疑是正确的,眼下确实不是个时候啊! 如果一定要他现在做皇帝的话,毫无疑问整个辽东会陷入血雨腥风之中。虽然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当年燕王朱棣为夺位而发起的战争,一共持续了几年才最终得以入主南京。现在算来,离明清之交最为关键的甲申年,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在微微摇曳的烛影下,三个人的脸明暗不定,最后,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毕竟,我们还有一个后招。"…… 一夜无眠,一直计议到清晨时分,方才告一段落。眼见着入朝的时间快到了,多尔衮穿好朝服,在外面罩了缟素孝服,戴上取掉了红缨的凉帽,准备出发了。 阿济格和多铎各自带了少量护卫,在庭院里等他。我透过窗缝看了看,一颗心揪得更紧了,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以后就难以收拾了。 多尔衮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和神情,依旧和日常上朝前的准备一样,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只是经过一夜的不眠,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些许红血丝,看上去有几分吓人。 "王爷,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可自己放弃啊!"在他出门前,我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好了,知道。"他的回答很简短,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追出去,对阿济格和多铎喊道:"二位叔伯,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出事啊!"两人已经远去,显然没有听到。在一群人的护卫下,他们出了院门,步履急促地走远了。遥遥地,还能听到王府门口的马蹄声。 等众人走后,王府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了。不过这只是表象,因为我有另外一手准备,那就是一旦多尔衮没有通过正常的推举当上皇帝,那么就武力逼宫,强行夺位。 多尔衮很想通过正常推举的方式当皇帝,但我知道这个推举的结果,就是多尔衮和豪格相持不下,两黄旗的人坚持要立皇太极的儿子,最后多尔衮只得退让,和济尔哈朗当辅政王,辅佐顺治小皇帝。这个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现在,我顾不得多尔衮的保守策略了,到了该铤而走险的时候了。 我没有多等待,我怕时间不等人,来不及。 "据奴才等派往各处城门探察的探子回报,盛京外城门各处共有正黄、镶黄兵力共计两万七千人,而拱卫皇城的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千。"天色阴阴沉沉,乌云笼罩,糊了窗纸的室内只得燃起蜡烛,这样才能看清那张硕大的盛京布防图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我仔细地听着正白旗梅勒章京谭拜的汇报,盯着盛京城外的每一处驻军点。 本来盛京外郊是不准其他旗驻军的,但是由于皇太极突然驾崩,各旗旗主均以提防非常时期京城有变的名义纷纷率军赶回,由于大部分军马无法直接进入城内,于是只得先在城外驻营,以便随时观察动静。 "两黄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后宫内院里部署兵力,我们只需从御花园的角门秘密进入,绕东西五宫而过,最后到达与崇政殿最为接近的清宁宫,分派弓弩手登上清宁宫的门楼凤凰楼,控制全局。主力自凤凰门而出,从崇政殿的后面绕过去,就可以与两黄旗的一千护军短兵相接了。"我将心中早已筹划好的步骤简略地对几位将领讲述一遍,这时有人质疑道:"此策虽好,可万一到时两黄旗的护军已经将崇政殿团团围住了呢?他们看到我们杀入,定然会立即环卫住大殿拼力相抗,并且还会挟持住殿内的各位王公,到那时我们该如何是好?""没办法,眼下形势紧急,必须铤而走险。"我沉吟着说道,"殿内的各位王公个个都是马上步下,功夫精湛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他们挟持?况且到时候我们一下子杀入,等他们反应过来,里面的王公们已然同我们里应外合了。我们将近三千人解决殿外的一千人,一定要速战速决!"几位大臣纷纷颔首赞同,于是我深深地呼一口气,郑重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吧!""喳!" 看着众将出去调遣军队准备开拔,我吩咐阿娣进来帮我穿上戎服,阿娣一面在我身前身后忙活着,一面忧形于色地劝道:"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吗?那可是很危险的,万一刀箭无眼,伤到了可怎么办?"我低头将弯刀挂在腰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你不必担心,我一向是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事后王爷怪罪起来,我一个人承担好了!"言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 百花凋零的御花园在国丧之际人迹罕至,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破门而入后,迅速行进的队伍并没有被任何宫人发现。穿过御花园,从最后面的关雎宫而入,一路向南,依次经过永福、麟趾、衍庆各宫,一直奔向可以望见凤凰楼的清宁宫。 不消片刻,大批乔装打扮后的军队已经悉数进入清宁宫,这里的凤凰门是后宫与前庭之间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须要经过这里。很快清宁宫那并不算小的院子统统被甲士们挤满,手持硬弓强弩的射手们已经开始一步几级台阶地登上凤凰楼,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木制的台阶上格外震耳。而其余甲士则如同汹涌潮水一般向凤凰门涌去。 我正准备登上凤凰楼俯瞰局势全景时,后面一间屋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哲哲惊诧不已的目光。 她起先满眼怒气,但她很快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我,"熙贞,怎么是你?你带这么多人过来做什么!"我硬着头皮分开人群,出来行了个礼:"臣妾恭请娘娘金安!"接着环顾一下四周,用恭敬的口吻道:"眼下局势混杂,还望娘娘暂且还宫歇息!"哲哲望了望正在急速行进的"两黄旗护军",又看了看我,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你,你竟然私自带兵入宫,还有这些人,是不是两白旗装扮的?"接着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睿亲王怎么可能这样……"我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用刻板的语气回答道:"回娘娘的话,不关睿亲王的事,是臣妾听说有人在前院意图不轨,企图逼宫甚至胁迫众王公就范,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的,还望娘娘见谅!""什么?是谁胆子这么大,胆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图谋不轨,强行逼宫?"哲哲更不敢相信了。 "此事千真万确,不是谁的胆子大不大,而是他们确实已经这样做了!"情急之下,我的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柔和了。 哲哲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豪格虽然一向粗莽,但也不敢如此乱来吧?也许两黄旗只不过是想在此非常时期加强戒备罢了,逼宫叛乱的事情还是万万不敢做的。""娘娘若是不相信,就请随我上楼一观,究竟形势如何,一目了然,就不用我再加解释了吧!"我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哲哲稍微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登上了台阶。我紧随其后到达了最顶层,这时前方大殿以及广场上的情形已经是一览无余。 "啊!"哲哲看清下面的一切后,禁不住轻呼一声,然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那殿前起码也有三个牛录的护军吧,他们难道真想造反?""造反虽然未必,但是单纯护灵的话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架势吧?"我在旁边悠悠地添油加醋道,"两黄旗的人妄图用武力胁迫众位王公,眼下他们将大殿团团围住,想必里面的各位王公们正如坐针毡吧?"说罢,我指了指宫墙外的大批正持刀张弓、盛气凌人的巴牙喇兵们。果然不出我所料,索尼和鳌拜确实开始行动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哲哲显然有些委决不下。 "娘娘,时间紧急,恐怕我没有办法对您详加解释了。"眼见楼下的队伍已然全部赶到,潜伏布置完毕,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以雷霆之速打开凤凰门,来个神兵天降,到时候猝不及防,人数又占劣势的两黄旗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我正准备抬手下令,哲哲急忙按住了我的手,紧张惶急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束甲厮杀,这可怎么得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要想不流血,不死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索尼和鳌拜下令撤军。因为眼下国无君主,各旗自行其是,属下将士除了他们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我能怎么办?"我一脸无奈地回答道。 哲哲此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雍容稳重,没了主张,"那我这就下懿旨,令他们立即撤军,或者将索尼、鳌拜他们叫来,亲自命令他们撤出宫禁不行吗?""索尼、鳌拜他们既然附从肃亲王逼宫,协助其谋取皇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怎么可能未达目的就提前收手?"正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很快一名侍卫赶来,附在我的耳边禀报数句,我立时变了脸色,面对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待令下的武士们,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门闩早已经被撤掉的凤凰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两白旗的精锐护军们纷纷扯掉身上的黄甲,露出里面的白色铠甲,犹如冲破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呐喊着向近在咫尺的崇政殿冲杀而去,立即将大殿周围的两黄旗士兵们团团围住。 由于黄旗兵猝不及防,仓促应战,人数又占了劣势,很快被三倍于他们的白旗兵们砍倒了一片,并且一步步逼向一处,层层包围起来。刀刃撞击声,肢体被刺穿声,厮杀呐喊声,垂死惨叫声交集在一起,格外惊心动魄。 哲哲探头望了一眼宫墙外的惨烈景象,顿时眉头一蹙,显然不敢再看,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我:"你,你怎么就真的下令了?你知道你这么做将会是什么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我转过头来,"不行,来不及了,刚才来人禀报,索尼、鳌拜他们已经快要将刀刃架在各位王爷的脖子上了,您难道愿意看到他们把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都杀光吗?这样才叫慈悲?"哲哲噎了一下,无语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也许,也许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啊!""再犹豫片刻,恐怕主意想出来了,那边肃亲王已经登基了,呵呵……"我冷笑着望着崇政殿的飞檐斗拱,"这皇位,确实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不惜撕破脸皮来争啊!只可惜,胜利者只能有一个!" 这时,远处的其余两黄旗护军们已经仓促地赶来救援。眼见离双方正在厮杀的战圈越来越近了,若是让他们汇入格斗的大军中,敌我难分,这个居高临下的俯射点就失去作用了。我对周围的弓弩手下令:"快开弓!不可让他们接近!""嗻!"众弓弩手早已迫不及待,听到我一声令下,立即结束潜伏,从窗口探出头来开弓射箭。顿时一支支箭簇离弦而出,构织成一大片极具杀伤力的箭雨,将倒霉的黄旗兵当头笼罩,顿时倒下一大片,惨叫声不绝于耳。 随后赶来的黄旗兵尽管被射倒了不少,但他们立即敏捷地隐藏躲避在栏杆、石狮等可以遮挡箭矢的后面,开始射箭还击。由于大殿周围已经是鱼龙混杂,双方战作一团,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他们只得向我这边所在的凤凰楼仰射。 这时已经不断有从下面射上来的箭嗖嗖地鸣响着急速掠来,杂乱无章地钉在窗棂上、柱子上,哲哲顿时面如土色,吓得不轻:"熙贞,咱们还是快点下去躲躲吧!这箭毕竟不长眼睛,万一……""娘娘凤体金贵,不能有丝毫差池,臣妾还是扶您下楼暂行躲避吧!"哲哲忙不迭地点头,伸出胳膊,任我在旁边扶着向楼梯走去。刚刚转过二楼的楼梯角后,我忽然侧着耳朵听着,疑惑道:"奇怪,我刚刚似乎听到外面有人高呼了一声,可是他喊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娘娘您呢?""我也好像听到了,但是和你一样什么都没听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哲哲仔细地倾听着墙外的动静,接着疑惑更大了,"怎么,好像外面的厮杀声也没有了?莫非有人出来制止了?"刚才那么嘈杂的厮杀声,一瞬间戛然而止,以至于现在死一般地寂静。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我轻声叫道:"不好!"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再次返回了三楼,扶着窗棂向宫墙之外的大殿门前眺望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哲哲也紧跟在后面赶来,站在我身边急不可待地探头向下望去。 在看清一切的瞬间,我的身子如遭电击般地僵硬住了。 崇政殿门口的金龙柱下,已经站满了身份贵重的王公贝勒们,而最当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多尔衮。此时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正抬头向我这边眺望,由于距离尚远,我看不清他脸部的任何表情。 "难道刚才那一声是他喊的?他为什么要下令双方住手呢?莫非已经……"我惴惴不安,两黄旗凭什么也听了号令,难道索尼和鳌拜已经和多尔衮达成了和议? …… "禀福晋,辅政王令奴才赶来传话,请您将所有军士撤去,然后前去叩拜新君!"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事实发生后,我扶着窗棂的双手仍然微微一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多尔衮。 哲哲连忙问道:"新君已经议定了?"侍卫躬身回答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是永福宫庄妃娘娘的九阿哥,方才众位王公已经在大殿之内写下誓书,灵前宣誓过了,由于新君年幼,所以众人议定睿亲王与郑亲王并列为辅政王!""谢天谢地!"哲哲的声音中透着极大的欣喜。 我的嘴唇已经咬破,渗出腥咸的血来,在"九阿哥"三字入耳的一刹那,我只觉得一阵气闷填胸,似乎天旋地转。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输给了庄妃,又或者说是多尔衮输给了命运。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不是神人,不能先知先觉,假如他能够看到自己死后的待遇,今日绝对就是另外一种选择了。 还是以后伺机再动吧!毕竟多尔衮以后篡位的机会多得是,只不过是名声不好听罢了,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胸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这种无奈和痛心是前所未有的,希望只此一次,否则这种打击实在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暗暗地舔净了唇上的血液,转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已经用了最大的气力,"恭喜母后皇太后了,科尔沁家的外孙继承大统,着实让人欣喜万分啊!庄妃姐姐还真有福分啊!不,待会儿应该称她为圣母皇太后了。"输了就是输了,总归也要保持风度,总不能撒泼打滚,一副输不起的模样让人鄙视吧?就算是打算耍赖不认账,也不能是现在。 我在侍卫的引领下,出了凤凰门,沿着前院的甬道一路向大殿正门走去。周围所有将士纷纷主动让出一条道路来,我目不转睛,一步步走向大殿。刺骨的寒风中,地面上的滩滩积血已经渐渐冻结,靴子踩在上面,每抬一步都会带出瞬间冰碎的声音。 当我走上台阶后,已经被议为新君的福临从里面蹦跳着出来,他看到我后,小脸上立即满是惊喜,"十四婶,你也来啦,福临好久没见到你啦!"接着竟然要当着众人的面扑到我怀里撒娇,不过他这种荒唐的行为立即被代善制止住了,"皇上,您即将登基,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毫不顾忌了!""为什么?难道做了皇帝就不能玩了吗?就不能跟十四婶亲近了吗?"福临好奇地问道,小小的眼睛里满是不快和疑惑。 我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他现在懂得什么?只不过是大人们争权夺利而被意外地推到台前做摆设的。皇位真是个极具危险的诱惑,又同时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令人在一夕之间从亲人变成仇敌,甚至是不共戴天,这个矛盾是永远不可调和的,最终要拼个你死我活。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额头触地时,我的嘴角弯出一抹冷笑,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出来的冷笑。 周围所有王公大臣全部抖了抖袖子,双膝跪地,对着一脸惘然的五岁孩童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齐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前院上所有的将士也纷纷跪地叩首,高呼"万岁"声响彻整个宫禁,似乎连阴云密布的老天都在倾听着,竟然逐渐有片片雪花飘落下来,很快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如同梨花飘零,无边无际。 在众人没有注意,无暇顾及的时候,多铎提前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雪花,一脸愠怒地拂袖而去。自从凤凰楼上下来之后,我始终没有再正视多尔衮一眼,哪怕他离我如此之近,不知道是不忍心看到他眼神中隐藏着的悲哀,还是出于对他最终选择福临的怨愤,我也随即起身,紧随多铎之后提前离场了。 阴霾密布的老天正在静静地凝视着眼下的一切,不知它是否也有喜怒哀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论世间的人如何悲欢离合,照样影响不了日月旋转,四季交替,大雪依然洋洋洒洒地飘落着,似乎没有结束的念头…… 自从中午从皇城回来,我就直接躺在炕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床帏顶上的丝绸看,也不知道究竟这么仰躺了几个时辰。 在回来的路上,多铎将崇政殿里发生的一切大致地讲述给我听。他很生气,一路上骂骂咧咧,好像一个恨自家孩子不争气的家长。他还说,多尔衮被鬼迷了心窍,该为自己争取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为老情人的儿子争皇位倒是积极主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早在前天,两黄旗的八个大臣在三官庙里秘密聚集盟誓,一定要立豪格。到了今天早上,众王公刚刚进入崇政殿,就被两黄旗的巴牙喇兵给包围住了,足足有一千多人,个个剑拔弩张。索尼和鳌拜还进殿里说要立豪格,被多尔衮以他们没有资格议政为由斥退。众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执己见,嚷嚷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这时候豪格忍无可忍,站起来说他福小德薄,担当不了大任,就拂袖而去了。阿济格害怕他出去搬救兵,也跟着出去了。多铎提议说立多尔衮,多尔衮却没有说话。代善说,要是睿亲王得立,就是社稷之福。这时候索尼和鳌拜再次佩剑冲入,说要是不立先皇之子,他们就宁愿自杀去地下跟从先皇。 在这时候,双方僵持不下,多尔衮因为没有兵将保护而岌岌可危。最后没办法,只好提议立先皇之子,只不过不立豪格,而是立庄妃的儿子福临。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朝政,他和济尔哈朗为辅政王代为处理军政大事。待皇帝成年,再归还权柄。 他们刚刚商定此事,我带去的人就和两黄旗的人打起来了。眼看着两白旗的势力取得了绝对优势,人人都害怕多尔衮反悔,重新争夺皇位,因此代善等人让多尔衮出面制止我的行为,叫我过来臣服新君。 我在凤凰楼上所看到的一幕,也正是如此。其实,只要我早到半刻,或者多尔衮再拖延半刻,不那么早早地议定新君,那么今天的胜利者,基本就是他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累。也不知道我该恨自己明明知道结果还无法改变,还是该恨他谨慎过头不敢冒险。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忌恨,忌恨庄妃,忌恨多尔衮立的小皇帝是她的儿子。 "小姐,小姐!您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口,这个寒冷的冬日根本见不到太阳露脸,阴沉沉地隔着一层厚厚的窗纸,室内显得更加阴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阳光的影子,寒冷而阴郁。 "现在是几时了?外面的雪停了没有?""已经快到申时了,雪已经停了。"阿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姐,王爷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他那边的书房里,奴婢看……看王爷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过去……"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没有当上皇帝当然心情不好,活该,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干吗?""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什么?"阿娣不解地问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拥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动作,开始穿衣着履,然后下地掀起帘子,正好迎面对上了端着一托盘茶点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爷那边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是,奴婢告退了。"阿娣诺了一声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我缓步走到暖阁的门口,伸手掀起了湖绸的帘子。里面早已燃起了灯烛,烛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灯下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寂静而莫测。多尔衮正仰面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马蹄袖一丝不苟地翻起,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素色东珠攒红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经保持这个静止的姿势很久了。 多尔衮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显然一愣,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踌躇着没能开口。 "熙贞,想不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我……"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说到一半似乎有点艰难,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会来,就是想寻求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是不是?"我的目光转移到多尔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因为这个式样的朝珠,只有大清国的君主在正式朝会时才可以用,此时多尔衮久久地捏着它,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复杂的念头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为你的命运而悲哀,还是在对你远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我的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愤然,我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了,长久的压抑让我很累。 多尔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老天。"我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既然你知道这不是命运,却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主动地低头退出了呢?当我派兵包围崇政殿时,你只要稍一拖延表态,等不了多时,两黄旗一除,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就是你的了,可惜啊……"多尔衮默然不语,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准备辩解? 我沉声道:"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那好,看来你也很累了,早点歇息吧,我这就告退了。"我刚刚转过身,就定住了,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的话,那声音空旷得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吧!"我背对着多尔衮,既不愿意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不愿意他看到我此时的神情,"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休戚与共,全心相助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以后也是……你真正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我自己?"多尔衮的声音中断了一阵,然后继续道,"也许是吧,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最终收回了拿回它的念头,还不是对自己也有亏负?看来我确实是鬼迷心窍了。""你不觉得你其实很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吗?什么时候你心里才能装下你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呢?"背后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他声调平淡地说道:"这个我明白,也从来不幻想着所有人都以诚意待我,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总之我先将以前欠下别人的债还清了,心里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我隐隐地猜测出了多尔衮这个所还之债是什么,但我即使心里一清二楚,也绝不能将这些念头全部表露出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的顾虑仍然太多、太重。 "人情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就算你今天还了这个人的,也许就同时欠下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愿望满足了,就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此反反复复,永无尽头,难道你情愿一辈子都沉沦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再也无法上岸吗?""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吧?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才真正发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再没有上岸之日了呢?"身后一阵清脆的串珠碰撞桌几之声,接着多尔衮站起身来,从后面伸过双臂来,将我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熙贞……"接着似乎欲言又止,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那种安全又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和有力的臂弯里,我的心头蓦然一阵酸楚,强烈到几乎颤抖。 "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就不要再说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叠在他的手上,感觉很是冰冷,我禁不住用力地捏握着他的手,试图把自己手上的温度全部传给他,好让他起码在身体上不再感觉冰冷了。 "我不需要你如何承诺,说什么''永远'',那些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沉思一下,今后再面临取舍选择时,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悔无愧,不要再亏负自己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以吗?"我哽咽住了,眼眶中早已聚集的盈盈泪水在瞬间冲破堤坝,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滑落而下,摔碎在我们俩紧握的手上,这种炙热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的,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寂寥。 多尔衮将下颌搁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我脸庞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泪水仍然难以抑制地继续涌出,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强自按捺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好,我答应你,以后学精明点,多自私一些,是不是啊?"多尔衮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试图缓和我的伤心,然而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痛楚绝对不会比我少半分。 我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我自己所有的防线最终将会彻底崩溃,即使我曾经认为它已经很坚固了,然而事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 "希望你能够遵守你的承诺,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只要你愉快了,我也就开心了--你今天很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说完之后,我松开多尔衮的手臂,缓步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因为我始终在逃避,逃避他的眼神,害怕看到他此时的伤痛;还有,一个男人吝啬的眼泪,即使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他眼中隐藏着,坚持着不肯流出。 在关上房门之后,我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空,忽然一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缕宝贵的阳光竟然悄悄地透过厚厚的乌云照射出来,尽管这光芒是微弱的,然而足以让我感慨万分了,一个声音隐隐在心中默念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爱情何尝不是女人们的战场?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呢?" 1643年的初春姗姗来迟,新皇的登基大典终于如期顺利举行,福临登基了,年号顺治,大赦天下。 然而这个时候,参与了九五之争的满洲贵族和八旗大臣们,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却是凶险异常的暗流在涌动。政治上的角力,往往是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天正午,我从后院出来,正准备出门,却远远望见王府的正门大开,两个人在侍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硕托和阿达礼两叔侄吗?他们刚才来找过多尔衮了?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史书上的细节,崇政殿之争后的第一场权力斗争,结果血腥而残酷,不会眼下就是那个前序吧?思及此处我的心里陡然一惊,急忙加快脚步一阵疾行,赶到大门口时刚好来得及叫住已经准备策马离去的硕托两叔侄:"两位且慢行!"两人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虽然有些讶异,却还是赶忙挂鞭下马,硕托开口问道:"不知大福晋为何叫住我俩?"我不知道多尔衮究竟刚才和他们说过什么,或者是压根儿什么都没说,只得避实就虚,略带一丝诚挚的感激说道:"王爷想请二位先留下来小酌一番,以示感激,幸好还来得及。"硕托和阿达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应道:"那好,既然盛情难却,我等就客随主便了!"我一路引领他们来到王府前院的客室,一面招呼两人安坐等候,一面令侍女们布置杯盏,去厨间找厨子准备酒菜,这时阿苏正好从外面进来,我对他吩咐道:"你且先照应两位大人,我和王爷随后就来。""嗻。" 暂时安顿好两人,我急忙赶到多尔衮的书房,掀开帘子,正在批阅奏折的多尔衮闻声抬起头来,手里蘸满墨汁的笔仍然悬在半空,"什么事?看你慌里慌张的……"我走进室内,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颖郡王和硕托贝勒来这里究竟有何要事?是不是他们正准备四处串联,说服众王公大臣推翻前议,重新立你为君?"多尔衮的眼中顿时一阵诧异和惊愕之色掠过,他将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撑着案角站立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方才在大门口遇到了他们两个,我怀疑他们正是为了替你谋位的事才一大早赶来的,我放心不下,过来问问究竟。"多尔衮的疑心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们确实过来这么对我说的,还问我怎么打算,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立刻表态,毕竟事关重大。"事关紧急,我不能多说废话或者卖关子了,急忙问道:"那么你就是对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默许了?"多尔衮沉默一阵,却没有任何回答,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告诉我还是连他自己都在踌躇思量中,所以无法回答。 "莫非你希望他们能够去说服礼亲王,由礼亲王出面支持你谋位?你就作壁上观,看他们折腾,如果成了最好不过,就算不成你大不了可以一推三五六,反正既然不是你指使的,也沾不上什么污水,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我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以为代善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说服的。"紧张刚去,疑虑又袭上心头,"那你也不该任凭局势发展啊!若他们去找礼亲王商议的话,你说礼亲王会如何反应?"多尔衮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在窗下负手缓缓地踱着步子,沉吟着回答道:"当年代善为保储君的位置,亲手砍下了后妻的脑袋,可见其亲情寡淡。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指望他会包庇支持他敌人的儿孙们呢?"听到这里,我忽然一阵脊背发冷,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么说,你已经预料到礼亲王会直接站出来举发他儿孙的谋逆大罪了?"多尔衮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没错,代善必然会向朝廷告发此事,作为打击我的手段。"我逐渐有寒战了,"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虽然硕托和阿达礼对我一直死心塌地,但二人性情鲁莽,做起大事来必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两人过于招摇,到处替我游说,虽然是好心,但绝对会给我招来大麻烦的,万一被两黄旗的人或者郑亲王加以利用,结果必然不堪设想。""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能够保住他二人,对你才是更加有利的呢?也许今后他们有更大的用处,你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掉的。"多尔衮侧过头来,颇为好奇地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我将我在来时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对他细细讲了一遍,看着他的神色渐渐放松,最后微微颔首,我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说动他了。 "你说得对,这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多尔衮听完我的一大通分析,抿着唇思索了一阵,终于点头同意了我的意见,当他端起案上的茶杯正欲饮下时,忽然神色一变,猛地将杯子顿在了茶几上,"你我说了这么久的话,这茶水都凉透了,不知道还追不追得及?""不急,他们正在前厅里等候王爷的招待,准备小酌一番呢,难道王爷竟然忘记了?"多尔衮闻言一愣,不过还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不禁会意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你最聪明,不能小瞧女人的智慧啊!你说说,这一次我该怎么谢你?""你我本是夫妻,还谈什么''谢''字?赶快换件衣服出去吧!"在推杯换盏间,多尔衮三言两语之下,硕托和阿达礼虽然显得有些无奈,不过仍然答应了暂时不再为这件事奔走谋划,在旁边陪侍的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几杯酒下肚,硕托仍然略显委屈地抱怨道:"我还是搞不懂十四叔你为什么总是瞻前顾后,不敢狠下心来大干一场呢?到时候您就是九五至尊,这皇位比什么都实在。什么入关不入关的,我就觉得待在这辽东挺好的,没事就飞鹰打猎,想要什么了就到中原去抢好了。""就是啊,我也想不通。汉人们有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看无论如何,您还是及早正位为好……"阿达礼也不甘心地附和着。 多尔衮脸色有点阴郁,不过他仍然拒绝了他们的劝说,"好了,毕竟眼下不是时候,很多人都千方百计挑我的毛病,你们还是收敛一下行为,谨言慎行吧!"看着气氛有点僵,我连忙笑吟吟地转移了话题,"来,眼下是家宴,咱们就不要再为朝堂上的事伤脑筋了。快点吃吧,这天太冷,一会儿什么都凉了。"我既然这么说了,两人低头一想,倒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没由头,还是少说几句吧! …… 一场即将可能发生的祸事,就这样消灭在了萌芽之中,我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帮多尔衮注意着这方面的动向。 这一天晚上,何洛会突然登门拜访。多尔衮正好身体有些不适,又摸不准何洛会的来意,于是托病不出,让我去和何洛会交流交流。 何洛会果然是来"投诚"的。他看两黄旗那些大臣不能成事,豪格又失势了,于是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来给多尔衮效力。 作为见面礼,他向我举发了很多豪格的罪行。譬如到处跟人说多尔衮是个病夫,肯定会短命的,这辅政之事交给多尔衮肯定不行;又说皇太极在的时候就想杀掉多尔衮了,只不过没有来得及实行罢了,众人岂能再任凭多尔衮的摆布指使;又经常在家里抱怨说,那些两黄旗的大臣在崇政殿会议之前都是支持他的,谁知道后来一个个翻脸不认人,当了叛徒,他恨不得亲手掐断他们的脖子……说得滔滔不绝,正好给苦于寻找豪格罪名的多尔衮提供了大好证据。 我对他好一番安抚和褒扬,保证我会悉数转达此事,他这才在三更时分离开了。 黎明时分,曙光已经隐隐从东方出现。多尔衮一直睡到了清晨方才醒来,我躺在他身边拥着被子,将昨晚何洛会来拜访后所商谈的一切悉数向他道来,讲述得详详细细,滴水不漏。 良久,多尔衮沉吟着说道:"看来这个豪格,是非除不可了,不然总是有人想利用他,变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哪有这么多精力天天跟他们隔江斗智啊。"我为难道:"只恐到时候皇上会跑来阻拦,毕竟谁也不能公然违逆皇上的意思。又怕很多人暗地里议论,说你落井下石,欲以个人恩怨而置先皇之子于死地。"多尔衮略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眉头舒展开来:"我已经有了办法,你就等着看好了……不过最好再给豪格找出些罪名来,看到时候谁还能保得住他。""何洛会曾经跟过豪格一段时间,莫非王爷是希望何洛会能够出来告发他的一些罪状?"我想起了历史上何洛会是靠着告发谁而蒙得多尔衮信任的。 "以前我和豪格分属同僚,就算他骂我一些恶毒的话,也构不成大罪。可如果现在豪格再诋毁我,就是诬陷辅政王,藐视朝廷,意图不轨的大罪了。"看来多尔衮表面温和正直,实际上罗织罪名,打击政敌的本领从来不浪费。 我点点头:"这话在理。" "不过这倒也不是当务之急,先搁一搁再说。至于郑亲王那边,咱们还是静候何洛会的佳音吧!现在首要的事是对两黄旗分化离间,各个击破再说。"多尔衮开始下结束语了。 最后我们商议决定,由何洛会和巩阿岱背地里去拉拢自己的一派,套取济尔哈朗等人对多尔衮不利的言论,等证据收集齐全,再开始告发。 短短半个月后,狡猾异常的投机分子拜音图果然指使两位弟弟巩阿岱、锡翰出来告发,说是两黄旗大臣图赖、图尔格与遏必隆结党营私,时常聚在一起诋毁辅政睿亲王,屡屡心怀怨愤之意,图谋不轨。 巩阿岱又说:"郑亲王对两黄旗大臣说,''睿亲王近来越发有威福自专之势,恐日后有不臣之心啊!''"这件事有很多人证,济尔哈朗没法抵赖。再算上他在建造新的王府时过度奢侈,器物逾制,这也是条不小的罪名。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之下,他只得向多尔衮让步,主动让出了辅政王的职位,交代以后大小事务都交与睿亲王处置,由睿亲王一人批复就可以了。 图赖等人被罚了银子,济尔哈朗被迫让位,至于豪格,则被下了大牢,暂时圈禁起来。从此,多尔衮正式独掌大权,再也不用顾忌两黄旗等势力了,我们暂时取得了政治上的一场胜利。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经进入了甲申年的正月,这个春节可以说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因为此时关内已经风云变幻,关于北京朝廷上崇祯君臣们的忙乱举措和纷争,以及陕西大顺军的重要活动,几乎是每隔三两天就有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报到盛京,先密报到兵部衙门,随即火速禀报到王府。 多尔衮夜晚留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蜡烛的剪影映在窗子上,只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在来回踱步。他每日都在考虑如何率大军进入中原,而大明朝廷却因捉襟见肘,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关外大清这些满洲敌人的动静。 眼看大明朝廷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了。这个历史性机会,既没有落在努尔哈赤身上,也没有降临于皇太极在时,却唯独落在刚刚掌握政权方才一年的多尔衮手里,他自然格外振奋。然而多尔衮一贯考虑事情比别人冷静,哪怕最大的诱惑摆在他面前,也要谨慎入微地思索周全,不肯匆忙决定南下进兵大计。 此时关内形势进展的速度竟然超出了他的预计,等到他二月二这个"龙抬头"的节日接到最新密报时,惊愕地获悉: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已经破了平阳,浩浩荡荡,一路无阻,直奔山西首府太原。 与此同时,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马也准备渡过尚在冰冻期的黄河,作为一支偏师,走上党,破怀庆,再破卫辉,北上彰德,横扫豫北三府,然后北进,占领保定,从南路逼近北京。多尔衮清楚地知道,离北京城破的日子,已经很近了,于是他连日来召集各位重臣,在王府召开秘密会议,讨论决策。 恐怕李自成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出了西安,连三个月都不到,就一口气从陕西打到北京。而天下第一坚城的大明都城,历朝苦心经营,城墙修得坚厚无比的北京,居然连三天都没有撑到,就被攻破。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头戴毡帽骑着青白杂色骏马,在牛金星等陪同下进入北京。听着比守城炮击还响亮的锣鼓声,看着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焚香举旗欢欣雀跃,李自成扬扬得意,频频挥手。行至承天门,仰头见匾,他豪兴顿起。令人取弓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下方。随即扔下弓,只觉得豪气冲天,平生所愿已酬,李自成禁不住哈哈大笑。 "传命下去,从此这''承天门''改为''大顺门''!"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很快和手下将士一起,沉浸在大肆享乐、极力敛财的狂欢之中。为了从明朝的官宦和富贵人家搜刮钱财,他们将这些人一一抓起来严刑拷打,用夹棍逼问,不把银子榨个干净不肯罢休。短短十几日工夫,就已经折磨死了上百人。 更要命的是,留在京城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吴三桂家眷悉数落入李自成之手,李自成不但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拷打到奄奄一息,部下大将刘宗敏甚至还将他的爱妾陈圆圆抓去,不肯放还。 这个消息,刚刚被李自成封为"平西伯",率军出山海关来京城准备归顺投诚的吴三桂还不知晓。一直到他走到永平附近时,遇到从城中拼死逃出的家仆,一听说此事,他勃然大怒。 因为这是对一个男人尊严的最大挑衅,哪怕是一介草民匹夫,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更何况少年得志,一向心高气傲,贵为平西伯的吴三桂。 陈圆圆被刘宗敏明目张胆地霸占,父亲被拷打到几乎丧命,李自成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对他进行招降,让他几乎上当。在盛怒之余,他深深怀疑,这是一个阴谋和骗局,李自成妄图将他诱骗到京师,然后解除兵权,将他彻底铲除。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沙河驿外接到的震惊消息,促使吴三桂陡然改变了决定。 三月二十七日,吴三桂部队掉头急行军,两天疾驰三百里,突袭山海关。守将唐通毫无防备,仓促迎战,被吴军杀得人马几尽,仅剩八骑逃回北京。击败唐通的八千守军后,吴三桂轻而易举地拿下山海关。 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从北京派出使者。从丰润、玉田一带到北京,最快也要一天时间,所以李自成不会早于二十七日得到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在知道此事后,他从监狱中释放吴襄,并要其写第二封招降信,再调遣白广恩率部增援唐通,大顺军使者带着吴襄的第二封信前往山海关继续招降吴三桂。 在此期间,吴三桂不断得到密探从北京传来的情报,得知大顺政权在北京四处拷打官员,追索钱财,城内发生奸淫掳掠之行为,并获悉刘宗敏拒绝归还陈圆圆。 四月四日,吴三桂杀大顺一名使者,割一名使者双耳,对大顺军发起第二次进攻,在山海关前击败唐通、白广恩的部队,从此宣布与李自成彻底决裂。 大明朝廷的终结虽然是在三月十九日,然而从北京到盛京,快马加鞭也需要十日的时间,所以在三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我感觉到眼皮隐隐地轻微跳动。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日期,就知道这个重大的消息应该要传来了。 天还没有亮,我就辗转难眠。终于忍耐不住翻身坐起,决定先去隔院里处理军机要务的值房看看消息。在下炕之后,我又回头借着黎明前的些许鱼肚白的天色,帮仍然在睡眠中的多尔衮掖了掖被角,近来难得见他这样熟睡,所以我不忍吵醒他。 正准备蹑手蹑脚地出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幽暗中他伸出手臂来搭在我先前一直躺卧的地方,自然摸了个空。 "熙贞!"睡意蒙眬的声音响起。多尔衮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门口正欲出去的我,打着哈欠问道,"天还没亮呢,你这衣冠齐整地要去哪里啊?""我睡不着觉,想去值房里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消息传过来,以免睡觉耽搁了。""哦?这个时候你在等什么消息呢?如果要是等李自成拿下北京的消息,恐怕还要个三五日吧,你还是回来继续歇着,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来得舒坦。"多尔衮继续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道。 难得见他贪睡,我心中略感欣慰,道:"你继续睡吧,我去看看就回来,兴许那李自成运气好,北京城不攻自破了呢。如此算来,这一两日就有大消息到了。"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隔着房门传来的禀报声:"王爷,兵部衙门方才接到北京传来的紧急军报!"多尔衮当即翻身坐起,沉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北京有大事了!快拿来看看。"灯烛刚刚点燃,他已经自己披上了一件外套,屐着鞋子过来了。我将那个刚刚接到的大信封口上的火印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信件交到他的手中。多尔衮的目光迅速地上下浏览一阵,然后脸色渐渐凝重,慨叹道:"倾覆过程,何其速也!"我伸手接过来仔细阅览了一遍,果然和史书所载一模一样,明朝的灭亡实在是不堪,重兵坚城,大量火炮,居然只守了不到三日,就宣告沦陷,并且其中并无激烈交战和任何巷战,阵亡官兵的数目竟然屈指可数。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生出些许叹息:"风雨飘摇,大树蛀空,西风袭来,顷刻倒伏。这大明的灭亡虽然快了些,但也不是完全预料之外的事情。大明朝政乱局难以收拾,还能支撑这许多年,也算是气数到头了。"正议论间,第二封急报紧接着传了进来,多尔衮展开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一寒,"我原想崇祯必然会秘密遁去,于永平寻吴三桂用以复国,或者到南方重立朝廷。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他盯着烛光看着,复杂的眼神中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慨叹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说,也少了一个麻烦,不光是对李自成,对大清也是一样,否则这一次关内天翻地覆的变局中,大清还真难占到什么便宜。"我冷静地说道。 不过我心里总归对煤山自缢的崇祯帝有些许的同情,毕竟他如果生在盛世,也许可以当个勤勉的守成之主。只可惜接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早点卸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虽然这个结局凄凉悲惨了些。 "如果我是李自成,就庄重收敛崇祯的尸首,用最高的规格和最浩大的奠仪,来厚葬这位前朝皇帝,再给崇祯定个合适的谥号,供百姓祭奠。"多尔衮说到这里,将视线从烛光前收了回来,侧过脸来继续说道,"不管崇祯是不是昏君,是不是暴君,总之一国之君能够身死社稷,而不是厚颜投降和逃之夭夭,也算是个有气节的君主了。"我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而且这么做也绝对是收买民心的妙招,只可惜李自成不是王爷,也幸亏他没有王爷这般心思,否则……""否则别说我在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咱们的儿子、孙子,也永远看不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还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辅政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一共二十四旗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心情振奋。 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象的壮观和豪华,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美女如云。虽然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回来。 接到大明覆灭的消息当天,多尔衮就立刻投入到出师前的紧张准备中。每日召开军事会议,在京的重臣和将领们悉数参加,共同商议进军事宜和各类准备事项。 这一天,多尔衮的职位正式从辅政王晋级为摄政王,大权独揽,甚至连玉玺也送来府上,由他自己使用。 书房里,宽大的桌案上,摆放了两只镶嵌黄金雕龙的贵重木匣。这是晌午时分刚刚从宫里送过来的。多尔衮临出去前,将这两个木匣的钥匙交给了我,说是我可以随时打开来观看。 在桌案后坐下来,我伸手抚摸着两只木匣,其实我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物品了,但是好奇心仍然令我很快打开上面的锁头,揭开了盖子,里面露出了两方巨大的印章,一青一白,全部都是盘龙钮,只不过龙的姿态并不相同罢了。 我将这两方沉甸甸的印章从里面捧了出来,掉转过来观看着底下的刻文,两方印章均是篆刻着满汉两种文字,阳体,古朴而敦厚。只见碧玉印章上面刻"皇帝行宝",白玉那方上面则是一字之差--"皇帝信宝"。 我久久抚摸着玉玺上面的盘龙钮,愣愣地盯着看,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就连多尔衮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懵然不觉。 "怎么,难得见你这么入神,在琢磨些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多尔衮在椅子边上站定,俯下身来先是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那两方玉玺,然后悠悠地问道。 我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落座,然后自己转身去搬圆凳,被多尔衮制止了,"不必了,咱们共坐一把椅子也不错,这样才显得格外亲近些。""既然王爷有命,我也只好斗胆啦。"说着我顺势坐了下来,和他肩并肩挨坐在一起,这样近距离相处果然亲昵无比。 "你嘴上说自己胆小,实际上你刚才一定在琢磨着一件胆大包天的秘事,看我猜得对不对?""唉,我就那么点心思,就像半碗清水,怎么不被你一眼看穿?如今果然被我言中,玉玺也可以拿过来自己随时取用,王公大臣们也都来王府中议事,这和''开府治事''没有任何区别,你算是到了为臣的巅峰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你现在有没有打算?"一阵沉默后,多尔衮沉声回答道:"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毕竟军国大事要紧。""未雨绸缪,什么事都比别人早走一步,永远不会吃亏。"我侧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次出征,意义非同小可,倘若当真顺利占据京师,迅速平定北方时,你打算什么时候接皇帝太后入北京?如果这个时候你的部下,亲贵重臣,明朝降臣都劝你自取君主之位,你会如何回答?"能言善辩的多尔衮被我问住了,他讷了片刻,无奈地答道:"这个我一时之间恐怕真的无法做出决定。""到了该你拿主意的时候,你就不要犹豫。"我神色一正,坚定地说道。 多尔衮和我四目相对良久,方才叹道:"到那时局势未稳,戎机繁复,千头万绪,就算是生出三头六臂来指挥部署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能在那个时候贸然行事呢?""当年宋太祖赵匡胤的''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一事想必你非常清楚吧?"他眼中光芒一闪,接着沉吟了,并不回答。 我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与其将来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中原百姓已经认识到你和皇上君臣之别时再行大事,还不如拿下京城之后就当机立断,直取皇位。""这……"多尔衮并没有直接否决我的意见,他抬眼看着对面的窗棂,喟然道:"还是容我再加思量,考虑妥当才好。"沉寂了良久,我忍不住将一个已经成熟的想法提了出来,想必他不会不采纳的,"那件大事,你若是要仔细思量,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有一个关键之处千万不可忽略。"多尔衮很感兴趣,"哦?" "这次出征,基本上随你前去的都是自己人,留守盛京的都是反对者,如果他们趁你不在京,又手握重兵极易引起主上疑忌之时,在两宫皇太后面前煽风点火,语出离间,故意扯后腿怎么办?还有一个是出征将领们的家眷们在盛京的人身安全,怎么能够保证万无一失?"我先将心底的忧虑一一道出,为引出后面的建议而铺垫。 多尔衮略一考虑,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是啊,这两个问题确实不容忽视。不过他们应该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毕竟眼下两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有一个是自己人,光凭索尼自己也无法控制宫禁戍守。""光这样还不够。"我摇了摇头,"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一定要赶在你明日出征之前,再多添一道保证,将盛京的内城、外城总共八道城门权,全部收归一个人管辖。而这个名目,以前没有,咱们不妨新设立一个,但这个统领之人,必须是信得过的可靠之人。"我终于提出了这个审慎地思量了很久的建议。 多尔衮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扬,然后抬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凡是负有守卫京城之责的军队,不论旗营,汉军,巡捕全部归属这个统领所管制?担任这个职务,可相当于一旗之主啊!"接着他又提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么这些戍卫军队是听自己本旗都统的号令,还是唯这个统领之命是从?这样一来岂不是造成了指挥混乱,士卒无可适从的局面了吗?""不然。"我摇了摇头,"这是临时的,比方说今天这支队伍负责守城,那么他们自然要听从该统领的命令,即便本旗都统之令也没有用。但是如果换防,这支军队被派往别的城池驻守或者出征打仗,则仍回归本旗都统管辖。"多尔衮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表面上加强京城防卫的控制,使指挥号令集中划一的正确决定。实际上却是针对留守京城的反对者们。 这样一来,单凭以往的规矩,仍然继续靠两黄旗守卫京城九门以及皇城是绝对不够的。而所有掌旗之主中,唯独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负责盛京的朝政事务,所以眼下守卫京城的军队,变成了镶蓝旗和两黄旗的组合。如此看来,大军出发之后的盛京局势和势力对比,多尔衮无疑占据上风。 然而我这个提议,却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作用,以这个新的名目暂时控制一半以上的镶蓝旗军队,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多尔衮肯定了我的建议:"嗯,这个主意不错,可以实行。只不过,这个新的名目,应该怎么命名才合适呢?"我回忆着清朝后来设立的这个衙门和官职的名称,边做思索状边回答道:"我看就叫做''九门提督步军巡捕三营统领衙门'',而这个统领就叫做''步兵统领''好了。""那好,就这样定下来吧。"接着多尔衮又考虑起这个新职位的人选问题来,"如此重权,绝对要派遣可信赖之人充任。况且此人必须有一定能耐,能够压制住手下的骄兵悍将才行,否则一个不小心,不明不白地被他旗之人谋害就麻烦了。"正在踌躇之间,多尔衮已经思虑妥当,做出了决定:"这样吧,叫何洛会不必随征了,留下来当这个步兵统领好了。他是正黄旗的都统,并非无所依恃,谅那些人也不敢乱来的。"如今多尔衮大权在手,办事效率果然就随之提高。眼下大清的中枢机构内三院几乎所有的大臣、章京、笔帖式都在西院的值房里处理各类政务事宜。多尔衮一个吩咐下去,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就有写好的谕旨呈递上来,阅览完毕,确认无误,盖上玉玺,一个新的衙门就此设立了。 二更鼓已过。忙碌异常的多尔衮仍然没有回来,我独自在他的卧房里等了很久,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取过他那把战刀,用巾帕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直到锋芒耀眼。然后轻轻地吹了吹,只听见一阵铮然的金属嗡鸣声,余音绕耳。 这时候他的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道:"主子,王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他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叫您不必继续等他,早些休息吧。""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的眼睛仍然不离手中的战刀。如今多尔衮已经贵为三军统帅,无冕之君,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疆场厮杀,所以这把战刀也只能成为一件佩饰,一种象征,而再也没有饮血杀戮的机会了。即便如此,我依然长久地凝视着它,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万马奔腾,厮杀酷烈的场面,暗暗叹息:这天下要彻底太平下来,究竟还要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啊! "吱呀"一声,外面的房门开了。等我转头回望时,多尔衮已经掀起了帘子,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 不得不承认,岁月真的对于他格外宽待,现在看起来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身姿,并不见得时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可惜那双眼睛,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他的眼睛仍然像当年那么的清澈,乌黑皎白里隐隐地透出钢蓝色来,然而那种温润如碧玉,和煦如春风的感觉却似一场百年之梦,一去不复返了。 "这么晚还没有睡啊,陪着我一起熬夜干吗?早些休息,我本来就比你觉少,不会耽误明日起身的。"他的声音很是宁静、温馨而暖和。 "呵呵,你明明知道我不肯先睡下,还故意派人来传话,难得你有这份心思,还肯表示一下疼惜,就凭这个,我就算一夜不睡也值得了。"多尔衮缓步走了过来,"你明明心里难过,就不要再强作欢颜了,这样会让我更加不是滋味。"我只是想把我现在所有的情愫和愁绪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也许能稍稍轻松些。然而,话到嘴边,却根本没有那么流畅,甚至连意思也很难表达全面:"你在前线时一定要保重身体,不可轻身涉险,凡事切勿操劳过度,毕竟有范文程和洪承畴那样才识过人的帮手,该放手的地方就尽量放手让他们去做吧。"说到这里时,我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状的迷雾,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只可惜我不能跟随在你身边,时常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这两年来,你的身体比以前虚了很多,如果你觉得稍有不适,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一定要让随军太医帮你悉心诊治才行。燕山那边的初春,风沙很大,要注意多穿点衣服……"我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弄得我都快要六神无主,心头难过了。"多尔衮揽过我的肩,将我轻轻地抱在怀里,"熙贞,我听你的话,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他一手将我的下巴抬起,一手用袖子帮我擦拭着眼里的泪花,温柔地抚慰着我,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眼泪擦干,我的视线清晰许多,奇怪的是,此时他的眼睛比平时亮了许多,就像隔了一层水幕,烛光倒映其中,格外晶莹明亮。然而他的嘴角,却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瞧你的手,冰凉冰凉的,你这个小毛病总是改不了,为了漂亮不肯多穿衣服,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多尔衮说到这里,稍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缓缓揉搓着。 他掌心里很温暖,虽然长年持握兵器和缰绳磨出了一些粗糙的老趼,然而这摩挲间带给我的温馨和惬意,却丝毫没有减淡,反而愈加浓烈起来。 我仰起头来,同多尔衮的目光相对。不经意间,居然流露出了脉脉含情;而他的眼中,则由起先的柔情逐渐转为了热烈的欲火,愈燃愈烈,连我都禁不住欲望的诱惑。忘记了究竟是谁最先有了动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采取了主动,或者说是不约而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近乎意乱情迷的疯狂,让我们彻底释放出了平日里所隐藏着的激情,几经辗转,我们恰似两条快乐的鱼儿,双双跃入了大海;炕上本来整整齐齐的被垛,根本经不住我们体重和激烈的碰撞,悉数散落垮塌下来,落在地上、炕沿上,到处都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到一处,动弹不得。 等我从惬意的睡梦中醒来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多尔衮已经穿好了内衣,正坐在炕沿上,用一块温热的湿巾帮我擦拭着身体。动作很是轻柔,好像生怕把我惊醒一样。 "你这么容易就醒啦?再睡一会儿吧,离我动身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必着急。"他边说着边转过身去,将巾帕浸泡在水中漂洗几下,然后将水拧干。 我起身一看,只见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被子,眼下全部整整齐齐地折叠完毕,堆放在炕角上,不觉一阵脸红,因为自己现在仍然赤裸着身子,"我睡得还真够熟的,连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下人们打扫整理过都不知道,要是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恐怕我还不知道呢。""马上就要出发了,心里的确舍不得。"他重新躺了下来,拉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两眼凝望着床帏,"想不到我也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时候,看来耽于安乐的确是人的本性啊!"我也有些怅然,"要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了。"接着叹息一声,话音又转,"可是,你也许就是那海东青的化身,注定要在蓝天上展翅翱翔,我又怎么留得住你呢?""熙贞,你放心吧。不论我走多远,走了多长时间,最终都会回到家里,回到你身边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躺了许久,终于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先后起身。我细心地帮他穿好出征的戎装,绑好每一处带子,系好每一颗盘扣,最后帮他披上披风,戴上头盔。 刚刚迈出门槛时,他忽然问道:"不知道孩子们醒来了没有?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们先去了东莪卧房。她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秀气的小脸,让我们越看越是怜爱。多尔衮俯身下来,双手撑着炕沿,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女儿。眼见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正着急地想直接将东莪唤醒与父亲道别,却被多尔衮制止住了。 他轻声道:"好了,不要把东莪弄醒了,小孩子本来就贪睡,现在刚过寅时。要是她醒来后知道我要出门这么长时间,不伤心哭闹才怪。"过了一会儿,东莪翻了个身,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叨咕了几句梦呓,就紧紧地抓着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阿玛,你这就要走了吗?"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我们连忙回头,却见东青正倚在门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们,那眼神里有着留恋和不舍,更多的则是希冀。 "咦,我的宝贝儿子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知道阿玛要走了,所以才不肯安稳睡觉呢?"东青回答道:"儿子想要起来同阿玛说说道别的话,所以一直睡不着觉,又不敢吵醒妹妹,就在那边一直悄悄地等着。今天,咱们的队伍就要出征了吗?"多尔衮直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正想弯腰抱起儿子亲昵一下,双臂刚刚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自己甲冑在身,金属钉和那些坚硬的边缘恐怕会碰痛了娇儿细嫩的皮肤,于是改成了用手抚摸东青的脸颊,柔声哄慰道:"是啊,阿玛要出征了,带着咱们大清的军队,去占据更多的地盘,更大的疆土。还有,如果能够拿下北京的话,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一眼望不到边的宫殿,到时候咱们就都搬到那里去住,那里要比盛京不知道大了多少……"东青非常懂事地说道:"儿子明白,阿玛尽管放心,儿子一定听额娘的话,努力读书,照顾好妹妹。还希望您能早日赢得最大的胜利!"东青这一番远比自己年龄成熟许多的话语,逗得多尔衮很是欣慰,他微笑着拍了拍东青的肩膀,赞扬道:"嗯,不愧是我的儿子。东青,你要记住,无论我打下多大的江山,置下多么丰厚的一份家业,终究都得落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肩膀上,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啊!""嗯,儿子知道了,一定会努力学习,勤于历练,绝对不会让阿玛失望的。"东青坚定地回答道。 四月初九日上午,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各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朝鲜世子以及随征朝鲜官员们,在盛京皇宫的大政殿里举行了气势宏大、规格庄重的出征典礼。 在大殿行礼之后,又在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向天行礼。 礼毕,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起程。 此后三百年间,不仅满族的命运,实际是整个中国的命运,都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此时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国,李自成的主力军在十几天后就要覆灭,他本人将走上无可挽救的大悲剧道路。在中国历史上,作为大清实际统治者,属于多尔衮的一个时代终于在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北京。 第七章 九五之争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刚刚接报昼夜兼程赶回盛京的王公贝勒、文武重臣、各旗统领全部聚集在崇政殿的灵堂之中,所有王公大臣的福晋、命妇均偕同而来。大殿之内聚集不下,外头的灵棚正在搭建,很多人只能跪在寒风料峭的殿外廊下跟着祭拜哭灵。 众人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顺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极的灵位前上香祭祀,诵念悼文,其余的人则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地哭泣。这哭声格外震耳,响彻内外,营造出了愁云惨淡,举朝同哀的气氛来。 白天哭丧完毕,晚上安排少数人守夜,其余的人各回各家,没有一个人闲着,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休息。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大行皇帝的驾崩而悲痛的,摆在眼前的是个异常严峻的事实,那就是接下来谁即位。这就像赌博,一旦压错宝了,就连老本也赔个干净。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只能各自在私下搞秘密活动。 这个暴风骤雨的前夜,乌云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点心进来,走到茶几前一一摆放整齐,然后转脸对正仰躺在卧椅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多尔衮劝慰道:"王爷,还是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总不能这么糟蹋啊?还有那么多大事等在那里呢。"多尔衮"嗯"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在烛光的摇曳下,他的脸色反而没有那么苍白了,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来,然而眼眸却依然明亮。他并没有看那些点心,而是直接望向我,问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吗?"自他从三官庙里回府,阿济格和多铎以及众多这个阵营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赶来,已经在外厅等候了一个时辰,但是多尔衮迟迟没有露面,他在怕什么? 我有点急了:"你总不能继续将他们晾在那里吧?兴许这会儿肃亲王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呢。""我并非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事关重大,这手里的所有棋子,都要谋虑再三,才能下出去。""他们的爵位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吗?"我不解地问道。 "唉,这你就不能明白了。"多尔衮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鬓发,微微叹息一声,"现在他们跑来恳请我继承大统,那都是因为我很有希望明日获胜,成为大清的主子,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争权不成,败落下来,他们还会继续死心塌地吗?"我想起了历史上豪格失势之后,他的部下和支持者哪一个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个比一个见机得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表态,以免将来给别人抓住了把柄,后患无穷啊!"多尔衮轻声叹道,"现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只有自己家的人了……" 残月西沉,众人陆续散去,阿济格和硕托、阿达礼一道告辞离去了,多铎单独留了下来,和多尔衮一路商议着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们将茶点一一摆好,然后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这才招呼着多铎:"十五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经令人在旁边的客房里收拾整齐,一会儿十五爷身子乏了就到那里去安歇吧!""多谢嫂子安排,是得要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众王议会,毕竟是头等大事,可一刻松懈不得啊!"多铎显然也腹中饥饿,随手拿起一块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后捧起温热的茶杯喝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平日惯有的风趣:"好久没在哥哥这里住了。十多年前我们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每逢夜晚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睡。半夜要是做了噩梦醒来,他就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安慰……唉,那时候的往事,确实让人格外怀念啊!""原来堂堂豫亲王小时候竟然害怕打雷啊。""那是,要不是我哥护着我,让我躲在他的被窝里睡觉,我不吓得哭爹喊娘才怪。"说话间,多铎放下茶杯,不再笑了,抱怨道:"我哥现在是越来越胆小了,刚才硕托和阿达礼临走时候说,要调遣自己的手下过来,和我们合并一处,直接撵走豪格,夺了皇位,可我哥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会儿说怕大清分裂,一会儿说怕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慢条斯理的一点都不着急,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向多尔衮问道:"你这处处留后路的,未免太谨慎了些吧?你和他们讲理,可他们不同你讲理,到时候他们一下子挥刀挥枪地杀将进来,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其实两黄旗也未必有那个胆子。"多尔衮话锋一转,"他们真的要动武,我们也没办法。除两黄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经皇上宣召,不可入宫半步。如果按照阿达礼他们的设计,那么我就是公然调兵逼宫了。即使侥幸成功,也会引来极大的怨怒,我这个皇位能不能坐得稳都难说了。""但是总比等两黄旗的刀锋搁在你的脖子上要强吧?你别忘记了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只要你将来这个皇帝做得好,让大清基业稳固,江山一统,又在乎那些身后之名干什么?"多尔衮无奈地苦笑着:"想快刀斩乱麻也没这么容易。我进崇政殿,手下的人绝对不能跟入,即便和两红旗合并后对两黄旗来个反包围,殿内的正黄旗巴牙喇们肯定会立即将我们几个全部拿下,用来要挟外面的人撤兵。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会下令将我们悉数杀掉,这一点不用怀疑。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挥军杀进去的话,固然可以侥幸成功,那么我等区区数千人如何对付外面将近三万的两黄旗精锐之师?到时候宫廷内外,盛京内外,就会陷入一片混战。满洲八旗一共只有十二万人,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我算是彻底无语了,片刻间,我的心里已经权衡了数次,最后终于妥协了。多尔衮无疑是正确的,眼下确实不是个时候啊! 如果一定要他现在做皇帝的话,毫无疑问整个辽东会陷入血雨腥风之中。虽然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当年燕王朱棣为夺位而发起的战争,一共持续了几年才最终得以入主南京。现在算来,离明清之交最为关键的甲申年,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在微微摇曳的烛影下,三个人的脸明暗不定,最后,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毕竟,我们还有一个后招。"…… 一夜无眠,一直计议到清晨时分,方才告一段落。眼见着入朝的时间快到了,多尔衮穿好朝服,在外面罩了缟素孝服,戴上取掉了红缨的凉帽,准备出发了。 阿济格和多铎各自带了少量护卫,在庭院里等他。我透过窗缝看了看,一颗心揪得更紧了,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以后就难以收拾了。 多尔衮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和神情,依旧和日常上朝前的准备一样,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只是经过一夜的不眠,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些许红血丝,看上去有几分吓人。 "王爷,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可自己放弃啊!"在他出门前,我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好了,知道。"他的回答很简短,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追出去,对阿济格和多铎喊道:"二位叔伯,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出事啊!"两人已经远去,显然没有听到。在一群人的护卫下,他们出了院门,步履急促地走远了。遥遥地,还能听到王府门口的马蹄声。 等众人走后,王府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了。不过这只是表象,因为我有另外一手准备,那就是一旦多尔衮没有通过正常的推举当上皇帝,那么就武力逼宫,强行夺位。 多尔衮很想通过正常推举的方式当皇帝,但我知道这个推举的结果,就是多尔衮和豪格相持不下,两黄旗的人坚持要立皇太极的儿子,最后多尔衮只得退让,和济尔哈朗当辅政王,辅佐顺治小皇帝。这个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现在,我顾不得多尔衮的保守策略了,到了该铤而走险的时候了。 我没有多等待,我怕时间不等人,来不及。 "据奴才等派往各处城门探察的探子回报,盛京外城门各处共有正黄、镶黄兵力共计两万七千人,而拱卫皇城的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千。"天色阴阴沉沉,乌云笼罩,糊了窗纸的室内只得燃起蜡烛,这样才能看清那张硕大的盛京布防图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我仔细地听着正白旗梅勒章京谭拜的汇报,盯着盛京城外的每一处驻军点。 本来盛京外郊是不准其他旗驻军的,但是由于皇太极突然驾崩,各旗旗主均以提防非常时期京城有变的名义纷纷率军赶回,由于大部分军马无法直接进入城内,于是只得先在城外驻营,以便随时观察动静。 "两黄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后宫内院里部署兵力,我们只需从御花园的角门秘密进入,绕东西五宫而过,最后到达与崇政殿最为接近的清宁宫,分派弓弩手登上清宁宫的门楼凤凰楼,控制全局。主力自凤凰门而出,从崇政殿的后面绕过去,就可以与两黄旗的一千护军短兵相接了。"我将心中早已筹划好的步骤简略地对几位将领讲述一遍,这时有人质疑道:"此策虽好,可万一到时两黄旗的护军已经将崇政殿团团围住了呢?他们看到我们杀入,定然会立即环卫住大殿拼力相抗,并且还会挟持住殿内的各位王公,到那时我们该如何是好?""没办法,眼下形势紧急,必须铤而走险。"我沉吟着说道,"殿内的各位王公个个都是马上步下,功夫精湛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他们挟持?况且到时候我们一下子杀入,等他们反应过来,里面的王公们已然同我们里应外合了。我们将近三千人解决殿外的一千人,一定要速战速决!"几位大臣纷纷颔首赞同,于是我深深地呼一口气,郑重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吧!""喳!" 看着众将出去调遣军队准备开拔,我吩咐阿娣进来帮我穿上戎服,阿娣一面在我身前身后忙活着,一面忧形于色地劝道:"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吗?那可是很危险的,万一刀箭无眼,伤到了可怎么办?"我低头将弯刀挂在腰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你不必担心,我一向是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事后王爷怪罪起来,我一个人承担好了!"言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 百花凋零的御花园在国丧之际人迹罕至,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破门而入后,迅速行进的队伍并没有被任何宫人发现。穿过御花园,从最后面的关雎宫而入,一路向南,依次经过永福、麟趾、衍庆各宫,一直奔向可以望见凤凰楼的清宁宫。 不消片刻,大批乔装打扮后的军队已经悉数进入清宁宫,这里的凤凰门是后宫与前庭之间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须要经过这里。很快清宁宫那并不算小的院子统统被甲士们挤满,手持硬弓强弩的射手们已经开始一步几级台阶地登上凤凰楼,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木制的台阶上格外震耳。而其余甲士则如同汹涌潮水一般向凤凰门涌去。 我正准备登上凤凰楼俯瞰局势全景时,后面一间屋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哲哲惊诧不已的目光。 她起先满眼怒气,但她很快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我,"熙贞,怎么是你?你带这么多人过来做什么!"我硬着头皮分开人群,出来行了个礼:"臣妾恭请娘娘金安!"接着环顾一下四周,用恭敬的口吻道:"眼下局势混杂,还望娘娘暂且还宫歇息!"哲哲望了望正在急速行进的"两黄旗护军",又看了看我,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你,你竟然私自带兵入宫,还有这些人,是不是两白旗装扮的?"接着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睿亲王怎么可能这样……"我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用刻板的语气回答道:"回娘娘的话,不关睿亲王的事,是臣妾听说有人在前院意图不轨,企图逼宫甚至胁迫众王公就范,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的,还望娘娘见谅!""什么?是谁胆子这么大,胆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图谋不轨,强行逼宫?"哲哲更不敢相信了。 "此事千真万确,不是谁的胆子大不大,而是他们确实已经这样做了!"情急之下,我的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柔和了。 哲哲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豪格虽然一向粗莽,但也不敢如此乱来吧?也许两黄旗只不过是想在此非常时期加强戒备罢了,逼宫叛乱的事情还是万万不敢做的。""娘娘若是不相信,就请随我上楼一观,究竟形势如何,一目了然,就不用我再加解释了吧!"我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哲哲稍微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登上了台阶。我紧随其后到达了最顶层,这时前方大殿以及广场上的情形已经是一览无余。 "啊!"哲哲看清下面的一切后,禁不住轻呼一声,然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那殿前起码也有三个牛录的护军吧,他们难道真想造反?""造反虽然未必,但是单纯护灵的话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架势吧?"我在旁边悠悠地添油加醋道,"两黄旗的人妄图用武力胁迫众位王公,眼下他们将大殿团团围住,想必里面的各位王公们正如坐针毡吧?"说罢,我指了指宫墙外的大批正持刀张弓、盛气凌人的巴牙喇兵们。果然不出我所料,索尼和鳌拜确实开始行动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哲哲显然有些委决不下。 "娘娘,时间紧急,恐怕我没有办法对您详加解释了。"眼见楼下的队伍已然全部赶到,潜伏布置完毕,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以雷霆之速打开凤凰门,来个神兵天降,到时候猝不及防,人数又占劣势的两黄旗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我正准备抬手下令,哲哲急忙按住了我的手,紧张惶急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束甲厮杀,这可怎么得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要想不流血,不死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索尼和鳌拜下令撤军。因为眼下国无君主,各旗自行其是,属下将士除了他们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我能怎么办?"我一脸无奈地回答道。 哲哲此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雍容稳重,没了主张,"那我这就下懿旨,令他们立即撤军,或者将索尼、鳌拜他们叫来,亲自命令他们撤出宫禁不行吗?""索尼、鳌拜他们既然附从肃亲王逼宫,协助其谋取皇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怎么可能未达目的就提前收手?"正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很快一名侍卫赶来,附在我的耳边禀报数句,我立时变了脸色,面对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待令下的武士们,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门闩早已经被撤掉的凤凰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两白旗的精锐护军们纷纷扯掉身上的黄甲,露出里面的白色铠甲,犹如冲破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呐喊着向近在咫尺的崇政殿冲杀而去,立即将大殿周围的两黄旗士兵们团团围住。 由于黄旗兵猝不及防,仓促应战,人数又占了劣势,很快被三倍于他们的白旗兵们砍倒了一片,并且一步步逼向一处,层层包围起来。刀刃撞击声,肢体被刺穿声,厮杀呐喊声,垂死惨叫声交集在一起,格外惊心动魄。 哲哲探头望了一眼宫墙外的惨烈景象,顿时眉头一蹙,显然不敢再看,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我:"你,你怎么就真的下令了?你知道你这么做将会是什么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我转过头来,"不行,来不及了,刚才来人禀报,索尼、鳌拜他们已经快要将刀刃架在各位王爷的脖子上了,您难道愿意看到他们把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都杀光吗?这样才叫慈悲?"哲哲噎了一下,无语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也许,也许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啊!""再犹豫片刻,恐怕主意想出来了,那边肃亲王已经登基了,呵呵……"我冷笑着望着崇政殿的飞檐斗拱,"这皇位,确实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不惜撕破脸皮来争啊!只可惜,胜利者只能有一个!" 这时,远处的其余两黄旗护军们已经仓促地赶来救援。眼见离双方正在厮杀的战圈越来越近了,若是让他们汇入格斗的大军中,敌我难分,这个居高临下的俯射点就失去作用了。我对周围的弓弩手下令:"快开弓!不可让他们接近!""嗻!"众弓弩手早已迫不及待,听到我一声令下,立即结束潜伏,从窗口探出头来开弓射箭。顿时一支支箭簇离弦而出,构织成一大片极具杀伤力的箭雨,将倒霉的黄旗兵当头笼罩,顿时倒下一大片,惨叫声不绝于耳。 随后赶来的黄旗兵尽管被射倒了不少,但他们立即敏捷地隐藏躲避在栏杆、石狮等可以遮挡箭矢的后面,开始射箭还击。由于大殿周围已经是鱼龙混杂,双方战作一团,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他们只得向我这边所在的凤凰楼仰射。 这时已经不断有从下面射上来的箭嗖嗖地鸣响着急速掠来,杂乱无章地钉在窗棂上、柱子上,哲哲顿时面如土色,吓得不轻:"熙贞,咱们还是快点下去躲躲吧!这箭毕竟不长眼睛,万一……""娘娘凤体金贵,不能有丝毫差池,臣妾还是扶您下楼暂行躲避吧!"哲哲忙不迭地点头,伸出胳膊,任我在旁边扶着向楼梯走去。刚刚转过二楼的楼梯角后,我忽然侧着耳朵听着,疑惑道:"奇怪,我刚刚似乎听到外面有人高呼了一声,可是他喊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娘娘您呢?""我也好像听到了,但是和你一样什么都没听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哲哲仔细地倾听着墙外的动静,接着疑惑更大了,"怎么,好像外面的厮杀声也没有了?莫非有人出来制止了?"刚才那么嘈杂的厮杀声,一瞬间戛然而止,以至于现在死一般地寂静。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我轻声叫道:"不好!"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再次返回了三楼,扶着窗棂向宫墙之外的大殿门前眺望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哲哲也紧跟在后面赶来,站在我身边急不可待地探头向下望去。 在看清一切的瞬间,我的身子如遭电击般地僵硬住了。 崇政殿门口的金龙柱下,已经站满了身份贵重的王公贝勒们,而最当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多尔衮。此时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正抬头向我这边眺望,由于距离尚远,我看不清他脸部的任何表情。 "难道刚才那一声是他喊的?他为什么要下令双方住手呢?莫非已经……"我惴惴不安,两黄旗凭什么也听了号令,难道索尼和鳌拜已经和多尔衮达成了和议? …… "禀福晋,辅政王令奴才赶来传话,请您将所有军士撤去,然后前去叩拜新君!"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事实发生后,我扶着窗棂的双手仍然微微一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多尔衮。 哲哲连忙问道:"新君已经议定了?"侍卫躬身回答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是永福宫庄妃娘娘的九阿哥,方才众位王公已经在大殿之内写下誓书,灵前宣誓过了,由于新君年幼,所以众人议定睿亲王与郑亲王并列为辅政王!""谢天谢地!"哲哲的声音中透着极大的欣喜。 我的嘴唇已经咬破,渗出腥咸的血来,在"九阿哥"三字入耳的一刹那,我只觉得一阵气闷填胸,似乎天旋地转。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输给了庄妃,又或者说是多尔衮输给了命运。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不是神人,不能先知先觉,假如他能够看到自己死后的待遇,今日绝对就是另外一种选择了。 还是以后伺机再动吧!毕竟多尔衮以后篡位的机会多得是,只不过是名声不好听罢了,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胸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这种无奈和痛心是前所未有的,希望只此一次,否则这种打击实在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暗暗地舔净了唇上的血液,转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已经用了最大的气力,"恭喜母后皇太后了,科尔沁家的外孙继承大统,着实让人欣喜万分啊!庄妃姐姐还真有福分啊!不,待会儿应该称她为圣母皇太后了。"输了就是输了,总归也要保持风度,总不能撒泼打滚,一副输不起的模样让人鄙视吧?就算是打算耍赖不认账,也不能是现在。 我在侍卫的引领下,出了凤凰门,沿着前院的甬道一路向大殿正门走去。周围所有将士纷纷主动让出一条道路来,我目不转睛,一步步走向大殿。刺骨的寒风中,地面上的滩滩积血已经渐渐冻结,靴子踩在上面,每抬一步都会带出瞬间冰碎的声音。 当我走上台阶后,已经被议为新君的福临从里面蹦跳着出来,他看到我后,小脸上立即满是惊喜,"十四婶,你也来啦,福临好久没见到你啦!"接着竟然要当着众人的面扑到我怀里撒娇,不过他这种荒唐的行为立即被代善制止住了,"皇上,您即将登基,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毫不顾忌了!""为什么?难道做了皇帝就不能玩了吗?就不能跟十四婶亲近了吗?"福临好奇地问道,小小的眼睛里满是不快和疑惑。 我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他现在懂得什么?只不过是大人们争权夺利而被意外地推到台前做摆设的。皇位真是个极具危险的诱惑,又同时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令人在一夕之间从亲人变成仇敌,甚至是不共戴天,这个矛盾是永远不可调和的,最终要拼个你死我活。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额头触地时,我的嘴角弯出一抹冷笑,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出来的冷笑。 周围所有王公大臣全部抖了抖袖子,双膝跪地,对着一脸惘然的五岁孩童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齐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前院上所有的将士也纷纷跪地叩首,高呼"万岁"声响彻整个宫禁,似乎连阴云密布的老天都在倾听着,竟然逐渐有片片雪花飘落下来,很快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如同梨花飘零,无边无际。 在众人没有注意,无暇顾及的时候,多铎提前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雪花,一脸愠怒地拂袖而去。自从凤凰楼上下来之后,我始终没有再正视多尔衮一眼,哪怕他离我如此之近,不知道是不忍心看到他眼神中隐藏着的悲哀,还是出于对他最终选择福临的怨愤,我也随即起身,紧随多铎之后提前离场了。 阴霾密布的老天正在静静地凝视着眼下的一切,不知它是否也有喜怒哀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论世间的人如何悲欢离合,照样影响不了日月旋转,四季交替,大雪依然洋洋洒洒地飘落着,似乎没有结束的念头…… 自从中午从皇城回来,我就直接躺在炕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床帏顶上的丝绸看,也不知道究竟这么仰躺了几个时辰。 在回来的路上,多铎将崇政殿里发生的一切大致地讲述给我听。他很生气,一路上骂骂咧咧,好像一个恨自家孩子不争气的家长。他还说,多尔衮被鬼迷了心窍,该为自己争取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为老情人的儿子争皇位倒是积极主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早在前天,两黄旗的八个大臣在三官庙里秘密聚集盟誓,一定要立豪格。到了今天早上,众王公刚刚进入崇政殿,就被两黄旗的巴牙喇兵给包围住了,足足有一千多人,个个剑拔弩张。索尼和鳌拜还进殿里说要立豪格,被多尔衮以他们没有资格议政为由斥退。众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执己见,嚷嚷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这时候豪格忍无可忍,站起来说他福小德薄,担当不了大任,就拂袖而去了。阿济格害怕他出去搬救兵,也跟着出去了。多铎提议说立多尔衮,多尔衮却没有说话。代善说,要是睿亲王得立,就是社稷之福。这时候索尼和鳌拜再次佩剑冲入,说要是不立先皇之子,他们就宁愿自杀去地下跟从先皇。 在这时候,双方僵持不下,多尔衮因为没有兵将保护而岌岌可危。最后没办法,只好提议立先皇之子,只不过不立豪格,而是立庄妃的儿子福临。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朝政,他和济尔哈朗为辅政王代为处理军政大事。待皇帝成年,再归还权柄。 他们刚刚商定此事,我带去的人就和两黄旗的人打起来了。眼看着两白旗的势力取得了绝对优势,人人都害怕多尔衮反悔,重新争夺皇位,因此代善等人让多尔衮出面制止我的行为,叫我过来臣服新君。 我在凤凰楼上所看到的一幕,也正是如此。其实,只要我早到半刻,或者多尔衮再拖延半刻,不那么早早地议定新君,那么今天的胜利者,基本就是他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累。也不知道我该恨自己明明知道结果还无法改变,还是该恨他谨慎过头不敢冒险。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忌恨,忌恨庄妃,忌恨多尔衮立的小皇帝是她的儿子。 "小姐,小姐!您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口,这个寒冷的冬日根本见不到太阳露脸,阴沉沉地隔着一层厚厚的窗纸,室内显得更加阴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阳光的影子,寒冷而阴郁。 "现在是几时了?外面的雪停了没有?""已经快到申时了,雪已经停了。"阿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姐,王爷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他那边的书房里,奴婢看……看王爷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过去……"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没有当上皇帝当然心情不好,活该,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干吗?""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什么?"阿娣不解地问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拥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动作,开始穿衣着履,然后下地掀起帘子,正好迎面对上了端着一托盘茶点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爷那边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是,奴婢告退了。"阿娣诺了一声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我缓步走到暖阁的门口,伸手掀起了湖绸的帘子。里面早已燃起了灯烛,烛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灯下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寂静而莫测。多尔衮正仰面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马蹄袖一丝不苟地翻起,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素色东珠攒红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经保持这个静止的姿势很久了。 多尔衮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显然一愣,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踌躇着没能开口。 "熙贞,想不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我……"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说到一半似乎有点艰难,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会来,就是想寻求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是不是?"我的目光转移到多尔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因为这个式样的朝珠,只有大清国的君主在正式朝会时才可以用,此时多尔衮久久地捏着它,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复杂的念头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为你的命运而悲哀,还是在对你远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我的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愤然,我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了,长久的压抑让我很累。 多尔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老天。"我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既然你知道这不是命运,却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主动地低头退出了呢?当我派兵包围崇政殿时,你只要稍一拖延表态,等不了多时,两黄旗一除,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就是你的了,可惜啊……"多尔衮默然不语,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准备辩解? 我沉声道:"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那好,看来你也很累了,早点歇息吧,我这就告退了。"我刚刚转过身,就定住了,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的话,那声音空旷得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吧!"我背对着多尔衮,既不愿意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不愿意他看到我此时的神情,"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休戚与共,全心相助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以后也是……你真正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我自己?"多尔衮的声音中断了一阵,然后继续道,"也许是吧,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最终收回了拿回它的念头,还不是对自己也有亏负?看来我确实是鬼迷心窍了。""你不觉得你其实很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吗?什么时候你心里才能装下你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呢?"背后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他声调平淡地说道:"这个我明白,也从来不幻想着所有人都以诚意待我,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总之我先将以前欠下别人的债还清了,心里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我隐隐地猜测出了多尔衮这个所还之债是什么,但我即使心里一清二楚,也绝不能将这些念头全部表露出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的顾虑仍然太多、太重。 "人情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就算你今天还了这个人的,也许就同时欠下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愿望满足了,就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此反反复复,永无尽头,难道你情愿一辈子都沉沦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再也无法上岸吗?""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吧?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才真正发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再没有上岸之日了呢?"身后一阵清脆的串珠碰撞桌几之声,接着多尔衮站起身来,从后面伸过双臂来,将我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熙贞……"接着似乎欲言又止,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那种安全又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和有力的臂弯里,我的心头蓦然一阵酸楚,强烈到几乎颤抖。 "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就不要再说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叠在他的手上,感觉很是冰冷,我禁不住用力地捏握着他的手,试图把自己手上的温度全部传给他,好让他起码在身体上不再感觉冰冷了。 "我不需要你如何承诺,说什么''永远'',那些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沉思一下,今后再面临取舍选择时,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悔无愧,不要再亏负自己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以吗?"我哽咽住了,眼眶中早已聚集的盈盈泪水在瞬间冲破堤坝,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滑落而下,摔碎在我们俩紧握的手上,这种炙热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的,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寂寥。 多尔衮将下颌搁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我脸庞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泪水仍然难以抑制地继续涌出,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强自按捺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好,我答应你,以后学精明点,多自私一些,是不是啊?"多尔衮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试图缓和我的伤心,然而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痛楚绝对不会比我少半分。 我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我自己所有的防线最终将会彻底崩溃,即使我曾经认为它已经很坚固了,然而事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 "希望你能够遵守你的承诺,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只要你愉快了,我也就开心了--你今天很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说完之后,我松开多尔衮的手臂,缓步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因为我始终在逃避,逃避他的眼神,害怕看到他此时的伤痛;还有,一个男人吝啬的眼泪,即使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他眼中隐藏着,坚持着不肯流出。 在关上房门之后,我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空,忽然一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缕宝贵的阳光竟然悄悄地透过厚厚的乌云照射出来,尽管这光芒是微弱的,然而足以让我感慨万分了,一个声音隐隐在心中默念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爱情何尝不是女人们的战场?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呢?" 1643年的初春姗姗来迟,新皇的登基大典终于如期顺利举行,福临登基了,年号顺治,大赦天下。 然而这个时候,参与了九五之争的满洲贵族和八旗大臣们,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却是凶险异常的暗流在涌动。政治上的角力,往往是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天正午,我从后院出来,正准备出门,却远远望见王府的正门大开,两个人在侍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硕托和阿达礼两叔侄吗?他们刚才来找过多尔衮了?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史书上的细节,崇政殿之争后的第一场权力斗争,结果血腥而残酷,不会眼下就是那个前序吧?思及此处我的心里陡然一惊,急忙加快脚步一阵疾行,赶到大门口时刚好来得及叫住已经准备策马离去的硕托两叔侄:"两位且慢行!"两人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虽然有些讶异,却还是赶忙挂鞭下马,硕托开口问道:"不知大福晋为何叫住我俩?"我不知道多尔衮究竟刚才和他们说过什么,或者是压根儿什么都没说,只得避实就虚,略带一丝诚挚的感激说道:"王爷想请二位先留下来小酌一番,以示感激,幸好还来得及。"硕托和阿达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应道:"那好,既然盛情难却,我等就客随主便了!"我一路引领他们来到王府前院的客室,一面招呼两人安坐等候,一面令侍女们布置杯盏,去厨间找厨子准备酒菜,这时阿苏正好从外面进来,我对他吩咐道:"你且先照应两位大人,我和王爷随后就来。""嗻。" 暂时安顿好两人,我急忙赶到多尔衮的书房,掀开帘子,正在批阅奏折的多尔衮闻声抬起头来,手里蘸满墨汁的笔仍然悬在半空,"什么事?看你慌里慌张的……"我走进室内,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颖郡王和硕托贝勒来这里究竟有何要事?是不是他们正准备四处串联,说服众王公大臣推翻前议,重新立你为君?"多尔衮的眼中顿时一阵诧异和惊愕之色掠过,他将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撑着案角站立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方才在大门口遇到了他们两个,我怀疑他们正是为了替你谋位的事才一大早赶来的,我放心不下,过来问问究竟。"多尔衮的疑心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们确实过来这么对我说的,还问我怎么打算,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立刻表态,毕竟事关重大。"事关紧急,我不能多说废话或者卖关子了,急忙问道:"那么你就是对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默许了?"多尔衮沉默一阵,却没有任何回答,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告诉我还是连他自己都在踌躇思量中,所以无法回答。 "莫非你希望他们能够去说服礼亲王,由礼亲王出面支持你谋位?你就作壁上观,看他们折腾,如果成了最好不过,就算不成你大不了可以一推三五六,反正既然不是你指使的,也沾不上什么污水,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我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以为代善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说服的。"紧张刚去,疑虑又袭上心头,"那你也不该任凭局势发展啊!若他们去找礼亲王商议的话,你说礼亲王会如何反应?"多尔衮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在窗下负手缓缓地踱着步子,沉吟着回答道:"当年代善为保储君的位置,亲手砍下了后妻的脑袋,可见其亲情寡淡。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指望他会包庇支持他敌人的儿孙们呢?"听到这里,我忽然一阵脊背发冷,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么说,你已经预料到礼亲王会直接站出来举发他儿孙的谋逆大罪了?"多尔衮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没错,代善必然会向朝廷告发此事,作为打击我的手段。"我逐渐有寒战了,"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虽然硕托和阿达礼对我一直死心塌地,但二人性情鲁莽,做起大事来必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两人过于招摇,到处替我游说,虽然是好心,但绝对会给我招来大麻烦的,万一被两黄旗的人或者郑亲王加以利用,结果必然不堪设想。""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能够保住他二人,对你才是更加有利的呢?也许今后他们有更大的用处,你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掉的。"多尔衮侧过头来,颇为好奇地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我将我在来时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对他细细讲了一遍,看着他的神色渐渐放松,最后微微颔首,我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说动他了。 "你说得对,这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多尔衮听完我的一大通分析,抿着唇思索了一阵,终于点头同意了我的意见,当他端起案上的茶杯正欲饮下时,忽然神色一变,猛地将杯子顿在了茶几上,"你我说了这么久的话,这茶水都凉透了,不知道还追不追得及?""不急,他们正在前厅里等候王爷的招待,准备小酌一番呢,难道王爷竟然忘记了?"多尔衮闻言一愣,不过还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不禁会意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你最聪明,不能小瞧女人的智慧啊!你说说,这一次我该怎么谢你?""你我本是夫妻,还谈什么''谢''字?赶快换件衣服出去吧!"在推杯换盏间,多尔衮三言两语之下,硕托和阿达礼虽然显得有些无奈,不过仍然答应了暂时不再为这件事奔走谋划,在旁边陪侍的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几杯酒下肚,硕托仍然略显委屈地抱怨道:"我还是搞不懂十四叔你为什么总是瞻前顾后,不敢狠下心来大干一场呢?到时候您就是九五至尊,这皇位比什么都实在。什么入关不入关的,我就觉得待在这辽东挺好的,没事就飞鹰打猎,想要什么了就到中原去抢好了。""就是啊,我也想不通。汉人们有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看无论如何,您还是及早正位为好……"阿达礼也不甘心地附和着。 多尔衮脸色有点阴郁,不过他仍然拒绝了他们的劝说,"好了,毕竟眼下不是时候,很多人都千方百计挑我的毛病,你们还是收敛一下行为,谨言慎行吧!"看着气氛有点僵,我连忙笑吟吟地转移了话题,"来,眼下是家宴,咱们就不要再为朝堂上的事伤脑筋了。快点吃吧,这天太冷,一会儿什么都凉了。"我既然这么说了,两人低头一想,倒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没由头,还是少说几句吧! …… 一场即将可能发生的祸事,就这样消灭在了萌芽之中,我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帮多尔衮注意着这方面的动向。 这一天晚上,何洛会突然登门拜访。多尔衮正好身体有些不适,又摸不准何洛会的来意,于是托病不出,让我去和何洛会交流交流。 何洛会果然是来"投诚"的。他看两黄旗那些大臣不能成事,豪格又失势了,于是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来给多尔衮效力。 作为见面礼,他向我举发了很多豪格的罪行。譬如到处跟人说多尔衮是个病夫,肯定会短命的,这辅政之事交给多尔衮肯定不行;又说皇太极在的时候就想杀掉多尔衮了,只不过没有来得及实行罢了,众人岂能再任凭多尔衮的摆布指使;又经常在家里抱怨说,那些两黄旗的大臣在崇政殿会议之前都是支持他的,谁知道后来一个个翻脸不认人,当了叛徒,他恨不得亲手掐断他们的脖子……说得滔滔不绝,正好给苦于寻找豪格罪名的多尔衮提供了大好证据。 我对他好一番安抚和褒扬,保证我会悉数转达此事,他这才在三更时分离开了。 黎明时分,曙光已经隐隐从东方出现。多尔衮一直睡到了清晨方才醒来,我躺在他身边拥着被子,将昨晚何洛会来拜访后所商谈的一切悉数向他道来,讲述得详详细细,滴水不漏。 良久,多尔衮沉吟着说道:"看来这个豪格,是非除不可了,不然总是有人想利用他,变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哪有这么多精力天天跟他们隔江斗智啊。"我为难道:"只恐到时候皇上会跑来阻拦,毕竟谁也不能公然违逆皇上的意思。又怕很多人暗地里议论,说你落井下石,欲以个人恩怨而置先皇之子于死地。"多尔衮略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眉头舒展开来:"我已经有了办法,你就等着看好了……不过最好再给豪格找出些罪名来,看到时候谁还能保得住他。""何洛会曾经跟过豪格一段时间,莫非王爷是希望何洛会能够出来告发他的一些罪状?"我想起了历史上何洛会是靠着告发谁而蒙得多尔衮信任的。 "以前我和豪格分属同僚,就算他骂我一些恶毒的话,也构不成大罪。可如果现在豪格再诋毁我,就是诬陷辅政王,藐视朝廷,意图不轨的大罪了。"看来多尔衮表面温和正直,实际上罗织罪名,打击政敌的本领从来不浪费。 我点点头:"这话在理。" "不过这倒也不是当务之急,先搁一搁再说。至于郑亲王那边,咱们还是静候何洛会的佳音吧!现在首要的事是对两黄旗分化离间,各个击破再说。"多尔衮开始下结束语了。 最后我们商议决定,由何洛会和巩阿岱背地里去拉拢自己的一派,套取济尔哈朗等人对多尔衮不利的言论,等证据收集齐全,再开始告发。 短短半个月后,狡猾异常的投机分子拜音图果然指使两位弟弟巩阿岱、锡翰出来告发,说是两黄旗大臣图赖、图尔格与遏必隆结党营私,时常聚在一起诋毁辅政睿亲王,屡屡心怀怨愤之意,图谋不轨。 巩阿岱又说:"郑亲王对两黄旗大臣说,''睿亲王近来越发有威福自专之势,恐日后有不臣之心啊!''"这件事有很多人证,济尔哈朗没法抵赖。再算上他在建造新的王府时过度奢侈,器物逾制,这也是条不小的罪名。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之下,他只得向多尔衮让步,主动让出了辅政王的职位,交代以后大小事务都交与睿亲王处置,由睿亲王一人批复就可以了。 图赖等人被罚了银子,济尔哈朗被迫让位,至于豪格,则被下了大牢,暂时圈禁起来。从此,多尔衮正式独掌大权,再也不用顾忌两黄旗等势力了,我们暂时取得了政治上的一场胜利。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经进入了甲申年的正月,这个春节可以说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因为此时关内已经风云变幻,关于北京朝廷上崇祯君臣们的忙乱举措和纷争,以及陕西大顺军的重要活动,几乎是每隔三两天就有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报到盛京,先密报到兵部衙门,随即火速禀报到王府。 多尔衮夜晚留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蜡烛的剪影映在窗子上,只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在来回踱步。他每日都在考虑如何率大军进入中原,而大明朝廷却因捉襟见肘,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关外大清这些满洲敌人的动静。 眼看大明朝廷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了。这个历史性机会,既没有落在努尔哈赤身上,也没有降临于皇太极在时,却唯独落在刚刚掌握政权方才一年的多尔衮手里,他自然格外振奋。然而多尔衮一贯考虑事情比别人冷静,哪怕最大的诱惑摆在他面前,也要谨慎入微地思索周全,不肯匆忙决定南下进兵大计。 此时关内形势进展的速度竟然超出了他的预计,等到他二月二这个"龙抬头"的节日接到最新密报时,惊愕地获悉: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已经破了平阳,浩浩荡荡,一路无阻,直奔山西首府太原。 与此同时,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马也准备渡过尚在冰冻期的黄河,作为一支偏师,走上党,破怀庆,再破卫辉,北上彰德,横扫豫北三府,然后北进,占领保定,从南路逼近北京。多尔衮清楚地知道,离北京城破的日子,已经很近了,于是他连日来召集各位重臣,在王府召开秘密会议,讨论决策。 恐怕李自成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出了西安,连三个月都不到,就一口气从陕西打到北京。而天下第一坚城的大明都城,历朝苦心经营,城墙修得坚厚无比的北京,居然连三天都没有撑到,就被攻破。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头戴毡帽骑着青白杂色骏马,在牛金星等陪同下进入北京。听着比守城炮击还响亮的锣鼓声,看着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焚香举旗欢欣雀跃,李自成扬扬得意,频频挥手。行至承天门,仰头见匾,他豪兴顿起。令人取弓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下方。随即扔下弓,只觉得豪气冲天,平生所愿已酬,李自成禁不住哈哈大笑。 "传命下去,从此这''承天门''改为''大顺门''!"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很快和手下将士一起,沉浸在大肆享乐、极力敛财的狂欢之中。为了从明朝的官宦和富贵人家搜刮钱财,他们将这些人一一抓起来严刑拷打,用夹棍逼问,不把银子榨个干净不肯罢休。短短十几日工夫,就已经折磨死了上百人。 更要命的是,留在京城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吴三桂家眷悉数落入李自成之手,李自成不但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拷打到奄奄一息,部下大将刘宗敏甚至还将他的爱妾陈圆圆抓去,不肯放还。 这个消息,刚刚被李自成封为"平西伯",率军出山海关来京城准备归顺投诚的吴三桂还不知晓。一直到他走到永平附近时,遇到从城中拼死逃出的家仆,一听说此事,他勃然大怒。 因为这是对一个男人尊严的最大挑衅,哪怕是一介草民匹夫,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更何况少年得志,一向心高气傲,贵为平西伯的吴三桂。 陈圆圆被刘宗敏明目张胆地霸占,父亲被拷打到几乎丧命,李自成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对他进行招降,让他几乎上当。在盛怒之余,他深深怀疑,这是一个阴谋和骗局,李自成妄图将他诱骗到京师,然后解除兵权,将他彻底铲除。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沙河驿外接到的震惊消息,促使吴三桂陡然改变了决定。 三月二十七日,吴三桂部队掉头急行军,两天疾驰三百里,突袭山海关。守将唐通毫无防备,仓促迎战,被吴军杀得人马几尽,仅剩八骑逃回北京。击败唐通的八千守军后,吴三桂轻而易举地拿下山海关。 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从北京派出使者。从丰润、玉田一带到北京,最快也要一天时间,所以李自成不会早于二十七日得到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在知道此事后,他从监狱中释放吴襄,并要其写第二封招降信,再调遣白广恩率部增援唐通,大顺军使者带着吴襄的第二封信前往山海关继续招降吴三桂。 在此期间,吴三桂不断得到密探从北京传来的情报,得知大顺政权在北京四处拷打官员,追索钱财,城内发生奸淫掳掠之行为,并获悉刘宗敏拒绝归还陈圆圆。 四月四日,吴三桂杀大顺一名使者,割一名使者双耳,对大顺军发起第二次进攻,在山海关前击败唐通、白广恩的部队,从此宣布与李自成彻底决裂。 大明朝廷的终结虽然是在三月十九日,然而从北京到盛京,快马加鞭也需要十日的时间,所以在三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我感觉到眼皮隐隐地轻微跳动。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日期,就知道这个重大的消息应该要传来了。 天还没有亮,我就辗转难眠。终于忍耐不住翻身坐起,决定先去隔院里处理军机要务的值房看看消息。在下炕之后,我又回头借着黎明前的些许鱼肚白的天色,帮仍然在睡眠中的多尔衮掖了掖被角,近来难得见他这样熟睡,所以我不忍吵醒他。 正准备蹑手蹑脚地出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幽暗中他伸出手臂来搭在我先前一直躺卧的地方,自然摸了个空。 "熙贞!"睡意蒙眬的声音响起。多尔衮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门口正欲出去的我,打着哈欠问道,"天还没亮呢,你这衣冠齐整地要去哪里啊?""我睡不着觉,想去值房里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消息传过来,以免睡觉耽搁了。""哦?这个时候你在等什么消息呢?如果要是等李自成拿下北京的消息,恐怕还要个三五日吧,你还是回来继续歇着,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来得舒坦。"多尔衮继续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道。 难得见他贪睡,我心中略感欣慰,道:"你继续睡吧,我去看看就回来,兴许那李自成运气好,北京城不攻自破了呢。如此算来,这一两日就有大消息到了。"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隔着房门传来的禀报声:"王爷,兵部衙门方才接到北京传来的紧急军报!"多尔衮当即翻身坐起,沉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北京有大事了!快拿来看看。"灯烛刚刚点燃,他已经自己披上了一件外套,屐着鞋子过来了。我将那个刚刚接到的大信封口上的火印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信件交到他的手中。多尔衮的目光迅速地上下浏览一阵,然后脸色渐渐凝重,慨叹道:"倾覆过程,何其速也!"我伸手接过来仔细阅览了一遍,果然和史书所载一模一样,明朝的灭亡实在是不堪,重兵坚城,大量火炮,居然只守了不到三日,就宣告沦陷,并且其中并无激烈交战和任何巷战,阵亡官兵的数目竟然屈指可数。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生出些许叹息:"风雨飘摇,大树蛀空,西风袭来,顷刻倒伏。这大明的灭亡虽然快了些,但也不是完全预料之外的事情。大明朝政乱局难以收拾,还能支撑这许多年,也算是气数到头了。"正议论间,第二封急报紧接着传了进来,多尔衮展开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一寒,"我原想崇祯必然会秘密遁去,于永平寻吴三桂用以复国,或者到南方重立朝廷。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他盯着烛光看着,复杂的眼神中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慨叹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说,也少了一个麻烦,不光是对李自成,对大清也是一样,否则这一次关内天翻地覆的变局中,大清还真难占到什么便宜。"我冷静地说道。 不过我心里总归对煤山自缢的崇祯帝有些许的同情,毕竟他如果生在盛世,也许可以当个勤勉的守成之主。只可惜接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早点卸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虽然这个结局凄凉悲惨了些。 "如果我是李自成,就庄重收敛崇祯的尸首,用最高的规格和最浩大的奠仪,来厚葬这位前朝皇帝,再给崇祯定个合适的谥号,供百姓祭奠。"多尔衮说到这里,将视线从烛光前收了回来,侧过脸来继续说道,"不管崇祯是不是昏君,是不是暴君,总之一国之君能够身死社稷,而不是厚颜投降和逃之夭夭,也算是个有气节的君主了。"我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而且这么做也绝对是收买民心的妙招,只可惜李自成不是王爷,也幸亏他没有王爷这般心思,否则……""否则别说我在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咱们的儿子、孙子,也永远看不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还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辅政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一共二十四旗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心情振奋。 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象的壮观和豪华,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美女如云。虽然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回来。 接到大明覆灭的消息当天,多尔衮就立刻投入到出师前的紧张准备中。每日召开军事会议,在京的重臣和将领们悉数参加,共同商议进军事宜和各类准备事项。 这一天,多尔衮的职位正式从辅政王晋级为摄政王,大权独揽,甚至连玉玺也送来府上,由他自己使用。 书房里,宽大的桌案上,摆放了两只镶嵌黄金雕龙的贵重木匣。这是晌午时分刚刚从宫里送过来的。多尔衮临出去前,将这两个木匣的钥匙交给了我,说是我可以随时打开来观看。 在桌案后坐下来,我伸手抚摸着两只木匣,其实我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物品了,但是好奇心仍然令我很快打开上面的锁头,揭开了盖子,里面露出了两方巨大的印章,一青一白,全部都是盘龙钮,只不过龙的姿态并不相同罢了。 我将这两方沉甸甸的印章从里面捧了出来,掉转过来观看着底下的刻文,两方印章均是篆刻着满汉两种文字,阳体,古朴而敦厚。只见碧玉印章上面刻"皇帝行宝",白玉那方上面则是一字之差--"皇帝信宝"。 我久久抚摸着玉玺上面的盘龙钮,愣愣地盯着看,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就连多尔衮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懵然不觉。 "怎么,难得见你这么入神,在琢磨些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多尔衮在椅子边上站定,俯下身来先是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那两方玉玺,然后悠悠地问道。 我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落座,然后自己转身去搬圆凳,被多尔衮制止了,"不必了,咱们共坐一把椅子也不错,这样才显得格外亲近些。""既然王爷有命,我也只好斗胆啦。"说着我顺势坐了下来,和他肩并肩挨坐在一起,这样近距离相处果然亲昵无比。 "你嘴上说自己胆小,实际上你刚才一定在琢磨着一件胆大包天的秘事,看我猜得对不对?""唉,我就那么点心思,就像半碗清水,怎么不被你一眼看穿?如今果然被我言中,玉玺也可以拿过来自己随时取用,王公大臣们也都来王府中议事,这和''开府治事''没有任何区别,你算是到了为臣的巅峰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你现在有没有打算?"一阵沉默后,多尔衮沉声回答道:"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毕竟军国大事要紧。""未雨绸缪,什么事都比别人早走一步,永远不会吃亏。"我侧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次出征,意义非同小可,倘若当真顺利占据京师,迅速平定北方时,你打算什么时候接皇帝太后入北京?如果这个时候你的部下,亲贵重臣,明朝降臣都劝你自取君主之位,你会如何回答?"能言善辩的多尔衮被我问住了,他讷了片刻,无奈地答道:"这个我一时之间恐怕真的无法做出决定。""到了该你拿主意的时候,你就不要犹豫。"我神色一正,坚定地说道。 多尔衮和我四目相对良久,方才叹道:"到那时局势未稳,戎机繁复,千头万绪,就算是生出三头六臂来指挥部署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能在那个时候贸然行事呢?""当年宋太祖赵匡胤的''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一事想必你非常清楚吧?"他眼中光芒一闪,接着沉吟了,并不回答。 我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与其将来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中原百姓已经认识到你和皇上君臣之别时再行大事,还不如拿下京城之后就当机立断,直取皇位。""这……"多尔衮并没有直接否决我的意见,他抬眼看着对面的窗棂,喟然道:"还是容我再加思量,考虑妥当才好。"沉寂了良久,我忍不住将一个已经成熟的想法提了出来,想必他不会不采纳的,"那件大事,你若是要仔细思量,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有一个关键之处千万不可忽略。"多尔衮很感兴趣,"哦?" "这次出征,基本上随你前去的都是自己人,留守盛京的都是反对者,如果他们趁你不在京,又手握重兵极易引起主上疑忌之时,在两宫皇太后面前煽风点火,语出离间,故意扯后腿怎么办?还有一个是出征将领们的家眷们在盛京的人身安全,怎么能够保证万无一失?"我先将心底的忧虑一一道出,为引出后面的建议而铺垫。 多尔衮略一考虑,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是啊,这两个问题确实不容忽视。不过他们应该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毕竟眼下两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有一个是自己人,光凭索尼自己也无法控制宫禁戍守。""光这样还不够。"我摇了摇头,"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一定要赶在你明日出征之前,再多添一道保证,将盛京的内城、外城总共八道城门权,全部收归一个人管辖。而这个名目,以前没有,咱们不妨新设立一个,但这个统领之人,必须是信得过的可靠之人。"我终于提出了这个审慎地思量了很久的建议。 多尔衮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扬,然后抬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凡是负有守卫京城之责的军队,不论旗营,汉军,巡捕全部归属这个统领所管制?担任这个职务,可相当于一旗之主啊!"接着他又提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么这些戍卫军队是听自己本旗都统的号令,还是唯这个统领之命是从?这样一来岂不是造成了指挥混乱,士卒无可适从的局面了吗?""不然。"我摇了摇头,"这是临时的,比方说今天这支队伍负责守城,那么他们自然要听从该统领的命令,即便本旗都统之令也没有用。但是如果换防,这支军队被派往别的城池驻守或者出征打仗,则仍回归本旗都统管辖。"多尔衮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表面上加强京城防卫的控制,使指挥号令集中划一的正确决定。实际上却是针对留守京城的反对者们。 这样一来,单凭以往的规矩,仍然继续靠两黄旗守卫京城九门以及皇城是绝对不够的。而所有掌旗之主中,唯独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负责盛京的朝政事务,所以眼下守卫京城的军队,变成了镶蓝旗和两黄旗的组合。如此看来,大军出发之后的盛京局势和势力对比,多尔衮无疑占据上风。 然而我这个提议,却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作用,以这个新的名目暂时控制一半以上的镶蓝旗军队,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多尔衮肯定了我的建议:"嗯,这个主意不错,可以实行。只不过,这个新的名目,应该怎么命名才合适呢?"我回忆着清朝后来设立的这个衙门和官职的名称,边做思索状边回答道:"我看就叫做''九门提督步军巡捕三营统领衙门'',而这个统领就叫做''步兵统领''好了。""那好,就这样定下来吧。"接着多尔衮又考虑起这个新职位的人选问题来,"如此重权,绝对要派遣可信赖之人充任。况且此人必须有一定能耐,能够压制住手下的骄兵悍将才行,否则一个不小心,不明不白地被他旗之人谋害就麻烦了。"正在踌躇之间,多尔衮已经思虑妥当,做出了决定:"这样吧,叫何洛会不必随征了,留下来当这个步兵统领好了。他是正黄旗的都统,并非无所依恃,谅那些人也不敢乱来的。"如今多尔衮大权在手,办事效率果然就随之提高。眼下大清的中枢机构内三院几乎所有的大臣、章京、笔帖式都在西院的值房里处理各类政务事宜。多尔衮一个吩咐下去,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就有写好的谕旨呈递上来,阅览完毕,确认无误,盖上玉玺,一个新的衙门就此设立了。 二更鼓已过。忙碌异常的多尔衮仍然没有回来,我独自在他的卧房里等了很久,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取过他那把战刀,用巾帕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直到锋芒耀眼。然后轻轻地吹了吹,只听见一阵铮然的金属嗡鸣声,余音绕耳。 这时候他的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道:"主子,王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他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叫您不必继续等他,早些休息吧。""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的眼睛仍然不离手中的战刀。如今多尔衮已经贵为三军统帅,无冕之君,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疆场厮杀,所以这把战刀也只能成为一件佩饰,一种象征,而再也没有饮血杀戮的机会了。即便如此,我依然长久地凝视着它,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万马奔腾,厮杀酷烈的场面,暗暗叹息:这天下要彻底太平下来,究竟还要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啊! "吱呀"一声,外面的房门开了。等我转头回望时,多尔衮已经掀起了帘子,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 不得不承认,岁月真的对于他格外宽待,现在看起来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身姿,并不见得时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可惜那双眼睛,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他的眼睛仍然像当年那么的清澈,乌黑皎白里隐隐地透出钢蓝色来,然而那种温润如碧玉,和煦如春风的感觉却似一场百年之梦,一去不复返了。 "这么晚还没有睡啊,陪着我一起熬夜干吗?早些休息,我本来就比你觉少,不会耽误明日起身的。"他的声音很是宁静、温馨而暖和。 "呵呵,你明明知道我不肯先睡下,还故意派人来传话,难得你有这份心思,还肯表示一下疼惜,就凭这个,我就算一夜不睡也值得了。"多尔衮缓步走了过来,"你明明心里难过,就不要再强作欢颜了,这样会让我更加不是滋味。"我只是想把我现在所有的情愫和愁绪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也许能稍稍轻松些。然而,话到嘴边,却根本没有那么流畅,甚至连意思也很难表达全面:"你在前线时一定要保重身体,不可轻身涉险,凡事切勿操劳过度,毕竟有范文程和洪承畴那样才识过人的帮手,该放手的地方就尽量放手让他们去做吧。"说到这里时,我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状的迷雾,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只可惜我不能跟随在你身边,时常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这两年来,你的身体比以前虚了很多,如果你觉得稍有不适,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一定要让随军太医帮你悉心诊治才行。燕山那边的初春,风沙很大,要注意多穿点衣服……"我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弄得我都快要六神无主,心头难过了。"多尔衮揽过我的肩,将我轻轻地抱在怀里,"熙贞,我听你的话,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他一手将我的下巴抬起,一手用袖子帮我擦拭着眼里的泪花,温柔地抚慰着我,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眼泪擦干,我的视线清晰许多,奇怪的是,此时他的眼睛比平时亮了许多,就像隔了一层水幕,烛光倒映其中,格外晶莹明亮。然而他的嘴角,却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瞧你的手,冰凉冰凉的,你这个小毛病总是改不了,为了漂亮不肯多穿衣服,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多尔衮说到这里,稍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缓缓揉搓着。 他掌心里很温暖,虽然长年持握兵器和缰绳磨出了一些粗糙的老趼,然而这摩挲间带给我的温馨和惬意,却丝毫没有减淡,反而愈加浓烈起来。 我仰起头来,同多尔衮的目光相对。不经意间,居然流露出了脉脉含情;而他的眼中,则由起先的柔情逐渐转为了热烈的欲火,愈燃愈烈,连我都禁不住欲望的诱惑。忘记了究竟是谁最先有了动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采取了主动,或者说是不约而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近乎意乱情迷的疯狂,让我们彻底释放出了平日里所隐藏着的激情,几经辗转,我们恰似两条快乐的鱼儿,双双跃入了大海;炕上本来整整齐齐的被垛,根本经不住我们体重和激烈的碰撞,悉数散落垮塌下来,落在地上、炕沿上,到处都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到一处,动弹不得。 等我从惬意的睡梦中醒来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多尔衮已经穿好了内衣,正坐在炕沿上,用一块温热的湿巾帮我擦拭着身体。动作很是轻柔,好像生怕把我惊醒一样。 "你这么容易就醒啦?再睡一会儿吧,离我动身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必着急。"他边说着边转过身去,将巾帕浸泡在水中漂洗几下,然后将水拧干。 我起身一看,只见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被子,眼下全部整整齐齐地折叠完毕,堆放在炕角上,不觉一阵脸红,因为自己现在仍然赤裸着身子,"我睡得还真够熟的,连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下人们打扫整理过都不知道,要是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恐怕我还不知道呢。""马上就要出发了,心里的确舍不得。"他重新躺了下来,拉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两眼凝望着床帏,"想不到我也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时候,看来耽于安乐的确是人的本性啊!"我也有些怅然,"要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了。"接着叹息一声,话音又转,"可是,你也许就是那海东青的化身,注定要在蓝天上展翅翱翔,我又怎么留得住你呢?""熙贞,你放心吧。不论我走多远,走了多长时间,最终都会回到家里,回到你身边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躺了许久,终于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先后起身。我细心地帮他穿好出征的戎装,绑好每一处带子,系好每一颗盘扣,最后帮他披上披风,戴上头盔。 刚刚迈出门槛时,他忽然问道:"不知道孩子们醒来了没有?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们先去了东莪卧房。她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秀气的小脸,让我们越看越是怜爱。多尔衮俯身下来,双手撑着炕沿,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女儿。眼见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正着急地想直接将东莪唤醒与父亲道别,却被多尔衮制止住了。 他轻声道:"好了,不要把东莪弄醒了,小孩子本来就贪睡,现在刚过寅时。要是她醒来后知道我要出门这么长时间,不伤心哭闹才怪。"过了一会儿,东莪翻了个身,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叨咕了几句梦呓,就紧紧地抓着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阿玛,你这就要走了吗?"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我们连忙回头,却见东青正倚在门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们,那眼神里有着留恋和不舍,更多的则是希冀。 "咦,我的宝贝儿子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知道阿玛要走了,所以才不肯安稳睡觉呢?"东青回答道:"儿子想要起来同阿玛说说道别的话,所以一直睡不着觉,又不敢吵醒妹妹,就在那边一直悄悄地等着。今天,咱们的队伍就要出征了吗?"多尔衮直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正想弯腰抱起儿子亲昵一下,双臂刚刚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自己甲冑在身,金属钉和那些坚硬的边缘恐怕会碰痛了娇儿细嫩的皮肤,于是改成了用手抚摸东青的脸颊,柔声哄慰道:"是啊,阿玛要出征了,带着咱们大清的军队,去占据更多的地盘,更大的疆土。还有,如果能够拿下北京的话,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一眼望不到边的宫殿,到时候咱们就都搬到那里去住,那里要比盛京不知道大了多少……"东青非常懂事地说道:"儿子明白,阿玛尽管放心,儿子一定听额娘的话,努力读书,照顾好妹妹。还希望您能早日赢得最大的胜利!"东青这一番远比自己年龄成熟许多的话语,逗得多尔衮很是欣慰,他微笑着拍了拍东青的肩膀,赞扬道:"嗯,不愧是我的儿子。东青,你要记住,无论我打下多大的江山,置下多么丰厚的一份家业,终究都得落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肩膀上,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啊!""嗯,儿子知道了,一定会努力学习,勤于历练,绝对不会让阿玛失望的。"东青坚定地回答道。 四月初九日上午,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各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朝鲜世子以及随征朝鲜官员们,在盛京皇宫的大政殿里举行了气势宏大、规格庄重的出征典礼。 在大殿行礼之后,又在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向天行礼。 礼毕,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起程。 此后三百年间,不仅满族的命运,实际是整个中国的命运,都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此时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国,李自成的主力军在十几天后就要覆灭,他本人将走上无可挽救的大悲剧道路。在中国历史上,作为大清实际统治者,属于多尔衮的一个时代终于在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北京。 第八章 日出雄关 多尔衮带着十四万大军出发之后,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荡起来。平时满人居住的内城差不多只剩下了老幼妇孺,而汉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汉军旗当兵的壮丁,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头映亮了晴朗的天空,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按照前几天的安排,我带了宗族里的那些没有成年的孩子们前去郊外的山林间放鹰。 这种猎鹰,就是颇负盛名的海东青。成长于白山黑水间的男人们大多痴迷于围鹰、熬鹰、放鹰。每年临近冬天,他们就上山拉开大网围鹰;围到鹰,他们就欢喜地带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鹰,待把它驯服后,再带上山围猎;很快,冬去春来,再把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冬天的鹰放归山林,让它们飞回故乡繁衍生息。 当周围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嬉闹,不断传来欢笑声时,我站在稍稍僻静点的地方看着即将放归山林的猎鹰。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同时转着小脑袋来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锐。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够窥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尔衮走了才不过五天,我却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经走了五年一样。 正愣神间,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角,仰头问道:"额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玛了?"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和煦地笑着,反问道:"那么你想不想你阿玛呢?"东青点了点头,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当然想了。虽然阿玛平时在家的时候,经常从早忙到晚,我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面,可我心里很踏实,知道阿玛是疼爱我的,对额娘也很好。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心里面很难过。""呵呵,既然东青都这么想念阿玛,那么我自然也同样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将手臂一扬,吹了一声口哨,于是那只海东青立即"呼啦"一声,振翅冲上天空。 "额娘,您好像是在对大人说话一样,是不是儿子也快要长成大人了?就像这猎鹰,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坚硬,可以越飞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缚?"东青踮起脚尖来,好奇地观看着笼子里的猎鹰,好奇地问道。 我俯下身,抚摩着东青柔嫩的小脸,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东青吗?就是因为我和你阿玛希望你能够像海东青一样,拥有可畏的力量、以小胜大的精神和高强的本领,搏击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严寒风雪,就越是无畏向前。"东青似懂非懂地问道:"额娘,你说的那么多大道理儿子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儿子知道,您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我点了点头,赞许道:"我的东青能够懂得这个就足够了,如果你将来能做到让每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时就肃然起敬,令每一个敌人都胆寒畏惧,每一个对手都不敢小觑,这样你就是个大英雄了。""可是,为什么儿子看史书,每朝每代的帝王们却没有一个称之为英雄的呢?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枭雄呢?儿子问过师傅,他告诉我枭雄不是好人,这么说要想当皇帝就不可能做个好人,要想当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吗?"东青疑惑着问道。 我惊讶于东青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复杂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发问,我却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我将英雄和枭雄的区别详细解释了一遍。 "哦,那这么说的话,要想当皇帝就不能当好人了?无论是阿玛额娘,还是师傅,都教导儿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却当不了皇帝又有什么用?"东青刨根究底、非常认真地问道。与此同时,一张小脸上似乎满是失落和沮丧的情绪。 我压低声音反问:"那么我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当皇帝?"东青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那是当然了。只要当了皇帝,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鹿说成马,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那该有多好。等我将来长大了,就当皇帝!"说到这里,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连忙朝周围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低声道:"这种念头你在心里面想想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然而东青的反诘却着实令我汗颜不已,只听他不服气地问道:"明明是额娘先问儿子想不想当皇帝的,儿子照实说了出来,并没有撒谎,可额娘为什么要反过来责备儿子的错呢?"有时候大人确实会被小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和他们所执拗的道理噎住,无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对阿玛额娘,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说实话是没错的,可实话却不能随便对每个人都说。比如要是有坏人故意套你的话,你若是就此上当了,岂不是要吃大亏?""哦,儿子明白了,以后这样关于想不想做皇帝的话,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不然会招来大麻烦的。"接着,东青装模作样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样,四处观望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道:"为什么我阿玛不自己当皇帝呢?只要他当了皇帝,那么儿子将来不就可以当皇帝了吗?"我正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卫正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这边赶来。 诧异间,那驰马而至的亲兵在距离这里大约五六丈的地方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这边赶来。与此同时,附近的大批侍卫们立即朝我这边聚集,因为在未能确定来人身份之前,警戒确实是必要的。 "福晋,福晋,奴才刚从军中赶回,有紧急要事禀报!"亲兵的声音很是焦急,连带着气喘吁吁,显然这一路奔波甚为紧迫。 我心中一悚,顿时惊疑不已,难不成军中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不可能啊。我连忙摆手示意周围的侍卫让开,等他们退开之后,我一看,这赶来报讯的亲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认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莫非王爷身体不适……"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这也是我这几日来最为担忧的。 亲兵好不容易压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前日下午在林间行猎时受了伤,被抬回中军帐内医治,也不知伤势究竟如何……"听到这里时,我的身子猛地一个战栗,只觉得此时的山风格外寒冷,透彻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个"抬"字而不是"扶"字,可见受伤严重。 我声音干涩地问道:"狩猎怎么会受伤?王爷的骑术一向不错,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搞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其中必有阴谋。 "王爷狩猎时,奴才正护卫在身边,看得一清二楚,王爷是被豫王爷误伤。豫王爷追赶一群麋鹿,有头大的突然一个拐弯到他侧面去了,他就跟着转身一射。不料王爷正巧从那个方向赶来,躲闪不及,就中了一箭。"亲兵将事发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我只听得全身发寒,心头像被紧紧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说,王爷的伤情究竟如何,你在赶来报讯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励支撑着问道,在众多侍卫面前,我还不想轻易地显露自己虚弱的一面。 亲兵回答道:"王爷被送进大帐之后,周围就严密地守卫起来,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内。英大人见事情严重,就令奴才星夜赶回盛京,报与福晋知晓。至于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吩咐道:"你一路赶来,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嗻,奴才告退!" 他刚刚后退几步,准备转身时,被我叫住了:"等一等!""福晋有何吩咐?" "这件事毕竟未明结果,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别人问起也不要乱说。"我现在只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也只得先把这个消息封锁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亲兵诺了一声,这才谨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后背过身去,伸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在心中无声抽泣。 "额娘,阿玛不会有事吧?"东青过来牵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脸来怯怯地问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 我心头的痛楚愈加剧烈,为了不要吓到小孩子,我只能强作镇定,从斜襟上抽出手帕,替东青擦拭着漫过眼眶的泪水,柔声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玛是天生的贵人,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凶化吉。"东青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他显然不会轻易被我哄骗过去,"额娘,你在骗我,阿玛绝对不是皮肉之伤那么简单。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死啊……"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 我本来就已经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了,被东青这么一闹,只觉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几乎一个支撑不住倒下去。 东青终于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脸惶急地问道:"额娘,阿玛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岂不是性命难保?"我弯下腰,伸手将东青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脸,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放心,不论如何,额娘都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小姐,您还是不要去了吧,毕竟这一路艰辛,再说府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如果王爷没有事的话,下一次报讯很快就会来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帮我收拾行囊,准备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我自己动手,将一身行装换上,然后弯下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靴。听到阿娣这样劝说,我并没有任何犹豫动摇,"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爷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尽快赶去,亲眼瞧着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才行。"她看我是铁了心要走,只好建议道:"要不要带上陈医士一道赶去,毕竟他医术高明……""好,你叫人赶快把老陈找来。"我点了点头,手底下并没有停止忙活。 不一会儿工夫,陈医士就赶到了,显然阿娣已经告诉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请容小人马上回去准备所需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我正要应允,却忽然想到,多尔衮的军中已经带了最好的军医,治疗外伤应该不成问题,倘若果真伤到要害,这个时代也没有输血或者手术的救治办法,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就算是扁鹊华佗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问道:"这个地方应该是肺吧,没有伤到肝脾之忧吧?"陈医士回答道:"只要伤口不在气门附近就不至于立时身亡。如果医治及时,能够尽快止血的话,就可以渐渐恢复痊愈。"我默默地听着,终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随我同去了,可以先准备一些药材。我不在时,一定要每日守护在世子身边,他的饮食方面一定要谨慎勘验,确定无任何危险才行。""是,小人明白。"陈医士郑重回答道。 陈医士退下之后,我又唤来了阿苏与王府的侍卫佐领,对他们郑重嘱咐道:"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一定要加强府内守卫,千万要警惕有心怀不轨的奸人混入,同时也要留神府内是否埋藏奸细,切不可有一丝麻痹松懈!""嗻!奴才等谨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渎职,请主子放心!"两人齐声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五十名侍卫已经在大门外备马等候了。我在临出门之前,又瞟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字幅。这是七年前我刚刚来到府里时多尔衮亲笔写来送与我的,尽管时间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迹却没有丝毫褪色,依然锋芒内蕴,气势俨然。 我缓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低声念道:"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渐渐地,眼前已经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他的影子来,我想象着他现在的情形,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仿佛大量的血液正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充斥了我的视野,殷红殷红的,让我的脑子里嗡嗡鸣响。一阵眩晕袭来,我赶快扶住了墙壁。 过了好一阵子,眼前的阴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来,长长地嘘了口气,"多尔衮,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由于事出紧急,我根本没有工夫找来负责九门戍守的何洛会当面叮嘱,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扬鞭驱马出了承天门之后,我由侍卫护卫着,策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驰,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黄昏时,已经出城将近百里。 此时逐渐进入辽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风席卷来漫天的黄沙,刮得脸颊生痛,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硬物,非常不适。饶是如此,我们这一行也丝毫没有放慢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驰行进着。等到深夜时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骑也因为体力消耗过大,速度明显变缓。我只得下令大家暂时停止行进,下马来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赶路。 就这样风餐露宿,一路疾驰,我终于在五天后追上多尔衮大军的后续部队,等我终于抵达大军营地时,已经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渐放慢了马蹄,踏着满地银霜般的清秋,向那灯火通明的大营行去。 守卫军士看到我突然出现在营门口,顿时惊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后,急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领匆匆迎了出来,我借着月色和周围的灯火一看,原来是前番派人向我报讯的英鄂尔岱。 他显然没能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赶来,连忙赶来施礼道:"福晋怎么如此匆忙地赶来了?这……"我心中焦急惦念,于是免去了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否则放心不下。"英鄂尔岱马上回答道:"王爷的伤势并没有起初担心得那么严重,今日天明之后就下令继续行军了。王爷正在中军帐内与众位王公商议事情,不知福晋现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这就给福晋带路。"我心头大喜,由他引路,穿过一座座营帐,终于到达一片开阔地,当一座巨大的黄色帐殿出现在眼前时,一种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只一瞬间,我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英鄂尔岱正要进去通报,被我低声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报了,以免耽误王爷商议大事,我就在这里看看,确定王爷没事就好了。"他点了点头,悄然地退下了。同时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侍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脚步,紧紧咬着下唇,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将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的灯光立即露了出来,此时帐内的情景也尽显无余。红色地毡两侧的十余把椅子都空着,众位戎装在身的王公大将正围着一张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么。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悬挂在后面的帐壁上,在巨大的蜡烛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却没有看到多尔衮,哪怕一个背影都没看到。站立一阵后,我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诧异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我的脸之后,全部惊愕异常,个个僵住了。 多尔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垫,低头察看着眼前的沙盘,很是聚精会神,当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时,方才发觉。他抬起头来,由是一愣。 他的脸色憔悴晦暗,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时夜幕中最为璀璨的星辰。 "熙贞?你怎么来这里了?都没有通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声音喑哑而乏力,愕然之余,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赶来这里,想看看王爷伤势如何,身子是否并无大恙,现在总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尽量控制着情绪的稳定,用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爷与众位大人商议军务要事,我还是先行回避为好。"多尔衮显然已经会意,撑着扶手直起身来,点了点头,"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这边商议完毕再会话也不迟。"我出帐之后,特地找了英鄂尔岱,向他打听了多尔衮的伤势和受伤时的具体情形,听他的说法,虽然受伤不轻,却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假以时日就会痊愈。听完这些,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帐帘一掀,走进一位高大壮硕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此番闯下了不小祸事的多铎。 英鄂尔岱见到多铎突然入帐来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候,接着颇为识趣地借口去办自己的分内差事而退去了,给我们留下了单独相对的空间。 等他走后,我终于放松了表情,打量着多铎脸上的淤青:"十五爷这一脸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不会是因为自己骑术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多铎黯然,叹息一声,难得正儿八经地回答道:"唉,我这实在也是咎由自取,当天误伤我哥哥之后,刚出营帐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这也活该,谁叫我闯下那么大的祸事来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换成别人,此事定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还好伤得不太严重,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真是天神庇护。"多铎的愧疚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开导宽慰而稍稍缓解,反而越发强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样,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通,甚至给我革职降爵,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心里面反倒舒畅一点。现如今连你都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迁就着宽容着?"一连串反问之后,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调近乎颤抖,"我从记事来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宠溺爱。父汗去后,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济格也许早就被那些大贝勒们排挤掉了,说不定连自身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可我不但没有领这些情分,还故意同他对着干。即便如此,十四哥也从没有怨恨过我,连这次都轻轻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说到这里时,多铎的声音已然哽咽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干脆蹲下来,双手捂着脸颊,抽搐着哭泣起来。 我顿时慌了神,连忙过去俯下身来扶着他,一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柔声安慰着:"还说叫大家不要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呢,瞧你现在的模样,传了出去还不得被外人笑话死?""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慌……你们越是这么对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这里哭两声,也好让心里舒坦点,这几日来憋得,憋得那叫一个难受。你可千万不要对我哥哥说起啊!"多铎似乎想勉强收住自己的泪水,却发现根本徒劳,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有这个心思就足够了,只要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点生分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里,是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最值得信赖和倚重的帮手的……"这时,我听到了背后帐帘掀起的声响,与此同时就是一阵晚风吹拂在身上,连忙转过身一看,正好对上了多尔衮微微诧异的脸,顿时一个激灵,"啊,王爷来了。"正倚在我肩头上哭泣的多铎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几乎和我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转过身与多尔衮面面相觑。 "多铎也在这里啊,是不是前几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赶紧过来倾诉委屈了?"多尔衮脸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间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个孩子的阿玛了,还是没个正经样,怎么说你好呢!""咳,我本来想过来找骂的,结果骂没挨成,我自己倒是不争气地哭了。"多铎羞赧得几乎无地自容。 我赶忙上前将多尔衮扶住,搀扶着他缓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来,同时不免满心忧虑地埋怨着:"你怎么不让人扶着,就自己走进来了呢?你现在的身体……""好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用不着这么担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吗?不过是这段时间不能再策马奔驰了而已,只希望可别耽误了进关的时间。"多尔衮颇显疲惫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垫好的枕头,半躺下来。 "哥,你还瞒着嫂子干吗?嫂子刚一听说你受伤了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不是过来受你瞒骗的。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不就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多铎走上前来帮哥哥脱去了靴子,顺便替他盖上被子。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难道连试一试也不行?还不是怕你担心嘛。"多尔衮方才不知道召开了多久的军事会议,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虚弱的身子禁不住劳累,因此话讲得很是简短。 说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我顿时一惊,赶忙敛容坐到床边,扶着多尔衮的肩头,安慰着:"你千万别再多说话了,身体要紧。"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越发显得难看。由于现在肺部受伤,每咳一声都牵动到伤处,带来极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强自忍耐着,咳嗽声越发压抑模糊起来。 多铎也着实吃惊不小,连忙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谁知打开来却是冷的,不由怒火,冲着帐外大喊道:"快传太医,再送热茶上来,快!"很快,一位随军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从药箱里翻出针袋,取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多尔衮的手背近虎口处刺了进去,反复捻转,终于止住了咳嗽。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针灸起了效果,渐渐平缓下来,然而脸色却难以恢复,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面对我们紧张的眼神,多尔衮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缓之后,方才勉强说道:"不要害怕,只不过是方才说话快了点,所以,所以不小心呛到了……没什么大事儿。"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哪里会有稍许的放松,只会更加紧张惶急,多铎更是一脸痛心之色,"哥,你就别再多说话了,现在最关键就是要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呵呵,还不是看到你们高兴,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体力不支,只能疲惫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怀里。 我看着太医诊脉完毕,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了?伤势究竟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你直接说来就是!"太医低着头,谨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的伤势倒是并无大碍,只消悉心调理,不出月余,即可尽行痊愈。不过以脉象观之,王爷体质虚弱,又兼并发了风寒,所以必须数症并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们忧急的神色,总算说了点令我们稍稍宽心的话来,"无须太过忧虑,毕竟伤口不深,恢复起来并不困难。但务必请王爷要减少烦劳,避免震荡颠簸,方可平安无恙。"听到太医这样回话,我和多铎的心情总算是勉强踏实了,药煎好送上来之后,我服侍着多尔衮将这一大碗汤药服尽,然后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头看了一眼多铎,只见他的双眼里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可见由于极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连几日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尔衮的手,"哥,你好生静养,不要跟嫂子说太多话了,早点休息才是要紧,我回去啦!"多尔衮点了点头,冲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觉吧,我现在好多了。"多铎走到帐门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掀开帐帘走了。 我将周围的灯烛一一吹熄,然后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寝的意思。黑暗中,多尔衮问道:"熙贞,你怎么不上来,难不成就这么坐一个晚上?""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个晚上。"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围景物的轮廓,帮他掖了掖被角,"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开口讲话,否则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呃……"多尔衮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突然想起自己不能违反这条"规矩",于是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静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而悠长。心头一松,眼皮终于沉了下来,由于这两日奔波劳累,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我斜倚着床头上的被垛,渐渐进入了梦乡。 正沉沉入睡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轻轻地脱去,然后一双手伸过来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王爷,你怎么没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看我睡着了,就悄悄下地来准备将我抱上床,以便安稳休憩,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气力不济的事实,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伤口。 "你赶快躺回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吗?"在我的帮扶下,多尔衮无奈地躺下,苦笑一声道:"咳,我还不是怕你这么睡觉会受风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谁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还害得你担惊受怕。""王爷,你别说了……"我勉强说到这里,已经哽住了,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他觉察。 他伸手过来,声音低沉而虚弱,"好啦,就不要我请你了吧。听话,赶快自己上来,咱们躺在一道。""嗯。"我钻进被窝,和他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只觉得一阵冰冷,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温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声,就如同讲着故事,娓娓道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怅然。 "总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这几日来,每次睡不着觉时,我脑子里就满是你的影子,赶也赶不掉。我觉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征战的时候,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可是这次受伤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发觉,更不知道,这一直以来究竟亏负了你多少……"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你没有亏负过我什么,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乐,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的,我就别无他求了。"说到这里时,我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当清晨的鱼肚白终于出现时,我再次醒来,轻轻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只见多尔衮仍然在熟睡当中,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比起昨晚来总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许多,这让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我走出帐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呼吸着这个仲春时节的清新空气。远远地,已经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随军伙夫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早饭,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们正步伐整齐地持着兵器在各个营帐间经过,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这时忽然有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匆匆地赶来,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禀报道:"启禀福晋,前明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摄政王。""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才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坤;一位是个游击,叫做郭云龙。都是宁远人。""那么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却并没有直接拆开来,毕竟如此重要的文书,我不能擅作主张。眼下多尔衮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如果现在唤醒他实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继续等他自己醒来,恐怕又会耽误大事。 心下犹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吴三桂派来的使者,对了,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回福晋的话,共有十人。奴才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座好帐篷,尽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这样吧,你回去对他们说,摄政王会郑重对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讨完毕,最多不超过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转念一想,补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贝勒、各旗统领,令他们前往中军大帐聚集,等待摄政王到达之后商议紧急军务,至于驻扎太远的就不必赶来了。""嗻!"他诺了一声,匆匆退下了。 我转身入帐,来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唤醒多尔衮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用睡意蒙眬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时间还早。"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我将信封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书信,递交给他,"是吴三桂派人送来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紧迫,豁出面子求上门来了!"多尔衮低下头来,将书信匆匆过目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这个吴三桂,还真是来信借兵的,你猜得还真准。"我接过信来,缓慢翻着,因为这个时代的文字书写没有标点符号,所以阅读起来不可马虎,否则很容易会错意思。 "这书信的抬头有意思,吴三桂念念不忘他的头衔,显然是有意提醒王爷,他是以两国之间平等身份和立场来信借兵的,王爷如果答应借兵,那么等他恢复大明的宗庙社稷,成为复国功臣之后,就和大清互约为友好之国,馈赠于大清的好处可着实不薄啊!"多尔衮重新接过信来,指点着其中一段说道:"此人果然善于做无本买卖啊!不过听说李自成已经收获了七千多万两银子,正急着运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军赶到之时,还能不能拣到些残羹剩饭?"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来这吴三桂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贪恋复国之功的勋名,王爷如果轻易答应了他,那才是怪事。"多尔衮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以往我们出兵入关。也的确是为了些财物。不过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岂能被区区小利驱使?"我略一思索,建议道:"王爷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大清。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王爷万万不可迟疑耽误。"多尔衮用赞许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贝勒、统军大将们商议,相信结果应该很快出来的。"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在帐门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怅然多一些,还是感慨更多,思绪间潮涌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时。眼下的多尔衮,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压力多一些,还是成就大业的激情更多呢? 形势变于瞬息之间,昨天的敌人变成了朋友,更强的敌人出现了。多尔衮并不会理会吴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墙子岭的要求,如今时机天降,这个时候来不得丁点犹豫,他决心在山海关与李自成军做正面战斗。 决定改变行军路线之后,大军开拔,继续行军。我坐在车里,掀起杏黄色的帐帘,向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对正在闭目沉思的多尔衮问道:"王爷为何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过每日六十里,实在太过缓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黄昏时分了。"多尔衮微微蹙着眉头,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虽然决定改变计划,却始终不能对吴三桂真正放心,毕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错,就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也清楚,无论是多尔衮,还是众多王公大臣们,眼下都无法确认吴三桂的真实意图。明清两国长期处于交战状态,双方积怨甚深,很难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决定改变行军路线的同时,多尔衮还做了两手准备,采取慎重戒备态度,先搞清虚实再说。 因此大半日过去,多尔衮仍然没有直接给吴三桂一个明确答复,他在心里面权衡利弊,左右比对着,生怕一个不慎,让父兄两代人入主中原的梦想化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尔衮轻轻地喟叹一声,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每时每刻的殚精竭虑让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我心中一阵担忧,忍不住关切地问:"你头晕目眩的病症有没有再犯?""还好,这几日休养得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再发这些旧疾,你不必担心。"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让人感到极大的踏实与信赖。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尔衮接到吴三桂的第二封求救书信,再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关下,抬头看城头的旗帜早就换成大顺军的了,这将令他陷入最为尴尬的境地。 五更时分,夜幕中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了集结出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顿时远近各处的营帐间开始逐渐骚动起来,由于清军一贯的军纪严明,所以众多将士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 此时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还没有一丝透露出来的迹象。我刚刚在大帐中和衣打了个盹,就被外面的号角声猛然惊醒,只见帐内已经重新点燃了蜡烛,多尔衮正背对着我更换衣装。我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帮他系着行装上的纽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军,轻骑疾驰,在明天晚上抵达山海关外?"我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关切地问道。 多尔衮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悬挂在帐壁上还没有收起来的地图。"嗯,这次必须要以最快的急行军速度赶往山海卫,争取在后天上午到达欢喜岭。我届时会驻军威远堡,等待吴三桂来投降的。""既然是急行军,你不会准备舍车骑马吧?"我知道这段路程足有两百余里。如果按照他的预计时间计算。那么这一昼夜的工夫,就必须疾行两百里,不骑马怎么行?可是他眼下的身体……多尔衮刚要点头,却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忧色,不禁沉吟起来,并没有立即回答。 见他犹豫,我立即劝说道:"太医嘱咐你在伤愈之前万万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颠簸都足以让你伤势复发,难以收拾的。你现在是三军统帅,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耽误了军国大事?""好。我听你的,不再骑马就是。"这时外面的传事官隔着帐帘请示道:"禀王爷,前锋营、巴牙喇营均已集结完毕,请王爷传令开拔!""替我传令给各营将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关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关,与流寇决战!建立功勋,就在此时!""嗻!" "再传令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令他们务必率领麾下骑兵,不许中途休憩,一路疾驰行进,必须赶在明日上午抵达欢喜岭,稍有延误,必以军法惩治!""嗻!" 入夜,大风刮得很猛,尘土蔽天,夜色如漆,睁不开眼,咫尺不辨。由于军情紧急,大家都是饿着肚子赶路,虽然饥渴,却也咬牙强忍着,继续连夜疾行。 到半夜时,经宁远城又飞驰而过。拂晓,至沙河所城外,此处距山海关仅一百里左右。多尔衮伸手掀起窗帘,望了望已经隐隐出现于东方的鱼肚白,终于下令大军在这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了如指掌。他从最新战报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击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恐怕人生最为得意的,就是此时。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从车窗口向外查看时,欢喜岭上的威远堡已经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长城在山脉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东边,根本望不到尽头。 统帅前锋营的谭泰、图赖两人率领最精锐的骑兵早就在几个时辰前抵达,他们派人来请示过多尔衮的指令之后,分头派兵向山海关西侧的九门口,也就是著名的"一片石"方向侦测前方两军交战的状况。而奉命赶到欢喜岭驻扎的阿济格和多铎也早已将各色龙旗插在威远堡的城头了。 一夜等待,山海关方向的炮击声不断传来,每个人都无心入睡,等待着吴三桂方面的消息。 终于,吴三桂实在招架不住农民军了,在前两天的交战中,他损失惨重。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军围困住,日夜炮击不停。若再无法得到多尔衮的援军,他只怕要战死在石河滩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晓时分得到了更坏的消息--唐通已经率兵绕到关后,在背面开始进攻了。退路彻底断绝,他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决心一定,他立即挑选最精悍的兵丁,随同自己杀出重围。在清晨时分,带着浑身的硝烟血迹,终于赶到了欢喜岭上的清军大营,向多尔衮投降。 在庄严雄壮的军乐声中,多尔衮和吴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坛下向神灵叩拜,同时宰杀白马祭天,以乌牛祭地,最后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时折断,两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约,永不相背。若违此誓,必遭天谴,万劫不复!"由于军情紧急,宣誓完毕之后吴三桂当即率随从将士疾驰,返回关城,而多尔衮也令统领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率领一万骑兵协助吴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一片石。仅仅半个时辰就彻底击溃了唐通部队,将李自成的包围圈撕裂了一个足足有三四里宽的大口子。 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后并没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过,到了西罗城。如今西罗城成了一座坚固的兵营。吴三桂的关宁兵一部分驻在西罗城外,修筑了炮台、营垒,一部分驻在西罗城中。多尔衮带来的两千精锐骑兵也到了西罗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欢喜岭上的最高处,朝山海关方向眺望着。虽然看不清战场,却能见到山海关城头弥漫的硝烟战火。我的丈夫,将在那里与大顺军进行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我不能身临前线,只得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为他默默地祈祷着。 中午时分,本来晴朗的天气突然大变,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风顺着燕山一路卷向海边。战场上一片石四处飞沙走石。与关宁军厮杀了半日的大顺军在大风中艰难地后撤,个个都睁不开眼睛。关宁军个个一头雾水,对大顺军这般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间,整个石河滩的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号角声在远处吹响,只听得无数马蹄声轰隆隆由远而近,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呐喊声,尽管这种语言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陌生,但也可以从气势上听出这是喊杀之声,直奔战场,漫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风渐止,厮杀疲惫的大顺军见清军骤至,猝不及防,阵脚渐乱,伤亡惨重,刘宗敏中箭伤。战至午后,李自成见无法挽回颓势,急令余部且战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这一战就结束了。随着尘沙远去,石河战场顷刻变得空旷寥廓,清军与关宁军跟在大顺军之后,一直追击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顺军跑到城东海口处,被清军追上逐一斩杀,临近岸边的海面几乎被血液染红,漂浮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难以计数,犹如陷入了阿鼻地狱。 李自成率大顺军余部自山海关向永平撤退,于当天傍晚退到永平。为了赢得撤退的时间,缓解两军的追击,他派明降官张若麒赴吴三桂军中议和,许诺将崇祯的太子送到吴三桂的军中。吴三桂当即同意,便停止了对大顺军的追击,率部返回山海关。 黄昏时分,其余驻扎欢喜岭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开到了山海关附近,多尔衮严令后续部队不得进入城里,特地选了离山海关五里靠近战场的地方宿营。他一意要收揽人心,宁可让麾下大军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军入城而惊吓了百姓。 石河滩大战后,清军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多尔衮因此大赏诸将士。吴三桂获得了最高奖赏,封王爵,赏赐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带、弓矢等物;又令吴三桂以下各将领,以及山海关城内关宁军皆剃发。吴三桂正式受封为平西王,从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后,休整完毕的清军和关宁军正式出发,多尔衮调给吴三桂马步兵一万,作为先锋,追击大顺军。 李自成眼见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称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刚一结束就下令焚烧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时自己率领残余部队,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连夜从西门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师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贵生活的大顺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数年来席卷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也随着一缕清风散去,就如同曾经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光环一样,从此烟消云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尔衮坐在车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仍然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的心绪,而旁边的我已经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车门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们的反应。 一直来到朝阳门,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传令道:"留一千护军随我进城就行了,其余人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进城门。"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我和多尔衮都禁不住定睛观看,只见朝阳门内陈列着明朝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过。 "这皇帝的龙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龙辇也不过是二十八人抬,两相对比,这……"我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这些善于拍马屁的前明官员们可准备得真充分哪,看样子是准备让我使用这套天子銮仪进皇城了。"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这时外面的前明官员们纷纷朗声恭请多尔衮乘龙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说道:"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仪仗我不能用。"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在官场中永远不缺乏,立即就有一个官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多尔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于是他下了车,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心中豪情万丈,深深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只可惜更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亲自目睹了,只好在心里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转了一大圈,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迈入大殿门槛,只见到多尔衮正背对着殿门,伫立在御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返回暖阁去将那些他阅览之后做下记号的奏折一一批示时,他已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到是我,脸色轻松了许多,"怎么,都去看过了?"我面带忧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临走时烧得这么彻底,整个紫禁城除了后宫和这座武英殿之外,皇极、保和、建极等极其重要的大殿干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几乎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多尔衮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片刻之后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几座大殿原本的模样,不过以这座武英殿为参照,那座相当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极殿,倘若要彻底重建起来,恐怕需要五六百万两黄金吧?""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来,恐怕把大清现在的家底都拿出来也不够,只是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修建完毕,终究还是让别人来住,还有这把华贵异常的龙椅,也照样要拱手让人。"我说到这里,仰着头,打量着那张纯金打造,镶嵌无数宝石的宝座。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来,轻声道:"来,熙贞,你上来吧。""为什么?"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阵惶恐之感,此时这里绝不是我那个时代可以买票参观的景点,而是至高无上的君权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想再这样居高临下地同你对话。"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御阶,虽然只有几级,却似乎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携着手,与他并肩坐在了御座之上。这御座非常宽敞,并坐两人都不嫌拥挤。望着脚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种神圣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巅。 正心神激荡间,多尔衮在旁边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现在都找回来了吗?如今我要辅佐他的儿子,给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报复,可却不敢报复,我……"说到这里时,他的神色疲惫而黯然。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统帅,也不再是那个神采卓然的摄政王,却更像是受伤离群之后的孤狼。 "你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达到辉煌的顶点了。"我用满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多尔衮,真的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下定这个决心,绝不回头。 "我明白,历来皇家争斗,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况且我身处这样的位置,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我绝不能容忍将来我归政给皇帝之后,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这个位置,我终究是要拿回来的。"言毕,他一掌击在御座的黄金扶手上,眉目间的怅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属于他的霸气。 我并没有大喜过望,因为多尔衮最后一句话,带了"终究"二字。"终究?难不成你不打算现在就做这个皇帝?"多尔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沉寂在缄默之中。夕阳从敞开的窗子和殿门斜斜地映照进来,给他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却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难测。 "你在顾虑什么,八旗分裂?眼下还有几个人敢同你做对?相信你真的狠下心来,那么铲除他们绝非难事。"他回答道:"制住他们,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么,就是因为皇太后了?"我话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侧过脸来,看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多尔衮的沉默令我的心头在一瞬间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极其压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继续说道:"因为两宫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那只不过是科尔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国势蒸蒸日上之时,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强大,届时南有中原的广袤土地,充足的兵员;东有朝鲜可以提供大量的粮食物资。就算是科尔沁联合几个蒙古部族,也照样没有办法对大清构成什么威胁。""我并非是因为皇太后才犹豫,只是担忧,倘若此时我贸然称帝,那么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据关外,我手头就这么点军队,没有精力去和他们厮杀。"原来他是生怕此时称帝耽误了大清统一全国的机会。和这个国家利益比起来,一个大玉儿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他确实对大玉儿顾及一点当年情分,却绝不会为了这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他平生的梦想。 想到他并非是顾虑大玉儿,我的心绪稍许安宁了一些,"皇太后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个科尔沁部。蒙古人不讲道义只讲利益,王爷完全可以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拉拢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尔沁部,相信到时候科尔沁孤掌难鸣,断然不敢进犯,王爷只需放心经略中原就是了。""嗯,看来我确实多虑了,如此想来,这蒙古的确只不过是藓芥之患罢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没有胆量和实力来反对;至于接下来归顺大清的前明旧臣,他们根本不敢参与这些事情。"多尔衮终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坚定地说道:"好,这件事,我已经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为了你和儿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搏上一把。"看到他终于肯点这个头了,我一时间百感交集,如释重负,斜倚在他的肩上,心里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欣喜还是释然? "你能这样决定,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多尔衮温煦地笑着,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那么有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羞郝地朝他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实承认了:"嗯,是啊。"接着就没声了,发现自己在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方面确实缺乏天赋,索性也就不那么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如果我将来能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君主,那么你就是我的长孙皇后,大清最为贤能的女人。兴许千百年以后,咱们的故事还会被编成戏曲评书,到处传颂呢。"说到这里,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脸颊上肯定飞起了两朵红云。"什么军国大事,都不是我愿意操心的,只要你能够对得起你自己,实现作为一个英雄的梦想,我就足够欣喜的了,但愿你我能相濡以沫,长相厮守。"我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潮澎湃。 "一定会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又怎么能不去爱惜,忍心亏欠你呢?"多尔衮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地凑近,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在即将与我的双唇相碰时,忽然停住了。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多尔衮自我嘲解道:"方才确实忘形走神了,差点忘记这里是堂皇大殿,宝座之上,咱们还是到旁边的暖阁里去吧。"接着准备扶我起身,我伸手制止住,"回去当然没问题,只不过不许你再动那个心思啊。""怎么了,咱们都二十多天没在一起了,亲热一下也不成?"多尔衮没想到我会拒绝他,于是诧异地发问。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关切地说道:"你的外伤现在差不多痊愈了,可内伤呢?我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欢愉,而置你的身体健康于不顾啊。""嗯,幸亏你提醒,否则我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说实话,昨天自己动作大了点,还感到些许不适呢,看来没一两个月,还真是不能彻底恢复。"多尔衮无奈地叹了声,"那也只好先忍一忍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多尔衮的决心已下,那么眼下就在于该怎样称帝了,这倒着实是个难题。本来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就是直接宣布废黜小皇帝,但又缺乏理由,总不能说他多尔衮功劳大就理应自己做皇帝,叫福临让位吧?这在道义上是很难行得通的。 那么索性就如同明朝朱棣的例子,直接发兵去"清君侧",把盛京占领,将皇帝太后全部软禁起来,同时宣布济尔哈朗等人是教唆小皇帝的侫臣,将他们全部拿下治罪。可是,公然用军事手段夺权的话,我们这些留在盛京的亲人家属该怎么办? 我们议论了很久,最后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比较妥当。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借口说北京这边兵荒马乱,疫病盛行,盗寇猖獗,没个一年半载根本收拾不完;况且北京的皇宫还被李自成烧毁了大半,根本无法住人,彻底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个一两年的;再说万一在北京没能立住脚跟,就匆忙迁都,那么一旦明朝残余势力重整旗鼓,杀将回来,皇帝太后的圣驾安全谁来保证? 拖延日久,盛京那边自然就人心惶惶了,肯定会有很多谣言到处传播,索尼鳌拜一伙人自然会忙不迭地上蹿下跳。济尔哈朗也很可能和太后互相通气,准备对多尔衮施加压力。等他们一旦动起来,就可以治他们的罪,将他们一一铲除。等到再没有人敢出来和多尔衮作对后,就让那些大学士们以皇帝的名义拟道诏书,将皇位禅让给多尔衮,就顺理成章了。 而且这种办法丝毫不会影响多尔衮统一中原,追剿流寇的过程。在拖延的时间里,多尔衮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军务。等到占据黄河以北的地盘之后,就是多尔衮正式登上皇帝宝座之时。 北京,武英殿里。傍晚时分终于降下了一场雷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给这个炎热的盛夏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桌上的琉璃盏中,盛满了如红宝石般色泽的葡萄酒。他擦干净了手,端起眼前的杯子,盯着里面的琼浆欣赏着,"这明朝皇帝可真会享福,什么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现在总算可以体会到了。"我笑了笑,看了看眼前精美的酒杯,感慨道:"这《凉州词》固然脍炙人口,不过对于你这样长年戎马的人来说毕竟不太吉利,不如李太白的那首''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才更喜气些。""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多尔衮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后隔着桌子伸出手来,轻抚着我的脸颊,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还没开始喝,就醉了?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还是一想到那''芙蓉帐底''的秘事就那个……嗯?"我嗔笑着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里像个摄政王的样子,倒是和流连于教坊柳巷的纨绔子弟差不多,只不过,还是有一点区别……""什么区别啊?是不是我要比他们多了很多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呢?"多尔衮自信满满地问道。 "你还真是自吹自擂脸不红哪!人家那些翩翩公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粗糙,满是老趼的手呢?这么多油腻还没擦干净,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捏女人的脸,真是好不知羞!"我边说边取下手帕来,狠狠地擦拭着方才被他摸过的左脸颊。 听到我如此揶揄,多尔衮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一声,"可不是嘛,我这双手长年摸马缰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难怪你不喜欢。""这也没什么,我哪里说不喜欢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样,反而没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为自己方才肆无忌惮的话懊悔。作为补偿,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样吧,我闲着没事时给你缝几副手套吧,以后骑马的时候戴在手上,就不会让老趼加厚了。"他先是明显地一愣,接着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会女红,会做那些针线活?这恐怕是我活到现在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笑话!""怎么,竟然如此藐视我?你未免也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讽得脸上发烫,仍然不肯认输,"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缝给你看,说定了啊,别到时候你不戴,白白浪费了我的心血!"他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看看你能缝出什么样的手套给我戴……"他笑得差点岔气,连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过呢,要是被我发现你找人作弊的话,我可绝对不会领情啊!""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不服气地说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无能,这么点小事还要作弊吗?"接着话音一转,"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以后你也用不着亲自带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书生们谈经论道,跟那些大臣们玩心眼弄权术,以后用不着拿刀了,光拿笔就叫你忙不过来。""你说得也是,以后恐怕驰骋沙场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费心思动脑子来过了。"多尔衮点了点头,感慨道,"只不过叫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不行,恐怕那样得憋出毛病来!我看这关内也可以建个围场,一年四季的围猎可绝对不能少。"我知道多尔衮的这个嗜好,于是也没有给他泼冷水,"那是当然,抽烟、吃牛肉、行猎放鹰,这三条缺一不可,只不过在这关内再弄个大围场出来,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驱赶不少山中居民吧?""呵呵,你放心,有你这面镜子在这里时时刻刻地照着我,我怎么敢有半点胡来呢?"多尔衮说到这里叹息一声,抱怨道:"再说现在国库几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闲钱来搞这些不急之需,如果兴建围场,那些必须迁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打仗要钱、修葺宫殿要钱、安顿流民要钱、抚恤遗孤要钱、为故明帝后修建陵墓要钱……这个''钱''字啊,最是磨人。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我还敢贪图个人安逸吗?"我心中黯然。这些牢骚,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发,也只有在夜晚烛下,对我这个妻子倾吐几句,也着实可悯。 "这样吧。"他思索了片刻,终于有了权宜之计,"我看这皇宫里的使唤下人实在太多了些,现在正修葺宫殿,那些杂役不可或缺,但是太监宫女们起码可以削减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个就足够了。这样一来可以节省很多,你看如何?"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这样最好,明朝之所以灭亡,多少也有阉宦之祸的成分,所以绝对不能让太监人数过多形成气候,也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插手国家大事的机会。""嗯,这个我会在意的。"说到这里,多尔衮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着我,"熙贞,你就是我的''贤臣'',有你的辅弼,补充我的缺失之处,相信我大清的国祚起码要超过明朝。"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他换了轻松的语气,端起了酒杯,"好啦,别去想那么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你我干一杯吧!""好啊!"我赶忙收敛了思绪,重新展颜举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杯酒下肚,他皱了皱眉头,我问道:"怎么了,莫非你觉得这酒不对胃口?""嗯。"多尔衮放下酒杯,"对了,上午不是有咱们府上送来的葡萄酒吗?叫人去搬一坛过来尝尝,比较一下究竟孰优孰劣。"他指的是早上从盛京王府专门送来的几坛葡萄酒,那是他的侧福晋萨日格派人送的,说是怕王爷喝不习惯关内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刚好到合适年份的佳酿,特地令人从盛京送来这里。同时还有一封家书奉上,上面统统都是蒙古文,我不认得,却也没有过问。 没多久,一只酒坛就搬来了,宫女将酒坛口的泥封揭去,然后倾入酒壶,小心翼翼地端上来,一一为我们斟满。顿时,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弥散开来。 我端起杯子来,没有立即饮下,而是仔细地嗅了嗅:"这酒怎么和平时咱们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哦,有什么不同吗?"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红宝石般光泽的琼浆玉液温柔地荡漾着,"这酒的气味虽然初一闻和平常的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仔细分辨,还是有点区别……我也无法形容,一时间说不清。"我犹疑地蹙起了眉头。 多尔衮满不在乎地问道:"喝杯酒而已,还甄别这么仔细做什么?好不好也要喝过才知道,照你这种说法,难不成你怀疑这酒里下了毒,她想毒死我这个丈夫不成?"我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往这上面想?再说了,就算怀疑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尝尝!"说完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多尔衮看着安然无恙的我,不觉失笑,"呵呵呵……假如这真是毒酒,我如何舍得你一个人独酌?咱们死也要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个孤孤单单,凄凄怆怆!"接着也端起了酒杯。 "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胡话,不但今日不准,以后也不准。"我心头忽然一阵悸动,一种莫名而酸楚的感觉袭上来,让我很难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与生死离别相关的话题。 多尔衮本来端起杯子来正要饮下,听到我这么说,先是一愣,然后放下酒杯,"咳,你急什么呀,我也不过是开玩笑嘛,戏言而已,不必这么耿耿于怀。"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你这是玩笑话,却总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好,万一不幸言中,一语成谶,可怎生了得?""好好好,我听你的,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笑容渐渐凝结住了,他久久地注视着我,似乎要揭开我心底的最后一层轻纱。 "你怎么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我坚持着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只得尴尬而局促地问道。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愫,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熙贞,这次咱们不开玩笑,你说实话,假如我死了,你会怎么办?"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询问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么了,会突然想起这么一个沉重而忌讳的话题。 如果那样,我该何去何从?我踌躇着,犹豫着,艰难地选择着。终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干涩地回答道:"我,我想会为你守一辈子。""要是我的兄弟侄子一定要收你入府,你会不会……"我忽然坚定地回答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紧接着反问道:"那么换成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多尔衮盯着我看了一阵,忽而释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样的选择,就是为你守一辈子。"我哑然失笑,"你?不要骗人了,你三妻四妾的,怎么个守法?"他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地回答道:"我说的守,就是将你的影子永远藏在我的心里,再不会把自己的情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女人。"我这次再也笑不起来了,用双手捂着脸,矛盾地闭上眼睛。都说男人的承诺是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我怎么能轻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说里的千古绝恋?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我又怎么可以被这些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 良久,我终于放下了手,故作轻松道:"净说笑话了,哪里有男人为女人守节的?"在这个古代,这的确是荒诞离奇的笑话。更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一位跺跺脚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风云人物。 "这个世上最难抗拒的就是岁月流逝。也许你现在因为我的外貌而留恋,可我终归有一天会老的。"多尔衮没有说话,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镜台前,盯着那只包银菱花镜凝望了一阵,然后伸手取了下来。 "你我就像这面镜子,不分彼此,休戚相关。如果这面镜子突然摔碎了,一半彻底粉碎,剩下那一半,就永远也无法找到与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独一世了。"我将镜子取了过来,重新安放在镜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没有骗我。"接着将这个惆怅的话题转移开去,"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回去喝酒吧!别被这类念头影响了心思。"他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走神了,于是展颜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端起酒壶将我的杯子斟满,"刚才你都不等我,就一个人先喝了,这可不怪我啊……"我们两个的酒杯刚刚碰到一起时,忽然外面的太监通禀道:"主子,内院的几位大学士正在殿外求见,说是有最新军报来禀告主子。"他无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连喝杯酒都不让人安生,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接着吩咐道:"叫他们到东暖阁候见吧!"多尔衮走后,我两手托腮,倚在桌子边沿上沉默了一阵,觉得很是无聊,就端起杯子来把里面的葡萄酒喝了个干净,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再斟,再饮……不知不觉地,一壶酒被我喝得见了底。 旁边的宫女赶忙过来想要将空酒壶添满。我摆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是。"宫女小心诺道,然后退到了门外。 这么久多尔衮也没有回来,估计有很多军机大事要商议,看这种情形,他就算回来也不会再继续饮酒了,没准还要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怎能继续贪杯呢? 百无聊赖间,我起身下了炕,准备去书案边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折子遗漏了,谁知正在弯腰提鞋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眩晕倒是消失了,不过取而代之的阵阵恶心反胃,很是难过。 我伸出颤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却终于屏不住,一下子呕吐出来。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屋内的异响,忙不迭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我,"主子,主子!"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吐去了一大半,觉得胃里渐渐舒服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酒喝急了,打个嗝就呕出来了,不要大惊小怪。""主子贵体要紧,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我看着地砖上正缓慢地向四处蔓延开去的暗红色酒液,心中疑惑,虽然我方才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时的酒量也不至于这么差啊。不管怎么样,这般糗事若是还好意思传太医,不但小题大做,还让人背地里笑话我明明酒量差还要逞能,着实有失颜面。 "好啦,你们收拾干净后就都下去吧,不要到处传说。"他们只得老实答应着,同时手底下没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毕之后,方才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终于回来了,他闻到室内的气味,不禁奇怪,"怎么了,到处都是酒味?""啊,方才我一个不小心把酒壶碰倒了,洒得满地都是,不过刚才已经收拾干净了。"为了免得他担心,我连忙掩饰道。 他倒也没有看出我在说谎,只惋惜道:"这么好的酒被你浪费了,实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这是怎么了?"我打量着多尔衮的神色,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莫不是前线有什么大捷,还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看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多尔衮坐了下来,边脱靴子边说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当然是先听好消息了。" "那好,就先说好的。叶臣那边的进展不错,现在山西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落入掌中,各路大军共平定直隶、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县,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啊!""哦,这倒值得庆贺。"话虽这么说,不过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如何喜悦,"还有呢?""还有……还有就是,就是……"他伸手揽我入怀,摩挲着我的脸颊,笑道,"那些麻烦的事情还是不要破坏咱们的兴致了,咱们趁着良宵美景,好好亲热亲热才是。"我起初还推挡了几下,后来实在架不住他的热情,终于被他拖上炕,抱在怀里,扯去了外衣。他的大手逐渐滑落到我的小腹,轻轻地抚摸着,"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和东青一道玩耍。"我本来想嘲笑一下他的相关能力,可是又一想到男人最忌讳这个话题,于是就收敛了些,"东青都快七岁了,这些年来咱们经常在一起,也没再见到半点动静,想要再生个儿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老天已经赐恩于你我,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呢。"他倒是比我还有信心,不过有信心也是好事,总比唉声叹气,没有希望要好。 "这倒也是,但愿如此。"我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的一双大手已经上来,三下五除二,就熟练地将我衣襟和领口的纽扣悉数解开,"为了将来咱们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就要努力奋斗啦!"我尴尬地躲闪着,生怕他果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脱个一干二净。门口的奴仆们已经悄悄地退开,顺便掩上了房门,他们倒也识趣。 "这里不合适吧……"我们虽然在炕上,然而这只不过是个相当于坐具的坐炕而已,并非卧房的大炕,更何况这里还摆放着满满一桌酒菜,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不过看多尔衮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让宫女们来打搅他的兴致。 多尔衮毫不在意地把炕桌一脚蹬到旁边去,以免阻挡了他的及时行乐和云雨巫山,然后一把扯落了我身上的最后一件丝织物。他用燃烧着情欲火焰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体,满是老趼的手悠然抚摸上来。 "唔……你不要总是这么撩拨我好不好?"我的双手绕到他的脊背上毫无章法地抚摸着,遇到微微凸起的地方时,停顿下来。虽然看不见,我也知道那是他身上众多疤痕中的一道,在戎马生涯中,每个成名的将帅都难以避免这样的创伤,他也不能例外。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咱们的儿子可真是幸运,生在了好时候,等他长大了就不用再上战场去冒炮火矢雨,受这么多苦了……"多尔衮浅浅一笑,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我也不希望咱们的儿子长大以后经历这些危险,饱受这些皮肉之苦。他应该是一个忙碌于案牍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我这样刀刃上舔血的武夫。""谁叫我这么傻,不喜欢那些风流才子,偏偏喜欢你这样的''武夫''呢?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刀弓,这才是男儿本色……"他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腹,然后低头吻了下去,语音开始含混不清,"那好,你就给我孕育一个将来可以做大英雄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我满洲最受人敬仰的巴图鲁……"云雨收尽,巨浪平息,两人均是大汗淋漓。他如释重负地从我身上翻下,躺在旁边粗重地喘息着。 我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方才伸手过来蜻蜓点水似地在他的胸膛上游离着,调笑道:"怎么,也没有多长时间就把你累成这样?"顺便奉上流转秋波。 多尔衮侧过脸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他眯着眼睛,浅浅一笑,"哟,看不出来嘛,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勾人的眼神儿了?简直要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啦,我都不敢看你了。"接着疲乏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算啦,我累了,要睡觉了。""瞧瞧你,一身臭汗的,还能睡得着觉?我看还是先洗个澡好了!"说完之后,我就吩咐外面的宫女们为我们准备洗浴物事。 "嗯,你令人准备就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说完之后,他就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唤了他几声,也不见动静,再仔细一听,居然渐渐响起了鼾声。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还真是没用,才折腾几下就没劲儿了,这么会儿工夫就睡得跟死猪一般!"回头见多尔衮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才确认他确实睡着了,我只得悻悻地自己下地洗澡。 泡在水温适宜的浴盆里,只觉得浑身舒坦。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几次打架之后,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朦朦胧胧中,浴盆里的水不知不觉地渐渐升高着,逐渐没过了我的肩膀,一直到达我的脖颈。不知怎的,我的全身就像僵硬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我能做的只有开口呼救。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出现,只有冷冰冰的水继续缓慢上涨。 呼救声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声波在碰到周围的墙壁之后,缓缓地折回来,同样是"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奇怪,这怎么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呢? 我忘记了求救,侧着耳朵仔细听着。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好像是……渐渐清晰起来,"额娘,额娘,快来救救儿子,快来救救儿子……"啊,这不是东青那稚嫩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出现在北京,他不是在盛京的王府里吗?又怎么会有呼救声传来呢?难不成他遇到了什么危险? "东青,东青,是你吗?是你在唤额娘吗?"我惶急地四处环顾着,可就是看不到东青那小小的身影,然而那个声音却一直不停地传来,带着哭音:"额娘快来救救我啊!再晚就来不及啦!""东青,你怎么了,是谁要害你?你在哪里,你等着,额娘这就去救你!"我极力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像被泥塑住了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个飘忽的身影渐渐出现,好像是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向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温柔的声音哄着,"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你看看,这湖边的风景多好啊,就像一面镜子。走,我带你去照照去,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映出你额娘的影子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并不陌生,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只看到她的身影逐渐在门口奇怪的光团中消失,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冰冷的水令我本来迷茫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瞬间,只觉得天塌地陷。我如同疯魔了一般,尖声大叫着:"啊,啊……"在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一双手忽然搭上我的肩头,我更加惊恐万状,叫得更加凄厉。 …… "熙贞,熙贞,快醒醒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是多尔衮的声音。我如同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抓住了那双手,"啊,天哪,你快看……"奇怪,我什么时候又能动弹了? 睁开眼睛,只见到自己仍然在浴盆里,水面也并没有升高,只不过温度凉了许多而已。再看看,烛光依旧,陈设依旧,周围一张张疑惑的面孔。我的尖叫声引来了门外值守的太监和宫女们,他们正战战兢兢地簇拥在周围,不明白我是不是着了什么魔障。 "熙贞,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叫得这么骇人?"耳畔是多尔衮关切的声音,我一看,自己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双手,已经掐破了他的手背,渗出点点血痕来。 "主子,要不要传太医来给福晋诊视?"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着,他们全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来看。我转过头去,才发现此时多尔衮什么衣服也没穿。显然他被我的尖叫声惊醒,光着脚就赶来唤醒我。 尽管这么多人在场,然而赤裸着身子的他仍然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不必了,先侍候福晋出来穿衣,然后你们就退下吧!""嗻。" 等我重新穿好衣衫,坐在炕上之后,所有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顺便掩上了房门。多尔衮这才扳着我的肩膀,令我反转过来,询问道:"你刚才做什么梦了,怎么吓成那样?"我心有余悸,惊魂稍定后方才哆嗦着回答道:"我,我梦见东青说有人想害他,他一个劲儿地喊救命……我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却又不见了,接着就看见……"我一面努力回忆着方才梦境中的情景,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多尔衮听毕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继续问道:"你有没有看清楚那女人是谁?"我冥思苦想了一阵,依然没有任何答案,只得颓然地摇头,"想不起来,一点具体的印象都没有。"他伸出手揽我入怀,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拍抚着,就像抚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你是思念孩子了,才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一切都非常真实?连身体上的感觉都是很明显的,莫不是……"我犹疑着,设想着,"莫不是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要保护东青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要害他?"多尔衮紧锁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然而口头上仍然轻松,安慰道:"你应该是多心了。很多人都以为梦里出现的人就是死人,其实这些不过是虚妄之说,难道你从小到大所梦见的人都死了吗?"我摇了摇头,"那倒没有。然而会不会有所谓梦警,在提示着什么呢?"我半信半疑起来,因为这个梦实在太与我休戚相关了,关系到我的儿子,我如何能不分外惊心? "谁敢谋害咱们的儿子,除非他不想要九族的性命了!"多尔衮说到这里时,脸色阴狠起来,"假如真有人谋害了东青,那么我就把他钉在木架上,将他一点一点地剥皮抽筋,当着他的面把割下来的皮肉烤着吃,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刚刚回过神来,却险些被他这种脸色和残忍的话语吓到,"好啦好啦,你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我相信了还不成?""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就好,快点睡觉吧,都已经过了三更了。"多尔衮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很早就要起身来主持朝议,留给他的睡眠时间确实不多了,于是歉疚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能熟睡,却被我大呼小叫地吵醒,还把你的手背都给抓破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一向睡不了多久,已经习惯了,正好趁现在醒来了,琢磨琢磨给史可法的那封劝降信该如何措辞。"听他提到一个"信"字,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早上时五福晋送来的那封信上究竟是什么内容,你同我讲讲。""还说不吃醋,这不是明摆着不放心吗?"多尔衮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那封家书的大致内容对我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 "……她还说,这几坛葡萄酒是在皇宫里的,她去觐见太后时被留下来陪同用膳,尝到这种酒味道不错,所以特地讨了几坛回来,派人送来北京给我品尝。"我顿时一怔,"这酒,是太后送的?哪个太后,圣母皇太后吗?""这个她倒也没特地区分。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眼下她们都要依顺着我的意愿来,笼络我还来不及,送几坛好酒也不算什么。"多尔衮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心中狐疑,然而却想不出什么东西来质疑,又不是太后叫萨日格派人大老远送酒过来,我能怀疑什么呢?"那五福晋有没有说东青和东莪两个孩子最近如何?"多尔衮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哦,她在信里说,小皇帝很喜欢和东青在一道玩,在她写信的几天前,东青还陪同皇上到郊外去游玩了呢。后来皇上央求太后留东青在宫里陪他读几日书,太后拗不过,只好恩准了。"我无话可说了,多尔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眼下他仍然是这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和语气,我真怀疑他对儿子的关心究竟有几分,尤其是比起他心目中永远排第一位的军国大事来说。 我不悦了,"这么久没见到儿子,你果然就那么放心吗?""咳,瞧你认真的,我不关心谁还能不关心咱们的儿子?这样吧,我写封信回去,叫他们给东青增加些侍卫;再写封信给萨日格,等东青回府之后将他看紧一些,不准他私自出去游玩。"说着,他便披上衣衫下了地,来到书案前坐下。我赶忙过去帮他研墨铺纸,看着他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一行一行地写下这些需要叮嘱的话。等每张信纸全部晾干之后,我将它们分别装入不同的信封,题上不同的收信人名字,连夜叫人送走,这才稍稍安心。 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瞌睡,天就大亮了,我伸手一摸,枕边空荡,多尔衮已经起身上朝去了。我心事重重,睡意渐渐消散,于是翻身坐起,冲外面招唤了一声:"来人哪!"很快有太监在门外恭敬地询问着:"福晋有何吩咐?"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我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你去传太医过来!"而后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惊动别人。"没多久工夫,一名太医就匆匆地赶来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晋贵体何处不适?"我摇了摇头,"我倒也没什么,找你过来不是诊脉的,而是让你检验几坛葡萄酒,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太医显然一愣,按理说检验酒食方面有专门人手,并非他的职责所在,可见到我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诺了一声:"嗻。"我做了个手势,侍立在门口的太监立即为太医引路,带他到酒窖检验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太医赶来回禀了。我忙问道:"如何?那几坛酒可曾检查出异常来?"在我的盯视下,太医谨慎地回答:"回福晋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一点都没有?" "微臣已仔细检验,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请福晋安心。"太医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这事儿不要对其他人说起,明白吗?""回福晋的话,微臣明白。" 等太医走后,我斜倚着靠垫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过狐疑多虑了?大玉儿如果居心叵测,在酒里下毒的话,难道不害怕萨日格自己喝了之后中毒身亡,将她暴露出来?再说她怎么能肯定萨日格会送酒来北京呢,难不成这是她假惺惺地给萨日格出的一个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晒着太阳。 此时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更加欢快了,微风温柔地轻拂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似乎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因素潜伏。惴惴的心情终于渐渐淡去,我逐渐恢复了宁静的心态。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处理完军国大事的多尔衮才回来用膳。 "我看你不对劲儿,又在担心什么呢?"多尔衮发觉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进食,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王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北京来?一直远离咱们,我总归还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开始隐隐作跳,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多尔衮丝毫没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迁都日期的时候,要是这会儿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岂不是表示我已经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顾,即将篡位了?""眼下谁不知道你准备自立的念头,又何必顾忌这些清议呢?"多尔衮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必着急于这一时,刚林和冯铨正在四下联络那些大臣们,不出三五日,就会有一份百官联名的劝进表呈上,恭请我进皇帝位的。到时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请小皇帝退位,封他一个亲王爵位,接到北京。""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毕竟圣母皇太后也非寻常女流,她会一点觉察没有,不想一点对策?"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静,危险就越是难以预测,对于大玉儿的心思智虑,我是从来不敢小觑的。 多尔衮握着一只茶杯,轻轻地左右旋转着。名贵的正德官窑特有的黄釉,在周围的巨烛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实对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有断绝一切让她试图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会彻底安分下来。"他说着这话时,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正诧异于他这种复杂的眼神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主子,盛京方面有紧急书信到,请主子即行拆阅!""哦?是谁的信?"多尔衮一愣。我的心头也猛地一跳,转脸向门外望去。 "回主子的话,是领侍卫内大臣巩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来的。""把信送进来吧。" 很快,一名太监低垂着头,躬着身子进来,将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竖行一竖行地看了起来。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么事情?如果要是紧急军情,理应是留守的济尔哈朗写信经兵部传递过来;如果要是城内发生什么变乱,也应该是步兵统领何洛会来信;而巩阿岱是负责皇城卫戍的,他这么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过来,难不成是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 "怎么回事,信里面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多尔衮的脸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后来渐渐阴郁起来,就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所以连忙询问道。 他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迎上我询问的目光,而是将视线转移向对面的几盏正燃烧着的蜡烛,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讶异地望着他,却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本来莹亮的光渐渐流动起来,然后一片片地破碎开来,就像银闪闪的鱼鳞一般,原来他按在桌面信纸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我慌了,伸出手来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唤着:"王爷,王爷,你怎么了?"多尔衮这才将视线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散散的,没有焦点。他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浅浅一笑,"啊?没什么,还不是气的!""没见过生气的人还能像你这么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这种心神恍惚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无担忧地问道。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巩阿岱和锡翰惹麻烦了,这不,还叫我给他们善后。我能不恼火吗?"见多尔衮这样说,我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忧心了,"他们闯什么祸了?值得王爷这么生气,可真是不容易。""皇上要去城郊游玩,他们只带了五十名侍卫同去,又疏忽渎职,差点让皇上被黑熊给吓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后向两宫皇太后告了一状。看到形势不妙,他们害怕皇太后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问他们个渎职慢君之罪,所以忙不迭地写信向我求援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我觉得这事情似乎并没有多尔衮说的那么简单。然而此时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纸上,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亲自过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他们是朝廷重臣,皇太后没有干预政事的权力,不能将他们像处置家奴一样地处治了,不是还得看你的态度,由你决定吗?"多尔衮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听我的疑问,等我的话音落毕,过了片刻,他这才说道:"是啊,他们害怕什么呀。亏他们还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来,仿佛我不在他们就性命难保一样。"我看到多尔衮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所以不便打扰,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许久,他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好啦,别紧张了,快点吃饭吧,冷了就没法吃了。""嗯,你也继续吃啊。"我讷讷地招呼了他一声,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给他们回封信。"多尔衮说着,双手扶案站起身来,捡起桌上的书信,转身离去了。 我心下狐疑,总觉得他的表现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见他回来,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来到东暖阁的门前,我对门口的太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凑上前去观察着室内的情景。 多尔衮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提笔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只见他神色踌躇而迟疑,就像有什么事情委实难决,手上的动作也非常迟缓,似乎思路阻塞,无从下笔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见他粗重地喟叹了一声,将笔一折两段,颓然地掷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悉数拂落于地。纸笔砚镇滚落了满地,名贵的玉石笔搁跌了个粉碎,而折子也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泼洒出来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涂。 我顿时一个战栗,从来也没看到多尔衮如此勃然大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心里面画满了疑问,却仍然惊悚于他此时燃烧正烈的怒火戾气,迈不开脚步,犹如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 多尔衮望着一地狼藉,神情呆滞。过了许久,才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一直到窗下,步履缓慢而沉重,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王爷。"神情恍惚的多尔衮一眼看见我,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那边的书案,"你刚才都看到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谁想你正在这里发火。"他没有说话,眉目间仍然掩饰不住愠色。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忽然生气了,心底很是委屈,却又对他不能硬起心来,"你把那些烦心的事一个人藏着掖着,迟早有一天会把身子弄垮的。"我看到多尔衮似乎在闭目沉思,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生怕搅乱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终于苦涩一笑,"眼下看来,也瞒你不过了。信里说,自从那天陪侍皇上出游之后,东青就被传唤进宫,再也没有出来。他和讷布库等人商议过,怀疑东青是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禁不住双手一颤,"什么?!能肯定吗,太后怎么敢如此铤而走险?"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然而联系起多尔衮先前的失态,想必是可以确定。 他叹了口气,"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于此?她们居然趁我不在,对我唯一的儿子下手,也真算是对得起我!"我慌忙捡拾起那几张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纸,迅速地浏览一番,已经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内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纸飘摇地落在地上,只觉得心慌气短,我努力克制着极度的愤懑,"从盛京到北京,快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达,可现在看来足足多耽搁了五六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东青被软禁起来的头几日,太后为了稳定人心,不被我的亲信大臣们觉察,才故意召萨日格入宫觐见,用以拖延时间的。"多尔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对,有蹊跷。""究竟哪里蹊跷?" 多尔衮也大感头痛,踌躇着说道:"她拖延时间究竟是在等什么呢?按理说既然打定主意挟制我,那么她肯定很乐意通过这种渠道令我知晓,又何必故意隐瞒呢?"我也一时间摸不清头脑,又捡拾起地上的书信,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其中缘由的大概轮廓,沉吟一阵,猜测道:"我觉得,这其中的玄机,多半在于那桩所谓弑君大案上。谁都知道东青年幼,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等大逆念头的,只能将怀疑的方向转向你。可是就算罗织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多尔衮冷哼一声,"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郑亲王还有诸位王公、贝勒、大臣们对太庙宣誓,''有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违背这一条,我就威信扫地,成了无耻小人,以后还如何号令群臣?"我愤然道:"怕这个做什么?" 多尔衮出言提醒道:"熙贞,你别忘了,咱们的儿子还在她手里,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太后肯定预料不到你会翻脸无情,不顾儿子的性命而断然发兵。到了兵临城下之时,她不交出咱们的儿子自然是死路一条,如果交出来,兴许你还会留她一条性命,她会失去这点理智吗?""嗯,你说得有理。"多尔衮凝神思虑了一阵,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两宫皇太后写封信,和她们谈谈交换条件。"两封信写完,多尔衮又开始提笔给巩阿岱回信,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加派人手,寻查世子下落,确认世子确实无恙,再回信禀告。 他最后一笔写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尝不可。""不行,今日朝会上已经确定了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再说我突然不去了,还不是徒惹怀疑,让群臣疑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我也不能再继续反对。 我无奈地叮嘱着:"那你明日还是乘轿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当地令礼部官员削减部分繁文缛节的东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点歇息吧。"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言语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在继续焦思劳神。为了不打扰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后,转身到隔壁睡觉去了。 这个不眠之夜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直到临近天明,方才勉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窗外的净鞭声响惊醒。我一骨碌爬起,从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从汉白玉栏杆以下,按照品级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全部身着重大典礼时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马蹄袖,鸦雀无声地跪满了整个广场。放眼望去,果然是缨簪如云,冠冕堂皇。 礼乐声奏起,多尔衮穿了一身四团龙补的吉服,外罩黄纱衣,头戴镶嵌十颗东珠的吉冠,在数十名两黄旗巴牙喇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黄銮舆。遍观四周,但见法驾繁芜,旌旗蔽空。这种排场与从前在盛京的比起来,无疑是盛况空前的。 在两扇轿门关闭之前,多尔衮的视线忽然遥遥地朝我这边望来,与昨晚比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佳,整个人都焕发着自信而威严的容光,恍如君临天下。对我注视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抚慰藉的目光,我也还之以宽慰的笑容。 等最后一批官员全部离开广场,已经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见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复了宁静和空旷的广场,我忽然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 现在已经是阴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飞旋,烦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然而,却阴霾依旧。 我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呼啦"一声,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心头狂跳,倒退两步。 "连这些畜牲飞禽都来欺负我!"我恨恨地骂着,一转头正好瞥见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弓箭。愠怒之下,我将满腔忧烦全部发泄到了这群专门吃腐肉的飞禽身上。当即取下一张软弓,搭上雕翎箭,瞄准黑压压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脱弦而出,径直向乌鸦群中疾掠而去。 一声哀鸣,一只乌鸦被射了个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来。殿外的侍卫们见到了,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赶来,齐齐地跪在窗外,劝阻道:"福晋,这乌鸦可千万不能射啊,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了……""你们不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耐烦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瞄准。 在满人眼中,我此举无疑是亵渎他们信奉的神灵。他们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晋若是见它们心烦,奴才等替您将它们引到别处就是,若是再继续射杀,恐怕会招惹鸦神,降下祸端于大清啊!"我颓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卫们将乌鸦群引走,我心情却越发烦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仪式上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来早上侍候多尔衮起身的太监问道:"你可知豫亲王今日为何缺席祭孔大典?""回福晋的话,豫亲王昨日着了严重的风寒,卧床难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并没有多问别的。"这多铎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计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阵,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吩咐道:"你去叫人准备出行,要最简单的,大家都换上便装,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以探病的名义,我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胜门外,没多久就到了。 我进了王府,却撞见了正在和妓女们搭台子唱戏的多铎,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谎言的多铎很尴尬,急忙遣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换了衣裳,将我引到内厅。 我和他向来没有什么客套,此时更是开门见山:"东青大概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我再三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只好过来问问你的意见。""消息确切吗?"多铎有点不敢置信。 我叹了口气,拿出昨晚接到的那封密信给他看,多铎迅速地浏览了一番,神色一沉,恨恨骂道:"要么说我哥就是犯贱,我早就说那个女人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就肯定变了心,他偏就不听,好像魂儿都被那女人勾走了,当年先皇对她睬都不睬,就我哥那个傻瓜拿她当块宝!这下好了……"尽管我心里早已有数,然而这桩事从多铎的嘴里说出来,就更是确凿无疑了,于是我的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 多铎似乎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回避这个话题了,他坦率地说道:"嫂子,不管我哥究竟下不下得了狠心,咱们可都得站在一条船上。圣母皇太后和我哥那档子事儿,我也就不在你面前避讳了。"我默然一阵,点了点头,"我心里多少明白点,十五叔就直言直语好了。""如今东青出了事儿,我哥怎么个说法?他到底是死死抱住旧情人不放,还是要儿子囫囵个地回来?"我将昨晚与多尔衮的商议结果详细地对多铎讲述了一遍。 他静静地听着,缓缓折上信纸,脸上逐渐恢复了一名沙场宿将应有的审慎和冷静,沉思一阵,说道:"说句实话,我哥这人一旦牵扯到儿女情长方面,总免不了优柔寡断。上次崇政殿上争夺皇位时,局面完全在咱们的控制中,他只要点个头就可以登上宝座,可他犹豫什么呢?还不是所谓的八旗稳定和那个庄妃?真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没错,王爷的确是谨慎过头,凡事都要谋定而后动,又和先皇一样爱惜名声,所以不想动武,而蒙上弑君篡位的恶名。""在我们满人这边,名声未必重要。"多铎叹道,"只可惜我哥从小读汉人的书读得太多,也多少沾染上汉人好名的毛病。否则……"在没有汉化的满洲,无所谓严格的道德伦常的框架,基本上是以实力决定成败,曲折幽深的权谋与维持微妙平衡的手段也照样会失去用武之地。狐狸再狡滑也没用,狮子大口一张就吃掉它了,除非它也有一口尖牙和满身劲肌可以对抗。 "正是如此,我今日瞒着王爷过来找你,就是要对太后来个干脆点的解决方式,咱们要准备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如此这般,我们计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多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觉得这个计划能瞒得过盛京那一班人吗?"听多铎再次提到东青,我禁不住忧形于色,轻轻叹息一声,"正因为东青在她手上,我才不得不采取特别手段来解决此事。"我不是杞人忧天,就算多尔衮现在答应大玉儿不谋夺福临的皇位,大玉儿也未必肯放东青回来。如果多尔衮铁了心,就算是有誓书在前,也照样反悔不误。以大玉儿的精明,如何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由于对原本历史的了解,令我格外恐惧,也促使我不得不竭力避免宿命中的厄运最终来临。"王爷只要在一日,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王爷不在了,咱们绝对是最先被清算的倒霉鬼,到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有多少人愿意跟咱们起兵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咱们肯定比谁死得都难看。"多铎沉思着,踱了几个来回后,攥紧了拳头,"我下定决心了,要干就干个彻底的!"说完之后,他又用关心的眼神注视着我,"嫂子,我看你就不要和我一道去冒这个险了。若是我哥知道你和我一道悄悄溜走,还不得火冒三丈?""我不是对十五叔不放心,毕竟这次主要是要救东青出来,我不亲自去的话,实在是一刻也不得安心。"忧心忡忡地说到这里,我又恨恨道:"如果太后果真对东青不利,我就豁出去和她拼了!"多铎无奈地答应了,"那好吧,我这就回去准备。现在城内凡是五百人以上的军事调动必须有摄政王的手令和兵符,同时还要兵部的行文。我最多只能带两三百人秘密赶到永平,那里都是我的部下,就好办了。"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咱们要在追兵赶来之前出关。""可是你该如何出来?要不现在咱们就收拾东西动身吧,现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时机。"我沉默一阵,然后摇了摇头,"我觉得此去甚险,前途难测,万一……"惆怅和落寞的情愫渐渐涌上心头,仿佛自己这一去就再难回头一样,"我要尽量拖延他知悉此事的时间。"出于不安的心理,我想在临走前,写封信把其中缘由交代清楚。还有,我答应给他缝一双手套,这两天闲暇时已经完成了一半,我想利用剩余的时间把这份心意完成,算是稍稍弥补一下我对他的歉疚。 多铎问道:"你回了宫,该如何出来?等到晚上宫门下钥,就更加困难了。""如何出宫,我自有办法。" …… 等多尔衮回宫时,已经是日影偏西了。我放下手底的针线活,起身帮他更换衣衫,他的眼睛倒也挺尖,一转头就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针线箩筐,"咦,你还说到做到,真就忙活起来了。"接着打量着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手套,"速度还是挺快的嘛,让我先瞧瞧。"还没等我同意。他就拿起了已经缝好的一只套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视着,"老实交代,你这是不是作弊了?这针脚如此娴熟,哪里像你这个生手做的?""王爷还真会夸奖人,虽然兜了个圈子,却让人听了心里更要舒坦几分。"我的脸上开始发烫。我的女红实在糟糕透了,也就是这手套缝起来简单,又不用绣花,所以细心一些也能勉强过关,却绝对当不起他这般夸奖。 "爱屋及乌。只要是你缝的,无论好坏,我都满意。"多尔衮的目光又转移到我的手上,"你也要小心,千万别扎到手。"我微笑着打趣道:"呵呵,我若是真的扎破了手,你怎么办?是不是要忙不迭地过来帮我吸吮伤口?"我联想到了现代时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片段,于是拿来开涮。 多尔衮端起一杯凉茶,走到炕前,"你当我是属蚊子的,那么喜欢吸人血啊!"边说边坐了下来,顺手揽住我的肩头,将我手里的针线都拿了去,"歇息歇息吧,别累着了。"我实在太留恋依偎在他身旁时的这种安全感。想到晚上我就要离开他,奔波千里去拯救我的儿子,拯救我们的命运,就格外地紧张,甚至冒出一丝惶恐的念头来。 "熙贞,你是不是又在惦记东青的状况了?"许久之后,多尔衮开口问道。 "嗯。"我简单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话。 多尔衮拉过我的手来,抚摸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太后没有胆量拿这个开玩笑的。只要我和她谈好了条件,她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将东青交出来的。"我忽然很想问,假如大玉儿果真谋害了东青,那么多尔衮会如何报复?杀了她?他能下得了手?杀了她儿子,叫她同样尝尝丧子之痛?这倒是比前一条更有可能性。不知怎的,一股戾气渐渐蒙上心头,暗暗道:"好,你下不了手,我不勉强,不过你阻止不了我替你下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即使一次次醋海翻腾,一次次黯然神伤,也依旧不对他吐露一句怨言。然而事到如今,我和大玉儿实际上已经到了狭路相逢,必须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即将离别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心跳急促而不安。 "王爷,已经戌时了,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我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上来,用汤匙搅和着,好让温度能够稍稍降低一些。 由于下午时我们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多尔衮一直忙碌到现在,也没有将所有的奏折看完。他头也不抬地说:"唔,你先放在那里吧,我待会儿再喝。"我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直接将药碗端到他面前,微笑着劝道:"汤药太苦,你很不想喝,说不定我走了,你会叫人悄悄地把它倒掉,我必须亲眼看着你喝下去才能放心。""谁说的?"多尔衮这下终于将目光从折子上转移过来,盯着我看,"哪个奴才敢乱嚼舌头,我就叫他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说罢,他把整碗汤药全部喝了下去。 回到炕上,我继续缝着手套,另外一只也快要完成了。周围虽有好几盏蜡烛,却终究比不上阳光,我尽量凑在最明亮处,一针一线,生疏而缓慢地缝着。 "你着急什么呀?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空出去骑马行猎。瞧你跟被人催着赶工一样!这烛光昏暗,别累坏了眼睛。"多尔衮从书房里走出来,舒展了一下肢体,又揉捏着手腕。尽管一般的折子我可以帮他代笔,然而亲信重臣或者重要奏折,有许多话需要特别交代的,还是要他亲自动手批示。这大半天下来,工作量也着实不小。 "没关系,就差一点了。"我忙活着手底下的针线活,解释道,"我这人性子急,有些事情当日若是没有完成,就一直惦记担心着无法入睡,所以还是尽量赶完吧。"多尔衮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后面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先放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我见他的样子很郑重,于是心中疑惑,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话?"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然后握住我的双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似乎心事重重,不方便说出口一样。 我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王爷莫非有什么话想说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要是问我,那就尽管问吧。"多尔衮似乎踌躇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我问你,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忽然感觉他似乎对我产生了一些怀疑,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令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豫片刻,我回答:"丈夫要有责任心,妻子要忠贞,夫妻之间要互敬互爱……"这几句话回答得模范而标准,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也就是说,不能对对方有半点隐瞒,要坦诚相对,是不是?"他并没有留给我喘息和考虑对策的机会,紧接着问道。 "确实如此,只是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尽管表面上依然平静而略显疑惑,然而我的心正跳得厉害。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妨今日就把平日隐瞒对方的那些秘密全部公开,毫不隐藏,而且不准避重就轻,这样心里才能彻底畅快,不是吗?"说着这话时,他的眼眸里竟然也带了一丝忐忑,还有犹疑,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相信,王爷有事情隐瞒熙贞。在我们新婚的第二日,王爷就对我说,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就是不愿意欺骗女人;他可以对任何一个敌人冷酷,却可以对自己的女人保持最大限度的仁慈。不是吗?"多尔衮听完这话后,忽然像如释重负一样,松懈下来。他攥紧了我的手,"那么你呢,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隐瞒?"我毫不避缩地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坚定地回答道:"只要王爷以真心对我,我必然以真心回报。要是我有半点伤害或者背叛王爷的意图,那么就……""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气,握得我的双手生痛,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他疲惫而颓然地松开手来,摇摇头自嘲着:"刚才是我胡思乱想了,你不要介意。"接着背过身去,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声音喑哑而低沉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你是一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接着,就仰面躺了下来。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我反复咀嚼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猛醒:他方才是想把他和大玉儿之间的关系彻底交代一番,包括过去和现在,以作一个了结。然而话到嘴边,却终于失去了勇气。他害怕伤害我。旧事就如同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在残忍揭开的同时,既令他痛楚,也令我恐惧。 爱情确实是温柔乡,它的诱惑是无法用意志控制的,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侧耳倾听时,多尔衮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起身来帮他脱去了靴袜,又找了被子帮他盖在身上,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应,睡得很是昏沉。我知道,这是药物起作用了。 看看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抽身到书房,准备给他留一封书信,将我不告而去的缘由详详细细地解释清楚。然而心绪烦乱的我,思路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通畅,只觉得冥思苦想,斟酌艰难,匆匆地写了几遍,仍然觉得词不达意。最后,只简单地留下了寥寥数笔,最后一句是"事毕即归,望王勿念,大事为先"。然后将这些废弃的纸张在烛火前一一引燃。 看着飘落于地的灰烬,我的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难以言喻。 我用最短的时间准备好了一切,伪造了数张密令以及调兵手谕,取来玉玺,一一端正地加盖完毕。又多准备了几张空白纸,同样盖上玺印,最后全部卷起来,妥善地塞进一只纸筒里,盖严盖子。 回到卧房,我来到炕前,去翻检多尔衮先前褪下来的外衣。在袖子的暗兜里,我摸到了一串钥匙。这是他开启存放机要柜子的钥匙,我需要的是盛京王府的书房里所用的那一把,那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自然也会有各个官员的把柄和证据。虽然我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但却可以大致猜测出来。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利用里面的一些东西来挟制某些大臣,令他们不得不为我效劳。 我辨认出那一把,迅速地卸了下来,藏入自己的口袋。刚刚将剩余钥匙重新放回时,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声响。我陡然一惊,赶忙转过身来,却见熟睡中的多尔衮翻了个身,将被子压到了身下,鼾声依旧,我这才松了口气。 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换上出行时的衣服,穿上靴子,再次来到炕前,将已经缝好的那副手套连带书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我久久地凝视着他沉睡中的面庞,就像七年前,新婚之夜过后的早上一样。他难得睡得那么沉,即使我的手抚摸上去,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过去这些年,岁月多少在他的眉目间留下不易觉察的沧桑,还有当年没有的倦容。 我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记,轻轻道:"王爷,你等着我的捷报传来吧。"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密令"和腰牌在手,我轻而易举地带领了一百名侍卫出了宫城和皇城。在西直门外,我们换上坐骑,一路疾驰,先后经过德胜门和永定门,虽然此时城门都已关闭,却不得不对我们这一行人放行。听着沉重的城门打开时巨大的轮轴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心中笃定了。 出了永定门,在洒满清辉的宽阔官道上快马加鞭,很快就行进了十余里路。这时前方已经远远地出现了大量火把的光亮,很快对方也发现了我们,当先一人朝我这边连连招手,"嫂子,我在这儿等你半天啦!"策马迎上前去,勒住停下之后,我陡然发现,多铎居然在大半夜的穿了一身白衣,似乎与我们此次的秘密行动大不相符。装潇洒也没有这么装的,他也太嚣张了点,好听点说,就是太有个性了。 "我的十五叔啊,你用得着穿得这么扎眼吗?"他狂放不羁地一扬马鞭,遥指盛京方向,"咱们这次回去,当然是要用阳谋对付那些人的阴谋,用不着像个梁上君子一样穿身夜行衣。就别耽搁了,咱们马上赶路吧!" 第八章 日出雄关 多尔衮带着十四万大军出发之后,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荡起来。平时满人居住的内城差不多只剩下了老幼妇孺,而汉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汉军旗当兵的壮丁,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头映亮了晴朗的天空,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按照前几天的安排,我带了宗族里的那些没有成年的孩子们前去郊外的山林间放鹰。 这种猎鹰,就是颇负盛名的海东青。成长于白山黑水间的男人们大多痴迷于围鹰、熬鹰、放鹰。每年临近冬天,他们就上山拉开大网围鹰;围到鹰,他们就欢喜地带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鹰,待把它驯服后,再带上山围猎;很快,冬去春来,再把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冬天的鹰放归山林,让它们飞回故乡繁衍生息。 当周围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嬉闹,不断传来欢笑声时,我站在稍稍僻静点的地方看着即将放归山林的猎鹰。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同时转着小脑袋来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锐。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够窥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尔衮走了才不过五天,我却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经走了五年一样。 正愣神间,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角,仰头问道:"额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玛了?"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和煦地笑着,反问道:"那么你想不想你阿玛呢?"东青点了点头,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当然想了。虽然阿玛平时在家的时候,经常从早忙到晚,我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面,可我心里很踏实,知道阿玛是疼爱我的,对额娘也很好。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心里面很难过。""呵呵,既然东青都这么想念阿玛,那么我自然也同样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将手臂一扬,吹了一声口哨,于是那只海东青立即"呼啦"一声,振翅冲上天空。 "额娘,您好像是在对大人说话一样,是不是儿子也快要长成大人了?就像这猎鹰,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坚硬,可以越飞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缚?"东青踮起脚尖来,好奇地观看着笼子里的猎鹰,好奇地问道。 我俯下身,抚摩着东青柔嫩的小脸,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东青吗?就是因为我和你阿玛希望你能够像海东青一样,拥有可畏的力量、以小胜大的精神和高强的本领,搏击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严寒风雪,就越是无畏向前。"东青似懂非懂地问道:"额娘,你说的那么多大道理儿子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儿子知道,您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我点了点头,赞许道:"我的东青能够懂得这个就足够了,如果你将来能做到让每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时就肃然起敬,令每一个敌人都胆寒畏惧,每一个对手都不敢小觑,这样你就是个大英雄了。""可是,为什么儿子看史书,每朝每代的帝王们却没有一个称之为英雄的呢?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枭雄呢?儿子问过师傅,他告诉我枭雄不是好人,这么说要想当皇帝就不可能做个好人,要想当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吗?"东青疑惑着问道。 我惊讶于东青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复杂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发问,我却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我将英雄和枭雄的区别详细解释了一遍。 "哦,那这么说的话,要想当皇帝就不能当好人了?无论是阿玛额娘,还是师傅,都教导儿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却当不了皇帝又有什么用?"东青刨根究底、非常认真地问道。与此同时,一张小脸上似乎满是失落和沮丧的情绪。 我压低声音反问:"那么我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当皇帝?"东青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那是当然了。只要当了皇帝,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鹿说成马,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那该有多好。等我将来长大了,就当皇帝!"说到这里,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连忙朝周围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低声道:"这种念头你在心里面想想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然而东青的反诘却着实令我汗颜不已,只听他不服气地问道:"明明是额娘先问儿子想不想当皇帝的,儿子照实说了出来,并没有撒谎,可额娘为什么要反过来责备儿子的错呢?"有时候大人确实会被小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和他们所执拗的道理噎住,无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对阿玛额娘,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说实话是没错的,可实话却不能随便对每个人都说。比如要是有坏人故意套你的话,你若是就此上当了,岂不是要吃大亏?""哦,儿子明白了,以后这样关于想不想做皇帝的话,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不然会招来大麻烦的。"接着,东青装模作样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样,四处观望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道:"为什么我阿玛不自己当皇帝呢?只要他当了皇帝,那么儿子将来不就可以当皇帝了吗?"我正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卫正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这边赶来。 诧异间,那驰马而至的亲兵在距离这里大约五六丈的地方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这边赶来。与此同时,附近的大批侍卫们立即朝我这边聚集,因为在未能确定来人身份之前,警戒确实是必要的。 "福晋,福晋,奴才刚从军中赶回,有紧急要事禀报!"亲兵的声音很是焦急,连带着气喘吁吁,显然这一路奔波甚为紧迫。 我心中一悚,顿时惊疑不已,难不成军中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不可能啊。我连忙摆手示意周围的侍卫让开,等他们退开之后,我一看,这赶来报讯的亲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认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莫非王爷身体不适……"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这也是我这几日来最为担忧的。 亲兵好不容易压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前日下午在林间行猎时受了伤,被抬回中军帐内医治,也不知伤势究竟如何……"听到这里时,我的身子猛地一个战栗,只觉得此时的山风格外寒冷,透彻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个"抬"字而不是"扶"字,可见受伤严重。 我声音干涩地问道:"狩猎怎么会受伤?王爷的骑术一向不错,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搞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其中必有阴谋。 "王爷狩猎时,奴才正护卫在身边,看得一清二楚,王爷是被豫王爷误伤。豫王爷追赶一群麋鹿,有头大的突然一个拐弯到他侧面去了,他就跟着转身一射。不料王爷正巧从那个方向赶来,躲闪不及,就中了一箭。"亲兵将事发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我只听得全身发寒,心头像被紧紧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说,王爷的伤情究竟如何,你在赶来报讯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励支撑着问道,在众多侍卫面前,我还不想轻易地显露自己虚弱的一面。 亲兵回答道:"王爷被送进大帐之后,周围就严密地守卫起来,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内。英大人见事情严重,就令奴才星夜赶回盛京,报与福晋知晓。至于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吩咐道:"你一路赶来,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嗻,奴才告退!" 他刚刚后退几步,准备转身时,被我叫住了:"等一等!""福晋有何吩咐?" "这件事毕竟未明结果,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别人问起也不要乱说。"我现在只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也只得先把这个消息封锁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亲兵诺了一声,这才谨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后背过身去,伸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在心中无声抽泣。 "额娘,阿玛不会有事吧?"东青过来牵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脸来怯怯地问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 我心头的痛楚愈加剧烈,为了不要吓到小孩子,我只能强作镇定,从斜襟上抽出手帕,替东青擦拭着漫过眼眶的泪水,柔声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玛是天生的贵人,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凶化吉。"东青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他显然不会轻易被我哄骗过去,"额娘,你在骗我,阿玛绝对不是皮肉之伤那么简单。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死啊……"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 我本来就已经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了,被东青这么一闹,只觉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几乎一个支撑不住倒下去。 东青终于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脸惶急地问道:"额娘,阿玛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岂不是性命难保?"我弯下腰,伸手将东青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脸,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放心,不论如何,额娘都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小姐,您还是不要去了吧,毕竟这一路艰辛,再说府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如果王爷没有事的话,下一次报讯很快就会来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帮我收拾行囊,准备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我自己动手,将一身行装换上,然后弯下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靴。听到阿娣这样劝说,我并没有任何犹豫动摇,"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爷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尽快赶去,亲眼瞧着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才行。"她看我是铁了心要走,只好建议道:"要不要带上陈医士一道赶去,毕竟他医术高明……""好,你叫人赶快把老陈找来。"我点了点头,手底下并没有停止忙活。 不一会儿工夫,陈医士就赶到了,显然阿娣已经告诉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请容小人马上回去准备所需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我正要应允,却忽然想到,多尔衮的军中已经带了最好的军医,治疗外伤应该不成问题,倘若果真伤到要害,这个时代也没有输血或者手术的救治办法,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就算是扁鹊华佗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问道:"这个地方应该是肺吧,没有伤到肝脾之忧吧?"陈医士回答道:"只要伤口不在气门附近就不至于立时身亡。如果医治及时,能够尽快止血的话,就可以渐渐恢复痊愈。"我默默地听着,终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随我同去了,可以先准备一些药材。我不在时,一定要每日守护在世子身边,他的饮食方面一定要谨慎勘验,确定无任何危险才行。""是,小人明白。"陈医士郑重回答道。 陈医士退下之后,我又唤来了阿苏与王府的侍卫佐领,对他们郑重嘱咐道:"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一定要加强府内守卫,千万要警惕有心怀不轨的奸人混入,同时也要留神府内是否埋藏奸细,切不可有一丝麻痹松懈!""嗻!奴才等谨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渎职,请主子放心!"两人齐声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五十名侍卫已经在大门外备马等候了。我在临出门之前,又瞟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字幅。这是七年前我刚刚来到府里时多尔衮亲笔写来送与我的,尽管时间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迹却没有丝毫褪色,依然锋芒内蕴,气势俨然。 我缓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低声念道:"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渐渐地,眼前已经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他的影子来,我想象着他现在的情形,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仿佛大量的血液正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充斥了我的视野,殷红殷红的,让我的脑子里嗡嗡鸣响。一阵眩晕袭来,我赶快扶住了墙壁。 过了好一阵子,眼前的阴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来,长长地嘘了口气,"多尔衮,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由于事出紧急,我根本没有工夫找来负责九门戍守的何洛会当面叮嘱,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扬鞭驱马出了承天门之后,我由侍卫护卫着,策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驰,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黄昏时,已经出城将近百里。 此时逐渐进入辽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风席卷来漫天的黄沙,刮得脸颊生痛,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硬物,非常不适。饶是如此,我们这一行也丝毫没有放慢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驰行进着。等到深夜时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骑也因为体力消耗过大,速度明显变缓。我只得下令大家暂时停止行进,下马来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赶路。 就这样风餐露宿,一路疾驰,我终于在五天后追上多尔衮大军的后续部队,等我终于抵达大军营地时,已经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渐放慢了马蹄,踏着满地银霜般的清秋,向那灯火通明的大营行去。 守卫军士看到我突然出现在营门口,顿时惊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后,急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领匆匆迎了出来,我借着月色和周围的灯火一看,原来是前番派人向我报讯的英鄂尔岱。 他显然没能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赶来,连忙赶来施礼道:"福晋怎么如此匆忙地赶来了?这……"我心中焦急惦念,于是免去了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否则放心不下。"英鄂尔岱马上回答道:"王爷的伤势并没有起初担心得那么严重,今日天明之后就下令继续行军了。王爷正在中军帐内与众位王公商议事情,不知福晋现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这就给福晋带路。"我心头大喜,由他引路,穿过一座座营帐,终于到达一片开阔地,当一座巨大的黄色帐殿出现在眼前时,一种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只一瞬间,我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英鄂尔岱正要进去通报,被我低声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报了,以免耽误王爷商议大事,我就在这里看看,确定王爷没事就好了。"他点了点头,悄然地退下了。同时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侍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脚步,紧紧咬着下唇,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将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的灯光立即露了出来,此时帐内的情景也尽显无余。红色地毡两侧的十余把椅子都空着,众位戎装在身的王公大将正围着一张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么。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悬挂在后面的帐壁上,在巨大的蜡烛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却没有看到多尔衮,哪怕一个背影都没看到。站立一阵后,我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诧异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我的脸之后,全部惊愕异常,个个僵住了。 多尔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垫,低头察看着眼前的沙盘,很是聚精会神,当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时,方才发觉。他抬起头来,由是一愣。 他的脸色憔悴晦暗,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时夜幕中最为璀璨的星辰。 "熙贞?你怎么来这里了?都没有通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声音喑哑而乏力,愕然之余,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赶来这里,想看看王爷伤势如何,身子是否并无大恙,现在总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尽量控制着情绪的稳定,用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爷与众位大人商议军务要事,我还是先行回避为好。"多尔衮显然已经会意,撑着扶手直起身来,点了点头,"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这边商议完毕再会话也不迟。"我出帐之后,特地找了英鄂尔岱,向他打听了多尔衮的伤势和受伤时的具体情形,听他的说法,虽然受伤不轻,却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假以时日就会痊愈。听完这些,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帐帘一掀,走进一位高大壮硕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此番闯下了不小祸事的多铎。 英鄂尔岱见到多铎突然入帐来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候,接着颇为识趣地借口去办自己的分内差事而退去了,给我们留下了单独相对的空间。 等他走后,我终于放松了表情,打量着多铎脸上的淤青:"十五爷这一脸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不会是因为自己骑术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多铎黯然,叹息一声,难得正儿八经地回答道:"唉,我这实在也是咎由自取,当天误伤我哥哥之后,刚出营帐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这也活该,谁叫我闯下那么大的祸事来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换成别人,此事定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还好伤得不太严重,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真是天神庇护。"多铎的愧疚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开导宽慰而稍稍缓解,反而越发强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样,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通,甚至给我革职降爵,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心里面反倒舒畅一点。现如今连你都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迁就着宽容着?"一连串反问之后,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调近乎颤抖,"我从记事来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宠溺爱。父汗去后,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济格也许早就被那些大贝勒们排挤掉了,说不定连自身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可我不但没有领这些情分,还故意同他对着干。即便如此,十四哥也从没有怨恨过我,连这次都轻轻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说到这里时,多铎的声音已然哽咽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干脆蹲下来,双手捂着脸颊,抽搐着哭泣起来。 我顿时慌了神,连忙过去俯下身来扶着他,一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柔声安慰着:"还说叫大家不要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呢,瞧你现在的模样,传了出去还不得被外人笑话死?""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慌……你们越是这么对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这里哭两声,也好让心里舒坦点,这几日来憋得,憋得那叫一个难受。你可千万不要对我哥哥说起啊!"多铎似乎想勉强收住自己的泪水,却发现根本徒劳,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有这个心思就足够了,只要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点生分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里,是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最值得信赖和倚重的帮手的……"这时,我听到了背后帐帘掀起的声响,与此同时就是一阵晚风吹拂在身上,连忙转过身一看,正好对上了多尔衮微微诧异的脸,顿时一个激灵,"啊,王爷来了。"正倚在我肩头上哭泣的多铎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几乎和我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转过身与多尔衮面面相觑。 "多铎也在这里啊,是不是前几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赶紧过来倾诉委屈了?"多尔衮脸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间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个孩子的阿玛了,还是没个正经样,怎么说你好呢!""咳,我本来想过来找骂的,结果骂没挨成,我自己倒是不争气地哭了。"多铎羞赧得几乎无地自容。 我赶忙上前将多尔衮扶住,搀扶着他缓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来,同时不免满心忧虑地埋怨着:"你怎么不让人扶着,就自己走进来了呢?你现在的身体……""好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用不着这么担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吗?不过是这段时间不能再策马奔驰了而已,只希望可别耽误了进关的时间。"多尔衮颇显疲惫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垫好的枕头,半躺下来。 "哥,你还瞒着嫂子干吗?嫂子刚一听说你受伤了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不是过来受你瞒骗的。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不就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多铎走上前来帮哥哥脱去了靴子,顺便替他盖上被子。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难道连试一试也不行?还不是怕你担心嘛。"多尔衮方才不知道召开了多久的军事会议,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虚弱的身子禁不住劳累,因此话讲得很是简短。 说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我顿时一惊,赶忙敛容坐到床边,扶着多尔衮的肩头,安慰着:"你千万别再多说话了,身体要紧。"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越发显得难看。由于现在肺部受伤,每咳一声都牵动到伤处,带来极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强自忍耐着,咳嗽声越发压抑模糊起来。 多铎也着实吃惊不小,连忙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谁知打开来却是冷的,不由怒火,冲着帐外大喊道:"快传太医,再送热茶上来,快!"很快,一位随军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从药箱里翻出针袋,取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多尔衮的手背近虎口处刺了进去,反复捻转,终于止住了咳嗽。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针灸起了效果,渐渐平缓下来,然而脸色却难以恢复,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面对我们紧张的眼神,多尔衮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缓之后,方才勉强说道:"不要害怕,只不过是方才说话快了点,所以,所以不小心呛到了……没什么大事儿。"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哪里会有稍许的放松,只会更加紧张惶急,多铎更是一脸痛心之色,"哥,你就别再多说话了,现在最关键就是要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呵呵,还不是看到你们高兴,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体力不支,只能疲惫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怀里。 我看着太医诊脉完毕,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了?伤势究竟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你直接说来就是!"太医低着头,谨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的伤势倒是并无大碍,只消悉心调理,不出月余,即可尽行痊愈。不过以脉象观之,王爷体质虚弱,又兼并发了风寒,所以必须数症并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们忧急的神色,总算说了点令我们稍稍宽心的话来,"无须太过忧虑,毕竟伤口不深,恢复起来并不困难。但务必请王爷要减少烦劳,避免震荡颠簸,方可平安无恙。"听到太医这样回话,我和多铎的心情总算是勉强踏实了,药煎好送上来之后,我服侍着多尔衮将这一大碗汤药服尽,然后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头看了一眼多铎,只见他的双眼里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可见由于极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连几日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尔衮的手,"哥,你好生静养,不要跟嫂子说太多话了,早点休息才是要紧,我回去啦!"多尔衮点了点头,冲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觉吧,我现在好多了。"多铎走到帐门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掀开帐帘走了。 我将周围的灯烛一一吹熄,然后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寝的意思。黑暗中,多尔衮问道:"熙贞,你怎么不上来,难不成就这么坐一个晚上?""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个晚上。"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围景物的轮廓,帮他掖了掖被角,"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开口讲话,否则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呃……"多尔衮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突然想起自己不能违反这条"规矩",于是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静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而悠长。心头一松,眼皮终于沉了下来,由于这两日奔波劳累,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我斜倚着床头上的被垛,渐渐进入了梦乡。 正沉沉入睡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轻轻地脱去,然后一双手伸过来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王爷,你怎么没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看我睡着了,就悄悄下地来准备将我抱上床,以便安稳休憩,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气力不济的事实,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伤口。 "你赶快躺回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吗?"在我的帮扶下,多尔衮无奈地躺下,苦笑一声道:"咳,我还不是怕你这么睡觉会受风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谁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还害得你担惊受怕。""王爷,你别说了……"我勉强说到这里,已经哽住了,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他觉察。 他伸手过来,声音低沉而虚弱,"好啦,就不要我请你了吧。听话,赶快自己上来,咱们躺在一道。""嗯。"我钻进被窝,和他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只觉得一阵冰冷,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温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声,就如同讲着故事,娓娓道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怅然。 "总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这几日来,每次睡不着觉时,我脑子里就满是你的影子,赶也赶不掉。我觉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征战的时候,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可是这次受伤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发觉,更不知道,这一直以来究竟亏负了你多少……"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你没有亏负过我什么,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乐,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的,我就别无他求了。"说到这里时,我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当清晨的鱼肚白终于出现时,我再次醒来,轻轻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只见多尔衮仍然在熟睡当中,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比起昨晚来总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许多,这让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我走出帐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呼吸着这个仲春时节的清新空气。远远地,已经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随军伙夫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早饭,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们正步伐整齐地持着兵器在各个营帐间经过,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这时忽然有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匆匆地赶来,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禀报道:"启禀福晋,前明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摄政王。""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才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坤;一位是个游击,叫做郭云龙。都是宁远人。""那么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却并没有直接拆开来,毕竟如此重要的文书,我不能擅作主张。眼下多尔衮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如果现在唤醒他实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继续等他自己醒来,恐怕又会耽误大事。 心下犹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吴三桂派来的使者,对了,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回福晋的话,共有十人。奴才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座好帐篷,尽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这样吧,你回去对他们说,摄政王会郑重对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讨完毕,最多不超过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转念一想,补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贝勒、各旗统领,令他们前往中军大帐聚集,等待摄政王到达之后商议紧急军务,至于驻扎太远的就不必赶来了。""嗻!"他诺了一声,匆匆退下了。 我转身入帐,来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唤醒多尔衮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用睡意蒙眬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时间还早。"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我将信封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书信,递交给他,"是吴三桂派人送来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紧迫,豁出面子求上门来了!"多尔衮低下头来,将书信匆匆过目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这个吴三桂,还真是来信借兵的,你猜得还真准。"我接过信来,缓慢翻着,因为这个时代的文字书写没有标点符号,所以阅读起来不可马虎,否则很容易会错意思。 "这书信的抬头有意思,吴三桂念念不忘他的头衔,显然是有意提醒王爷,他是以两国之间平等身份和立场来信借兵的,王爷如果答应借兵,那么等他恢复大明的宗庙社稷,成为复国功臣之后,就和大清互约为友好之国,馈赠于大清的好处可着实不薄啊!"多尔衮重新接过信来,指点着其中一段说道:"此人果然善于做无本买卖啊!不过听说李自成已经收获了七千多万两银子,正急着运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军赶到之时,还能不能拣到些残羹剩饭?"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来这吴三桂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贪恋复国之功的勋名,王爷如果轻易答应了他,那才是怪事。"多尔衮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以往我们出兵入关。也的确是为了些财物。不过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岂能被区区小利驱使?"我略一思索,建议道:"王爷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大清。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王爷万万不可迟疑耽误。"多尔衮用赞许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贝勒、统军大将们商议,相信结果应该很快出来的。"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在帐门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怅然多一些,还是感慨更多,思绪间潮涌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时。眼下的多尔衮,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压力多一些,还是成就大业的激情更多呢? 形势变于瞬息之间,昨天的敌人变成了朋友,更强的敌人出现了。多尔衮并不会理会吴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墙子岭的要求,如今时机天降,这个时候来不得丁点犹豫,他决心在山海关与李自成军做正面战斗。 决定改变行军路线之后,大军开拔,继续行军。我坐在车里,掀起杏黄色的帐帘,向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对正在闭目沉思的多尔衮问道:"王爷为何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过每日六十里,实在太过缓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黄昏时分了。"多尔衮微微蹙着眉头,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虽然决定改变计划,却始终不能对吴三桂真正放心,毕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错,就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也清楚,无论是多尔衮,还是众多王公大臣们,眼下都无法确认吴三桂的真实意图。明清两国长期处于交战状态,双方积怨甚深,很难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决定改变行军路线的同时,多尔衮还做了两手准备,采取慎重戒备态度,先搞清虚实再说。 因此大半日过去,多尔衮仍然没有直接给吴三桂一个明确答复,他在心里面权衡利弊,左右比对着,生怕一个不慎,让父兄两代人入主中原的梦想化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尔衮轻轻地喟叹一声,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每时每刻的殚精竭虑让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我心中一阵担忧,忍不住关切地问:"你头晕目眩的病症有没有再犯?""还好,这几日休养得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再发这些旧疾,你不必担心。"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让人感到极大的踏实与信赖。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尔衮接到吴三桂的第二封求救书信,再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关下,抬头看城头的旗帜早就换成大顺军的了,这将令他陷入最为尴尬的境地。 五更时分,夜幕中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了集结出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顿时远近各处的营帐间开始逐渐骚动起来,由于清军一贯的军纪严明,所以众多将士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 此时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还没有一丝透露出来的迹象。我刚刚在大帐中和衣打了个盹,就被外面的号角声猛然惊醒,只见帐内已经重新点燃了蜡烛,多尔衮正背对着我更换衣装。我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帮他系着行装上的纽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军,轻骑疾驰,在明天晚上抵达山海关外?"我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关切地问道。 多尔衮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悬挂在帐壁上还没有收起来的地图。"嗯,这次必须要以最快的急行军速度赶往山海卫,争取在后天上午到达欢喜岭。我届时会驻军威远堡,等待吴三桂来投降的。""既然是急行军,你不会准备舍车骑马吧?"我知道这段路程足有两百余里。如果按照他的预计时间计算。那么这一昼夜的工夫,就必须疾行两百里,不骑马怎么行?可是他眼下的身体……多尔衮刚要点头,却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忧色,不禁沉吟起来,并没有立即回答。 见他犹豫,我立即劝说道:"太医嘱咐你在伤愈之前万万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颠簸都足以让你伤势复发,难以收拾的。你现在是三军统帅,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耽误了军国大事?""好。我听你的,不再骑马就是。"这时外面的传事官隔着帐帘请示道:"禀王爷,前锋营、巴牙喇营均已集结完毕,请王爷传令开拔!""替我传令给各营将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关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关,与流寇决战!建立功勋,就在此时!""嗻!" "再传令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令他们务必率领麾下骑兵,不许中途休憩,一路疾驰行进,必须赶在明日上午抵达欢喜岭,稍有延误,必以军法惩治!""嗻!" 入夜,大风刮得很猛,尘土蔽天,夜色如漆,睁不开眼,咫尺不辨。由于军情紧急,大家都是饿着肚子赶路,虽然饥渴,却也咬牙强忍着,继续连夜疾行。 到半夜时,经宁远城又飞驰而过。拂晓,至沙河所城外,此处距山海关仅一百里左右。多尔衮伸手掀起窗帘,望了望已经隐隐出现于东方的鱼肚白,终于下令大军在这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了如指掌。他从最新战报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击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恐怕人生最为得意的,就是此时。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从车窗口向外查看时,欢喜岭上的威远堡已经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长城在山脉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东边,根本望不到尽头。 统帅前锋营的谭泰、图赖两人率领最精锐的骑兵早就在几个时辰前抵达,他们派人来请示过多尔衮的指令之后,分头派兵向山海关西侧的九门口,也就是著名的"一片石"方向侦测前方两军交战的状况。而奉命赶到欢喜岭驻扎的阿济格和多铎也早已将各色龙旗插在威远堡的城头了。 一夜等待,山海关方向的炮击声不断传来,每个人都无心入睡,等待着吴三桂方面的消息。 终于,吴三桂实在招架不住农民军了,在前两天的交战中,他损失惨重。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军围困住,日夜炮击不停。若再无法得到多尔衮的援军,他只怕要战死在石河滩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晓时分得到了更坏的消息--唐通已经率兵绕到关后,在背面开始进攻了。退路彻底断绝,他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决心一定,他立即挑选最精悍的兵丁,随同自己杀出重围。在清晨时分,带着浑身的硝烟血迹,终于赶到了欢喜岭上的清军大营,向多尔衮投降。 在庄严雄壮的军乐声中,多尔衮和吴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坛下向神灵叩拜,同时宰杀白马祭天,以乌牛祭地,最后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时折断,两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约,永不相背。若违此誓,必遭天谴,万劫不复!"由于军情紧急,宣誓完毕之后吴三桂当即率随从将士疾驰,返回关城,而多尔衮也令统领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率领一万骑兵协助吴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一片石。仅仅半个时辰就彻底击溃了唐通部队,将李自成的包围圈撕裂了一个足足有三四里宽的大口子。 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后并没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过,到了西罗城。如今西罗城成了一座坚固的兵营。吴三桂的关宁兵一部分驻在西罗城外,修筑了炮台、营垒,一部分驻在西罗城中。多尔衮带来的两千精锐骑兵也到了西罗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欢喜岭上的最高处,朝山海关方向眺望着。虽然看不清战场,却能见到山海关城头弥漫的硝烟战火。我的丈夫,将在那里与大顺军进行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我不能身临前线,只得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为他默默地祈祷着。 中午时分,本来晴朗的天气突然大变,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风顺着燕山一路卷向海边。战场上一片石四处飞沙走石。与关宁军厮杀了半日的大顺军在大风中艰难地后撤,个个都睁不开眼睛。关宁军个个一头雾水,对大顺军这般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间,整个石河滩的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号角声在远处吹响,只听得无数马蹄声轰隆隆由远而近,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呐喊声,尽管这种语言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陌生,但也可以从气势上听出这是喊杀之声,直奔战场,漫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风渐止,厮杀疲惫的大顺军见清军骤至,猝不及防,阵脚渐乱,伤亡惨重,刘宗敏中箭伤。战至午后,李自成见无法挽回颓势,急令余部且战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这一战就结束了。随着尘沙远去,石河战场顷刻变得空旷寥廓,清军与关宁军跟在大顺军之后,一直追击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顺军跑到城东海口处,被清军追上逐一斩杀,临近岸边的海面几乎被血液染红,漂浮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难以计数,犹如陷入了阿鼻地狱。 李自成率大顺军余部自山海关向永平撤退,于当天傍晚退到永平。为了赢得撤退的时间,缓解两军的追击,他派明降官张若麒赴吴三桂军中议和,许诺将崇祯的太子送到吴三桂的军中。吴三桂当即同意,便停止了对大顺军的追击,率部返回山海关。 黄昏时分,其余驻扎欢喜岭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开到了山海关附近,多尔衮严令后续部队不得进入城里,特地选了离山海关五里靠近战场的地方宿营。他一意要收揽人心,宁可让麾下大军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军入城而惊吓了百姓。 石河滩大战后,清军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多尔衮因此大赏诸将士。吴三桂获得了最高奖赏,封王爵,赏赐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带、弓矢等物;又令吴三桂以下各将领,以及山海关城内关宁军皆剃发。吴三桂正式受封为平西王,从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后,休整完毕的清军和关宁军正式出发,多尔衮调给吴三桂马步兵一万,作为先锋,追击大顺军。 李自成眼见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称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刚一结束就下令焚烧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时自己率领残余部队,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连夜从西门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师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贵生活的大顺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数年来席卷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也随着一缕清风散去,就如同曾经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光环一样,从此烟消云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尔衮坐在车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仍然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的心绪,而旁边的我已经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车门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们的反应。 一直来到朝阳门,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传令道:"留一千护军随我进城就行了,其余人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进城门。"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我和多尔衮都禁不住定睛观看,只见朝阳门内陈列着明朝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过。 "这皇帝的龙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龙辇也不过是二十八人抬,两相对比,这……"我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这些善于拍马屁的前明官员们可准备得真充分哪,看样子是准备让我使用这套天子銮仪进皇城了。"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这时外面的前明官员们纷纷朗声恭请多尔衮乘龙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说道:"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仪仗我不能用。"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在官场中永远不缺乏,立即就有一个官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多尔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于是他下了车,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心中豪情万丈,深深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只可惜更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亲自目睹了,只好在心里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转了一大圈,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迈入大殿门槛,只见到多尔衮正背对着殿门,伫立在御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返回暖阁去将那些他阅览之后做下记号的奏折一一批示时,他已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到是我,脸色轻松了许多,"怎么,都去看过了?"我面带忧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临走时烧得这么彻底,整个紫禁城除了后宫和这座武英殿之外,皇极、保和、建极等极其重要的大殿干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几乎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多尔衮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片刻之后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几座大殿原本的模样,不过以这座武英殿为参照,那座相当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极殿,倘若要彻底重建起来,恐怕需要五六百万两黄金吧?""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来,恐怕把大清现在的家底都拿出来也不够,只是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修建完毕,终究还是让别人来住,还有这把华贵异常的龙椅,也照样要拱手让人。"我说到这里,仰着头,打量着那张纯金打造,镶嵌无数宝石的宝座。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来,轻声道:"来,熙贞,你上来吧。""为什么?"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阵惶恐之感,此时这里绝不是我那个时代可以买票参观的景点,而是至高无上的君权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想再这样居高临下地同你对话。"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御阶,虽然只有几级,却似乎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携着手,与他并肩坐在了御座之上。这御座非常宽敞,并坐两人都不嫌拥挤。望着脚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种神圣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巅。 正心神激荡间,多尔衮在旁边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现在都找回来了吗?如今我要辅佐他的儿子,给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报复,可却不敢报复,我……"说到这里时,他的神色疲惫而黯然。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统帅,也不再是那个神采卓然的摄政王,却更像是受伤离群之后的孤狼。 "你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达到辉煌的顶点了。"我用满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多尔衮,真的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下定这个决心,绝不回头。 "我明白,历来皇家争斗,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况且我身处这样的位置,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我绝不能容忍将来我归政给皇帝之后,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这个位置,我终究是要拿回来的。"言毕,他一掌击在御座的黄金扶手上,眉目间的怅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属于他的霸气。 我并没有大喜过望,因为多尔衮最后一句话,带了"终究"二字。"终究?难不成你不打算现在就做这个皇帝?"多尔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沉寂在缄默之中。夕阳从敞开的窗子和殿门斜斜地映照进来,给他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却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难测。 "你在顾虑什么,八旗分裂?眼下还有几个人敢同你做对?相信你真的狠下心来,那么铲除他们绝非难事。"他回答道:"制住他们,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么,就是因为皇太后了?"我话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侧过脸来,看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多尔衮的沉默令我的心头在一瞬间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极其压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继续说道:"因为两宫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那只不过是科尔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国势蒸蒸日上之时,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强大,届时南有中原的广袤土地,充足的兵员;东有朝鲜可以提供大量的粮食物资。就算是科尔沁联合几个蒙古部族,也照样没有办法对大清构成什么威胁。""我并非是因为皇太后才犹豫,只是担忧,倘若此时我贸然称帝,那么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据关外,我手头就这么点军队,没有精力去和他们厮杀。"原来他是生怕此时称帝耽误了大清统一全国的机会。和这个国家利益比起来,一个大玉儿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他确实对大玉儿顾及一点当年情分,却绝不会为了这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他平生的梦想。 想到他并非是顾虑大玉儿,我的心绪稍许安宁了一些,"皇太后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个科尔沁部。蒙古人不讲道义只讲利益,王爷完全可以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拉拢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尔沁部,相信到时候科尔沁孤掌难鸣,断然不敢进犯,王爷只需放心经略中原就是了。""嗯,看来我确实多虑了,如此想来,这蒙古的确只不过是藓芥之患罢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没有胆量和实力来反对;至于接下来归顺大清的前明旧臣,他们根本不敢参与这些事情。"多尔衮终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坚定地说道:"好,这件事,我已经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为了你和儿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搏上一把。"看到他终于肯点这个头了,我一时间百感交集,如释重负,斜倚在他的肩上,心里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欣喜还是释然? "你能这样决定,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多尔衮温煦地笑着,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那么有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羞郝地朝他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实承认了:"嗯,是啊。"接着就没声了,发现自己在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方面确实缺乏天赋,索性也就不那么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如果我将来能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君主,那么你就是我的长孙皇后,大清最为贤能的女人。兴许千百年以后,咱们的故事还会被编成戏曲评书,到处传颂呢。"说到这里,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脸颊上肯定飞起了两朵红云。"什么军国大事,都不是我愿意操心的,只要你能够对得起你自己,实现作为一个英雄的梦想,我就足够欣喜的了,但愿你我能相濡以沫,长相厮守。"我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潮澎湃。 "一定会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又怎么能不去爱惜,忍心亏欠你呢?"多尔衮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地凑近,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在即将与我的双唇相碰时,忽然停住了。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多尔衮自我嘲解道:"方才确实忘形走神了,差点忘记这里是堂皇大殿,宝座之上,咱们还是到旁边的暖阁里去吧。"接着准备扶我起身,我伸手制止住,"回去当然没问题,只不过不许你再动那个心思啊。""怎么了,咱们都二十多天没在一起了,亲热一下也不成?"多尔衮没想到我会拒绝他,于是诧异地发问。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关切地说道:"你的外伤现在差不多痊愈了,可内伤呢?我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欢愉,而置你的身体健康于不顾啊。""嗯,幸亏你提醒,否则我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说实话,昨天自己动作大了点,还感到些许不适呢,看来没一两个月,还真是不能彻底恢复。"多尔衮无奈地叹了声,"那也只好先忍一忍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多尔衮的决心已下,那么眼下就在于该怎样称帝了,这倒着实是个难题。本来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就是直接宣布废黜小皇帝,但又缺乏理由,总不能说他多尔衮功劳大就理应自己做皇帝,叫福临让位吧?这在道义上是很难行得通的。 那么索性就如同明朝朱棣的例子,直接发兵去"清君侧",把盛京占领,将皇帝太后全部软禁起来,同时宣布济尔哈朗等人是教唆小皇帝的侫臣,将他们全部拿下治罪。可是,公然用军事手段夺权的话,我们这些留在盛京的亲人家属该怎么办? 我们议论了很久,最后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比较妥当。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借口说北京这边兵荒马乱,疫病盛行,盗寇猖獗,没个一年半载根本收拾不完;况且北京的皇宫还被李自成烧毁了大半,根本无法住人,彻底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个一两年的;再说万一在北京没能立住脚跟,就匆忙迁都,那么一旦明朝残余势力重整旗鼓,杀将回来,皇帝太后的圣驾安全谁来保证? 拖延日久,盛京那边自然就人心惶惶了,肯定会有很多谣言到处传播,索尼鳌拜一伙人自然会忙不迭地上蹿下跳。济尔哈朗也很可能和太后互相通气,准备对多尔衮施加压力。等他们一旦动起来,就可以治他们的罪,将他们一一铲除。等到再没有人敢出来和多尔衮作对后,就让那些大学士们以皇帝的名义拟道诏书,将皇位禅让给多尔衮,就顺理成章了。 而且这种办法丝毫不会影响多尔衮统一中原,追剿流寇的过程。在拖延的时间里,多尔衮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军务。等到占据黄河以北的地盘之后,就是多尔衮正式登上皇帝宝座之时。 北京,武英殿里。傍晚时分终于降下了一场雷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给这个炎热的盛夏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桌上的琉璃盏中,盛满了如红宝石般色泽的葡萄酒。他擦干净了手,端起眼前的杯子,盯着里面的琼浆欣赏着,"这明朝皇帝可真会享福,什么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现在总算可以体会到了。"我笑了笑,看了看眼前精美的酒杯,感慨道:"这《凉州词》固然脍炙人口,不过对于你这样长年戎马的人来说毕竟不太吉利,不如李太白的那首''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才更喜气些。""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多尔衮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后隔着桌子伸出手来,轻抚着我的脸颊,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还没开始喝,就醉了?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还是一想到那''芙蓉帐底''的秘事就那个……嗯?"我嗔笑着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里像个摄政王的样子,倒是和流连于教坊柳巷的纨绔子弟差不多,只不过,还是有一点区别……""什么区别啊?是不是我要比他们多了很多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呢?"多尔衮自信满满地问道。 "你还真是自吹自擂脸不红哪!人家那些翩翩公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粗糙,满是老趼的手呢?这么多油腻还没擦干净,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捏女人的脸,真是好不知羞!"我边说边取下手帕来,狠狠地擦拭着方才被他摸过的左脸颊。 听到我如此揶揄,多尔衮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一声,"可不是嘛,我这双手长年摸马缰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难怪你不喜欢。""这也没什么,我哪里说不喜欢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样,反而没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为自己方才肆无忌惮的话懊悔。作为补偿,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样吧,我闲着没事时给你缝几副手套吧,以后骑马的时候戴在手上,就不会让老趼加厚了。"他先是明显地一愣,接着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会女红,会做那些针线活?这恐怕是我活到现在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笑话!""怎么,竟然如此藐视我?你未免也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讽得脸上发烫,仍然不肯认输,"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缝给你看,说定了啊,别到时候你不戴,白白浪费了我的心血!"他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看看你能缝出什么样的手套给我戴……"他笑得差点岔气,连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过呢,要是被我发现你找人作弊的话,我可绝对不会领情啊!""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不服气地说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无能,这么点小事还要作弊吗?"接着话音一转,"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以后你也用不着亲自带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书生们谈经论道,跟那些大臣们玩心眼弄权术,以后用不着拿刀了,光拿笔就叫你忙不过来。""你说得也是,以后恐怕驰骋沙场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费心思动脑子来过了。"多尔衮点了点头,感慨道,"只不过叫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不行,恐怕那样得憋出毛病来!我看这关内也可以建个围场,一年四季的围猎可绝对不能少。"我知道多尔衮的这个嗜好,于是也没有给他泼冷水,"那是当然,抽烟、吃牛肉、行猎放鹰,这三条缺一不可,只不过在这关内再弄个大围场出来,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驱赶不少山中居民吧?""呵呵,你放心,有你这面镜子在这里时时刻刻地照着我,我怎么敢有半点胡来呢?"多尔衮说到这里叹息一声,抱怨道:"再说现在国库几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闲钱来搞这些不急之需,如果兴建围场,那些必须迁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打仗要钱、修葺宫殿要钱、安顿流民要钱、抚恤遗孤要钱、为故明帝后修建陵墓要钱……这个''钱''字啊,最是磨人。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我还敢贪图个人安逸吗?"我心中黯然。这些牢骚,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发,也只有在夜晚烛下,对我这个妻子倾吐几句,也着实可悯。 "这样吧。"他思索了片刻,终于有了权宜之计,"我看这皇宫里的使唤下人实在太多了些,现在正修葺宫殿,那些杂役不可或缺,但是太监宫女们起码可以削减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个就足够了。这样一来可以节省很多,你看如何?"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这样最好,明朝之所以灭亡,多少也有阉宦之祸的成分,所以绝对不能让太监人数过多形成气候,也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插手国家大事的机会。""嗯,这个我会在意的。"说到这里,多尔衮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着我,"熙贞,你就是我的''贤臣'',有你的辅弼,补充我的缺失之处,相信我大清的国祚起码要超过明朝。"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他换了轻松的语气,端起了酒杯,"好啦,别去想那么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你我干一杯吧!""好啊!"我赶忙收敛了思绪,重新展颜举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杯酒下肚,他皱了皱眉头,我问道:"怎么了,莫非你觉得这酒不对胃口?""嗯。"多尔衮放下酒杯,"对了,上午不是有咱们府上送来的葡萄酒吗?叫人去搬一坛过来尝尝,比较一下究竟孰优孰劣。"他指的是早上从盛京王府专门送来的几坛葡萄酒,那是他的侧福晋萨日格派人送的,说是怕王爷喝不习惯关内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刚好到合适年份的佳酿,特地令人从盛京送来这里。同时还有一封家书奉上,上面统统都是蒙古文,我不认得,却也没有过问。 没多久,一只酒坛就搬来了,宫女将酒坛口的泥封揭去,然后倾入酒壶,小心翼翼地端上来,一一为我们斟满。顿时,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弥散开来。 我端起杯子来,没有立即饮下,而是仔细地嗅了嗅:"这酒怎么和平时咱们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哦,有什么不同吗?"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红宝石般光泽的琼浆玉液温柔地荡漾着,"这酒的气味虽然初一闻和平常的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仔细分辨,还是有点区别……我也无法形容,一时间说不清。"我犹疑地蹙起了眉头。 多尔衮满不在乎地问道:"喝杯酒而已,还甄别这么仔细做什么?好不好也要喝过才知道,照你这种说法,难不成你怀疑这酒里下了毒,她想毒死我这个丈夫不成?"我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往这上面想?再说了,就算怀疑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尝尝!"说完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多尔衮看着安然无恙的我,不觉失笑,"呵呵呵……假如这真是毒酒,我如何舍得你一个人独酌?咱们死也要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个孤孤单单,凄凄怆怆!"接着也端起了酒杯。 "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胡话,不但今日不准,以后也不准。"我心头忽然一阵悸动,一种莫名而酸楚的感觉袭上来,让我很难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与生死离别相关的话题。 多尔衮本来端起杯子来正要饮下,听到我这么说,先是一愣,然后放下酒杯,"咳,你急什么呀,我也不过是开玩笑嘛,戏言而已,不必这么耿耿于怀。"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你这是玩笑话,却总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好,万一不幸言中,一语成谶,可怎生了得?""好好好,我听你的,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笑容渐渐凝结住了,他久久地注视着我,似乎要揭开我心底的最后一层轻纱。 "你怎么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我坚持着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只得尴尬而局促地问道。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愫,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熙贞,这次咱们不开玩笑,你说实话,假如我死了,你会怎么办?"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询问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么了,会突然想起这么一个沉重而忌讳的话题。 如果那样,我该何去何从?我踌躇着,犹豫着,艰难地选择着。终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干涩地回答道:"我,我想会为你守一辈子。""要是我的兄弟侄子一定要收你入府,你会不会……"我忽然坚定地回答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紧接着反问道:"那么换成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多尔衮盯着我看了一阵,忽而释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样的选择,就是为你守一辈子。"我哑然失笑,"你?不要骗人了,你三妻四妾的,怎么个守法?"他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地回答道:"我说的守,就是将你的影子永远藏在我的心里,再不会把自己的情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女人。"我这次再也笑不起来了,用双手捂着脸,矛盾地闭上眼睛。都说男人的承诺是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我怎么能轻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说里的千古绝恋?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我又怎么可以被这些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 良久,我终于放下了手,故作轻松道:"净说笑话了,哪里有男人为女人守节的?"在这个古代,这的确是荒诞离奇的笑话。更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一位跺跺脚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风云人物。 "这个世上最难抗拒的就是岁月流逝。也许你现在因为我的外貌而留恋,可我终归有一天会老的。"多尔衮没有说话,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镜台前,盯着那只包银菱花镜凝望了一阵,然后伸手取了下来。 "你我就像这面镜子,不分彼此,休戚相关。如果这面镜子突然摔碎了,一半彻底粉碎,剩下那一半,就永远也无法找到与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独一世了。"我将镜子取了过来,重新安放在镜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没有骗我。"接着将这个惆怅的话题转移开去,"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回去喝酒吧!别被这类念头影响了心思。"他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走神了,于是展颜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端起酒壶将我的杯子斟满,"刚才你都不等我,就一个人先喝了,这可不怪我啊……"我们两个的酒杯刚刚碰到一起时,忽然外面的太监通禀道:"主子,内院的几位大学士正在殿外求见,说是有最新军报来禀告主子。"他无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连喝杯酒都不让人安生,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接着吩咐道:"叫他们到东暖阁候见吧!"多尔衮走后,我两手托腮,倚在桌子边沿上沉默了一阵,觉得很是无聊,就端起杯子来把里面的葡萄酒喝了个干净,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再斟,再饮……不知不觉地,一壶酒被我喝得见了底。 旁边的宫女赶忙过来想要将空酒壶添满。我摆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是。"宫女小心诺道,然后退到了门外。 这么久多尔衮也没有回来,估计有很多军机大事要商议,看这种情形,他就算回来也不会再继续饮酒了,没准还要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怎能继续贪杯呢? 百无聊赖间,我起身下了炕,准备去书案边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折子遗漏了,谁知正在弯腰提鞋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眩晕倒是消失了,不过取而代之的阵阵恶心反胃,很是难过。 我伸出颤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却终于屏不住,一下子呕吐出来。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屋内的异响,忙不迭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我,"主子,主子!"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吐去了一大半,觉得胃里渐渐舒服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酒喝急了,打个嗝就呕出来了,不要大惊小怪。""主子贵体要紧,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我看着地砖上正缓慢地向四处蔓延开去的暗红色酒液,心中疑惑,虽然我方才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时的酒量也不至于这么差啊。不管怎么样,这般糗事若是还好意思传太医,不但小题大做,还让人背地里笑话我明明酒量差还要逞能,着实有失颜面。 "好啦,你们收拾干净后就都下去吧,不要到处传说。"他们只得老实答应着,同时手底下没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毕之后,方才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终于回来了,他闻到室内的气味,不禁奇怪,"怎么了,到处都是酒味?""啊,方才我一个不小心把酒壶碰倒了,洒得满地都是,不过刚才已经收拾干净了。"为了免得他担心,我连忙掩饰道。 他倒也没有看出我在说谎,只惋惜道:"这么好的酒被你浪费了,实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这是怎么了?"我打量着多尔衮的神色,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莫不是前线有什么大捷,还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看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多尔衮坐了下来,边脱靴子边说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当然是先听好消息了。" "那好,就先说好的。叶臣那边的进展不错,现在山西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落入掌中,各路大军共平定直隶、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县,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啊!""哦,这倒值得庆贺。"话虽这么说,不过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如何喜悦,"还有呢?""还有……还有就是,就是……"他伸手揽我入怀,摩挲着我的脸颊,笑道,"那些麻烦的事情还是不要破坏咱们的兴致了,咱们趁着良宵美景,好好亲热亲热才是。"我起初还推挡了几下,后来实在架不住他的热情,终于被他拖上炕,抱在怀里,扯去了外衣。他的大手逐渐滑落到我的小腹,轻轻地抚摸着,"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和东青一道玩耍。"我本来想嘲笑一下他的相关能力,可是又一想到男人最忌讳这个话题,于是就收敛了些,"东青都快七岁了,这些年来咱们经常在一起,也没再见到半点动静,想要再生个儿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老天已经赐恩于你我,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呢。"他倒是比我还有信心,不过有信心也是好事,总比唉声叹气,没有希望要好。 "这倒也是,但愿如此。"我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的一双大手已经上来,三下五除二,就熟练地将我衣襟和领口的纽扣悉数解开,"为了将来咱们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就要努力奋斗啦!"我尴尬地躲闪着,生怕他果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脱个一干二净。门口的奴仆们已经悄悄地退开,顺便掩上了房门,他们倒也识趣。 "这里不合适吧……"我们虽然在炕上,然而这只不过是个相当于坐具的坐炕而已,并非卧房的大炕,更何况这里还摆放着满满一桌酒菜,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不过看多尔衮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让宫女们来打搅他的兴致。 多尔衮毫不在意地把炕桌一脚蹬到旁边去,以免阻挡了他的及时行乐和云雨巫山,然后一把扯落了我身上的最后一件丝织物。他用燃烧着情欲火焰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体,满是老趼的手悠然抚摸上来。 "唔……你不要总是这么撩拨我好不好?"我的双手绕到他的脊背上毫无章法地抚摸着,遇到微微凸起的地方时,停顿下来。虽然看不见,我也知道那是他身上众多疤痕中的一道,在戎马生涯中,每个成名的将帅都难以避免这样的创伤,他也不能例外。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咱们的儿子可真是幸运,生在了好时候,等他长大了就不用再上战场去冒炮火矢雨,受这么多苦了……"多尔衮浅浅一笑,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我也不希望咱们的儿子长大以后经历这些危险,饱受这些皮肉之苦。他应该是一个忙碌于案牍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我这样刀刃上舔血的武夫。""谁叫我这么傻,不喜欢那些风流才子,偏偏喜欢你这样的''武夫''呢?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刀弓,这才是男儿本色……"他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腹,然后低头吻了下去,语音开始含混不清,"那好,你就给我孕育一个将来可以做大英雄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我满洲最受人敬仰的巴图鲁……"云雨收尽,巨浪平息,两人均是大汗淋漓。他如释重负地从我身上翻下,躺在旁边粗重地喘息着。 我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方才伸手过来蜻蜓点水似地在他的胸膛上游离着,调笑道:"怎么,也没有多长时间就把你累成这样?"顺便奉上流转秋波。 多尔衮侧过脸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他眯着眼睛,浅浅一笑,"哟,看不出来嘛,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勾人的眼神儿了?简直要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啦,我都不敢看你了。"接着疲乏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算啦,我累了,要睡觉了。""瞧瞧你,一身臭汗的,还能睡得着觉?我看还是先洗个澡好了!"说完之后,我就吩咐外面的宫女们为我们准备洗浴物事。 "嗯,你令人准备就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说完之后,他就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唤了他几声,也不见动静,再仔细一听,居然渐渐响起了鼾声。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还真是没用,才折腾几下就没劲儿了,这么会儿工夫就睡得跟死猪一般!"回头见多尔衮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才确认他确实睡着了,我只得悻悻地自己下地洗澡。 泡在水温适宜的浴盆里,只觉得浑身舒坦。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几次打架之后,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朦朦胧胧中,浴盆里的水不知不觉地渐渐升高着,逐渐没过了我的肩膀,一直到达我的脖颈。不知怎的,我的全身就像僵硬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我能做的只有开口呼救。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出现,只有冷冰冰的水继续缓慢上涨。 呼救声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声波在碰到周围的墙壁之后,缓缓地折回来,同样是"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奇怪,这怎么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呢? 我忘记了求救,侧着耳朵仔细听着。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好像是……渐渐清晰起来,"额娘,额娘,快来救救儿子,快来救救儿子……"啊,这不是东青那稚嫩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出现在北京,他不是在盛京的王府里吗?又怎么会有呼救声传来呢?难不成他遇到了什么危险? "东青,东青,是你吗?是你在唤额娘吗?"我惶急地四处环顾着,可就是看不到东青那小小的身影,然而那个声音却一直不停地传来,带着哭音:"额娘快来救救我啊!再晚就来不及啦!""东青,你怎么了,是谁要害你?你在哪里,你等着,额娘这就去救你!"我极力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像被泥塑住了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个飘忽的身影渐渐出现,好像是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向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温柔的声音哄着,"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你看看,这湖边的风景多好啊,就像一面镜子。走,我带你去照照去,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映出你额娘的影子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并不陌生,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只看到她的身影逐渐在门口奇怪的光团中消失,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冰冷的水令我本来迷茫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瞬间,只觉得天塌地陷。我如同疯魔了一般,尖声大叫着:"啊,啊……"在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一双手忽然搭上我的肩头,我更加惊恐万状,叫得更加凄厉。 …… "熙贞,熙贞,快醒醒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是多尔衮的声音。我如同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抓住了那双手,"啊,天哪,你快看……"奇怪,我什么时候又能动弹了? 睁开眼睛,只见到自己仍然在浴盆里,水面也并没有升高,只不过温度凉了许多而已。再看看,烛光依旧,陈设依旧,周围一张张疑惑的面孔。我的尖叫声引来了门外值守的太监和宫女们,他们正战战兢兢地簇拥在周围,不明白我是不是着了什么魔障。 "熙贞,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叫得这么骇人?"耳畔是多尔衮关切的声音,我一看,自己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双手,已经掐破了他的手背,渗出点点血痕来。 "主子,要不要传太医来给福晋诊视?"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着,他们全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来看。我转过头去,才发现此时多尔衮什么衣服也没穿。显然他被我的尖叫声惊醒,光着脚就赶来唤醒我。 尽管这么多人在场,然而赤裸着身子的他仍然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不必了,先侍候福晋出来穿衣,然后你们就退下吧!""嗻。" 等我重新穿好衣衫,坐在炕上之后,所有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顺便掩上了房门。多尔衮这才扳着我的肩膀,令我反转过来,询问道:"你刚才做什么梦了,怎么吓成那样?"我心有余悸,惊魂稍定后方才哆嗦着回答道:"我,我梦见东青说有人想害他,他一个劲儿地喊救命……我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却又不见了,接着就看见……"我一面努力回忆着方才梦境中的情景,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多尔衮听毕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继续问道:"你有没有看清楚那女人是谁?"我冥思苦想了一阵,依然没有任何答案,只得颓然地摇头,"想不起来,一点具体的印象都没有。"他伸出手揽我入怀,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拍抚着,就像抚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你是思念孩子了,才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一切都非常真实?连身体上的感觉都是很明显的,莫不是……"我犹疑着,设想着,"莫不是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要保护东青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要害他?"多尔衮紧锁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然而口头上仍然轻松,安慰道:"你应该是多心了。很多人都以为梦里出现的人就是死人,其实这些不过是虚妄之说,难道你从小到大所梦见的人都死了吗?"我摇了摇头,"那倒没有。然而会不会有所谓梦警,在提示着什么呢?"我半信半疑起来,因为这个梦实在太与我休戚相关了,关系到我的儿子,我如何能不分外惊心? "谁敢谋害咱们的儿子,除非他不想要九族的性命了!"多尔衮说到这里时,脸色阴狠起来,"假如真有人谋害了东青,那么我就把他钉在木架上,将他一点一点地剥皮抽筋,当着他的面把割下来的皮肉烤着吃,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刚刚回过神来,却险些被他这种脸色和残忍的话语吓到,"好啦好啦,你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我相信了还不成?""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就好,快点睡觉吧,都已经过了三更了。"多尔衮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很早就要起身来主持朝议,留给他的睡眠时间确实不多了,于是歉疚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能熟睡,却被我大呼小叫地吵醒,还把你的手背都给抓破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一向睡不了多久,已经习惯了,正好趁现在醒来了,琢磨琢磨给史可法的那封劝降信该如何措辞。"听他提到一个"信"字,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早上时五福晋送来的那封信上究竟是什么内容,你同我讲讲。""还说不吃醋,这不是明摆着不放心吗?"多尔衮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那封家书的大致内容对我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 "……她还说,这几坛葡萄酒是在皇宫里的,她去觐见太后时被留下来陪同用膳,尝到这种酒味道不错,所以特地讨了几坛回来,派人送来北京给我品尝。"我顿时一怔,"这酒,是太后送的?哪个太后,圣母皇太后吗?""这个她倒也没特地区分。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眼下她们都要依顺着我的意愿来,笼络我还来不及,送几坛好酒也不算什么。"多尔衮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心中狐疑,然而却想不出什么东西来质疑,又不是太后叫萨日格派人大老远送酒过来,我能怀疑什么呢?"那五福晋有没有说东青和东莪两个孩子最近如何?"多尔衮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哦,她在信里说,小皇帝很喜欢和东青在一道玩,在她写信的几天前,东青还陪同皇上到郊外去游玩了呢。后来皇上央求太后留东青在宫里陪他读几日书,太后拗不过,只好恩准了。"我无话可说了,多尔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眼下他仍然是这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和语气,我真怀疑他对儿子的关心究竟有几分,尤其是比起他心目中永远排第一位的军国大事来说。 我不悦了,"这么久没见到儿子,你果然就那么放心吗?""咳,瞧你认真的,我不关心谁还能不关心咱们的儿子?这样吧,我写封信回去,叫他们给东青增加些侍卫;再写封信给萨日格,等东青回府之后将他看紧一些,不准他私自出去游玩。"说着,他便披上衣衫下了地,来到书案前坐下。我赶忙过去帮他研墨铺纸,看着他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一行一行地写下这些需要叮嘱的话。等每张信纸全部晾干之后,我将它们分别装入不同的信封,题上不同的收信人名字,连夜叫人送走,这才稍稍安心。 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瞌睡,天就大亮了,我伸手一摸,枕边空荡,多尔衮已经起身上朝去了。我心事重重,睡意渐渐消散,于是翻身坐起,冲外面招唤了一声:"来人哪!"很快有太监在门外恭敬地询问着:"福晋有何吩咐?"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我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你去传太医过来!"而后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惊动别人。"没多久工夫,一名太医就匆匆地赶来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晋贵体何处不适?"我摇了摇头,"我倒也没什么,找你过来不是诊脉的,而是让你检验几坛葡萄酒,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太医显然一愣,按理说检验酒食方面有专门人手,并非他的职责所在,可见到我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诺了一声:"嗻。"我做了个手势,侍立在门口的太监立即为太医引路,带他到酒窖检验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太医赶来回禀了。我忙问道:"如何?那几坛酒可曾检查出异常来?"在我的盯视下,太医谨慎地回答:"回福晋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一点都没有?" "微臣已仔细检验,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请福晋安心。"太医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这事儿不要对其他人说起,明白吗?""回福晋的话,微臣明白。" 等太医走后,我斜倚着靠垫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过狐疑多虑了?大玉儿如果居心叵测,在酒里下毒的话,难道不害怕萨日格自己喝了之后中毒身亡,将她暴露出来?再说她怎么能肯定萨日格会送酒来北京呢,难不成这是她假惺惺地给萨日格出的一个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晒着太阳。 此时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更加欢快了,微风温柔地轻拂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似乎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因素潜伏。惴惴的心情终于渐渐淡去,我逐渐恢复了宁静的心态。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处理完军国大事的多尔衮才回来用膳。 "我看你不对劲儿,又在担心什么呢?"多尔衮发觉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进食,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王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北京来?一直远离咱们,我总归还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开始隐隐作跳,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多尔衮丝毫没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迁都日期的时候,要是这会儿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岂不是表示我已经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顾,即将篡位了?""眼下谁不知道你准备自立的念头,又何必顾忌这些清议呢?"多尔衮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必着急于这一时,刚林和冯铨正在四下联络那些大臣们,不出三五日,就会有一份百官联名的劝进表呈上,恭请我进皇帝位的。到时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请小皇帝退位,封他一个亲王爵位,接到北京。""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毕竟圣母皇太后也非寻常女流,她会一点觉察没有,不想一点对策?"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静,危险就越是难以预测,对于大玉儿的心思智虑,我是从来不敢小觑的。 多尔衮握着一只茶杯,轻轻地左右旋转着。名贵的正德官窑特有的黄釉,在周围的巨烛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实对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有断绝一切让她试图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会彻底安分下来。"他说着这话时,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正诧异于他这种复杂的眼神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主子,盛京方面有紧急书信到,请主子即行拆阅!""哦?是谁的信?"多尔衮一愣。我的心头也猛地一跳,转脸向门外望去。 "回主子的话,是领侍卫内大臣巩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来的。""把信送进来吧。" 很快,一名太监低垂着头,躬着身子进来,将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竖行一竖行地看了起来。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么事情?如果要是紧急军情,理应是留守的济尔哈朗写信经兵部传递过来;如果要是城内发生什么变乱,也应该是步兵统领何洛会来信;而巩阿岱是负责皇城卫戍的,他这么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过来,难不成是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 "怎么回事,信里面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多尔衮的脸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后来渐渐阴郁起来,就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所以连忙询问道。 他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迎上我询问的目光,而是将视线转移向对面的几盏正燃烧着的蜡烛,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讶异地望着他,却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本来莹亮的光渐渐流动起来,然后一片片地破碎开来,就像银闪闪的鱼鳞一般,原来他按在桌面信纸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我慌了,伸出手来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唤着:"王爷,王爷,你怎么了?"多尔衮这才将视线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散散的,没有焦点。他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浅浅一笑,"啊?没什么,还不是气的!""没见过生气的人还能像你这么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这种心神恍惚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无担忧地问道。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巩阿岱和锡翰惹麻烦了,这不,还叫我给他们善后。我能不恼火吗?"见多尔衮这样说,我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忧心了,"他们闯什么祸了?值得王爷这么生气,可真是不容易。""皇上要去城郊游玩,他们只带了五十名侍卫同去,又疏忽渎职,差点让皇上被黑熊给吓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后向两宫皇太后告了一状。看到形势不妙,他们害怕皇太后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问他们个渎职慢君之罪,所以忙不迭地写信向我求援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我觉得这事情似乎并没有多尔衮说的那么简单。然而此时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纸上,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亲自过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他们是朝廷重臣,皇太后没有干预政事的权力,不能将他们像处置家奴一样地处治了,不是还得看你的态度,由你决定吗?"多尔衮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听我的疑问,等我的话音落毕,过了片刻,他这才说道:"是啊,他们害怕什么呀。亏他们还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来,仿佛我不在他们就性命难保一样。"我看到多尔衮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所以不便打扰,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许久,他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好啦,别紧张了,快点吃饭吧,冷了就没法吃了。""嗯,你也继续吃啊。"我讷讷地招呼了他一声,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给他们回封信。"多尔衮说着,双手扶案站起身来,捡起桌上的书信,转身离去了。 我心下狐疑,总觉得他的表现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见他回来,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来到东暖阁的门前,我对门口的太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凑上前去观察着室内的情景。 多尔衮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提笔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只见他神色踌躇而迟疑,就像有什么事情委实难决,手上的动作也非常迟缓,似乎思路阻塞,无从下笔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见他粗重地喟叹了一声,将笔一折两段,颓然地掷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悉数拂落于地。纸笔砚镇滚落了满地,名贵的玉石笔搁跌了个粉碎,而折子也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泼洒出来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涂。 我顿时一个战栗,从来也没看到多尔衮如此勃然大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心里面画满了疑问,却仍然惊悚于他此时燃烧正烈的怒火戾气,迈不开脚步,犹如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 多尔衮望着一地狼藉,神情呆滞。过了许久,才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一直到窗下,步履缓慢而沉重,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王爷。"神情恍惚的多尔衮一眼看见我,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那边的书案,"你刚才都看到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谁想你正在这里发火。"他没有说话,眉目间仍然掩饰不住愠色。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忽然生气了,心底很是委屈,却又对他不能硬起心来,"你把那些烦心的事一个人藏着掖着,迟早有一天会把身子弄垮的。"我看到多尔衮似乎在闭目沉思,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生怕搅乱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终于苦涩一笑,"眼下看来,也瞒你不过了。信里说,自从那天陪侍皇上出游之后,东青就被传唤进宫,再也没有出来。他和讷布库等人商议过,怀疑东青是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禁不住双手一颤,"什么?!能肯定吗,太后怎么敢如此铤而走险?"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然而联系起多尔衮先前的失态,想必是可以确定。 他叹了口气,"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于此?她们居然趁我不在,对我唯一的儿子下手,也真算是对得起我!"我慌忙捡拾起那几张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纸,迅速地浏览一番,已经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内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纸飘摇地落在地上,只觉得心慌气短,我努力克制着极度的愤懑,"从盛京到北京,快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达,可现在看来足足多耽搁了五六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东青被软禁起来的头几日,太后为了稳定人心,不被我的亲信大臣们觉察,才故意召萨日格入宫觐见,用以拖延时间的。"多尔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对,有蹊跷。""究竟哪里蹊跷?" 多尔衮也大感头痛,踌躇着说道:"她拖延时间究竟是在等什么呢?按理说既然打定主意挟制我,那么她肯定很乐意通过这种渠道令我知晓,又何必故意隐瞒呢?"我也一时间摸不清头脑,又捡拾起地上的书信,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其中缘由的大概轮廓,沉吟一阵,猜测道:"我觉得,这其中的玄机,多半在于那桩所谓弑君大案上。谁都知道东青年幼,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等大逆念头的,只能将怀疑的方向转向你。可是就算罗织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多尔衮冷哼一声,"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郑亲王还有诸位王公、贝勒、大臣们对太庙宣誓,''有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违背这一条,我就威信扫地,成了无耻小人,以后还如何号令群臣?"我愤然道:"怕这个做什么?" 多尔衮出言提醒道:"熙贞,你别忘了,咱们的儿子还在她手里,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太后肯定预料不到你会翻脸无情,不顾儿子的性命而断然发兵。到了兵临城下之时,她不交出咱们的儿子自然是死路一条,如果交出来,兴许你还会留她一条性命,她会失去这点理智吗?""嗯,你说得有理。"多尔衮凝神思虑了一阵,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两宫皇太后写封信,和她们谈谈交换条件。"两封信写完,多尔衮又开始提笔给巩阿岱回信,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加派人手,寻查世子下落,确认世子确实无恙,再回信禀告。 他最后一笔写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尝不可。""不行,今日朝会上已经确定了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再说我突然不去了,还不是徒惹怀疑,让群臣疑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我也不能再继续反对。 我无奈地叮嘱着:"那你明日还是乘轿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当地令礼部官员削减部分繁文缛节的东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点歇息吧。"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言语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在继续焦思劳神。为了不打扰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后,转身到隔壁睡觉去了。 这个不眠之夜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直到临近天明,方才勉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窗外的净鞭声响惊醒。我一骨碌爬起,从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从汉白玉栏杆以下,按照品级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全部身着重大典礼时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马蹄袖,鸦雀无声地跪满了整个广场。放眼望去,果然是缨簪如云,冠冕堂皇。 礼乐声奏起,多尔衮穿了一身四团龙补的吉服,外罩黄纱衣,头戴镶嵌十颗东珠的吉冠,在数十名两黄旗巴牙喇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黄銮舆。遍观四周,但见法驾繁芜,旌旗蔽空。这种排场与从前在盛京的比起来,无疑是盛况空前的。 在两扇轿门关闭之前,多尔衮的视线忽然遥遥地朝我这边望来,与昨晚比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佳,整个人都焕发着自信而威严的容光,恍如君临天下。对我注视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抚慰藉的目光,我也还之以宽慰的笑容。 等最后一批官员全部离开广场,已经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见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复了宁静和空旷的广场,我忽然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 现在已经是阴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飞旋,烦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然而,却阴霾依旧。 我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呼啦"一声,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心头狂跳,倒退两步。 "连这些畜牲飞禽都来欺负我!"我恨恨地骂着,一转头正好瞥见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弓箭。愠怒之下,我将满腔忧烦全部发泄到了这群专门吃腐肉的飞禽身上。当即取下一张软弓,搭上雕翎箭,瞄准黑压压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脱弦而出,径直向乌鸦群中疾掠而去。 一声哀鸣,一只乌鸦被射了个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来。殿外的侍卫们见到了,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赶来,齐齐地跪在窗外,劝阻道:"福晋,这乌鸦可千万不能射啊,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了……""你们不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耐烦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瞄准。 在满人眼中,我此举无疑是亵渎他们信奉的神灵。他们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晋若是见它们心烦,奴才等替您将它们引到别处就是,若是再继续射杀,恐怕会招惹鸦神,降下祸端于大清啊!"我颓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卫们将乌鸦群引走,我心情却越发烦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仪式上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来早上侍候多尔衮起身的太监问道:"你可知豫亲王今日为何缺席祭孔大典?""回福晋的话,豫亲王昨日着了严重的风寒,卧床难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并没有多问别的。"这多铎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计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阵,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吩咐道:"你去叫人准备出行,要最简单的,大家都换上便装,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以探病的名义,我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胜门外,没多久就到了。 我进了王府,却撞见了正在和妓女们搭台子唱戏的多铎,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谎言的多铎很尴尬,急忙遣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换了衣裳,将我引到内厅。 我和他向来没有什么客套,此时更是开门见山:"东青大概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我再三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只好过来问问你的意见。""消息确切吗?"多铎有点不敢置信。 我叹了口气,拿出昨晚接到的那封密信给他看,多铎迅速地浏览了一番,神色一沉,恨恨骂道:"要么说我哥就是犯贱,我早就说那个女人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就肯定变了心,他偏就不听,好像魂儿都被那女人勾走了,当年先皇对她睬都不睬,就我哥那个傻瓜拿她当块宝!这下好了……"尽管我心里早已有数,然而这桩事从多铎的嘴里说出来,就更是确凿无疑了,于是我的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 多铎似乎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回避这个话题了,他坦率地说道:"嫂子,不管我哥究竟下不下得了狠心,咱们可都得站在一条船上。圣母皇太后和我哥那档子事儿,我也就不在你面前避讳了。"我默然一阵,点了点头,"我心里多少明白点,十五叔就直言直语好了。""如今东青出了事儿,我哥怎么个说法?他到底是死死抱住旧情人不放,还是要儿子囫囵个地回来?"我将昨晚与多尔衮的商议结果详细地对多铎讲述了一遍。 他静静地听着,缓缓折上信纸,脸上逐渐恢复了一名沙场宿将应有的审慎和冷静,沉思一阵,说道:"说句实话,我哥这人一旦牵扯到儿女情长方面,总免不了优柔寡断。上次崇政殿上争夺皇位时,局面完全在咱们的控制中,他只要点个头就可以登上宝座,可他犹豫什么呢?还不是所谓的八旗稳定和那个庄妃?真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没错,王爷的确是谨慎过头,凡事都要谋定而后动,又和先皇一样爱惜名声,所以不想动武,而蒙上弑君篡位的恶名。""在我们满人这边,名声未必重要。"多铎叹道,"只可惜我哥从小读汉人的书读得太多,也多少沾染上汉人好名的毛病。否则……"在没有汉化的满洲,无所谓严格的道德伦常的框架,基本上是以实力决定成败,曲折幽深的权谋与维持微妙平衡的手段也照样会失去用武之地。狐狸再狡滑也没用,狮子大口一张就吃掉它了,除非它也有一口尖牙和满身劲肌可以对抗。 "正是如此,我今日瞒着王爷过来找你,就是要对太后来个干脆点的解决方式,咱们要准备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如此这般,我们计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多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觉得这个计划能瞒得过盛京那一班人吗?"听多铎再次提到东青,我禁不住忧形于色,轻轻叹息一声,"正因为东青在她手上,我才不得不采取特别手段来解决此事。"我不是杞人忧天,就算多尔衮现在答应大玉儿不谋夺福临的皇位,大玉儿也未必肯放东青回来。如果多尔衮铁了心,就算是有誓书在前,也照样反悔不误。以大玉儿的精明,如何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由于对原本历史的了解,令我格外恐惧,也促使我不得不竭力避免宿命中的厄运最终来临。"王爷只要在一日,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王爷不在了,咱们绝对是最先被清算的倒霉鬼,到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有多少人愿意跟咱们起兵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咱们肯定比谁死得都难看。"多铎沉思着,踱了几个来回后,攥紧了拳头,"我下定决心了,要干就干个彻底的!"说完之后,他又用关心的眼神注视着我,"嫂子,我看你就不要和我一道去冒这个险了。若是我哥知道你和我一道悄悄溜走,还不得火冒三丈?""我不是对十五叔不放心,毕竟这次主要是要救东青出来,我不亲自去的话,实在是一刻也不得安心。"忧心忡忡地说到这里,我又恨恨道:"如果太后果真对东青不利,我就豁出去和她拼了!"多铎无奈地答应了,"那好吧,我这就回去准备。现在城内凡是五百人以上的军事调动必须有摄政王的手令和兵符,同时还要兵部的行文。我最多只能带两三百人秘密赶到永平,那里都是我的部下,就好办了。"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咱们要在追兵赶来之前出关。""可是你该如何出来?要不现在咱们就收拾东西动身吧,现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时机。"我沉默一阵,然后摇了摇头,"我觉得此去甚险,前途难测,万一……"惆怅和落寞的情愫渐渐涌上心头,仿佛自己这一去就再难回头一样,"我要尽量拖延他知悉此事的时间。"出于不安的心理,我想在临走前,写封信把其中缘由交代清楚。还有,我答应给他缝一双手套,这两天闲暇时已经完成了一半,我想利用剩余的时间把这份心意完成,算是稍稍弥补一下我对他的歉疚。 多铎问道:"你回了宫,该如何出来?等到晚上宫门下钥,就更加困难了。""如何出宫,我自有办法。" …… 等多尔衮回宫时,已经是日影偏西了。我放下手底的针线活,起身帮他更换衣衫,他的眼睛倒也挺尖,一转头就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针线箩筐,"咦,你还说到做到,真就忙活起来了。"接着打量着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手套,"速度还是挺快的嘛,让我先瞧瞧。"还没等我同意。他就拿起了已经缝好的一只套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视着,"老实交代,你这是不是作弊了?这针脚如此娴熟,哪里像你这个生手做的?""王爷还真会夸奖人,虽然兜了个圈子,却让人听了心里更要舒坦几分。"我的脸上开始发烫。我的女红实在糟糕透了,也就是这手套缝起来简单,又不用绣花,所以细心一些也能勉强过关,却绝对当不起他这般夸奖。 "爱屋及乌。只要是你缝的,无论好坏,我都满意。"多尔衮的目光又转移到我的手上,"你也要小心,千万别扎到手。"我微笑着打趣道:"呵呵,我若是真的扎破了手,你怎么办?是不是要忙不迭地过来帮我吸吮伤口?"我联想到了现代时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片段,于是拿来开涮。 多尔衮端起一杯凉茶,走到炕前,"你当我是属蚊子的,那么喜欢吸人血啊!"边说边坐了下来,顺手揽住我的肩头,将我手里的针线都拿了去,"歇息歇息吧,别累着了。"我实在太留恋依偎在他身旁时的这种安全感。想到晚上我就要离开他,奔波千里去拯救我的儿子,拯救我们的命运,就格外地紧张,甚至冒出一丝惶恐的念头来。 "熙贞,你是不是又在惦记东青的状况了?"许久之后,多尔衮开口问道。 "嗯。"我简单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话。 多尔衮拉过我的手来,抚摸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太后没有胆量拿这个开玩笑的。只要我和她谈好了条件,她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将东青交出来的。"我忽然很想问,假如大玉儿果真谋害了东青,那么多尔衮会如何报复?杀了她?他能下得了手?杀了她儿子,叫她同样尝尝丧子之痛?这倒是比前一条更有可能性。不知怎的,一股戾气渐渐蒙上心头,暗暗道:"好,你下不了手,我不勉强,不过你阻止不了我替你下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即使一次次醋海翻腾,一次次黯然神伤,也依旧不对他吐露一句怨言。然而事到如今,我和大玉儿实际上已经到了狭路相逢,必须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即将离别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心跳急促而不安。 "王爷,已经戌时了,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我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上来,用汤匙搅和着,好让温度能够稍稍降低一些。 由于下午时我们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多尔衮一直忙碌到现在,也没有将所有的奏折看完。他头也不抬地说:"唔,你先放在那里吧,我待会儿再喝。"我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直接将药碗端到他面前,微笑着劝道:"汤药太苦,你很不想喝,说不定我走了,你会叫人悄悄地把它倒掉,我必须亲眼看着你喝下去才能放心。""谁说的?"多尔衮这下终于将目光从折子上转移过来,盯着我看,"哪个奴才敢乱嚼舌头,我就叫他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说罢,他把整碗汤药全部喝了下去。 回到炕上,我继续缝着手套,另外一只也快要完成了。周围虽有好几盏蜡烛,却终究比不上阳光,我尽量凑在最明亮处,一针一线,生疏而缓慢地缝着。 "你着急什么呀?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空出去骑马行猎。瞧你跟被人催着赶工一样!这烛光昏暗,别累坏了眼睛。"多尔衮从书房里走出来,舒展了一下肢体,又揉捏着手腕。尽管一般的折子我可以帮他代笔,然而亲信重臣或者重要奏折,有许多话需要特别交代的,还是要他亲自动手批示。这大半天下来,工作量也着实不小。 "没关系,就差一点了。"我忙活着手底下的针线活,解释道,"我这人性子急,有些事情当日若是没有完成,就一直惦记担心着无法入睡,所以还是尽量赶完吧。"多尔衮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后面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先放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我见他的样子很郑重,于是心中疑惑,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话?"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然后握住我的双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似乎心事重重,不方便说出口一样。 我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王爷莫非有什么话想说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要是问我,那就尽管问吧。"多尔衮似乎踌躇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我问你,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忽然感觉他似乎对我产生了一些怀疑,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令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豫片刻,我回答:"丈夫要有责任心,妻子要忠贞,夫妻之间要互敬互爱……"这几句话回答得模范而标准,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也就是说,不能对对方有半点隐瞒,要坦诚相对,是不是?"他并没有留给我喘息和考虑对策的机会,紧接着问道。 "确实如此,只是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尽管表面上依然平静而略显疑惑,然而我的心正跳得厉害。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妨今日就把平日隐瞒对方的那些秘密全部公开,毫不隐藏,而且不准避重就轻,这样心里才能彻底畅快,不是吗?"说着这话时,他的眼眸里竟然也带了一丝忐忑,还有犹疑,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相信,王爷有事情隐瞒熙贞。在我们新婚的第二日,王爷就对我说,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就是不愿意欺骗女人;他可以对任何一个敌人冷酷,却可以对自己的女人保持最大限度的仁慈。不是吗?"多尔衮听完这话后,忽然像如释重负一样,松懈下来。他攥紧了我的手,"那么你呢,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隐瞒?"我毫不避缩地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坚定地回答道:"只要王爷以真心对我,我必然以真心回报。要是我有半点伤害或者背叛王爷的意图,那么就……""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气,握得我的双手生痛,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他疲惫而颓然地松开手来,摇摇头自嘲着:"刚才是我胡思乱想了,你不要介意。"接着背过身去,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声音喑哑而低沉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你是一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接着,就仰面躺了下来。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我反复咀嚼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猛醒:他方才是想把他和大玉儿之间的关系彻底交代一番,包括过去和现在,以作一个了结。然而话到嘴边,却终于失去了勇气。他害怕伤害我。旧事就如同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在残忍揭开的同时,既令他痛楚,也令我恐惧。 爱情确实是温柔乡,它的诱惑是无法用意志控制的,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侧耳倾听时,多尔衮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起身来帮他脱去了靴袜,又找了被子帮他盖在身上,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应,睡得很是昏沉。我知道,这是药物起作用了。 看看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抽身到书房,准备给他留一封书信,将我不告而去的缘由详详细细地解释清楚。然而心绪烦乱的我,思路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通畅,只觉得冥思苦想,斟酌艰难,匆匆地写了几遍,仍然觉得词不达意。最后,只简单地留下了寥寥数笔,最后一句是"事毕即归,望王勿念,大事为先"。然后将这些废弃的纸张在烛火前一一引燃。 看着飘落于地的灰烬,我的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难以言喻。 我用最短的时间准备好了一切,伪造了数张密令以及调兵手谕,取来玉玺,一一端正地加盖完毕。又多准备了几张空白纸,同样盖上玺印,最后全部卷起来,妥善地塞进一只纸筒里,盖严盖子。 回到卧房,我来到炕前,去翻检多尔衮先前褪下来的外衣。在袖子的暗兜里,我摸到了一串钥匙。这是他开启存放机要柜子的钥匙,我需要的是盛京王府的书房里所用的那一把,那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自然也会有各个官员的把柄和证据。虽然我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但却可以大致猜测出来。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利用里面的一些东西来挟制某些大臣,令他们不得不为我效劳。 我辨认出那一把,迅速地卸了下来,藏入自己的口袋。刚刚将剩余钥匙重新放回时,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声响。我陡然一惊,赶忙转过身来,却见熟睡中的多尔衮翻了个身,将被子压到了身下,鼾声依旧,我这才松了口气。 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换上出行时的衣服,穿上靴子,再次来到炕前,将已经缝好的那副手套连带书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我久久地凝视着他沉睡中的面庞,就像七年前,新婚之夜过后的早上一样。他难得睡得那么沉,即使我的手抚摸上去,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过去这些年,岁月多少在他的眉目间留下不易觉察的沧桑,还有当年没有的倦容。 我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记,轻轻道:"王爷,你等着我的捷报传来吧。"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密令"和腰牌在手,我轻而易举地带领了一百名侍卫出了宫城和皇城。在西直门外,我们换上坐骑,一路疾驰,先后经过德胜门和永定门,虽然此时城门都已关闭,却不得不对我们这一行人放行。听着沉重的城门打开时巨大的轮轴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心中笃定了。 出了永定门,在洒满清辉的宽阔官道上快马加鞭,很快就行进了十余里路。这时前方已经远远地出现了大量火把的光亮,很快对方也发现了我们,当先一人朝我这边连连招手,"嫂子,我在这儿等你半天啦!"策马迎上前去,勒住停下之后,我陡然发现,多铎居然在大半夜的穿了一身白衣,似乎与我们此次的秘密行动大不相符。装潇洒也没有这么装的,他也太嚣张了点,好听点说,就是太有个性了。 "我的十五叔啊,你用得着穿得这么扎眼吗?"他狂放不羁地一扬马鞭,遥指盛京方向,"咱们这次回去,当然是要用阳谋对付那些人的阴谋,用不着像个梁上君子一样穿身夜行衣。就别耽搁了,咱们马上赶路吧!" 第九章 风声鹤唳 从北京城到永平一共三百里的路程,我们一路疾驰,用了一昼夜的工夫,终于在第三日拂晓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镶白旗的驻地永平。由于先前多铎已经派人送去急信,所以负责守卫永平城的固山额真阿山早已在面向北京的城楼上守候。等我们一到,就立即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接我们入内。 在衙署内,我和多铎匆匆地往嘴里扒饭,将桌子上的菜肴一扫而空。这时候阿山已经带着另外几位镶白旗将领赶来了,他们都是跟随多铎十多年的心腹亲信,因此我们此行的目的多铎并没有同他们隐瞒,而是简略地叙述了一番。 此时正值清初,八旗的各个领旗王爷对自己的本旗属下有着极大的权威和绝对的控制力,甚至各成势力,各结山头,只知军令不知圣旨,所以这些桀骜不驯的沙场宿将在多铎面前,个个都唯命是从。 聆听训示之后,几位将领一起拱手,齐声回答道:"奴才等愿听凭主子调遣!"我们并没有在永平城内停留多久,就带领四千人马迅速出发了。阿山也请求同去,不过多铎知道这件大事一旦发生,将来追究起责任来,总归要将相关人员惩处一番,所以坚决不允。然而这位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我们的安全,执意令他的弟弟、镶白旗的护军统领阿尔津一路护送我们前往盛京。无奈之下,多铎也只好同意了。 临走前,多铎先后拍了拍阿山和吴达海的肩膀,叮嘱道:"你们可千万不要替我背黑锅,几个时辰后,摄政王就会有兵马追来,或者有使者到。你们就装作被我的''密令''瞒过,所以才放我们带兵出城的,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主子……"两人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向来都只有主子犯了过失拿奴才顶罪的,哪里有主子厚道到这个地步的? 说话间,多铎已经腾身上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两人的话头,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好啦,你们都别废话了,老老实实回去守城去!若是日后知道你们不遵我令,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嗻!"阿山和吴达海只得诺了一声,目送着我们离去。伴随着数千骑兵的疾驰上路,扬起的滚滚黄沙如同一场雾霭,笼罩在周围,久久方才散去。 第二日,夜半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山海关下,负责守卫山海关的颖郡王阿达礼早已敞开城门迎候。他应该是在两三个时辰前接到我送去的急报,所以才有所准备,不须耗费唇舌周折的。 等到身后的大军全部入了西罗城,我和多铎这才在阿达礼的亲自引领下,进入了山海卫城,故地重游,一路所见,已经与三个月前大相径庭了,此时的山海关在他们的督促修葺下,已经恢复了固若金汤的雄浑面貌,原本的炮弹痕迹已经消失无踪。 我由衷感叹道:"颖郡王果然是年轻才俊,治军有方,才数月不见,这里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的确辛苦了,倘若摄政王能亲自到此巡视,必然对你大加褒奖啊!""哪里哪里,福晋这不是说客套话了吗?如今我大清即将建都北京,这关里关外,按照摄政王的话说,就是''从此满汉一家,雄关变通途'',想来也用不着如何重兵卫戍了。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得领着正红旗的下属去南方打仗去了。"阿达礼爽朗地笑着,接着望了望多铎,"只恐怕到时候十五叔祖要骂我存心去与他争功,把我一脚踹回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我将此次前往盛京的前后缘由大致地对阿达礼叙述了一遍。年少气盛的他当即表示:"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们一道前去,亲自领军杀奔皇宫,拥戴摄政王废黜小皇帝,正式坐上皇位!"多铎自然是大喜过望,事态的发展正好与我们先前的预计不谋而合。阿达礼在拥戴多尔衮登基方面与我们的热情不相上下,可谓是同道中人。他在阿达礼的胸前捣了一拳,笑道:"好,太好了,等大事一成,这功劳簿上少不了你的!""拥立摄政王为君,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去年若不是摄政王一时心慈手软。恐怕现在也用不着费这些周折了,不过这次,咱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彻底把那些顽固不化的家伙铲除干净!"阿达礼说到这里时,又想起了什么,疑问道:"只是不知你们现在是否已经有了解救小世子的办法?毕竟咱们不能在关键时刻投鼠忌器啊!"听他提到东青,我心里好不容易驱散的阴霾又一次笼罩上来。好在来时路上我冥思苦想,总算有了些眉目。于是语气缓了缓,从容地分析道:"盛京的皇宫实在太小,把一个人藏得严严实实是不可能的。巩阿岱和锡翰、讷布库都身兼内大臣一职,却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线索?我觉得,这事儿蹊跷,兴许他们并没有把世子藏在宫里,而是趁索尼轮值的时候将他悄悄转移到外面关押了。"多铎和阿达礼同时点了点头:"没错,的确有这个可能,这下恐怕要看探子细作们的能力了。""所以要双管齐下,两处行动,这样才可以保证咱们胜券在握。"阿达礼不知道我先前的图谋,询问道:"不知如何''双管齐下''?""还请颖王爷将盛京地图拿来一用。"很快,一张宽大的盛京地势及布防图展开来,彻底地铺盖了整张书案,阿达礼亲手端了一盏灯烛映照。我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一直到盛京郊区,经过北郊正在修建中的昭陵以及东郊福陵周围的山脉上停下来,在其中一个并不起眼的地名上着重点了点,"就是这里了。""长宁寺?"阿达礼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不是皇家的避痘所吗?莫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没错,这里四面环山,地势险峻。只要布置下一万大军,就在小皇帝进入埋伏范围之后一举将其劫持,或者先等小皇帝进了长宁寺之后再将其包围。''攻其所必救'',在盛京的两宫皇太后自然傻了眼,若是她们派兵来救,咱们就围点打援,将之彻底消灭;若是她们不敢派兵来救,那么好,就彻底摊牌,正式谈判。如果她们交出世子,禅位给摄政王,咱们就先杀了小皇帝,再直扑盛京,将他们全部消灭!"阿达礼听罢,略一思索,就立即抚掌赞同:"的确好计策!如此,咱们就算不想成功也难啊!"接着又疑惑道:"只是,你们如何能够确定小皇帝会去长宁寺呢?莫非此时盛京城里又开始天花盛行了?""我临行之前,确实看到有关盛京方面痘症又行的奏报,摄政王已经批示令城内所有痘症病人一律迁出城外四十里隔离,以防传染蔓延。如果按照时间推算,等咱们到达盛京之时,小皇帝必然会去长宁寺避痘。"我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阿达礼虽然性情爽直,然而在谋划方面也并非鲁莽之辈,他审慎地问道:"他们既然可以将世子软禁,想必也会对咱们有所防备,应该不会轻易使小皇帝出宫避痘,除非万不得已。"我朝多铎瞟了一眼,自信地笑道:"这个不必担心,这种疫症只要有一个人发作,立即会给全城带来恐慌。我和豫亲王肯定会派人入城四处散布谣言,弄得人心惶惶,不逃出去避痘也难。"阿达礼总算放了心,我们开始了具体步骤的策划。此时山海关内驻扎有将近一万正红旗的人马,加上多铎从永平带来的四千人马,总兵力已经不少。当然,正红旗这边不能全部调走,起码要留四五千人守卫山海关。这样,我们的"清君侧"行动就有了差不多一万兵员的资本,去劫持个小皇帝,或者围点打援,再轻松不过。 再者,盛京方面我也并不担心,因为多尔衮在临出盛京前安排了何洛会占据了步兵统领这一极其重要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的大军进入盛京,可以说是兵不血刃轻而易举。 一切策划妥当,我和多铎只带领两百名镶白旗侍卫先行,准备在渡过辽河之后,乔装打扮成普通商贩百姓,分批赶往盛京,打算摸清城内形势,以便于下一步骤的实施。本来我没打算拉上多铎一道去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心让我独自去冒险,坚决要陪同我前去。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答应了。 而后面的正红、镶白联合大军,则由阿达礼和阿尔津率领,绕道宁远、锦州一线,开往地处盛京东南,距离只有两百里路程的辽东重镇辽阳暂时驻扎。负责驻守辽阳的正红旗梅勒章京杜雷是阿达礼的心腹大将,自然会开门迎接,唯命是从的。 连夜布置完毕,黎明时分我和多铎一行人就匆匆地离开山海关,继续一路疾驰,向盛京方向赶去。 经过锦西之后,又接连赶了两日的路程,按照每日行一百五六十里的路程,估计明日黄昏时分就可以抵达辽河之畔。等过了辽河之后,距离盛京就没多远了,到那时我们就必须换装,绝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身戎装地加鞭疾驰了。 两天后,我们借来船只,顺利渡过辽河,进入了河西平原。开阔的官道上,经常有车马经过,生怕我们这一大群人暴露了行踪,于是将大部队打散,分成几个小分队,约定好在盛京的某处地点汇合。安排完毕,我们分头行进了。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的心情就像现在的天气,火急火燎的,大约只走出了十余里路,嗓子就干得直冒烟,正准备找个树荫歇歇脚时,后面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多铎伸手将我往旁边一拉:"小心,别被他们撞到。"我刚刚躲开,那两骑已经到了眼前,勒马不前了。其中一人用轻蔑的目光打量了我们一眼,接着扬鞭一指,向多铎问道:"你们可是当地百姓?"他的语气很是傲慢骄横,汉话并不熟练,显然不是汉人。 多铎装出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声:"是。""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通到盛京吗?还有多远路程?"他继续问道。 "可以的,大概一百来里路程。" 大汉与旁边的同伴用蒙古语叽里咕噜地对话几句,就继续朝盛京方向赶路了。 等他们远去,我侧脸一瞧,只见多铎的脸色有异,显然是遇到了什么吃惊的事情,疑惑道:"方才那两个假扮汉人的蒙古大汉究竟说了些什么?"多铎可以听懂蒙古语。他神情严峻地对我解释道:"方才问话那人的同伴说,''眼看就要到盛京了,等送了信再喝水也不迟,若是耽误了卓礼克图王爷给太后的急信,回去之后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我顿时一惊,"卓礼克图王爷?好像是科尔沁部的吴克善亲王吧?""莫非太后准备搬救兵了?" 我叹息一声:"看来我先前确实小觑了蒙古人的野心,这草原上的野狼虽然没有狐狸狡诈,却要比狐狸凶残胆大得多!"这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整盘棋局扑朔迷离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大玉儿突然放弃了原本的谈判计划,改为秘召蒙古大军前来呢?不论是人数还是战斗力,蒙古骑兵都无法超越满洲八旗大军,若是硬拼,多尔衮只要从关内抽调两三万兵力,就可以将蒙古兵打回老家去,甚至将其彻底歼灭也是极有可能的。 多铎琢磨了良久,摇摇头,疑惑道:"太后要冒这个险实在没有道理,既然已经有人质在手,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我现在开始渐渐理清思路了,不管这些蒙古人是各部联军,还是单单科尔沁,都不足以起决定性作用。大玉儿的算盘也许是这样的:先发制人。 眼下留守盛京的清军也不过两万人,其中光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人马就占了将近一半;剩余的一万多两黄旗兵,虽然明面上是归何洛会和谭泰掌管,但此时谭泰在关内征战,何洛会一人要同时对付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等强大势力,着实捉襟见肘。若是蒙古兵突然杀来,加上大玉儿策动下这些人制造便利,来一个里应外合,绝对可以轻易拿下盛京。 等蒙古兵占据盛京之后,就可以一一拿下宁远、辽阳、锦州等重要城池。现在这些城池的守军少得可怜,多尔衮临走前几乎抽干了辽东的满蒙汉三军兵力。届时,蒙古人就会以保护小皇帝为名,与多尔衮分庭抗礼,多尔衮要是强行登基的话,必然会令国家分裂,形成关里关外两个朝廷的尴尬局面,这也是多尔衮最不愿意看到的。 而且,大玉儿手头还有一张王牌,就是所有出征将士大臣们留在盛京的家眷。她正是因为拿住了多尔衮的这个死穴,才有恃无恐的。 眼下愁上加愁,我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极其不利。扯了扯乱糟糟的头发,我叹息一声,"看来这次咱们必须要重新布置计划了。"我们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感觉整个地皮都颤抖起来,接着,就是千军万马的铁蹄声,犹如隆隆滚雷,气势大得令人不由心悸。回头望去,从我们来时的路上遥遥地腾起了巨大的沙雾,几乎遮天蔽日。 "想不到蒙古兵来得如此神速,咱们快躲起来!"多铎立即拉着我的手,下了官道,朝附近的山林疾奔而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全部经过,只留下久久才散去的沙尘。多铎转过头来,看了看刚刚从树后出来的我,"现在过去的两千多骑兵不过是先锋,接下来还会有后续部队经过。"我站在一块巨石上,朝官道的西边遥遥地眺望着,良久,才问道:"若是单单科尔沁一部出兵,最多能出动多少人马?"多铎略微地估算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差不多也就是两三万的样子。"在我沉思的时候,多铎倒像是挺有闲情逸致似的,捡起石头砸落了路边沙果树上的几个沙果,递给我几个,自己留了一个,低头摆弄着,倒也不急着吃,"蒙古人最大的弱项在于步兵方面,要想拿下固若金汤的盛京,根本就是白日做梦。所以说,他们是绝对不会采取强攻的。而如果他们不打算强攻,那究竟要采取什么方式进城呢?"我默默地合计了一下,猛然一憷,"原来如此。"多铎忙问:"怎么回事,你想到什么了?""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九了,王爷在上个月下旨,令何洛会和巩阿岱代皇上前往东、西二陵祭拜,以顺利入关,夺取北京而告太祖太宗。其中何洛会祭福陵,巩阿岱祭昭陵,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十,也就是明天!"说到这里,两人已经一齐变色。很显然,蒙古军若想不费一刀一箭拿下盛京,最好的办法就是两宫皇太后和济尔哈朗等主动开城门,唯一的障碍也就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的势力。偏巧老天帮忙,多尔衮在上个月就已经确定了祭陵的日期和人选,恰恰与大玉儿等人希望看到的情况绝对吻合,这等于是正中对方下怀。 这样算来,他们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直接在城外消灭何洛会和巩阿岱的势力。这样一来,蒙古兵占据了盛京,立即控制住了所有出征将士的家眷,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如果明天他们两个按照原定计划出城去祭陵,那么肯定有去无回。可偏偏这桩大事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没有任何借口取消或者推迟。"多铎忧虑道,"这该怎么办?""咱们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除非……"我沉吟着说道,"除非王爷有新的谕旨来,并且最迟要在明日天亮以前抵达,否则就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了。"多铎摇了摇头,"我哥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如何能算到这一层?就算是偏巧想到了,恐怕也不会这么及时,哪怕晚上几个时辰,结果就完全是两个模样了。"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划过,我猛地一个激灵,"有了,咱们自己弄份''谕旨''就好了!"多铎先是一愣,不过很快明白了我的意图,脸上顿时涌上喜色,"对啊,差点忘记了,这类谕旨不需要他亲自草拟,只要内院章京拟好了,他盖上玉玺就可以发出来了……"说到这里,他忽然犹豫道,"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这谕旨必须是明发上谕,如果伪造很有可能被人发觉。"我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难题,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要咱们暂时用假谕旨拖延时间,等到阿达礼和阿尔津的那一万大军赶到,再加上何洛会他们的七八千人马,起码也可以势均力敌。等到双方开战之后,宫廷一片混乱,到那时谁有这个工夫去追查这谕旨的真伪?""也是,咱们只要能拖延个一两日,阿达礼他们能在假谕旨被揭穿之前赶到盛京,咱们就可以避免一半的败局,可是……"多铎两手一摊,"咱们现在离盛京还远,如果没有合适的纸张和必需的各种材料,你如何能伪造出来?""是啊,这该如何是好呢?"我叹息道。在分头行动之前,我曾经将那个装了加盖好玉玺的御用黄纸的行囊交给了一个随从保管,如果在天黑之前仍然没有遇到他们的话,那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间的流逝虽然无声无息,却像催战的鼓点一样,击落在我的心头。再不能耽搁了,我们立即加快了行程,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盛京。 黄昏时分,我们及时抵达盛京城郊,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另一支队伍也刚刚赶到。一看他们只有十来个人,我忙问那个装有重要文件的行囊是不是在他们身上,结果他们的回答令我非常失望。看来,我今天要拿到东西伪造谕旨,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我先派两名侍卫赶往辽阳去打探阿达礼的大军是否到达,剩余人等护卫着我们进城。傍晚时分了,我们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弃马步行,假扮成普通百姓,三三两两地进了城门。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步兵统领衙门找何洛会。 说来也巧,我们刚刚来到衙门的大门外,就看到一身官服的何洛会正好由几名侍卫护卫着从里面出来,准备上轿。的确是戎马半生的将军,眼神很是敏锐,他一眼就将仍然是普通百姓打扮的我们认出,顿时脸色一变,停住了脚步。 他身边的护卫们还以为遇到了刺客,立即反应神速地朝我们冲了过来,却被他喝止住了,"不要动手,他们不是刺客。"由于衙门里人多嘴杂,容易泄露我们的身份,于是就改为在何洛会的府第里会面。在他的亲自引领下,我们来到后院的一间僻静的房子里,他先是警惕地安排侍卫们将周围看守严密,不准任何闲杂人等接近,方才松了口气,掩上了房门。 "奴才请豫亲王、摄政王福晋万安!"刚刚关上房门,何洛会就转到我们面前,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躬身请安。 多铎立即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眼下我们也是偷偷摸摸地跑来找你,就不必顾忌这个繁文缛节的东西了,正话要紧,最近盛京这边的情况如何了,在寻找世子方面可有进展?"何洛会先是看了看多铎,接着又望向我,似乎很是踌躇。"现在城里的形势是外松内紧,奴才等进出时经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张望偷窥。听说这段时间郑亲王和索尼鳌拜等人经常入宫觐见两宫皇太后,具体商议了些什么,却打探不出。至于世子……"说到这里,他面露为难之色。 我心中一沉,果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东青的下落。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几个,毕竟偌大的盛京城,要想藏住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况且他们也不能公开进行地毯式搜查,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叹息一声,我并没有严厉地追问,而是尽量用平和的音调说道:"那就继续查找吧,毕竟这事情也不是能轻易办到的。"多铎接口道:"不过也不打紧,只要咱们过两天捉住了太后的哥哥吴克善,就拿他当人质,相信太后不敢不放东青回来。""什么,莫非吴克善已经来了?"何洛会这下也着实吃惊了,"难怪这段时间宫里面和郑亲王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奴才就和巩阿岱他们商议着,怀疑他们会不会准备对我们下手,却想不到他们居然准备了这条驱虎吞狼之策!""是啊,这一点我也奇怪,其实太后完全可以仿效汉朝时吕后的计策,来个''未央宫'',直接召你们几个入宫觐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将你们全部拿下,根本不需要另外费这些力气,来达到铲除你们的目的。"这个问题的确令人费解,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段子:大将军何进与宦官势力"十常侍"水火不相容。何进向袁绍问计,袁绍答,应该召集天下兵马入京勤王,灭掉十常侍;而曹操则嗤笑道:"区区几个宦官阉竖,只要交给狱卒就解决了,倘若召各路诸侯入京,恐怕是引狼入室。"何进没有听曹操的话,结果机密泄露,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直接引发了董卓入京荼毒朝野的灾祸。 "我看也许可以这样解释,何大人和巩贝子都是握有兵权的将军,手下将士们向来肯听他们号令,如果贸然扣押,肯定会造成盛京守军大部分哗变。到时候九门与皇城一起闹起来,搞不好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仔细分析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想来多半是这个缘故吧。""不知道现在蒙古兵已经到达哪里了?"何洛会神色凝重地问道。 "距离盛京已经不到四十里,快马加鞭的话,只消三个时辰就能赶到。"多铎简略地回答道。 何洛会这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快?这样看来他们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肯定是准备在明日奴才等分别去东、西二陵祭拜时下手啊!这可如何是好?"他担心的也正是我们这一路所忧虑的事情,这祭陵可是头等大事,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必须要按照原定计划出行,任谁也改变不了。 "若只是奴才自己一人,倒还可以勉强称病,换其他的人去,可是还有巩阿岱呢,总不能两人同时告病吧?"何洛会开始忧形于色。 "那你们现在手头上一共有多少人马,我指的是可以绝对听从你们号令的。"我现在仍然没有把握,只好先弄清自己手里究竟有多少张可以打出的牌。 何洛会负责京城卫戍,所以对每个人手里各有多少兵将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他立即回答道:"眼下盛京从九门到皇城,前锋营加上护军营一共有两万一千人。奴才手里的兵已经被抽调走部分在关内征战,现在只有六千多人;巩阿岱那里共有十个牛录的巴牙喇兵,加在一起,不到一万。"多铎听到这里,摆了摆手,"无论如何,你们的兵都动不得。先别说出城祭陵是否许可带这么多兵,就算是可以,人数上对比蒙古兵也处于劣势。一场恶战之后,济尔哈朗他们早已将盛京城严严实实地控制住了,你们侥幸脱身后也是无家可归,难不成还要一直逃到关内去?"我禁不住黯然,眼下的形势的确对我们异常不利,虽然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如何袭破蒙古大营的办法,但是手里面没有兵,就只有束手就擒或者落荒而逃的命运。 "这样吧,今晚我立即将推迟祭陵的谕旨伪造出来,暂时拖个一两日,等到阿达礼的大军到达后再做计较。"现在形势紧急,我也顾不得在何洛会面前隐瞒我准备伪造谕旨的图谋了。听到我这个法子,何洛会自是一愣,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毕竟坐着等多尔衮的谕旨送来几乎是没有希望的,看来也只有搞些歪门邪道了。"看来,除此更无他法,也只好先试一试啦!"这时候,我手下的侍卫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将那个装着重要物品的行囊呈递进来。现在我根本没空,更担心无所不在的细作盯梢,所以不敢轻易回摄政王府,只得在何洛会的府邸里进行这些秘密活动了。 又添了几盏灯烛,何洛会令下人找来了朱砂,为了不泄露一点机密,他站在书案前亲自帮我调和朱砂。而我则展开其中一张已经加盖了玉玺印章的御用黄纸,平铺在桌案上,紧抿着嘴唇,构思着这类谕旨的措辞。 正当我提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时,门外忽然有人通禀道:"主子,巩贝子来访。"这话是对何洛会说的,何洛会先是朝我望了一眼,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后,他对外面吩咐道:"好,快请他进来吧!"房门开启,仍然是一身官服的巩阿岱匆匆迈过门槛,见到我们也在屋内,他倒也没有惊愕。因为他正是我派人去悄悄请来的,所以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奔何洛会的府邸来了。 "奴才给豫亲王、摄政王福晋请安!"眼下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也自然免了那些繁文缛节的问候和寒暄。等巩阿岱起身落座后,何洛会立即将我们先前告诉他的那些信息和对局势的分析对他叙述了一遍。这个时候,巩阿岱忽然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咳,这还真是神了,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什么来了?"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不会是摄政王的谕旨真的来了吧?"对于这个绝对意外的消息,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轻易往这上面猜测。 "正是摄政王下令推迟祭陵日期的谕旨。"巩阿岱立即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一封明黄色缎面的谕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到多铎手中。 多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喜讯激动不已,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展开谕旨,一行一行地看了一遍,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咱们就能争取到最佳时机了!"接着将谕旨递给我看。 我接过谕旨,按捺着巨大的喜悦将谕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上面的大致内容是:八月初一巳时出现了日食,钦天监的汤若望上奏,说是这个月不适合行祭奠之礼,否则大不吉利。朝廷特地下诏,改祭陵时期为下个月初十,云云。 "王爷果然是料事如神啊!"我禁不住感叹一声。 我才不相信多尔衮会因为迷信的原因而推迟这次祭陵日期,也绝对不相信汤若望会像那些大祭司一样搞些迷信把戏来蒙蔽上听。毋庸置疑,就在我走后第二天,多尔衮已经觉察出了盛京方面的意图,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判断,所以立即以汤若望做幌子,打出了这样一张牌。这对于我们的行动来说,可谓神助。 多尔衮既然能够远隔千里准确预测到眼下局势,那么他究竟有没有进一步布置呢?可惜,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接到他写给我们这些人的任何一封密信。 大家犹自感慨一番。我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说,王爷有没有可能已经预料到太后会调蒙古兵进京呢?"多铎摇了摇头,"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我哥一贯谨慎。他最多猜测太后可能用济尔哈朗等人的兵力来控制盛京,将咱们的势力全部铲除,才赶忙下了这道旨意。至于他还有没有后招,现在还很难说。"我沉思了片刻,也对,按照日期计算,多尔衮应该在三四日前就已经得知了我们先后从永平、山海关两处调兵的事情,如果他认为太后手里目前动用的牌只有济尔哈朗等人的兵,那么这一万军队加上何洛会他们的九千多人马,确实足够应付盛京的局面了。所以,指望他再抽调军队过来支援,是不太可能的了。 "看来,王爷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剩下的就该看我们自己的了。"我说到这里,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如果不出预料,颖郡王的一万大军明日深夜或者后天拂晓就可以到达盛京,我先前派去的人已经带去了我和豫亲王的手令(其实是我们伪造的"摄政王手令"),杜雷正好是他的手下,肯定唯命是从。这样一来,咱们除去盛京,手头上就有了一万三的兵力,去对付毫无防备的蒙古大军,应该有九成胜算。"何洛会和巩阿岱问道:"那么奴才等是否需要同时有所行动?""你们手下的人就不用调动了,还是原样,继续在盛京守卫,把守住各个城门和皇城要道,严防济尔哈朗等人的军队得到消息,出城去援救蒙古军。"我决定道。若是打草惊蛇,使已经计划好了的事情突然发生变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何洛会思索了片刻,提议道:"奴才以为,蒙古军既然有一万五,在兵力上还要略胜我们一筹,即便是颖郡王他们袭营成功,也必定无法将敌军全歼,定然会跑掉部分敌军,难保吴克善不会混在其中一起逃掉。不擒获吴克善,咱们照样没有和太后谈判的本钱,以奴才看来,不如……"巩阿岱接过他的话,"不如咱们来个双管齐下,明日正好是奴才当值,后日则是奴才的弟弟锡翰当值,完全可以带人直接杀进内宫去,将两宫皇太后和小皇帝一股脑儿捉了,到那时无论是否抓到吴克善,咱们都胜券在握了。"我摆弄着手里的笔,踌躇了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同意。"你们别忘了,世子仍然在他们手里,甚至不在宫中,而是隐藏在哪个人的宅子里。倘若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突然将世子推到刀刃下要挟,我们如何是好?"在丈夫的皇位和儿子的性命面前,我确实不得不慎重再三。皇位这一次夺不成以后还可以重来,可是儿子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了。只要一想到东青的安危,我就心乱如麻,觉得心头如同沉重的大石压着,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 议完之后,已经到下半夜了,巩阿岱正好轮到值守,只好先告辞了。由于害怕惊动了遍布盛京城的探子细作们,我和多铎只得暂时居住在何洛会府上。 这一夜,寂静得有些怕人,我躺在炕上,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我一样,阴森森的。朦朦胧胧中,似乎大玉儿正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炕前,沉默不语地打量着我,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准备将我一步步引向陷阱……猛地一个激灵,身上禁不住抽搐,我睁开了眼睛。按了按仍然怦怦乱跳的心口,瞧瞧窗外,只见此时已经是晌午了,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 我到了院子里,正准备去敲西厢房里多铎的房门,却见房门从里面开了,出来一名脸色潮红、鬓发散乱的女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一眼瞧见了我,好像被撞破了什么隐秘一样,连行礼都顾不得,就匆忙而去了。 多铎掀开门口的竹帘子,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他朝我打着招呼:"嫂子起得这么早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冷笑一声,"不像十五爷,忙活了半个晚上,总得好好歇息歇息。"多铎丝毫不以为意,"一个勇猛善战的男人很需要女人的安慰,少一天也不自在。算一算,我和你从北京回到这里,已经足足有十天没有尝到荤腥了。何洛会很明白我的心思,我刚一回房,就派了个女人来伺候我。呵呵呵,够味儿,害得我直到天亮才合眼。"我知道多铎这种人,很喜欢讲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话题,我越是答理他,他就越是蹬鼻子上脸。索性给了他一个冷脸子看,"现在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思?""你还真别说,越是有大事临头,就越需要用女人泄泄火气。否则憋闷得要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天打不起精神来,才更容易耽误大事!"远远地,一名穿了便服的侍卫朝我们这边赶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二位主子请安。"我转头一看,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阿尔津身边的贴身侍卫。多铎也认出他来了,顿时脸色一喜,"怎么,你们和颖郡王的人马到达辽阳了,今天晚上能赶到盛京?"侍卫回答道:"回豫王爷的话,两路大军已经于昨日在辽阳城会合,不料连日暴雨,辽河水突涨,要搭建浮桥,免不得耽误时辰。预计要延迟到明日下午才能抵达盛京郊外。"我和多铎对视一眼,脸上免不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然而我们知道,阿达礼和阿尔津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毕竟为了躲避官道上的探子侦察,他们绕道辽东的群山之间,道路崎岖难行,能有这样的速度,已经是达到极限了。 等侍卫退下后,多铎略略算了一下,苦笑道:"这时间还真是刚刚好,下午接近盛京,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就可以赶到四十里外的蒙古军大营去突袭了。只不过,比咱们预计的刚好晚了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夜长梦多。""不必担心,反正祭陵大典已经推迟了,相信只要何洛会和巩阿岱他们一日不出城,不离开自己的军队,太后她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想了想,镇定地回答道。 多铎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忧虑,"可问题是,他们如今大军已至,就算可以暂时潜伏个两三日,也很快会被我们的人得知,到时候一场激战在所难免,太后他们岂能犹豫不决,被我们抢占了先机?""我实在想不出来太后他们究竟还能出什么样的牌。王爷的那封谕旨突然到来,顿时打乱了他们先前的部署,现在他们应该在商议如何改变对策。"我渐渐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感觉,只能一条一条设想着大玉儿究竟会如何做下一步打算,这个判断可万万不能出错,否则将会满盘皆输。 多铎迟疑了一阵,分析道:"如果我是太后,首先想要做的就是立即除掉所有在京的异己,尤其是我哥的亲信。巩阿岱和何洛会正好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是眼中钉肉中刺,必须最先除掉!"我点了点头,"应该如此。只不过他们究竟会采取什么方式,着实令人猜测不透。"到了下午,何洛会提前从衙门里回来,向我们打听阿达礼的大军究竟何时才能抵达。得到答案之后,也禁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我陡然问道:"何都统,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早前时候,奴才听巩阿岱派人来说,一大早时,郑亲王等人就急忙进宫与两宫皇太后密商去了。奴才安置在他们各人府外的眼线们也来报,中午时这些人从宫里出来,就各自回府了,再也没有出门,想必已经计议完毕了。"我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只得说道:"你们几个这几天出入时一定要加倍小心,提防刺客偷袭--如果太后宣召你们任何一人觐见,我想最好先装病。万万不可入宫,当心太后给你们唱一出《未央宫》。"何洛会先是点了点头,"奴才谨记。"接着又像想到了什么,"不过明日却是礼亲王的六十整寿,将会大摆宴席,在盛京的大部分官员和宗室都会去他府上祝寿的。若是这个前后,宫里突然传召,如何能称病不去?"我一愣,朝多铎望了一眼,多铎恍然大悟,"哦,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明日是八月十一,正好是礼亲王的寿辰……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是秘密回京,自然不好露面了。"我禁不住踌躇起来,思索了一阵,犹疑着说道:"偏偏正是这个紧要关头,就轮到礼亲王的寿辰了,这场宴席的确没有必要称病不去……"结合起今天皇宫里的那场密议,还有索尼鳌拜等人各自回府之后的安静,的确有些不太正常。 "怎么,你连这个都怀疑,你想到了什么?"多铎问道。 "我想以太后的谋虑,在这两三天内若是想要有所动作的话,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呢?"多铎有点不敢置信,"怎么可能?要是在宫里举行太后的寿宴,也许是场鸿门宴,可如今是礼亲王过寿,他正在颐养天年,是绝对不会蹚这滩浑水的。"何洛会也赞同多铎的看法,"奴才也觉得,礼亲王对朝政方面已经没有半点野心了。他的儿孙们大多都站在摄政王这一边,自己手里没有兵将,难道还能应太后之请,放任郑亲王他们带兵进来大行杀戮?况且席间几乎是在京所有大臣,总不能……"我冷笑一声,"难说啊,越是表面上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胜算就越大。你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出奇兵而制胜,是上等计策,太后与郑亲王都是老谋深算之辈,岂能想不到这一点?"两个男人顿时脸色凝重起来,"若真是如此,那么我等岂不是陷入了绝大的陷阱?""太后若是个聪明人,自会选择这一计策。你们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借故不去,然而其他人,还有你们的手下将官如何能不去?若是全部都不去,就等于公开翻脸了,万一是咱们多心,此宴本是太平宴呢?"我感叹着,"太后此计确实高明无比啊!"…… 第九章 风声鹤唳 从北京城到永平一共三百里的路程,我们一路疾驰,用了一昼夜的工夫,终于在第三日拂晓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镶白旗的驻地永平。由于先前多铎已经派人送去急信,所以负责守卫永平城的固山额真阿山早已在面向北京的城楼上守候。等我们一到,就立即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接我们入内。 在衙署内,我和多铎匆匆地往嘴里扒饭,将桌子上的菜肴一扫而空。这时候阿山已经带着另外几位镶白旗将领赶来了,他们都是跟随多铎十多年的心腹亲信,因此我们此行的目的多铎并没有同他们隐瞒,而是简略地叙述了一番。 此时正值清初,八旗的各个领旗王爷对自己的本旗属下有着极大的权威和绝对的控制力,甚至各成势力,各结山头,只知军令不知圣旨,所以这些桀骜不驯的沙场宿将在多铎面前,个个都唯命是从。 聆听训示之后,几位将领一起拱手,齐声回答道:"奴才等愿听凭主子调遣!"我们并没有在永平城内停留多久,就带领四千人马迅速出发了。阿山也请求同去,不过多铎知道这件大事一旦发生,将来追究起责任来,总归要将相关人员惩处一番,所以坚决不允。然而这位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我们的安全,执意令他的弟弟、镶白旗的护军统领阿尔津一路护送我们前往盛京。无奈之下,多铎也只好同意了。 临走前,多铎先后拍了拍阿山和吴达海的肩膀,叮嘱道:"你们可千万不要替我背黑锅,几个时辰后,摄政王就会有兵马追来,或者有使者到。你们就装作被我的''密令''瞒过,所以才放我们带兵出城的,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主子……"两人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向来都只有主子犯了过失拿奴才顶罪的,哪里有主子厚道到这个地步的? 说话间,多铎已经腾身上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两人的话头,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好啦,你们都别废话了,老老实实回去守城去!若是日后知道你们不遵我令,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嗻!"阿山和吴达海只得诺了一声,目送着我们离去。伴随着数千骑兵的疾驰上路,扬起的滚滚黄沙如同一场雾霭,笼罩在周围,久久方才散去。 第二日,夜半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山海关下,负责守卫山海关的颖郡王阿达礼早已敞开城门迎候。他应该是在两三个时辰前接到我送去的急报,所以才有所准备,不须耗费唇舌周折的。 等到身后的大军全部入了西罗城,我和多铎这才在阿达礼的亲自引领下,进入了山海卫城,故地重游,一路所见,已经与三个月前大相径庭了,此时的山海关在他们的督促修葺下,已经恢复了固若金汤的雄浑面貌,原本的炮弹痕迹已经消失无踪。 我由衷感叹道:"颖郡王果然是年轻才俊,治军有方,才数月不见,这里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的确辛苦了,倘若摄政王能亲自到此巡视,必然对你大加褒奖啊!""哪里哪里,福晋这不是说客套话了吗?如今我大清即将建都北京,这关里关外,按照摄政王的话说,就是''从此满汉一家,雄关变通途'',想来也用不着如何重兵卫戍了。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得领着正红旗的下属去南方打仗去了。"阿达礼爽朗地笑着,接着望了望多铎,"只恐怕到时候十五叔祖要骂我存心去与他争功,把我一脚踹回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我将此次前往盛京的前后缘由大致地对阿达礼叙述了一遍。年少气盛的他当即表示:"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们一道前去,亲自领军杀奔皇宫,拥戴摄政王废黜小皇帝,正式坐上皇位!"多铎自然是大喜过望,事态的发展正好与我们先前的预计不谋而合。阿达礼在拥戴多尔衮登基方面与我们的热情不相上下,可谓是同道中人。他在阿达礼的胸前捣了一拳,笑道:"好,太好了,等大事一成,这功劳簿上少不了你的!""拥立摄政王为君,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去年若不是摄政王一时心慈手软。恐怕现在也用不着费这些周折了,不过这次,咱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彻底把那些顽固不化的家伙铲除干净!"阿达礼说到这里时,又想起了什么,疑问道:"只是不知你们现在是否已经有了解救小世子的办法?毕竟咱们不能在关键时刻投鼠忌器啊!"听他提到东青,我心里好不容易驱散的阴霾又一次笼罩上来。好在来时路上我冥思苦想,总算有了些眉目。于是语气缓了缓,从容地分析道:"盛京的皇宫实在太小,把一个人藏得严严实实是不可能的。巩阿岱和锡翰、讷布库都身兼内大臣一职,却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线索?我觉得,这事儿蹊跷,兴许他们并没有把世子藏在宫里,而是趁索尼轮值的时候将他悄悄转移到外面关押了。"多铎和阿达礼同时点了点头:"没错,的确有这个可能,这下恐怕要看探子细作们的能力了。""所以要双管齐下,两处行动,这样才可以保证咱们胜券在握。"阿达礼不知道我先前的图谋,询问道:"不知如何''双管齐下''?""还请颖王爷将盛京地图拿来一用。"很快,一张宽大的盛京地势及布防图展开来,彻底地铺盖了整张书案,阿达礼亲手端了一盏灯烛映照。我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一直到盛京郊区,经过北郊正在修建中的昭陵以及东郊福陵周围的山脉上停下来,在其中一个并不起眼的地名上着重点了点,"就是这里了。""长宁寺?"阿达礼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不是皇家的避痘所吗?莫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没错,这里四面环山,地势险峻。只要布置下一万大军,就在小皇帝进入埋伏范围之后一举将其劫持,或者先等小皇帝进了长宁寺之后再将其包围。''攻其所必救'',在盛京的两宫皇太后自然傻了眼,若是她们派兵来救,咱们就围点打援,将之彻底消灭;若是她们不敢派兵来救,那么好,就彻底摊牌,正式谈判。如果她们交出世子,禅位给摄政王,咱们就先杀了小皇帝,再直扑盛京,将他们全部消灭!"阿达礼听罢,略一思索,就立即抚掌赞同:"的确好计策!如此,咱们就算不想成功也难啊!"接着又疑惑道:"只是,你们如何能够确定小皇帝会去长宁寺呢?莫非此时盛京城里又开始天花盛行了?""我临行之前,确实看到有关盛京方面痘症又行的奏报,摄政王已经批示令城内所有痘症病人一律迁出城外四十里隔离,以防传染蔓延。如果按照时间推算,等咱们到达盛京之时,小皇帝必然会去长宁寺避痘。"我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阿达礼虽然性情爽直,然而在谋划方面也并非鲁莽之辈,他审慎地问道:"他们既然可以将世子软禁,想必也会对咱们有所防备,应该不会轻易使小皇帝出宫避痘,除非万不得已。"我朝多铎瞟了一眼,自信地笑道:"这个不必担心,这种疫症只要有一个人发作,立即会给全城带来恐慌。我和豫亲王肯定会派人入城四处散布谣言,弄得人心惶惶,不逃出去避痘也难。"阿达礼总算放了心,我们开始了具体步骤的策划。此时山海关内驻扎有将近一万正红旗的人马,加上多铎从永平带来的四千人马,总兵力已经不少。当然,正红旗这边不能全部调走,起码要留四五千人守卫山海关。这样,我们的"清君侧"行动就有了差不多一万兵员的资本,去劫持个小皇帝,或者围点打援,再轻松不过。 再者,盛京方面我也并不担心,因为多尔衮在临出盛京前安排了何洛会占据了步兵统领这一极其重要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的大军进入盛京,可以说是兵不血刃轻而易举。 一切策划妥当,我和多铎只带领两百名镶白旗侍卫先行,准备在渡过辽河之后,乔装打扮成普通商贩百姓,分批赶往盛京,打算摸清城内形势,以便于下一步骤的实施。本来我没打算拉上多铎一道去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心让我独自去冒险,坚决要陪同我前去。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答应了。 而后面的正红、镶白联合大军,则由阿达礼和阿尔津率领,绕道宁远、锦州一线,开往地处盛京东南,距离只有两百里路程的辽东重镇辽阳暂时驻扎。负责驻守辽阳的正红旗梅勒章京杜雷是阿达礼的心腹大将,自然会开门迎接,唯命是从的。 连夜布置完毕,黎明时分我和多铎一行人就匆匆地离开山海关,继续一路疾驰,向盛京方向赶去。 经过锦西之后,又接连赶了两日的路程,按照每日行一百五六十里的路程,估计明日黄昏时分就可以抵达辽河之畔。等过了辽河之后,距离盛京就没多远了,到那时我们就必须换装,绝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身戎装地加鞭疾驰了。 两天后,我们借来船只,顺利渡过辽河,进入了河西平原。开阔的官道上,经常有车马经过,生怕我们这一大群人暴露了行踪,于是将大部队打散,分成几个小分队,约定好在盛京的某处地点汇合。安排完毕,我们分头行进了。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的心情就像现在的天气,火急火燎的,大约只走出了十余里路,嗓子就干得直冒烟,正准备找个树荫歇歇脚时,后面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多铎伸手将我往旁边一拉:"小心,别被他们撞到。"我刚刚躲开,那两骑已经到了眼前,勒马不前了。其中一人用轻蔑的目光打量了我们一眼,接着扬鞭一指,向多铎问道:"你们可是当地百姓?"他的语气很是傲慢骄横,汉话并不熟练,显然不是汉人。 多铎装出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声:"是。""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通到盛京吗?还有多远路程?"他继续问道。 "可以的,大概一百来里路程。" 大汉与旁边的同伴用蒙古语叽里咕噜地对话几句,就继续朝盛京方向赶路了。 等他们远去,我侧脸一瞧,只见多铎的脸色有异,显然是遇到了什么吃惊的事情,疑惑道:"方才那两个假扮汉人的蒙古大汉究竟说了些什么?"多铎可以听懂蒙古语。他神情严峻地对我解释道:"方才问话那人的同伴说,''眼看就要到盛京了,等送了信再喝水也不迟,若是耽误了卓礼克图王爷给太后的急信,回去之后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我顿时一惊,"卓礼克图王爷?好像是科尔沁部的吴克善亲王吧?""莫非太后准备搬救兵了?" 我叹息一声:"看来我先前确实小觑了蒙古人的野心,这草原上的野狼虽然没有狐狸狡诈,却要比狐狸凶残胆大得多!"这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整盘棋局扑朔迷离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大玉儿突然放弃了原本的谈判计划,改为秘召蒙古大军前来呢?不论是人数还是战斗力,蒙古骑兵都无法超越满洲八旗大军,若是硬拼,多尔衮只要从关内抽调两三万兵力,就可以将蒙古兵打回老家去,甚至将其彻底歼灭也是极有可能的。 多铎琢磨了良久,摇摇头,疑惑道:"太后要冒这个险实在没有道理,既然已经有人质在手,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我现在开始渐渐理清思路了,不管这些蒙古人是各部联军,还是单单科尔沁,都不足以起决定性作用。大玉儿的算盘也许是这样的:先发制人。 眼下留守盛京的清军也不过两万人,其中光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人马就占了将近一半;剩余的一万多两黄旗兵,虽然明面上是归何洛会和谭泰掌管,但此时谭泰在关内征战,何洛会一人要同时对付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等强大势力,着实捉襟见肘。若是蒙古兵突然杀来,加上大玉儿策动下这些人制造便利,来一个里应外合,绝对可以轻易拿下盛京。 等蒙古兵占据盛京之后,就可以一一拿下宁远、辽阳、锦州等重要城池。现在这些城池的守军少得可怜,多尔衮临走前几乎抽干了辽东的满蒙汉三军兵力。届时,蒙古人就会以保护小皇帝为名,与多尔衮分庭抗礼,多尔衮要是强行登基的话,必然会令国家分裂,形成关里关外两个朝廷的尴尬局面,这也是多尔衮最不愿意看到的。 而且,大玉儿手头还有一张王牌,就是所有出征将士大臣们留在盛京的家眷。她正是因为拿住了多尔衮的这个死穴,才有恃无恐的。 眼下愁上加愁,我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极其不利。扯了扯乱糟糟的头发,我叹息一声,"看来这次咱们必须要重新布置计划了。"我们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感觉整个地皮都颤抖起来,接着,就是千军万马的铁蹄声,犹如隆隆滚雷,气势大得令人不由心悸。回头望去,从我们来时的路上遥遥地腾起了巨大的沙雾,几乎遮天蔽日。 "想不到蒙古兵来得如此神速,咱们快躲起来!"多铎立即拉着我的手,下了官道,朝附近的山林疾奔而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全部经过,只留下久久才散去的沙尘。多铎转过头来,看了看刚刚从树后出来的我,"现在过去的两千多骑兵不过是先锋,接下来还会有后续部队经过。"我站在一块巨石上,朝官道的西边遥遥地眺望着,良久,才问道:"若是单单科尔沁一部出兵,最多能出动多少人马?"多铎略微地估算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差不多也就是两三万的样子。"在我沉思的时候,多铎倒像是挺有闲情逸致似的,捡起石头砸落了路边沙果树上的几个沙果,递给我几个,自己留了一个,低头摆弄着,倒也不急着吃,"蒙古人最大的弱项在于步兵方面,要想拿下固若金汤的盛京,根本就是白日做梦。所以说,他们是绝对不会采取强攻的。而如果他们不打算强攻,那究竟要采取什么方式进城呢?"我默默地合计了一下,猛然一憷,"原来如此。"多铎忙问:"怎么回事,你想到什么了?""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九了,王爷在上个月下旨,令何洛会和巩阿岱代皇上前往东、西二陵祭拜,以顺利入关,夺取北京而告太祖太宗。其中何洛会祭福陵,巩阿岱祭昭陵,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十,也就是明天!"说到这里,两人已经一齐变色。很显然,蒙古军若想不费一刀一箭拿下盛京,最好的办法就是两宫皇太后和济尔哈朗等主动开城门,唯一的障碍也就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的势力。偏巧老天帮忙,多尔衮在上个月就已经确定了祭陵的日期和人选,恰恰与大玉儿等人希望看到的情况绝对吻合,这等于是正中对方下怀。 这样算来,他们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直接在城外消灭何洛会和巩阿岱的势力。这样一来,蒙古兵占据了盛京,立即控制住了所有出征将士的家眷,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如果明天他们两个按照原定计划出城去祭陵,那么肯定有去无回。可偏偏这桩大事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没有任何借口取消或者推迟。"多铎忧虑道,"这该怎么办?""咱们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除非……"我沉吟着说道,"除非王爷有新的谕旨来,并且最迟要在明日天亮以前抵达,否则就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了。"多铎摇了摇头,"我哥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如何能算到这一层?就算是偏巧想到了,恐怕也不会这么及时,哪怕晚上几个时辰,结果就完全是两个模样了。"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划过,我猛地一个激灵,"有了,咱们自己弄份''谕旨''就好了!"多铎先是一愣,不过很快明白了我的意图,脸上顿时涌上喜色,"对啊,差点忘记了,这类谕旨不需要他亲自草拟,只要内院章京拟好了,他盖上玉玺就可以发出来了……"说到这里,他忽然犹豫道,"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这谕旨必须是明发上谕,如果伪造很有可能被人发觉。"我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难题,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要咱们暂时用假谕旨拖延时间,等到阿达礼和阿尔津的那一万大军赶到,再加上何洛会他们的七八千人马,起码也可以势均力敌。等到双方开战之后,宫廷一片混乱,到那时谁有这个工夫去追查这谕旨的真伪?""也是,咱们只要能拖延个一两日,阿达礼他们能在假谕旨被揭穿之前赶到盛京,咱们就可以避免一半的败局,可是……"多铎两手一摊,"咱们现在离盛京还远,如果没有合适的纸张和必需的各种材料,你如何能伪造出来?""是啊,这该如何是好呢?"我叹息道。在分头行动之前,我曾经将那个装了加盖好玉玺的御用黄纸的行囊交给了一个随从保管,如果在天黑之前仍然没有遇到他们的话,那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间的流逝虽然无声无息,却像催战的鼓点一样,击落在我的心头。再不能耽搁了,我们立即加快了行程,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盛京。 黄昏时分,我们及时抵达盛京城郊,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另一支队伍也刚刚赶到。一看他们只有十来个人,我忙问那个装有重要文件的行囊是不是在他们身上,结果他们的回答令我非常失望。看来,我今天要拿到东西伪造谕旨,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我先派两名侍卫赶往辽阳去打探阿达礼的大军是否到达,剩余人等护卫着我们进城。傍晚时分了,我们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弃马步行,假扮成普通百姓,三三两两地进了城门。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步兵统领衙门找何洛会。 说来也巧,我们刚刚来到衙门的大门外,就看到一身官服的何洛会正好由几名侍卫护卫着从里面出来,准备上轿。的确是戎马半生的将军,眼神很是敏锐,他一眼就将仍然是普通百姓打扮的我们认出,顿时脸色一变,停住了脚步。 他身边的护卫们还以为遇到了刺客,立即反应神速地朝我们冲了过来,却被他喝止住了,"不要动手,他们不是刺客。"由于衙门里人多嘴杂,容易泄露我们的身份,于是就改为在何洛会的府第里会面。在他的亲自引领下,我们来到后院的一间僻静的房子里,他先是警惕地安排侍卫们将周围看守严密,不准任何闲杂人等接近,方才松了口气,掩上了房门。 "奴才请豫亲王、摄政王福晋万安!"刚刚关上房门,何洛会就转到我们面前,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躬身请安。 多铎立即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眼下我们也是偷偷摸摸地跑来找你,就不必顾忌这个繁文缛节的东西了,正话要紧,最近盛京这边的情况如何了,在寻找世子方面可有进展?"何洛会先是看了看多铎,接着又望向我,似乎很是踌躇。"现在城里的形势是外松内紧,奴才等进出时经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张望偷窥。听说这段时间郑亲王和索尼鳌拜等人经常入宫觐见两宫皇太后,具体商议了些什么,却打探不出。至于世子……"说到这里,他面露为难之色。 我心中一沉,果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东青的下落。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几个,毕竟偌大的盛京城,要想藏住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况且他们也不能公开进行地毯式搜查,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叹息一声,我并没有严厉地追问,而是尽量用平和的音调说道:"那就继续查找吧,毕竟这事情也不是能轻易办到的。"多铎接口道:"不过也不打紧,只要咱们过两天捉住了太后的哥哥吴克善,就拿他当人质,相信太后不敢不放东青回来。""什么,莫非吴克善已经来了?"何洛会这下也着实吃惊了,"难怪这段时间宫里面和郑亲王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奴才就和巩阿岱他们商议着,怀疑他们会不会准备对我们下手,却想不到他们居然准备了这条驱虎吞狼之策!""是啊,这一点我也奇怪,其实太后完全可以仿效汉朝时吕后的计策,来个''未央宫'',直接召你们几个入宫觐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将你们全部拿下,根本不需要另外费这些力气,来达到铲除你们的目的。"这个问题的确令人费解,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段子:大将军何进与宦官势力"十常侍"水火不相容。何进向袁绍问计,袁绍答,应该召集天下兵马入京勤王,灭掉十常侍;而曹操则嗤笑道:"区区几个宦官阉竖,只要交给狱卒就解决了,倘若召各路诸侯入京,恐怕是引狼入室。"何进没有听曹操的话,结果机密泄露,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直接引发了董卓入京荼毒朝野的灾祸。 "我看也许可以这样解释,何大人和巩贝子都是握有兵权的将军,手下将士们向来肯听他们号令,如果贸然扣押,肯定会造成盛京守军大部分哗变。到时候九门与皇城一起闹起来,搞不好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仔细分析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想来多半是这个缘故吧。""不知道现在蒙古兵已经到达哪里了?"何洛会神色凝重地问道。 "距离盛京已经不到四十里,快马加鞭的话,只消三个时辰就能赶到。"多铎简略地回答道。 何洛会这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快?这样看来他们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肯定是准备在明日奴才等分别去东、西二陵祭拜时下手啊!这可如何是好?"他担心的也正是我们这一路所忧虑的事情,这祭陵可是头等大事,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必须要按照原定计划出行,任谁也改变不了。 "若只是奴才自己一人,倒还可以勉强称病,换其他的人去,可是还有巩阿岱呢,总不能两人同时告病吧?"何洛会开始忧形于色。 "那你们现在手头上一共有多少人马,我指的是可以绝对听从你们号令的。"我现在仍然没有把握,只好先弄清自己手里究竟有多少张可以打出的牌。 何洛会负责京城卫戍,所以对每个人手里各有多少兵将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他立即回答道:"眼下盛京从九门到皇城,前锋营加上护军营一共有两万一千人。奴才手里的兵已经被抽调走部分在关内征战,现在只有六千多人;巩阿岱那里共有十个牛录的巴牙喇兵,加在一起,不到一万。"多铎听到这里,摆了摆手,"无论如何,你们的兵都动不得。先别说出城祭陵是否许可带这么多兵,就算是可以,人数上对比蒙古兵也处于劣势。一场恶战之后,济尔哈朗他们早已将盛京城严严实实地控制住了,你们侥幸脱身后也是无家可归,难不成还要一直逃到关内去?"我禁不住黯然,眼下的形势的确对我们异常不利,虽然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如何袭破蒙古大营的办法,但是手里面没有兵,就只有束手就擒或者落荒而逃的命运。 "这样吧,今晚我立即将推迟祭陵的谕旨伪造出来,暂时拖个一两日,等到阿达礼的大军到达后再做计较。"现在形势紧急,我也顾不得在何洛会面前隐瞒我准备伪造谕旨的图谋了。听到我这个法子,何洛会自是一愣,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毕竟坐着等多尔衮的谕旨送来几乎是没有希望的,看来也只有搞些歪门邪道了。"看来,除此更无他法,也只好先试一试啦!"这时候,我手下的侍卫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将那个装着重要物品的行囊呈递进来。现在我根本没空,更担心无所不在的细作盯梢,所以不敢轻易回摄政王府,只得在何洛会的府邸里进行这些秘密活动了。 又添了几盏灯烛,何洛会令下人找来了朱砂,为了不泄露一点机密,他站在书案前亲自帮我调和朱砂。而我则展开其中一张已经加盖了玉玺印章的御用黄纸,平铺在桌案上,紧抿着嘴唇,构思着这类谕旨的措辞。 正当我提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时,门外忽然有人通禀道:"主子,巩贝子来访。"这话是对何洛会说的,何洛会先是朝我望了一眼,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后,他对外面吩咐道:"好,快请他进来吧!"房门开启,仍然是一身官服的巩阿岱匆匆迈过门槛,见到我们也在屋内,他倒也没有惊愕。因为他正是我派人去悄悄请来的,所以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奔何洛会的府邸来了。 "奴才给豫亲王、摄政王福晋请安!"眼下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也自然免了那些繁文缛节的问候和寒暄。等巩阿岱起身落座后,何洛会立即将我们先前告诉他的那些信息和对局势的分析对他叙述了一遍。这个时候,巩阿岱忽然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咳,这还真是神了,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什么来了?"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不会是摄政王的谕旨真的来了吧?"对于这个绝对意外的消息,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轻易往这上面猜测。 "正是摄政王下令推迟祭陵日期的谕旨。"巩阿岱立即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一封明黄色缎面的谕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到多铎手中。 多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喜讯激动不已,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展开谕旨,一行一行地看了一遍,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咱们就能争取到最佳时机了!"接着将谕旨递给我看。 我接过谕旨,按捺着巨大的喜悦将谕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上面的大致内容是:八月初一巳时出现了日食,钦天监的汤若望上奏,说是这个月不适合行祭奠之礼,否则大不吉利。朝廷特地下诏,改祭陵时期为下个月初十,云云。 "王爷果然是料事如神啊!"我禁不住感叹一声。 我才不相信多尔衮会因为迷信的原因而推迟这次祭陵日期,也绝对不相信汤若望会像那些大祭司一样搞些迷信把戏来蒙蔽上听。毋庸置疑,就在我走后第二天,多尔衮已经觉察出了盛京方面的意图,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判断,所以立即以汤若望做幌子,打出了这样一张牌。这对于我们的行动来说,可谓神助。 多尔衮既然能够远隔千里准确预测到眼下局势,那么他究竟有没有进一步布置呢?可惜,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接到他写给我们这些人的任何一封密信。 大家犹自感慨一番。我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说,王爷有没有可能已经预料到太后会调蒙古兵进京呢?"多铎摇了摇头,"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我哥一贯谨慎。他最多猜测太后可能用济尔哈朗等人的兵力来控制盛京,将咱们的势力全部铲除,才赶忙下了这道旨意。至于他还有没有后招,现在还很难说。"我沉思了片刻,也对,按照日期计算,多尔衮应该在三四日前就已经得知了我们先后从永平、山海关两处调兵的事情,如果他认为太后手里目前动用的牌只有济尔哈朗等人的兵,那么这一万军队加上何洛会他们的九千多人马,确实足够应付盛京的局面了。所以,指望他再抽调军队过来支援,是不太可能的了。 "看来,王爷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剩下的就该看我们自己的了。"我说到这里,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如果不出预料,颖郡王的一万大军明日深夜或者后天拂晓就可以到达盛京,我先前派去的人已经带去了我和豫亲王的手令(其实是我们伪造的"摄政王手令"),杜雷正好是他的手下,肯定唯命是从。这样一来,咱们除去盛京,手头上就有了一万三的兵力,去对付毫无防备的蒙古大军,应该有九成胜算。"何洛会和巩阿岱问道:"那么奴才等是否需要同时有所行动?""你们手下的人就不用调动了,还是原样,继续在盛京守卫,把守住各个城门和皇城要道,严防济尔哈朗等人的军队得到消息,出城去援救蒙古军。"我决定道。若是打草惊蛇,使已经计划好了的事情突然发生变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何洛会思索了片刻,提议道:"奴才以为,蒙古军既然有一万五,在兵力上还要略胜我们一筹,即便是颖郡王他们袭营成功,也必定无法将敌军全歼,定然会跑掉部分敌军,难保吴克善不会混在其中一起逃掉。不擒获吴克善,咱们照样没有和太后谈判的本钱,以奴才看来,不如……"巩阿岱接过他的话,"不如咱们来个双管齐下,明日正好是奴才当值,后日则是奴才的弟弟锡翰当值,完全可以带人直接杀进内宫去,将两宫皇太后和小皇帝一股脑儿捉了,到那时无论是否抓到吴克善,咱们都胜券在握了。"我摆弄着手里的笔,踌躇了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同意。"你们别忘了,世子仍然在他们手里,甚至不在宫中,而是隐藏在哪个人的宅子里。倘若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突然将世子推到刀刃下要挟,我们如何是好?"在丈夫的皇位和儿子的性命面前,我确实不得不慎重再三。皇位这一次夺不成以后还可以重来,可是儿子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了。只要一想到东青的安危,我就心乱如麻,觉得心头如同沉重的大石压着,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 议完之后,已经到下半夜了,巩阿岱正好轮到值守,只好先告辞了。由于害怕惊动了遍布盛京城的探子细作们,我和多铎只得暂时居住在何洛会府上。 这一夜,寂静得有些怕人,我躺在炕上,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我一样,阴森森的。朦朦胧胧中,似乎大玉儿正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炕前,沉默不语地打量着我,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准备将我一步步引向陷阱……猛地一个激灵,身上禁不住抽搐,我睁开了眼睛。按了按仍然怦怦乱跳的心口,瞧瞧窗外,只见此时已经是晌午了,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 我到了院子里,正准备去敲西厢房里多铎的房门,却见房门从里面开了,出来一名脸色潮红、鬓发散乱的女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一眼瞧见了我,好像被撞破了什么隐秘一样,连行礼都顾不得,就匆忙而去了。 多铎掀开门口的竹帘子,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他朝我打着招呼:"嫂子起得这么早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冷笑一声,"不像十五爷,忙活了半个晚上,总得好好歇息歇息。"多铎丝毫不以为意,"一个勇猛善战的男人很需要女人的安慰,少一天也不自在。算一算,我和你从北京回到这里,已经足足有十天没有尝到荤腥了。何洛会很明白我的心思,我刚一回房,就派了个女人来伺候我。呵呵呵,够味儿,害得我直到天亮才合眼。"我知道多铎这种人,很喜欢讲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话题,我越是答理他,他就越是蹬鼻子上脸。索性给了他一个冷脸子看,"现在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思?""你还真别说,越是有大事临头,就越需要用女人泄泄火气。否则憋闷得要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天打不起精神来,才更容易耽误大事!"远远地,一名穿了便服的侍卫朝我们这边赶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二位主子请安。"我转头一看,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阿尔津身边的贴身侍卫。多铎也认出他来了,顿时脸色一喜,"怎么,你们和颖郡王的人马到达辽阳了,今天晚上能赶到盛京?"侍卫回答道:"回豫王爷的话,两路大军已经于昨日在辽阳城会合,不料连日暴雨,辽河水突涨,要搭建浮桥,免不得耽误时辰。预计要延迟到明日下午才能抵达盛京郊外。"我和多铎对视一眼,脸上免不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然而我们知道,阿达礼和阿尔津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毕竟为了躲避官道上的探子侦察,他们绕道辽东的群山之间,道路崎岖难行,能有这样的速度,已经是达到极限了。 等侍卫退下后,多铎略略算了一下,苦笑道:"这时间还真是刚刚好,下午接近盛京,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就可以赶到四十里外的蒙古军大营去突袭了。只不过,比咱们预计的刚好晚了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夜长梦多。""不必担心,反正祭陵大典已经推迟了,相信只要何洛会和巩阿岱他们一日不出城,不离开自己的军队,太后她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想了想,镇定地回答道。 多铎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忧虑,"可问题是,他们如今大军已至,就算可以暂时潜伏个两三日,也很快会被我们的人得知,到时候一场激战在所难免,太后他们岂能犹豫不决,被我们抢占了先机?""我实在想不出来太后他们究竟还能出什么样的牌。王爷的那封谕旨突然到来,顿时打乱了他们先前的部署,现在他们应该在商议如何改变对策。"我渐渐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感觉,只能一条一条设想着大玉儿究竟会如何做下一步打算,这个判断可万万不能出错,否则将会满盘皆输。 多铎迟疑了一阵,分析道:"如果我是太后,首先想要做的就是立即除掉所有在京的异己,尤其是我哥的亲信。巩阿岱和何洛会正好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是眼中钉肉中刺,必须最先除掉!"我点了点头,"应该如此。只不过他们究竟会采取什么方式,着实令人猜测不透。"到了下午,何洛会提前从衙门里回来,向我们打听阿达礼的大军究竟何时才能抵达。得到答案之后,也禁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我陡然问道:"何都统,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早前时候,奴才听巩阿岱派人来说,一大早时,郑亲王等人就急忙进宫与两宫皇太后密商去了。奴才安置在他们各人府外的眼线们也来报,中午时这些人从宫里出来,就各自回府了,再也没有出门,想必已经计议完毕了。"我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只得说道:"你们几个这几天出入时一定要加倍小心,提防刺客偷袭--如果太后宣召你们任何一人觐见,我想最好先装病。万万不可入宫,当心太后给你们唱一出《未央宫》。"何洛会先是点了点头,"奴才谨记。"接着又像想到了什么,"不过明日却是礼亲王的六十整寿,将会大摆宴席,在盛京的大部分官员和宗室都会去他府上祝寿的。若是这个前后,宫里突然传召,如何能称病不去?"我一愣,朝多铎望了一眼,多铎恍然大悟,"哦,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明日是八月十一,正好是礼亲王的寿辰……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是秘密回京,自然不好露面了。"我禁不住踌躇起来,思索了一阵,犹疑着说道:"偏偏正是这个紧要关头,就轮到礼亲王的寿辰了,这场宴席的确没有必要称病不去……"结合起今天皇宫里的那场密议,还有索尼鳌拜等人各自回府之后的安静,的确有些不太正常。 "怎么,你连这个都怀疑,你想到了什么?"多铎问道。 "我想以太后的谋虑,在这两三天内若是想要有所动作的话,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呢?"多铎有点不敢置信,"怎么可能?要是在宫里举行太后的寿宴,也许是场鸿门宴,可如今是礼亲王过寿,他正在颐养天年,是绝对不会蹚这滩浑水的。"何洛会也赞同多铎的看法,"奴才也觉得,礼亲王对朝政方面已经没有半点野心了。他的儿孙们大多都站在摄政王这一边,自己手里没有兵将,难道还能应太后之请,放任郑亲王他们带兵进来大行杀戮?况且席间几乎是在京所有大臣,总不能……"我冷笑一声,"难说啊,越是表面上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胜算就越大。你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出奇兵而制胜,是上等计策,太后与郑亲王都是老谋深算之辈,岂能想不到这一点?"两个男人顿时脸色凝重起来,"若真是如此,那么我等岂不是陷入了绝大的陷阱?""太后若是个聪明人,自会选择这一计策。你们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借故不去,然而其他人,还有你们的手下将官如何能不去?若是全部都不去,就等于公开翻脸了,万一是咱们多心,此宴本是太平宴呢?"我感叹着,"太后此计确实高明无比啊!"…… 第十章 抽刀断水 黄昏时分,我悄悄地潜回了摄政王府。为了避免被王府周围的探子们发现,我直接去了闹市区,找到一家多铎的细作开设的绸缎铺,化装成送布匹的伙计模样,混在几人之中,由他们向守卫在门口的侍卫们悄悄递了腰牌,这才顺利进入了自己的家。 这次回来不能让自己府上除亲信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所以我绕道而行,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室内陈设依旧,阿娣正在整理房间。看到我这身装束进门,她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我的面目之后,顿时又惊又喜,"小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看到她激动的模样,我知道她也很惦念我,毕竟我们主仆多年,颇有情谊,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的确是惊喜万分的。 "我是悄悄回来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笑了笑,说道。 她赶快过来要搀扶我坐下休息,我摆了摆手,"算啦,我不累,用不着休息。这次我是有紧急要事才偷着回来的,不能在此久留。对了,东莪现在还好吧?""格格安好,偶尔也会抱怨说王爷和小姐还不回来看她,她睡觉的时候想念你们想得直掉眼泪,念叨着''阿玛和额娘是不是不要东莪了,哥哥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奴婢都得抚慰好久才能睡觉……"阿娣说到这里时,眼眶开始发红。 我听到这里,心头一酸,泪水已经悄然涌出。我很想立即招东莪过来,看看她大喜过望的模样,看着她张开双臂扑到我的怀里,冲我撒娇,把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和思念之情倾诉一遍。我也可以紧紧搂住我的女儿,亲吻她的小脸,柔声地抚慰、拍抚着,瞧着她甜蜜地进入梦乡……温热的眼泪迅速地滑落到嘴角,咸咸涩涩的。我伸手擦拭着,叹息一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我对不起孩子啊!""小姐别难过了,奴婢这就去把格格找来吧!"阿娣说道,看到我这般伤感,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我嘘了一口气,将泪水擦拭干净,摇了摇头,"不用了,知道她还安好,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回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不知道府里是不是已经有太后的奸细潜伏了,还是忍一忍,等到风平浪静时再说吧。"接着吩咐道:"你先去王爷的书房那边瞧瞧,没有外人我再过去。""是。"阿娣诺了一声后,出去了。没多时,她就折返回来禀报,"小姐,那边并没有任何生面孔,仍然是平时的守卫,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好。" 在书房门口守卫的侍卫们乍一下认出我来,无不大吃一惊,然后纷纷打千儿请安。我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在这里守卫吧,我回来的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侍卫们立即齐声道,"嗻!" 掀开湖绸的帘子,只见里面的一切摆设都和以前一样。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一尘不染,文房四宝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再也没有任何文件奏折堆积案头了。我知道,这里已经成为过去,多尔衮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那曾经的或悲或喜,如今已经消散如云烟了。 我走到足足占据了两面墙的书架后面,脚步在一座紫檀木的巨大立柜前停住了。 这个柜子是多尔衮用来存放机密文档的书柜。至于里面具体是些什么东西,我并不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柜子里会不会有一些可以用来挟制王公大臣们的把柄,尤其是关于代善的--多尔衮在吏部十余年,很懂得通过收集探查一些东西,控制住各个王公大臣的弱点,使他们为己所用。因此,我在离开北京之前,悄悄拿走了这个柜子的钥匙。 钥匙插到锁眼里,只稍稍转了几下,"咯噔"一声轻响,锁环随即跳开了。轻轻地打开两扇柜门,里面的陈设立即一览无余。从底至顶,全部都是一个个小格子,还有很多抽屉,里面堆放了许多文书,这些东西也足够我翻检半个时辰的了。 我仔细翻查着,虽然发现了不少机密文书和文档账目,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我感兴趣的东西。眼看着所剩无几的资料,我心中不由焦急起来,由于到现在也没能琢磨出来有什么更好的破解"鸿门宴"之法,只能把希望暂时寄托在说服代善,让他保持中立了,可是如何能够更有把握呢? 直到最后一封文件合上,我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一颗心仿佛跌落到了谷底。然而,拉开最上层的抽屉后,我发现了一只造型精巧的小木盒,锁扣上并没有上锁。 这只盒子我从未见过,又神神秘秘地藏在这个机要柜子里,显然对他来说是极重要且极珍视的东西,既然他不想被别人知晓这个秘密,那么我贸然地去探究,是不是不妥当? 想到这里,我又将盒子放回原处,然后将所有文件整理完毕,按照原来的分类,全部放置妥当。 在即将关闭柜门时,我犹豫了,这里四下无人,我究竟应不应该看看那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呢?尽管这样不太道德,不过贼已经做了,不如做个彻底。多尔衮既然发现少了这把钥匙,自然也会想到我有可能打开这只盒子查看过。与其被他冤枉,还不如干脆坐实算了。 终于,我拿定了主意,手指一错,拨开了锁扣,掀起盒盖。淡淡的幽香从里面弥漫而出,然而我的瞳孔立即睁大了,心就像被无情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猛烈地抽痛。 只见杏黄色绸缎的盒壁映衬下,一只同样是杏黄色的荷包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白头鸳鸯正在恩恩爱爱地交颈戏水,互相梳理着羽毛,绣工十分精致。用红色的丝线收口,线绳的末端还缀着两枚小小的黄玉,颜色温润,就像温暖的阳光将原本晶莹的水晶抹上了颜色。 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啪哒"一声,盒子掉落在地上。怔了良久,我俯下身去,拾起了那只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的荷包,我想看看,这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扯开荷包口之后,由于两手不听使唤,哆嗦几次,方才将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原来是一大堆平安符,针脚细致,上面绣着弯弯曲曲的蒙古文,我看不懂。每个平安符里,都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标识着日期,很明显,这正是多尔衮的笔迹,而且看得出来,每一张纸条上的字都写得非常认真。 我一张一张翻检着,喃喃念着:"天聪二年三月初七"、"天聪三年九月十二"、"天聪四年五月初二"……"崇德三年九月初七",这一次是多尔衮去河北和山东的出征日期,我记忆犹新。当时因为我摔伤了无法下床,多尔衮还一大早过来看我,握着我的手,温和地微笑着,叫我安心养身体,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崇德六年八月二十",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这一日他率大军去兵围宁远。临行前,我一晚上没有合眼,早早地守候在他的炕边,帮他把所有需要携带的文书和图册准备妥当,生怕落下一件东西,耽误了大事……"崇德七年七月二十九",这次是他被降为郡王,赋闲半个月后再次蒙召,重新担任主帅赶往松山前线的那一天。当时我还侍候着他穿上盔甲,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等待着他凯旋而归……最后一张,写着"顺治元年四月初九"。哦,我想起来了,头一天他曾经在誓师大会之后去了后宫,向两宫皇太后辞行,回来之后一直忙碌到深夜,我等到蜡烛燃尽。他摩挲着我的鬓发,对我说:"熙贞,你放心。不论我走多久,走多远,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个家,回到你身边的……"这些不起眼的物件,却记录了多尔衮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的青涩和激情,一直到他最近一次以摄政王的身份出征时的权势熏天。一共十二张纸条,同时也有十二只绣满了蒙古字的平安符。也许,他在忙碌之余,偶尔遇到春花秋月或者细雨霏霏,在这些适合怀念过去的日子里,就将这些翻出来,一件件欣赏着、回忆着,反复思量,颠倒不已。这里面珍藏着有关爱情的故事,那是一个潜藏在他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意被别人揭穿,也最害怕彻底失去的东西。 手一松,最后一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呆滞地站着,心头的痛楚似乎早已过去,只剩下麻木了。不知道伫立了多久,渐渐地,胸口开始发闷,只觉得血一阵阵往上涌,甚至能感觉到那种腥咸。等看到呕出来的是一块暗紫色的淤血后,我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混沌中,终于有了意识。头脑中的思维渐渐恢复。我现在在哪里?好像正躺在炕上,有人正在给我针灸。耳边还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焦急地问询着什么,还依稀有女人的抽噎声,气氛阴沉压抑,充满了悲怆难抑的气息。 先前闷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顺利地呼了出来,感觉畅快了许多。睁开眼睛,发现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夏日的太阳走得特别晚,即使到了申时,那一抹似血的残阳仍然恋恋不舍地将余晖洒落在天际,给大地和万物镀上了一层深沉的色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啊,小姐醒了!"阿娣最先叫出声来,我侧过脸,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双惶恐而又充满希冀的眼睛。 视线再移,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除了阿娣、赶来为我诊治的陈医士,就只有多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到我醒来,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欣喜的色彩,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把开心和快乐都摆在脸上一样。 "嫂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快要吓坏了,一听到禀报就立即赶来。"多铎的语速极快,"你不知道啊,我刚刚赶来时,看到你的模样快要吓坏了,脸色白得像纸似的,怎么唤也没有反应……"我难得看到他也有这么紧张的时候,禁不住嘴角一弯,"瞧你,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值得这么方寸大乱吗?"尽管感觉浑身酸痛无力,然而说话还是没有妨碍的。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支撑着坐起来。 "小姐,您自己不要动,奴婢来扶您。"阿娣连忙伸手过来,扶着我的后背,让我半坐起来,然后在后面添了两个枕头,侍候得很是细心。 我愕然地环顾着他们脸上古怪的神情,问道:"奇怪,你们一个个都苦着一张脸做什么?弄得就像生死离别一样。我没有什么大事儿,又不是什么大病……""小姐,您不记得您先前已经吐血了吗?奴婢听到侍卫们说您突然昏倒在书房里,赶忙跑来查看,结果就看见……"我忽然回想起来了,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都看到那些东西了?收起来了没有?"阿娣点了点头,她的神色中渐渐显露出了哀戚。我们主仆多年,她对我也算是非常了解了。尽管她不一定知道那荷包还有那些平安符究竟是谁送的,然而看到我倒在那里,就应该大致猜测出了其中缘故。"奴婢怕被外人发现,赶忙把那些东西全部收好,放回那个柜子里上好锁。至于那把钥匙,奴婢也小心拿回来,就放在您梳妆台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了。""那就好,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对了,东院的五福晋知道了没有?"我一想到萨日格,心中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怀疑,我总是对她放心不下,生怕这些同样出身于科尔沁的蒙古女人们会为了她们本族的利益而做些对不住自家男人的事情。 "五福晋还不知道小姐突然发病的事,奴婢特别对侍卫们叮嘱过,叫他们不要将这件事传出去。"我终于嘘了口气,重新倚靠在枕头上。这病着实来得奇怪,怎么会没来由地呕出一口淤血来?按理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而这一次,则是毫无征兆地发作了,连咳嗽也没有,难道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后,一时之间怒火攻心导致的?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遏制不住痛起来,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我的傻、我的痴、我的一相情愿。那个我用尽了全部的爱,全部的付出,试图去打动的男人,却给了我这样一个讽刺的答案。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当事实的真相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那颗自以为坚强的心,就像最脆弱的冰一般,破裂开来,碎了一地,冷到了极致。 耳边,多铎向陈医士询问道:"福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这个……"陈医士的语气很是踌躇,好像在避讳着什么。 我睁开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说吧,我听着呢。"多铎显然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犹豫着看了看我,"嫂子,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的。"陈医士尽管迟疑了一下,但是仍然一脸慎重地说道:"主子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仔细看来,像是已潜伏了十多日,如今突然发作出来,可以说是凶险莫测,绝难救治的……"多铎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问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你是不是诊断错了,啊?你再仔细瞧瞧,兴许没有这么严重呢!"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疑惑,并不是奇怪为什么会中毒,而是听到这样足以令人绝望的可怕消息时,竟然连一点恐惧也没有。仍然隐隐作痛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到最后的终结终于要来临时,我忽然发现,一场镜花水月的故事,确实应该用这种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了。 "这么说,我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是回天乏术了?"陈医士的回答很是艰难,他想了想,然后脸色沉重地说道:"主子放心,小人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主子性命无虞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了。他既然没有说出具体的治疗办法,那么潜台词就是,他会尽力而为,然而结果就难说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你说实话,最坏的估计,我还能再撑多久?""小人估算,若是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那么最多也只能,只能六七日……"这时候,阿娣已经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生怕哭声太大而惹我烦心,所以极力抑制着。而多铎已经接近了失去理智的边缘,他紧紧地捏着拳头,连语调也变得喑哑起来,"不,不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你赶快去查医书,去研究药材,去问询同行……一定要想办法给福晋解毒啊!""豫王爷请放心,有句话也说,天无绝人之路。"陈医士低头回答道。 我疲乏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这事儿不要被外人知道,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反而添乱。""是。" 等陈医士和阿娣退去后,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也好,起码还有六七日的时间,足够我帮助王爷解决这个难题了。""嫂子,你别说了!"多铎忽而转身,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眶中已经隐隐地现出了泪光,"你不会死的,好人一定会平安的,我不相信老天就真的没有眼睛,让那些宵小之徒继续逍遥得意,不该死的人却……"我朝他一笑,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朝廷,后院,这两个钩心斗角最厉害的地方,就像口大染缸,我也早已经浸染得面目全非了。说不定我死了,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坏人。"多铎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些玩笑,你就真的不怕死吗?"夏末的风本不应该是这么冷的,然而此时微风从窗口吹拂进来,却令我一个寒战,禁不住往上面拉了拉被子,"我怎么会不怕死?我很怕,怕自己一旦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这些都是我付出了许多才换回的东西啊。可是,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点,就再也没有恐惧了。""你明白什么了?"多铎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追问道。 我凝望着窗外,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零着随风远去,也不知道究竟掉到了哪一寸土地,万物萧瑟的冷秋,即将来临了。沉默了片刻,我黯然地说了一声:"爱,有时候比死更冷。"…… 夜幕渐渐降临,在我的劝说下,多铎终于回去了,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果他一直守候在这里,那么绝对会阻止我接下来的打算。 其实我已经想清楚,想透彻了。我不怪多尔衮,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强迫对方的意志,他当然也有选择自己喜欢女人的权利;我也不恨他心里一直还装着别的女人,虽然爱情是自私的,但是我知道,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没有毋强求;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付出,既然我最终选择了做他的妻子,那么就算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割破了脚,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多尔衮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情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以前,我还可以用"因爱生恨"来替她开脱,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直不能与心爱之人厮守终身,的确是最大的悲哀和遗憾,她有理由爱别人的丈夫,也有理由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那葡萄酒里确实有毒,她的原意就是要毒死那个一直深爱她的男人,为了她的永享富贵,为了她儿子的皇位,她不惜用最决绝的方式来了断多尔衮的性命。哪怕这个男人曾经为了她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宁可辜负自己的妻子儿女,辜负了他自己这十七年来的隐忍和努力,还有那个英雄的梦想。 在政治的角逐中,胜利的往往是最冷酷无情的一方,如今,什么儿女情长,什么爱恨纠葛,就暂时抛之脑后吧,我要利用最后仅有的时间,来给这场纷乱的棋局作一个最终的了断。 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我斜倚着靠垫,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回忆着方才多铎那激越的话语和费解的表情:"你……你真是傻啊,你怎么不想想,比起自己的性命来,还有什么事情更重要呢?我真替你不值哪!""不值?这个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哪有尽如人意的?帮助王爷登上皇位,是我多年以来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这件事彻底办妥的,否则,这将是我最大的缺憾。"…… 明月初上,礼亲王府。 我在院门外等待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只觉得身体阵阵发虚,胸口发闷,仿佛一阵风过来都能吹倒似的。可现在绝对不是消沉等死的时候,我一定要尽量利用剩余不多的时间,来解决这件大麻烦。 过了良久,方才有一名仆人出来引我入内,小心翼翼地对我解释着,说是他家王爷本来已经入睡,听说我前来拜访,因为起床穿衣,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希望我不要见怪。 刚刚迈入正厅门槛,代善就打着哈欠,披着一件外套从后堂出来了。他面带笑容,说了一番寒暄的套话,然后准备向我行礼--由于多尔衮现在权倾朝野,等于实际上的皇帝,所有王公大臣都必须以臣子自居,因此代善对我也打算行礼。 我连忙制止,"礼亲王切勿如此,我怎么当得起如此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接着,我给他行了一个家礼,客客气气地说道:"我不知道礼亲王已经安歇,早知如此,就不敢冒昧地前来打扰了。""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刚刚躺下而已,并没有睡着,让福晋在门外等了半天,着实罪过啊!"代善边说边邀请我在主位上落座,他自己则坐在了客座上。 甫一落座,我忽然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这香气虽然很淡,不容易令人觉察,然而却绝对存在,并且内蕴绵长,持久不退。我心中奇怪,这也不是香炉的熏香气味,很显然是女人身上的香囊所发,可代善明明说他已经睡下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香气存在呢? "不知福晋是什么时候返回盛京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方才听说福晋前来登门拜访。着实吃了一惊啊!"代善露出了一脸诧异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我知道他有这样的反应也并不奇怪,"我是偷偷潜回的,并不想惊动其他人,王爷不知道也不足为奇。"我微微一笑,照实回答道。 代善这次的表现更为愕然,"怎么,莫非摄政王也不知道此事?"我心想:你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等我慢慢地试探试探你,就明白了。"王爷岂能不知此事?我昨日方才抵达盛京,本来想明日王爷寿辰之时就登门祝寿,却苦于不能暴露行踪,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来给王爷提早拜寿的。"接着敛襟下拜,"祝王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代善连忙起身上前将我扶起,"使不得使不得,福晋如此大礼,我哪里当得起?"我从袖口里抽出一只封着黄色封套的物件来,微微一笑,"这是摄政王给王爷的贺礼。"代善看到我拿出的这件物事,着实疑惑,他先是叩拜谢恩:"微臣谢过王爷赏赐!"然后才接过了那件贺礼。他正欲打开观看时,我抬手制止,"王爷不必急着观看,待会儿再打开也不迟。"代善不由一愣,不过他也很想看看我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就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并没有直接发问。 我用友善的目光望着代善,悠悠地说道:"我临行之前,王爷就对我说,太祖皇帝驾崩时,他年纪尚幼,当时周围年长的兄弟子侄各个恃强凌弱,如若没有礼亲王极力回护,他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长兄如父这句话,安在你们兄弟身上,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代善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我这些话,然而他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怀疑的神色,只是谦辞道:"王爷此言过誉了,我也只不过不想看到兄弟们自相残杀,才适时说说话,息事宁人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极力回护''?"我看了看代善的脸色,试探着说道:"王爷知道,您当年之所以没能阻止住太宗皇帝的夺位举动,也是纯属无奈,毕竟当时岳托和萨哈廉都极力拥戴四贝勒继承汗位。按理说,王爷应该非常记恨萨哈廉才对,可谁能料到,王爷独掌大权之后,立即就将他的儿子、您的孙儿任命为正红旗的领旗贝勒?要知道这兵权可是实实在在的,比什么亲王郡王的爵位还顶用哪。"代善听到这里,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只能保持缄默。 我明白这个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他在为当年大妃殉葬的事心虚,格外害怕被多尔衮清算,我必须要解开他心中的这个结,才能说服他在接下来的斗争中保持中立。 "太祖皇帝在世之时,原本已经立王爷您为储君了,可是究竟是谁令您从这个位置上跌落下来?王爷是个聪明人,想必心里非常清楚。而太祖皇帝临终之前的遗诏,也是令王爷您担任摄政贝勒的,又是谁及时拉拢了您的两个儿子,鸠占雀巢了呢?这么多年来,您不得不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即便如此,也照样被太宗皇帝屡次罗织罪名,多次处罚,倘若不是王爷并无一点野心的话,恐怕早就如当年的二贝勒、三贝勒一般下场了。"说到这里时,我眼角的余光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代善的眼皮猛然一跳,神色微微起了变化,就知道这些当年的旧事,的确让他耿耿于怀。于是继续劝说道:"摄政王也希望王爷能够安享子孙绕膝之乐,不再被迫卷入朝廷上的倾轧之中;而且,摄政王也很珍惜如今大清来之不易的稳定,爱新觉罗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这份家业出生入死,又怎能不去拼死维护?"接着话音一转,"却不料有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无事生非,甚至利用两宫皇太后不谙政事,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诬陷摄政王有篡位野心,妄图挑拨起大清的内讧倾轧,以借机达到其阴险目的。这样的宵小之辈,摄政王又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话间,我已经缓缓地踱到了厢房门前,停住了脚步。"现如今,他们已经把算盘打到盛京这座大后院来了,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用一切卑鄙手段,来损害大清的利益。"我知道,如果说前面的那一大段话也只能稍稍打消代善心中的顾虑,算是一剂副药,后面这段话才算是真正解决问题的猛药。我有把握相信,代善一旦得知城外已经潜伏了大玉儿召来的蒙古大军,正虎视眈眈,准备一举占据辽东的消息,他当即就会做出不让蒙古人阴谋得逞的决断。 "有件事,王爷恐怕还不知道吧……"说到一半时,忽然喉咙里一阵干痒,我禁不住剧烈地咳嗽,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所以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代善见我的状况有异,不像平常的咳嗽,于是不禁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来……"这时我略略觉得恢复了些,喘息略定,接着装作无碍的模样,"不必在意,这一路回来淋了雨,着了点风寒而已,对了,刚才……"我正要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发觉,此时那种奇异的芳香似乎又出现了,而且这一次似乎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就像已经悄然地接近我身边一样,缥缈而幽深。 一种不妙的感觉忽然袭遍了全身,我微微地一个战栗,然后紧紧地盯着代善的眼睛看。他起先倒也很是镇静,然而渐渐地,他的眼神似乎游离了起来,瞟向了我的背后。虽然这并非刻意的,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足以让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忽然一下子全部亮如白昼。 片刻之后,我已经不着痕迹地扭转了话题,"这些人光煽风点火还嫌不够,居然要在盛京搞起自相残杀的勾当来了。尤其是几位平日里和摄政王走得近的大臣,现在生怕哪一天出了门,就遇到了刺客再也回不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到时候关内还未平复,这关外的大本营先乱了起来,还怎么得了?"我一面说着,一面踱着步子,悠闲而不经意地,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摄政王在盛京接到这些大臣的秘报之后,就令我赶回盛京看看究竟。摄政王也很希望王爷能够以大清的基业稳定为考虑,出面平息一下这些争斗。正好明日就是王爷的六十寿辰,我想请王爷在宴席上,说几句话,叫大家以国事为重,切勿再互相倾轧了。"代善显然对我这番话不敢全信,他也没有立即答应,疑惑着问道:"你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这点事吗?"我正色道:"正是。我这次回来,就是希望能够让两宫皇太后,还有留守盛京的诸位王公大臣知道,摄政王绝非如谣言所传一般暗怀不臣之心,希望能够尽释疑忌,以保大清基业稳固,以免太祖太宗苦心创立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诸位叔伯子侄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代善缄默了一阵后,终于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明日宴席上,我会把这些事情对那些大臣们交代清楚的,相信他们不会连我的面子都不买的。""那就谢过王爷了。"我站起身,给代善行礼道谢,"王爷若是稳定了盛京的人心,那么绝对是大功一件,我想不但摄政王不会忘记您的功劳,就连日后史书上,也会如实记载您于大清的功劳,令后世子孙引以为荣的。"代善苦笑了一声,"咳,什么大功一件,我这把老骨头都不在乎了,只是有生之年,不想看到那些烦心事儿,能太平几时算几时啦!"看看事情讲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告辞,却被代善挽留住了。看看时间倒也不晚,我们也就顺便聊聊家常,我带着一脸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对代善嘘寒问暖的,很是关心。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还吩咐侍女过来上茶。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茶水送了上来,我伸手接过,用杯盖子轻轻地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笑道:"明日宴会之时,喝酒是少不了的,只是不知道王爷退隐这么多时,是否已无复当年海量了呢?"代善摆了摆手,"你是小看我的酒量了,别以为我年岁大了酒量也跟着退步了,你信不信,现在叫我喝上一两斤烈酒,也照样脸不红头不晕,比年轻人还能喝!"我一脸羡慕地望着他,"您的确是好身体,摄政王就不行了。上个月底,他的五福晋特地派人将太后赏赐的葡萄酒送到北京。他才喝了不到半坛,就直喊头晕,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酒究竟如何浓烈,也试着尝了尝,把剩下半坛子就全部喝进了肚,却也照样清醒。您说这好笑不好笑?摄政王现在的酒量居然沦落到连个女人都不如了。"代善也颇觉好笑,脸上的皱纹跟着加深了不少,"还真有这等事?想不到,想不到啊!""那是当然,就权当给王爷解闷了。可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啊,不然摄政王的面子可真是没地搁了,到时候我还得在地上挖条缝,他好钻进去躲藏躲藏,呵呵……"时间也不早了,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就起身告辞。代善也不再挽留,还亲自送我到房门口。临出门时,我转过身来,"明日之事,就拜托王爷出面调解了。"代善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房门敞开了,一阵晚风吹拂进来,我忽然露出了不适的表情,皱起眉头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住了门框。 "啊,你这是怎么了?"代善看到我神色有异,愕然地打量着,"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还生了什么病症?我这就叫大夫过来帮你诊视诊视。"他正欲对外面的侍女们吩咐时,我勉强支撑着,略显吃力地说道:"不,不用了吧,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的,兴许是累了,回去歇歇就好了……"还没等把话说完,我的身体就已经软绵绵地顺着门框滑了下去,旁边的侍女们慌忙上前来搀扶我,"福晋,福晋!""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代善也着实吃了一惊,立即冲侍女们高声命令着。 不一会儿工夫,王府上的大夫就匆忙赶到了,跪在地上替我诊脉。我疲惫地闭着双眼,呼吸时缓时急,一脸虚弱之状。 过了良久,方才诊断完毕。我睁开眼睛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名大夫,而代善也在旁边催问道:"怎么样,瞧出来了吗?"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夫的脸上犹疑不定,显然很是踌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你照实说好了。"我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大夫又抬起头来朝代善看了一眼,这才谨慎地回答道:"福晋表面上的脉象倒像是着了风寒,但是又不像普通的寒症,一时之间也未能完全探明,也只能先按照普通药方医治,需稍待个三五日,若无事,即可逐渐消退。否则,具体致病因由也会显露出来,到时候再行诊断,也来得及。"代善似乎明白了大夫的潜台词,所以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我也只是稍稍休憩了一阵,就站起身来,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回去休息休息,吃两服药也就没事了。"接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时间已经不早,也不敢再加叨扰了。"看到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于是代善也只好令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一直护送我出了门,直到王府的大门口,这才停住了脚步。 我在众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在帘子彻底放落之后,我朝靠垫上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月亮沉了下去,太阳从东边冒出来。等到太阳渐渐西沉之时,八月十一这天的黄昏,终于姗姗来临了。 "禀王爷、福晋,颖郡王所率大军已经开抵城外三十里,特地派遣奴才前来领命!"一名正红旗甲喇章京已经从军中赶来,虽然一身征尘,却仍然精神抖擞。 紧接着,旁边另外一名镶白旗的佐领也单膝跪地,禀报道:"主子,阿统领率前锋军队先行,已到达距离盛京城外十里处,就地待命!"我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多铎,"看来只要不出意料之外,咱们今晚就可以大获全胜了。""那是当然,如今敌明我暗。倘若连这样都无法取胜,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多铎胸有成竹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这一仗,我要亲自指挥,定要生擒吴克善回来给太后瞧瞧!""是啊,如今后顾之忧已经削减了大半,我就在盛京静候佳音了。"我点了点头,接着又禁不住提醒道,"十五叔务必要捉住吴克善。我还等着拿他去和太后谈判,交换东青回来呢。""你放心吧,如果这件差事办砸了,我就没脸回来见你了。""嗯,我相信十五叔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用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待会儿何洛会来,我会向他交代妥当,等你们全胜而归之时,他自然会打开城门迎接你们入城的。"他抬起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碍于礼法,不得不收了回去。身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大将,在鏖战之前,他的全身上下都焕发着精悍而自信的气势,然而望向我的眼神中,却掩饰不住忧愁。 我知道他仍然在担忧着我的病情,于是低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忧,毕竟还有个五六日呢,说不定我这个人走运,碰上峰回路转的机会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啊。""嗯,我相信。"多铎最后看了我一眼,"最迟明日拂晓,就是咱们彻底翻盘之时,到时候他们一个也跑不掉!"说罢,转身离去。 看着多铎的背影彻底消失,我呆呆地伫立了一阵。此时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洒在庭院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温馨。只不过,这样无限美好的景色,恐怕再也没有几次欣赏的机会了,我要格外珍惜眼下的良辰美景。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转身走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里,刚刚迈入门槛,里面所有正在等候的人都忙不迭地起身来行礼,"福晋!""各位大人都起来吧!"我看了看,在自己人中,凡是手里有兵权的,已经全部到齐了。今晚,我要准备彻底扭转局势,颠覆棋局。 "今晚,咱们要来个反客为主,将那帮与摄政王作对的人一网打尽。此战一定要干净漂亮,等大获全胜之后,诸位都是有功之臣,摄政王是不会忘记的。"…… 第十章 抽刀断水 黄昏时分,我悄悄地潜回了摄政王府。为了避免被王府周围的探子们发现,我直接去了闹市区,找到一家多铎的细作开设的绸缎铺,化装成送布匹的伙计模样,混在几人之中,由他们向守卫在门口的侍卫们悄悄递了腰牌,这才顺利进入了自己的家。 这次回来不能让自己府上除亲信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所以我绕道而行,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室内陈设依旧,阿娣正在整理房间。看到我这身装束进门,她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我的面目之后,顿时又惊又喜,"小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看到她激动的模样,我知道她也很惦念我,毕竟我们主仆多年,颇有情谊,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的确是惊喜万分的。 "我是悄悄回来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笑了笑,说道。 她赶快过来要搀扶我坐下休息,我摆了摆手,"算啦,我不累,用不着休息。这次我是有紧急要事才偷着回来的,不能在此久留。对了,东莪现在还好吧?""格格安好,偶尔也会抱怨说王爷和小姐还不回来看她,她睡觉的时候想念你们想得直掉眼泪,念叨着''阿玛和额娘是不是不要东莪了,哥哥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奴婢都得抚慰好久才能睡觉……"阿娣说到这里时,眼眶开始发红。 我听到这里,心头一酸,泪水已经悄然涌出。我很想立即招东莪过来,看看她大喜过望的模样,看着她张开双臂扑到我的怀里,冲我撒娇,把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和思念之情倾诉一遍。我也可以紧紧搂住我的女儿,亲吻她的小脸,柔声地抚慰、拍抚着,瞧着她甜蜜地进入梦乡……温热的眼泪迅速地滑落到嘴角,咸咸涩涩的。我伸手擦拭着,叹息一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我对不起孩子啊!""小姐别难过了,奴婢这就去把格格找来吧!"阿娣说道,看到我这般伤感,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我嘘了一口气,将泪水擦拭干净,摇了摇头,"不用了,知道她还安好,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回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不知道府里是不是已经有太后的奸细潜伏了,还是忍一忍,等到风平浪静时再说吧。"接着吩咐道:"你先去王爷的书房那边瞧瞧,没有外人我再过去。""是。"阿娣诺了一声后,出去了。没多时,她就折返回来禀报,"小姐,那边并没有任何生面孔,仍然是平时的守卫,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好。" 在书房门口守卫的侍卫们乍一下认出我来,无不大吃一惊,然后纷纷打千儿请安。我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在这里守卫吧,我回来的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侍卫们立即齐声道,"嗻!" 掀开湖绸的帘子,只见里面的一切摆设都和以前一样。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一尘不染,文房四宝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再也没有任何文件奏折堆积案头了。我知道,这里已经成为过去,多尔衮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那曾经的或悲或喜,如今已经消散如云烟了。 我走到足足占据了两面墙的书架后面,脚步在一座紫檀木的巨大立柜前停住了。 这个柜子是多尔衮用来存放机密文档的书柜。至于里面具体是些什么东西,我并不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柜子里会不会有一些可以用来挟制王公大臣们的把柄,尤其是关于代善的--多尔衮在吏部十余年,很懂得通过收集探查一些东西,控制住各个王公大臣的弱点,使他们为己所用。因此,我在离开北京之前,悄悄拿走了这个柜子的钥匙。 钥匙插到锁眼里,只稍稍转了几下,"咯噔"一声轻响,锁环随即跳开了。轻轻地打开两扇柜门,里面的陈设立即一览无余。从底至顶,全部都是一个个小格子,还有很多抽屉,里面堆放了许多文书,这些东西也足够我翻检半个时辰的了。 我仔细翻查着,虽然发现了不少机密文书和文档账目,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我感兴趣的东西。眼看着所剩无几的资料,我心中不由焦急起来,由于到现在也没能琢磨出来有什么更好的破解"鸿门宴"之法,只能把希望暂时寄托在说服代善,让他保持中立了,可是如何能够更有把握呢? 直到最后一封文件合上,我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一颗心仿佛跌落到了谷底。然而,拉开最上层的抽屉后,我发现了一只造型精巧的小木盒,锁扣上并没有上锁。 这只盒子我从未见过,又神神秘秘地藏在这个机要柜子里,显然对他来说是极重要且极珍视的东西,既然他不想被别人知晓这个秘密,那么我贸然地去探究,是不是不妥当? 想到这里,我又将盒子放回原处,然后将所有文件整理完毕,按照原来的分类,全部放置妥当。 在即将关闭柜门时,我犹豫了,这里四下无人,我究竟应不应该看看那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呢?尽管这样不太道德,不过贼已经做了,不如做个彻底。多尔衮既然发现少了这把钥匙,自然也会想到我有可能打开这只盒子查看过。与其被他冤枉,还不如干脆坐实算了。 终于,我拿定了主意,手指一错,拨开了锁扣,掀起盒盖。淡淡的幽香从里面弥漫而出,然而我的瞳孔立即睁大了,心就像被无情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猛烈地抽痛。 只见杏黄色绸缎的盒壁映衬下,一只同样是杏黄色的荷包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白头鸳鸯正在恩恩爱爱地交颈戏水,互相梳理着羽毛,绣工十分精致。用红色的丝线收口,线绳的末端还缀着两枚小小的黄玉,颜色温润,就像温暖的阳光将原本晶莹的水晶抹上了颜色。 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啪哒"一声,盒子掉落在地上。怔了良久,我俯下身去,拾起了那只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的荷包,我想看看,这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扯开荷包口之后,由于两手不听使唤,哆嗦几次,方才将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原来是一大堆平安符,针脚细致,上面绣着弯弯曲曲的蒙古文,我看不懂。每个平安符里,都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标识着日期,很明显,这正是多尔衮的笔迹,而且看得出来,每一张纸条上的字都写得非常认真。 我一张一张翻检着,喃喃念着:"天聪二年三月初七"、"天聪三年九月十二"、"天聪四年五月初二"……"崇德三年九月初七",这一次是多尔衮去河北和山东的出征日期,我记忆犹新。当时因为我摔伤了无法下床,多尔衮还一大早过来看我,握着我的手,温和地微笑着,叫我安心养身体,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崇德六年八月二十",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这一日他率大军去兵围宁远。临行前,我一晚上没有合眼,早早地守候在他的炕边,帮他把所有需要携带的文书和图册准备妥当,生怕落下一件东西,耽误了大事……"崇德七年七月二十九",这次是他被降为郡王,赋闲半个月后再次蒙召,重新担任主帅赶往松山前线的那一天。当时我还侍候着他穿上盔甲,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等待着他凯旋而归……最后一张,写着"顺治元年四月初九"。哦,我想起来了,头一天他曾经在誓师大会之后去了后宫,向两宫皇太后辞行,回来之后一直忙碌到深夜,我等到蜡烛燃尽。他摩挲着我的鬓发,对我说:"熙贞,你放心。不论我走多久,走多远,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个家,回到你身边的……"这些不起眼的物件,却记录了多尔衮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的青涩和激情,一直到他最近一次以摄政王的身份出征时的权势熏天。一共十二张纸条,同时也有十二只绣满了蒙古字的平安符。也许,他在忙碌之余,偶尔遇到春花秋月或者细雨霏霏,在这些适合怀念过去的日子里,就将这些翻出来,一件件欣赏着、回忆着,反复思量,颠倒不已。这里面珍藏着有关爱情的故事,那是一个潜藏在他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意被别人揭穿,也最害怕彻底失去的东西。 手一松,最后一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呆滞地站着,心头的痛楚似乎早已过去,只剩下麻木了。不知道伫立了多久,渐渐地,胸口开始发闷,只觉得血一阵阵往上涌,甚至能感觉到那种腥咸。等看到呕出来的是一块暗紫色的淤血后,我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混沌中,终于有了意识。头脑中的思维渐渐恢复。我现在在哪里?好像正躺在炕上,有人正在给我针灸。耳边还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焦急地问询着什么,还依稀有女人的抽噎声,气氛阴沉压抑,充满了悲怆难抑的气息。 先前闷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顺利地呼了出来,感觉畅快了许多。睁开眼睛,发现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夏日的太阳走得特别晚,即使到了申时,那一抹似血的残阳仍然恋恋不舍地将余晖洒落在天际,给大地和万物镀上了一层深沉的色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啊,小姐醒了!"阿娣最先叫出声来,我侧过脸,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双惶恐而又充满希冀的眼睛。 视线再移,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除了阿娣、赶来为我诊治的陈医士,就只有多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到我醒来,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欣喜的色彩,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把开心和快乐都摆在脸上一样。 "嫂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快要吓坏了,一听到禀报就立即赶来。"多铎的语速极快,"你不知道啊,我刚刚赶来时,看到你的模样快要吓坏了,脸色白得像纸似的,怎么唤也没有反应……"我难得看到他也有这么紧张的时候,禁不住嘴角一弯,"瞧你,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值得这么方寸大乱吗?"尽管感觉浑身酸痛无力,然而说话还是没有妨碍的。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支撑着坐起来。 "小姐,您自己不要动,奴婢来扶您。"阿娣连忙伸手过来,扶着我的后背,让我半坐起来,然后在后面添了两个枕头,侍候得很是细心。 我愕然地环顾着他们脸上古怪的神情,问道:"奇怪,你们一个个都苦着一张脸做什么?弄得就像生死离别一样。我没有什么大事儿,又不是什么大病……""小姐,您不记得您先前已经吐血了吗?奴婢听到侍卫们说您突然昏倒在书房里,赶忙跑来查看,结果就看见……"我忽然回想起来了,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都看到那些东西了?收起来了没有?"阿娣点了点头,她的神色中渐渐显露出了哀戚。我们主仆多年,她对我也算是非常了解了。尽管她不一定知道那荷包还有那些平安符究竟是谁送的,然而看到我倒在那里,就应该大致猜测出了其中缘故。"奴婢怕被外人发现,赶忙把那些东西全部收好,放回那个柜子里上好锁。至于那把钥匙,奴婢也小心拿回来,就放在您梳妆台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了。""那就好,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对了,东院的五福晋知道了没有?"我一想到萨日格,心中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怀疑,我总是对她放心不下,生怕这些同样出身于科尔沁的蒙古女人们会为了她们本族的利益而做些对不住自家男人的事情。 "五福晋还不知道小姐突然发病的事,奴婢特别对侍卫们叮嘱过,叫他们不要将这件事传出去。"我终于嘘了口气,重新倚靠在枕头上。这病着实来得奇怪,怎么会没来由地呕出一口淤血来?按理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而这一次,则是毫无征兆地发作了,连咳嗽也没有,难道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后,一时之间怒火攻心导致的?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遏制不住痛起来,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我的傻、我的痴、我的一相情愿。那个我用尽了全部的爱,全部的付出,试图去打动的男人,却给了我这样一个讽刺的答案。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当事实的真相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那颗自以为坚强的心,就像最脆弱的冰一般,破裂开来,碎了一地,冷到了极致。 耳边,多铎向陈医士询问道:"福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这个……"陈医士的语气很是踌躇,好像在避讳着什么。 我睁开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说吧,我听着呢。"多铎显然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犹豫着看了看我,"嫂子,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的。"陈医士尽管迟疑了一下,但是仍然一脸慎重地说道:"主子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仔细看来,像是已潜伏了十多日,如今突然发作出来,可以说是凶险莫测,绝难救治的……"多铎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问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你是不是诊断错了,啊?你再仔细瞧瞧,兴许没有这么严重呢!"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疑惑,并不是奇怪为什么会中毒,而是听到这样足以令人绝望的可怕消息时,竟然连一点恐惧也没有。仍然隐隐作痛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到最后的终结终于要来临时,我忽然发现,一场镜花水月的故事,确实应该用这种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了。 "这么说,我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是回天乏术了?"陈医士的回答很是艰难,他想了想,然后脸色沉重地说道:"主子放心,小人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主子性命无虞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了。他既然没有说出具体的治疗办法,那么潜台词就是,他会尽力而为,然而结果就难说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你说实话,最坏的估计,我还能再撑多久?""小人估算,若是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那么最多也只能,只能六七日……"这时候,阿娣已经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生怕哭声太大而惹我烦心,所以极力抑制着。而多铎已经接近了失去理智的边缘,他紧紧地捏着拳头,连语调也变得喑哑起来,"不,不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你赶快去查医书,去研究药材,去问询同行……一定要想办法给福晋解毒啊!""豫王爷请放心,有句话也说,天无绝人之路。"陈医士低头回答道。 我疲乏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这事儿不要被外人知道,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反而添乱。""是。" 等陈医士和阿娣退去后,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也好,起码还有六七日的时间,足够我帮助王爷解决这个难题了。""嫂子,你别说了!"多铎忽而转身,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眶中已经隐隐地现出了泪光,"你不会死的,好人一定会平安的,我不相信老天就真的没有眼睛,让那些宵小之徒继续逍遥得意,不该死的人却……"我朝他一笑,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朝廷,后院,这两个钩心斗角最厉害的地方,就像口大染缸,我也早已经浸染得面目全非了。说不定我死了,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坏人。"多铎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些玩笑,你就真的不怕死吗?"夏末的风本不应该是这么冷的,然而此时微风从窗口吹拂进来,却令我一个寒战,禁不住往上面拉了拉被子,"我怎么会不怕死?我很怕,怕自己一旦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这些都是我付出了许多才换回的东西啊。可是,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点,就再也没有恐惧了。""你明白什么了?"多铎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追问道。 我凝望着窗外,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零着随风远去,也不知道究竟掉到了哪一寸土地,万物萧瑟的冷秋,即将来临了。沉默了片刻,我黯然地说了一声:"爱,有时候比死更冷。"…… 夜幕渐渐降临,在我的劝说下,多铎终于回去了,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果他一直守候在这里,那么绝对会阻止我接下来的打算。 其实我已经想清楚,想透彻了。我不怪多尔衮,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强迫对方的意志,他当然也有选择自己喜欢女人的权利;我也不恨他心里一直还装着别的女人,虽然爱情是自私的,但是我知道,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没有毋强求;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付出,既然我最终选择了做他的妻子,那么就算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割破了脚,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多尔衮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情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以前,我还可以用"因爱生恨"来替她开脱,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直不能与心爱之人厮守终身,的确是最大的悲哀和遗憾,她有理由爱别人的丈夫,也有理由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那葡萄酒里确实有毒,她的原意就是要毒死那个一直深爱她的男人,为了她的永享富贵,为了她儿子的皇位,她不惜用最决绝的方式来了断多尔衮的性命。哪怕这个男人曾经为了她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宁可辜负自己的妻子儿女,辜负了他自己这十七年来的隐忍和努力,还有那个英雄的梦想。 在政治的角逐中,胜利的往往是最冷酷无情的一方,如今,什么儿女情长,什么爱恨纠葛,就暂时抛之脑后吧,我要利用最后仅有的时间,来给这场纷乱的棋局作一个最终的了断。 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我斜倚着靠垫,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回忆着方才多铎那激越的话语和费解的表情:"你……你真是傻啊,你怎么不想想,比起自己的性命来,还有什么事情更重要呢?我真替你不值哪!""不值?这个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哪有尽如人意的?帮助王爷登上皇位,是我多年以来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这件事彻底办妥的,否则,这将是我最大的缺憾。"…… 明月初上,礼亲王府。 我在院门外等待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只觉得身体阵阵发虚,胸口发闷,仿佛一阵风过来都能吹倒似的。可现在绝对不是消沉等死的时候,我一定要尽量利用剩余不多的时间,来解决这件大麻烦。 过了良久,方才有一名仆人出来引我入内,小心翼翼地对我解释着,说是他家王爷本来已经入睡,听说我前来拜访,因为起床穿衣,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希望我不要见怪。 刚刚迈入正厅门槛,代善就打着哈欠,披着一件外套从后堂出来了。他面带笑容,说了一番寒暄的套话,然后准备向我行礼--由于多尔衮现在权倾朝野,等于实际上的皇帝,所有王公大臣都必须以臣子自居,因此代善对我也打算行礼。 我连忙制止,"礼亲王切勿如此,我怎么当得起如此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接着,我给他行了一个家礼,客客气气地说道:"我不知道礼亲王已经安歇,早知如此,就不敢冒昧地前来打扰了。""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刚刚躺下而已,并没有睡着,让福晋在门外等了半天,着实罪过啊!"代善边说边邀请我在主位上落座,他自己则坐在了客座上。 甫一落座,我忽然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这香气虽然很淡,不容易令人觉察,然而却绝对存在,并且内蕴绵长,持久不退。我心中奇怪,这也不是香炉的熏香气味,很显然是女人身上的香囊所发,可代善明明说他已经睡下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香气存在呢? "不知福晋是什么时候返回盛京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方才听说福晋前来登门拜访。着实吃了一惊啊!"代善露出了一脸诧异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我知道他有这样的反应也并不奇怪,"我是偷偷潜回的,并不想惊动其他人,王爷不知道也不足为奇。"我微微一笑,照实回答道。 代善这次的表现更为愕然,"怎么,莫非摄政王也不知道此事?"我心想:你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等我慢慢地试探试探你,就明白了。"王爷岂能不知此事?我昨日方才抵达盛京,本来想明日王爷寿辰之时就登门祝寿,却苦于不能暴露行踪,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来给王爷提早拜寿的。"接着敛襟下拜,"祝王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代善连忙起身上前将我扶起,"使不得使不得,福晋如此大礼,我哪里当得起?"我从袖口里抽出一只封着黄色封套的物件来,微微一笑,"这是摄政王给王爷的贺礼。"代善看到我拿出的这件物事,着实疑惑,他先是叩拜谢恩:"微臣谢过王爷赏赐!"然后才接过了那件贺礼。他正欲打开观看时,我抬手制止,"王爷不必急着观看,待会儿再打开也不迟。"代善不由一愣,不过他也很想看看我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就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并没有直接发问。 我用友善的目光望着代善,悠悠地说道:"我临行之前,王爷就对我说,太祖皇帝驾崩时,他年纪尚幼,当时周围年长的兄弟子侄各个恃强凌弱,如若没有礼亲王极力回护,他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长兄如父这句话,安在你们兄弟身上,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代善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我这些话,然而他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怀疑的神色,只是谦辞道:"王爷此言过誉了,我也只不过不想看到兄弟们自相残杀,才适时说说话,息事宁人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极力回护''?"我看了看代善的脸色,试探着说道:"王爷知道,您当年之所以没能阻止住太宗皇帝的夺位举动,也是纯属无奈,毕竟当时岳托和萨哈廉都极力拥戴四贝勒继承汗位。按理说,王爷应该非常记恨萨哈廉才对,可谁能料到,王爷独掌大权之后,立即就将他的儿子、您的孙儿任命为正红旗的领旗贝勒?要知道这兵权可是实实在在的,比什么亲王郡王的爵位还顶用哪。"代善听到这里,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只能保持缄默。 我明白这个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他在为当年大妃殉葬的事心虚,格外害怕被多尔衮清算,我必须要解开他心中的这个结,才能说服他在接下来的斗争中保持中立。 "太祖皇帝在世之时,原本已经立王爷您为储君了,可是究竟是谁令您从这个位置上跌落下来?王爷是个聪明人,想必心里非常清楚。而太祖皇帝临终之前的遗诏,也是令王爷您担任摄政贝勒的,又是谁及时拉拢了您的两个儿子,鸠占雀巢了呢?这么多年来,您不得不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即便如此,也照样被太宗皇帝屡次罗织罪名,多次处罚,倘若不是王爷并无一点野心的话,恐怕早就如当年的二贝勒、三贝勒一般下场了。"说到这里时,我眼角的余光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代善的眼皮猛然一跳,神色微微起了变化,就知道这些当年的旧事,的确让他耿耿于怀。于是继续劝说道:"摄政王也希望王爷能够安享子孙绕膝之乐,不再被迫卷入朝廷上的倾轧之中;而且,摄政王也很珍惜如今大清来之不易的稳定,爱新觉罗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这份家业出生入死,又怎能不去拼死维护?"接着话音一转,"却不料有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无事生非,甚至利用两宫皇太后不谙政事,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诬陷摄政王有篡位野心,妄图挑拨起大清的内讧倾轧,以借机达到其阴险目的。这样的宵小之辈,摄政王又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话间,我已经缓缓地踱到了厢房门前,停住了脚步。"现如今,他们已经把算盘打到盛京这座大后院来了,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用一切卑鄙手段,来损害大清的利益。"我知道,如果说前面的那一大段话也只能稍稍打消代善心中的顾虑,算是一剂副药,后面这段话才算是真正解决问题的猛药。我有把握相信,代善一旦得知城外已经潜伏了大玉儿召来的蒙古大军,正虎视眈眈,准备一举占据辽东的消息,他当即就会做出不让蒙古人阴谋得逞的决断。 "有件事,王爷恐怕还不知道吧……"说到一半时,忽然喉咙里一阵干痒,我禁不住剧烈地咳嗽,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所以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代善见我的状况有异,不像平常的咳嗽,于是不禁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来……"这时我略略觉得恢复了些,喘息略定,接着装作无碍的模样,"不必在意,这一路回来淋了雨,着了点风寒而已,对了,刚才……"我正要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发觉,此时那种奇异的芳香似乎又出现了,而且这一次似乎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就像已经悄然地接近我身边一样,缥缈而幽深。 一种不妙的感觉忽然袭遍了全身,我微微地一个战栗,然后紧紧地盯着代善的眼睛看。他起先倒也很是镇静,然而渐渐地,他的眼神似乎游离了起来,瞟向了我的背后。虽然这并非刻意的,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足以让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忽然一下子全部亮如白昼。 片刻之后,我已经不着痕迹地扭转了话题,"这些人光煽风点火还嫌不够,居然要在盛京搞起自相残杀的勾当来了。尤其是几位平日里和摄政王走得近的大臣,现在生怕哪一天出了门,就遇到了刺客再也回不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到时候关内还未平复,这关外的大本营先乱了起来,还怎么得了?"我一面说着,一面踱着步子,悠闲而不经意地,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摄政王在盛京接到这些大臣的秘报之后,就令我赶回盛京看看究竟。摄政王也很希望王爷能够以大清的基业稳定为考虑,出面平息一下这些争斗。正好明日就是王爷的六十寿辰,我想请王爷在宴席上,说几句话,叫大家以国事为重,切勿再互相倾轧了。"代善显然对我这番话不敢全信,他也没有立即答应,疑惑着问道:"你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这点事吗?"我正色道:"正是。我这次回来,就是希望能够让两宫皇太后,还有留守盛京的诸位王公大臣知道,摄政王绝非如谣言所传一般暗怀不臣之心,希望能够尽释疑忌,以保大清基业稳固,以免太祖太宗苦心创立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诸位叔伯子侄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代善缄默了一阵后,终于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明日宴席上,我会把这些事情对那些大臣们交代清楚的,相信他们不会连我的面子都不买的。""那就谢过王爷了。"我站起身,给代善行礼道谢,"王爷若是稳定了盛京的人心,那么绝对是大功一件,我想不但摄政王不会忘记您的功劳,就连日后史书上,也会如实记载您于大清的功劳,令后世子孙引以为荣的。"代善苦笑了一声,"咳,什么大功一件,我这把老骨头都不在乎了,只是有生之年,不想看到那些烦心事儿,能太平几时算几时啦!"看看事情讲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告辞,却被代善挽留住了。看看时间倒也不晚,我们也就顺便聊聊家常,我带着一脸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对代善嘘寒问暖的,很是关心。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还吩咐侍女过来上茶。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茶水送了上来,我伸手接过,用杯盖子轻轻地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笑道:"明日宴会之时,喝酒是少不了的,只是不知道王爷退隐这么多时,是否已无复当年海量了呢?"代善摆了摆手,"你是小看我的酒量了,别以为我年岁大了酒量也跟着退步了,你信不信,现在叫我喝上一两斤烈酒,也照样脸不红头不晕,比年轻人还能喝!"我一脸羡慕地望着他,"您的确是好身体,摄政王就不行了。上个月底,他的五福晋特地派人将太后赏赐的葡萄酒送到北京。他才喝了不到半坛,就直喊头晕,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酒究竟如何浓烈,也试着尝了尝,把剩下半坛子就全部喝进了肚,却也照样清醒。您说这好笑不好笑?摄政王现在的酒量居然沦落到连个女人都不如了。"代善也颇觉好笑,脸上的皱纹跟着加深了不少,"还真有这等事?想不到,想不到啊!""那是当然,就权当给王爷解闷了。可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啊,不然摄政王的面子可真是没地搁了,到时候我还得在地上挖条缝,他好钻进去躲藏躲藏,呵呵……"时间也不早了,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就起身告辞。代善也不再挽留,还亲自送我到房门口。临出门时,我转过身来,"明日之事,就拜托王爷出面调解了。"代善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房门敞开了,一阵晚风吹拂进来,我忽然露出了不适的表情,皱起眉头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住了门框。 "啊,你这是怎么了?"代善看到我神色有异,愕然地打量着,"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还生了什么病症?我这就叫大夫过来帮你诊视诊视。"他正欲对外面的侍女们吩咐时,我勉强支撑着,略显吃力地说道:"不,不用了吧,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的,兴许是累了,回去歇歇就好了……"还没等把话说完,我的身体就已经软绵绵地顺着门框滑了下去,旁边的侍女们慌忙上前来搀扶我,"福晋,福晋!""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代善也着实吃了一惊,立即冲侍女们高声命令着。 不一会儿工夫,王府上的大夫就匆忙赶到了,跪在地上替我诊脉。我疲惫地闭着双眼,呼吸时缓时急,一脸虚弱之状。 过了良久,方才诊断完毕。我睁开眼睛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名大夫,而代善也在旁边催问道:"怎么样,瞧出来了吗?"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夫的脸上犹疑不定,显然很是踌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你照实说好了。"我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大夫又抬起头来朝代善看了一眼,这才谨慎地回答道:"福晋表面上的脉象倒像是着了风寒,但是又不像普通的寒症,一时之间也未能完全探明,也只能先按照普通药方医治,需稍待个三五日,若无事,即可逐渐消退。否则,具体致病因由也会显露出来,到时候再行诊断,也来得及。"代善似乎明白了大夫的潜台词,所以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我也只是稍稍休憩了一阵,就站起身来,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回去休息休息,吃两服药也就没事了。"接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时间已经不早,也不敢再加叨扰了。"看到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于是代善也只好令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一直护送我出了门,直到王府的大门口,这才停住了脚步。 我在众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在帘子彻底放落之后,我朝靠垫上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月亮沉了下去,太阳从东边冒出来。等到太阳渐渐西沉之时,八月十一这天的黄昏,终于姗姗来临了。 "禀王爷、福晋,颖郡王所率大军已经开抵城外三十里,特地派遣奴才前来领命!"一名正红旗甲喇章京已经从军中赶来,虽然一身征尘,却仍然精神抖擞。 紧接着,旁边另外一名镶白旗的佐领也单膝跪地,禀报道:"主子,阿统领率前锋军队先行,已到达距离盛京城外十里处,就地待命!"我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多铎,"看来只要不出意料之外,咱们今晚就可以大获全胜了。""那是当然,如今敌明我暗。倘若连这样都无法取胜,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多铎胸有成竹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这一仗,我要亲自指挥,定要生擒吴克善回来给太后瞧瞧!""是啊,如今后顾之忧已经削减了大半,我就在盛京静候佳音了。"我点了点头,接着又禁不住提醒道,"十五叔务必要捉住吴克善。我还等着拿他去和太后谈判,交换东青回来呢。""你放心吧,如果这件差事办砸了,我就没脸回来见你了。""嗯,我相信十五叔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用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待会儿何洛会来,我会向他交代妥当,等你们全胜而归之时,他自然会打开城门迎接你们入城的。"他抬起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碍于礼法,不得不收了回去。身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大将,在鏖战之前,他的全身上下都焕发着精悍而自信的气势,然而望向我的眼神中,却掩饰不住忧愁。 我知道他仍然在担忧着我的病情,于是低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忧,毕竟还有个五六日呢,说不定我这个人走运,碰上峰回路转的机会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啊。""嗯,我相信。"多铎最后看了我一眼,"最迟明日拂晓,就是咱们彻底翻盘之时,到时候他们一个也跑不掉!"说罢,转身离去。 看着多铎的背影彻底消失,我呆呆地伫立了一阵。此时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洒在庭院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温馨。只不过,这样无限美好的景色,恐怕再也没有几次欣赏的机会了,我要格外珍惜眼下的良辰美景。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转身走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里,刚刚迈入门槛,里面所有正在等候的人都忙不迭地起身来行礼,"福晋!""各位大人都起来吧!"我看了看,在自己人中,凡是手里有兵权的,已经全部到齐了。今晚,我要准备彻底扭转局势,颠覆棋局。 "今晚,咱们要来个反客为主,将那帮与摄政王作对的人一网打尽。此战一定要干净漂亮,等大获全胜之后,诸位都是有功之臣,摄政王是不会忘记的。"…… 第十一章 鹿死谁手 小半个时辰后,我刚刚将所有计划布置完毕,就有通禀说礼亲王府的人前来捎口信,我让巩阿岱等人暂且在屋子里等候,然后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冲来人问道:"不知礼亲王派你过来传什么话?""福晋,今晚寿筵,我家王爷有请,望福晋切勿推脱!"我一愣,代善怎么会突然邀请我前去赴宴呢?"就这些?你家王爷还有没有什么另外的话交代你来传的?"来人摇了摇头,"回福晋的话,王爷只吩咐了这些,并没有交代其他的。"我默然了,微微皱着眉头,脑子里迅速思考猜测着,他究竟是什么意图?难道他不知道我眼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赴宴,我完全可以称病不去吗? 正犹豫间,来人补充道:"对了,我家王爷还说,今日是他的六十整寿,又有先前商议好的事情要在宴会上解决,福晋即使身体不适,也要尽量支撑一下,切勿扫了他的面子。"我心中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代善的这句话说得倒是和当年萧何奉吕后之命骗韩信入宫去参加朝贺的谎言差不多,连措辞用语都相差无几。难不成,这次不但是"鸿门宴",更是"未央宫"?想象着昨天晚上在代善府中,最后离开前他那复杂而隐晦的眼神,我越发觉得难以琢磨了。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对来人答复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之后对你家王爷禀报,我今晚一定准时赴宴,绝不爽约的。""嗻,奴才告退了。" 转身返回室内,几位大臣纷纷一脸忧色地劝谏道:"福晋,今日宴会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福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是啊,礼亲王的立场,到现在也难以判断。万一他已经暗受太后之命,布置下天罗地网。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呢?""奴才等死不足惜,而福晋则是万金之躯,倘若有丝毫差池,奴才等该如何向王爷交代?"我之所以答应代善的邀请,自然有我的道理:假如他真的已经受命于大玉儿,那么即使昨晚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大玉儿并没有躲在暗处监视,他也完全有可能将我的来意,还有我已经身中剧毒的消息告知大玉儿。大玉儿若是得知这些之后,必然会以为多尔衮也一样中了毒,离死不远,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轻松取胜,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呢? 我冷笑一声:"没有关系。如果太后果真要对咱们不利,就算是不去她也照样有别的办法整治咱们;如果这果真是鸿门宴,那么多我一个人陪葬也没有什么关系。王爷也绝对不会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向他们妥协的。"几人听到这里,禁不住动容,纷纷跪地叩首,"福晋……还望以自身安危为重啊!"我俯下身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温言劝慰道:"你们不必忧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毕竟还是已有七分胜算,真正应该害怕的是他们才对。我赴宴之后,你们仍要按照先前计划行事,有备无患。""奴才等谨遵福晋嘱咐!"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也只得遵从我的命令。 我点了点头,"好,王爷识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信任诸位,希望诸位也能不辱使命。"接着冲外面吩咐道:"取酒来!"很快,满满一壶陈年佳酿送了进来,同时摆放好了六只酒杯。我亲自拎起酒壶,将面前的酒杯一一斟满,最后端起其中一杯,用饱含信任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一遍,"大战之前,我与诸位共饮一杯,今晚背水一战,如何扭转弈局,就全仗我等齐心协力了!"众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坚定的光芒,他们一起举杯,齐声宣誓道:"请福晋放心,我等誓为王爷赴汤蹈火!"言毕,共同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随后,巩阿岱等人先行离去,他们将在安排布置好一切之后,先于我赶往礼亲王府赴宴。不论今晚代善究竟站在哪一边,我们都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入夜,位于皇城南门外的礼亲王府,已经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口的宾客络绎不绝,各种寿礼源源不断地抬入正门,书记官的唱名声悠长响亮。 豪华大轿在王府正门前落地,盛装打扮的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从轿子里出来,由数十名魁梧精悍的王府护军簇拥着,踏入了正门那高大的门槛。 当我出现在甬道上时,前庭中所有人都愕然转身,纷纷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来,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很快,接到传禀的代善从正厅赶来,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朗声道:"微臣恭迎福晋莅临敝舍!"见到代善这般执礼,院子里的所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单膝跪地,高声请安道:"奴才恭请福晋金安!"我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先是对群臣抬了抬手,然后俯身将代善扶起,"今日我是特地赶来为礼亲王贺寿的,怎能受王爷大礼,快快起来!"代善正色道:"福晋今日奉摄政王之命而来,微臣惶恐感激还来不及,又岂敢有丝毫怠慢?""王爷德高望重,又是摄政王的兄长,就不必如此了。"我神色霁和地说道,"王上虽然远在北京,却仍然没有忘记今日是王爷的花甲寿辰,本欲亲自来贺,无奈事务冗繁,无法脱身,只得令我赶来盛京,向王爷贺寿了。摄政王有言,此番是兄长寿辰,须执之以家礼,不得有丝毫违背。所以,弟媳先给二伯拜寿了。"接着恭敬而端正地深施一礼,"祝二伯福寿绵长,永享安乐!"互相客套完毕,人也基本到齐,于是宴席正式开始了,众宾客齐聚一堂,举杯畅饮。厅内演起了满洲人特有的狩猎舞蹈,煞是热闹。 宴席进行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渐渐接近尾声了,我尽管表面上谈笑自若,实际上心里却是警惕万分。我生怕这是一个代善设下来的骗局,说不定没多久就会"掷杯为号,刀斧手杀出",我和一干亲信们恐怕就要面临被砍成肉泥的厄运了。 代善老头子倒似心怀坦荡,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地接受着每一个人的敬酒。别看他年事已高,酒量却好得吓人,都喝了一个多时辰的酒,仍然没有一点醉意。我看在眼里,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确实准备做点什么,所以才刻意保持清醒的? 也不过是一转念间,等我再次转过头,悄悄朝索尼等人的那一桌瞧去,赫然发现那里空出一个位置,正好少了一个鳌拜。心头不禁一悚,莫非他们已经去准备"刀斧手"了? 我耐着性子等待了一阵,却并没有看到鳌拜回来。这时候,索尼已经到济尔哈朗面前敬酒去了,我终于拿定了主意,直接冲不远处的何洛会使了一个眼色。 他微微点头,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的眼神,然后趁着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转身悄然而去了。 没过多久,我发现济尔哈朗也离席而去了,心头禁不住更加焦虑起来,侧脸瞧了瞧代善,他似乎并没有觉察这么一会儿就少了三个重要人物,仍然在和几位大臣说着话。 正在焦急琢磨对策时,被我派出去窥探正门那边动静的阿娣跑到我身边,俯下身来,轻轻地对我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发现,郑亲王想要出门,却被勒克德浑贝勒带了不少侍卫给拦下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见郑亲王一脸不悦,好像很不情愿地回来了。"刚刚听到这里,我已经看到济尔哈朗脸色阴沉地返回了原来的座位,并没有找任何人商议,心事重重地坐着。我的心中忽然一喜,忙问道:"那先前何大人出去了没有,还有鳌大人呢,他有没有放行?""鳌大人出去时,倒也没有出来什么人阻拦,何大人出去时也是一样,就是等到郑亲王再出去时,勒克德浑贝勒就出来阻拦了。""好,你继续回去探察吧。"我略一思索,立即站起身来,径直朝远处一角的勒克德浑走去。此时的他正春风满面地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宗室子弟们划拳赌酒,仿佛根本没有出去过。 我将勒克德浑拉到旁边的一个偏厅里,这里正好四下无人,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贝勒爷为何先后放鳌大人和何大人出去,却单单把郑亲王给拦下来了呢?"勒克德浑回答道:"鳌大人先前出去,我并不知道,还是听到门口来人禀报,这才赶过去了。不过何大人随后出门,却是我故意放行的。"我一愣,"莫非你玛法……" "福晋误会了,我玛法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也并不清楚。"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代善对儿孙们向来凉薄,这种大事肯定不愿意对他们透露。不过勒克德浑接下来的话就足够令我愕然了,"倘若我当时发现鳌拜离席的话,肯定早就前去拦住了,不过我相信接下来出去的何大人,肯定不会让福晋落入险境的,所以这才放心回来。""莫非你对今日之事已有所知晓?"这倒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就不晓得勒克德浑也会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的亲信,或者说干脆点,这更像个身份特殊的卧底间谍。 勒克德浑并没有多加解释,而是直接弯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交给我,"这封信是我哥在黄昏时分派人送到的,福晋看看就明白了。"我接过信封,抽出信纸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阿达礼写给这位胞弟的密信,上面已经写明了,要求勒克德浑在盛京做好配合,务必拖住济尔哈朗等人,一直到他亲率大军杀回盛京为止。 我将信纸递还给了勒克德浑,松了口气,"若如此,自是最好,只不过我不明白礼亲王究竟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鳌拜调兵进府呢?眼下贝勒手里兵将不多,恐怕难以抵敌啊!"勒克德浑顺手将旁边灯笼的纱罩取下,将信纸凑了过去,转眼间,就迅速燃烧起来,化为一滩灰烬。重新将纱罩扣上,他回答道:"我估计玛法并没有打算和郑亲王等人同流合污,保持中立是肯定的,否则他肯定早已让索尼等人的兵在府中埋伏了,又岂能等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哦,若如此便是最好。"我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只要代善本身保持中立,我们的安全系数就增加了一半,"贝勒爷此事上见机灵敏,倘若大事得成,我等全身而出,就是大功一件,摄政王日后对贝勒爷必有重用。"勒克德浑年纪很轻,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腼腆,"福晋言过了,不过是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邀功请赏。"等我们返回时,筵席已经快要结束,宾客们已经陆续告辞,走了一大半了。我心里正在琢磨着代善接下来会不会轻易放我们两派人离去时,却见到他的仆人们分别到索尼等人和济尔哈朗那边,轻声说着什么。正张望间,也有仆人朝我这边走来,恭敬地说道:"福晋,我家王爷有请,请随奴才到内厅去。"等我步入内厅之后,只见中堂两侧一共摆放了八张椅子。左手边,依次坐着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而右手边,则分别坐着巩阿岱、讷布库、冷僧机,剩下最前面一张座位空着,显然是为我准备的,周围连一个仆人也没有,这气氛很是诡异。 正处于冷战状态的双方看我进来,不管是真心假意,都纷纷起身来行礼,等我走到座位前落座后,他们方才重新坐下。尴尬气氛持续着,大家大眼瞪小眼,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倒是济尔哈朗等人发现我这边少了个何洛会,仿佛吃惊不小,神色忐忑。 "哦,人差不多到齐了,冒昧挽留大家在这里叙话,也是逼不得已啊!大家不要见怪。"代善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在中堂的主位上坐了,冲我拱了拱手。此时不是个繁文缛节的时候,所以我也回之以微微一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人主动出来说话,只是各自满腹心事地垂着眼皮,默然不语。 代善丝毫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说道:"我退隐了这么久,也不怎么关心朝廷上的事情,只不过最近听说你们之间闹得越来越厉害,快要不成样子了,所以特别将大家召集到一块,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看有没有什么妥当的解决法子。"下首的济尔哈朗听到这里,顿时冷笑一声,"礼亲王,你是咱大清辈分最高的人,说的话我们哪里敢不听?只不过你这种挽留大家的方法可有点理亏了。""哦?"代善倒是一愣,愕然问道。 "呵呵,勒克德浑贝勒难道不是礼亲王特别派去的吗?他对我这位叔祖可并不客气,直接就叫一大帮侍卫前来阻拦,仿佛我若是不肯留下来听你讲几句话,他就得演一出全武行来!你不会说你并不知情吧?"代善倒是神色一凛,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显然对于自作主张的孙子很是愠怒,"郑亲王这就是误会了,我家里的规矩你不可能不晓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难道硕托和阿达礼他们跟着摄政王鞍前马后转悠去了,也是我故意指使的吗?若是郑亲王不信的话,要不要我这就叫人去把那小子找来,当场问个明白?"济尔哈朗从代善的神色间,倒也敏锐地观察出来,似乎代善说的不是假话,也就作罢了,"既然礼亲王都这么说了,难道我们还是不肯通情达理,仍然揪着不放吗?"刚说到这里,旁边的索尼忽然开口说道:"礼亲王,您退隐多时,对于朝廷上的事儿也不是很了解,如今既然是聚会调停,那么首先也要把自己家的底子先弄清楚--这勒克德浑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孙子,如果他也暗中投效到摄政王麾下,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您难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显然,索尼这种咄咄逼人的诘问,就是要代善表明自己要么主动站出来大义灭亲,要么就承认自己也和儿孙们一样同流合污,成了多尔衮的同党。 这一问,代善的面部表情僵住了。要知道勒克德浑也算是他众多儿孙中难得亲近的,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要他交出勒克德浑来,根本就是万万不能。于是他犹豫着:"呃……"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差不多弄清了代善今日的意图,他虽然没有打算投靠多尔衮,但是为了大清的稳定,他已经接受了我的劝说,打算以中立的态度调解今日的僵局。既然代善这样选择,那么对我来说无疑是大大有利的。 眼见代善受窘,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微微侧脸,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及时地给隔座的巩阿岱使了个眼色。 巩阿岱立即会意,他立即开口反驳索尼道:"索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就别有用心了,你说勒克德浑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如今天子年幼,摄政王代替天子摄政,忠于摄政王就是忠于皇上;若是不忠于摄政王,那么自然也就是不忠于皇上!难道你还叫他当个乱臣贼子不成?"索尼先是一愣,然后就面带愠色道:"我等正是质疑摄政王欺天子年幼,趁机独断专行,图谋大逆,这样的人还不是乱臣贼子吗?"还没等巩阿岱回答,旁边的冷僧机已经抢先道:"呵呵,如今皇上年幼不能亲政,所有的政务都是摄政王处置,你们哪一次胆敢违抗过他的号令?若照你们的道理推算,难不成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你们要是什么大忠臣,怎么还老老实实地做着大奸臣给封的官?"他这话里面还有一句不能明说出来的潜台词。那就是:如果多尔衮本身是乱臣贼子,包括他推举拥立的皇帝,包括他执政以来任命的一切官员,就都作不得数。这样一来,谁都无话可说了。 看到索尼被噎住了无从辩白,济尔哈朗连忙接口道:"你们这是强词夺理!摄政王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我等一时之间又怎能不畏威吞声,忍辱负重?未曾入关以前,他就收罗羽翼,结党营私,我等一直容忍,没有举发;如今他远在北京,自恃功高,不臣之心日盛。都到了这个时候,礼亲王仍然要充当和事佬,搞什么调停的话,我看还是免了吧!""郑亲王所言极是。我忠于大清,忠于皇上,却绝对不会向那个乱臣贼子低头。"图尔格也神色激动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我劝王爷也不要白费心思了,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我们就不坐了。"看得出来,他们是急于脱身,才故意言辞激烈,让调停不能继续下去,以免耽误了大事。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的想法得逞,于是,我抬了抬手,说道:"几位大人不要忙着走,礼亲王今日是诚心待客,你们哪有拂袖而去的道理?"图尔格朝代善看了看,因为先前济尔哈朗被阻拦的例子,所以他心里清楚,只要代善不点头,勒克德浑不放行,他们哪怕就是硬闯也根本闯不出去。更何况大家前来赴宴都没有携带兵器,如何能突出众多王府护军的阻拦呢? 然而代善却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显然根本没有放他们离开的打算。于是图尔格也只得气愤地重新落座。 "这就对了嘛,急什么急啊。"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天这事儿,不论究竟能否调停成功,起码也要把一些问题弄清楚。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摄政王心怀不轨呢?凡事总要有个证据,要么人证,要么物证,这等大罪,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你们怎可造谣诬蔑摄政王?"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我们双方都无法脱身,那么也只得继续耗下去。如今已然打草惊蛇,一旦让他们出了王府,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是难如登天了。 济尔哈朗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用阴冷的目光看着我,"摄政王倘若没有篡逆之心,又何必刚一独揽朝政,就忙不迭地党同伐异?况且两宫皇太后已经收到确切密报,北京那边,摄政王的亲信们已经准备给他上劝进表了,这还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并不动怒,而是微微一哂,不以为然道:"当年诸葛亮曾经开府治事,难道这就说明他也准备篡位?摄政王久在吏部,向来知人善任,难不成放着有本事的人不用而任凭庸臣误国?如果摄政王真如你们所说,党同伐异,那么以他今日之权,你们还能继续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吗? "再说了,什么密报有人准备上劝进表,那么你们谁看到他们真的上了?就算他们已经上了,那么你们谁又看到摄政王已经接受了?还有,你们是不是过几天还要说那些大臣们连给摄政王登基用的龙袍都准备好了?难道你们佩剑出门,别人就要说你们准备杀人? "假若摄政王真有登基之念,那么他早就实施了,还用得着专门挑选这个戎马倥偬之时?崇政殿之争时,摄政王占据了绝对上风,完全可以自己登基,可他有这样做吗?为了大清稳定,他毅然拥戴当今皇上为君;到如今,难道他还会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出尔反尔吗?如果摄政王果然是这等小人,那么当年太宗皇帝如何一直重用,难道你们认为太宗皇帝昏聩庸碌,识人不明?""你……"济尔哈朗被我这接二连三的诘问给噎住了,直到缓了缓,方才愠怒道,"你这都是巧言令色!多尔衮如果真的对皇上一片忠心,那么为何直到现在都不肯派人来恭请皇上迁都?不但如此,他在北京还住在只有皇帝才能住的地方,用御用仪仗,百官见他都必须行君臣大礼,光凭这些逾制狂妄之罪,就足够证明他是乱臣贼子了!"眼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倒也丝毫不惧,毕竟眼下在人家代善的地盘,彼此又手无寸铁,他们就是狗急跳墙也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那我倒要问问郑亲王,你们和太后一道密谋,甚至已经将科尔沁大军都招至盛京城郊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扳倒摄政王不成,就不惜引狼入室,让蒙古人来瓜分太祖太宗和其他兄弟子侄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吗?"我话音刚落,济尔哈朗和索尼等人顿时脸色灰白,慌了阵脚,"你胡说!你凭什么说蒙古大军是我们引来的?"这个时候代善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双手发颤,厉声道:"你们居然连这等蠢事都干得出来,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到地底下去见太祖太宗,还有你们那些个战死沙场的父子兄弟?"他疾言厉色,仿佛消失多年的棱角和气势又回来了。 我冷笑一声,"如果你们毫不知情,又怎么会张口就说蒙古人不是你们引来的?既然你们一口否认,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是两宫皇太后招来的?"眼见着代善已经是一脸铁青了,济尔哈朗知道大事不妙,却仍然不想承认,他争辩道:"礼亲王明鉴,这女人完全是在说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是她理屈词穷,所以才故意捏造出来诬陷我们的……"正当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只见勒克德浑一脸不屑之色地步入厅内,冲着代善拱了拱手,"玛法,福晋并没有说半句假话,科尔沁的大军已经到达了盛京城外四十里处秘密驻扎,我哥已经给我送过信来了,叫咱们提防着他们阴谋政变!"他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可谓各具特色--巩阿岱等人自然是一脸幸灾乐祸;济尔哈朗等人自然是恼羞成怒;而代善,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咳,事已至此,我已经失望透顶了。你们与太后勾结,搅乱朝政,阴谋叛乱,我又岂能容你们继续胡作非为?"刚刚说到这里,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异响,起先很是轻微,后来就渐渐清晰起来,我们听得清楚,那是喊杀声和兵刃格斗声,显然外面已经来了大量军队,将这里包围了。 我立即觉察出不妙来,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应该不是何洛会带来的,否则经过勒克德浑特别交代过的王府护军们不可能阻挡他们进来。再说何洛会如果在外面已经和鳌拜他们狭路相逢,那么肯定会尽最大能力在原地阻止鳌拜的人前来王府厮杀,而不是现在这种情形。 济尔哈朗等人自然也从声音中听出了端倪,个个庆幸不已。 勒克德浑刚一听到外面嘈杂,就立即赶去察看去了。从济尔哈朗得意的神色上,代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叫鳌拜带兵过来的?怎么,想把我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济尔哈朗终于等来了救兵,自然是大喜过望,对于代善的责问,他也并不否认,"没错,是鳌拜带兵过来的,只不过并非是针对你礼亲王,而是针对这几个多尔衮亲信的,他们一日不死,这多尔衮就日益猖狂!究竟谁忠谁奸,礼亲王就自己掂量掂量吧!"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在何洛会的兵赶到之前,代善的取舍就是关系到此役成败的砝码。如果他肯偏向我们这边,我们就自然容易脱险,否则兴许还没等到救兵到来,自己这一干人就早已成刀下鬼了。 我站起身来,对代善正色道:"王爷,您不但是我大清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年更是名震女真各部的''洪英巴图鲁'',四大贝勒之首。如今叛军肆无忌惮地杀上门来,准备在您的府邸里斩杀前来给您贺寿的宾客,这要是传了出去,恐怕还不知道编排得如何难听呢!"代善也被眼下的状况气个不轻,我又适时地火上添油,终于把老头子的脾气给激出来了,他脸色阴沉,满眼怒火,"郑亲王,如果你们肯为大清着想一分,也不会招蒙古人来。如今又为了杀摄政王福晋和几个大臣,居然明目张胆地杀奔我的府上来了!别看我老了,可骨气却还没消!"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大家谁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冲外面张望,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王府上只有区区三百护军,根本不是鳌拜所率军队的对手,估计这次鳌拜起码带来了两三千人,否则推进得也不会如此之快。也只不过区区几句对话的工夫,厮杀声已经到了近前,嘈杂的脚步声迅速传入外面院子,只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赶快把守住院门,务必保护王爷安全!"紧接着,一阵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就如同雨点般传来。尽管这次调停属于秘密进行,所有门窗都严密地关闭着,然而纸糊的门窗当然挡不住锐利的箭锋,很快,一支支箭矢穿破门窗,叮叮当当地钉在了桌椅板凳上,或者干脆落在花岗石的地砖上,滚动几下才停止住。 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众人手无寸铁,身子也是肉做的经不起损伤,于是纷纷找附近能够躲避的地方躲避,再也顾不得脸面。 我本来想要直奔后堂,从后面窗子翻出去逃命,不过很快听到那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看来鳌拜也不傻,他早已指挥大队人马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开始慌张起来,这时巩阿岱疾步冲了过来,顺手掀翻一张桌子,一把拉着我趴了下来,"福晋小心躲藏,千万别中了流矢!"我正在焦虑着何洛会的军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房门忽然"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我不敢伸头去瞧,只听到一阵更加清晰的厮杀声和嘈杂的脚步声,距离我躲藏的位置越来越近,同时一个声音高喊着:"快,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正惊愕间,身后已经骤然袭来一阵疾风。我顾不得回头察看,本能地起身,而不是像一般懂得武艺之人一样,迅速从侧面翻滚避开。偷袭者显然是匍匐着过来的,他万万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一个起身,反应不及,只抓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惊叫一声,偏偏脚下的花盆底在仓促之下站立不稳,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四腿朝天的桌子上。痛得我眼前发黑,全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数支羽箭急速地擦着我的头顶掠了过去。这时候我感觉到脚踝一松,接着身后就传来了打斗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距离我最近的巩阿岱及时赶来,与偷袭未果的遏必隆扭打到了一处。 勒克德浑眼见手下的侍卫越来越少,只得带领剩余数十名侍卫退入厅内,也顾不上躲避箭雨,就直接持刀朝济尔哈朗等人冲去。他们心里很清楚,在这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只有先拿济尔哈朗等人做人质,才能迫使鳌拜的手下们停止放箭。 "快,快去保护福晋!"混乱之中,也看不清究竟谁和谁在打斗,当侍卫们疾奔而来刚刚将我救起时,外面的鳌拜已经率领着大量兵士冲杀进来,见人就砍,也顾不得分辨敌我了。 在这间屋子的所有将领中,武艺最高的自然是鳌拜了。他刚刚闯入屋内,就一眼发现了我的所在。半句话也不多说,径直奔我冲杀过来,也不过是片刻工夫,我的眼前就只剩下最后两个侍卫了。 眼见身后退无可退,而我又不想闭目等死,在万分危急之下,骨子里的潜能瞬间被激发出来,我从地上摸起一柄钢刀,横刀奋力一迎。只听到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我居然生生地格住了他这一雷霆一击。 鳌拜顿时一怔,与此同时,勒克德浑的刀已经从旁边疾速挥来,直取鳌拜的要害部位。仓促之下,他的几下抵挡居然也乱了章法,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勒克德浑瞅准时机刀锋一掠,划破了右臂。 这一眨眼的工夫,我发现右手虎口上突然迸裂出一条殷红的细缝,紧接着就有滚烫的血液迅速涌出,顺着手臂流淌下来。 "都给我住手!谁再不听就灭他三族!"我倏地起身,冲着满屋子的所有人厉声嘶吼道。 本来整个大厅里的厮杀嘈杂之声已经接近了顶峰,谁知道我这一声断喝竟然格外清晰,几乎不约而同地,人们都跟着一怔,动作也硬生生地定格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深吸一口气,大喝道:"鳌拜,你们想造反吗?已经晚啦,何洛会现在已经率领数千大军将这里团团包围,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想玉石俱焚吗?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我顺口瞎扯,声音越发激动,"你睁大眼睛看看,恐怕这次陪你送死的人还不在少数,济尔哈朗、索尼他们几个,谁也别想活着出去!"当我胡诌到这里时,鳌拜的脸上果然出现了犹豫的神色。此时,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四人已经被利刃架颈,僵立当场--原来在鳌拜率领大军杀进来之前,这几个人因为手无寸铁,还没抵挡几下,就分别被五六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们给制住了。被我这么一说,他们望向鳌拜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听这个女人瞎掰,先杀了她再说!"图尔格一脸狰狞,冲鳌拜大吼道。而一边同样受制的济尔哈朗则是脸色灰白,仿佛见到了末日一般,既不甘心,却又绝望。 鳌拜听到这一提醒,总算缓过神来,方欲动手时,巩阿岱、冷僧机、讷布库三人已经迅速挡在我的身前,代善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鳌拜,你疯了吗?你竟然敢杀摄政王福晋,你想要满门家眷陪你送死吗?"就在这时,院门外的喊杀声忽然如潮水般涌起,几乎震得地皮发颤,厅内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只见院门开处,大批士兵们冲了进来,一个个满脸残酷的杀气,局势立即扭转。同时,一张张弓拉作满月,闪着寒光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对准厅内所有人。 "快,把这里统统围住,不准放走一个叛军!"何洛会高声命令着,指挥着手下大军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剑拔弩张。只需他一个手势,厅内所有人都将被覆盖在箭雨所织成的巨大罗网中。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虎口处也跟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我一面强忍着,一面用从容镇定的语气,对在场所有人宣布道:"凡是鳌拜的手下全部听着,你们误从叛逆,罪不致死。倘若立即放下兵器,处置从轻;倘若继续顽抗到底,就别怪我们狠辣无情了!"短暂的寂静,整个院落里几乎鸦雀无声。终于,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放下兵器了。在非生即死的两条路前,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这样一来,立即起了连锁反应,不断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当最后一个士卒也跪下时,只剩下鳌拜一个人神情僵硬地站立着,显得格外突兀,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败局。 这个时候,济尔哈朗终于叹息一声,问道:"福晋,不知摄政王可否会给我们几个留一条生路?毕竟……"我没有立即回答。说实话,我恨这些人恨得牙根直痒,心里只巴望着如何让他们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而不是如何假意宽仁,向他们承诺什么。 在济尔哈朗近乎乞求般目光的注视下,我紧紧地攥了攥拳头,脸上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了笑容,连声音也是平和而沉稳的,"叛逆大罪,为十恶之首,除非天下大赦……届时,摄政王也许会念在你们旧日的战功上,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死罪可免。"大赦,或是清朝正式迁都,定鼎北京;或是多尔衮正式登基为帝,这两样大事,只要有其一,就肯定要大赦天下的。当然,后面这个步骤,此时我是绝对不会透露半句的,哪怕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活罪难逃"四个字终究没有脱口而出。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暗暗盘算着,等到善后时,多尔衮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代善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济尔哈朗,许久,感慨道:"真想不到,你阿玛当年如此,你二哥当年如此,如今你也重蹈覆辙,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成王败寇,我也没有话说,认输就是。只不过,这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根本就是糊涂账,怎么算也算不清楚的;至于太祖太宗,与我阿玛和二哥之间的恩怨仇恨,其中玄机,你礼亲王自然心里有数。"济尔哈朗说到这里,脸色又恢复了平静,起码也保持了作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所应有的尊严和体面。他对鳌拜淡然道:"好啦,你也放下兵器吧,就算你不怕死,也得为家里的妻妾老小的性命考虑,总不能连累他们跟着一起陪葬吧?"鳌拜的神色已经由起初的恼怒、不敢置信,到后来的颓丧、呆滞,直至彻底放弃。只要有一线生机,他是不会选择死亡的,也许先前会有一时气血冲顶,可是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做出了和济尔哈朗一样的选择。 "咣当"一声,他扔下了手里的刀,然后用桀骜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绳子来把爷捆起来?"这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兵变就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战中受了内伤,还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剧毒又再次发作了,我看似闲适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压制着胸口,以勉强缓解巨大的痛楚。周围火把通明,站在已经浸染了大片大片鲜血的台阶上,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善后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福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伤?还是赶快回去休息,找大夫来诊视诊视吧。"巩阿岱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伤口,问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听到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着急,我要等等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的消息。"接着细细打量着他,因为此时他的衣衫上也溅染了许多血迹,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受些皮外伤,"方才幸亏贝子及时援救,否则我现在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巩阿岱连忙谦辞着,"福晋不必如此在意,保护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晋亲身涉险,已经是奴才很大的失职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对了,今日宫禁轮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动吧?"我低声问道。 "回福晋的话,自从酉时宫门下钥之后,他就派兵严密地把守住各个宫门,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就更不消说让里面走出一人了。"巩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嗯,这样就好,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人进去通风报信,也不能让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试图悄悄地溜出宫外,告诉锡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个红顶子了。"我着重叮嘱道。 先前鳌拜发现情况有异,中途离席去调兵时,肯定也派了人赶去禀报大玉儿。如果宫禁把守不严,被人钻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儿和福临,或是狗急跳墙的大玉儿将隐藏了许久的东青突然推出来当做挡箭牌,那么我无疑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东青啊,你究竟在哪里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乱跳地回来,谁要是敢威胁你的安全,额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这时,冷僧机也到近前来请示:"福晋,不知罪臣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五人究竟关押何处为好?还有他们的部下亲信们,是否也要一并擒拿关押?"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这样吧,就先把他们分别关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要知道,这等谋逆大罪,肯定要审讯很长时间,其中各种供词互相矛盾,推诿攀诬之类的情形自然难以避免。要想将他们一一定罪,必须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我决定将济尔哈朗特殊对待,以做各个击破之用。 "对了,济尔哈朗毕竟身份不同,还是暂时将他软禁在自家的王府里吧。务必要看守严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绝对不能让府中的任何人与他接触。至于他们的那些亲信部下,要对他们宣布:摄政王宽仁,只纠祸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连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准散布谣言。倘有违者,严惩不贷!"要事虽然安排完毕,我却不急着入宫,反正现在那里水泄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我要等多铎那边的消息传来,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务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后,再去找大玉儿来个最终的谈判。 残局收拾完毕,我回到内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脸色不好,于是立即找大夫来替我诊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还是上次的那个医士,他刚一进来,就立即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连连请罪。 代善一愣,阴沉着脸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不该对王爷有所隐瞒,其实昨日小人替福晋诊脉,当时就已经发觉,福晋并非是生了什么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剧毒,而且还是一种慢性发作的剧毒,已经快要蔓延至五脏六腑了……"大夫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实情。 这下倒是把代善吓个不轻,"啊?怎么会这样?"说到这里,不无担忧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状况,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说出来也无关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此毒确实无解。""回福晋的话,确实如此,所以小人当时没有敢当着您的面照实说出来。"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他严厉地盯着大夫质问:"我问你,昨夜圣母皇太后向你秘密问询时,是不是特别命你欺瞒本王的?""正如王爷所料,圣母皇太后似乎对福晋的病情特别关注,在得知福晋其实是中毒的消息后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接着,大夫将昨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番。 代善顿时恼怒,一拍桌子,骂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平时吃谁的饭还不知道?你就算照实告诉本王,莫非太后还能派人过来杀你?如今看到太后阴谋败露,你才知道跑出来承认,早先你干什么去了?"望着吓得抖如筛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毕竟他们都有妻儿老小要养活,谁愿意因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于是宽和地说道:"好了,王爷也不必治他的罪过,毕竟他也有他的难处。"接着话音一转,"再说了,我还要感谢他将这件事告诉圣母皇太后,否则她就不会轻易放弃今晚的大好机会了。"代善神色一变,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不耐烦地将大夫撵了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还不快滚!"等到大夫忙不迭地谢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后,代善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如此,倘若不是这条''苦肉计'',太后如何能放弃在我这边预设伏兵的准备?"接着感慨道:"我险些中了她的奸计,后来你突然登门,她就急着逼我杀你灭口,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另有阴谋,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厢房门口时,我曾经朝你暗暗使过眼色,就是为了提醒这个,她正在里面躲着偷听。"听到这里,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如何会在表情上轻易露出了破绽而不打自招?可见他确实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后。于是,我点了点头,"是啊,看来果真如我所料,太后当时的确正在暗处监视,才临时改变主意的,否则她一旦杀我灭口,岂不是陷王爷于不义,令王爷不得不上她那艘船?"代善忽然想到了严重处,神色一凛,问道:"莫非太后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里面下的毒?这么说来,摄政王岂不是也……""这个,王爷不必担心,假若摄政王也已经中毒,我还大老远地跑回来辛苦地折腾什么?我那不过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用来麻痹太后的,否则今日之胜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觉越来越乏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喑哑了。 代善的心中显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过福晋也不必忧愁,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哪!"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勉强笑道:"但愿真如王爷所说吧。不过,王爷今日突然邀我前来赴宴,却不肯说明原委,也着实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啊!"代善颇显无奈地回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也无法彻底肯定摄政王的真正态度,也只有借福晋来试探了。你当真来了,我也就放下心来,这才按照先前答应你的,设法将他们几个集中起来,试图调停。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为了等待多铎那边的消息。直到拂晓时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终于有人来报,说是他们的大军已经获得全胜,即将开入盛京。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我扶着城垛,远远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军队正朝这边源源不断地开来,宛如一条巨大的长龙,而且这条巨龙身上,正焕发着胜利的光芒,几乎可以令此时的天色彻底光明。何洛会已经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多铎的大军顺利入城。此时,胜利已经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辽东的初秋,已经有了不少凉意。晓风吹得我衣袂飞扬,那股萧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黄叶,连最轻微的风都承受不起,颤抖着抱住了双肩。 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顿时一阵温暖,不论是身体还是心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多铎,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来帮我御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隐约看到了他此时的眸子里所饱含的悲伤,几乎浓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陈年的墨块,极难化解开来。 "这里风太冷,你还穿得这么少,身子怎么受得了?"多铎的话音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苦涩。 我几乎动容。回忆起来,我和多尔衮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从来没有主动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替我披上衣衫,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他大概只习惯被女人侍候吧。 尽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将这种情愫泄露半分,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哪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还好,所以才赶来瞧瞧你的大军凯旋,也好彻底放心才是。"多铎尽管一开始有些失态,不过也很快恢复过来,用略带喜悦的口吻,将此次夜袭的战况向我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过程和结果和我先前预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么顺顺利利地拿住吴克善的?"对于吴克善这么容易就做了俘虏,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铎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么着?我率领大军杀入他们的大营,居然一路没有像样的抵抗,被我轻轻松松杀奔到了中军大帐前。一掀帐帘,好嘛,吴克善这家伙居然鼾声大作,睡得跟死猪差不多,仔细一看,原来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马上叫人把他拖起来绑成粽子,他只有杀猪一样大叫的分儿。""这下好了,咱们总算有拿去交换东青的筹码了。"正说话间,忽然看到入城的大军中,居然有明显的杏黄色装束,我仔细一看,这些不是两黄旗的人吗?不禁愕然,"怎么,连两黄旗的人都来了?"要知道,在辽东除了盛京,根本没有其他两黄旗的兵马驻扎,唯独关内,有谭泰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共一万人马。事情发展到这里,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话不是还没讲完吗?"多铎眨了眨眼,笑道,"我将吴克善的大军杀得遍野奔逃时,又有另外一路大军朝这边扑来,原来他们的后续军队刚刚开到,足足有几千人马。这下可好,我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们翻转胜局时,忽然斜刺里杀出一路援军来,打的正是两黄旗的旗号。我一问,原来是谭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赶来盛京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你说说,我哥是不是个''隔江斗智''的诸葛孔明?"我感叹道:"他不但预料到了太后等人的阴谋,及时下旨改变了何洛会他们的祭陵日期,还派出两黄旗的大军回京平叛,要是没有他这两招,咱们现在恐怕已成了丧家之犬。"事实表明,多尔衮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做,却早已在不动声色中将局势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够知道我现在的情形吗?虽然没有办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地赶来盛京就好了。到时候就算是于事无补,但也好歹可以见我最后一面。 正在感慨万千之时,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谭泰来了。他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奴才参见福晋,请福晋金安!"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谭大人快点起身吧!我方才听豫亲王说幸亏你救援及时,不然他那边就胜负难料了,你来得果然巧啊!""回福晋的话,全仗摄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军昼夜赶来,才遇上了豫亲王他们,正好并肩作战了。""大人这么快就率军赶到,这一路奔波辛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接令出发的?""正好是八月初一当天,摄政王宣奴才入宫觐见,给奴才安排了这个差事,嘱咐奴才务必要火速赶到盛京,否则耽误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脑袋是问。"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时候多尔衮是绝对不可能预测到我已经中毒,所以指望他赶来盛京看我,恐怕根本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极度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不明就里的谭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福晋莫非身体不适?""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强忍着内心的苦楚,问道,"那,在你临行前,摄政王有没有命你捎封信给我,或者让你传个口信,问问我这边的情形?""回福晋的话,没有。" "真的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这怎么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气了,因为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隐瞒着他找了多铎同去;因为他恼火于我居然在他的药里加了催眠的成分;因为他发现我竟然偷盗了他随身携带的机密柜钥匙……更要紧的是,多尔衮肯定已经猜到我会发现那机密柜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窥探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么他肯定是恼羞更甚于愧疚的。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保持了缄默,算是对我的不满吧。 谭泰显然也觉得多尔衮这种毫无表示的做法,的确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谎言来欺骗我,只能低着头,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瞒福晋,摄政王确实没有另外的交代。"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头,又见曙色绯红,正如七年前,我决定将自己的命运和那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 多铎发现我神色不对,于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我虽然反应过来,然而此时似乎连转一下头都是艰难异常的,轻轻地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还在生我的气,他还不愿意原谅我呀……""什么,我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多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你这么出生入死地为他,他若是还不肯领情,还是不是人?难道还叫你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的话语中已经带了明显的怒气,显然他也在为多尔衮的冷漠而感到愤慨。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哥本来就是个不懂得嘘寒问暖的人,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还能指望什么呢?你不必怪他,他没有错。"接着,我转过身去,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这城楼的台阶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却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维中,究竟有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像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轻声重复着:"他没有错,没有错……"恍如踩在云端,我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软绵绵地倒在多铎的怀里,他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际响起,"嫂子,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府吧。"昏昏沉沉地醒来,阳光已经明媚地照进室内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挡,尽管此时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连一个很轻微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困难。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脚步也在步步接近了。 "啊,小姐,您总算醒了……"看到我惧光,本来正坐在床边的阿娣慌忙起身去关窗。看着她将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关闭,室内的光线总算是柔和了许多。 "十五爷呢?"我看了看四周,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来多铎直接把我送回摄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来,端起一小碗汤药,侍奉着我饮下,"早上时候,十五爷亲自送小姐回来,还一直抱着您,不让任何人碰,径直将您送到卧房里来。安顿好了之后,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还把所有下人统统遣了出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地守着。后来有他手下来找他,好像有什么紧要事务要安排,也只好走了。""他走了多久?"我将苦涩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后询问道。这周围似乎仍然弥漫着他的气息,挥之不去。 "刚走不一会儿,这不,十五爷临走前还特地让我去拿了不少蜜饯,说是放在这里,等您喝了药之后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涩。"她送上了一小盘蜜饯。 我看了看蜜饯,却并没有吃,现在好像连味觉都减退了许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别也不算大。奇怪啊,怎么感觉鬓发边上湿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凉凉的。 "你刚才是不是帮我擦拭额头了?又不是发了风寒,不用这样。"阿娣愕然,摇了摇头:"没有啊,自从小姐被送回来后,就十五爷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外人进来过,奴婢也是刚刚才来的。""哦,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不是水,而是泪。他居然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还生怕被别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抹几把眼泪。 想象着多铎红着眼圈,强自压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我不觉笑出声来,"呵呵,这个多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个小孩一样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几个儿女知晓,还不要笑坏肚皮?……"说到这里,我的笑容渐渐变了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只觉得鼻子中酸酸的,仿佛也有那么点黯然。渐渐地,我中止了话语,因为我害怕继续下去会把哽咽的声音带出来。 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温和地问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边一共几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维还很清晰,所以并没有忘记,她在我之前,已经跟随原本的李熙贞整整三年,却丝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 阿娣一脸悲戚,回答:"是啊,小姐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边又饥又饿,都快要没命了,幸亏小姐乘车路过时发现了奴婢,带奴婢回府,让奴婢吃饱穿暖,还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边……唉,这老天怎么就这么无情呢?""对了,老陈呢?"我这时才想起来,按理说他不应该不来替我诊脉的,就算是已经束手无策,起码过场总归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刚刚离府之后,他就收拾了几件东西出去了,说是给小姐寻找药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估计陈医士这一趟奔波也大半没有收获,于是叹了口气:"唉,如果我在,就不会让他去白忙活了。"…… 到了中午时分,我换上了入宫穿的朝服,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只见苍白暗淡的脸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入宫与大玉儿会面之前,我先来到一座看守严密的院落,由侍卫带路,进入了暂时关押吴克善的屋子。还没进去时,就已经听到掀桌子摔瓶罐的声响,显然这位稀里糊涂就做了阶下囚的高傲王爷眼下很是恼火,只能拿身边的器物发火了。 周围的侍卫们本想跟在我身边,护卫着我进去,我却示意他们就在门口等候,然后掀帘进入了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捡了一块干净点的地面,停下了脚步,"怎么,卓礼克图王爷可曾睡好?这一觉有没有六七个时辰啊!"眼前一个肤色黝黑、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正气喘吁吁,听到我这么一问,立即转过头来。本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可以发火,可是他并没有气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我身上的服饰,犹疑着问道:"你是……莫非你是……"吴克善最后一次入盛京觐见,还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来盛京的,所以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爷不必多费思量,我是摄政王的继妃,朝鲜李氏。""李熙贞?"他闻言神色一凛,然后马上故作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我说呢,原来是摄政王福晋啊,要不然谁还有这个胆子跑来瞧我好看?"看到吴克善嘴硬,我也不恼,悠悠地说道:"王爷是科尔沁十万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过人,不过您既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自然不会把拳头和武器用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所以我过来探望王爷,也不算是什么胆量。"吴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却不愿意立即没有骨气地服软,于是愤然道:"你们侥幸擒获本王,不过是学了汉人的狡诈,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好得意的?""闲话少说吧。"我颇觉好笑,然而却并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来。"王爷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欢别人绕弯子,我来这里,只是想和王爷谈个交换条件。""哼,有什么好谈的,你会安什么好心?"吴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王爷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种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的羞辱--当年你们科尔沁的明安贝勒是以什么样的形象狼狈逃回的,相信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听到我后面这句话,吴克善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间就狰狞起来。 "你?!你这个狠毒的妇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过,你就不怕我自尽?"吴克善狠狠地盯着我问道。 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的确可以令人遍体生寒,然而我却仍然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继续笑道:"王爷若是铁了心想要寻短见,估计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过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儿,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临,还有在盛京的所有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们这些妇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爷的一念之间了!"吴克善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骂道:"你敢!就算是多尔衮,也未必会拿这些无辜妇孺来出气,有本事就来堂堂正正地对决,不要净琢磨这些邪门歪道!"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无辜妇孺?亏你也说得出来!摄政王世子何尝不是无知幼童,你们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既然你卓礼克图王爷和两宫皇太后做得出这些卑鄙无耻之事来,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摄政王远在北京,已经将行事之权全部交付于我,既然我是狠毒妇人,那么用用邪门歪道又算得了什么?"吴克善气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却说不出驳斥我的话来。终于,他一脸颓然,不情愿地问道:"这样吧,我自认倒霉。你已经打算好了什么条件,说来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也只不过是片刻工夫,我已经恢复了一脸霁和,"其实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你只要替我说服圣母皇太后,让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务完成,我自然会将你那些一道被俘获的部下们释放,甚至关于王爷被俘一事,也绝不外传,以保住王爷的座位安稳。"吴克善顿时感到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你究竟还有什么祸心,就一并说出来吧!"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当然就这么简单。""那两宫皇太后和皇上呢?"吴克善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忍不住追问道。 我随口扯谎,"这个你就尽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后的羽翼已经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会对摄政王造成丝毫威胁,摄政王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的;至于皇上,他年纪幼小,并不懂事,所以也无从作恶,摄政王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杀他呢?"吴克善沉思了半天,这些条件对他来说无疑是太有利了,他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果真有这么好心?"吴克善疑惑着问道,"你到时候可别再给我栽一个起兵叛乱的罪名,将我科尔沁部夷为平地!""咳,王爷这就是多虑了。"我一脸和蔼地说道,"科尔沁是大清多年来的忠实盟友,王爷完全可以将罪过都推到济尔哈朗他们身上,就说他们蒙蔽幼主,挑唆摄政王与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而王爷则是过来''清君侧''的。至于与豫亲王的交战纯属误会,王爷可以推说是手下出现了叛徒,引起哗变,误伤自己人。"接着,我诡异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摄政王如今在外征战,内部稳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对;而科尔沁的王爷贝勒没有一个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汉人那个''远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吴克善终于妥协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晋一次了。""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帮我说服太后自愿去北京,我就让王爷全身而归,绝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协议达成,我心中冷笑。先让他们黑吃黑,由吴克善出卖济尔哈朗等人;然后按约放吴克善回蒙古,同时派人一路散播他兵败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尔沁之时,就面临着威信扫地,尊严尽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坐稳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宫的午后,格外静谧安宁,清风徐来,片片枯黄的杨叶簌簌飘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滚起舞,始终不肯彻底寂静。 当我进入永福宫的庭院,停住脚步时,大玉儿正坐在结满累累果实的葡萄架下,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全身油亮的黑猫。那黑猫本来正慵懒地蜷缩着身子,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即转动一下灵活的耳朵,扭过头来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处于一道狭长细线的时候,眼睛似乎光亮得过了头,透着一丝邪魅,那种类似于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儿似乎并没有觉察我的出现,黑猫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窜了过来,跳到我身边的石凳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忽然竖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极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后迅速溜回大玉儿的脚下。 "哦,原来是妹妹来了,怎么都不派人通传一声,我好出门迎接啊!"大玉儿抬起头来,声音平和地说道,尽管这话的内容很虚伪,然而从语气上却一点也听不出。 我浅浅一笑:"怎么敢劳太后亲自迎接?再说了,您脚下的猫儿方才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吗?"大玉儿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惊讶状,"哎呀,想不到这畜牲竟然敢伤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朝伏在脚下的黑猫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猫吃痛,"喵呜"一声,迅速地窜开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换成人,还没等到那种地步就已歇斯底里,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说道。 "呵呵,数月不见,妹妹连说话都更加玄机莫测了。"大玉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是我疏忽怠慢了,怎么好意思让妹妹就这么站着同我说话呢?""多谢太后赐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后从昨天到今天,可当真是悠闲得紧哪。"大玉儿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地,一粒一粒地拨弄着,优雅而从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珍藏于故宫中的画像,那是已经年过花甲的她,朴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这样拨弄着佛珠的。在无声的较量中,身处逆境的她,似乎比我还要淡定。难怪,难怪多尔衮至今还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这就是过谦了,我在妹妹这个年纪时,究竟满脑子在想些什么,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气魄、胆识来,终究还是比妹妹逊色一筹啊!"我不动声色,"太后未免过誉了,我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太后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这盛京的宫殿实在太小了,还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摄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后,所以很有诚意地请太后移驾,到北京去安享富贵。""哦?是吗?北京的皇宫虽大,却不会有我的尺寸之地,终不及这辽东旧土,住得习惯了,人就懒得挪动了。""那可就由不得太后了,太后执意要留在这里,除非……"看到大玉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继续顽固,我实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儿似乎并不胆怯,她平静地问道:"除非什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让我留在这里?""太后这就未免言过其实了,我怎么可能冷酷到这个地步呢?"接着,我话音一转,冷冷地笑着,"你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而已,我没有必要,也用不着对你赶尽杀绝,这样反而显得我气量狭小。"大玉儿的面部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犹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终于有仇恨的光芒在闪耀,然而她的语气却没有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为你是一条豺狼;现在看来,你更像是一条狐狸。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将敌人从精神上杀死,才是最大的残忍。恭喜妹妹,你现在已经具备了这些条件。"我忽然发现,和大玉儿这样的人谈判,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任务,我可以面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宠辱不惊的女人时,却发现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时候。 "多谢太后的评价。不过呢,太后也是一个聪明人,我丝毫不担心你会寻死觅活。所以,还请太后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实实地搬到北京去住吧。""是不是当我到达北京之时,就正好赶上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这么一来,他就再也没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说着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我,而是眼神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语。 "摄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决定的,与我无干,我现在也不能对太后保证什么。不过呢,我还是希望太后能够接受我的条件。""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对于太后来说,是相当优厚的。等太后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摄政王也必然会用锦衣玉食供养着你们的,就像当初的计划一样--太宗皇帝刚刚驾崩之时,摄政王准备谋取帝位,他当时说,可以给九阿哥封个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宫去与九阿哥一道居住,这样他探望起来也方便许多……"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大玉儿的神色渐渐迷惘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后悔呢,还是在陶醉。其实我很想将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亲眼看看她成为一条丧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颓败模样。然而,此时东青仍然在她手中,为了东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继续与她周旋下去。 "至于这次叛乱,也全在摄政王是否准备追究了。科尔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间了。"她沉默了良久,终于抬眼问道:"那吴克善呢?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看来大玉儿虽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却也猜测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让吴克善出来现身说法,劝说他妹妹老老实实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条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卓礼克图王爷正在清宁宫里与母后皇太后叙话,别说你们兄妹,就是他们姑侄两个,也有八年没见面了,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也只好劳烦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让吴克善先去见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说服哲哲,等到连哲哲都妥协了的时候,就不由得大玉儿不肯就范了。 "那皇上呢?他现在在哪里?" 我微微一笑,"太后尽管放心,我已经令锡翰将皇上保护起来了,任何人也伤害不了皇上--不过,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摄政王世子的话,那么我就不能保证皇上能够继续安然无恙了。"大玉儿保持缄默,看起来似乎满腹心事。我冷笑一声,"当然,你不要以为你执意隐瞒,我就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想得到世子的消息,我完全可以派人将所有侍奉你的奴才们抓起来,威逼利诱。只不过到了那时候,太后所面临的待遇,就没有眼下这么优厚了。""世子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拿任何人来胁迫我都没有半点用处,我想你就不必白费心机了。"大玉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在我看来,大玉儿这根本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敬酒不吃吃罚酒。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喷发了,我当即转头对外面吩咐道:"来人哪,把皇上''请''过来!""嗻!" 没多久工夫,福临就被侍卫带来了,他一看到大玉儿,就像见到了救星,立即张开小手朝她扑了过去,"皇额娘,皇额娘!"大玉儿将福临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道:"皇上不用怕,额娘没事,咱们娘俩都不会有事的。"福临仰起头来,疑惑着问道:"额娘是不是在骗儿子啊,要是真的没事,为什么宫里面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个个凶巴巴的,还把那些宫女太监们全都关了起来,也不让我出去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没等大玉儿回答,他又怯怯地回头看了看我,"是不是真像额娘说的,十四叔想要夺走儿子的皇位,把咱们都抓起来关在地牢里受苦呢?"看到我一脸愠色,福临更加惶恐,"十四婶千万别生气啊,那都是额娘说的,不关我的事儿,您可千万别不让东青来陪我玩耍。上次我不过是出去一下的工夫,东青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额娘说他回府去了。可从那以后东青就再也没有进过宫,我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生病了还是十四婶不放他出来呢……"福临毕竟是童言无忌,我相信他并没有说谎。我蹲下身,和颜悦色地招呼着福临,"来,皇上到十四婶这边来。好几个月都没有看见皇上了,我心里也很惦念着呢。"大玉儿脸色灰白,她起先不想放福临回来,可是却不得不顾及到此时的形势,只得松了手,放任福临怯怯地走到我这边来。 我伸手将福临抱了起来,虽然他只有六岁,但也不算轻了,眼下我身体虚弱,就更为吃力。然而我表面上却依然从容自若,带着一脸温馨的笑容,在福临那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道:"皇上知道吗?你刚刚满月时,十四叔和十四婶都曾经到永福宫来探望过你,当时你也就,也就这么大小。"说着在福临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还躺在摇篮里面,看着我们这一帮大人。当时东青还睡在我的肚子里,没有钻出来呢。我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皇上,结果压痛了还在肚子里的东青,他立即就抗议了,在里面狠狠地踢打,害得我不得不放下你……"福临被我逗笑了,用小手摆弄着我衣襟上的珊瑚珠串,"是这样啊,难怪我从小和东青玩耍时,就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原来他是为了报复啊!十四婶,你下次带他过来见我,我向他赔礼道歉,请他不要再记恨我了好不好?""呵呵,皇上这就是说孩子话了,哪里有臣子敢记恨皇上的呢?不过呢,东青能不能出来见皇上,也不是我能作主的,因为东青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福临好奇地问道:"皇额娘不是说东青已经回府去了吗?十四婶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呢?""十四婶哪里会欺骗皇上呢?皇上如果想东青继续陪伴玩耍,就要问问太后,请她放东青出来,这样不就好了吗?"说到这里时,我故意朝大玉儿看了一眼。 福临当然不明就里,他不悦地向母亲问道:"皇额娘,您怎么能骗人呢?十四婶是不会害我的,东青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您干吗不放他出来呢?"面对儿子的质问,大玉儿的脸上逐渐露出悲哀之色来,她叹息一声:"皇上,你怎么会连额娘都信不过呢?就算是任何人欺骗利用皇上,额娘也不会这样做的。"我冷笑一声,"皇上年幼,并无失德之处,我不愿意伤害皇上的性命,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也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接着,神色决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以为这是恐吓,我李熙贞说到做到,绝无食言!"大玉儿的身子微微一颤,惨笑一声,说道:"我并非不信,只不过世子确实不在我手里,你就算杀了皇上,我也照样交不出来。"福临也发觉气氛不对,虽然不太明白我们之间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隐隐地嗅出了火药味,"皇额娘,十四婶,你们不要吵了,我不再找东青玩了还不行吗?"我没有理睬福临,而是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大玉儿,只觉得气闷塞胸,格外难受。许久,我的脸上终于挤出笑容,冷冷道:"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来纠缠太后了,既然太后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我相信,肯定有人很乐意说出世子的去向的。"接着,我将福临抱了出去,一路头也不回。福临慌了,极力想要挣脱我的怀抱,奇怪的是,我的手臂却下意识地越收越紧,仿佛又恢复了平常的气力。 "十四婶快点放开我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福临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挣扎着。 "皇上,皇上!……"大玉儿的语调虽然凄楚到发颤,却绝口不提东青的下落。 我越发心硬如铁,心中恨恨道:"大玉儿,我也要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假使东青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叫你儿子陪葬!"回到府中,我感到浑身酸痛,极其乏力,不得不躺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回想了一下,我心中更加疑惑,难道大玉儿真的不知道东青的下落?不可能啊,明明是她将东青软禁起来的,这宫中禁卫重重,他一个六岁幼童如何能逃脱出去?如果他当真逃脱,那么巩阿岱等人如何能一无所知,他又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讯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莫非,莫非大玉儿已经将东青暗暗谋害了,现在根本交不出人来,所以也只得推托是不知道去向,生怕我一怒之下结果了福临的性命? 我等不及了,一面匆匆地向门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着:"不行,我非要亲自去审讯那帮奴才们,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好。""小姐!"阿娣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疾步赶上,拉着我的衣襟哀求着,"奴婢虽然不懂得医术,但也听人说过,中了毒的人不能轻易行动,等深入到了心脉或者五脏骨髓,就是神仙也难救了……您千万别再忙碌劳累了,那些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去办吧!"只走了这几步,我就觉得心慌气短,身子禁不住地晃了晃,却仍然咬牙撑住了。我一声不吭地甩开她的手,继续向外走。 谁知道刚刚迈出了门槛,就见到阿苏脸色惶急地赶过来,差点一头撞到我身上。他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地打了个千儿,跪地道:"奴才冒失了,望福晋降罪!""究竟什么事儿急成这般模样?"我没有说多余的话,简单直接地问道。 阿苏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犹豫的神色来,"这……""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我不耐烦地问道。 "回福晋的话,奴才并未查清世子的下落。不过有几个奴才已经招供,他们虽然不知道世子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却亲眼看到太后……"阿苏说到这里,额头上已经冒出层层叠叠的冷汗来,却不敢抬袖擦拭一下。 "怎么,太后对东青究竟怎么了?"阿苏见我逼问,也只得照实回答:"他们看到太后''赏''了世子一粒药丸,要求世子立即服下,世子执意不肯,竟然被太后下令,由他们几个动手,给强行灌了下去……"听到这里,我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只觉得胸中阵阵作痛,禁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福晋!""小姐!"阿苏和阿娣一齐抢步上前,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我挣脱开他们的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剑,紧紧攥着剑柄,几乎神志不清地朝门口冲了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玉儿,你这个毒妇,我非要当着你的面亲手送福临上路,我要你生不如死! 恍恍惚惚间,只见门外转进来一人,他见到我这般失态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抱住了我,"嫂子,嫂子!你快点清醒一下啊!"听到他的声音,我这才分辨出他是多铎。握着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直到再也把持不住,"当啷",宝剑摔落在地砖上,犹自嗡鸣。与此同时,一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染污了多铎那洁白的衣襟。 在浑浑噩噩中,眼前的景物全部影影绰绰起来,只觉得全身冰冷异常、疼痛难忍,仿佛正在被万蚁啃噬一般。我吃力地呻吟着,先是喃喃地唤着东青和东莪,接着又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唤着:"王爷,王爷……"接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眼前的那个人。 一双温暖的大手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里同样有着厚厚的老趼,很像多尔衮的手。他强忍着哽咽,安慰着我:"你放心,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守着你的。"我几乎分不清他究竟是多铎还是多尔衮了,只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要对他倾诉,这些日子里压抑得太累了。我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不肯来盛京见我呢……王爷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来有多想你……"那双手丝毫没有放松,他继续温言安慰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生你气的,你这么一门心思为我,不惜出生入死,还要忍受那么多委屈。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我勉强撑着眼皮,极力挤出了一丝笑意,"这就好,这就好……我很困,我先睡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隐约听到身边似乎有个小孩子在哭,脑海中的意识很是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不是东莪的哭声,那是……"额娘,额娘!你快点醒醒啊!是儿子不对,都怪儿子……呜呜……"这声音分明是东青的。奇怪,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病得糊涂了?他不是踪迹全无吗,怎么又会突然地回来呢? 我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梦境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立即消失于无形。于是,我贪婪地闭着眼睛,继续倾听着这个梦里面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了多铎愠怒的声音:"你怎么才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额娘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就是因为接到这样的消息!""都是我的错,十五叔要打要骂就冲着侄子来吧。我是想等到你们彻底胜利了再回来,给你们一个突然惊喜的,却不知道额娘中了毒,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啊!"东青拖着懊悔的哭腔,无奈地解释着。 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温热温热的,极其真实,让我终于发觉,这绝非梦境。心中由是一喜,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在烛光下,多铎那身沾满了黑褐色血污的衣衫并没有换下,而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狡辩,幸亏你不是我儿子,否则我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先别侥幸,看这件事儿被你阿玛知道了,怎么狠狠收拾你!""十五叔,我……" 东青刚刚说到了一半,就发现我已经醒转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洋溢着极度的兴奋,脸上的泪珠还顾不上擦拭,就欣喜叫道:"啊,额娘你醒了!"我并没有立即对东青说话,而是扭过头来,冲着刚刚浮出一脸惊喜表情的多铎说道:"好了,十五爷,别再训孩子了,他毕竟只有六岁啊。"多铎愤愤地瞥了东青一眼,无奈道:"算啦,你额娘就是一门心思地宠溺着你,要不然怎么会心急上火到了那个地步呢?我就暂且不提你这一茬了,还不赶快向你额娘认错?"也不知道东青究竟哭了多久,只见这孩子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眼圈都红肿了。他抽噎着问道:"额娘的身子现在好些了吗?刚才真是快要把儿子吓死了。"我此时身体虚弱,说多了话会很吃力。喘息了一阵,我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东青,伸手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水,笑道:"东青不哭了,你不是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哪有大英雄还哭天抹泪的……""嗯,儿子知道,儿子以后一定使劲儿憋着,坚决不哭出来让别人笑话。"东青认真点头。 "让额娘瞧瞧,我的东青瘦了没有,有没有被别人欺负……"我摩挲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察看着,喜悦之余,忽然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个可怕讯息,难道其中有误?眼下看着东青,一切无恙,活泼健壮,这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我骤然一惊,勉强用手肘支撑着坐起,紧紧地盯着东青问道:"对了,我听几个太监招供说,你被太后强行灌下了好像是毒药的药丸,你怎么到现在都平安无事呢?"东青嘿嘿一笑,小脸上透露着得意,"儿子确实人小力薄,挣扎不过。可是等接下来我被关押起来之后,就瞧着四周无人,用手指压着嗓门眼,硬是给呕出来了,然后清理干净,任谁都没看出来!"我和多铎都相顾愕然,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从看守森严的宫廷中全身逃出,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那你究竟怎么逃出来的,是谁救了你?""这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东青回答道。 我心中狐疑,于是吃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东青的一双小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说实话,这次劫后重逢,我发现他的眼神似乎要比以前少了一分童真,多了一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这让我非常讶异。 "额娘,您这是……" 我正色问道:"东青,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不少事情仍然在瞒着额娘?"旁边的多铎也早有猜疑,见到我这么问,他也严厉地盯着东青,问道:"我不相信你这么个小孩子能轻易逃出太后的手掌心,除非这事情的前前后后本来就是有所布置的,究竟什么人在帮你,你还要继续隐瞒多久?"东青表现出一脸无辜状,委屈地回答道:"额娘、十五叔,你们都误会我了,这不全是我的主意,我的师傅也有份,还有阿苏、明珠他们一干人,都掺合进来了……"我和多铎一齐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不过是一点没有根据的怀疑,却的确成为了现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曲折太多,儿子笨嘴拙舌,也讲不清楚,还是让他们几个过来回话好了。"东青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我朝阿娣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来。稳了稳神,我朝外面吩咐道:"来人哪,去把祁充格和明珠、阿苏找来,我有话问他们。"这时门口侍卫的通禀声传来:"禀福晋,您要见的几个人都已经等候在门外了,不知福晋是否现在传见?"我一愣,然后答道:"好,叫他们这就进来吧。"四个人鱼贯而入,纷纷行礼,"奴才给福晋请安。"当我看清一名少年的面孔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索尼的二儿子索额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投靠东青的? 根据索额图的详细讲述,我总算彻底明白这场风波的前因后果了。 索额图一直被索尼鄙视虐待,心里很是怨愤,出于报复心态,他千方百计地打算来投靠多尔衮这边的势力。他无意间结识了明珠,成了几乎可以换帖子的好友。没多久,明珠就被招入王府当了侍卫兼世子伴读,他就格外巴结起明珠来,多次央求明珠能给他向世子引荐。东青觉得索额图为人精明识相,又兼索尼之子的特殊身份,就私下收了他做亲信。偏巧这段时间他们正筹备着一件秘事,也就拉索额图入伙了。 原来祁充格和多尔衮的其他亲信一样,巴巴地望着多尔衮早日登基为帝,他们好飞黄腾达。偏巧他的学生东青也适时透露出想当储君的意向,于是师徒俩一拍即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划。这件机密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三个外,也只有明珠、阿苏,还有祁充格的好友刚林。 于是就发生了看似偶然的弑君事件,东青被软禁,明珠被下狱,一时间风声鹤唳,其实一切都差不多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并且顺利地按照他们的设想进行着。 明珠被囚,他父亲雅尼哈自然心急如焚,赶忙去找巩阿贷,而巩阿岱等人同样蒙在鼓里,吃惊不小,于是就赶忙派人送信来北京。不料由于信使疏忽,遗失了信件,耽误了几日。这样就无意间形成了个时间差,让大玉儿的毒酒提前一天到达北京,被我不慎饮下。 而盛京这边,由于索额图的特殊身份,令大玉儿认为他是可信任之人,所以特地把将东青迁出宫禁隐藏的任务交给他办。索额图就利用职权之便,带着东青一直逃到了城郊,在他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住所隐秘下来。他害怕被大玉儿追究,索性也不回盛京了,这两人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在郊外躲避了将近一个月……以东青作为诱饵,引得多尔衮一怒之下废黜小皇帝,这的确算是"攻其所必救"的高明招数。只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我会亲自前来,东青这才忙不迭地赶回王府,不然还不知道要继续磨蹭多久。 我忽然将严厉的目光望向了阿苏和祁充格,冷冷地问道:"既然我已经回京,为何不肯及时通知世子回来,或者如实将世子的情况告知?"两人一齐叩头,惶恐地答道:"奴才等有罪,还请福晋责罚!"多铎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随即脸色一沉,愠怒着训斥道:"你们果然好算计,明明知道福晋回来了却故意不去通知世子,让福晋久久不能得到世子的消息而焦虑,想要等着福晋几近绝望之时杀掉皇上,这样就替摄政王彻底铲除后患了,是不是?"言及此处,多铎的神色更加怕人,"直到下午时阿苏亲眼看着福晋病发危急,知道弑君大戏恐怕瞧不成了,这才良心发现,急忙跑去把世子找了回来……我问你们,这事儿摄政王究竟知不知道,还是干脆就是他授意你们这样干的?"我的心几乎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多尔衮的心机之深,竟然在我的预料之外。无形间,我就像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被更加高明的他巧妙操控着,一步步,头也不回地奔向楚河汉界,九死一生……我的丈夫啊,在你的心中,究竟还有谁可以不被利用? "回王爷的话,摄政王起先并不知道此事,奴才等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被多铎这样一针见血地诘问,向来沉稳持重的祁充格也开始额头冒汗,"摄政王也是起了疑心,特地问询刚林才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的。他索性将计就计,放任福晋和王爷继续在盛京行事,同时派遣谭泰率军前来,协助福晋和王爷将济尔哈朗等人一网打尽……直到早上谭大人率大军入城后,亲自前来将摄政王的密信交给了奴才,奴才方才知晓。""密信呢?"多铎脸色冷硬地伸出手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回王爷的话,为了隐秘起见,奴才阅读之后,已经在谭大人的叮嘱下将其焚毁了。""果然,很高深的计策,很良苦的用心。"我苦笑一声,然后淡漠地对多铎说道,"罢了,不必追究了,想必王爷心里十分明了。"接着对众人挥了挥手,疲态尽显,"你们都下去吧,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下。""嗻。"众人犹豫着对视后,又一并退下了。 东青也是一脸惭色,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怯怯地说道:"额娘,都是儿子不好,一直隐藏着不肯出来,害得您着急上火……"我摇了摇头,宽和地说道:"这件事也不怪你,你用不着再三检讨。"然后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记住,等你阿玛登基之后,你必然是大清未来的君主。为了权力的稳固,你必须要做到心如铁石。你阿玛如果一早能这样,肯定早就当皇帝了,也用不着再费这么一番折腾。"东青的眼中闪耀着渴望的光芒,方才的惭悔也减轻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嗯,儿子明白了,请额娘放心,儿子将来一定会做一个英明君主的。"我抱着他,心中暗暗感叹,这样的孩子,若是假以时日,成长为一个皇太极或者雍正似的人物也未可知。不,说不定他的权术犹在此二人之上。 第十一章 鹿死谁手 小半个时辰后,我刚刚将所有计划布置完毕,就有通禀说礼亲王府的人前来捎口信,我让巩阿岱等人暂且在屋子里等候,然后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冲来人问道:"不知礼亲王派你过来传什么话?""福晋,今晚寿筵,我家王爷有请,望福晋切勿推脱!"我一愣,代善怎么会突然邀请我前去赴宴呢?"就这些?你家王爷还有没有什么另外的话交代你来传的?"来人摇了摇头,"回福晋的话,王爷只吩咐了这些,并没有交代其他的。"我默然了,微微皱着眉头,脑子里迅速思考猜测着,他究竟是什么意图?难道他不知道我眼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赴宴,我完全可以称病不去吗? 正犹豫间,来人补充道:"对了,我家王爷还说,今日是他的六十整寿,又有先前商议好的事情要在宴会上解决,福晋即使身体不适,也要尽量支撑一下,切勿扫了他的面子。"我心中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代善的这句话说得倒是和当年萧何奉吕后之命骗韩信入宫去参加朝贺的谎言差不多,连措辞用语都相差无几。难不成,这次不但是"鸿门宴",更是"未央宫"?想象着昨天晚上在代善府中,最后离开前他那复杂而隐晦的眼神,我越发觉得难以琢磨了。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对来人答复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之后对你家王爷禀报,我今晚一定准时赴宴,绝不爽约的。""嗻,奴才告退了。" 转身返回室内,几位大臣纷纷一脸忧色地劝谏道:"福晋,今日宴会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福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是啊,礼亲王的立场,到现在也难以判断。万一他已经暗受太后之命,布置下天罗地网。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呢?""奴才等死不足惜,而福晋则是万金之躯,倘若有丝毫差池,奴才等该如何向王爷交代?"我之所以答应代善的邀请,自然有我的道理:假如他真的已经受命于大玉儿,那么即使昨晚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大玉儿并没有躲在暗处监视,他也完全有可能将我的来意,还有我已经身中剧毒的消息告知大玉儿。大玉儿若是得知这些之后,必然会以为多尔衮也一样中了毒,离死不远,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轻松取胜,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呢? 我冷笑一声:"没有关系。如果太后果真要对咱们不利,就算是不去她也照样有别的办法整治咱们;如果这果真是鸿门宴,那么多我一个人陪葬也没有什么关系。王爷也绝对不会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向他们妥协的。"几人听到这里,禁不住动容,纷纷跪地叩首,"福晋……还望以自身安危为重啊!"我俯下身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温言劝慰道:"你们不必忧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毕竟还是已有七分胜算,真正应该害怕的是他们才对。我赴宴之后,你们仍要按照先前计划行事,有备无患。""奴才等谨遵福晋嘱咐!"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也只得遵从我的命令。 我点了点头,"好,王爷识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信任诸位,希望诸位也能不辱使命。"接着冲外面吩咐道:"取酒来!"很快,满满一壶陈年佳酿送了进来,同时摆放好了六只酒杯。我亲自拎起酒壶,将面前的酒杯一一斟满,最后端起其中一杯,用饱含信任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一遍,"大战之前,我与诸位共饮一杯,今晚背水一战,如何扭转弈局,就全仗我等齐心协力了!"众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坚定的光芒,他们一起举杯,齐声宣誓道:"请福晋放心,我等誓为王爷赴汤蹈火!"言毕,共同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随后,巩阿岱等人先行离去,他们将在安排布置好一切之后,先于我赶往礼亲王府赴宴。不论今晚代善究竟站在哪一边,我们都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入夜,位于皇城南门外的礼亲王府,已经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口的宾客络绎不绝,各种寿礼源源不断地抬入正门,书记官的唱名声悠长响亮。 豪华大轿在王府正门前落地,盛装打扮的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从轿子里出来,由数十名魁梧精悍的王府护军簇拥着,踏入了正门那高大的门槛。 当我出现在甬道上时,前庭中所有人都愕然转身,纷纷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来,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很快,接到传禀的代善从正厅赶来,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朗声道:"微臣恭迎福晋莅临敝舍!"见到代善这般执礼,院子里的所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单膝跪地,高声请安道:"奴才恭请福晋金安!"我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先是对群臣抬了抬手,然后俯身将代善扶起,"今日我是特地赶来为礼亲王贺寿的,怎能受王爷大礼,快快起来!"代善正色道:"福晋今日奉摄政王之命而来,微臣惶恐感激还来不及,又岂敢有丝毫怠慢?""王爷德高望重,又是摄政王的兄长,就不必如此了。"我神色霁和地说道,"王上虽然远在北京,却仍然没有忘记今日是王爷的花甲寿辰,本欲亲自来贺,无奈事务冗繁,无法脱身,只得令我赶来盛京,向王爷贺寿了。摄政王有言,此番是兄长寿辰,须执之以家礼,不得有丝毫违背。所以,弟媳先给二伯拜寿了。"接着恭敬而端正地深施一礼,"祝二伯福寿绵长,永享安乐!"互相客套完毕,人也基本到齐,于是宴席正式开始了,众宾客齐聚一堂,举杯畅饮。厅内演起了满洲人特有的狩猎舞蹈,煞是热闹。 宴席进行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渐渐接近尾声了,我尽管表面上谈笑自若,实际上心里却是警惕万分。我生怕这是一个代善设下来的骗局,说不定没多久就会"掷杯为号,刀斧手杀出",我和一干亲信们恐怕就要面临被砍成肉泥的厄运了。 代善老头子倒似心怀坦荡,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地接受着每一个人的敬酒。别看他年事已高,酒量却好得吓人,都喝了一个多时辰的酒,仍然没有一点醉意。我看在眼里,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确实准备做点什么,所以才刻意保持清醒的? 也不过是一转念间,等我再次转过头,悄悄朝索尼等人的那一桌瞧去,赫然发现那里空出一个位置,正好少了一个鳌拜。心头不禁一悚,莫非他们已经去准备"刀斧手"了? 我耐着性子等待了一阵,却并没有看到鳌拜回来。这时候,索尼已经到济尔哈朗面前敬酒去了,我终于拿定了主意,直接冲不远处的何洛会使了一个眼色。 他微微点头,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的眼神,然后趁着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转身悄然而去了。 没过多久,我发现济尔哈朗也离席而去了,心头禁不住更加焦虑起来,侧脸瞧了瞧代善,他似乎并没有觉察这么一会儿就少了三个重要人物,仍然在和几位大臣说着话。 正在焦急琢磨对策时,被我派出去窥探正门那边动静的阿娣跑到我身边,俯下身来,轻轻地对我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发现,郑亲王想要出门,却被勒克德浑贝勒带了不少侍卫给拦下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见郑亲王一脸不悦,好像很不情愿地回来了。"刚刚听到这里,我已经看到济尔哈朗脸色阴沉地返回了原来的座位,并没有找任何人商议,心事重重地坐着。我的心中忽然一喜,忙问道:"那先前何大人出去了没有,还有鳌大人呢,他有没有放行?""鳌大人出去时,倒也没有出来什么人阻拦,何大人出去时也是一样,就是等到郑亲王再出去时,勒克德浑贝勒就出来阻拦了。""好,你继续回去探察吧。"我略一思索,立即站起身来,径直朝远处一角的勒克德浑走去。此时的他正春风满面地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宗室子弟们划拳赌酒,仿佛根本没有出去过。 我将勒克德浑拉到旁边的一个偏厅里,这里正好四下无人,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贝勒爷为何先后放鳌大人和何大人出去,却单单把郑亲王给拦下来了呢?"勒克德浑回答道:"鳌大人先前出去,我并不知道,还是听到门口来人禀报,这才赶过去了。不过何大人随后出门,却是我故意放行的。"我一愣,"莫非你玛法……" "福晋误会了,我玛法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也并不清楚。"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代善对儿孙们向来凉薄,这种大事肯定不愿意对他们透露。不过勒克德浑接下来的话就足够令我愕然了,"倘若我当时发现鳌拜离席的话,肯定早就前去拦住了,不过我相信接下来出去的何大人,肯定不会让福晋落入险境的,所以这才放心回来。""莫非你对今日之事已有所知晓?"这倒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就不晓得勒克德浑也会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的亲信,或者说干脆点,这更像个身份特殊的卧底间谍。 勒克德浑并没有多加解释,而是直接弯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交给我,"这封信是我哥在黄昏时分派人送到的,福晋看看就明白了。"我接过信封,抽出信纸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阿达礼写给这位胞弟的密信,上面已经写明了,要求勒克德浑在盛京做好配合,务必拖住济尔哈朗等人,一直到他亲率大军杀回盛京为止。 我将信纸递还给了勒克德浑,松了口气,"若如此,自是最好,只不过我不明白礼亲王究竟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鳌拜调兵进府呢?眼下贝勒手里兵将不多,恐怕难以抵敌啊!"勒克德浑顺手将旁边灯笼的纱罩取下,将信纸凑了过去,转眼间,就迅速燃烧起来,化为一滩灰烬。重新将纱罩扣上,他回答道:"我估计玛法并没有打算和郑亲王等人同流合污,保持中立是肯定的,否则他肯定早已让索尼等人的兵在府中埋伏了,又岂能等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哦,若如此便是最好。"我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只要代善本身保持中立,我们的安全系数就增加了一半,"贝勒爷此事上见机灵敏,倘若大事得成,我等全身而出,就是大功一件,摄政王日后对贝勒爷必有重用。"勒克德浑年纪很轻,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腼腆,"福晋言过了,不过是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邀功请赏。"等我们返回时,筵席已经快要结束,宾客们已经陆续告辞,走了一大半了。我心里正在琢磨着代善接下来会不会轻易放我们两派人离去时,却见到他的仆人们分别到索尼等人和济尔哈朗那边,轻声说着什么。正张望间,也有仆人朝我这边走来,恭敬地说道:"福晋,我家王爷有请,请随奴才到内厅去。"等我步入内厅之后,只见中堂两侧一共摆放了八张椅子。左手边,依次坐着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而右手边,则分别坐着巩阿岱、讷布库、冷僧机,剩下最前面一张座位空着,显然是为我准备的,周围连一个仆人也没有,这气氛很是诡异。 正处于冷战状态的双方看我进来,不管是真心假意,都纷纷起身来行礼,等我走到座位前落座后,他们方才重新坐下。尴尬气氛持续着,大家大眼瞪小眼,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倒是济尔哈朗等人发现我这边少了个何洛会,仿佛吃惊不小,神色忐忑。 "哦,人差不多到齐了,冒昧挽留大家在这里叙话,也是逼不得已啊!大家不要见怪。"代善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在中堂的主位上坐了,冲我拱了拱手。此时不是个繁文缛节的时候,所以我也回之以微微一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人主动出来说话,只是各自满腹心事地垂着眼皮,默然不语。 代善丝毫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说道:"我退隐了这么久,也不怎么关心朝廷上的事情,只不过最近听说你们之间闹得越来越厉害,快要不成样子了,所以特别将大家召集到一块,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看有没有什么妥当的解决法子。"下首的济尔哈朗听到这里,顿时冷笑一声,"礼亲王,你是咱大清辈分最高的人,说的话我们哪里敢不听?只不过你这种挽留大家的方法可有点理亏了。""哦?"代善倒是一愣,愕然问道。 "呵呵,勒克德浑贝勒难道不是礼亲王特别派去的吗?他对我这位叔祖可并不客气,直接就叫一大帮侍卫前来阻拦,仿佛我若是不肯留下来听你讲几句话,他就得演一出全武行来!你不会说你并不知情吧?"代善倒是神色一凛,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显然对于自作主张的孙子很是愠怒,"郑亲王这就是误会了,我家里的规矩你不可能不晓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难道硕托和阿达礼他们跟着摄政王鞍前马后转悠去了,也是我故意指使的吗?若是郑亲王不信的话,要不要我这就叫人去把那小子找来,当场问个明白?"济尔哈朗从代善的神色间,倒也敏锐地观察出来,似乎代善说的不是假话,也就作罢了,"既然礼亲王都这么说了,难道我们还是不肯通情达理,仍然揪着不放吗?"刚说到这里,旁边的索尼忽然开口说道:"礼亲王,您退隐多时,对于朝廷上的事儿也不是很了解,如今既然是聚会调停,那么首先也要把自己家的底子先弄清楚--这勒克德浑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孙子,如果他也暗中投效到摄政王麾下,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您难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显然,索尼这种咄咄逼人的诘问,就是要代善表明自己要么主动站出来大义灭亲,要么就承认自己也和儿孙们一样同流合污,成了多尔衮的同党。 这一问,代善的面部表情僵住了。要知道勒克德浑也算是他众多儿孙中难得亲近的,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要他交出勒克德浑来,根本就是万万不能。于是他犹豫着:"呃……"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差不多弄清了代善今日的意图,他虽然没有打算投靠多尔衮,但是为了大清的稳定,他已经接受了我的劝说,打算以中立的态度调解今日的僵局。既然代善这样选择,那么对我来说无疑是大大有利的。 眼见代善受窘,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微微侧脸,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及时地给隔座的巩阿岱使了个眼色。 巩阿岱立即会意,他立即开口反驳索尼道:"索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就别有用心了,你说勒克德浑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如今天子年幼,摄政王代替天子摄政,忠于摄政王就是忠于皇上;若是不忠于摄政王,那么自然也就是不忠于皇上!难道你还叫他当个乱臣贼子不成?"索尼先是一愣,然后就面带愠色道:"我等正是质疑摄政王欺天子年幼,趁机独断专行,图谋大逆,这样的人还不是乱臣贼子吗?"还没等巩阿岱回答,旁边的冷僧机已经抢先道:"呵呵,如今皇上年幼不能亲政,所有的政务都是摄政王处置,你们哪一次胆敢违抗过他的号令?若照你们的道理推算,难不成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你们要是什么大忠臣,怎么还老老实实地做着大奸臣给封的官?"他这话里面还有一句不能明说出来的潜台词。那就是:如果多尔衮本身是乱臣贼子,包括他推举拥立的皇帝,包括他执政以来任命的一切官员,就都作不得数。这样一来,谁都无话可说了。 看到索尼被噎住了无从辩白,济尔哈朗连忙接口道:"你们这是强词夺理!摄政王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我等一时之间又怎能不畏威吞声,忍辱负重?未曾入关以前,他就收罗羽翼,结党营私,我等一直容忍,没有举发;如今他远在北京,自恃功高,不臣之心日盛。都到了这个时候,礼亲王仍然要充当和事佬,搞什么调停的话,我看还是免了吧!""郑亲王所言极是。我忠于大清,忠于皇上,却绝对不会向那个乱臣贼子低头。"图尔格也神色激动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我劝王爷也不要白费心思了,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我们就不坐了。"看得出来,他们是急于脱身,才故意言辞激烈,让调停不能继续下去,以免耽误了大事。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的想法得逞,于是,我抬了抬手,说道:"几位大人不要忙着走,礼亲王今日是诚心待客,你们哪有拂袖而去的道理?"图尔格朝代善看了看,因为先前济尔哈朗被阻拦的例子,所以他心里清楚,只要代善不点头,勒克德浑不放行,他们哪怕就是硬闯也根本闯不出去。更何况大家前来赴宴都没有携带兵器,如何能突出众多王府护军的阻拦呢? 然而代善却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显然根本没有放他们离开的打算。于是图尔格也只得气愤地重新落座。 "这就对了嘛,急什么急啊。"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天这事儿,不论究竟能否调停成功,起码也要把一些问题弄清楚。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摄政王心怀不轨呢?凡事总要有个证据,要么人证,要么物证,这等大罪,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你们怎可造谣诬蔑摄政王?"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我们双方都无法脱身,那么也只得继续耗下去。如今已然打草惊蛇,一旦让他们出了王府,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是难如登天了。 济尔哈朗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用阴冷的目光看着我,"摄政王倘若没有篡逆之心,又何必刚一独揽朝政,就忙不迭地党同伐异?况且两宫皇太后已经收到确切密报,北京那边,摄政王的亲信们已经准备给他上劝进表了,这还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并不动怒,而是微微一哂,不以为然道:"当年诸葛亮曾经开府治事,难道这就说明他也准备篡位?摄政王久在吏部,向来知人善任,难不成放着有本事的人不用而任凭庸臣误国?如果摄政王真如你们所说,党同伐异,那么以他今日之权,你们还能继续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吗? "再说了,什么密报有人准备上劝进表,那么你们谁看到他们真的上了?就算他们已经上了,那么你们谁又看到摄政王已经接受了?还有,你们是不是过几天还要说那些大臣们连给摄政王登基用的龙袍都准备好了?难道你们佩剑出门,别人就要说你们准备杀人? "假若摄政王真有登基之念,那么他早就实施了,还用得着专门挑选这个戎马倥偬之时?崇政殿之争时,摄政王占据了绝对上风,完全可以自己登基,可他有这样做吗?为了大清稳定,他毅然拥戴当今皇上为君;到如今,难道他还会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出尔反尔吗?如果摄政王果然是这等小人,那么当年太宗皇帝如何一直重用,难道你们认为太宗皇帝昏聩庸碌,识人不明?""你……"济尔哈朗被我这接二连三的诘问给噎住了,直到缓了缓,方才愠怒道,"你这都是巧言令色!多尔衮如果真的对皇上一片忠心,那么为何直到现在都不肯派人来恭请皇上迁都?不但如此,他在北京还住在只有皇帝才能住的地方,用御用仪仗,百官见他都必须行君臣大礼,光凭这些逾制狂妄之罪,就足够证明他是乱臣贼子了!"眼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倒也丝毫不惧,毕竟眼下在人家代善的地盘,彼此又手无寸铁,他们就是狗急跳墙也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那我倒要问问郑亲王,你们和太后一道密谋,甚至已经将科尔沁大军都招至盛京城郊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扳倒摄政王不成,就不惜引狼入室,让蒙古人来瓜分太祖太宗和其他兄弟子侄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吗?"我话音刚落,济尔哈朗和索尼等人顿时脸色灰白,慌了阵脚,"你胡说!你凭什么说蒙古大军是我们引来的?"这个时候代善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双手发颤,厉声道:"你们居然连这等蠢事都干得出来,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到地底下去见太祖太宗,还有你们那些个战死沙场的父子兄弟?"他疾言厉色,仿佛消失多年的棱角和气势又回来了。 我冷笑一声,"如果你们毫不知情,又怎么会张口就说蒙古人不是你们引来的?既然你们一口否认,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是两宫皇太后招来的?"眼见着代善已经是一脸铁青了,济尔哈朗知道大事不妙,却仍然不想承认,他争辩道:"礼亲王明鉴,这女人完全是在说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是她理屈词穷,所以才故意捏造出来诬陷我们的……"正当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只见勒克德浑一脸不屑之色地步入厅内,冲着代善拱了拱手,"玛法,福晋并没有说半句假话,科尔沁的大军已经到达了盛京城外四十里处秘密驻扎,我哥已经给我送过信来了,叫咱们提防着他们阴谋政变!"他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可谓各具特色--巩阿岱等人自然是一脸幸灾乐祸;济尔哈朗等人自然是恼羞成怒;而代善,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咳,事已至此,我已经失望透顶了。你们与太后勾结,搅乱朝政,阴谋叛乱,我又岂能容你们继续胡作非为?"刚刚说到这里,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异响,起先很是轻微,后来就渐渐清晰起来,我们听得清楚,那是喊杀声和兵刃格斗声,显然外面已经来了大量军队,将这里包围了。 我立即觉察出不妙来,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应该不是何洛会带来的,否则经过勒克德浑特别交代过的王府护军们不可能阻挡他们进来。再说何洛会如果在外面已经和鳌拜他们狭路相逢,那么肯定会尽最大能力在原地阻止鳌拜的人前来王府厮杀,而不是现在这种情形。 济尔哈朗等人自然也从声音中听出了端倪,个个庆幸不已。 勒克德浑刚一听到外面嘈杂,就立即赶去察看去了。从济尔哈朗得意的神色上,代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叫鳌拜带兵过来的?怎么,想把我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济尔哈朗终于等来了救兵,自然是大喜过望,对于代善的责问,他也并不否认,"没错,是鳌拜带兵过来的,只不过并非是针对你礼亲王,而是针对这几个多尔衮亲信的,他们一日不死,这多尔衮就日益猖狂!究竟谁忠谁奸,礼亲王就自己掂量掂量吧!"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在何洛会的兵赶到之前,代善的取舍就是关系到此役成败的砝码。如果他肯偏向我们这边,我们就自然容易脱险,否则兴许还没等到救兵到来,自己这一干人就早已成刀下鬼了。 我站起身来,对代善正色道:"王爷,您不但是我大清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年更是名震女真各部的''洪英巴图鲁'',四大贝勒之首。如今叛军肆无忌惮地杀上门来,准备在您的府邸里斩杀前来给您贺寿的宾客,这要是传了出去,恐怕还不知道编排得如何难听呢!"代善也被眼下的状况气个不轻,我又适时地火上添油,终于把老头子的脾气给激出来了,他脸色阴沉,满眼怒火,"郑亲王,如果你们肯为大清着想一分,也不会招蒙古人来。如今又为了杀摄政王福晋和几个大臣,居然明目张胆地杀奔我的府上来了!别看我老了,可骨气却还没消!"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大家谁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冲外面张望,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王府上只有区区三百护军,根本不是鳌拜所率军队的对手,估计这次鳌拜起码带来了两三千人,否则推进得也不会如此之快。也只不过区区几句对话的工夫,厮杀声已经到了近前,嘈杂的脚步声迅速传入外面院子,只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赶快把守住院门,务必保护王爷安全!"紧接着,一阵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就如同雨点般传来。尽管这次调停属于秘密进行,所有门窗都严密地关闭着,然而纸糊的门窗当然挡不住锐利的箭锋,很快,一支支箭矢穿破门窗,叮叮当当地钉在了桌椅板凳上,或者干脆落在花岗石的地砖上,滚动几下才停止住。 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众人手无寸铁,身子也是肉做的经不起损伤,于是纷纷找附近能够躲避的地方躲避,再也顾不得脸面。 我本来想要直奔后堂,从后面窗子翻出去逃命,不过很快听到那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看来鳌拜也不傻,他早已指挥大队人马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开始慌张起来,这时巩阿岱疾步冲了过来,顺手掀翻一张桌子,一把拉着我趴了下来,"福晋小心躲藏,千万别中了流矢!"我正在焦虑着何洛会的军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房门忽然"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我不敢伸头去瞧,只听到一阵更加清晰的厮杀声和嘈杂的脚步声,距离我躲藏的位置越来越近,同时一个声音高喊着:"快,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正惊愕间,身后已经骤然袭来一阵疾风。我顾不得回头察看,本能地起身,而不是像一般懂得武艺之人一样,迅速从侧面翻滚避开。偷袭者显然是匍匐着过来的,他万万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一个起身,反应不及,只抓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惊叫一声,偏偏脚下的花盆底在仓促之下站立不稳,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四腿朝天的桌子上。痛得我眼前发黑,全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数支羽箭急速地擦着我的头顶掠了过去。这时候我感觉到脚踝一松,接着身后就传来了打斗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距离我最近的巩阿岱及时赶来,与偷袭未果的遏必隆扭打到了一处。 勒克德浑眼见手下的侍卫越来越少,只得带领剩余数十名侍卫退入厅内,也顾不上躲避箭雨,就直接持刀朝济尔哈朗等人冲去。他们心里很清楚,在这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只有先拿济尔哈朗等人做人质,才能迫使鳌拜的手下们停止放箭。 "快,快去保护福晋!"混乱之中,也看不清究竟谁和谁在打斗,当侍卫们疾奔而来刚刚将我救起时,外面的鳌拜已经率领着大量兵士冲杀进来,见人就砍,也顾不得分辨敌我了。 在这间屋子的所有将领中,武艺最高的自然是鳌拜了。他刚刚闯入屋内,就一眼发现了我的所在。半句话也不多说,径直奔我冲杀过来,也不过是片刻工夫,我的眼前就只剩下最后两个侍卫了。 眼见身后退无可退,而我又不想闭目等死,在万分危急之下,骨子里的潜能瞬间被激发出来,我从地上摸起一柄钢刀,横刀奋力一迎。只听到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我居然生生地格住了他这一雷霆一击。 鳌拜顿时一怔,与此同时,勒克德浑的刀已经从旁边疾速挥来,直取鳌拜的要害部位。仓促之下,他的几下抵挡居然也乱了章法,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勒克德浑瞅准时机刀锋一掠,划破了右臂。 这一眨眼的工夫,我发现右手虎口上突然迸裂出一条殷红的细缝,紧接着就有滚烫的血液迅速涌出,顺着手臂流淌下来。 "都给我住手!谁再不听就灭他三族!"我倏地起身,冲着满屋子的所有人厉声嘶吼道。 本来整个大厅里的厮杀嘈杂之声已经接近了顶峰,谁知道我这一声断喝竟然格外清晰,几乎不约而同地,人们都跟着一怔,动作也硬生生地定格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深吸一口气,大喝道:"鳌拜,你们想造反吗?已经晚啦,何洛会现在已经率领数千大军将这里团团包围,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想玉石俱焚吗?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我顺口瞎扯,声音越发激动,"你睁大眼睛看看,恐怕这次陪你送死的人还不在少数,济尔哈朗、索尼他们几个,谁也别想活着出去!"当我胡诌到这里时,鳌拜的脸上果然出现了犹豫的神色。此时,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四人已经被利刃架颈,僵立当场--原来在鳌拜率领大军杀进来之前,这几个人因为手无寸铁,还没抵挡几下,就分别被五六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们给制住了。被我这么一说,他们望向鳌拜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听这个女人瞎掰,先杀了她再说!"图尔格一脸狰狞,冲鳌拜大吼道。而一边同样受制的济尔哈朗则是脸色灰白,仿佛见到了末日一般,既不甘心,却又绝望。 鳌拜听到这一提醒,总算缓过神来,方欲动手时,巩阿岱、冷僧机、讷布库三人已经迅速挡在我的身前,代善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鳌拜,你疯了吗?你竟然敢杀摄政王福晋,你想要满门家眷陪你送死吗?"就在这时,院门外的喊杀声忽然如潮水般涌起,几乎震得地皮发颤,厅内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只见院门开处,大批士兵们冲了进来,一个个满脸残酷的杀气,局势立即扭转。同时,一张张弓拉作满月,闪着寒光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对准厅内所有人。 "快,把这里统统围住,不准放走一个叛军!"何洛会高声命令着,指挥着手下大军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剑拔弩张。只需他一个手势,厅内所有人都将被覆盖在箭雨所织成的巨大罗网中。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虎口处也跟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我一面强忍着,一面用从容镇定的语气,对在场所有人宣布道:"凡是鳌拜的手下全部听着,你们误从叛逆,罪不致死。倘若立即放下兵器,处置从轻;倘若继续顽抗到底,就别怪我们狠辣无情了!"短暂的寂静,整个院落里几乎鸦雀无声。终于,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放下兵器了。在非生即死的两条路前,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这样一来,立即起了连锁反应,不断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当最后一个士卒也跪下时,只剩下鳌拜一个人神情僵硬地站立着,显得格外突兀,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败局。 这个时候,济尔哈朗终于叹息一声,问道:"福晋,不知摄政王可否会给我们几个留一条生路?毕竟……"我没有立即回答。说实话,我恨这些人恨得牙根直痒,心里只巴望着如何让他们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而不是如何假意宽仁,向他们承诺什么。 在济尔哈朗近乎乞求般目光的注视下,我紧紧地攥了攥拳头,脸上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了笑容,连声音也是平和而沉稳的,"叛逆大罪,为十恶之首,除非天下大赦……届时,摄政王也许会念在你们旧日的战功上,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死罪可免。"大赦,或是清朝正式迁都,定鼎北京;或是多尔衮正式登基为帝,这两样大事,只要有其一,就肯定要大赦天下的。当然,后面这个步骤,此时我是绝对不会透露半句的,哪怕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活罪难逃"四个字终究没有脱口而出。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暗暗盘算着,等到善后时,多尔衮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代善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济尔哈朗,许久,感慨道:"真想不到,你阿玛当年如此,你二哥当年如此,如今你也重蹈覆辙,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成王败寇,我也没有话说,认输就是。只不过,这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根本就是糊涂账,怎么算也算不清楚的;至于太祖太宗,与我阿玛和二哥之间的恩怨仇恨,其中玄机,你礼亲王自然心里有数。"济尔哈朗说到这里,脸色又恢复了平静,起码也保持了作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所应有的尊严和体面。他对鳌拜淡然道:"好啦,你也放下兵器吧,就算你不怕死,也得为家里的妻妾老小的性命考虑,总不能连累他们跟着一起陪葬吧?"鳌拜的神色已经由起初的恼怒、不敢置信,到后来的颓丧、呆滞,直至彻底放弃。只要有一线生机,他是不会选择死亡的,也许先前会有一时气血冲顶,可是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做出了和济尔哈朗一样的选择。 "咣当"一声,他扔下了手里的刀,然后用桀骜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绳子来把爷捆起来?"这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兵变就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战中受了内伤,还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剧毒又再次发作了,我看似闲适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压制着胸口,以勉强缓解巨大的痛楚。周围火把通明,站在已经浸染了大片大片鲜血的台阶上,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善后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福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伤?还是赶快回去休息,找大夫来诊视诊视吧。"巩阿岱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伤口,问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听到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着急,我要等等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的消息。"接着细细打量着他,因为此时他的衣衫上也溅染了许多血迹,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受些皮外伤,"方才幸亏贝子及时援救,否则我现在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巩阿岱连忙谦辞着,"福晋不必如此在意,保护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晋亲身涉险,已经是奴才很大的失职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对了,今日宫禁轮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动吧?"我低声问道。 "回福晋的话,自从酉时宫门下钥之后,他就派兵严密地把守住各个宫门,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就更不消说让里面走出一人了。"巩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嗯,这样就好,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人进去通风报信,也不能让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试图悄悄地溜出宫外,告诉锡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个红顶子了。"我着重叮嘱道。 先前鳌拜发现情况有异,中途离席去调兵时,肯定也派了人赶去禀报大玉儿。如果宫禁把守不严,被人钻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儿和福临,或是狗急跳墙的大玉儿将隐藏了许久的东青突然推出来当做挡箭牌,那么我无疑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东青啊,你究竟在哪里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乱跳地回来,谁要是敢威胁你的安全,额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这时,冷僧机也到近前来请示:"福晋,不知罪臣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五人究竟关押何处为好?还有他们的部下亲信们,是否也要一并擒拿关押?"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这样吧,就先把他们分别关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要知道,这等谋逆大罪,肯定要审讯很长时间,其中各种供词互相矛盾,推诿攀诬之类的情形自然难以避免。要想将他们一一定罪,必须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我决定将济尔哈朗特殊对待,以做各个击破之用。 "对了,济尔哈朗毕竟身份不同,还是暂时将他软禁在自家的王府里吧。务必要看守严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绝对不能让府中的任何人与他接触。至于他们的那些亲信部下,要对他们宣布:摄政王宽仁,只纠祸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连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准散布谣言。倘有违者,严惩不贷!"要事虽然安排完毕,我却不急着入宫,反正现在那里水泄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我要等多铎那边的消息传来,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务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后,再去找大玉儿来个最终的谈判。 残局收拾完毕,我回到内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脸色不好,于是立即找大夫来替我诊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还是上次的那个医士,他刚一进来,就立即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连连请罪。 代善一愣,阴沉着脸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不该对王爷有所隐瞒,其实昨日小人替福晋诊脉,当时就已经发觉,福晋并非是生了什么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剧毒,而且还是一种慢性发作的剧毒,已经快要蔓延至五脏六腑了……"大夫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实情。 这下倒是把代善吓个不轻,"啊?怎么会这样?"说到这里,不无担忧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状况,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说出来也无关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此毒确实无解。""回福晋的话,确实如此,所以小人当时没有敢当着您的面照实说出来。"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他严厉地盯着大夫质问:"我问你,昨夜圣母皇太后向你秘密问询时,是不是特别命你欺瞒本王的?""正如王爷所料,圣母皇太后似乎对福晋的病情特别关注,在得知福晋其实是中毒的消息后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接着,大夫将昨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番。 代善顿时恼怒,一拍桌子,骂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平时吃谁的饭还不知道?你就算照实告诉本王,莫非太后还能派人过来杀你?如今看到太后阴谋败露,你才知道跑出来承认,早先你干什么去了?"望着吓得抖如筛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毕竟他们都有妻儿老小要养活,谁愿意因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于是宽和地说道:"好了,王爷也不必治他的罪过,毕竟他也有他的难处。"接着话音一转,"再说了,我还要感谢他将这件事告诉圣母皇太后,否则她就不会轻易放弃今晚的大好机会了。"代善神色一变,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不耐烦地将大夫撵了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还不快滚!"等到大夫忙不迭地谢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后,代善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如此,倘若不是这条''苦肉计'',太后如何能放弃在我这边预设伏兵的准备?"接着感慨道:"我险些中了她的奸计,后来你突然登门,她就急着逼我杀你灭口,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另有阴谋,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厢房门口时,我曾经朝你暗暗使过眼色,就是为了提醒这个,她正在里面躲着偷听。"听到这里,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如何会在表情上轻易露出了破绽而不打自招?可见他确实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后。于是,我点了点头,"是啊,看来果真如我所料,太后当时的确正在暗处监视,才临时改变主意的,否则她一旦杀我灭口,岂不是陷王爷于不义,令王爷不得不上她那艘船?"代善忽然想到了严重处,神色一凛,问道:"莫非太后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里面下的毒?这么说来,摄政王岂不是也……""这个,王爷不必担心,假若摄政王也已经中毒,我还大老远地跑回来辛苦地折腾什么?我那不过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用来麻痹太后的,否则今日之胜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觉越来越乏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喑哑了。 代善的心中显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过福晋也不必忧愁,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哪!"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勉强笑道:"但愿真如王爷所说吧。不过,王爷今日突然邀我前来赴宴,却不肯说明原委,也着实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啊!"代善颇显无奈地回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也无法彻底肯定摄政王的真正态度,也只有借福晋来试探了。你当真来了,我也就放下心来,这才按照先前答应你的,设法将他们几个集中起来,试图调停。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为了等待多铎那边的消息。直到拂晓时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终于有人来报,说是他们的大军已经获得全胜,即将开入盛京。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我扶着城垛,远远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军队正朝这边源源不断地开来,宛如一条巨大的长龙,而且这条巨龙身上,正焕发着胜利的光芒,几乎可以令此时的天色彻底光明。何洛会已经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多铎的大军顺利入城。此时,胜利已经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辽东的初秋,已经有了不少凉意。晓风吹得我衣袂飞扬,那股萧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黄叶,连最轻微的风都承受不起,颤抖着抱住了双肩。 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顿时一阵温暖,不论是身体还是心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多铎,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来帮我御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隐约看到了他此时的眸子里所饱含的悲伤,几乎浓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陈年的墨块,极难化解开来。 "这里风太冷,你还穿得这么少,身子怎么受得了?"多铎的话音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苦涩。 我几乎动容。回忆起来,我和多尔衮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从来没有主动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替我披上衣衫,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他大概只习惯被女人侍候吧。 尽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将这种情愫泄露半分,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哪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还好,所以才赶来瞧瞧你的大军凯旋,也好彻底放心才是。"多铎尽管一开始有些失态,不过也很快恢复过来,用略带喜悦的口吻,将此次夜袭的战况向我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过程和结果和我先前预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么顺顺利利地拿住吴克善的?"对于吴克善这么容易就做了俘虏,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铎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么着?我率领大军杀入他们的大营,居然一路没有像样的抵抗,被我轻轻松松杀奔到了中军大帐前。一掀帐帘,好嘛,吴克善这家伙居然鼾声大作,睡得跟死猪差不多,仔细一看,原来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马上叫人把他拖起来绑成粽子,他只有杀猪一样大叫的分儿。""这下好了,咱们总算有拿去交换东青的筹码了。"正说话间,忽然看到入城的大军中,居然有明显的杏黄色装束,我仔细一看,这些不是两黄旗的人吗?不禁愕然,"怎么,连两黄旗的人都来了?"要知道,在辽东除了盛京,根本没有其他两黄旗的兵马驻扎,唯独关内,有谭泰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共一万人马。事情发展到这里,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话不是还没讲完吗?"多铎眨了眨眼,笑道,"我将吴克善的大军杀得遍野奔逃时,又有另外一路大军朝这边扑来,原来他们的后续军队刚刚开到,足足有几千人马。这下可好,我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们翻转胜局时,忽然斜刺里杀出一路援军来,打的正是两黄旗的旗号。我一问,原来是谭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赶来盛京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你说说,我哥是不是个''隔江斗智''的诸葛孔明?"我感叹道:"他不但预料到了太后等人的阴谋,及时下旨改变了何洛会他们的祭陵日期,还派出两黄旗的大军回京平叛,要是没有他这两招,咱们现在恐怕已成了丧家之犬。"事实表明,多尔衮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做,却早已在不动声色中将局势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够知道我现在的情形吗?虽然没有办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地赶来盛京就好了。到时候就算是于事无补,但也好歹可以见我最后一面。 正在感慨万千之时,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谭泰来了。他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奴才参见福晋,请福晋金安!"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谭大人快点起身吧!我方才听豫亲王说幸亏你救援及时,不然他那边就胜负难料了,你来得果然巧啊!""回福晋的话,全仗摄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军昼夜赶来,才遇上了豫亲王他们,正好并肩作战了。""大人这么快就率军赶到,这一路奔波辛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接令出发的?""正好是八月初一当天,摄政王宣奴才入宫觐见,给奴才安排了这个差事,嘱咐奴才务必要火速赶到盛京,否则耽误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脑袋是问。"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时候多尔衮是绝对不可能预测到我已经中毒,所以指望他赶来盛京看我,恐怕根本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极度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不明就里的谭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福晋莫非身体不适?""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强忍着内心的苦楚,问道,"那,在你临行前,摄政王有没有命你捎封信给我,或者让你传个口信,问问我这边的情形?""回福晋的话,没有。" "真的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这怎么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气了,因为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隐瞒着他找了多铎同去;因为他恼火于我居然在他的药里加了催眠的成分;因为他发现我竟然偷盗了他随身携带的机密柜钥匙……更要紧的是,多尔衮肯定已经猜到我会发现那机密柜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窥探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么他肯定是恼羞更甚于愧疚的。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保持了缄默,算是对我的不满吧。 谭泰显然也觉得多尔衮这种毫无表示的做法,的确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谎言来欺骗我,只能低着头,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瞒福晋,摄政王确实没有另外的交代。"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头,又见曙色绯红,正如七年前,我决定将自己的命运和那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 多铎发现我神色不对,于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我虽然反应过来,然而此时似乎连转一下头都是艰难异常的,轻轻地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还在生我的气,他还不愿意原谅我呀……""什么,我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多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你这么出生入死地为他,他若是还不肯领情,还是不是人?难道还叫你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的话语中已经带了明显的怒气,显然他也在为多尔衮的冷漠而感到愤慨。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哥本来就是个不懂得嘘寒问暖的人,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还能指望什么呢?你不必怪他,他没有错。"接着,我转过身去,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这城楼的台阶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却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维中,究竟有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像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轻声重复着:"他没有错,没有错……"恍如踩在云端,我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软绵绵地倒在多铎的怀里,他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际响起,"嫂子,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府吧。"昏昏沉沉地醒来,阳光已经明媚地照进室内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挡,尽管此时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连一个很轻微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困难。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脚步也在步步接近了。 "啊,小姐,您总算醒了……"看到我惧光,本来正坐在床边的阿娣慌忙起身去关窗。看着她将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关闭,室内的光线总算是柔和了许多。 "十五爷呢?"我看了看四周,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来多铎直接把我送回摄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来,端起一小碗汤药,侍奉着我饮下,"早上时候,十五爷亲自送小姐回来,还一直抱着您,不让任何人碰,径直将您送到卧房里来。安顿好了之后,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还把所有下人统统遣了出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地守着。后来有他手下来找他,好像有什么紧要事务要安排,也只好走了。""他走了多久?"我将苦涩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后询问道。这周围似乎仍然弥漫着他的气息,挥之不去。 "刚走不一会儿,这不,十五爷临走前还特地让我去拿了不少蜜饯,说是放在这里,等您喝了药之后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涩。"她送上了一小盘蜜饯。 我看了看蜜饯,却并没有吃,现在好像连味觉都减退了许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别也不算大。奇怪啊,怎么感觉鬓发边上湿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凉凉的。 "你刚才是不是帮我擦拭额头了?又不是发了风寒,不用这样。"阿娣愕然,摇了摇头:"没有啊,自从小姐被送回来后,就十五爷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外人进来过,奴婢也是刚刚才来的。""哦,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不是水,而是泪。他居然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还生怕被别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抹几把眼泪。 想象着多铎红着眼圈,强自压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我不觉笑出声来,"呵呵,这个多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个小孩一样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几个儿女知晓,还不要笑坏肚皮?……"说到这里,我的笑容渐渐变了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只觉得鼻子中酸酸的,仿佛也有那么点黯然。渐渐地,我中止了话语,因为我害怕继续下去会把哽咽的声音带出来。 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温和地问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边一共几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维还很清晰,所以并没有忘记,她在我之前,已经跟随原本的李熙贞整整三年,却丝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 阿娣一脸悲戚,回答:"是啊,小姐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边又饥又饿,都快要没命了,幸亏小姐乘车路过时发现了奴婢,带奴婢回府,让奴婢吃饱穿暖,还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边……唉,这老天怎么就这么无情呢?""对了,老陈呢?"我这时才想起来,按理说他不应该不来替我诊脉的,就算是已经束手无策,起码过场总归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刚刚离府之后,他就收拾了几件东西出去了,说是给小姐寻找药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估计陈医士这一趟奔波也大半没有收获,于是叹了口气:"唉,如果我在,就不会让他去白忙活了。"…… 到了中午时分,我换上了入宫穿的朝服,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只见苍白暗淡的脸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入宫与大玉儿会面之前,我先来到一座看守严密的院落,由侍卫带路,进入了暂时关押吴克善的屋子。还没进去时,就已经听到掀桌子摔瓶罐的声响,显然这位稀里糊涂就做了阶下囚的高傲王爷眼下很是恼火,只能拿身边的器物发火了。 周围的侍卫们本想跟在我身边,护卫着我进去,我却示意他们就在门口等候,然后掀帘进入了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捡了一块干净点的地面,停下了脚步,"怎么,卓礼克图王爷可曾睡好?这一觉有没有六七个时辰啊!"眼前一个肤色黝黑、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正气喘吁吁,听到我这么一问,立即转过头来。本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可以发火,可是他并没有气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我身上的服饰,犹疑着问道:"你是……莫非你是……"吴克善最后一次入盛京觐见,还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来盛京的,所以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爷不必多费思量,我是摄政王的继妃,朝鲜李氏。""李熙贞?"他闻言神色一凛,然后马上故作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我说呢,原来是摄政王福晋啊,要不然谁还有这个胆子跑来瞧我好看?"看到吴克善嘴硬,我也不恼,悠悠地说道:"王爷是科尔沁十万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过人,不过您既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自然不会把拳头和武器用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所以我过来探望王爷,也不算是什么胆量。"吴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却不愿意立即没有骨气地服软,于是愤然道:"你们侥幸擒获本王,不过是学了汉人的狡诈,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好得意的?""闲话少说吧。"我颇觉好笑,然而却并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来。"王爷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欢别人绕弯子,我来这里,只是想和王爷谈个交换条件。""哼,有什么好谈的,你会安什么好心?"吴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王爷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种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的羞辱--当年你们科尔沁的明安贝勒是以什么样的形象狼狈逃回的,相信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听到我后面这句话,吴克善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间就狰狞起来。 "你?!你这个狠毒的妇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过,你就不怕我自尽?"吴克善狠狠地盯着我问道。 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的确可以令人遍体生寒,然而我却仍然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继续笑道:"王爷若是铁了心想要寻短见,估计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过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儿,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临,还有在盛京的所有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们这些妇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爷的一念之间了!"吴克善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骂道:"你敢!就算是多尔衮,也未必会拿这些无辜妇孺来出气,有本事就来堂堂正正地对决,不要净琢磨这些邪门歪道!"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无辜妇孺?亏你也说得出来!摄政王世子何尝不是无知幼童,你们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既然你卓礼克图王爷和两宫皇太后做得出这些卑鄙无耻之事来,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摄政王远在北京,已经将行事之权全部交付于我,既然我是狠毒妇人,那么用用邪门歪道又算得了什么?"吴克善气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却说不出驳斥我的话来。终于,他一脸颓然,不情愿地问道:"这样吧,我自认倒霉。你已经打算好了什么条件,说来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也只不过是片刻工夫,我已经恢复了一脸霁和,"其实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你只要替我说服圣母皇太后,让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务完成,我自然会将你那些一道被俘获的部下们释放,甚至关于王爷被俘一事,也绝不外传,以保住王爷的座位安稳。"吴克善顿时感到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你究竟还有什么祸心,就一并说出来吧!"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当然就这么简单。""那两宫皇太后和皇上呢?"吴克善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忍不住追问道。 我随口扯谎,"这个你就尽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后的羽翼已经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会对摄政王造成丝毫威胁,摄政王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的;至于皇上,他年纪幼小,并不懂事,所以也无从作恶,摄政王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杀他呢?"吴克善沉思了半天,这些条件对他来说无疑是太有利了,他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果真有这么好心?"吴克善疑惑着问道,"你到时候可别再给我栽一个起兵叛乱的罪名,将我科尔沁部夷为平地!""咳,王爷这就是多虑了。"我一脸和蔼地说道,"科尔沁是大清多年来的忠实盟友,王爷完全可以将罪过都推到济尔哈朗他们身上,就说他们蒙蔽幼主,挑唆摄政王与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而王爷则是过来''清君侧''的。至于与豫亲王的交战纯属误会,王爷可以推说是手下出现了叛徒,引起哗变,误伤自己人。"接着,我诡异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摄政王如今在外征战,内部稳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对;而科尔沁的王爷贝勒没有一个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汉人那个''远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吴克善终于妥协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晋一次了。""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帮我说服太后自愿去北京,我就让王爷全身而归,绝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协议达成,我心中冷笑。先让他们黑吃黑,由吴克善出卖济尔哈朗等人;然后按约放吴克善回蒙古,同时派人一路散播他兵败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尔沁之时,就面临着威信扫地,尊严尽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坐稳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宫的午后,格外静谧安宁,清风徐来,片片枯黄的杨叶簌簌飘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滚起舞,始终不肯彻底寂静。 当我进入永福宫的庭院,停住脚步时,大玉儿正坐在结满累累果实的葡萄架下,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全身油亮的黑猫。那黑猫本来正慵懒地蜷缩着身子,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即转动一下灵活的耳朵,扭过头来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处于一道狭长细线的时候,眼睛似乎光亮得过了头,透着一丝邪魅,那种类似于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儿似乎并没有觉察我的出现,黑猫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窜了过来,跳到我身边的石凳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忽然竖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极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后迅速溜回大玉儿的脚下。 "哦,原来是妹妹来了,怎么都不派人通传一声,我好出门迎接啊!"大玉儿抬起头来,声音平和地说道,尽管这话的内容很虚伪,然而从语气上却一点也听不出。 我浅浅一笑:"怎么敢劳太后亲自迎接?再说了,您脚下的猫儿方才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吗?"大玉儿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惊讶状,"哎呀,想不到这畜牲竟然敢伤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朝伏在脚下的黑猫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猫吃痛,"喵呜"一声,迅速地窜开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换成人,还没等到那种地步就已歇斯底里,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说道。 "呵呵,数月不见,妹妹连说话都更加玄机莫测了。"大玉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是我疏忽怠慢了,怎么好意思让妹妹就这么站着同我说话呢?""多谢太后赐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后从昨天到今天,可当真是悠闲得紧哪。"大玉儿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地,一粒一粒地拨弄着,优雅而从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珍藏于故宫中的画像,那是已经年过花甲的她,朴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这样拨弄着佛珠的。在无声的较量中,身处逆境的她,似乎比我还要淡定。难怪,难怪多尔衮至今还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这就是过谦了,我在妹妹这个年纪时,究竟满脑子在想些什么,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气魄、胆识来,终究还是比妹妹逊色一筹啊!"我不动声色,"太后未免过誉了,我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太后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这盛京的宫殿实在太小了,还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摄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后,所以很有诚意地请太后移驾,到北京去安享富贵。""哦?是吗?北京的皇宫虽大,却不会有我的尺寸之地,终不及这辽东旧土,住得习惯了,人就懒得挪动了。""那可就由不得太后了,太后执意要留在这里,除非……"看到大玉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继续顽固,我实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儿似乎并不胆怯,她平静地问道:"除非什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让我留在这里?""太后这就未免言过其实了,我怎么可能冷酷到这个地步呢?"接着,我话音一转,冷冷地笑着,"你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而已,我没有必要,也用不着对你赶尽杀绝,这样反而显得我气量狭小。"大玉儿的面部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犹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终于有仇恨的光芒在闪耀,然而她的语气却没有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为你是一条豺狼;现在看来,你更像是一条狐狸。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将敌人从精神上杀死,才是最大的残忍。恭喜妹妹,你现在已经具备了这些条件。"我忽然发现,和大玉儿这样的人谈判,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任务,我可以面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宠辱不惊的女人时,却发现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时候。 "多谢太后的评价。不过呢,太后也是一个聪明人,我丝毫不担心你会寻死觅活。所以,还请太后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实实地搬到北京去住吧。""是不是当我到达北京之时,就正好赶上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这么一来,他就再也没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说着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我,而是眼神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语。 "摄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决定的,与我无干,我现在也不能对太后保证什么。不过呢,我还是希望太后能够接受我的条件。""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对于太后来说,是相当优厚的。等太后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摄政王也必然会用锦衣玉食供养着你们的,就像当初的计划一样--太宗皇帝刚刚驾崩之时,摄政王准备谋取帝位,他当时说,可以给九阿哥封个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宫去与九阿哥一道居住,这样他探望起来也方便许多……"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大玉儿的神色渐渐迷惘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后悔呢,还是在陶醉。其实我很想将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亲眼看看她成为一条丧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颓败模样。然而,此时东青仍然在她手中,为了东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继续与她周旋下去。 "至于这次叛乱,也全在摄政王是否准备追究了。科尔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间了。"她沉默了良久,终于抬眼问道:"那吴克善呢?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看来大玉儿虽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却也猜测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让吴克善出来现身说法,劝说他妹妹老老实实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条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卓礼克图王爷正在清宁宫里与母后皇太后叙话,别说你们兄妹,就是他们姑侄两个,也有八年没见面了,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也只好劳烦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让吴克善先去见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说服哲哲,等到连哲哲都妥协了的时候,就不由得大玉儿不肯就范了。 "那皇上呢?他现在在哪里?" 我微微一笑,"太后尽管放心,我已经令锡翰将皇上保护起来了,任何人也伤害不了皇上--不过,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摄政王世子的话,那么我就不能保证皇上能够继续安然无恙了。"大玉儿保持缄默,看起来似乎满腹心事。我冷笑一声,"当然,你不要以为你执意隐瞒,我就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想得到世子的消息,我完全可以派人将所有侍奉你的奴才们抓起来,威逼利诱。只不过到了那时候,太后所面临的待遇,就没有眼下这么优厚了。""世子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拿任何人来胁迫我都没有半点用处,我想你就不必白费心机了。"大玉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在我看来,大玉儿这根本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敬酒不吃吃罚酒。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喷发了,我当即转头对外面吩咐道:"来人哪,把皇上''请''过来!""嗻!" 没多久工夫,福临就被侍卫带来了,他一看到大玉儿,就像见到了救星,立即张开小手朝她扑了过去,"皇额娘,皇额娘!"大玉儿将福临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道:"皇上不用怕,额娘没事,咱们娘俩都不会有事的。"福临仰起头来,疑惑着问道:"额娘是不是在骗儿子啊,要是真的没事,为什么宫里面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个个凶巴巴的,还把那些宫女太监们全都关了起来,也不让我出去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没等大玉儿回答,他又怯怯地回头看了看我,"是不是真像额娘说的,十四叔想要夺走儿子的皇位,把咱们都抓起来关在地牢里受苦呢?"看到我一脸愠色,福临更加惶恐,"十四婶千万别生气啊,那都是额娘说的,不关我的事儿,您可千万别不让东青来陪我玩耍。上次我不过是出去一下的工夫,东青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额娘说他回府去了。可从那以后东青就再也没有进过宫,我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生病了还是十四婶不放他出来呢……"福临毕竟是童言无忌,我相信他并没有说谎。我蹲下身,和颜悦色地招呼着福临,"来,皇上到十四婶这边来。好几个月都没有看见皇上了,我心里也很惦念着呢。"大玉儿脸色灰白,她起先不想放福临回来,可是却不得不顾及到此时的形势,只得松了手,放任福临怯怯地走到我这边来。 我伸手将福临抱了起来,虽然他只有六岁,但也不算轻了,眼下我身体虚弱,就更为吃力。然而我表面上却依然从容自若,带着一脸温馨的笑容,在福临那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道:"皇上知道吗?你刚刚满月时,十四叔和十四婶都曾经到永福宫来探望过你,当时你也就,也就这么大小。"说着在福临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还躺在摇篮里面,看着我们这一帮大人。当时东青还睡在我的肚子里,没有钻出来呢。我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皇上,结果压痛了还在肚子里的东青,他立即就抗议了,在里面狠狠地踢打,害得我不得不放下你……"福临被我逗笑了,用小手摆弄着我衣襟上的珊瑚珠串,"是这样啊,难怪我从小和东青玩耍时,就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原来他是为了报复啊!十四婶,你下次带他过来见我,我向他赔礼道歉,请他不要再记恨我了好不好?""呵呵,皇上这就是说孩子话了,哪里有臣子敢记恨皇上的呢?不过呢,东青能不能出来见皇上,也不是我能作主的,因为东青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福临好奇地问道:"皇额娘不是说东青已经回府去了吗?十四婶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呢?""十四婶哪里会欺骗皇上呢?皇上如果想东青继续陪伴玩耍,就要问问太后,请她放东青出来,这样不就好了吗?"说到这里时,我故意朝大玉儿看了一眼。 福临当然不明就里,他不悦地向母亲问道:"皇额娘,您怎么能骗人呢?十四婶是不会害我的,东青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您干吗不放他出来呢?"面对儿子的质问,大玉儿的脸上逐渐露出悲哀之色来,她叹息一声:"皇上,你怎么会连额娘都信不过呢?就算是任何人欺骗利用皇上,额娘也不会这样做的。"我冷笑一声,"皇上年幼,并无失德之处,我不愿意伤害皇上的性命,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也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接着,神色决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以为这是恐吓,我李熙贞说到做到,绝无食言!"大玉儿的身子微微一颤,惨笑一声,说道:"我并非不信,只不过世子确实不在我手里,你就算杀了皇上,我也照样交不出来。"福临也发觉气氛不对,虽然不太明白我们之间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隐隐地嗅出了火药味,"皇额娘,十四婶,你们不要吵了,我不再找东青玩了还不行吗?"我没有理睬福临,而是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大玉儿,只觉得气闷塞胸,格外难受。许久,我的脸上终于挤出笑容,冷冷道:"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来纠缠太后了,既然太后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我相信,肯定有人很乐意说出世子的去向的。"接着,我将福临抱了出去,一路头也不回。福临慌了,极力想要挣脱我的怀抱,奇怪的是,我的手臂却下意识地越收越紧,仿佛又恢复了平常的气力。 "十四婶快点放开我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福临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挣扎着。 "皇上,皇上!……"大玉儿的语调虽然凄楚到发颤,却绝口不提东青的下落。 我越发心硬如铁,心中恨恨道:"大玉儿,我也要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假使东青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叫你儿子陪葬!"回到府中,我感到浑身酸痛,极其乏力,不得不躺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回想了一下,我心中更加疑惑,难道大玉儿真的不知道东青的下落?不可能啊,明明是她将东青软禁起来的,这宫中禁卫重重,他一个六岁幼童如何能逃脱出去?如果他当真逃脱,那么巩阿岱等人如何能一无所知,他又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讯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莫非,莫非大玉儿已经将东青暗暗谋害了,现在根本交不出人来,所以也只得推托是不知道去向,生怕我一怒之下结果了福临的性命? 我等不及了,一面匆匆地向门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着:"不行,我非要亲自去审讯那帮奴才们,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好。""小姐!"阿娣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疾步赶上,拉着我的衣襟哀求着,"奴婢虽然不懂得医术,但也听人说过,中了毒的人不能轻易行动,等深入到了心脉或者五脏骨髓,就是神仙也难救了……您千万别再忙碌劳累了,那些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去办吧!"只走了这几步,我就觉得心慌气短,身子禁不住地晃了晃,却仍然咬牙撑住了。我一声不吭地甩开她的手,继续向外走。 谁知道刚刚迈出了门槛,就见到阿苏脸色惶急地赶过来,差点一头撞到我身上。他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地打了个千儿,跪地道:"奴才冒失了,望福晋降罪!""究竟什么事儿急成这般模样?"我没有说多余的话,简单直接地问道。 阿苏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犹豫的神色来,"这……""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我不耐烦地问道。 "回福晋的话,奴才并未查清世子的下落。不过有几个奴才已经招供,他们虽然不知道世子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却亲眼看到太后……"阿苏说到这里,额头上已经冒出层层叠叠的冷汗来,却不敢抬袖擦拭一下。 "怎么,太后对东青究竟怎么了?"阿苏见我逼问,也只得照实回答:"他们看到太后''赏''了世子一粒药丸,要求世子立即服下,世子执意不肯,竟然被太后下令,由他们几个动手,给强行灌了下去……"听到这里,我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只觉得胸中阵阵作痛,禁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福晋!""小姐!"阿苏和阿娣一齐抢步上前,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我挣脱开他们的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剑,紧紧攥着剑柄,几乎神志不清地朝门口冲了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玉儿,你这个毒妇,我非要当着你的面亲手送福临上路,我要你生不如死! 恍恍惚惚间,只见门外转进来一人,他见到我这般失态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抱住了我,"嫂子,嫂子!你快点清醒一下啊!"听到他的声音,我这才分辨出他是多铎。握着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直到再也把持不住,"当啷",宝剑摔落在地砖上,犹自嗡鸣。与此同时,一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染污了多铎那洁白的衣襟。 在浑浑噩噩中,眼前的景物全部影影绰绰起来,只觉得全身冰冷异常、疼痛难忍,仿佛正在被万蚁啃噬一般。我吃力地呻吟着,先是喃喃地唤着东青和东莪,接着又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唤着:"王爷,王爷……"接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眼前的那个人。 一双温暖的大手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里同样有着厚厚的老趼,很像多尔衮的手。他强忍着哽咽,安慰着我:"你放心,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守着你的。"我几乎分不清他究竟是多铎还是多尔衮了,只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要对他倾诉,这些日子里压抑得太累了。我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不肯来盛京见我呢……王爷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来有多想你……"那双手丝毫没有放松,他继续温言安慰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生你气的,你这么一门心思为我,不惜出生入死,还要忍受那么多委屈。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我勉强撑着眼皮,极力挤出了一丝笑意,"这就好,这就好……我很困,我先睡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隐约听到身边似乎有个小孩子在哭,脑海中的意识很是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不是东莪的哭声,那是……"额娘,额娘!你快点醒醒啊!是儿子不对,都怪儿子……呜呜……"这声音分明是东青的。奇怪,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病得糊涂了?他不是踪迹全无吗,怎么又会突然地回来呢? 我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梦境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立即消失于无形。于是,我贪婪地闭着眼睛,继续倾听着这个梦里面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了多铎愠怒的声音:"你怎么才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额娘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就是因为接到这样的消息!""都是我的错,十五叔要打要骂就冲着侄子来吧。我是想等到你们彻底胜利了再回来,给你们一个突然惊喜的,却不知道额娘中了毒,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啊!"东青拖着懊悔的哭腔,无奈地解释着。 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温热温热的,极其真实,让我终于发觉,这绝非梦境。心中由是一喜,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在烛光下,多铎那身沾满了黑褐色血污的衣衫并没有换下,而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狡辩,幸亏你不是我儿子,否则我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先别侥幸,看这件事儿被你阿玛知道了,怎么狠狠收拾你!""十五叔,我……" 东青刚刚说到了一半,就发现我已经醒转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洋溢着极度的兴奋,脸上的泪珠还顾不上擦拭,就欣喜叫道:"啊,额娘你醒了!"我并没有立即对东青说话,而是扭过头来,冲着刚刚浮出一脸惊喜表情的多铎说道:"好了,十五爷,别再训孩子了,他毕竟只有六岁啊。"多铎愤愤地瞥了东青一眼,无奈道:"算啦,你额娘就是一门心思地宠溺着你,要不然怎么会心急上火到了那个地步呢?我就暂且不提你这一茬了,还不赶快向你额娘认错?"也不知道东青究竟哭了多久,只见这孩子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眼圈都红肿了。他抽噎着问道:"额娘的身子现在好些了吗?刚才真是快要把儿子吓死了。"我此时身体虚弱,说多了话会很吃力。喘息了一阵,我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东青,伸手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水,笑道:"东青不哭了,你不是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哪有大英雄还哭天抹泪的……""嗯,儿子知道,儿子以后一定使劲儿憋着,坚决不哭出来让别人笑话。"东青认真点头。 "让额娘瞧瞧,我的东青瘦了没有,有没有被别人欺负……"我摩挲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察看着,喜悦之余,忽然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个可怕讯息,难道其中有误?眼下看着东青,一切无恙,活泼健壮,这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我骤然一惊,勉强用手肘支撑着坐起,紧紧地盯着东青问道:"对了,我听几个太监招供说,你被太后强行灌下了好像是毒药的药丸,你怎么到现在都平安无事呢?"东青嘿嘿一笑,小脸上透露着得意,"儿子确实人小力薄,挣扎不过。可是等接下来我被关押起来之后,就瞧着四周无人,用手指压着嗓门眼,硬是给呕出来了,然后清理干净,任谁都没看出来!"我和多铎都相顾愕然,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从看守森严的宫廷中全身逃出,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那你究竟怎么逃出来的,是谁救了你?""这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东青回答道。 我心中狐疑,于是吃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东青的一双小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说实话,这次劫后重逢,我发现他的眼神似乎要比以前少了一分童真,多了一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这让我非常讶异。 "额娘,您这是……" 我正色问道:"东青,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不少事情仍然在瞒着额娘?"旁边的多铎也早有猜疑,见到我这么问,他也严厉地盯着东青,问道:"我不相信你这么个小孩子能轻易逃出太后的手掌心,除非这事情的前前后后本来就是有所布置的,究竟什么人在帮你,你还要继续隐瞒多久?"东青表现出一脸无辜状,委屈地回答道:"额娘、十五叔,你们都误会我了,这不全是我的主意,我的师傅也有份,还有阿苏、明珠他们一干人,都掺合进来了……"我和多铎一齐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不过是一点没有根据的怀疑,却的确成为了现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曲折太多,儿子笨嘴拙舌,也讲不清楚,还是让他们几个过来回话好了。"东青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我朝阿娣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来。稳了稳神,我朝外面吩咐道:"来人哪,去把祁充格和明珠、阿苏找来,我有话问他们。"这时门口侍卫的通禀声传来:"禀福晋,您要见的几个人都已经等候在门外了,不知福晋是否现在传见?"我一愣,然后答道:"好,叫他们这就进来吧。"四个人鱼贯而入,纷纷行礼,"奴才给福晋请安。"当我看清一名少年的面孔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索尼的二儿子索额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投靠东青的? 根据索额图的详细讲述,我总算彻底明白这场风波的前因后果了。 索额图一直被索尼鄙视虐待,心里很是怨愤,出于报复心态,他千方百计地打算来投靠多尔衮这边的势力。他无意间结识了明珠,成了几乎可以换帖子的好友。没多久,明珠就被招入王府当了侍卫兼世子伴读,他就格外巴结起明珠来,多次央求明珠能给他向世子引荐。东青觉得索额图为人精明识相,又兼索尼之子的特殊身份,就私下收了他做亲信。偏巧这段时间他们正筹备着一件秘事,也就拉索额图入伙了。 原来祁充格和多尔衮的其他亲信一样,巴巴地望着多尔衮早日登基为帝,他们好飞黄腾达。偏巧他的学生东青也适时透露出想当储君的意向,于是师徒俩一拍即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划。这件机密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三个外,也只有明珠、阿苏,还有祁充格的好友刚林。 于是就发生了看似偶然的弑君事件,东青被软禁,明珠被下狱,一时间风声鹤唳,其实一切都差不多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并且顺利地按照他们的设想进行着。 明珠被囚,他父亲雅尼哈自然心急如焚,赶忙去找巩阿贷,而巩阿岱等人同样蒙在鼓里,吃惊不小,于是就赶忙派人送信来北京。不料由于信使疏忽,遗失了信件,耽误了几日。这样就无意间形成了个时间差,让大玉儿的毒酒提前一天到达北京,被我不慎饮下。 而盛京这边,由于索额图的特殊身份,令大玉儿认为他是可信任之人,所以特地把将东青迁出宫禁隐藏的任务交给他办。索额图就利用职权之便,带着东青一直逃到了城郊,在他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住所隐秘下来。他害怕被大玉儿追究,索性也不回盛京了,这两人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在郊外躲避了将近一个月……以东青作为诱饵,引得多尔衮一怒之下废黜小皇帝,这的确算是"攻其所必救"的高明招数。只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我会亲自前来,东青这才忙不迭地赶回王府,不然还不知道要继续磨蹭多久。 我忽然将严厉的目光望向了阿苏和祁充格,冷冷地问道:"既然我已经回京,为何不肯及时通知世子回来,或者如实将世子的情况告知?"两人一齐叩头,惶恐地答道:"奴才等有罪,还请福晋责罚!"多铎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随即脸色一沉,愠怒着训斥道:"你们果然好算计,明明知道福晋回来了却故意不去通知世子,让福晋久久不能得到世子的消息而焦虑,想要等着福晋几近绝望之时杀掉皇上,这样就替摄政王彻底铲除后患了,是不是?"言及此处,多铎的神色更加怕人,"直到下午时阿苏亲眼看着福晋病发危急,知道弑君大戏恐怕瞧不成了,这才良心发现,急忙跑去把世子找了回来……我问你们,这事儿摄政王究竟知不知道,还是干脆就是他授意你们这样干的?"我的心几乎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多尔衮的心机之深,竟然在我的预料之外。无形间,我就像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被更加高明的他巧妙操控着,一步步,头也不回地奔向楚河汉界,九死一生……我的丈夫啊,在你的心中,究竟还有谁可以不被利用? "回王爷的话,摄政王起先并不知道此事,奴才等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被多铎这样一针见血地诘问,向来沉稳持重的祁充格也开始额头冒汗,"摄政王也是起了疑心,特地问询刚林才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的。他索性将计就计,放任福晋和王爷继续在盛京行事,同时派遣谭泰率军前来,协助福晋和王爷将济尔哈朗等人一网打尽……直到早上谭大人率大军入城后,亲自前来将摄政王的密信交给了奴才,奴才方才知晓。""密信呢?"多铎脸色冷硬地伸出手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回王爷的话,为了隐秘起见,奴才阅读之后,已经在谭大人的叮嘱下将其焚毁了。""果然,很高深的计策,很良苦的用心。"我苦笑一声,然后淡漠地对多铎说道,"罢了,不必追究了,想必王爷心里十分明了。"接着对众人挥了挥手,疲态尽显,"你们都下去吧,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下。""嗻。"众人犹豫着对视后,又一并退下了。 东青也是一脸惭色,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怯怯地说道:"额娘,都是儿子不好,一直隐藏着不肯出来,害得您着急上火……"我摇了摇头,宽和地说道:"这件事也不怪你,你用不着再三检讨。"然后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记住,等你阿玛登基之后,你必然是大清未来的君主。为了权力的稳固,你必须要做到心如铁石。你阿玛如果一早能这样,肯定早就当皇帝了,也用不着再费这么一番折腾。"东青的眼中闪耀着渴望的光芒,方才的惭悔也减轻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嗯,儿子明白了,请额娘放心,儿子将来一定会做一个英明君主的。"我抱着他,心中暗暗感叹,这样的孩子,若是假以时日,成长为一个皇太极或者雍正似的人物也未可知。不,说不定他的权术犹在此二人之上。 第十二章 永结同心 盛京,摄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渐暗,明月初上,千里共婵娟,可否寄相思? 这几日来,盛京的形势一片大好。树倒猢狲散,当我出示了"招安"手谕之后,济尔哈朗等人的手下将士们绝大多数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现实,很快就宣誓拥戴摄政王的指令,与以前的主子们划清界限,绝对不与阴谋叛乱者同流合污。 随着一场鸿门宴,济尔哈朗和索尼鳌拜等人纷纷倒台,成了阶下囚,凡是牵涉进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也会被连坐追究罪责。于是,落井下石、借机立功赎罪的人出现了。一旦有人开了头,那么很快就有后来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个小小的蚁穴,接着越来越大,直到成为洪水猛兽。我根本不用担心治不了他们的罪过,只怕他们的脑袋不够杀。 至于暂时被软禁起来的吴克善,我当然另有打算,大玉儿和福临暂时还没有到北京,在多尔衮正式登基之前,他们还是要好好地活着,给天下臣民们看着。在这段时间里,吴克善当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则万一大玉儿成了穷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到时候搞得多尔衮焦头烂额也说不定。 尽管病体支离,可我还是强撑着在王府大厅和庭院里主持了一场盛大宴会,招待了所有多尔衮的亲信下属,借以庆功。 宴会散后,众宾客陆续告辞。我从大厅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去看我的孩子们。小孩子睡得早,我不想打扰他们,所以没有令人直接领他们到我那边去。 我先到了东莪的卧房。由于怕小孩子难过,我嘱咐全府上下的人,务必对她隐瞒此事,毕竟伤痛的担子是要靠大人扛起的,不应该让一个尚不懂事的六岁幼童来分担。 在烛光照耀下,东莪正睡得香甜,粉嫩嫩的小脸蛋很是可爱,随着均匀的呼吸,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要哥哥跟我玩,哥哥坏,打他!打他!"忽然,她含含糊糊地说起了梦话,却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接着嘤嘤地抽泣起来,泪珠儿立即爬满了小脸。 我上了炕,想将她抱在怀里哄慰哄慰,可是却力不从心,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徒然地拍抚着她,帮她掖了掖被子,接着轻轻地给她哼了一首摇篮曲。很快,东莪又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了。 看着她睡熟了,我再一次悄悄地亲吻了她的脸,混合着咸涩的泪水,极力抑制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我刚刚下了地,就发现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在一脸悲戚地望着我,"额娘,你是不是要扔下我们俩,再不回来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门口的阿娣连忙过来搀扶,东青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来到了厅里。东青站在我旁边,默默地牵着我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断掉落。 我取出手帕,帮他把泪水擦拭干净,然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我的东青渐渐长大了,比其他同龄的兄弟子侄们更强壮,更聪明。我相信,你将来肯定能学你阿玛,做一番大事业的。"东青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连句的话了,"嗯。儿子,儿子明白……儿子要牢记额娘的教诲,好好地读书习武……将来,将来跟我阿玛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睛中闪烁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没有的豪气。 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温和地笑着,安慰道:"你不必这么难过,也不是完全到了绝路,兴许还会出现奇迹呢。你现在先别哭得这么厉害,好不好,笑一笑给额娘看?"东青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不禁莞尔。 在众人的搀扶下,我回到了卧房,躺下了。随着躺椅的晃动,闭起眼睛,默默地回忆着这七年来,我在这个世上的所作所为,就像即将走到人生之路的尽头时,用感慨的心态去重新翻阅以往的历程一样。 窗户敞开着,凉爽的晚风吹拂进来,夜空中的明月散发出皎洁的清辉,柔和地漫洒进来,映照在我的脸上。 月到最圆满之后,就是亏缺的开始吧。人生也是如此,从起点到终点,周而复始,一世世轮回,这一世,是我的幸运,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得到了他的关心、呵护、柔情。这是我在前生中,想也不会想到的奇遇,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算是在感情道路上的一个传奇经历吧。凛冽的寒风送我来到这个时代,萧瑟的秋风,又将带我去何方? 思绪渐渐飘飞,回到了七年前的朝鲜。 那一日,雪霁初晴。他从林间驰马而出,射落的苍鹰将一地皑皑白雪染作胭脂殷红。他翻身下马,径直朝我一个人走来。在那短暂的瞬间,他望向我的眼神,仿佛这个世上万物全部变成灰白,只有我,是这苍茫大地中唯一一抹粉红的亮色。 那一日,午后寂寥。我在庭院里独自荡着秋千,远眺着远方景福宫的屋脊,为自己未来的归宿而惆怅再三;当秋千再次升起时,我看到了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却用犀利的箭锋向我对准--弦响惊魂,之后,却发现原来这是一次如此特别的邀请。 那一日,景福宫中。在我即将被内定为世子妃时,他竟然出现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对李倧说的那句话:"在下欲求贵国金林郡公李世绪之女,李熙贞。"那句话,决定了我从此以后的命运。我向他奉上茶水时,他凝视着我,"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我无语,苦笑,今生,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 …… 往事如同醇酒,再回首,恍然如梦。等我将那些甜蜜、苦涩、伤情、喜悦的一件件往事回想完毕时,窗外已经响起了三更鼓,我朝夜幕中看了看,已经是明月西沉了。 "小姐,夜已经深了,这里开着窗子,吹着了冷风,您的身子会更受不了的。"看到我睁开眼睛,阿娣连忙劝说我回去。她一直守候在我身边,并没有离去,长时间的寂静中,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不,不用,我喜欢这里。"我拒绝了。此去,必是良辰美景虚没,要格外珍惜。 "这么晚了,你也不要陪着我熬夜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阿娣犹豫着,"可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好啦,我待会儿乏了,倦了,自然就会睡的。你在我身边,我反而睡不着。"阿娣刚要退下时,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忽然想起来,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给多尔衮写封信。既然他已经来不及赶回盛京来见我,那么我也不应该一声不吭地这么走了,起码也要留下点东西。 "你帮我磨墨,我要写点东西。"说着,我吃力地欠起身来。 她本来想要劝我不要劳累,然而看到我坚持的目光,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来,取出一块徽墨,在砚台上研磨着。很快,一砚浓墨就磨好了。 "好了,你下去吧,这里没事了。"我吩咐道。 "是,奴婢告退。"当阿娣退去时,最后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晶莹的泪花。我本来想对她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心中叹息一声,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杆狼毫,蘸满了墨汁,我凝神思考了很久,终于落笔,写了一阕《九张机》。 一张机,梭穿春怨织轻衣,缕缕情丝手难拈,梭穿几许,心酸几许,尽付秋风雨。 两张机,初遇九王见华衣,相逢不似初相识,千般思恋,万种相思,又怕君已知。 三张机,凤凰台上弃新衣,苦寒孤寂荒夷地,长空燕渺,凭栏望远,亭外晓烟低。 四张机,华清池上换舞衣,私誓未盟心灵犀,三千宠爱,意乱情迷,幻作梦依稀。 五张机,拈针纤手理君衣,鸿雁声声画楼西,秋水深深,杨柳戚戚,为谁著寒衣? 六张机,狼烟万里烬征衣,鸳鸯织就燕双飞,君欲远行,黄花憔悴,梦里见君归。 七张机,北京血溅君郎衣,戌鼓梦惊泪戚戚,颠沛流离,千里寻夫,谁解此中痴。 八张机,身冷尚可添寒衣,心冷奈何无遮依?为君大业,一朝梦成,生死何足惜。 九张机,谁言妻子犹如衣?与君同携长相依。锦瑟弦断,胭脂泪干,来世仍相知! 当写到最后一首时,我的手已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握住笔身,每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歪歪斜斜。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我长嘘一口气,颓然松了手,任由墨迹染污了纸张。 捏着这笺薄纸,仰躺在椅子上,心中凄然地苦笑:什么"与君同携",什么"长相依",无非是自我欺骗而已。然而,沉醉在自我欺骗中,不是比直接面对最残酷的现实要轻松得多吗? 此时,晚风似乎越来越冷,一直冷到了我的骨髓里,就算是再多几层锦被,也依旧遮挡不住彻骨的寒冷。窗外,那棵高大的杨树,已经到了叶子枯黄的时节,一片落叶乘着秋风,飘落进室内,掉落在地面上,接连翻滚了几周,终于静止住了。 凝视一阵,困意渐渐袭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看来是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兴许,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发现已经躺在多尔衮那温暖的怀抱里了呢。想象着他那关切的表情和怜惜的目光,我就格外惬意。 手中的薄纸轻轻地飘落于地。不知不觉地,我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恍恍惚惚间,我感觉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尖利的器物刺入,好像是有人正在替我针灸。我挣扎着,极力想要让自己醒来,却仍然不受控制,眼皮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睁开。 渐渐地,呼吸平稳了许多,身上也没有以前那么阵阵酸痛了。耳边,似乎有男人叹气的声音,接着,一只满是老趼的大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探着,又很快收了回去。 张了张嘴,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来了,不过仍然低沉喑哑。我闭着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呼唤道:"十五叔,十五叔,是你吗?"我感觉到那只手似乎微微颤了下,然而他却没有立即说话。 由于脑子里仍然不甚清晰,我也没有精力去怀疑什么,只是苦笑着说道:"你虽然不说话,可我知道是你……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陪在我身边……让我没那么孤单了……"这个时候,那只手从我的手里抽离,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他正在蹑手蹑脚地离去。我心中焦急,连忙想要叫住他,"你别走,别走……"我很想问问多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多尔衮有没有回来,或者有没有什么传讯来,可我再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我无法阻止,只能任他离去,很快,就没有了动静,周围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喘息一阵,疑惑渐渐袭上心头:奇怪,这个多铎,本来好好的,怎么听到我说话,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我的指尖似乎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冷透。这种感觉,熟悉而亲切,曾几何时,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笑容和煦如春风,就那么饱含柔情地注视着我。 啊,是多尔衮! 想到这里,我顿时一惊,不然那只手为何会在我呼唤多铎的时候突然一个颤抖?他定然是满怀期待地等着我醒来,可是却万万想不到,我刚刚醒来,第一声呼唤的居然是多铎而不是他。 "王爷,王爷……"我呼唤着,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回答,希望他还没有走远,或者正在外面的厅里默默地坐着,我知道他也许会误会,但不至于那般无情,不顾而去的。 然而,沙哑的嗓子所发出的声音是极其微弱的,根本不会有人听见。焦虑的心情令我试着挪动身体,几经努力,终于移到了炕沿上,接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骨头都要断裂了。 外面终于有了动静,帘子一掀,阿娣匆忙进来察看,见我躺在地上,先是大吃一惊,"啊,小姐,您终于醒来了。怎么摔下来了呢?"接着忙不迭地伸手,想要把我搀扶到炕上。可我现在极度乏力,身子沉重,她累得直喘气,也无法将我抱到炕上去。 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是不是王爷回来了?""是啊,王爷昨天半夜就回来了,一直坐在这炕沿上守候到天亮……"她将多尔衮回来和我如何得到救治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陈医士的离开不是逃掉,而是去寻找他的师傅了。正好他的师傅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和化解之法,于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在最危险的时刻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刚才,奴婢在外面看到王爷脸色挺难看地出去了,好像很不高兴,也不敢多问。小姐您在这儿等着,奴婢这就去找人来扶您上炕。"果然如此,这个误会居然这样莫名其妙地结下了,此时的多尔衮说不定正在哪个没人的地方独自生闷气呢。想到这里,我就分外着急,连忙摇了摇头,"先不急,不要紧,你还是赶快把王爷找来吧。"阿娣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奴婢遵命。"然后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先是寂静了一阵,我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一阵橐橐的靴声渐渐响起,朝这边接近,接着,帘子掀开。多尔衮站在门口,身上被雨水淋湿了大半,雨水顺着衣襟滴落,很快给干燥的地砖上增添了几朵小小的水花。 显然,他还没有换过衣衫,仍然是件石青色的行装,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 多尔衮看到我躺在地上,顿时大吃一惊,"熙贞,你怎么摔到地上来了?"我一阵欣喜,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去,"王爷,你总算回来了,我急着去找你,一不小心就……""好了,别忙着说话了,我都知道。"他赶忙上前来,蹲下身将我抱在怀中,然后朝炕前走去。他的衣襟湿漉漉的,冷冰冰的,大概是得知了我已经醒来的消息,大喜过望,所以不顾打伞,就冒着寒冷的秋雨匆匆赶来了。 "快把衣服换下来吧,你这一路赶来,本来身子就吃不消,再被雨这么一淋,不发风寒才怪呢。"我不无担忧地说道。 多尔衮将我安放在炕上,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地替我盖好,这才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用责备的语气说道:"我发不发风寒也不打紧,你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身子正虚弱着,怎么好轻易挪动,万一伤着了可怎生是好?"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又红又肿,整个鼻子比平时大了一圈,看起来颇为滑稽,还隐隐看得到一些淤血,顿时一惊:"啊,你这鼻子是怎么了,让我看看……还伤得不轻呢,敷过凉药了没有?""嗯,是我不小心撞的,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自然就消肿了,你不必担心。"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不相信,"你又骗我,我看这伤怎么像是被人打的呢?"多尔衮无奈一笑,伸出手来理了理我脸颊上散乱的发丝,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咳,看来我再想撒谎也困难了。其实是被老十五一拳打的,他嫌我回来得太慢了,嫌我之前没有给你们写过一封信,害得你白白担心。所以啊,打一拳还是轻的,是我活该找打!"我感到非常疲惫,于是叹了口气,"十五爷性情直爽外向,什么事都不喜欢藏着掖着,有时候难免叫人误会,其实他的心肠还是很好的……"刚刚醒来就说了这么多话,我的力气消耗了一大半,干涩的喉咙一阵发痒,禁不住咳嗽起来,带动着胸中隐隐作痛。显然,毒虽然解了,受损的肺部却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如常。 多尔衮本来正待问我什么,看到我突然剧烈地咳嗽,于是大为忧急,赶快对外面喊道:"快来人哪,快传太医……对了,不用叫别人,直接找老陈过来!"不多时,陈医士就赶来了,放下药箱,立即替我诊脉。过了一阵,放了手,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样,福晋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多尔衮忙不迭地问道,顺带着握住我的手,给我冰冷的手带来了难得的温暖,全然不顾还在场的其他人。 陈医士语气轻松地回答道:"请王爷放心,福晋体内的毒已经清了大半,现在只不过还余下一些残毒,毕竟这种毒潜伏已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清除的。不过只要继续服药调理,就可以渐渐好转了。"我微笑着对陈医士说道:"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是,看来这次要让王爷重重赏赐你了。"说实话,发现自己仍然活着的时候,感觉真好,即使窗外阴雨霏霏,连绵不绝,但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明媚阳光,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医士连忙推辞道:"小人不敢当此赏赐。说起来,还是福晋洪福齐天,经此磨砺,日后定然否极泰来了呢。"多尔衮沉吟了片刻:"这样吧,盛京这边就暂时不拿什么东西赏赐你了,反正马上就要迁都了,等到了北京,我就赏赐一座好宅院给你,再给你几个奴才侍候着。""小人谢过王爷了,不过小人还是想住在王爷这边,看病诊疾时也方便些。这宅子再大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王爷不如将它赏赐给前线打仗回来的有功将士。"多尔衮笑了笑,"这个你就不必替我省着了。这人啊,该享受就得享受,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吧。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好好赏赐过你。"看得出来,由于我的好转,多尔衮难得心情这么好,还和陈医士说了这么多话。陈医士显然也是受宠若惊,于是忙不迭地道谢。 过了半个时辰,汤药煎好端了上来,多尔衮亲自接过来,用汤匙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感觉不烫了,这才服侍着我喝了下去。 这汤药非常苦,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奇怪的动物类药材,格外腥涩。我皱起眉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整碗药悉数喝了下去。 "怎么,很苦吗?"多尔衮放下药碗,扶着我的身子问道。 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嗯,确实很苦,差点喝不下去。""你别吓唬我,喝不下去就麻烦了。我刚回来时你正在昏迷,怎么叫也没反应。我当时就坐在边上看,瞧着你差点连药都喝不下去了,当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多尔衮说到这里时,仿佛又触动了伤心之处,言语很是艰难,几乎说不下去了。我连忙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慰道:"你别这样,我是说着玩的,其实一点也不苦。""哦?真的不苦吗?那让我也尝尝,看看你究竟是刚才说谎,还是现在说谎。"他终于将酸楚压抑过去,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我讶异地看着他,因为他根本不顾还有几个侍女在场,就缓缓地凑到近前,温热的唇印了上来。 我尝到了一点淡淡的烟草味,显然他方才是出去抽烟去了,男人在遇到烦心忧愁的事情时,不是抽烟就是喝酒,用以暂时排遣,因此我明白了他先前的心思。 "唔……嗯……"我勉强想到这里,思维就停滞下来,似乎整个人的思想,都融化在他此时情意绵绵的亲吻之中了。 我正对着外面,悄悄地冲几个侍女们摆了摆手,她们低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去了,顺带着帮我们掩上了房门。多尔衮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继续吻着我,摩挲着我的发丝,一面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着:"熙贞,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才好……"这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清朗,倒像是情到浓时的咏叹。就在我耳畔,呼吸之间的气体,温热而湿润。就像春天的细雨,催促着沉睡泥土之下的种子,萌发出一抹嫩绿的生机。 我的心情极其矛盾,兴许开始时,我确实被感性冲昏了头脑,居然忘记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冷漠,他的秘密,他的怀疑所带给我的伤痛。难道,伤疤未好,就这么快忘记了疼痛? 想及此处,心头就像被狠狠地拽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涌上眼眶,虽然我闭着眼睛,却仍然无法阻止它成串成串地滑落下来,一直渗入我们彼此的嘴里,咸咸的。 多尔衮终于感觉出异样了,"唉,放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了?"他在身上乱摸一气,也没有找到手帕,只得笨拙地用袖口来替我拭泪,"没办法了,你可别嫌脏啊,我都忘记换衣裳了……"我趴伏着,把脸埋在枕头上,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没事儿的,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很快就好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劝慰道:"熙贞,是我对不住你。没有给你写信,害得你这般难过,多铎早上的时候已经跟我说了。咳,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要不然,你想一个解气解恨的惩罚办法出来,好好地惩治我一番。"我并没有转过脸去,而是哽咽着说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王爷。这次也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用药迷倒了你,瞒着你出宫,还偷了你的令符,伪造了你的旨令,骗得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调了那么多兵……"多尔衮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做父母的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因为闯一点点小祸而哭鼻子摸眼泪一样好笑。"我说你哭什么,原来就是这事儿啊。说实话,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恨不得立即飞马追赶过来,看看究竟。可我又为了耍性子示威,不得不按捺着不给你写信,你不知道啊,这段日子我天天有多上火?"他这一段话说得有点冷幽默的意思,我也被逗得收住了眼泪,却根本笑不出来。"唉,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和你说明白好了,说不定你也未必会横加阻拦呢。"他摇了摇头,"这你就说错了,如果你真的同我讲明了,我也肯定不会让你回来冒险的。""哦?"我转过头来,忽然明白了,"莫非是我走的第二天,你就发现了盛京这边的秘密?""嗯,你走之后,我本来正担心着,只不过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觉得东青被软禁这事儿,似乎有些蹊跷,于是就把刚林叫来一问,他马上就老实交代了,原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接着,他就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讲述了一遍,并无半分遗漏。我暗暗比对了一下,果不其然,和东青所述基本没有出入,看来他并没有隐瞒我。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自责,毕竟这事儿说来说去,咱们谁都没有过错,要怪,只能怪东青这个孩子太聪明了吧。"我说到这里,转脸看了看多尔衮。他并没有立即表明态度,而是眼神闪烁,不敢正视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呃……没想什么。"多尔衮似乎很想逃避我的追问,他翻了个身,拉了拉被子,用充满倦意的声音低沉道:"好了,不说这么多了,咱们都累了,早点睡觉吧。"看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我睡意全无,心中疑惑。沉寂持续了一阵,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那天在书房里发现的荷包和十二只平安符,不由得心中一酸,紧紧攥住了被角。 隐忍了许久,我觉得自己胸中憋闷到了极致,如果不问出来,就要爆发了。于是,我幽幽问道:"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多尔衮的身子一颤,然而他却没有回答,依然背对着我,继续保持着缄默。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哀,强压着激动的情绪,我冷冷地问道:"你我夫妻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应该是彼此彻底信任了吧?难道那么多付出,就连一点点的信任和坦诚都换不回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透着些许的无可奈何,"熙贞,你对我的好,我自然铭记……不过,你大概是想多了。其实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不要弄得自己不开心,何苦呢?"我渐渐地发现,我们彼此之间,表面亲热无间,实际上却横亘了一条鸿沟,若要逾越,着实艰难。 "你果然没有话说,那么我也不必继续刨根究底,徒惹人烦了。"嘴唇已经咬破,一丝淡淡的腥咸渗入口中,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多尔衮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恐怕是误会我了,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的心意如何,你以后才会知道。"我苦笑一声,委婉地对他下了逐客令,"王爷需要好好休息,继续在这里,恐怕睡不好觉,不如到你自己的卧房里去就寝吧。""你要赶我走?"多尔衮觉得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对他。 然而,我又何尝没有一点点委屈?如果不是他欠下了一笔风流债,和大玉儿纠缠不清,又怎么会平添出这么多麻烦?他为了还旧情人一个人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她暗中私通,甚至将她赠送的定情之物视如珍宝,隐秘收藏;为了这个旧情人,他不惜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现如今,他被逼上梁山,还试图向旧情人妥协。我明明差点当了他的替死鬼,他心里一万个清楚,却仍然不肯有丝毫表示或者坦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忙里忙外,一番折腾,居然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这又是何苦来呢? 想到这里,我稍稍软下来的心再次硬了起来,于是冷声道:"你这一路奔波辛苦,没必要继续陪着我在这儿煎熬,毕竟你的身子要紧,这可关系着社稷安危呢。""我不走,这里挺好的。"多尔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说着,我作势起身。 多尔衮见我如此,只得起身,最后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那好,我就不烦你了,明早我再来看你,你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轻易走动了。""嗯。"我点了点头,背过身去,没有再说话。 等了许久,他微微叹息一声,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终于按捺不住,呜咽出声,泪水也随之滑落,沾湿了枕头…… 一夜未眠,等到天亮时,我总算能勉强入睡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阿娣在旁边关心备至地问道:"小姐,还是起身用饭吧,您都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转头一看,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不知道怎的,我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先撤下去吧,我饿了自然会叫你的。"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沉寂了一会儿,阿娣犹豫着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听王爷那边的人说,王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起身呢。"我心生讶异,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经过了午时了。"阿娣回答道。 奇怪,按理说他不该睡到这个时候啊,多尔衮的睡眠一向很少,平时每天天刚亮就醒了,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 "奴婢听说昨天半夜,王爷还出府进宫去了,直到五更时分才回来。"听到"进宫"二字,我的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睁开了眼睛,他昨晚被我赶走,不回去好好休息,怎么会半夜三更地去宫里呢?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立即处理,派个人过去就不能吗?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勉强支撑着坐起,"帮我穿衣服,我要去那边瞧瞧王爷究竟怎么了。"她连忙过来搀扶,"小姐,您的身体太虚了,还是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不用了,看看就回来,也累不着的。"昨夜一场小雨过后,院落里难得出现了清新爽致的景象,气候湿润而凉爽,让人难得舒缓了压抑的心情。然而多尔衮的卧房里,却依旧寂静,气氛阴沉,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走到床前,多尔衮仍旧懵然不觉,睡得昏沉,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 我站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谁知道只这一下,他就猛然警醒了,一下子睁开眼睛,瞪着我。 "你……吓我一跳。"多尔衮愣了愣,很快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一脸关切地打量着我,"你的气色还不好,怎么能轻易下地走动,还不赶紧坐下,别累着了。"我默默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落座,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看到我沉默,禁不住自责道:"熙贞,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怨我,不过,这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没有错,错都在我。"我抬眼望着多尔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一阵,摇了摇头:"王爷不必如此在意这些,这些情分如果当真存在心里,那么要胜过千言万语。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我本来对他很是愤懑,有一肚子怨气想要发泄,有很多责问在心里盘旋着,却难以突破自己的那道防线,我在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多尔衮拉着我的手,站立起来,眼中的光明越发坚定,又或者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熙贞,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我也准备全盘回答,不再有任何保留。"接着,朝窗外的荷塘边看了看,"走,咱们出去说吧。"出了房门,经过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凉亭中,我们并肩坐下。多尔衮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的残荷,却没有立即说话,我也不想主动打破沉寂,只得陪他一道欣赏着眼前的荷塘秋色。 我即将随多尔衮去北京居住,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忆的王府,就要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去,逐渐暗淡,泛黄,直至彻底地模糊。想及此处,我就难免分外惆怅。 "熙贞。"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却是向我发问,而不是主动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圣母皇太后之间的事情了?"我愕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在上一世时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段孽缘吧? "这么说来,你当真和太后有旧情?"既然多尔衮这样发问,就证明他已经打定主意承认这些了,我也没有必要再装傻。 多尔衮点了点头,略显沉重地叹息一声,"是啊,这么多年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也就轻松多了。这笔陈年旧账,深深地记在我的心上。而如今,我已经将它抹了个干净,也就无所顾忌了。""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只能迟疑着问道,"那你昨晚入宫,究竟去做了些什么?"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语气颇为艰难地回答道:"……昨晚,我就是去和她清算旧账的。她做了那么多恶毒之事,不但要害我,还要害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既然她可以自私阴险至此,那么也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彻底粉碎她的美梦了。""那么你是如何同她彻底了断的呢?"我很想知道这个具体过程,不希望他在这上面对我有丝毫的隐瞒和欺骗。 多尔衮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她曾经送给我几件信物,我也保存了很久。为了表示决裂,我昨晚已经将这些东西全部还给她了,从此以后,我们就视同陌路,恩断情绝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里面的结总算是松了一半,既然他能把这件秘密告诉我,说明他这次坦白也算是颇有诚意的了。 多尔衮苦笑一声,"这许多话在心里憋闷得很是难受,干脆对你坦白算了。也许只有这样,你我之间的误会才不会加深,而心里的那个结扣,也不会越来越紧。"接着,他侧过脸来,凝重地注视着我,道:"熙贞,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发现我越来越在乎你了,现在,我就像这荷塘里面的鱼儿,一刻也离不开你。请你,原谅我。"他望着连绵细雨过后,稍稍涨起的秋池。鱼儿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快活地游来游去,弄得小水花一蹦老高,落在残破的荷叶上,如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在滚动。 我将多尔衮的手拉了过来,按在我的心口上,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好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也再不会容下另外一个男人。如果你一直能将我视为你心中唯一的女人,那么等到水结冰的那一天,我愿意做头脑简单的鱼,永远留在冰里。"多尔衮的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一种极大的感慨,他伸手揽过我,凝视了我一阵,然后轻轻地在我的眼睑上印下一记吻痕,"熙贞,你真傻,我不要你那样……""不要什么?"我愕然问道。 他的手在我的脸颊上缓缓地摩挲着,"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补偿你。我不要你再这般付出,我怕我永远欠着你的,永远难以安心释怀……"说到这里时,他的手被我握住了,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湿漉漉的。心中的剧烈酸楚,让我微微颤抖,禁不住截断了他的话语,"我们会白头偕老的,就像现在一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九月初五,这是我们在盛京逗留的最后一天。此时,塞外的深秋已经颇有寒意了,即使穿上三四层单衣,也无法抵御萧瑟的西风。 "今天难得有一点时间,不如咱们出去驰马吧。以后,我进了北京,就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王府里,需要带去北京的东西已经搬运得差不多了,多尔衮刚刚结束了手头上的一堆公务,看着我将最后一本奏折上的批示题写完毕,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建议道。 "嗯,好啊。"这二十天过去,我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差不多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这么长时间的休息让我非常乏味,感觉全身的筋骨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听到他的话,我的心情立即明媚起来。 出了盛京城,我们由大队人马护送着一路西行,在接近黄昏时分,终于到达了离这儿最近的草原,距离叶赫山也不算太远了。深秋草原的天空,又蓝又高;还有淡淡的云,洁白辽远。胡天八月即飞雪,这片塞外辽西的草原,不久就会迎来飘飘扬扬的大雪,到那时,就将是万物萧条,一岁将尽。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狂奔着冲上小小的山坡,我们已经将众多侍卫抛下了一段距离。马蹄踏过枯草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划破了深秋暮色的寂静。多尔衮握着弓,双手离缰,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十分娴熟地瞄准猎物。我无心打猎,只是看着细碎的草茎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像是在马后扬起了淡黄色的飞雪。 一只狍子在前面的灌木丛中隐现,折着灵活的"之"字形路线狂奔。他拉满弓,箭头已经锁住了忽然跃起的猎物,一声弦响,羽箭流星般地一闪而没,牢牢地射入了猎物的脖颈。 "射中了!"我看得真切,随即高呼。 多尔衮自马上轻盈地一个俯身,从草丛里将中箭的狍子拾起,顺带着拔掉羽箭。殷红滚烫的血液立即喷溅到他那身洁白的猎装上,将胸襟上张牙舞爪的行龙染成了红龙。 我勒住马,看着多尔衮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浅浅一笑。这个时候,后面紧随着的侍卫们也很快赶到,用满语齐声呼喝,这是由衷的欢呼。多尔衮的嘴角边弯出一丝温煦的笑,随即抓着狍子的脊梁,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猎物准确而利落地落在了后面的侍卫手中。 "呵呵呵……想不到你的力气还挺大的,不容易啊!"我看了看他,即使穿了厚厚的秋衣,也依然遮挡不住瘦削的体形。只不过他这几天来的气色,要比先前好了许多。 多尔衮斜了我一眼,"那是当然,在女人面前如果不拿出最阳刚的本领来,哪里算是真正的男人?"接着,故意压低了声调,好像生怕被后面的侍卫们听到一般,"再说了,有这么多人瞧着呢,怎么能不顾全面子?""那是啊,我的王……"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王爷了,而是名副其实的一国之君,只不过这个称呼问题,我一时间还是无法扭转过来。"真是大不敬,现在应该叫万岁爷了,恕罪恕罪!"多尔衮却是一怔,稍顷,才缓过神来,笑了笑,"别说,我还有点不习惯,一时间竟然转不过弯来,还没有你的反应快。"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颇觉好笑,多尔衮现在已经经过受禅大典,却仍然没能从原本的角色中挣脱出来。这究竟是为人低调呢,还是暂时做给外人看,表示他本身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家伙? "还什么''我我''的,你现在已经是九五至尊了,应该自称为''朕''才是啊!怎么,还磨磨蹭蹭地不想这么快告别你的王爷生涯?""现在还没有到登基大典之时,我还不是正式的皇帝,用不着这么忙着改换称呼。"他说到这里时,用温煦的眼神看了看我,就像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在我的心头。"熙贞,在你面前,我永远是''我'',而不是什么''朕''。以后,你对我说话时也不必''臣妾''或者''奴婢''的,这样太生疏了。我不喜欢,希望你也不要这样。""可是……"我迟疑着,毕竟男人的脾气往往会随着官职的升迁而渐长,这是绝大多数人难以避免的。也许,他现在可以不在意这些,那将来呢? 多尔衮摆了摆手,"你担心个什么?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你我之间无论到任何时候,都不是君臣关系,而只是夫妻关系。夫妻之间,何必那么刻意在乎称呼呢?"何必要疑心他这话是不是由衷的呢?往好处想想,自己也轻松。于是我也就坦然了,"那好,就照你说的办吧!"说话间,我们策马狂奔,已经看到了前方那条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小河,它静静地流淌着,蜿蜒着拐向地平线的尽头。在视野的最终处,跟天地已经化为一体。凝视间,我感觉到想象力似乎在犯困,幸福感包围了我的全身。禁不住,轻声感慨着:"一生能见到此景,足已。"多尔衮也同样颇为感慨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只可惜,以后再来这塞外草原的机会,就不多了,还是能多看几眼就多看几眼吧!"我在他背后,默默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该属于这草原或是白山黑水,弯弓纵马,做最勇敢的猎人,还是应该在大雨落幽燕之时,东临碣石,看着滔天浊浪,指点江山,做天下的共主? 正天马行空之际,他举目看了看天边,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去了,西边的天际布满了慵懒舒卷着的红云,大地一片宁馨,似乎正准备入眠。我顺着他的视线朝天边望去,说道:"也不知道,这天的尽头究竟有什么?""那不如我们跑过去看看?"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的多尔衮突然说道,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倒让我想起了神话中的夸父,于是不禁莞尔。 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一抖缰绳,两匹骏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策马驰骋了,迎面而来的冽冽冷风几乎吹得我无法呼吸,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满腔的热血几乎沸腾起来,似乎就真的想这样和多尔衮一直跑到天的尽头。 两个人不知道这样飞驰了多久才停下,坐下的马儿早累得直喷粗气。 "好了,不要跑了……"我的体力毕竟无法同他这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相比,终于累了。我翻身下马,就势躺在了草地上,摆了一个最舒坦的姿势,惬意休憩着。 他也下了马,来到我身边坐下。看着地平线上被夕阳晕染的晚霞,他的唇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顺手拔了一根枯黄的草,悠闲地摆弄着。 我慢慢地让自己从刚才那种激情里平静下来,看着那叶枯草在他手里被反复"蹂躏",最终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碎末,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多尔衮愕然,侧脸来问我:"怎么了,你笑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能用这根枯草编出个什么小玩意儿来呢,想不到却被你揉成了粉末,真是没意思。"他这下倒像是没有完成功课或者解不开难题的孩子一样,有些局促。"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根本什么也不会弄呀。""我是开玩笑的,你不必介意。这样吧,我倒是会一点,我教给你,你编一个送给我好不好?"多尔衮倒是颇有兴致,立即选了几根细长而柔韧的草,拔起来交给我几根,剩下的自己拿着。"好呀,只是我这人手太笨,不知道能不能学个三分相似。"我摆弄着手里面的几根枯草。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于是说道:"你的手再笨,也不至于笨过刘阿斗吧?人家能做的,你还不能做?""怎么回事?"他疑惑着问道。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刘备打算传位给太子刘禅,却出了个题目,必须要刘禅在他的教习下,学会编织出一只草鞋来。刘禅学了十天,终于编织出一只草鞋,兴冲冲地去找刘备。中途遇到诸葛亮,刘禅高兴地嚷嚷''快瞧瞧,父皇这下终于可以传位给我啦!''结果诸葛亮愕然地盯着他手里的''草鞋'',问:''殿下,你拿着一只菜筐怎么这样高兴呢?''刘禅顿时颜面尽失。又过了十天,他终于又编出一只草鞋。没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诸葛亮,正要炫耀,诸葛亮再次瞪大了眼睛,''殿下,你总是不关心国家大事,总是编这类东西浪费光阴,瞧瞧,上次拿只菜筐,这次又拿了只菜篮,不知道下次还要拿什么出来?刘禅顿时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此以后,他深恨诸葛亮……"多尔衮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呵呵,这笑话有点意思,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我摇了摇头,"君子不敢贪人之功,我哪里有这个能耐?不过是听别人讲过,记住了而已。"他看着我手里摆弄的草,说道:"这倒也是,如果是你编的这个笑话,那么诸葛亮绝对不至于这么不会说话吧?"我反问道:"要是你,你会怎么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拍马屁了,不懂得如何向主子阿谀逢迎,仕途前景必然是一片黯淡。"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这时候,手里的小玩意儿已经宣告完成了,小巧精致,煞是好看。 多尔衮好奇地接过来摆弄着,反复观看,"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这叫''同心结''。你瞧,这左边一颗心,右边一颗心,连在一起,表示夫妻同心,百年好合。""哦,原来是这样。"他边看边说道,"这意思倒是挺好,只不过我横竖也没看出来,这两样东西有哪里像心来着。"我顿时醒悟,这也难怪,这同心结的心形与动物或者人的心脏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他不认得也不足为奇。于是,我的脸一红,"哎,你这么挑剔干吗?你不觉得这种心要更好看一些吗?"多尔衮捏着那枚同心结,打趣道:"你还真会狡辩,我看啊,你就是笑话里的那个刘阿斗,明明想弄只草鞋出来,却整出个''四不像'',被我问到了,你还死要面子不承认……"我更加郁闷了,这不是明摆着冤枉我吗?因为同心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难不成要我比着真正心脏的形状给他编一个出来?古人啊,就是同他讲不清这些道理。我苦于无法解释,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吃瘪。 多尔衮颇觉好笑,"好啦,我不来揶揄你了,瞧你一张脸都涨得通红了。"接着一脸诚实地夸赞道,"再说了,我也觉得这个同心结挺好看的,这样吧,我这就收着了,算是你送给我的一件信物了,以后没事儿就拿出来瞧一瞧。"说着,就将那只同心结纳入囊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编一只送给我,不然我就立即把它收回。"我不甘示弱。 他摇了摇头,"哪有一个大男人编这类东西送人的道理?拉倒吧,改日我叫人挑选几件漂亮点的珠钗送给你好了。"真是没诚意,这类东西紫禁城应有尽有,还用他送?我当即起身,去抢那只同心结,多尔衮当然不肯乖乖地交还给我,一面灵活躲闪着一面嗤笑:"笑话!我得到手的东西,岂有轻易还出去的道理?""还给我,还给我!"我毫不理会,尽管心里已经乐不可支,但表面上仍然做愠怒状,继续同他争夺,没想到却中了他的圈套。一不留神,被他用摔跤的技巧轻轻一钩,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刚想惊叫,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怀里。我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搂了个结实,丝毫挣扎不得。 多尔衮一脸得意的微笑,丝毫不介意周围还有那么多侍卫,就轻薄地捏着我的下巴,悠悠道:"还有你,也是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刚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意外地发现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精美的同心结,比我昨天编的那个要大出一圈。看得出来,他编得很用心。 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我拿起来观看,只见上面用潇洒的行书写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捏着这只同心结,甜蜜的笑意从心底里一直荡漾出来。 第十二章 永结同心 盛京,摄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渐暗,明月初上,千里共婵娟,可否寄相思? 这几日来,盛京的形势一片大好。树倒猢狲散,当我出示了"招安"手谕之后,济尔哈朗等人的手下将士们绝大多数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现实,很快就宣誓拥戴摄政王的指令,与以前的主子们划清界限,绝对不与阴谋叛乱者同流合污。 随着一场鸿门宴,济尔哈朗和索尼鳌拜等人纷纷倒台,成了阶下囚,凡是牵涉进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也会被连坐追究罪责。于是,落井下石、借机立功赎罪的人出现了。一旦有人开了头,那么很快就有后来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个小小的蚁穴,接着越来越大,直到成为洪水猛兽。我根本不用担心治不了他们的罪过,只怕他们的脑袋不够杀。 至于暂时被软禁起来的吴克善,我当然另有打算,大玉儿和福临暂时还没有到北京,在多尔衮正式登基之前,他们还是要好好地活着,给天下臣民们看着。在这段时间里,吴克善当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则万一大玉儿成了穷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到时候搞得多尔衮焦头烂额也说不定。 尽管病体支离,可我还是强撑着在王府大厅和庭院里主持了一场盛大宴会,招待了所有多尔衮的亲信下属,借以庆功。 宴会散后,众宾客陆续告辞。我从大厅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去看我的孩子们。小孩子睡得早,我不想打扰他们,所以没有令人直接领他们到我那边去。 我先到了东莪的卧房。由于怕小孩子难过,我嘱咐全府上下的人,务必对她隐瞒此事,毕竟伤痛的担子是要靠大人扛起的,不应该让一个尚不懂事的六岁幼童来分担。 在烛光照耀下,东莪正睡得香甜,粉嫩嫩的小脸蛋很是可爱,随着均匀的呼吸,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要哥哥跟我玩,哥哥坏,打他!打他!"忽然,她含含糊糊地说起了梦话,却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接着嘤嘤地抽泣起来,泪珠儿立即爬满了小脸。 我上了炕,想将她抱在怀里哄慰哄慰,可是却力不从心,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徒然地拍抚着她,帮她掖了掖被子,接着轻轻地给她哼了一首摇篮曲。很快,东莪又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了。 看着她睡熟了,我再一次悄悄地亲吻了她的脸,混合着咸涩的泪水,极力抑制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我刚刚下了地,就发现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在一脸悲戚地望着我,"额娘,你是不是要扔下我们俩,再不回来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门口的阿娣连忙过来搀扶,东青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来到了厅里。东青站在我旁边,默默地牵着我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断掉落。 我取出手帕,帮他把泪水擦拭干净,然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我的东青渐渐长大了,比其他同龄的兄弟子侄们更强壮,更聪明。我相信,你将来肯定能学你阿玛,做一番大事业的。"东青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连句的话了,"嗯。儿子,儿子明白……儿子要牢记额娘的教诲,好好地读书习武……将来,将来跟我阿玛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睛中闪烁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没有的豪气。 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温和地笑着,安慰道:"你不必这么难过,也不是完全到了绝路,兴许还会出现奇迹呢。你现在先别哭得这么厉害,好不好,笑一笑给额娘看?"东青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不禁莞尔。 在众人的搀扶下,我回到了卧房,躺下了。随着躺椅的晃动,闭起眼睛,默默地回忆着这七年来,我在这个世上的所作所为,就像即将走到人生之路的尽头时,用感慨的心态去重新翻阅以往的历程一样。 窗户敞开着,凉爽的晚风吹拂进来,夜空中的明月散发出皎洁的清辉,柔和地漫洒进来,映照在我的脸上。 月到最圆满之后,就是亏缺的开始吧。人生也是如此,从起点到终点,周而复始,一世世轮回,这一世,是我的幸运,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得到了他的关心、呵护、柔情。这是我在前生中,想也不会想到的奇遇,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算是在感情道路上的一个传奇经历吧。凛冽的寒风送我来到这个时代,萧瑟的秋风,又将带我去何方? 思绪渐渐飘飞,回到了七年前的朝鲜。 那一日,雪霁初晴。他从林间驰马而出,射落的苍鹰将一地皑皑白雪染作胭脂殷红。他翻身下马,径直朝我一个人走来。在那短暂的瞬间,他望向我的眼神,仿佛这个世上万物全部变成灰白,只有我,是这苍茫大地中唯一一抹粉红的亮色。 那一日,午后寂寥。我在庭院里独自荡着秋千,远眺着远方景福宫的屋脊,为自己未来的归宿而惆怅再三;当秋千再次升起时,我看到了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却用犀利的箭锋向我对准--弦响惊魂,之后,却发现原来这是一次如此特别的邀请。 那一日,景福宫中。在我即将被内定为世子妃时,他竟然出现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对李倧说的那句话:"在下欲求贵国金林郡公李世绪之女,李熙贞。"那句话,决定了我从此以后的命运。我向他奉上茶水时,他凝视着我,"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我无语,苦笑,今生,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 …… 往事如同醇酒,再回首,恍然如梦。等我将那些甜蜜、苦涩、伤情、喜悦的一件件往事回想完毕时,窗外已经响起了三更鼓,我朝夜幕中看了看,已经是明月西沉了。 "小姐,夜已经深了,这里开着窗子,吹着了冷风,您的身子会更受不了的。"看到我睁开眼睛,阿娣连忙劝说我回去。她一直守候在我身边,并没有离去,长时间的寂静中,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不,不用,我喜欢这里。"我拒绝了。此去,必是良辰美景虚没,要格外珍惜。 "这么晚了,你也不要陪着我熬夜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阿娣犹豫着,"可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好啦,我待会儿乏了,倦了,自然就会睡的。你在我身边,我反而睡不着。"阿娣刚要退下时,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忽然想起来,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给多尔衮写封信。既然他已经来不及赶回盛京来见我,那么我也不应该一声不吭地这么走了,起码也要留下点东西。 "你帮我磨墨,我要写点东西。"说着,我吃力地欠起身来。 她本来想要劝我不要劳累,然而看到我坚持的目光,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来,取出一块徽墨,在砚台上研磨着。很快,一砚浓墨就磨好了。 "好了,你下去吧,这里没事了。"我吩咐道。 "是,奴婢告退。"当阿娣退去时,最后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晶莹的泪花。我本来想对她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心中叹息一声,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杆狼毫,蘸满了墨汁,我凝神思考了很久,终于落笔,写了一阕《九张机》。 一张机,梭穿春怨织轻衣,缕缕情丝手难拈,梭穿几许,心酸几许,尽付秋风雨。 两张机,初遇九王见华衣,相逢不似初相识,千般思恋,万种相思,又怕君已知。 三张机,凤凰台上弃新衣,苦寒孤寂荒夷地,长空燕渺,凭栏望远,亭外晓烟低。 四张机,华清池上换舞衣,私誓未盟心灵犀,三千宠爱,意乱情迷,幻作梦依稀。 五张机,拈针纤手理君衣,鸿雁声声画楼西,秋水深深,杨柳戚戚,为谁著寒衣? 六张机,狼烟万里烬征衣,鸳鸯织就燕双飞,君欲远行,黄花憔悴,梦里见君归。 七张机,北京血溅君郎衣,戌鼓梦惊泪戚戚,颠沛流离,千里寻夫,谁解此中痴。 八张机,身冷尚可添寒衣,心冷奈何无遮依?为君大业,一朝梦成,生死何足惜。 九张机,谁言妻子犹如衣?与君同携长相依。锦瑟弦断,胭脂泪干,来世仍相知! 当写到最后一首时,我的手已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握住笔身,每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歪歪斜斜。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我长嘘一口气,颓然松了手,任由墨迹染污了纸张。 捏着这笺薄纸,仰躺在椅子上,心中凄然地苦笑:什么"与君同携",什么"长相依",无非是自我欺骗而已。然而,沉醉在自我欺骗中,不是比直接面对最残酷的现实要轻松得多吗? 此时,晚风似乎越来越冷,一直冷到了我的骨髓里,就算是再多几层锦被,也依旧遮挡不住彻骨的寒冷。窗外,那棵高大的杨树,已经到了叶子枯黄的时节,一片落叶乘着秋风,飘落进室内,掉落在地面上,接连翻滚了几周,终于静止住了。 凝视一阵,困意渐渐袭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看来是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兴许,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发现已经躺在多尔衮那温暖的怀抱里了呢。想象着他那关切的表情和怜惜的目光,我就格外惬意。 手中的薄纸轻轻地飘落于地。不知不觉地,我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恍恍惚惚间,我感觉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尖利的器物刺入,好像是有人正在替我针灸。我挣扎着,极力想要让自己醒来,却仍然不受控制,眼皮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睁开。 渐渐地,呼吸平稳了许多,身上也没有以前那么阵阵酸痛了。耳边,似乎有男人叹气的声音,接着,一只满是老趼的大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探着,又很快收了回去。 张了张嘴,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来了,不过仍然低沉喑哑。我闭着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呼唤道:"十五叔,十五叔,是你吗?"我感觉到那只手似乎微微颤了下,然而他却没有立即说话。 由于脑子里仍然不甚清晰,我也没有精力去怀疑什么,只是苦笑着说道:"你虽然不说话,可我知道是你……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陪在我身边……让我没那么孤单了……"这个时候,那只手从我的手里抽离,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他正在蹑手蹑脚地离去。我心中焦急,连忙想要叫住他,"你别走,别走……"我很想问问多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多尔衮有没有回来,或者有没有什么传讯来,可我再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我无法阻止,只能任他离去,很快,就没有了动静,周围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喘息一阵,疑惑渐渐袭上心头:奇怪,这个多铎,本来好好的,怎么听到我说话,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我的指尖似乎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冷透。这种感觉,熟悉而亲切,曾几何时,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笑容和煦如春风,就那么饱含柔情地注视着我。 啊,是多尔衮! 想到这里,我顿时一惊,不然那只手为何会在我呼唤多铎的时候突然一个颤抖?他定然是满怀期待地等着我醒来,可是却万万想不到,我刚刚醒来,第一声呼唤的居然是多铎而不是他。 "王爷,王爷……"我呼唤着,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回答,希望他还没有走远,或者正在外面的厅里默默地坐着,我知道他也许会误会,但不至于那般无情,不顾而去的。 然而,沙哑的嗓子所发出的声音是极其微弱的,根本不会有人听见。焦虑的心情令我试着挪动身体,几经努力,终于移到了炕沿上,接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骨头都要断裂了。 外面终于有了动静,帘子一掀,阿娣匆忙进来察看,见我躺在地上,先是大吃一惊,"啊,小姐,您终于醒来了。怎么摔下来了呢?"接着忙不迭地伸手,想要把我搀扶到炕上。可我现在极度乏力,身子沉重,她累得直喘气,也无法将我抱到炕上去。 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是不是王爷回来了?""是啊,王爷昨天半夜就回来了,一直坐在这炕沿上守候到天亮……"她将多尔衮回来和我如何得到救治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陈医士的离开不是逃掉,而是去寻找他的师傅了。正好他的师傅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和化解之法,于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在最危险的时刻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刚才,奴婢在外面看到王爷脸色挺难看地出去了,好像很不高兴,也不敢多问。小姐您在这儿等着,奴婢这就去找人来扶您上炕。"果然如此,这个误会居然这样莫名其妙地结下了,此时的多尔衮说不定正在哪个没人的地方独自生闷气呢。想到这里,我就分外着急,连忙摇了摇头,"先不急,不要紧,你还是赶快把王爷找来吧。"阿娣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奴婢遵命。"然后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先是寂静了一阵,我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一阵橐橐的靴声渐渐响起,朝这边接近,接着,帘子掀开。多尔衮站在门口,身上被雨水淋湿了大半,雨水顺着衣襟滴落,很快给干燥的地砖上增添了几朵小小的水花。 显然,他还没有换过衣衫,仍然是件石青色的行装,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 多尔衮看到我躺在地上,顿时大吃一惊,"熙贞,你怎么摔到地上来了?"我一阵欣喜,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去,"王爷,你总算回来了,我急着去找你,一不小心就……""好了,别忙着说话了,我都知道。"他赶忙上前来,蹲下身将我抱在怀中,然后朝炕前走去。他的衣襟湿漉漉的,冷冰冰的,大概是得知了我已经醒来的消息,大喜过望,所以不顾打伞,就冒着寒冷的秋雨匆匆赶来了。 "快把衣服换下来吧,你这一路赶来,本来身子就吃不消,再被雨这么一淋,不发风寒才怪呢。"我不无担忧地说道。 多尔衮将我安放在炕上,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地替我盖好,这才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用责备的语气说道:"我发不发风寒也不打紧,你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身子正虚弱着,怎么好轻易挪动,万一伤着了可怎生是好?"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又红又肿,整个鼻子比平时大了一圈,看起来颇为滑稽,还隐隐看得到一些淤血,顿时一惊:"啊,你这鼻子是怎么了,让我看看……还伤得不轻呢,敷过凉药了没有?""嗯,是我不小心撞的,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自然就消肿了,你不必担心。"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不相信,"你又骗我,我看这伤怎么像是被人打的呢?"多尔衮无奈一笑,伸出手来理了理我脸颊上散乱的发丝,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咳,看来我再想撒谎也困难了。其实是被老十五一拳打的,他嫌我回来得太慢了,嫌我之前没有给你们写过一封信,害得你白白担心。所以啊,打一拳还是轻的,是我活该找打!"我感到非常疲惫,于是叹了口气,"十五爷性情直爽外向,什么事都不喜欢藏着掖着,有时候难免叫人误会,其实他的心肠还是很好的……"刚刚醒来就说了这么多话,我的力气消耗了一大半,干涩的喉咙一阵发痒,禁不住咳嗽起来,带动着胸中隐隐作痛。显然,毒虽然解了,受损的肺部却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如常。 多尔衮本来正待问我什么,看到我突然剧烈地咳嗽,于是大为忧急,赶快对外面喊道:"快来人哪,快传太医……对了,不用叫别人,直接找老陈过来!"不多时,陈医士就赶来了,放下药箱,立即替我诊脉。过了一阵,放了手,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样,福晋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多尔衮忙不迭地问道,顺带着握住我的手,给我冰冷的手带来了难得的温暖,全然不顾还在场的其他人。 陈医士语气轻松地回答道:"请王爷放心,福晋体内的毒已经清了大半,现在只不过还余下一些残毒,毕竟这种毒潜伏已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清除的。不过只要继续服药调理,就可以渐渐好转了。"我微笑着对陈医士说道:"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是,看来这次要让王爷重重赏赐你了。"说实话,发现自己仍然活着的时候,感觉真好,即使窗外阴雨霏霏,连绵不绝,但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明媚阳光,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医士连忙推辞道:"小人不敢当此赏赐。说起来,还是福晋洪福齐天,经此磨砺,日后定然否极泰来了呢。"多尔衮沉吟了片刻:"这样吧,盛京这边就暂时不拿什么东西赏赐你了,反正马上就要迁都了,等到了北京,我就赏赐一座好宅院给你,再给你几个奴才侍候着。""小人谢过王爷了,不过小人还是想住在王爷这边,看病诊疾时也方便些。这宅子再大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王爷不如将它赏赐给前线打仗回来的有功将士。"多尔衮笑了笑,"这个你就不必替我省着了。这人啊,该享受就得享受,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吧。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好好赏赐过你。"看得出来,由于我的好转,多尔衮难得心情这么好,还和陈医士说了这么多话。陈医士显然也是受宠若惊,于是忙不迭地道谢。 过了半个时辰,汤药煎好端了上来,多尔衮亲自接过来,用汤匙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感觉不烫了,这才服侍着我喝了下去。 这汤药非常苦,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奇怪的动物类药材,格外腥涩。我皱起眉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整碗药悉数喝了下去。 "怎么,很苦吗?"多尔衮放下药碗,扶着我的身子问道。 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嗯,确实很苦,差点喝不下去。""你别吓唬我,喝不下去就麻烦了。我刚回来时你正在昏迷,怎么叫也没反应。我当时就坐在边上看,瞧着你差点连药都喝不下去了,当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多尔衮说到这里时,仿佛又触动了伤心之处,言语很是艰难,几乎说不下去了。我连忙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慰道:"你别这样,我是说着玩的,其实一点也不苦。""哦?真的不苦吗?那让我也尝尝,看看你究竟是刚才说谎,还是现在说谎。"他终于将酸楚压抑过去,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我讶异地看着他,因为他根本不顾还有几个侍女在场,就缓缓地凑到近前,温热的唇印了上来。 我尝到了一点淡淡的烟草味,显然他方才是出去抽烟去了,男人在遇到烦心忧愁的事情时,不是抽烟就是喝酒,用以暂时排遣,因此我明白了他先前的心思。 "唔……嗯……"我勉强想到这里,思维就停滞下来,似乎整个人的思想,都融化在他此时情意绵绵的亲吻之中了。 我正对着外面,悄悄地冲几个侍女们摆了摆手,她们低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去了,顺带着帮我们掩上了房门。多尔衮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继续吻着我,摩挲着我的发丝,一面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着:"熙贞,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才好……"这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清朗,倒像是情到浓时的咏叹。就在我耳畔,呼吸之间的气体,温热而湿润。就像春天的细雨,催促着沉睡泥土之下的种子,萌发出一抹嫩绿的生机。 我的心情极其矛盾,兴许开始时,我确实被感性冲昏了头脑,居然忘记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冷漠,他的秘密,他的怀疑所带给我的伤痛。难道,伤疤未好,就这么快忘记了疼痛? 想及此处,心头就像被狠狠地拽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涌上眼眶,虽然我闭着眼睛,却仍然无法阻止它成串成串地滑落下来,一直渗入我们彼此的嘴里,咸咸的。 多尔衮终于感觉出异样了,"唉,放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了?"他在身上乱摸一气,也没有找到手帕,只得笨拙地用袖口来替我拭泪,"没办法了,你可别嫌脏啊,我都忘记换衣裳了……"我趴伏着,把脸埋在枕头上,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没事儿的,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很快就好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劝慰道:"熙贞,是我对不住你。没有给你写信,害得你这般难过,多铎早上的时候已经跟我说了。咳,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要不然,你想一个解气解恨的惩罚办法出来,好好地惩治我一番。"我并没有转过脸去,而是哽咽着说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王爷。这次也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用药迷倒了你,瞒着你出宫,还偷了你的令符,伪造了你的旨令,骗得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调了那么多兵……"多尔衮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做父母的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因为闯一点点小祸而哭鼻子摸眼泪一样好笑。"我说你哭什么,原来就是这事儿啊。说实话,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恨不得立即飞马追赶过来,看看究竟。可我又为了耍性子示威,不得不按捺着不给你写信,你不知道啊,这段日子我天天有多上火?"他这一段话说得有点冷幽默的意思,我也被逗得收住了眼泪,却根本笑不出来。"唉,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和你说明白好了,说不定你也未必会横加阻拦呢。"他摇了摇头,"这你就说错了,如果你真的同我讲明了,我也肯定不会让你回来冒险的。""哦?"我转过头来,忽然明白了,"莫非是我走的第二天,你就发现了盛京这边的秘密?""嗯,你走之后,我本来正担心着,只不过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觉得东青被软禁这事儿,似乎有些蹊跷,于是就把刚林叫来一问,他马上就老实交代了,原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接着,他就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讲述了一遍,并无半分遗漏。我暗暗比对了一下,果不其然,和东青所述基本没有出入,看来他并没有隐瞒我。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自责,毕竟这事儿说来说去,咱们谁都没有过错,要怪,只能怪东青这个孩子太聪明了吧。"我说到这里,转脸看了看多尔衮。他并没有立即表明态度,而是眼神闪烁,不敢正视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呃……没想什么。"多尔衮似乎很想逃避我的追问,他翻了个身,拉了拉被子,用充满倦意的声音低沉道:"好了,不说这么多了,咱们都累了,早点睡觉吧。"看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我睡意全无,心中疑惑。沉寂持续了一阵,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那天在书房里发现的荷包和十二只平安符,不由得心中一酸,紧紧攥住了被角。 隐忍了许久,我觉得自己胸中憋闷到了极致,如果不问出来,就要爆发了。于是,我幽幽问道:"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多尔衮的身子一颤,然而他却没有回答,依然背对着我,继续保持着缄默。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哀,强压着激动的情绪,我冷冷地问道:"你我夫妻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应该是彼此彻底信任了吧?难道那么多付出,就连一点点的信任和坦诚都换不回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透着些许的无可奈何,"熙贞,你对我的好,我自然铭记……不过,你大概是想多了。其实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不要弄得自己不开心,何苦呢?"我渐渐地发现,我们彼此之间,表面亲热无间,实际上却横亘了一条鸿沟,若要逾越,着实艰难。 "你果然没有话说,那么我也不必继续刨根究底,徒惹人烦了。"嘴唇已经咬破,一丝淡淡的腥咸渗入口中,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多尔衮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恐怕是误会我了,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的心意如何,你以后才会知道。"我苦笑一声,委婉地对他下了逐客令,"王爷需要好好休息,继续在这里,恐怕睡不好觉,不如到你自己的卧房里去就寝吧。""你要赶我走?"多尔衮觉得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对他。 然而,我又何尝没有一点点委屈?如果不是他欠下了一笔风流债,和大玉儿纠缠不清,又怎么会平添出这么多麻烦?他为了还旧情人一个人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她暗中私通,甚至将她赠送的定情之物视如珍宝,隐秘收藏;为了这个旧情人,他不惜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现如今,他被逼上梁山,还试图向旧情人妥协。我明明差点当了他的替死鬼,他心里一万个清楚,却仍然不肯有丝毫表示或者坦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忙里忙外,一番折腾,居然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这又是何苦来呢? 想到这里,我稍稍软下来的心再次硬了起来,于是冷声道:"你这一路奔波辛苦,没必要继续陪着我在这儿煎熬,毕竟你的身子要紧,这可关系着社稷安危呢。""我不走,这里挺好的。"多尔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说着,我作势起身。 多尔衮见我如此,只得起身,最后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那好,我就不烦你了,明早我再来看你,你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轻易走动了。""嗯。"我点了点头,背过身去,没有再说话。 等了许久,他微微叹息一声,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终于按捺不住,呜咽出声,泪水也随之滑落,沾湿了枕头…… 一夜未眠,等到天亮时,我总算能勉强入睡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阿娣在旁边关心备至地问道:"小姐,还是起身用饭吧,您都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转头一看,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不知道怎的,我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先撤下去吧,我饿了自然会叫你的。"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沉寂了一会儿,阿娣犹豫着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听王爷那边的人说,王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起身呢。"我心生讶异,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经过了午时了。"阿娣回答道。 奇怪,按理说他不该睡到这个时候啊,多尔衮的睡眠一向很少,平时每天天刚亮就醒了,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 "奴婢听说昨天半夜,王爷还出府进宫去了,直到五更时分才回来。"听到"进宫"二字,我的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睁开了眼睛,他昨晚被我赶走,不回去好好休息,怎么会半夜三更地去宫里呢?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立即处理,派个人过去就不能吗?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勉强支撑着坐起,"帮我穿衣服,我要去那边瞧瞧王爷究竟怎么了。"她连忙过来搀扶,"小姐,您的身体太虚了,还是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不用了,看看就回来,也累不着的。"昨夜一场小雨过后,院落里难得出现了清新爽致的景象,气候湿润而凉爽,让人难得舒缓了压抑的心情。然而多尔衮的卧房里,却依旧寂静,气氛阴沉,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走到床前,多尔衮仍旧懵然不觉,睡得昏沉,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 我站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谁知道只这一下,他就猛然警醒了,一下子睁开眼睛,瞪着我。 "你……吓我一跳。"多尔衮愣了愣,很快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一脸关切地打量着我,"你的气色还不好,怎么能轻易下地走动,还不赶紧坐下,别累着了。"我默默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落座,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看到我沉默,禁不住自责道:"熙贞,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怨我,不过,这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没有错,错都在我。"我抬眼望着多尔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一阵,摇了摇头:"王爷不必如此在意这些,这些情分如果当真存在心里,那么要胜过千言万语。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我本来对他很是愤懑,有一肚子怨气想要发泄,有很多责问在心里盘旋着,却难以突破自己的那道防线,我在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多尔衮拉着我的手,站立起来,眼中的光明越发坚定,又或者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熙贞,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我也准备全盘回答,不再有任何保留。"接着,朝窗外的荷塘边看了看,"走,咱们出去说吧。"出了房门,经过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凉亭中,我们并肩坐下。多尔衮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的残荷,却没有立即说话,我也不想主动打破沉寂,只得陪他一道欣赏着眼前的荷塘秋色。 我即将随多尔衮去北京居住,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忆的王府,就要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去,逐渐暗淡,泛黄,直至彻底地模糊。想及此处,我就难免分外惆怅。 "熙贞。"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却是向我发问,而不是主动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圣母皇太后之间的事情了?"我愕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在上一世时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段孽缘吧? "这么说来,你当真和太后有旧情?"既然多尔衮这样发问,就证明他已经打定主意承认这些了,我也没有必要再装傻。 多尔衮点了点头,略显沉重地叹息一声,"是啊,这么多年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也就轻松多了。这笔陈年旧账,深深地记在我的心上。而如今,我已经将它抹了个干净,也就无所顾忌了。""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只能迟疑着问道,"那你昨晚入宫,究竟去做了些什么?"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语气颇为艰难地回答道:"……昨晚,我就是去和她清算旧账的。她做了那么多恶毒之事,不但要害我,还要害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既然她可以自私阴险至此,那么也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彻底粉碎她的美梦了。""那么你是如何同她彻底了断的呢?"我很想知道这个具体过程,不希望他在这上面对我有丝毫的隐瞒和欺骗。 多尔衮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她曾经送给我几件信物,我也保存了很久。为了表示决裂,我昨晚已经将这些东西全部还给她了,从此以后,我们就视同陌路,恩断情绝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里面的结总算是松了一半,既然他能把这件秘密告诉我,说明他这次坦白也算是颇有诚意的了。 多尔衮苦笑一声,"这许多话在心里憋闷得很是难受,干脆对你坦白算了。也许只有这样,你我之间的误会才不会加深,而心里的那个结扣,也不会越来越紧。"接着,他侧过脸来,凝重地注视着我,道:"熙贞,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发现我越来越在乎你了,现在,我就像这荷塘里面的鱼儿,一刻也离不开你。请你,原谅我。"他望着连绵细雨过后,稍稍涨起的秋池。鱼儿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快活地游来游去,弄得小水花一蹦老高,落在残破的荷叶上,如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在滚动。 我将多尔衮的手拉了过来,按在我的心口上,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好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也再不会容下另外一个男人。如果你一直能将我视为你心中唯一的女人,那么等到水结冰的那一天,我愿意做头脑简单的鱼,永远留在冰里。"多尔衮的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一种极大的感慨,他伸手揽过我,凝视了我一阵,然后轻轻地在我的眼睑上印下一记吻痕,"熙贞,你真傻,我不要你那样……""不要什么?"我愕然问道。 他的手在我的脸颊上缓缓地摩挲着,"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补偿你。我不要你再这般付出,我怕我永远欠着你的,永远难以安心释怀……"说到这里时,他的手被我握住了,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湿漉漉的。心中的剧烈酸楚,让我微微颤抖,禁不住截断了他的话语,"我们会白头偕老的,就像现在一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九月初五,这是我们在盛京逗留的最后一天。此时,塞外的深秋已经颇有寒意了,即使穿上三四层单衣,也无法抵御萧瑟的西风。 "今天难得有一点时间,不如咱们出去驰马吧。以后,我进了北京,就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王府里,需要带去北京的东西已经搬运得差不多了,多尔衮刚刚结束了手头上的一堆公务,看着我将最后一本奏折上的批示题写完毕,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建议道。 "嗯,好啊。"这二十天过去,我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差不多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这么长时间的休息让我非常乏味,感觉全身的筋骨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听到他的话,我的心情立即明媚起来。 出了盛京城,我们由大队人马护送着一路西行,在接近黄昏时分,终于到达了离这儿最近的草原,距离叶赫山也不算太远了。深秋草原的天空,又蓝又高;还有淡淡的云,洁白辽远。胡天八月即飞雪,这片塞外辽西的草原,不久就会迎来飘飘扬扬的大雪,到那时,就将是万物萧条,一岁将尽。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狂奔着冲上小小的山坡,我们已经将众多侍卫抛下了一段距离。马蹄踏过枯草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划破了深秋暮色的寂静。多尔衮握着弓,双手离缰,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十分娴熟地瞄准猎物。我无心打猎,只是看着细碎的草茎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像是在马后扬起了淡黄色的飞雪。 一只狍子在前面的灌木丛中隐现,折着灵活的"之"字形路线狂奔。他拉满弓,箭头已经锁住了忽然跃起的猎物,一声弦响,羽箭流星般地一闪而没,牢牢地射入了猎物的脖颈。 "射中了!"我看得真切,随即高呼。 多尔衮自马上轻盈地一个俯身,从草丛里将中箭的狍子拾起,顺带着拔掉羽箭。殷红滚烫的血液立即喷溅到他那身洁白的猎装上,将胸襟上张牙舞爪的行龙染成了红龙。 我勒住马,看着多尔衮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浅浅一笑。这个时候,后面紧随着的侍卫们也很快赶到,用满语齐声呼喝,这是由衷的欢呼。多尔衮的嘴角边弯出一丝温煦的笑,随即抓着狍子的脊梁,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猎物准确而利落地落在了后面的侍卫手中。 "呵呵呵……想不到你的力气还挺大的,不容易啊!"我看了看他,即使穿了厚厚的秋衣,也依然遮挡不住瘦削的体形。只不过他这几天来的气色,要比先前好了许多。 多尔衮斜了我一眼,"那是当然,在女人面前如果不拿出最阳刚的本领来,哪里算是真正的男人?"接着,故意压低了声调,好像生怕被后面的侍卫们听到一般,"再说了,有这么多人瞧着呢,怎么能不顾全面子?""那是啊,我的王……"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王爷了,而是名副其实的一国之君,只不过这个称呼问题,我一时间还是无法扭转过来。"真是大不敬,现在应该叫万岁爷了,恕罪恕罪!"多尔衮却是一怔,稍顷,才缓过神来,笑了笑,"别说,我还有点不习惯,一时间竟然转不过弯来,还没有你的反应快。"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颇觉好笑,多尔衮现在已经经过受禅大典,却仍然没能从原本的角色中挣脱出来。这究竟是为人低调呢,还是暂时做给外人看,表示他本身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家伙? "还什么''我我''的,你现在已经是九五至尊了,应该自称为''朕''才是啊!怎么,还磨磨蹭蹭地不想这么快告别你的王爷生涯?""现在还没有到登基大典之时,我还不是正式的皇帝,用不着这么忙着改换称呼。"他说到这里时,用温煦的眼神看了看我,就像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在我的心头。"熙贞,在你面前,我永远是''我'',而不是什么''朕''。以后,你对我说话时也不必''臣妾''或者''奴婢''的,这样太生疏了。我不喜欢,希望你也不要这样。""可是……"我迟疑着,毕竟男人的脾气往往会随着官职的升迁而渐长,这是绝大多数人难以避免的。也许,他现在可以不在意这些,那将来呢? 多尔衮摆了摆手,"你担心个什么?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你我之间无论到任何时候,都不是君臣关系,而只是夫妻关系。夫妻之间,何必那么刻意在乎称呼呢?"何必要疑心他这话是不是由衷的呢?往好处想想,自己也轻松。于是我也就坦然了,"那好,就照你说的办吧!"说话间,我们策马狂奔,已经看到了前方那条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小河,它静静地流淌着,蜿蜒着拐向地平线的尽头。在视野的最终处,跟天地已经化为一体。凝视间,我感觉到想象力似乎在犯困,幸福感包围了我的全身。禁不住,轻声感慨着:"一生能见到此景,足已。"多尔衮也同样颇为感慨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只可惜,以后再来这塞外草原的机会,就不多了,还是能多看几眼就多看几眼吧!"我在他背后,默默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该属于这草原或是白山黑水,弯弓纵马,做最勇敢的猎人,还是应该在大雨落幽燕之时,东临碣石,看着滔天浊浪,指点江山,做天下的共主? 正天马行空之际,他举目看了看天边,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去了,西边的天际布满了慵懒舒卷着的红云,大地一片宁馨,似乎正准备入眠。我顺着他的视线朝天边望去,说道:"也不知道,这天的尽头究竟有什么?""那不如我们跑过去看看?"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的多尔衮突然说道,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倒让我想起了神话中的夸父,于是不禁莞尔。 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一抖缰绳,两匹骏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策马驰骋了,迎面而来的冽冽冷风几乎吹得我无法呼吸,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满腔的热血几乎沸腾起来,似乎就真的想这样和多尔衮一直跑到天的尽头。 两个人不知道这样飞驰了多久才停下,坐下的马儿早累得直喷粗气。 "好了,不要跑了……"我的体力毕竟无法同他这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相比,终于累了。我翻身下马,就势躺在了草地上,摆了一个最舒坦的姿势,惬意休憩着。 他也下了马,来到我身边坐下。看着地平线上被夕阳晕染的晚霞,他的唇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顺手拔了一根枯黄的草,悠闲地摆弄着。 我慢慢地让自己从刚才那种激情里平静下来,看着那叶枯草在他手里被反复"蹂躏",最终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碎末,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多尔衮愕然,侧脸来问我:"怎么了,你笑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能用这根枯草编出个什么小玩意儿来呢,想不到却被你揉成了粉末,真是没意思。"他这下倒像是没有完成功课或者解不开难题的孩子一样,有些局促。"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根本什么也不会弄呀。""我是开玩笑的,你不必介意。这样吧,我倒是会一点,我教给你,你编一个送给我好不好?"多尔衮倒是颇有兴致,立即选了几根细长而柔韧的草,拔起来交给我几根,剩下的自己拿着。"好呀,只是我这人手太笨,不知道能不能学个三分相似。"我摆弄着手里面的几根枯草。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于是说道:"你的手再笨,也不至于笨过刘阿斗吧?人家能做的,你还不能做?""怎么回事?"他疑惑着问道。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刘备打算传位给太子刘禅,却出了个题目,必须要刘禅在他的教习下,学会编织出一只草鞋来。刘禅学了十天,终于编织出一只草鞋,兴冲冲地去找刘备。中途遇到诸葛亮,刘禅高兴地嚷嚷''快瞧瞧,父皇这下终于可以传位给我啦!''结果诸葛亮愕然地盯着他手里的''草鞋'',问:''殿下,你拿着一只菜筐怎么这样高兴呢?''刘禅顿时颜面尽失。又过了十天,他终于又编出一只草鞋。没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诸葛亮,正要炫耀,诸葛亮再次瞪大了眼睛,''殿下,你总是不关心国家大事,总是编这类东西浪费光阴,瞧瞧,上次拿只菜筐,这次又拿了只菜篮,不知道下次还要拿什么出来?刘禅顿时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此以后,他深恨诸葛亮……"多尔衮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呵呵,这笑话有点意思,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我摇了摇头,"君子不敢贪人之功,我哪里有这个能耐?不过是听别人讲过,记住了而已。"他看着我手里摆弄的草,说道:"这倒也是,如果是你编的这个笑话,那么诸葛亮绝对不至于这么不会说话吧?"我反问道:"要是你,你会怎么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拍马屁了,不懂得如何向主子阿谀逢迎,仕途前景必然是一片黯淡。"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这时候,手里的小玩意儿已经宣告完成了,小巧精致,煞是好看。 多尔衮好奇地接过来摆弄着,反复观看,"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这叫''同心结''。你瞧,这左边一颗心,右边一颗心,连在一起,表示夫妻同心,百年好合。""哦,原来是这样。"他边看边说道,"这意思倒是挺好,只不过我横竖也没看出来,这两样东西有哪里像心来着。"我顿时醒悟,这也难怪,这同心结的心形与动物或者人的心脏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他不认得也不足为奇。于是,我的脸一红,"哎,你这么挑剔干吗?你不觉得这种心要更好看一些吗?"多尔衮捏着那枚同心结,打趣道:"你还真会狡辩,我看啊,你就是笑话里的那个刘阿斗,明明想弄只草鞋出来,却整出个''四不像'',被我问到了,你还死要面子不承认……"我更加郁闷了,这不是明摆着冤枉我吗?因为同心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难不成要我比着真正心脏的形状给他编一个出来?古人啊,就是同他讲不清这些道理。我苦于无法解释,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吃瘪。 多尔衮颇觉好笑,"好啦,我不来揶揄你了,瞧你一张脸都涨得通红了。"接着一脸诚实地夸赞道,"再说了,我也觉得这个同心结挺好看的,这样吧,我这就收着了,算是你送给我的一件信物了,以后没事儿就拿出来瞧一瞧。"说着,就将那只同心结纳入囊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编一只送给我,不然我就立即把它收回。"我不甘示弱。 他摇了摇头,"哪有一个大男人编这类东西送人的道理?拉倒吧,改日我叫人挑选几件漂亮点的珠钗送给你好了。"真是没诚意,这类东西紫禁城应有尽有,还用他送?我当即起身,去抢那只同心结,多尔衮当然不肯乖乖地交还给我,一面灵活躲闪着一面嗤笑:"笑话!我得到手的东西,岂有轻易还出去的道理?""还给我,还给我!"我毫不理会,尽管心里已经乐不可支,但表面上仍然做愠怒状,继续同他争夺,没想到却中了他的圈套。一不留神,被他用摔跤的技巧轻轻一钩,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刚想惊叫,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怀里。我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搂了个结实,丝毫挣扎不得。 多尔衮一脸得意的微笑,丝毫不介意周围还有那么多侍卫,就轻薄地捏着我的下巴,悠悠道:"还有你,也是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刚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意外地发现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精美的同心结,比我昨天编的那个要大出一圈。看得出来,他编得很用心。 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我拿起来观看,只见上面用潇洒的行书写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捏着这只同心结,甜蜜的笑意从心底里一直荡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