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煞人之痴娘》 第一章 疯少 凤家小少爷长得极俊。 一对儿桃花眼,水汪汪的,直欲勾人魂魄。 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瞧见他便是脸红心跳,羞答答的偷瞄几眼,见他冲着自己微微一笑,整个人便似丢了魂儿,回到家中也整日整日的心不在焉,犯相思。 曾经有个算命的瞎老头,只摸着他的掌纹,就断言他这辈子都要命犯桃花! 八岁开始,街上的大婶大娘,争抢着抱他,偷偷带回家中藏个几日的都有。 镇子东街那个寡妇冯氏,见了他,三寸小脚颠儿颠儿、一路小跑过来,冲他手里塞一大把的糖果糕点。有一回,她把糖果包在一片火辣辣的艳红肚兜里,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馋嘴的他,吃完整包糖果点心,随手就把那片肚兜甩丢在屠夫赵大光棍的篱笆院落里,肚兜上精巧的刺绣手艺,全镇的人都认得——这是冯寡妇的肚兜!赵大光棍捡了块宝似的,拎了肚兜就奔着寡妇家中去,直闹得冯氏连家中都不敢多待,奔出家门,吊着嗓门满镇子的嚎: “个小冤家,躲哪儿去了?快出来!敢把老娘给卖了,个小疯子!疯子——!!” 凤流打那日起,就有了个诨号——疯少爷、疯少! 疯少疯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十三岁那年,他打路边好心带回了个姑娘,一进家门,就冲家里人说:“这位姐姐迷路了,饭都没吃,咱们留她住下吃顿饱的吧!” 家里人把脑袋整个探出门去,左瞅右瞄,却见他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姑娘?疯少却煞有介事的欠身以礼,让了让路,让身后那位“姑娘”进了家门,被他领到饭桌前,留了个空座儿给人家,盛了碗饭、搁了双筷子在那个空座儿前,吃饭时还冲那头轻声细语,就好象真的有个“姑娘”在与他边吃边聊,吃完饭还把“人”带进里屋卧房,一整晚都听得他在房里头神神叨叨,与“人”说着话儿,吃吃发笑。 家里人扒着门缝往屋里看,只看到洋油灯下,他一人形影相吊,对着床那头却聊得正酣。 翌日,疯少就病了,发着烧,迷迷糊糊的喊着“好姐姐别走”。家人请了山上土郎中来,不知给他画符贴了什么膏药,病稍好,待退了烧,整个人清醒过来,却记不得他自个儿昨日做了些什么。 家里人将他送去山中寺庙,住了一段时日,回到家中后,疯少在人前似乎正常了些,只是偶尔夜起梦游,独自晃到角落里不知与谁嘀咕着什么,家人只当他是梦呓,也没往心里去。 疯少祖上本是经营玉器古玩生意的,属镇子里大户人家,屋宅三座,连着大院,门楣高高,挺气派。但到了他父亲手里,逢着兵荒马乱,几批货在途中都被强盗土匪横抢了去,生意亏本、赔了身家,凤氏家道中落,连祖宅都没保住。 变卖了家产,好不容易凑些钱来还了债,老父亲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拉着疯少的手叮咛: 再也不要碰玉器古玩,也不要去做玉匠,盛世藏宝乱世藏金,但要是都藏不住,就千万不要去碰那些宝贝。座座山头都有响马土匪,连着军阀官匪勾结,劫了身家事小,要是丢了性命,凤家香火可就没法延续了。你是本家独苗,可不能做这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疯少打小就习得玉雕手艺,头发丝上都能雕出朵花来,那手巧得让人叫绝!可自打依从了老父临终遗言,就再没碰过玉器或原石,当不成玉匠,捞不到活计,十八岁那年,连吃饭都成问题。 好在亡母娘家还有半间房,容他晚上回来歇脚,白天就到北山头找找人参灵芝药草,挖来卖了,混口饭吃,哪知挖来挖去,尽挖些树根。在山上闲得发慌时,他手心也会发痒,玉雕绝技就用在了树根上,本是雕着玩儿的,哪知却被商贩瞧见了,下了血本悉数买了去,转手竟还赚了不少。 打那以后,疯少就做起了根雕手艺,一人吃饱,全家无忧,到了二十有二,也不急着娶媳妇,手头攒点闲钱,就奔花街柳巷座座销金窟去,那里的姑娘个个都似解语花、妙得很,疯少皮相又好,回回去都最吃香,姑娘们竞相争风吃醋,他左右逢源一时还伺候不过来。 疯少也没别的喜好,除了已沾不得的玉器古玩,就爱流连百花丛中、赏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凤氏家道中落那阵子,老父亲每每损失一件宝物,嘴里头都叨叨着从爷儿辈(祖籍苏州)那里学来的一句方言:“喝煞嗝银累!”(吓死个人了),疯少每每见了妙不可言的女子,嘴里也叨叨:“妙煞嗝银累!”(妙“杀”个人了)! 他自诩潇洒风流,对女人、尤其是美妙的女子,却没有半分招架之力,整日里醉卧芙蓉帐,浑似个浪荡不羁的阔少爷,怜香惜玉摆阔气,挥金如土,钱去也似流水,时常是赊帐欠人钱,身无分文后被老鸨“请”了出来。债主便登门催债,倒不是要他还钱,却是让他给哪家哪户的哪位姑娘“雕一个”。 疯少的根雕手艺,别出心裁,专门雕些美人儿,雕得还栩栩如生,似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摆在面前,眉目口角含春、几分鲜活灵动,馋得商贩挤破了门槛争相竞价收购,转手给老少爷们睹物艳赏,一为解相思,二为犯相思。 哪家少爷相中了哪家小姐,又娶不到门里,就托人让疯少给“雕一个”搁到床头去。也有名门闺秀、小家碧玉托人捎带自家画像,让疯少给“雕一个”,雕得比本人还好看十分,流传到街头巷尾,听得茶余饭后张三李四侃侃的“某某家小姐,天姿国色,美艳不可方物”更是心中窃喜,几番虚荣,闺阁里的小姐妹们便把那位疯少传得神乎其神,带了少女怀春的那点小心思。 疯少每回出门,街上总会“偶遇”某家小姐,有时,“艳遇”还会自个儿送上门来。 这不,今日冯寡妇又上门来寻他,年轻寡妇空熬十数载,如今已是徐娘半老,进门后就给了他十块大洋,又径自搬来张板凳,坐到疯少面前,骚首弄姿的,叫他给她“雕一个”。 疯少数了数那十块大洋,瞧了瞧冯氏,硬着头皮持起了根雕用的器具,刚雕出个轮廓,耳边却是“轰隆”一声响,半片屋瓦连着房梁坍塌下来,险些砸到冯氏,她惊得跳起,“哎呀!这老房子连着顶都烂透了!你个穷鬼,钱都花到哪个狐媚子身上去了?” 疯少愣在那里,屋中已是遍地狼藉。腊月里寒风从洞开的屋顶呼呼灌进来,冯氏赶紧把坎肩小袄穿上,算是遮住了紧身旗袍下松弛下垂的胸、凸起的小腹,却藏不住心中如意算盘:“这房子没法住人了,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搬到我家来……” 她话没说完,疯少就跳起脚来往破开的墙洞那头奔逃出去,紧接着前门的门板“砰”的一声被人踹倒,屠夫赵大光棍满脸横肉、气势汹汹地拎了明晃晃一把杀猪刀,冲进屋来。屋里,却只留了个愣神的冯氏。 “你个痴心妄想的痴婆娘,怎么就死不了那份心?” 屠夫赵大光棍的大嗓门传出老远,疯少也逃出了老远,跑到街上最繁华的烟花楼那头,才惊觉自个忘了拿那十块大洋,身无分文,打蔫儿般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半路却碰到个人,是个巡城马,给人送信捎带东西的,老远的捎来一封凤家家书,路上撞见收信人就正好交给他。 信封上“凤仨”的名讳,让疯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叔,拆开信封一看信上写的内容,竟是表叔孤老临终前留给他的——遗产! 凤仨把自己的一座宅子赠给了表侄子,那座宅子在离本镇十里外的西郊野冢山,平日里连顽皮小孩都不敢去,知情的人都说: 那是一座阴宅! 无处容身的疯少,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独自连夜赶往镇子西郊,找到了那座宅子。 一座老宅,建在荒郊野冢山的半山腰,人迹罕至,沿山间小路蜿蜒而上,野林深处方能看到。老宅围墙高高,砖瓦班驳,绕满爬山虎,外人看不到墙里头有些什么,墙根下杂草丛生,满目萧条。 疯少在围墙外兜来兜去,愣是没找到一道能进去的门,这宅子古怪,前门后门都没有,倒像是荒郊野外坟地里圈起的一堵墙——鬼打墙! 疯少找不到门,便搬来几块石头,垫着脚往围墙顶上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攀到了墙头,整个人往上一撑,踩着墙头蹿进围墙里,双脚落地后,抬眼看时他却惊呆了——他从墙外翻到墙里,眼前景致却没有丝毫变化,人好象还是站在围墙外,眼前还是那堵高高围起的墙! 难道他没有翻爬进去? 不死心,又试了几次,从墙头翻进翻出,眼前的景致都没发生什么变化,真的跟鬼打墙似的,诡异得很! 他气馁地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累个半死,心里头却琢磨起老父生前与他提过几次这位表叔的事,说这位表叔脾气怪得很,自小偷了家里的钱,跑出去,买了山上那块地,一块砖一块砖的搬上去,自己盖了座宅子,住到里头,就一直没出来,从年轻力壮一直住到年逾半百,孤僻得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在宅子里孤老终生。 有人说这宅子是偷建在某朝某个公主地宫陵寝之上,表叔已将地宫里的宝贝悉数搬出,连着公主的那副湿尸棺椁,一并藏在宅子里,整日就守着那些宝贝,不与外人交往;也有人说表叔打小脑子就不正常,在山中圈了块地来建了个空宅,里头什么都没有,他整日在空无一物的宅子里修炼道家法术,想着飞天成仙。 疯少琢磨来琢磨去,却琢磨不出个名堂,站起来拍拍屁股,转身想走,脚尖踢到一物,细看,竟是块砖头,——杂草里一块大青砖,极是醒目,满地的碎石头,只有这一块砖头,平整完好。疯少捡起来在手中掂量,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敲门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围墙上随手一丢,砰的一声过后,又听得“嘎吱吱”的响动,像是有道木门在徐徐敞开。他绕着围墙没走几步,果然看到宅子那堵围墙中间开出了扇门,门上有石匾,赫然提有“夜来”两个小篆字体。 门已开,顺着“夜来门”进去,围墙里头的景致终于一览无遗——四合院落,东西厢房,木头回廊,哪有什么鬼气森森,只不过在夜里显得暗沉了些,只是极普通的一座老宅,还有些年份了,木头发潮、烂了几处,踩上去“嘎吱”作响。 疯少走到东厢房,推开房门,门板发出一阵叫人牙根发酸的“咿呀”响动,门里屋子很暗,隐约看到桌椅床柜,一脚迈进屋去,他在桌子上摸索到半根蜡烛,点燃了,照照这房间,陈设简单,床\上还有叠得整齐的被褥。一宿没睡的他,见了这床,瞌睡虫挂到眼皮子上,止不住的犯困,当即脱下外褂鞋子,躺到床\上盖了层被子,倒头就睡。 陷入黑甜的梦乡。 梦里却有白白的东西在晃,是当年那个瞎眼的算命老头,在梦里还冲他翻着白白的眼仁,嘴里反复咕哝着“小少爷命犯桃花”。 正睡得迷迷糊糊,疯少隐约觉得床前似乎站了个人,眼皮子却像灌铅一样沉,睁不开眼,心里头一急,蓦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坐起来,两眼便睁开了。 屋子里果真有人。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桌子那一侧,烛光摇曳,照得她眉眼弯弯,竟是带了笑。见他醒来,她端起桌上斟满的一盅酒,轻声问:“长夜漫漫,与奴家喝一杯可好?” “你、你是谁?”屋里头多出个人来,疯少坐在床\上,打了个激灵。 女人笑笑的答:“奴家名唤痴娘!” ----------------------------------------------------------- 第二章 睡棺 灯下女人的眉眼俏丽可人,弯眼笑时竟流出几分妖异,疯少两眼却直勾勾盯着她那只苍白的手里端的酒盏,那是一件极贵重的玉器—— 一只翡翠杯。 盛了酒,杯盏通体莹透,夜里发着光,像极了传说中的夜光杯! 老父临终的叮咛瞬间被他抛到脑后,受不了美酒美色宝物的诱惑,疯少下了床,趿着鞋子走到桌前,女人冲他笑着,持盏的那只手一抬,徐徐举杯相邀。 疯少接了酒盏,眼底混着一丝迷乱,一仰颈,饮下此杯琼浆玉液,把翡翠杯紧握在手中,心口“怦怦”一阵急跳。 “怎么不干完这杯酒呀?”女人娇嗔,不依不饶的劝酒。 疯少低头一看,杯盏里居然还有酒,刚才不是喝完了么?他心头疑惑,却不想在女人面前输了酒量胆色,再仰颈,一口闷,低头再看杯中——还有酒!“这是什么酒?”他诧异。 “这酒呀,叫‘执念’也叫‘痴念’!”女人咯咯的笑,“奴家亲手酿出这酒,比女儿红、状元酒的滋味,好千百倍!少爷有没有海量喝完这杯?” “本少就不信干不尽它!”疯少浑身的男儿血气往脑门急涌,一来劲,犟上了,直起脖子牛饮,“咕咚咕咚”几十口下去,烈酒烧喉,酒气上冲,打个酒嗝,脑子迷迷糊糊起来。 眼前一阵眩晕,脚底踩了棉花团,他踉跄着往女人坐的桌边凑近些,醉态可掬地伸出根手指头戳了一下女人擦着两团红胭脂的高突颧骨,嘴里头呵出醇香酒气:“本少见多了半夜里主动送上门来的‘艳福’!说!你是哪座销金窟里偷溜出来的花魁红牌?” “奴家名唤痴娘!” 灯下那么近的距离,疯少却看不清她脸上神色,连着五官样貌都开始烧糊在烛光里,只有这个女人眉眼弯带的笑,依稀入眼,像是望着一个男人,发痴的笑…… 凝望疯少的脸,目光却似透过了他,看着虚无缥缈的某一处,她缓缓伸手,微凉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梢,极轻的叹了口气,语声却如嗟如泣:“你的眉梢与四郎的极像、极像……” 指尖微微触碰,被摸到眉梢的人却“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疯少醉倒了,平生头一回,被“一杯”酒撂倒,那夜之后发生了什么,全无记忆。 等他醒来,睁开两眼,就觉得光线十分刺眼,正当午的日头晒得人浑身懒洋洋,他想抬手遮挡一下刺眼的阳光,膀子酸痛无力,像是昨晚举过几百斤重的大酒缸子似的,好不容易抬起手来摁了摁“突突”跳筋的太阳穴,发胀的脑子还处在混沌状态,耳边却听见有人失声惊呼: “棺中有活人!二狗子,别烧纸钱了,赶紧叫些人过来,这坟头都被刨了,准是昨晚发生的事,快、快去!” 惊呼入耳,疯少人也清醒了些,放眼环顾,愕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口薄皮棺材里,红漆棺木掀了顶盖,被人挖开的坟头土块、碎沙石一捧捧杂乱堆起,是一处刚刚盗挖了的坟墓。 紧挨在旁的别座坟头还站了个来烧纸钱祭祖的老汉,两眼圆睁,见鬼似的骇然瞪了他片刻,猝然拔脚就跑,“吱溜”逃得没了影。 疯少酒也吓醒了,整个人自棺中弹坐起来,把脑袋伸出土坟头,老远就看到一个竹竿也似的瘦高个儿男人领着三、五个村里来的农户壮丁,心急火燎奔将过来,到了坟前,瘦高个儿的男人捶胸跺足、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该天杀的盗贼!我那可怜的痴娘呢?怎么她的棺中睡了个野男人?” 这厢男人一哭,那厢疯少一个鲤鱼打挺从棺材里蹿出,撒腿就跑,挣了命似的一通狂奔,在泥泞的山路上不小心脚底一个打滑,重重栽了个跟头,被后面追来的几个壮丁逮个正着,愣是将他当作盗墓贼,反剪双手,推推搡搡,一路押往乡镇里一户保长家中。 巧的是,回乡省亲的胡大探长人也恰巧在保长家里头喝茶,正闲着。保长家中小媳妇独自在家,正殷勤地端茶送水,绕着胡探长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给人剥几颗瓜子,一会儿切盘水果端上桌,冲着探长挤眉弄眼一阵巴结。胡探长嗑着瓜子喝着香茗盯着保长媳妇浑圆翘臀,眯着眼直乐呵,嘴巴上两撇八字胡翘得跟狐狸嘴边毛似的,眯细的眼缝里也流出几分老狐狸贼精明的刁钻油猾劲儿。 只是这悠闲品茗的大好时光,被那拨冲进门来的粗鲁汉子们给搅和了,——胡大探长抬头看到被人扭送进来的疯少时,眼神都变了,额头上绿惨惨的一片,脑子里总晃着个画面——自个儿新纳的三姨太与他圆房那晚,贴身儿穿的那片清凉小肚兜上绣着个男人的肖像,那男人不是别个,正是疯少! 胡大探长在县城那头也算得上是大名鼎鼎一个人物,年届不惑,当了好几年的探长,又被提拔到满是洋人租界的上海,大都会里什么场面都见过,这人脑子好使、手腕奇绝,屡破奇案,人比贼还刁三分,倒让贼人看了胆怯如鼠、避他惟恐不及。大探长看人也总是打那双狐狸般眯得细细的眼缝里头去瞧,总有几分审度、探究,见着每个人都跟瞧个嫌疑犯似的,把人瞧得心虚干笑、好似连肠子里藏的污秽都不小心走光外泄,极是尴尬。 偏偏巴结奉承他、求他来帮忙办事的人不少,大探长那两撇蓄得自认十分漂亮的八字胡须,总翘得老高,此刻见了疯少,高高翘起的胡须却抖颤了几下,打蔫儿垂搭下去,威风也扫了不少。 “胡长官,可巧有你在!” 保长不在家,比保长厉害的人物却在他家中喝着他家小媳妇亲手研磨的茶水,看似很悠闲,瘦高个儿的男人两眼直冒光,指准了疯少鼻尖就冲大探长告状:“今儿抓了个盗墓的——这人刨了痴娘的坟!痴娘随身陪葬的贵重器物,准是被这小子‘顺’走了!” 疯少苦笑,满是无奈,脸皱得都能挤出苦胆汁来。 胡探长看着疯少,总觉这人笑得十分碍眼,脸盘儿漂亮得过火,一对儿桃花眼还水汪汪的,冲着人这么一眨……大探长“哎呀”惨叫一声,端在手里的那盏滚烫的茶水抖手洒出,手背烫红,正在给人添茶水的保长家小媳妇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的笑,给探长赔不是,眼角余光却还忍不住的偷瞄几眼疯少,压根儿没瞅见胡大探长“绿油油”的脸色。 “这人还将痴娘的尸身盗走了!”半天没见探长吱个声,“竹竿”男嚷嚷起来,“探长您可得帮俺们做主!” “咳、嗯。”大探长清了清嗓子,端正一下神态表情,眯细了两眼瞅着疯少,审犯人的语调张口就来,“在本探长面前,你小子少使花花肠子,直接招了吧,你把尸身藏哪了?”盗个尸身藏着也不觉晦气?他心里头觉得这事蹊跷,可谁叫今儿给他撞上的偏是这小子!他见了这小子就浑身不舒服,不趁机好好“捣腾捣腾”这小子,都对不住自个儿那小眼睛小鼻子小鸡肚肠……啊呸! 疯少自个儿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说什么都不对,只有闭口不答,却把个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直到探长语调一转,问他“痴娘在哪儿”,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支支吾吾回了句话:“痴娘?她、她……大抵……在我表叔家。” “那就带我们去你表叔家!” 胡大探长发号施令,一马当先,大步走出保长家门,“竹竿”男跟屁虫似的紧跟其后,几个壮丁急忙押着疯少赶超上来,喝令疯少在前引路,一拨人奔着疯少表叔家那座老宅子去了…… 第三章 日来 “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痴娘?是你什么人?” 行进的路上,胡大探长瞅着“粘”在自个身旁的“竹竿”男,总觉着古怪:这人谁呀?眼生得紧! “痴娘!她是俺的心肝俺的肉俺的命根俺的……”竹竿男两手捧心肉麻兮兮的一番话,很快被胡大探长受不了似的挥手打断,“讲重点!” “是俺老妹子!”竹竿男这回可算答得直截了当,可胡大探长听了却不乐意了,“老实点!说!是你干妹子还是你……” “俺家亲妹子!”竹竿男指天发誓,“真的是俺亲妹子!” “那你刚才嚎哭个什么劲?本探长还以为你家婆娘被人睡了……”胡有为这一说,竟招了竹竿男顶撞来一句:“你懂啥!” “俺婆娘又丑又穷,倒贴了都没人要!可俺妹子不同,人长得好看,死前还藏了个宝贝!那宝贝可值钱了!只是俺一直没能找着,一想到那宝贝怕是遭了贼手,俺就急呀、俺就慌呀、俺就来气呀,俺俺俺、俺都心疼死了!” 胡有为听得心头一动,急问:“啥宝贝?”竹竿男凑到他耳根子旁,神秘兮兮的与他“咬耳朵”:“一只翡翠杯!” 黄金有价,玉无价! 翡翠极品那得值多少钱哪!大探长心口犹如无数只蚂蚁在爬,瘙痒起来,“你妹子怎会有这等宝物?”瞅着竹竿男那土里土气乡巴佬的德行,也不像个有钱人,他更加好奇,“你妹子是何来历?做什么的?” 竹竿男耷拉着两条扁眉,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答了句:“痴娘她是个酒家女!” “酒家女?!”卖酒的女人?真个出乎他的意料!胡大探长还想继续套话儿,却见前方引路的那拨壮丁骚动起来,指着个方位迭声道:“到了到了!” 总算走到地头了!走个崎岖山路可把人累得够呛!胡有为歇一下脚,擦擦汗,手搭凉棚顺着壮丁们手指的方位,放眼一看—— 山腰腹地,野林子深处,隐约现出个建筑物的轮廓,待众人走近了看,却是一间平房,盖在林子那片空地上,稻杆儿混着泥块垒搭的土墙,挖开个窗洞,茅草盖顶,堆柴为门,这这这……真个是土窝一处,简陋寒酸。 柴门上偏还用木炭勾画了两个小篆字体——日来! 在最前面引路的疯少,一见此处“寒舍”,已是目瞪口呆,反复确认了周遭景致,一草一木,分明就是昨夜来过的地方,却不见了那座老宅,原先的位置只瞧得一间平房,疯少指着那间平房,吃吃道:“昨夜我还来过,这里明明有座老宅子,有高高的围墙,里头有个四合院子,有几间屋子……” 众人白了他一眼,只当这疯少又犯了疯病,自个在那说胡话呢! “进去瞧瞧!” 竹竿男吆喝着,冲几个壮丁打了手势,几个壮汉挽起胳膊风风火火冲向那间平房,两、三脚踹倒柴门,闯进屋去。 进去了没多久,房子里突然响起几声怪叫,那三、五个壮丁竟争抢着奔逃出来,惨白着脸,一路怪叫着,往山下冲去,啥话也没说,活似撞见了鬼,抱头鼠蹿而去…… “出啥事儿了?”胡探长一愣,身旁的竹竿男禁不住好奇,大着胆子往平房那头走,蹑手蹑脚轻悄的摸进门去,只一眨眼,却似急惊风一般蹿逃出来,嚎了几声,啥也顾不得了,紧随着壮丁们下山时的路,亡命般的惊逃而去! 一路激扬着尘土,几个小黑点似的人影在山路拐弯处,闪了闪,倏忽不见! “到底出啥事儿了?”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胡探长又惊又奇,两眼在平房那道被人踹倒了的“日来门”、与滚滚扬尘还未消散的山路、这一“门”一“路”之间来回的瞄,踯躅了片刻,艺高人胆大的胡大探长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放轻了脚步,往平房那头走,顺带的,还拉上了疯少。 两人相互壮个胆子,蹑手蹑脚往“日来门”里探进了半个身子,探头探脑的一阵张望—— 房里头很暗,土墙上挖开的窗洞只照进些微光线,借着隐约的光亮,屋中摆设模糊可辨:一个土灶、一个土炕、几条长板凳,除了这几样东西,旁的啥都没了……哦,不!炕上似乎还高高叠着一床被子。 胡探长瞅着炕头阴影下笼着一物,站得远了,瞧不仔细,只觉有些古怪:北方家家户户都有土炕,天寒地冻烧着柴火木炭坐炕上取暖,本是极常见的事,但太平小镇与周边乡村都位于南方,冬天虽阴冷潮湿,这种土炕却不常见。 勘察现场本属大探长的强项,心头疑窦一起,他倒也没啥顾忌了,大踏步进了房,直冲土炕那头走去,走得近些,才看清楚炕上不是高高叠着被褥,而是躺了个人,仰面平躺,一动不动! 那人是睡着了? 家中接连闯进这几拨人,闹腾出这么大个动静,家中主人还能高枕而卧、睡得死沉死沉?——越想越觉不太对劲,胡探长站到炕前,稍作犹疑,大着胆子伸出手来探了探炕上那人的鼻息。 气息全无! 仰面平躺在炕上的人,一副冰冷躯体,面如死灰,早已死去多时了,错非这大冷天的,尸身晾在这里无人发现,烂也得烂出臭熏熏的味儿来。 “死了个人。”胡大探长不是没见过死人,神色倒还算镇定,回想适才那几个落荒而逃的孬种,只觉得好笑,啐个一口:“死都死透了,几个没出息的,至于吓成那副怂样么!”又仔细探察了一下,炕上这人上了年岁,看来是老死的,身上没有他人侵害过的暴力或可疑痕迹…… 胡探长正低头检查,身边又晃过来个人,那人悄无声息站到他背后,突然冲炕上的死人问了句话: “表叔,是您老人家吗?” 这人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可把胡探长吓了一跳,霍地转身,却见那位疯少正站在他身后,两眼直勾勾盯着炕上的人,嘴里头跟梦呓似的轻悄问着话儿。 见他神色异常,胡有为心想:这小子皮相是好,可惜脑子却不大正常,一日里不知得疯个几回?这样想着,憋屈在肚里的那股酸醋味、窝囊气也消了不少,正想笑骂几句让这小子清醒些,耳边却听得一个声音幽幽的冒起: “侄儿,你可来了!” 胡大探长面朝疯少,背对土炕及炕上死尸,冷不丁听到这屋子里冒出第三个“人”的声音,整个人僵了一下,愣着了。 “侄儿,快、快去烧了那宅子!快去烧了那宅子!快去……” 一迭声的“快去烧了那宅子”,说得又快又急,听起来却是怪怪的,不似人的声音,至少一个正常人是讲不出那样生硬、怪异的腔调,听来总觉别扭!难道是…… 心里头想着炕上那死人,却怕极了不敢转过身去看,颈后寒毛根根直竖,脊梁骨如同被一只阴阴的鬼手抓摸了一把,胡大探长“嗷”的怪叫一声,整个人往前弹出,拔脚蹦蹿到门口,头也不敢回的——逃出门去! 眼瞅着胡大探长也逃得不见了人影,凤流才不紧不慢的挨到炕边儿,把手一伸——打炕头柴垛堆的阴影里拎出个鸟笼子,笼子里有鸟,一只学人话的九宫鸟。 适才胡有为只顾探察炕上死人,没瞧见这炕头还搁了只鸟笼子,眼尖的凤流却早就瞄到了,一见是只九宫鸟,他一时竟来了兴致,打趣儿似的冲炕上死人问了话,这鸟儿也算机灵,听到人声,居然鸟模人样的开口答话儿,直“唬”得胡大探长撒腿就跑,猴也似的蹿逃出去。 这回可好,“钉”人的冤家都逃了个精光,自个儿可算摆脱了这帮胡搅蛮缠的粗汉!——凤流吹了个亮亮的口哨,冲笼子里的鸟儿一笑,直惊得那只鸟扑腾起翅膀,在笼中好一阵骚动! 凤流这一笑、眉梢儿撩带笑落红尘的潇洒风情,流转的熠熠眸光,眸中一抹魅色勾人…… 一笑,神魂颠倒! 可惜这屋中除了一只不解风情的鸟,就只剩了个死人,这一尸一鸟一暗房,疯少竟还能一笑勾人魂儿似的、愣是给这阴诡屋子里凭添几分不合时宜的艳色无边,屋中氛围更显妖诡。 “侄儿!侄儿!快去烧了那宅子!” 鸟学人语,腔调极不自然,听来就觉怪怪的。 凤流晓得这鸟说的是哪个宅子,约莫是表叔生前反复教鸟学了这句话,等他来时,再讲与他听。 烧了那宅子,却是为何? 心中疑窦丛生,凤流目光猝凝,突然打开鸟笼子的门,把手伸了进去,一把抓住笼中鸟一只爪子,爪上系了一物—— 第四章 遗书 一个小小的精致竹筒子,拧开盖子一倒,竹筒子里滑出一卷用红绳绑起的薄薄羊皮纸,他伸手取了来,揣进衣兜,再把笼子关好,连着鸟一同放回炕头那片阴影里,转个身,暂且离开这屋子。 走到屋外,却见胡大探长独自蹲在林子边,把脸皱挤成包子状,蹲在地上干呕。凤流眼底浮了些饶富兴味的笑,悄悄走过去,轻轻一拍他的肩,胡有为整个人如一根弹簧,蹦起老高,一见是他,就跟见了鬼似的,真真吓得不轻。 “长官,外头风大,随我进屋里坐坐。”凤流说着,一只手牵住了胡探长。 “疯疯疯疯……” 胡有为口吃起来,一句“疯少”都唤不出口,想起自个三姨太私下里与她的那群小姐妹们品评这位疯少,总说这少年郎如何如何的睿智风趣、潇洒风流,直把人夸到天上去。闻名却不如见面,今儿他可算见识了疯少这个——疯子!真不知这人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还是疯癫成人精了,他竟拿他没辙! 疯少一牵他的手,他手心里也冒了冷汗,哪还敢进屋去坐?嘴里头蹦豆子似的蹦出一串:“赶紧把诈了尸的煮了淹了埋了烧了……怎么着都行!赶紧收拾了!明儿到我家来!不交代清楚你盗了痴娘尸身去做什么,这事儿就不算完!”说了个“完”,他已急急甩开疯少的手,人比猴还急,一蹦两蹿,往山下逃去了。 堂堂一个大探长,平日里只有旁人见了他胆怯如鼠逃窜的份,哪知今朝风水轮流转,他是平生头一回,被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给吓得落荒而逃!真真一物降一物,命里相冲,遇上克星。 他这一走,疯少也没闲着,去镇子里的裁缝店、寿材铺子,赊了些钱,料理完表叔身后事,天色便又暗下了。他寻着昨夜走过的路,再去半山腰找那座老宅子。 不知这宅子周遭是布了阵使了障眼法、还是照着奇门遁甲之术建造的,晚上去了,很快就能找着!在草丛里再捡起那块“敲门砖”,往高高的围墙那头一丢,老宅子门开了,顺着那扇“夜来门”进去,疯少又独自入了东厢房,也不睡觉,点了蜡烛,坐在桌旁守着,只等那个叫痴娘的女子再上门来寻他。 疯少其实是不信鬼神的,只是镇子里祖辈流下的旧风俗见了不少,不少陋习他是看在眼里,常有耳闻“闹鬼”怪诞。十三岁那年,凤家家业尚在,一家人原是打算送他留洋去,什么“大不列颠”、“美利坚”,听来陌生得紧,心中惴惴难安。让人离开从小生活的那片乡土,自是千百万个不情愿,又不好当面忤逆长辈,他便想了个法子——请了位“姑娘”上门,装神弄鬼,神神叨叨的,竟也糊弄了过去。留洋这事儿成了泡影,他反倒去寺庙待了一阵子,山门清苦,好歹熬出了个头,回到热闹小镇,见了许久未见的可人姑娘家,更是嘴甜心软,有求必应! 不知痴娘那晚来寻他,所为何事? 今晚可不能被她变着法儿的灌醉了送到坟茔去,定要问个仔细! 思忖之际,大半夜的工夫消磨了去。夜色浓寂,独坐窗下,百无聊赖的他突然想起了表叔留下的那卷羊皮纸,从衣兜里取出,照着烛光,铺展开了一看—— 纸上有字,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记写下来,洋洋洒洒的好长一篇,开头却只是一句话:“凤仨我,想救石头!” 石头?那是个啥? 心中好奇,他赶忙追看下去,羊皮纸上记录着凤仨表叔在山中盖房子独居的初衷——为了一个叫“石头”的女孩。 那女孩出生时,身上就有些与众不同,竟是个“石女”,家中长辈将她当作不祥之兆,一出生就遭遗弃,幸亏一个拾荒老人捡到了溪水边呱呱啼哭的弃婴,收养在身边,取名“石头”。 老人用毕生积蓄请了郎中给她诊治,养到七、八岁,正是小孩玩心最炽的年龄,她从暂居的树洞里偷跑下山,穿着养父从镇上垃圾堆里捡来的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扎了裤筒子,一路蹦蹦跳跳的来,见村口一群小孩玩耍,身上也是脏兮兮,沾满了泥巴,就觉亲近,笑着飞奔过去,与那群小孩打闹嬉戏、玩成一片。 凤仨就是那时与她相识,两个同龄孩童嬉闹中熟悉起来,还挺投缘的,玩过家家时,她总当他小小新娘。时日久了,却被大人们发现了,那时候太平小镇还划着村落,没整到一块合成个镇子,那时候还是北洋都督派的监军驻在村头,村长把村民们绑来的那个“石女”送到官爷手里,当晚却被凤仨这个猴机灵的小孩潜进府中营救,两个孩子连夜偷逃。石头的养父——拾荒老人,却在那夜摸黑寻石头的路上,摔交跌入雪窟窿里,冻死了。 石头没了依靠,凤仨偷了家里的钱,帮石头悄悄殓葬了养父,又怕这事连累家人,他也不敢回家。石头便带他上了山,在山上一点一点的搭建起平房,后来却在山中发现了一座老宅子,赶巧山下村民还在四处搜捕“石女”,他把石头藏在宅子某个极难被人觉察到的暗室里,不与外人交往,外人便不晓得石头去了哪里,大家遍寻不到,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凤仨与石头在山中清苦度日,石头满十八岁那年,猝然亡故,凤仨悲痛不已,之后见有孤女贸然入山,或寻短见或求避难,都会加以援手。 这宅子与他的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但知情人总会散出些消息—— 若是遇了难事、走投无路时,来山上找座老宅子,找个姓凤的好心肠少爷,他自会帮你。 那时凤仨年壮,被落难人尊称为“少爷”,如今过去了许久,知道这事的人越来越少…… …… 昨夜来的痴娘,却是唤了凤流一声“少爷”的。 …… 看完羊皮纸上大半的内容,凤流心中亮堂了几分,再往下看,纸上暗折了个皱褶纹路,褶子夹缝里头还藏着些字,一点点的、小心拨开,入目竟是几行血字! 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渍,滴勾出开头一行字:此宅非吾所建,石头实因此宅丧命,入宅者慎之,万莫去碰…… 哐啷——! 猝起的声响,自窗外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在了院落一角,角落里有动静,围墙上似有人影闪动。 “谁?” 难道是痴娘来了? 凤流心中念想刚起,眼角余光已瞄到窗外院中人影连闪,来不及细想,人已跳窗而出,跳到回廊上,奔向院子里。 夜风阵阵,吹进屋来,小窗“吱呀”摇晃,桌上烛光摇曳,烛心“嘭”的爆裂,一溜火星飞蹿,竟烧着了桌上搁的羊皮纸,顷刻,便将纸张燃烧殆尽。火苗还延烧到了木头桌子,桌角开始升腾青烟…… 此时,还在院中的凤流,站在墙角一口碎裂的瓦缸前,左顾右盼、四下里张望,院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他悻悻转身,折返东厢房,一进房门,抬眼就瞧见桌上残留着烧完羊皮纸后的片片灰烬,随风袅袅散去…… 却未来得及看完羊皮纸上血书的内容,也不知表叔要他小心提防何物?凤流心中懊恼,十分不甘,扑抢过去,两手撑在桌面,低头寻不到半点羊皮纸残留的痕迹,桌面上却留有点点水珠、一滩水渍,像是有人方才悄悄进过这房间,用水浇灭了烧到桌角的火,在桌面留下了几个字,是用手沾着水、在桌子上勾画的娟秀字体,分明是个女子的笔迹,清楚的书写出一个地名、一个人名—— 镇西、杨柳巷,郭老三。 第五章 寻人 天蒙蒙亮。 凤流匆匆离开老宅,去了胡大探长住的地方。 镇子北街胡同里,一栋二层小洋房,矗立在小花园里,四面圈了竹篱栅栏,雅致得紧!这地方是大探长年前花了八根“小黄鱼”买下金屋里藏娇用的,藏的是本镇大美人、他新纳的那房三姨太,闺名宛如。 凤流大清早就寻上门去,探长与三姨太却还在床\上睡着,一个打扫做饭的阿嫂出门来笑脸相迎,迎着客人进了小楼,领到客厅木沙发上让了个座,敬了茶水,让人先喝茶稍候,阿嫂“噔噔噔”奔上楼,给老爷太太通报:稀客上门。 坐在楼下的客人茶还没喝几口,就听楼上被佣人阿嫂敲开的门里传出声响,竟是夫妻俩在床\上拌嘴争吵,大探长新纳的娇妻嗓门却也不小,拔尖儿唱高音似的嚷: “你回来都这么多天了,整日里闲着,串门子找人家小媳妇调情,个死相!野出去偷腥的老毛病,咋就改不了?” 大探长“哎哟”了一声,想必是遭三姨太葱尖儿玉手拧了耳朵,疼得直哼哼:“哎、轻点!轻点!疼疼疼疼……” “你还晓得怕疼?我看你就是皮痒讨打!上回还说带我去大城子里头开开眼界,这都耽搁多少天了?你想把我藏这小楼里藏到几时?你那两个在大城子安家落户的大太太、二太太可啥也不知,还当你乖乖回乡下老家省亲来的!我又不是被你包养了的窑姐儿无名无份,好歹也算你胡家的人了!娶了人家还不敢声张,有你这么怕老婆的么?有你这么委屈人家的么? “我看啊,你就别成天赖着不肯走了,拖来拖去都拖成老油条了!赶紧回你那两房太太那里当你的‘孝子贤孙’去,我另找个男人相好得了!” “小辣椒”的称号也不是白白得来的,三姨太这一通数落,嘴皮子可算厉害,把个大探长呛得跟软骨头小生似的作揖求饶: “哎哟亲娘唉,你饶了我吧!在这穷乡僻壤找野男人能有什么出息?你再宽限几日,过几日我先回去跟两房太太打个招呼,让她们有个准备,再接你到大城子里住,人前也风光!” “你说你个当探长的,溜到乡下村镇里头穷待着不走,我倒也没什么,可别人怎么想?郭家那个长舌头老三,昨儿还在茶馆子里乱嚼舌根,说你个大探长在上头犯事了,被长官一脚踢出局子!旁人听了,还以为你丢了饭碗赔了太太夹着尾巴溜回老家躲债来的!可叫隔壁刘家那个在租界当巡捕的小后生都瞧不起!” “我呸!郭老三是哪根葱?本探长连见都没见过他,还敢在背后乱嚼舌根,要是给我撞见这厮,我不拆了他那身贱骨头我就不姓胡!” “对,不姓胡,改姓王八乌龟去!” 这位三姨太显然是与丈夫赌了气的,下床来“噔噔噔”跺着木地板走出卧室,披了件柔亮丝绸缎料的宽松睡衣,袒露了大片酥胸,手里抓着把木梳子,边梳理长发边往楼梯口那么一站,往楼道木扶手外探出半个身子,冲一楼客厅张望,正巧坐在客厅木沙发上的客人抬了个头,四眼相交,凤流笑笑的点个头,算是礼貌的打了招呼,楼上的三姨太却惊了魂儿,杏眼圆睁,手里的木梳子“啪嗒”掉了下去,紧接着是拔尖儿的女高音震动房顶、余音绕梁: “啊啊啊啊——疯少?疯少啊啊啊啊啊——” 大清早仿佛听到猫叫\春,把个胡大探长惊得直接滚下床,赤着上半身奔出卧室,一把拽住挂在楼梯扶手上险些直扑下去的三姨太,使了吃奶的劲道硬是把人拽回卧室,“砰”的甩上房门,将人反锁在了卧室里头,他自个飞快冲下楼,抓起衣架上挂的长袍围巾,胡乱穿套在身上,也顾不得吃早饭,冲上去一把拉起木沙发上坐的客人,直接把人拉出家门外、奔出胡同口,走到街上,离家远了些,他才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压下惊,回过头来,瞪着一路被他扯带出来的疯少,见对方笑嘻嘻的,打趣儿似的看着他,心头火起,冲口就骂:“一大早找晦气来的?个死相!” “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大探长这么个大男人嘴里蹦出“个死相”来,疯少手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低头,才发觉这人还紧拉着他的手,两个大男人手牵手走在大街上,难怪招来周遭那么多路人的怪异眼神,赶紧甩甩手,却没能甩开,胡大探长跟逮着个犯人似的,拉了他的手紧拽不放,“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正经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痴娘昨夜捎口信来了。” 一句话,把胡有为吓得急忙松手,倒退几步,狐狸般细眯的一对儿小眼瞪得老圆,“谁、谁谁谁来了?” “痴娘。”“她、她她她她不是死了么?” “死了就不能捎口信么?”疯少偏着头看他,他口吃得更厉害,“那那那她都说说说说、说什么了?” “跟我去一个地方。”疯少反手去牵他,见他惊疑不定,忙着往后躲闪,便又说了一句:“去找郭老三!” 一听“郭老三”,胡有为脑门子上都升腾了火气,当即二话不说,由着疯少拉住他奔镇西那个方向去。 两个男人便是这样手牵手的一路走,往郭老三家登门“造访”来了。 进了杨柳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进了门才知:郭老三不在家。只他老母亲一人在灶旁剥番薯、正吃早饭呢,见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咽了口地瓜,翻着白眼冲人一挥手:“找老三?去东街酒楼,他一准儿粘在酒楼东家那里打混讨酒吃!” 二人只得往东街去。 镇子东街最显眼的位置,矗立着一座酒楼,酒馆子里生意不错,平日里还有两个酒保忙进忙出的,招呼客人。今儿却是去得早了些,虽有两三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清早就敲开门来泡在馆子里头买醉,酒保却还没从厨房内转出身来,前门里,只有酒楼东家与其好友在柜台那头闲唠嗑。 东家话不多,在柜台里头坐着,拨算盘,其好友趴在柜台上碎碎念,一个劲儿讨酒吃。估计是被他念得烦了,东家赏了酒,他就擅自去厨房端了一碟炒豆儿当下酒菜,随随便便站在柜台前就吃了起来,嘴里头吧唧着,咂摸出了酒的滋味,学着诗仙李白,即兴作诗:“妙呀妙呀妙……”得,词穷掰不下去了,又重重叹一口气,他憋不住地讲真话了:“这酒吃起来,怎么就没原先的味道了?痴娘也真是的,不多花点心思,酿壶好酒来给人解馋,你瞧这来的客人,稀稀拉拉的,哪能跟往日相比……” 东家抬头看了友人一眼,没吭声。友人却是得寸进尺,“嘿嘿”笑着:“丁老弟,酒窖里头还有没有好酒?” 东家笑了:“没有。”见好友皱眉怀疑地瞅着他,东家也不生气,只道:“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 好友忙不迭点头,拔脚就往里头走,穿过柜台,掀开布帘子,到了里间。里头是一间储藏室,摆满了泥印儿封口的酒坛子,还有些是开了盖的,荡出一股子醇浓酒香,飘得满屋子都是,人一进去,就有些醉了。 舀酒的长柄勺子就浸在坛子里,进去的人也不舀酒来尝,直接走到角落,那里有块四四方方的木板,盖在地上,抓起拉环将木板掀开,底下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一排石板阶梯蜿蜒而下,直通藏酒的地窖。 友人下去前,听到东家在前面喊:“你那口箱子什么时候搬走?搁在酒窖里头这么多日,老散着怪味儿,不好闻,连缸子里的酒都要熏得变味了。” 友人闷闷地答了一声,约莫是下地窖了,不多会儿,又从里间急匆匆转出来,扑到东家面前张口就说:“老弟,借我一把榔头。” 东家一呆:“要榔头做什么?”酒窖里几口大缸,是刚从土里挖出来搬进地窖的,还有拔开软木塞子就能流出琼浆玉液来的圆木桶子,都好好的酿着酒呢,难不成是友人嫌那酒味不够火候,要拿榔头去砸了? “快、快快!借我榔头!”友人满脸焦灼之色,连声催促:“那口箱子松皮儿了,我拿榔头再敲几枚钉子,加固一下,很快就好。” 东家这才指了指货柜角落里一个工具箱,“在那儿,你自己拿。”见友人蹿到角落翻找起来,东家又问:“你那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怎么老透着股怪味?” “裹了小脚的女人穿过的绣花鞋!”友人埋头忙活,恨不能将整个工具箱里的东西全翻倒出来,找找能派上用场的,除了榔头、钉子,铁丝也是能用上的,一边扒着箱里的匠人工具,友人一边解释:“我太祖母那一辈开始传下来的,我娘舍不得丢,还怕搁在家里遭贼手,就让我找个地方先保管起来。你这酒窖风水好,阴凉干燥,先搁你这儿,等我找到好地儿,再来搬走它。”说话这当口,就找齐了工具,连抓带搂的,统统带上,友人急匆匆转回里间,下酒窖忙去。 第六章 端倪 小脚女人穿过的小鞋儿?那玩意有人闻着是香的,夸那是三寸金莲儿温存过的香艳绣花鞋,有人闻着却是臭熏熏的,嫌那是裹脚布里的畸形物塞过的烂鞋,味儿特别怪!那一大口箱子里挤塞的绣花鞋,得几个女人穿过? 东家摇头笑叹,重又翻着帐簿拨弄起算盘,黑溜溜几颗算盘珠子在圆润的指尖滚转着,发出极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极好听的声音中,酒楼门口人影连晃,进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个,刚进门就大声叫唤:“郭老三——郭老三在不在?” 嗓门儿忒大,引得东家抬头一看,刚巧和走到柜台前的一人,四目相交,东家只觉眼前一亮,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得呆住!——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人儿,眉目间几多风流韵致,唇红齿白,颊腮点落笑旋,眸中笑波一荡,便是一抹魅色勾人,丰神楚楚,潇洒动人,连大男人见了,也险些把持不住,就在少年含笑的眸中,摇曳了一下心旌,荡漾了一下魂魄…… “疯少?”东家也笑了:在这个小镇上,能一笑勾人魂儿的,除了他疯少,还能有谁? 凤流也在打量柜台里头坐着的东家,此人眉目端正,坐姿也端正,白白净净一个年轻后生,穿在身上的棉布袍子,虽旧些,却十分干净,这一瞧就是个勤俭持家的主,脾气也好得很,对着客人随和地一笑,凤流顿时想起个词儿: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你是酒楼东家?掌柜?”凤流瞧着这人极是顺眼,顿时心生好感,笑着与人攀谈。 “此间东家、掌柜、帐房,都是我一人。”丁翎坐在柜台里头,推开算盘,稍稍往椅子上靠了靠,客气地问:“疯少今儿来我这酒楼是沽酒?还是打牙祭?”清早上酒楼来的食客不多,小镇上除了那些个酒鬼,平常人家一般都张罗蒸笼,蒸几个馒头,和着稀粥当早饭,极少会来吃酒的。酒楼里的生意,到了晚上,才算真个热火起来。丁翎猜:这稀客上门来,多半是有别的什么事。 果然,凤流目光一转,左右观察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人:“不、不是沽酒,我来……找个人。” “找郭老三!” 木质楼梯上“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刚巡视过一楼的胡有为,又在二楼雅座上找了一圈,边找边大声喊话。 这酒楼说大也不怎么大,笼统就上下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临着街开张做生意,小楼里木雕挂饰也算雅致,窗明几净,四四方方的格局,敞亮着,一眼就能望见排排椅凳、张张八仙桌,除了一楼三三两两地坐了些买醉的酒鬼,二楼还空着,一堂湘妃竹翎毛灯片,整整齐齐,也没啥旁的遮挡物,藏不住个人。 胡大探长一进酒楼就先彻查一番,没寻着目标,重又下楼来,看小楼厨房后头开了扇小门,连着后院,约莫是直通内宅的,酒楼后院里那片东家居所,还住着些女眷,院落晾着几件藕色裙裳,外人不得轻易入内宅。 再瞧瞧前楼里买醉的客,也不似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胡大探长又凑回到凤流身边,与他一道眼巴巴瞅着东家,等人回个话。 “郭老三?”丁翎微讶,回过头来看了看柜台后头幽掩着的那层布帘子。胡有为的目光随之一转,盯住了门帘子隔着的储物间,狐狸般精明地笑了:“怎么,人在那里头?” 丁翎还未答话,就见那层门帘子荡了一下,友人掀着布帘走出来了,满头大汗的,将榔头及多出的一截铁丝条儿,放回工具箱子里,擦了把汗,直起身来才发现:柜台前多了两位客人,连着丁老弟,总共有三双眼睛齐唰唰盯着他,盯得人心里发毛,他只觉莫名其妙:“怎么啦?干吗都盯着我?” “他就是郭老三。”丁翎坐在椅子上,不用伸手去指,那两位客人也知道他话中所指。 胡有为的目光一下子“钉”在了东家友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啧,这郭老三长得还真不咋样,跟马路牙子上走着的甲乙丙丁没啥区别,都是过目即忘的路人样,唯一称得上“突出”二字的,就是这人的一对招子,贼溜溜的,冒贼光!就像走在大街上总爱四处揩油的那种人,没啥真本事,就爱贪些小便宜,挖空心思混吃混喝,身不正影子更斜,老往邪道儿上拐的主! “郭老三?”凤流轻唤。 “干啥?”郭老三见着疯少时,先是一呆,忽又感觉身上似被密密麻麻的小刺儿冷不丁扎上,扎得他眼睛倒翻了一下,就见疯少身边站着一个长了狐狸眼的大老爷们,正死死盯住了他,眼神活似要吃人! “胡探长?”被盯得心头鹊突,郭老三搓了搓手,干巴巴地问:“你找我有事?” 胡有为是打十里洋场回来的,大探长的名头是响,一回来就曾被乡里乡亲的当稀罕物种争相围观,他自觉风光无比,走在小镇上能有几个不识?不仅郭老三认出了他,连丁翎也多看了这位探长几眼。 “来来来,”细细狭长的狐狸眼,笑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却有寒光凛凛的杀气一闪,胡有为伸手一揽,就将郭老三揽到身边,见了老情人似的,口吻那叫一个热乎,“老三,咱们到那头唠嗑唠嗑,好好聊几句。”也不给人挣扎推拒的机会,这就亲热地勾搭住肩膀,与郭老三“哥俩好”地往无人的那一个角落里走去。 而后,那个角落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记闷棍子落下、皮肉上绽开了花,有人挨着打发出“哎哟、娘呀”的痛呼声,有人喷着粗气火冒三丈地背“三字经”,偶尔还夹杂着:“胡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瞧不出来呀,你小子土里土气的模样长相,却长了根大舌头,到处说旁人的闲话,说本探长丢了饭碗赔了太太夹着尾巴溜回老家躲债来的?好、很好!今儿本探长倒要掂量掂量你这根贱骨头到底有几两重!”…… 柜台这边,东家和客人互看一眼,就像没听到角落里闹腾出的动静,竟优哉游哉地聊了起来: “东家,此间就你一人?伙计呢?” “在厨房那头与厨子一道吃早饭呢,反正早上生意不忙,让他们偷些懒,养足了精神,晚上再甩开膀子干起来!” “东家一人管这一大酒馆子,不累?” “倒也不是一人,还有内子来帮忙打点着,内子心灵手巧,酿得好酒,这酒楼多半是她撑着,还得劳她照顾丁某,得此贤内助,是丁某此生福分!” “令夫人想必是个妙人!”凤流抚掌而笑,东家点头附和:“确是如此!” “改日得空,本少就来尝尝令夫人亲手酿的酒!”酒楼里闻得酒香,凤流想起那晚痴娘端来的一盏“执念”,怎么喝也喝不完的那“一盅”酒,令人回味无穷。 “择日不如撞日,疯少今日就留下来尝尝这杯中物,如何?” 丁翎盛情相邀,虽知疯少花名在外,却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内人能够被疯少赞扬,那是增光添彩之事。 小镇上多半男人,心知肚明:能得疯少嘉许的女子,必是人中之凤。况且,疯少人虽风流,却绝不下流,除了时常流连在风月场品酒赏花,对于良家妇女,他则是敬而远之的。 “今日?”凤流回眸冲角落那头瞅了一眼,尚未拿定主意,就听得角落里一声怪叫:“胡爷饶命!打今儿起,小的洗心革面,往后在人前,只说胡爷您英武雄伟、断案如神!绝不说半句坏话!” 角落里这才静了一下,胡有为勾着郭老三的肩膀,回到柜台这头,刚一站定,凤流就问:“事儿办好了?” 胡有为端足了探长的派头与架子,打鼻子里嗯哼一声:“本探长亲自出马,还能搞不定吗?”说着,还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郭老三脸上挂彩,黑了一个眼圈,肿了半边面颊,还强挤出笑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凤流也瞅了一眼郭老三,又问:“痴娘在哪?”这话一出口,大探长的胡须一颤,又瘪了下去,“小祖宗,我咋把这岔给忘了?”忙又盯住了郭老三,那眼神就跟审视犯人似的,直盯得郭老三浑身不自在,脑门子直冒虚汗,喉结上下滑动,“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痴娘在哪?”胡大探长开始审问,“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痴娘?”郭老三打斜连退几步,眼珠子溜到了东家身上,就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竟冲东家喊了话:“丁老弟,他们要找痴……哎、哟!别敲我脑壳呀!” 胡大探长动手猛敲他脑壳子,怒了:“问你话呢,你找别人打什么岔?” “可、可……”郭老三抬了一只手捂着脑瓜子,另一只手指向东家,“可痴娘是他媳妇呀!你们不跟他要人,怎么跟我要起人来了?” 第七章 两生花 “令夫人?!”凤流惊住,胡大探长夸张地猛力扭转颈项,瞪向柜台里坐着的东家。 “正是鄙人内子!”丁翎含笑点头,态度随和。 “听东家之言,似乎令夫人今日……在家?”凤流仔细回想方才与东家的那番对话,东家神色如常,不像是死了媳妇的男人,眉宇间并无凄然伤感之色,反倒要他今日留下,尝一尝内子酿的酒。 “疯少要见她?”丁翎也觉着奇怪,“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凤流见胡探长呆怔在那里,毫无反应,他只得独自应付,“探长正在帮人找一件物什,令夫人许能帮上些忙。” 丁翎看了看满脸憋屈的友人,再瞅了瞅两位客人,心里头渐渐明白过来:疯少原来是陪着探长来查案子的。 凤流适才所讲,言辞含蓄委婉,不知情的人听了,会误以为:兴许是什么人丢了什么东西,刚巧被痴娘无意间见着了,探长才来找她提供些线索。 能帮人破案,替失主找回失物,自是功德无量的一桩善事! 丁翎这才转出了柜台,他这一出来,两位客人不禁看傻了眼:这人不是站直了走着出来的,而是照样坐在椅子上,两手拨转起椅子底下安装的轱辘(车轮子),连人带椅子地出来了。 “这人是个残疾?!”瘸子?瘫子?明显是两腿不利于行!胡大探长见东家是转着轮椅出来的,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 瘫子还能不能人道? 在旁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丁翎转着轮椅到了柜台斜对面的厨房门口,指着厨房后面开出的一扇小门,冲凤流说:“疯少要找痴娘,就从这道门出去,内子就在后院内宅,适才我见她还在井边汲水。” “井井井井边……汲汲汲汲水?!”胡大探长“嗷”一声咬到了自个的舌头,又“吱溜”一下躲到疯少背后,很快的,他就发觉自个是找错了对象,这个疯子一犯疯病更邪门儿得紧,光天化日之下,不招诈了尸的邪祟出来闹腾就谢天谢地了,哪还能求这疯子来庇护他?赶紧的,蹿出身来,他又躲到了郭老三背后。 郭老三眼角抽搐几下,呵呵干笑:“我说胡爷,您干啥呢?要找人还不赶紧进去?”说着,自个先闪开了,捂着脸揉着胳膊去找药酒。他这一闪,刚巧让胡有为跟凤流面对面地站着了。 胡大探长对上了疯少的眼睛,这少年的眼睛似是会说话的,他竟立刻看懂了对方以眼神传递过来的内心想法: 探长,人家媳妇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人不是鬼,你怕什么?兴许她不是咱们要找的那个痴娘!咱们先进去看看。 胡有为讪讪一点头,凤流就走到了厨房那头,看看瘫坐在轮椅上的东家,他突然挪不动脚步了,眼神就定在丁翎瘫痪了的两腿上,犹豫着:“你不随我们一同进去?”内宅,住着女眷,随便放两个陌生男人进去,东家就不介意? “探长与疯少既是办案而来,进去见见痴娘也无妨!”丁翎脸色安然,即使身患残疾,为人却十分随和,人前更是显得端方正直,胸襟坦荡,比之七尺昂然之躯也毫不逊色。端正地坐在轮椅上,他指引着疯少往前走,打了个“请”的手势,“丁某双腿不便,先在此处候着。疯少见了痴娘,唤她到酒楼里来,端上酒水,以尽待客之道。” “好,丁兄稍等。”凤流心中好感加深,只觉这人当真极好,再不迟疑,拉着探长就往里头走。 胡有为穿进厨房之前,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看看轮椅上坐着的东家,脸色温润含笑、气定神闲,又瞅瞅钻进柜台悄悄用手摸着抽屉、装作是在找东西的郭老三,此人脸色发紧、眼神闪烁不定,他不禁心中喟叹: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怎么就成了好友?奇哉怪哉! ************************************** 从酒楼厨房的后门穿出去,就进了后院。 院子里一口水井,井口湿漉漉的洒着些水,地上落了几枚沾湿鞋底后踩下的脚印,虽非三寸金莲印儿,却也显得纤小秀气,应是女人留在井边的足迹。 凤流原以为此间女主人从井中打水后,会在院子里洗洗晒晒地忙活着,哪知进了院落,才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洗净的衣物早已晾晒在了竹竿上,井边那两行湿漉漉的脚印,穿过院落,消失在内宅屋舍的门槛里头。 正屋的那间主人房,纸糊的窗格子里闪动着一抹人影,体态纤纤,是个女子。 “人在屋里。”凤流拉着胡探长就要穿过庭院,往内宅那片屋舍去。 “等等等等……等等!”胡大探长脸色一白,嘴唇打了哆嗦,“你说这这这……这痴娘是不是诈尸还阳了?自个从坟里爬出来、跑回家中去的?” “真要是这样,头一个被吓死的人,绝不是探长!”疯少笑嘻嘻地打趣儿,“而是她的丈夫,此间东家。” “等、等等!”胡有为还在那里使劲拖他后腿,十分害怕地左瞧瞧右瞄瞄,就是不肯再往前行进半步,“咱、咱们还是别去了吧?”要是万一真个遇上了诈尸妖变的邪祟,他这条命不就得结果在了这里?他身边这个疯子,也没啥降妖伏魔的本领,没准儿到时候还能引鬼上身,疯癫无状! “……要不,本少先进去瞧瞧?” 疯少这一提议,赢得了大探长双手双脚的赞同。于是乎,胡大探长画地为牢,站在原地目送疯少一步步走向内宅。 纸窗里晃动着人影的那间屋子,房门虚掩着,房里头飘出些声响,似是一个女子在低柔婉转地吟唱,只是吟着调,未唱出词儿来,却极是好听,诱得走到门口的凤流,浑然忘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头光线不明,窗户都关着,幽暗之中,透出阵阵胭脂香味,芬芳浓郁,引得凤流的目光落向屏风一侧。 绢质半透明的屏风,掩映着一抹窈窕身影,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正在屏风后面更衣。此刻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隔着屏风正往外看,模糊地看到自家屋子里竟来了个不速之客,——有人连门都不敲一下,就擅自闯进来! 女子似是吃了一惊,从屏风一侧稍稍探出身来,看了看凤流。 凤流一眼就看到她仅着亵衣,透明薄纱里藕色的薄嫩肚兜,浑圆的香肩、俏凸的锁骨,汗津津的粘了几绺长发在白皙颈项,香艳流融。 “痴娘?”凤流轻唤。 掩在屏风一侧的女子,露着半张水嫩儿的脸盘,眉眼弯弯地笑,一只眸子流波荡漾中,似春光妩媚,乌眸、红唇、冰肌,就在这暗室幽香之中,竟流出几分妖冶。 “正是奴家。” 女子应声了,说话时的声音却与吟唱时的声音有些不同,她的语声显得慵懒而略微沙哑,十分性感,也是极好听的。 凤流却听得微讶:那晚来寻他的痴娘,声音是娇嗔带笑的,而这女子说话时的声音,更多了几许撩人的意味。 “此处是女眷内宅,阁下是如何进来的?”女子竟是处变不惊的,仅是应个声儿的工夫,就从屏风后头披衣走出来,定睛打量起房中来客,而后,似是隐隐猜到了什么,她颇感意外地问:“可是疯少?” 小镇上,认得疯少的女子多得去了,他自是无法逐一记下。此间女主人却已认出了他,她目闪异彩,缓步上前,“真是稀客呀!疯少你居然会来这里,来找我?” “痴娘……”凤流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欲言又止,只是多看了她两眼,而后,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疾步走出这个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后,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才冲门里的女人说了一句:“丁兄唤你来前楼待客。” “疯少!”房中女人又生气又纳闷,却没能唤住疯少。这人一疯起来,真是毫无规矩,十分无状!也不怕唐突了佳人,对那一声唤,置若罔闻,他疾步穿入庭院,折回探长面前,稍作停顿。 第八章 月牙梳 “这么快就出来了?”胡有为虽然没有进去,却伸长了脖子在那里张望着,见他进去了又急匆匆走出来,心中更是好奇得要命,一把拉住疯少,迫不及待地问:“里头那是个啥?” “是人。”凤流追加一句:“不是鬼。” 胡有为一听“是人不是鬼”,招子一亮,色心又起,压着嗓子问:“长得如何?” 朱唇一启,凤流只答一字:“美。” 胡大探长嘴边的胡须一翘,笑得跟偷腥的狐狸似的,“那,我也去瞧瞧!”浑身的胆气儿又回笼了,他这就想往内宅那头奔去,凤流是揪着他的衣领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哎、哎?疯子,快撒手、撒手!” 见他挣扎不休,凤流停了停脚步,回头看他,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女人不是痴娘。” 胡大探长傻眼:“你……你怎么知道?” 凤流想了想,突然又改口了:“我是说,不太像是痴娘。”那晚来老宅子里找他的痴娘,虽然他看不清她的容貌长相,但他还记得她眉眼弯带的笑,像是望着一个男人,发痴的笑!如此神态,与屋子里刚刚见过的那个痴娘,不太一样,连声音,也都有些不太一样。 “不是更好!”胡爷的花花肠子又往歪道上拐了,乐颠颠地转着身,又想往屋子那头冲,无奈,衣领子还被疯少揪着,他撒开两腿也只能在原地学狗爪刨土,模样够滑稽的。 偏着头瞅了他一眼,凤流笑嘻嘻地问:“三姨太,还要不?” 胡有为一听,手脚也正常了,不再学狗刨,转到一个正确的方向,昂首挺胸、一马当先,大踏步回酒楼那头去,一边虎虎生风地走,一边掷地有声地说:“我胡某人明媒正娶的三房,怎么能不要!疯子你别见缝插针,那是我的女人!”嘴里头说着,后头却没人答应了,他感觉奇怪,回个头一看,喝,那疯小子站在原地,不知又中了什么邪,呆呆地看着院子里那口水井。他觉着奇怪,倒退几步,走回到疯少身边,猛拍了他一下,“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回去?” 凤流却指着那口水井,“刚刚有个小孩从井里爬出来。” “小孩?”胡大探长使劲搓揉一下眼睛,定神儿仔细看了看那口水井,井里泛着幽冷的水光,井口内外,除了汲水的桶子、连带着一捆绳子,再无他物,即使他把眼睛瞪得老圆,也看不到这里有什么小孩的踪影,他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竟然信了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 他拍拍疯少的肩膀,无比怜悯地看着这皮相儿极好的少年,无限惋惜:“疯子,你要是没钱看病,本探长可以无私地贡献一点,给你找个洋大夫好好看看!” 凤流却不理他,目光似是追着那个“小孩”,从井口移到内宅,一路看过去,口中喃喃自语:“他跑进屋去了。” “是是是,外头瞧不到,进屋去了。”胡有为用力抹一把脸,忍不住又往内宅那头瞅了一眼,刚巧那间屋子的纸窗儿一敞,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长发飘逸,倚窗而望,冲他与疯少,凝眸看了几眼,而后才幽幽的阖上小窗。 胡爷两眼一亮,冲着那边喊话了:“痴娘吗?你还躲屋子里做甚?赶紧出来吧!前楼里来客啦!东家唤你上酒来!”说着,美滋滋地往酒楼去,顺带的,把发病中的疯少,拽走。 屋子里头的女人听得到外头的声响,刚刚被疯少一进又一出的、胡闹了一番,推开窗又见内院还来了个陌生男子,在那里又叫又嚷的,她雾煞煞的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听仔细了对方话里刻意着重强调的“东家唤你上酒来”,心头就微微一动,忙整理好衣饰,对着镜子开始梳妆。 那是一面铜镜,老祖宗流下来的东西,比不得洋人的镜子照物清晰,这面铜镜朦朦胧胧地照着她的容颜,镜子四个边角镂着花纹,乍一看似并蒂莲,却似像非像,实则是两生花。 铜镜上刻镂的两生花,非忘川彼岸开的曼珠沙华,而是一蒂双生的花。 女子对着这面镜子,持了把月牙梳子,仔细地梳理那一头长发,乌黑柔亮的发色,丝绸般清凉柔滑的触感,随梳子丝丝缕缕地缠绵着,梳到发梢,飘逸而起,如此美妙的青丝秀发,更是凭添几分撩人姿色。 绾起青丝,打扮妥当了,女子再照照镜子里头的自己,唇边泛一点笑,她冲着镜子里折射出的朦胧人影,眨眨眼。 镜子里的女人也在笑,笑出几分妖冶…… …… 巳时四刻,胡探长与疯少一道走出酒楼。 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临近午时,正是东街最热闹的时候,街边有捏面人的、卖糖葫芦的,小货郎挑担子沿街叫卖,老木匠在铺子里敲敲打打,几户人家窗子里飘出了饭菜香味,酒楼这边的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二人却已酒足饭饱,谢过东家款待,离了酒馆子,穿过石板长街。 在街道拐角,凤流猝然停顿了脚步,回过头来,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座酒楼。 “怎么不走啦?”胡有为步态飘飘然,手里拎着东家赠送的一小坛子梨花佳酿,打个酒嗝,也停下脚来,顺着疯少目光所指的方位,一道儿望向酒楼,心中便有几分遗憾了:他原本是想拿那六十斤陶瓷酒坛子装的陈年花雕,却因醉酒绵软了手膀劲儿,没抱出几步远、就双腿发软上气儿接不了下气儿,这才作罢。东家由着二人再挑,疯少偏帮他挑了这梨花酒,说什么:“青旗沽酒趁梨花,滴翠青旗映得梨花酒分外精神,饮此酒,当用翡翠杯!”他听得稀里糊涂的,自家又没什么翡翠杯,只是这酒香清冽,诱得他嘴馋,终是接了这一小坛子梨花佳酿,拎在手里头,醉熏熏、飘飘然地走出酒楼,站在这丁字型老街拐角处,被正午的日头一晒,酒劲儿冲到脑门子,他的脸膛泛红、脑子更晕,迷迷糊糊地看了疯少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东家不是送酒了吗?你怎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酒呢?”是不是忘拿酒了,才愣在这里,又不好意思回去讨? “东家媳妇酿的酒里,没有我尝过的那一味。” 凤流回想起适才在酒楼,丁翎盛情相邀,开宴留客品酒,痴娘便也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领着两个端了好酒好菜的酒保,笑意盈盈地走来,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眉目间却是风情妖冶,给客人斟酒时,秋波暗渡、好几次都在偷瞄着他,碍于夫婿陪客同坐席旁,她似是内敛了心思,未曾提及内宅里春光乍泄与他两相对的尴尬一幕,只问胡探长所为何来? 胡有为狐狸般精明的小心思,自是不会贸然去触人霉头的,倘若一开口就提“痴娘尸身被盗一案”,眼前这个生香活色的美人儿,怕是要气得柳眉倒竖,当场翻脸:奴家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你咒谁呢? 如此,得罪了东家及其夫人,这满桌的佳肴及美人亲手酿的好酒,如何还能捞得到自个嘴里?怕是要闹得不欢而散了! 当时,胡有为就编了个谎,以“认错人”为由搪塞过去,隐瞒了“掘坟盗尸”之事,只说痴娘不是他要找的人。此话一出,丁翎也宽心了,更加热情地招待着客人。郭老三也凑上桌来蹭一顿,光想着怎么占便宜白吃白喝了,脸上的伤痛也似全消,精神头十足地举筷,在那里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刻都没停下嘴来,活似饿死鬼投胎。 也亏了这能吃的酒囊饭袋,上桌来的酒,喝得点滴不剩,凤流趁机就问:“酒家可还有什么别的酒?” 丁翎直言:“我这里,除了女儿红、状元酒,就只剩内子亲手酿的梨花琼浆。不是鄙人自夸,内子酿的酒,可是人间极品哪!”夸得痴娘赧颜站起,掩唇笑道:“奴家这就为客人添酒去。” 添上来的酒,斟满了酒盏,凤流再一尝,还是觉得缺了几分味道,不似那晚品尝的那一盅饮不尽的“执念”,于是,他更加确定:此间东家媳妇,不是那晚他所见到的痴娘! 许是同名同姓,巧合罢了。只是…… 昨夜老宅里,究竟来过什么人,为何留下“镇西、杨柳巷,郭老三”这一行字给他瞧?意欲何为? 凤流持筷浅尝,却心不在焉,目光飘忽在席间—— 酒席上,三杯黄汤灌下肚,胡爷脑子就晕乎了,佳人面前,海吹自个如何英武雄伟、屡破奇案,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东家捧场地点头微笑,郭老三则是大笑,笑得扯痛了嘴皮子牵带到伤处,笑声忽又转成了哀鸣。痴娘在旁看着,掩唇窃笑。 几个人欢声笑语地侃大山,气氛就热络起来了,东家偶尔提及内子,望着痴娘时,眼神里爱意浓浓,十分的心满意足,总说着内子如何如何的好,夸得痴娘羞涩,微微低下了乌云螓首,却打眼角余光处,秋波粼粼荡来,悄悄地睇了凤流一眼,她思忖着今日自个的妆容应当不错,一只手探到青丝秀发上,轻轻地、摸了摸斜插在鬓发的一弯月牙梳子。 凤流的目光就凝在了那把月牙梳子上,看得出了神。 --------------------------------------------------------------- 第九章 吊死 那梳子是玉做的,疯少又曾是雕人(治玉摩骨的人、雕玉匠),对玉饰物件,自是留意三分,定睛儿细看那把月牙梳子,当真小巧,只欠些雕琢火候,无法显出玲珑剔透之色,稍嫌普通。 “丁老弟双腿不便,却娶了个好媳妇,心灵手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真真极好!”胡有为捻着八字胡,啧啧有声。 丁翎脸上幸福洋溢,不住地点头:“痴娘自是极好的!在丁某眼里,天底下没有一个女子,能与她相比!”而后,悄悄伸手过去,覆在娇妻手背上,轻拍三下。 痴娘转眸看他,目光略低,扫过丈夫瘫在轮椅上的双腿,抬眼时,她冲着丁翎妖娆一笑,格外冶艳。丁翎登时目光痴迷,心旌摇曳,只觉内子当真无愧为“冶艳出神仙,歌声胜管弦”,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胡探长只顾听东家诉衷曲了,听得他羡慕三分,回想自家新纳的三姨太宛如,美则美矣,性子却过于泼辣,若不然,哪能叫她“小辣椒”? 胡有为刚提及“宛如”,就听得一旁有人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却是郭老三不知怎么就吃呛着了,两根长长的鱼面从他鼻子里呛出来,直喷到胡大探长头上,喷得胡爷“嗷”一声站起,头发上粘挂着两根鱼面,猛扑向郭老三…… 丁翎是自觉友人失礼,才在客人临走时,以酒相赠,作为赔礼。痴娘也送客到门前,拎了那壶梨花酒,递到疯少面前。结果,酒壶却被疯少巧妙地一推,最终落到了胡有为的手里。 “什么那一味这一味的?我只知道,这个痴娘不是本探长要找的那个痴娘!”停顿在街道拐角,站在太阳底下,胡有为心生疑惑:这冬日暖阳怎么就照得人浑身发烫?喉咙里的烧灼感如同被刀子削过一般,痴娘酿的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他心口都有些燥热,扯了扯衣领子,往屋檐下的阴影处躲了躲日头,醉眯着两眼盯着疯少,打个酒嗝又问:“在酒楼里待了一上午了,疯子,你是不是在打混儿逃避?快讲,痴娘尸身到底在哪?” “痴娘生前,也是个酒家女。”凤流记得:那晚痴娘来寻他,说那盏“执念”是她亲手酿的。这可巧了,她不仅与丁夫人同名,还与丁夫人一样,会酿酒。 “委托本探长查这案子的那位……痴娘的亲哥哥,他也这么说过。”胡有为眼前仿佛出现了竹竿男的身影,他醉眯着两眼,摇晃了一下脑袋,冲疯少摆摆手道:“本探长得回家睡一觉,你再仔细想想,痴娘尸身到底在哪?想起来了,再来找我。”大探长不胜酒力,醉醺醺地拎着酒坛子,头重脚轻地往回家的方向去。 疯少苦了脸,犯难:他可没盗尸,这事儿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摊到了他头上,怎么就成了头号嫌疑犯了?他比窦娥还冤! 叹了口气,拖着脚步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他突然觉得眼睛似被一道亮光刺了一下,抬头一看,街边一个小摊子,摆着女儿家钟爱的小首饰,有发簪子、玉镯子、耳坠子等精巧玩意,琳琅满目,叫人见了爱不释手。 摊子架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折射着阳光,明晃晃的,刺到了他的眼睛,引得他往这摊位上一瞄,瞅见了几把梳子,脚下就不由自主地挪步过去。 那几把梳子都是木头做的,乌木、紫檀、金丝楠,他捡起一把小叶黄杨的木梳,看上面似象牙的纹理,挺漂亮的,持着木梳子,想着丁夫人鬓发上斜插的那把玉质的月牙梳子,只恨不能拔下那把玉梳子搁他手里再仔细雕琢雕琢,想得手心发痒,不自觉就翻开衣兜、里外找寻,好歹给他从口袋里挖出了几个大子儿,问摊主买下了这把木梳子。 持着木梳子,疯少就奔着章台路去了。倚马斜桥、少年风流。这香木梳子自是要给女儿家用的,他忽然就想到了吟风居里的小怜,笑容妖娆似丁夫人,秀发芬芳似丁夫人…… 黄昏时分,疯少人已在吟风居品茶赏花,引得周遭无数风月场里的小姐妹浪蝶般扑来,或趴着围墙,或挤着门缝,往里偷瞄,各个都携带了香花香草做的香囊,绣着“花名”,用红绳子系着,只等瞅个空隙抛给那潇洒俊俏的少年郎。 吟风居的主人,立马放出蜂箱里的蜜蜂,驱逐这红\袖招招、不安分的只只狐媚子,惊得墙头、门外尖叫声迭起,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慌忙丢了香囊,纷纷捂脸躲着狂蜂四散而去,小怜便心安理得独占了疯少。 疯少醉卧美人膝,往美人手里塞去那把木梳子,待小怜粉脸扑红、拔了簪子放下长发,他用手指梳过,指缝间美妙的感觉,柔滑如丝如缎,正自陶醉,前门却被人撞开了,胡有为心急火燎地横闯了进来,惊飞了小花园池子里的一对儿野鸳鸯。他一路冲将过来,冲至凉亭子,一把将美人膝上的疯少抢了过来,在小怜披头散发地狂追与怒骂声中,大探长勾搭着疯少,落荒而逃。 “奶奶个熊!这女人疯起来真可怕!” 逃出几条街,不见小怜河东狮吼似的追骂而至,胡有为这才停了停脚步,弯着腰喘大气儿,两腿酸抖得似风中枯叶,心有余悸地甩一把冷汗,只觉自个不是抢了个男人来,而是抢了一头母狮的嘴边肉,还遭了狮爪往脸上横竖抓出几道血痕,险些破相! “那那那叫小怜?我滴个小姑奶奶哟,这花名跟她不搭!不搭!”那红倌人披头散发撒泼的样,比女鬼更可怕!胡大探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直起身来,抖抖两脚,觉着还能跑几步,就又拽着疯少冲一个方向奔去。 疯少被个男人拐着跑了一路,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了,直犯晕,两眼似小鹿般的惊眨,吃吃问:“探、探长,你家着火了?” “我呸!你家才着火了呢!”胡有为撒腿疾奔,活似屁股后头被洪水猛兽追赶着,他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只差没飞起来,“赶紧跟我走,去晚了就看不清村头的路了。” “你要带我去村子里?”疯少更晕了,“做什么?” 胡有为哆嗦着嘴皮子,颤出一句话:“痴娘她亲哥,吊脖子自尽了!” **************************************** 太平小镇周边坐落着几个村子,离着镇子中心倒也不远,几条街拐出去,穿过一个古旧的城门小门洞,跨过小溪石拱桥,到了溪流彼岸,就是大片的庄稼地了,阡陌纵横,村头蜿蜒着几条土路,两旁还有坑坑洼洼的水塘。 半夜里走村道的路人,都知道月明时,泛着亮光、瞧起来像平坦大马路的地方,人是万万走不得的,若要一脚走下去,整个人就得淹在池塘里了(水面泛的光,夜色之中看,就似平坦的大马路)。夜里只有这高低不平、暗沉沉的土路,才是人走的。 小溪南岸,叫南门村的地方,天一黑,村路就难行,平日里极少有人在村子里走夜路。今儿却破了常例,刚到晚上,村头却聚拢了大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几个手里还拎着马灯,一簇簇的光焰,就在村口飘来荡去,伴着嘈杂的人声,及农家院落里的犬吠声,闹得村子整夜不得安生。 胡探长拽着疯少到了村头,挤进人群里,就看到地上横了一具尸体,用旧草席子盖着,只露着两脚。 探长上前半掀着席子看了看——放横了盖在草席子底下的,已是个死人了,是昨夜就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树底下悬着两脚吊死的,今儿晚上再来瞧,人早就死僵了。 自缢而亡的人,死状狰狞可怖,叫人不敢直视,但看那竹竿似的瘦高个儿身材,一准儿就是那日自称痴娘亲哥哥的竹竿男。 这尸身晾着有一天了,村里来围观的人,不减反增,边怕得直哆嗦,边偷眨着眼缝儿去瞄,待探长赶来查看过尸体,保长才唤了几个壮丁将死人搬走。而后,保长拉着胡有为走到人群外一个角落,压低了嗓门说了几句话。 疯少站在人群里,听人们还在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的,倒是叫人听出些眉目—— 第十章 怪梦 竹竿男昨日回村时,人就有些不正常了,似撞了邪,在村里头疯喊:“俺错了!都是俺的错!求妹子你放过我吧!别再缠着哥了!”又跑到保长家中,神神叨叨:“那坟是俺刨的,俺把痴娘的尸身卖了,卖给别村死了儿的,配了桩冥婚。没等俺回来填平坟头,就听说空棺里睡了个小子,俺就想讹他一笔钱,才撒了谎,擒着那小子在胡大探长面前告状了。可、可没想到痴娘竟来缠住了俺,她是怨俺卖了她的尸身配了冥婚,让她死后辜负了丈夫,缠着俺要来索命哪!保长,快救救俺!” 保长见他吓得面无人色,涕泗滂沱,浑身抖如筛糠,就好言相劝了一番,将他送出门去,怎料,他竟如此的想不开,半夜在村头歪脖子老树上把自个给吊死了。 好几个村民都说:见他奔向村口之前,口口声声嚷着“痴娘来了、痴娘来了”吓疯了似的,又哭又笑的,把他们吓得不敢靠近,以为这人失心疯了。 疯少冲村民再一打听,才知:竹竿男兄妹二人,是幼年随着老父亲从北方逃荒而来的,奔着南方村子里的远房亲戚寻个落脚地,哪知这远房亲戚已不在人世了,老父亲就在村子里搭了窝棚,卖些小酒,勉强养家糊口,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了俩娃子,还没享受儿孙福,就积劳成疾病逝了。 家中只剩下这对兄妹,当兄长的却不长进,在村子里游手好闲打混度日,妹子倒是出落得标致,又有些酿酒的本事,找了户好人家,离村嫁走了。 村民们却不晓得她嫁去了哪里,后来听说她病死了,婆家人把她送回村子边的山头安葬,当哥哥的就去坟头吊唁,哭得还是很伤心的。 而今这一家三口,全都命赴黄泉路了,真真可怜! 竹竿男家中再无旁的亲戚,连个友人都没有,这后事自是无人料理,尸体就被搁置到了义庄。 保长想挽留胡大探长在家中小酌,胡有为婉言谢绝,只道:“家中三太太有交代,天黑必须回家。”辞别了保长,拉着疯少照来时的路折返。 “这件事可算真相大白了!”胡有为长吁短叹:人死万事休,他不想再追究竹竿男讹人、撒谎骗他的这事儿,只拍了拍疯少的肩,说:“疯子,痴娘的这件事可算与你撇清关系了,咱们就各自回家,安生地睡一觉,明儿起来,痛痛快快地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 “探长,”凤流难得的正经了脸色,沉着声儿问,“痴娘被她哥卖到哪里去了?” “怎么?你还想把人……哦,不!把尸找回来?”胡大探长摇摇头,临别时告诉他:“村子里有些习俗,外人冒犯不得。配了冥婚的,合棺或合穴入土厚葬,除非你想与整个村子的人为敌,否则不要动这掘坟拆骨的念头!保长刚刚拉着我也是这么讲的。你呀,赶紧把她给忘了吧!” 胡有为拍拍屁股走了,回三姨太香被窝里温存去,把个疯少独自一人丢在村子外那片荒郊野地里,隆冬之夜,寒风阵阵,刮在身上,浑然不似小怜那长发缱绻的感觉,他不禁怨起胡爷来。 胡爷走得麻溜,疯少夹紧了衣领子、咬紧牙关,顶风往野冢山的那座老宅去。 半夜上山,照样儿是寻得敲门砖,才得见“夜来门”,大门而入,穿过屏门至外院,对面还有一扇屏门,影壁及盝顶亦是左右对称,进得二门,达内院,院里修十字甬道,一圈木头回廊连着东西两厢房,及正对面的正房,正房左右各一间耳室。照此格局,后面应有第三进院落及后罩房,只是此宅之中,似无任何门径可直达三进院落。 大青砖的高高围墙,只将前院与内院圈连起来,冰冷墙面,与外界隔绝。老宅里头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屋中摆设整齐,窗明几净,院子里草坪也修剪得平整,除了木头回廊受潮烂了几处,其他地方,丝毫没有萧条破败的迹象,偏偏老宅子里空无一人,还能保持如此整洁的面貌,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凤流在老宅里头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夜色已浓,倦意袭来,人却正在内院正房里头。 今儿晚上,他图个新鲜,就不睡东厢了,改睡正房里间去。 关了窗,点上一根蜡烛,烛光下,凤流朦胧入睡,睡得却不怎么塌实,梦境是一个接一个的,却都模糊不清,支离破碎,他在梦里试着努力拼凑,拼来拼去,却拼出一个长发飘逸的少女。 风,吹拂起刘海,少女缓缓地抬头,面容上却没有五官,空白一片。 凤流骇怪:你是谁?你的脸在哪里? 少女的声音沁凉如水,化作空灵的烟丝雾缕,丝丝缕缕飘渺而来:等你记起我的名字,就能看到我的脸。 小心翼翼地伸手,他想要触碰她的脸,少女的身影却倏地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雾色里。 心口莫名地拧了一下,凤流追进浓雾之中,却一脚踏空,失足落了下去,似是落进了一间屋子里,屋中搁着绢质半透明的屏风,一见那屏风,他就想起:这是丁夫人的房间!窗外夜色正浓,房间里亮着灯盏,灯下人影一闪,他绕过屏风一看—— 丁夫人坐在灯下,对镜梳妆,手持那把月牙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乌黑柔亮的长发,她的长发真是极美的,梳子梳过,泛起亮丽色泽。 梳了发,她端坐在镜子前,照照镜子,铜镜折射着灯光,朦胧中照着一张面容。镜子外的她,妖冶而笑,镜子里的那张面容,泫然欲泣。一笑一哭之间,铜镜表面猝然开出朵朵两生花,妖艳无比…… “痴娘?”凤流屏息走过去。 闻唤,端坐在镜子前的丁夫人,稍稍侧身偏过脸来,长长秀发掩住了半边面颊,只另半边的面颊转向了凤流,她弯眸一笑,美得何其妖异,令他一时看呆在了那里。 那一幕画面定格在了脑海,直至悠悠然转醒,凤流还在想着梦中的痴娘,那似是丁夫人,又似是那夜来过的痴娘。 他恍恍惚惚地下了床,桌上蜡烛已灭,淌了一滩烛泪,凝结成点点班驳之色。 打开门来,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伸了个懒腰,肚子里便“咕噜噜”闹起了空城计,他这才想起:前儿给表叔置办后事,自个已赊欠了不少钱,那十块大洋还落在亡母娘家倒塌的半间房里,也不知寡妇冯氏是否将其收回?搜遍了自个身上才抠出的那点小钱儿,昨日买梳子时都花消出去了,包袱里只剩下一点干粮。 郭老三游手好闲还能混吃混喝,他疯少却没这想法,口袋里没钱了,他就想到匠人手艺,那都是真材实料、凭本事挣口饭吃! 他这就收拾了一下前晚落在东厢房的匠人工具,随身带着,大步走了出去。 离开宅子后,沿崎岖山路而下。那座老宅子,他人在里面待着时,丝毫没有异样,就在他刚刚离开,人还走在山中羊肠幽径上时,背后那座老宅,就在明晃晃的晨曦中,建筑轮廓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凤流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在山脚下找到一处泉水瀑布汇流而成的水潭,潭边一丛林子,僻静幽深,四下里瞧着无人,他褪尽衣物,下了碧水潭子,大冬天里洗了个冷水澡,回到岸上冷得直打哆嗦,赶忙擦干身子,从带出的包袱里取出干净清爽的衣物换上,挎着一只旧皮囊,一路小跑,跑到少有人烟的地方,凑着运气四处寻觅,山坡上、道路旁、梯田边,拣拾根材,往往是拣到手里,又摇头放下,拣拣丢丢,一直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根雕材料,却已累得满头大汗,潭水透骨的寒气,自是逼散出来了。 南方的冬季,山上还披些绿装,还能采到些野山梨子等野果子,充饥。 人一忙起来,半天的光景就消磨了去,村头炊烟袅袅,正是家家户户吃午饭的时间,在一户农家晾于院落的柴火堆里,凤流竟幸运地觅着了一大块形态奇特的桩头,约半人高,是南方的金钱松类根材,被人截了一段,当作桩头,又遭废弃,被农家汉拣到院落里,准备拿斧头劈开了当柴火来烧。 凤流一眼相中,宛如上门提亲似的,求着那户农家的庄稼汉子,把那桩头让给他。 庄稼汉子呆呆地看着凤流唇边笑旋,黝黑的脸膛泛红,呆呆地点了头。 第十一章 根雕美人 凤流便喜出望外地背着那桩头,当新娶的媳妇似的背回山上,寻了块空地,坐在石头上,盯着桩头看了半晌,留在脑海里的梦境画面,在眼前浮现,与那桩头的形态,一点点吻合起来——那面铜镜前,丁夫人手持月牙梳,披着柔亮长发,稍稍侧身,偏过半边面颊,弯眸一笑,美艳不可方物! 当即,打开皮囊,取出根雕器具,逐一排在地上:锯、木锉、凿子、刻刀、扁铲、斧头、木钻、木锤、刨子等,此外还有修剪树枝用的剪子、刀子毛刷砂纸、粗细布棉纱绳子等,这截桩头似被火烤过,省去了防虫的处理,火炼的形态,更加得天独厚。 凤流持起根雕器具,忙活起来,一件件工具在他手中轮换着,时而似运笔如飞般的流畅,寥寥几笔,已然雕出栩栩轮廓,时而又似鬼斧神工之力,竟使得那块桩头逐渐蜕变,蜕出了美人形态! 用以奇根,借以造型,奇、巧相合,达天人合一之境。 不知不觉,天色暗淡下来。 凤流面前,已无桩头,竟栩栩如生地坐着个长发美人,对镜梳妆的形态,却半侧了身子,偏过半边面颊,弯眸一笑,眉目分明,神韵鲜活灵动,只欠细节上稍作修饰,即可入市抛售。 他想着:如若将这个根雕美人带到东街酒家去,让酒楼东家瞧上一瞧,爱妻如命的丁翎心中定当欢喜,说不定会不惜重金将此物买下珍藏。 打定了主意,抱起根雕美人,在太阳落山之时,凤流回到了老宅,将半成品搁在内院,又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果腹,舀着滴檐下一口大缸里平日承接的雨露,漱漱口,清洗了一番,转至东厢房,歇息了。 一整天的劳累忙碌,这一觉他睡得极沉,院子里起了风,吹开了窗户,他也丝毫没有觉察。 内院里搁置的根雕美人,遥对着小窗口,似在痴情地凝望床\上熟睡的人儿。 一阵阴恻恻的风吹来,突然之间,根雕美人的眉毛,动了动,紧接着,偏侧的半边面颊上、弯笑的眼眸,眸光一闪,根雕美人竟眨动了眼睛,像是冥冥之中,被不可名状之物,施展了法术,美人的肤色,由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变得红润鲜活。 一阵风旋过,美人的长发丝丝缕缕飘扬起来,原先被长发掩着的另外半边面颊,竟自个儿“长”出眉目来,神韵姿态,却与丁夫人有些不同了。 而后,“她”竟动了,自行从“镜子”前侧坐的姿态,直立而起,抬手轻轻挽一挽长发,衣袂飘飘地走到窗前,隔窗望了望床\上熟睡着的疯少,展颜而笑。 女子眉眼俏丽可人,弯眼笑时竟流出几分妖异,高突颧骨擦着两团红胭脂,隔窗望着疯少,目光却似透过了他,望着记忆中某个男人,发痴地一笑…… 在窗前站了片刻,美人纤纤玉指一招,一盏白灯笼从黑暗的角落荡悠悠漂浮出来,稳稳落在她手里,衣袂翩闪,点尘不惊的,她挪步轻悄离开,翩然下山去。 夜已深了。 小镇那头传出“梆梆梆”的声响,更夫穿街而过,锣声一敲,已至三更天。 东街酒楼,前门紧闭,门缝里流泻着些许灯光。光焰摇曳,柜台里头,丁翎正在拨着算盘,清点着抽屉里的钱,结算今日赢余,将银洋用纸一卷卷的包起来,独自埋头忙活着。 店内长工早已去偏房睡下了,内宅里只主人房还亮着灯,内人在屋中等他出声来唤,也好帮他推着轮椅回房安歇。 屋中有灯的影,她的影,丁翎心头便是暖暖的,坐得久了,也不觉冷。只是柜台朝着街面的那一侧,还半开着扇窗户,夜里冷风灌进来,吹得帐簿哗哗作响,他刚拿起镇纸压住,烛台上的光焰忽地一闪,猝然熄灭! 擦不亮火折子,他估摸着许是风太大了,两手便转着椅子底下的轱辘,滑向窗边,临街的窗户只是半敞,他挨得进了,伸手去拉撑杆,双腿不便,无法直立,伸长了双手也没能够着,只得抓起墙角一根铁质长钩子,去撩勾撑着窗格子的木杆,眼角却似乎瞄到:窗外有一团蓝绿色的幽光飘忽而过。 他定睛细看,吃惊地发现夜街上一抹孑然孤立的纤纤倩影。 这么晚了,街上还有人影?莫非……是自个眼花看错? 丁翎凝神定睛,再仔细一瞧:窗子对面的街道上,果然站了个人! 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街对面,手拎一盏白灯笼,飘忽的光焰笼着淡淡光晕,柔柔地包裹着女子周身。 就在丁翎凝神望来时,女子缓缓抬起了头,眉目弯弯地一笑,痴然回望着他,幽幽然的语声随风荡来,竟是女子轻悠慢转的一声痴唤: “四郎……” 啪嗒! 铁钩子脱手跌落在地,窗内的丁翎神情狂震,骇然看着街对面手拎灯笼的女子,脱口一声惊呼: “痴娘?!” **********************************************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惊醒了犹在睡梦中的凤流,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外头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叫魂催命似的,催得他一个猛子坐了起来,心头登时一个闪念: 难道……是痴娘来了?! 未亲眼见着痴娘的尸身,凤流总觉着事有蹊跷:那晚来老宅的痴娘,究竟是人是鬼? 他心中诸多疑惑,只盼能再一次见着痴娘,问个清楚明白! 赶忙披衣下床,凤流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屋里走出来,急匆匆穿过院落,到了前门那头,拨开门闩,打开了那道“夜来门”。 “呼”的一声,一阵冷风灌进门里,凤流冷不丁打个寒战,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挽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往门外张望——外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幻听了? 心中纳闷,他嘴里咕哝一声,又把门关上了,插上门闩,打着哈欠想回东厢房再会周公,哪知,他这才刚刚背转身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却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敲门的人竟是用拳头来猛砸门板的,一声声跟擂鼓似的,直敲得门板“哐哐”震动,震天价响! 耳朵都快被震聋了,疯少霍地转身,下意识地问了声:“谁呀?”天都还没亮呢,跟个无常鬼上门索命拘魂似的,这门板都快被擂穿了,到底来的是什么人? 门外无人应答,急促的敲门声却没有停歇,门外之人就好似有天塌一般十万火急的事,急着想敲开宅门来见此宅主人。 “嘭嘭嘭”的声响,直敲得疯少心口“咚咚咚”一阵急跳,连着眼皮子也惊跳了好几下,赶紧上前拨开门闩,重又拉开门时,这一道“夜来门”隐隐发出兽般闷嗥之声。 仿佛这门一开,门外就会有一只狂兽龇着獠牙猛扑进来,将门拉开的一瞬,他还能感觉到一股迫人的窒息感迎面而来! 也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山下传来了家禽打鸣声——雄鸡报晓! 老宅大门外骤然变得静悄悄的,门开了,外头仍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敲门的人难道是躲起来了?疯少走出门来,左右张望,门外连半枚新鲜的脚印都没找着,那块“敲门砖”也埋没在草丛里,未经搬动。 逮不到搞这出恶作剧的人,他心中好气又好笑,却也只得作罢,重又回到门里,关了门,转回内院时,他的眼角余光猝然瞄到—— 一把扫帚刚刚从木头回廊上“唰唰唰”地横扫过去,在走廊尽头拐个弯,倏地消失不见! 扫帚自个在动? 疯少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愣了半晌,犹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瞧——院子里、回廊上,连随风飘落的枯叶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委实是太干净了,显得偌大的院落更加空旷寂寥。 疯少站在院子里,已然呆若木鸡——他的根雕呢?他的美人儿呢? 第十二章 疑难杂症 昨夜,明明还摆放在老宅子里的那一尊美人根雕,就只剩了一面铜镜形态的残余雕塑,坐在铜镜前梳妆的美人呢?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根雕残存的部分,没有半点斧头凿砍的痕迹,院子里空空如也,任凭他怎么找,也没能找着自个儿根雕的美人! 追到回廊拐角的阴影处,连那柄扫帚都没找到,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老宅里除了他,再无旁人,怎就出了这么一桩怪事?难不成是昨儿夜里闹了飞贼?可这么大一个物件,即便遭了贼手,也得闹腾出个动静来,没道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呀! 里里外外地翻找,连失踪“美人”身上半片桩头碎屑都没能找着。 太阳从山头东边爬升上来,凤流的心情却不怎么明媚,他不甘心地离了老宅,沿山路寻找丢失之物,一路找到山下,没找着蛛丝马迹,却冷不丁撞见了一个人,那人一见他,远远的就大呼小叫起来: “疯少?哎哎、疯少!可算把您给找着了!” 来人肩搭抹布,一身的酒保打扮,凤流瞧着有几分眼熟,细一回想,这才猛然记起:来的这个小伙子,可不正是丁翎酒楼里的伙计么! “丁老哥让你来找我?”想到破晓前那阵蹊跷的敲门声,见到今日果真有人来找他,凤流心头“突突”一跳,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大清早就这么心急火燎地来找他,是不是出啥事了? “东家病了!”酒保打探到他的落脚地儿,一路小跑着来找,早已是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儿,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急道:“东家娘子催小的来找您,让疯少您赶紧去一趟东街酒楼!” 丁老哥病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这生的是啥病?凤流一愣神儿,还没反应过来,那酒保已然急得不行,直接伸手来拽他,连拖带拉的,硬是将他拖带着往镇子那头赶。 凤流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家跑了一段路,后知后觉地想到:自个儿可不是精通医理的神医郎中,丁老哥得了病,丁夫人急着找他去做什么? 酒保手膀劲儿却是贼大,容不得疯少半路上打退堂鼓,硬生生将他拽到了镇子东街那家酒楼。 酒楼前门紧闭,挂出了歇业一日的告示,日上三竿却闭门谢客,那酒保就将请来的客人领到了酒楼后头的小胡同里,绕捷径走了后门。 一进门,就是内宅天井那片儿,大白天的,酒楼的几个厨子却得了空闲,正围在那里,冲着内宅里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 “东家昨儿夜里是不是中邪了?” “可不!跟见了鬼似的,半夜还鸡毛子惨叫,吓得我是打床\上直接滚跌出去,到前门酒楼里一看,可不得了,东家那样儿……嘶!甭提了,一提这事儿,我脊梁骨都发寒!” “东家娘子奔出来的时候,我也凑在边上瞄了几眼,东家那样儿……当真是古怪呀古怪!是个人都没法形容!” “嘘!有人来了,快别提这事了!” 厨子们却似有所忌惮,说到关键处,纷纷面露怵惕之色,牙关及下颔紧绷着,紧张兮兮地环顾左右,见酒保领着客人打后门绕了进来,一个个眼神儿一变,见了怪物似的瞪着疯少,慌忙闭紧了嘴巴,不敢吭声了。 疯少进门时隐约听到了些碎语,见厨子们噤声不语,刻意隐瞒及回避的姿态摆得相当明显了,他偏是朝着那几个人走了过去,出声询问:“昨儿夜里怎么了?” “没、没、没……没怎么的!”不等疯少来刨根问底,这帮厨子立马脚底抹油,呼啦一下,鸟兽状四散奔逃,眨眼就溜了个精光。 凤流瞠目结舌,只觉那几个膀大腰粗的胖厨子,个个都似中了邪,大白天见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却跟见了鬼似的,犯得着吓得龟缩到茅房里头去躲他么? “掌勺师傅今儿吃错药了?”昨儿见到他时,厨子还是笑脸相迎的,今儿是怎么回事?疯少瞪向酒保,酒保脸上赔笑,脚后跟却悄悄往后一挪,呶着嘴巴示意客人赶紧往内宅里头走,“疯少,您自个儿进去吧,东家娘子在里屋候着您呢。”旁的啥也不肯多讲,将人带到后,酒保自个儿也一溜烟地跑掉了。 疯少摸了摸自个的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待在正常的地儿,没走样啊,今儿一出门怎么就把人统统都给吓跑了? 当真是邪门儿了! 人都溜了个精光,院子里头静悄悄的,疯少慢吞吞往内宅走,在正屋主人房外头停顿住脚步,他抬手敲门,“笃笃”两声,门里就传出丁夫人略微沙哑而又性感撩人的声音: “是疯少么?门没锁,快快进屋来!” “嘎吱”一声,疯少推门进到内宅里屋,一脚迈进门槛,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不太对。 大白天的,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屋子里却偏偏关着窗垂着帘子,将窗外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快把门关上!”丁夫人的声音从屋子幽暗的角落里传出。 疯少依言关了门,屋子里变得更加暗沉,独见床边一点微弱烛光,近前一看,丁夫人长发披肩,仅着薄衫,带着浓郁的胭脂香味,秉烛站在床前,烛光映在她脸上,纤毫毕现! 疯少猛然发现:她此刻望着他时的眼神有些奇怪,即便被烛光照着,丁夫人的脸色却犹如她手中那支白蜡烛,白得瘆人。 “丁老哥呢?”靠近床前,疯少越发觉得不对劲,床\上被褥叠得齐整,昨夜里得了病的病人却没有躺在床\上,只丁夫人一人站在床前,迎着他渐走渐近的身影,她以一种叫人心头发毛的怪异眼神、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他片刻,才沙哑着嗓子低沉地答:“他得了病,不能直着身子躺在床\上歇养,只得坐在凳子上,等着你来。” 不能直着身子躺到床\上去歇养?!这究竟是个啥毛病?疯少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吃吃地问:“坐在凳子上……等我来?” 见他满脸雾煞煞的摸不着北,丁夫人却不多言,只道:“快随我来!”说着,转个身,掀起一层门帘子,领着客人穿进侧厢偏房,那里头是书房的布置,同样是关了窗拉紧了帘子,半点都不透光。 幽暗之中,依稀可见室内两侧的书架,正前方摆了张书案,就在书案后头,凤流看到了此间男主人。 “四郎……”丁夫人幽幽地唤,一边秉烛往前走,一边说:“疯少来了,你快睁眼看看!”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烛光渐渐照到了那张书案,坐在书案后面的丁翎,整个人却缩在光线照不到的一片阴影里。与昨日所见的温良端方的他,截然不同,今日的他,整个人似消沉在阴暗的角落之中。 直到凤流随着此间女主人一道往前走得稍近些,才看清他是坐在一张圆凳上的,身后似乎紧紧靠着一物,正因为有背靠之物的托垫,离了轮椅的瘫子,才不至于摔跌在地。 丁夫人站到了书案一侧,将蜡烛搁在桌面,低低地唤了几声“四郎”,她的丈夫却没有丝毫反应。 凤流讶然发现:丁翎的双眼其实一直睁着,只是眼神涣散、黯淡无光,就像是一个失了魂魄的人,独留一具空空的躯壳,对外界已然没有任何感知能力,也做不出任何反应,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傻傻,表情木然。 “丁老哥这是怎么了?”凤流又惊又奇,忍不住脱口一问。 丁夫人又以那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盯住了他,嫣红的唇瓣轻启,却吐出这么一句话:“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是拜疯少所赐!” “我?!”凤流着实吓了一跳:丁老哥这模样,分明是受了什么刺激,惊掉了魂儿,找个妥帖的人来收收惊,静心调养几日,约莫是无大碍的,怎么丁夫人反倒是找了他,来背这好大一口黑锅! “夫人莫要说笑!”凤流觉得莫名其妙,急忙往后退开几步,下意识地想去躲避这无妄之灾,“丁老哥得了病,与我有何干系?夫人还是正经地找个良医来,帮老哥看病压惊!我这外人可帮不上忙……这就不耽搁夫人的时间了,告辞、告辞!” “冤家,回来!”丁夫人猝然挺身挡在他面前,拦了去路,目不交睫地盯住疯少的脸,她又流露出那一抹奇特的眼神,似想与他靠得再近些,将他连人带心都看个清楚分明,却又似有些顾忌、有所猜疑,仍不敢过分贴近他,兀自矛盾挣扎之际,目光便闪烁了一下。 她腾地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拉住他,另一只手指向丈夫背后所靠之物,“你自己看,这不就是疯少你的杰作么?” 第十三章 背后的“人” 手腕感觉到禁锢的力道,不容他从她手心逃脱一般,竟被她生生抓出几道指痕,瞬间泛了红!凤流很是吃惊,定睛看了看她,见她眼中似在压抑着什么,便顺着她另一只手指住的方向看去。 凝神儿这么一看,丁翎后背靠着的那个物体轮廓,依稀入目,竟有几分眼熟!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蓦地端起书案上那支蜡烛,往阴影处仔细一照,就跟打了照妖镜似的,那个物体在烛光照射下,立马显现出原形——那诚然就是昨儿夜里、老宅子里头不翼而飞了的根雕美人! 他的“美人儿”,竟“跑”到丁老哥家中来了,还待在人家内宅里头,死赖着不肯“走”了! 疯少举高了蜡烛,往丁翎背后这么一照,骇然发觉:倒不是丁翎将后背靠在根雕美人身上,而是那尊根雕美人整个粘在了丁翎的背部,就跟扎根长在了丁翎后背肌肤骨肉上一般,粘得是那样的紧密,乍一看,就好似丁翎背着个美人儿,两个人是前胸贴后背的紧粘在一起,宛如背着媳妇回家似的,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摆在一个活人与一尊根雕之间,显得十分诡异,万分吓人! “丁夫人,”疯少猝然往后退了一大步,“老哥背后长出来的是个啥?”那玩意儿,还是他亲手根雕的美人么? “这是何物,疯少会不认得?”丁夫人面有愠色,“四郎待你不薄,你却为何如此整他?半夜里使的什么妖法,拿这怪物来吓他!如今可好,他整个人都被吓傻了,你说该怎么办吧?”伸手指向那“怪物”时,手指头都在发抖,她极度排斥去接受丈夫此刻的模样,却又无法逃避眼前已然发生的事,不得不再次看向丈夫背后之物,只看一眼,心口发怵,脸色更是白里透青。 “丁夫人误会了,本少真、真的不认得老哥身上那那那、那是个啥玩意?!”此事,若非有人暗中搞鬼,那便是……真个活见鬼了?!疯少作不出任何解释,心想:打诨充愣能不能避过这从天而降的祸事? 他嘴里头打着哈哈,脚跟子往后一挪,又退了一大步,眼角余光打斜儿偷偷瞄向门帘子出口的方位,无奈,手腕还受着禁锢,挣不开对方的牵制,他退一步,对方也迫近一步:“全镇子的人,哪个不晓得疯少你的根雕绝活?倘若连你都不认得那是个啥,天底下怕是没人会认得了!” 眼瞅着丁夫人挺胸挡来,薄衫下曼妙曲线若隐若现,他是伸手去推也不对,竖掌去挡更不妙,被她步步紧逼着,直退到墙根,整个人贴到了墙面上,再无退路,才不得不妥协:“罢了罢了,丁夫人,你想让我怎么做?” “赶紧把那怪物,从奴家夫郎身上起开!拿斧头锯子来,使开膀劲儿砍了剁了锯了,点上一把火烧干净,将那贱人挫骨扬灰!”丁夫人的表情很奇怪,分明\心中怕极了,偏又圆睁了美目瞪着那怪物,就跟瞪住个丈夫的外遇情人一般,眼底几分嫉恨,又不敢亲自去触碰那怪物,只得一手逮着疯少,就好似逮到了个始作俑者,她牙根儿一痒,想扑到疯少脸上使劲咬那一口。 偏偏疯少那无辜的眼神,显得十分迷茫而困惑,那小眼神儿简直能勾了人的魂魄!她心口一个荡漾,涟漪微泛,手劲儿发软,终究还是松了手,侧身让开了路,让他把邪物收拾了,她便也既往不咎! 丁夫人刚一作出让步的姿态,疯少就跟泥鳅似的滑溜出去,飞快地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逃到天井那片儿,站到太阳底下,连打几个寒战,抖去身上的鸡皮疙瘩,他拍着胸口压惊时,耳根子还惊荡着丁夫人磨着牙骂人的词儿—— 贱人、挫骨扬灰…… 不就是个根雕的美人么!他还是依着丁夫人镜前梳头的曼妙姿态临摹的,本想等天亮后带到丁老哥面前讨他欢喜,哪知……这尊根雕与亲手炮制出她来的主人居然心意相通?她竟自个儿“溜”到丁翎酒楼里来,奇怪也哉! 更叫他想不通的是丁夫人今日的态度,忽冷忽热的,也不知是不是被丈夫的模样吓着了,她分明脸色发白,眼里头却燃着股无名火,冰火两重天似的,瞧着挺瘆人的! 疯少摸着鼻子苦笑,在太阳底下站了片刻,感觉整个人都重新回暖了,这才硬着头皮往前门酒楼那头去。 径自开了门,穿过厨房,走到酒楼柜台前,他凭着昨日的记忆,在角落里找到郭老三捣腾过的那只工具箱,从里头找出锯子等物件,想着还是赶紧帮丁夫人解决了这桩难事,叫丁老哥恢复常态,也好让自个摆脱这困局…… 仔细回想,自打他搬进那座老宅子,夜里见了痴娘,接连数日,倒霉的事就接踵而至,他不是被人嫁祸栽赃,就是莫名其妙惹祸上身,难不成,是那老宅子的风水格局,与他的命格犯了冲? 摇一摇头,暗觉自个的想法荒谬,约莫是被这接二连三发生的诡异之事,困扰住了心神,走火入魔一般,他竟也疑神疑鬼起来,要是被胡大探长瞧见了,定是要指着他的鼻子奚落取笑一番的! 拎起锯子,抛开脑子里的杂念,他正准备返回后院内宅时,忽听柜台内侧用一层布帘子遮挡的储藏室里,隐隐发出些声响,像是摆在里头的酒坛子被什么东西碰着了,当啷一声,紧接着是摩擦木头地板的嘎吱声。 大白天的,酒楼里又没有酒客,难道是老鼠出洞来偷食? 储藏室里荡出一股子醇浓酒香,疯少忍不住半路改了个方向,转到柜台里头,掀起布帘子,一脚迈进了储物间。 一坛子一坛子的花雕、状元红都摆在里头,散着叫酒鬼垂涎三尺的酒香,疯少虽不沉溺于杯中物,却也被熏得飘飘然,在酒坛子之间兜转几圈,没瞄见老鼠的踪迹,耳边却听得“嘎吱、嘎吱”的木板摩擦声,声声磨到人的心尖儿上,扰得人心头发慌,十分难受。 疯少目光一凝,猝然捕捉到:储藏室角落里,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盖在地上,此刻却在缓慢地移动着,像是有一只手,在底下托举着木板,将它一点点地移开,底下便露出了个黑乎乎的洞口。 约莫是藏酒的酒窖?凤流心中猜测着,三两步走过去,低头冲洞口下方俯视,一排石板阶梯蜿蜒而下,自底下飘出更浓郁的酒香,果然是藏酒的地窖! 奇怪的是,石板阶梯上分明没有人影,盖住洞口的木板偏是从底下被拖举着、挪移开的。 “喂——里头有人么?” 凤流试探着,冲底下喊了句话,酒窖深深,并未掌灯,一眼望不穿下面的格局,喊话声直落下去,打黑暗的地底,回荡起他的声音。 底下似是无人,模模糊糊的,只依稀看到酿酒的大缸、木桶排排摆放着,阵阵阴凉的风,从酒窖底下“嗖嗖”直蹿上来,吹得人颈后寒毛直竖。 疯少抬脚踢了踢移在一旁的那块木板,镶嵌在上面的铁质拉环“当啷”作响,他正想把木板移回去,盖住酒窖洞口,忽又听得呼呼风声、猝然擦耳而过,打眼角余光处,略微瞥到:像是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鬓发飞了过去! 匆促间扭头一看:喝,一只香艳的绣花鞋,恰好落在了他的身后。 回过头来再一看,酒窖底下“嗖”的一声,竟又“飞”出一只三寸绣花鞋,照样儿是带着呼呼的风声、擦着他的鬓发飞了过去,落在地上,与原先那只,整好凑成一双! 好险没被女人的小鞋子砸中脸!疯少瞪着那双艳红绣花鞋,鞋面上绣了字,似是鞋子主人的闺名,他喃喃的念了出来:“宛……如?” 这名儿怎的有些耳熟?他似乎打哪里听闻过…… 脑海里有零碎的光点在闪烁,却无法清晰地捕捉到,他不由得又念了念“宛如”,却听得酒窖底下居然冒出“嘻嘻”的笑声,像是有个女子藏身在那里头,恶作剧地丢出一对儿小鞋子,调皮的与他取闹了一番,却又羞答答躲着不肯见人。 疯少俯下身,扒着洞口,把脸都整个探了下去,照旧没瞄到半个人影。 “谁在那下面?” 他想顺着石板阶梯走下去,下到酒窖里头瞧个究竟。 第十四章 拆骨 一只脚已然踩了下去,突然,他听到后院内宅那头,炸来一记呼喊声: “疯少——疯少——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回来!” 丁夫人在屋中喊他的诨号,约莫是等急了,这一声儿喊,响遏行云一般,直惊得疯少猛地缩回脚来,慌忙之中只来得及拾起那双三寸绣花鞋,胡乱塞进兜中,便片刻也不敢再耽搁,手拎锯子快步走了出去。 俄顷,人已回到内宅,转入书房,抬眼就见丁夫人满面焦灼之色,催着他快来了断此间的“疑难杂症”! 疯少手中有了器具,也不拖延,让丁夫人举烛照着丈夫后背,他抡起锯子,上前来照着根雕美人紧粘在丁翎背上的那个部位,一咬牙,锯了下去,却是锯得极小心的。 那部位粘得忒妙,偏是“美人儿”丰盈酥胸,他雕这部位时,可下了番苦工夫,雕得是惟妙惟肖,无愧匠心独具,如今要亲手毁了去,令“美人”残缺不整,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举高了锯子却是轻轻落下去,小心割了几下,定睛一看,得,半点木屑都没割出来,这哪里是切“美人”之胸,分明是拿刃口碰到块铁板,硬碰硬的,吱溜出火花,却连半分切割的痕迹都没有落下! “冤家,连个桩头雕塑都割不下,你这是银样腊枪头,中看不中用的?” 丁夫人柳眉倒竖,一句话就激到了男人的自尊心,疯少面子都挂不住了,一咬牙,把心一横,使着劲儿一锯子猛切下去,只听“铛”的一声响,锯子碰到“美人”那片酥胸,居然崩了,锯条上磕出好大一粒缺口,“美人”倒是寸肤未损! “你到底行不行呀?”丁夫人一跺脚,捋起袖子,“不行就让我来!” 一听这话,疯少的颜面更加挂不住,他闷声不响,膀臂上肌肉线条都凸显得十分清晰了,这一回,他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照着自个儿亲手根雕的美人,劲道十分生猛地锯了下去! 这一锯子割下去,可算见了成效,好歹将“美人”半片酥胸与丁翎的脊梁骨生生分离了寸许。丁夫人激动而兴奋地欢呼一声,哪知她脸上笑容刚起,丈夫身上却出了意外状况——与美人硬生生割开的那一块,赫然涌出一股股的鲜血! 疯少手中的锯子分明没有锯到丁翎,蹊跷的是,他的背上顷刻间却已血流如注! 本是魂游太虚的丁翎,口中猛然发出一声惨叫,翻着白眼儿,瞬间已痛得晕死过去! “你、你你你……”丁夫人抖着手指头,指向疯少,“你个疯子,你要谋杀我亲夫?!” “我、我我我……”疯少小鹿般惊眨着眼睛,手中锯子“当啷”掉在了地上,“这不是你让我干的么?” 幽暗的斗室之中,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情形太过尴尬,也太过诡异,倘若叫不知情的外人撞见,一准儿会以为这二人犯了什么奸\情,正在暗室之中筹谋实施“谋杀亲夫”之计! “来人啊啊啊——”丁夫人猝然一声惊叫,“快快快——快找大夫来!”得,这是她今儿个做出的最明智的决策,好歹在丈夫血尽而亡之前,想到了请个正经的大夫来! 而这个“不正经”的、“半吊子”的疯子,好事没办成,落下这烂摊子,被苦大仇深的苦主连轰带撵的,赶出了房间。 “噼里啪啦”一阵闹腾,蜡烛、花樽、板凳,连同脸盆,都照着疯少砸去,他逃得极是狼狈,蹦出屋外忙不迭关上门,才挡住被丁夫人当飞镖追杀来的件件“利器”,耳边犹听得屋子里猛摔东西的声响。 丁夫人正在气头上,饶是他心中再多惊疑,也不敢再多待下去,兔子似的一路惊逃,直蹿到后门外,离了那条小胡同,狂奔出三条街,才停下来喘口气,使劲拧一拧自个的脸——痛痛痛!真不是在做梦! 今儿这事何其诡异,他亲手根雕的美人非但“缠”上了丁老哥,还不依不饶地“赖”在对方身上,饶是拿锯子来锯,都拆不散“她”与丁翎。 受罪的是丁老哥,受惊的是丁夫人。他这一回,可真真是雕出了个祸害来! ※※※※※ 闯下大祸,心中自是忐忑难安,疯少在街头踯躅,琢磨来琢磨去,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个人,登时两眼一亮:摊上这棘手之事,自个何不去找他?或许这人还能帮上点忙! 心动不如行动,疯少绕过街头,径自朝着胡有为金屋藏娇的那栋花园式小洋房去。 胡大探长今儿却不在家。听他家中帮佣阿嫂所言:他今儿是陪着三姨太上街买东西去了。 男人陪女人购物,多半是损耗体力及耐性的一桩苦活累活,不消磨个大半天,扫完每一条街的每一个店面,怎么也回不到家门里。 疯少只得在门外候着,望穿秋水一般,等胡爷大包小包的、携娇妻满载而归。 直等到太阳都快落山,门外干耗了老半天的疯少,总算盼到胡爷偕同三姨太姗姗归来。 胡有为满脸疲惫,早上出门时,八字胡须还是翘得老高的,累了一整日回来时,胡子都塌了半边,哆嗦着酸疼的两腿,吃力地拎着沉甸甸几大包东西,好不容易挨近自家门前,却见那个疯小子今儿又堵到他家门口,此刻正兴冲冲地向他招手,那股子热情劲儿,浑似盼着了十年未见的老情人,可叫一个兴奋! 一见这疯子,胡有为眼角抽搐,转个身就想绕道避开,耳边却听得自个娇妻红杏出墙似的一声唤:“啊啊啊疯少——疯少啊啊啊——”得,又是这调调,这磨人的小妖精,今儿一整日陪她扫货,不惜血本买了这几件裘皮大衣、那几盒珠宝首饰,还无法满足她?这会儿又开始春心荡漾了? 胡爷用力抹一把脸,转回身来,火速拽住“出墙红杏”,冲到家门口,打开门,将这花枝招展的“红杏”硬生生塞回到门里,扔进去那几大包东西,而后,砰的一声关上门,他自个儿挡在了门外,将那个千年祸害、万年疯子,拦在外头,摆出了一副“就不让你进门”的姿态,没好气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疯少一开口,胡爷就急着打断了他:“去去去!你个疯子一来准没好事!啥都甭说了,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这小庙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走好勒,不送!” “欸?等、等等……等等,胡爷!胡长官!胡大探长!你先听我说……”疯少不肯走,胡有为手底下也不含糊,连推带赶,只差没把脚底板往人屁股上踹,“不听不听!本探长要是再听你一字半句的疯话,没准儿我也得变得不大正常!走,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不许再回来!” 一个死活都不肯走,另一个硬推着非要赶人走,就在这二人纠缠不清的拉扯之中,只听“啪嗒”一声,疯少藏掖在兜里的那对儿三寸绣花鞋,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惹得胡大探长惊“噫”一声,当即弯下腰去抢着捡了起来,就跟馋猫偷着了半点腥味儿似的,把玩在手中,嘴里头啐个一口: “好啊你小子,又去哪儿撞了个大运?女人缘倒是挺旺的,飞来艳遇?本探长可得好好瞧瞧,这双香鞋是从哪家妙人儿莲足上脱的……” 话犹未完,胡有为两眼一直,瞪着红艳小鞋儿鞋面上绣的那俩字,唇齿磕碰在一起,痛得胡爷“嗷”地嚎了一声:“宛如?!混小子,你、你你你……”一只手抖呀抖地指在了疯少鼻尖儿上,人一上火,舌头偏偏就打了个死结,只磕巴出个“你”来。 “我?”疯少回手指着自个鼻尖,纳闷地眨了个眼,“我咋了?” “你趁我不在家,偷着干了什么好事?!”胡有为头皮上三千烦恼丝根根直竖,他举着手中那双香艳绣花鞋,当大刀似的一通挥舞,绿了眉毛红了眼睛,直冲疯少杀将过去,“这鞋子上还有我那辣婆娘的闺名!我家三房的鞋子,居然被你小子偷藏在兜里,你安的什么心?今儿看我不活活劈了你,我就不姓胡!” 第十五章 谁的鞋 “你太太的鞋子?!”疯少惊了魂儿,这才猛然记起:胡大探长刚娶进门的三姨太,闺名不就是叫“宛如”么?! 眼看胡爷是绿帽子盖顶,醋劲儿横飞地扑杀过来,把那绣花鞋当大刀使,一刀罩着他脑门子横劈下来,疯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胡爷脖子上的领带,就跟勒牲口缰绳似的,猛力一勒:“馿!馿馿!” 得,被人胯\下骑的马,听这口令铁定扎稳蹄子停顿下来,胡爷这会儿是脖子被领带一勒,一岔气儿,好险没闭过气去,脚底下连打几个趔趄,陀螺似的被人扯着“缰绳”兜转了几圈,停下来时,俩眼珠子都斗鸡了,一只手还不甘地打斜指过去,“小、小子……你、你给我站住别左晃晃右摆摆,先吃我一拳头!” 手里当大刀使的绣花鞋被疯少夺了去,他眼珠子往鼻梁正中一对,头昏眼花地挥出一拳头,抡了个空,扑撞在行道树上,身上崭新的中山装,起了皱,领带也歪了,大探长平生头一回落得如此狼狈! “这鞋子我是打东街丁老哥的酒楼里捡来的,你要是不信,就跟我来!” 赶驴子推磨,那也得牵着牲口的缰绳赶,疯少松开人家脖子上的领带,夺回了那对儿绣花鞋,这鞋子就成了牵人鼻子走的绳,套住了胡大探长整个魂儿,也不用多费口舌求探长帮忙了,人家是追在疯少的屁股后头,一路紧追不舍,颠儿颠儿的冲向东街酒楼,一边追,一边喊: “奶奶个熊——疯子,快把鞋子还来!” 追到丁字型老街拐角处,前面跑着的疯少,猝然脚下一个停顿,站停在了那里,后面狂追而来的胡爷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他背上。 胡爷闷哼着,捂住鼻子抬头瞪人,却见这疯小子神色有异,这会儿都快走到酒楼了,偏偏又躲了起来,躲在街道口拐弯的那个角落里,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窥探对面那家酒楼。 胡爷见状心生纳闷,忍不住也探出半张脸来,有样学样的,与疯少一道儿偷瞄过去—— 丁翎那家酒楼的前门,半敞。门前围着些人,除了疯少今早见过的那几个厨子,还有另一拨人马,瞧那短衣长裤、皮带束腰的统一着装,背着长枪火器,明眼人一看就知:来的是本镇保安队那批人马! “酒楼里出什么事了?”探长职业病又犯,刚好给疯少个机会,将今儿早上发生的事情,笼统地陈述了一番,直听得胡爷一愣一愣的,吹胡子瞪眼:“疯小子,本探长要是信你所言,‘胡’字倒过来写!” 哼哧一声,偏就不信那个邪,胡大探长昂首挺胸、从角落里大步走了出来,径自冲着酒楼半敞的前门去,走起路来脚下还带风儿的,端足了大探长的派头与架子,刚走到那帮人面前,保安队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就认出了他,慌忙哈腰点头,殷勤地招呼:“今儿这是哪阵风把胡大探长您给吹来了?” “别跟我打诨儿,说!这里出啥事了?”眯着细细的狐狸眼,胡大探长捋了捋八字胡,把烟斗掏出来叼在嘴上,塞了几把老烟丝,那后生赶忙擦根洋火柴给点上,赔笑道: “不愧是探长,消息可灵着,啥都瞒不住您!这家酒楼里头,确实出了点状况,咱们保安队的人也是听酒楼那几个掌勺师傅嘴巴里透露的风声,才赶过来瞧瞧!可这酒楼当家的小娘子口风严实,家里头出了恁大的事儿,还想藏着掖着不招人闲话……”说到此处,顿了顿,他冲酒楼那几个厨子颐指气使:“那谁谁谁,没瞧见大探长都来了么?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跟胡长官交代一下,说说你们东家那头出了啥事!” 厨子们闻听打十里洋场回乡来的“胡大探长”,纡尊降贵,今儿又亲自来了,忙不迭凑上来,围着大探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把昨儿夜里发生的事,加油添醋,可劲儿生猛地说道一番,说得人心里头吊水桶似的七上八下。 胡爷听着听着,脑子有些发蒙,猛抽一口烟斗,徐徐吐出个烟圈,故作镇定的问:“这么说来,昨儿你们东家是见了鬼,中了邪?”怎么跟那疯小子说道得一样一样的,这帮人是不是一个鼻孔出气,合起伙来诓他? “可不是!”厨子们点头如捣蒜,保安队那后生也凑过来神经兮兮地问:“咱们头儿一听这事,就领着这帮厨子上门来探察,东家娘子就在后院里屋,队长头儿敲了老半天的门,那娘们就是不开门,要不是那大夫也得进门来看病人,连咱们队长都得吃一整日的闭门羹!胡长官,你说那东家中个邪,压压惊收收魂不就得了,那娘们紧瞒着做甚?还与大伙干耗了老半天,只放了咱们队长进去!你说这门里头到底掖着啥见不得光的稀罕事?” “你们队长进去多久了?”难怪这帮人都傻站在门外干等着,敢情是主人家不让进门!胡爷回头看看街道拐角处,那疯小子仍然躲在那里不露面,他心头也是疑窦丛生,半信半疑:“这酒楼门里头当真有什么古怪?” 众人神色紧张地互看一眼,尚未答话,突然听到酒楼后院内宅那头有人怪叫一声,紧接着,酒楼半敞的前门被人猛地撞开,先前进门去的那位留过洋的大夫,满面惊恐之色,从门里狂奔出来,磕掉了一只鞋子,扑出门槛后滚跌在地,不等众人围拢过来详加询问,那大夫在地上滚几下就吱溜爬起,抱头鼠蹿而去。 见此情形,门外众人面面相觑,正想着里头是不是出了啥事,又见前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人高马大的保安队长,这会儿是吓破了胆,连冲带撞的从门里狂奔出来,逃到那帮手下面前,两脚一软,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上,喘大气儿。 “雷老弟,这天都还没黑下来呢,你是活见鬼了不成?怎么吓成这副怂样?”小镇的保安队长,五大三粗的身材,平日里看着跟个铁塔似的彪悍,名儿起得也威风,姓雷,叫雷山虎,眼下这虎都被吓成了病猫,瘫坐在地上抽凉气的样儿,逗得胡有为翘起胡须来取笑:“山虎,你‘进山’这一趟,是见着母老虎了?” 雷山虎没那心思跟他耍嘴皮子,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惊喘道:“是、是……是见鬼了!”说着,一只手颤巍巍指向酒楼洞开的门里,引得众人抬头去看——门里半点灯光都没有,天色正逐渐暗下来,洞开的前门里头暗沉沉寂寥无声,仿佛有某种不可名状之物潜伏在暗处,叫人心头直打鼓。 几个厨子白长了一身的赘肉,却是胆小如鼠,此刻见保安队长都被吓趴下了,哪里还敢在此逗留,相互使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挪动脚后跟,想要悄悄开溜,哪知,雷山虎那一句“见鬼”的话音刚落,众人还在往酒楼前门里惊疑不定地张望,胡大探长却是脸色剧变,“嗷”地干嚎了一声,就在酒楼洞开的门被风吹得“嘎吱”作响时,胡爷屁股扎了针似的惊跳一下,平生最怕“脏东西”的他,逃得比任何人都快,众人只听得“嗷”、“踢挞”、“吱溜”几声响,回过头来一看——地上落着个烟斗,却不见了胡大探长的踪影!人家早就溜到街道拐角,转了个弯,立马躲得不见影了! 保安队的人马瞠乎其后,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才见厨子们也悄悄开溜了,这才扶着山虎队长,一道儿打了退堂鼓,收队撤走。 何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胡有为这回可算是深有体会:一个说此间闹鬼,他不信;两个说此间有鬼,他半信半疑;到了第三个人,也讲了同样的话,他还能不信? 杀人犯他都不怕,惟独这邪祟……“哎哟我滴个小祖宗,快放开我,本探长要回家!要——回——家——”也活该他昏了头,哪儿不好逃,偏偏逃回到街道拐弯的那个角落里,恰好让疯少守株待兔逮了个正着! 揪着他的衣领子,见他撒开两腿也只能在原地学狗爪刨土,又是那般滑稽的模样,疯少似笑非笑,极轻柔地哄:“那边不好走,你乖,跟我走这边来!” 第十六章 迎客 胡大探长吓得不轻,早已是草木皆兵,一听“那边不好走”,稀里糊涂的,就被个疯小子哄了去,跟着他一路走,绕进了酒楼后头那个小胡同里,停步在一扇木门外,胡大探长狐狸般细眯的眼神儿才有了点聚焦反应,愣在门外的他,左瞄瞄右瞅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门好象就是通往酒楼后院内宅去的呀! 好嘛,兜了这么一大圈,他居然又绕回来了! “疯疯疯疯……”得,又磕巴了,这会儿他只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又上了这疯小子的当了?! 这皮相儿过分好看的小子,其实比邪祟更邪门儿,被他牵着鼻子走,撞不了大运,只会撞见…… 鬼! 脑海里阴森森的浮出这一个“鬼”字,胡大探长心窝窝里都哆嗦了好几下,牙齿“咯咯”作响,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冲疯少作揖讨饶: “小祖宗,你就放过我吧!我真帮不上你什么忙,那鞋子你要是喜欢……马割了巴子的,你就留着吧!你就当从没见过我,咱们相互都不认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好聚好散!后会无期!!”末了,只差没揪块小手绢来挥一挥,胡大探长只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慷慨陈词后就想快刀斩乱麻,与这疯小子断个一干二净,再掉个头,拍拍屁股走人! 疯少眼波儿一荡,却勾着他不放:“咱俩这缘分结都结下了,你再不情愿,也得帮我这一次,若不然……”捏着那双香艳绣花鞋,在胡爷眼前一晃悠,疯少笑得如桃花烂漫枝头,“我就拿着这个,天天敲你家的门去!” 胡有为脸盘儿突然扁下去一圈,像是挨了人一个拳头,耷拉着两撇胡须,左右犯难,一对儿狐狸眼却还盯在疯少手里捏的那双绣花鞋上,眼中精光一闪,他忽然记起:自个儿的三姨太,虽然闺名也叫宛如,但是自个却从未见她穿过这种颜色、这种款式的鞋子! “哎呀!”他猛地一拍脑门,惊叫起来,“小辣椒是大脚丫子,穿不下这三寸儿的小鞋!这这这……这不是我家三房的鞋子!”适才真是被醋劲儿冲昏了头脑,连自个婆娘脚上穿几码的鞋子,都差点给忘了! “一定是同名同姓,巧合!”这话脱口而出时,胡有为自个也是一愣,与疯少一同瞪着那双艳色绣花鞋:火辣辣的颜色,红辣椒似的一截儿小鞋子,还有鞋面上赫然绣的“宛如”…… 天底下巧合的事,怎么尽被他二人给撞上了?先是“痴娘”,又是“宛如”,同名同姓的,怎么都凑到丁翎这一家酒楼里去了?想想都觉着十分蹊跷,这酒楼里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酒窖里像是藏了个人!”疯少把鞋子塞到胡大探长手中,“你进去看看,要是找到鞋子的主人,问她是不是也叫宛如?” “欸!”胡有为下意识地点个头,脑子里还琢磨着那套破案的逻辑:依着疑点所指的方位,立马着手调查,搜寻人证物证……直到疯少把鞋子塞进他手里,那艳红之色如血般扎进眼底,他才猴蹦起来,一蹦老高,“凭什么呀?你小子让我干啥就干啥,还真当自个是我滴个小祖宗?” 疯少拍拍他的膀子,以商量的口吻,安抚道:“要不这样,我到酒窖里看看,你去丁夫人房间探望一下病中的丁老哥!” “欸!”这才对嘛……欸?等等!他是不是又被这小子给绕进去了?商量来商量去的,他还不是得给人出力帮忙去?只不过相互换了个目标,那小子去找“宛如”,他去找“痴娘”…… “本探长不干!”那里头闹鬼啊!他要是进去了,能不能出来还是个问题!破案子他是行家,捉妖降魔可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要去你自个去!” “胡爷你这是怕了?” 疯少激将也不管用,胡有为推拒了那双绣花鞋,当真是拍拍屁股就走,哪管疯少在后面大声嚷嚷着“胡爷怕鬼”,心想这里又没人,你小子再怎么大声嚷嚷,鬼才听得到……啊呸! 胡大探长怕鬼,此刻当逃兵的举动,就是极有力的证据,是以,当他猴急猴急地从胡同里蹦出来、迎面撞上雷山虎那拨保安队的人马时,脸上表情之尴尬,可想而知! “探长,您要走啊?”雷山虎还傻愣愣的问了这一句,胡有为呵呵干笑:“走?走……谁说我要走,我这不是又……又绕回来观察地形嘛!先观察观察,然后、然后……” “然后当然是要进去查案的!”保安队那后生两眼放光,以十分崇拜的眼神,激动地帮人接了话茬:“大探长您是什么人呀,大城子里见多识广,这点小事哪能把您给难住!” “老胡!”雷山虎一把握住胡爷的手,五大三粗的汉子,眼里头竟泛了热泪,“好样的!咱们这整队人马走了又不甘心,绕了回来又正愁没个人打头阵,幸好有你在!那大伙儿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在里头发出个信号,便与你里应外合,揪出那邪祟,还本镇一个太平!” “客气、客气!”胡有为笑得比哭还难看,“应该的、应该的!”而后,他在这一众装王八龟孙子的小辈们面前,硬了头皮,僵着两腿,一步三磨蹭的,重又返回到小胡同里头。 凤流正好整以暇等着他回来,打点着自个的主意:“你回来就好!这样吧,你敲门,先进去。我再随后溜进去,咱们声东击西,来个默契十足的配合!” 不知怎的,他竟是料准了胡爷会回来,如此笃定的模样,更叫胡有为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瞧把这小子给嘚瑟的,这就使唤上了? 胡有为在肚子里念了句“三字经”,看着疯少先找了个地儿躲开,必须打头阵的他,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前去,重又站回到那扇小后门外,他先给自个儿打气:事已至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是个纯爷儿们索性一鼓作气,把该干的统统干了! 他抬手就去敲门,手指头都沾到门板上了,却又泄了气儿,整只手软软的耷拉下去,连个敲门声都没有响起,却不料,那道后门“嘎吱”一响,猝然打开了! 胡有为吓了一大跳,见那道门冷不丁打开后,有个人影在门里一晃,而后是“哗啦”一声,一脸盆的血水打门里泼了出来,劈头盖脸的、将门外呆杵着的胡大探长淋成了个落汤鸡! “哎呀!胡探长?!你怎么站在这里?”丁夫人在门里,端着泼光了脏水的空脸盆,美目圆睁,吃惊地看着门外湿漉漉站着的一个不速之客。 “这这这……血?!”满鼻子血腥味,浑身滴滴答答的,胡大探长也瞪圆了小眼睛,骇然盯着门里的丁夫人。 “四郎病了,今日还‘吐’了不少的血,把身上都弄脏了,我刚刚给他清洗了一番,端了脸盆出来倒这血污脏水,没成想,探长您就在门外……哎呀,瞧把您身上给浇的,都湿透了!这可怎么好?” 丁夫人的气色依旧不大好,言辞却十分得体,许是心中过意不去,语气里不仅满含歉疚,还不似之前的沙哑撩人,细听,似是多了些娇嗔带笑的意味,再加上如此招人怜的娇柔姿态,饶是被脏水兜头淋成了落汤鸡,胡爷也涨不出半点脾气,反而讪讪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不就是弄脏了一身衣服么,我回家去换……”咦?回家换衣!这倒是个好主意! 胡爷耍着小聪明,正想借故托词离开,却听疯少藏身的那个角落里冒出一记闷咳之声,他嘴皮子哆嗦一下,硬生生改了口:“我回家去换……不太方便,怕招我那三房起疑心,不如,先借丁夫人家中一件衣裳来……” 丁翎得了病,似是蛮严重的,竟流了这么多的血,怕是卧床不起了吧?此刻让个良家妇女开个后门迎其他男人进内宅,恐有不便!胡大探长故意拖了个长音,话只讲一半,就等着对方婉言回绝。 哪知,丁夫人竟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你快快进门来吧,可千万别冻着了!”边说,边侧身让路将人往门里引,“我这就领你去里屋,给你放一桶热水,找件四郎的衣衫,换下你身上湿衣,帮你洗净了,用灶头的热铁棍子熨干,你再穿回家去,令夫人定是瞧不出来的。” 说着,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的,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流出几分妖异,她冲他招了招手。 第十七章 潜入 胡有为脸上表情一僵,空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在门外磨蹭了一下,他硬着头皮,同手同脚地往门里走,进去之后,假意关门,却只是虚掩门板,将那后门留了道缝隙,只等藏在角落的那个疯小子趁机溜进来,二人依计分头行事——他在内宅“拖”住丁夫人,疯小子去酒楼地下的酒窖里头,抓一抓猫腻儿! 胡大探长顺顺当当进到里屋,脱\光了衣服,光洁溜溜地泡进热腾腾一只浴桶里去了。 丁夫人留了几件干净的男人衣裤在门口,端着脸盆、拾掇起那堆血污的湿衣,去井边清洗,而后,她还得去灶头生火烧棍熨干衣物,瞧那一套中山装的新样款式,呢料儿洗起来还得小心着,丁夫人这一时半会儿还真得不了空闲,顾不到前门酒楼,也看不住后门内宅里病中的丈夫。 就在她这边儿独自忙活,胡有为那边儿泡完澡、披了衣偷摸着去找病人,凤流便趁机潜入了酒楼。 重又进到柜台内侧的储藏室,见那木板仍掀着,他也不多想,只将柜台那头取来的一盏油灯拎在手里,上着亮子,顺着石板阶梯往酒窖深处,一步步探了下去。 ※※※※※ 一层层石板砌的阶梯,盘旋而下,直通地下酒窖。 凤流晃悠着灯盏,走到阶梯往下数的第十八层石板,两脚再一踩就踩到了结实的地面,这就到底了。 拎高了那盏油灯,他放眼看去——酒窖里头,搁着一溜儿圆木桶子、大瓦缸子,左右前后排列得整齐,数不清具体数目。 地底下凿挖的面积颇大,阴凉干燥,闷着发酵过的酒味儿,连着窖内的空气也熏得呛人,浓烈之中又仿佛掺杂着一股非常奇怪的刺鼻气味,这股怪味儿使得酒香也有些变了,变得浑浊不堪,闻久了,“冲”得人头昏脑胀,胸口发闷欲呕。 凤流感觉呼吸有些紧\窒,酒窖里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之中,似乎有种奇妙的波动,宛如平静如镜的水面下,暗藏着一股旋涡,就在酒缸子与圆木桶隔挡的区域,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那股异样骚动的气味流窜而出! 他屏息凝神,提灯一步步走过去。 与此同时—— 后院内宅之中,胡有为身上歪披着长褂子,卷起裤筒子,脚上穿着自个那双蹭亮的皮鞋,“喀喀、喀喀”踩着木头地板,蹑手蹑脚的,往丁夫人住的正屋主人房里头摸了进去。 房间里门窗紧闭,窗帘子遮得严实,入夜了却未掌灯,胡有为进去了,两眼一摸黑,啥也看不清,瞎子似的胡乱摸索着,误打误撞,可巧就摸到了床边儿,双手触碰到一片清凉的薄纱,他心里头犯了个嘀咕:大冬天的,还搭什么蚊帐? 蚊帐里头,时断时续的、响起个男人打呼噜的声音——床\上睡着个人。 胡有为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一床被窝里头,高高隆起一团,随着鼾声,盖在上面的被子也均匀地上下起伏。 “丁老弟?丁老弟……” 蚊子嗡嗡似的几声唤,胡有为伸出了一只手,撩到蚊帐上,微微一挑…… 猝然,整幅蚊帐“呼呼”吹荡起来,拉灶头的风箱似的,一鼓一鼓,房间里冷不丁吹起阵阵阴风,透骨生寒! 此间门窗紧闭,哪儿来的风? 胡有为目闪惊疑,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正在那里疑神疑鬼,房间紧闭的那几扇窗户“哐啷”一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推了一把,纸糊的窗格子上“噗”地破了个大洞。 霎时间,屋子里头狂风大作,片片窗帘悬空激荡,扇扇窗框喀啦啦震动,吓得胡大探长“嗷”地跳起脚来,正想逃出这间屋子,不料,他的手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低头一看,一只手腕居然被蚊帐缠住,惊急之下,他用力一扯,只听“嘶啦”一声,蚊帐被硬生生扯下了半幅,还撩带了静电,“噼啪”声中闪出些电光。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胡有为看清了床\上被窝里躺着的人……“丁、丁老弟?!”只看一眼,他就认出——躺在床\上熟睡的人,正是丁翎! 这屋子里无端端阴风大作,门窗哐当而响,不速之客胡有为又在床前咋咋呼呼,丁翎却在被窝里睡得沉沉的,平躺着的睡姿,后脑勺沾了枕头,沉睡的面容十分安详,鼾声阵阵,雷打不动! 这人看上去没啥大毛病呀,呼吸均匀、面色安详、睡得正酣,哪里像是中了邪失了血? 胡有为盯着他发了一会儿的呆,再喊个几声,丁翎还是睡着,叫也叫不醒,他就伸手去推,想把人给摇醒了,套套话儿,问一问那双绣花鞋的来历……没准儿那是丁翎偷瞒着太太、与姘头在地下酒窖幽会时,姘头不慎落下的鞋! 一想到那鞋面上绣的“宛如”二字,胡有为就像是活吞了只苍蝇,抓肝挠肺,难受得紧! “丁老弟!丁老板!丁……丁翎!”他伸手猛摇,五根手指头抓扣着对方的肩膀,指缝间却有些痒痒,像是被什么东西搔了几下,连着心口都莫名瘙痒起来。他纳闷,弯腰俯身,凝神儿这么一看……还是看不清楚! 黑暗中,他用手摸索了几下,竟从丁翎肩膀上揪住了几绺长长的头发,发丝凉而柔滑,定然是女子的长发! 丁翎左肩处,怎会搭着女子的长发?还不是散落的几根,而是好多好多!莫非……胡有为猛地扭头,目光穿出窗户破开的纸洞,看看那片儿天井,在屋里犹能听到丁夫人井边打水洗衣的动静,他又回过头来瞧瞧这床\上躺着的丁翎,——妻子还在家中,丈夫有那胆子招姘头进屋来同床共榻而眠?! 心中惊疑不定,胡爷憋着气儿、轻悄悄地伸手过去,想把盖在丁翎身上的那床被子给掀开咯,看看被窝底下是不是还藏了个人? 手指尖儿稍稍沾碰到被褥,微微掀起了一角,幽暗之中,视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被子底下的状况,胡爷使劲瞪大了眼睛,正在那里看呀看…… “胡、有、为——!!” 猝然,外头传来一声疾呼,不啻平地一声雷,猛地砸进胡爷耳朵里,炸得他浑身汗毛一竖,猛地蹿起身来,拔脚就冲房间外头奔去—— 是那个疯小子的声音! 那小子从未正儿八经喊过他的名字,刚才喊那么一声,就跟打翻了滚烫的一锅油、溅了他满头满脸似的,胡爷浑身发热,脑子发蒙,只一根筋地想着:坏了,那小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蹦起脚来,他夺门而出,冲着前门酒楼那头撒蹄子狂奔而去,恰似脑袋发热的一头疯牛,从后院天井“嗖”地穿过去时,眼角余光微微瞄到井边打水洗衣的丁夫人,她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从内宅里头奔出,只顾着弯腰在井边汲水,他便从她身边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冲向前门酒楼! 胡爷前脚刚一走,内宅里屋莫名刮起的那股子阴风就倏地停歇了,房间里顿时静悄悄的,撕裂了半幅蚊帐的床\上,鼾声也戛然而止,丁翎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洞开的窗纸外,闪动着丁夫人井边汲水洗衣的忙碌身影。窗纸内,火光一亮,一点光焰虚空飘移而来,落在床侧立的杆形烛台上,一溜儿火星飞溅,烛光幽幽燃起,照着床\上熟睡的人……两个人! 一床被褥,两个人! 两个同床共枕而眠的人! 斗室之中,烛光燃起时,床\上、被窝底下,蛇一般蠕动出一股波浪形态,一截藕般水嫩白皙的纤细手臂,悄悄从被子里伸出,将胡有为掀起的那一角被褥重又盖平,而后,倏地缩回了被子里。 光焰罩来,顺着丁翎左肩搭着的几绺长发往床位内侧看,就看到长条形的枕头上,还枕着另一个人的后脑勺,那人也是仰面睡着,神态安详,眉目间铅华未洗,妆容艳冶,乌黑柔亮的长发倾泻在长枕上…… 此刻,睡在丁翎身边的人,赫然就是丁夫人! 而窗外,另一个丁夫人仍在井边提拎着水桶,弯腰汲水…… 第十八章 见鬼 这诡异骇人的一幕,胡有为没能看到,他已奔进了前门酒楼,却在酒窖入口处,停顿住了脚步。 “疯疯疯……疯小子,你你你……你没事吧?”胡爷面色发紧,看着洞口那石板阶梯一层层的往地底下延伸,心里头就打起了鼓,僵持在酒窖入口处,冲底下探头探脑一通张望,啥也没瞧见。 “疯、疯少……你听见了就回个声!出嘛事了?要不你赶紧先上来呀!”胡爷挺直了脖子,扯开了嗓门嚷嚷,声音落到酒窖底下,闷闷作响。 半晌都听不到疯少的回应,胡爷急了:完了,这小子多半是出事了!看来这酒窖里头确有猫腻!疯少下去多半是出不来了……那自个儿还要不要再冒险下去?亦或是……干脆拔脚开溜? 胡有为在上面犯了难。 凤流却在下面憋着气儿不敢吭声,只在心里头怨念着:胡爷啊胡爷,你来都来了,还扭扭捏捏个什么劲,还不赶紧下来——救人啊啊啊——!! 就在刚才,凤流的面前,出现了一幕奇观——有几十只大老鼠,相互衔咬着尾巴,列队游\行似的,从他眼前一只接一只地吱溜过去…… 他只不过是寻着酒窖里那股异样骚动的气味,提灯一步步走向阴暗角落,而后,耳朵里就听到了“吱叽吱叽”的老鼠叫声,角落里猛地蹿出毛色脏灰、硕大个儿的老鼠。领头的那只个儿最大,最最肥硕,爬得也最慢,咬着尾巴跟在它后面的一连串鼠子鼠孙,从大到小依次整齐排列,形成一支颇为壮观的游\行队伍,沿墙根爬着,往一个方向去。 凤流顿时头皮发麻,心想这些老鼠是出洞偷酒吃来的?只只都肥硕惊人,难道这地方除了酒,还有肉?看这些老鼠都练出酒量了,走几步也不踉跄,顶多是打弯儿多绕上几圈,嗅着鼻子熟门熟路往一个方向去。 老鼠出洞,无非是去觅食,可那个方向没搁置酒桶酒缸,难道……那里储存着腌制好的腊肉?难怪这地儿闷着些怪味,约莫是腊肉变质腐烂了…… 他越靠近老鼠去的方位,越是能闻得一股刺鼻的怪味。 凤流脚下停顿住了。他不走,有“人”却耐不住性子,抢先一步,蹿了出去……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原本揣在兜里的那双绣花鞋,自个儿欢脱地蹦达出去,落在地上,一左一右跟人走路似的,“踢挞踢挞”猛追前方列队串溜的老鼠,速度还相当惊人,眨眼就追到! 而后,这对小鞋儿一蹦老高,猛地踩落在老鼠身上,将那群老鼠一只接一只的、用力猛踩过去,直踩得老鼠“吱吱”惊叫着松开了相互衔咬的尾巴,四下里乱蹿,炸开锅似的,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一旁的凤流两眼都看直了,瞧那两截儿红辣椒似的三寸绣花鞋,那火辣辣的劲道,竟将领头的那只大老鼠连踩带跺,尾巴都被这鞋踩了个稀巴烂,痛得它“吱吱”尖叫,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连翻带滚逃回了鼠洞里,再也不敢露头。这双鞋子才心满意足歇了一会儿,原地颤悠几下,继续慢慢吞吞往前“走”,仍是照着方才那队老鼠行进的方向去了。 凤流追了上去,紧跟在后面,跟到了酒窖最里头的一个角落,那双绣花鞋便停了下来,不再自行走动了。他于是提灯一照——角落里摆着一只大箱子,木头外面包了层铁皮儿,打着无数枚铁钉子,将松皮儿的地方都钉得死牢死牢的,箱盖儿上扣着好几把大锁,锁眼里似是灌了铅水,即便拿了钥匙、或是用器具撬锁,也打不开这锁了。 这么大一口箱子,式样古朴,像以前大户人家储藏棉袄等厚重衣物用的,木头本身分量就颇沉了,外头还包上了一层铁皮,这箱子就更沉了,不来两个力大如牛的壮汉,轻易是搬不动它的。 打又打不开,搬又搬不动,这箱子闲置在此处,就好似被主人家彻底遗忘了。 凤流看着那双艳色绣花鞋“停步”在箱子前,似是找回了自个的“窝”,心中自是万分惊奇,到底还是应了“好奇心杀死猫”这句老话,他浑然不觉危险地凑过来,居然还有心思与这双鞋子打趣儿:“你这是带我来见你家主子的?你家那位,该不会就住在这口箱子里吧?”边说边笑,竟是毫无惧色地往前再凑近几步,鼻端却闻到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怪味,那味儿似是…… 凤流脸色一变,像是猜到了什么,觉着不对劲了,这才猛地往后退开几步。 就在这时,一阵“嘻嘻”的笑声响了起来,这一回他可听得真真的,那声音恰恰是从箱子里头冒出来的,似个女子的笑声,猝然惊荡在这沉闷压抑的酒窖里头,十分诡异! 凤流手中拎的灯盏,光焰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眼角余光隐约瞄到:一抹黑影从角落里蹿出,忽闪着掠了过去!而后是啪嗒一声—— 一只老鼠居然蹿到了箱盖子上,用牙齿使劲咬磨着箱子一角,那里像是被它的同类反复咬磨过无数次,铁皮儿磨掉了,露出木头来,又遭这只老鼠蹿上来一咬,就扑簌扑簌往下直掉木粉渣儿。 就在老鼠蹿上箱子用牙一啃,发出咬磨的刺耳声响时,箱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静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猝然冒起! 跟见了老鼠跳脚猛蹿的邻家女孩一样,箱子里尖叫声一起,落在箱子边儿上的那双绣花鞋就踢挞猛跳几下,疯也似的蹦上箱子顶部,用力去踩那只老鼠,直到将它吓跑,箱子里的尖叫声才渐渐停了下来,而后,又幽幽冒出呜呜的哭声。 随着哭声越来越悲切,像是有个女子抑制不住几近崩溃的情绪,到最后竟哭出撕心裂肺如杜鹃泣血的孤凄悲怆,这口大箱子也兀自狂震起来,箱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挣扎、踢踹着,想要挣脱束缚,从箱子里脱逃出来,越是挣扎,箱子抖震得越是厉害,而后…… 凤流就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酒窖里酿着酒的大缸子、圆桶子,猝然顶开了只只盖子,哗啦拉的往外冒着酒水,一股股的琼浆玉液溢了出来,淌得满地都是,而那一只只木桶盖子,或是泥封的瓦缸顶儿,都漂浮在了半空,悠悠地打着旋儿。 凤流惊呆了,就在酒水淌满一地,浸湿他的鞋子,冰冷冷的感觉,由脚底心直蹿到心口时,他提灯屏息,悄悄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似乎感觉到他想要逃离的意图,剧烈抖震的那口箱子,猝然停顿住,静了片刻,凤流也屏息瞪了它片刻,而后,从箱子打满铁钉、绕了铁丝的狭小缝隙里,猝然往外冒出一股股猩红液体,哗啦啦翻腾而出,那是…… 血! “胡、有、为——!!” 凤流再也按捺不住了,头一个想到的救兵就是胡爷。 可这位胡爷闻着声地来了,偏就没胆子下来。 搬来个不靠谱的救兵,远水也救不了近火,疯少只得想法子自救——抬头,看看悬在自个头顶上只只桶盖;低头,看看逐渐没过脚踝的酒水,他把心一横,“噗”一下熄了灯盏,以免“走水”。 灯一灭,他闭着眼,依着脑海里的记忆,稳扎稳打地迈开脚步,往回走。强自镇定着,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一步步走回石板阶梯那头,一步步拾阶而上…… “疯、疯子?!” 耳边听到胡大探长的一声惊呼,疯少知道:自己走出来了! 一睁眼,果然看到胡爷那张脸,那双狐狸般细眯的眼睛,就凑在洞口边,疯少苦中作乐地呵呵了一声:“探长,你这胡子蓄得真不咋样,一边儿耷拉一边儿翘,看得本少眼睛发花!” “疯小子,本探长的胡子能把你眼睛刺瞎咯,就省得你到处欠人风流债!”胡有为嘴里头哼哼,心里头却塌实了些,赶忙伸手将这小子拉上来,上下一打量,喝,还是瞧着不大顺眼!“你小子能不能正经点儿?别冲老子抛媚眼!我这大老爷们可不吃你那一套!” “你这叫什么眼神?”疯少惊眨着眼睛,拼命使着眼色,提醒胡爷赶紧往后面瞧,“咱俩就不能长点默契?” 胡有为好歹反应过来了,顿时头皮一麻,颈后寒毛一竖,绷紧了脸皮小心翼翼地转个身,抬眼一看…… “哎呀喂娘啊!这绣花鞋怎么自个蹦达上来了?” 骂咧声、跳脚声、扑打声……咋咋呼呼闹腾了一番,酒楼里忽又一静! 就在这可怕的沉静之中,幽幽的冒出个女人的声音: “疯少……你别走啊……” …… “哎哟喂个小祖宗!你是不是又招了诈尸的邪祟了?!” …… “欸?等、等等……等等,胡爷!胡长官!胡大探长!你别走,先听我说……” …… “不听不听!本探长要回家!要——回——家——” …… 第十九章 直击 戌时,天已经黑了。 小胡同外等着的那拨保安队的人马,竖直了耳朵也没能听到丁家酒楼的后院内宅里有半点异常响动,整片儿寂静,静得人心头发慌。 酒楼半开的前门,被风吹得“咿呀”作响,这么晚了,却不见主人家出来关门,让人瞧着挺纳闷的。 雷山虎也不敢擅自带人闯进去,怕再沾惹上什么“脏东西”,连小命都搭进去就不划算了。 大伙儿只得耐着性子,在外头枯等。 夜里寒风阵阵,胡同口更是吹出一股过堂风,冻在冷风里的那一个个都夹紧了脖子缩着脑袋,相互挤作一团窝在角落,眼巴巴盼着英武雄伟的胡大探长一举擒获邪祟,赶紧给大伙发出个信号来。 左等右等,信号迟迟不见发出,胡同里那扇小后门却“嘎吱”微响,有个人影打门里头晃了出来。 那人一晃三颤悠的穿出胡同,到了街口掌着灯透了些光亮的地儿,众人这才瞧仔细:来的可不就是胡大探长么! “探长,你这是咋的了?咋连信号都不发,就自个先出来了?里头那事儿,搞定了没?”雷山虎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拉住胡大探长,心急火燎地问。 “……咯、咯喀、咯咯喀!”胡有为站到众人面前,嘴巴刚一张开,啥话都没讲,先打上嗝了,就跟母鸡下蛋似的,“咯咯”个不停。 众人见他这样儿也都吓了一跳,傻了眼的瞪着他。他打一个嗝,雷山虎的头皮就炸一下,眼珠子也跟着倒翻一下,越是问不出个名堂来,越是叫人心里紧张,这一紧张,十个人里头,倒有九个都跟着打起嗝来。角落里此起彼伏的、全成了母鸡下蛋的滑稽场面。末了,还是胡大探长自个先憋住气停了下来。 “奶奶个熊!”小心呼出一口气,拍一拍胸口,胡有为嘴里头总算有了正常的声音,头一句还是喷着粗的。雷山虎就站在他面前,被喷了个正着,他抹了一把脸,捶了捶胡爷的肩膀,以过来人的姿态、深有体会地叹道:“是不是瞧见东家背后那玩意了?” 说实在的,他当时也没瞧仔细,听那大夫一叫“有鬼呀”,他就跟着跑出来了,此刻回想起来,只模模糊糊记得那是块人形的木头疙瘩,上面染满了东家脊背上流的血渍,具体是个啥,他也没瞧明白,只觉得那屋子里的气氛怪异,那东家的模样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吓得他片刻也不敢多待。 爷儿们不怕来横的,就怕来的是个啥都不晓得的! “啥玩意?”一个个都说东家背后有“东西”,胡有为却听得莫名其妙,两眼直瞅着对方。雷山虎也是一愣:“你没瞧见?” “你要说是东家,那倒是瞧见了!人在床\上躺着呢,睡得死沉,唤也唤不醒。”胡有为这一说,雷山虎更加吃惊,瞪圆了眼问:“躺躺躺……躺着?!他还能躺直了睡床\上去?!” “怎么不能?”胡有为也拿眼瞪着人家,“是个人都能躺直了睡,难道雷老弟你是个稀罕品种?” “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雷山虎定睛儿仔细打量起胡大探长来,“你没瞧见那玩意?那那那、那你刚刚从门里出来时,怎么就吓得直打嗝?” “唉!”胡有为也抹了一把脸,拍了拍雷山虎的肩膀,同病相怜似的叹道:“咱们小镇上,有姓凤的这么一个疯小子,往日里你个保安队长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姓凤的疯小子?雷山虎脱口一声惊呼:“疯少?!”对呀,他怎么就没想到:东家背上那木头疙瘩似的玩意,搞不好就是那小子的根雕杰作,雕得太过活灵活现,乍一看,还当真能把人给唬住了!难不成,他们都是被那疯少给作弄了? “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惟独一样本领那是咱们望尘莫及的!”胡有为偏还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雷山虎想也不想地答:“根雕绝活!错不了!一定是这小子搞的鬼!” “怎么扯到根雕了?不是不是!”胡有为摇一摇头,雷山虎这才想起:他刚刚不是说没见到东家背上那玩意么!那么……“除了根雕绝活,雷某人真不晓得那小子还有什么高竿的本事?” “他本事可大了去了!”胡有为猛地把脸凑到山虎队长面前,阴沉着表情,以十分唬人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凡是他领我去过的地方,就一定能见着——死、人!” 雷山虎一愣,而后猛地跳起脚来,“什么?死死死……死人?!”保安队里那一干人等也慌忙围拢过来,急赤白脸地问:“死人?哪里死人了?” 胡有为闭着嘴巴,用手指了一指,指的就是丁翎的酒楼! “快、大伙儿快随我进去瞧!” 一听是酒楼里头死了人,作为本镇保安队长的雷山虎,再也不敢怠慢,慌忙领着手下人马,直奔小胡同里,由后门而入,呼啦一下,一大帮子人就横闯进去了。 进了门,瞧不见半点灯光,后院子里暗沉,雷山虎吼吼:“大伙儿点上火把、亮出家伙!给我大胆地往前冲!”人多势众,摆出个声势来,他就不信震慑不住邪祟! 打头阵的几个壮小伙,手里头端了长枪火器,猫着腰、屏住呼吸,轻悄地往前走。 到天井那片儿,就见东家娘子正在井边汲水洗衣,用长长的绳子拎住水桶子,往井里头打了好几桶水,一桶桶的倒进洗衣盆里。 盆子里的水满出来了,淌得满地都是,她的鞋子也湿了,却仍在往井里打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汲水、倒水。胡有为那一套中山装,在水里漂得起皱发白,颜色都褪得不成样了。 “这是咋回事?”雷山虎进去一瞧,登时傻了眼,指着井边汲水的丁夫人,回过头来追问胡大探长,“她这是在干啥呢?” 洗衣服?看起来又不大像呀!她只一个劲在井边汲水倒水,这么个折腾法,那小蛮腰儿可不得酸折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胡有为皱着眉头瞪了回去,“我出来看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了,跟中邪了一样,叫都叫不应!” “哎哎哎,你们几个,过去瞧瞧,把人给我叫过来,雷某人有话问她!”雷山虎差遣几个保安队的小伙,上前去叫唤个几声。 这几个小伙嗓门儿大,打雷似的吼吼几声,见丁夫人没有反应,就又凑到近前,贴着她耳朵大声叫唤。 但,饶是他们喊破了喉咙,她也浑然不觉似的,仍在反复地汲水倒水,脸上表情木然,目光呆滞。。 眼看这几个手下连个女人都搞不定,一旁等着的雷山虎,等得不耐烦了,虎步冲上来,猛地一个巴掌拍在丁夫人的肩膀上。 不料,这一巴掌落下去,丁夫人浑身一震,整个人倒栽葱似的,“咕咚”一下栽倒在了井边,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哎哎哎?!丁太太?丁太太!” 雷山虎吓了一跳,慌忙俯身,探一探丁夫人的鼻息,虽气若游丝,好歹还有口气在!他赶忙招呼手下来帮忙。 几个壮小伙手忙脚乱地将人抬进屋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醋,想把人给折腾醒,偏偏丁夫人脸色苍白,毫无转醒的迹象。雷山虎只得留了几个人在屋中照料她,自个则带了些人,随胡大探长一道去瞧瞧那死人。 胡有为领着保安队的人手,穿后院、入厨房,进到前门酒楼里,一掀柜台内侧的布帘子,返回储藏室,他自个先惊噫了一声:“人呢?疯小子人又去哪儿了?” “老胡,你说什么人?”雷山虎耳力不大好,凑到边上眼巴巴地问:“死人在哪?” “下面!”胡有为指了指敞了木板盖儿、洞开着的地下酒窖入口处,“底下漏了水,都是酒水,你们赶紧将火把灭了,擦亮眼睛、打起精神来,跟着队长先下去!” “探长您呢?”保安队那后生在边上愣头愣脑地问。胡大探长嘿嘿一笑:“我给大伙儿殿后!” “我说老胡……”雷山虎伸长了脖子往洞口底下一看,屁股腚儿紧了一紧,刚要回过头来说些什么,胡有为抬起一脚就往他厚臀上踹去,保安队的那伙人眼睁睁地看着自个队长撅着屁股、一脑门子扑了下去,洞口下方石板阶梯上“砰咚砰咚”响了一阵,才传上来山虎队长的呻吟声及叫骂声:“混帐哎哟……个王八蛋!谁在后头耍阴招坑老子?哎哟我的个头、哎哟我的个屁股……” “雷老弟,你没事吧?”雷山虎在底下摔了个鼻青脸肿屁股开花,胡有为在上面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先挺住,大伙儿这就下来支援你!”说着,拿眼一瞪,一旁呆杵着的保安队成员个个都跟拧紧了发条似的,立马反应过来,不等胡爷再抬脚来踹,大伙都乖觉地灭了手中火把,沿着洞口下方的石板阶梯鱼贯而下。 第二十章 酒窖箱尸 半路上与队长会合,摸黑走完十八层阶梯,到了酒窖里头,大伙儿却是一愣:不是说底下漏水么?怎么这地还是干的? 不仅这地是干燥的,连四周整齐排放着的酒缸、木桶都完好无损,酒水半点都不见漏出来,大家之所以看得清楚分明,还是多亏了酒窖里亮着的一盏油灯! “老、老老老胡,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雷山虎一手捂着脸、一手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下了酒窖,就被眼前这情形给惊呆了——啥子状况?疯少怎么也在这里? “……小祖宗,你一天得疯个几回?”胡有为殿着后,最后一个下到酒窖,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几步,他顿时傻眼了——刚刚还纳闷疯小子人怎么不见了,转眼就见他自个回到酒窖里、捡了个凉快的地方待着,手里还提拎着油灯,上着亮子,见他们来了,这小子居然眉开眼笑,招招手儿,让大家赶紧过去。 “大伙都来了,发什么愣呀?赶紧过来、过来嘛!”凤流坐在正对着石板阶梯的那一口酿酒瓦缸子的顶盖儿上,一手提灯照明,一手招人过去,两只脚则挂在缸沿下荡秋千似的晃荡来晃荡去,瞧这悠闲而愉快的模样,就跟逛花园似的,脸上竟没有半分紧张恐惧之色。 这小子吃错药了?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即便是胡爷的“老相好”,人家也吃不消这十二级台风忽转晴的巨大变化,才给过他电闪雷鸣、人鬼情未了的惊悚感,这会儿就阳光小花园、你情我愿来了? 胡有为的八字胡须又塌了半边,另半边还是翘得老高的,那是活生生的被这小子给吓的,阴阳不调和哪! “疯、疯少?”还是那愣头青似的保安队小后生警觉性低,大伙都浑身竖着毛、怵惕不宁地瞪着疯少,不敢依言靠近,那后生倒是一边儿哆嗦、一边儿挨了过去,磕巴着问:“咱们队长问你话呢,你咋也在这儿?” 凤流来时就躲着这帮人,不是躲在街道拐角,就是避在胡同里,这帮人起初没瞧见他,这会儿瞧见了就大惊小怪起来。 “宛如唤我来的!”疯少伸手虚空一招,大伙只觉眼前一花,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到那小子的手里,定睛再一看:他手里凭空多出一对儿三寸绣花鞋,红艳之色,绣工精致。 “宛如?”雷山虎两眼茫茫然,心中十分纳闷,忍不住就凑近几步,看清鞋面上绣的“宛如”二字,这才猜到疯少口中所提之人、定是这双鞋子的主人。但,他还是不明白:“宛如是谁?”怎么这名儿念叨起来,甚是耳熟,偏偏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那后生倒是“啪”地抚掌道:“哦、哦哦!宛如!宛如!宛如嘛……就是本镇大美人,人称小辣椒的冯家小女儿——冯宛如!” 他这一嚷嚷,大伙儿不约而同扭头看向胡大探长,雷山虎也拍着脑门子,恍然大悟地脱口惊呼:“那不就是老胡你刚纳进门去的三房——三姨太宛如嘛!我说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原来都是老熟人……”下半句,他可说不出来了,胡有为这会儿两手都掐到他脖子上了,他两眼一翻白差点喘不上气来,多亏那后生膀子有劲道,硬是掰开胡大探长的手,这才救了他一命。 “我家三房可不是那个宛如!雷、山、虎!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探长活撕了你!”胡爷暴跳如雷,山虎队长脸色由紫转青,捂着脖子喘成了病猫。 就在场面一度混乱之际,疯少笑嘻嘻说了一句:“宛如是哪个,你们自己开箱查验!她被人锁在箱子里蛮久了,想要出去,就用鞋子引了本少到此处来,使着小性子与我闹了一阵。本少答应她,会找人来开箱让她重见天日,她这才不闹了!” 说着,他用手中绣花鞋拍一拍早已恢复“常态”的酒缸、酒桶,两脚跳回到干燥的地上,拎灯站着,眸漾笑波,一派风流不羁,就像在与人炫耀自个的艳遇及桃花运,那神态,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众人见了,却纷纷在心底哀鸣:糟糕!疯少又发病了?! 凤流只是笑嘻嘻站着,任凭众人满腹猜疑地瞪着他,他兀自笑得人神魂颠倒,那双春光潋滟的桃花眼儿,令这阴沉沉的酒窖也凭添了几分香艳妖异! 胡有为还在发懵,琢磨着:这小子到底是疯了呢?还是疯了呢!还是疯了…… 凤流倒是坦然接受了此处有“诡”这一事实! 适才酒窖里那一幕不可思议的奇观,着实惊着了他,但是疯少实不愧为疯少,他很快调整心态、劝服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大家别愣着,随我来。”就在一刻钟前,那双绣花鞋还花招百出地勾引着他,迫使他重又下到酒窖,与它的主人进行了一番“静悄悄”的心灵沟通,之后,他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之处! 难怪家里人以前总说他生来就不同常人! 莫非,十三岁那年,他真个请了位“姑娘”上门?! 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了,“梦游”时的画面他也记不清了,家里人总说他“疯”得最厉害的时候,高烧一阵,睡个一觉,醒来时往往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后就恢复常态。 直到…… 搬进西郊野冢山中的那座老宅,原本模糊而抽象的一个概念,这才开始逐渐清晰起来。——这几日,即便遇上不可思议的事,他也不再发着烧、迷迷糊糊睡个一觉而后忘事了! 恰似尘封的记忆,被一点点的唤醒。封印在灵魂深处的某种能力,也在逐渐苏醒。——真个见了“诡”的他,适应起来却相当的快! 而在外人眼里,那或许就是疯子犯了疯病的症状!——眼下,大伙儿看他时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小子又犯病了?! 凤流笑笑,不多解释,一贯的揣着聪明装糊涂,转身,自个先往里走。 “……跟上去瞧瞧吧!”胡有为用力抹一把脸,无奈地挥挥手,“大伙小心着点,防诈尸防邪祟防疯子!都给我打起精神咯!” 雷山虎张了张嘴巴,该说的词儿都被探长抢先说了,就干巴巴挥个手,示意手下人等赶紧跟上喽! 酒窖里头呼啦啦涌入这么一帮子人,占地儿不说,还挺碍手碍脚的,前面走着的人一惊一乍,不是踩到老鼠尾巴,就是自个吓自个在那里穷嚷嚷,后面跟着的人伸长了脖子也没瞧仔细前头是咋的啦,越发紧张不安之际,却听队长在最前头吼吼: “没吃饭哪你们?都成软脚虾了?搬个箱子都搬不动,统统给我闪开!” 虎吼声过后,众人自觉地让开了道,雷山虎与那后生合力抬着一口铁皮包的大箱子,哼哧哼哧地从最里头那个角落走了出来。 箱子挺沉的,这二人使足了劲才将它搬起,一鼓作气往前走,到了石板阶梯那头,又奔上去几个人,用肩膀垫着,相互帮衬着,吆喝发力,一层层阶梯往上抬,几个人咬牙不吭声,闷头使膀劲,凤流与胡大探长紧随其后,其余人等,也相继跟上。 原本是该在酒窖里直接开箱查验的,但是疯少说了一句:“这地方光线不足,阴气倒足,开了箱,难保里头会蹦出个什么‘东西’来,大家自行担待着……” 不等他把话说完,胡有为就悖逆了侦探原则,直接吩咐大伙破坏现场:“这地下酒窖鬼气阴森的,开什么箱啊?雷老弟,不如咱们把箱子搬上去,在灯光明亮的地方,敞亮了来看!如何?” “老胡说的是!”雷山虎自是没有异议的,这就出现了搬箱挪位的场面。 众人闷不吭声地往上走,除了疯少那双桃花眼儿是天生带笑的,即使不笑,瞧起来也像是笑着的,其他人的面色,却都有些凝重。 这箱子沿路搬来,个个鼻端都闻到一股怪味儿,对于经手办案子的人、尤其是接触过死人的人来讲,这味儿闻起来并不陌生,心里头也自是十分亮堂:这股怪味是死人身上才会有的…… 腐尸味! 箱子里藏有死人! ******************************************** 抬着沉沉的一口箱子,众人从酒窖里头出来,离了储藏室,穿出柜台,砰的一声,箱子被搁在了地上。 挪开几张酒桌椅凳,酒楼里掌了灯,敞亮的地方,众人围作一圈,盯着搁在了地上的那口大箱子,看松皮儿的地方被人反复敲紧了铁钉子,缠了许多铁丝,连锁眼都被铅水锈住了,看样子还得找工具来,使蛮劲将箱子启开! 好在工具箱就搁在柜台那头,找齐了工具,壮小伙们捋起袖子,围着那口大箱子忙活开来:划开铁皮、凿开木头,撬宽了缝隙,再用榔头使劲一砸…… 当啷当啷! 几把大锁,整个整个的掉了下来,箱子上硬生生撬凿出个大洞。 “开箱!” 雷山虎大喝一声,那口大箱子应声而开! 大家进来看看! 嗨,各位看倌,小伙伴们,大家好!我是本文的作者,乐琳琅。 时隔五年之久,再次执笔写文,只为圆心中最初的梦想。 其实,我作为读者,比成为作者的时间更长久,以前只是在出租书店里租书看,整日痴迷于借阅观看小说。 而今,我已很难再找到那么一家记忆中的出租书屋了。 时代在进步,网络文、手机订阅,已成了不少人的习惯。 不免俗的讲:本文也将上架,意味着接下来的收订数据,对作者今后的创作道路能否顺利延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因此,我需要大家的支持! 每一位读者对我来讲,都弥足珍贵! 如果你也喜欢我笔下的故事,请你任性一回,继续翻看下文,不吝订阅及打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你在支持我继续创作、与书中的主人公一路前行! 或许,大家只需用节省一瓶矿泉水的零花钱,就能让我继续走在创作的道路上,让我感觉不再孤单与无助! 那么,无数个白昼与黑夜的辛苦码字,因为有了你的支持、有了你们的帮助,亦是甘之如饴! 本文接下来的剧情将会如何发展?这里有个小剧透: 痴娘的死因,即将揭晓! 凤流将不惜一切,为痴娘逆天改命! 当她回到丧命那一晚,究竟看到了怎样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真相? 另一个丁夫人究竟是谁? 那座老宅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惊天大秘密? 凤流以折寿为代价,又是否能帮痴娘改变命运?到底他与痴娘之间,有何因缘羁绊? 而痴娘与四郎丁翎、以及凤流,他们的最终结局又会如何? 接下来的文章里,都将逐一为大家揭晓! 订阅vip章节的方式十分简便,参照如下—— 支付方式: 第一步:先登录网站,火星网站是可以用QQ,微信,微博等ID帐号,一键的,非常方便。 第二步:当您点要付费的一章时,会自动询问您,要不要充值,您点充值,即可出现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界面。 这两种方式都非常便捷,订阅的价格也十分便宜。100火星币仅需一元钱! 手机可以下载“火星小说”app,如果手机不好充值,也可以先在电脑上用QQ、微信、微博帐号,直接点击后,以网银充值火星币,之后就可以用手机登陆充值了的那个帐号,顺畅地继续观看。 安卓手机app充值:如果您使用的是安卓手机,下载“火星小说”app以后登录使用充值。充值的话是在“我的”这个模板页面中,页面靠上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充值按钮,点击充值按钮进入充值页面。在这里充值最低可以选择充值10元(1元等于100火星币),也可以选择充值20元、30元、50元、100元这几个数额。 苹果手机充值:如果您使用的是苹果手机,充值需要您先在苹果账户也就是你的appstore里面先进行充值,在appstore里面充值一次至少是五十元,充值以后可以回到“火星小说”app购买火星币。这时候您可以选择购买12元、25元、30元、50元、98元、618元不等金额的火星币。苹果手机目前还不能使用微信、支付宝等其他第三方充值方式,如果您使用苹果手机充值实在感觉操作不便,可以找个安卓手机登陆自己的账号充值,或者直接访问手机站、电脑站,登录自己账号。充值成功以后再返回到苹果手机登陆相同的账号使用。(火星小说所有需要登陆的平台,账号都是通用的) 遇到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咨询火星小说客服——QQ号:3416319270(上午10点至晚上19点在线);微信号huoxingkufu(是ku不是ke);电话:010-59002324-621。 您的订阅、打赏,可以让写文谋生的作者,获得些微收益,用以继续维持在创作道路上,回馈给大家更多作品! 最后,祝您阅读愉快!订阅及打赏到一定数量时,可以催动作者卖力加更!保证一个精彩的故事给您! 第二十一章 死因 一股呛鼻的怪味冲了出来! 箱子里胡乱地塞满了破棉絮、烂袄子,用棍子一件件地挑开,不多会儿,箱子最底下就露出了一具娇小女子的尸骸,搁得时间长了,又被闷锁在箱子里,蜷曲的尸体已开始腐烂,面目全非,散发着十分难闻的气味。 众人纷纷用帕子、汗巾遮了口鼻,凝神看着。 胡大探长抽出从不离身的一副白手套、一把放大镜,再次勘验。——适才在酒窖里头,他初步勘验过放置箱子的现场,地面上许多印记,反复重叠,显得十分杂乱而模糊,只能略微辨别出老鼠爪上沾着酒渍、混着灰尘蹭出的足迹,将原本是人留下的脚印完全覆盖,层层叠叠的,凌乱而难以拼凑。 除了老鼠,搁置箱子的角落,还落着几只干瘪的死苍蝇…… “怎么样?看出什么没?”雷山虎五大三粗,拼蛮劲是绰绰有余,比脑力可愁坏了他,脑子里硬着一根筋,是怎么转也转不过弯来,倒不如让他甩开膀子与人打上一架来得痛快! “确有端倪!”尸体是最好的物证,死人也是能“说话”的,胡有为举着放大镜、眯着眼睛,绕着箱子里里外外、好一番细致的勘验,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狐狸般刁钻精明的眼神,极锐利地捕捉到疑点:“箱中女子是被人勒死的。” 腐烂的程度还不算太严重,尚能看出鼻中溢血时所残留的痕迹,倘若尸身存放完好,指甲及唇色也是佐证,细微残留的表象特征,都与窒息而亡的结论相吻合,尤其是脖子上那明显的勒痕,颈项凹进去的那一圈,似乎还嵌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挑几下,居然挑起几根长长的头发丝! “看来她是被人用长头发绕颈,活活勒死的!” 胡有为颇吃惊,仔细一看,这女尸剪了新潮的学生头,那一头短发是被人用剪子齐唰唰剪出来的,剪断的那一截长发,难道是…… 胡有为右手食指与拇指互捻几下,想象着自己手中已取来了部分柔韧的发丝,将它拧成一小股,缠勒在颈项,由于勒得太紧,至今都还残余着嵌进肉中的细细几圈头发丝…… 但是,此处还有个破绽—— 女人的长头发,抓在手里滑滑的,勒人脖子也有些难度,若是遇上个力气大的,拼命挣扎几下,便能挣脱了,箱中女尸个儿虽娇小纤瘦,但总不至于连个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吧? 胡有为只有一个推论——被害的女子,是意识丧失之后,才遭人勒颈窒息而亡的! 微微挑开死者衣物,箱子底部露出点点绿油油的东西,细看,竟是长在井边的湿苔,却铺长在了箱子底部,白手套一探,微湿。 箱子里闷有湿气? 地下酒窖分明阴凉干燥,尸身腐烂,化出的尸水里能滋生细菌及蛆虫,却促生不出大片青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 胡有为眯着眼睛再一看女尸裹于身上的衣物,衣饰凌乱,有几处紧粘的褶皱里,夹了几片青苔,手指甲的缝隙里,嵌了粉末状的青苔…… 原来如此! 胡有为恍然:这人身上并无其他暴力侵害的迹象,不是被人敲晕后勒死的,也不是被人灌药迷睡时枉死的……一个人若是睡得好好的,突然遭人侵害,多少会有些意识想要挣扎反抗,而一个人若是睡在床\上,凶手约莫会图个省事,拿枕头捂口鼻……这死者却都不符合以上的死亡特征。 在遭人勒颈侵害之前,她就曾经挣扎自救过——看情形,应该是失足掉入水井之中,手指抠挖井壁、及身体衣物磨蹭的缘故,才将青苔残留了下来。 照此推断,她先坠井落水,挣扎着抠住井壁的石缝,爬出井口后,呛水剧咳,虚脱晕厥,而后…… 胡有为目光一凝,细看女尸颈项,缠在那里的,果然不止是头发,还有些麻绳摩擦搓落后遗留下的细碎粉末! 乡野俚俗,曾流传着一种说法:用女人的长头发掺入麻绳,可增强绳子的柔韧度,耐用。 “酒窖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而是藏尸之地!”胡有为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得出这一个结论。雷山虎在旁愣愣地问:“谁干的?” 胡有为头也不抬地丢给他两个字:“得查!”待会儿得去井边看看,还有…… 他突然想到丁夫人那一头柔亮的长发,想到丁夫人井边反复汲水的古怪模样。 只是,丁夫人如此爱惜自己的头发,又怎舍得将它剪下,混制成吊水桶的麻花绳?况且,丁夫人满头青丝秀发,也未看出剪损过的痕迹。 那这头发又会是谁的? 雷山虎憋着气儿噎了半晌,没等到胡爷进一步的指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他,心里头一急,冲手下发了通暴脾气:“个个木头样呆愣着做什么?听到探长的话没?查!统统给我去查!” 手下那拨人面面相觑,那后生挠挠头皮问:“怎么查?打哪儿开始查?” 雷山虎原地转几圈,用手一指脚下:“就从这里开始查!”胡有为好歹抬头看了他一眼,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凤流这时恰好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还记得郭老三么?” 可巧,胡有为脑子里想的也正是郭老三!他与凤流那日都曾亲眼目睹——郭老三拿着榔头、铁丝等器具,从酒窖里出来! 胡有为脑海里顿时浮现一个画面——郭老三举着榔头,蹲在这一口大箱子前,将几枚钉子敲入箱子松皮儿的地方,并用铁丝缠绕,使箱子包着铁皮的封口处,更加紧密严实。 “郭、老、三!” 胡有为霍地站起,经验老到地指挥着:“你们几个,赶紧到镇西杨柳巷,把郭老三给我找来!没找到人之前,别打草惊蛇。”又冲雷山虎嘱咐道:“让看守后院内宅的兄弟们打起精神,把酒楼东家和他的太太一并看住了!哪个先醒来,就把人带到本探长面前,问个话!你再派几个人,把酒楼里帮工的厨子伙计都给我揪回来,认一认箱子里的人!挑几个机灵点的,去街坊邻居那里串门子暗中打探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说一句,雷山虎点一下头,生怕自个忘了,还掰着手指头数数探长交代了几件事?而后,逐一吩咐下去,让手下赶紧依言行事。 哪知,保安队的人马是高调容易,低调难!这一出去,又是背着枪,又是举高了火把,平日里习惯了招摇过市,摆个纸老虎的阵仗吓唬人,一出巡就大张旗鼓,引发市井里大骚动,阵势委实有些大了,即便此刻是身负使命,半夜溜号似的贼溜出去,四下里分头忙活,却仍是惊动了左邻右舍。 有些个好管闲事的“白相人”,白天就留意到这拨人围在丁家酒楼前门,心下揣测着丁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晚上再来一瞧:可不得了,保安队的人马全体出动,个个都涌进丁家酒楼里去了,真真是出大事了! 这就有好事之徒,凑在酒楼半开的前门外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嘴里头叨叨着: “哎、哎,出啥事了?” “听说酒楼的东家病了……” “病了得看大夫,怎么招保安队的人来了?” “谁知道呢,一准儿是出乱子了!” …… 太平小镇之所以称之为“太平”,就是因为这镇子上极少发生凶杀命案,这在民国乱世之中,也是极少见的!更是太平小镇上的居民引以为豪的。但是,今儿晚上,这镇子上的太平氛围却被彻底打破了。 东街夜里闹腾出恁大的动静,不等保安队的人挨家挨户敲开门来问话,左邻右舍、临街店铺里的人们,都纷纷开门出来,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围拢到酒楼前门凑热闹。 不多会儿,军阀司令部下属机构的人员,也闻讯赶了来,几个大兵朝天鸣枪,砰砰几声,围观之人呼啦一下溜了个精光。 看着镇子上不是出了招兵买马夺地盘的乱子,大兵来了也只是串个场子,走个形式,就又回去了,临走时把酒楼柜台储藏室里那几坛子酒给顺手牵羊搬了去。 大兵们前脚刚走,乡里乡亲的小老百姓又凑了回来,继续瞧热闹。 半夜里又是兵又是民,乱哄哄的一阵闹腾,酒楼里办案的人,头也大了。为防止人多出乱子,保安队的人马,一撮人去了酒楼外头,将前门守住,防止闲杂人等入内。 另一撮人,匆匆赶往镇西杨柳巷,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又匆匆而返,火速带回来个消息: 郭老三不在家中! 第二十二章 真假宛如 大半夜的还不回窝,这人难道是……开溜了?! 胡有为惊得跳起,“再去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到!” 雷山虎在边儿上点头附和:“听到没?赶紧去找,一定要把这厮活生生揪到雷某人面前来!” 长官们发号施令,只动个嘴皮子,可苦了手底下那拨跑腿的,东奔西走去找个半夜贼溜了的人,找不找得到还是个问题,他们只愁着:回来交不了差,只怕天亮了都没法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这郭老三,大半夜不老实待在家中,到底贼溜去了哪里? 好在今晚不是两头都跑了空——去找酒楼帮工伙计、厨子的那一撮人,倒是传来了个捷报:人都给带到了! 白天露过脸的胖厨子们,连带两个酒保,相继赶到。 满脸惶惑的他们,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大半夜的,遭人闯进家门,被人从暖被窝里揪出来,他们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穿,亵衣亵裤、赤着脚丫子,极狼狈地被人推进酒楼里,踉跄着冲到长官大爷的面前,个个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被风给冻的,还是被人给吓的。 雷山虎铁塔似的横着走到小伙计、大厨子们面前,大嗓门一开,头一句就能吓得人尿裤子:“给我老实交代,你们当中,哪个杀了人了?” 杀……人?! 厨子伙计吓都吓傻了,哪还能答得出话。 疯少在旁扶额:哪有这么问人家话的? 胡爷眼角也抽搐了一下,“我说老雷……” “老胡,你什么都甭说了,雷某知道该怎么做!”雷山虎拔枪在手,两眼一瞪,“一个个都哑巴了?再不老实交代,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一看亮了家伙,五个人里头,有四个人直接吓趴下了,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在枪口底下惊了魂儿,险些闭过气去! “雷老弟,这里可不是土匪山寨,你先把手里头那家伙收起来,闪一边儿去!” 啪!胡有为一个巴掌赏在雷山虎额头上,把虎拍成了病猫,踹到角落里去凉快着,而后,他自个儿上来亲自盘问:“你们几个不要怕,站过来一点,本探长问你们——认不认得这箱子?” 厨子、酒保,几个人哆哆嗦嗦挨近了些,定睛一瞧,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就起了变化,既吃惊又纳闷,居然异口同声地答:“认得!这是郭老三搁在咱们东家酒窖里的箱子!” 果然是郭老三! 胡有为重又把箱盖儿一掀,指着箱子里头那具女尸,问:“那你们认不认得这个人?” “哎呀,娘!”一见箱子里的死人,那几个人吓得直喊娘,噔噔噔,倒退了几大步,白着脸,哆哆嗦嗦地磕巴:“这、这衣服瞧着像、像像像是……” “像是什么?”胡有为眯起双眼,带着审度、探究的目光,紧迫逼问。 不等那几个人回话,凤流在一旁先开了口:“是不是像宛如姑娘经常穿搭在身上的衣裙?” 偏襟小袄、百折裙,上白下黑,穿着打扮挺利索,剪个短发俏丽的学生头,瞧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些……疯少脑海里浮出宛如姑娘的模样打扮,再一看箱子里女尸的脚,果然是三寸金莲,却解了缠脚布,套了双新样款式的棉布鞋,方口、黑色的,分明不是那双艳红色绣花鞋! 难道,那双三寸小鞋儿原本是怀揣在她身上,在她遇害而亡、遭人藏尸时,鞋子就不小心落在了箱子外头? 红艳艳的绣花鞋,瞧起来倒像是准备出嫁时穿的新娘喜鞋…… 疯少的眸光流转之间,似是在侧耳聆听着什么,就好似身边还站了个“人”,正在那里与他轻声细语地诉说…… “没、没没没……”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厨子酒保哆嗦着连连点头,“没错!就、就……就是宛如姑娘的……” “给我打住!疯小子,你能不能别打岔,把人脑子都给搅糊涂了!”胡大探长不高兴了,“别以为鞋上有那两个字,这箱子里就该是这个人!没瞧见箱子里的死人脚上还穿着鞋吗?再说了,他们几个都还没说话呢,你就在那儿乱忽悠,瞎凑个什么劲!” 凤流笑了笑,只伸出手来,虚空一指,恰好指准了女尸小袄竖领上一个图案。众人定睛细看,那分明是用针线绣的字,正是“宛如”二字。 周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咦,确实是宛如姑娘哪!” “哎、哎,大伙儿听我说——冯家有个规矩,裁缝上门给冯家三位小姐量身订做衣物时,还得绣上各个的闺名,外人便不敢偷穿了去。” “对对对,咱也听北街的李裁缝提过,是有这么个事!” ……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闺阁里的千金大小姐,平日里可讲究着,尤其是这冯家三小姐宛如,在小镇上那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 只不过,这位三小姐美则美矣,想娶她的人却不多! 至于原因嘛……冯家人虽瞒得紧,镇子上的街坊邻居,可都有所耳闻:这位宛如姑娘,打小就患有羊角风的痼疾,发病时的样子委实吓人!也是被这病给折腾的,三小姐的脾气向来就不怎么好,小性子火辣辣的,人送外号“小辣椒”,都到二十有八了,还嫁不出去。 平日里,她与自家姐妹的关系处得也不大融洽,听人讲,她闺阁中的好友只一人,便是丁家酒楼的丁夫人,小字“痴娘”! 住在东街这片儿的居民,时常看到宛如来找痴娘,说着小女人家的悄悄话,一待就是大半天,冯家人看在眼里,可急在了心里:女大不中留,可宛如倒好,不去相个心上人来,天天只奔着痴娘夫家酒楼去,可不得招人闲话? 冯家人是急着四处托媒人说媒,送了好些礼,媒婆才帮着找了个大城子里背景风光的大人物,说定了那门亲事,冯家人紧赶着黄道吉日,将宛如嫁出门去给人当了三房…… …… 凑在酒楼门外的乡亲们,那是顺风耳外加千里眼,门里头的谈话声,大半都听了去,就在那里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人群里,有个与冯家相熟的小老头,平素就是挑菜往冯家厨房里送的,这会儿索性冲进门来,照着官大爷们倒豆子似的,把自个知晓的事都说道出来,还跺着脚激动不已地道:“造孽啊!这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被人给害了,还塞在这箱子里……真是造孽啊!” “臭老头,你胡说八道个什么?我家三房活得好好的,谁说这箱子里的死人是冯家三小姐!”胡有为头发与胡须一道竖了起来,指着守门的保安队那几个人,大声责骂:“谁让你们放个外人进来的?还不赶紧把人给我轰出去!” “哎?哎!小老儿从不打诳语,你们凭啥撵人?” 这倔驴子似的小老头,虽然上了年岁,但他平日里忙农活,推犁耕种那劲儿可没歇下,适才那几个守门的人都拦不住他,这会儿哪有那么容易把他给轰走? 三、五个壮小伙冲上来,却都拉不走他,老头死缠烂打的赖在这里,嘴里还直嚷嚷:“小老儿眼不瞎,瞧得是真真的!箱子里塞的死人,右耳朵的轮廓不整,耳垂缺了一点。冯家人说过,那是三小姐两岁大的时候,睡在床\上被老鼠咬掉了一小块耳朵肉。三小姐打小怕老鼠也恨那老鼠,冯家上上下下,只要听到三小姐夜里尖叫一声,就齐跑过来帮她一道踩老鼠……” “老头,你甭一个劲在那儿胡说八道!还有完没完?”牵扯到自家三房的事,胡有为脑子就不轻灵了,一来气儿,对着雷山虎也一通责骂:“你傻愣着做什么?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儿?就不能机灵着点,赶紧把人给我轰出去!” 雷山虎瞪着他,“这老头认得箱子里的死人,人家指定了那就是冯家三小姐!雷某人在这小镇上当了几年的保安队长,镇子上哪家的鸡下了蛋,雷某人也都晓得,索性告诉老胡你——这镇子上叫宛如的姑娘,除了姓冯的就没有第二家!信不信由你!” “你也来劲了是吧?想与我抬杠?”胡有为火冒三丈,抖着八字胡须道:“本探长新纳的三房就是从冯家嫁过来的,冯家老母都说那是她小女儿宛如,眼下这宛如就是本探长的三姨太,就待在家中等我回去暖被窝呢!你们一个个胡说八道、瞎指什么?箱子里的人要是宛如,那我家那个算个啥?” 第二十三章 夫人杀到 他新娶的三房就是冯家那个宛如,怎么能再冒出个宛如来?! “鬼知道你家那个是个啥?”雷山虎竟与那倔老头一个鼻孔出气,笃定了箱子里的死人就是冯家那个宛如,这就与大探长杠上了。 两个人脸红脖子粗地吵吵嚷嚷,斗鸡似的两眼通红互不相让,一旁保安队的人看傻了眼,尴尬地杵在那儿,也不知该帮哪个。 “哟,胡大探长这是娶了个啥呀?自个儿都不晓得吧?” 外头瞧热闹的大老爷们,这会儿更是起哄鼓噪起来。 遭人这么一取笑,胡大探长脸皮儿都挂不住了,像只炸毛的狐狸,两眼冒火地与人大声争执起来,两只手又要往雷山虎脖子上掐,人家这回可防着这招,躲了一下,就又堵上来,一根筋地与胡爷吵上了,那小老头也凑在当中帮腔儿闹腾。 这下可好,场面乱了套! 凤流在旁瞧了片刻,见那三个人岁数加在一起都一百来岁了,还像个娃子闹别扭似的,扯来扯去,拌嘴嚷嚷,嘴里蹦出来的话,越发幼稚。 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了,凤流这才上前两步,横插到争吵不休的三个人当中,先是冲山虎队长微微一笑,笑得人愣住了神,再冲着胡大探长眨个眼,眨得人家浑身抖三抖,一嗓门嚎起来就走了腔调: “疯疯疯……疯小子你又想干吗?” 一见疯少这勾人的眼神儿、似笑非笑的模样,胡爷浑身就不大对劲了,赶忙往后退了几步。 凤流恰好逮住了空隙,插足进来,一语化解了双方的矛盾:“吵什么?是与不是,唤冯家老母来瞧瞧,这事儿不就清楚了?” 胡有为一愣,而后干笑:自个真是气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 雷山虎一拍脑门子,道:“对对对!快把冯家老母请过来!” 犟老头自告奋勇,一路小跑着去冯家请人了。 于是,大伙儿就在酒楼里等着。 左等右等,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冯家的人还没来,后院那头却又出了状况—— “胡爷——雷爷——丁夫人、丁夫人醒了……欸、欸!夫人您慢点走,慢点……” 一阵嘈杂声浪传来,几个保安队的壮小伙追着丁夫人从内宅奔出。 丁夫人连头发都没梳齐整,满头蓬乱松散、如大梦初醒刚刚起床时的模样,撩人姿态中,却带了十足的火气! 不顾那些壮小伙的阻拦,她从内宅冲出后,就一阵风似的冲进酒楼。 酒楼里,熬了大半夜的那帮人正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听到动静,才懒懒地撩起眼皮子一看……喝,丁夫人?! 她这是吞了火药了?瞧瞧那模样,面颊潮红、柳眉高挑,挟一股撩人的火气,蓬松着头发急急冲进来,照着众人一瞪眼儿,大伙儿就张大了嘴巴,呵欠也打不出来,统统愣住了。 胡有为吃惊地看着她,“丁夫人你、你……”话没说完,他先抱住了自个的脑袋,急急往一旁躲闪。 乒啷一声,胡探长刚刚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猝然被一把扫帚横倒,连带着酒桌上搁的茶杯也被扫到,当即摔碎在了地上。 丁夫人冲进门时,顺手就操起门边的扫帚,噔噔噔,上前几步,一扫帚横过去,酒楼里顿时人仰马翻,闹哄哄的声响之中,只听得丁夫人猛然拔尖了的嗓门娇叱: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统统给我出去!” “丁、丁……夫人,你、你先把扫帚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讲!” 胡大探长不止惧内,连外头的女人,他也吃不消了,慌忙躲到山虎队长背后。雷山虎这人憨头憨脑的,一愣神儿,脑子就慢了一拍,傻站着不动,等那扫帚劈过来打横儿一扫,他秃了前半截的脑门子上就刮出扫把印来,火辣辣的疼,疼得他咧了一下嘴巴,大手一伸,这才将丁夫人手中的扫帚一把抓住,夺了下来。 “臭男人!强盗!流氓!!” 丁夫人撒泼的样儿,别有一番小女人的撩人姿态,直叫胡大探长看傻了眼:这个女人是天生的狐媚子么?发火发大了还这么带骚儿,这这这……这偏襟儿上的盘扣都掉了,衣服前襟稍稍一敞,半片儿酥胸微露,这都春光略泄了,她仍不自知,还在那里气得直喘…… 好嘛,在场这么多棒二爷,个个都脸红心跳看直了眼,哪还顾得上去阻拦她?这就眼睁睁看她挟着火气冲到胡爷面前,一根春葱儿指尖戳到胡大探长脑门子上,略带沙哑的嗓音甚是性感撩人,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骂人的话: “混蛋!流氓探长!!谁准你带着这些野男人进奴家这门来的?贼相!!” 贼……相?! 生生受了“混蛋”、“流氓”这两顶“高”帽子,胡爷脖子都缩短了半截,再一听这“贼相”二字……是可忍孰不可忍!胡爷抖着八字胡须、扁着嘴巴委屈道:“丁太太,这这这……还不是你自个儿打小后门处引我进来的……” “呸!”丁夫人啐了一口,“奴家一直在后院内宅里屋照料着病中的四郎……”说着,用手指了指雷山虎,“你不是跟那大夫一道鬼叫鬼叫的逃出门去了么?怎么又领了这么些个粗人绕回来,给奴家门里添堵?” “夫人你没喝酒吧?”怎么跟个醉鬼似的,昏睡一觉,醒来就忘事了?雷山虎瞪着两眼直发懵。 “喝什么酒?奴家这里的酒,不是给你们这些卒汉喝的!大半夜的,这里也不是喝花酒的地儿!” 雷山虎笨人笨嘴,灭火的本事没有,火上浇油的能耐倒是杠杠的!丁夫人一听“喝酒”俩字,更来气了,“一拨地痞无赖!真想赖在奴家这里不肯走了?当奴家个小女子好欺负?”说着,眼里泪花都打起转来,可气苦了她! “丁夫人你、你你你可千万别别别哭!先先先先听我说……”胡有为一怕鬼,二怕女人哭。女人一哭,他这舌头就不利索了,一边儿结巴着,一边儿目光急闪着,想要找个证人,证明丁夫人是自个儿迎着他进门去的,可两眼这么一扫,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疯小子人又不见了?! 难道是趁乱躲起来了?这小子比他更怕见到丁夫人?该不是真个做了什么亏心事,觉着对不住丁家小俩口,才躲起来的吧? 先前还让他来帮忙解决这事儿,这下可好,疯少自个先躲起来了,他一人面对个哭鼻子的女人,可如何是好? “夫人你真真真……真不记得自己晚上干干干……干了啥事?”雷山虎也急了,笨嘴的他跟着胡爷一道磕巴。 “奴家晚上还能干啥……”丁夫人美目圆睁,气头上自是不肯示弱,只是这眼泪却不争气了,哗啦啦成串儿往下直掉,“四郎一病倒,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欺负上门来了!奴家整日都在内宅照料病中的丈夫,哪里还做过些别的什么事……” 说着说着,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天井、水桶、洗衣盆子…… 模模糊糊的画面里,似乎还有她自个的身影! 她几时去井边打水洗衣了?怎么自个一点印象都没有? “丁夫人昏迷前,在井边打水的样子,瞧着就很古怪!”保安队那后生一旁提醒着,胡爷雷爷登时觉得:事儿有些蹊跷! “咳……丁夫人,咱们来是为了查案子,你们丁家酒楼出了人命案,你可知情?”胡有为清了清喉咙,赶紧绕回正题,这一提到案子,他眯细的眼缝里也流出几分老狐狸贼精明的刁钻油猾劲儿,一边揣度、审视着丁夫人,一边拐着人往箱子那边凑近些,“夫人过来看,还认不认得你们家中这个物件?”他事先分明在酒楼厨子、伙计嘴里套问出那口箱子的来历,此刻偏就不动声色,在话里下了个套子,想看看丁夫人的反应。 丁夫人闻言一怔,这才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自家伙计,见那几个人目光闪烁,似是不敢与她对视,她顿时恍然:定是这几个厨子酒保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巴,跟外人说了些什么,这才招了保安队的人上门来骚扰! 只是看眼下这情形,这帮人不像是单纯只为探究她丈夫的病症来的,倒像是她夫家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才滞留在此,大半夜了都不肯走。 稍稍冷静下来,她便也觉察出这酒楼里的气氛不大对,众人的神色也有些奇怪,心里头就打了个突,暗自惴惴着,忍不住往胡有为话里设的套儿上钻去——她从墙角拐了过去,受人指引着,穿过一道人墙,走到保安队人马围出的那个圈子中心,目光稍稍触及搁在地上的那口大箱子,她的神色就变了! 第二十四章 背夫离家 箱子的盖儿重又阖掩着,看不到箱子里的死人,却还能闻到那股浓烈呛鼻的腐尸味,丁夫人突然停下脚步,用手遮了一下口鼻,略微皱了皱眉头。 胡有为一直紧盯着她不放,没有错过她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当她一眼瞄到那口箱子时,他分明看到她眼角跳了一下,眼神儿略微一闪,而后却捂着口鼻,避着那股怪味,稍稍退后几步,满脸惊讶地反问:“这不是老三搁在四郎酒窖里的箱子么?那日他还与四郎说,箱子里装了他祖奶奶那一辈人留下的绣花鞋……大晚上的,这口箱子是被谁给搬上来了?老三人呢?” 一边问话,一边左右张望起来,似是在找郭老三,目光四下里一扫,人群里遍寻不到郭老三的踪影,丁夫人就抬眼看着胡大探长。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似是在等他给她个解释——为何闯进她丈夫家中,未经主人许可,还擅自搬动了搁在他们家中的东西? 胡大探长也盯着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穿,——丁夫人的眼睛里点波不惊,脸色极为平静,许是过于平静了,他反而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丁夫人的眸,宛如一种小动物,天生一双无辜之极的大眼!她只是静静看着你,不必说话,只那无辜的眼神,就叫人看得心软,顿时涌起一股想要去呵护她、怜爱她的冲动欲望! 她人已长得十分妖冶了,还带着撩人的性感韵味,偏偏眼神儿却显得特无辜……好似一个尤物,以妖娆的外表诱惑着你,却以无辜的眼神望着你…… 是个男人,就会在丁夫人的眼睛里,心猿意马,动摇了意志力! 平日里喜沾“荤腥”的胡大探长,也险些把持不住,幸亏办案时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多少也磨练出一些定力,他眯了眯狐狸眼,“嘿嘿”发笑:“郭老三待会儿就过来了,你先看看这箱子里装着什么……” 话讲到一半,趁人一个不留神,他猛一把掀开箱子盖儿! 箱子里头的那具女子尸骸,赫然显现在丁夫人眼前,只见她猛地瞪大了眼,而后,发出惊恐的一声尖叫,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就在惊叫的同时,她整个人就瘫软下去,两眼一闭,又晕厥了。 “老、老胡……”雷山虎还愣在一旁,“做甚这么吓唬个小娘子?”女人胆儿小,冷不丁让她瞧见个死人,能不被吓晕过去么? “丁夫人?丁夫人?”胡有为弯下腰,伸手“啪啪”几下,拍打在丁夫人的脸上,拍得她煞白的脸皮上火辣辣泛出五根手指头印,仍不见她醒来,他这才确定:“还真晕了!” “那咋办?”这娘们一晚上都晕两回了,雷山虎呆愣着,没辙。 “疯子——!”胡有为猛地一声喊,吓了雷山虎一大跳,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酒楼二楼栏杆处探出一张水葱似的脸盘儿,漂亮得过火的脸上一对儿桃花眼眨呀眨,险些惊掉了山虎队长的魂儿,——疯少在楼上探出脸来,笑嘻嘻地答:“叫我么?” “你还躲什么?”胡有为仰头瞪着他,“人都晕了,赶紧送她回屋去!” “我?”凤流单手支着下颔,靠在二楼栏杆处,不紧不慢地答:“不去。”送丁夫人回屋,少不了得抱着人走进内宅去,那里头还有个丁老哥…… 丁翎背上还背着个根雕美人! “要去你自个去!”凤流慢悠悠的几句话,险些没噎着胡大探长,他冲这小子吹胡子瞪眼,埋怨这小子与他还是没个默契:“让你送丁夫人回屋,也好顺便帮我瞧瞧丁翎,催他赶紧起床来……” 话还没讲完,适才追着丁夫人跑进酒楼、傻杵在一旁的那几个保安队壮小伙,突然凑了过来,冲胡大探长说道:“探长,刚才咱们哥几个在后院内宅那头找了个遍,都没见着丁老板的人影!您说他就睡在里屋,可屋子里没人,床\上被子是掀着的,丁老板好象出去了……” “什、么?!”胡有为与疯少这回倒有了个默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出去了?!” 噔噔噔,凤流从楼梯上冲下来,想奔着内宅那头去看个究竟,刚跑出几步路,忽又停住了,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白天见到丁翎时的情景—— 丁翎背上“背”着那玩意儿,又不能坐轮椅,他是怎么出去的? “啥时候的事?”雷山虎也惊着了,急问:“你们谁瞧见他出门去了?” 前门不见他出去,况且,他自家酒楼里来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藏着死人的箱子都被搬出来了,丁翎这会儿居然不在家中?! 这事儿过于蹊跷,在场的人里头,十个倒有九个不信的,于是,雷爷又差遣那几个壮小伙去内宅再找找,把床板儿掀个底朝天,可得找仔细喽! 壮小伙们抬着昏迷不醒的丁夫人,重又往后院内宅去了,进去没多久,又匆匆奔了回来,身后还领回来个人,却不是丁翎,而是一个走街串巷打更的更夫。 “胡爷,队长,这人说他刚刚见过酒楼的东家。”保安队小伙指着那更夫,一边禀报,一边将人带到了长官们面前。 “雷爷!”更夫收起手里的锣鼓帮子,先是冲着本镇的保安队长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再冲胡大探长回了个话:“鄙人亲眼瞧见,这酒楼的东家丁老板,被个女人背着,打后门出去了。” “被个女人背出去的?!”胡爷与雷爷直眨巴眼皮子,只觉今儿发生的稀罕事,多到委实令人难以消化! “……一个女人背他出去?!”凤流也问了同样的一句话,心里头更是纳闷得紧:他的根雕美人难不成还会走动?还能背人? “对呀!就是一个女人背着他出门了呗!”更夫十分笃定,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个女人背着他,从小后门出来,穿出胡同时,凑巧与我碰着了,我与她面对面走过去,打着灯笼瞧得真真的……”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一下,更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惊异,迟疑了片刻,喃喃道:“她、她是闭着眼睛在走路的,走得还很顺溜,半点都没磕着碰着,方向感极好,出了小胡同就穿过石板街,拐到西边儿过城洞门走了。” 往西走……这不是要离开本镇,跑去郊外么?!胡有为脑子里忽来一个闪念:丁翎铁定是把姘头招进屋来了,还同床而眠,又怕被丁夫人发现,见自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就急着与姘头先躲出门去藏起来…… “你瞧没瞧仔细,他背上背着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本镇的人?认不认得她?”这跟箱尸命案约莫是没多大干系的,只不过胡爷好管事儿,凑上这“捉奸”的事,更是兴味昂然。 更夫愣了一下,噎着声儿,犹疑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大、大抵是丁、丁夫人……”适才,他瞧着那女人,分明就是丁夫人!只不过,这酒楼里不是还有一位丁夫人么? “胡说八道!”带更夫来的那几个壮小伙,立马蹦了起来,猴蹦猴蹦地嚷嚷,“丁夫人在屋里头昏睡着呢,她哪能背着丈夫出门去?” 更夫眨巴着眼,不知所措。 凤流倒还记得问一下丁翎出门的时间,更夫对时间概念把握得极准,这么一核对,正是丁夫人在井边被雷山虎一巴掌拍晕后,被人抬进屋的那个时候。 胡爷由此更加肯定:夫人回房,他就开溜,这不明摆着有奸\情么!准是怕被夫人发现自家的被窝里还藏了个女人,这才急着双双溜出门去的! “那个时候出去的?”雷山虎跳起来问,“这不明明过了个把时辰了吗?你怎么说是刚刚才见丁老板出门的?” 更夫赧颜,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是、是……鄙人溜号了……”这人也在酒楼边儿上瞧热闹,忘了走街打更、唤人小心火烛这正经差事,此时被雷山虎一语揭穿,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小差溜号了。 “要不要派人去找?”挥挥手,催更夫赶紧打更去,雷山虎又冲探长发问。 胡有为倒是看了一眼疯少。 凤流这会儿却叹了口气:“你们都没听到,宛如在哭吗?” 众人面面相觑,胡爷立马转个头,就当不认识这疯子,耳边却听到疯少轻声说了句:“宛如说,娘亲来了!” 娘亲?! 众人刚一愣神,眼前那几盏灯,光焰“噗”地一闪,酒楼里暗了一下,大伙儿耳边突然听到个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缥缥缈缈,恰似鬼哭,听得人头皮一麻,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却见藏了死人的那口箱子,自个儿抖震一下,砰的一声过后,酒楼里的灯盏重又亮起。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围观的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冯家老母来了!” 第二十五章 冯太认女 酒楼里的人这才注意到:跑出去好一阵子了的那个小老头,颠颠地回来了,正领着一人往人群里头钻。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到门前,原本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的那几个厨子、酒保,也不由得转头望去,这一看,可不得了,眼尖的那一个似是在人群里瞄到了什么,猝然跳起脚来怪叫: “呀、呀呀、哎呀呀——是他!是他!探长您快来瞧,那是郭老三!!” 跳着脚怪叫的酒保,一个手指头戳过去,遥遥地指向了酒楼前门外、围着瞧热闹的那帮人。 一个长得似路人甲的男子,原本是混杂在人堆里,默不作声、悄悄留意着酒楼里的动静,这会儿冷不丁遭人指认出来,他慌忙低下头,肩膀瑟缩了一下,立马钻了个缝隙,从人群里晃闪出去,闷头就想跑,不料,迎面却撞上一人! 那人也是行色匆匆,正急着往人群里挤来,猝不及防地与男子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 耳边听得“哎哟”一声,男子惊慌之中,瞄了一眼,却是个老妇人被他撞得仰面倒在地上,那妇人瞧着面善,似是…… “冯太太,没摔着您吧?”前头跑着的小老头赶忙回过身来,去扶那老妇人。跌在她面前的男子一听“冯太太”,顿时煞白了脸色,一骨碌爬起,撒腿狂奔而去。 “这、这是谁呀?走路不长眼的?”冯太太“哎哟哟”揉着腰站起来,又慌忙抓着老头的袖子,急道:“别、先别理他,咱们快进门去!你说宛如这孩子就在酒楼里,赶紧带老身去瞧!” “哎哎!”小老头没敢跟冯家老母讲实情,只说宛如今儿晚上出现在丁家酒楼,让冯太太过来瞧瞧,是自家闺女就赶紧领回去。 冯太太听来是心中暗惊:自家闺女可失踪了好些日子了,今晚可算是有她的消息了,怎么着也得赶着来瞧瞧! 老头扶着冯太太刚往酒楼前门里走了没几步,门里却急惊风似的冲出几个人,领头的那一个,正是胡大探长,他一冲出来就在那里大声喊话:“郭老三!郭老三——他奶奶个熊!这贼滑头又溜了?快!你们几个,赶紧把他给我追回来!” 雷山虎紧跟着奔出来,懊恼得直跺脚,“这厮好大胆,咱们急着找他,他倒好,混在人群里盯着咱们,该死!又被他给溜了!” 正说着,保安队的壮小伙“嗖嗖嗖”地从边儿上冲了出去,奔着郭老三逃离的方向,穷追不舍。 “这是咋回事?”那小老头扶着冯太太挨在门边儿上,眼前一花,看着几个小伙子“嗖嗖”地蹿过去,听到门外人们的议论声,这才醒悟过来:刚刚撞倒冯太太的那个鬼鬼祟祟的男子,竟是郭老三! 小老头一出声儿,胡有为目光随之转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匆匆赶到的冯太太,客气地招呼道:“您来了,岳母!” 冯太太一见这个女婿,眉毛就跳了跳,心也扑扑跳到了嗓子眼上,满是紧张之色,强挤着笑脸,颤悠着声儿道:“啊、啊……啊是、我来了……阿为你也在啊?” 老妇人那表情,似是极尴尬的,见到了自家女婿,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转个身,想开溜! “哎?冯太太,您女儿还在里头呢,您这是要去哪?”小老头眼疾手快,一把揪着冯太太,没让她溜成。 “我、我戴在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好象掉了,准是刚才被人给撞落的,我得回去找找。”冯太太笑得十分勉强。 “我让人帮您找,您先进去吧。”胡有为侦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洞察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一见丈母娘脸上极尴尬的表情,还有那闪烁不定的言辞,他就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了!——没事儿见了他心虚闪躲个什么劲?难不成…… 他心头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冯家老母?”凤流在门里不知与谁低低说了几句话,便上前来唤冯太太,“您的小女儿宛如,在里头盼着您来呢!您快随我进去吧!”说着,扶了一把冯太太,将人往门里带。 老妇人表情尴尬之余,又有些惶惑,嘴里头咕哝着:“阿为在这里,宛如肯定也在这里,这小俩口到酒楼吃酒,还要找我这老人家来作陪?这大半夜的……”语气里,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份迫切与期盼。 胡有为在旁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了:这丈母忒不象话,把女儿嫁出门后,就从未上门探望过。好歹是自家闺女,她倒是把嫁出门的女儿当泼出去的水,就住在一个镇子上,别说是上门看望,连女儿回去看娘家人,做母亲的都没答应过! 他一度以为娶来的这个三姨太,是被娘家人扫地出门了! “您老进去,可得睁大眼睛,瞧仔细咯!”胡有为没好气地说,“数月未见,您自家闺女总还认得的吧?” 冯太太讪讪点个头。 胡爷陪着丈母一道往里走,边走边反复叮咛:“瞧仔细了,可千万别认错了人!”今儿晚上,她家闺女就在他的小洋房里头,抱着被子睡大觉呢!她怕是白来这一趟了……不过,既然她这么急着来见宛如,平日里怎么不晓得上门来探望? 丈母娘与女婿二人,各怀心思,低头默默走着,片刻工夫,就到了里头。 站在那口阖合着的大箱子前,冯太太略皱了一下眉头,捂住口鼻,闷声问道:“这什么味儿啊?箱子里装着啥?咋这么臭?” 嫌恶地退闪几步,又茫然四顾,她纳闷着:人呢?不是叫她来瞧自家闺女的么?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瞄着? “宛如在箱子里!”雷山虎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哪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直着肠子就给倒了出来。 “啊?!”老妇人傻眼,“箱子里?”目光一转,她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那口大箱子,等到自个女婿上前来,伸手一撩箱盖子,她才瞧见箱子里暗藏的乾坤。 箱子里的女尸刚一露头,冯太太浑身就颤了一下,一眼看到箱中藏的尸骸,那衣饰、那鞋物、那头发、那脸部轮廓,以及右耳垂上缺损的一小块…… “宛、宛如啊啊啊——!!” 凄切切的一声悲呼,冯太太竟冲着那口箱子扑身过去,一下子扑到箱子前,瘫倒在了地上,颤巍巍伸手去抚摩箱中女尸那头短发,震惊、悲伤、愤怒、困惑……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她倒抽着气儿,悲伤绝望到了极点,一时竟哭不出来,在那里浑身颤抖着,耳朵嗡嗡地响,心里头拔凉拔凉,手脚都开始发麻。 “冯太太,您没事吧?”胡爷愣在一旁,雷山虎倒是赶忙上前去安抚,只是这粗人,粗手粗脚的,一个巴掌拍到老妇人肩膀上,拍得她摇晃了几下,猛地回了神: “这是谁干的——谁害了我家闺女啊啊啊——” 冲口喊出这一声,冯太太才哭天抢地悲嚎起来,一下下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悲痛欲绝:“哎哟我苦命的女儿啊——” 胡爷却在一旁跳脚,急了:“你、你你你说什么?”箱子里那个是她闺女?那他娶进门的那个又是谁?冯家难道有两个三小姐、两个宛如不成? “你给我站起来,仔细说清楚,谁是宛如?”箱子里这个?还是他家中那个? 冯太太哭得昏天黑地,浑浑噩噩,凤流这时候却凑到她耳边,轻悄悄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冯太太猛地噎着声儿,抬头,呆呆的看了看眼前这少年,那表情活似见着了鬼,憋着气儿噎了半晌,才颤巍巍地道:“你、你怎知我、我家宛如喜、喜欢……痴痴痴……”话说一半,口吃起来。 原来,冯太太总觉着自家女儿与痴娘过分亲近了,这事儿说出去会招人误会,再说了,宛如三天两头总往痴娘的夫家跑,街坊邻居也是有些闲言碎语的,背地里碎嘴说宛如是瞧上痴娘的丈夫了,缠着痴娘要与她共侍一夫!听听,这都叫什么话儿? 冯太太这才急着给女儿找婆家,好不容易订了门亲事,眼看就要嫁作人\妻了,这孩子却整日里闹腾,不止剪了头发、解了裹脚布,还说什么婚姻自由,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不肯依从,闹得娘亲心烦,狠了狠心就将她关在绣阁,只等出嫁那日,再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嫁出门去——嫁人作妾,说起来虽不怎么好听,但夫家好歹是个有名望有身份的,小镇里头的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哪能说她不风光? 眼看这喜庆的大日子越来越近了,宛如那日却拍着绣阁的门,叫嚷着,百般央求娘亲,说:自己早就与痴娘约定,出嫁时,痴娘帮她纳一双喜鞋!那日她非要去丁家酒楼拿痴娘亲手帮她做的鞋子,要穿在脚上,才肯嫁出门去。 抵挡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当娘的心一软,就放她出门了,结果…… 第二十六章 闺中秘事 宛如再也没有回来! 冯太太也曾数次去丁家酒楼找痴娘,问她要人,痴娘却变得阴阳怪气的,不似往日里的她,见了冯太太竟拦着她不让她进去,二人闹得极不愉快。 冯太太与痴娘吵了几句,就自个冲进去找人,却没能在丁家找着女儿的踪影。 她便以为女儿是逃婚了…… “宛如说,她将痴娘当作亲姐妹一般,平日里没个说心里话的人,她就去找痴娘,只是……”凤流走到胡爷身边,温和地看着他,悠悠说道:“只是有一段日子,她总觉得痴娘像是变了个人,虽然容貌未变,但对她的态度却变得生分了许多,她就想着讨来喜鞋,完成二人之间的约定,自此由着痴娘与她渐渐疏远……”说着,他轻声一叹,“她那日去了丁家酒楼,从内宅出来时,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失足跌进水井,挣扎着好不容易爬出井口,却觉得心窝子发冷,晕在了井边,这一睡,就再没醒来……” 低头,看看箱子里的尸骸,凤流依稀看到宛如的眼角有泪水凝结的光点,又似乎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她说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被闷在一口箱子里,她能感觉到痴娘就在旁边,却看不到她,只听到有鞋子在敲打箱子的声音…… 痴娘亲手为她做了一双喜鞋,但那日她去讨鞋子,痴娘却为何冷着脸说自己不记得应允过她这件事,也没帮她做喜鞋…… 但,那双艳色绣花鞋,还是出现在了凤流的眼前……是痴娘唤他来救宛如的么? “疯子……你甭跟我煽情调,说这些鬼话!”胡有为抹了一把脸,暗忖:自个是不是鬼迷心窍了?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听这疯小子在那里瞎扯淡!“咱们之间,能不能说点儿人话?!” “还有你……”重又将目光对准了冯太太,胡爷叹了口气,“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冯家到底有没有做过对不住本探长的事?如果这个是宛如,我娶进门的三房又是什么人?” 冯太太仍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口箱子,怔忡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胡大探长,她流着泪颤声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宛如逃婚,又碍于冯家的面子,不好声张,眼看这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悔婚是万万不可的,冯家人还要在这小镇上抬着头做人,万万丢不起这个颜面!实在没法子了,成亲那日……那日,我就找了个替身的新娘,顶替宛如,嫁与你,做了你胡大探长的三房!” 胡有为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强压着怒火问:“那个冒充宛如、当了新娘替身的,是冯家大女儿?还是二女儿?” 冯家三个女儿,小女儿不在,不是还有另外两个么?——胡爷这个想法,却有些自欺欺人了,冯太太脱口就来一句:“大女儿?二女儿?她、她们都早早嫁人了,都是好几个娃的娘了,又怎么能代替妹子出嫁?” 胡有为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你到底找了个什么人,胡乱塞给本探长当三房了?” “那、那个……”冯太太心虚地低头抹眼泪,“那是窑子里买来的一个窑姐儿,长得与宛如倒有几分相象,性子也辣……” “窑子里的货色?!”胡有为太阳穴上“噼里啪啦”爆筋似的直响,终于是忍不住了,“你们冯家居然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把本探长当猴耍?!” 替身新娘?!冯家真真缺脑子,想要把这事给捂着掖着,偏偏今儿晚上东窗事发!这回可不止是冯家颜面尽失,还连累了他这个冤大头,一同沦为小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你给我站起来,本探长要活活掐死你这个愚蠢的妇人!” 眼看胡爷炸了毛,暴走似的冲上去想要掐人脖子,疯少慌忙挡在前头阻拦着,喊着雷山虎的名字,让这愣棒槌赶紧把冯太太带走,找个安全的地儿先藏起来,等胡爷火气消了再说! 一伙人是手忙脚乱地架着冯太太逃出门去,疯少在后头生拉硬拽,到头来反倒被胡探长一道扯出门去,撂下了酒楼里的烂摊子,将这处理善后之事丢给雷山虎。 胡爷拖着疯小子,浑身冒火地冲出门去,围在门外的人们识趣得很,纷纷避让,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眼睁睁看着胡爷在前面奔,疯少在后面拉,一拽一扯的,渐渐去远。 *********************************************** 离开丁家酒楼,追出了一段路,还是没能追上冯太太,这老妇人被保安队几个壮小伙架着胳肢窝跑,恰似腾云驾雾,居然从胡爷的五指山里活生生脱逃出去,实属侥幸! 胡爷追不到人,并未善罢甘休,掉了个头,径自奔着自家花园小洋房去,嘴里骂骂咧咧:“冒牌货,还敢住到我家来,老子今儿晚上不把你撵出去,老子就不姓胡!” “……老哥,你悠着点!”凤流盯他可盯得紧,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人冲动起来,真做出什么傻事,后悔都来不及! 胡有为嘴里头骂,耳朵里却仿佛听到三姨太那火辣辣的嗓门:对,不姓胡,改姓王八乌龟去! 一想到娶进门来的那个三房,那也不是吃素的主,性子泼辣,伶牙俐齿的,那一对儿杏眼冲他那么一瞪……嘶!他顿时觉得脖子发凉,耸了耸肩膀,趁着胸口憋着的那股火气未消,壮了胆子往前冲,走得是虎虎生风,要气势有气势,要魄力有魄力,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是到了自家门前,两脚就不由自主地发软。 他回过头来瞪了一眼疯少,“你小子怎么老追在我的屁股后头跑?章台路上那么多红牌,不够你追的?” 凤流跟在他后面,眨巴一下眼睛,“三姨太,还要不?” 胡爷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险些憋死他自个,“你小子别打歪主意!她即便是个冒牌的,那也是我胡某人娶进了门的三房!”虽说是个窑姐儿,但那模样儿可俊了,又解风情又懂得搔挠他的痒处…… 噫?不对!他怎么净想她的好? “这娘们可会败家了!成天拉着我上街买这买那,还到处卖弄风\骚……”难怪她与他圆房那晚,贴身穿的清凉小肚兜上绣着疯少的肖像,原来就是个窑姐儿!一个风流,一个多情,还真能凑到一块去……啊呸! “你老是瞪着我干吗?”凤流莫名其妙,胡爷却火冒三丈,用脚上穿的那双蹭亮皮鞋,猛踹一下门板,“老子决定了,今晚就休了她,将她扫地出门!” 砰的一声,一脚踹开自家房门,胡爷风风火火冲了进去,还不忘顺手摔门,将疯少挡在了门外。 凤流放心不下,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凝神,一听…… 好嘛,进了门的胡爷还没发威撂狠话,门里先响起了“小辣椒”那火辣辣的嗓门: “死相!这么晚才回来,身上这衣服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穿着中山装出去的么?一晚上死去哪里风流快活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换了!你不给我老实交代,今晚别想睡到床\上来!” “……姑、姑奶奶,你先听我解释……” …… 一听胡爷在门里的声音,软骨头小生似的,听得门外的疯少浑身抖三抖,扶着门叹气:老爷们,你那男子气概丢哪去了? 只听胡爷在门里解释了好长一段时间,等三姨太稍稍降了火气,胡爷自个又犯了贱,哪壶不开提哪壶,将冯家买窑姐儿冒充宛如嫁到他家中当三房的事,当着她的面这么一提…… 得,今儿晚上胡爷家中可算热闹了! 连门外的疯少闻着动静都吓得慌忙往后退,哪还用得着贴耳在门板上听?这整栋小洋房都被高八度的女声给震得哆嗦了几下,屋瓦哗啦一响,险些揭了顶! “敢数落我的不是?胡、有、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不是宛如又怎么了?不是她你就不爱了?你说呀!说呀!你敢说一个‘不’字,看我不活扒了你的皮!我哪点不如她了?你说!你说呀!你敢说我不如她,改明儿我就另找个相好去!你整晚不着家,一回来就惹我生气,你立刻、马上——给我滚!滚、出、去——!!” 河东母狮般的吼声震天响,紧接着就是楼梯上乒哩乓啷一阵闹腾,英武雄伟的胡大探长直接从楼梯上滚爬下来,那姿态圆润似球,直滚到前门,才蹿起来猛地拉开门,猴似的蹦了出来,一路惊蹿,挣了命似的蹿逃到疯少面前,一把抱住他,带着哭腔嘶嚎:“哎哟我滴个亲娘,疼疼疼疼疼……疼死我了!” 第二十七章 对酌 凤流愣了一下,看个大老爷们两手两脚都扒拉在他身上,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定睛儿这么一瞧:喝!好家伙!胡爷脸上横七竖八的,那是女人的长指甲刮出的道道血痕哪!今晚可算破相了! “老哥……”扯开扒拉在身上的胡爷,凤流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仔细一看……“你那两撇八字胡呢?”怎么就没了? “她、她扯了我胡子!”胡有为眼泪汪汪,“哎哟哟”直喊疼,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凤流看得是直摇头,“那不是你自个的家么?怎么反倒是你被赶出门来了?” “唉,甭提了!”胡爷满腹辛酸,一腔悲楚,又抱住了路边的行道树,脑门子抵在树干上,郁闷得直叹气,“也不知怎么了,我一见她,两腿就直哆嗦……我老母在世时,我都没这么怕过!” “回去跟她赔个不是,不就行了?”凤流一指胡家的门,胡有为就吓得脸色发白,“不不不……不回去!回去了活活得脱掉一层皮!” “那今晚……”凤流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毛,却见这小子来了这么个绝招:一把揽着他的肩膀,哥俩好的并肩走着,将他推向小吃街。 “瞧你这郁闷的样!今晚索性去喝个痛快,来个一醉方休!做兄弟的,舍命相陪!”前一句说得挺仗义的,下一句却暴露了疯少的真正意图:“从早晨到现在,我这肚子都是扁的。老哥,你出钱,我陪你喝酒吃菜!咱们先去捞顿饱的!” 听听、听听,这小子打的如意算盘!胡爷当了整晚的冤大头,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到头来还是落在了这小子的手里,被他牵了鼻子走。 “你小子是有多穷?连饭都吃不上了?” 胡有为心一软,唉声叹气地跟着走,到了路边一个小摊儿前,唤店家上酒来,再炒几样小菜,爆油带香的下酒菜,切几盘卤味,统统端上桌来! 等酒菜上齐,凤流先给他斟满一杯,胡爷是抢过酒盅,仰头一口闷,当真是来借酒消愁的,也不举筷,只端着酒,一杯接一杯地干。 劲道猛烈的老白干,一下子被他咕咚咚灌下半斤,辣得他眼角飙泪,一抹嘴唇,唇上空空的,没了那两撇八字胡须,他总觉得不太自在,每每习惯性地用手去捻胡子,手里空空抓不到半根胡须,就又闷头喝酒,喝得两眼都快睁不开了,才搁下酒盅,留意了一下坐在旁边的疯少。 “小子,你干吗呢?”两个人喝酒吃菜,这小子怎么又往桌上添了一双筷子、一个杯盏? “待会还有谁要来?”胡爷问。 凤流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专心致志给一旁留出的空座上夹菜斟酒,侍侯周到,“老哥,宛如也在呢,我给她添酒。” “宛如?”胡有为醉眯着两眼,瞄了瞄那个空座,嘿嘿地笑,“哪个宛如?我家那个?还是冯家那个?” 凤流抬头,“冯家,冯宛如。” 胡爷一愣,又用手支着额头,有些不胜酒力,醉醺醺地发笑:“你小子活见鬼了!我要是信你的疯话,我就不姓胡……” “老哥,你不姓胡都好几回了。”凤流冲着空座儿那头轻声细语说了几句,又伸手去抢胡爷端到手里的酒盅,“别喝了!你要是醉了,我可不管,让你睡路边去!” “疯子,你知不知道……”胡爷真个是醉了,醉人醉语说个不停:“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小辣椒,可她整日缠着我、要我带她去大城子……上海租界有什么好?洋人的地盘!以往,我在巡捕房当探目,给黄老板办差,那是豁出性命卖力地干哪!十里洋场可乱着,看起来纸醉金迷,粉饰太平,可背地里走私鸦片买卖军火,命案多了去了,背后冷枪防不胜防哪!我这么卖力地干,到头来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凤流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他,又听他絮絮叨叨,酒喝高了,这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统统说了出来,凤流听着听着,什么都明白了—— 胡爷他真个如郭老三所讲,在上头犯事了! 黄老板(麻皮金荣)相中了个戏子,叫露兰春,这事被他老婆李桂生知道了,就让人去劝,胡爷是撞在了枪口上,没料到黄老板这回是来真的,劝没劝成,反倒得罪了老板,被人给一脚踢出局,大老婆、小老婆见他失势丢了饭碗,当晚就卷铺盖跟情人跑路了,他这才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到家乡,在这小镇上娶了个三房…… “你还有钱金屋藏娇?”凤流这一问,倒是套出胡爷的老底子:“我私藏了军阀一箱大黄鱼!挪来自个用!这辈子都花不完!嘿嘿,老胡我可聪明着呢!” “您自个还犯了案底哪?”凤流忍不住打趣胡爷:民国乱世,军阀手上捞的也是不义之财,胡爷这是黑吃黑哪!真是比狐狸还刁! “有钱能当司令,能招兵买马占地盘!有钱就是天王老子!这什么世道……”胡爷嘴里咕哝着,下巴都搭在了桌面上,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老哥……”凤流定定地瞅着他,突然将脸凑了过去,胡爷闻唤一睁眼,吓了一大跳:“你你你……你干啥?快快起开!起开!”这小子,嘴唇都快挨着他了,凑那么近干吗? 这一吓,可把他吓得酒意一减,清醒几分:他刚刚是不是跟这小子说了些什么?这小子该不会逮着他的把柄了吧? 凤流凑到他面前来,定定地瞅了他片刻,笑嘻嘻地道:“你还蛮可爱的!” 可爱?! 胡爷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慌忙往后一仰,失了重心,连人带凳摔在地上,半晌没起来。他这狼狈样,逗得凤流“噗嗤”一笑,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是宛如讲的,她觉得你蛮可爱,只可惜今生与你无缘,当不成你的三姨太。” 胡爷坐在地上,愣了半晌,突然跳起脚来,恼羞成怒:“你个疯子!别老在我面前提宛如!她死都死了,还能坐这儿跟你唠嗑?鬼才信!”话落,往桌面上搁钱结帐,掉头就走。 “老哥,你这是去哪?” 胡爷喝了不少酒,这会儿酒劲一起,连走路都踉跄不稳,醉成这样,还能自个走回去? 凤流起身相送,胡爷却不领情,回过头来狠狠瞪他一眼,“别跟着我!” 凤流站着没动,目送他走出了十来步远,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下去,直接醉倒在路边,嘴里含糊了几声,两眼一闭,呼噜声大作。 他这是躺在马路牙子上睡去了。 “……你放心,他醒来就没事了。”凤流目光一转,对着身边那个空座说道:“你也该走了,杀人者偿命,你那案子,我与胡爷都会追查下去的!” 话落,一阵风旋过,空座上像是有个声音轻轻叹息着,而后悄然离开,独独留下了一双艳红的绣花鞋,静静搁在那里。 凤流伸手将它拾起,摆到了桌面上,拎着酒壶,将酒水倾洒在这双绣花鞋上,而后,擦了根火柴,一把火点燃。 新娘出嫁时穿的喜鞋,红艳之色映在火光里,衬着妖蛇般扭动蹿燃的火苗,分外好看! 这火烧得不大,火焰里却有青烟缭绕不散,片刻之后,才渐渐熄灭,残留的余烬,被风一吹,袅袅散去…… 凤流走到路边,背起醉卧在地上的人,朝着西郊野冢山去。 胡爷打着呼噜,路上就没醒过来,浑然不知自己竟被疯少背上了山,在天快要亮时,进了那座老宅子! 照样是捡着敲门砖,敲开了“夜来门”,一脚迈进门去,疯少突然听到“扑喇喇”一阵拍翅声,而后,有个黑影掠过来,冲着刚回门的他打了声招呼: “少爷!少爷你回来了!” 凤流吃惊地抬头,却看到一只九宫鸟拍翅飞来,边飞边叫,很是聒噪。 这鸟怎么又回来了?!他给表叔置办后事时,不是将它托养在寿材铺子里了么?难道它是自个挣脱笼子溜回来的?还能熟门熟路飞到这老宅子里头等他? “你不叫我‘侄儿’了?”吃惊归吃惊,他见了这只鸟,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却是:自个吃饭都成问题了,它这一来,他该怎么养活它?这鸟是吃素还是吃荤? “少爷少爷,有客来?”九宫鸟通了人性似的,在这老宅子里有模有样的当起了“门丁仆役”,迎着刚回家的“主人”,不但改口唤他为“少爷”,还落到胡有为肩头,偏着小脑袋看看他,用喙啄了啄他。 “你要是个人就好了,能帮我照顾他!”凤流想着:要不要抓住这只鸟,拿鸟市上卖了,换几个钱来,度过这缺粮少盐的日子?没准还能换几斤肉回来…… 第二十八章 遇袭 猝然,扑喇喇的拍翅声又起,这只鹩哥真个是通了人性,似乎还能猜到少爷心中所想,一边拍翅飞起,一边聒噪鸣叫,往宅子里头惊逃而去。 一根黑中泛着紫蓝色的羽毛,落在了凤流眼前,他不禁苦笑:几斤肉泡汤了! 背着胡爷,继续往里走,到了内院里头,凤流下意识地抬头四处张望:院子里空荡荡的,原先还留在那里的半截残余桩头也不见了! 根雕美人是昨儿晚上不见的,而后却出现在丁翎家……那么,这残留的铜镜形态的根雕部分,又去了哪里? 该不会是被人当垃圾清扫收拾了吧? 凤流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把“刷刷”横扫着的扫帚,再看看脚下,果然连枯萎的树叶都找不到一片! 这地儿干干净净,客人上门,准会以为家中有个管家仆人。 “有人吗?” 一边喊,一边穿过庭院,凤流将烂醉如泥的胡爷背进了西厢,扔在床\上,扭头就走。 在老宅子里兜兜转转,他总觉得今晚这宅子里头有些异样,除了他与胡爷,像是还有什么人在! 抬头看看天空,东边微露鱼肚白,山下村落里公鸡打鸣声嘹亮而紧凑,宅子里的光线却有些暗沉,他走在木头回廊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沉闷而寂寥的老宅中。 兜转几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他本该放心进东厢歇息去的,不知怎的,心口却跳得慌,莫名其妙就又来到了前门,侧耳聆听: 门外头,野林子里树影憧憧,风吹影动,沙沙作响;门里寂寥沉闷,沉闷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凤流耳边的确听到了个声音——喘息声!是另一个人的喘息声! 果然还有人在! 细一聆听,声音是从围墙上传来的。 他猛一抬头,就看到围墙左侧顶端趴着个人,那人似是想翻墙进来,连翻几次却未成功,如同自己头一回来这老宅子,遭遇鬼打墙的情形,那人也找不到门径,攀着墙头,累得直喘气。 “谁?” 凤流一出声,惊着了墙头上趴着的人,那人似是看不见墙内的疯少,却能听到他的声音,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了,那人犹如惊弓之鸟,弹起身来往地上一跳,连滚带爬地往山上逃! “郭老三?!” 天已蒙蒙亮,凤流一眼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可不正是昨夜溜逃了的郭老三么!这人居然躲到山上来了! 他赶忙追出门去,紧追着那人往山上跑。 野冢山的地形,头一回来的人是不熟悉的,凤流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晓得上山的一段捷径,在后面追不到人,他索性绕个弯,挑捷径绕到前面去堵住郭老三,这一堵,还真给他堵着了! “站住!” 凤流截住郭老三的去路,猛扑过去,将人压倒在地,正想扭住他的胳膊、将他制服了带回去交人查办,穷途末路的郭老三却是拼命挣扎。 一个猛子翻过身来,他恶狠狠瞪着疯少,眼底闪过一丝凶戾,咬牙闷声不响的,抽出一把匕首,照着凤流心窝上扎去! 凤流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寒森森的刀子,往自己心口捅来…… “啊——!!” 睡在老宅子里头的胡有为,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茫然四顾:他这是在哪? 这个房间瞧着极为陌生,胡有为捂着发沉的脑门子,下了床,开门出来,看看周遭:这是谁家的屋宅?抬头再看看这天色:噫?天还没亮? 他怎么感觉自己仿佛睡了一整天了! “疯子!疯小子——!你在哪?” 站到院落,放开了嗓门,几嗓子嚎出去,他没唤来疯少,倒是将外边野林子里的鸟惊得拍翅飞起,几只夜枭盘旋在上空,洒落一串凄厉悲啼。 胡有为心口莫名发慌,独自一人被困在这无人的老宅里头,面对陌生而诡异的环境,他有些六神无主,像只没头苍蝇,急得四处乱转,找不到前门、后门、偏门……连墙根儿上的狗洞都没瞄到半个。 这地方恁古怪!怎么连宅门都寻不到? 重又奔回内院,沿木头回廊一通奔走,他嘴里咕哝着:这是什么鬼地方?沉闷闭塞得跟山里头的大型墓冢似的! “疯少——疯少——” 这小子去哪了? 屋宅周遭沉闷,建筑物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看来,犹如黑暗中蜷伏着的一头怪兽,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这只兽活活吞进了肚子里,怎么也出不去。 心里头打着鼓,兜转了几圈,他的眼角余光猝然瞄到——对面好象站了个人?! 东边院墙一隅,似是凿了个圆月门,一个人影站在门洞里,闷声不响。 离得远些,瞧不清那人的模样长相,连面容都看不见,门洞里暗沉沉,阴影笼罩,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人稍稍动了一下,似乎伸出了一只手,冲胡有为招了招手。 胡有为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赶忙奔了过去,边跑边数落:“疯小子,做什么装神弄鬼吓唬人?大半夜的,还带本探长来这么个鬼地方,你给我站在那里别动,看我不狠狠抽你几下屁股!” 冲着那人奔过去时,他突然感觉有些奇怪:适才在这院中来来回回地兜圈子,自己明明仔细看过,四堵围墙上没有门,半扇门径都没有! 眼下,这东边的院墙上,怎么就突然多出个门洞来? 这奇怪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胡有为却来不及细想了,门洞阴影里站着的那人,冲他招了招手之后,转身似要离开,急得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喊:“小子!别走!” 门洞里的人影闪了闪,突然消失了! 胡有为冲得越快,人影消失得也越快,借着院子上空一轮惨白的月亮、那微弱的光线,他吃惊地看到:那人并不是闪躲进了门洞里! 就在他一边招手,一边疾步奔去时,那道人影居然贴着地面滑溜下去,如一片薄纸,从他脚下滑过,移形换位,瞬间移到了他的背后! 那情形,就好似他一个人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跑,由于月亮光照的角度及奔跑的方向不同,原本投射在东侧院墙上的正影,骤然偏移到他背后,成了背影! 难道,他是被自己的影子给捉弄了一下? 一个闪念划过脑海,脚下却没能停顿住,瞬间冲到院墙前,才猛然发现那仍是一堵结实的砖墙、压根没有什么门洞!但是,他已收势不住了! 受到感官的欺骗与蒙蔽,他轻信了自己的眼睛,一直以为那里有个门洞,奔跑速度之快,冲劲之猛,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笔直地冲着那堵墙上撞去。 嘴里怪叫着,惊恐瞪大了眼的他,没有迎来预料中头破血流的惨痛下场,反而浑身一轻! 像是真个扑进了一道门洞,整个人竟穿墙而入!亲身感受了一回诡妙的灵异现象! 误打误撞的,居然就穿墙进去了。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他虽然没有撞扁在墙上,却在穿墙而入后,两脚沾不到地面,直往下坠! 冲着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深渊,直坠下去! “哪个缺德鬼挖的深坑啊啊啊——!!” 鸡毛子惨叫,两头不着地,悬在半空的胡爷,气不打一处来:今儿个他算是被那小子给坑苦了,不明不白就搭上老命一条,下十八层地狱帮阎罗审案子去,留下他那貌美如花的三姨太……小辣椒要是守不住活寡,真个去找野男人相好,叫他可怎么甘心怎么瞑目? 耳边风声直冒,脑子里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浑身一震,像是掉进了什么地方,在即将落地的瞬间,被什么东西提吊了一下,半空中顿了一顿,才“啪嗒”摔下去。 这一摔交,浑身的筋骨都快折了,痛得他龇牙咧嘴,哎哟哎哟个半晌,才揉着脑门子一抬眼儿,他登时惊呆了——这这这……这不是一具棺椁么?! 自个儿这一摔下来,居然压在了一具棺材板儿上,脸朝下,正对着棺盖! 诡异的是,这具棺椁虽然严丝合缝的合阖着,他却一眼望进了棺材里头! 分明不是水晶棺,也不是云母,偏偏有着莹亮通透的色泽,乍一看,宛如琥珀蜜蜡——这是一具巧夺天工、硕大无比的琥珀棺!质地上乘,琥珀色泽由内而外越来越通透,核心的深色至外层的浅色,略带层次感,一眼望去,宛如外椁两层,内棺一层!如此精妙绝伦,举世罕见! 琥珀里凝结的不是虫鸟鱼兽,而是一个死人! 一个死人被凝固在这口琥珀状的棺椁里,五官面貌还栩栩如生,安详闭目的神态,仿佛只是沉睡在棺中,随时都会醒过来一般! 更奇特的是,琥珀内棺含有玉质石珠,蕴玉而生,竟是一枚孔雀暖玉(夜明珠),恰似一盏长明灯,在棺中熠熠生辉! 在“长明灯”的照耀下,一眼看清了“沉睡”在棺中的人,胡有为险些惊掉了魂,他心口一凉,怪叫一声: “啊啊啊——疯少?!” 第二十九章 怪事咄咄 棺材里躺的死人,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那眉目神韵,赫然就是凤流! 他刚刚还在与这小子推杯换盏,吃老酒呢,怎么一转眼,疯少就变成了个死人,躺进了如此古怪的一具棺材里? 真邪门了! 胡爷眼珠子脱窗地瞪着琥珀棺里的“疯少”,愣了半晌,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腮帮子的肌肉紧绷而不敢有丝毫松弛,两粒眼珠子却在悄悄转动,左右一瞄——自个是不是掉进了地底下的死人墓? 猝然一阵阴风吹来,胡爷脊梁骨发寒,犹如被一只阴阴的鬼手抓摸了一把,连着脖子上都寒毛直竖! 他感觉自个背后凉飕飕的,像是站了个人! 夹紧屁股腚儿,胡爷的脸扒拉着棺材板儿,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一下下地拧转脖颈,竖直了头毛,吊高了眼皮子,以一副“老子豁出去了”的发狠姿态,猛地往背后瞪了过去…… “奶奶个熊!” 抓在他裤腰带上的这这这……这是个啥? 白森森的,细长细长的一截,钩曲呈爪状,还一节节的,像是、像是……骷髅?! 没有半点皮肉,只剩了白森森骨头的一只手,就那样死死地抓在胡有为的裤腰带上! “四郎,是你吗?是你来看我了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冒起,竟是娇嗔带笑的,一如那晚,凤流听到的痴娘的声音,在那里吃吃地笑,痴痴地倾诉: “四郎,前些日子,兄长来掘了我的坟,还给我披上了新嫁衣,盖上了红盖头……” “四郎,你看我,漂不漂亮?” 红颜枯骨,这玩意也太销魂了吧?! “哎哟个亲娘啊、漂亮死个人了啊啊啊——!!” 惊声尖叫着,整个人猛地弹起! 胡有为感觉自己的手脚又恢复了自由,不再软麻软麻的,有知觉了,还能动了,心头发怵的感觉也骤然消失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子,睁眼一看,不禁一呆—— 咦?自己怎么仍然睡在床\上? 如同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在床\上猛地弹坐起身的他,惊喘不定地、看看四周—— 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这是在哪儿? “疯子!疯小子——!你在哪?” 宛如梦境重演,胡有为捂着发沉的脑门子,下床来,打开了房门,在院落里嚎了几嗓子,又开始兜兜转转,沿木头回廊来回奔走…… 一想到自个儿刚才做的那个怪梦,他心里头就不塌实,总感觉疯少像是出了什么事! 死人才会躺进棺材里…… 那梦就像是一个先兆,在隐隐暗示着:凤流一再插手痴娘的案子,有可能会因此丢了性命! “疯少——疯少——” 真急死个人了!这小子到底去哪了? 重又奔进院落,这一回,他没有再睨到那个圆月门,或是半个人影。就在他找不到出去的门径,急得团团转时,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洒进了院落。 走廊尽头猝然横出一把扫帚,落到院子里,“唰唰唰”地扫了几下,幅度大了些,扫帚条儿猛地撞到胡有为的脚后跟,这才停顿住了。 小腿肚上如遭竹枝儿刮擦到,胡有为转头一看……好嘛,这扫帚也像是转了个身,与胡爷面面相觑了一番。 似是无形中有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管家,正拎着扫帚,打扫院落时,冷不丁与家中来的客人打了个照面,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客人是吓得骇怪大叫,那扫帚则晃晃悠悠移到墙根上,往墙上一靠,而后,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由院落返回屋舍那头。 偏厢的小门“嘎吱”一响,像是“管家”进屋去了。须臾,一盏茶托举着斟满了茶水的杯盏,从那房门里出来了,凌空悬浮着,慢悠悠往客人那头移过来,好似管家在向客人献茶敬礼。 “不不不……不用客客客、客气了,我我我……不渴!” 胡爷后背紧贴砖墙,瑟缩在两侧围墙的夹角缝隙处,无处可藏,眼看着那只茶盏凌空而来,他怕得险些要哭出来。 “探长、探长!告诉我那侄儿凤流——这几日,一定要留神,小心一个脸上敷粉的男人!若是遇见了那人,让他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千万别与那人面对面地碰上了!” 有人在说话,胡有为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听到半空中一只鹩哥聒噪着拍翅飞过,“啪嗒”一声,掉下一粒鸟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茶盏里,溅出茶水,洒在地上,那只杯盏就那样悬空僵滞住了。 倚靠墙根的扫帚却猛地横了起来,冲着那只使坏捣乱的鹩哥追打过去,腾空猛拍。 一只鸟与一把扫帚,一逃一追的,眨眼不见了踪影。 胡有为看看仍悬停在自个面前的那只杯盏,紧绷着头皮,贴着墙角根一点点地往旁边挪蹭,一寸寸地闪避到远处。 就在早晨的阳光照射到一个点时,原本怎么找也没能找到出口的他,突然发现:老宅子里出现了一道门,像是直通外面的一扇门径! 瞄到了出口,胡爷片刻也不敢耽搁,猫着腰往老宅前门那头急蹿过去,两手摸到门环,猛地一拉—— 门开了。 胡有为却僵在了门里头,两眼发直地看着门外。 就在门槛外侧,两只艳红色的三寸绣花鞋正踮着鞋尖,欢脱地蹦达个不停:“夫君!老爷!心肝儿宝贝!快来、快来!跟宛如一道儿回家吧!” “鬼鬼鬼……鬼啊啊啊啊——!!” 难道这座宅子不是给活人住的?怎么里里外外都闹腾出怪事? 胡有为头发一竖,宛如一只吓疯后炸了毛的狐狸,猛地蹿出门去,一路扬尘,往下山的路径那头撒蹄子狂奔而去。 人一去远,两只绣花鞋也骤然消失不见,老宅门外,独见两只驮着壳的乌龟,趴在那里,笨拙而又缓慢地爬行,龟壳磕碰到石子儿“咯咯”作响,乍一听,仿佛两只乌龟在闷闷发笑…… ※※※※※ 明晃晃的晨曦,遍洒树林。 胡有为一路惊叫着冲到下山的路径,在一个拐弯处,冷不丁撞见了一个人,他慌忙来了个急刹,刹停脚步,一边惊喘着,一边定睛望去: “疯、疯小子?!” 忽然出现在山路前方的那人,正是凤流。胡有为定睛这么一瞧,心尖儿都颤了一下:咦,这小子看起来不大对劲呀?怎么一个人木头样的呆站在山路中段,还紧闭着两眼? “小子,你、你你你没出啥事吧?” 他忍不住伸手去推了一把,呆站着不动的凤流,这才有了反应。 凤流猝然睁开了双眼! 胡有为惊骇地发现:这小子的眼睛,怎么变得透明无色了? 就像一面澄澈如水的镜子,透明的眼珠子里,清楚地倒影着胡爷那张惊骇的面容! 凤流这时的眼睛、还有那种眼神,慑魂夺魄一般,叫人看得心惊不已! 突然之间,胡有为感觉自己像是失声了,喉咙里“咯咯”作响,极度惊恐,脑子里竟有奇怪的画面浮现! 就像即将往生的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历历往事,胡有为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从四十岁一直倒带至三岁稚龄,恰似时光穿梭,飞速倒带回去,到了人之初的阶段,一刹那就回味了大半个人生! 真个比见鬼还邪门! “咕咚”一声,胡有为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慌忙闭上眼,中断脑子里奇怪的画面,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伸出一根手指头,抖呀抖地指向疯少,口中怪叫: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三十章 疑凶落网 一个人的眼睛怎么会是透明无色的? 难道…… 胡有为吓得不轻,悄悄挪着脚后跟,正准备开溜。 凤流缓缓抬起了一只手,摁了摁太阳穴,揉了揉眼睛,“噫”了一声:“老哥,你怎么在这?”说着,放下手来,抬眼看他,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儿,黑白分明,极是正常! 难道刚才是他眼花看错了?还是这太阳光的折射,晃了人的眼?胡有为瞪着面前这小子,看这人的眼睛是再正常不过的,哪还有什么透明之色,瞳人乌溜溜的,盯久了看,个大男人心口也“怦怦”乱跳! 胡爷赶紧摇一摇头,驱逐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咳嗽着干笑一声:“咳、咳!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小子,不是你带我来的这里?” “……嗯。”凤流似乎不大舒服,仍在揉着眼睛,避了避太阳光,往路侧一站,看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投射的角度方位,估摸着时间,“老哥昨夜醉酒,我带你来这山中老宅入宿,这才几个时辰,你怎么就醒了?”还能自个跑出门来,看那精神头十足的样儿,敢情这酒意全消了? “唉,甭提了!”胡有为用力抹一把脸,心有余悸,“那就是你表叔留给你的那座阴宅?这破宅子,里里外外全闹鬼!本探长下了肚的一斤老白干,全化成冷汗顺着毛孔蒸发出去了,现在脑子可轻灵着,哪还能睡得着?” “闹……鬼?”一把扫帚“唰唰”横扫的画面,冷不丁浮现在眼前,凤流摸了摸鼻子苦笑,“你也瞧见了?” “你小子再穷,也不能住那地儿!那宅子像是给活人住的么?没准儿是压在什么人的坟墓上了!别忘了,这里是野冢山!” 古时候流传下的地名或山名,大多有些寓意在里头,太平小镇西郊的这座野冢山,是老祖宗口口相传,流下来的一个名讳。 名为“野冢山”,偏偏山上连半座墓碑都没有!风水师傅个个都说此地不祥、难置阴宅、不宜落棺埋骨。村镇里头的风俗旧习,十户人家就有九户是信这藏土风水的,剩下不信的这一家,也得被亲朋好友给极力劝阻了,这才导致野冢山上连一抔土坟包儿都瞄不着。 冢山无“冢”,这事儿说来倒也蹊跷! 胡有为掏了掏口袋,没找着那支烟斗,闷闷地吐口气,拍了拍疯少的肩膀,“走,哥兜里还有点钱,今儿带你下馆子去!这小镇上有没有食宿一流的客栈旅馆?想当初,本探长在上海,大舞厅、大饭店,统统玩得转……” “老哥,咱们今天怕是不得空了。”凤流打断了他的话,转个身,往前引路,居然领着胡爷往野林子边缘走,“你先跟我去见个人。” “谁?”胡有为纳闷,紧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路,突然两眼一亮,指着前方一个半趴半卧在草丛里的人,喜出望外地喊:“郭、老、三?!本探长正遣人在四处找你呢,你倒自个送上门来了?”说着,抢先一步,急蹿过去。 凤流不紧不慢地落在后头,心里头像是憋了什么事,几次想开口跟胡爷说些什么,又隐忍了下来,此刻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与郭老三还有十步远的距离,他就停了下来,走了走神,脑子里不禁回想起凌晨发生的事—— 他扑住了郭老三! 对方穷途末路之下,拔出匕首,一刀子捅向他的心窝! 眼看着即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血光之灾是万万躲不过去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响,眼睛突然一痛! 也就在这时,凤流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挥刀捅来的郭老三如同中了定身术,倏地停顿住所有动作,整个人保持举刀行刺的姿势,一动不动,僵硬如同化石一样凝固住了! 锋利的刀尖距离凤流的心窝子仅差一厘米!却僵停在那里,不动了。 他在郭老三发狠怒睁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竟变成了透明之色! 紧接着发生的事,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凤流亲眼目睹了时光倒流! 恰似画面回放,当骤然凝固了的空间里,风声消失,树叶不动,一切都处在静止状态的时候,这个时空猝然出现了一道裂口,僵硬着身子保持一个姿态的郭老三,突然被吸进了那个裂口! 而后,凤流看到眼前的景致在倒退,飞速地倒退,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幕情景,从眼前飞掠过去,逆时针倒旋——由郭老三持刃行凶,倒回到他飞身扑向郭老三,画面仍没有停住! 时空裂缝里头“嘶嘶”吸取着周遭气流,将一幅幅压缩成扁薄纸状的画面旋转过滤,倒吸进去,凤流也随郭老三一同被吸进了时空裂缝之中,宛如来了一次时光穿梭! 只一眨眼的工夫,凤流竟又回到了刚才那条捷径上! 猝然出现的时空裂缝,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流看看周遭,晨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透过枝叶疏密的缝隙,看到郭老三就在上山的路径上狂奔。来不及细想,他又做了一个重复性的动作——绕捷径堵截对方的去路! 他做到了! 像之前那样,截住了郭老三,飞身扑了过去…… 他看到郭老三在挣扎反抗之时,悄悄将一只手伸向裤兜,几乎是一个闪念,他有了某种奇妙的预感,一眼识破了对方的意图!就在郭老三把手伸进裤兜时,凤流飞快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暗藏在郭老三裤兜里的那把匕首,没能再次拔\出来捅向他! 制伏了郭老三,凤流从他身上搜出那把匕首,扔进了野林子,反拧着他的手,往山下走。 就在刚才的山路拐弯处,郭老三突然往后蹬来一脚,趁凤流往旁侧稍稍一避,他挣脱了束缚,冲野林子里逃去…… 遭到突袭的凤流,心口一惊,眼前重又晃现那把寒森森的刀子刺向心窝的惊险一幕,脑子里又“嗡”的一响,眼睛很痛! 他停在山路拐角,闭了眼睛,只听到郭老三在野林子边缘摔交后、哀号求救的声音,他头痛欲裂、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耳边响起胡有为的语声…… “本探长来了,郭老三你倒老实了?” 胡有为丝毫没有觉察到疯少的异样,自个儿先蹿了过去,一看半趴半卧在草丛里的郭老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进了林子怎么还不跑呢,原来是被野猪夹子给夹到脚了啊?嘿嘿,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山中猎户暗设的狩猎陷阱,凶险异常!这一个野猪夹子,用草色掩盖在竹林边缘,没偷袭到来啃食冬笋的野猪,倒是将人给坑了! 郭老三往林子里逃时,慌不择路,哪还有心思探摸草丛里有没有设下猎人的陷阱,这一脚踩下去,就听“喀嚓”一声,野猪夹子那锋利无比的钢齿,紧紧咬合在他脚腕上,扎得很深,顿时鲜血直流,痛得他惨嗥几声,卧倒在草丛抱脚直打滚。约莫是流了不少血,眼下的他是耷拉着脑袋,连哼哧一声的力气都没了,等着胡有为走上前来,他微微睁开眼,目光却落在胡有为的背后——凤流站在林子边缘,默然看着他。 目光对上凤流的眼睛,郭老三心口一阵阵发寒,嘴里头含糊地念了句:“妖、怪……”突然两眼一闭,头一歪,晕厥了。 “失了这么多血?”胡有为蹲下来,看着那只“咬人”的野猪夹子,犯了难,“这玩意我可掰不开,疯子,你说咋办?”说着,回过头来看向疯少。 凤流面色如常,微微一笑:“连人带夹,拖到山下去!” 第三十一章 无赖小人 猎户住在山下村庄里头,等这二人将野猪夹子逮着的“猎物”往老猎人的家中一送,吓得老人家一迭声说“对不住”,三两下扳动机括暗簧,解除了郭老三脚腕上的钢齿圈,往伤处敷了些土方草药,撒些草木灰,止了血,打上绷带,老猎人搓着手不安地喃喃道:“怕是伤了筋骨,这可怎么好?老朽这点家当,赔不起!要不,二位爷行个好,先带他到镇子里找个专治跌打损伤的江湖游医给瞧瞧,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来成了跛子瘸了脚……” “跛子有啥不好?”胡有为眯着狐狸眼,“嘿嘿”发笑,“这厮想跑都难了!” 凤流伸手,戳一下郭老三那只伤腿,戳得人一激灵痛醒了来,睁了眼,瞧见疯少那双桃花眼儿,郭老三如同被割了脖子的鸡,喉咙里“咯”的一声,又耷拉下脑袋,再次昏厥。 “疯子,你没事能不冲人乱笑吗?”胡有为蹦起脚来,气急败坏,“这厮又不是女人,你冲他勾魂儿那么一笑,算个啥意思?这下可好,人又晕了,又得苦了咱俩抬着他走,镇子离这还有些路呢!” 没等胡爷发完牢骚,凤流递了根绳子给他,等他愣愣地接过去,才道:“拿绳子套着他的脖子,让猎户家中那只阿黄拉他进城去!” 好嘛,疯少这下把主意打到大黄狗的身上去了,狗拉人跑……胡有为瞪了他半晌,闷闷地甩了手中的绳子,感觉自个又当了回傻瓜,老是被这小子忽悠着玩,真够憋屈的,嘴里就咕哝了一声:“疯子!” 正午时分,郭老三还是进城去了,从村子里转到小镇上,多亏了驴子拉的那辆货板车,将晕厥的伤员送到驻扎在小镇北街的保安队那所大杂院里,农户接了赏钱,赶着驴子去了集市。 接到嫌疑犯的保安队队长雷山虎,也没那心思吃中饭了,正愁往哪儿关押收审人犯呢。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吞几个豹子胆,扛几把枪,个个都想招兵买马、自立山头,小镇上除了个不大管事的镇长,连象样的捕房警察局子都没有设立,就只有一拨保安队,还是豪绅们花钱私下雇佣聘请来的,大半是担负着有钱人家的身家安危,夜里巡个哨,白天逮个贼,防一防强盗流寇绑匪,不出大乱子就行,哪管什么侦缉凶杀案,审判元凶? “真要是这小子干的,老子一枪崩了他不就结了?”雷山虎拔枪在手,绕着院落里横躺的嫌疑犯,走几圈,木鱼疙瘩似的脑袋,想不出啥好法子,索性使了横,“咱不听镇长的,只听豪绅金主的,他们又不管这事,这镇子里最大的官,也就是带兵的军阀司令手底下派来的那个二班子兵长,人家领兵占鹅城地盘去了,山中无老虎,那就数雷某人最大!手里有枪,干啥都行!花什么脑筋审案子?鸟毛事特多,干脆一枪崩了,干净利索!多痛快!” 说着,就把枪口往郭老三脑门子上一瞄…… 啪!胡有为往山虎队长的后脑勺赏了一巴掌,没好气地道:“本探长人还没走呢,你个愣棒槌就想来横的?赶紧找个地方,先把人关起来!这案子,由我来审!” 碍着大探长在十里洋场的威风背景,对此人搞砸了饭碗一事毫不知情的雷山虎,自觉得罪不起这位大探长,这才想破了脑袋帮着想出个关押嫌疑犯的场地——屠夫赵大光棍后院子里的猪笼,离闹猛的市集也就百来步远,可便捷着。 把嫌疑犯安置停当,凤流捂着鼻子笑睨大探长,“这地儿可好?” “好个球!”胡有为站在猪笼子外,也被猪粪那骚味熏得头昏脑胀,一来气,就把笼子外一大桶喂猪的馊水稀汤,往郭老三身上泼去。 劈头盖脸几勺子泼下去,死猪样横躺在猪笼子里的郭老三,咳嗽了几声,呛醒了来,睁眼一看,脸就黑了大半。 “老三!”胡有为眯细了一双狐狸眼,瞧出郭老三满脸的不情愿,趁势唆使保安队的壮小伙儿,铲来猪粪,冲人恫吓:“丁家酒楼的厨子伙计,统统指认——藏在酒窖里的那口箱子,是老三你的箱子!本探长问你,箱尸一案,是不是你亲手所为?” 郭老三的那条伤腿,已痛到麻木,此刻又置身在猪笼子里,臭熏熏、脏兮兮的,还面临着不老实交代实情,就要被人泼猪粪的狼狈境地,他暗自冷笑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赖在地上,懒懒地撩了一下眼皮子,扯着无赖般的一抹痞笑:“胡大探长,你在说啥?我咋一个字也听不懂!” 得,这就半死不活地耍起无赖来了! 郭老三那德行,激得保安队那伙人光火得紧,正想把满铲子的猪粪往他身上泼去,却不料,他竟大笑着抚掌叫好:“来呀!赶紧泼来!这几铲子猪粪盖到身上,我正好当被子盖,保暖!” 地痞无赖的小人做派,郭老三是深谙其道!你要是打他,他就往地上躺;你要是骂他,他就嬉皮笑脸浑不当个事儿。牛皮糖似的,任凭你掐圆捏扁,还是那个烂德行!一不留神,还得着了小人的道,被他抽冷子背后捅一刀,玩阴的要了你的命! “咋办?”铲着猪粪没唬住人,反而将自己人熏得够呛,保安队那伙人也没辙了。 雷山虎就急了,“我就说嘛,干脆拿枪崩了他的脑壳,省事!”说着,他又凑到胡探长耳根子旁,与人“咬耳朵”: “郭家老母也不管这事,她老人家说了,这不成器的混蛋儿子,当初就该生到粪坑里淹死算了,活着是浪费粮食,长官大爷们想怎么办他,就怎么办!她啥都不管,只管自家种的地瓜番薯,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难怪郭老三那老母亲,连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来过问一下,看来是真管不住这个糟心的儿,索性眼不见为净了。 “是人都怕死!”胡有为“嘿嘿”一笑,拍拍雷山虎的肩膀,“一枪崩了就便宜了这小子,雷老弟,听说你这拳头能打死只老虎,不如进去掂量掂量这小子的骨头有几两重?断胳膊折腿那是小事一桩,别一下子搞死就行!” 雷山虎“咯嘣咯嘣”地压了压拳头眼儿,惯耍无赖却贪生怕死、熬不住皮肉之苦的郭老三,脸色果然变了。 就在山虎队长踹开笼子门、端着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要来拳脚伺候时,郭老三果然开口求饶了:“别、别别!我、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别跟个娘们似的婆妈,郭老三你能不能爽快了讲?”雷山虎按捺不住,抡着拳头就要冲过来,郭老三便又说了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立马惊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没错,冯宛如是我杀的!是我将她推下水井,见她挣扎出来又晕在井边后,用吊水桶的井绳勒了她的脖子,将她活活勒死,藏尸在箱中——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给我那好友出口恶气!也是因为这个坏女人——该死!” 冯宛如该死?! 胡有为笑了,大笑道:“这话从老三你的那张臭嘴里吐出来,本探长听了就想笑!哈、好笑!太好笑!一个云英未嫁的女流之辈,她怎么就该死了?你倒是说个理由给本探长听听!” 凤流也听不下去,语声幽冷地说了一句:“她什么也没做就该死?那杀了人的你,岂不是更该死!” “谁说她什么也没做?”郭老三眼底隐了几分狡狯,目光闪闪烁烁,“她上门敲诈、勒索我那好兄弟,欺负个老实人,我是实在瞧不下去,才动了杀她的念头!” 敲诈?勒索? 胡有为疑惑不解,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她为了什么、去敲诈勒索谁了?” “小心被诓!”凤流极轻微地一笑,并不觉得疑犯是在讲真话,“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老三的好友只一人,就是酒楼东家,丁翎。” 冯宛如的闺中好友也只一人,就是痴娘。 丁翎又是痴娘的丈夫,她做甚去敲诈勒索好友的夫家? 第三十二章 两任夫人 “胡爷,您别听疯少的!老三我绝无半句虚言!”郭老三瑟缩在猪笼子里,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我这条命都悬着呢,哪敢糊弄各位爷?” “老三,你本就不是个老实人!”这人长相平平,惟独眼睛突出,鼠目贼光,闪烁不定,叫凤流尤为警惕的是:郭老三惯耍阴招,抽冷子搞暗袭,恶向胆边生,连杀人的事都做得出来,哪还有半分良知?偏偏还满口兄弟道义,叫人如何信服?“宛如已死,横的竖的、黑的白的,只你一人讲了算?” 胡有为听来也觉有理,满含质疑的眼神,落在嫌疑犯身上,带着十足的审度、探究意味,似要洞穿对方的五脏六腑,将人藏在肠子里的污秽也一并审视清楚。 一对上胡探长狐狸般精明的眼神,郭老三心知不妙,急眨眼睛,脑门子汗如雨下,腹内诅咒:个疯子!怪物!专来坏事,该死!今早在山上没能一刀子捅死他,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日后如有机会…… “雷、雷爷!您别、别……”郭老三惊恐大叫,就地打了个滚,拼命躲闪雷山虎的拳打脚踢,带着哭腔迭声求饶:“别揍小的!小的贱命一条,不值得您脏了鞋子累了手,小、小的这就说!什么都说!还不成吗?” 等雷山虎稍稍歇下手脚,郭老三指天赌咒:“小的发誓,今日所讲,绝无半句虚言!否则,该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听他竟发了这么个毒誓,在场的人都有些动容了。 胡有为沉吟着道:“好,本探长姑且信你一回!你说,冯宛如敲诈了什么人,目的为何?” “她那日就是来我丁老弟家中,敲诈钱财的!”郭老三似是被逼入了绝境,把心一横,咬一咬牙,将真相和盘托出:“实不相瞒,冯宛如她在无意之中,得知了我兄弟家中隐藏的一个秘密,并以此要挟,整日上门来勒索钱财!她说她不想嫁人为妾,想求些钱财,而后离家,远走高飞!去大城子里寻找自由婚姻,长长见识!因而她屡次三番上门勒索讨要钱财,丁老弟碍于她与内子的关系,不好撕破脸,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退让!哪知这坏女人无比贪婪,回回上门都说是最后一次,拿了钱又嫌少,这一来二去,丁家小俩口是被她闹得没个安生日子,连家底子都快被她掏空了!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挺而走险,出此下策,替兄弟出头,解决这大麻烦!” “说得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胡有为皮笑肉不笑,与疯少互看一眼,就听凤流也打趣道:“这么说起来,老三你该长个儿了!” 郭老三迷惑地眨巴两眼,“长个儿?” “蠢!”雷山虎踹他一脚,“疯子在取笑你,你还当真?你比我还笨!” “我笑他了吗?”凤流伸手一指,指准了郭老三,一本正经地道:“为兄弟两肋插刀,惩恶除奸,替天行道的伟人,才长了一米六都不到的个子,这不是委屈了老三么?”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 连避在自家角落里瞧热闹的屠夫赵大光棍,也拉风箱似的大笑起来,把个郭老三窘得直想往地缝里钻,恼羞成怒之下,他脱口喊了句: “你们别不信!这个镇子上,只有冯宛如一人,瞧出丁家隐藏的秘密,才来敲我兄弟丁翎的竹杠!你们啥都不晓得,乱笑个什么劲!一帮子俗人、蠢蛋!” 也该是郭老三气糊涂了,“蠢蛋”这俩字竟是冲着雷山虎喷出去的,喷得山虎大爷火冒三丈,抡圆了胳膊,拳头跟雨点似的往下落。 “蠢蛋骂谁呢?雷某人在镇子上当保安队长这么些年,哪家的鸡下了几颗蛋都晓得,还有什么能瞒得住我?浑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找死呢?” 郭老三被打得嗷嗷直叫,伤了一条腿躲又不好躲,受不了这皮肉之苦,他急得一下子喊了出来: “冯宛如知道丁翎死了媳妇!他如今的妻子,不是原来的那个痴娘!而是痴娘的同胞姐姐!她叫王妩怜!” 这一喊,现场突然鸦雀无声了,个个都是满脸错愕之色,着实被郭老三一语揭出的内情给惊住了——丁家竟然隐藏了这么个惊天的大秘密?! “这个痴娘,不是那个痴娘……”胡有为看了看郭老三,又瞅了瞅疯少,“疯子,还记得你当初在丁家酒楼见到丁翎内人时,跟本探长说的那番话么?” “记得!”凤流心头一动:同胞姐妹?!“雷老哥,你先停一停手,让老三说仔细,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雷山虎一停手,郭老三喘了口气,接道:“冯宛如与痴娘最熟,即便那王妩怜是痴娘的同胞姐姐,她能瞒得过左邻右舍、瞒得过你们,却瞒不过冯宛如!” 话到此处,确也合情合理,在场的人里头,十个有九个信了,便也小声嘀咕起来,有些个还窃窃私语道: “我就说那日在街上喊痴娘,她咋就不答应,瞧着怪怪的,与邻家都生分了,原来压根儿就不是那个痴娘啊!” “我也觉着怪,大过年的,她整日闷在家里,也不来串门子,偶尔上街买菜,见了熟人还满脸茫然当作不认识,就连这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怪不顺耳的!我家婆娘还以为她这是心气儿长高了,不搭理人了呢!” …… “丁家为何要隐瞒这件事?”大伙儿心中的疑问,最终转到了一个紧要的症结上,“丁家媳妇是怎么死的?还有,丁翎死了媳妇,却一声不响地娶了媳妇的胞姐来冒充自个的内人,这到底是啥子缘故?”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郭老三。 这当口,郭老三却摇头一叹,居然卖起关子来:“事关我兄弟的家事,你们想问什么,还得找我那丁老弟亲自来答才是!” 话落,再也不肯多透露一字半句,哪怕雷山虎以酷刑来要挟,郭老三咬紧了牙关,居然当起了闷葫芦,闷声不响了。 折腾个老半天,审不出个结果,无奈,众人只得先撤了出去,留下看守的人手,其他人该干吗还得干吗去。 雷山虎领着人再去丁家酒楼,却遍寻不到丁夫人的踪影,这女人说晕就晕,说溜就溜,能耐真够大的!气得老雷索性领着手下这拨人赖到丁家,使唤着厨子酒保,好酒好菜招呼着住了下来,就想瞧瞧这“丁夫人”什么时候肯再露面。 凤流被胡大探长扯到馆子里头,香的辣的,又白白地捞了一顿饱。 “老哥,你老不放人是什么意思?”下了馆子,又逛去章台路,花街柳巷里只准瞧那红\袖招招、倚门卖笑的伎艺红牌,还不准人往里头去品茶赏花,凤流就纳闷了,话里头这“不放人”,指的不是郭老三,而是他自个儿。 “请你吃了顿大餐,你小子也该陪着老哥我逛逛街嘛!”胡有为有家归不得,一想到小辣椒,他心里头是百般不是滋味,既惦念,又没勇气回门认错,索性在街上瞎逛,溜达到章台路,只过过干瘾,不敢真个进去沾腥偷吃,心里头还是怕小辣椒气头上又闻了他去拈花惹草,怕是真个不再原谅他了! “女人就是不讲理,明明是她错了,到头来还得自家男人先给认个错,赔个礼!难怪古人常讲,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女人很妙!”凤流一路走,一路冲左右抛几个桃花眼儿,惊得路旁尖叫声迭起,胭脂香味便随那红\袖招招的殷勤叫唤,一阵阵地荡来,令人十分陶醉,“即便有些小性子,也更显得她们的娇嗔可爱!这世间最妙的风景,就在她们幸福而笑的容颜上!” “幸福?”胡有为停顿了脚步,吃惊于疯少竟有这番胸襟,不禁反省自个:小辣椒嫁给他后,幸福么?应该是的吧?他总想令她高兴,哪怕她有再多的要求…… 罢了,她不是原本那个宛如又怎样?他只想要这个女人跟他一辈子,给她幸福,让她觉得这辈子跟了他——值了! “你小子真是活得没心没肺的!没个羁绊的人!老哥我倒是想回家了!” 胡有为有些感悟,也似是想通了、放下了,原地停顿了一下,正想转个身离开,忽听前方一阵嘈杂声浪,炸开了锅一般,似狂蜂浪蝶一窝儿起哄浪笑的热闹场面,他忍不住放眼望去—— 第三十三章 花丫小爷 前面那香艳的小楼,连着小园凉亭子水榭长廊的,可不就是那个叫小怜的吟风居么? 暮色昏昏,吟风居前门大敞,园子里头挤进去了一拨小姐妹,花团锦簇、笑语如珠,热闹的场景中,莺莺燕燕们却都围拢着一个年轻的公子,使出浑身解数,在讨他的欢心。 明晃晃的灯笼底下,照得这位衣饰光鲜的公子哥儿满面春风,左拥右抱,更是得意非凡。 “……疯少,你地位不保啊!” 胡有为口中喃喃,心口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觉得小园里那位公子哥儿颇有吸睛的能耐,自个儿分明不认得这人,两眼怎么老是盯着这人的脸瞧个不停呢?这人不就是长得模样挺俏的么,也不比疯少的桃花眼儿来得勾魂啊,那一个个小娘子就跟嗅了蜜似的,紧挨着这人不放,众星拱月也没这般夸张! “哪家的公子哥儿,瞧那张脸,隔了老远都能瞄到他脸上的脂粉味!一个大男人,涂那么厚一层粉……”胡爷瞧着瞧着,就有些瞧不下去了,总觉得这人哪有疯少好?脸上敷的粉,比女人还厚…… 咦?敷粉?! “哎哟我滴个小祖宗啊!”胡有为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霍地跳起脚来,怪叫:“还真有个脸上敷粉的男人?!” 老宅里头,他听到的那个声音,此刻又清晰回荡在耳畔: “探长、探长!告诉我那侄儿凤流——这几日,一定要留神,小心一个脸上敷粉的男人!若是遇见了那人,让他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千万别与那人面对面地碰上了!” …… 眼下,他居然真的见到了一个脸上敷粉的男人! “真邪门了啊!!”胡有为吓得不轻,一蹦老高,怪叫一声之后,又慌忙扭头看向疯少。 因了胡爷这奇怪的反应,凤流也不禁将目光投向小园中,一眼就看到了百花丛里那只春风得意的“浪蝶”。 也恰恰就在这时,脸上敷粉的这个公子哥儿,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向了疯少这边,两个人是四目相交,视线对了个正着! 胡有为再想拽着疯少躲避,已然来不及了,眼看着这两个人眼对眼地两相望了,他不禁在心中哀号: 完了!这下子想躲都躲不过去了!接下来,会不会又出啥子状况? …… “闻名不如见面!” 吟风居小园里头,夜来附庸风雅、摆茶围打马吊的那位公子哥儿,一眼看到街上走着的凤流,立马站了起来,十分唐突地用一根手指头遥遥指住凤流,哈哈笑道: “疯少是吧?你,赶紧给小爷过来!本小爷有话问你,你要是乖乖答了,小爷赏你酒吃!” 赏他酒吃?这位小爷摆恁大的谱,当自个儿是多了不得的一号人物? 闻听此言,凤流却不生气,居然真个走进小园,笑吟吟地站在那位小爷面前,一派潇洒不羁,回道:“酒就不必了,赏个美人儿吧!”说着,流目笑睨“百花丛”中的小怜。 小怜原本是坐在那位小爷的腿上,人家这么一站,她也就跟着站了起来,站在了小爷前头,正好面对着凤流打趣儿似的眼神,她一下子窘迫地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了事,不安地搓揉衣角,略显慌张地闪避一步,想与那位小爷保持些距离,免得疯少心生嫌隙,日后冷落了她。 “美人我这儿多的是,你要是有能耐。自个儿招一个过去呀!” 公子哥儿气焰嚣张,十足的挑衅意味,令随后跟进门来的胡有为听得一愣,总觉得这人像是对疯少抱有敌意。 不等凤流开口,公子哥儿又道:“小爷刚到这镇子上,就闻了疯少你的大名,听人说你在此处最吃香?小爷我今儿就来这条街上最红的窑子里等你!看看今晚你要是来了,到底是吃香,还是吃瘪?” 说着,一撩西装外套,打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啪”地拍在湘妃竹编的躺椅上,冲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个莺莺燕燕趾高气扬地显摆道:“你们给小爷我听好喽,今儿晚上谁要是伺候得本小爷高兴了,十元美钞各数一张,让你们进大城子瞧个新鲜,给你们买洋丝袜子、法国香水出风头去!” 十元美钞?西洋赤佬的钱! 周遭顿时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莺莺燕燕们个个是粉脸扑红,兴奋地低呼、小声尖叫,争先恐后紧挨在金主小爷的身边,逢场作戏般的殷勤献媚。 小怜杵在两个男人中间,左右为难,心向着疯少,两眼却又瞄着摆阔气的小爷,琢磨着老鸨那边的孝敬银子还没给足,过些天还得拿钱聘一班子小堂名来唱曲儿,娘姨(佣人)、外场他们的月俸还得给…… 就在小怜犯窘为难之时,凤流叹了口气,居然拍了拍那位小爷的肩膀,问:“有钱的是大爷!可惜我不是女的。要不这样,我给你雕几个木头美人,你把那一叠钞票给我,解我囊中羞涩,行不?” 没料到疯少来了这么一句,居然也将主意打到了小爷身上,正在美人面前阔气显摆的这位小爷,不禁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自个是不是被疯少给逗了一回? 疯子说的话,哪能当真? 小爷转眼又一瞧,吟风居的头牌小怜,对这位睿智风趣的疯少是痴迷不已,她人虽站在他身边,整个魂儿却都溜到了疯少身上,瞧那秋波频睇的样儿,令小爷心里浑不是个滋味,瞪向疯少的眼神,除了敌意,还有嫉恨,他嘴里酸不溜丢地哼哧: “哟,疯少也会缺钱花?鸠占鹊巢不正是你的能耐么?没钱就去抢啊!抢人祖宅也没见你臊红了脸!还有胆子站到本小爷面前来!” 鸠占鹊巢?这小子话里有话! 胡有为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倒是对这位公子哥儿留意了几分: 这人穿了一身的白西装、白皮鞋,倒梳分头,头发上揩了不少发腊,油光发亮,衬着敷了粉的那张脸,油头粉面的,浑似个纨绔子弟,还刻意显摆个洋派头、阔架子,性子却十分骄横,挺会冲人发难的,不仅拿钱来砸人,还阴阳怪气地拿话来挖苦人,瞧这小子吊着眉毛斜眼瞄人那样儿,挺招人厌的! “抢人祖宅?”凤流微讶:此话从何讲起? “疯少眼下住的那座老宅子,”公子哥儿越是生气,脸越是白,“那是我家的祖宅!你抢了我家的房子住,我此番来这小镇,就是专程来堵你的!”说着,又伸出手指头,戳指着凤流的鼻尖儿,小爷叫嚣起来:“你,赶紧从我那宅子里搬出去!” “你家祖宅?!”胡爷忍不住想笑:那座阴宅鬼气森森的,孤零零坐落在山头,连镇上爱撒野的小孩都不敢去,咋还有人硬要来抢? “你说那宅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地契、房契,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说那宅子是他的?凤流笑容不改,只将手一摊:“可有什么凭证?” “小爷姓花!祖宗流下的产业,都有花氏特有的记号!”小爷不止脸上的脂粉涂得比女人厚,连名字起得也比女人更女人,姓花,单名一个“丫”,叫花丫,估计是家里人打小拿他当女娃儿养,娇生惯养出了骄奢蛮横的脾性,自个儿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不给他,他就跟你急,狷急道,“那宅子里有道暗门,只有我们花家的人,才能找得着,进得去!” “屋宅里的暗门,用心找,谁都能找着!”凤流突然将胡大探长往前一推,“即便是个外人,他,也能找到!” “欸?”这小子又发什么疯?怎么将他也扯下水了?胡有为看到疯少又在冲他眨巴眼儿,稍稍有了点默契的他,这才心领神会,硬了头皮挺上去帮人挡子弹:“是、没错!我知道那暗门在哪!”临阵凑数,他张口就胡说八道、瞎掰一通:“不就是在东边的院墙上么!那门洞有跟没有一个样,我都能穿墙进去!” 凤流一听,立马反悔:自个儿怎么找了个不靠谱的胡爷来,谎话都编不圆。什么叫穿墙进去? 第三十四章 掘坟 “你、你……”花丫白着脸,活见鬼似的瞪着胡有为,“你真进去了?!” “对、没错!”胡有为索性扛到底,睁着眼说梦话:“我进去了!”做梦进去的。 “那、那……”花丫惊疑不定,“那你都看到什么了?” 瞧见什么?胡有为脑子里登时浮出一个画面:“疯少”躺在一口琥珀棺里,旁边还有一堆女人的骸骨…… “嘿、嘿嘿……”他总不能说自个梦见疯少被女鬼缠身、躺进一口奇怪的棺材里成了死人吧?只得“嘿嘿”干笑着,回手指住疯少,将难题抛回去:“瞧见啥……你问他去!” 凤流自是答不上来的,偏偏被人盯得紧,不答是不行了!众目睽睽之下,却见他猝然一扬手,“啪”的一声,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赏在了那位小爷的脑门子上,打得人印堂发青,他才眨眨眼儿,说了这么一句:“有蚊子!” 蚊子?! 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挨打的那位是莫名其妙,打人的这位吹吹掌心,而后,冲胡探长抛个眼神,趁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这二人是狼狈为奸,掉头就走,溜得贼快,倏忽不见! “他他他……”花丫后知后觉地蹦起脚来,“他打了人就这么走了?” “哎呀,疯少是人来疯,爷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围在一旁看戏似的一拨小姐妹们,嘻嘻哈哈地笑,明着劝人消消火气,私心里却偏袒着疯少。 眼看花小爷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厚厚一层粉“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小怜“噗嗤”了一声,心里头憋了句话:今儿晚上吃瘪的,敢情是小爷您自个儿呀! “……花小爷?这人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还有……花家?花家是个啥名堂?本探长可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胡有为跟着疯少跑,拐出了这条街,才稍稍缓下脚步,又到东街那头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嘴里咕哝着: “疯小子,这镇子上的人不都晓得那座阴宅是你表叔生前住的么,那就是你表叔留给你的遗产!哪儿来的二百五,想跟你争遗产?他姓花,又不是姓凤!” “老哥,谢了!”凤流拍拍他的膀子,感激他刚才帮腔说的那几句话,“穿墙进去?真难为你编了这么个谎!”真要刨根问底,他还真说不清那老宅子是谁的!表叔留下的那份遗书上,可没承认那宅子是他的,表叔只有一处遗产——“日来”门里的简陋寒舍! 不过,表叔的亲笔遗书,已随着那卷羊皮纸在那晚被火烧了个精光,那位花小爷也休想捉住什么把柄,而他眼下又没地儿住,说什么也得保住那座老宅子,没准儿痴娘还会上门来找他…… “什么叫编谎?”胡有为一听这话,可就不高兴了,“我是真进去了!梦里穿墙进去的!还瞧见了……”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胡爷想讲又不敢讲,就绕着弯地问:“对了,咱们这里以前还分了好几个村,好象有个小村子,全村人都是同一个姓氏的,叫什么村来着?赵家村?王家村?村口的祖宗祠堂特别大的那个!不是有个传言,说那村子以前有个风俗……”细一回想,他接道:“在自家祖宅的地底下,埋着祖宗的尸骸,祈求祖宗庇护……对、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怪风俗!你说,你表叔那座老宅子的地底下,会不会也埋了祖宗的……” “没有!”凤流断然摇头,又奇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胡有为“哦”了一声,“我还以为那座老宅的地底下埋了你们凤家的祖宗,就是、就是那啥……长得跟你很像的一个男人,你家老太爷那辈分的!要真是那样,姓花的小子就是来抢,他也抢不走!”说着,胡爷嘴里又悄悄咕哝一声:“在阴宅里才睡了多久,我咋就做了这么个怪梦?” 一想到那口琥珀棺与棺中人,他的右眼皮就直跳,对那个梦耿耿于怀。 “长得跟我很像?”凤流睨了他一眼,“扑哧”一笑,“你到底做了什么怪梦?该不会梦见凤家老祖宗被埋骨在老宅子地底下了吧?冢山无冢,这镇子里的人都晓得!老哥你就别瞎猜了!” “唉、疯子,你先听我说!” 胡有为心里总不塌实,怕疯少真个出什么意外,正想把那个梦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话都到了嘴边,却被个愣头青给打断了—— “探长!疯少!你们在这里呀!可让我好找!” 保安队那个小后生,打东街另一头奔过来,见到这两个人,招子一亮,一边大声叫唤,一边跑了过来,兴冲冲地道: “快、快!二位快去瞧瞧吧!丁氏酒楼的东家丁翎,可算找着他了!就在北山村的北山头呢!这人捅娄子了!整个北山村的村民都闹腾起来了!我们队长早赶去了,你们赶紧过去瞧瞧吧!” 找着丁翎了?! 这个消息传到耳朵里,胡有为顿时将自个原先要讲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匆忙拉着凤流赶往北山村。 ※※※※※ 入夜时分。 北山村的村民却都风风火火走出了家门,纠集成伙,齐齐奔去了北山头。等凤流他们进到这村子里时,整个村庄都是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的门窗里,一盏灯都没亮。 大片的庄稼地绕过去,顺着一条蜿蜒入山的小路,往北山头望去,山路之间灯火点点、人影憧憧,犬吠不宁。 追着灯火人影,登上北山头,在背阳面的山坡斜岭上,二人发现了村民的踪迹——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里! 支支火把的照明下,这片山坡上土墙圈出的一片坟地,今儿晚上可热闹了,村民一个个的举着火把,手拎木棍子、菜刀,统统都纠集在此处,吆喝声、漫骂声……喊打喊杀的嘈杂声浪,闹哄哄的,这活人一闹腾起来,坟地里的死人更是不得安生了。 站在这处山坡上,瞄到这闹哄哄的大场面,凤流心知:出事了! 出大事了! 有人把北山村一户村民的祖坟,给掘了个底朝天! 村民们群情激愤,将那挖人祖坟的缺德鬼给逮了个现行,连夜围堵在山坡那圈坟地里,就等着老村长领了保长一起来,惩治这盗墓的恶人! 避开路障,好不容易挤到人群里头,一看被众人围堵着的那个“盗墓贼”,二人登时惊呆了:那人不是别个,正是丁翎! 他做甚上山去刨人祖坟? “这杀千刀的瘫子!两腿不利索还能抠着土爬上山来盗挖坟墓,该遭天打雷劈!” 老村长恁大的岁数,也使唤着老腿上山来,站在村民中间,白花花的胡须抖个不停,气得快要中风的模样,脸色更是铁青。 “村长说得没错,挖人祖坟,丧心病狂!是个瘫子也绝不能轻饶!” 众怒不可犯,山坡上这些个村民已用绳子绑了丁翎,在跟村长合计着:要么活活打死这挖人祖坟的贼;要么绑着这人跪进被盗挖的坟穴里头活埋了事;再不然就浸猪笼去! 断然不能轻饶了这厮,得往死里惩治!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挤进人群后,胡有为挨到山虎队长身边,小声问。 雷山虎也愣愣地瞅着被村民逮住的“盗墓贼”,讷讷道:“谁晓得这人发什么癫,两腿不好使,还爬上山来,用手一点点挖开土,自个儿在山上挖了一整日,被个上山烧纸钱的村民撞了个正着,就给绑在这里了!老胡,你瞧他那样儿,是不是挺怪的?” 二人说话之时,凤流也在打量被村民绑住的人,却见丁翎仍是背着那个根雕美人,蹭破了手掌及胳膊肘、磨破了裤腿膝盖及脚背,打山下一路用手攀爬着,愣是给他蹭爬到了这片坟地里,而后,他背靠着根雕美人,坐在一抔土坟包儿前,用手一点点地挖开这口坟穴,指甲裂开,手掌磨出道道血口子,本是白净的一袭布袍沾满泥土、破碎不堪,他仍坚持着将土坟挖开,直到露出坟穴里头的那口棺材…… 那是一口朱漆的红皮儿薄棺,个儿挺大的,长、宽、高的尺寸,都不似普通的薄皮儿棺,足足能将两具尸骸合葬在这一口棺中。 棺材板儿被钉死了,丁翎此刻就“背”着根雕美人、翻进了坟穴里头,趴卧在棺盖儿上,几个五大三粗的壮丁跳下去,用绳索将他的双手绑缚住,提拎着绳子一端,想将人拉出来。 怎料,丁翎抵死不从,即便双手被绑,仍用手指头抠住棺盖钉合处的缝隙,愣是赖在棺材板儿上,不肯起身。 一拉一扯之间,那口棺材被带着哐哐震动,似要蹦穴而出! 第三十五章 开棺 “死瘫子,你给我起来!” 遭人盗挖了祖坟的苦主,是个壮年村民,庄稼汉子黝黑的脸膛被怒火烧红,手拎着一根直径约碗口大的粗木棍,翻身落进挖开的坟穴里,照着丁翎劈头盖脸、一棍子打下去,丁翎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硬生生挨了几棍子,咬破了嘴唇,冷汗混着额头上流的鲜血一道滴下来,渗透在泥土里,十分狼狈。 “住手!”凤流惊喝一声,心知那村民再这么打下去,哪还能留人活命?“先别打他!” “瞎嚷嚷什么?”棍棒揍人的村民先是一愣,而后指着疯少嚷嚷开了,“他不是咱们村的!没准就是这瘫子的同伙!乡亲们,抄家伙,揍他!” “慢慢慢……慢来!慢来!”胡有为吓了一跳,面对气势汹汹的村民,暗自埋怨疯少不该挑这节骨眼上替人强出头,一旦触怒了村民,搞不好得被这帮子庄稼地里干活的粗汉乱棍子打死!他赶忙冲雷山虎使个眼色。山虎队长硬着头皮挡到前头,平举着双手用力往下一按,“乡亲们静一静,先听雷某人说……” “说啥呀说?有嘛事跟村长保长说去!俺们村的事,哪犯得着让几个外人来管?” “雷山虎,你是镇子里的保安队队长,来俺们村瞎凑什么热闹!” “今儿就算来了天王老子,也得闪一边去!俺们谁的面子都不卖!不是这个村的,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统统滚蛋!” 村民们火头儿上,更是一致对外,举着棍棒鼓噪。连山虎队长都吓得不敢拔枪出来逞匹夫之勇。 眼下这局势,十分不妙!胡有为心知:跟这群庄稼汉是耍不动嘴皮子的!人家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道理经”,耍横嘛,也耍不过人家,这下子自个儿可真没主意了! 掘开的坟穴里头,棍棒打人的声响照旧没有停下,几声闷响,夹杂着怒骂声,眼瞅着丁翎被苦主纠集的兄弟几个,打得皮开肉绽,嘴巴里都吐出血来,胡探长这边偏又没了主意,凤流心知再耽搁下去,是真个要出人命了!情急之下,他冲着坟穴里头喊了声: “老兄,这人挖开你家祖坟,你就不想问个缘由?不想知道他为啥这么做?明眼人可都瞧得出,这薄皮棺里没啥值钱的宝贝,既然不为求财,你也不问问他这么做,是不是与你家上辈人有啥过节?” 许是打累了手,也或许是疯少这番话说到了苦主的心坎里,棍棒敲打皮肉的闷响终于停顿住了,翻进自家祖坟里的那村民抬头看了疯少一眼,歇了一口气,用手中粗棍子戳一戳丁翎,粗声粗气地问:“老子问你,这是咋回事?你跟咱家老爹有啥过不去的坎,要来挖他老人家的坟?” “咳、咳……”丁翎闷咳几声,呛出血沫来,又急喘几口气,他吃力地抬头看向那村民,满脸悲怆之色,却脱口问道:“你爹?他多大岁数了?” “他多大岁数你不知道?”那村民也十分惊异,“你个瘫子,到底认不认得咱老爹?”倘若不认得,做甚来挖他的坟? 丁翎猛地提起一口气来,冲坟穴外头喊一声:“疯少,你在吗?” “在!”凤流凑到坟穴边上,俯视下去,“丁老哥,我在这儿呢!” “疯少的根雕绝活,我算是见识到了!痴娘她……她是你请回来的?”丁翎看到他,苦笑一声,脱口说出“痴娘”二字后,似是再也不想隐瞒下去,这就直言不讳道:“痴娘她……她去年就病死了,没想到她、她……阴魂不散!化为厉鬼前来纠缠!” “她那夜来找我,又将我背到这村子里来,太阳一露头,她说背不动我了,让我背着她,爬到这土坡上,她说她被亲哥哥掘了坟,配了一桩冥婚,与人合棺葬在这里,催我将她挖出来,带她回去!” “痴娘她……阴魂不散?!”凤流突然想起郭老三交代的那番话:丁翎死了媳妇,又私下里娶了痴娘的胞姐王妩怜,只有冯宛如瞧得出这个“痴娘”不是那个痴娘……如此说来,王妩怜身为痴娘的胞姐,姐妹二人在容貌上定是十分相象的,而他亲手根雕的美人,竟然不是王妩怜,而是痴娘! “痴娘是来找过我,”凤流的视线从丁翎“背”着的根雕美人身上,往下移,盯住了坟穴里那口巨大的枣色薄皮棺,“她当真被人合葬在此处?” 不等丁翎回话,那村民就按捺不住了,指着疯少问:“你们俩说完了没?你!对,就是你!你到底是谁?” “没听瘫子叫他疯少么?”保长在旁稍加提点,周遭就响起了一片“嗡嗡”之声,这镇子周边几个村落的村民,居然都听说过疯少的名头,有几个小声嘀咕着: “是凤家小少爷呀!” “听说凤家小少爷打小疯癫成精,能见着鬼魂,还能与鬼谈心说话儿!” “哎,走村算命的老先生也说,这位疯少可不简单哪!” …… 坟地里阴风阵阵,又是大晚上的,大伙儿这时才感觉到心窝子发寒,看看疯少,又看看坟穴里被挖出的那口棺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看来郭老三说的是实情!”胡有为在旁听了个真真切切,也凑了过来,问那村民,“你是不是打邻村买了个鬼媳妇,给你老爹配了桩冥婚?” “是啊!”那村民瞪圆了眼,理直气壮地反问:“这有啥子不妥的?咱们这村素来有这风俗!咱老爹身患隐疾,生前讨不到媳妇,咱是过继到他老人家膝下的,也算是半个亲儿!他活着时,咱喊他一声爹!他病死之后,咱就花钱给他买媳妇,也算尽个孝道,让他老人家在阴间地府里头有个女人伺候着,有啥不好?” “你老爹娶的女人,她是我的媳妇啊啊啊——!!” 丁翎猛然凄厉地一声喊,颤抖着手,用那双满是泥污血渍、伤痕累累的手,揪拽着那个村民的裤筒子,怆然泪下,悲声道: “你快快把痴娘还来!” 那村民愣住了:“啥?你媳妇?!”他花钱给老爹买鬼媳妇时,还冲灵媒打听过:那是个早年亡夫的老寡妇!光棍配寡妇,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么? 瞧出苦主心中的疑惑,同村的一个庄稼汉提心吊胆地凑了过来,冲那村民说了句悄悄话:“坏事儿了!邻村那个卖给你爹当新娘子的人,前些日子吊脖子死了!听说是做了亏心事,把自个有夫家的亲妹子卖给了你,被妹子的冤魂索了命……” 当啷——! 那村民手中的粗棍子再也把持不住,脱手掉了下去,他惊得脸色煞白:“真、真有这事儿?” 配冥婚虽是这村子里的陋习,但强行将一个夫家健在的年轻鬼媳妇、配给一个七老八十后病死的老光棍,人家丈夫还没同意,这就另当别论了! 强买强卖、强占人\妻这事儿,传出去,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个“缺德”!整个村子的人都颜面无光! “人家丈夫还活得好好的,顶不住这鬼遮眼的绿帽子啊!这不成了乱点鸳鸯谱么?”老村长发话了,“夫妻情分阴阳难断,丈夫百年之后与妻同穴合葬,人家这才是正理儿!做这拆人姻缘的缺德事,祖坟里头闻鬼哭,可就糟糕喽,要祸及子孙的!赶紧把新娘还回去!” 于是,棺材被抬了出来。 撬开了钉子,棺材板儿一掀,胡大探长就“嗷”一声急急避到角落去,丁翎则盯着棺材里赫然露出的两具尸骸,眼角刺红,一眼就认出了棺中裹了新人喜袍、拥被合枕的尸骸当中、那一具娇小些的尸身,正是自个儿的前妻痴娘! 她满头的青丝秀发完好,发髻上还斜插着他亲手送她的那把月牙梳!那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陪葬之物! “痴、痴娘……” 满是泪水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丁翎满脸悲戚,颤手去掀喜被。 自个的媳妇死后,嫁给了个死老头,丈夫还得活生生地来,亲手给自个摘去绿帽子,迎回自家媳妇。——在场所有村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神色各异地在一旁,默然看着。 大红色印喜的棉被一掀,披了新嫁衣的痴娘尸身,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却听得村民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原来,这个给人配冥婚的鬼新娘,艳色新嫁衣下的那具尸身,竟已化作了森森白骨! 凤流一眼望见痴娘,也不禁大吃一惊:痴娘的尸身并非完好无损,似是被人几度糟蹋,几经折腾,挖掘过数次,无法安眠于棺中! 那具碎裂残断的骸骨,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看着格外凄惨悲厉! 丁翎颤手去捧,却捧不起完整的尸骨,也只能一块块地拼接、一根根地去捡拾,那场面,既惊悚可怖,又叫人心里泛酸。 凤流悠悠叹了口气。 丁翎听到这一声叹息,浑身却是一震,因为只有他一人,听清了疯少轻叹低喃之声: 痴娘,那夜你唤的四郎,可是丁老哥?他亲自来接你了,你死,亦可瞑目了?日后,莫再来缠人了……早日……安息吧…… “哗啦”一声,捧到怀里的尸骸残骨,猝然撒手而去,洒落在另一具老年男子的遗体上,丁翎突然变得有些失常,怔怔地发了一下呆,又慌忙低头掩饰住,重又颤手去捡…… 第三十六章 埋骨逃妻 遭人挖开祖坟,似个哑巴吞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苦主,跪在坟头,看着丁翎在做着这些事,他强自隐忍住,咬牙闷声不响。 开棺拆骨,北山村有史以来头一遭经历了这稀罕事,村民个个是灰头土脸、气闷得很! 想不开棺嘛,人家丈夫都活生生找上门来了;开了棺嘛,这面子又下不去! 坟地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窒息般的沉闷,只有根根骸骨被捡拾时,发出的些微磕碰声,清晰入耳。 好不容易剪断红绳头,拆了骨,断了冥婚,村民感觉是受了奇耻大辱,偏又做声不得,憋着股窝囊气,都没个好脸色给人瞧,这就挥起菜刀舞着棍棒,将这几个外人从村里头驱逐出去,眼不见为净! 胡爷拉着雷爷,两个难兄难弟似的,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保安队那班子人落在后头,抬着丁翎走时,速度有些慢了,被村民丢来的砖块、石头砸得鸡毛子惨叫了一路,好不容易在天亮之时,逃出了这个村子,个个是心有余悸,把满肚子火气撒在了始作俑者的头上: “丁老板,回去你可得破财消灾哪!咱们这帮子兄弟可不是白给人干活的,抬你走这一路,兄弟们命都险些搭进去了!识相的多赏点钱给兄弟们花消!不然……哼!吃敬酒还是吃罚酒,你自个瞧着办吧!” 丁翎被人搁置在一张麻绳编织的大网兜里,由这帮人抓着两根粗棍子挑住网兜,轮番抬着出了村头,这一路上他都闷声不响,用外衣包着痴娘的骸骨,拥在怀里头,低着头、闭了眼,像是虚脱了一般,浑浑噩噩之时,只听凤流在他身边,轻声问: “丁老哥,你为何要隐瞒这事?” “对!”雷山虎愣头愣脑地凑过来,粗着嗓门问:“痴娘是你媳妇!你家媳妇病死了,你都不跟人吭一声,还闷不做声地娶了她胞姐?” “丁老板,瞧不出你这么个谦谦君子,换女人的速度还挺快的!”胡有为不愧是当了多年的探长,一上来就问了句正经话:“痴娘真是病死的?那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日,本探长与疯少来你酒楼找痴娘,丁老板是不动声色就把两个聪明人都给糊弄过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哪!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事已至此,你要是再敢瞒着大伙,信不信本探长立马把痴娘是你前妻这事告诉那村子的人,看那些村民不活活扒了你的皮!” “对对!”雷山虎一拍脑门子,帮腔道:“大伙可都好心帮你瞒着这事呢!要是被那村民知道痴娘不是你媳妇了,只是你前妻,他还能眼睁睁看你把他死老爹的冥婚新娘拆了骨带走?” 丁翎闭着眼不做声,只抱紧了怀里那包痴娘的骸骨,对身边几个人的问话声,置若罔闻。 “瞧瞧、瞧瞧!这没良心的奸商!丁老板,你做什么装聋作哑?之前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现在把大伙都坑苦了!雷某人的拳头可痒着呢,要不要帮你抖擞抖擞筋骨?” 老雷嘴里头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脚就猛踹了过去,踹得网兜左右晃摆,丁翎在网兜里猝然睁开了眼,望着众人,极平静地道:“你们挖个坑,把我与痴娘一道埋了吧!”而后,再不说一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面对一个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的男人,还真拿他没辙了。 “本探长只想知道痴娘是得了什么病才死的?连这你都不肯说?”胡有为瞪着对方怀中所抱之物,心里头直犯嘀咕:那白森森、碎断不全的骸骨,哪还能瞧出死因来?没啥子先进的仪器,仅凭他手中一把放大镜,能顶屁大的事? 要不,再回去折腾折腾郭老三?丁老板这人心性儿挺内向的,装着温善可亲,却把什么事都憋闷在肚子里,叫人瞧不出深浅!郭老三可就不同了,他是将“无赖小人”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既贪生怕死又贪图小便宜,真小人可比伪君子好对付百倍! 只不过,丁家的家事,郭老三这个外人,又能了解多少? 胡有为的脑筋飞快地运转,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怪梦,梦里的痴娘,也是这般模样,白骨森森,控诉着自己被亲哥卖了,配了冥婚,唤着四郎丁翎来救她…… 这梦居然应验了!丁翎果真鬼使神差般的去找回了痴娘的骸骨,冥冥之中,难道注定了有些事,是躲也躲不过去的? 他突然想到那场怪梦里“死”在了棺中的疯少,心中犹为惴惴,悄悄瞄向了疯少…… “丁老哥……”凤流脸上一贯是带笑的,但此刻,看看丁翎的模样,竟是满脸阴郁之色,满腹心事重重,却又瞒得极深,浑然不似之前的温良端方、随和可亲之态,他也不禁敛了笑容,极轻微地一叹:“痴娘的魂还‘钉’在你的背上,你只抱着她的尸骸又有什么用?” 他亲手根雕的美人,扎根儿“粘”在丁翎脊梁骨上,骨肉相连似的,这不明摆着:痴娘仍然痴缠着她的四郎么? 即使将痴娘的尸骸接回,她仍难以瞑目安息么? 丁老哥不肯说出她的死因,其中必有蹊跷!但看痴娘对四郎的一往情深,死后亦来痴缠,想必是痴情不改、情深难忘!凤流便又觉得:丁老哥许是没有做什么对不住痴娘的事,亦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这夫妻二人之间,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凤流看着丁翎,丁翎却闭着眼,神色间瞧不出丝毫端倪,背在他身上的根雕美人,只是引起众人小小的忌惮,但大伙儿看得久了,见这木头美人虽活灵活现的、粘在人背上怎么也卸不下来,却也没啥杀伤力,不就是块木头桩子雕的死物么,又不会真个扑过来咬人,怕什么! 众人顶多是埋怨个疯小子啥不好雕,偏雕了个已死的女人,瞧着怪惊悚的! “探长,你说该咋办?”众人走得累了,可不想再拖着个“闷葫芦”继续瞎逛,瞧他前面抱着森森白骨的痴娘尸骸,后头背着个十分诡异的痴娘雕塑,是个人都得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哪还敢将这晦气揽在身边,正愁该如何安置他,胡有为发话了: “送他去原先埋痴娘的那个地儿,把痴娘好生安葬了……” “然后呢?”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胡有为想了想,道:“送他回酒楼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带到北街……” “别来北街!”雷山虎瞪了眼,“这个丁老板,雷某人的保安队可不接收!太晦气!” 凤流在旁笑嘻嘻地接道:“带他到我那宅子里住去……” “疯小子你又犯病了是吧?”胡有为也瞪了眼,“那鬼宅子能住人么?搞不好住进去是两个人,出来只半个,到时候本探长找谁要人去?” 一句话回绝了疯少的提议,胡大探长一边思索着,一边伸手去捻八字胡须,却没能捻着,嘴唇上刺刺的感觉,一如小辣椒那股子狠劲儿,他突然两眼一亮,拍手笑道:“送他去本探长家!” 将丁翎带到他家中去,胡有为既能盯住他,也有个借口光明正大回家去,小辣椒便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再说了,家中来了“客人”,她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再冲他发脾气吧? 嗯,此计甚好,一举两得! 大伙儿一听,纷纷赞成。打定了主意,连日忙活着将痴娘尸骸送回去安葬,丁翎也回了一趟家门,在得知自家新媳妇王妩怜已不知所踪,他竟没有半点表示,待到洗净了身子,从衣柜里找出件干净的素袍,将后襟剪开,再拼接上同色的一袭素袍,将脊梁骨上粘连的根雕美人也一道穿塞进去,裹在衣袍里头,避免再惊吓到路人,——他做这些事,旁边也没个人照料帮衬着,加之两腿不利索,自是耗费了不少工夫,打翻了屋子里不少东西,自家酒楼的厨子酒保却都避得远远的,实是怕极了“赖”在他身上的那个“美人”,不敢靠近半步。 待到收拾停当了,丁翎叫唤一声,将手头备好的几捆银洋分发给店里的帮工伙计,遣散了厨子酒保,令酒楼暂时歇业,再往保安队那帮子人手里塞了不少好处费,那帮人才和缓了脸色,又合力抬着他,再从酒楼出来,锁上店门的一瞬,才听他自言自语说了句: “怜儿会回来的!她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好女人!” 凤流在旁看了他一眼,脑子里却想着那日酒楼小酌,丁夫人暗送秋波、抬手轻抚鬓发上那把月牙梳的模样…… 第三十七章 半夜敲门 痴娘骸骨的发髻上,也斜插着一把月牙梳,与丁夫人那把一模一样,想必都是丁翎送的。 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丁翎与疯少不同,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了,而疯少,在品茶赏花之余,心尖儿上可曾有个真正令他羁绊的人? 疯少懂得赏花,却从不去摘花。 丁翎却是摘了两朵——似并蒂莲的两朵双生姐妹花! 胡大探长领着丁翎回了家门,这回是顺顺当当进了胡家别墅那栋花园式小洋房。凤流便也独自回家去,走时手里还拎着小辣椒殷勤塞来的一大包点心,这回,胡爷倒是没说什么,只盯着小辣椒璀璨的笑脸,失神儿傻笑。 疯少的落脚地儿,自是那座老宅子。返回西郊野冢山,已是傍晚时分,冬季里天色暗得快,才下午五点多,天就黑了。 敲开“夜来”门,进了老宅子,他没看到那只鹩哥,也不知道它是被一把扫帚驱逐出去了。 四下里寂寥无声,他正想进屋去歇息,冷不丁却听到一声叫唤: “疯少——你给小爷我出来——” 有人在外头鬼哭狼嚎的,一听这声儿“小爷”,怎么就恁的耳熟! 凤流走到前门,踩着墙根上那口碎瓦缸,往围墙上一趴,一眼就瞄到了外头的不速之客—— 好嘛,昨儿才见过面的那个姓花的小爷,今儿晚上居然堵到老宅来了,瞧那西装革履的洋派头,神气活现的,跟个催债上门的债主似的! 花小爷没瞧见围墙上趴着的疯少,正在外头茶壶状的叉腰吆喝: “别以为自个不吭声,本小爷就不知道你小子龟缩在屋里头!赶紧从小爷的祖宅里头滚出来!” “再不出来,小爷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着,捡起一块石头就往高高的围墙上砸,“呼”地一下,那块石头从凤流的耳边擦过去,好险没砸到人。 扭头看看落进院子里的“凶器”,趴在墙头的凤流忍不住出了个声:“我说,花小爷,你有能耐自个咋不进屋来?你不是说这是你们家的祖宅么?” 老宅子围墙外头瞎转悠的花丫,一听声儿,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墙头上趴着的疯少,这就来了劲儿,三两步冲过去,一蹦老高,往墙头上蹿,两手使命抓爬着,攀上墙头再一看:活见鬼!自个儿怎么只看到围墙外的景致,看不到墙里头的情形? 蹿到了墙上,却连疯少的影子都瞄不见了,他又颓丧地跳回地面,感觉自个儿这挫败的模样,落在疯少眼中没准儿就是个大笑话,心里头可来气儿了,这就乱抓着地上的石子碎块,猛劲儿地往围墙上砸,本是胡乱撒气儿的,偏偏赶巧被他捡着了草丛里半掩着的那块“敲门砖”,往围墙上那么一砸,“嘎吱嘎吱”的开门声响起,花小爷两眼一亮,指着冷不丁出现在眼前的那道“夜来”门,乐了: “有门!小爷看到门了哈哈哈哈……” 拍拍手上的泥巴,他大笑着,十分得意地往门里走,脚尖儿还没挪进门槛里,眼前却是人影一晃——疯少挡在了门里。 “今儿晚上,我家中不迎客,小爷您慢走,不送!” 凤流冲着门外“客人”桃花烂漫地一笑,而后,只听“砰”的一声,“夜来”门重又关上了。 花丫在门外“哎哟”惨叫,鼻梁被猝然合拢的门板硬生生地夹到,登时红肿了起来,痛得他捂着鼻子直跳脚,气急败坏地嚷嚷: “开门!小爷要进去!赶紧把门给我打开!” 穷嚷嚷了半晌,都没人理他,花小爷隔着那道门,指着门里的疯少,咬牙恨恨地道: “再不开门,你可别后悔!” “你换一身女人的衣裙来,没准本少就心软给你开了这道门!” 凤流双手环胸,十分潇洒地背靠着门板,在门里闲闲地打趣儿。 “好小子,你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咯吱吱”地磨了磨牙,花小爷撂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凤流在门里侧耳聆听,听得门外脚步声渐去渐远,他悄悄启开一条门缝,往外头瞄了一眼:喝,好大一枚脚印踹在门板上,踹得可凶狠着! 那位小爷善妒又爱记仇,性子骄横、蛮不讲理,此番负气离开,没准儿真会捣腾出什么事来! 他也就留了个心眼,在门上插闩,将门关得死死的,这才进屋歇息去。 昨儿一宿没合眼,这会儿他正犯了困,和衣躺到床\上,浓浓睡意袭来,这就睡去了。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凤流猛地惊醒,一骨碌坐起,在床\上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哐哐哐! 前院那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扣着门钹紧敲,跟密集的锣鼓声似的,莫非,又有什么人来搞恶作剧?亦或是…… 花小爷回来闹事了? 凤流颇感无奈,慢腾腾下了床,将桌上点着蜡烛的那只烛台端在手中,上着亮子,重又回到前门。 “谁呀?” 敲门声没有停歇,凤流在门里问了一声,并不着急将门打开。 “是……奴家。”门外有人讷讷地应了个声,又“笃笃”敲门两声,急急催促道:“疯少,快开开门!奴家有急事找你!” 听到门外之人的声音,略微沙哑而又十分性感撩人,凤流不禁一怔:“丁夫人?!”大伙儿都在找她,而她居然跑到山中老宅寻他来了! “正是奴家!”丁夫人在门外轻声答。上回她是遣了酒保来寻他,这一回,她竟亲自寻上门来了! “夫人稍等!”赶忙拨开门闩,凤流开门迎了出来,一只脚刚从门槛里迈出,鞋尖就磕到那块“敲门砖”——适才被那花小爷丢在门边的大青砖,一头紧抵着门板,难怪丁夫人来了也能瞧见这一道“夜来”门。 迎出门外,凤流秉烛一照:一袭白袄长裙的丁夫人就站在门外!烛光照射下,她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白得瘆人,眼睛却格外的亮,眼里头燃了一团火似的,一见他从门里出来,她就神色激动起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竟冲他跪下了! “疯少,救我……” 孱弱娇躯在夜风中轻颤,丁夫人“扑通”跪在他面前,口中凄声呼道:“救我……四郎!” “奴家求你,快救救四郎!” “夫、夫人?!” 凤流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有话好好讲!” “除非疯少答应了,否则奴家就长跪在你门前,不起!” 丁夫人苍白的脸上泛出异样的潮红之色,眼睛里头旺燃着两簇火苗,仰头急切地望着疯少。 “夫人让我救你丈夫?” 凤流啼笑皆非,脑子里想的是那日被丁夫人唤进丁宅里屋,她也是让他想法子救她的丈夫,结果…… “不是我不想救,你也知道,我拿了锯子也锯不开丁老哥背上那……那啥?” 打死他也不敢在苦主面前承认——自个儿亲手雕出了个祸害! “她、她是我胞妹——痴娘!” 丁夫人幽幽垂下头去,咬一咬唇,忽又猛地抬头,明眸里一抹水光,竟是噙了泪苦苦哀求:“只要疯少肯依从奴家之言,允诺来救四郎,奴家便让四郎亲口告诉你们——痴娘她、她是怎么死的!” “你能让丁老哥开口?” 凤流一惊,看丁夫人眼中噙泪,眼底却分明压着火,冰火两重天似的!——这个女人的内心应当十分复杂而又无比煎熬,却阴柔缜密了心思,不欲被人洞察。 即便一袭月白偏襟小袄、藕荷色素净长裙,衬得脸色更加的白,偏偏让人觉得她素衣轻裹之下、一副媚骨撩人!一颦一笑,妖冶似性感尤物,却又眨着无辜大眼,含泪楚楚哀求,自是我见犹怜! 这样的女人,是天生的祸水,男人无法抗拒的柔媚诱惑!连赏多了百花群芳的凤流,也不禁凝神细细留意她的神色,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名地袭上心头,他不由得脱口问道: “夫人你、你与我……是不是曾经相识?” 第三十八章 胡家接客 她与痴娘,虽是同胞姐妹,气质神韵却截然不同! 痴娘亡人为鬼,高突颧骨上两抹红胭脂,显得惨白面容更是妖异,眉眼弯弯时,娇嗔带笑,有着邻家妹子般的娇憨之态,却是外柔内刚,痴情不改,执念得很!不似胞姐丁夫人,收敛着阴柔的心思,如丁翎那般难以叫人轻易叩启心扉! 但是,凤流却对丁夫人有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即便痴娘与她长得极像,还曾夜里悄然而至,在他床前举杯相邀,漫漫长夜酌酒对谈,他都不曾有这种莫名相熟的感觉! “疯少真是贵人多忘事……”丁夫人眼睛一亮,复又一黯,似是期盼他能想起什么,又失望于他始终记不起她与他之间的那个缘分,她也不加点破,只惆怅地低眉一叹:“想不起来,就算了罢!奴家今夜到此,只求疯少答应一件事——依从奴家所言,叫四郎摆脱她的痴缠!一个已死之人,怎能一直滞留在阳间,阴魂不散?四郎被鬼缠身,久了惟恐性命不保!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奴家一人,岂不孤单?”说到伤心处,她挽袖轻拭眼角泪水,无限凄楚可怜,“救人如救火!疯少,你便依从了奴家吧!” “夫人有妙计?”该不会又叫他拿锯子斧头来吧? 见疯少仍在迟疑,丁夫人将一只手探进袖兜,摸索片刻,抽出一张杏黄色的道家符咒,十分小心谨慎地捧于手掌心,高举上去,奉于疯少眼前。 “奴家连日赶去了道观,求了驱散恶灵的这道平安符,见了四郎,还请疯少亲手将它拍到四郎的背后,驱散附在他背后的亡灵。” 丁夫人离家,原来是为了给丈夫求平安符! 不论这一纸鬼画符能否奏效,丁夫人救夫情切,这般殷切恳求,叫人如何能推拒得了? 接过一纸符咒,凤流看着丁夫人,想着痴娘,终是下定决心:他亲手根雕出的祸害,也得由他亲自解决了! “夫人快起来,我这就带你去见丁老哥!” 痴娘死因为何?只要丁翎肯开口,定能一解众人心中连日积来的疑惑! 是非曲直,今夜定当一见分晓! ※※※※※ 午夜时分。 在家中搂着三姨太睡得正香的胡有为,猝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直接从床\上滚跌下来,抓起衣裤慌里慌张地穿上,急急忙忙冲下楼梯。 楼门外猛烈的敲门声越发急促,炸山打雷似的,砸进耳朵里,惊得胡大探长伸举着双臂,僵尸跳一般由楼梯口直蹦到楼门前,旋动门把手,一把将门拉开,往门外一瞧: 喝!个疯小子大半夜越过栅栏闯进胡家小花园,堵到楼门前,把门板儿拍得震天价响,叫魂似的喊着胡爷的名,活似个讨债来的小冤家! “你、你你你你你……” 胡爷怒发冲冠,伸手指着门外这冤家,险些气歪了鼻子:“你不看看时间,这才几点?大半夜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你小子又发了什么疯?” “唷,是咱们家疯少来了呀!”小辣椒身披睡袍,打着呵欠站在二楼走廊上,往敞开了的楼门那头一瞧,喜上眉梢:“阿为,你凶什么呢?没见是自家兄弟来了么?还不赶紧让人进屋坐!” 一来二去才几个回合呢?个疯子怎么就成了他自家兄弟了?小辣椒还真想当这小子的嫂子?瞧她这热乎劲儿,可把自个的正牌老公气得绿了眉毛红了眼睛,正想猛力摔上门、把个疯子拒之门外,却见这小子抬脚一勾,勾在门缝里,偏就不让他关上门,还笑嘻嘻没个正经地“调戏”起胡爷来:“老哥,没听见咱嫂子发话了么?赶紧的,端茶过来,招待客人进屋坐!” “你真把自个当作我滴个小祖宗?”胡有为瞄一眼勾进门缝里的那只“疯蹄子”,“嘿嘿”奸笑,正想用力关上门缝,叫这小子吃吃苦头,哪知这疯癫成人精了的小子猝然一闪身,往旁侧一让,原本站在他背后的丁夫人,就直接站在了胡爷的面前,惊得胡爷猛蹿起来,抖手指着丁夫人,嘴里头磕巴:“你、你你你你你……” “老胡,她是谁呀?”胡有为这奇怪的反应,令三姨太心中起疑,从楼梯上姗姗走下来,打量着门外的丁夫人,眼神里充满了女人敏感的猜忌与多疑,“大半夜的还有女人上门来找你?老胡,你可算出息了啊?” 一听小辣椒这语气,也不喊他“阿为”了,一口一个“老胡”的叫,绵花团里藏着针似的,扎得胡爷浑身一哆嗦,好似鱼塘边的馋猫,没偷着半点鱼腥味,就听得逮猫的大夹子“砰”一响,直接给吓趴下了。 他哆嗦着嘴皮子正想辩解,门外的疯少偏挑这节骨眼来使坏作弄他:“嫂子,你还不知道?她叫王妩怜,是老哥急着在找的女人!” “什么?!”小辣椒猛一把揪住胡爷的耳朵,对准了他的耳朵来一记河东狮子吼:“胡、有、为!好啊你个西门庆,才娶了本姑奶奶进门多久?这就另寻新欢了?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这是要把姑奶奶活活给气死?!” “小姑奶奶哟!”胡有为拼命冲疯少挤眼睛,哀求个小祖宗赶紧把这误会澄清喽,不然可得出人命了!“你先听我解释!” “嫂子,你别误会,老哥真没做什么,他就是把人家的丈夫请到了自己家,等人家主动送上门来……” 得,这疯子不帮着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是越描越黑,累得老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主动送上门?!胡、有、为!想不到啊,你花花肠子挺能绕弯的啊?三天不教,你就敢上梁揭瓦了?死相,讨打!” “姑奶奶,今儿有外人在,你悠着点,本探长的面子……哎、呀!” “你还敢跑?给姑奶奶滚回来!” “别、别……哎哟疼疼疼疼……你轻点、轻点啊啊啊啊……” …… 屋子里鸡飞狗跳,可劲儿闹猛了。 屋子外看傻了眼的丁夫人,满脸尴尬、不知所措。 疯少倒是轻松了,三言两语清除了挡着门的“障碍物”,领着丁夫人轻轻松松进了门里,他坐到客厅木沙发那头,自个儿端来茶水,看戏似的一手端茶、一手托腮,目光追着胡爷狼狈闪躲的身影,嘴边泛着浅笑,似个谜一般的笑容,让一旁的丁夫人看得闪了神。 直到听得“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清脆地扇响在胡爷脸上,带着小辣椒火辣辣的手膀子劲道,扇得胡爷陀螺似的转进客厅,跌坐到沙发里,失焦的两眼对上疯少打趣儿瞄来的眼神,胡爷脱口一声喊:“爹!” 疯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救我!”胡爷抹一把脸,甩去喷溅过来的茶水,乖乖认输投降,不敢在这个小克星面前再露出半点狐狸般的奸笑,老老实实收敛起想让疯小子吃苦头的那份歪念,没了脾气,低声讨饶。 疯少有能耐点火,自是有能耐灭火的,只一句:“嫂子您别误会,老哥找她是为了查案子。”就令屋子里紧张的气氛,瞬间逆转。 胡爷这才缓过一口气,顶着半边面颊上火辣辣的巴掌印,费力解释了一番,小辣椒消了火气,却来了兴致,居然不肯走了,佣人晚上不在家中,她亲手端了茶水,领着两位客人去客房见丁翎,胡有为紧跟着进了客房。 丁翎来胡家“做客”,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客房里头的茶几上,还摆了不少小点心,他却满腹心事,食不知味,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加之身上还背着个木头美人,无法平躺在床\上歇息,大半夜的还倚靠在床头,双目失神,呆看着对面的墙壁,时而闭目长叹,时而又神经质地伸出手去摸摸粘在自个背上的“美人”,口中喃喃自语。 胡家的佣人就是被他这中了邪似的古怪模样,吓得连夜告假溜回乡下去了。 “丁老板!”小辣椒礼貌性地敲一敲客房的门,径自推门进去,一眼望见靠在床头闭目假寐的丁翎,忙道:“丁老板你睡了吗?你家夫人来看你了!” 丁翎浑身一震,霍地睁开眼,见胡家三姨太领着两位客人进来,其中一位,正是他续弦新娶的妻子王妩怜! 第三十九章 丁翎开口 一见是爱妻来了,丁翎顿时满面激动之色,目中含泪,颤声一唤: “怜儿,你来了……” “四郎!” 丁夫人飞也似的跑过去,一头扎进丈夫怀里,迭声唤着“四郎”。 丁翎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闭着眼叹息:“我知道,怜儿你一定会回来的!怜儿,苦了你!都怪我、都怪我……” “不!不是四郎的错!”丁夫人扑在丈夫怀里,耸动着两肩,呜呜悲泣,“都怪我,明知道你是痴娘心尖儿上的人,偏又答应做你的妻……” “怜儿,我今生娶了你,死而无憾!”丁翎闭着眼,激动的泪水,从眼角蜿蜒淌下,情不自禁地叹息道:“痴娘若是要怨、要恨,就恨我一人吧!怜儿是无辜的!痴娘她、她也怨不到你身上!怜儿你看,她一来,只缠着我……只缠着我……” “四郎……”丁夫人伤心不已,猝然伸手掀了丁翎背后那层被单,对着赫然显露在他背上的根雕美人,凄声喊道:“妹子,你放过他吧!四郎已是我的丈夫!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四郎的心,已经不在你身上了,你再这么痴缠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的!” 对着根雕美人嘶喊,丁夫人的眼底迸发出怒焰,衬着哭红的眼圈,泪眸里竟是殷红一片!她的那种眼神,就像是怕极了什么东西,却又逃不过躲不掉,怕到了极致,反而激发出一股强烈的对抗意识,连眼中都逼出一股怒火来。 被她这么怒视着,丁翎背后“粘”着的根雕美人、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里,似有诡异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默然站在一旁的凤流,猝然看到“美人”眼中倒影着丁夫人的容貌,却似扭曲了的鬼面一般狰狞可怖,十分惊悚! 凤流暗自吃惊,转眸再一看,丁夫人那张脸,分明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而那根雕的美人,眼睛分明是呆滞无光的,就跟上了色的木头人一般。 难道是眼花看错? 正自惊疑不定,房间里的小窗“哐啷”一响,被夜风吹开,两幅窗帘“呼呼”荡起,进了客房的几个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去——洞开的窗户外头,夜色正浓,漆黑一片,只有风声一阵阵的,拂窗而入,盘旋呜咽在众人耳边。 “小子,你可千万别再招什么邪祟来!” 胡有为警惕地看看窗外,壮着胆子上前重又将窗户关上,拉紧了窗帘,又反锁了房门,让小辣椒把房间里的龛灯、烛台、吊顶的洋油灯,统统点亮。 搬来椅子,几个人坐到床侧茶几那头,喝一口热茶回回暖,三个人六双眼睛就齐唰唰地盯在了倚靠床头、相拥而泣的小俩口身上,尤其是小辣椒,眼神里满是好奇,一个劲地瞅着丁翎背后的“美人”,小声地问疯少: “你这回是用了鬼斧神工之力?怎么雕出这稀罕物来?” 凤流摸摸鼻子苦笑。 “疯少,”丁夫人挽袖拭去丈夫眼角的泪,低声劝慰几句,转过头来,望向凤流,“快快将那张平安符拿出来,贴到我四郎背上,将这邪祟之物驱逐!” “不急!”凤流坐着不动,目光逐一扫视着挨坐床头的丁家夫妇与那根雕美人,看丁翎处在“新欢”与“旧爱”之间,闭着眼长吁短叹,却只字不提痴娘死因,凤流端茶而笑,“还请令夫先解开我等心中疑惑,我才能一解夫人心头之忧!” 丁夫人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便在丁翎耳边轻声细语一番,丁翎虽闭着眼睛,脸面上却浮出为难之色。 胡探长看在眼里,忍不住出言相劝:“丁老板,今晚你夫人也来了,你好歹表个态,咱们把这事摊到桌面上说开了,也好让本探长有个决断,看是放你们回去呢,还是一个都不许走了!” 顿了顿,他又威逼恫吓:“你要是再这么执迷不悟,啥都不肯讲,那就只得委屈令夫人,到保安队那边报个道、住一段时日了!” 爱妻如命的丁翎,自是不忍心让妻子去保安队里头,被个野蛮耍横的雷山虎给欺负了去,他的意念稍有摇摆,又听凤流接道:“丁老哥,这事拖不得!除非你想一辈子在脊梁骨上钉着痴娘的魂!况且,即便你什么都不说,能侥幸回到家中,你整日背对着‘她’、面对着丁夫人,心里是何感受?难道你想这辈子都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苦苦煎熬下去?” 脊背上蹿起一股森森凉意,丁翎浑身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看到妻子紧握着他的手,满脸担忧之色,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疯少,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语揭露真相: “痴娘她……她是被我害死的!” 一听这话,在座几个人表情各异:胡有为脸上六个大字“果然不出所料”,这就摆出大探长的派头,端起了烟斗,眯眼“嘿嘿”发笑;小辣椒满脸惊异,吃惊地看着丁翎,觉得这个人看起来五官端正、气质温和,想不到他竟是个杀人凶手;凤流看看那根雕的美人,侧耳聆听,听不到这屋子里是否有其他“人”的声音,不由得凝目于丁翎脸上,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痴娘她、她心无城府,对谁都坦率真诚,对店里来的客人也十分热情……不,是太热情了!热情得让我感觉到不安……”丁翎痛苦地闭了闭眼,似陷入了沉痛的往事之中,“我身患残疾,而她,她委实太好,在丁家酒楼面临破产倒闭的窘境时,是她以家传的酿酒秘方,兴旺了夫家产业!我很庆幸,娶到了这么一个有旺夫运的贤内助,但、但我却担心……她对客人太热情了,尤其是男客!” 丁翎闭着眼回忆起往事,口中娓娓道来,随着他的那番倾诉,众人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幕幕的画面,那是他记忆中的场景、记忆中的痴娘—— 一个为夫家里里外外操持忙碌的好媳妇! 自打痴娘嫁进丁家,酒楼的生意日渐起色,她亲手酿造的美酒,那一盏执念,倾醉了四方客,留住了无数客人的心。 许多人来丁家酒楼,明着是吃酒解闷,心里头打的却是痴娘的主意。 丁翎在柜台里拨着算盘,结算每日的盈余,钱柜子里的钱仔儿是渐渐满了上来,但是他的心里头,却越来越不塌实,整日里瞅见那些个回头客,醉翁之意不在酒,总是色眯眯的盯着给客人上酒来的痴娘。 有些个不老实的酒鬼,涎着笑脸,软磨硬泡的、唤痴娘来斟酒,又趁机在痴娘手背上偷偷抓摸一把,再瞄着柜台里的丁翎,酒鬼们掩嘴窃笑。 丁翎心里头很是窝火。 无奈,酒楼那时稍见起色,丁家老母还缠绵于病榻,处处都得节省花消,尚且聘不起酒保,厨房里进出忙碌的都是痴娘一人! 酒客见老板娘亲自来招呼客人,丁老板只是瘫坐于轮椅,整日坐在柜台里头,闷头算帐、收钱、结帐,对着一拨嗜酒如命、又酒色齐全的客人,也只是温和地笑笑,显得他老实内向,寡言少语,酒客们便觉得他这人面皮“生嫩”得紧,老实可欺,加之又是个瘫子,叫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酒客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常常是三五成群地来,借着酒意嬉笑取闹,明里用言语调戏痴娘,暗里偷摸一把,再对着柜台里的他,一阵窃笑,笑声刺耳。 他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讥笑之声,郁结于心,夜深人静之时,就在自家后院天井那头望着夜空发呆,不愿进屋去。 痴娘唤他进屋,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又怕他在外头受凉,就拿外衣来给他披上。 本想独自处着的丁翎,见痴娘走过来,心里就越发烦闷,对妻子的嘘寒问暖,他总是感到腻烦,偶尔也将气撒在她身上,狠狠地骂她一通。 痴娘对他用情极深,处处忍让,一面照顾着病中的婆婆,一面对他关怀备至,整日里忙碌,帮丁家里外操持,帮夫家兴旺酒楼产业,累了这些年,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这事,便也成了酒客们讥笑他无能的一个由头。 “瘫子能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媳妇,真是撞大运了!喂,我说丁老瘫,你什么时候能让你家媳妇下个蛋?要是实在不行,借个种不就得了?” “瘫子,你也不缺那一顶绿帽戴,对吧?哈哈哈哈哈……” “这人心眼实,木讷得很,在床\上就像块木头疙瘩吧?痴娘多解风情哪,跟了这老瘫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让她跟了老子,一道儿快活快活哈哈哈哈……” …… 第四十章 巧佞入耳 讽刺、讥笑、侮辱,各种声浪交织着,不堪入耳! 一张张肆无忌惮、大笑着的面孔,在他眼中变得狰狞可恶,却又拿他们无可奈何,心中越发郁闷! 每次迁怒于痴娘,怨她不该笑脸迎人,不该惹得客人色心大炽,不该像只花蝴蝶一样周旋在酒桌之间…… 即便遭人欺负、吃了些暗亏,她也小心赔笑,不敢得罪客人,生怕丁家酒楼又没了生意,丁家就失了养家糊口的营生了。 丁翎心里也十分清楚,痴娘是为了婆家,处处为丁家着想,宁可委屈了自己,但他实是无法忍受,就算在人前强忍着,温和而笑,装做不把醉人醉语搁到心上,不与客人较真,像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但是,一回到内宅,他就要发脾气了,在里屋骂她、责怪她。 痴娘默默地忍下了,背着他悄悄擦拭眼角的泪,转过身迎向他时,又是那样痴痴地望着他,眉目弯弯的,笑得无比娇憨可爱。 痴娘是那样的好,他却总是腻烦她,总觉得面对她时,他就更加厌恶自己! 他已经渐渐的、无力再去承受痴娘的那份浓重的情义,更没有办法泰然自若地面对她。 痴娘的那份沉甸甸的情义,对他来讲,已是心灵的一种负荷!她所有的好,都只会造成他的心理负担。她对他笑时,他总觉得心中有抹不去的阴影! 她那双痴情的眼眸,澄澈得如同一面镜子,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她内心所有情感与寄托,也纤毫毕现地折射出他最脆弱不堪的一面,那是他急于逃避的,不想面对的一个……无能的自己。 “丁老弟,你做甚每天都闷闷不乐的,又被媳妇欺负了?” 郭老三这个人,总打混儿闲泡在他柜台前,讨酒吃。他觉得这个人比自己还可怜,一无是处,活得也极卑微! 郭老三谄媚的笑,百般讨好他,就只为占些便宜讨些酒吃。他的一点大度施舍,就令郭老三更加黏人,推心置腹般的,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在郭老三的小心讨好之下,他觉得自己比这人活得稍微好些,看着老三的卑微小人之态,他稍稍平衡了内心,也愿意与他打开话匣子瞎唠嗑,偶尔也会说些心里话,找老三陪着小酌几杯,解解闷。 “痴娘她忙都忙不过来,哪里得空来欺负我?” 这日,酒楼早早开了门,酒客还没上门来,郭老三就来闲泡着,丁翎心里也正闷着些事,不等老三开口讨酒吃,他就将一壶酒搁上来,唤老三推他到临窗那一桌,斟酒对酌。 这日,痴娘陪着婆婆去城隍庙里烧香还愿,顺道去药铺子给婆婆抓药,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他与老三喝得兴起,也正聊到兴头上,无暇招呼客人,索性让老三关起酒楼前门,哥俩痛快畅饮,来个一醉方休! “又是为媳妇不高兴?痴娘也真是的,缺心眼!大男人的面子,她总得给你留几分吧?处处都争抢在前头,什么都帮你做了,也不听听别个是怎么说你的?女人嘛,做什么抛头露面?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分地待在家里头做做针线活,帮你生个大胖崽子!” 郭老三频频劝酒,这话偏还说到了他心坎里,一提到生孩子,他就满面愁容,郁闷地举杯一口闷! 几番推杯换盏,喝得有些高了,兴许是憋闷压抑得太久,他借着几分酒劲,对郭老三说出了心里话:“我就是怕,怕她真个生了娃,那娃还不是我丁家的种!” “你怕她真去做出格的事啊?”郭老三嬉皮笑脸的,拿筷子戳了戳他,“唉,讲真的,我看她那样儿,对谁都眉开眼笑的,热情过头了,没准儿哪天就对哪位客人眉来眼去的,私下里那么一勾搭……” 嘭——! 丁翎猛拍一下桌子,醉眯着眼看向郭老三,“你别在我耳根子边吹凉风!痴娘不是那样的人!” “这可没准儿!”郭老三贼笑,凑到丁翎耳根子旁鼓吹道:“再怎么贞洁的女人,也耐不住寂寞!痴娘跟了你,那就是守活寡!她要是被个精壮有力的小伙子搂进怀里,心里没点冲动才怪!” “不、不!”丁翎一个劲地摇头,像是在对自己说:“痴娘不是那种女人!是兄弟的,别来挑拨离间!” “正因为是你兄弟,我才把丑话讲在前头——外头的人是怎么笑话你的,你自个不也心知肚明?别真个等到有人搞大了弟媳的肚子,你再活活当那王八乌龟,顶着绿帽子还不敢声张,那得多憋屈?以我看,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郭老三越凑越近,猛劲儿往他耳朵里煽风点火。 耳朵里直痒痒,丁翎疑惑地看他:“咋叫先下手为强?” “这还不简单?”郭老三神秘兮兮的一笑,贼眉鼠眼地看看四周——酒楼关着前门,眼下半个人影都没有,正是好机会!他就悄悄往丁翎耳朵里送了句话:“试试她呗!” “试?!”丁翎心头一跳,瞬间领悟了郭老三话里头的意思,面色竟有几分动摇。 “你不是说你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嘛,那你还怕什么?干脆试试她呗,试过了也就放心了!真要是试出啥子不顺心的场面来,你干脆休了她,一了百了!免得整日里郁闷,独自瞎想瞎猜,多累呀!” 郭老三这人,满脑子的坏水,坏点子贼多,平日里,丁翎也就当个笑话来听听,一笑了之,今儿不知怎么了,他心头跳得慌,像是酒劲儿起了,身体里头膨胀着一股气,憋闷着许久的那股气,急欲找个宣泄的出口。 心慌慌的骚动着某种危险的念头,他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咬一咬牙,沉声吐出一个字: “好!” 鬼使神差般的,敲定了个歪主意,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这一个“好”字,最终造成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酿出苦果,彻底颠覆了这几个人的命运! 那日,丁翎在自家酒楼前门挂出了歇业一日的告示,却将内宅后院子那头的小后门虚掩着,等痴娘偕同婆婆一道回家。 郭老三在后门外的小胡同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有些焦急,也有些期盼,揉搓着双手,压抑不住的兴奋,还有些小小的雀跃。 在胡同里猫着腰,他伸长了脖子张望,忽而又缩回门里偷瞄一眼丁翎。 丁翎转着轮椅,坐在天井那片儿,一手扶额,醉眯着眼,不住地打瞌睡,听到郭老三的叫唤声,他才强打着精神,撑起眼皮子瞅过去,见郭老三急匆匆跑进来,冲他低声催促道:“来了!快躲起来!” 丁翎赶忙拨转着轮椅,转向内宅,却在门口险些撞到门框。 “唉,你快点!你倒是快点啊!”郭老三焦急地连番催促。 丁翎扶着门框,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辨认出里屋的通道,拨着轮椅底下的两只轱辘进去,径自到内宅里屋的床前,俯下身,拉开床底下长条形的抽屉门,那里头的空间很大,原本是用来储藏粮食稻谷的,前些天日头好,稻谷都翻了出去,在太阳底下晾晒了,正好收在麻袋里,堆在墙角,等着打米酿酒下缸。床底下便腾出了空间,他斜躺着钻了进去,两手往上撑住床底板,一点点地往里挪蹭着,又将抽屉门关上。 郭老三赶紧将轮椅藏好,又回到了院子里。 俄顷,屋子外头传来几个人的对话声: “咦,老三,我家翎儿呢?今日酒楼怎么没开张?前门反锁了,老身与儿媳妇还得绕后门进来!” “老太太,您儿子被几个好哥们唤出门去了,说是打北边来了一批酿酒的好料,好象是啥子籼米?制红曲酿色酒的……” “北边来的籼米?老三你听仔细了没?北边不是要进高粱米来的么?” “痴娘……哎哟弟媳,你看我这记性,啥也没记清楚,要不,等丁老弟从漕运渡口那头回来,你自个问他去。” “四郎自个推轮椅出去的?找他的是什么人?往哪边走的?哎,婆婆,四郎腿脚不便,我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 “别、别别!弟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丁老弟好歹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啥事都由自家媳妇来扛,可不得让他那几个哥们看笑话?你呀,就别去惹他不高兴了,赶紧扶老太太回房歇着吧!” “是啊,儿媳妇,翎儿整日窝在家中,也是憋闷得慌,就让他出去跟外头的人接触接触,也免得憋出病来!咳、咳咳……” “婆婆?婆婆!天井这片儿风大,您可千万别受凉了,我这就送您回屋歇着去。” “这大热的天,吹这点风就咳嗽,唉,老身是真个不中用了,这把老骨头指不定哪天就得埋进土里咯!” “夏天一出汗再吹风就容易受凉,婆婆,您别瞎想,小心脚下,我扶您,您小心着走!” ……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落进内宅,痴娘送婆婆进屋躺下,又去厨房那头忙碌了一阵,熬了碗中药来,服侍婆婆喝下,等婆婆睡着了,她这才转回自个住的里屋。 第四十一章 轻薄 藏身在床底下暗格子里的丁翎,在里头憋闷了好一阵,酷暑三伏天,闷得大汗淋漓,酒劲儿冲到脑门子,他躺在里头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到痴娘关起房门,在屋里头放了满桶热水,拉着窗帘,褪去了衣裙,入桶洗澡。 水声哗啦,丁翎估摸着:老三毕竟是他的哥们好兄弟,痴娘光着身子洗澡之时,他应当不会进来……即便是个有眼色的外人,也该知道非礼勿视,何况是好兄弟! 等了片刻,屋子里确也没有异常的动静,丁翎精神稍一松弛,再难支撑住,耷拉下眼皮子,醉醺醺地睡着了…… 屋子里蒸腾着热浪,痴娘下了浴桶,把整个人浸泡进去,后脑勺枕着木桶边沿,阖眼小憩,舒服地轻叹一声。 今儿这日头毒烈,要不是大清早的出门进庙里还愿,哪里顶得住这日头,婆婆身子骨又不好,唤了软轿子紧赶回来,途中绕去药铺子抓了些药,她都是紧跟在婆婆旁边扶轿一路小跑,出了满身的汗,黏搭搭的,混合着厨房小灶煎的中药味,自个儿都闻不下去,这才进屋来洗个澡。 浸在浴桶里,浑身的疲惫感也打消了不少,她心里头惦念着四郎,想着他几时方能回家,便是回了家,怕也是冷着脸不爱搭理她,可这酒楼的生意还得照常经营下去,四郎又不在,今儿晚上开了酒楼前门,忙起来,她自个儿都应接不暇,怕是又得没日没夜的劳累了。 不过,再怎么操劳,吃再多的苦,只要四郎能够体贴她,能待她好些,什么都是值得的!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无人之时,她独自在脸上挂满了落寞,心里头感觉有些委屈,鼻子隐隐泛了酸,觉着这满桶的热水都似散尽了温度,冰凉凉的,刺得浑身肌肤发冷,十分难受!她便站了起来,跨出浴桶,拎着浴巾擦干了身子,伸手去撩屏风上挂着的衣物。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撞开了,郭老三横闯进来,惊得痴娘花容失色,一边慌张地用浴巾包裹自个的身子,一边尖叫着:“老三?!你想做什么!”她以为他早走了,哪里料到他一直躲藏在后院角落里,逮准了时机,猴急地闯了进来,张开双臂,恶狼扑食般的,猛扑向毫无防备的痴娘。 “郭老三!”痴娘绕着浴桶逃,他就绕着浴桶追,左兜右转的,浑似老膺捉小鸡,她围紧了浴巾紧捂着身子,愤然怒叱:“四郎与你情同兄弟,我、我是你弟媳妇啊!你、你还不赶紧滚出去!” “是兄弟,当然要有福同享了!”郭老三贼眉鼠眼地笑,堵着房门不让人逃出去,在屋子里头兜转几圈,猛地伸手拽住了弟媳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拉,把人扯得扑跌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抱满怀,郭老三鼠目贼光的,暴露出小人贪婪之态,想把弟媳打横抱到床\上去,来个霸王硬上弓,哪知痴娘外柔内刚的性子,又岂肯屈从?逼急了她,一下子来了个危险的举动——顺手撩起桌面上一只白瓷儿水壶,“乒啷”一声狠砸在墙上,砸碎了水壶,将残留在手里头的碎瓷片十分尖锐的一端,照着郭老三的颈项,发了狠地猛刺下去! 郭老三吓得怪叫一声,偏侧着脑袋急急闪避,好险没被割破颈子,左肩上却挨了一记,碎瓷如刀片般的锋利,扎进肩胛里,顿时鲜血直涌,痛得他惨叫着松了手。 痴娘踉踉跄跄斜冲几步,抖手摘下屏风上挂的裙裳,胡乱往身上一套,逃向房门那头。 郭老三负了伤,更是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他狰狞了表情,猛扑过来,揪住痴娘的头发,往后用力一扯…… 痴娘惊叫着,整个人摔倒在地上,额头重重磕碰在床脚上,破皮渗出血来,眼前发黑,一阵眩晕,心中更是悲愤交加:“你是四郎的兄弟啊——你这么做对得起四郎吗?郭老三,你禽兽不如!” 郭老三狞笑一声,抓住她的一只脚,往后拖拽。痴娘奋力反抗,挣扎之时,胡乱地抓住了床底下抽屉暗格子的拉环! 郭老三在后面粗横地拖拽她,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死命地抓握住拉环,就在这二人一拽一拉之间,只听“哐”的一声,床底下那个大抽屉门被拉开了,暗格子里头露出个人影。 看到藏身在床底下的那人,竟然是她的丈夫丁翎,痴娘愕然震愣住,不敢置信地呆望着床底下,颤着声儿唤:“四……郎?” 丁翎被这屋子里闹腾出的剧烈声响给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眼前这一幕情形,登时酒意全消,当即清醒过来。 他吃惊地看看痴娘额头流血、浑身狼狈的模样,又望向在她身后生拉硬拽的郭老三。 郭老三见他醒来,目光闪烁了一下,慌忙松开双手,略显尴尬地杵在原地,低头看看肩胛伤口,躲避着他眼中无声的质问。 “老三,”蹭着胳膊肘,从床底下的暗格子里一点点爬出来,靠坐在地上,丁翎干笑着开口了,“你是不是喝多了?瞧瞧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还不赶紧跟你弟媳道歉认个错!” “认啥错?”见丁翎没有过激的反应,郭老三气焰又涨,捂着肩胛的伤口,阴阳怪气地冲人哼哼:“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是弟媳妇她心眼儿小,自个钻牛角尖去了!啧,连个玩笑都开不起,什么玩意嘛!啐!”往地上吐了口痰,郭老三吊儿郎当的往外头走,“丁老弟,你也别闷在屋子里受你媳妇的气了,赶紧出来,给我包扎包扎伤口!直娘贼的!碰上这么个娘们,真晦气!” 痴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郭老三的背影,冲丈夫喊道:“四郎,这个人坏得很,他刚刚……” “什么也别说了!”丁翎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母亲还在隔壁睡着呢,你这么嚷嚷,不怕丢人么?” 丢人?丈夫居然嫌她丢人!痴娘脸色一白,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丈夫推拒了她的扶持,自个蹭爬着找来轮椅,出门去给郭老三包扎伤口了。 她呆坐在房间里,额头上的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却丝毫不觉得痛,心里像是缺了道口子,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心窝子发冷。 自个媳妇被人欺负了,当丈夫的胳膊肘居然是往外拐的!连句安慰的话都不留,他就这么走了? 心里头很难受,默默流着泪,她呆坐了片刻,抬手用力抹去脸上凉湿湿的泪水,站了起来,在一桶冷水里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额头上渗着血,她也不清洗包扎一下,只回过头看了看床底下的暗格子,——四郎为何早早躲藏在床底下?难道…… 心里头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着,催着她径自走出房间,轻悄悄地走向偏厢。 四郎就在那个房间里,给郭老三包扎伤口。 他今天的言行举止,十分奇怪,她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死心,仍是去了。 去偏厢那头,悄然站在门外,她听着房间里那两个人的对话。 起初,房间的谈话声极轻微,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门,说着悄悄话,片刻之后,郭老三的嗓门先粗了起来: “什么叫进去的不是时候?谁晓得她在洗澡?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唉,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敢情老三我帮你办事,都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到头来还要遭你的责问?你是信不过老三我么?我可是你兄弟!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还遭你嫌弃?啧,我这是图啥呀?” 丁翎似是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男人喝酒,就是能坏事!我就不该听你的!” “反悔了是吧?”郭老三嘴里哼哼,“酒能叫人冲动犯错!酒能乱性!你一个开酒楼的东家大掌柜,成天提心吊胆,不就是怕上门来的酒客撒酒风欺负了她么?早晚都是要试的,试过了,你心里才有数不是?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还耍贫嘴?我早就说了,痴娘不是那种人!犯得着这么试探她么?”丁翎挺懊恼的,一直在叹气,郭老三可急了:“唉、唉,你可别忘了,是你自个儿亲口求着老三我、去调戏你家媳妇的,这事可怨不到我身上……” 哐啷——! 门外猝来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碰摔在了地上。房间里的两个人闻声一惊,互看一眼,立马警惕地闭口不言,郭老三一个箭步蹿过去,猛一把拉开房门,探出头往门外一看—— 门边墙根上斜倚着的畚斗连同扫把,横倒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人的脚后跟不小心给磕碰到的。 第四十二章 痴娘“死因” “有人躲在门外偷听?!” 听到郭老三在门边喃喃自语,丁翎脸色一变,慌忙转着轮椅出来,看到横倒在门侧墙根那头的畚斗扫帚,登时感觉不妙,喊着:“老三,快推我去里屋瞧!” 痴娘不在内宅里屋。 丁翎找遍了内宅每间屋子,都没能找着人,前门酒楼里也不见人影,问了老母亲,也不知她的去向。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越发不安地兜转在院落里,叫唤着痴娘的名字,忽听郭老三一声喊: “丁老弟,甭找了,痴娘出去了!” 抬头就看到老三站在小后门那头,伸手指着虚掩的那扇门。 丁翎的心,咯噔一下:痴娘走了?!她竟闷声不响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想到刚才在偏厢与郭老三的那番对话,暗自警醒:不好!痴娘定是在门外将他们二人的谈话,悉数听了去?这下可坏事了! “快、快推我出去找!” 二人匆匆出了门,找了整日整夜,却没能找到痴娘。 直到…… 三天后的那个夜晚,有人敲开了丁家的门,惶惶上门来通报: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围观的人说瞧着像你家媳妇痴娘,丁老板你赶紧去瞧瞧吧! 老母亲从病榻上挣扎起身,吃力地推着丁翎,二人连夜赶去城洞门外那条护城河。 在河的北岸,围了好些个赶来瞧热闹的人,娘儿俩拼命挤进围观的人群里,看到被人打捞上来的一具女尸,像是在河里泡了两三天了,尸体发涨,但那五官面貌依旧可辨! 丁老太哆嗦着上前去看,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抚尸,嚎啕大哭。 丁翎心头一凉,整个人从轮椅上跪跌到了地上,呆呆地看着河边女尸,这才尝到了一丝心痛的滋味,就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剜在心口,揪心地痛! 他眼前一黑,登时感觉这天都快塌了! 痴娘那日离家出走之后,独自去了护城河边,投河自尽…… …… “是我害了她!是我!是我害了她!” 丁翎闭着眼沉浸在痛苦的往事之中,回忆着那日护城河边看到痴娘溺亡的惨状,心口揪痛,泪落如雨,几度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到丁翎悲恸哭泣,客房里几个人心中翻腾着千般滋味,却都沉默无语。 “因为痴娘的死,四郎自责不已,更加悲痛欲绝!”丁夫人柳眉轻颦,不忍看四郎这般折磨自己,伸手轻触他的面颊,丁翎便睁眼看她,眼中却有几分复杂的神色。 “四郎将痴娘的尸身带回家中,安置在床\上,不肯下葬,竟盼着痴娘能再活过来!”丁夫人悠悠一叹,“三伏天,泡了河水的尸体,都烂得发臭了,可四郎他……他每日都陪在痴娘身边,他母亲经受不住这连番打击,病势加重,不出三日就撒手人寰!丁家只剩他一人,守着痴娘,盼着痴娘能活过来,也好亲口跟他说一句——不怪他了,不怨他了,两个人再重头来过!”说到此处,丁夫人凝望着丈夫,竟有些动情地接道:“幸好我来了!四郎他才能活下来!因为……他把我当作了痴娘!” “他是你妹妹的丈夫!”小辣椒插口道,“你去给妹子奔丧,结果却与他一道隐瞒了痴娘的死讯,自己冒充痴娘,与你妹夫住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丁夫人一直望着丈夫的脸,丁翎睁开眼与她对视时,眼神总是那般复杂,而后又闭着眼,默默流泪,“我起初去了丁家,见到四郎时,只是同情他可怜他,但是后来,我渐渐发觉自己似乎对他动了心,而他也已离不开我了!丁家不能有两个痴娘,于是四郎就对外谎称——那夜天太黑,没瞧仔细打捞上来的女尸容貌,认错了尸!他的痴娘,还活着,并且安然回了家……在那之后,我便成了痴娘!” 而痴娘的尸身,已被他悄悄送回村中安葬,他雇人做这些事,自己却未曾露面,那个村的人也不晓得痴娘离村后,究竟嫁去了哪里、嫁给了谁,回来安葬时,也只是私下通知了痴娘的哥哥,谎称痴娘病死了,她哥哥收了她婆家补偿来的钱,这事便被瞒了下来。 要不是痴娘兄长又财迷了心窍,竟将痴娘的尸身卖了配冥婚,而疯少竟莫名其妙睡在了痴娘原先的那口棺材里,引来了胡探长追查此事,这个秘密,就会一直隐瞒下去!随着痴娘的尸身一道烂进土里,到死,也不会被人知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啊,丁老板!” 凤流摇摇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丁翎,既然觉得对不住痴娘,自责而追悔不已时,居然又跟大姨子好上了,说什么因为容貌相似,将大姨子当作痴娘的替身?痴娘在他心中的地位若是能被人轻易取代,那么…… “丁老板,你说句心里话,如今是把丁夫人当作痴娘来疼爱,还是已经忘了痴娘,迷恋上了丁夫人?”小辣椒记不住丁夫人的名字,但她作为女人,也只关心这一点。 丁翎神色微动,重又睁开眼,与爱妻对视,两个人的眼神再次碰撞在一起,丁翎的眼神纷繁复杂之中,却又透露出对爱妻的迷恋,深深的迷恋! 他这样的眼神,丁夫人看到了,却抢在他前头答了一句:“四郎一直把我当作了痴娘,所以他对外人总说我就是痴娘!” “丁夫人这是在委屈自己?”谁又甘心当谁的替代品?小辣椒顿时又同情起丁夫人来。 “我、奴家……”丁夫人骤然改了口,幽幽低垂着乌云螓首,幽幽道:“奴家心甘情愿!” 丁翎这时叹了口气,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伸手轻抚她的背,似乎在默默安慰着她。 “村里人好象还不知道痴娘除了个亲哥哥,还有个亲姐姐?”胡大探长吐了个烟圈,毫不放松地追问:“还有冯宛如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内情?” “爹爹养不起三个娃,奴家打小被寄养在远房亲戚家,近些年才回来省亲的。至于宛如……她与痴娘亲近得很,痴娘不在了,也只有宛如觉察到奴家并非痴娘,几次上门逼问,奴家迫于无奈,只得说出实情…… “四郎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痴娘,但是宛如得知真相后,却揪着老三不放,那日我见她与老三在丁家后院天井旁起了争执,宛如口口声声骂郭老三是个无耻小人,定是他在酒中下药,迷昏了四郎,趁机对痴娘非礼,她说四郎是交友不慎,轻信了老三的话,误中小人圈套,真正害死痴娘的人,应当是郭老三…… “老三被那丫头逼急了,那日争吵之时,竟推她下井。奴家不识水性,心里委实怕极了,就赶忙去前门唤人来帮忙,哪知,奴家唤人来时,宛如却不在了,天井那头也不见了老三的踪迹。几个时辰后,老三才回来,说宛如自己挣扎着爬出水井,负气离开了。那日之后,奴家再未见过宛如,老三也不肯再提此事,只将一口铁皮箱子寄放在四郎的酒窖里…… “之后发生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丁翎不开口,只丁夫人一人在答话,一言一语都在情理之中,当真叫人无从挑剔! “阿为!”小辣椒突然发话了,“让他们回去吧!” “呃?!”尚在细细研磨丁夫人的话,一听小辣椒竟下了逐客令,胡有为不禁一愣,“小姑奶奶,你这又是怎么了?” 小辣椒杏目圆睁,指了指丁翎,“这个男人,本姑奶奶见了他就来气!”又指了指丁夫人,“还有这个女人,本姑奶奶见了她更来气!”再猛一拍茶几,“叫这两个人赶紧滚蛋!” 茶几上的杯盏弹跳了一下,胡有为那小心肝也吓得“扑咚”直跳,他赶忙将求救的眼神转向疯少。 凤流沉吟着,猝然起身道:“该不该放人走,就让痴娘来帮大家做决断吧!”说着,径直冲床那头走过去,停步在丁家小俩口的面前。 面对丁夫人惊疑的目光,他勾唇一笑:“忘了告诉丁夫人,带你来胡家的路上,本少不小心将你给的那张符咒弄丢了!”他相当无奈地摊了摊手,在丁夫人瞪圆了美目时,他又冲丁翎发了话:“丁老哥,你刚才陈述痴娘死因时,可是背着痴娘的魂、在讲那一番话哪!要是言不由衷,即便我们愿意放过你,痴娘也断然不肯答应!” 丁翎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丁夫人,请你把手伸出来!” 凤流冲她微微一笑,丁夫人心里头便吊起了水桶,七上八下的,嘴里头磕磕巴巴: “疯少你、你又想做什么?” 第四十三章 扑朔迷离 “请夫人把手,用力地拍在……”凤流往丁翎背后一指,指住了那尊根雕美人,“她的身上!” 丁夫人骇然瞪大眼,脱口就问:“为什么?” 凤流极轻微地笑着,答:“因为你占了她的丈夫!” 丁夫人眼睛瞪得更圆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那你为何还要让我来……拍她?” 不仅丁夫人想不通,在场所有人也不懂疯少到底是啥意思?胡爷心头惴惴:这疯小子,是不是又发病了? 疯少的心思,正常人是猜不透的,但是他讲的每一句话,大家却都仔仔细细听进了耳朵里: “你占了她的丈夫,再用手拍她打她,她要是能忍下,还能放过你与丁老哥,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再强留着丁老哥呢?” 疯少就是有那种能耐,“疯”的能耐——即便让人觉得他“疯”,也照样会依着他的话去做! 丁夫人一怔之后,在众人紧迫盯来的目光中,已无法逃避的她,果然伸出了一只手,盯住丁翎背着的那尊根雕美人,她暗自一咬牙,用力猛拍过去,口中娇叱: “亡人为鬼,去你该去的地方,姐姐送你一程!去吧——!” 就在丁夫人咬牙发了狠地一掌拍去时,凤流冲丁翎背上那“美人”眨了眨眼,小声道:“倘若丁老哥说的是实情,痴娘抛下这世间所有的一切,自己去寻了短见,就不该再回来胡搅蛮缠!” “除非……你还有什么冤情?” 丁家小俩口与疯少挨得最近,自是听到了他口中喃喃之声,丁翎脸色微变。丁夫人拍掌的手势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落掌之时,丁翎猝然闭紧双眼,咬牙准备忍受痛楚——所有强加在根雕美人身上的伤害,最终都得由他来承受!包括那日,丁夫人催着疯少拿锯子来锯,结果受伤流血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一瞬间捕捉到丁翎脸上微妙的变化,胡有为眯了眯眼,心中刚刚起了疑,却见丁夫人猛一掌拍下去,中途竟硬生生变了个方向,手掌斜切着,猝然往疯少身上落去! 谁也没有料到丁夫人突然改变了目标,那一掌斜切下去,刮擦在凤流的手背上,竟带出长长一道指甲印,瞬间刮出血来! “疯少,你莫要与她多言!”丁夫人又作了个推人的手势,趁势将疯少推开,而后,才将手猛拍向根雕美人! 指上沾染着一滴鲜血,正是自凤流手背上刮擦来的,一点血珠,随着丁夫人的手,一道拍落在根雕美人身上。霎时间,这尊根雕美人竟“腾”地冒出一股青烟,“她”周身像是被一团幽蓝的火光包围住,着了火般的升腾起浓浓青烟,众人耳边似乎听到一个女子的惨叫之声,而后,“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快地化作了一堆灰烬,在丁翎背上一点点地散落下来,丁翎却丝毫没有受伤! “……消失了?终于消失了!” 丁夫人举着那只手,胸口剧烈起伏,面颊晕上异样的潮红,莫名的兴奋,兀自咬牙发笑: “不该回来的……你就不该回来的!这下死心了吧?!” 房间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惟独凤流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手背上刮开的那道血口子…… ※※※※※ 丁家小俩口终究是离开了。 站在门外,目送这二人相互依偎着,搭乘在车上,渐去渐远,众人心头却都有些惆怅。 小辣椒倚靠到胡爷肩膀上,遥望着远方,眼里头莫名泛酸:“这两个人往后的日子,会过得顺心吗?”这世间好男人太少,幸好,被她遇到了一个。而丁夫人,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还被他当作了前妻的替代品,一辈子活在痴娘的阴影下……唉!这个丁夫人,当真是傻得可怜! 胡有为单手圈搂住她的小蛮腰,另一只手端着烟斗,悠悠地喷出个烟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趁小辣椒伤感之时,他极其自然地顺势将她搂回家门里,“砰”地摔上楼门,把个疯少又挡在了门外。 凤流也在望着远方,突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不自觉又拢紧了手掌心,在掌心里,紧攥着一点余烬,是根雕美人身上残留下的,许是攥得太紧了,那点点余烬,流沙般的,又从指缝间泄漏出来,被风吹走…… “痴娘……” 轻叹声落在风中,凤流离开了胡家,趁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到小镇的街面上时,他步履匆匆地去了小怜的吟风居,在那里品茶赏花,自得其乐。 小怜,她是唯一一个肯收留身无分文的他、肯静静地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数花间晨露的女人! 小怜,端的是一朵解语花! “小怜……王妩怜……”奇怪,他看着小怜,脑子里怎么总想着丁夫人?而且他心中总有一股似曾相熟的感觉…… 一时,竟想得出了神。 小怜便默默陪在他身边,伸手轻轻地贴抚他的额头,抚过他的眉毛,指尖轻点在他的眉心,而后顺着鼻梁滑下去,点落在了朱唇上……她俯卧下去,一点点地贴近他的唇…… 凤流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又浮现了痴娘娇嗔含笑的声音、痴然凝眸的深情之态…… …… 小镇上,太阳露得早,人们起得也早,家家户户敞开了门,农户挑菜吆喝,饭馆子来了生意,街面上也热闹起来。 雷山虎威风凛凛地率一拨保安队的人马,路过东街丁家酒楼门前时,丁家的门照旧是紧闭着,家中主人似乎没有回来。 雷山虎目不斜视,从酒楼门前虎步走了过去,领着一拨人,去馄饨铺子里打个牙祭,填饱了肚子,使唤着手底下的人上街巡哨,自个则顺道去了北街胡同里、胡大探长的家。 雷爷也是直接跨过了栅栏,穿过小花园,径直走到小洋房的楼门前,一抬手—— 砰砰砰! 跟子弹连发似的,猛地擂响了楼门,把楼里头睡着的胡大探长,又给惊得一骨碌滚跌到了床下,“哎哟哟”地扶额站起,哀叹着自个命苦,咋连个安生觉都不让人睡,这回又出啥事了? 楼门被敲得又急又响,连整栋小洋房都一道儿抖震,胡爷挂着熊猫般的两抹黑眼圈,拖着疲乏的两腿,挪蹭到楼门前,将门一开,脸就黑了下来,心里头将雷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上了。 “老胡,太阳都晒到你屁股上了,你怎么还赖床啊?我这都敲了老半天的门了!”雷山虎直愣愣的往门里走,没留意到胡大探长杀人似的眼神,自个儿闯进屋去,一屁股坐到木沙发上,东张西望,“你那三房呢?唤出来让老雷我瞧瞧!” “你当我家是长三堂子?还叫局来了是吧?”胡有为火大地往沙发背上蹬踹两脚。 坐在木沙发上的雷爷被震得往前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大清早的,火气咋恁大?吃火药了?” “没事赶紧滚蛋!”胡爷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还得上楼去补眠。” “昨晚干啥了?”雷山虎这才留意到胡爷脸上恁大的黑眼圈,惊奇了一下,忽又暧昧地笑:“是不是跟你家三房……” 话没说完,就听楼梯上“噔噔”一响,雷山虎抬眼一看:好个杏眼儿俏婆娘,睡袍下火辣辣的身材,正摇曳生姿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阿为,这又是谁呀?”小辣椒拢拢头发,步态款款,走到胡有为身边,眨眼儿打量客厅沙发座上的客人,嘴里“咦”了一声:“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镇上的保安队队长么?” “嫂子好!”雷山虎挪了挪屁股,欠了欠身,憨憨地笑,脸膛微微泛红。 “哟,队长这是来看丁老板的吧?是不放心把人撂在我们家中?”小辣椒没看到丈夫使来的眼色,径自说下去:“可真不凑巧,丁夫人来得比你早,天还没亮就把人给接走了。雷队长还是回去看住郭老三要紧,姓郭的可是害了两条人命哪!” “丁老板走了?”雷山虎瞪向胡爷,“这是怎么回事?人不是交给你看牢的吗?” 胡有为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只得坐下来把昨儿晚上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讲到痴娘的死因时,雷山虎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眨挤着两眼,忽来一句:“老胡,你离开这镇子多久了?是今年刚回来安宅的吧?” 胡有为一愣,“你啥意思?”他啥时回的小镇,与痴娘的死有啥关联?驴唇不对马嘴,老雷这是又犯傻了吧? 雷山虎不急着答,又扭头看看小辣椒,“嫂子以前没见过丁老板本人吧?” 小辣椒也有些发懵,“是呀,是没见过呀!”被冯家人买去冒充冯宛如嫁入胡家之前,她几度颠沛流离,又遭牙婆拐进“大染缸”,一直待在风月场,丁老板不会去的地方,她又怎么可能见过他? “这就对了!”雷山虎猛拍一下大腿,一惊一乍的,令胡家夫妇二人犯了糊涂:“对什么对?到底啥事?你能不能爽快了讲?” “你们被他骗了!”雷山虎一语惊人,“丁翎撒谎了!” 第四十四章 惊魂一刻 “什么?!”胡家夫妇二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老雷,这玩笑可开不得!” “雷某人像是在与你们说笑么?”雷山虎沉着脸,“老胡在上海待得久了,十多年没回小镇上了吧?你要是之前见过丁翎,他那时候也只有十来岁的光景!还有,嫂子以前也不认得丁翎,再有……”他抹了一把脸,郁闷地说:“疯少能记得小镇上有几处风月场,几个花魁红牌,对大老爷们的事,他是没啥记性的。我估计,在那之前,他压根不晓得丁家酒楼的东家是哪个!”而后,拍拍自个的胸脯,他不无骄傲地道:“雷某人在这小镇上当了这么多年的保安队长,哪家的鸡下了几颗蛋……” “行行行、行了!”胡有为心里头焦急,赶忙摆手打断他,“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讲重点!你怎么知道丁翎撒谎了?”雷山虎这个大老粗,还能听出丁翎撒了谎?那他这个大探长,岂不是吃干饭的? “你们知不知道丁翎以前是干啥的?”雷山虎一瞪眼,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就令胡家夫妇惊愕了个十足十:“他是走南闯北贩酒经商的!” “他走南闯北?”胡有为蹦了起来,“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一个瘫子……” “谁说他是瘫子了?”雷山虎也急得站起,“他怎么瘫的,雷某人是不知道,但他以前可不瘫!两腿利索着呢!” “什么?!”胡家夫妇这下子彻底傻眼了。 “不好!”雷山虎粗中有细,猛地一拍脑门子道:“这小子撒谎骗你们,肯定是想溜!你们说丁家小俩口天没亮就走了?可我刚刚从东街那头过来,丁家酒楼里头没动静,他们压根没回去!” “……完了完了完了!”胡有为一下子跌坐在木沙发上,两眼发茫,“终年打雁,没想到本探长今遭居然被雁啄瞎了眼!” 好个丁翎,真人不露相!那心思藏得够深的!还有那个丁夫人,这女人真不简单哪!当着他胡大探长的面,这小俩口居然声情并茂、演戏唱双簧! 拿人当猴耍?! 砰!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胡有为光火地站起,一把拽向雷山虎,“走!赶紧把人追回来!” 眼瞅着两个人风风火火冲出门去,小辣椒一人呆愣在了门里,心想那丁家小俩口是乘着马车离开的,两个大老爷们使唤着两腿,能赶上四个蹄子外加两个轮子的? 丁家小俩口只要逃出了这个小镇,在这乱世之中、隐没于茫茫人海,想要再寻得这二人的踪迹,怕是比登天还难! 除非有什么人,能令丁家小俩口插翅也难飞! …… 小镇的车行,就在市井口,挨着弄堂墙根停着马车、人力车、羊角车……赶车的、拉车的、推车的,脚夫苦力们个个都守在人烟稠密的地儿,等财神大驾光临。 每逢三六九,小镇上赶集的日子,市井里头最闹猛,找个车把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清早出发的那辆马车,离了镇子,直奔埠头,晌午才回来,说是把人送到船上去,登船离开了。 丁家小俩口果然是逃之夭夭了! 这会儿再追到埠头怕也来不及了,胡有为就想到东街丁家酒楼里头再看看,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都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可姓丁的连家都不敢回了,还能找到啥线索?”雷山虎脑筋又转不过弯了。 胡大探长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没好气地回了句:“看看他家里是不是存放着亲戚寄来的书信,照那信封上的地址找找,没准儿是去投靠亲戚了。” 二人又匆匆赶去东街。 一整日的工夫,就在这奔走忙碌间消磨了去。 天色稍晚,凤流从吟风居出来了,连着两夜没合眼,一到小怜那里,他居然瞌睡虫挂眼皮,阖眼睡了一整日,害得小怜啥事也做不得,心里头憋着火,浑身躁热,憋闷了一整日,到了傍晚,又被老鸨唤了去。她刚一走开,凤流就醒了来,不做声地离开了吟风居。 小怜回来见不到他,估计又得伤心个好几日了。 这世上能羁绊住疯少的女人,约莫是还没生下来,他这一走,倒是潇洒得很,穿出章台路,径自去了东街,本想顺道去丁家酒楼瞄一眼,却不知胡有为此刻就在酒楼里头。他只须迈进丁宅,两个人就能碰上面,丁家小俩口出逃的事,凤流就能立马知晓。 只可惜,凤流走到了东街,却没能进到丁家酒楼,只隔了几丈远的距离,他就落荒而逃了! “哎、哎——疯少!你这是怎么了?咋见了我就跑呀?” 镇子东街那个寡妇冯氏,前些日子到乡下亲戚家串门子去了,这不才刚一回来,就听人说起疯少这几日的行踪,她听到耳朵里,自是心花怒放,这就紧守在东街,一眼瞅见疯少的身影打石板长街那头远远地晃过来,立马兴奋地挥着丝帕,三寸小脚颠儿颠儿,急跑过来。 凤流见了她,大惊失色,就跟见着了洪水猛兽似的,他扭头就跑。寡妇冯氏在后头穷追不舍,一路挥舞丝帕,一路发春似的嚎: “哎——疯少!你跑什么呀?林家铺子祥生的老爹说你这些天老往东街跑?你是不是想我了?哎呀!你还跑?害什么羞啊?给老娘我回来!疯少、疯少——!” 女人爱想入非非、爱自作多情,但是,十个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寡妇冯氏!凤流要是被她逮着了,连人带骨头一道儿吞下去,还不解饥渴! 为着自个的清白身家着想,他哪里敢停下脚步?日暮时分,街头狂奔,疯少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一溜烟儿的从镇子东街跑到西街,躲猫猫似的迂回几圈,好歹甩掉了身后那条“尾巴”,凤流拍拍胸口,缓了口气,自个儿摇头苦笑了一声,走街穿过城洞门,往西郊野冢山去。 入夜,上山。 独自返回山中那座老宅,他习惯成自然地搬起“敲门砖”往围墙上一敲,寻得“夜来”门,一只脚刚迈到门槛里,耳边却听到“嘣”的一声响,像是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触动了埋伏在门里的机关! “嗖”的一道寒光飞来,伴着劲疾风声,一支利箭从门里飞出,笔直地射向凤流,这一箭瞄得极准,钉向眉心,直欲贯穿额头! 凤流一惊,想躲已是来不及了,眼里头映出那支箭矢,菱形箭头放大在瞳孔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就在即将被利箭钉脑追魂的一瞬,凤流的眼眸里异芒一闪,而后,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风声静止,那支箭矢“咻”的射到离眉心不足一厘米的半空中,在即将穿脑而入的一瞬,倏地停顿住! 画面像是被凝固在那里,那支箭也悬空停在了那里。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的跳动,凤流的耳朵里“嗡嗡”的响,在遭遇极度险情、命悬一线之时,他的眼睛猝然变得透明无色! 如同上一次遭遇郭老三的暗袭,这次,更加危险的状况下,沉睡在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彻底被激发出来,仿佛破开了封印,瞬间唤醒的神秘力量,令时空再次凝固,而后,逆转! 空中凝固的利箭重新开始移动,却是往后飞速倒射回去,恰似画面急速倒带,时光再次倒流! 霎时间,利箭倒射、隐入门里,埋伏在门内的机关暗簧恢复原状,“夜来”门砰然关上,而后消失不见! 凤流重又站回到了野林子里,那块“敲门砖”仍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老宅那堵高高的围墙上,还没有出现那道“夜来”门,时光逆转到了片刻之前! 他今晚刚进野林子的那个时候! “唔……”微微呻吟着,凤流捂住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痛,比上次来得更痛!痛得摇晃着身子,几乎站不稳时,他勉强地俯下身去,重又拾起“敲门砖”,急急敲出那道“夜来”门,想进老宅里躺一会儿,或许会好受些。 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夜来”门已开,他正想往门里走,心头忽来惊兆,一支利箭飞射来的画面重又惊现脑海,他缓缓地放下手,睁开眼睛看看门里——没有半点异样的动静! 凤流却躲到了门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进门槛里头,紧接着,他果然听到利箭破空激射的劲疾风声,埋伏在门里的机关被触动,激发暗器! 箭矢却射了个空,由门里笔直射出,没入野林子,“哚”地钉在了树干上。 这时,门里传出个声音: “疯少,怎么样,还敢不敢跟小爷玩哪?” 得意的笑声落在耳边,凤流看到姓花的小爷从门里走出,满是骄横之态,心知这要命的机关暗器,竟是这位小爷埋伏着来偷袭他的! “小爷可不是好惹的主!” 藏身在老宅里头的花小爷,此刻出门来耀武扬威,得意发笑,指着避在门侧的凤流,刚说了句:“知道怕了吧?识相的赶紧滚……”得,后半句说不出来了。 第四十五章 又见痴娘 一个“滚”字还含在舌尖儿上,伸手戳指着凤流的这位小爷,自个却傻了眼,呆呆地看着凤流的眼睛,足足愣了六十秒,才猛打一激灵,哆嗦着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花小爷指着凤流,怪叫了一声: “鬼、鬼啊啊啊——!” 活见鬼似的,花小爷踉跄倒退几步,猛地跌倒在地上,吓了个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吱溜”而逃! 等凤流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山路上一缕尘浪滚起,那位小爷急惊风似的撒腿狂奔,一路惊叫着逃下山去了。 “欸?花小爷你……你走了可别再回来!” 这人做事没个轻重,居然潜伏到老宅里头,暗设机关,险些闹出人命来!见他走了,凤流才稍稍定下心来,举步迈进老宅。 进到屋里,点上一根蜡烛,用冷水洗了把脸,大难不死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盯着水中倒影,凤流看到自己的眼睛,好象是恢复正常了。 摁揉眉心,他冥思苦想,想不明白自个这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得头也疼了,索性沾着枕头睡下。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心头惊兆突起,他感觉自个床前似乎晃动着个影子! 猛打一激灵,整个人弹坐起来,他睁开眼睛一看—— 屋子里果真有人。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桌子那一侧,烛光摇曳,照得她眉眼弯弯,竟是带了笑。见他醒来,她端起桌上搁的一只茶盏,轻声问:“长夜漫漫,与奴家喝一杯可好?” “你、你……”疯少坐在床\上,怔忡了片刻,脱口惊唤:“痴娘?!” 女人笑笑的答:“正是奴家!” *************************************** 烛光摇曳。 坐在屋中的这个女人,灯下却照不出背影。 凤流揉揉眼睛,凝神细细打量着她,看她高突的颧骨上抹了两团红胭脂,俏丽的眉眼,笑时几分妖异。 “一别数日,少爷安好?”女人娇嗔含笑的语声,痴然凝眸之态,断然不是丁夫人! 凤流轻叹:“真的是你,痴娘!”他起身下床,披衣走到她面前,坐下,在烛光下,凝眸紧盯着她,“今夜怎不见你带那只酒盏来?” 痴娘手中空空,并未带着那只翡翠杯,“少爷还想饮那一盅‘执念’?”娇憨一笑,她端起桌子上斟满了的那一盏清茶,“奴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她的手依旧苍白,指尖极凉,捧盏轻触到凤流的手背,一股阴森寒气直蹿心口! 凤流只是微微一笑,“本想雕个美人,卖个好价钱,沽酒自饮,没成想美人落跑,本少只能喝凉水塞牙!” 他话里头的意思,她自是听明白了,端在手里的那盏清茶,挨着他受伤的手背,缓缓倾倒下去,那一道被丁夫人的指甲划开的血口子,在沾到那盏茶水时,竟瞬间愈合! “奴家敬这一杯茶,是谢少爷帮忙。错非少爷有心雕出个美人,奴家又如何能回到四郎身边,让他掘坟挖骨,带奴家回来!” “就为这事?”他定睛看着她,一想到她是投河自尽的,心中就莫名来气,“你哥自缢,你的骸骨也重新入土,冥婚已断,你了了这桩心事,怎么还留恋在尘世不肯走?”原以为丁夫人那一掌,已将她驱逐,哪知只毁了根雕,她这魂儿却又回到了老宅…… “少爷以为,奴家之前来找你,只为了让你帮我寻找遗骸下落,了断那桩冥婚?”痴娘摇了摇头,烛光透过她的脸,照在墙上,没有落下半点影子,他却分明看到她眼角依稀有泪光闪烁,“有些事,少爷仍不知情!” “今夜你既来了,何不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凤流想到表叔留下的那份遗书,以及遗书上提到的那些事,不由得问道:“你是不是听过我表叔的事迹,才来这里错将我当作了他,唤‘少爷’来帮你?那晚来我房间,在桌子上留下一行字的人,是不是你?” “少爷……”痴娘幽幽低叹,声音缥缥缈缈,连五官容貌都开始烧糊在烛光里,她却依旧不肯离去,只怅然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是谁?”凤流微讶:她不就是痴娘么?还能是谁? “奴家是你前世的缘,今生的债!” 痴娘将倾尽了茶水的那只空盏,轻轻搁在自己面前,低头看着。 “奴家活着,记不得你,死后,才记起前尘往事。这宅子与你、我,都有某种因果牵连,我这一缕孤魂,就只能来这里找你……” “难道我是你前世的丈夫?” 前世的缘?今生的债?这句话,她应当对着丁翎说才是!凤流想笑,只觉得此事听来,十分离奇,万分荒谬! “不!”痴娘低着头,注视着那只空盏,“少爷,你只须信我一句——你要是一直住在这座老宅子里,今后,来这里找你的女人,还不止我一个!” “不止你一个?!”凤流眨眨眼,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不会吧?还要来几个?” 只一个痴娘,他就已然吃不消了!再来几个?估计他这条小命都得玩完! “本少虽爱赏花,赏的却是人间真色,不是坟前的纸花,也不是鬼蜮里的冥花。你可别拿我穷开心。”凤流摸着鼻子苦笑:她是不是寂寞得很?缠不住四郎,反来缠他? 痴娘活着时,他跟她只是陌路人;死后,她反倒说自己是他前世的缘,今生的债? 鬼话连篇,哪句可信? “少爷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欠我的,终须还来!” 痴娘缓缓抬头,眼中竟流出泪来,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叮咚叮咚的,滴入那只空盏。 “不论是你,我,还是她们……早晚都会回到这个宅子里来的!” “……难道这宅子是鬼窝?你们都得来住一住?本少是拒之不得,还得迎来送往?”凤流也叹了口气,“还有,这壶里头有茶水,女人的泪,本少是不喝的。” “少爷有一颗玲珑心。”凝眸痴痴地望着他,痴娘笑得凄婉,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的倾注在杯盏里,泛开层层涟漪,“四郎的话,你可真的信了?” 盯住那只承接着痴娘泪的茶盏,凤流沉默片刻,左手覆盖在右手的手背上,那里,已瞧不出被丁夫人指甲划开过的伤口,但,他心中已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一叹:“痴娘,你若有冤情,不肯离开,不妨直言——我该怎么帮你?” “少爷要是信了四郎的话,就将奴家面前这杯泪水,倾洒在地上。”痴娘伸手,将那一盏泪,缓缓推向凤流,“你要是不信,就将奴家的泪,一饮而尽!” 她的泪水,应当由她的四郎来饮,这才对吧?怎么反倒让他来尝? 凤流哑口无言,看看烛光里逐渐烧糊的那张面容,他已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惟独能清晰看到她痴然的眸光…… 片刻之后,他终是伸出了手,接过那盏痴娘泪,凝目于杯中,而后,猛地一仰颈! 饮下痴娘泪,他脸上却浮出不可思议之色,嘴里头竟尝到清冽醇浓的酒味,正是记忆中那一盏“执念”的味道! 凤流惊住了,低头再一看,杯中仍有酒!果然是那一盏饮不尽的“执念”!而他手中端着的茶盏,也赫然变成了一只通体莹透、夜里发着光的翡翠夜光杯! “痴娘……”手握夜光杯,看着酒盏之中饮不尽的“执念”,凤流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喝了这杯酒,是不是又得醉一场……”要是醒来,他竟与痴娘睡在了同一口棺材里…… 凤流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少爷,你看看杯中,有什么?” 痴娘的声音缥缈在耳畔,他再一抬头,却已看不到她了。 桌子对面的那个座位,已然空荡荡的,痴娘的魂魄化作了一缕轻烟。 烛光里,烟丝雾缕袅袅而来,缭绕在夜光杯上,痴娘在声声催促:“少爷,快看这杯中!” 凤流低头一看,噫,酒水之中像是浮有什么东西? 定睛凝神,再一看:酒水在杯中荡漾着,泛开层层涟漪,涟漪之中似有画面闪现! 他竟在这只翡翠杯中看到——小镇东街那座丁家酒楼! 杯中酒水晃荡,浮在里头的画面也在动,一幕幕场景出现在眼前——约莫是傍晚时分,东街这头,路人熙来攘往,却都穿着酷暑三伏天里的单薄衣衫,短衣短袖,有几个路人手里还摇着蒲扇,三三两两的走,有说有笑的,也有寻着弄堂纳凉去的。 在闪动着的路人身影中,凤流猝然发现了一张分外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居然也走在那条街上,漫步而行,在经过丁家酒楼门前时,与一个刚刚从门里跑出来的女子擦碰到。 女子低着头,撞到人后,连歉疚的话也不说一句,就匆忙地与他擦身而过。 略微止步,他回头看了看女子匆匆而去的那抹背影…… 第四十六章 时光倒流 “少爷,你想起来了吗?那日,在街上与你擦碰到的女子,正是奴家!” 如嗟似泣,痴娘的声音缥缈在耳畔,随着她一字一句的提醒,凤流也渐渐回忆起来—— 好象是去年夏天的事,他在街上与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擦碰了一下…… 记忆中的场景,与夜光杯里晃动着的画面,相互交叠,逐渐吻合到一起,凤流浑然不知:自己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又变得透明无色了。 他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那一盏“执念”,夜光杯中晃动着的画面,越发清晰,猝然,桌上摇曳着的蜡烛光焰,忽闪一下,“噗”的一声,烛芯里迸出火花,又骤然凝固住! 那画面极美,却分外诡异! 就在屋子里的空气都被凝固住的一瞬,萦绕在夜光杯上的痴娘魂魄,像是突然被吸进了杯盏里那晃动的画面之中,白光一闪,原本坐在桌旁的疯少,也倏忽不见! 仅留那只杯盏,轻轻漂浮着,缓缓落回桌面,“喀”的一声,它又变回了原先的样子,仍是普普通通一盏茶杯。 而后,凝固住的烛光又忽闪着摇曳了一下,迸溅出了点点火花,“扑”的一声,烛芯焦裂的一瞬,光焰也忽地熄灭了。 幽暗的斗室之中,落下一声轻叹: “少爷,谢谢你……送奴家回到过去!回到奴家……丧命之前!” 世间并无后悔药,因为时光无法逆转! 但要是时光真能倒流呢? 凤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仅仅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景致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已不在老宅东厢房,而是站在了小镇东街。 傍晚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个个是穿着炎炎夏季的清凉薄衫,在行人之中,他一眼望见了自己的身影! 自己看到了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 凤流愕然震愣了片刻,才渐渐意识到:他竟回到过去了?!还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觉得有趣,有趣极了!脑子里竟突发奇想,想要上前去吓唬吓唬自己,于是,他大步走过去,走到自己背后,伸手一拍…… 正在路上走着的自己,没有被他拍得回过头来瞧,凤流吃惊地发现——拍出去的那只手掌,竟从路上走着的“自己”的肩膀上,穿透过去,像是没有了着力点,拍不到真实的物体! 他忽然发现自个的身躯是透明的,走在街上的那个过去的“自己”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叫唤声,他无法左右过去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眼前经过,而后,又眼睁睁的看着记忆中的场景重现—— “自己”走到了丁家酒楼门前,这时,门里头果然冲出个女子,与“自己”擦碰了一下,女子仓促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慌忙低头,行色匆匆的,与“自己”擦身而过。 是痴娘! 他竟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痴娘,走在路上,在夕阳的斜照下,她身后还拖着长长一道背影! 是了,一年前的夏天,痴娘仍活在这个世上,仍住在丁家酒楼里头,与丁翎过着小俩口的日子! 眼下,她这么急急忙忙的出门,是要去哪里? 东街拐角处闹哄哄的,突然围来了许多人,个个踮着脚尖,在路旁翘首以盼,像是要迎接某位大人物的到来,街坊邻居奔走相告,呼朋唤友争相来瞧个热闹。 凤流看到“自己”也凑到了边上,正在好奇地张望。 这时,打街道拐角处,转出了一辆四个轮子的洋车,胡有为赫然坐在车上,车后座还搁了几大包行李,他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衣锦还乡,受到了父老乡亲们的热情迎接——小镇上的人们一见到他,就鼓噪起来: “来了、来了!打大城子里头回来的大探长哪!大伙快来瞅瞅!” “喝,大探长,开洋车呐!好有派头!” “大城子里捞金回来了吧?胡家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孙,可算光宗耀祖了!” “哎、哎,探长是做啥的?这人手上戴那啥玩意?洋表?纯金的?这么有钱哪!” “探长你都不晓得是个啥鸟?瞧你个土冒!探长探长,那就是……就是探那个长呗,反正是个特风光特能捞钱的官!可厉害着呢!” “去去去!别自个都不懂,还来瞎凑合!探长就是捉坏蛋的,跟以前衙门里的捕快老爷有得一拼!人家在十里洋场还是帮洋人办差的,比以前衙门里的老爷还出息!能说几句西洋赤佬的鸟语!” “那是洋话!洋派头!瞧人的洋车里那几大箱的行李,没准就装了洋钞洋货,洋皂、洋油、洋枪……” “我滴妈呀,咋还有洋枪?探长真惹不起呀!” …… 街坊邻居七嘴八舌的,一提到洋货,一个个“羊羊羊”的叫,叫得开车来了、偏又被瞧热闹的人们堵得龟速前行的胡有为,稍稍偏过脸来,往人群里瞄了几眼。 人群里的凤流也在看着他,这当口,两个人还不熟,即便不经意地将眼神碰到了一起,彼此也没啥感觉。 胡有为端着大探长的派头,单手把着方向盘,举起另一只手,冲父老乡亲们挥一挥手,手腕上金光灿灿的腕表,引得人群一阵骚动。凤流却扭头走开了。 不就是来了个“假洋人”么,大城子来的就新鲜了?真要来个外国赤佬,那大伙儿还不得把脑袋挤破了来瞧个稀罕?——凤流回味着自个当初头一眼见着胡大探长时,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什么玩意儿? 他看着“自己”漫不经心地从胡有为的洋车旁经过,漫不经心地看了胡有为一眼,而后径自离去。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亡母娘家那落脚地儿。 那个时候,那间房子的顶还没塌,还能住上个一年半载。 目送“自己”照着回家的那条路渐行渐远,凤流却站在原地,犯了难,一想到自个先前有两次让时光倒流的惊心体验,却都只是回到“片刻”之前,整个人也没有发生异常的改变。这回倒好,居然来到了去年的夏天,变成了这副模样,难不成要呆杵在这儿、眼巴巴地熬过数百天,才能回去? 难道这一年半载的,他都得当个透明人? 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一个个路人从他身上直接穿行过去,他就像空气一样,没个实质感,这情形比撞了鬼更加诡异! 鬼没有脚,还能漂移,他的两脚却扎在地上,飞不起来,更飘不动,照样得像个人一样,用脚走路!只是变得透明了,就像是一抹光影折射在这里,想要去追溯光影的源头,那得从“今年”酷暑追到“明年”的腊八!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副模样还得维持数百日?干脆来一道天雷,直接把他劈回去得了! 仰头长叹,看看天空,都快晚上七点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呢,夏日里的白昼长得很,他琢磨着:不如自个儿摸到冢山那座老宅子里去,看看有何解法? 心念一动,他往前走出一段路,渐渐要离开这镇子了,脚下却越来越没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脚步都不利索了,只能在镇子里头兜圈子,怎么也走不出镇子,到不了西郊野冢山。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东街,像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一直将他挽留在东街。 难道是痴娘? 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找到痴娘! 她刚刚从酒楼里冲出来,是往哪个方向走了?不对!他该找的是痴娘的鬼魂,还是活生生的那个痴娘? 他一个大活人到了这里,变成了空气般透明的存在,那么痴娘呢?她只是一缕魂魄,会不会就此消失了? 凤流正伤着脑筋,在东街踯躅徘徊,浑然不晓——痴娘就在距离他不足百步远的地方,在那个街口拐角处。 那里有一家中药铺子,挂着百年老字号的招牌,高高的柜台里头,掌柜的手拎小金秤,背对着客人,拉开药柜子上排排小抽屉,抓出几味中药,搁在秤砣上估了分量,回过身来,拨算盘算好价钱,将药材碾得细碎些,包进杏黄色的纸包里,用绳子扎紧,递到客人手中,接了钱,道一声:“药到病除!您走好嘞!” 从满是药香的铺子里走出来,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提着抓来的那几包中药,痴娘低头看着脚下,匆匆地走下石板条儿垒搭的几层台阶。 台阶上落着的几片树叶,“沙沙”地打着旋儿被风吹走,刚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痴娘,忽然感觉到一股阴风迎面而来,凉飕飕的,透骨而入,直蹿心口! 第四十七章 回到生前 啪嗒! 手里拎着的那几包中药,猝然掉落在地上,她的眼前发黑,眩晕了一下,摇晃着身子,险些扑跌在地,她赶忙闭了眼儿,扶墙而立,等那阵眩晕感渐渐退去,再缓缓睁开眼睛。 她徐徐地抬起了头,并未急着去捡掉在地上的几包中药,反而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而后,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看到脚下拖着一条长长的背影——那是自己的身影! 痴娘的神情猝然变了! 本是担忧婆婆病情,匆匆奔出酒楼,跑到药铺子来抓药,满面焦急之色的她,此刻,却紧紧盯住地面上的投影,了悟那是夕阳残照下,投射出的——自己的身影!她的眼神之中,竟渐渐浮出欣喜若狂之色!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回到丧命之前!回到自己活生生的身躯内! 忍不住的,颤抖了双手,用膀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她猛地蹲下身来,埋首在膝盖上,激动地落了泪。 终于……回来了呵…… …… “丁夫人?丁夫人!您没事吧?”药铺子的掌柜,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冲下台阶,伸手将她扶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坐馆的郎中给您切个脉?” 听到“丁夫人”这个称呼,痴娘心口隐隐作痛,慌忙低头,挽袖抹一抹眼角的泪水,抬头时以笑容掩饰道:“风大,迷了眼。没事儿,不打紧的!都是老熟客了,掌柜的,不妨唤我痴娘吧!” “好好,没事就好!”掌柜的古道热肠,帮她捡起了地上那几包中药,递到她手中,殷切叮嘱:“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丁夫人倒是个孝顺儿媳,可别太累着自己了,赶紧回家歇着吧!” “嗳。”接了药,痴娘强自镇定,转身刚要走,却听掌柜的在她背后喊了声:“丁夫人,你丈夫快回来了吧?” 后背一僵,她没有回过头去,只略微点了个头,敷衍着答:“嗳,四郎不日即归!” 丁翎随商队远赴西域,外出半载有余,前些日子托人捎带口信回来,说是过几日,他就要折返家中了。 如果没记错,四郎他、他大后天就要回来了!而今晚、今晚……“她”就要寻上门来…… 断不能让“她”进门来! 暗自警醒着,痴娘拎着给婆婆抓好的中药,紧走几步,想要趁天黑之前,赶紧回酒楼去,有些事,还得早做安排…… 猝然,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已走到丁家酒楼前门了,却意外发现酒楼外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疯少?!他怎么也……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徘徊在酒楼门前的凤流,刚一抬头,就看到痴娘慌忙闪避的神色,她分明看到了他,却装做没有看到,又想要与他擦身而过。 “痴娘!” 路人都瞧不见他,而她,居然能够看见他!还有她此刻的表情,似乎与方才的她,有些不同了。 凤流心头“突突”一跳:难道……痴娘的亡魂竟已附回了肉身,她回来了?! “你……”他刚想问些什么,痴娘却神色紧张,低头匆匆从他面前经过时,她压低嗓子,匆促地跟他说了一句:“别说话,快快随我进来。” 除了她,旁人是瞧不见他的,痴娘觉察到这一点后,才放下心来,让他跟着她。 凤流紧随其后,进了丁家酒楼。 “哟,老板娘回来了,方才这么着急出门去,爷几个还在猜,是不是你家四郎回来了?”楼里头那几桌酒客一见她,就十分热络的与她打招呼。 “嗳,今儿个他还没回来,不过,大伙儿托四郎带的东西,他在信中有提到,不日就给你们捎回来,一个都少不了!” 痴娘进了自家酒楼,满脸堆笑,亲自过去,给客人们满上酒,热情周到地招呼着:“祥生,你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忙什么呢?抽空给你老爹沽酒,酒窖里新酿着好酒,改明儿开了泥封,大伙都来尝尝!尕子,你今儿还要去小玉的裁缝店吧?别喝高了,小玉可不许你醉着去!” “别、别别!嫂子您可千万别跟小玉告状去,我换个小酒盅,这不就咂摸些滋味么?醉不了!”尕子面红耳赤,敢情是个面皮儿薄的小子。 “行了,老板娘,有好酒能缺了哥几个么?你赶紧忙自个的事去吧,店里有伙计照料着,看你手上这大包小包的,婆婆身子又不好了吧?唉,也就指望你这个好媳妇照料着她,赶紧进去忙吧!” 酒客们都是这小镇上相熟的,有些个还是街坊邻居,处起来倒也其乐融融,一点儿都不生分。 痴娘熟络地招呼了一圈,酒楼里越夜越来生意,高朋满座,酒保忙得是不可开交,她在边上搭了把手,给客人送上酒菜,就匆匆忙忙入了厨房,端来药罐子煎药。 “酒楼平日里迎的四方客,可有登徒子一类的?”适才痴娘在酒楼里招呼客人,凤流在旁默默看着,总觉得这情形与丁翎当日描述的,颇有出入。 “有啊!”痴娘一边去小灶头打扇子扇风旺一旺炉火,一边头也不抬地答:“开张做买卖的,什么客没见过?除了登徒子,还有撒酒风的!偶尔也会在席间撞上几个粗鲁蛮横的客,拍着桌嫌上菜慢了就发脾气,奴家总端着笑脸迎上去,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有些汉子瞧着奴家是个女人,也不好意思耍横了来,也有些无赖惯耍流氓的,就让酒保来应付,大不了直接轰出门去!要是四郎在呀,没人敢撒野,你别看他这人温和亲善,那是经商买卖人的圆润姿态,他真要是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 “听刚才那些客人讲,丁翎是不是不在家?”看到酒楼里早已雇了伙计,凤流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他腿脚不便,一个人还能出远门?” “四郎他……”痴娘低着头,低叹一声,“他与你们讲的那些话,少爷还是不要太当真了!” 丁翎的腿脚,一年多以前可健全着,并未瘫在轮椅上,凤流与那时的丁翎互不相识,而凤流也极少下酒馆子,最常去的还是章台路上的吟风居,那里最不缺美酒与名花,更是因了寡妇冯氏的缘故,以往他来东街的次数少之又少,对东街丁家酒楼的东家,更是一无所知。 此刻,痴娘虽不肯明讲,凤流心里却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丁翎一准儿是撒谎了! 不是有句老话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行商做生意的买卖人,整日里笑脸迎人,和气生财,丁翎更是深谙其道,加之眉目长得端正,人看起来又温和亲善,连凤流头一眼见到他时,都不免心生好感。 这样的人骗起人来,才叫人防不胜防! “好、好极!”凤流蹲在小灶头,呛了几口烟,反而笑出声来:好你个丁翎,当真是兵不厌诈! “你不生气?”痴娘瞅了他一眼,看他竟然还能笑出声来,不禁有些吃惊。 “他能骗了本少,那是他的能耐!”凤流笑着摇一摇头,“能叫痴娘你死心塌地爱着的男人,倒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手中扇着的扇子略微停滞住,痴娘神色复杂,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才抬头一叹:“四郎他……他原本待我极好、极好……其实,错不在他、错不在他……” “痴娘你……”既然丁翎撒了谎,那么,他所谓的痴娘投河自尽,真相到底为何?凤流本想追问下去,眼角却瞄到厨子的身影晃了来,当即闭口不言。 “夫人,您一个人在这灶头边儿上嘀咕啥呢?”掌勺师傅挨到边上,关切道:“有啥子事要咱帮忙不?您尽管吩咐!” “不不、不,没事,你忙自个的事去吧!” 打发了厨子,痴娘再不多言,十分警觉的看看周遭,以眼神悄悄提醒疯少:厨房里头有人,别说话,免得被人瞧出古怪! 她好不容易回来,在这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出任何差池!于是她越发小心,即便疯少问她:“酒楼里原先的酒保和厨子,不是那几张熟面孔呀?是之后换了人手么?”她也闭口不答,只在端药去内宅的路上,匆匆地对疯少小声说了句: “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我回来,不是来追债的,我只想、只想让那些事不再发生……” 从今晚起,她要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奴家想活下去!” 如果能改变她之前的命运,那么,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因为命运一旦被改变,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就不会再发生了! 第四十八章 “她”来了 “少爷不必多问了!” 痴娘最后只留给了他这一句,就匆匆进屋伺候婆婆去了。 丁家老母亲似是有哮喘的老毛病,季节一变换或是受点凉,就来个头痛脑热的,憋闷着气儿,喉咙里拉风箱似的,要是吊不上那一口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见阎王去。 痴娘极孝顺,她打小又没了娘,没有娘亲的疼爱,就把婆婆当作自个亲娘来看待,伺候婆婆喝下苦药,赶忙拨颗甜枣儿让婆婆往嘴里含着,消消苦味儿,又偎依在婆婆身旁,嘘寒问暖。 丁家老母便慈爱地抚着她的发。 痴娘的长发也是极柔顺的,虽比不得胞姐王妩怜那满头青丝秀发的亮泽,却也长发及腰,整整齐齐的梳成个髻,斜插了一支金步摇,走几步,摇曳生辉,眉目间更是无比俏丽,此刻偎依在婆婆身边,却又多了几分娇憨,时儿俏皮皱起鼻尖一笑,时而娇柔可人地眨着眼儿。 “翎儿就快回来了,痴儿啊,娘可指望你给丁家快快添个大胖小子,续了咱们丁家的香火!” 丁家老母早已将这个儿媳妇当作了亲闺女般的疼爱,打心里头喜欢痴娘,只不过,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想法,挺传统的那个旧思想——催自家儿媳赶紧生个金孙子给她抱,她这一大把岁数了,就眼巴巴的盼着能早些抱个孙子,还必须得是个男娃! 想当年,丁家老母年轻时也生了三个娃,却都不幸夭折,人到中年才生下翎儿,小名唤作“四郎”,可他爹等不到四郎娶媳妇就撒手人寰,她这身子骨又不好,再拖下去,怕是没等抱上孙子,自个就得闭眼入土咯! 怎能不叫她心急? “婆婆,”低下头去,痴娘半是害羞半是期盼地说,“等四郎回来,奴家便与他提这事儿!” “好、好!老身也会在翎儿耳根子旁多唠叨几句!你也问郎中开些药方来,趁早调理一下自个的身子,到时候怀孩子,就不那么辛苦咯。” “嗳。” 屋子里的谈话声停下了,痴娘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四下里张望,却见疯少竟坐在井口,低头看着底下一汪井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匆忙走过去,趁着四下里无人,低声道:“少爷,委屈你在这里先住个一宿,四郎那间书房里有个躺椅,在里屋偏厢,你去过的。要是累了,就先去歇着,只要熬过了今晚,明日、明日你便可回去了!” 明日便可回去?凤流抬头看她一眼,“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痴娘脸色微变,又慌忙摇一摇头:“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件事,她绝不会再让它发生的! 一眼瞧出她掩饰不住的紧张神色,凤流却也不戳穿,重又低头看看井里,他突然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孩曾经失足落了井?” 那日,他与胡大探长去丁家酒楼找郭老三,意外得知痴娘就是酒楼东家的内子,当他走进内宅见到丁夫人,又从屋中走出来时,曾亲眼看到一个小孩从井里爬出来,跑进丁夫人的屋里去了。 胡有为却没有看到那个小孩,难道…… “少爷!”痴娘脸色大变,往后退了几步,不想去看那个井口,“你什么都别问了!只要熬过了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回到原来的地方!” 一切回到原点,她正常地过日子,好好地活下去,而四郎,也依旧陪伴在她身边! 只要熬过今晚?凤流隐隐听出了什么,抬头看着她,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轻叹着,他起身往里屋走去。 即便内宅有人来,外人也瞧不见疯少的,痴娘便放下心来,由着他独自进屋去,她则匆匆去了前门酒楼,知会自家伙计:挨桌儿去告诉那些个客人,今晚本店要早些打烊,亥时初刻,关门歇业,戌时末,请客离座,清场! “今儿这么早打烊?买醉的客人午夜都赖着不肯走呢,要是劝不走,小的得横着扫帚去赶客?” 酒保既吃惊又犯难:老板娘今儿这是怎么了?得罪客人砸自家招牌的事,她以往可从不会做! “婆婆身子不舒服,嫌前门划酒令的声音吵得她头疼,今晚就先不顾生意了,婆婆的身子要紧!” 痴娘这番话,打消了酒保心头的猜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挨桌儿去知会客人。 有些个客人倒也算通情达理,听了缘由爽快起身离开,还照样把帐结了。碰上几个爱较真的,酒兴儿正高着,哪能由着店家来扫兴,火大了还要吵吵嚷嚷地拍桌子闹腾出事来。这时候,痴娘就上前赔笑说好话,酒钱也免了,还让自家伙计给客人沽上一壶好酒带回去。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再怎么有脾气的客人,得了好处消了气,也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今晚,无论听到什么人来敲门,都不许去开门!婆婆要养神儿好生歇息,你们也早些回房去吧。” 听她这么一讲,厨子酒保乐得清闲,心想:今晚要是再来了酒客,不死心地敲门来买醉,自个也不必起床来应门了,有东家娘子这一句话,还不得叫人高枕无忧了睡去! 待店里头的伙计打扫一番,把门一关,去长工们住的房里头早早睡下了,痴娘将后院的那道小后门关严实了,又加了一道锁,而后,她独自去了前门,反复检查门窗是否关好,又插上闩,熄灭了所有的灯盏,一人独自坐在柜台里头,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酒楼里头静悄悄的,外头街面上路人的脚步声也渐渐稀少,直到——万籁俱寂。 ******************************************* 午夜时分。 小镇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人们进入了梦乡。石板长街上,偶尔响起“梆梆梆”的声响,更夫敲着锣鼓梆子走街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哐”的一声,外头走街串巷的更夫敲响了锣,独自坐在柜台里的痴娘,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紧张地看看四周—— 酒楼里头漆黑一片,只看到桌椅板凳排放在那里的影子,楼里头只她一个人,沉闷寂寥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怦”跳得很急,脑子里有根神经一直紧绷着,眼睛里幽幽的冒着光,在黑暗之中一眨一闪的,透露出无比的紧张与不安。 三更天了! 那茬儿也该来了! 摆在面前的怀表,秒针在滴答滴答的走,她的心,也越发跳得急,耳朵里擂鼓似的,鼓动着心跳声。猝然,她的眼睛转向了酒楼前门—— 雕花格子纸糊的上半扇门板上,黑乎乎的影子一闪…… 像是有个人,由远而近的走来,走到酒楼紧闭的门前,悬在外头的两盏灯笼微透的光焰,便将这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门板上。 坐在柜台里的痴娘,紧张得浑身僵硬,屏住了呼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上晃闪的人影,隐约看到门外那人似是举起了一只手…… 嘭——! 嘭嘭——!! 嘭嘭嘭——!!!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令酒楼里神经紧绷着的痴娘,整个人都抖震了一下,心脏险些跳出腔来,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嘭嘭震动的门板。 有人在外面急切地敲门,急切地呼喊: “店家!店家在吗?开门——快开开门——” 痴娘死死瞪着闩紧的大门,看门闩也被敲得抖震起来,她又急又怕,紧张地攥紧了双手,一边发抖,一边缓缓站起,猫着腰,沿墙根小心翼翼的挨向门边,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避免被门外的人听到或看到,中途还轻轻搬起椅子,带到门边,将椅子靠背抵到门板上,加固了一下。 门板的下半扇是整片厚木板,没有镂空后纸糊的格子雕花,痴娘就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用自身的重量,抵住门板,不让门闩脱落下来。 “开门——开门啊——” 门外的人猛烈地敲打着门,声声疾呼,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孩在呜呜的哭着。 “痴娘——痴娘——你在家吗?快开门啊——我是你姐姐啊——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啊——我来看你了——你快开开门吧——” 门外的人,焦急的呼喊声中,隐了一丝哽咽,像是一个落难之人,千里迢迢寻亲而来,正急切地渴望见到亲人,却因进不到门里,失落与绝望,令门外的那个女人,喊着喊着,竟哭了出来: “痴娘你在家吗——痴娘你开开门吧——我是你姐姐啊——亲姐姐啊——” 剧烈的敲门声,久久不歇,伴随着门外那个女人焦急得带了哭腔的叫喊声,声声入耳,门里的痴娘一声不吭,死死地抵住门板,紧咬下唇,抬手捂住了耳朵,不想听。 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只盼“她”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来找她! 第四十九章 午夜哭声 “娘!娘!这楼里没人,骧儿好饿,好冷,好怕!娘!咱们回家去,好不好?娘……” 小孩的哭声越发凄切,那女人的叫唤声也越发凄厉,带着几近绝望般的垂死挣扎,嘭然擂门。 痴娘拼命地捂住耳朵,仍能听到小孩的哭声,还有……“她”那声声哀求: “痴娘——你在么?在就应个声吧!姐姐求你了——开开门吧——” 心尖儿都在颤抖,痴娘将下唇咬得发青,苦苦支撑着,承受着这份心灵的煎熬。 渐渐的,她感觉到门板震动得不那么厉害了,“她”似乎累了,筋疲力尽了,也靠着门滑坐下去。 一个门外,一个门里,只隔了一道门,背对背地坐着,她听到“她”在低低的哭泣,那孩子也哭得声嘶力竭,显得十分可怜而无助。 猝然,“哐”的一声响,对街的邻居拍开窗户,对着这边就是一通叫骂:“敲敲敲!哭哭哭!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敲不开门就是没人在里头嘛!叫魂哪?赶紧走!走走走!别吵了!再吵老子可要出来揍人了!” 门外女人的哭声一窒,那小孩本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人连骂带吼的一番惊吓,又“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街对面那户人家就砰一声关了窗,像是去拎扫帚,准备出来揍人撵人了。 被那孩子唤作“娘”的那个女人,慌忙将孩子的嘴巴紧紧捂住,用另一只手往孩子身上抽打几下:“哭!你就知道哭!娘已经够烦了,你能不能让娘省省心!别哭了!” 挨了打,怕极了的孩子强忍着哭声,抽抽搭搭的,听着极是可怜。 那女人已是心力交瘁,自己也捂着嘴巴,又哀哀戚戚地闷声哭了起来。 痴娘却似长了一副铁石心肠,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哭得如此悲切,她硬是不开门,坐在门里干耗着,煎熬着……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外头没了半点声响,她却依旧紧张不安,缓缓放下手来,侧耳聆听——街上静悄悄的,那娘儿俩像是真个离开了。 仍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背抵着门板,低头看看地上投影——那是她自己的影子,被门缝间投进来的些微光线,照映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单寂冷。 门外静悄悄的,门里人影相吊,就那样与时间煎熬着,熬了大半夜,她都没再听到敲门声,直到明晃晃的晨曦,透窗而入! 天,终于亮了。 她终于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 听到外头街面上有路人开始走动,阳光透窗而入,坐在门里苦熬了一宿的痴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时,两腿已经麻木了,脚底心针扎似的疼,脑子也发沉,踉跄着往前走几步,伸手扶住酒桌边缘,她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这种感觉很不妙。 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感觉身子极度的疲乏,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扶着桌、闭眼站了片刻,直到耳边闻得自家伙计的声音: “老板娘?老板娘!您怎么了?” 睁开眼,就看到酒保关切的眼神,她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没事!只是困乏了,我得回房歇息去,早上酒楼里的生意,你们先帮我照料着。”说着,摇摇晃晃地往厨房那头走,走了没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心头悚了一下,她慌忙转身疾喊:“等等!先别开门!” “咋啦?”听到老板娘似是十分恐慌、偏还压低了嗓子,低低地连喊几声“不许开门”,已将手搭在门闩上的酒保,回过头来看她,满脸雾煞煞。 “……昨晚,来了个……”将自家伙计招回到面前来,痴娘心头跳得急,急中生智道:“来了个骗子,乱认亲戚,想赖进门来白吃白喝!你们开门时小心着点,要是看到这么一个自称是我姐姐的人,赶紧把这骗子撵走!不许这人进咱们酒楼的门哪怕半步!” “好嘞!”酒保拍拍胸脯,“您就放心吧老板娘,对付骗子痞子,咱有一手!您赶紧回屋歇着去,这儿交给小的们照料,您放一百个心!” 痴娘实是不放心的,只是她已太累了,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也十分难受,这种感觉从未有过,难道是…… 一想到灵魂附体,却是叠在一年前自己的身躯里,也不知道今儿自个身上这奇怪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心慌慌的转回内宅,急切地想要沾枕小憩片刻。 或许睡个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跌跌冲冲回到里屋,抬眼却看到疯少正好整以暇地在屋里等她,见她脸色发白地冲进屋来,还险些瘫跌在地,他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想要伸手去扶一把,手掌却穿透了她的胳膊,扶不到,只得言语关切:“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痴娘唇色也发青,吃力地摇摇头,跌冲到床前,一下子扑倒下去,口中含糊道:“奴家没事、没事!少爷,你别担心,今日你一定能回去……一定能……回……去……”话没说完,眼睛就已经阖上了。 她浑身虚脱,昏睡在了床\上。 凤流蹙眉看着她,却又帮不上忙,连伸手帮她盖一层薄被子都不行,手只能穿透被褥,抓不起实质物体。无奈,他只得怀揣着疑惑,先行去前门酒楼里,看看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对痴娘,他心中其实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疑团——她象是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知道在他的身上,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不仅能与鬼魂交流,还能将她送回到过去! 痴娘就像是一个谜,一直困扰着他。 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解开这个谜,他就能知道自己身上为何拥有那种奇怪的能力! 昨夜,他很想去她的身边,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但是,一想到她说的:我回来,不是来追债的,我只想、只想让那些事不再发生…… 奴家想活下去! 就这一句话,令他改变了主意,不去干涉她。 不为旁的,她只不过是想活下去,那就……让她去做吧! 她的执,她的痴,还有……她的命,不是旁人能够左右得了的! 于是,他静静等在房中,只在半夜听到前门酒楼那头隐隐传来敲门声,那声响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强忍住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静静的等,等她回房来。 痴娘却昏睡在了床\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步履匆匆,他去了前门酒楼,刚穿过厨房进到楼里,就听见两个酒保在门口嘀咕,一人手里还横着扫帚,余怒未消的在那里咬牙低声骂: “东家娘子真没料错,大清早的,门外就堵着个女骗子,一开门就想往门里闯!满身臭味,真晦气!” “就她那样儿,还敢说自己是老板娘的姐姐,瞧那身上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脸也脏兮兮的,不知打哪儿来的脏乞丐,不行乞却来行骗,脑子有毛病吧!” “她还带了个孩子来,一大一小俩乞丐!本店开张做生意,这两个乞丐哭上门来,想把客人吓跑?啐!扫把星堵门,就得拿扫帚去赶!” “你那扫帚顶什么用?还是老子拳头硬,三两下就把人给打跑了!臭乞丐,没眼色,一大早挡了本店的生财路,老子那两下拳头还算轻了点儿,她要是敢再回来,老子奔厨房拎菜刀去,看她还敢不敢死赖着不走!” 往门外啐了一口,一个拖着扫帚回到门里,另一个在门外守了片刻,左右张望着,没见那骗子再回来纠缠,这才作罢,进门帮着打点起来。 凤流大步从这两个酒保面前经过,这二人头也不抬一下,压根就看不到他。 走出酒楼,站在店门外张望,适才酒保口中提及的那个……自称是痴娘亲姐姐的“骗子”,令他心头微微一动,顿时想到了丁夫人—— 痴娘的胞姐,王妩怜。 难道,昨晚来敲门寻亲的人,竟是她?! 痴娘最不想见到的人,竟也是她?! 照丁翎所讲,王妩怜不是应当在痴娘投河自尽后,来给妹子奔丧时,才到了妹夫家么?眼下痴娘还活得好好的,她竟已寻上门来了? 昨日,他已猜到丁翎没有讲真话,却没料到,眼前所发生的事,与丁翎所讲,出入竟有那么大! 那么,痴娘投河自尽一说,难道也…… 猝然,凤流两眼一亮,就在绕往丁宅后门的胡同口,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丁夫人?不,此时应该叫她王妩怜!看侧脸的轮廓,就是她没错! 许是被酒保打得怕了,王妩怜躲进了那条小胡同,却又在胡同口悄悄地往酒楼这边窥探,扒着墙砖,在那里探头探脑,又显得畏畏缩缩,极是小心。 凤流第一眼望见她时,大吃一惊,险些认不出她来。 第五十章 走投无路 这个女人此刻的模样,委实太狼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跟乞丐没啥区别,尤其是脸上脏兮兮的,约莫大半个月没洗过澡了吧?即便她有一张与痴娘十分相似的脸,酒楼里的酒保也瞧不出来。 她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凤流十分吃惊,忍不住向她走了过去。 王妩怜自是瞧不见他的,她像个遭人唾弃的乞丐,卑微地躲在角落,小心地窥探着外头,久久都没见到胞妹痴娘,失望与落寞,从她脸上不经意地滑落。 抱着双膝,蜷缩在胡同里,她表情呆呆的,失神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 “娘……娘……骧儿好饿……” 她身旁还坐着个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瞧着却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些、瘦些,不,是太瘦了,皮包骨头的,两颊都凹陷了,显得那眼睛特别的大,眼里头满含泪水,半趴在娘亲那脏而破烂的裙布上,已然饿得心头发慌,两眼发花,有气无力地呻吟道:“娘……骧儿想回家……想爹爹……” 低头,看看伏在她膝盖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王妩怜顿时感觉处境悲凉,强忍着泪水,颤声道:“你爹不要咱们娘儿俩了,那里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爹要找小娘吗?”孩子不懂事,离开家时,隐隐约约听到些流言蜚语,却不大明白“小娘”是谁,爹为什么抛弃了他和娘,要去找“小娘”?“娘……咱们该去找谁……”爹找了小娘,那娘呢?她该去找谁? “找谁?”她也茫然无措,想到自己的前夫,心头就泛苦。 一纸休书,再娶新人,男人呵,不都是这副烂德行么? 王妩怜眼底隐了恨,嘴唇却颤抖着,翕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她已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了,见不到胞妹痴娘,她还能投奔谁去? 昨日,她倒是在小镇外的一个村头见过兄长,竹竿儿似的个子,长是长高了,却连他自个都养不起,整日里游手好闲,好赌成性,砸锅卖铁的,把家里所有的家当都赔在了赌桌上,他连个媳妇都娶不起。 她去找他,却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只一间简陋的窝棚,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好在兄长告诉了她痴娘婆家的所在,她便连夜来投奔胞妹,怎知…… 莫非是兄长骗了她?痴娘不在那里? 人海茫茫,若是找不到痴娘,她又该去哪里? “娘……我饿……” 孩子的眼圈又泛了红。 她心烦意乱,越想越难过: 这世道,女人想讨个生计,不容易。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又身无所长,即便沿路行乞,也得饱受白眼。 战乱饥荒之中,流离失所的人太多了,有时候,她连着好几日都讨不到一口饭吃。 世道炎凉,人情纸薄…… “娘……骧儿饿……娘……” “饿饿饿!你饿,娘难道不饿吗?” 孩子的一声声呻吟,如同蚊子嗡嗡叫,总在耳边萦绕不去,令心烦意乱的她,更加的烦躁,抬手就想抽打孩子几下,让他乖乖的闭上嘴巴,却又忽然停下手来。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了一个地方—— 胡同口,“叮叮”的轻微响动,一枚银圆滚落在地上,一溜儿滚到她脚边,碰了一下她的鞋尖。 谁掉了钱? 她心口怦怦急跳,眼睛一直紧盯着那枚银圆,看看胡同里没有人,就慌忙伸出手来,拾起了地上的钱,紧紧攥到手心里。 没等她把钱捂热,胡同口却猛地冲进一人,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在她头上,将她打得扑跌在地,手里握的银圆“玎玲”掉在了地上。 “臭要饭的,没见是本老爷口袋里掉出来的钱吗?赶紧还来!怎么,乞丐不想当了,想当小贼了是吧?小心本老爷将你绑了,丢去喂狗!” 那人横眉怒目一脸凶相,看她扑跌在地上,他还不肯善罢甘休,又上来踹两脚,冲她吐了口唾沫,这才捡起地上的钱,悻悻地离开。 “本老爷有钱也不会施舍给你们这些个臭叫花子,有本事自己去挣哪!章台路离这可不远,去那里头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 那人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让她感觉心窝子像烧起来一般,既耻辱又有种莫名的冲动。 从地上艰难地爬起,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心口发凉,无比悲怆之时,猛然又蹿起怒火,犹如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好恨,好恨!却又好伤心,很难过…… 这样的日子,比死还难受! 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这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 耳边已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回过头来一看,见孩子已饿得昏睡在胡同里,小小的身子匍匐在地上,像地上的蝼蚁,随便踩上一脚,就能踩死一只,她心头更觉凄凉。 眼下的自己,哪里还能养得活这个孩子?再这么彼此拖累下去,怕是抓不到一线生机了…… 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她将孩子轻轻地抱起,搂进怀里,慈母般的轻拍他的背,哄着他继续入睡。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脚步蹒跚地走出胡同,在街角拐弯处,悄悄的将孩子放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逃也似的,从街角奔出来,胡乱地兜转着,在转到一条飘满了胭脂香味的路上,看路旁勾栏茶社、歌坊似的小楼建筑,一处处都挑挂起了红灯笼,门上都有招牌。她走到一处场面大些的、挂着“吟风居”匾额的风月场所,临近午时,就闻得里头丝竹之声,茶香袅袅,还有些糕点的沁甜之香,随风飘来。 饥肠辘辘的她,再不犹豫,径直往里走。 一脚迈进“吟风居”敞亮着的前门,先把门里的外场给惊着了,慌忙拦着形同叫花子的这个女人,尖声儿唤出老鸨来。 “怎么着,讨饭讨到老娘这里来了?”老鸨是刀子嘴豆腐心,见这女子模样狼狈,瞧着蛮可怜的,甩甩手中香帕,道:“得了,给她打碗饭,夹个馒头,打发她赶紧走。” “嬷嬷!”王妩怜既不接那碗饭,也不肯离开,在老鸨转身之时,她竟“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小女子无处可去,求嬷嬷慈悲为怀,将我收留在此!” “你想把自个给卖了?” 老鸨颇惊异地打量着她,看她约莫二十出头,这年岁在这个行当里,算是大了点,不过,这相貌似乎还不错呀!只是衣服和脸脏了些,瞧起来像个乞丐,但她那言行举止,倒也不像粗俗农妇,还有她那眼神儿…… 老鸨看得心头暗惊:这女子分明眼中含泪,苦苦哀求,眼底却隐了两簇火苗,似是在心中愤世嫉俗,心窝里都烧着把火,偏偏阴柔着性子,挽袖试泪,无限凄婉之态,十分的惹人怜。 “啧啧啧,瞧瞧、瞧瞧!这小眼神儿,无辜得紧;这身段儿,曼妙得紧。端的是块璞玉!得,就撂在老娘手里,好好雕琢雕琢吧!” 老鸨当即让她签下卖身契,摁下手指头印。 “你叫小怜?姓啥?”见她摇摇头不说话,老鸨心中几分了然:落进这大染缸来的,哪个心里不藏着事,哪个没点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既不肯讲,也就算了罢! 这才唤了娘姨(女佣)来,领着人去房里头梳洗打扮,换一身衣裳,干净清爽地坐在屋里,吃些热菜热饭,填一填肚子。 穿好吃好,又休息了片刻,待到娘姨领着她从房间里重新走出来,带到老鸨面前时,老鸨满脸惊愕之色,竟看傻了眼:原先自个就看准了她是块好料子,可没想到她、她竟…… “嬷嬷?”觉着老鸨的眼神有些怪,她不自在地拉拉裙摆,低头看看:自个这身打扮,应当是没问题的呀。 长发绾起,梳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戴珍珠凤簪,飞燕新妆、衣若翩鸿,体态袅娜之中,尽显柔若无骨的妖娆之姿。 “瞧瞧、瞧瞧!这媚眼如丝,一身媚骨,盖了妆更是妖冶!来,给老娘笑一个瞧瞧!”老鸨飞快地掩饰住眼底那份惊愕之色,笑眯眯地绕着她走了几圈,打量来打量去,猝然伸手,一把拔下她绾发的簪子,看她那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老鸨的脸上不禁浮出惊艳之色,伸手抚过她的长发,惊叹:“真是天生的一个尤物!得,今晚你就准备着吧!” 回过头来,老鸨又叮嘱外场:“带她去那个房间候着,今儿看谁是头一个来的客,就让那位爷来尝个鲜!” 一听“尝鲜”二字,王妩怜的心,咯噔了一下…… …… 与此同时—— 丁家酒楼内宅里屋,丁家老母靠坐在儿媳床边,焦急地呼唤着“痴儿”,声声疾唤,却唤不醒床\上昏睡的痴娘。 “东家娘子这是怎么了?睡了一整日还睡不醒?前门来了那么多客,小的们都快忙不过来了!” 酒保打了水来,匆匆忙忙送进里屋,站在床前万分焦急地搓着两手,却也一筹莫展。 第五十一章 缘来是你 “痴儿、痴儿?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丁家老母往脸盆热水里拧了条湿毛巾,擦擦痴娘额头上的汗珠,看她满头大汗,似是十分难受,却紧闭着两眼,醒不过来,丁家老母又慌又急,连推带摇,仍没能将床\上的儿媳摇醒。 “这、痴儿这到底是怎么啦?” 老人家六神无主,急得脸色一白,险些又要犯哮喘。 酒保一看,慌忙劝道:“老夫人您先别着急,小的这就往药铺子那头跑一趟,请个郎中来……”话没说完,却见床\上躺着的人像是有了点反应。 “哎?痴儿?痴儿!快醒醒!醒醒!”丁家老母看到儿媳的眼皮子似是稍稍动了一下,心中一喜,赶忙迭声叫唤。 昏睡在床\上的痴娘,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渐渐聚焦到婆婆脸上,神色间却有几分茫然:“婆婆?” “痴儿!痴儿你醒了就好!可吓死为娘了!还以为你这是出啥事了呢!”丁家老母拍着胸口缓了口气,又将手覆在儿媳额头,关切着问:“可是受寒了?有没有头疼?唉,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 “婆婆!”痴娘心头略感疑惑,缓缓坐起身来,感觉脑子里昏沉沉的,浑身软绵绵的,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竟脱口反问了一句:“我怎么回家来了?刚刚不是出门去给婆婆抓药了么?药呢?搁哪了?我得赶紧给婆婆您煎药去!” “抓药?”不止丁家老母呆住了,连自家伙计也愣了一愣,眨巴着眼回道:“那是昨儿个的事,老板娘您睡糊涂了吧?” “昨儿个?”痴娘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然临近黄昏,她却满脸茫然,脑子里犯了迷糊:自己不是刚刚从药铺子里走出来么?好象刚走下台阶,被风吹了一下,闭了闭眼,怎么一睁开眼,就已经回到家中了? “昨夜发生了什么?” 痴娘一脸茫然地看看酒保,又看看婆婆,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 听她这么一问,丁家老母与酒保面面相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屋子里诡异的沉闷着…… …… 同一个时间,吟风居的一个房间里,却不那么沉闷。 王妩怜被外场带入这个房间后,就独自一人杵在房里头,左右打量——房间里布置得十分香艳,红纱轻笼的床榻,还有一扇绢质屏风、朦朦胧胧的挡在那里。 她盯着那扇屏风,突然惊噫了一声: 屏风上像是掩映着一道人影,却是个男子的身影,等她上前几步,定睛来瞧,那上面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 这房间里除了她,哪还有什么人在?定是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 她退后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缓紧张的情绪,却没有多大的效果。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双手十指交扣,绞在一起,十分的紧张不安,好几次都偷瞄着小后窗,心中满是后悔,她想要…… 想要逃! 而此刻,凤流就在这个房间里,默默看着她。 他一路跟她走到这里,看到这个房间、这扇屏风之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老是觉得这位丁夫人似曾相识! 原来她就是…… 凤流闭了闭眼,轻叹一声: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竟然就是她! “谁?” 王妩怜猝然旋身,开口惊问,紧张地瞄着这房间的每个角落,——她总觉得房间里像是有人! 刚才,她好象还听到有人在叹气,偏偏就是看不到人影…… 难道房间里有暗门?暗道? 赶忙冲到床榻前,她猛一把掀起被单,看看床底下,却没有发现什么,又独自在房间里神经兮兮地翻找一通,啥都没找着,她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暗笑自己是过于紧张了。 却不料,刚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隔着那一面墙,她猛然听到隔壁间有人在说话,是老鸨的声音,不知在与谁说着些什么。 她忍不住贴耳在墙,细一聆听,语声断断续续地钻入耳内: “……你说怪不怪?老娘头一眼看她,就觉得有点眼熟,把脸洗干净了来,再一瞅,可把老娘吓了一跳,还以为东街那个丁家酒楼的痴娘来了呢!” “痴娘?人家命好福气好,嫁了个能干的丈夫,出外经商回回都只赚不赔,婆家的家境又殷实,酒楼房产,是样样不缺!她哪会到咱们这地儿来?也不想想,咱们这地方是干啥的,她一个好人家的媳妇,不缺衣不缺食的,来这儿做啥?” “那是!痴娘命好,这女人哪能跟她比?不就是、就是长得太像!老娘去东街沽酒,与痴娘唠过几回家常,加上我这眼神儿好使,从神态举止上加以辨别,才不至于认错!不然换了别个,一准儿开口唤她痴娘!” “命不一样,模样相似又有啥用?咱们见了痴娘还得唤她一声老板娘,那个……那个叫啥?不就是来卖的么!自个上门来作贱自个,命贱人更贱!” …… 隔着墙,起初听到“痴娘”二字,王妩怜心口就咚咚直跳,这回可算听得真真切切——痴娘她就在这个小镇的东街,丁家酒楼!她一路打探到此,确也没有走了冤枉路,自个的胞妹痴娘,近在咫尺! 既然知道了痴娘就在丁家酒楼里头,就没有理由不再去找她呀! 姐妹重逢,应是喜事一桩! 王妩怜起初是小小的激动与兴奋了一下,但,听着听着,她的表情就逐渐变了,由起初的兴奋渐转为惊怒,尤其是听到与老鸨对话的那个娘姨口中啐骂的“命贱人更贱”,这句话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烫在心口,伴随着耻辱与愤怒一道而来的,是强烈的不甘! 恰似打翻了五味瓶,她的心头顿时翻腾着各种滋味,莫名的就对自个的妹子痴娘、有了些想法与小情绪。 “来了来了,贵客上门咯!” 外场亮了一嗓子,房间里的她,听到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移来,在房门被推开的一瞬,她慌慌的躲进了屏风后头,隔着屏风,听到老鸨在殷勤招呼着、将客人领进房来: “哎哟,今儿是哪阵风,把疯少您给吹来了?老娘好些日子没见您来了,快快!到屋里坐!小怜?小怜——死丫头,躲着做什么?还不快出来迎客!” 老鸨一边把人请进房间,一边叨叨着:“疯少,您今儿可是头一个客,拔了头筹了,赶紧来尝个鲜!今儿可是有新人到……” “茶呢?” 进门来的客,只说了两个字,老鸨立马乖乖闭嘴,待娘姨上了茶,就与娘姨一道儿退了出去,还识趣的把房门给带上。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客人坐在屏风前头,王妩怜则坐在屏风后头,一边偷瞄着小后窗,一边留意着客人的动静,小心提防着,心想:要是对方突然走过来,越雷池半步,她就立马起身往小后窗外头跳! 眼下,她已然有了别的选择,有了更好的一条出路——既然明确了痴娘的住处,就无须再在这里待下去! 不能真个作贱了自己,得想法子逃…… 脑中电旋,她想着种种应付的法子,想着如何打发客人、如何脱身,但,奇怪的是,她等了片刻,却不见那客人有丝毫行动,人家只不过是坐在那儿,自个儿沏茶浅啜,也不唤她来伺候,自斟自饮的静默了片刻,似是在朦胧的屏风外头,朦胧的打量着她。 第五十二章 阴错阳差 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顿时也罩在了她的心头,莫名的,竟有几分心慌,反而是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屏风后头刚站了起来,才听得那位客人慢悠悠的出了个声: “叫什么名儿?” 王妩怜一怔,觉得那声音入耳,清雅含笑,又富有磁性,竟撩得心头“嘭”然大作,也不知是紧张呢还是…… “小、小怜……” 她轻微地回了个声,声音却紧张到略微颤抖。 一听“小怜”二字,一直“藏”在房间里的凤流,就在边上扶额低叹:果然!这就是她与他的前缘。 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怎么就给忘了呢?凤流想着,抬眼儿去看屏风前面坐着的“自己”,那会儿,“自己”又哪里想得到:在这房间里头见的人,竟是后来的丁夫人! 凤流就站在屏风的斜对面,两头观望,既看得到屏风后面的她,也看得到屏风前面的“自己”,居然就这样当起了旁观者,而房间里这二人,却都看不到他。这个场景端的是妙! “会唱曲么?” 这是疯少进了这房间后,问的第二句话。 “……会。” 屏风后面的她,迟疑着答。 “那就让本少赏一曲。” 茶馆子里,有茶有曲,这人偏来此处喝茶听曲,当真是风流多情! 怕是个用情不专的人吧?四处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靠着家里长辈给的那点钱混日子,没一点本事,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的败家子?——她心里头胡思乱想,一个劲的瞎猜,嘴里头却唱起了调儿。 一曲《相思调》偏偏唱出了凄凉哀郁之音,把个疯少听得也是十分郁闷,忍不住打断她: “这是上坟哭丧呢?还是五更相思?本少怎么听不出你唱哪个调?” 打趣儿的一问,却叫人听出他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是笑吟吟的,还问了她一句:“是不是心里头有事?你要是不舒服,就别唱了。” 她噎着声儿,迟疑之时,却听到他推椅子起身,似是要离开,这下子反倒是她慌了神:“别!你、你……别走!” “别担心。”疯少笑了笑,“该赏的大洋,照样赏你!老鸨那边,本少帮你打圆场,今儿个你就先歇着吧。”话落,转身就要出门去。 “疯少!”适才,她听老鸨是这么喊他的,就急急的喊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了,冲口就道:“您是好心人,能不能帮我个忙?” 疯少回过身来,看看绢质屏风里朦胧的一个身影,也不问她什么事,就潇洒地回了句:“好。” 王妩怜并不知道疯少在这个小镇上有多出名,更不知道他对女人、尤其是美妙的女子,向来是嘴甜心软,有求必应的。 听他就这么一口答应时,她还有些惊疑,有些不敢置信!但,也就是这么一个“好”,令她的命运有了个转折点——她竟然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吟风居! 当她乘着轿子,从吟风居的前门,堂而皇之地出来时,她才发觉:这个叫疯少的人,行事作风令人摸不着头脑,当真是人如其名,挺“疯”的。但是,这人确实够能耐,只跟老鸨说了句:“本少今儿心情好,唤她出局陪我上戏院听戏去!”而后,老鸨面前就落下一张银票,面额之大,无愧为一掷千金,连赎她的身都绰绰有余了,老鸨哪敢说半个“不”字,早已是见钱眼开,乐呵呵的把人送上了软轿,还亲自把人送出了门。 这一去,她就再也没回到吟风居! 在去戏院的路上,疯少就让她赶紧溜,于是,她逃了出来。 她让他帮忙、助她脱身,他当真做到了!君子一诺,言出必行!她觉得自己原先对这个人的判断,错得离谱! 这人分明是揣着聪明装糊涂,宁当冤大头,什么便宜也不占,就白白的付出了这么多,在常人眼中,这是疯子行为,不可理喻!但在她看来,这人是疯癫成人精了! 看似玩世不恭,实是不羁之才,又有侠义心肠!这样的一个男人,不可多得!她却知道——这样的男人,自己是抓不住的! 下轿开溜时,她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心里头顿时铭刻了他的容貌他的身影。 即便她要走了,他也不多说什么,独自一人往戏院去,走得极是潇洒,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过问,连她的脸都不曾看清…… “你帮我,是否需要我……回报你什么?” 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她忐忑地问了这一句,心想:自己身无分文,唯一值得他来帮的,应该就是她这个身子,她这个人了,哪知…… “不要!不要不要!你唱得跟哭丧似的,这人一定是哭脸一张,比药还苦,本少不要!” 疯少的疯言疯语,竟逗得她扑哧一笑,心中的紧张也缓解了不少。 想不到,这个人真的是说到做到,什么也不要! 一掷千金哪,她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他。 就是这么一个浅薄的缘分,却令她牢牢的记住了疯少这个人。 ※※※※※ 夜已深。 王妩怜独自跑向了东街,手里紧抓着一包偷藏着带出来的糕点,飞也似的跑回街角那户人家的门前,拍开了那户人家的门,急切追问孩子的下落。门里的主人却摆摆手,说连看都没看到过什么孩子。 她的孩子……不见了?! 王妩怜怔住了,手里拎的那包点心“啪嗒”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此时此刻,吟风居里头也闹翻了天,老鸨吊着嗓门尖叫:“一个大活人被你们抬出门去,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消失不见了?难不成是活见鬼了? “……是是是……不、不见了!”抬着顶空轿子回来,脚夫们愁眉苦脸,“小的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太黑,瞧不仔细,半路上只感觉到轿子颠了一下,分量像是变轻了。到了戏院门前,停了轿,掀了轿门帘,才发现轿子里的人不见了……真像是撞了鬼!” 小镇上流着些旧风俗,老人家也总爱与人神神叨叨的讲些鬼故事,脚夫们平日里闲着,也没少听,老鸨本是说气话才提了一句“撞鬼”,他们倒一口咬定是见鬼了。 也不知这些个脚夫是想找借口推卸责任呢,还是真个觉得有鬼? 一提“撞鬼”,在场的人心里头都毛悚悚的,娘姨嘴里头嘀咕:“我就觉得那女人不对劲,哪能长得这么像丁家那小媳妇,该不会是披了张人皮的……鬼?咱们小镇上可真出过不少怪事!” “哎呀!”一旁有人忽惊忽乍的,“难怪疯少要将她带出门去,旁人不都说他能与鬼魂交流么?一准儿是瞧出啥名堂了,才将这祸害引出吟风居的!” “那、那疯少呢?他、他有没有发火?有没有说什么?”老鸨脸色发白,提心吊胆地问,生怕这位金主一个不高兴,向她要回银子,那她可不得人财两空? “没、没发火……他、他说改明儿,您再给他找个叫小怜的,他包准砸钱来捧场,让她稳坐花国状元之位,但必须得叫小怜……” “成!那有什么问题!阿香,你过来,打今儿起,你改个名,就叫小怜如何?” 老鸨伸手一指,被指住的那位姑娘,笑容妖娆似王妩怜,秀发芬芳似王妩怜,加之这丫头对疯少早已芳心暗许,这便红着脸答应了。 从那日起,吟风居里便有了个名唤“小怜”的头牌。 王妩怜对此却毫无所知,大半夜的,她兜了几条街仍找不到孩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独自一人去了丁家酒楼。 第五十三章 认亲 三更天,丁家酒楼的前门却只是半掩,门里似乎还有一桌客人。 灯光倾泻出来,王妩怜挨着门缝,看看门里光亮中晃闪着的几个人影,想着白天还遭这家店里的伙计拳脚伺候,心里仍有几分害怕,不敢立刻进去,就躲在门外偷听,听到门里有几个人在说着话,其中还有个女子的声音: “再给他乘碗稀粥吧,饿得久了,不能立刻暴饮暴食,不能吃过饱,再舀碗粥给他垫垫肚子。” “好嘞……老板娘,粥来咯!” “喏,这是红糖粥,活血散寒的,拿汤匙舀着喝……哎、哎,你慢点吃,小心烫!” “嗯……谢谢姨母!” 听到门里一个小孩的声音,弱得跟蚊子叫似的,只低低的一小声,就触到了门外王妩怜敏感的神经,她顿时一惊:那不是她自个孩子的声音么?!骧儿怎么会在酒楼里头? “这孩子!刚一来可真吓了我一大跳,居然管我叫娘……” “姨母跟我娘长得好像!” “个鬼机灵的娃,不叫您娘了,反而改口叫您姨母,有得吃就与人套近乎?” “这个叔叔白天好凶,用拳头打我娘!我娘说了,她说妹妹就在这里,娘的妹子,骧儿不是得叫您姨母吗?” “……噗,你才多大啊?怎么就瞧出来我是你姨母了?” “因、因为……姨母和我娘很像!” “老板娘,这小骗子还在瞎掰,就数您心肠好,还将人留在楼里……” “一个小孩家家,做甚骂他是小骗子?” “咦?这不是老板娘您今儿早上亲口说的么?” “别瞎说!我哪有说过那样的话?我连这孩子是谁都不晓得,怎么可能说人家是骗子?” …… 门外的王妩怜,听着门里那番对话,心头渐渐激动起来,如果她没有料错,门里那个说话的女子,一定就是痴娘!她的胞妹痴娘! 心头一动,她就想推门进去,门却像是被风吹了一下,虚掩着的那条门缝,竟猝然关上了! “砰”的一声响,门里的几个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向猝然关上的前门。“起风了?”痴娘惊讶地站起,径直走向大门。 “痴娘!痴娘你听我说——她来了!你姐姐王妩怜来了!就在门外……你听到了没有?” 一直尾随着王妩怜,一路跟到酒楼门外的凤流,见她要推门进去,心中就急了,想到昨夜里痴娘熬了一宿,就是为了阻止她上门来认亲,他就知道:痴娘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胞姐王妩怜!偏偏阴错阳差,一年前的“自己”竟在无意之中帮助王妩怜脱身,从吟风居又回到了这里,她要是开门进去了,痴娘昨夜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费工夫么? 凤流不假思索地冲进门去,反手用力关门,想不到,这拼尽全身力气般的一用力,那一道虚掩的门缝,居然真个关上了。 他冲到门里,挡在门前,慌忙对痴娘出声示警,怎知…… 痴娘像是看不到他了,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居然就那么直直的走过来,一步都没有停下,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样略带疑惑地看着猝然关上的门,她像是觉察到了门外有人影闪动,心中疑惑着:这么晚了,谁在门外? 凤流吃惊的看着她,看她笔直走过来,直接从他的身上“穿”过去,她眼也不眨一下,丝毫没有停顿,走到门前,伸手去开门…… 她那样的表情,那样的举动,令凤流心头凉了半截,登时猜到了一个最糟糕的结果——痴娘失去“记忆”了! 失去作为鬼魂时的所有记忆,她依旧是一年前的那个痴娘,对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毫无所知! 灵魂附体,带着记忆而来,却仅仅维护了一夜工夫,奇迹消失,一切,重又回到了原点! 这个时空里,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得到他、听得到他的声音了,凤流只得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任何将要发生的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痴娘终究还是将门打开了。 看到门外站着的一个女人,痴娘登时瞪大了眼睛,无比惊愕:“你、你……” “妹妹,是我。”王妩怜热泪盈眶,无比激动地伸手,一下子抱住了痴娘,迭声道:“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姐姐呀!是你姐姐呀!” “姐……姐?”痴娘神情微震,猝然想起了什么,不敢置信地颤声问:“姐姐?我那失散多年的姐姐?真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终于找到了亲人,心灵有了慰藉、有了依靠,王妩怜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抱住了痴娘,泪流不止,哽咽道:“你小时候,总爱唤我阿妩姐姐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姐妹俩,这一别就是十数载,你可知道,姐姐找你找得好苦啊……”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痴娘双唇一颤,眼眶也泛了红,伸手回搂着王妩怜,轻抚她的背,颤声道:“阿姐,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可好?小痴可想你了!” “想不到咱们俩姐妹,还能再见面!小痴!妹子!” “阿姐!阿妩姐姐!阿妩姐姐……” 姐妹俩在门外相拥而泣,那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各自心头百感交集,却又十分真挚地感谢老天爷,让她们在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再度重逢! “娘!娘——!” 骧儿也跑了出来,一下子扑进娘的怀抱,大哭起来:“娘,骧儿醒来不见娘,骧儿怕!” “骧儿……”王妩怜抹了抹眼泪,低头看看自个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娘、娘白天给你买吃的去了,回头就找不着你了!还好我的骧儿聪明,晓得跑来找姨母。” “阿姐,他真是你的孩子?”痴娘看看孩子,又看看姐姐,心中感觉奇怪:当娘的衣服穿得还挺体面的,华衣浓妆,十分妖冶,怎么这孩子…… 王妩怜低头时,看到骧儿身上破烂的衣衫未换,耳边又听得痴娘发问,心头迟疑了一下,想直言不讳,道出自己的境遇,吐一吐苦水,但,她转念又一想:自个是换了身衣服来的,倘若她仍以乞丐般的装束来寻亲,痴娘会接纳她么?肯与她相认么? 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她还记得白天在这酒楼门前的遭遇,身上被拳头揍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亲戚之间,不也多的是势利眼么? 不!绝不能说实话! 只是一个转念,她抬头却是万般无奈的苦笑:“这孩子跟泼猴似的,皮得很!我总是看不住他,也不知他白天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衣服脏脏破破的?”说着,蹲下来捧住儿子的脸问:“是不是又摔交跌在脏泥里了?叫你别独自乱跑,你偏不听!以后还听不听娘的话?” 骧儿瑟缩了一下,感觉屁股上被娘的手悄悄拧了一把,拧得痛了,他就乖乖地点头,小小声地答:“骧儿不敢了!骧儿一定听娘的话!娘别丢下骧儿,别不要骧儿……” “傻孩子,你乖乖听娘的话,娘怎么会不要你?” 柔声哄了哄孩子,王妩怜站起来,略带尴尬地说:“妹子,我们娘俩来得匆忙,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来,反倒累得你来照顾我家骧儿,这孩子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自家姐妹还用得着客气么?”痴娘赶忙将人往门里迎,“快,快进屋来!姐姐要是不急着回夫家,就在我这里住上些日子,咱们好不容易见着面,你可别急着离开!还有,骧儿,在姨母家玩一阵子,可好?” “好呀好呀!姨母家比我家大多了!”骧儿拍着小手,开心得要蹦起来,却看到娘瞪来一眼,心头一怕,又乖乖地低头跟在后面,不敢吱声了。 “这孩子,没大没小的!”生怕孩子说多了,说漏了嘴,王妩怜暗暗瞪他一眼,回过头却对痴娘笑道:“我们家是不大,也就十多间屋子、四个院子。” “那也是大户人家了!”痴娘牵起外甥的小手,寒暄道:“姐夫是做什么的?瞧这孩子,今年几岁了,还只长了这么点个儿,来,跟小姨住到一块,想吃什么,尽管说!”又顺口说了一句:“这孩子今儿可饿慌了,身子也够单薄的,你这当娘的也得用心照料着,再怎么顽皮也得看住咯,免得孩子一人在外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当娘的可不得急死!” 第五十四章 姐妹重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妩怜笑容有些僵,赶忙低头掩饰着,伸手轻拍孩子的头,“这孩子吃什么都长不胖,他爹就是个收租的,把土地租出去,收点钱回来,在家可闲着了。” “姐姐是嫁了个地主呀!”这年头,地主豪绅可吃香了,私下里都整着一支壮丁,扛着枪防土匪,可小心着家里那金山银山了,痴娘替姐姐高兴,“姐夫闲着怎么也不与你一道来?” “他、他这人懒,懒得出远门……哎,少个男人跟着,咱们俩姐妹还能多说些悄悄话,自在!” 说着话儿的片刻工夫,三个人便进到了酒楼里。楼里头没有客人在,那一桌儿只搁着几口空碗,碗里的稀粥已给骧儿吃光了。两个酒保呆呆地站在一旁,傻愣愣的看着老板娘领了个女人进门来,两眼都发了直,心里头骇怪:怎么来了两个老板娘?! “大壮,二壮,这是我姐姐王氏,赶紧过来跟人问个好。” 痴娘笑着招一招手,自家伙计却傻了眼地呆愣在那里,任凭老板娘怎么喊,也回不过神来。 “这两个棒槌,见了姐姐你,怎么全傻在那儿了?”痴娘嗔怪着。 王妩怜看了看他们,想着今早被扫帚撵又挨了拳头这事,心里就暗暗的记下一笔帐,脸上却笑得若无其事:“咱俩长得太像,惊着他们了吧?” “是呀!”痴娘恍然,凝眸看看姐姐,“小时候咱们一道儿皮,爹跟娘都分不清咱们谁是谁了!” “自从娘亲病逝,爹爹将我送人……我与他已有十多年未见了,他……还好么?” 王妩怜口中那个“他”,正是她与痴娘的亲爹,只是她不想告诉痴娘:爹爹当年是将她卖给了北方一户地主家,当了那家的童养媳。 自个亲爹把自个给卖了,她心里头对这个爹,多少是带着怨气的,总也打不开那个心结。 况且,姐妹两个,爹只想卖了她,却将痴娘留在了身边…… “爹他……”痴娘神情黯然,想跟姐姐说:爹已去世多年,又怕勾起姐姐的伤心事,就强打着笑脸招呼道:“阿姐,骧儿,你们都随我进内宅去!骧儿,小姨待会儿帮你打桶水来,给你洗个澡。大半夜了,阿姐,咱们得让孩子先睡下。” 王妩怜点点头,牵着儿子的手,默不作声地尾随痴娘进内宅去。 酒楼里只剩两个酒保,呆杵在原地。 一个嘴里喃喃:“哎……她是不是白天那个女骗子臭叫花子?” 一个口中吃吃:“听那声音,挺像!就是洗干净了,露了庐山真貌……我滴妈呀!还真是东家娘子的亲姐姐?那眉眼、那嘴巴,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那老子今早是揍错了人?把东家娘子的姐姐给揍了?这、这可怎么好?” “咱还抡着扫帚撵了她,女人心眼小,没准儿就记仇了!不过咱不怕,她要是来责怪咱,咱就告诉她——那是您亲妹子交代的差事,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找也得找她去!” …… 王妩怜在穿进厨房的一瞬,还是听到了那两个酒保的嘀咕声,她却不做声的继续走,跟在妹子身后,盯着痴娘的背影,她脸上浮了一丝复杂的异样神色。 “小痴……妹子,你昨晚……在家么?” “昨晚?应该在的吧?我都不记得自个昨晚是怎么回的家,婆婆说我病了,许是脑子烧糊涂了,醒来就忘事。” 听姐姐突然这么问,痴娘也觉得奇怪,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啦?” “不、没什么!”王妩怜淡淡地道,“我在想,幸好我昨夜没来,不然就进不了这个门了……” “怎么会?姐姐无论什么时候来,小痴高兴都来不及呢!”痴娘并未发觉她略显异样的神色,自顾自地往前引路。 王妩怜沉默了起来,她这异样的神态,痴娘虽未觉察到,凤流却感觉不妙了,他一直在默默看着这一切,心知痴娘的亡魂昨日所做的事,非但没有帮自己避过与胞姐相认,反倒令事态往一个不太好的方向发展——王妩怜对痴娘怕是心生嫌隙了。 兜了一圈,仍回到了原点,姐妹俩依旧相认了,王妩怜也走进了丁家酒楼。 人算不如天算哪! 若是命由天定,想要逆天抗命,谈何容易? …… 一声轻叹,飘落在耳边,痴娘愣了一下,以为是阿姐在叹气,不由得回头去看。王妩怜跟在她背后,只冲她微微一笑。 她心头一跳,登时觉得:姐姐笑起来的模样,真是极好看的。自己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像姐姐这般,笑得如此妖冶,艳色逼人! “小痴?妹子!发什么呆呀?不进屋去?” 王妩怜这一催,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讪讪的笑,赶忙引人进屋去。 进到里屋,痴娘勤快地张罗着,备好了一桶温水,帮外甥洗澡。 王妩怜在丁家老母的房间里,冲老人家敛衽以礼、端茶问安,耳朵里听着老人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暗忖:这老太婆是啥毛病?老把气儿往人脸上喷,是不是想把病气“过”给别人,自个能好得快些?哎,没准儿还得把药渣子往别人门前倒去…… 对着丁家老母,她的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像啊,长得真像!” 丁家老母岁数大了,夜里睡不塌实,一听里屋有动静,就唤着痴娘进屋来,痴娘这才将姐姐领进屋去,给婆婆引见了这位娘家人,让姐姐先在屋里陪婆婆说说话,她自个帮外甥洗澡去。 丁家老母起初还蛮吃惊的,看着王妩怜的脸,打量来打量去,片刻之后,老人家不知是怎么了,脸色一变,突然就不高兴了,挥挥手让人赶紧出去,说自个乏了,要睡了,别来打扰她。 王妩怜莫名其妙,却也乐得脱身,从老太太房间里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才舒展了眉头。 “婆婆睡了吗?”见姐姐匆匆转回正房里屋,痴娘关切地问。 王妩怜淡淡“嗯”了一声,又左右张望:“妹子,你丈夫呢?今晚没回房睡?” 刚给小外甥盖上被子让他睡下了,痴娘直起身走过来,小声道:“孩子睡了,咱们去偏厢聊。” 进了偏厢,痴娘又忙活了片刻。 一壶热酒,几碟小菜,摆上桌来,姐妹俩面对面的坐着,在偏厢书房里头,边吃边聊。 十多年未见,两姐妹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提及小时候在一起玩闹的场景,童年的记忆,共度的那一段美好时光,一个说:“你那时候呀,可皮了,用石子砸了人家的窗,被那家的恶狗追了一路……”一个笑:“要不是阿姐胆儿大,用棍子赶走了那只狗,我可得被它追上狠咬几口!” “后来啊,狗主人还找到咱们家来了……” “对、对对!那时也是阿姐帮我顶包扛下的!小时候我只听阿姐的话,连娘的话都不管用了呢!” “可不,妹子那时老追在我屁股后头跑!跟条小尾巴一样!” 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是姐妹情深,各自眼睛里都泛着泪光,又哭又笑的,激动得说个不停。 说着说着,话题又渐渐绕到二人失散后,这十多年来,各自的遭遇。 王妩怜干了几杯酒,笑着叹着:“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被爹送人收养了一阵,长大些由媒婆说媒嫁给地主家的小儿子,生下了骧儿,整日里带孩子,没啥操心事!你姐夫待我极好,家里还有阿嫂帮着照顾孩子,我也是闲得慌,就惦念起了妹子,记得阿爹带你们兄妹俩来了南方,我就一路寻过来,一路打探着,好不容易才把你给找着了!妹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妹夫待你可好?” “四郎么?”与亲人久别重逢,心里也高兴着,痴娘便也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道:“他待我极好!” 第五十五章 住入丁宅 王妩怜静静的听她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爹带着年幼的兄妹俩,从北方逃荒来南方,投奔亲戚,到了那村里才知道亲戚也不在这人世了,爹爹就在村里搭了窝棚卖点小酒,将兄妹两个拉扯大。 前些年,爹爹也去了,她也是经人说媒,才由村子里嫁到这个小镇上,嫁进了丁家,成了四郎的媳妇。 婆家的家境好,丈夫又能干,时常在外经商,她就在家中照顾婆婆,照料酒楼的生意,凭着爹爹传给她的酿酒手艺,让丁家酒楼里卖出去的酒,有了点名声…… “妹子,”王妩怜突然问,“咱们家这么穷,爹只盖了间窝棚,嫁妆都备不起,这媒婆怎么就给你说了一门恁好的亲家?” “四郎是孝子!”痴娘直率得很,对着亲姐姐,更是连心里话都倾吐了出来,“他一直想让娘亲的病好起来,找了不少偏方。后来,遇了个算命的,说冲喜管用,我婆婆又有些迷信,就依着那算命的话,让媒婆找那合适的人,恰好我那八字合上了……四郎说,这就叫姻缘天定!” 姻缘天定?王妩怜冲口想说:这是你婆婆迷信,拿你当救命的小福星了! 只是,当她看到痴娘满脸幸福的表情,心里头想说的话,终是忍下了。 “四郎后天就回来!”痴娘眼睛亮亮的,极是高兴,“姐姐多住些日子,就能见着他了。” “见他做什么呀?”王妩怜忍不住伸手轻弹妹子的额头,“他这一回来,可就得与我抢了你,姐姐夜里找谁谈心去?你呀,魂儿都飞到他身上去了吧?瞧那脸红的,啥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姐姐我还能瞧不出来?” “哎呀,姐姐你坏!还来取笑我!姐夫要在这里,不得笑你小心眼,跟自家妹夫较什么真?”痴娘连耳根子都烫红了,跳起来就不依不挠地追着姐姐。 王妩怜绕着桌子边躲边笑,“你追我干吗?等妹夫回来,你追他去呀!今儿晚上他回不来,要不要姐姐抱你哄你睡呀?嘻嘻……” “姐姐你,你还说?!”痴娘闹了个大红脸,装作气恼的模样,紧追不放。 姐妹俩追逐打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笑个不停。 欢笑声回荡在丁家内宅,凤流坐在天井那头,既不晓得饿,也不晓得困,连蚊子都叮不着他,他仰头看看夜空,一弯银钩倒悬。 晚风徐来,井水泛着幽冷波光,模糊了月影,微微透出些凉意…… ※※※※※ 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痴娘还得去张罗药膳,伺候婆婆。 小外甥换了身衣衫,一件褂子小裤,拿大人的衣服临时改的尺寸,虽不大合身,却也干净整洁,显得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口袋里还塞满了糖果,骧儿高兴地绕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嘴里头“小姨小姨”的叫,越发亲热。 临近午时,前门酒楼里逐渐来了些客人,痴娘便去楼里挨桌儿招呼客人,让伙计抬出新酿的酒,笑容满面地给熟客斟酒品尝。 “真是好酒!够劲道!”客人们纷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丁家媳妇好手艺,就凭这酿酒的独门秘方,夫家的生意能不兴旺么?丁家四郎真是好福气!” “这酒呀,叫执念,也叫痴念,注入琉璃盏或是翡翠杯中,那滋味最是醉人!”痴娘赶紧让伙计给客人备上几小壶,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口口相传的,也好扬个名头。 “执念?是指你自个对四郎的执念吧?你也别盼着了,你家四郎不就快回来了吗?痴娘这心思,爷儿们哪个不晓啊?哈哈哈哈……”酒客半是揶揄半是起哄,闹着非让老板娘也来干那一杯。 痴娘红着脸,心里却喜滋滋的,一想到四郎明日归来,整颗心被那高兴劲儿溢得满满的,幸福得像要飞起来! 酒楼里热闹着,痴娘也忙活着,王妩怜却还在内宅蒙头大睡,直睡到太阳都快落山了,才打着呵欠起了来,洗把脸,坐到栉妆台前,先把自个打扮一番。 栉妆台上叠的几只首饰盒子,痴娘最喜欢的首饰约莫是戴在身上了,只剩几件小样儿的,逐一翻看:精巧耳环、珍珠项链…… 她挑挑拣拣,都不大满意,惟独看中了个玉镯子,戴到手腕上,对着窗口夕阳的光照,晃了晃镯子,她刚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忽听背后冷不丁冒出个苍老的声音: “谁准你戴这镯子了?我儿媳妇的东西,一样都不许你碰!” 王妩怜吓了一跳,慌忙扭头一看:喝,个死老太婆走路怎么没声音?跟个鬼似的站在她背后,还板着张脸,满脸的不高兴,她是招她惹她了?一来就凶她,简直莫名其妙! “老太太,您儿媳妇是我亲妹子,我拿自家的……”她话没说完,丁老太就打断了她:“我儿媳嫁到丁家就是丁家的人!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没有老身的允许,你一样都不许拿!赶紧给我摘了!” 笑容一僵,王妩怜缓缓摘下玉镯子,放回首饰盒里,她背对着丁老太,暗骂一句:死老太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舍不得这点家当?抠门,守财奴! “赶紧收拾屋子去!没见痴儿忙着么,你也不晓得帮把手?睡睡睡,一整天都瞧着你在睡懒觉,你婆家怎么能忍得下你个懒女人!” 丁老太瞪她一眼,数落了一通,才转身徐徐走了出去。 砰!王妩怜把梳子甩在了镜子前,瞪着镜子里丁老太出门时的背影,心中气极,却也十分不解:自个又没招惹她,死老太婆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怎么就瞧她不顺眼了? 镜子晃了一晃,依旧照着她的脸,与痴娘十分相似的容颜,却没有痴娘那么好的命。 栉妆台上那么些个首饰盒子,都是痴娘的,她戴不起…… 心里头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生闷气,却又忍不住的,将手伸了回去,重又拿起那只玉镯子,把玩在手里,更加的爱不释手——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待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痴娘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婆婆房里转出来,回到里屋,却见阿妩姐姐把自个儿闷在被子里,连头也不露,像是在独自生着闷气。 “怎么啦?”她走过去,掀开被子,登时吃了一惊,“姐姐你怎么……怎么哭了?”薄被子底下的人儿,两肩耸动,哭得很是伤心,在她迭声追问下,才抽抽搭搭地说:“老太太不许我戴你的镯子……” “啊?”痴娘失笑,“吓我一跳,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不就是只镯子么?阿姐要是喜欢,拿去便是!”说着,赶忙跑到栉妆台前,将那玉镯子拿来,亲手帮姐姐戴上,“这是四郎上回外出经商时,带回来送我的,婆婆许是想念四郎了……” “妹夫送你的?”王妩怜慌忙推拒,“那我不能收!” “收下吧!”痴娘娇憨一笑,“四郎他、他这次回来,一准儿给我带了礼物来的,这镯子我也不常戴了,姐姐喜欢就拿去!” 玉镯子套到了手腕上,王妩怜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像是捡了别人不要了的东西,顿时觉得这镯子也没那么好看了…… 那夜,姐妹俩就睡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多半都是痴娘在说着她的四郎,一想到明儿个丈夫就要回家了,她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满脸的小女人娇羞之态,洋溢着幸福。 王妩怜静静聆听着,偶尔失神地看着妹子的笑脸,微微的发呆,内心实是羡慕。 当痴娘说得乏了,沉沉地睡去之后,王妩怜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头像是烧着一把火,莫名的烦躁。 她侧过身,看看烛光照在内侧墙壁上,落下一抹影子,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影子像是很孤单,很凄凉…… …… 第五十六章 如意郎 破晓时分。 痴娘早早的起来了,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挽着袖子先里外操持忙活着,而是坐在了镜子前,精心地梳妆打扮。 长发绾起,梳旗髻垂辫发,缀“扁方”发饰,蝴蝶牡丹宝石发簪,上衣下裙,佛字团花纹刺绣,领、袖、襟、摆镶滚花边、缀精美盘扣,锦缎子大袖立领大襟衬衣、配搭百褶裙,足登一双平底、梯形、高帮、前端倒钩状翘起的古式晋鞋,小家碧玉一般,十分的俏丽可人。 “阿妩姐姐,你还不起来?今儿大伙都要去前门候着,你也一起来吧!” 痴娘打扮妥当,回过头来唤姐姐起床。 “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去吧!” 王妩怜背对着妹子,面对着内侧墙壁,仍睡在床\上,不肯起来。 “阿姐你没事吧?”痴娘上前关切,王妩怜却拉高被子蒙了头,闷声道:“让我再睡会儿,别来烦我!” 痴娘疑惑地眨眨眼,刚想问些什么,却听得婆婆在隔壁房里声声唤她,就匆忙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王妩怜一人,她这才掀开被子,缓缓坐起,偏过脸看看窗外——丁家老母偕同儿媳妇刚从房里走出,婆媳俩精神头都很足,都着了新衣,容光焕发,步履匆匆走向前门酒楼。 骧儿也从房里跑出来,一路叫着“小姨”扑进痴娘的怀里,也随她们一同去了酒楼。 王妩怜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披衣下床,也坐到了栉妆台那面镜子前,想着刚才偷瞄到痴娘是如何打扮自己的,就依瓢画葫芦,也照样儿打扮起来,还从衣柜子里,找出痴娘的衣裙,换穿在身上,照照镜子,她口中喃喃:“像么?像么……”住进丁宅,虽不与外人接触,她却知道痴娘在这里,极受大家的喜爱,婆媳关系处得也十分融洽,不似她,在之前那个地主家里,被那一家子人当童养媳看待,寄人篱下,累死累活。 她打小就学会小心地看着公婆的脸色做人,打小就得帮婆家干活,不像那家的媳妇,倒像买来的帮佣。 长大些了,心里头的想法就多了起来,心气儿渐长,生怕自个被别人瞧不起,心中实是憋了股争强好胜的火苗,想要争得自己应有的地位,想要当那一家的女主人,却又自知势单力薄、明着抢是抢不赢的,于是,她阴柔着性子,表面乖觉,暗地里耍些小聪明,与公婆“隐”斗,与那一家子人勾心斗角的,争了好些年,斗了好些年,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拖着个“酱油瓶”被婆家扫地出门! 梦里还会梦见前夫嘴边一丝冷笑,是笑她不自量力么? “明明是长了同一个面相啊……”为什么却不同命?她被婆家人讨厌,而痴娘,却深受大家的喜爱,这到底是为什么? 幽幽一叹,她独自呆坐在房间里头,久久…… 而酒楼前门那头,早早做了准备,张灯结彩的,还在门的两侧挂着鞭炮,只等丁翎回来,众人一道给他接风洗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客人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兴冲冲的来,等不到东家带着西域的土特产来分发给大伙,个个是败兴而去。 酒保在柜台里头打起了呵欠,偶尔撩起眼皮子,看东家娘子与老太太还痴痴的守在门外,对着街道那头在那里望眼欲穿,酒保就闷闷的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怎的还不回来?” 骧儿在酒楼里跑来跑去,自个玩得开心,完全不懂大人们的担忧。丁家老母却越等越是焦急,心里头胡思乱想,生怕儿子在路上出点事儿。 “这都什么时辰了,翎儿怎么还不回来?”老太太嘴里念着佛经,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让儿子尽早平安归来。 “婆婆,您累不?先回屋歇会儿吧?”见婆婆脸色不大好,痴娘十分担心,连忙劝着,将婆婆扶回门里,“您放心,四郎就快回来了!您要是听到前门的鞭炮响了,再出来瞅瞅。痴儿会在门外守着的!” 听到院落里的动静,王妩怜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痴娘扶着婆婆进屋去了,才知这家的男主人居然还没回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那个叫四郎的男人,怎么还不着家,难道是在外头…… 心头微微一动,见别人闷闷不乐的,王妩怜反倒暗自乐了一下,就在院子里闲站着,想看人出出洋相,哪知,前门酒楼那头突然来了动静,酒保与厨子都纷纷奔进内院,个个是兴奋地呼喊: “来了来了——东家回来了——” “老太太——老板娘——你们赶紧出来呀——丁老板回来啦——” 王妩怜一怔,抬头往那边看过去,先是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店里的伙计满面喜色奔了来,而后,一个年轻男子大步从前门酒楼里穿进内院,手中拎着红布包裹的好几样礼品,迈着矫健的步伐,神采飞扬的走到她面前,温润如玉的脸上是一抹深情的笑。 男子含笑望着她,猝然伸手,一把将她抱住,在她耳畔轻呵着、落下温热的气息: “痴娘,我回来了!” 第五十七章 接风宴 扔下手里的礼品盒子,男子猛一把将她抱起,抱着她,一圈圈地旋转着,他的笑声荡在她耳畔: “痴娘,怎不唤我四郎了?” 四周的景致,在她眼前旋转,王妩怜由起初的惊愕,到瞬间的了悟,再到此刻心头莫名的鹊突,当她被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健壮有力的膀臂搂在怀里,抱着原地旋转之时,她的整颗心像是要飞到天空,从未有过的快\感,电流般的瞬间流窜过心尖,酥酥麻麻的。 霎时间,她竟浑然忘我地笑出声来。 院落里欢快的笑声,终是惊动了内宅屋里的人。 “翎儿——翎儿你、你在做什么?!”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奔了出来,丁家老母苍老的声音,挟着一丝惊怒,贯入丁翎的耳中,他这才稍稍停顿住原地旋转的姿势,匆匆抬眼一看—— 母亲她老人家竟是满面怒容地站在房门口,而她的身旁,还站着个女子,那女子的容貌、体态,怎的与他怀中所抱的妻,竟是一模一样?! 丁翎看看怀中这个,再瞅瞅屋前那个,心中十分骇怪:怎么有两个痴娘?! “四郎!” 痴娘匆匆奔出屋子,眼前所见,也令她大吃一惊,慌忙喊道:“四郎,快松手!那是奴家的姐姐!亲姐姐!” 一听这话,丁翎这才醒悟过来,忙不迭松开了膀臂,由于太过慌张,竟一下子将怀中搂抱之人,推跌在了地上。 王妩怜这一跌,可跌得够呛,前一秒还雀跃得如同飞上天空的小鸟,后一秒就断了翅膀似的重重摔在了地上,膝盖都蹭破了皮,极是狼狈。 “啊、啊……”丁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她跌在地上,却不敢伸手去扶,只是赧颜喃喃,“啊真不好意思,痴娘她姐……” “翎儿,你还愣着做什么?你自个媳妇在这边呢!”丁老太急急招手,唤儿子赶紧过来。 王妩怜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慌忙背对了她,大步冲着痴娘走去,来到痴娘身边后,状极亲昵地伸手贴捧着她的脸,四目相交,彼此莞尔一笑,误会冰释。 “四郎……你可回来了!” 痴娘眼里,顿时只有了四郎,自是无暇再顾及旁人的。 “还傻站着做甚?快、快进屋去!” 丁老太几番催促,与儿子、儿媳相继进屋后,砰然关了房门,将不相干的外人,挡在了门外。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王妩怜呆愣片刻,才自个儿站了起来,揉一揉膝盖,忍着伤痛,正想回屋去,耳边却隐约听到——那两个酒楼伙计背对着她,正在嘻嘻窃笑。 连丁家的下人都在笑话她,王妩怜顿觉十分难堪,又窘又尴尬,心口却有一股莫名的怨气,憋闷在那里,久久都难以平复…… …… 这一日,丁宅前屋后院的鞭炮声,可劲儿热闹了。 晚上的接风宴,办得很丰盛,痴娘忙进忙出的,端送上了满桌的菜肴,一家三口围坐在堂屋那头,和乐融融。 丁家老母盼得儿子平安归来,自是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接着儿子递来的一样样补品,一边迭声道: “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带什么礼物来?哎,这么大一支人参,还有灵芝哪?这得花多少钱哪?” “娘,儿子孝敬您是应该的!再说了,咱们家不缺钱,这一趟去外头做买卖,儿子可赚了不少!” “好、好好!翎儿啊,可别忘了给你媳妇也……” “忘不了!给内子的礼物,等晚上回屋了,儿子再给她瞧瞧!” 说着,丁翎望向妻子,痴娘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别数月,夫妻俩自是有道不完的思念之情,只是碍于长辈在场,拘谨了些,把话儿都憋在了心里。 “今晚可不许喝醉了,早些回屋!儿啊,娘还等着早点儿抱金孙呢!” 丁老太适时将话题引来,夫妻俩会意地一笑,丁翎点头称“是”,痴娘的面颊红扑扑的,半羞半喜。 席间气氛正热乎着。 王妩怜也拉着儿子凑了过来,痴娘赶忙起身,热情招呼这娘儿俩赶紧入座,丁翎也似是忘了适才院子里尴尬的一幕,冲家中客人展颜而笑,一派随和亲善。 王妩怜发觉这个男人似乎还挺喜欢小孩子的,主动招手让骧儿坐过去,他还轻拍了一下骧儿的小脑袋瓜,持筷给他夹上菜。 即便是骧儿的亲爹,也不曾亲手给他夹过菜,骧儿顿时感觉亲切,黏在了这位姨夫身边,甜着小嘴儿一口一个“姨父”地喊,丁翎便扭头看着妻子,温和地笑道:“痴娘,往后咱们的儿子也得像骧儿这么机灵乖巧!” “骧儿随阿妩姐姐,模样儿俊,心眼儿活,可聪明着呢!”痴娘也极是喜欢骧儿,随口就道:“阿姐真是好福气!” 王妩怜讪讪地笑,“还是妹妹福气好,嫁了个如意郎!姐姐我也只有骧儿这一块贴心肝儿的宝……” “别人家的娃有什么好?带回去让他自个爹疼着!这么点大还随娘出来四处跑,像什么样!” 丁老太却没个好脸色给人瞧,冷言冷语的一番话,堵到人心坎上。 王妩怜心里登时来气儿了,颜面上笑着,嘴里头绵里藏针:“那是,老太太您要是有个金孙子,一准儿含在嘴里,哪舍得让您孙子跑到外头去晒了太阳,怕不得化了?”话落,她掩唇“呵呵”一笑。 第五十八章 夜窥 丁老太活了这一大把岁数,还是头一遭被人揭了短,自个儿没抱上孙子已够急了,一听这“呵呵”两声笑,心里头哪能不来气儿的?老太太板下脸来,目光冷冷瞪向王妩怜,猝然拍筷道:“不识趣的懒婆娘!” 王妩怜在丁家啥事也不做,还凑上桌来蹭吃蹭喝,老太太自是瞧不顺眼的,这一句“不识趣”,实是在怨她不该擅自来打扰他们一家人吃团圆饭的兴致,冰冷而不悦的口吻,完全是拿她当个外人看待的:“老身这个家里,哪轮得到你来说话?还不给我滚出去!” “啪”的一声,筷子从丁家老母手中,猛地拍落在桌面上,丝毫不留情面的话一出口,席间气氛骤僵。 王妩怜面现尴尬,心里恼火,却强自隐忍住。 痴娘见婆婆生气发火,也有些局促不安,双唇翕张着,想劝又不敢劝,左右为难。 丁翎默不作声,眼角余光却微微瞄向王妩怜,面色温润如常,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尴尬的气氛中,只有骧儿还在活泼地动来动去,被眼前好吃的菜色吸引着,毫无规矩地举筷去夹…… 啪! 丁老太一掌拍去,竟打掉了孩子手里的竹筷,吓得骧儿“哇”一声哭了起来。 姐妹俩慌忙去哄孩子。 丁老太板着脸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丁翎慌忙追进里屋去,劝慰母亲。 本是极热闹的一场接风宴,大伙儿却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客房那头,哄着骧儿入睡后,王妩怜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 半夜里起了风,她揪着那一层薄被单,盖在身上,仍觉得冷。 之前在北方,夏天也蛮热的,她在前夫的家中却不曾感觉到炕头有多热,而今,孤儿寡母似的到了南方来,在这酷暑天里,睡这凉席儿床,她总觉得越发的冷。 她又将薄被拉高了些,连着颈子都盖住了,角落的香炉上还在熏草驱蚊,袅袅轻烟弥漫,她半阖了眼,心绪纷扰不歇,今儿个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回放,想着这一家子人今儿晚上怕是因了她这个外人的搅局,也睡不得一个安稳觉,才觉得稍稍解气。 哪知,隔了墙,她竟听到隔壁屋里吃吃的笑声,是痴娘的声音,有什么事竟让她这么高兴?半夜还笑得这么开心? 带着三分疑惑、七分好奇,王妩怜下床来,悄悄打开了房门,转到隔壁,蹑手蹑脚地扒着门缝往屋里瞄—— 屋子里燃着灯盏,痴娘仅着单衣坐在栉妆台前,卸了发饰,垂下长发,丁翎就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月牙梳,一下一下的、温柔梳理着她的长发。 也不知丁翎说了些什么,痴娘开心得笑出声来。 夫妻二人在房中柔情蜜意、你侬我侬,不时喁喁低语,偶尔欢笑数声,王妩怜在门缝外偷瞄着,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想要转身悄悄离开,却又挪不开眼神,就一直盯着痴娘的脸,脑子里竟幻想着——屋中那个就是她自个! 丝毫没有觉察到门外有人,痴娘沉浸在幸福之中,笑靥酡红,凝望着栉妆台上那面镜子里、丈夫的面容及身影,目光痴然情深。 丁翎将那把月牙梳轻轻插在她的鬓发上,在她耳边呢喃着:“我给你带的新礼物,喜欢吗?” 痴娘抬手轻抚鬓发,指尖撩过月牙梳,却被他使坏抓住,轻咬在唇齿之间,她红着脸,笑了: “喜欢!喜……啊!” 低促地一声轻呼,她已被他打横抱起,紧搂在怀里,一步步走向床榻…… 王妩怜不想再看下去了,心慌慌地逃回到客房,拎起桌上瓷茶壶,就着壶嘴将半壶冷茶“咕咚咕咚”猛灌下去,而后扑回到床\上,急促喘息着,瞪大了眼,隔着薄薄的蚊帐,拼命瞪着上方的天花板。 也许是过于敏感了,隔了墙,她竟能听到隔壁屋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旖旎缱绻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往耳朵里钻,她猛地拉高薄被、蒙头盖脸地躲在了被子底下,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口莫名的躁热,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她紧咬着下唇,拼命地隐忍,在床\上独自煎熬着…… 第五十九章 妒火 熬到天蒙蒙亮之时,她才昏昏欲睡,骧儿却醒了来,蹭到她身边,吵着她。 “娘还想再睡一会儿,去找你小姨!”她胡乱帮孩子套了衣裤,将他拦出门去。 听着骧儿趿着鞋子,果真奔去了隔壁屋,她心想:被个孩子撞了夫妻间的好事,也没多大的罪过。 便心安理得的阖着眼,睡在屋中,这会儿倒真个累极了,她正要睡去,房门却又被人推开,明晃晃的晨光洒了进来,她慌忙抬手半遮着眼,气恼不已:“骧儿,你又调皮了是吧?去去去!黏你小姨去,别来烦娘……” “骧儿在院子里玩着呢!阿姐,是我。” 进门来的却是痴娘,这一大早的,她竟已起床了,穿戴得整整齐齐,还端来了早膳,进屋唤姐姐起来吃早饭呢。 “我在小灶那头熬了点粥来,桂圆莲子粥,熬了好一会儿,可香着呢!昨儿晚上你都没吃好,阿姐,快起来!先吃早饭。” 王妩怜只得下床来,穿衣、洗漱一番,坐到桌前,下意识地瞄向痴娘鬓发,果然看到她在鬓发上插戴了那把月牙梳,玉质的梳子,玲珑剔透,窗口洒进来的阳光照射下,衬得那色泽分外好看,她越瞧越是喜欢,顺口就说了一句:“这梳子真好看!” “四郎送的。”痴娘从暖煲里舀出碗粥,端到姐姐面前,在一缕缕莲子的清香中,她笑得无比幸福,“大老远带回来的礼物,他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生怕摔坏了……” “玉做的,不经摔!”漫不经心似的回了一句,王妩怜低头捧碗,半敛着眼帘,掩了眼底几分嫉妒,却在急急地喝粥时,不小心烫着了舌头,“嘶嘶”地吸气,仍觉得火毒儿攻心似的,难受得紧! 一时气恼,她脱口就道:“熬什么莲子粥啊?莲子心都没剥干净,又苦又难吃!不吃了、不吃了!”说着,将碗重重一搁,起身离桌,扭头就奔回床那头,躺下来背对着妹妹,生闷气。 “哎?”痴娘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跟她闹什么别扭?“那、那阿姐你想吃什么?” “想吃你男人!”王妩怜心中莫名地憋火,冲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她却又后悔不已,慌忙拉高被子盖住脸,兀自忐忑难安。 痴娘哑然失笑,只当她这是受了丁老太的气,正在说气话呢,也就没往心里去,收拾了一下碗筷,径自走出房间,到前门酒楼那头帮衬着夫家生意。 丁翎也起得早,去酒楼里查看帐簿,夫妻俩双双露面,招呼着来客,夫唱妇随的情景,当真羡慕了自家的单身伙计,大壮迎着老板就来一句:“早生贵子!”二壮也凑在边上,一道儿讨彩头,倒真个讨了丁老板的赏,这一日干起活来也越发勤快。 待到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前楼里便热闹起来。 后院内宅却异常寂寥冷清,丁家老母昨儿夜里受了气,今儿又卧在病榻好生歇养着,倒是让王妩怜图了个耳根清净。 没了丁老太的数落,她直睡到午时方起,又将自己打扮了一番,走出房间,想往前门酒楼去,半途又却步了,只闻着酒楼里热闹的声浪,就怕进去了,少不了得帮忙端菜斟酒什么的,会累着自己。 索性,留在了后院,陪骧儿玩躲猫猫,她绕着墙根走几步,扒着酒楼往院子这头半敞的几扇小窗,忍不住窥探了一下楼里的动静,在桌桌酒客之间,瞄到了痴娘忙碌的身影。 痴娘绕着桌子,端酒送菜,时不时还得给客人斟酒,像只陀螺似的忙转个不停,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眉眼弯弯地冲着客人笑,十分热情周到。来的客人见她笑靥如花,也深受感染,推杯换盏时更是欢声笑语不断。 大壮、二壮这两个酒保,给客人们上菜时,也笑容可掬,干劲儿十足,半点不觉得累。 丁翎则在柜台内拨着算盘,将那算盘珠子拨得脆儿响,迎着痴娘瞅来的眼神,时不时温和一笑,耳边便闻得酒客们起哄调侃之声: “丁老板一回来,痴娘整个人都变样儿了,瞧瞧、瞧瞧!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可滋润了!” “丁老板,加把劲呀!让你媳妇害个喜,争取三年抱俩,儿女成双!” “晚上往凉席子底下洒些花生嘛!有兆头哈哈哈——” …… 小俩口耳根微红,一个忙道:“承各位吉言!多谢、多谢了!”一个则羞怯答:“四郎刚回,你们、你们别闹他!” “哟、哟哟!瞧瞧这小媳妇,胳膊肘往里拐得明显哪!这般心疼自家如意郎,啧啧,老子杯里这哪是酒?分明是醋!” 酒客粗犷的声音一落,哄堂大笑。 痴娘红着脸躲了去,偏是跑到柜台里头,挨在四郎身边,一双璧人,养眼之极,又叫人好生羡慕。 偶尔,店里还来些沽酒的女客,拉住痴娘唠嗑唠嗑家长里短,十分熟络。 痴娘不仅在这酒楼里、连同这整条东街儿上,都似是深受大伙儿的喜欢。 看痴娘在人前的一举一动,王妩怜心里琢磨着:自个妹子怎么就讨了大伙儿的欢心?难不成是她说话的方式、干活儿时的样子、穿衣打扮的品位……样样都入了众人的眼? 怎么就那样的……令她的四郎情迷于她? 怎么就那样的……牢牢的拴住了丈夫的心? 小窗外,窥探着的那双眼睛,浮了些些羡慕、几许嫉妒,王妩怜若有所思…… …… 第六十章 寄人篱下 之后数日。 王妩怜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起妹子来,无论是穿衣打扮,亦或是言行举止,样样都要模仿。 姐妹两个本就长得极像,这一模仿,更是让酒楼的伙计、厨子先犯起了迷糊,不知刚才进楼来招呼客人的是东家娘子?还是她的姐姐? 来酒楼里的客人倒全然未觉,只把王妩怜也当成了痴娘。 由于丁家老母下了禁口令,伙计们不敢主动提这事,也不去戳破王妩怜,酒客们自也无从知晓,全当痴娘今儿心情好,中午穿着素衫儿,晚上却换了身裙裳,素衫儿衬得她眉目娇憨俏丽,藕荷色长裙衬得“她”柔若无骨似的几分妩媚与娇艳。 有些个客人多瞧了几眼,暗自惊叹:晚上换了身柔媚长裙儿出来的痴娘,分明是素净之色的裙裳,怎的反叫人瞧出几分媚骨、几许艳色? 莫不是晚上变作妖精了?——客人不经意间打趣儿的话,落在丁翎耳朵里,不禁对晚上来的“她”,留意观察了起来,目光时不时飘过去。 王妩怜偶尔感觉到后背两道灼热的视线投来,待她转身来看,只瞧见丁翎敛容垂目,似老僧入定一般的拨着算盘,算盘珠子那脆脆的声响传在她耳朵里,饶是她留神细听,也听不出丝毫破绽,当真是摸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 痴娘的这个如意郎,眉目端正,温良如玉,当真似个端方的君子!王妩怜却觉得——把帐簿当经书来看的假和尚,忒会装模做样了! “妹子,你的这个四郎,表面看起来随和亲善,心思可够深沉的!你可得小心着点,这种男人要么不动情,一动情可得天崩地裂!” 那日,王妩怜状似无意地说了这番话,还向痴娘讨了几件衣裳,要了几样首饰,处处都得跟她打扮得一样! “天崩地裂?”痴娘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他是有点‘闷’脾气,发火的时候是阴沉着脸不与人说话,不过也没多沉的心思,只有满腹的生意经。买卖人可不是木头样的实心眼儿,四郎极聪明,只是性子不强势,温柔又淳厚,平日待我是细水长流,哪有什么天崩地裂?哎、哎,阿姐,那件衣裳我还没穿过呢,裁缝新做的,今儿刚送来……” “那有什么打紧的?咱们姐妹俩,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哪用得着分那么清楚?这新衣裳先让姐姐我穿一回!” 王妩怜从妹子手里抢了新衣,扭头就跑,边跑边笑,可开心了。 痴娘无奈摇一摇头,倒是丝毫没有介意,总觉姐姐与她处得越发亲热,倘若连声音也像些,谁还分得清哪个是她,哪个是“她”! 姐妹俩穿啥做啥都跟一个人似的,落在丁翎眼里,那感情可好了! 惟独丁家老母极反感王妩怜这番做作的举动,极不客气地屡次数落她是东施效颦,时不时还来当面下达逐客令: “你啥时回自个丈夫家去?总待在老身这里白吃白住,拖着个孩子碍手碍脚的,你心里不臊得慌?你还真把这里当成自个的家了?死赖着不肯走?限你三天之内,赶紧回去!不然,老身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老太太,您让我大热天的赶路回去,人家怎么吃得消?您老体谅体谅,再宽限些日子,等天凉些,我自会回去!” 王妩怜极尴尬地笑笑,口中敷衍几句,心里却委实不爽:死老太婆,你哪一天对我客气过?我要不把这儿当自个的家,我还能去哪? 这不,老太太那里受了委屈,回过头来,她就跟妹子抱怨。痴娘夹在两位亲人之间,也总是左右为难。 “婆婆岁数大了,爱唠叨。阿姐可千万别与老人家计较!” 痴娘极孝顺,自然不敢忤逆婆婆,只能这么宽慰姐姐。 “妹子,这家里,只你一人待我好!” 王妩怜有些泄气,无论自个怎么模仿痴娘,仍讨不到旁人的喜欢,怎样也融不进这个家里,仍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这令她十分心慌,生怕连痴娘也不留她了,离了丁家,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不能再沦落到沿街乞讨的悲凉窘境了!可、可自己该如何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 纸是包不住火的,王妩怜心知:哪怕对痴娘说了实情,妹子能同情收留她,但丁家老母不肯呀!妹子毕竟是嫁在了婆家,哪能事事由她做主?丁老太又如此反感她,一旦谎言被揭穿,一旦丁家人觉察了真相,她与骧儿怕是要再一次被人扫地出门喽! 王妩怜日日提心吊胆,即便万分小心,收起懒惰的习性,偶尔还帮丁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可这日子拖久了,却终究不是个事! 正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这日一大早,痴娘就进了她的屋,反手关了房门,坐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痴娘这个犯难的表情,惴惴不安的神色,令她一下子明白:妹子来找她所为何事! “是不是老太太又发话了?”这个老不死的,一准儿又逼着痴娘来赶她走。 “阿妩姐姐……”痴娘叹了口气,“改明儿,我亲自送姐姐到埠头。你离家那么久,婆家人想必也惦念得紧!日后,要是得空了,我也会到姐姐家中,看望你与骧儿的。” 这话里的意思,傻子也听得懂!王妩怜自是无法再装傻充愣蒙混下去,她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吭了一声:“……罢了。”本是略微沙哑而性感的嗓音,此刻却微微发颤,酸苦自知! “阿姐,我、我……”见姐姐黯然神伤,痴娘心里也不好受,又委实不敢再惹婆婆生气,只得强打着笑脸,宽慰道:“姐夫也定是念得紧了,我这眼皮儿一直跳得慌,准是姐夫在怨我还不让你回去呢!阿姐,您还是带着骧儿回去吧!住我这里,哪比得上你自家舒适?往后得空了,再来串门子!要是念着我,就让人捎信来,我、我……我与四郎一道去看望你们!” 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几句话了,干巴巴的,显得屋里的气氛更尴尬。 第六十一章 偷摸入室 姐妹俩相对无语,沉默了片刻,痴娘便站了起来,匆促地道:“我、我给姐姐准备些路上的盘缠和点心去!”话落,逃也似的走出屋子,冲到小灶头,拉着风箱,呛着烟儿,直呛出眼泪来! 想想自个与姐姐,好不容易才久别重逢,这才相处了不到半个月,她心里真真是舍不得姐姐走的,只是在婆家,做啥都得听婆婆的,百善孝为先!再怎么不舍,她也得亲自送走阿妩姐姐和小外甥。 好在,两个人以后还是有重聚的机会的。 痴娘抹一抹眼泪,用力拉着风箱,炉灶内的火,渐旺。 屋子里头,王妩怜憋在心头数日的那一把火,也燃得正旺!她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丁家老母为何如此待她?总瞧她不顺眼!在丁家多住上一日,就要了这老太婆的命似的,驱瘟神也没她这么个急法! 老太太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对她是抱了什么成见?王妩怜想到症结所在,自个儿如果还想在丁家住下去,就得与丁老太好好沟通一下,总得问明白个原由吧? 在屋里琢磨了半晌,王妩怜终是下定了决心,要去找老太太低声下气央求一番。以往,在前夫家中,她也没少看公婆的脸色,没少受旁人的白眼,她终究不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即便寄人篱下,她也得想法子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哪怕是低头去认个错…… 饶是心里头憋屈,但,只要能留下来,往后,有的是机会争回这一口气! 她就不信:时日无多的死老太婆,能磨得过她? 走出屋子,绕往丁老太的房间,只几步路的距离,她就咬磨了无数次的牙,眼底蹿着火苗,偏又端了楚楚可怜的模样,放低了姿态,低着头、走到老太太房门口,却听屋里头有人在说话,老太太竟又招了痴娘进屋,两个人正在屋里对谈。 她在门外留神细听,才知这婆媳俩正商量着今儿出门去庙里拜佛许愿之事,老太太说要去观音庙里拜送子观音,痴娘则劝老太太多些歇养、别去外面晒了毒辣的日头。 屋里谈话声持续了片刻,痴娘终究是拗不过老太太,只得答应下来,于是,她先出门去唤软轿。 一开房门,却险些被躲在门外偷听的王妩怜吓了一跳,痴娘定睛一看,忙唤了声:“阿姐?” “都快午时了,太阳猛着呢,还要出门哪?”王妩怜往屋里张望,瞄见老太太正坐在床边,就赶忙小心赔笑,甜着嘴儿唤:“阿婆,奴家想进屋来,与您说说话儿呢!” 丁老太听她嘴里蹦出“奴家”俩字,眉毛就跳了一下,心里头又感觉不舒服,哼个一声:“学得还真像!” 这话的意思,王妩怜听得明白,“奴家”二字,正是她打痴娘那里学得的。痴娘打小随父兄来了南方,同父亲一道卖些小酒、换点钱粮来糊口,酒家女自称“奴家”成了习惯,即便嫁到了丁家,当了老板娘,逢着敬重的长辈,她还是改不了口。 尤其是在自个儿在意的人面前,痴娘总是自称“奴家”的,这一点,王妩怜也算是用心去学了,只是丁老太仍不肯买帐,绷着满脸的褶皱,起身走到房门口,拉着痴娘的手就催促道:“还愣着做甚?快快与为娘一道上街去!” 痴娘看了看姐姐,颇觉歉疚地喃喃道:“那就……烦劳阿姐,知会四郎一声,我与婆婆去庙里烧香,晚些回来。”话落,扶着婆婆,双双往外走,穿过小后门,便匆匆离去。 “死老太婆!个老顽固!” 王妩怜冲着丁老太离去时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跺一跺脚,蹬蹬蹬,往客房走,在经过丁家小俩口那屋时,停顿了一下。 顺着半敞的小窗,她一眼瞅见栉妆台上搁着一把梳子,正是那把玉质的月牙梳,今儿个它竟被主人遗忘在了家中。 王妩怜看在眼里,便有几分心动,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进屋里头,走到栉妆台前,拾起那把梳子,把玩在手中。 痴娘将这月牙梳当成了宝贝,今儿好不容易落到她手里,自是不愿轻易松手,把玩了好一阵,她又坐到镜子前,拔了簪子,让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瀑布般的倾泻而下。 她手持月牙梳,轻轻一梳,酥麻的感觉,从头皮一直顺延到发丝,极是舒服。她闭眼微嗯一声,竟梳上了瘾,一下又一下,不断地用这把月牙梳,梳着自个的长发,想象着自个就是此间的女主人,她闭眼享受着这片刻安逸的时光,还哼着小调儿,怡然自得。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微响,丁翎推门进来,听到屋中声响,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内子竟也在屋中?! “痴娘?” 他一声唤,唤得对镜梳发的王妩怜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透过镜子的折射,发觉此间的男主人竟已回屋了,她心头顿时“怦怦”狂跳,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一时竟呆愣在了镜子前,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知了在树上鼓噪,每到这个时候,丁翎就要回屋睡午觉,痴娘则会在前门酒楼那头照料着,即便店里客人不多,她也不会待在里屋扰了四郎养神安歇。 今日,见痴娘竟一反常态,居然待在屋中等他来,丁翎有几分惊讶,踱步走了过去,极近的距离,才发觉她神色异常,也不知是在紧张什么,僵着后背,不肯转过脸来面对他。 “怎么了?”他问,极是自然地把手搭到她的肩头,关切着。 哪知,他的手刚一落下去,她竟似受了惊,一下子弹跳起来,半梳半夹在长发里的那把月牙梳,被甩得往下直掉,亏了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捞,稳稳接在手中后,一抬头…… 王妩怜正跳起来,想要绕过他逃出去,就在他弯腰接梳子、再一抬头之时,她也正旋过身来面向他。 一旋身,长发风舞,恰似从他眼前飞扬出一片锦色绸缎,乌黑柔亮的长发舞动下,半掩半露出的花容月貌,竟流出十分勾人的妖冶之姿,他看得一呆,目光一凝,几分惊艳,瞬间心动! “痴……” 好美!他竟从未发觉:她的发,如此的美!她的眼神,无辜,却又十分迷人,竟瞬间点燃他心中一股冲动的欲望! 那把欲望之火,迅猛地蹿燃,从心口蔓延至全身,接在手中的月牙梳,“啪嗒”一声,重又滑落在地毯上,丁翎猝然伸出手去,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着,一步步的,走向床榻…… 第六十二章 巫山云雨 如雷的心跳,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的耳边是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被他揽进怀里,她兀自慌乱了一下,想要挣脱,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呐喊:这么久了,难道你不寂寞么?夜里不觉得冷么? 这个男人滚烫的身躯,结实的膀臂,令她心头小鹿乱撞,紧张慌乱之中,却有几分激动、莫名的兴奋,她伸手,推挡在他胸口,下一秒,却又猛地收拢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欲拒还迎! 人影双双,倒入床榻。 巫山云雨、红浪翻香之时,她宛如靠不到岸的一叶浮萍,在汹涌的波涛中,颠簸起伏,只有紧紧地贴着浪头,打着旋儿,随波逐流…… 她的手,紧紧攀附在他背上,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肉里,眼底几分迷乱,最原始的那份冲动,令两个人在惊涛骇浪般狂乱迸发的激情中,彻底迷失了自我…… …… 不知过了多久,王妩怜缓缓睁开眼,出神地看着躺在身边熟睡了的这个男人,这个……应该被自己唤作妹夫的男人! 看着、看着,她的唇边,渐渐泛出一抹奇怪的笑,笑得叵测心惊!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背上被指甲印抓出的那道颇深的伤痕,看他眉头微皱,受了疼痛的刺激,渐渐醒了来,睁开眼看她时,她展露了笑靥,冲着他妖冶而笑,半倚床头慵懒地拨了拨长发,以十分沙哑而又性感撩人的嗓音,轻吐一句: “奴家往后……是不是也该叫你一声……四郎?” 她的声音,本就与痴娘不同,这一声“四郎”,唤得丁翎心弦“嗡”地惊颤,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竟扯着蚊帐从床\上直接滚跌下去,跌到了地上,而后,又猛地弹跳起来! 丁翎的神色,万分惊慌、无比惶恐,胡乱抓了衣裤,连鞋都未穿,就逃也似的往外冲,一脑门子撞在门框上,闷哼声中,他已拉开房门,狼狈而逃! 瞧这小样儿,这个男人心里头应是亮堂了!——王妩怜嘴角微翘,笑了一笑,不慌不忙地起身,穿好衣裙,拢一拢长发,站在床榻前,稍稍犹豫了一下。 心里头还是顾念着妹子的,她终是放弃了留些蛛丝马迹的念头,伸手将床\上收拾干净,一切物品摆放回原位,不留丝毫痕迹,而后,才轻悄地走出这间屋子。 不留痕迹,痴娘便不知道此间发生了什么,蒙在鼓里,至少感觉不到伤痛!但,她的亲姐姐,已在她的四郎心里头,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如此一来,丁家老母再想逐人出门,怕也没那么容易了!——王妩怜阴柔了心思,暗自敲打着如意算盘,施施然地回客房去。 待到傍晚时分,那婆媳俩回到家中,果然是一切如常,没有发觉丝毫端倪。 丁翎这个人,心思也够深沉的,只在瞧出她不是痴娘那一瞬,慌乱了一下,转眼就又恢复常态,迎着老母亲与妻子进门来,有说有笑的,瞧不出半点破绽。 吃晚饭时,王妩怜又带着儿子凑过来,却发现丁翎不在,痴娘起身招呼她入座,丁老太板着脸咕哝一句:“明儿就该走了!今晚就留你吃这最后一顿饭吧!”话落,由着这娘儿俩坐到了他们这一桌。 这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闷,丁老太饭量不多,没吃几口就起身回了房。痴娘一想到明日就得送姐姐离开,也没心思吃了,就默默地陪在一旁,时不时夹菜给骧儿。 王妩怜慢吞吞地吃着,磨蹭了半晌,都不见丁翎露面,心想:这个男人是不是在刻意回避着她? 这下子,她心里顿时没底了,总觉得对方似是在逃避责任,难道他笃定了她不敢在痴娘面前说道那件事? 她若不讲,他自个儿也不说,丁家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今天发生过什么。 要是明日,丁翎还是不肯露面,不愿劝其母亲再留她住下来,那么,她岂不就吃了个哑巴亏,白白地被他占了便宜? 痴娘说得没错:丁翎这个人,肚里憋的事儿挺多,人也挺“闷”的,这性子却不够强势! 都吃干抹尽了,他居然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就这么一味逃避,想要等她主动离开? 心里头慌得很,像是缺了一道口子,飕飕地往里灌着凉风儿,她吃着吃着,就拼命地把饭往嘴里塞,想要堵住心里那道缺口似的,猛劲儿扒饭,几碗饭吃下去,撑到最后,她“砰”的一扔碗筷,起身冲了出去,扑在天井那头,狂呕不止! 直到吐出苦水,在痴娘追来声声关切之时,她一边呛咳着,一边自嘲似的笑了,暗笑自己还看不穿男人么?怎么就那么傻,怎么就净干些蠢事呢? 前夫嘴边那一丝冷笑,又恍惚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她笑得流出泪来,叫一旁的痴娘看了,以为是丁家要赶姐姐走,才使得她伤心难过,痴娘心中顿觉不安,也十分难过,竟陪着姐姐一道落了泪。 那一夜,丁宅里只闻哭声,不闻笑声。 仿佛不再存在了的凤流,透明人似的,坐在天井这边,默然旁观着,将今日丁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待到姐妹俩离开,凤流仍坐在天井边,独自吹着习习晚风,在风中落下极轻微的一声叹息…… …… 到了第二天,天微亮,痴娘早早起来,默默地打点着盘缠、干粮,帮姐姐准备着路上所需。 听着痴娘的脚步声从内宅移向厨房那头,王妩怜赶紧出门来,急匆匆转向隔壁屋。 她昨夜一宿未眠,此刻,趁痴娘不在屋里,她惴惴地上来敲门,开门的自是丁翎。 一见来的是她,丁翎目光微闪,在她尚未开口之时,他压低了声儿道:“昨夜,我出门去了,帮你订了今早的船票,你也早点回去吧……痴娘她姐!” 生疏的称呼,门里门外刻意保持的距离,不用她再开口央求,这个男人已经摆明了态度。 他似乎是把昨天的事,当成了一次意外,绝口不提,一心只想她快快离开,免得再出意外! 呵!王妩怜嘴角弯笑,眼底却蹿燃起怒火,她猛然一扬手…… 第六十三章 再遇疯少 “啪”的一声,在他的脸上清脆而响亮地扇出个巴掌印,而后,她扭头就走。 在转身离开的一瞬,她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背对着他,她落泪无声,红着眼眶、愤然咬牙,大踏步往小后门外走去,独自一人负气似的离开了丁宅。 漫无目的,游荡在街上,兜兜转转中,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章台路,猝然,她被不远处的嘈杂声浪吸引了过去。 街面上一阵骚动,倚门卖笑的窑姐儿香帕连舞,纷纷地召唤一人: “疯少——疯少——过来呀,到小桃红这里来呀!” “咦?疯少,今儿又去吟风居找小怜哪?没瞧着姐妹们的醋坛子都翻了么?这整片儿都酸气冲天的,你也不怕折了小怜的寿!” “疯少,今儿就别去她那里了吧,到我这里来……” “疯少——到这边来、这边来——” …… 听着街道左右数声娇滴滴的叫唤声,王妩怜心头一跳,耳朵里一直回荡着“疯少”这名儿,哪里还听得到“吟风居小怜”这句话,一听“疯少”整个魂儿都险些飞了出去,她急急往前冲了几步,踮起脚来往那头迫切张望—— 路的前方,慢悠悠走来一人,轻衫折扇,丰神楚楚,一对儿桃花眼,风流倜傥,赫然是疯少! 她心尖儿上一直惦念着的那个人儿呀! 魂梦萦绕,几度遐想——想着几时能再见这玲珑少年一面! “疯、疯……” 疯少!她张口欲唤,喉头却发紧,整个人像是灵魂出了窍,傻傻地站在原地,瞪着眼看他走过来,而后,与她擦身而过! 凤流一边走,一边左右顾盼,冲着勾栏瓦舍里红\袖招招的只只妖精,忽而一笑,忽儿眨着桃花眼,一记勾魂的眼神抛去,小窗里娇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就这么连路走,连路招着桃花运,笑笑地从王妩怜身边走了过去。 凤流只稍稍看了这女人一眼,见她傻在路中间,两眼发直地看着他,便也冲她微微一笑,而后,一缕轻风似的擦过她身边,径自往吟风居走去。 一别十数日,她的心中仍牢记着他,他却压根儿没把她记在心上,甚至已认不出她了,浑然当成个陌路相逢的路人,流目一睨,笑笑而过。 带着一丝风儿,来无声,去无痕,只是将那风吹进她心湖里,吹皱了一池春水! “疯、疯少……” 徒劳无功的一声唤,唤不到少年回眸,王妩怜的面色,由起初的惊喜激动,到此刻的黯然失落,情绪大起大落,她怔忪在原地,不知是该追上去,还是该悄悄走开…… 追?追上了又如何?他哪里还能认得出她来?当日那个“小怜”,只是他人生之中,来去匆忙的一个过路人,只怕连个模糊的印象,都不曾留下吧? 魂不守舍地呆站了片刻,她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太甘心,忽又急急转过身,往凤流走远的方向,徒劳地追几步,张望着、寻觅着,目光触及“吟风居”的招牌时,她却步了,不敢再进去,掉头就跑,照着来时的路,原路折返。 返回东街,绕进小胡同里,看到丁宅的小后门仍半敞着,她深吸一口气,拢起手指攥成拳头,暗自下定了决心——留下来!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离开这个小镇! 留下来,留在疯少住着的这个镇子上。或许有朝一日,她还能再遇见他;或许有朝一日,他也会来丁家酒楼! 她便能再见到他! 哪怕再见上一面,也好啊…… 此时此刻,王妩怜哪里晓得:凤流就站在她身边! 透明人似的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无法阻止她再回丁宅,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往门里走,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回想方才街面上的场景,不禁埋怨:“去年”的“自己”,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么一朵桃花运,真真是害苦了痴娘! 凤流脑海里浮现着几幅画面:追查痴娘骸骨下落的那阵子,他依着老宅里痴娘留下的那几行字,逮着线索,头一遭来了丁家酒楼,进了内宅找痴娘,却在里屋撞见正在屏风后头更衣的王妩怜!她分明一眼认出了他,却佯装初次见面,目闪异彩,披衣缓步上前,一句:“真是稀客呀!疯少你居然会来这里,来找我?”隐含着内心深处无限惊喜。 那日,他与胡有为一道留在酒楼,丁翎做东,请二人品酒,席间,丁翎一迭声夸着“痴娘”,总说着内子如何如何的好,夸得王妩怜似是羞涩了,微微低下了乌云螓首,却打眼角余光处,秋波粼粼荡来,悄悄地睇了凤流一眼,她思忖着今日自个的妆容应当不错,一只手探到青丝秀发上,轻轻地、摸了摸斜插在鬓发的一弯月牙梳子…… 月牙梳! 那本是丁翎送给痴娘的礼物,痴娘死后,随身陪葬之物,王妩怜怎的也有一把月牙梳? 这段时日,凤流在丁宅里头,作为一个旁观者,默然观察着,没有漏过任何一丝细节,而依着目前丁翎对王妩怜的态度来看,她连在丁家多留一日都成了问题,然而,在日后,她怎么就成了丁夫人?! 她是如何做到的? 转念之间,凤流已紧跟着她,一脚迈进门去,重又回到了丁宅。 王妩怜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背后还跟着个“人”,打小后门进来后,她小心地留意了一下:后院里没人,丁翎去前门酒楼里忙活了,内宅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丁老太歇在屋里,痴娘约莫是出门去寻她了,只有骧儿在角落里玩耍。 见娘亲回来了,骧儿像只小鸟似的飞奔过来,扬着童真的笑脸,刚要出声喊她,却遭娘亲瞪来一眼,顿时吓得噤了声。 “别出声!” 低低地喝止,王妩怜一把拽拉着儿子,低头急匆匆地往客房那头走,进了房,把门一关,她半蹲在儿子面前,小声问:“知不知道你小姨、姨父他们,今儿个要赶咱们走?” 骧儿眨了眨眼,“他们不想要骧儿了吗?” “对!”王妩怜皱着眉头,“就像你爹,不要咱们了,就把咱们赶出门去,流落在外头乞讨!” “不要、不要!”骧儿十分害怕,把小脑袋瓜摇成了拨浪鼓,“骧儿不想走!小姨和姨父待骧儿可好了!骧儿不走、不走!” “那你得听娘的话!”王妩怜紧盯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照娘说的去做,咱们就能留下来,不走了!” “嗯!”孩子用力点头,“骧儿听娘的话!” “好、好!”王妩怜伸手,轻轻地抚在儿子脸上,语气里压抑着一丝悲伤,颤着声儿道:“骧儿最乖了!娘的心肝儿……心肝儿……”双唇一颤,泪水已夺眶而出,猛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她咬着牙,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六十四章 苦肉计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的眼眶里却是刺红一片,浮出血丝,瞧起来有些吓人,骧儿却看不到,只埋首在娘亲的怀抱里,还懂事地伸出小手儿,轻拍娘的背,“阿娘,不哭、不哭!等骧儿长大了,帮娘打坏人,就没人敢欺负娘了!” 王妩怜鼻子一酸,却拼命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才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摸向门边儿上靠着的一个拖把,另一只手紧紧地搂抱了一下孩子,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决然的神色,着了魔一般的,在口中喃喃着:“娘的心肝儿……娘的心肝儿……骧儿……骧儿要听为娘的话……为了咱们娘儿俩有个容身的地儿!骧儿,娘的心肝儿……娘只能指望你了!” 似乎是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了自个儿孩子的身上,将骧儿当作了救命的稻草,她带着一种十分奇怪而又骇人的表情,让孩子把一只脚抬到小凳子上,横搁着,蹬得笔直了,而后,她闭了闭眼,咬紧下唇,猝然将拖把木柄最结实的那一端,高高地扬举起来,又狠狠地砸落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透窗而出,惊荡在丁宅的上空。 原本紧闭着的房门,砰的一声敞开了,丁家老母匆匆奔出门来,觅着声源跑到了客房那头,咚咚咚,焦急地敲门:“开门!快开门!出啥事了?” 前门酒楼那头,也匆匆奔来个身影,丁翎也闻声而来,疾步奔到门前,见老母亲也在,正哆嗦着嘴皮子冲他迭声问:“刚才是不是骧儿在叫?出什么事了?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应声,会不会是……” 丁翎闷着声儿,打了个手势,先让老母亲退开几步,而后,猛一脚踹在门板上,连踹几下,将房门“哐”地踹开了,母子二人一前一后闯进房内,往里头只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起来! “这、这这……”见房间地面上,溅了一地的血,丁老太险些晕厥,摇晃了几下,她扶着墙壁,吃吃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啦?” “骧儿、骧儿……”王妩怜跌坐在地上,怀中抱着儿子,目光凝在儿子折断的腿上,她脸色苍白,语带哭腔:“这孩子顽皮,蹦蹦跳跳的,不小心绊着了,从床头摔下来,这腿好象……摔断了……” 骧儿面如纸色,早已痛得晕倒在母亲的怀里,左脚的胫骨骨折了,断骨处的肌肤表皮似是被什么东西刺破,伤口颇深,摔烂了皮肉似的,溅出血来,溅得地上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色,他的娘亲却像是懵了,抱着他只一个劲地哭,就不知该怎么办。 丁翎惊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孩子,迅速冲出房门,奔着外面寻医去了。 “阿婆……”王妩怜跌坐在地上,挽袖拭泪,微颤着身子,楚楚可怜地央求:“骧儿伤了,我们娘儿俩这命苦!您菩萨心肠,能不能大发慈悲,让我们娘儿俩再住段时日,待骧儿养好了伤……” “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丁家老母眼皮儿惊跳,慌忙背过身去,不去看地上的血,颤巍巍往门外走,边走边叹着气儿:“可怜哪!孩子遭这么大的罪,没个百来天,这断骨哪能痊愈?罢了、罢了,骧儿他娘,你也别太伤心了,先收拾一下屋子,找拖把,把地上拖干净了,再住些日子吧!”摇头叹气的,老太太闷咳了几声,往自个那屋走时,嘴里还碎碎念:“宅里头见了血光……这可怎么好?唉……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赶明儿,得去拜拜菩萨,让痴儿请个镇宅安宅的平安符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丁老太回屋不久,就打她那窗户里飘出焚香的味儿,老太太这是在烧高香念着经求佛祖保佑呢。 王妩怜在自个儿房间里咬牙冷笑,遍地斑驳的猩红之色,刺入眼中,她的眼底蹿燃怒焰! 亲手伤了儿子,她却将那仇,记在了丁老太身上,暗自咒着那迷信的老顽固,早死早超生! 咬牙诅咒时,她却恍惚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飘荡在耳根子旁! “谁?!”她惊喝,举目张望,屋子里除了她自个儿,分明没有旁人,难道是幻听了? 独自在屋子里穷紧张,心虚地瞄来瞄去,她的眼角余光依稀瞄到——地面血泊倒影着一抹模糊的身影,像是有个“人”从她身边晃了过去! 定睛再仔细一瞅,只是那拖把横倒在地上,木头柄儿像是被一股狠劲儿砸得裂开了口子,裂出如刀片般锐利而又极狭小细微的一道缝隙,木头裂缝里割到些皮肉组织,沾带了血,整个拖把横倒在斑驳血色之中,落下了一道阴影。 她面色发紧,颤着手,将那拖把抓握到手里,而后,缓缓站了起来…… …… 第六十五章 天赐良机 临近午时,痴娘匆匆回来了,寻了好几条街,在外头寻不到姐姐,等她赶回家中,才知家里出了事儿——骧儿摔断了腿,丁翎抱着他,刚从小镇的卫生院里回来,孩子仍然昏迷不醒,左脚打上了石膏,缠着厚厚的绷带,躺在床\上发了烧,嘴里迷迷糊糊地喊着娘,梦呓声声。 王妩怜坐在床边儿,拧着一根湿毛巾,覆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 痴娘跑进屋来时,地面上的血渍已然冲洗干净了,拖把晾晒在窗台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王妩怜拧了几下毛巾,两只胳膊就酸痛得抬不起来,——适才冲洗地面、拖地,洗拖把,已累得够呛,这会儿连拧一条湿毛巾的力气都使不上了,拧几下,就抽几口凉气,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看姐姐拧着毛巾的手抖啊抖的,痴娘只当姐姐是心疼骧儿,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心里头准是难受得紧,她就体贴地上前来,接了姐姐手里的活。这一整日一整夜的,她都待在这房间里,与姐姐轮流照顾骧儿。 翌日,骧儿高烧渐退,缓缓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娘亲,孩子眼底畏缩的光芒,实是又惊又怕,满面惊恐之色,嘴巴里猝然“啊啊”地尖叫起来。 “骧儿?骧儿!”王妩怜慌忙伸手想要去安抚儿子,孩子却惊恐地扭动身子,躲避着她的手,害怕得直往痴娘的怀里钻去。 “这孩子是怎么了?”痴娘赶紧搂着孩子,用手固定住他的两肩,生怕孩子再乱动又弄伤了腿。 “脑子烧糊涂了吧!”王妩怜暗暗瞪了儿子几眼,吓得孩子脸色煞白,紧抿着嘴唇,不敢再乱叫了。 “腿很疼吧?”痴娘挺心疼的,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是退了,不过孩子这脸色怎么不大对劲? 见骧儿似是在害怕着什么,痴娘柔声哄娃:“是不是昨儿这一摔,受惊了?不怕不怕,小姨在你身边呢,疼得紧就喊一声,喊出来会好受些!” 骧儿眼眶一红,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当着娘的面,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痴娘哄了他片刻,却被婆婆唤了出去,她这一走,房间里就冷清下来。骧儿缩在小毯子里,很是害怕地看着娘亲,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骧儿!不许把昨天的事说出去,对任何人都不许提!听见了没?”房间里再无旁人,王妩怜沉声恫吓,吓得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忍着痛点了头,她这才和缓了脸色,伸手轻柔地抚摩着孩子那一头软发,宽慰道:“骧儿真乖,听了娘的话,你小姨和姨父他们,不会再赶咱们走了!” 娘亲的手一摸孩子的头,骧儿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啦一下,涌了出来,委屈又难受地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直往耳朵里钻,当娘的烦躁地皱起眉头,心情本已极差,这会儿更是气闷得很,忍不住又在心里头诅咒起那个死老太婆来,总觉得这老东西自私透顶,她的孩子都这样了,老东西还把痴娘唤了出去,再没人帮她照料孩子,困了乏了,她都没法安睡下来。 自私的人,凡事都先想着自己,总是觉得旁人亏欠着自己,却看不到自个身上的毛病。 王妩怜正是如此。 饶是耐着性子哄骧儿不哭了、渐渐睡去了,她心头憋的一股子火气,却还没消,疲乏极了,也没半点睡意。 烧着心火,趁着骧儿睡着时,她从房间里头走了出去。 赶巧给她碰上那婆媳俩出门时的场景:丁老太走在前头,手里攥着一串玛瑙佛珠,一边走一边嘴里还神神叨叨的,不知念了哪门子的经?痴娘乖巧地跟在后头,手里拎了一篮生鲜水果,百依百顺地随婆婆一道出门去。 看样子,今儿这婆媳二人,又得去庙里烧香拜佛、求平安了。 如此冥顽迷信的老太婆,令王妩怜看在眼里,乐在了心头:碍眼的人一走,可让她逮着机会找那“假和尚”算帐了! 真是天赐良机! 婆媳俩前脚刚出了门,王妩怜后脚就迈进了痴娘的房间,坐在栉妆台前,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一回,她没有再模仿痴娘的穿着,而是换上了那日吟风居里穿出来的妖艳裙装,搽胭脂点绛唇,描眉梳妆,这一番“刀尺”,将她那妖冶迷人之色,显衬得淋漓尽致! 对着镜子,学着窑子里的窑姐儿搔首弄姿,心里却总觉别扭,猝然就想到婆家逐她出门时,那一纸休书上所写:品行不端! 七出里犯了“不顺父母”、“淫”、“妒”。 清政府亡后,民国初年仍见于民间的七出条律,那一家人竟冠给了她三项恶名,以此作为休妻的理由。 尤其是“淫”这一出,令前夫抛妻弃子时理直气壮! 呵,不过是人长得好看了,招男人的眼,他们自个儿把两只招子落到她身上去,没个正经地来嬉笑调戏,怎么反倒怨她姿态轻浮了?她不过是爱打扮了些,懒了些,可不是下田干活的农妇,皮糙肉厚的,自个儿长得跟无盐丑女似的,心里还不平衡,还瞧不顺眼她了? 骧儿他爹也是的,听几句闲言碎语,就说骧儿不是亲生的,被家里那七大姑八大姨挑唆几句,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她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嘴里头顶撞几句,挖苦讥讽,连大伯子的软肋都被她狠狠掐捏了一把,惹得他那丑媳妇醋劲儿狂喷,里里外外的争吵不休,家丑外扬,招外人闲话了,那一家子人颜面上就挂不住了,同仇敌忾似的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居然横了扫帚将她逐出门去。 当了这么些年的童养媳,平日里忍气吞声、干这干那的,厨房里的活儿几乎由她一人全揽了,偷个懒还得挨公婆的骂,而今,好不容易熬到公公婆婆年岁大了,她翅膀也硬了,能顶上嘴了,哪知到头来,在婆家还是啥都没捞到,饶是她阴柔着性子跟姑婆们“斗法”,照样儿是寡不敌众,还白白的玷污了名声,在那个北方乡镇,待都待不下去了,她只得拖带着自个与前夫的娃、背着个累赘,一路南下。 沦落至此,母子本该相依为命,但她瞧着骧儿,眼前总浮现着前夫的身影!痴娘说骧儿长得像她,其实她是未见过她的前夫,骧儿身上铭刻着那个男人的影子,她不舒心的时候见了自个的娃,都觉气闷烦躁,丢不开这个累赘,甩不掉的包袱,令她更觉不公平——凭啥子前夫能不担责任,把自个亲娃抛得远远的,认也不肯认了,轻轻松松另娶新欢!他倒是过得安逸了,反累着她日日面对个酷似他的骧儿,时不时还要想着他嘴边那丝冷笑,每当她处境悲凉、举步维艰之时,他那副冷笑的嘴脸,就像刺一样扎在她心口,直恨得心口痒痒,忍不住就拿骧儿出气,抽打在骧儿那张酷似前夫的脸上,胡乱发泄一通,心里竟会好受些。 婆家人带给她的伤害,难以抹灭,历历往事,毒火般日日煎熬在心头,这畸形扭曲了的心态,许是给孩子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骧儿怕她,七岁大了还在睡梦里惊叫着尿床…… …… 过去种种,不堪回首。 而今,到了妹子的夫家,她可不能再吃这哑巴亏,怎么着,也得为自个儿的将来合计合计,想个法子,先把脚根儿扎稳了,在丁家争个一席之地,免得日后再吃苦遭罪! 她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给自个撑腰。 而丁家,除了丁翎,哪里还有别个男人可供她挑选? 好在丁翎这个人,模样儿长得端正,她瞧着也颇为顺眼,况且,他还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头一回出轨,他只当是个意外,那么…… 倘若有第二次呢? 第六十六章 千方百计 在他明知她不是痴娘之后,还能再发生一次…… 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王妩怜对着镜子,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完全没有了痴娘的影子! 眉心点落金灿妩媚的花钿,柔亮乌黑的长发及腰,她掐准了时机,轻摆杨柳腰,衣袂飘飘,款款而来,至里屋书房,冲着丁翎弯眸一笑,艳色逼人,风情妖冶! 她的这般模样,浑然不似痴娘,丁翎一时看得呆住,口中吃吃:“你、你来做什么?” “四郎,”宛转低吟,她眸光幽幽,徐徐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端来的一盏茶,轻轻搁在书案上,“奴家来给你送茶,四郎可是渴了?”说着,半倚半坐到书案一角,以慵懒而又十分撩人的姿态,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撩向他的衣领,顺着他的领子,滑落到衣袍第一粒盘扣上,柔嫩如花瓣的指尖,撩带着胭脂芬芳、幽幽体香,她徐徐倾身靠向他,以指腹轻轻搓揉着那粒纽扣,她的眉毛低压着眸子,十分娇媚的姿态,秋波频睇,“这大热天的,在屋里还穿布袍,四郎不热么?” 沙哑而性感的声音,呵着滚烫的气息,撩在他颈项,丁翎腾然涨红了脸,霍地站起,十分匆促而慌张,一不小心,竟将书案一角搁置的茶盏打翻在地。 “乒啷”声响中,茶杯摔碎在地上,飞溅起一地滚烫的水花,丁翎两脚踩了上去,喀嚓喀嚓,鞋底踩着碎瓷片,飞也似的逃出自个的书房,逃得是那样的急,那样的狼狈,连耳后根滚烫发红的窘态,都真切地落在了王妩怜的眼里。 呵!她弯唇一笑,优哉游哉地坐在书案这头,慢悠悠伸手,捡起他适才在看的一本帐簿,哗啦一声,扔在地上,看着满地的水渍,渐渐打湿帐簿,她才直起身来,摆着杨柳腰,摇曳生姿地走出门去。 折回自己的房间时,她果然发觉到:丁翎逃出书房后,并未去远,而是躲在走廊一个拐弯的角落里,闷声看着她。 性子不够强势,胆子也不够大,——这个男人,不够直爽也不够魄力,偏偏肚子里九曲回肠,七弯八绕的…… 得,让他自个琢磨去吧,琢磨透了,该怎么滴还得是怎么滴! 留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魅惑眼神,摇曳背影,她转回自个的房间,幽幽然阖了房门,在小窗里哼着软哝小曲,吟唱的声音,自是极好听的。 看她若无其事地回了房,还有兴致独自哼调儿,丁翎却乱了心绪,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日巫山云雨、激情迷乱的画面,——从未在痴娘身上感受过的狂野刺激,扯动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他莫名地感觉烦躁,犹如上千只蚂蚁在热锅上爬,心里头瘙痒难耐,极是难熬! 他就在走廊那头,来回走着,往对面走几步,又顾虑重重地退回去,想得太多,缚手缚脚,分明\心里头焦躁,却在原地徘徊,久久…… 咿呀—— 小窗儿微启,王妩怜在窗缝里头偷瞄,见他在走廊彼端来回地走,踯躅了很久,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优柔寡断,磨磨蹭蹭,末了,竟憋住了烧心的那簇火苗、沉着脸郁闷地往酒楼那头去了。 见他真个走了,她不禁瞠目结舌、呆了片刻,心中气恼不已:个假和尚,还要去念那一本正经? 今儿个,看来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砰的一声,关了窗,她坐在床前,看着骧儿沉睡的脸,有些郁闷地吐了口气,泄气儿地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耷拉了眼皮子,竟睡着了…… …… 一梦转醒,已是傍晚时分。 隔壁屋却没半点动静,难道那婆媳俩还没回来?王妩怜疑惑了一下,忽听屋外头风声大作,一开窗,抬头看看天空,已是乌云压顶! 夏日里的暴风雨,来得又疾又猛,才一眨眼,窗外就雷声轰隆,暴雨倾盆而下! 恁大的雨势,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看样子,那婆媳俩是被这场雨困在庙里头、或是阻在路上了。 若是天黑了,这雨还没停歇,滞留在外头的两个人,怕是回不来了,——郊外极难唤到软轿子,丁老太那双老寒腿不好使唤,约莫还耽搁在庙里,好在庙里有厢房供香客施主们歇脚…… 王妩怜心头“突突”一跳,眼瞅着天色暗下,外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如此恶劣的天气,她更是笃定了婆媳俩今儿晚上回不来了。连老天爷都在帮她,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回过头,见骧儿醒醒睡睡的,人还极不舒服,饭也吃不下,就喂他喝了几口白开水,吃了些小点心,哄着孩子又昏沉沉地睡去了,王妩怜重又转到痴娘那屋,换了身痴娘平素爱穿的素衫儿,绾青丝,挽成美人髻,插戴了金步摇,走出房门,穿过天井,径自往前门酒楼去。 从厨房小门穿进酒楼,她刚一抬眼儿,就吃惊地看到:丁翎正在酒楼里,冲着一个酒客发火。 店里伙计也不知东家这是怎么了,今儿火气恁大!不就是一个地痞混混来吃霸王餐么,轰出去就是了,他偏就拍桌子瞪眼,冲那小混混发了好一通脾气。 那酒客挨不住东家噼里啪啦的数落声,耳朵里嗡嗡直响,脑仁儿都疼了,就苦着脸在那里作揖讨饶。 王妩怜在旁留意了一下:吃霸王餐的混混儿,相貌平平,跟马路牙子上走着的甲乙丙丁没啥区别,都是过目即忘的路人样,唯一称得上“突出”二字的,就是此人的一对招子,贼溜溜的,冒贼光! 听别个酒客在窃窃私语,说:“郭老三这人,忒没出息,成天只想着混吃混喝,也就数东家脾气好,让他赊了几次帐,这人脸皮儿却忒厚了些,还来白吃白喝,怎不叫人光火?老三这厮,就该遭人骂几回,醒醒脑!” 王妩怜是头一遭听闻“郭老三”这名儿,头一回见着此人,见这人只是个吃白食的地痞混混,是丁翎不待见的生客,她少许惊异过后,就瞥开了视线,不再留意此人,那眼神儿只悄悄观察着丁翎。 冲着郭老三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将心头憋的那股莫名烦躁的火气发泄出去了,丁翎这才稍稍和缓了脸色,让酒保将郭老三轰出门去,并再三告诫此人:口袋里没钱,就不准再踏进丁家酒楼哪怕半步! 郭老三遭酒保连揍带撵,抱头鼠窜出去,“吱溜”一下,溜远了。 丁翎沉着脸,回到柜台里头,坐下来,一抬头,往自家酒楼里才扫了那么一眼,刚刚拎到手里的算盘就“哐啷”一声,脱手滑落,落在了柜台上。 丁翎猛然瞪圆了眼,惊愕地看着王妩怜又打扮成他内子的模样,居然自个儿闯到酒楼里头,当着他的面,热情地招呼起客人来。 委实是过于热情了,给客人斟酒时,她竟卖弄风\骚似的,刻意挑逗着酒客说些带荤腥的话,说到起劲处,她在客人面前笑得花枝乱颤,笑着笑着,竟将半个身子倾斜过去,柔若无骨、又似蛇般的滑溜到客人膝盖上。 左脚翘叠在右脚膝盖上,她以十分撩人的姿态,投怀送抱,不仅坐到那粗犷豪迈的酒客大腿上,还用两手儿勾着人的脖子,仰起纤秀颈项,露着白皙的肌肤,抖颤着腰肢,娇笑不止。 饶是那酒客性格豪迈,也不禁傻了眼,僵成木头样的,愣在那里不敢动弹。 酒楼里霎时间鸦雀无声,夜来照顾生意的桌桌酒客,个个面露吃惊的表情,像是认不得这老板娘了,皆是瞪圆了眼,直愣愣瞅着她那放浪形骸的模样,纷纷在心中骇怪:痴娘今儿晚上是怎么啦? 砰! 丁翎猛地抡起算盘,往柜台桌面上用力一砸,惊得客人们浑身打一激灵,慌忙挪移了视线,不再去看“痴娘”这不得体的姿态。 王妩怜自顾自地吃吃发笑,仍坐在酒客双膝,一手勾着人的脖子,另一只手还撩拨着自个儿的偏襟盘扣,第一粒盘扣“嘣”一下松开时,那酒客两眼都充血了,血性方刚的粗犷汉子,又岂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连喉结都上下滑动起来。 “傻样儿,愣着做甚?”春葱指尖,俏生生刮过酒客的鼻梁,王妩怜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十足的挑逗意味。 邻桌的客人们一口酒没喝下去,直接都喷了出来,瞄到老板娘当着丈夫的面,冲客人解了扣子,个个瞧在眼里是呛咳不止,方寸大乱。 丁翎如何还能坐得住?平素里,看似温良随和的丁老板,这一回,终是爆发了!——挟着火气,怒冲冲地奔过来,一把将她拽起! 从不曾动粗的他,平生头一回,极是粗鲁地拽着她,硬生生将她连拖带拽的,带离了酒楼。 第六十七章 冲破防线 不容她挣脱,丁翎闷声儿咬着牙,又一把将她扛到肩膀上,带回了内宅里屋。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他松开手的同时,伸长膀臂撑在墙面,将她圈堵在墙角夹缝之间。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低嗥,如同一只圈养在人群里的兽,在渐渐收拢了利爪之后,却又被她刻意地激发出最原始的本能,他胸口一把火旺燃着,莫名地气恼。 她低头,看看被他紧拽过的那只手腕,已是乌青之色,抬眼时,她冲他笑了,极挑衅地笑,“怎么?又把我当成你的内人了?瞧不得我与旁人亲近?我可不是她!实话告诉你——我的丈夫心里有别人了,把我赶出门时,早就另娶新欢了!我一个自由身,爱找谁就找谁去,你管不着!”话落,作势又要出去,却被他牢牢圈堵在墙角。 “自由身?你是说……你已被夫家休弃了?”他十分吃惊,心里却隐隐地松动了一根弦,像是有一道防线在渐渐坍塌瓦解。 “是我不要他了!除了让我伤心难过,他还有什么好?你们男人都一个样,爱玩弄他人的感情!我又何苦为了你再度……情伤!” 她眼眶微红,伸手推在他的胸膛,以十分无辜的眼神勾着他,嘴里却道:“走开!” 她眼中清露泣香的微红,那一道无辜而可怜的眼神,却令他莫名地冲动,冲动得想要怜爱她,想要呵护她…… 胸膛里鼓动的心跳声,响得连他自个都听得到!他猝然抓起她的手,一把甩到自己的脖子上,让她用手勾住他的颈项,而后,他咬牙忿忿然:“你穿成这个样子,旁人都以为你是痴娘,是我内子!不!我不许你出去!”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竟觉得:她住在他家中,打扮得与痴娘一个模样,仿佛又多了个妻子,仿佛……她也应是他的人! 不容别个男人觊觎! 虽说上一回是个意外,但她与他已有肌肤之亲,两个人曾经拥有过彼此,那种强烈冲击心脏般的、激情迸发的感觉,仍清晰地残存在他的脑海记忆里,时不时刺激着他、不停地去回想,独自在夜里幻想…… 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那次的“意外”,一幕幕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挥之不去,反复刺激着他的感官! 曾一度心慌慌地想要赶走她,以为看不到她了,或许就不会再去想了。哪知,表象意志与内心欲望激烈冲突之下,他的心里头,反而更加的在意她。 在她没有觉察时,他的目光已偷偷瞄在她身上。 那一刻,理智与冲动,相互撞击着,矛盾着,而结果是…… 冲动占据了上风! 欲望战胜了理智! 他不得不去承认——自己在乎她!更想要再一次拥有她!想要……享受那种偷情般的刺激与快\感! 她是他的人!怎可当着她的面,用那张酷似他妻子的容颜,再去勾引别人?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鼻翼急促翕张,粗重的喘息声落在她耳畔,下一秒,她整个人已腾空而起,落在他怀里,被他紧搂着,又一步步的,走向床榻…… “你个磨人的小妖精!” 在她耳边落下这滚烫的气息,丁翎心志不坚,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没能把持住自己,心里第一道防线冲破后,沙般堆砌的心灵堡垒也彻底崩溃,一瞬间,他放纵了自我,再不压抑,再不多想,由心底的欲望支配着,偷尝着禁果,更觉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与痴娘行周公之礼时,夫妻情分与义务交融、日益平淡的感觉,温情尚存,激情不足!令他许久都没有如此冲动了! 冲动得逾越了界线,与王妩怜再度偷尝禁果,点燃火山下沉睡的熔岩一般,迸发出的激情,十分狂野、万般刺激,令他迅速沉沦其中…… 而她,在他怀里如同妖冶怒放的带刺蔷薇,使出浑身解数,诱惑着他,往一个无底的深渊堕落下去,在他沉浸其中,快要得到满足时,她却猛一把推开他,使坏地抽身离开。 听着身后懊恼捶床的声响,她红唇弯笑,冲回自己屋中,衣饰凌乱不堪,耳膜里鼓动着剧烈的心跳,已听不到骧儿在床\上声声唤着“娘”,脑子里只想着他动情时的模样,不禁扬起得意的笑容。 果然,这个“假和尚”一旦破了禁欲,当真如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可怜了妹子不知——男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冲动的魔鬼!她的四郎,哪里受得住这平淡无奇的无聊日子? 细水长流? 呵!王妩怜唇边冷笑:那晚,你不是不想让我进这门的么?痴娘,我的好妹子,每日在我面前炫耀自个的幸福,你是有多开心多得意?既然你已不顾姐妹情分,要与你的婆婆一道赶我走,那就别怪姐姐我心狠,要来……夺你所爱了! ※※※※※ 这一夜,丁家酒楼的生意不怎么好,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小镇上的人们极少外出,都窝在家里头,享受着天伦之乐。 半夜里,直到雨势渐小,早早打烊了的酒楼门外,才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痴娘竟冒雨去唤了马车,趁雨小了些,让马车载着婆婆一道返回丁宅了。 急切的敲门声传入内宅,丁翎尚在屋里难以入眠,听得前门那头的声响,忙披衣出来,去开了前门,迎着老母亲与妻子进门来。 不多会儿,王妩怜就在房里听到三个人边进屋边说着话儿,约莫是怨叨这雨下得不是时候,一通忙乱,竟将家中钥匙都不慎遗落了,回来时却还进不了门,在前头敲了许久的门才见丁翎慌里慌张来应门,丁老太问儿子是怎么了,丁翎敷衍了几句,谈话间三个人相继进了内宅。 丁老太求了平安符,又累了一日,便回屋歇息去了。 王妩怜悄悄启了门缝,往隔壁间瞄了一眼,那屋子里还亮着灯盏,小俩口还在说着话儿,都是些琐碎之事,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夫妻俩过日子时绕不过去的日常话题,细细碎碎地念了几句,丁翎似是烦闷了,闷着声儿躺到床\上,独自先睡去了。 俄顷,痴娘开门出来,转到客房门外,约莫是想探望小外甥,看看客房的窗户都拉上了帘子,瞅着屋子里漆黑一片,猜着姐姐定是熄灯睡下了,她犹豫了一下,在外头轻唤:“姐姐,你睡了么?” 得不到屋里人的答应,她就自个儿推门进来,轻悄地走到桌前,将外头买来的滋补药膳,整罐儿搁在桌子上,而后又转身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王妩怜躺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外头,睁着眼睛,凝视骧儿再次熟睡了的脸,心里头却想着:要不要掐醒骧儿,让他哭闹起来,将痴娘留在客房,不让她回自个那屋去? 迟疑之际,已听得痴娘悄悄退出了房间,转回自个那屋,王妩怜更是屏息凝神,侧耳聆听:隔壁间没多大的动静,夫妻两个今儿晚上不温存了?丁翎应是憋了大半夜的火,怎的不找痴娘清清心火?难不成……痴娘丝毫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异样?还是只顾着操持家中琐事,令丈夫觉得她无趣了些? 痴娘终究是与她不同的,丁翎想必也意识到了,今晚那屋子里倒是平静了,听不到那种缱绻销魂的呻吟声,当真是极好、极好的!王妩怜暗自乐呵着,十分心安地阖了眼,终于美美的睡了一觉。 破晓时分。 痴娘果然早起,忙里忙外的,既要照顾婆婆、又要张罗早饭,一时腾不出空暇来探望骧儿。她这一忙,丁翎却逮了空隙,破天荒头一遭主动来客房里头探望骧儿,两眼却瞄在骧儿他娘身上。 王妩怜明白这个男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笑笑的在旁看着他猛献殷勤,哄得骧儿高兴了,当娘的心里也舒坦。直到他磨蹭了许久,讪讪地起身要离开时,她才不紧不慢地在他耳边小声提点:“奴家可喜欢你送给痴娘的那把月牙梳了,可惜……只有一把!” 丁翎心头微动,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第六十八章 宅内藏奸 三日之后…… 丁翎将一把月牙梳悄悄地塞到王妩怜手中,她颇惊讶:这把月牙梳,竟与痴娘的那把,一模一样! 太平小镇上是寻不到这种款式的玉质梳子的,西域离着这里也十分遥远,也不知他是想了什么法子,怎么买到手的,竟真个满足了她的需求。 那一日,王妩怜非常开心,精心打扮了自己,将丁翎悄悄送来的礼物,插戴在鬓发上,带着妖冶的妆容,步态款款走进里屋书房。 正午时分,依照惯例,丁翎要回房睡午觉,或在屋中床榻,或在书房躺椅,独自歇息着。痴娘则在前门酒楼里帮衬着、忙个不停。丁家老母在她那屋烧着香念着经。 老太太不识字,只会默念些耳熟能详的经,“阿勒陀佛”地念一遍经\文,就在本子上画个圆圈,直到画满一百个圆圈,才算圆满,日日都是如此,这会儿也正在屋中闭目念经呢。 婆媳俩丝毫没有觉察到:就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正发生着一桩不堪入目的事! 里屋书房,王妩怜花枝招展地走向丁翎,丁翎目放异彩,激动得满面潮红之色,急不可待地张开了双臂,迎接她的到来…… 此后数日,皆是如此。 猫儿偷腥,那滋味自是无比刺激,丁翎似是上了瘾,在自家屋檐下,偷情出轨,越是紧张刺激,越是令他欲罢不能! 甚至有一日,痴娘在天井那头洗衣晾被,这两个人就在里屋“打”得热火朝天!有时候,丁翎借口去照顾骧儿,趁骧儿睡着了,便在客房与情人亲热,即便有时动作大了些,惊醒了骧儿,小孩子却不懂事,瞧在眼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满脸的迷糊,瞪大了眼睛看,又被娘亲呵喝着,告诫着,不敢多问,不敢多言。 两个人竟是越发的胆大,时而情难自禁,处到一起就忘形地缠绵起来,渐渐的忘乎所以,自以为私下里偷情,无人处交欢,做得天衣无缝,就不会被人觉察。 怎知,这夜路走多了,迟早是会遇见鬼的! 不止王妩怜时常觉得:似乎有人在窥伺着她。连丁翎也总觉得:分明是两个人待着的书房里头,却总像是有个人影在晃动。定睛细看,却又看不到人。 难道是心里有鬼,自个儿发慌在那儿穷紧张,疑神疑鬼了? 那日,痴娘与婆婆又一道上街去,这两个人就逮了大好时机,慌忙进屋,连门也忘了反锁,就如饥似渴地缠绵在一起。 这屋里摆设可不同书房,床头斜对面就是栉妆台,正对着那面镜子——痴娘屋里的那面镜子,是丁翎外出经商时,打洋鬼子手里买来的,是一件西洋货,与老祖宗传下的铜镜不同,那面玻璃镜照物清晰,王妩怜是十分清楚地透过镜子看到丁翎情迷意乱的神态举止! 但,在那面镜子里,除了她与丁翎叠合的一双身影,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影,那人默然站着,似在冷眼旁观。 王妩怜以为自己眼花,竟在那镜子里看到了疯少的面容!难不成是过于思念了?与丁翎缠绵之时,她眼前竟出现了疯少的身影!简直是疯了! “啊——!” 她惊叫一声,猛地爬起来,匆促下床,慌张地穿戴整理衣物,一想到疯少,她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不住心里那份真实的思念之情!面对丁翎,她竟想着疯少,真是疯了!疯了! “疯子!” 慌张穿戴衣饰时,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声“疯子”,就像在骂自个,感觉自个真是疯了,怎么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到疯少呀! 她跺了跺脚,穿好了衣裳,拢了拢头发转身就想出去。 丁翎慌忙披衣上前,阻拦,“怎么了?” “今儿我有些不舒服!”王妩怜莫名心虚,低着头,慌张地想要逃,却没来得及辨别方向,低头一冲,竟撞在了栉妆台上,撞得那面镜子前后摇晃时,丁翎又冲上来猛扯了一把,将她拽入怀里的同时,也不小心碰撞了台面,栉妆台上那面镜子震动着,再也立不稳,瞬间倒了下来。 哐啷一声,整面镜子摔在地上,破碎了。 屋子里发出极大的声响,惊得刚刚回到家门里的婆媳俩,慌忙奔了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冲进内宅,连门都没敲一下,一前一后的,相继冲进了这间屋。 “四郎……这、这是怎么了?” 房门是虚掩的,两个人偷情时过于匆忙,激动得忘乎所以,连门闩都没插上,旁人一推就推开了——痴娘抢先一步进的屋,一眼就看到了破碎在地上的那面镜子,而后就发现姐姐与她丈夫一道处在这屋里,两个人相互揪扯着,衣饰、头发都有些乱。见她冲进来时,两个人还各自慌乱了一下。 “我、我……”丁翎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面对妻子疑惑的眼神,他十分慌乱,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臊红着脸窘在那里,巴不得地上裂开个缝隙,让自个儿先躲了去。 “妹妹!”见丁翎满面心虚之色,又无比恐慌,王妩怜暗叫一声“糟糕”,惟恐他露了破绽,慌忙扑上前去,一个猛子扎到痴娘怀里,急中生智,颤声儿道:“骧儿不舒服,我想找妹夫帮忙去唤个郎中来瞧瞧,妹夫他、他却怨我还赖在丁家不肯走!我心里一来气,就与他争吵起来,这不,吵急了,砸坏了这镜子……我、都是我的错!妹子你别怪他!” 痴娘一愣,而后醒悟过来,满含愧疚地回搂着姐姐,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劝:“这事如何能怪得了你?阿妩姐姐你别哭,我帮你好好说道说道四郎,论理,是他的不对!” 说着,转头望向丈夫,痴娘也舍不得责备心爱之人,只是充当和事老,劝了姐姐又来劝四郎:“骧儿伤了脚,哪能下地走路?让姐姐与骧儿再住一段时日,这也是婆婆的意思!四郎平素待人宽和,其中定是有些误会。若是四郎不得空,我帮阿姐去唤个郎中出诊就是了!大伙儿都静静心,别堵着气儿,沾亲带故的,进这一家门,都是一家人,好好相处嘛!” 一句话,既顾全了丈夫的颜面,也劝慰了姐姐,最终苦的累的仍是痴娘她自个儿,又得出门跑个腿,帮骧儿唤郎中来验伤诊治。 就在她转身要出去时,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瞧了半晌的丁老太,突然发话了:“痴儿,你哪儿也不许去!赶紧随为娘到房里来!” 第六十九章 镜象双生 一把拉住儿媳的手,老太太目闪精明,瞪了儿子和那个女人一眼,碍着痴娘就在身边,老太太没把那层窗纸戳穿,但她话里头的意思明摆着:“都不是个好东西!翎儿,睁大眼睛瞧仔细,别落了套!赶紧的,收拾一下房间!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话落,瞥一眼王妩怜,老太太压着怒火冷冷道:“哪来的野猫,撒野乱叫,不要脸的东西!再不滚,老身拿棒槌砸你!” 含沙射影的话,痴娘没听懂,屋里那两个人却都听得仔细,丁翎低头不吭声,王妩怜涨红了脸,半句话也不敢多讲,默默地走出房间,独自回了客房。 冲着王妩怜离去的背影,老太太暗骂一声:狐狸精!又以警告的眼神,瞪了儿子一眼,见他老老实实拎了扫把来打扫这屋子,这才憋着满肚子的火气,拉着痴娘到她那屋去。 “婆婆,骧儿他……”痴娘心思单纯,还在担心着骧儿的伤势,婆婆却硬是将她拉到房间里头,关了门,只婆媳两个面对面地坐下了,当婆婆的一开口,语重心长:“痴儿啊,你可别犯了傻,只为别人着想,也不多想想自个!骧儿有他娘在,当娘的自个不照顾着孩子,还累着你来照料,天底下就没这个理!” 痴娘低下头去,嘴里小声咕哝:“婆婆,你怎么老是瞧着阿妩姐姐不顺眼?她是奴家的姐姐啊……” “痴儿!”丁老太心里火大,不自觉就加重了语气,“你还听不听为娘的话?为娘让你别管她了,尽早让她走!别再留她住在咱们丁家,这对你,对翎儿,都好!” 痴娘吓了一跳,从未见婆婆如此声色俱厉,她惶惑不安,以为是自个做错什么了,惹得婆婆不高兴,忙道:“痴儿听婆婆的!婆婆你莫要生气!等骧儿的腿伤好些,奴家亲自送阿姐回去……” “痴儿啊……”这媳妇真是太善良了,防人之心都没有,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不明白婆婆话里头的意思。 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拉着儿媳的手,道:“婆婆这么大岁数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这瞧人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我瞧你那个姐姐,就不是个走正经路子的人,满脸的轻佻不正经,没个尊老的样儿,凡事总想着她自个,自私得紧!婆婆我呀,瞧着你们姐妹两个,就想到一个故事……” 见痴娘只是默然聆听着,老太太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只是心里放不下,总觉得那个女人进了丁家,丁宅里头见了血光之灾,总不是个好事,眼下自个儿子又不争气,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怕是要出什么乱子,老太太心里头惴惴,就道:“那故事讲的是一对姐妹,在娘胎的时候,这当娘的只怀了一个孩子,老中医诊脉,都说她只怀了一个,哪知生下来却有两个……” “中医诊错脉象了?”痴娘纯粹是当故事来听的,好奇地插口问道。 “不!”老太太摇了摇头,“这个当娘的信佛,就请了个法师来看看孩子的相,那法师一看,脸色就变了,他悄悄告诉孩子的娘,说她生的孩子里头,有一个是鬼冤家!” “鬼冤家?”痴娘眨眨眼,不太明白。 老太太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就是鬼胎!一个是她真正的孩子,一个是鬼胎,鬼变作了她孩子的模样,两个娃就长得一模一样!当娘的要是养大了那个鬼冤家,到头来,自个的娃就要被那鬼冤家给吃喽!” “吃了?!”痴娘听得心惊肉跳,在婆婆的熏陶下,她也是信了佛的,况且这故事听来十分惊悚可怖,外头这天又黑下来,她在这屋里对着婆婆那张叠满了皱褶子的老脸,听着鬼故事,心里毛毛的,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与人们所见的孪生双胞不同,这阴阳胎,一为阴胎一为阳胎,阴胎鬼冤家,命里注定要克这阳胎活娃,有些在娘亲肚子里就吃残了那活娃,生了也是畸形,有些鬼冤家出生后才开始作恶,瞧着像是生的两个娃,却是一善一恶,就是佛曰镜象——镜外一朵花,镜内一朵花!两生花!镜里生着一朵虚象的幻花,她羡慕外头的生活,想到镜外来,就吃了镜外那朵活花,扮作她的模样,取而代之……” “婆婆,我与姐姐,是孪生双胞,绝不是阴阳镜象里的两生花!”痴娘终是听明白了婆婆想要表达的意思,慌忙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俩谁都不是那鬼冤家!我既不会吃了她,她也不会吃了我!婆婆若是为此反感阿妩姐姐,大不了唤个法师来,验明真身……不、不不!无须法师来,真的假不了!婆婆您要相信痴儿,我与她姐妹情深,谁也害不了谁!” “痴儿啊……”老太太还想劝导几句,痴娘却挣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十分难过地低声道:“请婆婆不要对阿妩姐姐抱有成见,不要信这虚妄传言!阿妩姐姐打小就吃了不少苦头,奴家与她是好不容易相聚,在这世上,除了婆婆与四郎,她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请婆婆体谅痴儿,这一次,痴儿不能听您老的话……”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她扭头冲出了房门,不想再夹在婆婆与姐姐中间、左右为难。 两个最亲的亲人针锋相对,互相仇视,连这捕风捉影的虚妄传言,也当个苗头来猜忌,虽说老太太是迷信思想,但在同一个屋檐下,处在一起的这一家子人,勾心斗角似的,相互提防,老往坏处想着对方,总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吵架拌嘴成了司空见惯之事,家门里不得安生,这样的情景,是痴娘最不愿意看到的!听了婆婆那番话,她心里头反而十分难过。 丁老太看着儿媳妇跑了出去,头一回忤逆了长辈的意愿,不肯与她的姐姐疏远,老太太心头一凉,呆坐在房里,出神地盯着墙龛供的如来佛像,口中喃喃自语:“佛祖保佑……” 是福不是祸,是祸,怕也躲不过。 第七十章 陪嫁之物 老太太闭了闭眼,听着痴儿奔着酒楼那头去了,她静坐房中,默默数着壁挂的西洋钟表晃动钟摆的声响,一声、两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老太太仍在房中默默等待着。 知子莫若母,老太太心知:儿媳妇去了前门酒楼,内宅里那两个人铁定是坐不住了!她在自个房里等了片刻,果然听到虚掩着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丁翎推门进来了,跟着他一道进屋来的,正是王妩怜。 想必是觉着东窗事发,瞒谁也瞒不过自个的亲娘,丁翎这才领着情人一道来老太太面前——摊牌! “娘……”见母亲好整以暇地等在房里,心知她老人家肚子里也是有了打算的,丁翎索性当着母亲的面,让情人赶紧将手里斟好的那盏茶,端给母亲,“娘,孩儿唤她来,给您敬茶!” 只一句“敬茶”,老太太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看看王妩怜双手平举,郑重地端稳茶盏,一步步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将茶奉上,老太太脸上浮一抹讥笑,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冲儿子指责道:“她算个什么东西?无名无份的,也来给老身敬茶?” “娘!”丁翎急了,“她是痴娘的亲姐姐,只是她没告诉您——她已没了夫家,带着骧儿漂泊在外,很辛苦!若是丁家也不容她,她就无家可归了!娘,儿子可以填房!纳她为妾!既然您心里明白这事了,我也不瞒您了——我喜欢她!只要您老点个头,接了她敬的这盏茶,从今往后,多个儿媳孝敬您……” “老身受不起!” 霍地站起,丁老太径自走到床前,在枕头边取来百宝箱,用钥匙将锁打开,从箱子里取出一物,砰的一声,搁在了桌子上,老太太用手指着那个物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翎儿,为娘只认一个儿媳妇,那就是痴儿!即便她是痴儿的亲姐,老身也受不起她敬的茶!你想给她名分让她当丁家的人,除非她能像痴儿那样,拿出个象样的物件来,当嫁妆!” 端在手里的茶盏,晃动了一下,王妩怜缓缓抬头,看了看丁老太用手指着的那个物件,心头登时一惊,她怎么也料不到:痴娘当初嫁来丁家,竟有如此贵重的随身嫁妆! 丁老太搁在桌面的那一只翡翠夜光杯,价值连城!她身上哪有如此贵重之物,可与之相比? 不要说嫁妆了,连小钱儿都没有一枚,她手里端的茶盏,都是丁翎煞费苦心替她准备好的。 “怎么不答话了?”丁老太冷笑,“丁家可不是开善堂的,旁人家里扫地出门的弃妇,也收容到自家来?丢人现眼!你手里要是拿不出一件象样的嫁妆,就别赖在这儿碍了老身的眼!滚!” “娘!”丁翎脸色一变,觉着母亲这话说得太重、也太不留情面了,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他喜欢的人难堪、下不了台么? 果然,一个“滚”字砸进耳朵里,王妩怜再也忍受不住,面对着老太太那张讥笑的脸,她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茶盏往地上猛力一掷,当着老太太的面,摔杯而去! “怜儿——怜儿——”丁翎一慌,想追出去,丁老太厉喝一声:“翎儿!”惊得丁翎赶忙止步,垂着头肃立在母亲面前,不吭声。 “家丑不可外扬!你与她这事儿,到了该了断的时候,就得尽早了断,不能让痴儿瞧出破绽!”丁老太绷着脸,沉着声儿,一字一句道:“为娘不答应的事儿,你就别费这心思了!尽早与她一刀两断,收收心,好好待你自个的媳妇,让她尽早怀上咱们丁家的种,续了丁家的香火,这才是最最紧要的正事儿!你要是不听为娘的话,再与那不正经的女人勾勾搭搭,伤了痴儿的心,娘定不轻饶!”话落,老太太忽又正色补上一句:“除非你不想要我这个娘了!不听娘的劝,想活活气死为娘?” “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孩儿孝敬您还来不及,哪能让您受气!”母亲以死要挟,态度坚决,丁翎只得退让,算是口头应允下来了:“我保证,不让内子伤心,不让她觉察出半点苗头!娘,您身子骨不好,就甭操这心了,儿子心里有数,晓得该怎么做。您先歇着吧!” 嘴里头敷衍着,心里头却另有打算,丁翎打定了主意阳奉阴违,当着老太太的面点了头,离开老太太的房间后,他就慌忙追了去,追到王妩怜住着的客房外头,却见这门是紧闭着的,房里头的那人儿,愣是让他吃了一记闭门羹。 “怜儿?怜儿你先听我说!娘她老人家岁数大了,身子骨又不大好,受不得刺激!咱们先做个样子,让她宽宽心。这事儿,就先拖延一段时日,等她老人家想开了,自是水到渠成!” “怜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赶你走的,咱们只是……得把事儿做得再暗些,时间久了,娘习惯了,见拆不散咱俩,也就默认了!眼下,咱们就先拖延着……” “怜儿?怜儿你有在听么?先把门开开!” 任凭他怎么敲门劝解,王妩怜就是不肯开门,她感觉自个是受尽了委屈,心里反复咒骂着那个老东西,又恨丁翎不够强势,非得当娘的点头应允了,他才能给她名分么? 老太太若是不答应,他就没法子了?难不成还得继续瞒着痴娘,与她偷偷摸摸地来往?这事儿捂着掖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忍得住,她可受不了这委屈! 原本就想在丁家争得一席之地,凭着丁翎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深,她就不信,给他吃几天闭门羹,冷落他几日,他会忍得住不来求她! 逼一逼这个男人,让他跟他母亲窝里反,她就不信,那老东西真能将儿子紧攥在掌心里,指东不敢往西? 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之后的数日,王妩怜当真冷落起情人来。丁翎正在享受激情的当口,这股子热情劲儿受了挫,自是百般的不甘心,逮着了机会就好说歹说地来劝解,隔着那一扇门板,还扰得王妩怜耳根子不得清净,实在憋不下去了,就隔着门,冲门外纠缠不休的他,脱口一句: “谁知你说的这些,是虚情还是假意?你那个老娘,以为你是一时兴起,玩心大炽!等到玩腻了,自会放手!她这才睁只眼闭只眼容着我住下去,她就等着看哪一天,你腻烦了,主动赶我出门呢!” 这老东西,活了这一大把岁数,男女之间的事,她倒是看得透透的,知道男人“偷吃”,不过是图个新鲜刺激,时日久了,也就腻了,回过头来,还是得顾着自家名正言顺的妻,哪会真个给“玩物”名分?眼下的他,不过是在兴头上,还没尽兴,还舍不下手头的“玩物”。 仅此而已! 第七十一章 假面之礼 “怜儿!你胡思乱想什么呢!”丁翎听了却不高兴了,在门外又急又气,砰砰地捶着门,“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肯把门打开?” 他想打开的,不仅是这一道门,而是她的那扇心门!他对她已是情迷意乱,她不知:他一日不见她,连吃饭都没心思了。 倘若她是这世间最甜的一种毒药,那么,他心甘情愿以身试毒,哪怕再无解药!他迷恋她,迷恋她的身子,迷恋她这个人,迷恋她带给他的那种刺激而狂野的感觉,甚至迷恋她唇边妖娆的笑缕,他已然中毒上了瘾,放纵了自己彻底沉沦下去,难以自拔! 这便是热恋之中的症状么?此生,他竟也尝到了这般滋味!与迎娶痴娘时,诸多杂念不同,他对怜儿,没有那份必须尽孝、而去遵从媒人“八字相合”冲喜的义务!没有如初见痴娘、心生好感而想要平淡度日的温情脉脉!他与怜儿,是干柴烈火、激情澎湃!是肉身的欲望与灵魂的渴求!是热恋中冲昏了头脑的毛躁与冲动,他竟如毛头小子般的,被她牵动着整颗心。她冷淡疏远他一日,他便整日里魂不守舍,心里想的都是她! 这是迷恋,热恋!难以自我控制的情感! 不顾一切!只想和她在一起! 哪怕—— 天、崩、地、裂! “你当真肯为我做任何事?” 在门里,听着他倾吐心声,她心里十分明白:男人动心只在起初,所有的激情都付出于最初,而女人动了心,却是日渐深厚,与男人恰恰相反。眼下,趁他情难自禁时,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抓牢这个男人,落实一个名分! 她也知道:男人一旦成了脱缰的野马,而她想要当那根勒着他脖子的缰绳,就必须收放有度,也不能总勒着缰绳,勒到他喘不过气时,他也会疲乏,会迅速耗尽激情,而后去逃避,去寻找自由的空间容他喘息! 不能逼得太紧…… 王妩怜眸光慢转,阴柔的心思密密的编织成网,网向门外的这个男人:“当真什么都肯为我做?这可是你说的,你亲口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听着丁翎在门外信誓旦旦的承诺着“绝不反悔”,她才“噗嗤”一笑,既不逼紧了他,又不失情调地诱惑着他:“我可以等!等到你说的‘水到渠成’!但在这之前,我要与痴娘一道上街去,你必须做到——让街上的人见了我们姐妹两个,只喊我一人为‘丁夫人’!倘若你做到了,我就听你的,再等等也无妨。” 情人终于敞开心扉,愿意接纳他的提议,丁翎喜出望外,自是满口答应了下来,说:这就去想法子,定要办到!但,一离开内宅,转回酒楼,他就犯了难,心知这事儿真个挺难办的,既要瞒着痴娘,又得满足了王妩怜,思来想去,他都想不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心里发愁,独自在柜台里头长吁短叹。 到了夜里,酒楼要打烊了,闷气儿地坐在柜台里的东家只是挥挥手,让自家伙计先回长工住的那房里歇着,待痴娘也回屋去烧水沐浴了,他才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准备自个去关店门。 刚合上几扇门板,丁翎的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瞄见:斜对面有个人,正贼眉鼠眼地往酒楼这边张望。 那人鬼鬼祟祟的模样,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定睛儿细瞧:噫,那不是前些日子来吃霸王餐的地痞小混混么?叫啥名儿来着?郭、郭……郭老三! 就是这个人!瞧他这眼馋嘴也馋的样儿,逗留在街对面不肯走,耸着鼻子嗅着酒楼这边飘出来的酒味儿,一副窝囊可怜样! 不知怎么的,郭老三这副模样,今儿竟入了丁翎的眼! 丁翎那一根九曲回肠,打着歪儿绕的,怎知却绕进了死胡同,正愁想不到好法子,此刻见了郭老三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小人,想揩油占便宜而刻意巴结人的模样,他反而觉得亲近起来,居然又敞开了前门,冲斜对面的郭老三招了招手。 郭老三惊疑了一下,忐忐忑忑地挨近些,听得酒楼东家一句:“今儿晚上我做东,进来陪我喝几杯!”他登时心花怒放,涎着笑脸,踮着脚尖往门里一蹭,“嘿嘿”奸笑一声,好一番阿谀奉承,嘴里热乎地喊着:“那敢情好呀!多谢丁老弟了!” 一声“丁老弟”,在嘴巴上占个便宜,套着近乎,这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郭老三还真个讨了酒来喝,与丁翎推杯换盏,无话不谈。 那一夜,丁翎喝了个酩酊大醉,唤痴娘来扶着,才回了房,一进自个那屋,沾着床就倒头呼呼大睡。 翌日,酒醒,闻得大壮二壮前来告状:酒楼储物间里,搁的那几坛子开了封的酒,少了些斤两,不知是被谁偷沽了去,再拿勺子舀,都能磕碰到瓦罐、陶瓷的底了!昨儿晚上,东家您是不是没把门锁好,店里是不是进贼了? 丁翎哑口无言,只在肚子里暗骂:郭老三这厮,改不了臭毛病,请他白吃白喝了,还趁着主人家醉酒的当口,下手行窃,不知偷摸了多少坛子的酒,真个占足了便宜! 小人嘴脸,往后还是少与此人接触的好!丁翎摁揉着太阳穴,挥挥手,让伙计们下酒窖再搬些酒来,先去店里张罗着。 待痴娘进屋来送上醒酒的茶,他接来啜了几口,和颜悦色地道:“痴,午时来我书房,我有礼物送给你!” 痴娘一愣:“四郎,今儿是什么日子?”咋又送她礼物? 丁翎神秘兮兮的一笑,不答。却叫痴娘心头小鹿乱撞,自个在那里猜了一上午,心里头是甜滋滋的。 到了午时,痴娘满心雀跃地进了书房,红着脸站在四郎面前,等着他送上礼物。 丁翎一只手藏在背后,另一只手冲她招了招,待她贴靠得近些,他才将藏起的礼物亮了出来。 痴娘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咋是一副面具?四郎送这玩意给她,是啥意思? “痴,这是照着京剧脸谱描的面具,黑脸的包公!够威风吧?” 丁翎面色温润,语气温和,偏偏这话儿说得,让人听来只觉莫名其妙。 痴娘就问:“木头雕的?挺沉的!四郎,为何送这礼物……” “小傻瓜!”轻敲她脑门子,丁翎笑着帮她戴上这面具,道:“你忘了,今天在尚书坊东阁门那头赶一场庙会,下午是大套子戏,你带着你姐姐出门去,逛个庙会散散心,扎完戏台子,买点东西给她,也算是帮我向她……赔礼了!” 痴娘对着心上人是百依百顺的,一听“赔礼”这说辞,就想到前几日四郎与阿妩姐姐闹得不愉快,还将房里的镜子砸了,这会儿,四郎有心赔罪,肯与阿妩姐姐和平相处,她自是开心,忙不迭答应了,趁酒楼那头客人来得不多,还清闲着,紧赶着要去请姐姐出门逛庙会,临走时,四郎还反复叮咛: “这面具是我精心为你挑选来的,就准备让你戴去庙会上玩儿!痴,为夫亲手帮你戴上了,你可千万别摘下来!等回了家,为夫再亲手帮你摘了面具,香一香你的脸……” “香”这一说,其实是亲嘴儿的意思,痴娘听在耳里,耳根子都烫红了,羞怩地点了头,心里头可高兴了,一路小跑着去唤阿妩姐姐。 王妩怜开门出来,一见妹子这模样,先是吓了一跳,待她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心头就微微一动,思忖着:想不到这个四郎,还蛮有法子的,竟想出这主意来! 瞧着痴娘戴着个笨重的面具,还高兴着的样儿,她暗啐一声:实心眼儿,没得治了!活该被她那个四郎骗得团团转! “旁人家的小媳妇白天不准赶会,晚上才得空出门一趟,扎戏台看霎贼,你那男人倒是贴心,这就让你出门玩儿了?换了我家那土财主,不等姥娘、姑姨她们来,还得牵驴套车去接呢,少不了得让我奉茶伺候着。” 王妩怜这一说,痴娘忙答:“哪有什么姑子妗子姨子的,四郎家中没这杂多的亲戚,这回是沾了阿姐的光,四郎琢磨着怎么给你赔礼呢!要是骧儿没伤着脚,半桩孩子扎会儿有零嘴吃、鼓铛子洋玩具来玩儿,一准儿高兴!” “又是你男人的主意!” 王妩怜心下暗喜,也就欣然应允了,随痴娘一道出了门,上街去。 自从她住进丁宅,内宅女眷居所,平日里都不见外人擅闯,这一日,她可算是与痴娘一道晃悠在了外人的眼前,可惜痴娘是戴着京剧脸谱似的一副面具,路人瞧不见她的容貌,自是没能欣赏到姐妹俩顶着相同的面貌、同时出现的奇观妙景,只将王妩怜当作了痴娘,遇着相熟的街坊邻居就寒暄几句:“哟,今儿上街逛庙会哪丁家老板娘?” “嗳!”王妩怜抢着点头应答。 痴娘初时一愣,后又一笑,竟觉得蛮好玩的,由着姐姐这般“玩儿”去。 第七十二章 赶庙会 赶庙会,扎戏台,看霎贼,下午大套儿戏,戏台下是万人坑,人挤人,还来了镇长点一出戏,大官儿讨了“天官赐福”的祥瑞,赏戏子现大洋。 王妩怜却盯着谢礼戏上“跳加官”的戏子,满面嬉相、头戴鬼脸子作戏,登虎榜跳龙门,可起劲儿了,她又扭头瞄一眼妹子脸上那面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听丁老太太说,妹子出嫁时,咱爹随了好嫁妆,是稀罕物,可值钱了?” 痴娘正瞪大了眼看戏台上作戏的花脸儿,耳边是锣鼓咚锵儿的震响,有些听不仔细,冲姐姐追问了一句,才在面具底下闷声儿答:“哪是呀!咱爹要是有那值钱的物什,哪能积劳成疾,早早地去了。” 王妩怜又瞄了她一眼,瞧不见面具底下、痴娘是何表情,她心中起疑:“老太太说那翡翠夜光杯就是你嫁到丁家时,随身带的嫁妆,老太太还能信口瞎掰?” 痴娘沉默片刻,猝然拉着阿姐钻出看戏的人群,躲到边儿上,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阿姐难道忘了?咱娘也提过这事——娘生我那晚,先是梦到了一只发着光的翡翠杯,生下我时,见我紧攥的小拳头里隐隐发光,掰开了一看,我掌心一点亮光,光亮还在渐渐涨大,眨眼就蹦出个翡翠夜光杯来!娘和爹都看直了眼,伸手想去摸,那宝物却又忽然消失了……” 王妩怜“啊”了一声,又“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娘很早的时候是有提过这么一桩怪事!我只当那是娘说故事哄咱们睡的,哪能当真啊?” “是真的!”痴娘却压低了声儿道,“我原本也不信,直到出嫁前夕,戴了凤冠、乘了花轿,去往丁家的迎亲路上,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在手里头攥着红帕子,就感觉那帕子鼓了一下,翻开一看,里头竟裹着那只翡翠夜光杯,像是打我手心里蹦出来,滑到帕子里的。嫁入丁家,洞房花烛夜,我就将它搁在桌上,它也未消失,第二日我就拿它斟着茶给婆婆敬茶,婆婆当时也看直了眼,乐得合不拢嘴,当作媳妇的孝心收了去……” “有这么玄乎?”王妩怜嗤之以鼻,以为亲妹子是在诓她,藏了个宝贝不肯与他人分享,却讨好了婆家,若是早年拿出来典当了,闹饥荒那阵子,爹又怎会将她卖去北方大户人家当童养媳? “好妹妹,你可真有福气!”一句话,酸不溜丢的,王妩怜心里很不是滋味,听着痴娘一遍遍地说这事真个怪得离谱,就在肚子里冷笑:爹是偏心,将宝贝藏着,给你当嫁妆,却将我卖了! 呵,说什么长得一个模样,命却不相同!原来是你,剥夺了我应得的幸福! 妹子啊,我的好妹子,你叫我如何甘心?! “行了!甭说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自个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回去再慢慢琢磨呗,咱们先到那边瞧瞧去!” 王妩怜只是笑笑,面对亲妹子,她佯装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计较,端稳了长姐风范,但在温柔大度的表象背后,她的心,已疯长出细密而尖锐的牙齿,一点点啃噬着恨意! 痴娘丝毫没有觉察到姐姐异样的神态,重又拉着姐姐挤到人群里瞧热闹。 庙会里,除了“游神”、老司主祭、跳仗鼓舞,最缺不得的就是小货郎挑担儿来吆喝叫卖。 王妩怜不愿去庙里挤这烧香磕头的队列,不喜闻这香火,不爱看“天爷爷”两侧那尊尊佛像,就拉着痴娘跑到会上,东瞅瞅西瞄瞄。 天色渐暗,街道两旁货郎搁的担子、商家摆的摊子,叫卖的小贩,燃放的烟火,悬挂的灯笼,也吸引了无数的人,人山人海的,淹没在人潮之中,痴娘仍小心翼翼顾着脸上的面具,谨记着临出门时四郎的殷殷叮咛。 扶着脸上的面具,陪着姐姐边走边看,痴娘兴头可足了,还拦着个卖糖葫芦的,买了两串儿冰糖葫芦,给姐姐吃着一串,她将另一串握在手里,笑着说:“四郎爱吃甜的,我这串可得带回家去,给他吃。” “你呀,对自个男人太好了,小心宠坏了他!” 王妩怜自个儿吃得高兴,哪会想着别人,嘴里却还调侃着,半真半假地取笑这妹子死心眼,对个男人死心塌地的,对方也不见得会珍惜! 痴娘对四郎的好,四郎习以为常,太容易得到的,哪能叫人学会珍惜? “四郎待我也很好呀!”痴娘一手握着冰糖葫芦,一手扶着脸上的面具,痴痴一笑,“他又买礼物送我了呢!” 瞟一眼痴娘脸上戴着的面具,王妩怜“噗嗤”一笑,“是是是,天底下,就你的四郎待你最好了!哎呀,你怎么不叫他陪你来逛庙会,还缠着我做什么?” “阿姐!”痴娘羞红了脸,“你又来取笑人家!四郎说了,是要赔礼的,你赶紧瞧瞧摊儿上,有啥中意的东西没?瞧中了,就买下来!” “你家四郎心可宽哪,还想着给我也买份礼物?”王妩怜打眼儿瞟着她,“妹子,你就不吃醋?” 痴娘听得一怔,心想阿姐是不是误会了?四郎只是礼节性地送一份礼,算是赔礼道歉,阿姐该不会是以为…… “哎呀!”王妩怜突然惊叫一声,挤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的,光顾着看街边的零嘴儿小吃和奇技淫巧的西洋货了,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竟遭人伸了毛山绿爪,在脚上偷摸一把,她足上套的一只绣花鞋竟被人脱了去! “阿姐!”见她踉跄跌冲几步,脚下不稳当,几乎摔交,痴娘吓了一跳,慌忙来扶,低头才见姐姐脚上的鞋子少了一只。 庙会上遭人脱绣花鞋的小媳妇可不少,一见苗头不对,痴娘立马护在姐姐身前,好似母鸡护着小鸡仔儿,瞪眼儿看向人群,一眼就瞄到个鬼祟身影,竟还是她认得的人:“郭老三?!” 痴娘这一喊,王妩怜也赶忙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鬼鬼祟祟躲在她们背后,手里掂着只绣花鞋,正是从王妩怜脚上脱去的那只! “郭老三,快松开你这贼手!这地儿设了局子,你要是敢耍无赖,我可要喊人了!” 庙会里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瘪三儿混杂在人群里,东偷一把西摸一下,好在这地儿设有局子(保卫团),痴娘喊这一声,震慑到了郭老三,他赶忙将鞋子递还,又冲王妩怜嬉皮笑脸地打了个招呼: “丁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丁夫人大人大量,就饶小的一回吧!” 王妩怜一听这话,气也消了大半,见郭老三虽是小人嘴脸,浑不正经,却句句逢迎拍马,巴结讨好,听得人心里舒坦,尤其是“丁夫人”这一声称呼,令她登时心花怒放,接回绣花鞋,佯装羞恼地答:“奴家的四郎可不饶你!” “哎哟!”郭老三立马往地上一趴,装成了个龟孙子,让王妩怜把脚蹬在他的背上,伺候老佛爷似的,让她把鞋套回脚上,学个太监扭捏着嗓子讨饶:“丁夫人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您的那个四郎,让小的瞧了就怕,也只有夫人您降得住他!谁叫您是他的心尖儿宝贝呢!” 王妩怜“噗嗤”一笑,伸手一拍,拍在这逢迎拍马的“狗奴才”那颗狗头上,道:“起来吧,本夫人今儿饶你不死!” “喳!” 郭老三学这清宫太监学得也颇像,与王妩怜一唱一和的,倒叫痴娘看傻了眼,呆杵在一旁,也不晓得这二人唱的是哪一出? “丁夫人,您要是不嫌弃,就让小的陪您逛一圈,您买了东西,小的还能帮您拎着,免得您累了手。” 郭老三死皮赖脸地缠在姐妹俩身边,还真个陪着她们逛起了庙会,一口一个“丁夫人”地喊着王妩怜,喊得人心里高兴着,由着他摇尾巴献媚、一路尾随。 痴娘却闷闷不乐了,戴着面具捂着脸,对郭老三是爱搭不理的,闷声儿逛了一圈,她忽然眼睛一亮,冲着人群里一道忽闪而过的身影,急喊一声: “宛如——宛如姐——” 第七十三章 弄巧成拙 一听痴娘喊了声“姐”,王妩怜下意识地往人群里张望,疑惑地问:“喊谁呢?” “冯家的小女儿,冯宛如!”郭老三也莫名激动起来,猴急地往前蹿出去,猛追了几步,追不到人,又垂头丧气退了回来,凑在“丁夫人”身旁,嘴里头一个劲地说道:“她可是本镇的大美人!人长得可漂亮了!人送外号小辣椒!那股泼辣劲儿,烈马一匹,谁要是能骑上去……” “郭老三!”越听越不象话,痴娘轻叱一声,脱口道:“放尊重点!宛如姐快要嫁人了,你可别对她动歪心眼!” 郭老三“啧”了一声,“这么个美人,嫁谁不好,偏要嫁给那姓胡的,给人当三房姨太太!” “姓胡的有什么不好?”痴娘就跟捍卫自个窝里的小鸡似的,捍卫着好姐妹宛如,“人家可是大探长,总比你个瘪三儿强!” “我呸!”郭老三也不服气,跳起脚来,指着痴娘的鼻子骂:“亏你还是她的好姐妹,她被冯家禁了足,逼着去成亲,你还说她嫁得好?好个屁!老三我是留心打听过了,姓胡的在上头犯了事,丢了饭碗赔了太太夹着尾巴溜回老家躲债来的!你还真别不信!这消息,我打听得是真真的,他隔壁刘家那个在租界当巡捕的小后生,在十里洋场捎回来的口信!你的好姐妹,嫁给一个丢了饭碗的男人有啥子盼头,还不如跟了老三我!” 痴娘一听,也急了:“郭老三!你可别无事生非,乱嚼舌根!拆人姻缘,会遭天打雷劈的!” “啧,我还真就把这消息传出去了,怎么着?你还能吃了我不成?还天打雷劈呢,老天爷可不像你这么糊涂,说好听了是人单纯,说难听了,你这叫犯蠢!” “你、你你……天下男人死绝了,宛如姐也不会看上你这么个无赖!” 两个人是你一言我一句地顶来顶去,当街拌起嘴来,斗鸡儿似的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王妩怜夹在两个人中间,满头雾水,忍不住咕哝一句:“宛什么如?不过是个外人,你俩干吗这么在意她?” “丁夫人你不知道……”郭老三一句话没讲完,痴娘已接口答:“宛如与我情同姐妹!”她又瞪着郭老三,呵喝:“你喊谁丁夫人呢?”郭老三立马堵上一句:“喊谁也不会喊你!” 气昏了头,话一出口,郭老三才反应过来:宛如是丁夫人的闺阁密友,他口口声声喊着王妩怜为“丁夫人”,就不该对痴娘说那样的话……哎呀,这回可糟糕了!丁翎交代给他办的差事,搞砸了! 痴娘也在心里纳闷着:郭老三刚刚冲她呛声,分明是认出了她,明知她就是四郎的内子,怎么还唤她姐姐为丁夫人?这到底是咋回事? 王妩怜心里也隐隐地猜到了什么,瞟了郭老三一眼,转身就走。 郭老三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杵在原地,懊恼不已:完了、完了!全穿帮了! 逛个庙会,也闹心,姐妹俩虽甩掉了郭老三,却全然没了兴致,草草地结束这行程,匆匆返回丁宅。 ※※※※※ 夜半三更,酒楼打烊。 丁翎锁好了前门,转进内宅,却见客房的门依然是紧闭着,敲了敲门,里头分明有人,却不应门。 无奈,他只得回了自个那屋,推门进去,不禁一愣:屋里头多了一样东西,就在床与栉妆台之间,猝然多出了一扇绢质半透明的屏风。 屏风内侧,映着微弱的光焰,屋中有人。 他赶忙绕过屏风,进去一看,却见痴娘正呆呆地坐在栉妆台前,脸上还戴着那副面具,她两眼发直地盯着一面镜子。 丁翎走上前去,看了看栉妆台上那面镜子,十分惊奇:“这镜子哪来的?” 痴娘闻声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见四郎也进了屋,就指着那面镜子道:“阿妩姐姐在街上买的,她说咱们屋里的镜子摔碎了,买个新的来搁着……”顿了顿,她又指指隔挡着床榻的那扇屏风,“她还送了咱们这扇屏风!” “我向她赔礼,她反倒买了镜子来送还?”丁翎感觉不妙:情人还在与他怄气?花他的钱,买了东西反倒搁到了他这房里,在床前挡一扇屏风算个啥意思?还有这面镜子…… 王妩怜买的镜子,不是西洋货,而是老祖宗流下的铜镜,照物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似的! 痴娘一直盯着这面镜子,目光始终凝在镜子的四个边角刻镂的花纹上。 那花纹乍一看似并蒂莲,却似像非像,实则是两生花!——铜镜上刻镂的两生花,非忘川彼岸开的曼珠沙华,而是一蒂双生的花。 痴娘盯着镜面上刻镂的两生花,脑海里回响着婆婆说的那番话,冷不丁就想到了“鬼冤家”,不由得眼皮儿直跳,心里头忽来一丝不祥的预感:街上那么多家店面,那么多饰镜,为何阿姐偏偏挑中了这一面镜子?还说与它有缘,一眼就相中了,非要买回家来,搁到她屋里头。 “还不错!”丁翎突然开口道,“铜镜好,摔不坏!” “四郎……”她不喜欢这面镜子,尤其不喜欢镜面上刻镂的两生花!看着镜面花纹,她就莫名的心惊胆战,想要用首饰盒子去挡镜子上的花纹,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就央求着丈夫:“能不能帮奴家劝劝阿姐,让她退了这面镜子!” “怎么啦?”丁翎弯下腰,凑到内子身边,伸手帮她摘下面具,而后,与她一同照着这面镜子。 看铜镜里朦胧地倒影出一双人影,内子那张脸在朦胧之中恍惚幻作了情人的模样,他看着镜子里的痴娘,心里想的却是王妩怜,想到不久前,怜儿总逼问他:什么时候将他与她的事,告诉痴娘? “这镜子照丑了奴家!”痴娘不敢提“鬼冤家”,怕四郎笑这是无稽之谈,只得埋怨起这镜子来,娇憨地嘟嘴儿抱怨。 “不是挺好看的么!”丁翎莞尔,看着内子娇憨可人的模样,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浮在他脑海,心中感受到一丝温情,情不自禁地持起台面上那把月牙梳,温柔地梳着妻子的头发,劝慰道:“不论是哪面镜子,你照着都好看!” 痴娘回眸看他,粉脸红扑扑的,“四郎喜欢?” “喜欢!怎会不喜欢?”痴娘总是对他千依百顺,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用心记下,今儿还戴着那么沉的一副面具,不等他亲手来摘,她当真就一直戴着。 内子与情人,容貌惊人的相似,脾性却截然不同! 每当他看着痴娘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的一往情深,他就怎样也开不了口,下不了决心对她说一句:他还想再娶个小老婆,想娶她的姐姐为妻! “四郎,奴家给你带了一串冰糖葫芦……”四郎夸她好看,痴娘开心不已,瞬间将那“鬼冤家”一说,抛于脑后,忙着去取那串糖葫芦,拿出来一看,却不禁傻了眼,“啊?化了?!”都融化出糖水了,黏黏的,这可怎么吃呀? 丁翎忍俊不禁,猝然从背后环抱着她,俯下脸,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香了一下。 他的唇一贴上去,就感受到一片滚烫,她仍如害羞的少女,在他面前,总是情窦初开般的娇羞。 他的妻,单纯得可爱,善良得……令他狠不下心来伤她! 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 他的意念左右摇摆,毫不坚定,既禁不住诱惑,又割舍不下内子给他的温情,倒是觉着这样得过且过也蛮好。 至少能维持住表面的风平浪静。 第七十四章 捉奸捉双 这一夜,丁家内宅里,客房的门始终紧闭着,而小俩口住着的隔壁屋,却是一夜的春光旖旎,温情如涓涓溪流,滋润不已。 仅隔着一堵墙,挡也挡不住痴娘那无比开心的欢笑声,王妩怜睡在床\上,又一次毒火攻心,听着隔壁间的动静,想着今日他刻意帮痴娘戴上的面具,心知这男人是下不了决心,还想瞒着痴娘! 王妩怜一想到自个还得与他偷偷摸摸的,做着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心里既委屈又窝火,恨他是圆润温和有余,而男子气概不足!没个担当!哪里比得上疯少?人家既潇洒又大方! 只不过,好男人轮不到她,只能将就将就,与丁翎继续耗下去! 却不知还要耗多久…… 王妩怜烧着心火,越发按捺不住,生怕到头来,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怎么争,也争不到自己想要的…… 那可如何是好?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她思来想去,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个主意,忙伸手摇了摇睡在身边的儿子,连声低唤: “骧儿!骧儿快醒醒!” 睡梦里被娘亲摇醒,骧儿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 “骧儿,想不想知道那日……姨父来咱们房里,对为娘做了什么?” 听娘这么一问,骧儿忽地瞪大了眼,睡意全消,好奇地瞅着娘,“姨父和娘,身上光光的,姨父还在咬你!”偏侧着小脑袋瓜,骧儿想了想,又问:“娘,姨父会吃人吗?” “骧儿真想知道?”她越是故作神秘,越是勾起小孩子的好奇心,骧儿忙不迭点头答:“想!” “明儿个,就去问你小姨!”王妩怜唇边泛一抹诡笑,凑在儿子耳边,小声地叮咛了几句。 ********************************************************* 夜深了。 丁宅里熄了灯,同一片屋檐下,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四下里寂静时,天井那边却悠悠地飘忽着一声叹息…… …… 没有大人们的复杂心绪,小孩子多半时候,总是无忧无虑的——骧儿自从折断了左脚,就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半桩娃子童心未泯,又正是好动好玩的年龄,修养了一些时日,不觉得痛了,就不安分了,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自个都会偷偷下地,单脚蹦呀蹦,扶着板凳就想去院子里玩耍。丁翎就帮着做了根小拐杖,让骧儿拄着拐杖,偶尔出来晒晒太阳。 这一日,刚过午时,日头毒辣,树上蝉鸣声声,院子里空无一人,客房那头“咿呀”一声,紧闭了数日的那道房门,终于敞开了,王妩怜精心打扮了自己,出门来,绕向丁翎的书房。 她这一走,骧儿就无人照料了,他自个下床来,拄着那根小拐杖,一拐一拐的,摸出房门外,穿过天井,溜进了前门酒楼。 不到晚上,生意不见旺,酒楼里两个酒保偷着闲儿,猫在柜台里头睡午觉,痴娘就在厨房角落一个小灶头,忙着给婆婆煎药,见骧儿拄着拐杖找了来,忙扶他坐下。往孩子手里塞一把瓜子,而后又自顾自地忙活开了, 骧儿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嗑了几粒瓜子,两眼老是偷瞄着小姨。 见孩子闷着声儿却总在偷瞄着她,痴娘觉着奇怪,就回过头来看他,骧儿也眼巴巴瞅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骧儿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跟小姨讲!”痴娘上前,关切地问。 “小姨……”骧儿想了想,迟疑地问,“姨父为什么都不穿衣服来抱我娘?” 痴娘蓦地瞪大了眼,疑惑自个是不是听错了,就笑着问:“说什么呢?你姨父怎么会不穿衣服……”语声一噎,笑容倏地僵在了脸上,痴娘眨了眨眼,慢慢地回过味来,道:“骧儿几时看你姨父不穿衣服了?” “娘也不穿!”骧儿嘴里嘟囔着,“姨父要睡午觉,娘就去他那屋,两个人一起困觉!” 痴娘又眨了眨眼,眼里头满是疑惑,“瞎说什么呢?小孩家家,可不许学坏,撒谎可得挨屁股板儿!” “骧儿没撒谎!”孩子急了,一个劲地拽着她的袖子,“小姨不信,就去看看呗!” 痴娘缓缓站起,摸了摸孩子的小脑瓜,转身走到小灶前,看药罐子顶着盖儿,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她挽了根毛巾,端起药罐子将药汁倒入碗里,取了个木盘子,端着整碗熬好的中药,独自走了出去,留下骧儿呆在了原地。 端药去婆婆那屋时,痴娘一边走一边想着骧儿说的话,童言无忌,自个本不该介意,可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堵得慌:小孩家家怎都学会撒谎了?还当着她的面说了四郎的坏话!骧儿不知道小姨最在乎的人,就是他的姨父么? 关心则乱。 痴娘心里头乱成了一团麻,胡思乱想着,在经过自个那屋时,停顿住了脚步。 她不由自主地瞄向自个那屋,愕然发现屋子的门半掩着,凑近些,就能听到屋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 她侧耳聆听了一下,那声音似乎是…… 一个女子在娇笑! 声音听来颇为耳熟,痴娘脸色一变,一手端着那碗药,一手推开半掩的门,往屋子里头走几步,隔着那扇绢质半透明的屏风,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床\上有两个人的身影,叠合在一起! 男子的衣衫与女子的亵衣混合着,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屏风里传出不堪入耳的声响,叫人一听就明白:此间正发生着什么! 乒啷——! 端在手中的那碗中药,连同托盘子一道,脱手滑落,摔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床\上妖精打架似的两个人慌忙分开,一人弹跳起来,慌张地探头一看—— 屏风外,痴娘看到了四郎惊慌的脸色;屏风内,丁翎探头瞅见内子惊骇欲绝的神色。 第七十五章 姐妹反目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直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 “四郎,怎么啦?外头是谁呀?” 那是王妩怜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矫揉造作! 丁翎闻声就慌忙缩回脑袋,躲在屏风后面,低低的说了些话,而后匆促地穿上衣衫。 痴娘怔怔地站在屏风外面,那一刻,灵魂仿佛被生生撕裂,痛到无法呼吸,根根手指都在颤抖,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间抽离了一般,麻木的感觉,开始蔓延在全身,在听到姐姐唤了一声“四郎”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天都仿佛要塌了! 天旋地转之中,她不知自个是怎么走出那屋子的,又是怎么走到天井这头的,浑浑噩噩,宛如陷入了一场无比可怕的梦魇。 她希望自己能醒过来,而后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但当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看到她的四郎步履匆匆从里屋走出,他身上披挂的衣衫,连扣子都没扣好,就那样焦急地走到她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姐姐在屋里等你,赶紧进去吧!”而后,他竟然从她身边走开,想逃避什么一般,急匆匆往前门酒楼去了。 留下她独自一人,在天井这头,呆呆地站了片刻,眼前一阵阵地发暗,分明是在午时的烈日底下站着,却如同坠入冰窟,浑身发寒! 天井边儿上,像是有个人在叹息,极轻微的一声叹,飘进她耳内,却只化作了一缕风声,风过,无痕,抚不平她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般的巨大创伤。 “小痴?好妹子,你还呆站在外头做什么?赶紧进屋来!姐姐有话同你讲!” 王妩怜的声音,似一道惊雷,砸进耳朵里,痴娘才有了一些知觉,麻木的手脚蹿起一股电流,针扎般的痛!她艰难地挪动脚步,一步步的,走向里屋。 屋子里,还残存着一股激情过后的味儿,汗味也掺杂其中,床\上还有一丝……她最最熟悉的,四郎的温热气息,飘得满屋子都是。 痴娘进了这间屋,呼吸紧\窒,连着心腔都颤颤地缩成了一团。 这本是她与四郎的房间,眼下,在这间屋子的床\上,却半倚半坐着另一个女子——王妩怜衣衫不整,随意地披了件丁翎的罩衫,慵懒地倚靠在床头,见自个妹子进屋来了,她露齿一笑,撩拨着长发,姿态何其轻浮,笑容何其轻佻! “小痴,过来坐!”喧宾夺主似的,拍一拍痴娘与她丈夫的那张床,王妩怜拉一拉披在身上的那件罩衫,笑着说:“咱们姐妹俩说说心里话!” 痴娘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硬生生压抑着什么,她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都说孪生姐妹最亲了,心灵是有感应的,姐妹里头哪一个动了情,爱上了哪个男人,另一个就有感应了!”王妩怜笑眯着眼,慵懒而沙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飘在妹子的耳朵里,“怪不得你姐姐我……也喜欢上了你家四郎!谁叫咱们姐妹俩心有灵犀呢?” 痴娘似是在听,又似是恍惚了神智,只是苍白着脸色,一步步向着姐姐走去。 “古有娥皇和女英,而今……”王妩怜自顾自地讲,随着妹子一步步地靠近,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而今咱们姐妹俩,也可仿效古人,亲上加亲!真真是喜事一桩!妹子,你说是也不是?” 痴娘步步走近,站定在床前,定定地看着姐姐,就在王妩怜扬起笑脸时,她猝然一扬手,啪的一声,竟在姐姐脸上狠狠地扇落了一记耳光! “恬不知耻!”痴娘表情是呆呆的,眼神也是发直的,但她嘴里吐出的话,一声声的带着颤音儿,比哭泣更令人心头发酸,“你不是我姐姐,你是个鬼!鬼冤家!倘若是我亲姐姐,如何能做下这样的事?你要新衣裳,要玉镯子,要留在丁家,我都依你!但是四郎……四郎不可以!只他不可以!他是我心尖上的人!即便是你,也休想打这主意!” 爱人,深爱之人,怎可与他人分享?那是生生的,要剜了她的心,要让她变作行尸走肉么? 王妩怜捂着脸,吃惊地看着痴娘,平素里性情温顺的妹子,此刻的神色,有些骇人,宛如变了一个人,连直勾勾盯着她时的眼神,都有些陌生了。 “出去!”痴娘苍白的脸上,似乎是毫无表情的,但她浑身上下都在细微地发颤,心头发凉的同时,无比悲伤,又无比的愤怒,她徐徐抬手,指向门口,“滚出去!” 怎样也料不到,痴娘竟会有如此的反应!原以为好欺负的人,居然也变得棘手起来!王妩怜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火辣辣的痛,唇边不禁泛出一丝冷笑:“你不是爱装好人么?好心收留我,好心送我东西,好心施舍怜悯给我和骧儿!瞧瞧你,心肠多好!我不过是想与你分享同一个男人的爱,你怎么就变脸了?怎么不继续装好心?索性装到底,成全了我与他啊!” 痴娘也直勾勾地盯着她,姐妹俩的眼里,再不复往日情分,冰冷的,相互对看着,即便是个陌生人,也没有那样冰冷刺骨的眼神。 “你的四郎,已是我的男人了!”王妩怜咬牙切齿般的,冲痴娘张扬着得意的笑容,“就在你的这张床\上,我与他,无数次的倾诉着情话,四郎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真正爱上的人,是我!” 痴娘浑身发颤,越抖越厉害,王妩怜见她脸色更显苍白,就越发得意,停不住嘴:“四郎还跟我讲,他娶你,只是冲喜,只是为了他的母亲!四郎从来没有喜欢过你,直到遇见我,他才知道,什么叫心动,什么叫爱!” “他跟你在一起,只是尽一份夫妻的义务,多可怜哪……” 王妩怜说着说着,痴娘再也无法忍受,突然尖叫一声,深受刺激的她,竟疯也似的冲上来揪着姐姐的头发。 王妩怜痛呼一声,慌忙还手,用指甲乱抓着,姐妹俩扭打在了一起,撞翻了屏风,在房间里发出极大的声响,终是惊动了丁老太,老太太奔进屋里只瞧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闷声抓起扫帚,冲上来,照着王妩怜劈头盖脸猛抽猛打,打得她迭声惊叫、避到了墙角,老太太才歇了口气,一扔扫帚,回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儿媳妇。 痴娘在婆婆怀里,狂颤着身子,疯也似的尖叫声声,濒临崩溃的边缘,只想把心里堵着的气,发泄出去,任凭婆婆怎么安抚,她仍停不下来,神情狂乱地尖叫数声后,猝然两眼一闭,惨白着脸色,昏厥在了婆婆怀里。 “翎儿——翎儿——” 老太太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呼喊儿子。 丁翎闻声赶来,见这屋里凌乱不堪的场景,也惊住了,被母亲催促几声,才回过神来,将痴娘抱到床\上,与老太太一道,又是掐人中,又是涂万金油的,好一通忙活。 王妩怜呆站在一旁,着实被痴娘这模样吓到了,直到老太太冲她怒吼:“还不给我滚!”在丁翎惊急的眼神暗示下,她才百般不情愿地退出了这间屋子。 第七十六章 扫地出门 之后数日,痴娘一病不起,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丁翎一人又要照顾酒楼生意,又要照料病中内子,忙得不可开交,自是无暇再顾及王妩怜,丁老太倒是天天来吵,吵着闹着,要这个狐狸精、扫把星滚出丁家,王妩怜反锁了客房的门,躲在房里,抱着骧儿,母子俩蜷缩成一团,吓得直哆嗦。 虽有丁翎拦着母亲,但丁老太这回是动了真格的,儿子阳奉阴违,当娘的竟一哭二闹三上吊,真个以死相逼,丁宅里头鸡飞狗跳,一日都不得安生。丁翎也是怕了,当着老娘的面,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好说歹说地安抚着母亲和妻子。 痴娘躺在床\上,听着丈夫不住地道歉,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她鼻子一酸,心一软,竟又舍不得四郎遭罪,只要他不再伤她的心,只要四郎还是爱着她的,她就有活下去的念头,这病也逐渐转好,老太太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日,一大早的不见老太太来闹腾,王妩怜以为自个闯的祸,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在房里憋闷了许久,忍不住就悄悄打开了房门,带着骧出门来,找吃的。 房里头的糕点、水果,还有茶水,早就点滴不剩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关,走出房来的娘儿俩,顿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王妩怜翘首看看那一轮朝阳冉冉东升,长吐了一口气,迈开脚步往前走。 骧儿拄着小拐杖,亦步亦趋紧跟着娘亲,这傻孩子一直以为是自己惹得小姨不高兴了,这几日也躲在房里,跟娘一道惶恐不安。此刻见娘的脸色转好,他也小心翼翼跟出门来,随娘一道去找点吃的来,先填饱肚皮要紧,往后呀,可记着千万不能在小姨面前再说姨父怎么欺负他娘了!半句都不能说! 趁着内宅里屋没动静,娘儿俩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刚想穿过后院,往厨房那头走,却听小后门嘎吱一响,几个人走进了院落,一字儿排开,堵在了二人的面前。 “大壮、二壮,你、你们想做什么?” 酒楼的伙计连同厨子,晚上都睡在小后门出去的胡同围墙尾端、那几间供长工们住的房里头,极少会闯到东家内宅来,今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未经东家召唤就擅自闯了进来,挽袖子捋胳膊的一字儿排开,拦在娘儿俩面前,摆出这吓人的阵势,唬得王妩怜不敢往前再走半步,色厉内荏地喝问着。 “老夫人和东家有交代,今儿让咱们几个来,送你们娘儿俩上路!” 大壮挽起袖子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着王妩怜,不由分说地往外拽,二壮吆喝几声,领着几个膀大腰粗的厨子,在后头推推搡搡,将这娘儿俩撵出门去。 出了小后门,穿过小胡同,在胡同口,停了一辆马车,娘儿俩被这几人撵上了马车,车把势“劈啪”一甩鞭子,驱车驶出了东街,过城洞门,奔郊外去。 马车驶出去老远,身不由己坐上马车、闷在车厢里的王妩怜,颠得发晕的脑袋,才算是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和骧儿,还是被丁家人赶出了门! “娘,骧儿怕!骧儿想下车!” 骧儿扑在娘亲的怀里,呜呜哭泣,刚才被人撵出门时,小拐杖也掉了,打着石膏缠着绷带的脚,磕碰了好几下,随着车厢一晃一震的,脚上一阵阵抽动起来,扑在娘的怀里,声声喊着:“骧儿想回去,找小姨!” “别提你小姨!” 王妩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一瞪眼,让孩子怕得噤了声,她又咬牙切齿地骂:“没用的男人,家里一个老一个弱,都能把他吃得死死的,没点魄力!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他!杀千刀的臭男人!”骂着骂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看娘一哭,骧儿也跟着放声大哭,车厢里哀哀戚戚的哭声,甚是悲凉,惹得车把势甩了一下鞭子,敲了敲车厢门框。 “敲什么敲?姑奶奶还没死呢!” 王妩怜冲口就骂,边哭边骂,吓得那车把势也不敢再搭理她,由着个疯女人撒泼似的哭骂。 骂得累了,泪也哭干了,她心里拔凉拔凉的,就呆呆地坐着,抱着骧儿,两眼发茫,不知将来该怎么办,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娘,咱们要去哪?”骧儿哭着哭着,倦意袭来,在娘怀里闭了眼,迷迷糊糊地问。 王妩怜撩起车厢一侧的小窗帘,往外头张望—— 马车一路疾驰,越走越偏僻,已至郊外一片野地,远处,有村落的农家,田埂上焚烧稻杆,烟囱里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马车沿着一条土路,一直驶到了村口,终于停了下来。车把势冲车厢里唤一声:“到地儿了,赶紧下来吧!” 王妩怜掀了车厢的门帘子,自个先跳下马车,两脚刚一落地,耳边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丁夫人,小的恭候多时了!” 王妩怜闻声一怔,回过头来,就见打村口那头走来一人,嬉皮笑脸地冲她打了声招呼,一副谄媚的小人模样,贼眉鼠眼的,可不正是郭老三么! 就在她又惊又疑的目光注视下,郭老三已走上前来,唤骧儿爬出车厢,由他抱下了车,将母子二人往村子里一户农家小院指引着,带头走了过去。 “丁夫人,你的四郎有交代,让小的来好生安顿你们娘儿俩!” 郭老三推开农家小院的门,抱着骧儿穿院落,进了小木屋。王妩怜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心里头却亮堂了,本已无望的心境,骤然回暖,心知丁翎这人,九曲回肠绕来绕去的,竟想出在外头包养情人的法子来,把娘儿俩安顿在了外头,他自个家里倒也安生了。 这农家小院虽比不得丁宅舒适,环境简陋了些,但好歹还有个容身处,还能安逸地过日子,总比沿街乞讨好上千百倍!——被刚刚的遭遇吓怕了的王妩怜,也没有过多的抱怨,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丁翎私下里的这番安排。 “丁老弟也算个有心人了!”一进屋,郭老三就改了口,递了个钱袋子给王妩怜,道:“弟妹,这是他给你日常开销用的铜子儿,我呢,就是个传声筒,你这边要是有啥事,尽管跟我讲,老三我立马帮弟妹你跑个腿,包准把话带到丁老弟耳朵里,你就放心住下吧!” 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打扫得也十分干净,只是接到手的钱袋子不鼓,里头少了一半的铜子儿,估计是被郭老三偷摸了去,揩油占了点便宜,王妩怜却也装了个糊涂,心想着往后还得使唤这人给她跑腿传话,就让他贪点儿小便宜吧,嘴里只管说些客套话:“有劳了!多谢郭……郭大哥!” “没事没事!丁老弟交代的差事,办好了有赏!我能不尽心么?” 骧儿哭累了,已睡着了,郭老三将孩子抱到床\上,拍拍手往门外走,“三六九,赶集的日子,我就送点儿日常所需过来,弟妹要是有啥话想带给丁老弟,就尽管跟我讲!今儿也没啥事了,你赶紧歇着吧!”话落,拍拍屁股走人。 王妩怜赶紧出门来,将他送到外头,看他走远了,悬在她心口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赶紧返回屋里,反锁了门,揭开米缸子,舀米烧饭洗菜,一样样的家务活,又得自个来,好在家里只两口人,也没啥重活累活,一日三餐照料着也就是了。 农家小院,日子过得清闲,娘儿俩安定下来,本也可以悠闲自在地过活,骧儿倒也心满意足,只是这当娘的,心里还憋着火,还觉着不甘心,夜里寂静时,就想着痴娘在忙什么?丁宅家大业大,她作为老板娘,着实风光!而自己呢?像是被人遗忘在这穷乡僻壤,王妩怜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一旦丁翎彻底忘情于她,怕是连这农家小院也住不得了! 倘若…… 她能成为丁宅的女主人,哪还用得着烦心这些事? 倘若…… 当初被爹卖了的娃是痴娘,而不是她! 那么,最终能嫁给丁翎的人,便不是痴娘,而是她! 第七十七章 藕断丝连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幸福日子!凭什么,要被痴娘白白的占了去? 不!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既然心有不甘,何不亲手去争回来? 心里头鼓噪着一个声音,令她在夜里,独自地冥思苦想,酝酿着、绸缪着,待到郭老三逢了三六九上门来送柴米油盐时,她就拉着他,说几句悄悄话,又打赏了点小钱给他。 郭老三立马帮她跑腿,去了丁家酒楼,在丁翎这边也讨了赏,边咂摸着酒味儿,边与丁翎称兄道弟的说说笑笑,瞅着痴娘转身进厨房忙去了,就往丁老弟耳朵里传达了口信。 只片刻工夫,痴娘就回了来,挨在四郎身边,端上点心给丈夫解乏时,压根没觉察到郭老三在旁暧昧地笑。 “痴,今儿我得去集市里走一趟,你有没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我顺道给你买回来。”丁翎温和地看着内子,温和地问。 “捎带点酸梅子回来吧!”痴娘丝毫没有起疑,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四郎,“入秋了,外头风大,天又干燥,四郎先喝了这碗银耳红枣羹,早去早回!” “好!”丁翎急喝几口,险些烫到嘴巴,又匆忙拨几下算盘掩饰过去,痴娘在他身边说着话儿,他却心不在焉,偶尔将目光飘过去,瞄了几眼痴娘,心里头却想着事儿。 自从上回出了那件事,痴娘就越发地黏他,表面上看,她像是恢复了精气神儿,像个没事儿的人了,他却知道,她在夜里头做梦时,还会哭叫着把自个惊醒,连里屋那张床,都更换过了,却没能让她心安,总是紧张兮兮地守在他身边,越发地对他好!她这个样子,反令他觉得心头压抑得很,没个自由呼吸的空间。 “哟,酸梅子哪?老板娘爱吃酸了?是不是心里头泛酸?”郭老三在柜台前讨着酒喝,嘴巴还闲不住,插科打诨的,暗讽着痴娘,“可别劲儿吃酸了,小心打翻了醋坛子!” 痴娘瞪他一眼,心里头纳闷:四郎怎么跟这种无赖小人走得越发近乎?这人总打宛如姐的主意,以往宛如来找她谈心,这人也隔三岔五地尾随着来,转悠在酒楼门外,还被她数落驱逐了几次,小人记仇,到了他与四郎走得近了,就找茬儿总跟她过不去! “痴,你不是得给你的小姐妹缝一双喜鞋么?前几日还见你挑灯在屋里纳鞋底呢,今儿得了空,你先忙你的事去!”丁翎也觉着:内子近几日确实老爱吃酸的东西。他却没往心里去,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出门,去见情人。 他把空碗一搁,抹了抹嘴巴,说一声:“吃完了,我出门了。”撩起衣袍下摆,急匆匆走了出去。 痴娘抬头,只看到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心底隐隐的,有一丝不安…… …… 此后数日,丁翎经常找着各种借口,独自出门去,在外头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有时还夜不归宿,天亮时才回的家。 对着整夜未眠、焦急担忧的内子,他总是笑笑地说:应酬!喝高了,走不了路,就睡在友人家中。 他口中的友人,自是郭老三,每回撒谎欺骗妻子,郭老三总帮他打圆场,少不了又得到丁老弟的犒赏,一来二去的,竟成了酒楼里的常客。 痴娘虽不待见这个瘪三儿,却碍于四郎的颜面,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头越发地不安。婆婆也总在她耳边叨叨:男人偷吃了一回,这心就定不住了,你可得看牢自个的男人,别让他在外头留宿! 婆婆几次三番的暗示,令痴娘越发的忧心忡忡,食不知味,还常犯呕,夜里也睡不好,总得起来吃几粒酸梅子,才觉喉咙里堵的东西顺下去了些。但,即便她感觉自个像是生病了,也从不在婆婆面前表露半分,怕家里人担心,总是瞒着,甚至还帮四郎说好话。 老太太问她:翎儿昨夜去哪了?她就慌忙答:生意上的应酬,出去不多会儿,就回来了,怕吵到您,回来也轻手轻脚,没出声儿呢。 老太太盯着儿媳妇的脸。 不擅说谎的痴娘,赶忙低头装做忙手里的针线活,一边给宛如纳着一双艳红喜鞋,一边说着:“宛如姐好些日子没来咱们家了,不知她出嫁前,能不能过来一趟。”顺势就将话题转开了。 老太太便也不多问了,心里头却是半信半疑。 丁翎出去应酬的时候,丁宅里里外外的事,都由痴娘一人操持着,百忙之中,她还是不忘给宛如姐缝好了一双喜鞋,压在枕头底下,盼着宛如尽早来取。 兴许是太忙了,她这几日总觉得身子骨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胃里头翻江倒海似的,总犯恶心,折腾得疲惫不堪,整个人都浮肿了些,丈夫却丝毫没有留心,只她一人在关切着他,担心他晚上总出去,要是应酬喝得高了,走夜路不安全,也由着他借宿在友人家,只要他平安回来,她悬了一晚上的心,也就放下了。 隔一日,见他又出去,她就又提心吊胆的,彻夜难眠。 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这般折腾,况且这几日,痴娘浑身不舒服,晚上想撑着眼皮,等四郎回来,却顶不住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一夜,睡过了头,连四郎悄悄回来,她都没有发觉,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了来,脑子还发沉,迷迷糊糊地下床,瞄到屏风上半挂的衣衫,才知四郎昨夜回来了,换过了衣服,想必正在前门酒楼里忙着。 她就取了四郎换下的脏衣,挽着木盆子,去水井边汲水洗晒。 四郎换下的衣袍,尤其是领口与袖口,她洗得分外细心,这一回也不例外,往井里打了一桶水,把衣服浸在水盆子里,搁了搓衣板,刚翻到领口,她目光倏地一凝,盯住了领口残余的一抹痕迹——那是胭脂烫红晕染的吻痕,似是被一个女人刻意吻染上去的,十分明显,也异常刺眼。 痴娘的脸上,渐渐流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由起初的猜疑,到此刻的醒悟,她再一次地感受到那种无法言语的痛楚,惊涛骇浪般一波波地侵袭着全身,冲击在心口。 心头宛如滴着血,痛到无法呼吸! 颤抖着双手,捧着那件半浸在水盆里的衣袍,泪水猛地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却仍死死地盯着——衣领上那抹刻意吻染上去、等着她来发现的……胭脂烫的吻痕。 那一抹痕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昨夜四郎出去后,见了谁,做了什么。 那胭脂的芬芳,与阿妩姐姐身上的香味,是一样的! 四郎,他是真的割舍不下?是真的……爱上了她的姐姐,她的亲姐姐! 再一次遭受丈夫的背叛,痴娘在井边哭成了泪人,直到哭得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栽倒在井边,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在里屋的床\上躺着,一睁开眼,就看到四郎坐在床边,面带愧疚地看着她。 “痴……”丁翎欲言又止。 “……婆婆呢?”痴娘仰脸看着天花板,泪水又从眼角蜿蜒而下。 “娘她……”丁老太气得病倒了,此时还卧在病榻起不了身呢。 这个事实,丁翎不想说出口,怕内子再受打击,会扛不住,就欺瞒道:“娘还不知这事,她身子骨不好,歇在房里。” 痴娘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地流着泪,出神了片刻,感觉丈夫仍在身边陪着她,却同样的默不作声。 他的沉默,令她更觉心酸,颤颤地伸出手,摸到他的手背,而后,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不想再松开,颤抖的指尖传递着她痛苦悲伤又无比不安的情绪。 “四郎……”再出声时,语带哭腔,她不敢去看他的脸,怕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他的躲闪与逃避!“昨夜去见阿妩姐姐了?” 第七十八章 满口谎言 “痴……”丁翎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覆在她颤抖的那只手上,感觉她的手竟是冰凉的,就用掌心的温度去抚慰她,“你误会了!是骧儿……骧儿脚伤又犯了,实在不益远行,我这才留着他们娘儿俩,让他们暂住在客栈,等骧儿伤好些再走。” 痴娘缓缓闭上眼,任凭泪水顺着眼角倾泻而下,她颤声儿问:“为何还要去见她?” “骧儿这伤反反复复的,昨夜里又发了高烧,他娘在这镇子上没旁的熟人,孩子这病又耽搁不得,她一着急,就只能来找我了……”丁翎目光微闪,语气却相当平和,如同在陈述一件事实,“她本想找你的,又怕你不肯见她……再怎么说,骧儿是她唯一的孩子,孩子病了,当娘的怎会不着急?” “着急到……往你衣领上落下唇印么?”痴娘一开口,却没能忍住哭声,哽咽着问。 “你又误会了!”丁翎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昨晚我赶了去,与她一同带孩子去看大夫,她抱着孩子,跑得太急,差点摔交,我就扶了她一下,准是那个时候,不小心,擦碰到的!” “痴,别多想了,你要相信为夫!若是再这么瞎猜疑,我可要生气了!”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口口声声道:“我这辈子最在乎的,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 痴娘紧闭着眼,不敢睁开,不敢去看丈夫的脸,只听着他的声音,自我催眠着,让自个去相信他所说的话。 “四郎……”翕张着唇,她颤颤地道:“奴家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就是四郎!你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命!” 她爱他极深,太在乎了,就更害怕失去!仿佛他已是她的精神支柱,倘若四郎不爱她了,她活着又有何意义? “痴!”丁翎动容,俯下身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暗暗地下着决心:痴娘这么好,他绝不能负了她! “我答应你,再不去见她!” 那一刻,作为丈夫的责任感,与内心的愧疚纠缠在一起,他已分不清自己那番冲动的决心,是对妻子的怜悯,还是不舍? 毕竟,那是与他相濡以沫的妻! 那夜过后,丁翎确也收了收心,不再夜不归宿,如此,坚持了数日,他让郭老三带去话儿、回绝了情人数次的邀约,却,仍让老三带去钱粮,好生安顿着情人。 就像是藕断丝连! 他真个是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决心下得容易,仅凭一时冲动即可!但,到了真个付诸于行动,却远没有那么简单!他脑子里抹不去情人的身影,许多杂念纷纷扰扰,一刻也没能摆脱纠结的心态。 独自烦恼了许久,随着郭老三来得越发勤快,带的话儿也越发缠绵入耳,他的意念又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直到有一日,郭老三大呼小叫着冲进酒楼,冲到他面前,说:“不好了——不好了——她说今儿晚上你再不去见她,她就死给你看!” “什么?!”丁翎霍地站起,再也顾不得许多,闷头冲出门去。 他以为痴娘这几日病着,仍躺在内院里屋歇养,却不知痴娘对他如此在乎,又怎会放心得下,怎会不时时留意着?这不,他前脚刚出门,痴娘后脚就追了出去。 两股风儿似的,嗖嗖刮了出去,郭老三瞧在眼里,“嘿嘿”发笑,嘴里头自言自语:“这下子可有好戏瞧喽!” 奔出门后,丁翎五内如焚,闷头跑着,哪里留意到自个身后还尾随着一个人。他跑到租车的地儿,雇了辆马车,报上个地名,唤车把势紧赶一程。 马车前头驶出去,后头就又跟上了一辆,两辆车子是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小镇,直奔郊外小村子去。 到了村口,停下车来,丁翎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奔着村口那条熟悉的路径走,到了那户农家小院,自个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子前门,急急推门进去,也没来得及反手关门,就慌里慌张地冲向小木屋。 “怜儿——怜儿——” 边跑边喊,只喊了第一声,小屋那头的门就“咿呀”一响,敞开了,丁翎冲进去一看,不由得一愣:屋子里,那娘儿俩正有说有笑地坐在饭桌边,看到他进来了,王妩怜满面笑容,起身相迎。 “四郎,你来啦!” 见她好端端的,气色也好得很,哪像个寻死觅活的人?丁翎愣了半晌,磕巴道:“你、你……” “人家想你了!”王妩怜掩唇“噗嗤”一笑,“傻样儿,谁叫你老不来看我!骧儿都整日里念着你呢!” “阿爹!”骧儿的脚伤日益好转,见他来了更是开心,早已被娘亲诱导着改了口,冲着丁翎喊了声“爹”,单脚着地,一蹦一蹦的,过去让“爹”抱。 丁翎哪里招架得住这娘儿俩热情的攻势,这就被娘儿俩缠得脱不了身,抱过了小的,大的也扑进他怀里,撒娇,使着浑身解数,两手蛇般绕在他颈上,勾着他往里屋走。 许久没与情人相见,丁翎心里也痒痒的,半推半就之下,随她进了里屋。 骧儿是最怕这个当娘的,不敢跟进去,就依着娘的话,将屋子的门关上了。 才插上门闩,却听“砰”的一声,竟有人闯进院子里,冲到屋门外,猛拍门板,砰砰砰的,一声紧似一声,震得门板哐哐的响,吓得骧儿一个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喊:“娘!娘——有人敲门!” 敲门声与呼喊声,传入里屋,惊得里屋的两个人冒了一身的冷汗,二人分明听到—— 门外,响着痴娘的叫唤声! 第七十九章 剑拔弩张 “开门!快开门——!” “四郎!四郎你在屋里对吧?奴家见你进去了!快开门!” “四郎——四郎——” …… 内子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丁翎心惊不已,憋着气儿躲在里屋,瞄了一眼窗口——小木屋的窗子不大,逃也逃不走! 王妩怜一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像是料到了痴娘迟早会寻上门来,她连衣裙都不加整理,就下了床。 “怜儿!”丁翎短促低喝一声,“你干吗去?” “还能干吗?去见她咯!”王妩怜似是迫不及待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人都找上门来了,我不去见她,还能怎么着?”难道要与他一道蜷缩在屋子里,当缩头乌龟么? 事到临头了,光靠躲,能躲得过去?况且,她早就巴不得痴娘找来,也好当面瞧瞧:四郎有多迷恋她这个情人,多舍不得她! “你别胡来!”丁翎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放心吧!”王妩怜回眸看他,神态自若地笑道:“你只不过是来探望骧儿的,骧儿今日不大舒服,脚伤又犯了,你这个当姨父的,来看一眼孩子,又有多大的过错?痴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出去与她好好解释,不就没事了?”顿了顿,她又体贴地道:“赶紧把衣服穿好,去外屋抱着骧儿。” 话落,见他满脸感激之色,也不再阻拦她,王妩怜就径自往外头走。 “骧儿,你小姨要来带你爹走了,往后没人再疼咱们娘儿俩了,你小姨巴不得咱们没得住没得吃也没得穿,去当要饭的叫花子!”王妩怜在外屋扶着骧儿坐到门边,当着孩子的面,她很伤心地挽袖擦了擦眼角。 骧儿对这个娘,既害怕又依赖,早已被她驯得服服帖帖,十分听话,一听小姨要来带走“爹”,又见娘哭得伤心,自家的门还被小姨使劲地拍打着,骧儿吓得不轻,与娘一道落了泪,哭着叫:“小姨是坏人!小姨是坏人!骧儿不要爹走!娘,你快把坏人赶走!骧儿要爹和娘在一起……一起疼骧儿!” “骧儿……” 丁翎整理好衣衫,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母子俩抱头痛哭的场面,也不禁恻然,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着娘儿俩一道伤心。 见他满面愁容,唉声叹气,王妩怜哭得更是凄凄切切,她哭着推开儿子,跑去开了门。 屋子外头,痴娘还在猛劲儿拍打着门板时,门,猝不及防地拉开,王妩怜从门里冲出,刚好迎着痴娘拍打下来的手,只听“啪”的一声,无比响亮的一记耳朵,竟是如此“巧合”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屋子里的丁翎听在耳内,心,也跟着抽痛了一下,仿佛那一记巴掌是抽在他的脸上,竟也觉得面颊火辣辣的,烧起来一般。 “妹子!”王妩怜冲出门后,挡在门外,拦着痴娘不让她进屋,挨了这一记耳朵后,哭得更是伤心,她流着泪哭诉:“骧儿不舒服,今儿又发了烧,我一人实在没办法,才让四郎来帮忙!他也是好心,只是来帮我照顾一下孩子!当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吧?我又没个男人在身边帮衬着,除了妹夫,还能求谁来帮?” 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丁翎在屋里听得是叹气声声,感同身受般的,怜悯着他的怜儿。哪知,门外的痴娘却连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嘶声叫喊着:“四郎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丈夫!你为何要与自己的亲妹妹夺夫?你忘了自己有男人么?你忘了姐夫么?你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妹子,我一直没敢与你讲,骧儿他爹不要咱娘儿俩了,你姐姐我命苦,无依无靠的,要不是妹夫心眼儿好,给了我们娘儿俩一个庇身之所,我与骧儿可该怎么办哪?” “你撒谎!你撒谎!你分明说姐夫待你很好!你怎么能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痴娘……妹子!你先听我说、听我说……” 门外两个人似在揪扯,王妩怜挡着门,拼命阻拦着痴娘,不让她闯进屋去,仍是哭着苦苦哀求: “我找四郎来,是因为骧儿病了,他只是来看望骧儿!你姐姐我已够可怜了,连孩子病了都没个男人在旁帮衬着,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四郎!我、我也是急啊!孩子发着高烧呢,我只能求他来救救孩子了!痴娘,姐姐有苦衷!你要体谅姐姐啊!四郎和我,真的没有什么!四郎只是来看骧儿的!” “四郎四郎四郎……”痴娘再也忍受不住,嘶声道:“四郎也是你叫的?你怎么可以一面喊着四郎,一面说你无辜?你怎么可以拿孩子来负你的罪?” “妹子……你、你别误会!我与四郎真的没什么……” 王妩怜口口声声唤着“四郎”,刺激着痴娘,那声音却是沙哑而带着哭腔的,屋子里的丁翎听着门外情人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而妻子却在咄咄逼人,疯了似的大吵大闹,令他更心疼情人的同时,越发觉得妻子太不通情达理了,怜儿哭着声声哀求,都帮着他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想怎么着?真要冲进门来与他闹么? 向来温顺的妻子,骤然变得不可理喻!丁翎只想着情人的好,忘了痴娘这般心痛、几近崩溃的嘶喊是为了什么?若不是爱他如命,又怎会痛彻心扉? “四郎——四郎——” 痴娘想冲进去,无论如何都想将丈夫带回家中,不想他再与她的姐姐来往,即便姐夫真个休了姐姐,即便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甚至在外头养些情人,在眼下这个世道,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但她做不到那样的三从四德,做不到大度地去接纳丈夫的情人或妾!她只知道:爹生前也只爱娘一人,娘病逝后,都不见爹再续弦!她以为自己如此的深爱四郎,四郎也会如此待她! 曾经的枕边蜜语,曾经的海誓山盟,他难道都忘了么?她连做梦都不曾想到——四郎移情别恋的对象,竟是她的姐姐,她的亲姐姐!这叫她情何以堪? “妹子!妹子你别这样……哎呀!” 门外响起“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王妩怜的痛呼之声,那声音入耳,丁翎心头一揪,再也待不住了,慌忙奔将出去。 一出门,就看到情人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额头,手指缝隙里渗出了血丝,似是被痴娘推得狠了,额头撞在门框上,撞得头破血流! “四郎!” 见丁翎终于冲出门来,王妩怜斜靠着门框瘫软下去,呻吟着,表情痛苦不堪。 “怜儿!” 丁翎惊慌失措,扑上去搂着情人,声声关切,认定了情人是因他而受的伤,心中更是痛惜! “你、你们……” 看着丈夫扑向了情人,关怀怜爱之情表露无遗,痴娘心如刀绞,冲上前去,想要将这两个人拉开,几近崩溃地喊:“四郎!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坏人!”骧儿单脚着地,一蹦一蹦地跳出门来,伸手护向“爹”和娘,“坏人走开!不要欺负我娘和我爹!” “你娘和……你爹?!”痴娘瞬间崩溃了,目光失去了焦距一般,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抓在了骧儿身上,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告诉他:“他不是你爹!他不是你爹!” “骧儿!”孩子大哭着,当娘的挣扎着想扑过去,当“爹”的却抢先了一步:“做什么对孩子出气?快撒手!”丁翎像是被彻底激怒了,白皙端正的面容已涨红,怒火攻心,他冲上去猛推了一把,力道之猛,竟将痴娘推得一个趔趄,从小木屋门前台阶上,倒栽葱般的滚跌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闷哼了一声,痴娘突然表情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两手捂着小腹,脸色变得惨白,一股鲜血从她的裙摆下流淌出来,瞬间湿染在了地上。 看到痴娘裙布下渗出的血,丁翎神色一变,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这才慌忙冲上去,将妻子一把抱起,而后,撒腿狂奔着,往村子外跑。 “娘,小姨流血了!” 骧儿叫了一声,王妩怜才回过神来,一骨碌站起,往外头追了几步,喊了几声“四郎”,见他抱着痴娘,一路狂奔,越跑越远,她没能追上,又回到小木屋那头,看看台阶下濡染的血渍,她嘴角弯笑,竟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擦一擦额头,只是破了点皮,她“呵”地冷笑:这下可好了,都闹得天翻地覆了,看你与他,还如何维系这段夫妻情分! 第八十章 趁虚而入 从村子里一路奔到村口,早已不见了马车的踪迹,离着镇子却还有些路程,光靠脚力一路地跑,只怕会耽搁了时辰,眼见着怀中的内子脸色越发惨白,裙布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丁翎万分焦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狂奔,却也不顶事,痴娘的神智已开始恍惚,进入半昏迷的状态。 怕是要出人命了! 丁翎这才感到害怕了,跑到庄稼地里,唤了个庄稼汉子来帮忙,借了辆简易的板车,送昏迷中的内子,急速赶往小镇的医馆。 一路上猛催猛赶的,即便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到了医馆里头,一番紧急施救,痴娘的命虽保住了,但她腹中怀的胎儿却没能保住。 等到痴娘从昏迷中痛醒过来,人已躺在了丁宅里屋自个的床\上,闻着满屋子飘荡的中药味,失神的两眼,模糊地看到有人影晃动在她面前,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好象是婆婆在哭…… “孩子没了?” 丁老太惊闻噩耗,整个人都垮了,若不是当儿子的眼疾手快,慌忙扶住她,老太太怕是要晕倒在地了。 “是孩儿大意了,不知道内子已怀了身孕……” 丁翎话未讲完,脸上已挨了老母亲的打,老太太连头发丝都根根颤抖起来,气得直捶儿子的胸口,“造孽啊!早就告诉你,那女人不怀好意!尽早与她断了,让咱们这个家平平安安的不好吗?你非得鬼迷心窍!这下可好,连自己的孩子都没了!你是要活活气死为娘啊……” “娘?娘!” 老太太又气又伤心,一口气没提上来,闭眼摇晃了一下,险些又栽倒下去,吓得丁翎赶紧扶着她回屋躺着,而后又回来照顾妻子,坐到床前才发现:痴娘半睁着眼,似是醒了! 他赶忙连唤几声,痴娘却不答应他,目光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出神了片刻,才极轻极轻地问:“奴家怀了四郎的骨肉?” “……是。”丁翎眼眶一红,懊恼地垂下了头。 “那奴家得……好好歇着……好好调养身子,好把孩子生下来……四郎,婆婆和你,都一直盼着有个娃,你说这一胎是生男孩呢,还是女娃?”痴娘神情恍惚,双手抚摩在小腹上,吃吃地笑着问。 “痴……”丁翎喉咙里一涩,鼻子一酸,伸手紧握住妻子的手,沙哑着嗓子道:“对不起!” “四郎……咱们得给孩子想个名字……” 痴娘却像是真个痴了,透过蚊帐的顶棚,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恍恍惚惚地说着话儿,痴痴地笑: “若是男孩,叫什么好……” “痴!”丁翎闭住眼,泪水从眼角滴落,不忍再看妻子这般模样,只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孩子没了…… 痴娘却一直不愿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整日躺在床\上,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太太一病不起,缠绵在病榻,咳嗽着,吃不下饭,也没法下地走到媳妇跟前来宽慰几句,孙子没了,老太太自个也难受得紧。 丁家三口人,一下子病倒了两个,丁翎也无心照料酒楼的生意了,让酒保与厨子在那里忙活着,还不许他们擅入内宅。即便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仍想捂着掖着,不对外声张,连自家伙计想打听老板娘生了啥病,他也闷声不响,口风严实得紧。 接连好几日,丁翎一直待在内宅,既要照顾老母亲,又要看护内子,两边跑,忙不过来了,自是有疏漏的地方。 这一日,正午。 丁老太在病榻上咳嗽不止,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肺里头拉风箱似的,动静颇大,丁翎闻着声赶了来,进母亲这屋,又是帮着抽痰又是忙着拍背的,一时也顾不到内子那屋了。 似是听到婆婆剧烈的咳嗽声,痴娘在床\上悠悠转醒。这几日,她一直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状态,此刻睁开了眼,神智还恍惚着,迷迷糊糊之中,隐约感觉到床前坐了个人,她轻声唤:“四郎?” “小痴哪,除了你的四郎,你就不想姐姐我么?” 噩梦里纠缠不去的那个可怕声音,骤然清晰地响在耳旁,痴娘猛地哆嗦了一下,目光迟缓地转过去,看到床前坐着的人,姿容妖冶、未语先笑,眉目之间,流出几分媚态! 看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妖冶女子,痴娘犹如见到了个鬼,脸色骤变,猝然尖叫:“走开!你走开!快走开!” “妹子,姐姐来看你呀!”逮着空隙钻进来,王妩怜再一次出现在丁宅里头,稳稳地坐在了主人房,坐在了痴娘的面前,端着笑脸,惺惺作态:“听四郎讲,你腹中怀的孩子没了?哎呀,真是可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连自个的孩子都保不住?可叫姐姐我心疼死了!” 话落,又在痴娘面前唉声叹气,王妩怜心里密密麻麻疯长的尖锐细齿,已在一点点地啃噬着痴娘的心魂,往日里承接着丁家的施舍与怜悯,而今,她一股脑地还回去,同样以十分怜悯的眼神看着妹子这一副惨状,红唇翕张之时,吐出刀子般锋利的言语,生生地要撕裂痴娘那颗已千疮百孔的心: “多可怜哪,滑胎了,孩子没了,你与四郎的孩子没了……” “啊、啊啊啊——!!” 痴娘拼命捂住了耳朵,崩溃般的尖叫了几声,就听“砰”的一声响,丁翎惊魂儿似的冲了进来,一眼瞅见床前坐的人,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丁翎慌忙冲上前,一把拽起王妩怜,“快!快随我出去!”怜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闯进他家来,这不是给他添乱么?他已够闹心的了!原本和睦的家,已变得面目全非了,怜儿还跑来瞎搀和什么? “四郎,痴娘是我妹子,我来看看她不行么?”被他硬生生拽到院子里,王妩怜委屈地道:“我担心啊,就忍不住过来了!你都好些天没来看我了,我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的,怕你出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丁翎一个头两个大,叹着气道:“怜儿,你先回去!” “你这儿忙不过来,我来帮忙不行么?”王妩怜不肯走,两眼瞄着屋子那头,听到老太婆边咳嗽边喊儿子,里屋还有痴娘的哭声,她就柔声劝丁翎:“骧儿也想你了,整日吵着闹着要见阿爹,我就带他来了……” “你把骧儿也带来了?!”丁翎吓了一跳,心知:不能再让内子受刺激了。他慌忙推着她,让她赶紧回去,“快把他带回去!” 一边说,一边冲到小后门,将她拽出门外,丁翎把心一横,关了门,任凭情人在门外怎么呼喊,他仍头也不回地往里屋走去。 “四郎,你快开门!骧儿还躲在屋里呢!你先让我进去,好领骧儿出来!” 就在王妩怜进不了后门,急急跑去前门时,丁翎已一脚迈进了里屋,抬眼一看屋里的情形,他大吃一惊,心急火燎地冲了过去,急喊:“痴娘!痴娘你在做什么?快松手!松手!” 就在里屋屏风的内侧,痴娘竟掐住了骧儿的脖子,眼中浮出一丝恨,嘴里狂乱地喊:“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没了!她的孩子还好好的……” “痴娘你疯了?快松手!”丁翎冲上来一把拉开内子,将骧儿解救下来。 骧儿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咳嗽几声,急着喘大气,脸上憋红,咳得眼泪鼻涕一道儿流。 稍稍缓过气来,孩子目闪惊惧地看着小姨。 适才,骧儿拄着小拐杖随娘亲一道进了屋,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房间里的大人们都慌乱着,没留意到他,直到娘亲被“爹”拽了出去,他才一拐一拐地走到痴娘的床边,就着床头柜,想拿柜子上一碗点心来吃,——自从那日“爹”抱着小姨狂奔而去后,“爹”已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望他与娘了,像是忘了娘儿俩的存在,连钱粮供给都中断了,实在没办法,娘才背着他跑回丁家。 他藏进屋来,也只是想偷吃点东西,没想小姨她竟…… “……四郎?”痴娘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焦点,“我这是怎么了?” 看内子平静下来,表情却略显呆滞,丁翎心知她这是受刺激了,有些意识不清,连自己做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他松了一口气,搂着妻子,轻拍她的背,感觉妻子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了,却又听到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声音、在这个节骨眼上冒了出来—— 第八十一章 稚子哭声 “骧儿?你怎么了?!” 王妩怜从前门那头进来,走进屋子,一见这情形,慌忙冲过来抱起儿子。 “娘!”见娘亲来了,骧儿大哭起来,指着痴娘道:“小姨好可怕!” “痴娘你做了什么?”看到儿子颈项上的指痕,王妩怜目闪惊异,扭头看向痴娘,却见她只是呆呆的,嘴里不停喃喃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别吵了!”屋子里又是小孩的哭声、又是情人的吵闹声,还传来老母亲的声声叫唤,丁翎脑袋都快炸开了,他霍地站起,猛冲过来,一手抱起骧儿,一手拽着王妩怜,将娘儿俩往外头赶。 “四郎?四郎!你吓着骧儿了,快放手!” 王妩怜挣扎着,不愿离去,与丁翎在院子里纠缠了片刻,仍是被他强硬地拖拽出去,直拽到小后门外,将骧儿往她怀里一丢,丁翎苦叹一声:“怜儿,你别闹了行不行?带着骧儿先回去!”话落,转身就想走,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看了看娘儿俩一眼,他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抛给情人。 银洋抛落在地上,叮铃当啷的响,王妩怜表情骤变,她跌坐在门外,仰起脸,吃惊地看着丁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丢几个钱打发她么?他把她当作什么人了?叫花子乞丐?他怎么能这么做! “带骧儿回去!”丁翎只是心里烦躁,也没有多想什么,顺手抛下银洋,转身就进了门里。 “你给我站住!”王妩怜将骧儿一把推开,猛地站起,柳眉倒竖,指着丁翎的鼻子问:“她就摆了个可怜样儿,你就心软了?就想抛弃我与骧儿了?她们婆媳俩是瞧着你性子弱,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你不给我名分也就罢了,还拿这点小钱来打发我?你当我是什么人?你真想随便玩玩就算了?” “怜儿你胡说什么呢?”丁翎十分头疼,也不想多解释,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娘和内子是真的病了,痴娘连孩子都没了,我能不照顾着她们么?这当口让我怎么去看望你?怜儿你要是真心为我着想,就乖乖回去……” “回去等你么?”王妩怜已受够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等待了,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一日不来我就要等你一日,你百日不来我就要等你百日,你若是从此不来了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痴娘,至少她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妻!与你长相厮守的人是她,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这几日我盼呀盼,等呀等,等不到你来,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怜儿……”丁翎十分无奈,意念虽在动摇,却自知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半分心软,“你若爱我,信我,就等我!等我!”话落,生怕自己再多看情人一眼,就会心软,他一咬牙,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那道门就在她眼前紧紧关闭了,王妩怜盯着紧闭的门板,呆怔了片刻,眼底蹿燃起两簇怒焰,猛然就想到自己被婆家驱逐出门时的场景,想到前夫嘴边那一丝冷笑,心,被恨意啃噬着,她好不甘心!争了这么久,付出这许多,到头来连个门都进不去,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如今细想,原来是她着了痴娘的道儿!痴娘不就是舍弃了腹中的孩子,用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重又套牢了丈夫么!想不到,痴娘心机如此之深,当姐姐的都斗不过她! 不!她绝不甘心就此认输! 倘若……娘没有给她生下这个妹子,爹爹就不会如此偏心!倘若……爹爹没有将年幼的她卖了,今朝嫁与丁翎的人就是她!她才是丁夫人,是这丁宅的女主人! “娘,这个阿爹是不是也不要咱们了?”骧儿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泣。 王妩怜缓缓蹲下去,捧起孩子的脸,手指轻微的点在孩子颈项上,她看着骧儿脖子上尚未退去的掐痕,若有所思。 “骧儿,你爹不是不要你,而是你小姨太坏,不让你爹来见咱们娘儿俩!” “小姨坏!小姨是大坏人!”骧儿抽噎着,又听娘亲在他耳边小小声地道:“骧儿,咱们不能就这样离开,来,娘抱你翻到墙头,你再偷着进去,帮娘打开这门,娘进去找你小姨算帐!给骧儿出气!” 骧儿噎了一声,看着娘的脸,忽然觉得害怕:“墙、墙头太高,我、我怕……” “别怕!别怕!骧儿乖,要听娘的话!骧儿最乖了……” 王妩怜一把抱起孩子,走到墙根,踩着一块能垫脚的石头,使劲把孩子拖举到墙头,而后,伸长了手用力一推…… 骧儿登时栽进了墙内,整个人摔倒在板砖地上,屁股开了花似的,痛得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终是惊动了里屋的痴娘,呆靠在床头的她,突然转头看了看窗外,嘴里喃喃着:“孩子……孩子在哭……” “嗯?”丁翎嘴里模糊地应答一声,昼夜未眠,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家中两个病人,他委实太累太乏了,送走了情人,回到里屋,坐到椅子上一放松下来,眼皮子就耷拉了,不知不觉竟已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之时,丁翎隐约感觉到:房间里似乎有人影闪过! 心头一惊,使劲撑开眼皮子,他往床\上一看——人怎么不见了?! “痴、痴娘——!!” 丁翎惊出一身冷汗,蹿起身来,冲出里屋,刚奔进院子,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水了,放眼张望,却见痴娘就站在天井那头,仅着单衣,雪白的素衫儿,纤细孱弱。 她赤着脚,站在水井边,低头盯着井水,微微蓬松了的发髻、鬓发处仍插戴着那把月牙梳,玉质的梳子,在西斜的夕阳光照下,依稀闪着光亮,闪得丁翎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唤出声来,痴娘却似是发觉了他,居然扭头就跑,拉开小后门,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痴娘!痴娘——”丁翎慌忙追着她,在跑过井边时,脚下一打滑,险些摔交。 适才从井口溅出的水,打湿在了地上,令他踉跄了一下脚步,仿佛听到井里有些异样的响动,却来不及细看,他匆匆忙忙地奔出小后门,一路追赶,却见痴娘不是往街面那头跑的,而是拐进了弄堂里。 在几条夹弄之间,七转八绕,丁翎追着追着,刚拐了个弯,从里弄奔出,前方却已不见了痴娘的身影,他竟把人给跟丢了! 独自在一条条胡同和石板长街上,兜兜转转着,四处寻找,他生怕内子是想不开才离家出走的,也不知她会去哪里,要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东奔西走,找来找去,太阳已落了山,丁翎心中更是不安,直到夜色浓黯,仍未找到内子,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无比沮丧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看到天井那头竟围了好些人,自家伙计竟也奔进了内宅后院,丁老太太拖着年迈病弱的身子,站在井边不知在数落着什么。 他赶忙走过去,推开酒保与厨子们,挤了进去,放眼一望,登时惊呆了。 第八十二章 井中溺亡 就在众人围着的水井旁,湿漉漉的地面上,骧儿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早已没了呼吸。王妩怜扑跪在孩子身旁,起初是发了怔,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骧儿明明识得水性!不该啊!不该是这样的……骧儿!骧儿你快醒醒啊快醒醒!”她用力摇晃儿子,却怎样也唤不醒骧儿,这才不得不去接受孩子已经溺亡了的现实,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哭得是声嘶力竭。丁老太却颤巍巍站在她面前,连声数落,骂她是扫把星,活该遭此报应。 “这、这是怎么了?”看着被伙计们从水井里打捞上来的、那一具溺亡了的小孩尸身,丁翎脸色惨变,脑海里竟浮现着痴娘下午从房里走出,来到水井边时那诡异的举动,又想到痴娘没了孩子、深受刺激之下失常了的行为举止,还有她掐过骧儿脖子的这件事,他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什么,却犹不敢置信地问。 “是她!一定是她!”王妩怜猛一抬头,双眼通红,似要吃人般的咬磨着牙,恨恨道:“她没了孩子,就想让我的孩子来抵命!一定是她干的!一定是她!” “呸!你个狐狸精,自个行为不端,还来血口喷人!”老太太暴怒,抖手戳指着王妩怜,破口大骂,“老身看你就是个克夫克子的命!” “你说什么?”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令王妩怜恨透了这个老东西,咬着牙就一头撞过去,撞得老太太“哎呀”一声惨叫,跌倒在了地上,摔得险些闭过气去。 “够了!”丁翎惊喝,心有顾忌,两眼瞄向在一旁呆杵着的酒保与厨子们,他急于掩人耳目,强辩道:“是骧儿自个贪玩!下午我还见他在井边玩耍,定是他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了井!”也不等王妩怜再行哭诉,他赶忙扶起老母亲,让自家伙计送丁老太先回了房,又下了封口令,不许伙计们在外人面前说三道四,打发他们回酒楼张罗去。 驱逐了外人,院子里冷清下来,只丁翎一人陪着情人待在水井边,看情人抚着孩子凉透的尸身,悲恸着,声声啼哭,他几次欲言又止。 “难道就让骧儿这么白白的送了命么?”王妩怜神色凄恻,拉着丁翎的手责问:“骧儿也是你认下的干儿子啊!你这当爹的怎么能不给孩子讨还个公道?”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丁翎心头沉重,偏过头去,无法面对情人哭泣的脸。 他只稍稍一闭眼,脑海里就不断浮现着痴娘在井边时的模样,仿佛能想到她是怎样推着骧儿落了井,这令他万分痛心——原本是一个多么善良温顺的人儿啊,怎会变得如此可怕?! “还能……怎样?”这就是他的回答?王妩怜悲笑,指着丁翎道:“你当真以为这个乱世,就没有王法了?”到处都在死人,不是死在洋鬼子枪口下,就是死在自己人争权夺利的内乱之中! 的确,乱世中讨不到公道,连衙门都没了,坐镇的大兵也随时换头儿,今天你来争地盘,明天我来占山为王,乌烟瘴气之中,不见朗朗乾坤!她一个妇道人家,既被“七出”的旧律荼毒着,又被眼下这纷乱不平的世道逼得连容身之处都难寻,好不容易找了个男人想给自己撑腰,想要个太平日子、安安定定地过活,却还是那样的难! 这个男人只是凡夫俗子,既没担当又没魄力,和这乱世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人人只求自保!龟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粉饰太平,照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她陷在这股洪流的旋涡里,浑身上下都被染得漆黑,跟着这股乱象一道作乱,不择手段去争去抢去夺! 她只想争取到一个安逸享乐的生活,想要一点点幸福的滋味,想要一个可靠的男人,能让她靠一辈子!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她要争的,一定得争到手! 这样一个乱世,本就是适者生存,强者为王!她一个女流之辈,反不了天,却能闹翻了整座丁宅! “她若不为此付出代价,骧儿死不瞑目!”王妩怜目光忽闪,猝然盯住了小后门,凄声呼喊道:“痴娘!你还我骧儿来” 在丁翎还没反应过来时,王妩怜已蹿起身来,奔着小后门那头扑将过去! 小后门一敞,门外人影连闪,丁翎一惊之下,蓦地回头,立马就看到刚刚走进门来的两个人—— 郭老三与痴娘二人,似是狭路相逢,一前一后的,进到门里。 痴娘手里拿着个面人儿,进门时还在说着:“骧儿不哭,小姨给你买面人儿回来了……” 第八十三章 百口莫辩 痴娘手里拿着个面人儿,进门时还在说着:“骧儿不哭,小姨给你买面人儿回来了……”话犹未落,眼前却是一花,像是有一道黑影迎面扑来,没等她瞧清是怎么回事,脖子就被人猛一把掐住了,手中的面人儿也“啪嗒”掉在了地上。 “你还我骧儿!还我骧儿命来——!!” 王妩怜两眼通红,猛扑过来,狂也似的掐着痴娘的颈项,平素积压在心中的怨与妒,毒火般烈烈燃烧着,恨不得一把将痴娘活活掐死。 “松……手……” 痴娘脸色涨红,憋气憋得难受,伸手拼命去掰姐姐掐捏她脖子的手,奈何病了这么些时日,气虚体弱,使不上力气,挣脱不了,一口气换不过来,胸口憋得几乎要炸裂,难受之极! 如同即将溺水的人,痴娘伸手胡乱地去抓,却歪打正着地抓在了姐姐的眉眼之间。 “啊!” 王妩怜痛呼一声,眼睛里头吃痛,手膀劲也稍微松动了一下。 这时,丁翎也冲了过来,慌忙拉架,对着郭老三急喊:“快、快来帮忙!” 愣在一旁、看傻了眼的郭老三,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上前,帮着丁翎一起拉架,一左一右地将那两个人分开,拽到一旁,各站一边。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被丁翎硬生生拽开,王妩怜恨得连踢带踹,充满血丝的眼睛,想要吃人似的死命瞪着痴娘,“杀人凶手!你还我骧儿命来!”嘶声叫喊着,她整个人作势欲往前扑。 痴娘既震惊又疑惑,被郭老三劝拉在一旁,目光稍一触及横躺在水井边的骧儿,反倒更加惊愕,口中喃喃:“骧、骧儿这是怎么了?” “你少在那儿给我装蒜!”挣不开丁翎双手的牵制,王妩怜气红了眼,也急红了眼,一面使劲挣扎,一面尖声凄厉地喊:“是你!就是你!将骧儿推落井中,害我的孩子溺水而亡!你自己不小心滑了胎,还来夺我孩子的命!你这个恶人,还我骧儿命来——!!” “你说什么?骧儿他、他……不、不不!我没害骧儿!我没有!” 一听骧儿已溺亡,痴娘惊骇欲绝,惨白着脸,惶惶摇头,面对姐姐似要吃人的模样,她惊恐地瑟缩在郭老三背后,颤声道:“我是听见骧儿在院子里哭,才出来看他……他、他说他饿了,想吃东西,我、我就出去给他买面人儿……我、我没有将骧儿推落井中……” “你撒谎!”王妩怜挣出一只手来,戳指着痴娘,“丁宅没有吃的吗?你干吗跑到外头去买?面人儿只当零嘴吃吃,能当填饱肚子的饭来吃吗?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杀人凶手!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你休想抵赖!” “我、我……不、不是的……”痴娘拼命摇头,却说不清当时自己的心境。 她腹中的孩子没了,面对姐姐的孩子时,心里确实有芥蒂,看骧儿在院子里哭闹,自己当时……确实没有上前去哄他,只是走到院子里来,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许是她那时的表情有些吓人,骧儿竟不哭了,捂着脖子害怕地躲到水井那边去,不让她靠近。她就独自一人呆站了片刻,而后,茫然地往外走,穿出小后门,绕出胡同…… 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越偏僻,来到郊外河边,呆呆地站着,她想着无缘来到这个人世的孩子,想着当日四郎为了保护他的情人,竟将结发妻子的她,推了出去! 孩子没了…… 痴心所爱的人,心心念念的却是她的姐姐!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四郎……四郎…… 痴娘全心全意地爱你,你为何要把心,给了别人?是痴娘还不够好吗? 四郎……四郎…… 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这辈子的精神支柱,到底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 是不是当初不该让姐姐进丁宅……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痴娘不让姐姐进门来,四郎,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待我好,对不对?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 …… 站在河边的她,几乎是万念俱灰,想要一死了之来成全姐姐与四郎,一只脚都踩到河水了,忽然又犹豫了,心中实是舍不下病中的婆婆,想着自己若狠心弃了这俗世纷扰,伤心而去,与她情同母女的婆婆,定是经受不住这番打击的。 伤心着,犹豫着…… 她就在河边浑浑噩噩地站了许久、许久…… 河岸边的风,一阵阵地吹来,心里凉凉的,人却渐渐清醒了些,她终是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转身往回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仍回响着骧儿的哭声,她心一软,就在街边问手艺人买了个颜色模样都分外讨喜的面人儿,想着带回家中,哄骧儿去…… …… “我没有推骧儿落井……我没有……” 神情又有些恍惚,痴娘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着。 “痴……”丁翎看着内子,看她身上穿的那一袭素色单衣,看她鬓发上依旧插戴着那把月牙梳,他内心犹如堵了块石头,郁郁地沉声道:“为夫都看到了……” “四郎?!” 痴娘一怔,看丈夫满含谴责与不忿地盯着她,那种陌生而异样的眼神,宛如一把冰冷的刀子,深深地扎入心口,生生地将她痴情于他的那颗心,一片片地剜下,支离破碎地落了一地。 “奴家不是那样的人啊……四郎……” 他可曾爱过她,可曾懂她?如若连自己痴心以付的丈夫都无法相信她,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相信她? “哟,瞧不出来呀弟媳,你连这么小的一个小娃子都能痛下杀手,丁老弟这回要是不休了你,不就是养了条毒蛇在自个的被窝里么?”郭老三插嘴说了这么一句,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偏来火上浇油! “休……”不!她宁可死,也不愿看到四郎亲手写下休书来休了她!痴娘脸色惨变,浑身发抖,猝然摇头哭喊道:“不!不可以!你们为何不信我?我没有害骧儿!我没有推他落井!” “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又岂会承认?”王妩怜痛失稚子,又岂能善罢甘休?这就声泪俱下,比痴娘哭喊得还要凄切、还要大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喊道:“你不傻,却想将我与四郎都当成傻子,一句不是你做的,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我的骧儿……我的、我的孩子……”哭着喊着,她突然低头,猛一口狠狠地咬在丁翎手背上,痛得他慌忙撒手时,她便挣脱了他的牵制,嘴角沾着他手背上的血,凄厉叫喊着:“还我骧儿命来!”又猛地冲向痴娘! 第八十四章 血溅三尺 嘴角沾着丁翎手背上的血,王妩怜凄厉叫喊着:“还我骧儿命来!”又猛地冲向痴娘! 郭老三也被她这模样吓住了,慌忙闪避到角落,痴娘就不得不独自招架姐姐发疯般的攻势,一边惶惶喊着“我没有害骧儿”,一边伸手抵挡。 幼年时手足情深的这对姐妹,如今却闹得水火不容,争吵撕打之时,双双滚跌在地上,揪头发扯衣服,滚打在一起,丁翎上前拉架,脸上反被抓出道道血痕,就连摔伤了腰、躺在屋里头歇息的丁老太也闻了动静,在屋中焦急地喊:“翎儿,出什么事了?”郭老三却在一旁闲闲地吹口哨,瞧热闹,时不时还怂恿几句,煽风点火,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你们别吵了行不行?” 丁翎这性子的确不够强势,仅被情人用手指甲狠抓了几下,就不愿再插手进去,站在原地没了法子,既劝不住架,又拉不开内子与情人,更化解不了眼下这混乱的局面,只晓得生闷气,却又怕后院里的动静招引来酒楼的伙计,担心着事情若是闹大了,可该如何收场? “我说丁老弟,别傻站着干瞪眼!”郭老三却上前来,连拖带拉的,硬是将丁翎往前门酒楼那头拽,“女人打架,男人最好别插手!走走走,咱哥俩先避一避,等她们自个冷静下来,好好处理!亲姐妹嘛,终归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有啥事不好解决的?打完了,冷静了,就好好料理一下孩子的后事,该咋办就得咋办,自家人关起门来合计!眼下这场面,大老爷们插不了手,走,哥陪你喝酒去!一醉解千愁!” 就在丁翎还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看时,郭老三已连说带劝、连拉带拽的,将他带离了这闹哄哄的后院,穿过厨房,一脚迈进酒楼,吆喝几嗓子,唤了酒保来,当着东家的面点了酒菜,这当口,郭老三满脑子还想着揩油占便宜,捞点香的辣的,趁机来湖吃海喝一顿! 丁翎虽点头示意让自家伙计端来酒菜,却没有半点喝酒的兴致,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看郭老三喝得高兴、痛快了他自个,丁翎却老是惦记着后院里那档子事,耳朵里还响着情人与内子的争吵、哭闹声,眼前一会儿浮现痴娘今日站在井边时的诡异姿势,一会儿又浮出王妩怜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喊着要为骧儿报仇的凄切模样,心头惴惴,意念忽左忽右地摇摆,他愁眉不展,连连叹气,心绪浮躁,也更加的烦闷,却在酒楼里客人颇多时,强打着精神。 生怕客人瞧出什么苗头来,他更是强忍着早些关门打烊的念头,坐立不安地候在酒楼里,直到—— 夜空中焦雷炸响,惊得几桌客人慌忙跳脚而起,匆匆结帐而去,趁暴雨倾盆而下之前,赶着夜路回了家。 入秋后,雷阵雨颇多,秋老虎余威仍在,夜里一下雨,闷热的暑气随雨水蒸腾起来,南方的空气也变得闷闷湿湿的,小镇上家家闭户,熄灯入眠,丁家酒楼也终于打烊,东家让伙计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催着厨子与酒保由前门出去,讨个远路回长工房舍那头歇息,自个则匆忙关了前门,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门窗关妥,才又坐回到角落里那张酒桌旁,留下郭老三陪他解闷儿。 酒楼里熄了好几盏灯,只亮着一盏,昏昏地照着那张酒桌,郭老三已有几分醉意,打着饱嗝还在往盘子里夹菜,满嘴油光还沾着酒渍,眯眼奸笑道:“怎么样?老哥我没说错吧,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后院那头不是没动静了么?估计姐妹两个都闹腾够了,都消停了,这事儿,也就这么算了!” 郭老三说得轻飘飘的,丁翎心头还是沉甸甸的,酒楼里没了客人行酒令时的嘈杂声浪,周遭都安静下来,他细一聆听,除了风声雨声、偶尔响起的雷声,确也听不到后院里的动静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想起身去瞧瞧,却经不住郭老三频频劝酒,加之心中郁闷,就又多坐了些个时辰,将桌上剩的几壶酒都碰杯儿干了个精光,喝得有八分醉了,就“哥俩好”地相互搀扶着,脚下跟扭麻花似的、左右摇晃着跌跌冲冲离了酒楼,穿过厨房,进了后院。 雨势稍歇,院子里寂静无声,连内宅那头都不见半点灯光,一整片的黑不隆咚,四下里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怎、怎么回事?”郭老三嘴里喷着酒气,勾着丁翎的脖子,大着舌头奇道:“你媳妇跟、跟你姘头呢?都、都进屋了?怎、怎么不点、点个灯……哎呀!”说这话的工夫,脚尖儿就磕碰到花盆,一个大马趴直接摔到地上,他嘴里还含糊地咕哝了几声,自个儿翻了个身,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回廊地面,两眼一闭,呼噜声大作,已然醉得不省人事。 “瞧瞧你,还说你能喝,吹!你就吹吧!”丁翎指着醉倒在地的郭老三,五十步笑百步似的,他自个都醉得不行了,还在笑别人,边笑边打着酒嗝,迈开醉罗汉的步子,踉跄着往内宅里屋走。 醉态可掬地扶着墙、沿墙根摸转了一圈,才摸进自个那屋去。 一进门,他脚下似乎绊着了什么,猛打一个趔趄,往前冲出几步,还是没能站稳,“啪嗒”跌倒在地,两手沾着了黏糊糊的东西,鼻端隐隐的嗅到一股浓浓的味儿,那似乎是…… 血腥味! 心腔猛地一缩,他霍地撑坐起来,使劲瞪眼看去,屋子里也未掌灯,漆黑一片,啥都瞧不清楚,但那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却铺满了整间屋子,强烈刺激着他的嗅觉。 “怜、怜儿?痴、痴娘?” 心中越发不安,他颤声唤,才唤了没几声,就听屋子一个角落里传来个蚊鸣似的声音:“四、四郎……” 那声音同样在发抖,令他一时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刚站起来往前走了一小步,脚下又是一绊,竟又绊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交,惊急之中,他两手往前一撑,凑巧撑在台面上,摸黑在桌子台面上找了找,一通摸索,摸到了洋火柴和蜡烛。 “咝”的一声响,火柴擦亮,点燃了蜡烛,这间屋子才亮堂起来,丁翎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了乍现的光焰,秉烛往四下里一照,他的脸色骤然惨变,浑身一颤,几个踉跄,往后急退三大步! “这、这……” 秉烛而照,屋子里竟是一片狼藉,屏风倾斜,柜子砸落,衣架横倒,箱子翻盖,连床\上撑着蚊帐的竹架子都断下了,凌乱不堪的屋中,血腥扑鼻,地面上,大滩大滩的鲜血,墙上也喷溅着血渍,王妩怜蜷缩在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距她不远的地面上躺着的人——那是痴娘,她仰面躺在地上,颈部割出个好大的血口子,动脉划破,遍地是血,连栉妆台上的那面铜镜也被喷溅上了点点血珠,如花般怒放在镜面,朵朵重叠,掩映着铜镜上雕镂的两生花,格外刺目! 而在房门口,还倒着个人,是丁老太,紧咬着牙关、两眼紧闭地晕厥在地。老太太约莫是听到了争吵及打斗的声响由院子转到这间屋来,屋里闹腾出更加剧烈的争斗声,令老太太再也躺不住,托着腰不安地前来察看,结果,一进门来,却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吓着,一口气没能缓上来,倒地晕厥。 丁翎也吓得够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酒也吓醒了,骇然震愣了半晌,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猛冲过去,一把拽住蜷缩在角落里的王妩怜,惶惶追问:“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他这一拽,王妩怜紧紧握在手中的一把剪子,才脱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缓缓仰起脸来,看着丁翎,眼中急闪着泪花,又惊又怕地颤了一下嘴唇,猝然一头扎进他怀里,耸动着肩膀,嘤嘤哭泣:“她、她与我吵着斗着……不、不知怎么就、就发了疯一样,揪、揪我的头发,我痛极了就逃……躲、躲进屋来,她、她就追进来,继续与我缠打在一起,我、我反被她掐了脖子,就拼命挣扎……挣扎着摸、摸到了这把剪子,当、当时太、太混乱了……我、我不知怎么就、就……” 语声一噎,她稍稍抬眼,目光从他的肩膀上穿过去,瞄向躺在地上的痴娘,瞄到她颈项上被剪子捅出的那道伤口,汩汩鲜血已喷涌得遍地都是,在那伤口处还似有若无的冒着血泡,王妩怜瞄了一眼,浑身直打颤,吓白了脸,磕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她、她自个发了疯,真、真不关我的事啊!” 第八十五章 欲盖弥彰 痴娘心思单纯,只是这性子过于执拗,认定了一个男人就死心塌地的,一门心思地付出,十分执著,显得有些“痴”,不仅仅是痴心,也有一股子傻劲!但,总不至于为一个男人失心疯般的要置情敌于死地吧? 王妩怜说妹子疯了似的追打她,但在丁翎的脑海里,却莫名地浮现了另一番场景——情人失子之痛、毒火攻心,狂也似的追打内子,内子哭着躲闪,二人一追一逃的,进到了屋里,痴娘被逼急了,慌忙持起桌上的剪子自卫,王妩怜杀红了眼地扑上去与她抢夺,二人纠缠之时,双双跌倒在地,剪子竟插\进了痴娘的颈项,再拔出时,血箭喷射,王妩怜迎头撞上血柱,这才惊住,吓得往后退却,一步步地倒退,退缩在了角落,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痴娘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逐渐咽了气…… 屋子里凌乱的场面,缠斗的痕迹,血渍喷溅的方位及角度……这种种迹象,都在丁翎眼前拼凑出一幕幕的画面,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由他的眼睛穿透进了脑海,将此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悉数还原! 当王妩怜口中凄惶地描述着痴娘是如何的不小心、才出了这桩意外事故之时,丁翎的眼前却不断浮现着另一番画面,那画面尤其逼真,就像命案重演,历历在目! “……这只是个意外!是她自己不小心,真的不关我的事!” 王妩怜惶惶诉说完后,就不再出声,只是用含泪的双眸,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极无辜,叫人看了不免心碎! 看着情人那样无辜而楚楚可怜的眼神,丁翎柔肠寸断,在他的耳边,却似有若无地荡来一声叹息,无比沉痛!但,在这屋子里,除了一死一晕,就只剩他与怜儿面面相觑,二人均未出声,却不知是谁在叹气? “这、这屋子里还有谁?” 丁翎颤声问,王妩怜摇了摇头,猝然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也是颤着声儿道: “这、这丁家内宅的里屋,常有些奇怪的声响,许是地板受潮裂了缝儿……四郎,你别吓唬怜儿!怜儿怕、怕痴娘她……不、不!她是自己不小心跌在地上,顺势将我带倒,让夺在我手中的剪子插\进了她自个的脖子!是她、她先负了我,害了骧儿,才得了果报!若是诈尸来缠我…… “四郎,你快去瞧瞧!她、她还睁着眼睛,还在看着你我!若非诈尸,那她……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在?” 丁翎怔怔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把剪子,锋利的刃口染满鲜血,血腥入目,他心惊胆战,怔了片刻,猝然一把推开王妩怜,他踉跄着冲到痴娘身边,伸手时,根根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如风中枯叶,颤颤地落在痴娘的鼻端,探了探,哪里还能探摸得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痴……” 他登时跌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惨死的内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怎么办……”他口中反复喃喃着,“出、出人命了……” “四郎!”王妩怜双膝跪地,急急挪蹭到他面前,喷溅在脸上的血虽已擦拭掉了,但裙布仍沾染着血渍,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血腥盈目,她才后怕起来,惶惶哀求:“救我!救救我!” “如何……救你?”丁翎目无焦距,六神无主。 “四郎,”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些,从害怕而混乱的思维中挣脱出来,咬一咬牙,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若是被外人知晓、若是被官家追究起来,咱、咱们都得偿命啊!” “……偿命?”丁翎面浮惆怅,悔不当初,“不错,这是你我的错……”大错铸成,悔时晚矣,又该如何是好?他闭着眼,郁气深结,闷声不响了。 “四郎,你先听我说!”丁翎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反应,似乎早已在王妩怜的预料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在旁急急提点:“好在如今尚无外人知晓!趁外面这世道乱,官家也顾不得平头百姓家中琐事,咱们索性将此事掩了……” “掩了?!”丁翎听着听着,半阖了眼,九曲回肠似在暗自转着什么主意,口中却问:“如何掩得了?” “四郎!你看看我!”王妩怜急捧他的脸,迫他与她对视,“我与她长得本就极像,你将她藏了、掩了尸,唤我为痴娘,外人定是觉察不出的!” “可、可……”丁翎的意念又在左右摇摆,忽而看向惨遭不幸的内子,忽而又瞄向晕厥在房门口的老母亲,迟疑着,仍拿不定主意:“可此事已被我母亲撞破,这法子如何还能行得通……” “行得通!”王妩怜眼中泪水已无,满面迫切与焦急,急道:“母子连心,老太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被一个死去了的人牵连着,失了前程,以命相抵吧?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哪能不私心为自家的独苗苗着想?” “那、那……”丁翎还在犹豫,王妩怜却连声催促:“你还磨蹭什么?趁天亮之前,快、快……”话,只说一半,她又推了他一把。 丁翎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权衡利弊,也当真是再无他法,如同被逼上悬崖,已无退路,他只得苦叹一声,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内子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的惨状,缓缓地站起,颤颤地伸手,试了好几下,才强行合上痴娘的眼睛。 将内子那具渐渐僵冷的尸身抱起,丁翎闭着眼,一步步地走向床榻。 他拉开了床底下长条形的抽屉门,那里头的空间颇大,原本是用来储藏粮食稻谷的,前些天日头好,稻谷都翻了出去,在太阳底下晾晒了,正好收在麻袋里,堆在墙角,等着打米酿酒下缸。床底下便腾出了空间,正好将内子藏掖进去。 藏妥当了,他又去抱起老母亲,转向老太太的房间。王妩怜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他做这些事,她的眼睛里波澜不惊,再没有半点恐慌害怕的神色,反倒迫切地看他做着这些事,嘴角边隐隐地浮出一点笑缕,笑得叵测惊心! 在丁翎抱着老太太,走出这间屋子后,王妩怜寻来了拖把,一趟趟的去井边汲水,一遍遍地冲洗、拖地,直到将血迹清理得一干二净,至少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了,她又打水清洗自个身上沾的血渍,将喷溅到血渍的衣裙换下,端了盆子,在井旁洗晒,那汲水的水桶也经不住如此折腾,磨断了绳索。 *********************************************** 天蒙蒙亮时,屋子那头敞开了窗户,拖把就晾晒在窗台,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些微暗红的色泽,浸染在土里,水渍复又被太阳烤干蒸发了。 水井那头,却多了根新拧的绳索,吊着水桶,又可汲水,只是那麻绳里搀杂了些些女人的头发,是王妩怜恨着痴娘昨夜与她争斗时,揪了她的秀发,揪得她头皮还隐隐作痛,就拿剪子剪了痴娘的一绺长发,编在麻绳里,拧得牢固了,吊着水桶,往井里汲水时,她口中仍在念叨:“骧儿,娘为你报仇了!你可……安心去了……” 在这个小镇上,有个习俗,不成年的半桩娃子,不幸夭折后,是不得大办丧事的。骧儿那小小的遗体,如流浪中死去的小猫小狗一般,被丁翎用草席一卷,草草入土下葬,坟岗新添的土堆上,也仅仅压了几块石头、歪歪斜斜地植了株树苗,以作记号。 当娘的却不来送孩子这最后一程,甚至也不想再多看一眼,说是怕触景伤情,之后连提也不再提及! 她曾经拥有过的一个亲生儿子,就像是心头的一块伤疤,若要经常去触碰,揭了疤就会露出狰狞的伤口来,她只能尽量去逃避去遗忘,绝口不提。 骧儿下葬的那天,王妩怜留在丁宅,在丁老太的房间里坐着,丁翎嘱咐她好生照料老太太,往后得乖巧柔顺如痴娘那般,唤老太太一声“婆婆”,让她在老太太面前,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让她谨记——从那一日起,这个世上再无王妩怜此人,她,就是痴娘! “痴儿……痴儿……” 老太太发着高烧,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声声唤着她那个孝顺的好儿媳。王妩怜坐在一旁,明为看护,实则打发时间,她看也不看老太太一眼,目光只瞄在老太太压枕头边的那只百宝箱上,想着箱子里那盏翡翠夜光杯,想得出了神。 到了午时,老太太才睁了个眼,看到床前坐着个人,此人见她醒来还急忙凑上前,答应了一声:“婆婆,你在唤奴家么?奴家在呢!” 第八十六章 三人殒命 “痴儿?” 眨巴一下眼睛,老太太清醒许多,定睛看着坐在床前的“儿媳妇”,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想着想着,老太太脸色忽然一变,如同见了个鬼似的,老眼里浮着一抹惊惧之色,颤手指向“儿媳妇”:“你、你……你不是痴儿!你是个鬼!鬼冤家!” 王妩怜听得一愣,隐约记得痴娘与她反目时,似乎也提过什么“鬼冤家”,还真不愧是一对好婆媳,一条心,连骂她的词儿都如出一辙! “婆婆,您这脑子是烧糊涂了吧?奴家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被您咒成了鬼?” 什么鬼冤家?这老东西倒真是个冤家,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得去服侍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啧,这满屋子的药味儿,真是难闻! “你、你就是个鬼!”老太太猝然情绪激动起来,颤巍巍地坐起身,伸手戳指着王妩怜那张假意虚笑的脸,咬牙切齿地咒骂:“是你这个鬼‘吃’了我的痴儿!你、你不得好死!” “什么死不死的?”自个好不容易进了丁宅,取代了痴娘的位子,却还有这老太婆碍着她的眼,王妩怜心里憋的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冲口就道:“你也不看看你自个,临死也不积德,咒谁呢你?” “你、你……”丁老太满头白发一根根的都在抖,实在是气得不行,喊几声“翎儿”,却没能唤来儿子,反叫眼前这个“鬼冤家”索命似的声声讥笑:“叫什么叫?叫魂哪?老东西,你这么惦念着儿媳妇,怎么不陪她去阴曹地府,跟阎王告个状,看你们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信徒老顽固,真能治了我不成?劝你还是烧一炷高香自求多福吧!” “你……咳咳咳、呃唔……” 老太太猝然脸色铁青,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吊不上一口气,大张着嘴巴却如同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响,拼尽了浑身的力气,老太太双手钩曲如爪般的,猛扑向王妩怜,十分骇人的模样,倒真个惊住了王妩怜,她惊叫着迭连往后倒退几步,老太太扑到一半,却僵硬着身子,从床\上栽了下来,直挺挺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王妩怜起初是惊疑地瞪着她,以为这老东西又在装神弄鬼了,直到等了片刻,仍不见丁老太有丝毫动静,这才壮着胆子上前几步,仔细一瞧:咦,老东西这脸色不对呀,跟死人似的,瞧着挺瘆人的!再用手一摸,坏了,老太太没气了! 莫不是被她给活活气死了?! 王妩怜这下子可担心了,担心自个该怎么跟四郎交代?她手忙脚乱地将老太太拖回床\上,盖好被子,又冲到厨房那头,找了些辣椒粉,捻在手上,只等四郎一回来,她就用手搓着眼睛,辣挤出几滴泪来。 直到夜幕降临,丁翎在郊外坟岗敛埋了骧儿,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刚一回到家中,猝不及防的,又闻噩耗:自个老母亲咽气儿了! 王妩怜眼中泪水涟涟,十分悲恸地告诉四郎:老太太去时,神态安详,再也不受病痛的折磨了。 “娘她老人家怎么也……” 丁宅里接连死了三个人,连番的打击,险些击垮了丁翎,他一下子瘫坐在亲娘床前,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一哭,哭得是肝肠寸断! 失去亲人的痛,令他身心俱疲,哭干了泪,呆坐在房间里,听王妩怜一个劲地说:“老太太这病竟熬不过今日,我已费心照料她了,却仍留不住她……好在,她去得安详……” 忽然,他就想到了算命先生的那番话,说痴娘来冲喜、嫁进丁家能保老太太平安,而如今,痴娘不在了,老太太也随她一同去了…… “罢了,这都是命!”丁翎颓丧地坐在地上,活着的人总是在悲伤过后,或有意或无意地想着逃避痛苦,他竟也说着:“娘她老人家被病痛折磨得够苦了,这一去,反倒是解脱了!” “四郎,”王妩怜十分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发,让他把脸挨在她膝盖上,竟学着痴娘的口吻,痴笑道:“婆婆她或早或晚,终归是要弃下咱们,独自走的,她这一去,四郎身边,便只剩奴家一人了,奴家会好好照顾四郎的,往后,咱们相依为命,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丁翎面色微动,终是仰脸望向“内子”,心中悲凉之时,也惟有抓住这一丝温暖与光亮,他用力握住“内子”的手,动情地道:“好!从今往后,痴,你要与我相依相伴,一直到老,永不分离!”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失去了太多,无法弥补,不能回头,心中的愧疚与悔恨,只会不断折磨他、摧毁他的意志,于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一味逃避,不敢承担,就有了一种索性继续错下去的偏执之念,想着:自己为了这一段出轨的情感,已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不能毫无所获,不能在人生路上输得彻彻底底!至少,不能连情人也一并失去了! 而在他心里,也确实割舍不下对情人的迷恋! 宛如遭受了重重阻力,才好不容易牵手在一起的两个人,他竟觉得那样才算是真正地爱过、轰轰烈烈地爱过,痴娘给不了他的——激情与爱欲,怜儿能给他!况且,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得为自己着想,怎能为个死人背负一辈子的心灵孽债? 不!如此沉重的心灵枷锁,他承受不住,那就索性…… 一错到底! 让怜儿成为他的内子!从今往后,她就是痴娘!那么,他就什么都没有失去!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娘亲去了,便好好地送她这最后一程!而内子,仍在他身边,不是么? 对于这个“重生”的“痴娘”,他会加倍地爱她、呵护她、弥补她…… 他身边,只剩这一个人儿了,只剩这一个值得他聊以慰藉、心灵寄托、相互依赖的……“妻”了! “四郎,奴家还会为你生几个娃,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将这些糟心事统统忘掉吧!重新开始!” 王妩怜目透怜悯,看着这个臣服在她膝下的男人,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里对他到底是哀怜呢,还是依赖?只知,这个男人已是完全地属于她了! 这一刻,她全然忘记了疯少,只开心地想着:终于……如愿以偿!终于……得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即便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即便失去了骧儿,但,她将来的日子却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痴,你答应了?与我重新开始!” 一听“生几个娃”,丁翎眼中焕发了光彩,重又点燃了心中的希望,以及对未来的憧憬,那一刻,他看着王妩怜,恍惚间,却似是看到了痴娘,自欺欺人似的安慰着自己:内子终于肯原谅他了,肯与他重新来过,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矛盾、复杂而又十分微妙的心态中,他闭眼,轻吁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自己,倚在她的膝上,努力忽略心底的不安与彷徨,努力去憧憬未来子孙绕膝的幸福景象,只是,任凭他怎么努力,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眉头也越蹙越紧。 “四郎,婆婆仙去,属红白喜事中的一桩,咱们得尽早为她老人家操办后事,办得隆重些,让街坊邻居瞧瞧四郎的一片孝心!” 王妩怜沉浸在这一刻的氛围之中,竟学着痴娘的口吻,一发而不可收拾: “还有奴家那可怜的亲人,被‘秋老虎’咬得浑身都发烂了,再藏着掖着,那味儿总是飘出来的,不如……就借着给婆婆出殡的吉日,将她也一道送走吧!” “挑个大些的棺木,将那两人合在一起,先送出小镇,等旁人不注意,奴家唤亲哥哥来接走她,让她回到村里自幼生长的那片故土中安息,奴家与四郎继续给婆婆送葬,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两全其美?” 死了两个大活人,到她嘴里,竟成了“两全其美”,这话儿,听来十分可怖!却偏偏以软绵绵的调儿,阴柔着心肠,绵里藏针似的,扎出的根根毒刺儿还带着麻醉人的毒性,令人一时麻痹,只当她是处处为心爱的男人着想! 丁翎听着听着,猝然睁开眼,神情古怪地盯着“内子”,眼底是焦躁不安之色,双唇翕张之间,艰难地吐出一句惊人魂儿的话: “怕只怕……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也知晓此事!” 第八十七章 敲竹杠 “怕只怕……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也知晓此事!” 王妩怜心头一惊:“谁?” 丁翎蹙着眉,沉闷地道:“郭老三!” 那夜,他们只顾着惊慌,只顾着如何去隐瞒去掩盖宅中猝发的血案,却忽略了回廊上还睡着个郭老三! 内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又是搬尸又是冲洗血渍的,倘若郭老三真个失去意识醉得一塌糊涂了,王妩怜在井边与里屋来来回回地汲水打扫时,怎么就没有看到他的踪迹? 难道……郭老三早已离开? 在那个敏感的时间段里,不告而别?那、那是不是证明他并未醉糊涂?已然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那些事,才惊慌而逃的? “这么说来,倘若郭老三毫不知情,绝不会默不作声地离开!他多半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王妩怜一惊之后,又迅速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她居然笑了:“被他撞破此事,倒也无妨!四郎莫要忘了,老三此人,一贯的小人脾性,哪里会为此去给人鸣冤抱不平?顶多……再来四郎这里,讨几杯酒喝罢了!” 丁翎呆呆地看她,觉得一夜之间,她似是真将自己当作了痴娘,这说话的口吻尤其相似,仍是十分看不惯郭老三,直骂他为小人!但,话中意思却完全暴露出她王妩怜的本色来! “内子”这么一说,他也顿悟:“几杯酒?他这胃口怕是不小吧?几杯酒堵不住他的嘴。” 想想郭老三这个人,想想他那副德行,王妩怜也心生隐忧,默不作声了。 合该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 “夫妻”二人越是怕见郭老三,这人却越是要晃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来,仅仅隔了一日,郭老三果真就来找丁翎了! 前门酒楼里,丁翎见过他之后,急匆匆返回内宅取了些东西,给了郭老三,等他一走,丁翎表面上的好脾气、随和亲善的样儿,就再也装不住了,闷头冲进内宅,冲着“内子”发了火,恨恨地骂这郭老三是如何一副小人嘴脸,那夜果真是假装醉酒,赖在回廊上偷窥,没窥探到他与情人或内子左右逢源、春宵一度的“妙事”,却窥到了惊心的一幕血案,当夜是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逃,今日却老神在在、嬉皮笑脸地来了,当真以此事为要挟,狮子大开口,勒索起他丁翎来! 这回,郭老三从他这里拿了不少钱物当封口费,得了好处心满意足地走了,可依这小人的做派,一贯的贪得无厌,往后必是来纠缠不休,哪怕他倾尽丁家酒楼的产业及所有家当,又如何能填得了这无底洞? “这几年,酒楼的生意,多半是靠内子祖传的酿酒手艺来兴旺的,尤其是那一盏‘执念’,留住了客源,可眼下……”丁翎看了看身边这个“内子”,噎了片刻,话锋忽转:“要不,趁天气凉爽些了,我再随商队赴西域,采购些西域的葡萄美酒来。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必回!” “得去这么久?!”痴娘等得起,她王妩怜可不是那么百依百顺的性子,家中没了男人,寂寞空房,大好青春年华的,叫她如何消磨得起?“四郎,别去了!家中出了恁大的事,怎么能没个男人守着?她能酿得好酒,奴家自也能酿出美酒来!别忘了,奴家与她本是一个爹生的,祖上流传下的酿酒秘方,奴家依稀有几分印象,且让奴家一试!” “怜儿也会酿酒?”丁翎两眼一亮,却被“内子”瞪了一眼,“叫奴家什么?” “……痴、痴娘!”丁翎慌忙改口,又道:“还是等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再来细细研磨,为夫不急,就怕累着了你!” 以往,丁家里里外外的琐事,都是由痴娘一人辛苦操持,做得是妥妥帖帖的,现如今,王妩怜虽取代了痴娘的位置,却只愿做个风风光光、养尊处优的老板娘,而不愿累了自己,本就懒惰的性子,如何改得了?丁翎倒真是宠着她由着她,以往是妻子对他百依百顺,而今是他对情人百依百顺,这男人一旦犯了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王妩怜是死死地吃定了这个男人,连管帐儿收钱的事,也由她一人揽去,将丁家的财政大权牢牢攥入自己手中后,她也忧心地察觉:这帐面上的开支如流水一般,除了郭老三这个无赖三天两头来敲竹杠,放了丁家不少血,还有操办老太太后事的开销,帐面上的数额颇大! 她瞧着心惊,接着就是心疼,那么多钱哪,个老东西进了棺材还要带走那么多钱?这怎么行!四郎也真是的,她只是嘴巴上说几句漂亮话,他就当真去风风光光地操办丁老太的后事了?瞧这几日,还总有人上门来吊唁,该不会是借机来白吃白喝的吧? 丁家的钱,就是她的钱了,眼下这钱少了,比挖了她的心尖肉更叫她觉着痛!这几日,她就亲自到门前来,迎着那些上门吊唁的人,防贼似的一个个盯过去,闹得那些人不自在,吊唁的客确也少了些,丁家招待客人的日常所需也就省了不少,连香火钱都被她苛扣了大半,入门来吊唁的客,手里接到的往往都是烧残后余下的半支香。 “这香怎么是半支的?” 那一日,有个女子来吊唁,身旁还陪着个丫鬟,那丫鬟是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生怕小姐走丢了似的,对自家小姐紧迫盯梢。 那小姐是冯家的小女儿,也算是镇子上的名人了——小辣椒冯宛如这个名头,谁人不知?而今却失了自由,托词借故来吊唁丁老太,才得冯母应允,只出来半个时辰,丫鬟就催她赶紧回去,冯宛如久未见闺中蜜友,今日得见,岂肯远远瞅那么一眼就匆匆离开?这不,她趁着“痴娘”在灵堂披麻戴孝地跪谢吊唁来客之时,上前捻香,刻意皱眉找了个话茬,冲“痴娘”连连地眨眼睛,问: “小痴,你这香是打哪买的?哪有半支香卖的?嘻,你瞧瞧,这香是残了吧!” “这、这……”王妩怜只觉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对着这位性子泼辣,说话不留情面的客人,她面浮尴尬,也闹了心火,没好气地冷声答:“方才分明还好好的香,到你手里就残了半截,是你这手气不好吧?” “手气?”冯宛如笑容一僵,目闪惊异,盯住了“痴娘”,从头到脚打量起来,忍不住冲口问道:“我这又不是抽签,还论手气?妹子,你今儿怎么跟宛姐姐说话呢?咱们姐妹俩都好久没碰着面了,一见面你就冷着脸爱搭不理的,找个话茬与你攀谈几句,你这什么脸色?平日可不见你这样的口气,我这才被家里人禁足了几个月哪,你就与我这般生疏了?可是在生姐姐的气?” 王妩怜心头一跳,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又是一位“老熟人”? 起初顶着痴娘的身份,来应付这场面时,她还有几分心虚,眼下她却豁出去了,索性冷着脸,生疏到底:“哪来那么多废话?奴家的婆婆去了,奴家还有心情与你说笑不成?” 痴娘不是一贯在她面前自称“小妹”的么?冯宛如一听这好妹子竟当着自己的面自称“奴家”,心中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定睛儿细瞧眼前人,分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感觉却十分陌生了,她惊疑地问了一句:“妹子,你这嗓子是怎么了?” “不是跟你说了么,婆婆去了,嗓子哭得沙哑了,身子还不舒服呢!你赶紧上香,完事就请回吧!” 王妩怜与痴娘,容貌相似,气质不同,而最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二人的嗓音,旁人一听就能听出破绽来! 这几日,王妩怜倒是用“生病倒嗓”、“哭哑了嗓子”这种种借口,轻松打发了不少来关切痴娘的街坊邻居,此刻,面对冯宛如的猜疑,她也照样是应对自如。 “妹子你……”冯宛如却不像那些个半生半熟的客那样好打发,她晓得痴娘那个吃苦耐劳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对痴娘过于熟悉了,当她面对眼前这个“痴娘”时,心中越发觉得奇怪,两眼死盯着人家,还想追问些什么,随身的丫鬟却忍不住迭声催促起来: “小姐,时候不早了,太太只允了您一个时辰,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迟了,怕又得挨太太的训斥了。” 小辣椒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她那个亲娘,即便再怎么不甘愿,也只得嘟囔个几声,转身就走,临走时,还回眸看了看“痴娘”,见对方仍是满脸的冷漠之色,甚至也不来相送,她更是觉得奇怪:昔日的小姐妹怎么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与她如此生分起来? 第八十八章 做贼心虚 冯宛如带着满心疑惑,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丁家。 “这人到底是谁呀?” 王妩怜总觉得这个女子的神色古怪,不像是寻常的“熟人”,心中略有忐忑,逮了个空隙,悄悄去问丁翎。 “宛如姑娘!她是本镇的大美人,也是痴……你的好姐妹。”丁翎刚刚打发走了郭老三,柜台抽屉里的钱又少了,心情自是极差,并未留心此事,只随口一答。 王妩怜吃了一惊:原来刚才那火辣辣的短发女子,就是冯宛如!那一次逛庙会,郭老三与痴娘就为这个女子起了争执,痴娘唤她为“宛如姐”、“宛姐姐”,竟唤得比她这个亲姐姐还亲上几分!莫非,这两个人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那她这个“西贝”货,岂不得穿帮? 唉,还是少与这人见面的好!下次,冯宛如若是来了,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尽量躲着对方也就是了! 对了,郭老三似乎对这个冯家小女儿颇有几分意思,有机会找老三打听打听此人的详细状况,心中也好有个数,免得避不过去时,当面露了马脚,可就糟糕了! 王妩怜这么想着,却总是逮不着机会与郭老三单独相处,丁翎总是想方设法的回避着郭老三,前几日索性以家中操办丧事为由,让丁家酒楼暂且关门歇业,还谎称老母病逝、自己已无心照料酒楼生意,将自家伙计打发走了。 丁翎给了为数不少的几笔钱,将原先的酒保大壮与二壮、以及那几个厨子,统统遣离了小镇,让他们回自个的家乡去,好生孝敬父母。 大壮与二壮这一走,王妩怜心头的大石才落了地,敢于抛头露面地逛大街了,以为在街上能堵到郭老三,顺便问他关于冯宛如的事,哪知这贼眉鼠眼的瘪三儿,这几日居然没晃荡在街头偷摸拐骗,听人说,他似是钻进赌场去了,约莫是手头有钱了,进了赌场拼手气、赌运气去了。 王妩怜听了这个消息,心头“咯噔”了一下,暗道:糟了,四郎这回是破财消灾,为了堵郭老三这个贪得无厌的小人的嘴,约莫又损失了不少财物,只是,这个无底洞如何能填得满? 丁家酒楼还在歇业当中,钱,只出不进,再这样下去,家中连日常开支都有些捉襟见肘了,可如何是好? 外人只知郭老三与丁家酒楼的东家成了好哥们,却不知这二人竟是如此的关系,郭老三成了四郎的心病,王妩怜也是闹心得很,回了家见四郎果然独自闷在书房,阴沉着脸,看着帐簿上多出的几笔赤字,发着呆。她见了,心里也急啊,想来想去,就想到丁老太房中那只百宝箱了。 趁丁翎外出忙着为老母挑选风水墓穴时,王妩怜悄悄摸到了丁老太生前所住的那个房间,进了房,将门反锁后,急急走向床榻,挪开枕头,一眼就瞄到了那个百宝箱,喜出望外地将箱子拎到手,往桌子上一搁,伸手掂了掂箱盖上扣的那把锁,她疑惑着:老太太把钥匙搁哪了? 回头去找钥匙,抽屉里没有,枕头底下没有,翻箱倒柜地忙了一阵,连床脚缝隙处都找遍了,仍是找不到钥匙,她坐到桌前,盯着百宝箱正发愁呢,忽听后院那头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内宅院墙的那扇小后门被人敲响,有人在外头叫喊着: “小痴——姐姐有事找你——你在家吗?” 一听那声音,王妩怜心头“突突”一跳,登时慌了神:那拔尖儿火辣辣的叫唤声,不正是小辣椒冯宛如的声音么?!糟糕,这瘟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自个连半点防备都没有! “小痴——好妹子——宛姐姐找你拿喜鞋呢!你快开门吧——!” 喜鞋?什么喜鞋? 王妩怜依稀记得那夜冲洗里屋、更换床\上溅血的被单时,在痴娘的枕头底下,似乎瞄到了一双新纳好的艳色绣花鞋,当时,她捡了那鞋子顺手一丢,也不知丢哪去了,莫非……那双鞋子是痴娘为冯宛如出嫁备下的礼物? 眼下,冯宛如追讨喜鞋都追上门来了,她却万万不能开门与之相见的! 王妩怜屏住了呼吸,生怕被冯宛如觉察到她就在屋子里,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动也不动地坐着,听着外头的叫喊声、敲门声逐渐消停了,冯宛如等不到丁宅主人来应门,约莫是离开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挽袖擦一擦额头的冷汗,站起时,两脚都有些僵麻,脚后跟不小心勾绊到了凳子。 “砰”的一声,凳子砸倒在地,板凳坐垫儿反面粘挂着的一把钥匙,当啷掉了下来。王妩怜眼睛一亮,慌忙捡起钥匙,试着去开那把锁。 将那把钥匙插\进箱子的锁眼里,稍稍一拧,喀哒一下,落了锁,轻松地打开了百宝箱,打里头取出了那盏翡翠夜光杯,小心地搁在桌面上,还没等她凑近些细瞧,眼前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只杯盏竟然自个晃动了起来! 在桌子上左晃晃右转转,滴溜儿旋转了几圈,夜光杯猝然凌空飞起,徐徐升到半空,虚空停在了王妩怜骇然圆睁的眼前,似乎在与她平视着。 王妩怜吓呆了,呆呆地与它“对视”,浑身汗毛竖了起来,“婆、婆婆?!”难道是那个老东西阴魂不散,在这房间里作祟?! “嘶”地倒抽一口凉气,王妩怜急退几步,后背抵在了墙上,目露惊惧,瞪着漂浮于半空的杯盏,“你、你别过来……别过来……”牙齿“咯咯”直打架,她骇然看着那盏夜光杯凌空移来,徐徐地靠近她,而后,猝然打落在她的脑门子上,弹跳般的连打无数下,打得她脑门子红肿,整个人也跟着弹跳起来: “呀、啊啊啊啊啊——”有鬼!有鬼啊……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中,王妩怜抱头仓皇而逃,拉开房门,一路尖叫着急逃出去,再也不敢回这间屋来。 她这一逃,房间里“作祟”的那盏夜光杯,总算老实些了,也不弹跳了,却被一个人托于掌心,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这人就站在这间屋子里,旁人却瞧不见他,宛如空气一般,看不见也摸不着,是个虚幻般的透明人,似乎没有了存在感,但,他确确实实仍在这里! 不错!疯少一直都在! 第八十九章 又生毒计 凤流亲眼目睹了丁宅所发生的一切,却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为无法挽救痴娘,而沉痛叹息,直到今日,王妩怜从丁老太生前遗物中取出了那只百宝箱,将那盏翡翠夜光杯也取了出来,他见了这只杯盏,忍不住地伸手去拿,谁知,竟被他拿了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唯一能被他的手真实触碰到的,居然是这一盏翡翠杯! 王妩怜看不到他,还以为这房间里闹了邪祟。 如此轻轻松松的,吓走了王妩怜,凤流手持翡翠杯,苦笑:痴娘啊痴娘,我来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个杯子,能被我拿得动,却也没有多大用处! 痴娘,不知你此时魂归何处,本少……想回去! 回想当初,随痴娘的那一缕冤魂来到一年多以前的丁宅时,她还说熬过了“今夜”,他就能回去,然而,“今夜”复“今夜”,这都过去多少个昼夜了?难道要让他在丁宅待上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回到“明年”的腊八? 痴娘,本少帮了你一次,你不能逆天改命,这是天意!你再强留着本少,也与事无补!不如,先让我回去,回去也好帮你……讨债!要是讨不回人命债,就帮你追个情债,如何? 凤流对着那只翡翠杯,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 在这阴风乍起的屋子里,这俊美倜傥的少年郎,竟在召唤痴娘的冤魂,勾人魂儿的一双桃花眼儿、冲那杯盏流波一荡,十分魅惑,竟连那只翡翠杯都惊颤了几下,杯口发出“嗡”的一声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丝血光在杯沿忽闪而过! “啊——!!” 突然,一个女子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在另一间屋中响起,那声音似乎是…… “宛如?!” 她进了丁宅?! 凤流一惊,搁下翡翠杯,一阵风儿似的冲出这房间,觅着叫声而去…… 就在丁宅的正房那头,刚刚受了一番惊吓、急着跑回来的王妩怜,冲到了房门口,却险些迎面撞上一人,那人从里屋惊急地逃出来,迭声惊叫着,撞见她时,就像是见了鬼似的,指着她的脸,惊声尖叫: “你、你……鬼、鬼啊啊啊——!!” 怎么这屋也有个活见鬼的人?王妩怜连番受惊,也跟着一道“呀啊啊”的尖叫起来,叫了几声,忽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定睛去看屋里冲出的人,那人竟是…… “冯宛如?!” 她真是低估了小辣椒的泼辣性子,以为不开门,对方就进不来,怎料,冯宛如居然爬墙闯了进来,直闯到了里屋来! 这回,没了随身丫鬟的盯梢,冯宛如更加肆无忌惮,擅自闯进自家小姐妹的房间后,没见着人,还想着找痴娘答应给她纳的那双喜鞋,就在里屋好一阵倒腾,浑然没把自个当外人,登堂入室还翻人东西,这一翻可不得了,竟将床底下的抽屉拉开了…… “你、你……”见了床底下藏着的一具尸体,冯宛如吓得是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外逃,却凑巧撞见了刚奔回屋来的王妩怜,一看对方那张面孔,起初以为是诈尸了,惊叫了一阵,才渐渐缓过神来,她也定睛看了看王妩怜,猝然说了一句:“你、你不是小痴!你到底是谁?” 王妩怜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冯宛如却猛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一边往外逃,一边呼喊着: “来人哪——这里出人命啦——快来人哪——” 糟了!王妩怜慌忙冲进里屋,在满屋子堆的香料之中,看到了床底下的暗格子被人拉开了,半露出一具尸首,“秋老虎”余威下,闷藏的尸身已开始腐烂,那股子腐尸味飘了出来,连这满屋子的香料都掩盖不住! “快来人哪——杀人啦——” 冯宛如又惊又怕,跌跌冲冲地跑,不停地摔交,跌冲到院子里,仍在放声尖叫,那叫声惹急了屋里的人,王妩怜是头皮发炸地冲了出来,咬牙猛追,一心只想把这坏事的女人揪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事情败露出去! 一追一逃,两个人到了井边。 冯宛如脚下打滑,没站稳,一下子扑到了井口上,两手撑着井沿,才勉强稳住上半身,后面追来的王妩怜却收势不住,冲撞在了她的背上,将她整个人撞得往井里一扑,直跌下去。 扑通一声,井里水花飞溅,冯宛如落了井,在井里拼命挣扎着,拍打着水花,连连呛水,叫不出声来了。 王妩怜站在井边,低头俯视井内,看冯宛如在水井里挣扎,她迟疑了片刻,猝然往后退了几步,背过身去,捂住了耳朵…… 扑腾水花的声响,渐渐平息,王妩怜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结果,只听得井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冯宛如竟用两手抠着井壁石缝,爬出了井外。 王妩怜忙回过身来一看,就见冯宛如浑身瘫软、趴在井边,呛咳了几声,脱力般的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这下可该怎么办? 王妩怜慌乱了一下,忽又冷静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晕倒在井边的人,猝然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 一炷香的工夫,晕在井边的人被拖回了里屋,搁置在床\上,王妩怜擦擦额头的汗,累得吁吁直喘。只歇了片刻,她又揪起床\上被单,用力地撕扯着,将被单撕开,用布条拧成绳子,刚要往冯宛如的手脚上捆绑住布绳,突然,外头又“砰砰”的响起了敲门声,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丁老弟——弟媳妇——开门吧!我知道你们在里头!别躲了!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老三我来了!赶紧来开门好酒好菜招待着!开门——!!” 一听门外响起的,竟是郭老三的声音,王妩怜眼珠子急转几下,心里头突然有了个主意,这就匆匆忙忙地去开门了。 “老三哪,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着,口袋里的钱是不是又输光了?” 嘎吱一声,敞了小后门,王妩怜半挡着门,将汗湿在面颊的几绺散发,挽到耳根后,面色潮红地冲郭老三打了个招呼。 “哟,弟媳,你这是在干啥呢?脸红气喘的,该不会是跟丁老弟……”郭老三龇牙咧嘴,扮鬼脸,眼神暧昧地瞄在王妩怜身上,“瞧瞧、瞧瞧,这衣衫不整的……啧!” “你个滑头,想哪去了?”王妩怜心头虽焦急万分,话儿却是不紧不慢地讲:“刚刚是宛如姐来了,上回听人讲……她这不是有痼疾么?约莫是发作了,在我屋里晕着呢,我啥法子都想了,掐人中、泼凉水的,累了半天没见她醒过来,这不是没主意了么!可巧老三你来了,快、快进屋瞧瞧去!” 一听冯宛如在她屋里,郭老三鼠目放光,贼亮贼亮的,迫不及待地推开她,径直往内宅屋里冲,嘴里兴冲冲地道:“找老三我就对了,我有法子弄醒她,弟媳你就别忙活了,在院子里歇会儿吧!让我来!”说着,急急进了屋。 王妩怜只跟到了房门口,亲眼见他进屋了,就把这房门悄悄掩上,退回到院子里,等了片刻,见郭老三还没出来,她心里就有数了:思慕已久的心仪女子就在他眼前,郭老三又不是正人君子,他最得意的本事就是趁人之危,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这事儿若是成了,冯宛如的清白也就毁于一旦! 一个待嫁的女子,被人糟蹋了,玷污了贞洁,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冯宛如在这小镇上还有何颜面活下去?料她也不敢声张! 闺中女子最重贞操,遭人欺负,也得打掉门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若是这把柄拿捏在王妩怜手里,她就不信:冯宛如还有那胆子再到处嚷嚷去!量她也不敢把不该说的事再说出去! 床底下藏尸这事,郭老三本就知情,让他进这屋去糟蹋冯宛如,再合适不过了!——王妩怜唇边泛笑,笑得阴阴的,好整以暇地等在院子里,默数着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就冲进屋去作戏一场! 脚尖儿刚一挪,还没等她往屋里冲,那屋的门却是嘭然一响,竟是被人拼了命地撞开,冯宛如闷头冲出门来,哭喊着往外跑。 第九十章 瞒天过海 王妩怜见状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料到冯宛如的性子竟是宁折不弯,想让她忍气吞声?还当真是不了解小辣椒的脾性! “站住——别跑——” 郭老三提着裤子追出来,脸上明显是挨了几记耳光的,落着红红的巴掌印,恼羞成怒地猛追上来,一把拽住了冯宛如,二人在井边扭打起来。 小辣椒抵死不从,发了狠地伸手又抓又打,还张嘴狠咬,痛得郭老三嗷嗷直叫,气昏了头,一把揪起井边吊着水桶的绳子…… 也就在这时,冯宛如突然两眼一翻白,居然发病了!痼疾发作,她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羊角风的症状一一呈现,方才又落井呛过水,这一发病,她倒翻着白眼、一下子晕了过去。 郭老三浑身着了火似的,心火儿夹着欲\火儿,浑身的血液直往脑袋上冲,脑子一热,也不管她是不是晕了,还有没有抵抗能力,他仍将那井绳往冯宛如颈项上一缠,用力勒着她的脖子,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你敢不从?看你还敢不从?” 王妩怜原本是堵在小后门那头、防着人逃出门去的,此刻,一见井边的那幕场景,她也呆住了,眼看着冯宛如毫无反抗能力地被郭老三勒了颈,她反而默不作声了,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郭老三发泄了一通,渐渐冷静下来,慌忙松开手,再一探冯宛如的鼻息,他倒吸一口凉气,登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见他这反应,王妩怜什么都明白了,她悄悄打开了小后门,而后,悄悄躲开了。 等到她再回到后院来,看看那井边,果然已不见了郭老三的踪影,连同冯宛如也不见了,她心头的大石反倒落了地,独自进屋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坐到栉妆台前,持起自个那把月牙梳,对镜整理着发饰,在屋里等丁翎回来。 等到大半夜了,才见丁翎醉醺醺地回了家,瞧他这样儿,竟是在外头买醉了,许是没为老母挑着称心如意的风水宝地,连墓穴也还没落成,心里头郁郁寡欢,就独自在外头喝了些酒,回到家来,沾着床倒头就睡。 “哎?今儿你还真睡这床了?” 王妩怜倒是高兴得很,自打痴娘死后,藏尸在这里屋床底下,丁翎就一直不肯进这屋来,数日未眠,连痴娘酿在自家酒楼里的酒,都不敢再去喝,今儿倒好,居然在外面买了醉,回家后睡在了这张床榻,当真是醉糊涂了。 憋住满肚子的话,王妩怜放下蚊帐来,由着他独自睡这床,她转身去了书房,算算帐儿,琢磨着有些开支还真是省不得,改明儿,还得去请一班子秃驴子和尚来,做一场法事,念念经,超度了丁老太,免得这丁宅里再出什么怪事! 在此之前,丁老太那间屋,她是不敢去的,那盏翡翠夜光杯…… 既是不祥之物,再怎么值钱,也留不得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晦气扫回痴娘住的那村里去,免得再祸害了她自个儿! 在书房里琢磨着这些事儿,不知不觉的,她竟也睡着了,直到被外间的动静惊醒,细一聆听,竟是丁翎在外间大叫了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她,慌忙冲出去一看—— 丁翎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大叫着弹坐起来,睁开眼发觉自个竟睡在这张床\上,登时吓得是面无人色,直接从床\上滚跌下来。 “四郎!”王妩怜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痴?不、不……”丁翎神情恍惚,见到“内子”时,先是瑟缩着身子躲避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怜儿,是你吗?”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怕成这个样子?连她是谁也认不出来了? 一听“内子”开口说话,那声音确实是怜儿,丁翎这才放松下来,颓然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道:“我刚刚梦见她了……她在梦里与我说话……” 王妩怜挑了挑眉毛,“梦里?她说什么了?” “她说、说……”丁翎越是不敢去看床底下,两眼却越是不受控制地瞄了过去,“她说她会再回来找我的!她说、说……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会一直待她好……”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慌忙扭头不去看床底下,转而拉住王妩怜的手,彷徨地问:“你说,她会不会真的来……来找我?” “她说她会回来找你?”王妩怜暗自冷笑:没有她王妩怜,也会有陈妩怜、赵妩怜!男人要是动了那心思,迟早都要对不住自个老婆的,如若痴娘当真托梦说了那番话,那她真是傻得可怜,痴得可怜,居然还想着回来?! “四郎,咱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明儿就赶紧安排了,挑个吉时,送婆婆出殡!顺道将她也一并送走!” 怜儿这话,恰恰说到他心坎上,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巴不得尽早送走痴娘,尽早获得心灵的解脱! “好!明日出殡!”没时间再去挑选什么风水宝地了,随便挑个落棺下葬的地方凑合一下,将家中晦气一并扫出门去,才是当务之急!丁翎一点头,王妩怜又接道:“抬棺出了小镇,先绕去那个村头,我进一趟村里,让兄长将不幸‘病故’的她,接去村头荒山埋骨,顺便将她的嫁妆——那只翡翠杯送给兄长!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自会帮咱们办好这件事的!” “好、好!依你!都依你!”什么嫁妆什么翡翠杯,丁翎压根没放在心上,谁要,谁拿去好了,只要这事儿赶紧办妥了,早早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将过去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忘得彻底、忘得干净,再与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内子”,好好地生活下去,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是……郭老三这人,难缠得很哪!”丁翎摘不掉这块心病,总觉着那是个隐患!王妩怜却笑了:“四郎,今儿我就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着——郭老三这人吃软怕硬,昨儿我就想了个法子治他,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的,从今往后,他休想再来敲咱们的竹杠!四郎放心吧!坏事儿都过去了,很快的,咱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送走了那些个冤大头,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挡了她的路,她就是这丁家的女主人,就要享受那安逸的生活了! “当真?!” 虽不知“内子”用的是什么法子,但丁翎却十分的信赖她,那一刻,他真真感觉轻松了许多,舒缓了一口气,伸手抱住“内子”,无限感慨: “那就好、那就好!过了明日,咱们就忘掉那些个不愉快,让日子好好的过下去,等酒楼重新开业,我再新招两个酒保、几个厨子,让丁家酒楼的生意照样红红火火!还有,怜……不,痴!咱们家里也该添个男丁了,有了孩子,家中也显得热闹些!” “是啊!”王妩怜倚靠在“丈夫”怀里,闭眼沉醉,“咱们再要一个孩子,一家三口人,和和美美!”骧儿的意外离去,是她心底永远都不敢直面的痛!她也很想再怀个孩子,以填补心头创伤处裂着的那道缺口。 不好的事,终将过去了…… 过了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一屋子浓郁呛鼻的香料及那一缕腐尸的怪味之中,两个人蜷缩在一个阴暗角落里,相互取暖、互相打气,都在竭力逃避和忽略一些事,自我安慰着、幻想着。 窗外,天色未明,暗沉沉的屋子里,又隐约地飘出一声叹息…… ※※※※※ 或许,连王妩怜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说的三件事里,只有一件事是如她所愿—— 郭老三果真不敢再来勒索丁家了,只是将一口笨重的大箱子存放到了丁家酒楼的地下酒窖,此后,除了偶尔来讨些酒喝,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与丁翎也照样是以兄弟相称,像是突然来了哥们“义气”,帮丁老弟隐瞒着一些事,还当真是守口如瓶! 既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郭老三与丁翎二人,表面上看起来,还当真像一对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好哥们,只是丁翎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郭老三身上也背负了一桩命案,而那始作俑者,却恰恰是王妩怜! 随着冯宛如的“失踪”,冯家的人也曾到丁宅打探,却都被王妩怜打发了去,久而久之,找不到女儿的冯太太,就以为冯宛如是逃婚了,再也不回家中了,冯太太伤心了好一阵子。 后来,王妩怜听说冯家还是如期操办了嫁妆,将“冯宛如”嫁了出去,依着之前的婚约,“冯宛如”成了胡有为胡大探长的三房姨太太,只是娘家人对出嫁后的“冯宛如”不闻不问的,形同陌路! 王妩怜倒是暗地里去偷瞄了几眼,见胡大探长的那位新宠三姨太,果真是被人冒名顶替了,她一面庆幸再不会有人去追问冯宛如的下落,一面讥笑冯家人做事竟如此的糊涂! 而她的那个住在村里的兄长,在拿到那只翡翠杯后,也没多问什么,就以痴娘病故为由,于半路悄悄地搬尸回来,依着她的嘱咐,速速将痴娘下葬了。 只不过,这件事最终却没有如她所愿! 第九十一章 棺铺还魂 王妩怜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兄长见钱眼开又嗜赌如命的脾性,——才将痴娘下葬了不多久,他就忍不住手心发痒,又想去赌几把,可家中一贫如洗,拿不出钱去赌,他就想到了那盏翡翠杯,想着将此物典当了,就有本钱去赌一把了,谁知,当他想要用那盏翡翠杯时,它却不见了,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里里外外找遍了,都没能找着,赌瘾犯得厉害时抓肝挠肺的,难受极了,他居然鬼迷心窍般的,想出了个馊点子,扛了锄头铲子,又去山上刨开了妹子的坟,将痴娘的尸骸开棺启出,卖给了邻村,与一个病死的老头子配了一桩冥婚! 这件事,是王妩怜始料未及的! 还有一件事,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丁翎竟在给老母出殡那日,神思恍惚,绕山过峭壁栈道时,一个没留神,从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命虽捡了回来,两腿却摔坏了,此后,一直瘫坐在轮椅上,成了个瘫子,想要生娃的愿望,一时也难以达成。 王妩怜的三样心事里,有两样没能如愿达成,而凤流倒是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明年”的腊八! 就在丁翎借口为老母出殡,顺道将痴娘尸身一并送走的那一日,就在丁翎扶棺相送、耳边却又听到那似有若无的叹息声,并因此走了神、失足摔下山崖的那一刻,跟在一旁叹着气儿的疯少,也像是被他拽了下去,整个人往山涧中急坠! 就像一个误闯旁人梦境的人,凤流看到痴娘生前的经历,看到丁宅所发生的一切,而后,又被丁翎带下了万丈深渊,那一刻,真切感受到失速坠落的重力与速度!那是丁翎的切身感受,而凤流,只是在梦里也体验了一把,并不会因此受伤,与许多做梦时梦见自己从高处坠下、在即将感受到粉身碎骨摔落在地的那一瞬,惊叫着霍然醒来的人一样——凤流也是这样惊醒过来的! 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人的脸,正是那个人,让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回来了! 回到本来的那个时空,回到他应该待的地方……噫,等等!不对呀,他怎么不在野冢山上那座老宅里,而是在、在…… 棺材铺?! “哎哟我滴个小祖宗!诈、诈诈诈……诈尸了啊啊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令凤流意识到自己回来了的那个人,正是胡有为!大探长原本是跪坐在他身边的,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办事,办的也不是啥子正经事,就是将两只手探摸在他的身上,一只手解着他的上衣纽扣,另一只手在扒拉着他的裤子…… “我说老哥,你干啥呢?你啥时多了这癖好?”扒男人的衣服裤子,瞧不出来呀,胡大探长还有这个癖好?! 凤流缓缓坐起身来,自个儿将上衣纽扣一粒粒地扣好,又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实在是忍受不了胡有为活见鬼似的叫声,他猛凑上前,将整张脸贴靠在对方鼻尖儿前不足一厘米处,唇瓣微启,一口气吹过去,对方果然立马闭嘴,不仅噎着了声,还斗鸡眼地愣瞪着他,比适才见鬼了似的表情还要滑稽三分。 “个大男人尖叫的样子太、太难看!老哥,你发哪门子的神经?” 遏止了胡大探长鬼哭狼嚎似的惊叫声,疯少才稍稍挪开脸,左右张望,越看越奇,“棺材铺?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口口新棺整齐排放在这半旧不新的铺子里,还透着新刷的油料味儿,而疯少,适才就躺在一张棺材板儿上,在熟睡中,遭胡大探长伸了爪子剥衣服裤子。 “疯、疯小子!”胡有为跪坐在地上,膝盖下压着一套崭新的寿衣,刚想帮“猝死”的疯少换上一身寿衣,却傻眼地看到——挺了尸的人,又活过来了,还猛一睁眼瞪向他!吓得他失声尖叫时,个疯小子却坐起身来、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衫,而后,反过来调戏他,不仅将口中热气呵到他鼻端,还冲他眨着那一双桃花眼儿,似笑非笑的追问:自个怎么睡在这? “疯小子你、你还有气儿在?还没死透哪?”胡有为彻底傻眼。 棺材板盖儿翻仰在地上,凤流盘膝坐在上面,似笑非笑地流目睨着探长,“哪个说我死了?我这不就是睡个一觉么?你怎么把我搁到这棺材铺来了?对了,今儿是几月几号?” “睡个一觉?!”胡有为气得险些吹胡子瞪眼,可偏偏嘴唇上的八字胡须还没长齐整,只冒了些胡茬子,吹也吹不动,他只得冲这疯小子干瞪眼,“你小子睡觉怎么不喘气?还能闭气儿睡上三天三夜的?今儿都腊月初十了!” 从腊月初八到腊月初十,这才过去了三天时间?“老哥,我在自个家中睡着,你是怎么进来的?”凤流突然觉得不大对劲:那座老宅子,寻常人是进不去的!他本应在老宅的东厢醒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怎么眼下,反倒被胡有为送到了棺材铺,难道老哥他也寻摸到了进那座老宅的窍门了? 胡有为眨巴一下眼睛,“那种鬼地方,我没事儿哪敢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要不是那个姓花的小爷,急巴巴跑来说你睡死在他那宅子里了,让我赶紧把你带走,我还真不想……”等等,这么一说,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难道…… “姓花的小爷?!”凤流对着大探长无奈地笑了笑,“他说那是他的宅子,才让你将我接走的?” “哎哟我滴个小祖宗唉!”胡有为猛拍一下脑门子,这才回过味来,“本探长怎么着了他的道?还真把你给接出来,让他进那宅子里头去了!” 怪就怪在,疯小子那个时候真的跟个没气儿的死人似的,当时可真吓着他了,一个劲地胡思乱想,以为疯小子这是犯了啥毛病,怎么在自个屋里睡得好好的,还能睡死过去?!他先是将这小子送去了镇子上的卫生院,还去大城子找了个洋大夫,又请了郎中,中西合璧,啥法子都使过了,就是救不醒这小子,连气儿都探不到一丝一毫了,他这才痛心地将疯少送到了棺材铺来,正准备亲手帮他换上寿衣呢,没成想,这小子又活过来了,还能说能笑,能动胳膊动腿的,就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敢情是他一人穷紧张瞎忙活了?! 好在疯少醒来时,他刚抹了一把眼泪,眼角是干的,没让这小子瞧见他哭鼻子的样儿,否则,抖出这么大的洋相来,疯小子还不得笑死他! “上次歪打正着,被那位小爷摸到怎么进老宅的门道了。”凤流站起身来,直着走出棺材铺,也顾不得棺材铺里那老师傅目瞪口呆的惊愕模样,上了大街,径自往城洞门那头走。 横着进棺材铺的人,眼下是直着走了出去,胡有为苦着脸掏了钱,给铺子里那位老师傅,让人家歇歇手,这订做的棺材,是万万要不得了,钱还是照样得付给人家,好歹人家都刨着木材雕着棺、忙活老半天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给了钱,胡有为急匆匆奔出棺材铺,追上疯少,亦步亦趋的一路尾随着,边走边说:“忘了跟你讲,丁翎那小子,跟咱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他原本还真不是个瘫子,一副肠子歪歪绕绕的,藏得可深了!连本探长都被他给忽悠了去!” “老哥,他能忽悠咱们,倒也不奇怪,奸商,无奸不成商!倒是那位小爷,你连他的当都能上?这探长可白混了!”凤流有意转移话题,没敢告诉胡有为——丁翎就是在送葬那日,被他那一声叹息给吓得从山崖峭壁间的栈道上失足摔落下去,摔残了两腿,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他,还不是丁翎亏心事做多了,心里头有鬼,听着耳边有人在叹气,却瞄不到个人影,吓得他两脚一哆嗦,这不就……摔下去了呗! 丁翎居然是这么瘫了的,凤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见这疯小子对丁翎撒谎的那事儿似乎没有半点吃惊的表情,反倒对花丫花小爷这事儿在意得很,胡有为不由得气结:“谁让你个疯子连睡觉都不正常!本探长还以为你真个被那女鬼勾了魂去,因她丧了命了……哎哟!你走得好好的,干吗突然停下来?”一不留神,鼻子撞上了疯少的后背,胡大探长捂着鼻子埋怨。 凤流骤然停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女鬼勾魂?”老哥怎么突然会有这想法?还真被他蒙对了!只不过,自个不能对他明讲:痴娘的冤魂是来找过他,还把他带到了去年,带到了那个时候的丁家,看到了一桩连环命案是如何发生的!这所有的经过,他都晓得,而胡大探长却还得为迟迟没有断案而苦恼。 “之前,我做了个梦!”胡有为哪晓得这小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只顾着回味那个怪梦,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同他讲:“梦见你躺在一口奇怪的棺材里,痴娘的骸骨就在你棺材边儿上,还伸着白森森的手,拽我的裤腰带……” 第九十二章 逐客令 白森森的……手?怎么听起来不像是“手”,倒像是骷髅架子。“所以你就将我搁到棺材铺里来了?”疯少苦笑:自个要是晚醒个一两日,岂不得随棺入土为安了?! “小祖宗唉,老哥为了你,可真是操碎了心!你还不知感激,小没良心的!”胡有为想瞪眼却瞪不下去,看这小子活蹦乱跳,整一个生鲜活物,不仅感慨:这小子还活着,真好!真好! 老实讲,若是没了这疯小子在他身边耍贫嘴,他还真是觉得不大习惯了,有些寂寞了…… “是是是!感激、感激!” 凤流虽摇着头,嘴里却说“是”,接着就伸手一指,遥遥的、指准了西郊野冢山上那老宅的方位,明摆着是在指那位鸠占鹊巢的花小爷,而无意中当了小爷帮凶的胡有为,登时不吭声了,只赧颜干笑,一路陪他离了小镇,去了西郊,趁着夜色上了野冢山,入……哦,不,入不了老宅的门了! 一到野林子里,地毯式地搜了一遍,找不到那块大青砖时,凤流就猜到了:“他把敲门砖藏进宅子里去了。”这下可好,想进老宅都进不去了! “什么?!”胡有为的头“嗡”的一下,快要气炸了,冲着老宅那头大声叫嚷:“姓、花、的!本探长来了,赶紧给我滚出来!” 进不了自家的门,凤流倒还没什么,胡大探长可气得竖直了根根头发,扯直了嗓门干嚎几声,姓花的小爷却愣是闷声不响地龟缩在宅子里,索性来了个不理不睬,你能奈他何? “姓——花——的……咳、咳!” 直喊得嗓子里冒泡,干咳了几声,胡有为也没那力气再喊了,索性挤兑着疯少:“得,干脆来个玉石俱焚!放一把火来烧,看那小子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老哥,你随山虎队长怎么就不学好,连他那暴脾气你都学了?”凤流苦笑,“烧了宅子,本少有啥好处?”没了落脚地儿,他还求个啥?这不是瞎忙活么? “在墙外头堆柴火,把烟气儿扇到宅子里去,唬一唬他,让他自个儿逃出来!”胡有为瞪了瞪眼,“谁说本探长学了老雷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驴脾气?这不是还有些歪歪曲曲的窍门在么!我看这法子挺好的,要不,咱们先试试?” “野林子里放火?你还想烧山哪?行行行,你也别比画锄头铲子挖土了,本少懒得挖隔火带,你要是不嫌累,尽管去试!”凤流闲闲地往树干上一靠,“我呢,就在这里等着,看他是不是一辈子都缩在里头不出来了!” 胡有为噎了半晌,瞪眼道:“要等,你自个等去!本探长没这闲工夫。”说着,突然凑到疯少耳根子旁,悄声道:“本探长想到痴娘此案的突破口了,前几日就让老雷那帮手下人去仔细打听了一下,丁家酒楼里的伙计是今年刚换的新手,不是老面孔!这东家莫名其妙换了店里的伙计,一准儿有猫腻!要不是被你这假死的事闹得心里一乱,耽搁了几日,本探长早就追着这条线索去找丁家酒楼原先的伙计去了!” “胡大探长!”凤流突然一本正经地唤他,唤得他一愣时,就听这小子来了这么一句:“跑腿这事儿向来不是你做的,有山虎队长代劳,你就别埋怨到我身上了,我那不是假死,只是睡了一觉!” “是是是!”胡有为用力抹一把脸,竟学了疯少的口吻道:“凤家小少爷,您睡得可香了,连气儿都舍不得喘一口!” 凤流噗嗤一笑,流目看他,胡有为却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你自个与那位小爷死磕着吧,恕不奉陪!本探长的三姨太小辣椒还在家中……”话到此处,突然停顿住,胡有为心虚地回过头来瞄了瞄疯少,心想:自个没敢将疯少“猝死”的消息告诉小辣椒,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他还得看着自个的小老婆为这个疯小子伤心落泪,免不了醋劲大发,没准儿就将这疯小子丢出去海葬,这才对得住自个这小鼻子小眼睛小鸡肚肠……啊呸! “你还叫她小辣椒啊?”突然就想到了冯宛如,凤流心里有些闷闷的,猝然直起身来,冲老宅那头喊了一声:“管家——本少命你——速速送客!” 莫名其妙地来这一句,胡有为可不知他这是心里堵得慌,乱喊一声出出气儿,还当这疯小子又发病了,疯起来指不定会做出啥子惊人的事,吓得大探长往后噔噔噔的闪退三大步,正想溜之大吉呢,眼前却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奇观—— 疯少喊声一落,老宅的东面围墙“嘎吱”一响,那道“夜来”门猝然显现,门板儿一敞,打里头滚雪球似的滚出一个人来,西装革履的,偏是穿了一身的白,贴地滚溜的样儿,可像极了一个雪球! “花、花小爷?!”胡有为看傻了眼:这老宅子里难不成真有个管家?那花丫花小爷竟被人当球似的一脚踢出门来,骨碌骨碌,滚溜到疯少面前,委实狼狈! 啧啧,疯少这逐客令下得,真有宅子主人的派头,够威风! “哎、哎哟——” “滚”出老宅的花丫,直直扑跌在凤流面前,口中呻吟着,捂着额头、揉着腰,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火大地骂咧:“死老头,亏了你还是本小爷的太太太太……太祖爷爷!小爷还随你的姓,你居然把自个的曾曾曾曾……曾孙子踢出门去?!”摔得七荤八素时,站起来还分不清东南西北,没瞧仔细面前站的是谁,花小爷就先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指过去,脱口喊:“花、常、在!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们花家的老祖宗?死了几百上千年还改不了你那俯首帖耳的奴才样……” “花常在是谁?”凤流猝然开口问。 花丫闻声一愣,定睛儿再仔细一瞅,瞧清了眼前站的是谁,小爷的脸色一变,“啊”地惊叫一声,猝然扭头就跑,边跑边喊:“诈诈诈诈诈——诈尸了啊啊啊啊啊——” 手搭凉棚,目送那位花小爷惊恐大喊、连滚带爬地滚溜下山去,胡有为感同身受,却又不免有些得意:“疯小子,可真有你的!今儿连吓两个人,瞧他那怂样!本探长可比他镇定多了!” “本少这模样,有这么吓人么?”花小爷这就弃宅而去了? 凤流也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个的脸,总觉着那位小爷十分的怕他,自打上回亲眼目睹了他的眼睛会变色之后,花丫对他是避之惟恐不及,适才只听胡大探长在宅子外穷嚷嚷,那位小爷倒还稳得住阵脚,眼下见着了疯少,小爷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了。凤流还来不及追问:“谁是花常在?” “花常在?这名儿真是古怪!”胡有为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猝然拍起大腿,大叫一声。凤流急忙看向他:“怎么?知道他是谁了?” “不不不!老哥我突然想起来,自个家中还有点儿事,先走一步!” 胡有为神色古怪地瞄了瞄老宅那头,转身就走,也是匆匆而去。 凤流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瞄见老宅那大敞着的“夜来”门,才隐隐地猜到老哥为啥子这么急着走了,敢情这怕鬼的大探长,是惟恐被他拽进老宅里去,又撞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这才溜之大吉的。 这下可好,又只剩他一人了!凤流仰头看看天色,无星无月,夜色越发浓黯,他独自一人,慢悠悠地晃进老宅,唤了几声“管家”,却无人应答,四下里也找不到半个人影,连那只九宫鸟也没拍翅出来迎他,老宅子夜来更显冷清寂寥,暗沉沉的屋舍,阴影里落着的轮廓宛如奇形怪状的鬼魅之态,瞧着,十分诡异! 第九十三章 出逃 凤流先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而后,又往二进院落的东厢房那头去。 “咿呀”一声,推开东厢房的门,进去一瞧,他可乐坏了:瞧瞧这桌面上,一堆儿零嘴糕点,花生水果,茶叶还是上好的大红袍,约莫是那花小爷备下的,适才滚溜出去时来不及带走,恰好便宜了他! 五脏庙里正唱着空城计呢,美食当前,疯少食指大动,关起房门来,毫不客气地坐到桌前,用湿帕子净了手,拈起糕点大快朵颐! 从腊月初八到腊月初十,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又饿了这么些天,当真是饿慌了,糯米做的点心,一块块塞进嘴,吃得急了,险些噎着,疯少慌忙将闷扣在托盘里的茶盏取来,拎起半壶尚有余温的茶水,注入杯盏,端盏啜一口,将鼓在嘴里的糯米甜糕吞了下去,这才吁了口气,手握茶盏,正想慢慢品尝这大红袍的火候滋味,眼前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气! 房间里,怎么会起雾? 这茶也没那么烫,蒸腾不出这一大片的白雾呀! 凤流眨了眨眼,低头一看端于手中的那盏茶,竟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原本是极普通的一只白瓷儿茶杯,此刻竟似大变戏法般的,猝然变成了那盏翡翠杯,杯中水光潋滟,映得杯盏通体莹透,幽幽的透着光亮,宛如传说中的夜光杯! “痴娘?!” 这样的妙事,疯少不止遭遇过一次,见了手中的翡翠杯,他更加笃定:痴娘那一缕冤魂,定是还在他身边的,不曾离去!但,他为何看不到她了? “痴娘、痴娘——” 连唤数声,翡翠杯里猝然喷涌出大片大片的烟雾,迅速蒸腾而上,迷住了他的眼,就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浓雾已浮动着逐渐往两侧吹散。 疯少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面水做的镜子,镜面极大,宛如一盆子的清水贴墙竖立起来,又似湖面清澈可鉴,却照不出他的脸,只在悬空竖起的这面“水镜”之中,恍惚浮现了一些些画面…… 水镜浮动的画面里,有一辆马车,疾驰在荒郊野外,凤流定睛细看,却发现那不是太平小镇郊外的景致,似是距小镇已极远了,隔了山河之遥,马车背离埠头,仍在往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壤驶去。 画面仍在闪动,村路两旁的景致飞掠而过,奔驰中的马车,开始减速了,最终停在了庄稼地边缘的山脚下。 车把势跳下车来,帮着马车车厢里的乘客,先将一张装有两只轱辘轮子的木椅搬下,再将一个身患残疾的年轻男子背下来,安置在轮椅上,而后,才去扶着一位姿容妖冶的女子下了车。 接过赏钱,车把势一挥鞭子,驱车离开。那女子推着轮椅,带着瘫坐轮椅上的男子,往山林里隐约露着屋脊的一座山神庙走去。 一见这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水镜”画面里,凤流眸中几分惊讶,忍不住上前,伸手触碰“水镜”,却摸不到它,只能看着它将画面连续播放下去,好似欣赏着那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而事件的主角,正是丁翎与王妩怜! 自从那夜,在胡大探长的家中,当着胡家夫妇与疯少的面,丁翎撒下弥天大谎,谎称痴娘是投河自尽而亡,并以此洗脱嫌疑,为自己挣得了脱身的机会,偕同王妩怜,双双乘车离开胡家,之后,就直奔埠头,搭船过河,上岸重又雇了马车,连赶三天的路,远离了太平小镇,避到了这穷乡僻壤。 一路上沉默着,直到二人绕进山脚下的这片树林子,深夜藏身至一座荒废已久、破败不堪的山神庙中,夫妻二人在堆满灰尘的香案前,靠坐下来,四目相对时,王妩怜才先开了个口: “好在,咱们事先想过——万一被人觉察到什么,该如何撒谎糊弄过去,四郎那故事编得极好,瞒过了那几个人,咱们才能全身而退!” “怜儿,”丁翎改了口,也没啥顾忌的了,就把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儿地吐出来,“我原以为是你与她的兄长,坏了事,擅自掘坟启棺,将她的尸骸卖了,又冤枉疯少为盗墓贼,才招来胡探长插手追查此事……”顿了顿,他背对供龛内结满蜘蛛网的山神塑像,靠着满是灰尘的香案,瘫坐在那里,怅然一叹:“想不到却是她阴魂不散!借了疯少的根雕,又来缠咱们……当初,我做的那个梦,真真是灵验了!” “四郎莫怕!”王妩怜却面对着神龛,抬头瞪向山神塑像,“即便是她的冤魂在作祟,我也有法子驱邪避祸,保四郎平安无事!” 丁宅里头怪事不断,自个的丈夫脊梁骨上还钉着个“木头疙瘩”,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就在酒窖箱尸被雷山虎他们抬出、令冯宛如的尸骸重见天日,而郭老三开溜不成反受困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为自己与四郎寻找后路,可以突破困局、全身而退的一条后路! 先是收拾细软,而后离开丁宅,匆匆赶去了道观,寻着道行颇深的老道长,求了一道符咒,为防万一,她又虚心请教老道长:如若符咒也镇不住那冤魂,又该如何是好?老道长敲磬收了几块大洋,悄悄告诉了她一个法子。 就在疯少以丢失符咒为由,让她亲手去拍丁翎背后粘根儿“长”着的根雕美人时,她就使了那法子,将疯少手背抓出血来,沾着血拍落到那尊根雕美人身上,使其瞬间化为乌有,才令她化险为夷! 想必那痴娘的冤魂,也已灰飞烟灭了! “四郎,她不会再来纠缠咱们了!”口头宽慰着,王妩怜心中却耿耿于怀,对疯少因痴娘而来寻她,因痴娘而与她数次交锋,对此事,她极难释怀! 当初,她不惜一切,想要留在这个小镇,就是为了疯少!而他,确实也找到丁家酒楼来与她相见了,可是,即便她秋波暗送,甚至借口为丁翎诊治“疑难杂症”,而将疯少请入内宅,他却依旧揣着聪明装糊涂,与她打起了太极,无视她有意无意的勾引之态,居然还将胡有为带入丁宅,揭发冯宛如的死因,处处与她作对! 疯少啊疯少,你记不得怜儿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去帮痴娘?她不过是个鬼!一个死得不怎么甘心的鬼!如何能比得上怜儿活色生香的妙姿?你若对她有意,何不像四郎那般,受了怜儿的蛊惑,与怜儿来一段露水姻缘,哪怕是给个短暂的念想,也聊胜于无哪! 当初在酒楼再度重逢,几个人围坐一桌畅谈痛饮,四郎毫不隐晦,当众倾诉着对她的绵绵爱意,四郎眼中,只有她!而疯少,却屡次唐突佳人,连她亲手所赠的那一坛子梨花佳酿,都被他推给了胡探长,在疯少眼里,她算什么? 难道他只惦记着痴娘,丝毫记不得当初那个受他恩惠,令他一掷千金、慷慨相助的怜儿了么? 如此潇洒俊俏、又慷慨豪情的少年郎,怎的就看不上她? “怜儿?怜儿!你在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你有在听么?” 丁翎的声音传进耳内,王妩怜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掩饰住内心的失落感,强打着笑脸问:“嗯?四郎刚刚说什么了?” “我是问,你那把月牙梳呢?”丁翎伸手,抚过她那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以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盯着她问:“就是我去年送你的那把月牙梳!” “月牙梳?”王妩怜怔了一怔,低头翻看随身行囊,“我找找,离开家时匆忙了些,我只带了些贵重的器物,稍早前寄存在道观,接四郎离开胡家后,才在半路取回……啊!”她眼睛一亮,从行囊里找出了那把月牙梳,“它还在呢!四郎送我的东西,我怎会丢弃?”说着,将月牙梳递给了丁翎。 看着那把玉质的梳子,她暗自庆幸:玉器值钱,幸好将它带了出来,不然,四郎又会胡思乱想了。 “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丁翎接过那把月牙梳,凑到眼前来反复地看,香案前一只破盆子的底部铺了层枯草,引火而烧,借着蹿燃的火光,他看得十分仔细,手指头摸着一根根的梳齿,一遍遍地数过去,生怕数漏了一根似的。 他这番举动,透出几分蹊跷,王妩怜疑惑着:“是啊,怎么了?” 丁翎数完了梳齿,脸色越发难看,却沉默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盯得王妩怜浑身不自在,委实受不了他这闷葫芦的样儿,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索性别过脸去,闪躲着他盯来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将咱们家中的房契、地契,都带出来了,包括酒楼的那份!四郎,你想想看,丁家还有没有远房亲戚?咱们去投奔你家亲戚,顺便,让人帮忙拿着这几张契据悄悄回一趟小镇,私底下将酒楼、宅子变卖了,找个信得过的人,开几张钱庄银票来,咱们另寻个地方,安顿妥当了,重新开一家酒楼吧!” 第九十四章 真相 丈夫虽瘫痪在轮椅上,但他好歹是懂经商之道的,靠那一本生意经,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将来,她还得靠他养活,也不枉她费尽心思从胡探长和疯少手中,将他救出来。 “四郎?怜儿同你讲话呢,你这是怎么了?”与他说话也不搭理,老盯着她做什么?王妩怜甚是疑惑,想了想,又解释道:“你是怪我不让你回酒楼么?四郎,你撒谎诓得了他们一时,诓不了一世!那几个人不好唬,迟早会瞄出破绽来的!咱们是万万不能再待在镇上了,万一他们心中起疑,去找大壮、二壮来当面对质,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想抽身,就难了!” “……还是怜儿你,思虑周全。”丁翎暗叹一声,终是将那把月牙梳插戴在了内子的鬓发上,定睛看着,他眼中微微发涩,苦涩地开口问道:“怜儿可知,这把月牙梳的来历?” 他怎么说来说去,总说这一把月牙梳?王妩怜就纳闷了,这一把梳子有什么好讲的?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细数它的来历? “四郎……”她勉强一笑,耐着性子问道:“不若你细想一下,可还有远房亲戚,值得信赖的……” “怜儿!”猝然打断她,丁翎面色沉郁,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初,你让我送一把月牙梳给你,要与痴娘那把梳子一模一样的,可她的那把梳子,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这梳子有个特征——被阳光或火光一照,玉里头会浮出一行西域经\文,尤其是在阳光下,那经\文会像流动的一缕金光,流光异彩,十分好看!” 王妩怜听得一愣,抬手摸向自个头上那把月牙梳,疑惑着:自己怎么从未见过梳子上有什么金光经\文? 将它取下来,握在手中,对着火光细看,她的心,咯噔了一下:莫非…… “不错,你手中这把,是赝品!”看她脸上一抹恍然之色,丁翎沉郁地一叹,“当时,我哪里来得及再赴西域?就找了个匠人,仿造了一把,不留心细看,连我也分辨不出真假!” 两把月牙梳,粗略一看,玉雕工艺都显粗陋普通,倘若让疯少亲手来雕琢,这玉梳子会更加玲珑纤巧!但,若是留心细看,痴娘所戴的那个真品,阳光折射下,经\文浮现,梳齿上还有极细微的光点! 那梳齿,有时数起来似有十根,有时却似是十一根,甚是奇妙! 而王妩怜手中的这把…… “我手中的这把,只是赝品!没有丝毫奇特之处!”王妩怜终于明白过来,登时十分恼火,“怪我当初瞎了眼,将真品白白留给她,当作随身陪葬之物!”自己一时心软,居然只留下个赝品! “四郎,你怎么就忍心骗我?拿一把赝品来敷衍我?难道,你从来只当我是她的替代品?!” 她是瞎了眼,还以为他是真心待她好!原来他一直都在欺瞒她! 他与她,不过是玩了一场偷情的游戏,这当中的刺激感令他沉迷与堕落,为追求激情的快\感,想方设法讨情人的欢心,甚至不惜以假乱真! 那个时候,他不过是想与她和好交欢,就百依百顺、甜言蜜语地投情人所好!他这表里不一的性子,与她这阴柔的城府,是不谋而合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何所谓两情相悦?心底的欲望才是最最真实的!而何所谓男女情爱?风花雪月都不过是美化之境,拨开云雾,只见那一场云雨,最原始的渴求,贪婪而自私! 情人虽有万般好,而真正能长相伴的,却是如家人的感觉,涓涓细流,而激情不在! 这就是丁翎当初摇摆不定的原由,当时的他,不会因为情人,而真的舍弃了妻子! 只不过,后来事态的发展已不受他的控制,他再不能左右摇摆,亦不能鱼与熊掌皆得!直到闹出了人命,他才意识到:他与她,只能一错到底了! 再没有退路了,两个人只能死死捆绑在一起,相互包庇,共同背负那一桩罪孽情劫! 能让丁翎在失去痴娘这一个“家人”之后,想到让王妩怜来取而代之,让她由“情人”晋级为“家人”、从此相依相伴的那个关键,就在于她与他已不仅仅是情人这一层关系了,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那些事,两个人谁都无法回头,只能战战兢兢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下去,怀一丝侥幸心理,希冀着能摸索到一丝光明,如此的诚惶诚恐,相互慰藉罢了! “怜儿,你在我眼里,比她美,比她好!一直都是如此的!”丁翎眼中酸涩无比,不断地回忆着与怜儿初见时的场景,不断地扪心自问:如若不是认定了怜儿比她好,他怎会宁可伤害痴娘,也不愿与怜儿来个了断? 正因为怜儿比她好,他才觉得自己不必后悔,不必彷徨! 必须坚信自己的眼光,在外人面前也一再夸赞着怜儿,她是如此这般的好,才令他心中略感安慰: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而是屏弃了人生的缺憾,获得了完美! 只不过是情感出轨了一次,他本以为那没什么,哪知,一次玩火,竟引火烧身、险些自\焚! 不!他不应是人生的输家!他不愿去承认!只是眼下,他却不得不开始置疑自己的眼光——怎么能连梳子的真假都分辨不清了? “我一直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相信当初是痴娘对不住你,害了骧儿,才令你神志一度昏聩,以至于一时失手,误杀了她!”说着说着,丁翎眼角滑落泪水,不知心底是懊恼还是悔恨,是怜悯还是怨怼,万般复杂的情绪冲击着,道不清辨不明,只能用眼泪来宣泄! 一贯不是强势的他,到了此刻,仍是只知流泪,“直到她的冤魂,来纠缠我,让我去拆骨断了那桩冥婚,接她回来……直到那时,我才留意到与她一同入棺的那把月牙梳!她尸骸不整,如此凄凉,惟独长发间那把月牙梳完好无缺,村民举着火把时,我看到月牙梳中流光浮动出的经\文,才想起那日骧儿落井时,站在井边的那个人,虽也换穿上了她的衣衫,但插戴在鬓发上的那把月牙梳,分明是赝品,阳光照射下,都没有显现出金光经\文!” 看到丈夫的眼泪,王妩怜眼底却蹿燃着火,狭隘心胸只记得旁人的不是,丝毫没有反省自己,只一味强辩道:“那日,你推我出门,不让我进丁宅,我实在没法子,就让骧儿翻墙进去帮我开门……没错,我是见她走出屋子了,也看她不顾骧儿在哭闹就独自离去,直到她走了,我才敢从角落里走出来,不再躲藏,进屋去看你…… “进了屋,你睡在那里,满脸疲惫,我就不忍吵醒你,想到她不过是失去了腹中的胎儿,你就日夜守在她身边,再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不甘?” 于是,她想到了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趁他靠在椅子上睡着时,她在屋子里悄悄拿了痴娘的衣衫,那一袭素色单衣,痴娘衣柜里有许多件,换穿在身上,匆忙梳起痴娘临走时那个发髻,将他送给自己的那把月牙梳插戴在鬓发上。 照照那面铜镜,她自我感觉已与痴娘一模一样了,才刻意弄出些声响,在他乍醒过来,恍惚中觉得房里有人时,她匆忙奔到院子里,匆忙与骧儿说了几句话。 知道骧儿怕她,怕挨她的打骂,因而从不敢忤逆她这个亲娘,也十分的听话,配合着她的动作,孩子从她怀里直直落到水井中…… 而那时,发现痴娘不在房中、慌张奔至院落的他,只看到了“痴娘”站在水井边的诡异姿态…… 在他喊了几声“痴娘”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丁宅,由小后门跑出去,绕着曲曲弯弯的弄堂,费了好些工夫,才甩掉了一直追在后面的他。 顾不上歇口气,她当时就急急忙忙地奔回了丁宅,进到后院,冲到水井边,唤着骧儿,却见井水表面已恢复了平静,而骧儿…… 即便她大声呼来了大壮、二壮,让他们赶紧下井去救人,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晓得骧儿会水,能在北方前夫家门前的河里游泳,却忽略了骧儿腿伤未愈,而这井水在炎热的季节当中,反而变得十分冰凉! 第九十五章 心生猜忌 机关算尽,结果却搭上了自个亲生儿子的一条命!她如何甘心? 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指向了痴娘一人,她那时,的确动了杀机,欲置痴娘于死地而后快!什么同胞姐妹,什么手足亲情,都抵不过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譬如金钱、譬如切身利益…… 她妒红了眼地认准了——当初若是没有这个妹子,自己就不会被爹爹卖了沦落为童养媳,不会遭受前夫那一家人的白眼,只会一帆风顺地嫁入这丁家、成为酒楼老板娘,再没有人敢瞧不起她,再没有卑微之态,反而被丁翎宠着疼着,过上殷实的生活,享受到她本该享受的幸福! 都是痴娘的错,可恨的是痴娘偏偏还装得何其无辜,她恨她这无辜而单纯的模样,恨不得她从此消失! “四郎,我为了你,失去了骧儿,你如何能再忍心怨我怪我?” 王妩怜的眼睛,极美,像极了某种小动物,那无辜而惹人怜爱的眼神,当她眼中浮出泪光时,旁人很容易忽略了她眼底隐燃的毒火,宛如冰与火的矛盾体,即便是她的心态已然扭曲,即便是她这个人显得矛盾而复杂,但那一抹迷惑人的眼神,楚楚可怜的,就能令许多男人为之心生怜爱! “为了我失去骧儿?” 丁翎却闭着眼,不去看她的眼睛,只喃喃重复着她那句话,分明知道她那样做,只是为了她自己,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着:不!让他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牵手走到一起的人,那个他所爱的人,不是杀人凶手!怜儿她、她……她只是一时糊涂,或一时冲动,错手误杀的…… 丁翎闭着眼,极力地为她辩护着,分明已知道了真相,却宁可自欺欺人,继续错下去! 他闭眼时,想看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这样可笑又可悲的心态,究竟是为什么?怎么就放不下怜儿?是因为一旦承认了事实,就得面对自己的错,无限悔恨下去,故而不愿直面真相?还是因为……他是真的爱着怜儿,不仅仅是肉体的需求,这一年多的时间,没了老母亲,没了痴娘,偌大一个丁宅,就只剩怜儿与他做伴,不知不觉中,是否她已成了他精神上的寄托与依赖? 或许,当他摔伤瘫坐于轮椅之后,不够强势的性子,已变得更加懦弱!一个伤员,更加的需要亲人的关怀与照顾,以往,总是习惯了痴娘里外操持得妥帖、悉心照顾丁家老小,根本不需要他来操心,而眼下,他身边仅剩的“亲人”,就只有怜儿了…… 而王妩怜这个人,哪里懂得怎么照顾别人?她一心只想着自己,指望着有个男人可以当自己的靠山,被她依靠!她指望着丁翎的腿伤能尽快好起来!可眼下,她心中却十分不安。 难道…… 连这个男人,也靠不住了? 破败的山神庙里,洞开的屋檐及墙壁裂缝处,腊月的寒风呼啸着刮进来,两个人都觉得心头凉凉的,却又似乎有毒火在煎熬着,彼此都沉默了,相对无言,各自怀揣着心事,一个闭目沉思,一个出神地凝望着火盆里渐弱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 枯草燃烧殆尽,连灰烬都吹散在冷冷寒风中,王妩怜才沙哑地开口道:“我去外头捡些干柴来。” 这本是男人该做的事,而如今,她的丈夫不仅瘫了,还不断质疑着她,如同当初,他与痴娘之间,出现的嫌隙与裂缝,痴娘能默默忍受,痴痴地盼他回心转意,而她,却憋了一肚子的火,若不是强忍着,几乎要冲他大声责问、骂出口来:事到如今,你以为只有你一人在懊悔?当初选择你这么一个没有担当没有魄力的男人,我比你更后悔!也只有痴娘这么个痴心的傻女人,会为你倾其所有而无怨无悔,即便她死了,变作冤魂来找你,也还痴心妄想着你能够回心转意!不愧是“痴儿”,不仅痴,还一根筋的傻到底! “怜儿!”丁翎猝然睁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去捡柴,何必带着行囊?把它放下,我来看着就好。” 王妩怜怔愣了一下,这一路的逃亡,行囊向来都是她一人看管着,一来他腿脚不便,万一遇上土匪强盗,护不住行囊,二来她当了“丁夫人”之后,早已习惯了全权照管家中贵重器物,以往,他何曾过问半句?今夜却…… “四郎你……”语声一噎,她终究是放下了行囊,将它搁在他手边,掉头就走,负着气地走出这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回过头来再瞅一眼,依稀看到他静坐在没有半点光亮的那个阴暗角落里,目光一闪一烁地看着她,目送她离开。 丁翎那无言的静默,那古怪的神态,令她心头莫名不安起来,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了。 怀揣着忐忑与不安,她急匆匆跑到外头,胡乱捡了地上几根枯枝,慌忙跑回来,擦着洋火柴却点不起柴火,许是夜里寒气重,水分没有晾干,这枯枝是白捡了,她也懒得再折腾,索性从行囊里取出些保暖的衣物,裹在身上,靠在角落里,阖眼歇息。 连日来,路途奔波,夫妻俩本就疲乏了,在这四处透风的破庙里,两个人偏偏是各靠一边,似在相互提防着,累极了也只是闭着眼假寐,她听不到丈夫的呼噜声,他也听不到妻子熟睡时的轻微鼾声。走到如今这一步田地,却没有了当初彼此取暖、相互打气的心境,再不复昔日满怀希望、依偎在一起憧憬未来的场面,二人各自靠着一个角落,闭目感受着破庙里凄凉冷清的氛围,如同走到了绝境一般,心里无限的凄凉悲观,浑身都发冷,却不敢相互依偎,就那样勉强支撑着,熬过了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 腊月里北风呼啸,山中气候更是寒冷,太阳露了个脸,却也没多大的威力,晨光照到身上也不暖和,但这破败的山神庙里终究是亮堂了些,有了光亮,丁翎反倒是心弦一松,昏昏欲睡。 王妩怜则悄悄起身,本想拎着行囊往外头去寻些水来,就着干粮果腹,哪知行囊的一端竟被丁翎紧拽在手里,拉扯一下,他就皱眉咕哝一声,迷迷糊糊地说着:“怜儿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瞧他这紧张兮兮的样儿,心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事? 气恼地丢下行囊,她独自走出这破庙,四下里走走瞧瞧,天一亮,她才瞧仔细——这座庙的正前方,居然掘了一口水井,井口不高,平开在山石之间,井壁狭窄,铺满湿滑的青苔,井挖得极深,探头往下看,黑洞洞的,看不到底。 井边没有打水的工具,她只得出去找水源,觅着水流之声,往溪涧那边走。 这里的地势是平坦往上的,属南方的山岭地貌,山坡另一面是梯田,这一面却是峭壁,裸\露着大片岩石,山脚下茂盛的树林,绵延数顷。 她独自穿行在树林里,听那溪涧的流水声,入耳清晰,应该就在这附近,怎知绕了许久,竟没能找到。 她开始往上走,想要顺着山岭走势攀登到高处,鸟瞰下去,应当能看到溪涧。这段山路还算平坦,连马车都能顺畅通过,在这段路上走着,突然,她听到不远处有奇怪的声响传来,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动静颇大,莫非……这山里有大型野兽出没? 她慌忙屏息,蹲下身来,藏身在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堆后面,透过草杆缝隙,紧张地观察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前方山路上,突然冒出了好几个人的身影,晃动着,正往山上走来,边走还边说着话。 上山来的这些人,衣着打扮,不像是这山下的村民,待到那阵杂沓的脚步声渐渐挪近些,王妩怜骇然发现——来的竟是雷山虎手底下那帮保安队的人!他们不在太平小镇里待着,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难道是有人通风报信,泄露了她的行踪,才将这帮人引来此处,想要将她捉拿归案?! 那、那会是谁? 是谁向他们通风报信的? 车夫?不,那人根本不认得她,而她也早已乔装改扮得形同村妇,不熟悉她的人,哪怕把悬赏告示贴在眼前,也认不出她来! 除了车夫,还会有谁? 突然,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却被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给惊住了!不愿去猜疑、却又不得不让她猜疑的一个人——丁翎! 第九十六章 穷途末路 除了车夫与她,只有他,能走漏消息给他们! 也只有他,知道她的所有案底! 忆及昨夜里,他突如其来的问了那番话,他那异样的神色,异常的举动,处处都透着古怪! 他还不断地质问她,揪着月牙梳来揭她心底的伤疤! 难道真的是他?! 昨夜,她曾问他:有没有远房亲戚,或是值得信赖的人,要不要托人将丁家酒楼卖了?而他,始终不答! 如今细想,他又没有杀人,顶多是帮着掩藏尸首,却也不是多大的罪,真正的杀人元凶,是她!眼下走投无路了,他只须将她揭发出来,再花点钱在军阀那头疏通一下关系,小小的包庇罪行,也可既往不咎,他照样可以回到小镇上,回到他的酒楼里,继续当他的东家大老板,有钱,还能再重新找个女人,凑合着过日子!而她…… 而她即将被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没有机会翻身!连活下去的希望都变得渺茫! 心,似在油锅里煎炸了一回,她提心吊胆,拼命屏住呼吸,蜷缩在草丛里,等着上山搜寻的那伙人渐渐去远了,才猛地跳将起来,夺路狂奔,冲到山脚下,绕着山麓奔跑! 她想要逃! 必须立刻逃得远远的,不能被他们抓了去! 慌不择路地一通狂奔,猝然脚下一轻,一只脚悬了空,惊急之中,她伸手一拽,拉住了一根老藤,才险险地稳住另一只脚,站稳了,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似平坦的山麓那片丛林之中,居然隐藏着一条沟壑,极深极深的沟壑,宛如地表裂开,狭长的沟壑就藏在杂草丛生的山壁裂缝之间,她刚才那一脚,恰巧踩在草色掩盖的峭壁上方,再往前一小步,整个人就会摔下去,坠入这万丈深的沟壑,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拉住老藤,回到结实的地面,她心有余悸地呆站在那里,盯着底下那条沟壑,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的当口,心中突然冒出个念头:她一人逃了,身无分文,连行囊都不在手中,往后,还是得沦落到沿街行乞的悲凉境地! 难道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竟又是一无所获? 不!不能逃避! 必须想法子,想个万全之策,让自己走出眼前这困局! 从丁家带出的贵重器物,包括地契房契,都在那只行囊里,她必须去取回来! 咬一咬牙,她照原路折返,小心翼翼地绕着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躲避着雷山虎派来的人,一路上走得心慌慌的,却又思绪万千,想着那句谚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从一个瘫子手里夺来那只行囊,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当她回到那座破庙,在外头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没有看到保安队的人,才壮着胆子一脚迈进庙里去时,抬眼所见,却又令她犹豫了——丁翎竟是满面焦灼之色,望眼欲穿地等在庙里,在等着她回来! “你去哪了?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迭声地问,他那紧张担忧的神色不似有假,是发自内心在担心着她,惟恐她一去不返,丢下他一人孤零零的,怕是连活下去的希望都要覆灭了! 让她留下行囊,再出去,就是怕她不再回来。 “我、我……”王妩怜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上前来,扶他坐回到轮椅上,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去外面找水源,找着找着,差点迷路了。” “以后别一个人出去!”丁翎猝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咱们赶紧走吧,这里不安全!”适才,他打了个盹,醒来却不见了内子的踪影,独自一人待在这破庙里,总觉得心里发毛,背后像是有什么“人”在盯着他,挤着墙壁裂缝钻进来的风声,入耳似鬼哭狼嚎,衬着这破庙里阴森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的不安全,是心有不安,没有她在身边陪着,心头慌慌的,不塌实。但,王妩怜听了他这话,却想到了搜山来的那帮人,以为他这是话里有话,刚才的一丝迟疑,也全然打消了,竟认定了是他在背后搞鬼! 想要害她?好啊,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四郎,奴家想到了一个去处,这就带你去!”她骤然改口,又开始学着痴娘的口吻,自称“奴家”,满脸虚笑,推着轮椅,将他带到外面去。 丁翎背靠轮椅,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听她说有了去处,心中虽有些疑惑,却闷声不响的,由她推着他走。 王妩怜其实也不知道该带他去哪里,她只是随便找了个托词,将他手中拽着的行囊,又接回到自己手里,这过程,她做得极其自然,尽量不让他看出丝毫破绽,而后,又推着他漫无目的地走,拖延着时间,想着该如何甩掉他、让自个顺利脱身。 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个好法子,她也默不作声的走了一路,不知不觉,竟回到了适才她跑过的那条路上。 看着前方,似乎快要到达曾出现险情的地点了,想着那丛杂草虚掩下、深不见底的沟壑,她猝然心跳加剧,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怂恿着她、驱使着她,鬼使神差般的,她推着轮椅,往那个危险的地方,渐渐靠了过去…… 此时此刻,丁翎浑然没有觉察到危险在逼近,更没有发觉内子的异样,他心里正想着事儿,想的还是昨晚那件事,从月牙梳上,觉察到骧儿真正的死因,迟迟地了悟:当初的自己,的确是误会了痴娘!令痴娘含冤而死!他心中不无愧疚与悔恨,昨夜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到底心里装的是谁?是否真的将怜儿视作了痴娘的替身,来聊以慰藉? 直到今日,他睁眼醒来,见不到怜儿的踪影,心慌得几乎想爬出去将她找回来,这才知道:他真的在乎她! 对怜儿的情感,无论有多复杂,他只知自己放不下她,怜悯也好、依赖也好、慰藉也罢,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他反倒想开了:为了这个女人,他把这一生的幸福都搭进去了,如若心里没有她,他如何能走到这一步? 痴娘在时,他屡次想与她了断,却又屡次死灰复燃,总也断不干净;痴娘不在了,他以十分复杂的心态,让她取代了内子的位置,却越发的在乎着她。 仿佛一个赌徒,穷其一生,付出所有,输红了眼,到头来也只赢了那么一回,赢了那么一个人来,那么她,就是他的宝,一生珍视的宝! 无论那爱,有多复杂,搀了多少杂质,无论爱她的理由有多不纯粹,他只知:这一刻,他是真心爱她!只想与她一人,长长久久地相伴到老! 白头偕老! “怜儿!我想告诉你……” 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复,他突然微红了脸,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她,正想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张开了嘴巴还来不及讲时,眼前猝然一暗! 王妩怜已将他推到了杂草虚掩的峭壁边缘,稍稍犹豫的时候,却听他说“我想告诉你”,只这一句未说完的话,就令她心弦“嗡”的一响,颤出最恐慌的那个音符,就在这猜忌与恐慌之中,她的双手猝然用力,猛推了一把! 只见那轮椅滑了出去,瞬间陷入草丛中,哗啦一响,整片草丛塌了下去,丁翎连人带椅地摔下了万丈沟壑,情意绵绵的话没有说出口,张开了嘴巴的他,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直到死,他也不明白:怜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谷里惊荡着惨叫声,那凄厉的呼声,本是极短促的,却被山谷奇妙的回音作用反复震响,绵延回绕,无穷无尽般的,穿透在王妩怜的耳朵里。 直到,沟壑深渊内,荡回来重物落地、支离破碎般惨烈的声响,王妩怜才转身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拎着那只行囊,面无表情地走在返回的路途中,她心里没有一丝负罪感,反倒如释重负,觉得十分轻松。 提拎着那只沉甸甸的行囊,她往山下走,却在听到山脚下的人声时,瑟缩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奔回到林子里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躲到供桌底下,垂下那块脏脏的桌布,在一片漆黑之中,惶惶地等待着。 等到天黑,她就可以趁着夜色赶路,避过来抓她的那伙人,带着行囊里贵重而值钱的器物,去另一个地方…… 不!也许不必去另一个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回到小镇上去! 第九十六章 穷途末路 除了车夫与她,只有他,能走漏消息给他们! 也只有他,知道她的所有案底! 忆及昨夜里,他突如其来的问了那番话,他那异样的神色,异常的举动,处处都透着古怪! 他还不断地质问她,揪着月牙梳来揭她心底的伤疤! 难道真的是他?! 昨夜,她曾问他:有没有远房亲戚,或是值得信赖的人,要不要托人将丁家酒楼卖了?而他,始终不答! 如今细想,他又没有杀人,顶多是帮着掩藏尸首,却也不是多大的罪,真正的杀人元凶,是她!眼下走投无路了,他只须将她揭发出来,再花点钱在军阀那头疏通一下关系,小小的包庇罪行,也可既往不咎,他照样可以回到小镇上,回到他的酒楼里,继续当他的东家大老板,有钱,还能再重新找个女人,凑合着过日子!而她…… 而她即将被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没有机会翻身!连活下去的希望都变得渺茫! 心,似在油锅里煎炸了一回,她提心吊胆,拼命屏住呼吸,蜷缩在草丛里,等着上山搜寻的那伙人渐渐去远了,才猛地跳将起来,夺路狂奔,冲到山脚下,绕着山麓奔跑! 她想要逃! 必须立刻逃得远远的,不能被他们抓了去! 慌不择路地一通狂奔,猝然脚下一轻,一只脚悬了空,惊急之中,她伸手一拽,拉住了一根老藤,才险险地稳住另一只脚,站稳了,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似平坦的山麓那片丛林之中,居然隐藏着一条沟壑,极深极深的沟壑,宛如地表裂开,狭长的沟壑就藏在杂草丛生的山壁裂缝之间,她刚才那一脚,恰巧踩在草色掩盖的峭壁上方,再往前一小步,整个人就会摔下去,坠入这万丈深的沟壑,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拉住老藤,回到结实的地面,她心有余悸地呆站在那里,盯着底下那条沟壑,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的当口,心中突然冒出个念头:她一人逃了,身无分文,连行囊都不在手中,往后,还是得沦落到沿街行乞的悲凉境地! 难道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竟又是一无所获? 不!不能逃避! 必须想法子,想个万全之策,让自己走出眼前这困局! 从丁家带出的贵重器物,包括地契房契,都在那只行囊里,她必须去取回来! 咬一咬牙,她照原路折返,小心翼翼地绕着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躲避着雷山虎派来的人,一路上走得心慌慌的,却又思绪万千,想着那句谚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从一个瘫子手里夺来那只行囊,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当她回到那座破庙,在外头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没有看到保安队的人,才壮着胆子一脚迈进庙里去时,抬眼所见,却又令她犹豫了——丁翎竟是满面焦灼之色,望眼欲穿地等在庙里,在等着她回来! “你去哪了?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迭声地问,他那紧张担忧的神色不似有假,是发自内心在担心着她,惟恐她一去不返,丢下他一人孤零零的,怕是连活下去的希望都要覆灭了! 让她留下行囊,再出去,就是怕她不再回来。 “我、我……”王妩怜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上前来,扶他坐回到轮椅上,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去外面找水源,找着找着,差点迷路了。” “以后别一个人出去!”丁翎猝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咱们赶紧走吧,这里不安全!”适才,他打了个盹,醒来却不见了内子的踪影,独自一人待在这破庙里,总觉得心里发毛,背后像是有什么“人”在盯着他,挤着墙壁裂缝钻进来的风声,入耳似鬼哭狼嚎,衬着这破庙里阴森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的不安全,是心有不安,没有她在身边陪着,心头慌慌的,不塌实。但,王妩怜听了他这话,却想到了搜山来的那帮人,以为他这是话里有话,刚才的一丝迟疑,也全然打消了,竟认定了是他在背后搞鬼! 想要害她?好啊,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四郎,奴家想到了一个去处,这就带你去!”她骤然改口,又开始学着痴娘的口吻,自称“奴家”,满脸虚笑,推着轮椅,将他带到外面去。 丁翎背靠轮椅,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听她说有了去处,心中虽有些疑惑,却闷声不响的,由她推着他走。 王妩怜其实也不知道该带他去哪里,她只是随便找了个托词,将他手中拽着的行囊,又接回到自己手里,这过程,她做得极其自然,尽量不让他看出丝毫破绽,而后,又推着他漫无目的地走,拖延着时间,想着该如何甩掉他、让自个顺利脱身。 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个好法子,她也默不作声的走了一路,不知不觉,竟回到了适才她跑过的那条路上。 看着前方,似乎快要到达曾出现险情的地点了,想着那丛杂草虚掩下、深不见底的沟壑,她猝然心跳加剧,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怂恿着她、驱使着她,鬼使神差般的,她推着轮椅,往那个危险的地方,渐渐靠了过去…… 此时此刻,丁翎浑然没有觉察到危险在逼近,更没有发觉内子的异样,他心里正想着事儿,想的还是昨晚那件事,从月牙梳上,觉察到骧儿真正的死因,迟迟地了悟:当初的自己,的确是误会了痴娘!令痴娘含冤而死!他心中不无愧疚与悔恨,昨夜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到底心里装的是谁?是否真的将怜儿视作了痴娘的替身,来聊以慰藉? 直到今日,他睁眼醒来,见不到怜儿的踪影,心慌得几乎想爬出去将她找回来,这才知道:他真的在乎她! 对怜儿的情感,无论有多复杂,他只知自己放不下她,怜悯也好、依赖也好、慰藉也罢,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他反倒想开了:为了这个女人,他把这一生的幸福都搭进去了,如若心里没有她,他如何能走到这一步? 痴娘在时,他屡次想与她了断,却又屡次死灰复燃,总也断不干净;痴娘不在了,他以十分复杂的心态,让她取代了内子的位置,却越发的在乎着她。 仿佛一个赌徒,穷其一生,付出所有,输红了眼,到头来也只赢了那么一回,赢了那么一个人来,那么她,就是他的宝,一生珍视的宝! 无论那爱,有多复杂,搀了多少杂质,无论爱她的理由有多不纯粹,他只知:这一刻,他是真心爱她!只想与她一人,长长久久地相伴到老! 白头偕老! “怜儿!我想告诉你……” 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复,他突然微红了脸,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她,正想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张开了嘴巴还来不及讲时,眼前猝然一暗! 王妩怜已将他推到了杂草虚掩的峭壁边缘,稍稍犹豫的时候,却听他说“我想告诉你”,只这一句未说完的话,就令她心弦“嗡”的一响,颤出最恐慌的那个音符,就在这猜忌与恐慌之中,她的双手猝然用力,猛推了一把! 只见那轮椅滑了出去,瞬间陷入草丛中,哗啦一响,整片草丛塌了下去,丁翎连人带椅地摔下了万丈沟壑,情意绵绵的话没有说出口,张开了嘴巴的他,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直到死,他也不明白:怜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谷里惊荡着惨叫声,那凄厉的呼声,本是极短促的,却被山谷奇妙的回音作用反复震响,绵延回绕,无穷无尽般的,穿透在王妩怜的耳朵里。 直到,沟壑深渊内,荡回来重物落地、支离破碎般惨烈的声响,王妩怜才转身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拎着那只行囊,面无表情地走在返回的路途中,她心里没有一丝负罪感,反倒如释重负,觉得十分轻松。 提拎着那只沉甸甸的行囊,她往山下走,却在听到山脚下的人声时,瑟缩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奔回到林子里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躲到供桌底下,垂下那块脏脏的桌布,在一片漆黑之中,惶惶地等待着。 等到天黑,她就可以趁着夜色赶路,避过来抓她的那伙人,带着行囊里贵重而值钱的器物,去另一个地方…… 不!也许不必去另一个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回到小镇上去! 第九十七章 心魔索命 也许……她还可以回到小镇上去!只要,将一切罪名推到丁翎的头上,告诉疯少他们,丁翎畏罪自尽,再来个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丁家酒楼的产业,包括丁宅,还是属于她的,拥有了财富,她想要再嫁个如意郎,或者请个良人倒插门来入赘,又有何难? 掀起桌布,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她不再躲避,心中拿定了一个主意,就开始琢磨着:回到小镇后,该怎么跟那些人解释,怎么把话说得合情合理,让大家都相信她、同情她! 反复地想,直到确定自己这法子可行,她才放松下来,席地而坐,将行囊打开,取出干粮,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赶路,于是,她独自在山神庙里又待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又阴沉了下来,狂风呼号,夹裹着片片雪花飘落,山里头竟下起了雪,外头很冷,她窝在角落里,不想出去了,从供桌上捡起残余的半支蜡烛,点起来,连同满是香灰的炉子上那半截儿的一堆残香,也燃起来,在这烛光摇曳、香烟袅袅的氛围之中,她裹紧了棉袄子,靠在墙角,出神地凝望着丁翎瘫坐过的那个地方,逐渐恍惚了神智。 迷迷糊糊之中,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走马灯似的,晃过许多画面,从她南下寻亲、来到太平小镇那日起,见过的人,看到的事,一幕幕画面浮现着,忽儿想到了痴娘,忽儿又想到骧儿,惟独不敢去想丁翎,但那些画面,最终却统统刷成了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可心里偏偏还装着一个人,那人竟是…… “疯少……” 口中呢喃,思念如藤般疯长,时至今日,仍叫她念念不忘的,竟是疯少这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与小镇上那些思慕疯少的女子一样,不仅被疯少的皮相吸引着,更觉得这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像他那般,不占女人丝毫的便宜,也能慷慨解囊! 潇洒又风趣,却像谜一样的人儿,令她一见倾心,那样单纯的情感、真挚的思念,是她这一辈子都从未有过的,即便知晓这样的男子,她是抓不住的,却也难以克制她寂寞一人时,无边的遐想。 对美妙的女子,疯少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她听过小镇上所有关于他的传闻,当真信了八、九分,每当她遇到难处时,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不仅仅是想到,还亲自去做到了——她唤他来过丁家内宅里屋,也曾漏夜寻到他的家门前。他答应帮她,答应了不止一次、两次,但结果…… 她终究是明白了,那所谓的“有求必应”,也有一个底线,他有他做人处事的原则,就掩藏在嬉笑疯癫的表象之下! 倘若能被这样的男人倾心爱上,何其幸运,被他爱着的女子,她会是极幸福的吧?——王妩怜想着想着,眼角已湿润了,自己得不到,总是不甘的!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没有了那个叫“四郎”的男人,唯一可想的,就只有疯少了!而自始至终,她心底的那份奢望就一直没有泯灭过。 对疯少,她不无气恼与埋怨,更多的则是期盼! 就像刚刚失去了一样东西,想要尽快地用另一样东西填补心里的空缺,她独自在这破庙里,再没有骧儿的陪伴,也没有亲人可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疯少。 丁翎虽没有担当,不够强势,却比她的前夫好,然而在她心里,这两个男人加在一起,也不及疯少一个! 失去一个残次品,再找个更完美的弥补上,不就好了?——王妩怜拼命地想着疯少,想让疯少的影子来填满她空虚寂寞的心灵,那么,在这寂寥冷清的破庙里,她就不会再去想丁翎了。 眼下,她最怕想到的人,就是丁翎。 也许是不该再待在这个庙里,她分明是想着疯少的,心里却叠着另一道阴影,挥之不去! 这时,她才后怕起来,觉得这庙里似乎还残留着四郎的气息,墙角老鼠蹿过,都令她心惊不已,风声响在耳旁,却幻作了凄厉哭声,令她毛骨悚然! 她想逃离这个山神庙,浑身却提不起一丝力气,不知怎么了,闻着那残断的半炷香上袅袅的烟气,眼皮子如灌铅般的沉,心里有个恐慌的声音在嘶喊:快、快离开这里!手脚却软绵无力,动也不想动一下。 许是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了,闭上眼睛,靠在墙角,睡去了。 睡得却不怎么塌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耳边总有些奇怪的声音,侵扰着她,隔着眼皮子,隐约“看”到前面像是有个人影在晃动,人头马面的,穿着白袍子,却戴了顶黑帽子,十分诡异! 那怪人似乎在向她靠近,如一团白雾,骤然贴附上来,有湿嗒嗒的东西,滴落在面颊上,冰冷的感觉,直透心坎。 浑身一哆嗦,她猛地睁开了眼,眼前赫然涌着一团雾,雾里裹着一个东西,猩红色的!就在她睁开眼的一刹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从雾里猛地探了出来,鲜血淋漓地扑在她眼前! “怜儿……怜儿……你为何这样……这样待我……” 庙里烟丝雾缕,犹如幻境,庙外却漆黑一片,不知几时,夜色已笼罩下来,猫头鹰的笑声,荡进这阴森可怖的破庙,她的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丁翎的声音,眼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呀、啊啊啊啊啊——!!” 凸着眼珠子,王妩怜惊恐至极地尖叫出声,猝然蹿起身来,狂也似的奔逃出去,拼命地跑,慌不择路。 漆黑夜色里仿佛有一点亮光闪在前面,她奔着光亮,挣了命似的跑过去,直到脚下绊住,整个人扑跌下去,才迟迟觉悟:那是井水泛出的光亮! 扑通一声,整个人已坠落井中,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挣扎着,呼喊着,却没有人能听到,没有人能来救她! 连连呛着水,她拼命挣扎,使劲拍打水面,手指抠向井壁,指甲里抠下湿滑的青苔,手心却打了滑,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仍往井底下沉。 神智渐渐昏聩时,隐约看到了骧儿的身影,可怜的孩子在冰冷的井水里泡着,见她沉下来时,骧儿伸手紧紧抱住她,双唇翕张,似乎在声声唤着“娘亲”…… 那一声“娘亲”,唤得她心惊胆战,口中吐出一串气泡,双臂奋力向上伸着,却抓不到任何东西,整个人往井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生命即将逝去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浮着一个画面——丁翎坠下深渊时,她将那把月牙梳也丢了下去,随他一同,坠入黑暗的沟壑…… 小痴……妹子…… 四郎还给你,下辈子,姐姐不与你争那一个男人了…… ************************************************* 翌日。 村民从沟壑里抬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骸,而那座山神庙外,也围来了许多人,雷山虎也亲自来了,在庙的正前方那口水井边,踱来踱去。 刚被人从井底打捞上来的一具女尸,被白布蒙着,就搁在水井边。雷山虎等了许久,没等到胡大探长,自个没能忍住,上前掀起白布一角,看了看,又赶忙放下。 他吆喝了几声,唤着手底下那伙保安队的人,将村民之前抬来的男尸,与井边那具女尸,并排搁在一块,指认着: “没错,就是这两个人,体貌特征还能辨别出来,就是几天前,身负人命官司,出逃的丁家夫妇二人!” 在庙前围观的村民,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哎、哎,听到了没有?长官说了,这两个人是夫妻,出逃的路上死的!” “奇怪,这丈夫摔下沟壑,妻子又投井,死得未免有些蹊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小兄弟,是打外乡来的吧?不知道这山神庙的古怪?听说这庙里以前就出过事,有歹人用迷香掳过上香来的良家妇女,作奸犯科!后来,就没有人敢再来这里,山神庙就荒废了。” “听早晨来山中砍柴的樵夫讲,他砍了柴来这里歇脚,想到水井边打些水来喝,一看井里头,可不得了,一具女尸泡在井水里!唤了乡亲来捞,这女尸出井时,两只手还是往上伸着的,你看那白布底下,隆起的形状,那女尸整个人是蜷曲的,保持着想要往井水上面挣扎的姿势,僵在那!那樵夫说他来的时候,庙里还有香火,那烟味儿有点呛鼻……” “这女的该不会就是中了歹人丢在庙里的迷烟,出现了幻觉,才失心疯去投了井的吧?” “谁知道呢,听说待会儿有个探长要来,人家来了一看,就会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这叫啥来着?” “勘察命案现场!”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内行话来,雷山虎觉着奇怪,抬眼一瞄,吃惊不小:“疯、疯少?!”他怎么来了? 第九十七章 心魔索命 也许……她还可以回到小镇上去!只要,将一切罪名推到丁翎的头上,告诉疯少他们,丁翎畏罪自尽,再来个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丁家酒楼的产业,包括丁宅,还是属于她的,拥有了财富,她想要再嫁个如意郎,或者请个良人倒插门来入赘,又有何难? 掀起桌布,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她不再躲避,心中拿定了一个主意,就开始琢磨着:回到小镇后,该怎么跟那些人解释,怎么把话说得合情合理,让大家都相信她、同情她! 反复地想,直到确定自己这法子可行,她才放松下来,席地而坐,将行囊打开,取出干粮,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赶路,于是,她独自在山神庙里又待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又阴沉了下来,狂风呼号,夹裹着片片雪花飘落,山里头竟下起了雪,外头很冷,她窝在角落里,不想出去了,从供桌上捡起残余的半支蜡烛,点起来,连同满是香灰的炉子上那半截儿的一堆残香,也燃起来,在这烛光摇曳、香烟袅袅的氛围之中,她裹紧了棉袄子,靠在墙角,出神地凝望着丁翎瘫坐过的那个地方,逐渐恍惚了神智。 迷迷糊糊之中,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走马灯似的,晃过许多画面,从她南下寻亲、来到太平小镇那日起,见过的人,看到的事,一幕幕画面浮现着,忽儿想到了痴娘,忽儿又想到骧儿,惟独不敢去想丁翎,但那些画面,最终却统统刷成了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可心里偏偏还装着一个人,那人竟是…… “疯少……” 口中呢喃,思念如藤般疯长,时至今日,仍叫她念念不忘的,竟是疯少这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与小镇上那些思慕疯少的女子一样,不仅被疯少的皮相吸引着,更觉得这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像他那般,不占女人丝毫的便宜,也能慷慨解囊! 潇洒又风趣,却像谜一样的人儿,令她一见倾心,那样单纯的情感、真挚的思念,是她这一辈子都从未有过的,即便知晓这样的男子,她是抓不住的,却也难以克制她寂寞一人时,无边的遐想。 对美妙的女子,疯少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她听过小镇上所有关于他的传闻,当真信了八、九分,每当她遇到难处时,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不仅仅是想到,还亲自去做到了——她唤他来过丁家内宅里屋,也曾漏夜寻到他的家门前。他答应帮她,答应了不止一次、两次,但结果…… 她终究是明白了,那所谓的“有求必应”,也有一个底线,他有他做人处事的原则,就掩藏在嬉笑疯癫的表象之下! 倘若能被这样的男人倾心爱上,何其幸运,被他爱着的女子,她会是极幸福的吧?——王妩怜想着想着,眼角已湿润了,自己得不到,总是不甘的!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没有了那个叫“四郎”的男人,唯一可想的,就只有疯少了!而自始至终,她心底的那份奢望就一直没有泯灭过。 对疯少,她不无气恼与埋怨,更多的则是期盼! 就像刚刚失去了一样东西,想要尽快地用另一样东西填补心里的空缺,她独自在这破庙里,再没有骧儿的陪伴,也没有亲人可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疯少。 丁翎虽没有担当,不够强势,却比她的前夫好,然而在她心里,这两个男人加在一起,也不及疯少一个! 失去一个残次品,再找个更完美的弥补上,不就好了?——王妩怜拼命地想着疯少,想让疯少的影子来填满她空虚寂寞的心灵,那么,在这寂寥冷清的破庙里,她就不会再去想丁翎了。 眼下,她最怕想到的人,就是丁翎。 也许是不该再待在这个庙里,她分明是想着疯少的,心里却叠着另一道阴影,挥之不去! 这时,她才后怕起来,觉得这庙里似乎还残留着四郎的气息,墙角老鼠蹿过,都令她心惊不已,风声响在耳旁,却幻作了凄厉哭声,令她毛骨悚然! 她想逃离这个山神庙,浑身却提不起一丝力气,不知怎么了,闻着那残断的半炷香上袅袅的烟气,眼皮子如灌铅般的沉,心里有个恐慌的声音在嘶喊:快、快离开这里!手脚却软绵无力,动也不想动一下。 许是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了,闭上眼睛,靠在墙角,睡去了。 睡得却不怎么塌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耳边总有些奇怪的声音,侵扰着她,隔着眼皮子,隐约“看”到前面像是有个人影在晃动,人头马面的,穿着白袍子,却戴了顶黑帽子,十分诡异! 那怪人似乎在向她靠近,如一团白雾,骤然贴附上来,有湿嗒嗒的东西,滴落在面颊上,冰冷的感觉,直透心坎。 浑身一哆嗦,她猛地睁开了眼,眼前赫然涌着一团雾,雾里裹着一个东西,猩红色的!就在她睁开眼的一刹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从雾里猛地探了出来,鲜血淋漓地扑在她眼前! “怜儿……怜儿……你为何这样……这样待我……” 庙里烟丝雾缕,犹如幻境,庙外却漆黑一片,不知几时,夜色已笼罩下来,猫头鹰的笑声,荡进这阴森可怖的破庙,她的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丁翎的声音,眼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呀、啊啊啊啊啊——!!” 凸着眼珠子,王妩怜惊恐至极地尖叫出声,猝然蹿起身来,狂也似的奔逃出去,拼命地跑,慌不择路。 漆黑夜色里仿佛有一点亮光闪在前面,她奔着光亮,挣了命似的跑过去,直到脚下绊住,整个人扑跌下去,才迟迟觉悟:那是井水泛出的光亮! 扑通一声,整个人已坠落井中,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挣扎着,呼喊着,却没有人能听到,没有人能来救她! 连连呛着水,她拼命挣扎,使劲拍打水面,手指抠向井壁,指甲里抠下湿滑的青苔,手心却打了滑,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仍往井底下沉。 神智渐渐昏聩时,隐约看到了骧儿的身影,可怜的孩子在冰冷的井水里泡着,见她沉下来时,骧儿伸手紧紧抱住她,双唇翕张,似乎在声声唤着“娘亲”…… 那一声“娘亲”,唤得她心惊胆战,口中吐出一串气泡,双臂奋力向上伸着,却抓不到任何东西,整个人往井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生命即将逝去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浮着一个画面——丁翎坠下深渊时,她将那把月牙梳也丢了下去,随他一同,坠入黑暗的沟壑…… 小痴……妹子…… 四郎还给你,下辈子,姐姐不与你争那一个男人了…… ************************************************* 翌日。 村民从沟壑里抬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骸,而那座山神庙外,也围来了许多人,雷山虎也亲自来了,在庙的正前方那口水井边,踱来踱去。 刚被人从井底打捞上来的一具女尸,被白布蒙着,就搁在水井边。雷山虎等了许久,没等到胡大探长,自个没能忍住,上前掀起白布一角,看了看,又赶忙放下。 他吆喝了几声,唤着手底下那伙保安队的人,将村民之前抬来的男尸,与井边那具女尸,并排搁在一块,指认着: “没错,就是这两个人,体貌特征还能辨别出来,就是几天前,身负人命官司,出逃的丁家夫妇二人!” 在庙前围观的村民,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哎、哎,听到了没有?长官说了,这两个人是夫妻,出逃的路上死的!” “奇怪,这丈夫摔下沟壑,妻子又投井,死得未免有些蹊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小兄弟,是打外乡来的吧?不知道这山神庙的古怪?听说这庙里以前就出过事,有歹人用迷香掳过上香来的良家妇女,作奸犯科!后来,就没有人敢再来这里,山神庙就荒废了。” “听早晨来山中砍柴的樵夫讲,他砍了柴来这里歇脚,想到水井边打些水来喝,一看井里头,可不得了,一具女尸泡在井水里!唤了乡亲来捞,这女尸出井时,两只手还是往上伸着的,你看那白布底下,隆起的形状,那女尸整个人是蜷曲的,保持着想要往井水上面挣扎的姿势,僵在那!那樵夫说他来的时候,庙里还有香火,那烟味儿有点呛鼻……” “这女的该不会就是中了歹人丢在庙里的迷烟,出现了幻觉,才失心疯去投了井的吧?” “谁知道呢,听说待会儿有个探长要来,人家来了一看,就会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这叫啥来着?” “勘察命案现场!”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内行话来,雷山虎觉着奇怪,抬眼一瞄,吃惊不小:“疯、疯少?!”他怎么来了? 第九十八章 三日之约 凤流就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了几眼,而后,转身就走。 雷山虎急忙排开人群,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他,“来都来了,干吗这么急着走?老胡待会儿也要来,你有啥想法,要不,等他来了,跟他讲讲?” 凤流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他,“你就告诉他,痴娘是被他们俩害死的,二人出逃时,路上遭遇了一些事,彼此有了些误会,丁翎是被王氏推下沟壑的,王妩怜做了亏心事,半夜做噩梦,被心魔缠着,自个吓自个,逃出山神庙时,失足落了井。” “就、就这么结案了?” 雷山虎一愣一愣的,见这小子难得正经一回,可这话说得挺玄乎的,就好象他是亲眼所见,也不学着胡探长来勘验一下现场,这就铁口直断了?! “这两个人的死因,你咋看出来的?” “你想知道?” 雷山虎憨得很,冲疯少一个劲地点头,脖子都点酸了,凤流才拍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道: “本少手头缺钱,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要是解决了本少这头等大事,本少就把其中的窍门告诉你!” “小少爷,这乞丐的活可不是你能捞的!小镇上哪个不晓得疯少你来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自个算算,花出去的钱,够不够你这一辈子吃饱喝足的?怎么着?这回钱又是花到哪个女人身上去了?该不会还是那个吟风居的头牌,小怜?” 雷山虎嘴里头噼里啪啦地怨叨着,手里头却还挺利索的,掏出几张大钞来,“啪”地甩在疯少手上,“喏,可以讲了吧?” “讲是可以讲了,”凤流收了钱,偏还卖起了关子,“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保安队的人,昨儿怎么来这里搜山了?” “你怎么知道的?”雷山虎心直口快,有啥说啥,“还不是前阵子占鹅城地盘那事儿给闹的,带兵的头儿说那叛徒逃到这地儿来了,手底下的人手都在鹅城蹲点呢,就让我遣几个兄弟打头阵,先来搜山!昨儿搜过了,没见那起兵造反的贼头,准是溜到别处去了,刚想收队呢,却给碰上这茬子!村民说死了人,大伙也只是来瞧个热闹,没成想,死的就是这两个人!” “这么说,保安队的人大老远赶过来,就为军阀里的那点乱子?找什么起兵造反的贼头?!” 凤流远远地望了望水井边上并排搁的两具尸体,暗叹一声:真是自作孽…… “可不是嘛!不为那些吊毛事,谁乐意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好在没白跑一趟,这回是瞎猫碰死耗子,叫老子碰上这两个人了!这就叫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说巧不巧?” “草鞋?”凤流还真低头看了看老雷脚上那双靴子,也不纠正这粗人的病语,只道:“这么巧的事,能让你给撞上,老雷,你今年要走大运!” “真的?”雷山虎两眼一亮,“是不是得走官运了?” 凤流但笑不语,转身就走。 雷山虎愣了一下,慌忙喊他:“哎?你还没跟我讲那窍门呢!” 疯少头也不回地挥一下手,晃动着手里那几张大钞,不紧不慢地回他一句:“没啥窍门,我猜的!” “什么叫——我、猜、的?!”这小子是在逗他玩儿呢?这钱是白给了?! 雷山虎头毛一竖,险些气歪了鼻子,捋起袖子就想追上去揍那小子一顿,疯少却走得极快,脚下行云流水般,溜到了山下,才远远地送来一句: “好生安葬丁翎,痴娘自会感激你的!” “啥?痴娘?!” 雷山虎猛一拍脑门子,“哎哟”一叫:奶奶个熊!听这小子的疯言疯语,准能把人给逼疯了! 胡大探长还没来,就先被个疯小子忽悠得天南地北都分不清,钱也白白损失了,雷山虎今儿可郁闷了。 拿了山虎队长的钱,凤流去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小镇,去了一趟棺材铺,把这钱又给花出去了,给丁翎买了一口棺材。 寻不到丁家的亲戚,那酒楼的产业无人照管,不出三日,必会被军阀白白占了去,这事儿倒也轮不到他来管,而他想管的事,却没能管成—— 那夜,回到老宅,从“水镜”当中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正当丁翎坐着轮椅,被王妩怜推出山神庙时,“水镜”上猝然出现几个斗大的血字,似是血书示警!以浓稠得令人瞧来心惊肉跳的猩红血色,书写着三个字—— 救、四、郎! 仅这三个血字,就叫凤流明白了:是痴娘!是她在向他求助! 这一回,他不再是透明人,如若能及时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王妩怜,救丁翎一命! 只是他没有想到:直到此时,痴娘仍想着四郎,痴心至此,怎不叫人唏嘘? 那夜,凤流就赶到了埠头,寻得夜来垂钓的一叶小舟,受那热心肠的渔翁相助,乘船而去,结果…… 仍然迟了一步! 没能救下丁翎,此人已自食苦果,他也只能独自赶回来,为其备下一口薄皮儿棺材…… 从雷山虎那里得来的钱,又花光了,凤流顺道在老木匠那里,收来了一块桩头,跟之前那块桩头有几分相似,恰好给他捣腾个根雕美人出来,卖个好价钱,又能潇洒度日。 傍晚时分,疯少饿着肚子,背着桩头,回到野冢山上的老宅。 先将桩头搁在二进院落里,又走去东厢房,却见窗内掩映着一点烛光,房间里似乎有“人”?!难道是…… 隐隐猜到了什么,凤流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果然看到了自己预料中的一幕场景—— 房内燃着一盏烛光,桌旁坐着个人,光焰照不出她的身影,她却真真地坐在那里,不再是飘渺如烟丝雾缕的形态。 “痴娘?” 凤流一声轻唤,唤得坐在桌旁的“人”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 “少爷……” 她的眼中噙泪,看到他的一瞬,泪水奔涌而出。 “我找不到四郎的魂!找不到他了……” 烛光下,那张哭泣的脸,让人看了无比心酸,他上前几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泪珠滴在他手指上,又瞬间消失,指尖凉凉的触感,却蔓延到了心口。 “痴娘……”凤流轻叹,“不值得的,忘了他吧!忘了他,去投胎重新做人,下辈子,别再痴心错付了……” “少爷!”痴娘泪眼凄迷地看着他,“奴家想留在你身边!” 只这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悲伤凄婉的氛围,凤流着实吓了一跳,“留在我身边?!”找不到她的四郎,还要继续缠着他?这是什么道理? “少爷,奴家只剩三天时间了……” 痴娘的眸光,依旧是那样的痴情动人,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疯少,央求着:“就这三天,让奴家留在少爷身边,给少爷报恩!” 原来只是想报恩…… 凤流缓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三日就三日吧!不过,本少可不喜欢哭鼻子的女人!你要是在我面前连哭三日,我就背了这房子逃,也得逃得远远的!” “背房子逃?”痴娘眨眨眼睛,仿佛看到一只背着壳的蜗牛在她眼前狂奔过去,一时没能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凤流略微心安。 ※※※※※ 那一夜,痴娘就留了下来,伴在疯少身边,二人天南地北聊了许久,她为他添茶倒水,直到他乏了,她备好温水,又帮他宽衣解带。 夜深了,她仍坐在房中,看他熟睡的面容,久久、久久,看得几乎痴了…… 少爷…… 痴娘若是不在了,你一人,将来如何抵挡得住“她们”? 你不该住这宅子里来的! 有朝一日,若是“她”也来了,少爷你可千万不能……不能为“她”开了那道夜来门! 今生,你万万不能与“她”相见! 万万不能! “少爷……” 心中万分焦虑,她几次欲言又止,自始至终都不敢跟他明讲这宅子里的秘密,以及她与他前世的孽缘。 “奴家活着,记不得你,死后,才记起前尘往事。这宅子与你、我,都有某种因果牵连,我这一缕孤魂,就只能来这里找你……” “奴家是你前世的缘,今生的债!” “不论是你,我,还是她、或她们……早晚都会回到这个宅子里来的!” …… 这些话,她都与他讲过,却不知,他是否会记在心上? 罢了!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好似当初,她傻傻的以为熬过那一夜,不让姐姐进丁家的门来,这一切就可以避免,而今,她却想明白了:许多事,不能强求;许多人,无法改变。 逆天而为,终究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回到过去,挽回不了丈夫的心,她即将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为了四郎,她失去一切,结果,只是痴心错付罢了! 逆天而为,终不可取,为此,她即将遭受天雷之罚! 离她魂飞魄散之时,只剩不到三日了…… 少爷,痴娘最后的时间,只留给你一人! 三日之后,却不知少爷你,是否会忘了痴娘我…… …… 第九十八章 三日之约 凤流就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了几眼,而后,转身就走。 雷山虎急忙排开人群,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他,“来都来了,干吗这么急着走?老胡待会儿也要来,你有啥想法,要不,等他来了,跟他讲讲?” 凤流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他,“你就告诉他,痴娘是被他们俩害死的,二人出逃时,路上遭遇了一些事,彼此有了些误会,丁翎是被王氏推下沟壑的,王妩怜做了亏心事,半夜做噩梦,被心魔缠着,自个吓自个,逃出山神庙时,失足落了井。” “就、就这么结案了?” 雷山虎一愣一愣的,见这小子难得正经一回,可这话说得挺玄乎的,就好象他是亲眼所见,也不学着胡探长来勘验一下现场,这就铁口直断了?! “这两个人的死因,你咋看出来的?” “你想知道?” 雷山虎憨得很,冲疯少一个劲地点头,脖子都点酸了,凤流才拍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道: “本少手头缺钱,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要是解决了本少这头等大事,本少就把其中的窍门告诉你!” “小少爷,这乞丐的活可不是你能捞的!小镇上哪个不晓得疯少你来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自个算算,花出去的钱,够不够你这一辈子吃饱喝足的?怎么着?这回钱又是花到哪个女人身上去了?该不会还是那个吟风居的头牌,小怜?” 雷山虎嘴里头噼里啪啦地怨叨着,手里头却还挺利索的,掏出几张大钞来,“啪”地甩在疯少手上,“喏,可以讲了吧?” “讲是可以讲了,”凤流收了钱,偏还卖起了关子,“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保安队的人,昨儿怎么来这里搜山了?” “你怎么知道的?”雷山虎心直口快,有啥说啥,“还不是前阵子占鹅城地盘那事儿给闹的,带兵的头儿说那叛徒逃到这地儿来了,手底下的人手都在鹅城蹲点呢,就让我遣几个兄弟打头阵,先来搜山!昨儿搜过了,没见那起兵造反的贼头,准是溜到别处去了,刚想收队呢,却给碰上这茬子!村民说死了人,大伙也只是来瞧个热闹,没成想,死的就是这两个人!” “这么说,保安队的人大老远赶过来,就为军阀里的那点乱子?找什么起兵造反的贼头?!” 凤流远远地望了望水井边上并排搁的两具尸体,暗叹一声:真是自作孽…… “可不是嘛!不为那些吊毛事,谁乐意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好在没白跑一趟,这回是瞎猫碰死耗子,叫老子碰上这两个人了!这就叫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说巧不巧?” “草鞋?”凤流还真低头看了看老雷脚上那双靴子,也不纠正这粗人的病语,只道:“这么巧的事,能让你给撞上,老雷,你今年要走大运!” “真的?”雷山虎两眼一亮,“是不是得走官运了?” 凤流但笑不语,转身就走。 雷山虎愣了一下,慌忙喊他:“哎?你还没跟我讲那窍门呢!” 疯少头也不回地挥一下手,晃动着手里那几张大钞,不紧不慢地回他一句:“没啥窍门,我猜的!” “什么叫——我、猜、的?!”这小子是在逗他玩儿呢?这钱是白给了?! 雷山虎头毛一竖,险些气歪了鼻子,捋起袖子就想追上去揍那小子一顿,疯少却走得极快,脚下行云流水般,溜到了山下,才远远地送来一句: “好生安葬丁翎,痴娘自会感激你的!” “啥?痴娘?!” 雷山虎猛一拍脑门子,“哎哟”一叫:奶奶个熊!听这小子的疯言疯语,准能把人给逼疯了! 胡大探长还没来,就先被个疯小子忽悠得天南地北都分不清,钱也白白损失了,雷山虎今儿可郁闷了。 拿了山虎队长的钱,凤流去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小镇,去了一趟棺材铺,把这钱又给花出去了,给丁翎买了一口棺材。 寻不到丁家的亲戚,那酒楼的产业无人照管,不出三日,必会被军阀白白占了去,这事儿倒也轮不到他来管,而他想管的事,却没能管成—— 那夜,回到老宅,从“水镜”当中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正当丁翎坐着轮椅,被王妩怜推出山神庙时,“水镜”上猝然出现几个斗大的血字,似是血书示警!以浓稠得令人瞧来心惊肉跳的猩红血色,书写着三个字—— 救、四、郎! 仅这三个血字,就叫凤流明白了:是痴娘!是她在向他求助! 这一回,他不再是透明人,如若能及时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王妩怜,救丁翎一命! 只是他没有想到:直到此时,痴娘仍想着四郎,痴心至此,怎不叫人唏嘘? 那夜,凤流就赶到了埠头,寻得夜来垂钓的一叶小舟,受那热心肠的渔翁相助,乘船而去,结果…… 仍然迟了一步! 没能救下丁翎,此人已自食苦果,他也只能独自赶回来,为其备下一口薄皮儿棺材…… 从雷山虎那里得来的钱,又花光了,凤流顺道在老木匠那里,收来了一块桩头,跟之前那块桩头有几分相似,恰好给他捣腾个根雕美人出来,卖个好价钱,又能潇洒度日。 傍晚时分,疯少饿着肚子,背着桩头,回到野冢山上的老宅。 先将桩头搁在二进院落里,又走去东厢房,却见窗内掩映着一点烛光,房间里似乎有“人”?!难道是…… 隐隐猜到了什么,凤流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果然看到了自己预料中的一幕场景—— 房内燃着一盏烛光,桌旁坐着个人,光焰照不出她的身影,她却真真地坐在那里,不再是飘渺如烟丝雾缕的形态。 “痴娘?” 凤流一声轻唤,唤得坐在桌旁的“人”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 “少爷……” 她的眼中噙泪,看到他的一瞬,泪水奔涌而出。 “我找不到四郎的魂!找不到他了……” 烛光下,那张哭泣的脸,让人看了无比心酸,他上前几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泪珠滴在他手指上,又瞬间消失,指尖凉凉的触感,却蔓延到了心口。 “痴娘……”凤流轻叹,“不值得的,忘了他吧!忘了他,去投胎重新做人,下辈子,别再痴心错付了……” “少爷!”痴娘泪眼凄迷地看着他,“奴家想留在你身边!” 只这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悲伤凄婉的氛围,凤流着实吓了一跳,“留在我身边?!”找不到她的四郎,还要继续缠着他?这是什么道理? “少爷,奴家只剩三天时间了……” 痴娘的眸光,依旧是那样的痴情动人,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疯少,央求着:“就这三天,让奴家留在少爷身边,给少爷报恩!” 原来只是想报恩…… 凤流缓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三日就三日吧!不过,本少可不喜欢哭鼻子的女人!你要是在我面前连哭三日,我就背了这房子逃,也得逃得远远的!” “背房子逃?”痴娘眨眨眼睛,仿佛看到一只背着壳的蜗牛在她眼前狂奔过去,一时没能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凤流略微心安。 ※※※※※ 那一夜,痴娘就留了下来,伴在疯少身边,二人天南地北聊了许久,她为他添茶倒水,直到他乏了,她备好温水,又帮他宽衣解带。 夜深了,她仍坐在房中,看他熟睡的面容,久久、久久,看得几乎痴了…… 少爷…… 痴娘若是不在了,你一人,将来如何抵挡得住“她们”? 你不该住这宅子里来的! 有朝一日,若是“她”也来了,少爷你可千万不能……不能为“她”开了那道夜来门! 今生,你万万不能与“她”相见! 万万不能! “少爷……” 心中万分焦虑,她几次欲言又止,自始至终都不敢跟他明讲这宅子里的秘密,以及她与他前世的孽缘。 “奴家活着,记不得你,死后,才记起前尘往事。这宅子与你、我,都有某种因果牵连,我这一缕孤魂,就只能来这里找你……” “奴家是你前世的缘,今生的债!” “不论是你,我,还是她、或她们……早晚都会回到这个宅子里来的!” …… 这些话,她都与他讲过,却不知,他是否会记在心上? 罢了!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好似当初,她傻傻的以为熬过那一夜,不让姐姐进丁家的门来,这一切就可以避免,而今,她却想明白了:许多事,不能强求;许多人,无法改变。 逆天而为,终究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回到过去,挽回不了丈夫的心,她即将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为了四郎,她失去一切,结果,只是痴心错付罢了! 逆天而为,终不可取,为此,她即将遭受天雷之罚! 离她魂飞魄散之时,只剩不到三日了…… 少爷,痴娘最后的时间,只留给你一人! 三日之后,却不知少爷你,是否会忘了痴娘我…… …… 第九十九章 蝙蝠之谜 不知不觉,东方又吐出了鱼肚白。 雄鸡打鸣时,烛光下久久坐着的人儿,猝然化为一缕轻烟,随熄灭的蜡烛余烬,袅袅散去。 凤流仍在睡梦里,昨夜与痴娘聊得太晚,这一觉竟睡过了头,直到午时,才被人摇醒: “喂,醒醒,快醒醒!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了,疯小子,你还不赶紧睁开眼睛瞧瞧?” 凤流睁开眼时,只瞧见了胡有为那张脸,眉毛顿时打了个结,“老哥,你这胡子又长出来了?是不是嫂子上回没连根儿扯,断不干净?” “我呸!你小子睡着时还人模人样的,醒来就不说人话!”胡有为吹胡子瞪眼,突然,从他背后又探出一颗脑袋,浓眉大眼的,眉宇间几分彪悍,正是雷山虎。 雷爷紧挨在胡探长身边,凑趣儿似的张口就问:“疯少,你哪儿不好睡,干吗睡这杂草乱石堆上,还能睡得这么沉?我与老胡都喊你半天了,老胡还怕你又睡死过去,刚才还在跟我嘀咕,说你小子是不是被女鬼缠身了,阳气儿不足,才露天睡、睡到这大太阳底下来的?” 凤流打着呵欠,坐起身来,一看周遭景致,呆了一呆,“我怎么睡在这儿?”地为床、天为被,一觉醒来,他竟躺在山腰腹地、野树林子里,不远处,表叔住过的那间平房赫然显现在眼前,稻杆儿混着泥块垒搭的土墙,挖开个窗洞,茅草盖顶,堆柴为门,门上还用木炭勾画了两个小篆字体——日来! 大白天的,又见着那间平房了,不过那老宅子……咋又不见了?! “本探长就说那宅子古怪,叫你别再住下去,你偏不听!瞧瞧、瞧瞧,正午的日头晒得猛,那宅子倒不见了,太阳底下待不住的,准是鬼屋阴宅!” 晒着正午的阳光,胡有为浑身打了个哆嗦,抹一把虚汗。 “什么宅子?”头一回来这鸟不拉屎的野冢山,雷山虎指了指前方,“那间平房?也忒简陋寒酸了!” 凤流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尘土,“老哥,有古怪就得查查,反正那宅子跑不掉,晚上还得显出原形,本少就不信,住到里头还能查不出个猫腻?” “别、别别别!”胡有为慌忙摆手,“你小子别再拖我下水,才刚了结了痴娘这案子,宅子那事儿我可不想插手!” “你们两个到底在讲啥?”雷山虎愣愣地问,“老提什么宅子做啥?还谈不谈正经事了?” 凤流左瞄一个、右瞧一个,纳闷着:“对了,今儿你们两个一起跑来找我做什么?” 胡大探长与山虎队长互瞄一眼,雷山虎不改那火暴性子,当着疯少的面,一声虎吼:“格老子的!说起这事儿,雷某人心里就不痛快!没一枪毙了那混球,这气就顺不过来,老子今儿要在山里打几只老虎……” “行行行,行了!”胡有为赶忙打断他,“你这粗人,话也说不清,还是我来讲吧!”转而望向疯少,探长忽来一句:“郭老三死了!” 凤流眨了眨眼,指向雷山虎:“被他打死了?” “奶奶个熊!雷某人枪里子弹满满的,一颗都没打出去,拳头也是痒痒的,一拳都没揍出去……”大老粗满嘴跑火车,胡大探长委实是听不下去了,“吧唧”一脚踩过去,踩得老雷抱脚直跳,没工夫插话了,他才接了话匣子道:“不关老雷的事,姓郭的混球自个病死了!” 病死?!前几日还见他好好的,这就病死了?凤流十分惊讶:“他得了什么病?” “狂狂狂……”雷山虎蹦过来“狂”了几声,又冲胡有为急问:“狂什么来着?” “郎中说是恐水症!洋大夫说是狂犬病!”胡有为眼角抽搐一下,“怕风怕水怕光,发病后没几天就挺尸了。” “恐水症?!”凤流似是听过这病症,瞅着雷山虎问:“他不是被关在猪笼子里么?被猪咬了?”不对呀,家养的猪哪有这毛病?他转而又问:“有人放狗进猪笼了?” 雷山虎摇一摇头,闷声看向胡爷。 “都不是!”胡有为叼起烟斗,眯着眼,“验尸的说了,他膀子上有个伤口,是被动物咬的,咬痕瞧起来,像是蝙蝠!” 看胡大探长说一句又吞半句的样儿,叼着烟斗卖关子,还在那儿吊人胃口,凤流索性不理他,只冲着雷山虎微微一笑,“是不是有人在野冢山见过那种蝙蝠?郭老三被抓时,曾来过这山上!雷队长,你今日上山来,难道是想捉蝙蝠?” “你咋知道的?”雷山虎愣住了。 “疯小子,真成人精了?!”胡有为瞪他两眼,在这小子面前,真是端不住那探长的派头与架子,这就泄了气:“没错!染了病的蝙蝠,要是飞到村镇里,吮吸家畜的血,把病传染出去,整个镇子的人,都得遭殃!” “雷某人手底下那帮兄弟们,都分散在野冢山的周遍,找那蝙蝠的老巢,要是能找着,得赶紧放一把火烧了!”雷山虎摸摸口袋,里头满满装着现大洋,都是那些个怕死的豪绅打赏的,要是他们此番能灭了这祸害,大爷们还得再行犒赏,够保安队兄弟们吃香喝辣胡混上一年半载的! “蝙蝠夜出昼伏,你们这么个找法,不顶事!”伸出一根手指头,凤流冲这两个人勾了勾食指,胡有为还矜持着没上钩,雷山虎倒急蹿过去:“小少爷有法子了?”立马凑上耳朵,边听边不住地点头。 这小子,还说悄悄话呢?搞得神秘兮兮的,到底出了啥主意?胡有为在一旁看着,心里痒痒,忍不住也凑了过去…… …… ※※※※※ 日影西斜,天色渐暗。 就在傍晚时分,保安队的人张着网、挥着扫帚,将一只出穴觅食的蝙蝠逼到死角,兜网逮了个正着,活生生地送到长官们面前来。 雷山虎戴上厚厚的几双手套,才敢去抓,抓牢了那只蝙蝠,依照疯少的计策,将胡有为手中拎来的一罐特殊药水,一遍遍涂抹在蝙蝠的身上,涂得它浑身黏乎乎的,再一松手,蝙蝠振翅而逃。 “等它飞回巢穴去,那一窝的蝙蝠真能挨个来舔它身上的黏液?”雷山虎不大放心。 “你还真别说,疯小子这法子,管用!”胡有为端着烟斗,嘴里喷出一口烟,“适才去镇上弄那药水,我找内行的打听了一下,这蝙蝠还真有个习惯,回洞后,不仅要舔干净自己的身子,还会帮同类舔,它身上这么黏乎,够它们一窝来舔……”那是致命的药水,巢穴里的蝙蝠,只要舔过,就会全军覆没,统统死翘翘。 “除非蝙蝠的数量太多!”凤流随他们登高远望,紧瞅着那只蝙蝠飞远的方向,猝然“噫”了一声,“老哥,它是不是往……那个方向去了?”伸手一指,指的恰恰就是野冢山半山腰的那片野林子。 “还真是往那里去的!”胡有为也颇吃惊,这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傍晚时分,也正是蝙蝠出穴觅食的紧要时刻,那只受惊的蝙蝠准是回穴里清理身上的黏液去了,可它飞的方向怎么…… “不对呀,那里除了一片林子,就是那间平房,咱们白天不都看过了,没啥洞穴呀!”雷山虎也觉着奇怪了。 三个人站在山顶上,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等了一个时辰,山上没见蝙蝠飞来飞去的踪迹,胡有为刚想说:这事儿是不是成了?雷山虎也正估计着:那些蝙蝠会不会是统统毒发身亡了?正想吹哨子收队回去呢,凤流却猛一把拉住他,往半山腰野林子的方位一指,惊喊:“快看!快看——” 众人赶忙纵目远眺,这一看可不得了,野冢山的半山腰,野林子那头,猛地飞出成百上千只蝙蝠,呼啦拉一大片,似乎是受了惊弃穴而去的,黑压压的一群蝙蝠飞过山头,瞬间消失在天边。 “疯、疯子……”胡有为看傻了眼,嘴里吃吃道,“那、那几日,你、你是不是一直睡在蝙蝠洞里?” “不会吧……”凤流也傻了眼,“那里只有一座宅子,没见着什么洞穴……”等等,那洞会不会是在地底下?老宅子地基下压着个蝙蝠洞?想想就叫人浑身寒毛直竖! “走,去看看!”除了怕邪祟之物,雷山虎旁的啥都不怕,这就虎步下山去,一探究竟。 第九十九章 蝙蝠之谜 不知不觉,东方又吐出了鱼肚白。 雄鸡打鸣时,烛光下久久坐着的人儿,猝然化为一缕轻烟,随熄灭的蜡烛余烬,袅袅散去。 凤流仍在睡梦里,昨夜与痴娘聊得太晚,这一觉竟睡过了头,直到午时,才被人摇醒: “喂,醒醒,快醒醒!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了,疯小子,你还不赶紧睁开眼睛瞧瞧?” 凤流睁开眼时,只瞧见了胡有为那张脸,眉毛顿时打了个结,“老哥,你这胡子又长出来了?是不是嫂子上回没连根儿扯,断不干净?” “我呸!你小子睡着时还人模人样的,醒来就不说人话!”胡有为吹胡子瞪眼,突然,从他背后又探出一颗脑袋,浓眉大眼的,眉宇间几分彪悍,正是雷山虎。 雷爷紧挨在胡探长身边,凑趣儿似的张口就问:“疯少,你哪儿不好睡,干吗睡这杂草乱石堆上,还能睡得这么沉?我与老胡都喊你半天了,老胡还怕你又睡死过去,刚才还在跟我嘀咕,说你小子是不是被女鬼缠身了,阳气儿不足,才露天睡、睡到这大太阳底下来的?” 凤流打着呵欠,坐起身来,一看周遭景致,呆了一呆,“我怎么睡在这儿?”地为床、天为被,一觉醒来,他竟躺在山腰腹地、野树林子里,不远处,表叔住过的那间平房赫然显现在眼前,稻杆儿混着泥块垒搭的土墙,挖开个窗洞,茅草盖顶,堆柴为门,门上还用木炭勾画了两个小篆字体——日来! 大白天的,又见着那间平房了,不过那老宅子……咋又不见了?! “本探长就说那宅子古怪,叫你别再住下去,你偏不听!瞧瞧、瞧瞧,正午的日头晒得猛,那宅子倒不见了,太阳底下待不住的,准是鬼屋阴宅!” 晒着正午的阳光,胡有为浑身打了个哆嗦,抹一把虚汗。 “什么宅子?”头一回来这鸟不拉屎的野冢山,雷山虎指了指前方,“那间平房?也忒简陋寒酸了!” 凤流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尘土,“老哥,有古怪就得查查,反正那宅子跑不掉,晚上还得显出原形,本少就不信,住到里头还能查不出个猫腻?” “别、别别别!”胡有为慌忙摆手,“你小子别再拖我下水,才刚了结了痴娘这案子,宅子那事儿我可不想插手!” “你们两个到底在讲啥?”雷山虎愣愣地问,“老提什么宅子做啥?还谈不谈正经事了?” 凤流左瞄一个、右瞧一个,纳闷着:“对了,今儿你们两个一起跑来找我做什么?” 胡大探长与山虎队长互瞄一眼,雷山虎不改那火暴性子,当着疯少的面,一声虎吼:“格老子的!说起这事儿,雷某人心里就不痛快!没一枪毙了那混球,这气就顺不过来,老子今儿要在山里打几只老虎……” “行行行,行了!”胡有为赶忙打断他,“你这粗人,话也说不清,还是我来讲吧!”转而望向疯少,探长忽来一句:“郭老三死了!” 凤流眨了眨眼,指向雷山虎:“被他打死了?” “奶奶个熊!雷某人枪里子弹满满的,一颗都没打出去,拳头也是痒痒的,一拳都没揍出去……”大老粗满嘴跑火车,胡大探长委实是听不下去了,“吧唧”一脚踩过去,踩得老雷抱脚直跳,没工夫插话了,他才接了话匣子道:“不关老雷的事,姓郭的混球自个病死了!” 病死?!前几日还见他好好的,这就病死了?凤流十分惊讶:“他得了什么病?” “狂狂狂……”雷山虎蹦过来“狂”了几声,又冲胡有为急问:“狂什么来着?” “郎中说是恐水症!洋大夫说是狂犬病!”胡有为眼角抽搐一下,“怕风怕水怕光,发病后没几天就挺尸了。” “恐水症?!”凤流似是听过这病症,瞅着雷山虎问:“他不是被关在猪笼子里么?被猪咬了?”不对呀,家养的猪哪有这毛病?他转而又问:“有人放狗进猪笼了?” 雷山虎摇一摇头,闷声看向胡爷。 “都不是!”胡有为叼起烟斗,眯着眼,“验尸的说了,他膀子上有个伤口,是被动物咬的,咬痕瞧起来,像是蝙蝠!” 看胡大探长说一句又吞半句的样儿,叼着烟斗卖关子,还在那儿吊人胃口,凤流索性不理他,只冲着雷山虎微微一笑,“是不是有人在野冢山见过那种蝙蝠?郭老三被抓时,曾来过这山上!雷队长,你今日上山来,难道是想捉蝙蝠?” “你咋知道的?”雷山虎愣住了。 “疯小子,真成人精了?!”胡有为瞪他两眼,在这小子面前,真是端不住那探长的派头与架子,这就泄了气:“没错!染了病的蝙蝠,要是飞到村镇里,吮吸家畜的血,把病传染出去,整个镇子的人,都得遭殃!” “雷某人手底下那帮兄弟们,都分散在野冢山的周遍,找那蝙蝠的老巢,要是能找着,得赶紧放一把火烧了!”雷山虎摸摸口袋,里头满满装着现大洋,都是那些个怕死的豪绅打赏的,要是他们此番能灭了这祸害,大爷们还得再行犒赏,够保安队兄弟们吃香喝辣胡混上一年半载的! “蝙蝠夜出昼伏,你们这么个找法,不顶事!”伸出一根手指头,凤流冲这两个人勾了勾食指,胡有为还矜持着没上钩,雷山虎倒急蹿过去:“小少爷有法子了?”立马凑上耳朵,边听边不住地点头。 这小子,还说悄悄话呢?搞得神秘兮兮的,到底出了啥主意?胡有为在一旁看着,心里痒痒,忍不住也凑了过去…… …… ※※※※※ 日影西斜,天色渐暗。 就在傍晚时分,保安队的人张着网、挥着扫帚,将一只出穴觅食的蝙蝠逼到死角,兜网逮了个正着,活生生地送到长官们面前来。 雷山虎戴上厚厚的几双手套,才敢去抓,抓牢了那只蝙蝠,依照疯少的计策,将胡有为手中拎来的一罐特殊药水,一遍遍涂抹在蝙蝠的身上,涂得它浑身黏乎乎的,再一松手,蝙蝠振翅而逃。 “等它飞回巢穴去,那一窝的蝙蝠真能挨个来舔它身上的黏液?”雷山虎不大放心。 “你还真别说,疯小子这法子,管用!”胡有为端着烟斗,嘴里喷出一口烟,“适才去镇上弄那药水,我找内行的打听了一下,这蝙蝠还真有个习惯,回洞后,不仅要舔干净自己的身子,还会帮同类舔,它身上这么黏乎,够它们一窝来舔……”那是致命的药水,巢穴里的蝙蝠,只要舔过,就会全军覆没,统统死翘翘。 “除非蝙蝠的数量太多!”凤流随他们登高远望,紧瞅着那只蝙蝠飞远的方向,猝然“噫”了一声,“老哥,它是不是往……那个方向去了?”伸手一指,指的恰恰就是野冢山半山腰的那片野林子。 “还真是往那里去的!”胡有为也颇吃惊,这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傍晚时分,也正是蝙蝠出穴觅食的紧要时刻,那只受惊的蝙蝠准是回穴里清理身上的黏液去了,可它飞的方向怎么…… “不对呀,那里除了一片林子,就是那间平房,咱们白天不都看过了,没啥洞穴呀!”雷山虎也觉着奇怪了。 三个人站在山顶上,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等了一个时辰,山上没见蝙蝠飞来飞去的踪迹,胡有为刚想说:这事儿是不是成了?雷山虎也正估计着:那些蝙蝠会不会是统统毒发身亡了?正想吹哨子收队回去呢,凤流却猛一把拉住他,往半山腰野林子的方位一指,惊喊:“快看!快看——” 众人赶忙纵目远眺,这一看可不得了,野冢山的半山腰,野林子那头,猛地飞出成百上千只蝙蝠,呼啦拉一大片,似乎是受了惊弃穴而去的,黑压压的一群蝙蝠飞过山头,瞬间消失在天边。 “疯、疯子……”胡有为看傻了眼,嘴里吃吃道,“那、那几日,你、你是不是一直睡在蝙蝠洞里?” “不会吧……”凤流也傻了眼,“那里只有一座宅子,没见着什么洞穴……”等等,那洞会不会是在地底下?老宅子地基下压着个蝙蝠洞?想想就叫人浑身寒毛直竖! “走,去看看!”除了怕邪祟之物,雷山虎旁的啥都不怕,这就虎步下山去,一探究竟。 第一百章 神秘管家 下到半山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几个人相继进了野林子,拎着气死风灯,上着亮子,往林子深处一照…… “哎呀我滴个亲爹呀!”胡有为头皮一炸,抖手指了指前方正在一砖一瓦、一点点显现出来的那座老宅子,“嗷”的怪叫一声,蹦起脚来,扭头就跑。 “这、这……这地里头还能长出宅子来的?”见过地里长草、长花、长玉米的,就没见过长宅子的!雷山虎两眼发直,骇然瞅着野林子里那片空地上,那一幕惊人的景象—— 一座老宅子,由地基一点点往上“长”,像是刚从土里冒出来,逐渐“长”出了围墙、廊檐、屋脊等建筑物的轮廓…… 直到整座老宅的轮廓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凤流才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雷山虎:“喏,那就是本少的府邸,要不要随我进去住一晚?” “疯疯疯疯疯疯……”咬着舌头也结巴不出“疯子”俩字,雷山虎突然成了只病猫,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的,将脚后跟往后挪,“不、不用这么客、客气……我、我太太今晚快、快要生了……先、先走一步!” 话落,他撒腿就跑,追在胡有为的屁股后头,难兄难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太太快生了?!”凤流奇了:个大老粗不是还没娶妻么?今晚谁给他生娃去? 得,看样子,今儿晚上还是他一人住这老宅。 ※※※※※ “痴娘,我回来了,快开门!” 那块敲门砖也不知被花小爷藏到哪去了,他只得唤痴娘来开门,只听老宅围墙上“嘎吱”一响,果然开出了一道门。 穿进“夜来”门,进到里头,就见宅子的东厢房那头掌着灯,痴娘果然在房中等他。 家中有灯的影,她的影,凤流猝然觉得此情此景,端的是妙不可言! 进了东厢房,烛光下望见痴娘俏丽的眉眼,他径直走了过去,坐到桌边儿上,看看一桌的菜肴,奇道:“这晚饭是你做的?” “管家那里备了些食材,奴家顺手拿了,帮少爷做了这顿晚饭,你快来尝尝奴家的手艺。” 痴娘笑靥如花,迎向刚刚回到家中的疯少,将筷子添上,又斟起那一盏“执念”,举杯相邀。 “管家?” 看痴娘脸上娇憨的笑,凤流恍惚了一下,感觉这屋子里的氛围,颇有几分温馨,像是妻子等着丈夫回家,贤惠地备下满桌菜肴,让丈夫舒心地感受家的温暖,洗去这一日忙碌后的疲惫。 “少爷还不知道?这宅子里有个老管家,他叫花常在。” 如平常人家的小媳妇一般,痴娘也坐了下来,持筷夹起菜来,搁入他碗里,巧笑倩兮地望向疯少,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在丁宅里,她也是如此温柔体贴,如此待四郎的。 “花常在?!”花小爷那晚提过的人名,凤流倒是想起来了,却又十分不解:“我怎么总瞧不见他?”连鬼他都能瞧见,怎么就见不到那个管家?莫非……“他是不是一只蝙蝠精?” “蝙蝠?”痴娘起初是错愕了一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忙低头,以盛饭的动作加以掩饰,不敢明讲,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一桌的饭菜,只不过是幻象。 如今的她,如何能做出饭菜来?幸好这桌面上还有几碟糕点,少爷若是真饿了,吃些糕点,也能充饥的。 “山里头有蝙蝠么?奴家怎么从未瞧见?” “痴娘,我没说是山里头。”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她委实不擅长说谎。 “我说的是这个宅子里头。”凤流夹起菜来一尝,咦,怎么尝不出味道来? “宅、宅子里头?” 痴娘慌慌地往他碗里再夹几块糕点,寻思着该怎么回答才妥当。 就在这时,忽听房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响! 一人一鬼同时一惊,痴娘身形微晃,猝然消失了一下,又猝然回到屋中,道:“来客人了!” “客人?”还有谁能进得了这宅子?凤流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当即开门走了出去,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花小爷?” 果然是他!只是……他这是在干吗? 瞧瞧,那位姓花名丫的小爷,再次闯进老宅后,竟在这二进院落里——撞墙! 砰砰砰! 脑门子直往围墙上撞,乍一看,花丫就像是一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撞得狠了,脑门子瞬间发红涨紫,却仍停不下来,每一寸墙面,都被他实打实地撞过去,直撞到西面墙角,有些不牢固了的墙面,被他撞得是抖三抖,连着一块瓦当震落下来,“乒啷”摔碎在地上。 撞坏了宅子里的东西,可不得了,回廊尽头一把扫帚立马横了出来,唰唰唰,打横扫向花丫。 花小爷撞墙正撞得起劲呢,冷不丁遭那把扫帚打横了一棒槌似的敲到脑壳上,登时雪上加霜,直敲得小爷眼冒金星,两腿扭麻花,醉了酒似的左晃晃、右摆摆,滴溜儿转到走廊上,扶着廊柱子,才算勉强稳住脚步。 使劲甩甩头,睁眼再一瞧,花丫可算瞧见了猛敲他脑壳的“凶器”,那把扫帚是横扫千军般的挥舞过来,追着他打,一边打一边驱赶,将他往宅子外头赶。 “老祖宗,别打、别打了!我是你曾曾曾曾……曾孙子呀!” 花丫气急败坏地嚷嚷着,见那扫帚仍是不留情面,照打不误,他“嗷嗷”地抱头鼠蹿,直蹿到东厢房这头,总算瞧见了个人! 一见凤流也在宅子里,花小爷先是一惊,害怕地躲开几步,忽又发觉疯少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两手抱胸站在那里闲闲地看他,小爷的鼻子险些气歪了,一根手指戳指过去,指准了疯少,他冲着追打过来的那把扫帚就是一声吼: “花、常、在!你不赶他走,偏来赶自己的曾曾曾曾……曾孙子!胳膊肘都往外拐了?你个死奴才……哎哟!” 脑壳上又挨了一记打,花小爷是真怕了,泥鳅似的滑溜到疯少这边,竟躲在了疯少背后。 那把扫帚冲到疯少面前,却似有所顾忌,猛地停顿住,左右晃摆几下,打不到花丫,扫帚拖拉在地面上,“垂头丧气”似的回去了,在回廊尽头“唰”地一晃,倏忽不见。 凤流目送那把扫帚躲回角落里,而后,就再也没出来!他脑子里莫名地浮着个画面: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翁,拖着扫帚蹲去了墙角,敲着老烟枪,在没人瞧得见的那个角落里抽着大烟,生着闷气。 难道那把“扫帚”就是管家花常在?! “花小爷,来来来,咱们到屋里聊会儿。”甩开脑子里那莫名其妙浮现着的画面,却甩不掉心中的疑惑,凤流就逮了个现成的,牵住花丫的手,趁人一个不留神,就将他“拐”进了屋。 “疯疯疯疯疯……”花丫也结巴了,好似老鼠进了猫窝,吓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你你别乱来!” “本少只喜欢女人,不会对你做什么。”凤流反锁了房门,将小爷困在房里,才慢条斯理地踱步到桌前,见痴娘仍坐在房中等他,就又坐回她的面前,端盏浅啜。 “她、她是谁?”见到痴娘,花丫愣了一下,“这宅子里怎么来了个女人?” “痴娘见过花家二公子。”痴娘起身,冲花丫裣衽一福。 “你咋知道我是花家的二公子?”花丫又惊又奇,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痴娘道:“你、你是不是我那太太太太……太奶奶?” 噗!凤流没能忍住,喷了笑,“你叫她‘太太’还有点儿谱,怎么叫她太奶奶了?她有这么老?” “花二公子误会了,我与你家那位老祖宗,没什么关系。我也只是这宅子里的客。”痴娘眉眼弯弯地一笑,分明笑得十分俏丽可人,但是落在花丫的眼里,却有几分诡异,“花常在……不不,我家老祖宗也会留客在此?” “不是管家留客,而是……”痴娘转眸望向疯少,“而是此宅的主人,留我暂住在此。” 顺着她目光所指的方位,花丫也看了看疯少,突然垮下肩来,拖着脚步挪到桌前,挑个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好气地冲疯少哼哧道:“就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本小爷既绕不过你,那就只能与你合作了……” 看着疯少的眼睛,小爷心里委实害怕,却硬着头皮坐到他面前,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竟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你帮小爷找那入口暗门,待小爷挖到宝,咱们三七分帐,你三、我七,如何?” “找入口?”回想刚才花丫以头撞墙这奇怪的举动,凤流心头微微一动,“你是说这宅子里还有别的入口暗门?”难道老宅之中,还有一处收藏着宝物的暗室?跟军阀司令府邸里的小金库似的,也辟有啥子秘道暗门? “你能在这宅子里住下来,看来是被管家认定了你是他的主人!”花丫拼命忍住不去看疯少的眼睛,却又十分好奇,上下打量着疯少,“花常在不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那就是你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百章 神秘管家 下到半山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几个人相继进了野林子,拎着气死风灯,上着亮子,往林子深处一照…… “哎呀我滴个亲爹呀!”胡有为头皮一炸,抖手指了指前方正在一砖一瓦、一点点显现出来的那座老宅子,“嗷”的怪叫一声,蹦起脚来,扭头就跑。 “这、这……这地里头还能长出宅子来的?”见过地里长草、长花、长玉米的,就没见过长宅子的!雷山虎两眼发直,骇然瞅着野林子里那片空地上,那一幕惊人的景象—— 一座老宅子,由地基一点点往上“长”,像是刚从土里冒出来,逐渐“长”出了围墙、廊檐、屋脊等建筑物的轮廓…… 直到整座老宅的轮廓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凤流才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雷山虎:“喏,那就是本少的府邸,要不要随我进去住一晚?” “疯疯疯疯疯疯……”咬着舌头也结巴不出“疯子”俩字,雷山虎突然成了只病猫,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的,将脚后跟往后挪,“不、不用这么客、客气……我、我太太今晚快、快要生了……先、先走一步!” 话落,他撒腿就跑,追在胡有为的屁股后头,难兄难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太太快生了?!”凤流奇了:个大老粗不是还没娶妻么?今晚谁给他生娃去? 得,看样子,今儿晚上还是他一人住这老宅。 ※※※※※ “痴娘,我回来了,快开门!” 那块敲门砖也不知被花小爷藏到哪去了,他只得唤痴娘来开门,只听老宅围墙上“嘎吱”一响,果然开出了一道门。 穿进“夜来”门,进到里头,就见宅子的东厢房那头掌着灯,痴娘果然在房中等他。 家中有灯的影,她的影,凤流猝然觉得此情此景,端的是妙不可言! 进了东厢房,烛光下望见痴娘俏丽的眉眼,他径直走了过去,坐到桌边儿上,看看一桌的菜肴,奇道:“这晚饭是你做的?” “管家那里备了些食材,奴家顺手拿了,帮少爷做了这顿晚饭,你快来尝尝奴家的手艺。” 痴娘笑靥如花,迎向刚刚回到家中的疯少,将筷子添上,又斟起那一盏“执念”,举杯相邀。 “管家?” 看痴娘脸上娇憨的笑,凤流恍惚了一下,感觉这屋子里的氛围,颇有几分温馨,像是妻子等着丈夫回家,贤惠地备下满桌菜肴,让丈夫舒心地感受家的温暖,洗去这一日忙碌后的疲惫。 “少爷还不知道?这宅子里有个老管家,他叫花常在。” 如平常人家的小媳妇一般,痴娘也坐了下来,持筷夹起菜来,搁入他碗里,巧笑倩兮地望向疯少,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在丁宅里,她也是如此温柔体贴,如此待四郎的。 “花常在?!”花小爷那晚提过的人名,凤流倒是想起来了,却又十分不解:“我怎么总瞧不见他?”连鬼他都能瞧见,怎么就见不到那个管家?莫非……“他是不是一只蝙蝠精?” “蝙蝠?”痴娘起初是错愕了一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忙低头,以盛饭的动作加以掩饰,不敢明讲,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一桌的饭菜,只不过是幻象。 如今的她,如何能做出饭菜来?幸好这桌面上还有几碟糕点,少爷若是真饿了,吃些糕点,也能充饥的。 “山里头有蝙蝠么?奴家怎么从未瞧见?” “痴娘,我没说是山里头。”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她委实不擅长说谎。 “我说的是这个宅子里头。”凤流夹起菜来一尝,咦,怎么尝不出味道来? “宅、宅子里头?” 痴娘慌慌地往他碗里再夹几块糕点,寻思着该怎么回答才妥当。 就在这时,忽听房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响! 一人一鬼同时一惊,痴娘身形微晃,猝然消失了一下,又猝然回到屋中,道:“来客人了!” “客人?”还有谁能进得了这宅子?凤流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当即开门走了出去,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花小爷?” 果然是他!只是……他这是在干吗? 瞧瞧,那位姓花名丫的小爷,再次闯进老宅后,竟在这二进院落里——撞墙! 砰砰砰! 脑门子直往围墙上撞,乍一看,花丫就像是一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撞得狠了,脑门子瞬间发红涨紫,却仍停不下来,每一寸墙面,都被他实打实地撞过去,直撞到西面墙角,有些不牢固了的墙面,被他撞得是抖三抖,连着一块瓦当震落下来,“乒啷”摔碎在地上。 撞坏了宅子里的东西,可不得了,回廊尽头一把扫帚立马横了出来,唰唰唰,打横扫向花丫。 花小爷撞墙正撞得起劲呢,冷不丁遭那把扫帚打横了一棒槌似的敲到脑壳上,登时雪上加霜,直敲得小爷眼冒金星,两腿扭麻花,醉了酒似的左晃晃、右摆摆,滴溜儿转到走廊上,扶着廊柱子,才算勉强稳住脚步。 使劲甩甩头,睁眼再一瞧,花丫可算瞧见了猛敲他脑壳的“凶器”,那把扫帚是横扫千军般的挥舞过来,追着他打,一边打一边驱赶,将他往宅子外头赶。 “老祖宗,别打、别打了!我是你曾曾曾曾……曾孙子呀!” 花丫气急败坏地嚷嚷着,见那扫帚仍是不留情面,照打不误,他“嗷嗷”地抱头鼠蹿,直蹿到东厢房这头,总算瞧见了个人! 一见凤流也在宅子里,花小爷先是一惊,害怕地躲开几步,忽又发觉疯少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两手抱胸站在那里闲闲地看他,小爷的鼻子险些气歪了,一根手指戳指过去,指准了疯少,他冲着追打过来的那把扫帚就是一声吼: “花、常、在!你不赶他走,偏来赶自己的曾曾曾曾……曾孙子!胳膊肘都往外拐了?你个死奴才……哎哟!” 脑壳上又挨了一记打,花小爷是真怕了,泥鳅似的滑溜到疯少这边,竟躲在了疯少背后。 那把扫帚冲到疯少面前,却似有所顾忌,猛地停顿住,左右晃摆几下,打不到花丫,扫帚拖拉在地面上,“垂头丧气”似的回去了,在回廊尽头“唰”地一晃,倏忽不见。 凤流目送那把扫帚躲回角落里,而后,就再也没出来!他脑子里莫名地浮着个画面: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翁,拖着扫帚蹲去了墙角,敲着老烟枪,在没人瞧得见的那个角落里抽着大烟,生着闷气。 难道那把“扫帚”就是管家花常在?! “花小爷,来来来,咱们到屋里聊会儿。”甩开脑子里那莫名其妙浮现着的画面,却甩不掉心中的疑惑,凤流就逮了个现成的,牵住花丫的手,趁人一个不留神,就将他“拐”进了屋。 “疯疯疯疯疯……”花丫也结巴了,好似老鼠进了猫窝,吓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你你别乱来!” “本少只喜欢女人,不会对你做什么。”凤流反锁了房门,将小爷困在房里,才慢条斯理地踱步到桌前,见痴娘仍坐在房中等他,就又坐回她的面前,端盏浅啜。 “她、她是谁?”见到痴娘,花丫愣了一下,“这宅子里怎么来了个女人?” “痴娘见过花家二公子。”痴娘起身,冲花丫裣衽一福。 “你咋知道我是花家的二公子?”花丫又惊又奇,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痴娘道:“你、你是不是我那太太太太……太奶奶?” 噗!凤流没能忍住,喷了笑,“你叫她‘太太’还有点儿谱,怎么叫她太奶奶了?她有这么老?” “花二公子误会了,我与你家那位老祖宗,没什么关系。我也只是这宅子里的客。”痴娘眉眼弯弯地一笑,分明笑得十分俏丽可人,但是落在花丫的眼里,却有几分诡异,“花常在……不不,我家老祖宗也会留客在此?” “不是管家留客,而是……”痴娘转眸望向疯少,“而是此宅的主人,留我暂住在此。” 顺着她目光所指的方位,花丫也看了看疯少,突然垮下肩来,拖着脚步挪到桌前,挑个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好气地冲疯少哼哧道:“就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本小爷既绕不过你,那就只能与你合作了……” 看着疯少的眼睛,小爷心里委实害怕,却硬着头皮坐到他面前,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竟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你帮小爷找那入口暗门,待小爷挖到宝,咱们三七分帐,你三、我七,如何?” “找入口?”回想刚才花丫以头撞墙这奇怪的举动,凤流心头微微一动,“你是说这宅子里还有别的入口暗门?”难道老宅之中,还有一处收藏着宝物的暗室?跟军阀司令府邸里的小金库似的,也辟有啥子秘道暗门? “你能在这宅子里住下来,看来是被管家认定了你是他的主人!”花丫拼命忍住不去看疯少的眼睛,却又十分好奇,上下打量着疯少,“花常在不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那就是你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百零一章 有冢无冢 “秘密?”凤流眸光微动,看向痴娘,却见她慌慌地别过脸去,回避着他的目光,那心虚的表情,分明是在隐瞒着什么。 “你要是嫌少,那索性……”见疯少久久不回话,以为他不想接这笔买卖,花丫急了,脱口就道:“索性二一添作五,咱们来个对半分!这下总行了吧?” 凤流竖起两根手指,开门见山道:“我有两个问题,你要是答得令我满意咯,我就帮你!” “说!”花丫端起桌上那盏翡翠杯,将“执念”一饮而下,手握那只杯盏,咂摸着其中滋味,古怪地一笑,反问道:“方才我进这屋里来时,一眼就瞄到这盏夜光杯了,真是个好东西呀!好东西!敢情也是……那里头的东西吧?” “什么里头?”凤流突然觉得花小爷鉴赏这翡翠杯时的眼神有些奇特,不同于平常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古玩行家,看到珍品时,两眼放光,是贼亮贼亮的! 花丫把玩着翡翠杯,爱不释手,头也不抬地反问:“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不!”凤流摇一摇头,“第一个问题——花常在是谁?什么来历?” 听他这一问,花丫就奇了:“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凤流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花丫就接着道:“他是花家老祖宗!死了几百上千年了,魂儿却一直守在这里,他生前是个看守陵墓的守墓人!” 守墓人?!凤流暗自吃惊,“那么这宅子……” “哪有什么宅子?”花丫一语惊人,“你瞧着像个宅子,其实,这里是个墓,一个大墓!一个随葬了许多奇珍异宝的大型古墓!” “古墓?!”野冢山上无冢,这不是小镇上的人都晓得的事么?怎么又有墓了?不过,这地名山名从古流传至今,分明是有些寓意的,难道……当真有墓葬?!凤流吃惊不小,“所以你是在找……” “这已经是第三个问题了!”花丫拍了一下桌子,趁疯少不注意,悄悄将手中握着的那盏翡翠杯收进了自个兜里,故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不错!本小爷是来找这个墓的!实不相瞒,花家老祖宗是守墓者,但花家的小辈们却是盗墓的,听上一辈口口相传,说老祖宗一直守着一个墓,小辈们里也有跃跃欲试的,可找了几百年,到了本小爷这个辈分,才算是找到了些眉目!这几百年来,花家靠这捞偏门的绝活,发了几笔横财,家里是金山银山,不愁吃穿,就是想挑战一下,赌一赌运道,看看至今还没能被人发现的那座古墓,到头来谁有那个本事发掘到,就能沾一沾盗墓魁首的荣耀!” “作为花家二公子,我就是个打头阵的!眼下是什么世道?老佛爷的墓都被军阀炸开了,大不了,小爷也扛百斤炸药来,把这山都给炸了,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座墓葬!” 说着,突然压低了嗓门,凑到疯少面前,花小爷神秘兮兮地说:“据说那古墓里,有长生不老之术、有起死回生妙方……” “噗——!”疯少毫不客气的,一口茶直接喷到小爷脸上,泼他冷水:“照你这么说,墓里还有这妙处,那就不必死人了,还需要建什么墓?” “你还真别不信!”花丫抹了一把脸,冲口就说了一句:“那墓里有口棺,棺里躺的不是死人,而是……” “咳、咳咳咳!” 一旁静坐着的痴娘,猝然咳嗽起来,有意无意的,打断了花丫的话,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她突然道:“菜都搁凉了,奴家端去灶头热一热。” 端了菜盘子,她转身就往门外走,这门是被疯少反锁了的,她手里又端着菜盘子,为图个省事,索性从紧闭的门板上直接穿了出去。 “她、她她她……”自个儿眼花了不成,这女子竟、竟能直接穿门而出?!难道她、她……“她不是人?!”花丫瞪圆了两眼,一根手指头抖呀抖地指向反锁着的房门。 凤流端起茶盏,面色如常地喝着茶,吃几口糕点,漫不经心地应答:“嗯,她是一缕冤魂。你家那位老祖宗不也是这样?”只不过,痴娘的魂,是瞧得见的,而那位叫“花常在”的管家,却是他瞧不见的。 花小爷既然不怕那把扫帚,应当也不怕痴娘这一缕冤魂吧?——疯少的这个想法,却大错特错了! 花常在是花家老祖宗,花家老一辈的人也说老祖宗阴魂不散守着陵,说的次数多了、听得久了,花家小一辈也就习惯了,不怕了。 好歹是自家祖宗,怎么着也不会害了自个的儿孙吧!怀着这个想法,花丫才敢进这宅子,壮着胆子冲那把扫帚吼个几声。 眼下,见了痴娘这一缕冤魂,这位自诩为盗墓世家里、个中翘楚的花小爷,一下子全露底了—— “鬼、鬼啊啊啊啊——!!” 捡起桌上那一盘结了冻的猪蹄子,往门上一砸,这位小爷是猴蹦猴蹦地蹿过去,急急拔了门锁,夺门而出,一路惊呼怪嚎着,亡命般的奔逃而去。 凤流看直了眼,纳闷着:他扔猪蹄子做什么?盗墓贼身上不都备着黑驴蹄子么?敢情花小爷还是个半桶水的嫩头雏鸟,头一回出来盗墓的? 花家宠养得十分骄横的花二公子,这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娇气儿模样,还有这一身的白颜色,下到墓里那会是个啥子情形? 该不会还没找着墓,花小爷就活活吓掉了半条命吧?啧,好好的花家二公子不当,打肿脸来充胖子,争什么盗墓魁首?也忒任性妄为了! 凤流笑叹着,低头看看手中杯盏,原先的白瓷儿茶杯又“变脸”了,此刻,他手中握着的,仍是那一盏翡翠夜光杯!似乎除了他与痴娘,任何人都拿不走这盏夜光杯,也不知这杯盏与他有何渊源,几次追问痴娘,她总是不答!眼下倒好,她索性借着端菜去灶头的机会,就不再回来,生怕他追问什么似的,居然与他玩起了躲猫猫。 罢了罢了,她不肯讲,他不会自个去查么?宅子里隐藏的秘密,他终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 日上三竿。 小镇北郊的坟岗上,陆陆续续来了几批人,雷山虎的保安队先到,将丁翎的遗骸放进了那一口薄皮儿棺中,等办丧的人一到,吹吹打打,洒着黄黄的冥纸,掘土埋棺。 胡家夫妇也来了。 小辣椒说是来瞧瞧这负心汉是落得个如何凄惨的下场,到了坟头却躲在胡有为背后,不想去瞧。 胡有为抡着榔头,与雷山虎一道,象征性的在棺盖上敲击三下,痴娘疑案所牵带出的那一桩连环命案,盖棺定论,就此了断。 凤流是最后一个到现场的,来了,却远远的站在人群外围,看那几个收钱帮着办丧的人,合力抬起那口薄皮儿棺,晃晃悠悠的,“挑”棺落穴,将丁翎连人带棺下葬在丁家老母坟头边,一铲子、一铲子地洒上土。 众人肃立一旁,默然看着。 棺材板儿都被黄土掩盖住,逐渐覆了顶,往上再堆起个土包儿来,这就添了一座新坟。 人死万事休! 凤流怅然而叹,想着痴娘的遗骸、那时被丁翎捧回,也是葬在了这里,而今这一家三口,算是在地底下重聚了。 这也是痴娘的意愿,只是坟岗凄凉,寒鸦悲啼,冷风飕飕,土下棺中,尸骨渐寒……再也看不到当初,丁宅里灯影人影、欢声笑语……再也不见母慈子孝、夫妻恩爱,围坐餐桌前那和睦的小家氛围了! 再没有那一度温馨暖人的场面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有冢无冢 “秘密?”凤流眸光微动,看向痴娘,却见她慌慌地别过脸去,回避着他的目光,那心虚的表情,分明是在隐瞒着什么。 “你要是嫌少,那索性……”见疯少久久不回话,以为他不想接这笔买卖,花丫急了,脱口就道:“索性二一添作五,咱们来个对半分!这下总行了吧?” 凤流竖起两根手指,开门见山道:“我有两个问题,你要是答得令我满意咯,我就帮你!” “说!”花丫端起桌上那盏翡翠杯,将“执念”一饮而下,手握那只杯盏,咂摸着其中滋味,古怪地一笑,反问道:“方才我进这屋里来时,一眼就瞄到这盏夜光杯了,真是个好东西呀!好东西!敢情也是……那里头的东西吧?” “什么里头?”凤流突然觉得花小爷鉴赏这翡翠杯时的眼神有些奇特,不同于平常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古玩行家,看到珍品时,两眼放光,是贼亮贼亮的! 花丫把玩着翡翠杯,爱不释手,头也不抬地反问:“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不!”凤流摇一摇头,“第一个问题——花常在是谁?什么来历?” 听他这一问,花丫就奇了:“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凤流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花丫就接着道:“他是花家老祖宗!死了几百上千年了,魂儿却一直守在这里,他生前是个看守陵墓的守墓人!” 守墓人?!凤流暗自吃惊,“那么这宅子……” “哪有什么宅子?”花丫一语惊人,“你瞧着像个宅子,其实,这里是个墓,一个大墓!一个随葬了许多奇珍异宝的大型古墓!” “古墓?!”野冢山上无冢,这不是小镇上的人都晓得的事么?怎么又有墓了?不过,这地名山名从古流传至今,分明是有些寓意的,难道……当真有墓葬?!凤流吃惊不小,“所以你是在找……” “这已经是第三个问题了!”花丫拍了一下桌子,趁疯少不注意,悄悄将手中握着的那盏翡翠杯收进了自个兜里,故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不错!本小爷是来找这个墓的!实不相瞒,花家老祖宗是守墓者,但花家的小辈们却是盗墓的,听上一辈口口相传,说老祖宗一直守着一个墓,小辈们里也有跃跃欲试的,可找了几百年,到了本小爷这个辈分,才算是找到了些眉目!这几百年来,花家靠这捞偏门的绝活,发了几笔横财,家里是金山银山,不愁吃穿,就是想挑战一下,赌一赌运道,看看至今还没能被人发现的那座古墓,到头来谁有那个本事发掘到,就能沾一沾盗墓魁首的荣耀!” “作为花家二公子,我就是个打头阵的!眼下是什么世道?老佛爷的墓都被军阀炸开了,大不了,小爷也扛百斤炸药来,把这山都给炸了,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座墓葬!” 说着,突然压低了嗓门,凑到疯少面前,花小爷神秘兮兮地说:“据说那古墓里,有长生不老之术、有起死回生妙方……” “噗——!”疯少毫不客气的,一口茶直接喷到小爷脸上,泼他冷水:“照你这么说,墓里还有这妙处,那就不必死人了,还需要建什么墓?” “你还真别不信!”花丫抹了一把脸,冲口就说了一句:“那墓里有口棺,棺里躺的不是死人,而是……” “咳、咳咳咳!” 一旁静坐着的痴娘,猝然咳嗽起来,有意无意的,打断了花丫的话,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她突然道:“菜都搁凉了,奴家端去灶头热一热。” 端了菜盘子,她转身就往门外走,这门是被疯少反锁了的,她手里又端着菜盘子,为图个省事,索性从紧闭的门板上直接穿了出去。 “她、她她她……”自个儿眼花了不成,这女子竟、竟能直接穿门而出?!难道她、她……“她不是人?!”花丫瞪圆了两眼,一根手指头抖呀抖地指向反锁着的房门。 凤流端起茶盏,面色如常地喝着茶,吃几口糕点,漫不经心地应答:“嗯,她是一缕冤魂。你家那位老祖宗不也是这样?”只不过,痴娘的魂,是瞧得见的,而那位叫“花常在”的管家,却是他瞧不见的。 花小爷既然不怕那把扫帚,应当也不怕痴娘这一缕冤魂吧?——疯少的这个想法,却大错特错了! 花常在是花家老祖宗,花家老一辈的人也说老祖宗阴魂不散守着陵,说的次数多了、听得久了,花家小一辈也就习惯了,不怕了。 好歹是自家祖宗,怎么着也不会害了自个的儿孙吧!怀着这个想法,花丫才敢进这宅子,壮着胆子冲那把扫帚吼个几声。 眼下,见了痴娘这一缕冤魂,这位自诩为盗墓世家里、个中翘楚的花小爷,一下子全露底了—— “鬼、鬼啊啊啊啊——!!” 捡起桌上那一盘结了冻的猪蹄子,往门上一砸,这位小爷是猴蹦猴蹦地蹿过去,急急拔了门锁,夺门而出,一路惊呼怪嚎着,亡命般的奔逃而去。 凤流看直了眼,纳闷着:他扔猪蹄子做什么?盗墓贼身上不都备着黑驴蹄子么?敢情花小爷还是个半桶水的嫩头雏鸟,头一回出来盗墓的? 花家宠养得十分骄横的花二公子,这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娇气儿模样,还有这一身的白颜色,下到墓里那会是个啥子情形? 该不会还没找着墓,花小爷就活活吓掉了半条命吧?啧,好好的花家二公子不当,打肿脸来充胖子,争什么盗墓魁首?也忒任性妄为了! 凤流笑叹着,低头看看手中杯盏,原先的白瓷儿茶杯又“变脸”了,此刻,他手中握着的,仍是那一盏翡翠夜光杯!似乎除了他与痴娘,任何人都拿不走这盏夜光杯,也不知这杯盏与他有何渊源,几次追问痴娘,她总是不答!眼下倒好,她索性借着端菜去灶头的机会,就不再回来,生怕他追问什么似的,居然与他玩起了躲猫猫。 罢了罢了,她不肯讲,他不会自个去查么?宅子里隐藏的秘密,他终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 日上三竿。 小镇北郊的坟岗上,陆陆续续来了几批人,雷山虎的保安队先到,将丁翎的遗骸放进了那一口薄皮儿棺中,等办丧的人一到,吹吹打打,洒着黄黄的冥纸,掘土埋棺。 胡家夫妇也来了。 小辣椒说是来瞧瞧这负心汉是落得个如何凄惨的下场,到了坟头却躲在胡有为背后,不想去瞧。 胡有为抡着榔头,与雷山虎一道,象征性的在棺盖上敲击三下,痴娘疑案所牵带出的那一桩连环命案,盖棺定论,就此了断。 凤流是最后一个到现场的,来了,却远远的站在人群外围,看那几个收钱帮着办丧的人,合力抬起那口薄皮儿棺,晃晃悠悠的,“挑”棺落穴,将丁翎连人带棺下葬在丁家老母坟头边,一铲子、一铲子地洒上土。 众人肃立一旁,默然看着。 棺材板儿都被黄土掩盖住,逐渐覆了顶,往上再堆起个土包儿来,这就添了一座新坟。 人死万事休! 凤流怅然而叹,想着痴娘的遗骸、那时被丁翎捧回,也是葬在了这里,而今这一家三口,算是在地底下重聚了。 这也是痴娘的意愿,只是坟岗凄凉,寒鸦悲啼,冷风飕飕,土下棺中,尸骨渐寒……再也看不到当初,丁宅里灯影人影、欢声笑语……再也不见母慈子孝、夫妻恩爱,围坐餐桌前那和睦的小家氛围了! 再没有那一度温馨暖人的场面了…… 第一百零二章 沉睡于棺 死者已去,活着的人心中,却倍感沉重,默然悼念,犹似反思。 待坟岗上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却已时近黄昏,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凤流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忽而看到一对年迈的夫妻,在路边走着,相互扶持着,拎了大包小包的年货,打满皱褶子的老脸上,堆着笑,盼着过年的氛围,边说边走,双双去远…… 过了腊八就是年! 离着开春的日子不远了,山岭上也要换春装了。南方的气候,咬着冬季尾巴还有些草色可见,披着黄绿相间的草色,野冢山上忽来一些暖意,有农家猎户在山脚下燃起篝火烤野味,远远见疯少走来,猎户热情地招了招手。 凤流走过去,盘膝坐在篝火边,接来猎户用小刀挑割出的一片烤肉,洒些盐巴,咬一口,滋溜儿冒着油。 烤熟了的野味,不仅飘着香,吃起来也十分可口。在这腊月大冷天里,猎户又递上酒囊里装的酒,那烧刀子的烈劲,入喉是火辣辣的,整个人都回暖了。 与猎户吃着聊着,烤着火、痛饮烈酒,待到酒劲上来,暖得人懒洋洋倒在了干燥的枯草堆上,眼皮子直往下耷拉,不知不觉的,疯少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感觉猎户似是收起了东西,醉醺醺跟他咕哝了几句,道个别,晃着身影,独自远去。 凤流仍躺在篝火旁,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的,沉入了梦乡。 梦里,忽而闪过几张模糊的面容,仿佛又回到了白昼送葬时的坟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里,他又想起了花丫说的那些话,脑子里却回想着白天丁翎下葬时的场景,忽而又想到与竹竿男一同搁到了义庄去的王妩怜,想着是不是也得给她买口棺材,毕竟人都死了,万事休矣,无论生如何,死后黄土一捧,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就这样半梦半醒似的,有许多场景与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一刻也停不下来,或许是白天见了抬棺下葬的场面,也或许是太在意花丫说的那些话,突然,凤流感觉自己睡着睡着、像是也躺进了一口棺材,严丝合缝的盖着棺盖,随棺一同,沉到地底下! 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地底深处似乎有间墓室,那棺直往墓室中央落下去,“砰”的一声,停了棺,隐隐约约的,听到棺外头竟十分嘈杂,有许多奇怪的声音,在这墓室当中回荡。 隔着透明似的棺盖,他闭着眼仍能感觉到棺材边儿上很吵,影影绰绰的,像是有许多人围着他,或哭或笑…… 阖着眼皮子,他竟然能依稀“看”到白衣胜雪、乌发堆云的几抹纤细“人”影,似乎都是女子的身影,身披缟素,梳着古代宫廷里的累赘发髻,高盘于顶! 模糊之中,就只能看到片片雪般的缟素、高高盘起的乌黑发髻,却,看不清那些女子的容貌。 这些女子是谁?为何围在他身边又哭又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躺进棺材? 那口棺,也显得十分奇特,外椁内棺,竟是十分的华美,连棺椁的盖儿都是透明的,像是、像是……琥珀?! 更奇特的是,琥珀内棺含有玉质石珠,蕴玉而生,竟是一枚孔雀暖玉(夜明珠),恰似一盏长明灯,在棺中熠熠生辉! 闭眼沉睡在这样奇怪的棺椁中,借着“长明灯”的光照,他闭着眼仍能“看”到一些东西,是盖在自己身上的一层金灿灿如丝如缎的寿被,被子几个边角上,也压了些东西,都是极名贵的随葬之物,似乎有玉器、金银器物……离得远些,瞧不仔细那具体是什么,只是大致一数,似乎有八件宝物,每一件宝物上面,都贴封着一纸白条儿,压在棺中,如镇棺之物! 都是些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他仅仅看清了最近的一件镇棺宝物,那竟是…… 夜光杯?! 它怎么也在这里? 凤流一惊之下,想伸手去探摸,十根手指,却连一根都动弹不得,无论他怎样努力,拼命想睁开眼却也无法做到。但,他仍能“看”到那盏夜光杯上,同样贴封的一纸白条儿。 集中精神,努力去看,渐渐的,白条儿上浮现了字,如同道家符咒上的鬼画符,奇怪的是,他竟能瞬间看懂! 夜光杯的封条上贴的是个“痴”字! 痴娘?! 是她吗? 那么,其它的镇棺宝物上又贴了什么字? 闭着眼,他仍想“看”清排列在那盏夜光杯后面的那件镇棺宝物,那像是…… 一对儿龙凤镯子?! 以红头绳系在一起的龙凤镯子,乌金材质,应是定亲之物吧?上面照样贴封着一纸白条儿,似是依照八卦阵位中的“爻”镇在棺中一角,费尽心神去“看”,白条儿上竟也浮现了“鬼画符”,寥寥几笔勾画,象图案,而不象文字,分明不是常人能看得懂的,凤流却一眼看懂了—— 那是个“秀”字! 秀?那又会是谁? 如若是女子的闺名,在他的记忆里,却分明没有这一个名字里带“秀”的女子呀! 除了这一盏翡翠夜光杯,以及这一对龙凤乌金镯,或远或近的,还依次镇着六件宝物,他却怎样也看不清了,耳边仍能听到四周奇怪而又嘈杂的声音,分明是停棺于主墓室,本该十分沉闷的封闭式空间里,为何会有女子的哭笑之声? 之前,胡有为也曾提过:睡在老宅的那一晚,梦见疯小子竟躺进了一口奇怪的棺椁内,边儿上还有女鬼伸手来抓…… 眼下,他竟也梦到了,梦到自己躺进了“琥珀”棺中,边儿上有女子的哭声和笑声…… 做梦不奇怪!无论是怎样荒诞无稽的梦,梦个几回,都不奇怪! 怪就怪在,他与胡探长,两个人竟相继做了同样的一个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流很想从棺中“醒”来,走出去看看——这是哪里? 果真是墓葬里的主墓室? 那些女子是谁?为什么围着他或哭或笑? 难道是因为听了胡有为和花丫的话,才梦到这么奇怪的场景的么? 凤流心中莫名的焦急,想从梦里醒过来,却又睁不开眼,拼命使着力气,想要挣出梦境,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 一个女子的身影,渐走渐近! 似乎是那些人当中,领头的那个女子! 她长裙曳地,款款而来,一步步的,靠近棺椁,并探出脸来,往棺中俯视。那一瞬,凤流猝然“看”到了她的脸,那眉、那眼,细长而飘逸,虽不是最最极致的完美轮廓,但组合在这张脸上,却有着得天独厚的魅力,流出奇异的美感,让人转不开视线! 她梳着古代宫廷的繁复发饰,一袭洁白缟素衬了冰肌,柳眼眉腮,一颦一笑,竟是如此飘逸出尘,宛如画中的仙子:飘逸之中,又略带神秘;清奇之色,又略有妩媚。看似如水柔婉、袅袅纤弱,却在低头俯视他的那一瞬,水漾眸光里一点凛凛寒芒,似坚冰凝结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杀气,直逼而来! 被她低头凝视着,凤流顿觉有一股寒气,直透心窝! 被她看一眼,浑身像是落入冰窟窿里,冻得僵硬,怎样也无法动弹。而她,似乎十分满意他沉睡的状态,猝然抬手,将手心里紧攥着的东西,洒在棺椁上。 从女子手中飘洒下来的,是点点灰烬,就像是焚毁了某种书籍后,残留下的灰烬,一点点洒落在棺椁上,凤流突然感觉眼前一暗,什么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闷在棺椁里的他,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十分憋气,憋得心脏快要炸裂,十分难受! 他呼吸不到一口气,唇瓣微开,也发不出呻吟声,浑身上下,似乎被镇棺宝物压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挣脱不出梦境,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似乎……将要应验了胡有为的那句话:在梦里睡死过去! 就连半梦半醒般的意识,都即将丧失时,猝然,他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如天崩地裂般的,连山体都在摇晃,如此剧烈的响动,终于将他震醒了。 霍地睁开眼,凤流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睡在老宅的东厢房,眼前,还坐着一个“人”,正是痴娘。 第一百零二章 沉睡于棺 死者已去,活着的人心中,却倍感沉重,默然悼念,犹似反思。 待坟岗上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却已时近黄昏,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凤流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忽而看到一对年迈的夫妻,在路边走着,相互扶持着,拎了大包小包的年货,打满皱褶子的老脸上,堆着笑,盼着过年的氛围,边说边走,双双去远…… 过了腊八就是年! 离着开春的日子不远了,山岭上也要换春装了。南方的气候,咬着冬季尾巴还有些草色可见,披着黄绿相间的草色,野冢山上忽来一些暖意,有农家猎户在山脚下燃起篝火烤野味,远远见疯少走来,猎户热情地招了招手。 凤流走过去,盘膝坐在篝火边,接来猎户用小刀挑割出的一片烤肉,洒些盐巴,咬一口,滋溜儿冒着油。 烤熟了的野味,不仅飘着香,吃起来也十分可口。在这腊月大冷天里,猎户又递上酒囊里装的酒,那烧刀子的烈劲,入喉是火辣辣的,整个人都回暖了。 与猎户吃着聊着,烤着火、痛饮烈酒,待到酒劲上来,暖得人懒洋洋倒在了干燥的枯草堆上,眼皮子直往下耷拉,不知不觉的,疯少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感觉猎户似是收起了东西,醉醺醺跟他咕哝了几句,道个别,晃着身影,独自远去。 凤流仍躺在篝火旁,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的,沉入了梦乡。 梦里,忽而闪过几张模糊的面容,仿佛又回到了白昼送葬时的坟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里,他又想起了花丫说的那些话,脑子里却回想着白天丁翎下葬时的场景,忽而又想到与竹竿男一同搁到了义庄去的王妩怜,想着是不是也得给她买口棺材,毕竟人都死了,万事休矣,无论生如何,死后黄土一捧,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就这样半梦半醒似的,有许多场景与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一刻也停不下来,或许是白天见了抬棺下葬的场面,也或许是太在意花丫说的那些话,突然,凤流感觉自己睡着睡着、像是也躺进了一口棺材,严丝合缝的盖着棺盖,随棺一同,沉到地底下! 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地底深处似乎有间墓室,那棺直往墓室中央落下去,“砰”的一声,停了棺,隐隐约约的,听到棺外头竟十分嘈杂,有许多奇怪的声音,在这墓室当中回荡。 隔着透明似的棺盖,他闭着眼仍能感觉到棺材边儿上很吵,影影绰绰的,像是有许多人围着他,或哭或笑…… 阖着眼皮子,他竟然能依稀“看”到白衣胜雪、乌发堆云的几抹纤细“人”影,似乎都是女子的身影,身披缟素,梳着古代宫廷里的累赘发髻,高盘于顶! 模糊之中,就只能看到片片雪般的缟素、高高盘起的乌黑发髻,却,看不清那些女子的容貌。 这些女子是谁?为何围在他身边又哭又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躺进棺材? 那口棺,也显得十分奇特,外椁内棺,竟是十分的华美,连棺椁的盖儿都是透明的,像是、像是……琥珀?! 更奇特的是,琥珀内棺含有玉质石珠,蕴玉而生,竟是一枚孔雀暖玉(夜明珠),恰似一盏长明灯,在棺中熠熠生辉! 闭眼沉睡在这样奇怪的棺椁中,借着“长明灯”的光照,他闭着眼仍能“看”到一些东西,是盖在自己身上的一层金灿灿如丝如缎的寿被,被子几个边角上,也压了些东西,都是极名贵的随葬之物,似乎有玉器、金银器物……离得远些,瞧不仔细那具体是什么,只是大致一数,似乎有八件宝物,每一件宝物上面,都贴封着一纸白条儿,压在棺中,如镇棺之物! 都是些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他仅仅看清了最近的一件镇棺宝物,那竟是…… 夜光杯?! 它怎么也在这里? 凤流一惊之下,想伸手去探摸,十根手指,却连一根都动弹不得,无论他怎样努力,拼命想睁开眼却也无法做到。但,他仍能“看”到那盏夜光杯上,同样贴封的一纸白条儿。 集中精神,努力去看,渐渐的,白条儿上浮现了字,如同道家符咒上的鬼画符,奇怪的是,他竟能瞬间看懂! 夜光杯的封条上贴的是个“痴”字! 痴娘?! 是她吗? 那么,其它的镇棺宝物上又贴了什么字? 闭着眼,他仍想“看”清排列在那盏夜光杯后面的那件镇棺宝物,那像是…… 一对儿龙凤镯子?! 以红头绳系在一起的龙凤镯子,乌金材质,应是定亲之物吧?上面照样贴封着一纸白条儿,似是依照八卦阵位中的“爻”镇在棺中一角,费尽心神去“看”,白条儿上竟也浮现了“鬼画符”,寥寥几笔勾画,象图案,而不象文字,分明不是常人能看得懂的,凤流却一眼看懂了—— 那是个“秀”字! 秀?那又会是谁? 如若是女子的闺名,在他的记忆里,却分明没有这一个名字里带“秀”的女子呀! 除了这一盏翡翠夜光杯,以及这一对龙凤乌金镯,或远或近的,还依次镇着六件宝物,他却怎样也看不清了,耳边仍能听到四周奇怪而又嘈杂的声音,分明是停棺于主墓室,本该十分沉闷的封闭式空间里,为何会有女子的哭笑之声? 之前,胡有为也曾提过:睡在老宅的那一晚,梦见疯小子竟躺进了一口奇怪的棺椁内,边儿上还有女鬼伸手来抓…… 眼下,他竟也梦到了,梦到自己躺进了“琥珀”棺中,边儿上有女子的哭声和笑声…… 做梦不奇怪!无论是怎样荒诞无稽的梦,梦个几回,都不奇怪! 怪就怪在,他与胡探长,两个人竟相继做了同样的一个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流很想从棺中“醒”来,走出去看看——这是哪里? 果真是墓葬里的主墓室? 那些女子是谁?为什么围着他或哭或笑? 难道是因为听了胡有为和花丫的话,才梦到这么奇怪的场景的么? 凤流心中莫名的焦急,想从梦里醒过来,却又睁不开眼,拼命使着力气,想要挣出梦境,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 一个女子的身影,渐走渐近! 似乎是那些人当中,领头的那个女子! 她长裙曳地,款款而来,一步步的,靠近棺椁,并探出脸来,往棺中俯视。那一瞬,凤流猝然“看”到了她的脸,那眉、那眼,细长而飘逸,虽不是最最极致的完美轮廓,但组合在这张脸上,却有着得天独厚的魅力,流出奇异的美感,让人转不开视线! 她梳着古代宫廷的繁复发饰,一袭洁白缟素衬了冰肌,柳眼眉腮,一颦一笑,竟是如此飘逸出尘,宛如画中的仙子:飘逸之中,又略带神秘;清奇之色,又略有妩媚。看似如水柔婉、袅袅纤弱,却在低头俯视他的那一瞬,水漾眸光里一点凛凛寒芒,似坚冰凝结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杀气,直逼而来! 被她低头凝视着,凤流顿觉有一股寒气,直透心窝! 被她看一眼,浑身像是落入冰窟窿里,冻得僵硬,怎样也无法动弹。而她,似乎十分满意他沉睡的状态,猝然抬手,将手心里紧攥着的东西,洒在棺椁上。 从女子手中飘洒下来的,是点点灰烬,就像是焚毁了某种书籍后,残留下的灰烬,一点点洒落在棺椁上,凤流突然感觉眼前一暗,什么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闷在棺椁里的他,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十分憋气,憋得心脏快要炸裂,十分难受! 他呼吸不到一口气,唇瓣微开,也发不出呻吟声,浑身上下,似乎被镇棺宝物压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挣脱不出梦境,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似乎……将要应验了胡有为的那句话:在梦里睡死过去! 就连半梦半醒般的意识,都即将丧失时,猝然,他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如天崩地裂般的,连山体都在摇晃,如此剧烈的响动,终于将他震醒了。 霍地睁开眼,凤流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睡在老宅的东厢房,眼前,还坐着一个“人”,正是痴娘。 第一百零三章 三句话 “少爷醒了?”痴娘正坐在灯下,挑灯缝衣,一针一线,细细地缝着。见他醒来,她抬头时,眉眼弯弯的笑,极是温柔。 “我怎么睡在这里?”凤流恍惚了一下,顿时有一种错觉,觉着痴娘似是陪在他身边,做起了妻子应做的事:前夜,陪他谈心聊天;昨夜,给他做饭烧菜;今夜,为他缝制衣衫…… “天黑了,不见你回来,奴家等得心中焦急,就去找你……”如同在丁宅之中,待丁翎一般,她做的都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些事,柴米油盐、缝缝补补,日常琐碎,却在这细节之中,流露出一个妻子的体贴与细心。让这老宅的东厢里、灯光柔和之中,瞬间有了一种“家”的氛围。 “痴娘……”是她将他带回来的? 一想到今夜,本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晚,他是应当在家中陪着她的,却醉酒睡在了山脚,让她等得如此焦急…… 此刻,看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他的心口却隐隐揪动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 手中的针线,停滞了一下,痴娘低着头,也是轻声地说:“少爷欠我的,早已还清了!是痴娘不对,妄想在少爷身边,再多待几日……” “你想留,就留下吧。” 对女子,尤其是美妙的女子,他断然不会拒绝,也不忍拒绝!但是,痴娘也知道,他只是在怜悯她! “少爷爱赏花,却从未在繁花丛中,挑得一朵,捧入心口……少爷的有缘人,不是奴家!” 幽然一声怅叹,痴娘低头,继续缝着衣衫,一件崭新的袍子,在她那双巧手之下,逐渐成形。 凤流下了床,徐徐走到她身边,看她一针一线的缝着,心头微动:“不错,痴心错给一次,不可再错!本少不想辜负你,因而不能骗你——让你留下,本少也给不了你什么,只会耽误了你。倒不如……过了今夜,你去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转世为人,再觅良缘!” “少爷……”心中微微苦涩了一下,痴娘抬头望他,眸子里依稀有泪光闪烁,“过了今夜,奴家是要去了……离去前,少爷须听奴家三句话。” “嗯?”靠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凤流定睛看着她,灯下,那一对儿桃花眼,水汪汪的,眸中魅色无边,十分惹人心动! 就是这样一双招惹桃花运、艳福无边的勾人眸子,看似多情,却又似无心。 玲珑少年,求而不得,令人始终难忘!痴娘看着他,暗自一叹,柔声道:“奴家离开后,若有人来敲门,记得千万不要开门!” “有人来敲门?”凤流眸光微动,莞尔一笑,“这宅子的门,普通人敲不到,能敲上门来的,如你这般,不是缘就是债。不开,就不开罢了!” 少爷当真是极聪慧的,平日里却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倒真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精髓。她不禁有些担心:他这是哄她呢?还是真会依她所言? “还有这宅子,确实有道暗门,少爷的表叔曾经深爱的、那一个叫‘石头’的女子,也曾进过那道暗门,却也因此丢了性命!”痴娘忧心地看着他,再三叮嘱:“切记,不可去寻那道暗门,即便无意中发现了,也万万不可进去!” 凤流心头一动,笑得极轻微:“不去就是了,依你!都依你!” 极宠溺的声音,如同哄心上人开心一般,痴娘听得一呆,看着他,手中的针猝然扎到了手指头,却,流不出血来,也觉不出丝毫的痛。 “还有第三句话呢?”凤流略一蹙眉,伸手,在她冰冷而苍白的手指上,拔下那根细针,又往她的指尖,轻轻呵了口气,觉着她或许不那么痛了,才松了手。 痴娘压根未觉着痛,却被他这一口气呵护得……眼眶微湿! 心知他不愿看她哭鼻子的模样,就一边强忍着,一边颤声道:“切记,不要问我,你心中想问的那些事。” “不能问?”凤流的的确确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在她离开前,问个清楚明白!譬如这宅子的来历,譬如他身上的异能,还有刚刚做的那个梦…… “不能问!”不能唤醒前世的记忆,少爷若是想起了“她”,心,会生生痛裂成无数片,再也无法拼凑! 碎了心的人,如何能再活下去? 因而,她不能讲!万万不能讲! “问了,奴家也不会答的!”痴娘毅然决然地摇头,咬紧牙关不松口。 “那咱们……随便唠嗑唠嗑吧。”凤流却有意要套她的话,将她手中那件尚未缝好的衣袍取了,搁到桌上,他笑微微看着她,“刚才我听到一声巨响,你有没有听到?”轰隆炸山似的声响,才将他从那诡异的梦境里惊醒过来。他确定:刚刚的确有炸山的声音,不是梦里的错觉! “花家二公子,在老宅的围墙外,点了炸药。”痴娘摇头一叹,“好象在外头的林子里,炸出了一个洞,他下洞去了。” “盗洞?!”还真被那位小爷强行炸出个入口来了?凤流正想出去看看,却被她急急拦住:“别去!再怎么炸,那些洞都会消失的!你此时出去,也是找不到那个洞的。” “消失?”跟这老宅子一样,会莫名其妙消失么?凤流眨了眨眼,“花家二公子呢?” 痴娘不是说花小爷已下了盗洞么?如果那洞口会消失不见,那么,花丫不就回不到地面来了么? 痴娘沉默片刻,艰涩地吐出一句:“怕是……有去无回了!”花丫是自掘坟墓,如若他真个进到了野冢山那座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冢”里头,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凤流一怔,猝然回想起适才做的那个荒唐的梦,隐隐感觉:要不是花小爷这一炸,陷入这奇怪梦境的他,可能真的无法醒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困扰着他,忍不住的,凤流又问道:“对了,你猜我刚刚梦到什么了?自打住进这宅子后,不止我一个人梦到过,胡探长也梦到了,梦里有一口奇怪的棺,棺中躺的……” “少爷!”痴娘急喊一声,犹如昨夜打断花丫的话一般,她又急着打断了他的问话,不想说的事,怎样也不会说出口,只道:“过了今夜,奴家就真的去了!求少爷不要多问,奴家只想帮你缝一件衣裳,往后奴家不在了,没人能照顾少爷,你穿着它,也暖和些。” 痴人痴语!其实,她自己心中明白:这一件衣裳,哪怕是缝好了,他也是穿不上的。只不过,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 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点的痕迹,也好啊! “痴娘?”从她的话里,隐隐觉察了什么,凤流终是感觉不妙了:“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过了今夜,你要去哪里?” 从未见过他如此正经的表情,被他的眼睛紧迫注视着,痴娘只将那件衣袍拿回手里,低头,继续一针一线地缝着,轻声道:“少爷饮下痴娘泪,回到过去的丁宅,一待就是无数个昼夜!而这里,只过了短短的三日,三日后,少爷在棺材铺中醒来…… “三日为限!这也正是奴家逆天而为,强留在人间后,即将遭受天谴的最后一个期限!” “天谴?”凤流猝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与他对视,“什么意思?说清楚!” 在她抬头的一瞬,强忍住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她流着泪,颤声道:“过了今晚,明天晚上,天雷落下时,痴娘将会……魂飞魄散!” 谁也救不了她! 这是她妄图逆天改命,执意而为,却依旧挽不回四郎的心,而必须承受的惩罚—— 魂飞魄散! 从此,世间不论阴阳路,都不会再有痴娘! “你、你居然做了这样的傻事?!”凤流又惊又怒,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帮她,到头来,竟使得她连这一缕魂都保不住! “少爷你……”看他脸色煞白,痴娘心口一痛,急道:“是奴家的错!少爷不必自责。今夜,让奴家缝好这件衣裳,给少爷暖暖身子,也好去得安心些。” 痴娘啊痴娘…… 口中苦涩,他说不出话来,伸手擦拭她眼角滑落的泪,也只是徒劳! 看她强颤在嘴角边的笑纹,凤流默默放手,默默看着她,看她用针尖挑了挑烛心,将烛光挑亮些,又一针一线地缝着衣。 摇曳的光焰,透过她的身,落在墙上,投不出影子,一片空白…… 但是,痴娘灯下缝衣的神态,在那一刻,却深深烙印在凤流的心中。 此生,难忘! 第一百零三章 三句话 “少爷醒了?”痴娘正坐在灯下,挑灯缝衣,一针一线,细细地缝着。见他醒来,她抬头时,眉眼弯弯的笑,极是温柔。 “我怎么睡在这里?”凤流恍惚了一下,顿时有一种错觉,觉着痴娘似是陪在他身边,做起了妻子应做的事:前夜,陪他谈心聊天;昨夜,给他做饭烧菜;今夜,为他缝制衣衫…… “天黑了,不见你回来,奴家等得心中焦急,就去找你……”如同在丁宅之中,待丁翎一般,她做的都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些事,柴米油盐、缝缝补补,日常琐碎,却在这细节之中,流露出一个妻子的体贴与细心。让这老宅的东厢里、灯光柔和之中,瞬间有了一种“家”的氛围。 “痴娘……”是她将他带回来的? 一想到今夜,本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晚,他是应当在家中陪着她的,却醉酒睡在了山脚,让她等得如此焦急…… 此刻,看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他的心口却隐隐揪动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 手中的针线,停滞了一下,痴娘低着头,也是轻声地说:“少爷欠我的,早已还清了!是痴娘不对,妄想在少爷身边,再多待几日……” “你想留,就留下吧。” 对女子,尤其是美妙的女子,他断然不会拒绝,也不忍拒绝!但是,痴娘也知道,他只是在怜悯她! “少爷爱赏花,却从未在繁花丛中,挑得一朵,捧入心口……少爷的有缘人,不是奴家!” 幽然一声怅叹,痴娘低头,继续缝着衣衫,一件崭新的袍子,在她那双巧手之下,逐渐成形。 凤流下了床,徐徐走到她身边,看她一针一线的缝着,心头微动:“不错,痴心错给一次,不可再错!本少不想辜负你,因而不能骗你——让你留下,本少也给不了你什么,只会耽误了你。倒不如……过了今夜,你去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转世为人,再觅良缘!” “少爷……”心中微微苦涩了一下,痴娘抬头望他,眸子里依稀有泪光闪烁,“过了今夜,奴家是要去了……离去前,少爷须听奴家三句话。” “嗯?”靠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凤流定睛看着她,灯下,那一对儿桃花眼,水汪汪的,眸中魅色无边,十分惹人心动! 就是这样一双招惹桃花运、艳福无边的勾人眸子,看似多情,却又似无心。 玲珑少年,求而不得,令人始终难忘!痴娘看着他,暗自一叹,柔声道:“奴家离开后,若有人来敲门,记得千万不要开门!” “有人来敲门?”凤流眸光微动,莞尔一笑,“这宅子的门,普通人敲不到,能敲上门来的,如你这般,不是缘就是债。不开,就不开罢了!” 少爷当真是极聪慧的,平日里却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倒真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精髓。她不禁有些担心:他这是哄她呢?还是真会依她所言? “还有这宅子,确实有道暗门,少爷的表叔曾经深爱的、那一个叫‘石头’的女子,也曾进过那道暗门,却也因此丢了性命!”痴娘忧心地看着他,再三叮嘱:“切记,不可去寻那道暗门,即便无意中发现了,也万万不可进去!” 凤流心头一动,笑得极轻微:“不去就是了,依你!都依你!” 极宠溺的声音,如同哄心上人开心一般,痴娘听得一呆,看着他,手中的针猝然扎到了手指头,却,流不出血来,也觉不出丝毫的痛。 “还有第三句话呢?”凤流略一蹙眉,伸手,在她冰冷而苍白的手指上,拔下那根细针,又往她的指尖,轻轻呵了口气,觉着她或许不那么痛了,才松了手。 痴娘压根未觉着痛,却被他这一口气呵护得……眼眶微湿! 心知他不愿看她哭鼻子的模样,就一边强忍着,一边颤声道:“切记,不要问我,你心中想问的那些事。” “不能问?”凤流的的确确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在她离开前,问个清楚明白!譬如这宅子的来历,譬如他身上的异能,还有刚刚做的那个梦…… “不能问!”不能唤醒前世的记忆,少爷若是想起了“她”,心,会生生痛裂成无数片,再也无法拼凑! 碎了心的人,如何能再活下去? 因而,她不能讲!万万不能讲! “问了,奴家也不会答的!”痴娘毅然决然地摇头,咬紧牙关不松口。 “那咱们……随便唠嗑唠嗑吧。”凤流却有意要套她的话,将她手中那件尚未缝好的衣袍取了,搁到桌上,他笑微微看着她,“刚才我听到一声巨响,你有没有听到?”轰隆炸山似的声响,才将他从那诡异的梦境里惊醒过来。他确定:刚刚的确有炸山的声音,不是梦里的错觉! “花家二公子,在老宅的围墙外,点了炸药。”痴娘摇头一叹,“好象在外头的林子里,炸出了一个洞,他下洞去了。” “盗洞?!”还真被那位小爷强行炸出个入口来了?凤流正想出去看看,却被她急急拦住:“别去!再怎么炸,那些洞都会消失的!你此时出去,也是找不到那个洞的。” “消失?”跟这老宅子一样,会莫名其妙消失么?凤流眨了眨眼,“花家二公子呢?” 痴娘不是说花小爷已下了盗洞么?如果那洞口会消失不见,那么,花丫不就回不到地面来了么? 痴娘沉默片刻,艰涩地吐出一句:“怕是……有去无回了!”花丫是自掘坟墓,如若他真个进到了野冢山那座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冢”里头,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凤流一怔,猝然回想起适才做的那个荒唐的梦,隐隐感觉:要不是花小爷这一炸,陷入这奇怪梦境的他,可能真的无法醒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困扰着他,忍不住的,凤流又问道:“对了,你猜我刚刚梦到什么了?自打住进这宅子后,不止我一个人梦到过,胡探长也梦到了,梦里有一口奇怪的棺,棺中躺的……” “少爷!”痴娘急喊一声,犹如昨夜打断花丫的话一般,她又急着打断了他的问话,不想说的事,怎样也不会说出口,只道:“过了今夜,奴家就真的去了!求少爷不要多问,奴家只想帮你缝一件衣裳,往后奴家不在了,没人能照顾少爷,你穿着它,也暖和些。” 痴人痴语!其实,她自己心中明白:这一件衣裳,哪怕是缝好了,他也是穿不上的。只不过,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 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点的痕迹,也好啊! “痴娘?”从她的话里,隐隐觉察了什么,凤流终是感觉不妙了:“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过了今夜,你要去哪里?” 从未见过他如此正经的表情,被他的眼睛紧迫注视着,痴娘只将那件衣袍拿回手里,低头,继续一针一线地缝着,轻声道:“少爷饮下痴娘泪,回到过去的丁宅,一待就是无数个昼夜!而这里,只过了短短的三日,三日后,少爷在棺材铺中醒来…… “三日为限!这也正是奴家逆天而为,强留在人间后,即将遭受天谴的最后一个期限!” “天谴?”凤流猝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与他对视,“什么意思?说清楚!” 在她抬头的一瞬,强忍住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她流着泪,颤声道:“过了今晚,明天晚上,天雷落下时,痴娘将会……魂飞魄散!” 谁也救不了她! 这是她妄图逆天改命,执意而为,却依旧挽不回四郎的心,而必须承受的惩罚—— 魂飞魄散! 从此,世间不论阴阳路,都不会再有痴娘! “你、你居然做了这样的傻事?!”凤流又惊又怒,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帮她,到头来,竟使得她连这一缕魂都保不住! “少爷你……”看他脸色煞白,痴娘心口一痛,急道:“是奴家的错!少爷不必自责。今夜,让奴家缝好这件衣裳,给少爷暖暖身子,也好去得安心些。” 痴娘啊痴娘…… 口中苦涩,他说不出话来,伸手擦拭她眼角滑落的泪,也只是徒劳! 看她强颤在嘴角边的笑纹,凤流默默放手,默默看着她,看她用针尖挑了挑烛心,将烛光挑亮些,又一针一线地缝着衣。 摇曳的光焰,透过她的身,落在墙上,投不出影子,一片空白…… 但是,痴娘灯下缝衣的神态,在那一刻,却深深烙印在凤流的心中。 此生,难忘! 第一百零四章 重塑根雕 天边微微透光时,痴娘终于缝好了衣袍,起身,给他披上,试穿着,竟是十分合身。 扣好一粒粒盘扣,她仰脸看着他,眉目弯弯,竟笑得十分娇憨可爱。 “少爷长得俊,穿这衣裳也是极好看的!” 痴痴看着他,她的眸光痴情而动人。 “痴……” 回想梦中那一盏夜光杯上、贴封的白条儿,一个“痴”字,铭记在他脑海里,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抚过她的鬓发,抚去她心中的伤,指尖稍一触及,却如遇幻影,竟摸不到了。 隐隐听得,山下传来了家禽打鸣声——雄鸡报晓! 少爷,珍重! 双唇翕张,口型里吐露出的话,却是悄然无声的,痴娘猝然幻作了一缕轻烟,在他眼前逐渐飘散,最终消失,不见。 凤流独自伫立在房中,久久、久久…… 一缕晨曦,透窗而入,照在他身上,痴娘亲手缝的那件衣袍,瞬间化作了纸衣,一张张冥纸粘扎的纸衣,上面满着绣花针的针眼,密密麻麻的,风一吹,就化作了点点碎纸屑,随风飘散…… 一股子冷意,由身上直透心口,心腔一窒,凤流猝然两眼一闭,脸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昏沉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稍稍恢复一点意识时,他发觉自己竟然又躺在了那口奇怪的“琥珀”棺中! 棺椁上,仍散落着点点灰烬,呈网状分布,他双目紧闭,却仍能“看”到一些光亮,不是棺中的“长明灯”闪射出的光亮,而是…… 灯光?! 的确是灯光! 一盏马灯,从甬道深处渐渐移来,终是转进了这间主墓室。 一人手提马灯,蹑手蹑脚的,靠近墓室中央停放的棺椁。 就在那人拎高了马灯,往棺椁上照来时,躺在琥珀般半透明的棺椁里头的凤流,借着马灯的光照,也“看”到了探头探脑正往棺椁里望来的那人。 一见那人的脸,凤流暗自吃了一惊:摸进墓室来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花丫花小爷! 黑衣黑裤黑鞋子,剥下通体白色的西装鞋袜,花丫竟然穿了一身的黑,蒙面大盗似的摸进墓室来,直凑到墓葬最核心的位置——那一具棺椁前! 花丫起初是眯着眼,想要适应“琥珀”棺内夜明珠的强光,而后,才瞪大了眼细细一瞧…… “疯疯疯疯……”咬住了舌尖儿,花小爷骇然怪叫,“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闭目躺入棺中的,除了死人,那就是尸变了的僵尸!但是,沉睡在这棺椁里的疯少,未死也未僵,这事儿,简直比见鬼还要诡异三分! 难道他是…… “妖、妖……妖怪啊啊啊啊啊——!!” 整间墓室都回荡着花小爷的嚎声。 花丫忙不迭丢下马灯,迭声惊叫着,落荒而逃,“吱溜”蹿进了甬道,连甬道也被这拔尖的惊叫声,给震得“扑簌扑簌”落下粉尘。 这幕情形,竟如此的真实,好似现实中发生了一般,凤流就奇怪了:花丫不是炸山盗墓去了么?怎么也进到他的梦境里来了? 难道又是他梦中想象出的场景? 连马灯及花小爷落下的那些盗墓工具,也都能逐一在梦中想象出来,还从未捞过“盗墓”这一行当的疯少,都觉着:自个真是个人才了! 做梦也做得如此逼真,要不是睁不开眼睛,他还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了的!但,即便闭着眼,他还是照样能“看”到……不,应该说是能清楚感觉到——落在棺椁上的那盏马灯,这么一照,竟将椁盖上网状散落的灰烬照得像活物一般,点点蠕动起来! 那些灰烬,是从那个缟素女子的手中洒下来的,却以十分奇特的网状形态,遍布了整个椁盖,网罩着这口“琥珀”棺,与内棺的八件镇棺宝物,遥相呼应,形成奇特的阵法!而如今,被花小爷误打误撞的,以马灯一照,网状分布的点点灰烬,竟然死灰复燃般的,在灯下重又燃烧出点点簇簇奇怪的图纹,就象是一只只火红的小虫子在蠕动着。 看上去,宛如一本密藏经书,原本已遭焚毁,而今又重现了经\文,死灰复燃中,那一个个经\文密密麻麻铺满椁盖,在灯下流窜出妖异的火焰之色,经\文字体像是会流动的,个个火焰般燃烧的经\文字体,从仰面躺在棺椁内的凤流眼皮子上绵绵循环着,流窜而过! 经\文浮“烧”在椁盖上,投射在棺中的经\文那斑斑点点的倒影,却悉数“流”进了凤流的眼皮之中,直达眼内! 浮屠之火、密藏经\文,宛如唤醒了千年禁咒,凤流“看”着它们,居然能清楚明了地看懂那些文字的意思,将所有的咒语“吸”入眼中,默记于心后,突然之间,他的眉心竟也燃烧出一簇焰芒,妖异舞动,似一个图案,又如一个文字! 就在眉心簇燃那一点焰芒时,凤流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变得透明无色,睁眼的瞬间,墓室、棺椁、马灯……统统消失不见! 他仍然置身在老宅的东厢房,外面的天色却已漆黑,睡梦中恍惚过了一个白昼,醒来,又是夜幕笼罩。 缓缓的,站起身来,凤流的神情有些古怪,虽睁着眼睛,却像是仍在梦中,恍恍惚惚地晃悠着脚步,恍恍惚惚地打开了房门,梦游般的走了出去。 走到院落当中,找着那日收来的桩头,他席地而坐,猝然伸手,一点点地抚过桩头,宛如抚摩着情人的娇躯,指尖是如此的温柔!但是,被他抚过的桩头,却有了惊人的变化—— 扑簌扑簌的,落下无数的木屑粉末,桩头竟一点点地蜕化出了美人的形态,一个灯下缝衣的坐姿,与痴娘一模一样,曼妙的体态,眉眼弯弯而笑! 眨眼之间,一尊根雕美人竟在他双手轻触之间,骤然成形! 凤流的指尖有火焰般的光芒簇燃着,熔炼出的根雕美人,浑身似也冒着火光,映得他眉心那一簇焰芒更是妖异,却又极美,惊心动魄的美! 在美人根雕成形后,十根指尖的焰芒隐去,凤流膀臂上的衣衫长袖,随隐去的焰芒一道,化作灰烬,被风吹开,裸\露出线条健美的胳膊,手臂肌肤下,静脉血管清晰地延伸着,也似乎透明了一般,连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清晰可见!一股股的血液,就那样流蹿到指尖,又透过指尖,缓缓倾注在那尊根雕美人的身上。 雕得本就栩栩如生的美人,吸收了他指尖渡来的血液,竟似活了一般,眸光闪动,笑靥如花,赫然是痴娘的模样! 形似,神亦似! 只是,根雕美人眸中一点魅惑之色,又与痴娘那痴情动人的眸光截然不同,美人眸中之色,竟像极了凤流自个儿! 重塑美人根雕,当“美人”活了一般,冲他眨一眨眼时,凤流骤然收回双手,额头布满冷汗,脸色白得瘆人,坐在那里,晃晃颤颤,摇摇欲坠! “少爷——!” 猝然而来的惊急呼声中,一抹浮光掠影扑来,在凤流闭眼晕倒的那一瞬,扑来的“人”影已急急将他接搂在怀中,——痴娘那一缕魂儿,本是独自飘荡在山中,等着今夜天雷降下,受那一道天谴,而后,魂飞魄散!但在天雷还未落下时,她忍不住飘回老宅中,想要最后再看一眼少爷,却不料,竟看到这惊心的一幕! 少爷他竟、竟唤醒了千年禁咒?! 看着闭目倒在她怀中的凤流,痴娘惊急交加,眼中竟急出泪来! “少爷!少爷……” 声声唤,终于唤醒了凤流,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已睡在了东厢房的床榻上,还十分的虚弱无力,却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稍稍扭头,看到守在床前的痴娘,凤流反倒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面前,怎么坐着两个痴娘?一个摆着缝衣的姿态,一个则焦灼不安地看着他。 即便王妩怜还活着,与痴娘坐到一块,表情与气质上,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谁是谁来的,而眼下,连他也分不清,面前这两个,究竟哪个是痴娘? 第一百零四章 重塑根雕 天边微微透光时,痴娘终于缝好了衣袍,起身,给他披上,试穿着,竟是十分合身。 扣好一粒粒盘扣,她仰脸看着他,眉目弯弯,竟笑得十分娇憨可爱。 “少爷长得俊,穿这衣裳也是极好看的!” 痴痴看着他,她的眸光痴情而动人。 “痴……” 回想梦中那一盏夜光杯上、贴封的白条儿,一个“痴”字,铭记在他脑海里,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抚过她的鬓发,抚去她心中的伤,指尖稍一触及,却如遇幻影,竟摸不到了。 隐隐听得,山下传来了家禽打鸣声——雄鸡报晓! 少爷,珍重! 双唇翕张,口型里吐露出的话,却是悄然无声的,痴娘猝然幻作了一缕轻烟,在他眼前逐渐飘散,最终消失,不见。 凤流独自伫立在房中,久久、久久…… 一缕晨曦,透窗而入,照在他身上,痴娘亲手缝的那件衣袍,瞬间化作了纸衣,一张张冥纸粘扎的纸衣,上面满着绣花针的针眼,密密麻麻的,风一吹,就化作了点点碎纸屑,随风飘散…… 一股子冷意,由身上直透心口,心腔一窒,凤流猝然两眼一闭,脸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昏沉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稍稍恢复一点意识时,他发觉自己竟然又躺在了那口奇怪的“琥珀”棺中! 棺椁上,仍散落着点点灰烬,呈网状分布,他双目紧闭,却仍能“看”到一些光亮,不是棺中的“长明灯”闪射出的光亮,而是…… 灯光?! 的确是灯光! 一盏马灯,从甬道深处渐渐移来,终是转进了这间主墓室。 一人手提马灯,蹑手蹑脚的,靠近墓室中央停放的棺椁。 就在那人拎高了马灯,往棺椁上照来时,躺在琥珀般半透明的棺椁里头的凤流,借着马灯的光照,也“看”到了探头探脑正往棺椁里望来的那人。 一见那人的脸,凤流暗自吃了一惊:摸进墓室来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花丫花小爷! 黑衣黑裤黑鞋子,剥下通体白色的西装鞋袜,花丫竟然穿了一身的黑,蒙面大盗似的摸进墓室来,直凑到墓葬最核心的位置——那一具棺椁前! 花丫起初是眯着眼,想要适应“琥珀”棺内夜明珠的强光,而后,才瞪大了眼细细一瞧…… “疯疯疯疯……”咬住了舌尖儿,花小爷骇然怪叫,“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闭目躺入棺中的,除了死人,那就是尸变了的僵尸!但是,沉睡在这棺椁里的疯少,未死也未僵,这事儿,简直比见鬼还要诡异三分! 难道他是…… “妖、妖……妖怪啊啊啊啊啊——!!” 整间墓室都回荡着花小爷的嚎声。 花丫忙不迭丢下马灯,迭声惊叫着,落荒而逃,“吱溜”蹿进了甬道,连甬道也被这拔尖的惊叫声,给震得“扑簌扑簌”落下粉尘。 这幕情形,竟如此的真实,好似现实中发生了一般,凤流就奇怪了:花丫不是炸山盗墓去了么?怎么也进到他的梦境里来了? 难道又是他梦中想象出的场景? 连马灯及花小爷落下的那些盗墓工具,也都能逐一在梦中想象出来,还从未捞过“盗墓”这一行当的疯少,都觉着:自个真是个人才了! 做梦也做得如此逼真,要不是睁不开眼睛,他还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了的!但,即便闭着眼,他还是照样能“看”到……不,应该说是能清楚感觉到——落在棺椁上的那盏马灯,这么一照,竟将椁盖上网状散落的灰烬照得像活物一般,点点蠕动起来! 那些灰烬,是从那个缟素女子的手中洒下来的,却以十分奇特的网状形态,遍布了整个椁盖,网罩着这口“琥珀”棺,与内棺的八件镇棺宝物,遥相呼应,形成奇特的阵法!而如今,被花小爷误打误撞的,以马灯一照,网状分布的点点灰烬,竟然死灰复燃般的,在灯下重又燃烧出点点簇簇奇怪的图纹,就象是一只只火红的小虫子在蠕动着。 看上去,宛如一本密藏经书,原本已遭焚毁,而今又重现了经\文,死灰复燃中,那一个个经\文密密麻麻铺满椁盖,在灯下流窜出妖异的火焰之色,经\文字体像是会流动的,个个火焰般燃烧的经\文字体,从仰面躺在棺椁内的凤流眼皮子上绵绵循环着,流窜而过! 经\文浮“烧”在椁盖上,投射在棺中的经\文那斑斑点点的倒影,却悉数“流”进了凤流的眼皮之中,直达眼内! 浮屠之火、密藏经\文,宛如唤醒了千年禁咒,凤流“看”着它们,居然能清楚明了地看懂那些文字的意思,将所有的咒语“吸”入眼中,默记于心后,突然之间,他的眉心竟也燃烧出一簇焰芒,妖异舞动,似一个图案,又如一个文字! 就在眉心簇燃那一点焰芒时,凤流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变得透明无色,睁眼的瞬间,墓室、棺椁、马灯……统统消失不见! 他仍然置身在老宅的东厢房,外面的天色却已漆黑,睡梦中恍惚过了一个白昼,醒来,又是夜幕笼罩。 缓缓的,站起身来,凤流的神情有些古怪,虽睁着眼睛,却像是仍在梦中,恍恍惚惚地晃悠着脚步,恍恍惚惚地打开了房门,梦游般的走了出去。 走到院落当中,找着那日收来的桩头,他席地而坐,猝然伸手,一点点地抚过桩头,宛如抚摩着情人的娇躯,指尖是如此的温柔!但是,被他抚过的桩头,却有了惊人的变化—— 扑簌扑簌的,落下无数的木屑粉末,桩头竟一点点地蜕化出了美人的形态,一个灯下缝衣的坐姿,与痴娘一模一样,曼妙的体态,眉眼弯弯而笑! 眨眼之间,一尊根雕美人竟在他双手轻触之间,骤然成形! 凤流的指尖有火焰般的光芒簇燃着,熔炼出的根雕美人,浑身似也冒着火光,映得他眉心那一簇焰芒更是妖异,却又极美,惊心动魄的美! 在美人根雕成形后,十根指尖的焰芒隐去,凤流膀臂上的衣衫长袖,随隐去的焰芒一道,化作灰烬,被风吹开,裸\露出线条健美的胳膊,手臂肌肤下,静脉血管清晰地延伸着,也似乎透明了一般,连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清晰可见!一股股的血液,就那样流蹿到指尖,又透过指尖,缓缓倾注在那尊根雕美人的身上。 雕得本就栩栩如生的美人,吸收了他指尖渡来的血液,竟似活了一般,眸光闪动,笑靥如花,赫然是痴娘的模样! 形似,神亦似! 只是,根雕美人眸中一点魅惑之色,又与痴娘那痴情动人的眸光截然不同,美人眸中之色,竟像极了凤流自个儿! 重塑美人根雕,当“美人”活了一般,冲他眨一眨眼时,凤流骤然收回双手,额头布满冷汗,脸色白得瘆人,坐在那里,晃晃颤颤,摇摇欲坠! “少爷——!” 猝然而来的惊急呼声中,一抹浮光掠影扑来,在凤流闭眼晕倒的那一瞬,扑来的“人”影已急急将他接搂在怀中,——痴娘那一缕魂儿,本是独自飘荡在山中,等着今夜天雷降下,受那一道天谴,而后,魂飞魄散!但在天雷还未落下时,她忍不住飘回老宅中,想要最后再看一眼少爷,却不料,竟看到这惊心的一幕! 少爷他竟、竟唤醒了千年禁咒?! 看着闭目倒在她怀中的凤流,痴娘惊急交加,眼中竟急出泪来! “少爷!少爷……” 声声唤,终于唤醒了凤流,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已睡在了东厢房的床榻上,还十分的虚弱无力,却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稍稍扭头,看到守在床前的痴娘,凤流反倒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面前,怎么坐着两个痴娘?一个摆着缝衣的姿态,一个则焦灼不安地看着他。 即便王妩怜还活着,与痴娘坐到一块,表情与气质上,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谁是谁来的,而眼下,连他也分不清,面前这两个,究竟哪个是痴娘? 第一百零五章 千年禁咒 “少爷!你不能再在这宅子里住下去了!”其中一个痴娘开口说话了,十分忧心又不安地道:“少爷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一个禁咒,重塑了根雕美人,是依着奴家的神态雕塑的!不仅如此,少爷还、还……” “禁咒?” 凤流吃力地坐起身来,细细喘几口,额上已有虚汗冒出,他奇怪着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虚弱,却听痴娘哽咽着接道: “少爷还、还将自己十年的阳寿,以祭血之咒渡在了根雕身上,让她有了以假乱真的魂力!” “魂力?”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却抓不住,凤流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也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好似梦游的人,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本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心中满是疑惑,反过来问痴娘。 痴娘流着泪道:“少爷以折寿为代价,给根雕注入魂力,是想瞒天过海,让她帮痴娘挡下天雷,躲过魂魄消散的命劫!” 凤流眨了眨眼,乌溜溜的眸子里,竟透出惊喜来,“当真能帮你挡了这一劫?” “少爷!”痴娘拼命摇头,“不可!万万不可!眼下,奴家已将她藏入房中,待会儿天雷响时,少爷与她,千万不要出来,不可真的为奴家折损了十年的寿命!” 待到天雷一过,她应了劫,魂飞魄散后,那尊根雕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少爷也只是失了些血,那千年禁咒的咒术未显,也不至于折损了十年阳寿! 只要少爷与这根雕美人躲在这房中…… “少爷?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天边已有隆隆的雷声,闷闷的响着,闪电的光束也正渐渐往这边移来,凤流却抿紧了双唇,提一口气下床来,使劲抱起那尊根雕美人,疾步冲出房间,冲着院落走去。痴娘惶惶地喊着他,追在后面,却怎样也拦不住他。 将那尊施以千年禁咒的根雕搬到院落空地上,凤流对着她疾言厉色道:“回房去!不然,本少就站在这里,与她一同接这天雷!” “不、不不不!”痴娘吓坏了,惊急地拉他,双手却穿透在他的手背,拉不住他,她急得哭喊:“快!快进房!” 轰鸣的雷声,从天边迅速滚动而来,已近在头顶之上! 凤流猝然抬手,指尖似有焰芒流窜而过,竟将痴娘那一缕魂魄幻化的虚无形态,勾指揽进了怀里,张臂紧紧护住她的一瞬,只听“轰隆”一声响,闪电挟一团火球落下,惊雷劈在院落里,竟将那尊根雕美人劈裂开,轰地燃烧成了一团火球! 熊熊燃烧的火焰,腾舞在凤流的背后,焰芒灼灼,掩映着他的身影,痴娘在他怀里,仰着脸,怔怔地看他,看他那双眸子,竟比焰芒更亮得夺目耀眼,焰芒舞在他身后,宛如火翼振翅飞起,那一瞬的景致,美得令人窒息! 这世间,原来还有极纯粹的情感,那样真挚,无私,滚烫得犹如心尖的一滴血,灼烧着痴娘的魂魄,令她瞬间有了感悟、有了憧憬,有了重头再活一次的希望! “少爷……下辈子,若有缘,痴娘愿、愿意……” 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躲过天雷之谴的痴娘,猝然幻作了小小一点光球,纯化的灵魂,闪着淡蓝色的光,从凤流的怀中飘出,冉冉升腾到院落上空。 在凤流凝眸注视下,痴娘那魂魄凝结的一点光球,流星般的曳空而过,投向远方。 远远的,一户农家篱笆院里,传出嘹亮的婴孩啼哭声…… 一个幼小的小生命,在雷雨交加的这个夜晚,降临在了这个人世。 凤流长吁一口气,轻微地笑了笑,淋着雨,浑身湿透,再也支撑不住的,摇晃了一下身子,一闭眼,猝然倒在了地上…… …… ※※※※※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 当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浑身回暖时,凤流缓缓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睡在了野林子一片杂草乱石铺的空地上,不远处,仍是表叔那间平房,而他面前还蹲着个人,正是胡有为,他正满面焦灼之色地唤着“疯小子醒来”,伸手使劲摇着他,直到将他摇醒,胡有为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嘴里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道: “昨儿晚上打雷时,小镇那边的人也看到了,这野冢山的半山腰落下闪电,还有一团火球,山上的老树都被劈开烧焦了,本探长怕你出事,赶过来一看,你小子又昏睡在这里,这脸色还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疯小子的额头,啧了一声:“还真发烧了,脑门子滚烫滚烫的,赶紧跟老哥下山去,到镇上找郎中开药方!” “老哥……”凤流看着他,却在发着呆,喃喃道:“痴娘走了……” 胡有为一愣,琢磨着:这小子是不是脑袋烧糊涂了?“她早走了!”不对!该不会……这小子又被邪物缠着了吧?胡爷立马改口:“走了不挺好的嘛!”免得阴魂不散,老缠着疯少,他还真怕他被女鬼勾了魂去!走了好!走了就一了百了! 凤流幽幽阖下眼帘,幽然叹道:“可我……我想她留下!老哥,我要是想娶她,你来不来喝喜酒?” “……” 胡有为瞪着他,使劲瞪着,半晌,才吱了个声: “你小子真疯了!” 疯癫得没得治了! “老哥,”凤流坐着不动,自顾自地说着,“她要是真的转世投胎了,等她长大些,我却老了,那时,她还愿意嫁给我么?”想来想去,仍惦记着痴娘临去前说的那个“愿意”…… 愿意什么呢? 疯少闭目冥想,把胡大探长冷落在一旁,也不搭理人了。 胡爷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拽不动疯少,一来气儿,就由着他呆坐在那里,瞧他嘴里胡言乱语、疯癫无状的样儿,胡爷委实是看不下去了,劝又劝不住,拉又拉不动,得,索性让他自个疯去! 胡爷拍拍屁股走人,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第一百零五章 千年禁咒 “少爷!你不能再在这宅子里住下去了!”其中一个痴娘开口说话了,十分忧心又不安地道:“少爷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一个禁咒,重塑了根雕美人,是依着奴家的神态雕塑的!不仅如此,少爷还、还……” “禁咒?” 凤流吃力地坐起身来,细细喘几口,额上已有虚汗冒出,他奇怪着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虚弱,却听痴娘哽咽着接道: “少爷还、还将自己十年的阳寿,以祭血之咒渡在了根雕身上,让她有了以假乱真的魂力!” “魂力?”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却抓不住,凤流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也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好似梦游的人,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本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心中满是疑惑,反过来问痴娘。 痴娘流着泪道:“少爷以折寿为代价,给根雕注入魂力,是想瞒天过海,让她帮痴娘挡下天雷,躲过魂魄消散的命劫!” 凤流眨了眨眼,乌溜溜的眸子里,竟透出惊喜来,“当真能帮你挡了这一劫?” “少爷!”痴娘拼命摇头,“不可!万万不可!眼下,奴家已将她藏入房中,待会儿天雷响时,少爷与她,千万不要出来,不可真的为奴家折损了十年的寿命!” 待到天雷一过,她应了劫,魂飞魄散后,那尊根雕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少爷也只是失了些血,那千年禁咒的咒术未显,也不至于折损了十年阳寿! 只要少爷与这根雕美人躲在这房中…… “少爷?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天边已有隆隆的雷声,闷闷的响着,闪电的光束也正渐渐往这边移来,凤流却抿紧了双唇,提一口气下床来,使劲抱起那尊根雕美人,疾步冲出房间,冲着院落走去。痴娘惶惶地喊着他,追在后面,却怎样也拦不住他。 将那尊施以千年禁咒的根雕搬到院落空地上,凤流对着她疾言厉色道:“回房去!不然,本少就站在这里,与她一同接这天雷!” “不、不不不!”痴娘吓坏了,惊急地拉他,双手却穿透在他的手背,拉不住他,她急得哭喊:“快!快进房!” 轰鸣的雷声,从天边迅速滚动而来,已近在头顶之上! 凤流猝然抬手,指尖似有焰芒流窜而过,竟将痴娘那一缕魂魄幻化的虚无形态,勾指揽进了怀里,张臂紧紧护住她的一瞬,只听“轰隆”一声响,闪电挟一团火球落下,惊雷劈在院落里,竟将那尊根雕美人劈裂开,轰地燃烧成了一团火球! 熊熊燃烧的火焰,腾舞在凤流的背后,焰芒灼灼,掩映着他的身影,痴娘在他怀里,仰着脸,怔怔地看他,看他那双眸子,竟比焰芒更亮得夺目耀眼,焰芒舞在他身后,宛如火翼振翅飞起,那一瞬的景致,美得令人窒息! 这世间,原来还有极纯粹的情感,那样真挚,无私,滚烫得犹如心尖的一滴血,灼烧着痴娘的魂魄,令她瞬间有了感悟、有了憧憬,有了重头再活一次的希望! “少爷……下辈子,若有缘,痴娘愿、愿意……” 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躲过天雷之谴的痴娘,猝然幻作了小小一点光球,纯化的灵魂,闪着淡蓝色的光,从凤流的怀中飘出,冉冉升腾到院落上空。 在凤流凝眸注视下,痴娘那魂魄凝结的一点光球,流星般的曳空而过,投向远方。 远远的,一户农家篱笆院里,传出嘹亮的婴孩啼哭声…… 一个幼小的小生命,在雷雨交加的这个夜晚,降临在了这个人世。 凤流长吁一口气,轻微地笑了笑,淋着雨,浑身湿透,再也支撑不住的,摇晃了一下身子,一闭眼,猝然倒在了地上…… …… ※※※※※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 当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浑身回暖时,凤流缓缓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睡在了野林子一片杂草乱石铺的空地上,不远处,仍是表叔那间平房,而他面前还蹲着个人,正是胡有为,他正满面焦灼之色地唤着“疯小子醒来”,伸手使劲摇着他,直到将他摇醒,胡有为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嘴里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道: “昨儿晚上打雷时,小镇那边的人也看到了,这野冢山的半山腰落下闪电,还有一团火球,山上的老树都被劈开烧焦了,本探长怕你出事,赶过来一看,你小子又昏睡在这里,这脸色还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疯小子的额头,啧了一声:“还真发烧了,脑门子滚烫滚烫的,赶紧跟老哥下山去,到镇上找郎中开药方!” “老哥……”凤流看着他,却在发着呆,喃喃道:“痴娘走了……” 胡有为一愣,琢磨着:这小子是不是脑袋烧糊涂了?“她早走了!”不对!该不会……这小子又被邪物缠着了吧?胡爷立马改口:“走了不挺好的嘛!”免得阴魂不散,老缠着疯少,他还真怕他被女鬼勾了魂去!走了好!走了就一了百了! 凤流幽幽阖下眼帘,幽然叹道:“可我……我想她留下!老哥,我要是想娶她,你来不来喝喜酒?” “……” 胡有为瞪着他,使劲瞪着,半晌,才吱了个声: “你小子真疯了!” 疯癫得没得治了! “老哥,”凤流坐着不动,自顾自地说着,“她要是真的转世投胎了,等她长大些,我却老了,那时,她还愿意嫁给我么?”想来想去,仍惦记着痴娘临去前说的那个“愿意”…… 愿意什么呢? 疯少闭目冥想,把胡大探长冷落在一旁,也不搭理人了。 胡爷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拽不动疯少,一来气儿,就由着他呆坐在那里,瞧他嘴里胡言乱语、疯癫无状的样儿,胡爷委实是看不下去了,劝又劝不住,拉又拉不动,得,索性让他自个疯去! 胡爷拍拍屁股走人,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第一百零六章 老宅密室 到了第二天,临近黄昏了,胡有为却不放心了,又匆匆忙忙地来,上了野冢山,进了野林子…… 一进林中,见那老宅子又显形了,胡爷心惊胆战,为了那小子,他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喊几声: “我滴个小祖宗哎,你在哪儿?” “在家中呢!老哥,快进来坐!” 果然,那疯小子又住进宅子里去了,还当真在里面应了个声。 得了主人的允可,那一道“夜来”门,竟自个儿敞开了来,迎着客人进去。 壮大了胆儿,进到门里,穿入二进院落,胡有为抬眼一看:喝!这小子来精神了?昨儿还病恹恹的,今儿居然坐在院子里……品茶赏月来着? 翘首仰望夜空,漆黑一片,哪来的月亮?那疯小子手持茶盏,遥望天边,这算个啥情调?难不成要即兴作诗?胡有为看傻了眼,一愣一愣地凑过去,吃吃问:“小子,你干啥呢?” 凤流回过神来,冲他微微一笑,很妙地答了一句:“追忆往事!” “在这鬼气阴森的老宅,你还有这情调?”胡有为抹了一把脸,挨着小板凳,一屁股坐到他对面,“说说,啥往事?”只要不是从这小子打娘胎蹦出的那个时候说起,他相信自个还是有耐心听下去的。 “我在想……”凤流凝眸看他,盯得胡大探长心里发毛时,才不紧不慢地接道:“头一回见你时,你开了辆小洋车来,还挺气派的!” 胡有为一怔:这小子在夸他?真的在夸他?!奇怪,今儿是个什么日子?难道月亮也打西边出来了? 忍不住掏出烟斗,胡爷哼哼:“算你小子有眼光!”忽又“噫”了一声,他仔细打量着疯少,“气色好多了?吃啥灵药了?” 旋着手中那盏翡翠杯,凤流浅啜一口杯中茶水,却在回想“执念”的那番滋味,遗憾此间无酒,只能以茶代酒了。他将剩下的半杯茶倒了,清一清杯沿,撮来一点儿大红袍,提着烧开的那壶水,斟了又倒,斟到第三回,才将杯中茶水添满了,敬给胡爷,道:“痴娘将这盏翡翠杯留了下来,我昨儿就做了个梦,梦到我躺在一口琥珀棺里,原先镇在棺中贴封着白条儿的那盏翡翠杯,消失了!梦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它搁在了我的床头,我忽然就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棺中的翡翠杯不见了,他手中却多了一只翡翠杯,是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不会消失。而镇棺之物少了一件,他感觉自个能蹦出棺来成妖精了,这不,昨儿还发着高烧,今儿竟能不药而愈,精神百倍,真个神奇! “啥?你也梦到了?”胡有为吃了一惊,手里的茶都险些洒了出去,赶忙一口喝净了,将杯盏递还,端起烟斗,抽着烟道:“本探长就说那梦古怪,你小子没被邪祟勾了魂去,实属侥幸!”顿了顿,他忽又奇道:“你这是……在写啥?” 院子里,搁着一张小矮桌,两张小板凳,凤流就坐在那里,喝了茶、赏了月,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得很是专心致志,听得胡爷一问,他头也不抬,只答三个字: “写遗书!” 写……遗书?! 梦见自个躺进棺材里了,这就提笔写遗书了? 胡有为眼角抽搐了一下,干笑道:“很好、很好!那你就慢慢写,慢慢写……”悄悄挪了挪脚后跟,胡爷话没讲完,扭头就跑! 今儿晚上,小辣椒去要好的小姐妹家中打牌了,胡大探长正闲着,与其陪着个疯子发癫,他还不如去保长家,问保长那臀儿翘圆的小媳妇讨一杯茶来喝。 吱溜一下,胡爷逃得贼快,眨眼就没了影,凤流这时才对着空气说完下半句:“我在默写我表叔的那份遗书!”话落,抬头一看,胡爷已溜!疯少瞠乎其后,摸了摸鼻子,奇道:“这也能把他吓跑?” 笑叹着摇一摇头,凤流提笔只写下寥寥一行字—— 此宅非吾所建,石头实因此宅丧命,入宅者慎之,万莫去碰…… 表叔的那份遗书已焚毁,许是痴娘不想让他看到遗书上提示的关键之处:万莫去碰……去碰什么呢? 宅子里有什么地方,或什么东西,是他碰不得的? 胡爷说他自个曾在这老宅做梦,梦里穿墙而入…… 花丫也曾来这宅子里,以头撞墙,也想要穿墙而入? 莫非…… 这宅子的几堵墙上,有暗门?! 坐于院落,凤流端起杯盏来,边啜茶边思索,手中那盏夜光杯,猝然折射出一点亮光,落在院子北面的墙上。 无星无月的夜,宅子里也未掌灯,他摊开了纸张,也只是闭目默写,哪来的光源可以折射? 心头“突突”一跳,凤流逆向追踪光源,一转眸,竟看到院落东面的墙角,阴影重叠之下,显得更加阴暗,却似有两重墙体轮廓,叠在那里,夹缝里闪出光来! 持盏缓步走近些,他伸手一探,竟在墙角摸到两排墙面砖,乍一看,确实有两堵墙面夹在那里,难道…… 伸长了手臂,摸进墙内夹层,胡乱敲打几下,敲到了闪着光的一个金属器件,用手一拧,一面墙竟滑开了,里头露出一道暗门来! 凤流看到暗门时,顿时想到了痴娘那夜反复叮咛的三句话里,那其中一句: “这宅子,确实有道暗门,少爷的表叔曾经深爱的一个叫‘石头’的女子,曾进过那道暗门,也因此丢了性命!少爷切记,不可去寻那道暗门,即便无意中发现了,也万万不可进去!” 不能进去?那又如何发现得了老宅里隐藏的秘密? 权衡再三,凤流仍是依着自个的想法,去拉开了那道暗门,举步,一脚迈了进去! 第一百零六章 老宅密室 到了第二天,临近黄昏了,胡有为却不放心了,又匆匆忙忙地来,上了野冢山,进了野林子…… 一进林中,见那老宅子又显形了,胡爷心惊胆战,为了那小子,他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喊几声: “我滴个小祖宗哎,你在哪儿?” “在家中呢!老哥,快进来坐!” 果然,那疯小子又住进宅子里去了,还当真在里面应了个声。 得了主人的允可,那一道“夜来”门,竟自个儿敞开了来,迎着客人进去。 壮大了胆儿,进到门里,穿入二进院落,胡有为抬眼一看:喝!这小子来精神了?昨儿还病恹恹的,今儿居然坐在院子里……品茶赏月来着? 翘首仰望夜空,漆黑一片,哪来的月亮?那疯小子手持茶盏,遥望天边,这算个啥情调?难不成要即兴作诗?胡有为看傻了眼,一愣一愣地凑过去,吃吃问:“小子,你干啥呢?” 凤流回过神来,冲他微微一笑,很妙地答了一句:“追忆往事!” “在这鬼气阴森的老宅,你还有这情调?”胡有为抹了一把脸,挨着小板凳,一屁股坐到他对面,“说说,啥往事?”只要不是从这小子打娘胎蹦出的那个时候说起,他相信自个还是有耐心听下去的。 “我在想……”凤流凝眸看他,盯得胡大探长心里发毛时,才不紧不慢地接道:“头一回见你时,你开了辆小洋车来,还挺气派的!” 胡有为一怔:这小子在夸他?真的在夸他?!奇怪,今儿是个什么日子?难道月亮也打西边出来了? 忍不住掏出烟斗,胡爷哼哼:“算你小子有眼光!”忽又“噫”了一声,他仔细打量着疯少,“气色好多了?吃啥灵药了?” 旋着手中那盏翡翠杯,凤流浅啜一口杯中茶水,却在回想“执念”的那番滋味,遗憾此间无酒,只能以茶代酒了。他将剩下的半杯茶倒了,清一清杯沿,撮来一点儿大红袍,提着烧开的那壶水,斟了又倒,斟到第三回,才将杯中茶水添满了,敬给胡爷,道:“痴娘将这盏翡翠杯留了下来,我昨儿就做了个梦,梦到我躺在一口琥珀棺里,原先镇在棺中贴封着白条儿的那盏翡翠杯,消失了!梦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它搁在了我的床头,我忽然就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棺中的翡翠杯不见了,他手中却多了一只翡翠杯,是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不会消失。而镇棺之物少了一件,他感觉自个能蹦出棺来成妖精了,这不,昨儿还发着高烧,今儿竟能不药而愈,精神百倍,真个神奇! “啥?你也梦到了?”胡有为吃了一惊,手里的茶都险些洒了出去,赶忙一口喝净了,将杯盏递还,端起烟斗,抽着烟道:“本探长就说那梦古怪,你小子没被邪祟勾了魂去,实属侥幸!”顿了顿,他忽又奇道:“你这是……在写啥?” 院子里,搁着一张小矮桌,两张小板凳,凤流就坐在那里,喝了茶、赏了月,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得很是专心致志,听得胡爷一问,他头也不抬,只答三个字: “写遗书!” 写……遗书?! 梦见自个躺进棺材里了,这就提笔写遗书了? 胡有为眼角抽搐了一下,干笑道:“很好、很好!那你就慢慢写,慢慢写……”悄悄挪了挪脚后跟,胡爷话没讲完,扭头就跑! 今儿晚上,小辣椒去要好的小姐妹家中打牌了,胡大探长正闲着,与其陪着个疯子发癫,他还不如去保长家,问保长那臀儿翘圆的小媳妇讨一杯茶来喝。 吱溜一下,胡爷逃得贼快,眨眼就没了影,凤流这时才对着空气说完下半句:“我在默写我表叔的那份遗书!”话落,抬头一看,胡爷已溜!疯少瞠乎其后,摸了摸鼻子,奇道:“这也能把他吓跑?” 笑叹着摇一摇头,凤流提笔只写下寥寥一行字—— 此宅非吾所建,石头实因此宅丧命,入宅者慎之,万莫去碰…… 表叔的那份遗书已焚毁,许是痴娘不想让他看到遗书上提示的关键之处:万莫去碰……去碰什么呢? 宅子里有什么地方,或什么东西,是他碰不得的? 胡爷说他自个曾在这老宅做梦,梦里穿墙而入…… 花丫也曾来这宅子里,以头撞墙,也想要穿墙而入? 莫非…… 这宅子的几堵墙上,有暗门?! 坐于院落,凤流端起杯盏来,边啜茶边思索,手中那盏夜光杯,猝然折射出一点亮光,落在院子北面的墙上。 无星无月的夜,宅子里也未掌灯,他摊开了纸张,也只是闭目默写,哪来的光源可以折射? 心头“突突”一跳,凤流逆向追踪光源,一转眸,竟看到院落东面的墙角,阴影重叠之下,显得更加阴暗,却似有两重墙体轮廓,叠在那里,夹缝里闪出光来! 持盏缓步走近些,他伸手一探,竟在墙角摸到两排墙面砖,乍一看,确实有两堵墙面夹在那里,难道…… 伸长了手臂,摸进墙内夹层,胡乱敲打几下,敲到了闪着光的一个金属器件,用手一拧,一面墙竟滑开了,里头露出一道暗门来! 凤流看到暗门时,顿时想到了痴娘那夜反复叮咛的三句话里,那其中一句: “这宅子,确实有道暗门,少爷的表叔曾经深爱的一个叫‘石头’的女子,曾进过那道暗门,也因此丢了性命!少爷切记,不可去寻那道暗门,即便无意中发现了,也万万不可进去!” 不能进去?那又如何发现得了老宅里隐藏的秘密? 权衡再三,凤流仍是依着自个的想法,去拉开了那道暗门,举步,一脚迈了进去! 第一百零七章 梦画倩影(大结局) 暗门里头,果真有一间暗室。 室内并不宽敞,空气里闷着潮湿的霉味,没有窗户,伸手也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凤流擦起火折子,一照,一眼就能看清暗室里的布置,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墙面发潮长出霉斑,蜘蛛网结在墙角,地面积灰,厚厚一层。紧挨着正墙那头,仅搁了一张供桌,桌上摆着几个空盒子,大小形状不一。 他上前,随手一挑,捡了其中一个盒子,将手里端着的翡翠杯往里头一搁,大小尺度刚刚好,好似量身定做的,存放这盏夜光杯,极是合意! 搁下杯盏,数一数,桌上还有七个空盒子,而供桌后方,墙壁上挖出了个供龛,里头没有摆下神像或是牌位,而是贴着一幅画,画上还蒙了一层白布。 他绕过供桌,上前掀起白布,打了火折子一照,不由得一惊:画上画着个女子,身披缟素,那眉、那眼,飘逸中几分神秘、清奇中几分妩媚,神韵独特,他仿佛在哪里见过! 画上提词落款,字迹已然模糊,只依稀辨得“婉婉”二字,似是画中女子的闺名。 “婉婉?婉婉……” 念出画中女子的名,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却无暇细想,重又寻寻觅觅起来,找遍这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打着火折子,再仔细照照这暗室,并无其他东西,就是如此简陋阴沉的一间小小暗室,丝毫没有奇特之处,怎么会要了石头的命? 他怎就看不出这暗室里藏有什么致命之物?连四周墙面都敲过了,实心的,藏不住什么东西,跺一跺脚下,地砖也是实心的,并没有凿出什么地底暗道来。 要说这暗室能杀人,那真是奇了个怪! “到底有什么玄机?连本少也看不透?” 在里头耽搁了一阵子,查不出个名堂,凤流失望地走出来,合上那堵墙,将暗室重新藏于夹墙内,抬头看看这天色,已是半夜子时了,就独自回了东厢房。 点上蜡烛,和衣躺在床\上,他想着痴娘亲手缝的那件“衣裳”,可惜,已经穿不上了! 夜来孤枕,寒意袭人,他拉起被子,裹个严实,身上仍不大暖和。 折寿十年,也不知自己寿命有多长,只知这几日浑身发冷,许是失了些血,有些气虚,虽然这高烧已退,却仍需多养养神,静心调理。 只是,他刚一睡下,却半梦半醒的,睡不塌实,这不,才一阖眼,就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所有的场景是模糊不清的,支离破碎的,他试着努力拼凑,拼来拼去,却拼出一个长发飘逸的少女。 风,吹拂起刘海,少女缓缓地抬头,面容上却没有五官,空白一片。 凤流惊奇地问她:你是谁?你的脸在哪里? 少女的声音沁凉如水,化作空灵的烟丝雾缕,丝丝缕缕飘渺而来:等你记起我的名字,就能看到我的脸。 这个梦,似曾相识! 再次在梦中看到那个没有脸的少女,他猝然想起暗室里的那张画,画中女子也如她这般,身披缟素,白衣胜雪。 鬼使神差般的,他冲着她脱口一唤,竟唤出个人名来: “婉婉?!” 原本要离开的少女,闻唤,蓦地回首,那张空白的脸上,竟然在那一瞬间,“长”出眉目来,如同被人一笔一笔地描画上五官,猝然显现出来的面容,那眉眼的神韵,竟与暗室那幅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少女从雾中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疯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看得越发仔细:她身上的衣饰未变,头上的发饰却变了,梳着古代宫廷的繁复发饰,一袭洁白缟素衬了冰肌,柳眼眉腮,一颦一笑,竟是如此飘逸出尘,宛如画中的仙子,飘逸之中,又略带神秘,清奇之色,又略有妩媚,看似如水柔婉、袅袅纤弱,却在抬眼凝视他的那一瞬,水漾眸光里一点凛凛寒芒,似坚冰凝结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杀气,直逼而来! “啊——!!” 心口,宛如被寒刃痛扎了一下,凤流霍然惊醒,心有余悸的细细喘息,抬头看看四周,熟悉的景物,仍是在东厢房。 台上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熄灭了,窗外天色未亮,他在床\上惊醒时,却猛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正是那敲门声,将他从怪梦中唤醒。 披衣下床,应声往外走时,凤流突然感觉这情形有些熟悉,曾经有个夜晚,这老宅也曾惊荡着敲门声,他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今夜,该不会又被他碰上这等怪事了吧? 笃、笃、笃—— 外头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叫魂催命似的,催得他不由自主往外走。 穿过院落,走那道“夜来”门前,骤然停顿住脚步,手握门环时,却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了痴娘那一句: “奴家离开后,若有人来敲门,少爷记得千万不要去开门!” 适才,他已违背了她的意愿,擅自闯进了暗室,而眼下…… 该不该开门? 犹豫之时,凤流开口先问了一声:“谁在门外?”本以为门外,必定无人回应,谁知,这话音刚落,门外竟有人回话了:“小女子误入此地,夜里迷了路,想在此借宿,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听声音,门外竟是个女子!她是怎么瞧见这一道“夜来”门的? 凤流心头微动,想到与痴娘初见时的场景,也是在午夜梦回时!不同的是,痴娘是直接登堂入室,而门外的这个女子,却是如常人般的敲门来。 门缝底下,似有人影晃动。既然有影子,那么门外站着的,应当不是什么女子的鬼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莫非…… 真是半夜误入此山,迷了路? 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来这野冢山,未免有些奇怪!凤流是心生好奇了,想要看看门外的女子,就得打开这道门! 轻轻搭在门环上的手,挪了一挪,他将门闩拔了…… 咿呀一声,“夜来”门终是敞开了。 门里与门外,两个人相互打了个照面。 门外女子,婉约一笑,轻唤一声:“少爷!” 门里的疯少眨一眨眼、又眨一眨眼,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来的这个女子,似是从他方才那个梦境里走出来的——梦里刚梦见了她,她就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少女身披缟素,长发飘逸,那眉、那眼,细长而飘逸,虽不是最最极致的完美轮廓,但组合在这张脸上,却有着得天独厚的魅力,流出奇异的美感,让人转不开视线! “婉婉?!” 凤流怔然一唤,唤得门外少女凝眸看他,四目相交,少女水漾的眸中,一点寒芒闪过! 凤流的心口,猝然一痛! 《妙煞人之痴娘》 -全文END- 敬请关注系列之二《妙煞人之阿秀》 *************************************************** 第一百零七章 梦画倩影(大结局) 暗门里头,果真有一间暗室。 室内并不宽敞,空气里闷着潮湿的霉味,没有窗户,伸手也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凤流擦起火折子,一照,一眼就能看清暗室里的布置,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墙面发潮长出霉斑,蜘蛛网结在墙角,地面积灰,厚厚一层。紧挨着正墙那头,仅搁了一张供桌,桌上摆着几个空盒子,大小形状不一。 他上前,随手一挑,捡了其中一个盒子,将手里端着的翡翠杯往里头一搁,大小尺度刚刚好,好似量身定做的,存放这盏夜光杯,极是合意! 搁下杯盏,数一数,桌上还有七个空盒子,而供桌后方,墙壁上挖出了个供龛,里头没有摆下神像或是牌位,而是贴着一幅画,画上还蒙了一层白布。 他绕过供桌,上前掀起白布,打了火折子一照,不由得一惊:画上画着个女子,身披缟素,那眉、那眼,飘逸中几分神秘、清奇中几分妩媚,神韵独特,他仿佛在哪里见过! 画上提词落款,字迹已然模糊,只依稀辨得“婉婉”二字,似是画中女子的闺名。 “婉婉?婉婉……” 念出画中女子的名,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却无暇细想,重又寻寻觅觅起来,找遍这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打着火折子,再仔细照照这暗室,并无其他东西,就是如此简陋阴沉的一间小小暗室,丝毫没有奇特之处,怎么会要了石头的命? 他怎就看不出这暗室里藏有什么致命之物?连四周墙面都敲过了,实心的,藏不住什么东西,跺一跺脚下,地砖也是实心的,并没有凿出什么地底暗道来。 要说这暗室能杀人,那真是奇了个怪! “到底有什么玄机?连本少也看不透?” 在里头耽搁了一阵子,查不出个名堂,凤流失望地走出来,合上那堵墙,将暗室重新藏于夹墙内,抬头看看这天色,已是半夜子时了,就独自回了东厢房。 点上蜡烛,和衣躺在床\上,他想着痴娘亲手缝的那件“衣裳”,可惜,已经穿不上了! 夜来孤枕,寒意袭人,他拉起被子,裹个严实,身上仍不大暖和。 折寿十年,也不知自己寿命有多长,只知这几日浑身发冷,许是失了些血,有些气虚,虽然这高烧已退,却仍需多养养神,静心调理。 只是,他刚一睡下,却半梦半醒的,睡不塌实,这不,才一阖眼,就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所有的场景是模糊不清的,支离破碎的,他试着努力拼凑,拼来拼去,却拼出一个长发飘逸的少女。 风,吹拂起刘海,少女缓缓地抬头,面容上却没有五官,空白一片。 凤流惊奇地问她:你是谁?你的脸在哪里? 少女的声音沁凉如水,化作空灵的烟丝雾缕,丝丝缕缕飘渺而来:等你记起我的名字,就能看到我的脸。 这个梦,似曾相识! 再次在梦中看到那个没有脸的少女,他猝然想起暗室里的那张画,画中女子也如她这般,身披缟素,白衣胜雪。 鬼使神差般的,他冲着她脱口一唤,竟唤出个人名来: “婉婉?!” 原本要离开的少女,闻唤,蓦地回首,那张空白的脸上,竟然在那一瞬间,“长”出眉目来,如同被人一笔一笔地描画上五官,猝然显现出来的面容,那眉眼的神韵,竟与暗室那幅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少女从雾中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疯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看得越发仔细:她身上的衣饰未变,头上的发饰却变了,梳着古代宫廷的繁复发饰,一袭洁白缟素衬了冰肌,柳眼眉腮,一颦一笑,竟是如此飘逸出尘,宛如画中的仙子,飘逸之中,又略带神秘,清奇之色,又略有妩媚,看似如水柔婉、袅袅纤弱,却在抬眼凝视他的那一瞬,水漾眸光里一点凛凛寒芒,似坚冰凝结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杀气,直逼而来! “啊——!!” 心口,宛如被寒刃痛扎了一下,凤流霍然惊醒,心有余悸的细细喘息,抬头看看四周,熟悉的景物,仍是在东厢房。 台上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熄灭了,窗外天色未亮,他在床\上惊醒时,却猛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正是那敲门声,将他从怪梦中唤醒。 披衣下床,应声往外走时,凤流突然感觉这情形有些熟悉,曾经有个夜晚,这老宅也曾惊荡着敲门声,他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今夜,该不会又被他碰上这等怪事了吧? 笃、笃、笃—— 外头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叫魂催命似的,催得他不由自主往外走。 穿过院落,走那道“夜来”门前,骤然停顿住脚步,手握门环时,却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了痴娘那一句: “奴家离开后,若有人来敲门,少爷记得千万不要去开门!” 适才,他已违背了她的意愿,擅自闯进了暗室,而眼下…… 该不该开门? 犹豫之时,凤流开口先问了一声:“谁在门外?”本以为门外,必定无人回应,谁知,这话音刚落,门外竟有人回话了:“小女子误入此地,夜里迷了路,想在此借宿,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听声音,门外竟是个女子!她是怎么瞧见这一道“夜来”门的? 凤流心头微动,想到与痴娘初见时的场景,也是在午夜梦回时!不同的是,痴娘是直接登堂入室,而门外的这个女子,却是如常人般的敲门来。 门缝底下,似有人影晃动。既然有影子,那么门外站着的,应当不是什么女子的鬼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莫非…… 真是半夜误入此山,迷了路? 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来这野冢山,未免有些奇怪!凤流是心生好奇了,想要看看门外的女子,就得打开这道门! 轻轻搭在门环上的手,挪了一挪,他将门闩拔了…… 咿呀一声,“夜来”门终是敞开了。 门里与门外,两个人相互打了个照面。 门外女子,婉约一笑,轻唤一声:“少爷!” 门里的疯少眨一眨眼、又眨一眨眼,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来的这个女子,似是从他方才那个梦境里走出来的——梦里刚梦见了她,她就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少女身披缟素,长发飘逸,那眉、那眼,细长而飘逸,虽不是最最极致的完美轮廓,但组合在这张脸上,却有着得天独厚的魅力,流出奇异的美感,让人转不开视线! “婉婉?!” 凤流怔然一唤,唤得门外少女凝眸看他,四目相交,少女水漾的眸中,一点寒芒闪过! 凤流的心口,猝然一痛! 《妙煞人之痴娘》 -全文END- 敬请关注系列之二《妙煞人之阿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