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常枕边风》 第1章 有心误佛 “堂堂一国公主,你怎能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面对指责,长风连眼角都懒得抬一下,“六哥这话错了,我行事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六王子博昙一怔。 长风抿了抿嘴角,低低道:“我与法净两情相悦,木已成舟。” “你……”六王子孔方博昙抬手便要打,却不得不生生克制住—— 他舍不得,也打不得。 兄弟姐妹虽众,能说得上话的,却只有一个长风。 巫越王室有一个传统,即男女分开排行。 因此长风与他虽差了四岁,却也在家中行六。 当今巫越王孔方楚共八子七女,长风为贵妃黄氏所生,非嫡非长非幼,却最得父王的宠爱。 年仅三岁,就被正式赐封。 “长风”二字,便是她的封号。 她玉牒之上的名字写作“孔方博冕”。 冕,乃帝王及诸侯礼冠的专称。 按理,这应当是世子之名。 可巫越王竟把这样一个名字,给了位公主。 长风五岁时,又被赐居宫中的越湖殿。 要知道,即使是先王后所育的嫡长公主,也是到了及笄那年才被赐封,成婚之后方有专属的府邸。 宫中许多嫔妃至今都没有自己独立的居所,可年幼的长风,却早已是一宫之主……位居众姊妹之上。 所以细究起来,自己这个哥哥还要口称一声“殿下。” 虽然这些年,她从不曾在他面前摆过“殿下”的谱。 六王子孔方博昙最终颓然地放下手臂:“长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为何偏偏……看中一个和尚?”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和尚。”长风脱口而出。 “你这是……何意?” “能与六哥交好,又能被我看上,”长风挑挑眉,“这样的和尚,怎能普通呢?” “你!”六王子指尖轻颤,沉痛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父王吗?” 岂料此语正中长风下怀,她懒懒散散地椅背上一靠:“那正好,我还愁如何向父王表露心意呢。” 六王子孔方博昙哑然。 长风心知彼此间免不了一番争吵,一早屏退了左右。因而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她腾出一只手来,朝六王子孔方博昙做了个“请”的姿势:“要不六哥坐下与我对弈一局,倘若赢了我,我就考虑放过他,如何?” “连教你下棋的秦太傅,如今都下不过你——何况是我?”六王子孔方博昙平静地道出事实,反问道:“你怎么不和我比书画?” “因为我不打算输啊!”长风笑吟吟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干嘛要拿短处,去和你比?” 六王子孔方博昙闻言额上青筋一跳,咬牙道:“难不成我就不知道‘扬长避短’的道理吗?” “六哥这是要和我比颂经念佛?”长风故作惊讶状,“那我可比不过。六哥心慕如来,而我不过拾你牙慧,爱上近佛之人罢了。” “你!!!”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向来不会七情上面的六王子孔方博昙,已经数不清第几回失态了。 “你不要以为父王宠爱你,便能事事都纵容于你……”要是目光可以化作匕首,那长风身上早就被六王子给刺了两个洞,“或许父王念及舐犊之情,会饶你一命,可法净呢?他会放过法净吗?” 面对这一迭声的质问,长风也丝毫不见慌乱,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原来六哥只是关心法净,在为他鸣不平呢?” “是又如何?”六王子孔方博昙冷笑道,“法净是智觉禅师的高徒,即便是父王也礼敬有加——而往日里也就你敢瞧不上他!如今却一口一个……”他止住话,那个“爱”字他可说不出口!思及此处,他面露不屑,“连风都没有你转向快!” “风无相,云无常,但都没有人心变化莫测。”长风对他的鄙夷照单全收,面容镇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就不怕自己的任性牵连法净吗?他何其无辜!” 长风抬了抬眉毛,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了解他。”六王子孔方博昙强压怒火,沉声道:“法净自幼便入空门,佛心坚定,纵你美如天仙,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红粉骷髅!” “是么?”长风笑了笑,继而别过脸去,轻启樱唇:“出来罢。” 屏风后面微有响动,紧接着一角白袍闪现,六王子孔方博昙震惊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法净。 他身着素白僧袍,手持琉璃念珠,容貌一如昨日,可眼中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不,怎么会这样? “父王没有召你,你怎会在此……”六王子怔怔望着法净,脑海中一片空白。 “父王今日没有召他,不代表昨日也没有,”长风笑意未达眼底,顿了顿,道:“法净忽感不适,我便留他在此歇息了一宿……而已。” 六王子勃然变色,他先是将探求的目光投向法净,只见对方虽然竭力保持着神色的平静,但眼底却掠过了一抹不安。 而他的好妹妹,则是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可恶至极。无耻至极。 “是你——”六王子目眦欲裂地望向长风,“是你,惑乱了他的佛心!” 说罢,他一个箭步上前,高举右臂——只恨自己手中没有降魔杵。 “啪!” 然而这重重的一掌却没有落到长风身上,而是由法净站出来挡了去。 六王子孔方博昙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如遭雷击。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飘逸出尘的法净师父,今朝竟会为了区区女子甘受这样的屈辱! “是我之过。与殿下无关。”他脸上浮现的红印触目惊心,嘴角亦带有一丝血迹,但神情却一如往昔般淡然,“请你不要再怪责殿下了。” 呵,都已不再自称“贫僧”了。 “你忘了自己曾立志成为法门龙象了?”六王子孔方博昙冷冷质问道,指着长风,“为她,值得吗?” “净照,”法净唤了声对方的法号,语气十分平静,“我已决定还俗。” “是我看错你了……”六王子孔方博昙失望至极,浑身颤栗地指了他半天,最终语不成句,愤而离去。 越湖殿此时只剩下了他二人。 法净回转过身来,望着淡定喝茶的长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不必拘礼。”长风放下茶盏,用绢帕轻拭了下嘴角。 “殿下,为什么是我?” 法净抬眸,轻声问道。 第2章 我愿意给她利用 长风闻言,抬起头来,先是淡淡瞥了他一下,像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 继而笑着点头道了句:“也是。” 她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沉吟道:“张侍御史的长子,叶太傅的侄公子……哪一个不比你更合适?” “殿……”法净咽了咽,将话吞了回去。? “事到如今,你若是后悔,本宫绝不会多做纠缠。”长风语调依旧舒缓轻柔,却带了些许郑重的味道。 法净垂下头去,低低道:“我并没有后悔。” “那便好。”长风起身来到法净面前,静静望了他片刻,抬手擦去他嘴边的血迹,问道:“疼么?” 法净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及笄礼了,”长风微笑道,“及笄之后,便能另开府邸……” 公主建府,自是为了成婚。 她点到为止,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法净。 “殿下……”法净又是面上一红,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决定先行告退。 “去。”长风并不留他,笑着准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你我……来日方长。” 法净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几乎是落荒而逃。 长风却在他略显狼狈的背影中,渐渐敛去了笑意。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色。 “殿下英明!殿下饶命!” 两声前后不搭调的叫唤声,从檐下的鸟笼中传出。 长风当然知道,是那只叫“点点”的蓝皮鹦鹉发出的学舌怪调。 鹦鹉是她九岁生辰时,天颂国来使送来的贺礼。据说是某位皇子所挑。 大约是觉得长风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肯定会喜爱这种能说会唱的小东西。 可惜长风骨子里不是什么小姑娘。 对它全然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念及是天颂贺礼,只得命人好生将养着。 敷衍地取了个名字——“点点”。 至于教它说话,那基本上是负责投喂的小内侍磁青的事。 磁青把宫里的吉祥话教了一箩筐,结果点点只记住了一句“英明”。 一日晨起发现它不吃不喝,缩成一团,磁青大为惊骇,连忙去向长风请罪。 情急之下,喊了数声“饶命”。 结果点点一学一个准,立时就记住了。 这可颇有些“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 当然最终点点平安无事。 不然就算长风不追究,身为掌事姑姑的魏锦屏也要治磁青一个失职之罪。 在魏氏看来,鹦鹉既是天颂国所赐,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而长风却不这么想。 “人的命,难道不比鸟矜贵?” 众人一震,磁青更是带着几分感动地望向了她。 “拿盏灯放鸟笼旁边照着,观察半日再说。”长风淡淡吩咐道,“还如若是不行,再去传小夏御医——死鸟当作活鸟医。” “这怎么行?”锦屏姑姑失色道,“殿下也太忒胡闹了些。” 这话只有她敢说。 谁让公主殿下是她看护着长大的呢? “要不奏请陛下,在民间征请个擅长诊治鸟兽的大夫?” “天颂国送的是礼物,还是祖宗?”长风皱了皱鼻子,“总不能让一群人为了一只鸟团团转。” 言罢她瞥了眼缩在那里半死不活的点点,发了话:“就按本宫说的做——” 结果没过多久,点点在暖灯旁就再度活泛了起来,把饲养员方才的惊慌学得活灵活现:“殿下饶命!饶命!” 从磁青处学来的一句“英明”,一句“饶命”,眼下被它不合时宜地一并用来,倒让长风又好气又好笑。 “shut up!stupid!” 眼见四下无人,她轻啐了一声。 刚走出越湖殿,法净便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法净不动声色,直至走到回廊处,方停住脚步,沉声道:“出来罢。” 空气凝滞了片刻,一个身影从红漆廊柱后闪现出来。 法净回头一看,顿感意外,来人竟然是长风公主的教养姑姑魏氏。 越湖殿中人都唤她“锦屏姑姑”。 “不知……”他斟酌了下用辞,“不知施主跟着贫僧所为何事?” 锦屏姑姑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婢子只是想提醒法净师父,不可轻信殿下。”见法净疑惑地望向自己,她又将话挑明了一些,“殿下她是在利用你。” 听她这么说,法净眼中竟然闪过一丝释然,随后他态度漠然地开口道:“你身为殿下的亲信,实在不该来跟贫僧说这些话。” 言罢转身就要走,而锦屏姑姑却忍不住叫住他,眼中满是担忧,“你……记住我说的话!” 法净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我愿意给她利用。” 留下锦屏姑姑一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回廊上发生的这一幕,长风不消半刻便知道了。 十年来的经营,越湖殿中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她的眼睛。 “姑姑去哪儿了?”长风一面拨弄琵琶,一面状若漫不经心的问道。 “回殿下,婢子司制坊取了些金线,”锦屏姑姑笑道,“帮殿下补了那件孔雀裘,好让殿下能在及笄礼那日穿上它,大放异彩。” 这借口找得倒好。 长风瞥了眼她掌心一小团绕圈的金线,目光又专注于自己的四弦之上,一面信手弹奏起《塞上曲》,一面淡漠地回应道:“不必了——我并未打算穿。” 锦屏姑姑忍不住劝道:“届时天颂国也会派使臣前来道贺,殿下可马虎不得……” 她话音未落,长风弹拨的曲调骤变,忽地天惊石破,有金戈铁马之声,令人心神震慑。 锦屏姑姑不敢再出言打扰。直到戛然曲终,才喃喃问道:“殿下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婢子还是第一次听您弹。” “《十面埋伏》。”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讲的是一方诸候王曾因一时手软,放过宿敌,最后却落得举剑自尽的下场。若是换作姑姑,会怎么做?” “回殿下,婢子不会自尽。”锦屏姑姑道,“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不愧是令父王孔方楚都高看一眼的人。 长风一愣,继而笑着摇头:“锦屏姑姑,本宫是问——倘若换作是你,有机会致敌人于死地,会不会手下留情?” 锦屏姑姑顿了片刻,低下头去:“不会。” 长风笑了,如莲的面庞看起来纯真美好,轻声道:“本宫也不会。” 第3章 肃杀之音 当晚,长风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如夜般深沉的黑,一会儿是如火般刺目的红。 仿佛置身无间地狱,不见天日,只能生生地熬。 “救命,救命……” 长风醒来后满身冷汗,面色青白,大口大口地喘气。 叫声惊动了外间值夜的方絮,她连忙秉烛而入。 “殿下,可是魇着了?” 长风点了点头。 “殿下别怕,”方絮一面说着,一面点亮了床边的羊角灯,继而半蹲着为长风擦掉额上的冷汗,宽慰道:“梦都是反的。” 若真是如此,做美梦岂不比做噩梦更可怕? 长风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才二更天。”方絮劝她,“殿下再睡一会儿罢。” 长风摇了摇头:“不想睡了,我要沐浴。” “初冬夜里霜寒露重,只怕殿下会着凉……” 长风态度坚决:“本宫要沐浴。” 但凡口称“本宫”,那就是殿下心思已定。方絮遂不再多言,立即按她说的去准备。 越湖殿有自己的小厨房,宫人又训练有素,不出半个时辰便张罗妥当了。 长风沐浴时一向不喜欢一堆人在旁服侍,最多会留下一个体己人帮她洗头。 这一回,她连方絮也一并打发出去了。 汤池里雾气蔓延,升腾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 长风穿着白绫亵衣缓缓走入了汤池,却并不着急洗拭,只盯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尖发呆。 过了许久,明亮的烛光忽然齐齐摇闪了一下。 “出来罢。”长风道。 “不,梁上风景独好。”一个低沉的声音含笑道。 不是她要等的人! 长风蹙了蹙眉头,却并不惊慌:“你是何人?如何避开宫里那些侍卫的?” “师父避得开,我自然也避得开。” 原来是墓的徒弟。 长风问他:“墓自己怎么不来?” 话音中透着些许不满和……不安。 “师父他老人家……有事,来不了。” 长风眉头轻蹙,对方这个说法显然说服不了她,正当她想再探究竟,便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师父有意撮合你我?” 不可能。 见长风不吭声,那声音愈发惫懒,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到了殿下的冰肌雪肤……总归要对殿下负责才是。” “负责?”长风冷冷道,“你想要如何负责?” “殿下要不要嫁给我?”那人大言不惭道。 “不要。”长风干脆利落的拒绝,复嗤笑一声,“你以为,本宫的驸马这么好当?” 得担着性命呢。 “说到底,殿下是瞧不上我等草芥。”那声音冷哼道,“不知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公主殿下的眼?” 长风笑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人。”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梁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长风面前。 少年一身黑衣,容颜清俊,双目湛如秋水,腰间别着软剑,周身散发着凛冽之气。 只一眼,长风便相信了他是墓的徒弟。 只是不知道,是他的哪一位徒弟。 “没有一只鸽子,能悄无声息地飞出宫墙。”少年挑了挑眉,“我很好奇,公主殿下与我师父是如何传讯的?” 长风微笑:“你可以问问令师。” “他肯说,我还会问殿下您?” 虽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您”,但看得出,此人内心深处对王室半点敬畏也无。 “墓既不说,那我也不会告诉你,”长风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秘密之所以称作‘秘密’,是需要守口如瓶的。” 黑衣男子冷脸,抱起胳膊问道:“那殿下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连自我介绍都省了。 长风亦不在意,想着既是墓派来的人,便直奔主题:“想请阁下替我去查一个人……” 黑衣男子将话音听岔了,当即笑着问道:“杀谁?” 一副仿佛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的自如神色。 倒教长风唬了一跳。 “不,”她连忙纠正,“是查——只是调查。” “公主殿下要查问的人,定然也是离死不远了。” 这人说话怎生地这么难听? 长风皱眉。 “要查什么人?”黑衣男子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拖长了声音:“还请公主殿下明示。”? 第4章 公主的秘辛 方絮见长风的气色在沐浴之后好转,不由欢喜起来。 她细心地为长风穿戴好斗篷,继而一道回寝殿。 谁料两人一进门,便看见了锦屏姑姑。 只见她穿戴整齐地端着托盘,立在屋中央。一扭头,也瞧见了她们: “殿下!” “锦屏姑姑怎么都起来了?”方絮一面为长风解下斗篷收起,一面诧异道。 长风却不奇怪。 方才小厨房生灶,动静那么大,锦屏姑姑想不知情也难。 何况从前这些事都是由她负责的。 “吵到姑姑了?”长风微笑道。 这话锦屏姑姑怎么敢当。 她连忙摇头否认,继而笑着抬了抬手中的托盘,道明来意:“殿下,孔雀裘补好了。” 长风讶然,朝锦屏姑姑手中的托盘投去一瞥。 原来她不是刚起,而是一夜没睡。 “姑姑辛苦了。”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婢子应该做的。” “冬夜漫长,离天亮还早得很。姑姑早些回去歇着罢!”长风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本宫也还想再睡上一会儿。” 再没朝孔雀裘望上一眼。 锦屏姑姑有些失落,低头应了声“是”。 方絮朝锦屏姑姑点了点头,转身上前打帘,长风进了内室。 锦屏姑姑望着晃动的珠帘,有片刻的恍神。 “对了,姑姑,”长风的声音从屋中传来,令她神色一振,刚要上前,便听得她道出了后半句,“今后许多事情,你多多提点方絮——别把自己给累着。” 锦屏姑姑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了下去,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被褥也从里到外全部换过了一遍,散发着清淡的果香气息。长风对所有的香料都没有好感。 方絮服侍她躺下,迟疑着开口:“殿下……” “想说什么便说。”长风道。 “虽然不知锦屏姑姑白日里为何要那么做,但婢子想……往日里她对殿下的关心也并非作伪……” “唔。”长风含混地应了一声,再无他话。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向锦屏姑姑问个明白?”方絮大着胆子问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探究原因,有意义吗?”长风朝里翻了个身,闷声道:“无非是将伤口撕扯得更深而已。” 方絮语凝。 殿下从来都是敢于直面生死的人,何曾有过这样的逃避之举? 由此可见,锦屏姑姑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非同一般。 爱之深,故而责之切。 方絮在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为长风掖好被角,悄然退下。 一掀帘子,瞥见了托盘中叠放整齐的孔雀裘,她心念一动,走了过去。 方絮将孔雀裘拎起来仔细端详,发现破洞的位置,竟然补得毫无痕迹。 锦屏姑姑的针黹功夫,当真是秀出班行。丝毫不比尚衣局的逊色。 其实这孔雀裘上的窟窿,是怎么来的…… 别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 那是今年六月里发生的事。 殿下的箱笼都由她这个贴身宫女来打理的。 梅雨季一过,方絮便想着把里面的衣物都拿出来晾一晾,当然也包括那件价值千金的孔雀裘。 既是价值千金,自然不会同寻常衣物一样随随便便放在库房。而是单独放置在公主寝殿内室的黑漆高柜中。 柜子平时是锁上的。 而钥匙,只有殿下有。 犹记那日殿下用过晚膳,耐着性子做了一会儿女红,之后便嚷着热,把锦屏姑姑打发去张罗沐浴事宜了。 方絮知道,殿下是刻意避开锦屏姑姑,想吃冰乳酪。 自打殿下来了癸水之后,再热的天气,锦屏姑姑也只许她一日吃上一碗。 果不其然,锦屏姑姑刚走,长风便让她去小厨房。 方絮尽管惧怕锦屏姑姑,但是更不敢违背长风的命令。 她只得依言而去。回来时,顺势向长风提了晾晒孔雀裘一事。 长风二话没说就把钥匙给了她。 结果她刚把柜门打开,一个朱砂红的澄泥罐盖便掉落出来。 方絮唬了一跳,柜中可都是殿下的珍玩。她连忙俯身拾起,仔细察看一番,终于确定罐盖上那个铜孔方大小的孔是原本就有的,并非由于磕碰,方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传来长风懒懒的一声询问,夹杂着轻微的碰瓷声。 “回殿下,没事!”方絮拔高了声音回应,一面将罐盖放回了原处。接着她伸手去拿那件孔雀裘,忽然间看见前襟的雀眼中一个白点涌现,甚是乍眼。 凑近了一瞧,竟是一只似蚕非蚕的丑陋虫子! 方絮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汗毛直竖,一声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的喉咙中溢出。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条虫上位。 “别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方絮只觉大祸临头,慌忙转过身去,屈膝道:“请殿下治罪!” “治什么罪?”长风语气淡淡的,走上前去。 “治婢子失仪和看管不力之罪!”方絮说完,半晌不见长风作答,便大着胆子偷眼去观察对方的神情。谁知这不看不要紧,一抬眼竟发现长风将那只白胖虫子捉到了手里。 她当即变色,强忍着才没有再度叫出声来。 “殿,殿下……” “本宫看过了,孔雀裘上的洞是它蛀的。不怪你。” “殿下快把它扔了!婢子从未见过这么大只的白蚁……”方絮转头就要叫人,却被长风阻止。 “这不是白蚁。”长风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既得缘看见,那本宫实话告诉你:它,是本宫的信使——” “信……信使……?” 殿下是说,这只虫子是信使?方絮觉得……殿下好像疯了。 片刻后便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才是疯了。 “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它的存在。”长风吩咐道。 法不传六耳。这道理方絮懂。 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撞破的是连锦屏姑姑都不知情的秘辛。 不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方絮微凛,“殿下怎么说,婢子便怎么做。” 可是—— “孔雀裘破损,是瞒不住锦屏姑姑的!” “这事好办,”长风不以为意,“就说是白蚁所蛀好了。” “殿下,”方絮哭丧着脸,“当初锦屏姑姑能同意您将孔雀裘放在这里,就是因为这柜子是由天然黑漆雕制,最是防虫……所以方才婢子才会吓了一大跳!” 你确定不是因为怕虫子吗? 长风腹诽道,她小心翼翼将虫使放回澄泥罐中,关上了盖子。 不过方絮这话倒提醒了她! 虫使肯定是要挪换个地方的。而黑锅,也确实不能栽赃给白蚁。 不然到时候锦屏姑姑从御药房拿来几包药粉,铺天盖地的一洒,谁知会不会将虫使也给药死了? 孔雀裘上的窟窿虽然没法儿复原,但是她可以将原因改写—— 长风微微一笑:“把蜡烛拿过来。” 第5章 嚣张遇见嚣张 翌日卯正,天色仍是灰蒙蒙的,长风便起身了。 “殿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方絮关切地问道。 作为值夜人,她知道殿下昨晚没有睡好。 “晨昏定省,可不能因故废弛。” 长风说着,在梳妆台前坐下。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点点的叫声从庑廊下传来。 “瞧瞧,连这小东西都明理得很呢。”长风失笑。 方絮抿了嘴笑,连忙吩咐小宫女去准备盥洗事宜。 “这些事让玉扣盯着就好。”长风温声道,“你值夜辛苦,去休息罢。” 方絮摇头:“婢子不累。” 通常宫中值夜的规矩是:宫人只能靠坐在内殿的墙根,随时听候差遣。 最好的,也不过是获准睡在床踏板上。 可在越湖殿中,苦差变成了美差。 长风公主自早些年便立下规矩: 于外间设一张罗汉榻,以供值夜的宫人在榻上休憩。若无传唤,不必入内。 如若这夜值得还要叫苦喊累,那就是自己不识好歹了。 方絮想。 “听话。”长风微微板起了脸,见玉扣已经领着小宫女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不愿在众人面前拂了方絮的面子,便道:“你去帮本宫把孔雀裘拿来。” 如今,钥匙她也有了。取来,方便得很。 方絮低头应“是”,但还是坚持帮长风净了面后,才退了下去。 能帮殿下多做点儿事,她便觉得高兴。 玉扣是殿中专司梳头的二等宫女,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个垂鬟分肖髻统好了。 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絮拿来孔雀裘,正要服侍长风穿上,珠帘处传来了锦屏姑姑的声音:“殿下,昨夜有冰粒子,今日恐会有雨雪……这孔雀裘最怕受了潮气……” “姑姑此言差矣。”长风缓缓转过身来。 锦屏姑姑蓦地怔住。 只见长风身穿白色细碎洒金梅花纹的交领褙子,袖口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出四合如意纹,随着行动隐隐闪现。外搭云鹤金银泥披袄子,下着烟青水纹绫波裥裙。似仙鹤临波,即将乘奔御风而去。 又像一株寒梅,清雅绝俗,莫可逼视。 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再好的东西,也要拿来用。”长风微笑道,“如果只是为了束之高阁,那姑姑又何须费心去补呢?” 锦屏姑姑低下了头,涩声道:“殿下所言甚是……” 长风见状,笑意更浓,忽然央道:“要不姑姑来帮我穿罢?” 要沉住气。 她告诫自己。 察觉到锦屏姑姑对法净格外在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在法净和自己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长风很失望,更感到可怖—— 锦屏姑姑就那么想让自己嫁到天颂,给老皇帝当妃子吗? 她的内心在悲鸣呐喊,可面上却也只能生生压下这一切。 因为今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锦屏姑姑闻言微怔,继而展颜,笑着上前。 “昨夜陛下自己歇在宣明殿。” 长风笑道:“那我们就先去宣明殿,再去正阳宫,最后去椒兰殿。” 正阳宫是孙王后的住处,而椒兰殿是黄贵妃的居所。 这样的安排,甚合规矩。锦屏姑姑赞许地点了点头。 越湖殿与别处都不同,依宫中的秀湖而建,三面环水,反而像是一座小小的半岛山庄。 因为离各处都远,所以巫越王孔方楚特许六公主长风可以乘辇出行。 若非因为深受帝宠,烈火烹油,单论这越湖殿位置之僻远,倒更像冷宫。 斗转参横一夜霜。 宫中的路面结了一层薄冰。 抬辇的内侍小心翼翼,生怕摔了巫越王最珍爱的掌上明珠。 可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宣明殿时,刚迈过一个角门,斜剌里闪出一个穿绯袍的人,吓了为首的两个抬辇内侍一跳。 左边的还好,右边的脚下没有稳住,打了个趔趄,连带着后面一排步伐都乱了。坐辇整个儿朝右一歪,幸亏锦屏姑姑眼疾手快,扶住了长风,她才没有跌出坐辇。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殿下?”玉扣愤然问责。 “你出口不逊,冒犯王子,又该如何治罪?” 说话的是五王子……身后的内侍。 长风这才看见,绯袍边上还有一团松花绿,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刺得她眼睛疼。 “原来是六妹,”五王子脸上阴睛不定,他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寒喧道:“意欲何往?”顿了顿,又道:“你宫里的人,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不怪他们,”长风笑得比他自然,“是他们遇到的人没规矩,因而学不到好儿。” 第6章 引火烧身 “你!” 五王子咬牙,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竟将怒火压了下去,“六妹是来给父王请安的?”他堆出笑脸,“父王正念叨你呢。快去。” 锦屏姑姑一听,顿觉不妙。抬眼看向长风,却见她抬了抬眉,做出神色微讶的样子:“五哥都结束晨省了?” “是。”五王子得意道。 事出反常则为妖。 长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柔声道:“怕不是又被父王给骂了?” 五王子脸色变了变,继而否认:“本王子起大早来请安,父王高兴还来不及!岂会骂我……对了,我跟父王说了件趣事儿,他更是觉得宽慰。趁着父王心情好,你快进去罢!” 瞧这急不可耐的样子!生怕谁不知道你使了坏似的。 锦屏姑姑忍不住腹诽,真不知道精明一世的孙王后,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儿子。 难道这就是物极必反? “那你还不让开!”长风冷冷道,“芝兰当路,还不得不锄,何况是杂草呢?” “你说谁是杂草!你个庶出的贱蹄子,敢跟我堂堂嫡王子这样说话?” “你今年贵庚?”长风冷笑,“难不成五哥只虚长年龄,不长脑子吗?” “本王子是中宫王后所出的贵子,而你,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奸妃,生下的小贱货!”五王子口出恶言,心头舒爽,他眯起眼睛指着长风,“你最好给我记住……” 话音未落,长风已将手炉冷不丁扔了过去。 五王子头一偏,躲了过去,刚露出得意之色,便听到一声惨叫。 “哎哟!” 手炉砸到了他身旁小内侍的头上。 五王子一回头,看见小内侍捂着脑门,泪眼朦胧,顿时恼怒不已:“你敢动我的人?” 我不是要动你的人,我是要动你。 五王子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旁人瞧着也许怕,但长风早就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 “动了。”长风面无表情道,“你不规矩,我便砸你的枕边人,让他先替你学学规矩!” 五王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他咬牙切齿,眼底露出凶光。 “你跟谁‘你你我我’地喊,”长风却丝毫不惧,声章淡漠如千年寒冰,“按规矩,你得尊本宫一声‘殿下’!” 这宫里的嫡王子有很多,但拥有实封的公主,却只有她一个。 五王子脸色铁青,在绯色长袍的衬托下更是乌得难看,他嘴里骂骂咧咧,但是除他自己之外,旁人连半个字都听不清。 “起驾。”锦屏姑姑觉得看他一眼都多余,朝抬辇内侍高声吩咐道。 “六妹,”虽无半分兄妹情,比起“殿下”,五王子还是更愿意用兄长的身份,压长风一头来称呼她,他语气忽然变得诚恳万分:“希望你和你的枕边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话至此处,他一拍脑门:“哦,不对。这白头——也得先有头发才行啊!哈哈哈哈哈……” 听闻此语,锦屏姑姑脸上“唰”地一下褪去了血色。 五王子心头说不出的欢畅,觉得自己总算扳回了一程。 然而长风却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灰败脸色,甚至连一丁点愤怒都看不到,她只是问:“你口中跟父王说的趣事,就是这一件吗?” 五王子从中还听出了几分嘲弄,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着意拿话去恶心她:“当年你算计我,我还当你是争宠,谁成想你是争风!”他啧啧叹道,“你当时才多大点儿,就懂得夺食了!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 他到底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面前的抬辇内侍突然跪了一地。 长风也由锦屏姑姑扶着下来,一齐屈膝行礼。 五王子再蠢也知道,这些越湖殿眼高于顶的人,如此恭敬的礼,不是行给他的。 身旁的小内侍也腿脚一软瘫跪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嗖嗖”的凉,颤着胆子回过头去。 “父,父王……” 一个“王”字还没说出口,一个大嘴巴子便迎面招呼过来了。 “孽畜!” 五王子被打翻在地,眼前的朱色绣蟒衮袍翻滚如火焰。 他,终是引火烧身了。 第7章 奈何找死 巫越王孔方楚犹不解气,由亲信太监杨昀丰扶着,又上前狠狠踹了几脚。五王子痛得哇哇直叫。 “父王。”长风开了口。 “你不用替这孽畜求情……”巫越王孔方楚喘着气道。 长风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她不是要求情,她巴不得孔方楚多踹他几脚。 但从父王的话音里,长风听出他想寻个台阶下的心思——纵是孽畜,也是他所出,总不能打死了算。况且他也打累了。 她知道,父王身旁的杨公公最解圣意,是个递梯子的好手。但凡他一张口,事态就能得到缓解,甚至平息。 眼见杨公公就要张口,长风连忙抢先一步道:“父王,五哥嘴里不干不净,儿臣听着也十分生气。但是您千万不能再因为他,气坏了身子!不然就算您能原谅他,儿臣作为妹妹,能原谅他——五哥自己也会觉得万死难恕其咎的!” 好厉害的小祖宗!杨公公暗暗咂舌。 瞧这话说的……简直字字诛心。 五王子是说“不”也不行,说“是”亦是找死。 哪里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照他看,根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五王子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明明是他招惹不起的人,还总是逮着机会就跟人家过不去。 最后呢,哪一回不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杨昀丰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但原本微张的嘴,根本合不拢。 “你……”五王子挣扎着指向长风,金刚怒目,委屈肚肠。 父王你听听,这丫头的心思有多阴毒!令他失望的是,父王孔方楚并没有听见他的心声,反而在他脸上,看到了并不想看到的恶相。 目眦欲裂,双睛赤红,宛如一只刚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这真是他的血脉么? 巫越王孔方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血翻涌,喉间都感到腥甜气。 “父王,您怎么了?”一个清亮如银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孔方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女儿略带焦急的面容,目光中透着真挚的关切。 他心中一暖。 继而细细打量着长风,只见其双眸黑亮,目光坚定,顾盼间流露着自信的神采,加之锦裘披身,活脱脱就像是一只小孔雀。 尽管骄傲,却不掩善良。 两相对比,孔方楚登时再不想看那只恶鬼一眼,转过头对杨昀丰吩咐道:“五王子无义无孝,秉性暴戾,神智颠倒,不可救药……杖二十,闭门思过——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准他走出含元殿半步!” “父王,父王……”五王子闻言,肝胆俱裂。都把他踢成一只直不起身的虾米了,还要杖二十——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父王也……太狠心了。 他才不会坐以待毙,拔高了声音:“儿臣知错,杖二十就……” “怎么,嫌少?”孔方楚背转过身去。 “父王,”长风上前扶住孔方楚的手臂,“五哥都说他知错了,您就……”她顿了顿,“减一半,小惩大戒!” 五王子刚被希望点亮的神情,迅速灰了下去。 就知道那小蹄子不会那么好心,求情减一半,亏她想得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求父王让他免罚?惺惺作态,他孔方博景不领她这个情! 哼,这杖十和杖二十有什么区别?! 不,不对……还是有点区别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杖十他最多是半个月不能走动,要是加上一倍,只怕他得……趴着行冠礼。 他比那小蹄子大足五岁——小蹄子再过三月及笄,可他再过一月就要加冠了啊! 小蹄子是父王心头肉,届时肯定会大操大办。他虽注定比不过,也不能就此自甘堕落,成人礼也狼狈出天际。 他好歹,也是嫡出的王子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挨一棍是一棍罢! 五王子打定主意后,自觉面上定然流露的全是刚柔并济的俊杰之气,遂将腰板也直了直。 巫越王孔方楚冷不丁回头瞥见,火又上来了:“你这是不服气?” 五王子一愣,结巴道:“没、没……” 没有啊……父王从哪里看出他不服气了?! “儿臣是要谢父……”五王子“恩典”两个字还卡在胸口,就听到父王孔方楚已经绷着脸下了决断:“二十杖。”顿了顿,又吐出一句:“少一杖都不行。” 越湖殿的宫人都在心底暗自笑出了声。? 第8章 问约 司礼太监杨昀丰对着身后的两个小内侍扔了个眼色,“去扶五王子……承恩。” 也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真是太会说话了。 长风对杨公公善意一笑,目露赞赏。 杨昀丰自是领情,朝她微微颔首。两人颇有些识英雄,重英雄的味道。 望着五王子被扶着走远的背影,锦屏姑姑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情况,他胡沁的那些话,只怕陛下是一分也不相信了罢? “长风,外面冷,随父王到十方居下盘棋罢。” 十方居是孔方楚的书房,他偶尔也会在那儿接待朝臣,所以后宫女眷是不能轻易入内的。 可长风幼时就进去过。这又是她作为六公主的特权之一。 里面布置得像间佛堂,案上香炉中烧着龙涎香,若有似无,却经久不散。她不喜欢那味道。 “父王今日不上朝吗?”长风笑问,“一盘棋的时间,可能有些久……” “无碍。”孔方楚笑道。 “父王,下象戏好么?”长风用略带撒娇的语气,嗔怪道:“除了父王,其他人都不会下……” “他们不是不会下,是不敢跟你下?”孔方楚笑着睨了她一眼,“听你母妃说,阿晏活活被你走棋的气势给吓哭了?” “没有的事,”长风才不承认,“七弟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尊心强,老是觉得自己下错了棋,又不好意思悔棋……自己把自己给气哭的!” 孔方楚哈哈大笑。 “儿臣扶您上辇。”长风道。 当然不是她方才乘坐的那个了,孔方楚有自己的御辇。 “不,”孔方楚摇头,“寡人想让你陪着走走。” 这显然是有什么烦心事,着意让她陪着散散心呢。 于是长风亲昵地挽住孔方楚的手臂,“好。儿臣都听父王的。” “都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还这么黏着父王,”孔方楚叹道,“以后要是父王不在你身边了,可怎么好……” “不会的!”长风道,“儿臣永远都不会离开父王,离开巫越!” 这话出自百分百的真心。 只要不把她送去天颂和亲,她愿意做一辈子的孝顺女儿。 “傻孩子……”孔方楚目光爱怜,却未顺势应许她什么。 长风心里一凉,却没有表现出来,回过头去对锦屏姑姑道: “姑姑,去打点一下罢。” 锦屏姑姑一愣,“殿下……?”不解其意。 “去跟行刑的宫人说一声,”长风当着孔方楚的面淡然自若地吩咐道,“杖二十就是杖二十,但是板子可以落得轻一点……别真的伤了王子。” “长风……”孔方楚感慨着,忆及方才五王子的表现,忿然道:“你不必这样袒护他!” “儿臣才不是什么好好先生,”长风道,“也向来和五哥合不到一块儿去!但是,再过些时日,就是您一个甲子的天寿了。总不能责罚过重,让五哥一瘸一拐地来给您贺寿罢?成何体统?” 巫越王孔方楚闻言,已然被说服了大半。 长风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五哥再不懂事,也是王子——代表的是王室的体面。”说着,朝孔方楚认真而恭敬地行了一礼,“所以……还请父王三思。” 孔方楚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按公主说的去做。” 锦屏姑姑一震,“是,婢子遵命。” “姑姑,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长风想了想,笑着叮嘱道,“五哥才不信我会有这么好心。免得他为了反对而反对,就适得其反了!”她看了眼孔方楚,接着道,“他得以从轻发落,全是父王的恩典。” 芝兰生十载,胜过草莽杂生一千春!杨昀丰叹服。 孔方楚心中登时觉得说不出妥帖,眉目间也有了笑意,端声道:“公主所言,都听清楚了吗?” “是!”锦屏姑姑垂首道,“回殿下,婢子都听清楚了!这就去办。”言罢,手脚麻利地转身。 孔方楚满意地点了点头。 长风也很满意,锦屏姑姑被她顺利支开了。这样接下来的事,她便无从阻止,也不会被……牵怒了。 之所以会帮孔方博景说话,是因为他错有错着,帮了自己大忙。 至于他是从何处听得的风声,长风细想一下便能猜到。 无非是在六哥的声闻殿也安插了人。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父王棋高一招,这一局是儿臣输了。”长风甘拜下风道。 “不是寡人棋高,而是你心有旁骛!”孔方楚目光如炬,笑着看着她,“说说看,你今日为何频频走神?” “被父王看出来啦,”长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儿臣实则有一件事,实在不知如何向父王开口……” “吞吞吐吐,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孔方楚调侃道,“说。想要什么,父王都会满足你的……” “儿臣输了棋,不好意思提要求。”长风垂头丧气道。 孔方楚笑着端起茶盏:“往日,你也不曾赢了父王啊?” 对,那是和棋。 长风张了张嘴,更是懊恼,双颊升起了两朵彤云,更映得眉目粲然。 吾家有女初长成。 孔方楚心中感叹,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酸楚。像是掩饰什么似的,他连忙低头饮了口茶。 盖上茶盏,便听得长风轻声道—— “这么说,父王还记得‘风摆柳’之约了?”? 第10章 风摆柳(中) “四姐自己怎么不去?”长风望着对方义正言辞的脸,淡淡道。 四公主一滞,继而冷着脸道:“父王一向最疼爱谁,你难道不清楚吗?” 明明是不想出这个头,却说成是怕自己的话不够分量…… 长风勾了勾嘴角。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都说她最懂礼,如今看来,不过是擅长用书中的道理逼别人就范罢了。 君子和伪君子,还真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四姐,”长风微笑道,“知道父王为什么疼爱我吗?” 四公主一愣。 长风同她耳语:“就是因为妹妹我……更识时务。” “你!”四公主着恼,朝她怒目而视。 长风才不在乎,笑着移开了目光。留那朵白莲在风中乱颤。 事实证明,狼是不需要东郭先生来救的。 “父王,有错的不止儿臣,”五王子恨恨地看向长风,道:“六妹她也有错,凭什么父王你不罚她……” “知错不改,还去攀扯别人?”孔方楚对他很是失望,沉声道:“用旁人的过失,就能掩盖你的错处吗?” “是七弟先对儿臣不敬,儿臣出于不忿才略施薄惩的……”五王子极为委屈,说着抬手用拭了拭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当然,儿臣作为哥哥,应该更大度一些的……”他顿了顿,又换了副坚毅的面孔:“儿臣不敢央求父王宽恕,但请父王一视同仁——” “兄不友,则弟不恭。”孔方楚沉着脸,指着他道:“你行为乖张在先,还让弟弟妹妹如何尊敬你?!” “儿臣……”五王子瘪瘪嘴,一脸的不甘心,朝一旁的胞妹投去一瞥。 五公主立即心领神会,站了出来,“五哥固然有错,但六妹七弟也并非全无过失……还请父王明断!” 一点点小事,还让他明断。 真没有一刻能让人耳根清净的。 孔方楚冷着脸道:“一个是蓄意为恶,一个是无心之失。岂可相提并论?” 五公主却不想听,嚷道:“父王您向来赏罚分明,怎么一到长风身上就开始徇私偏向了……” “住口!”四公主喝道,“父王既是君,也是父。你身为人臣人子,怎敢如此说话!” 五公主顿时意识到不妥,当即垂下了头。 “父王”,四公主说着,上前对着孔方楚敛衽一礼:“五妹失仪,儿臣代她向您赔罪。”继而抬起头来正色道:“小恶也是地狱之火。即使是无心之失,也是过错!儿臣不才,如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父王指正。” 明明是一丘之貉,还非要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可显然,摇着道德的大旗,就是比较好使。四公主此举赢得不少人的低声赞同。 长风在心里冷笑,先前没找到说话的时机也就罢了,眼下纷纷站出来,不想着为孔方博景求情,却忙着打配合拉她下水。 她又岂会让他们得逞! “父王,别罚阿(六)姐!” 两道略带稚气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七王子会开口,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令众人意外的是另一道声音,居然出自七公主之口。 要知道,这里属她最为年幼,又一向寡言,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没有印象。 她一生下来,生母徐氏便血崩而亡。 同一日,孔方楚受召前往天颂。结果人一到,便被扣留在汴京,直到三个月后,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巫越。 人虽平安归来,但黄袍自此变成了紫袍。 巫越纳入了天颂的版图,成了它的臣属国。 于是便有人说,七公主是刑克双亲的命格。更有甚者,说七公主是江南国主李重葭转世。 虽说都是无稽之谈,但听得多了,孔方楚多多少少会往心里去。 江南国覆灭之前,李重葭曾遣使向他求援。与此同时,天颂也令他协助讨伐江南国。 两相权衡之下,他最终选择协助天颂,灭了江南国。 对于李重葭,他是心中有愧的。 而七公主出生之日,正是李重葭被鸩杀之时。 本就笃信鬼神之说的孔方楚,对这个女儿始终无法亲近起来。 更要命的是,七公主出生后,巫越各地接连大旱。三年方歇。 因此也就得了“旱”字为名。 孔方博旱。 生母早逝,又不得父亲所喜,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七公主,早早懂得了察言观色,明哲保身。 不知今日,她哪里来的胆量公然站队长风? 众人各自思量着,目光悄悄睃向长风,却见她面如止水,瞧不出是何心思。 “阿姐都是为了护着我,才会与五哥五姐起争执的。父王要罚就罚儿臣!”七王子抱着孔方楚的大腿,仰着脸恳求道。 孔方楚有些动容。但他却没有立即表态,旋即又望向了七公主。 想听听她又会说些什么。? 父王看过来了。 七公主强按下内心的激动,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儿臣虽入学不久,但也从师傅们口中习得了一些道理,”她低眉敛目,语气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这一点极肖长风,“纵观全场下来,儿臣认为……父王的处置,甚是合理。” “殿下,臣女觉得她替您说话是假,借机在陛下跟前露脸,才是真的。”长风耳边传来黄婉的低语,透着一丝不屑,“就凭她,也想学殿下……” 黄婉是黄贵妃的内侄女,在家中排行第三,她比长风年长两岁。因为聪明伶俐,得到了黄贵妃的赏识,被选入宫做了长风的伴读。 但如果让长风自己来选,她倒更愿意选方絮。也省得自己一点一点教她读书认字了。 黄婉明白自己得以入宫,是因为姑母的关系,并不是因为合了长风的眼缘。 因而她总是希望能有机会在长风面前表表忠心,让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厚。 孰不知长风并不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对七公主的轻视—— 在长风看来,七公主再不得宠,也是自己的妹妹,是巫越的公主。 那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作践的。 “力争上游,又有什么错?”她轻轻道,“换作本宫是她,也会这么做。” “殿,殿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黄婉有些惶恐。 长风却浅浅一笑,挪开了目光。 点到即止。 “人从书里乖,”孔方楚微笑着对七公主道,“你虽年纪小,但是悟性却不低呢。” 不像某些人…… 他凉凉地扫了五王子一眼。 “儿臣资质鄙陋,还有许多要向兄姊学习的地方……”七公主腼腆道,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得到孔方楚的夸奖,激动得双颊飞红。 长风看见对面的五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择其善者而从之,”帝心难测,孔方楚忽然就沉下了脸,“跟着你五哥这样的,学什么?” 七公主登时怔住,旋即便感觉到一道恶狠狠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正是五王子。 因为毫不忌惮,故而恶意不加掩饰。 七公主不寒而栗,她有些后悔自己出这个头了。 谁都能看出来,父王不想责罚六姐,却决意给五哥一个教训。 六哥向来不理闲事,而七哥与六姐一母同胞,再怎么都有偏帮之嫌。 其他四位兄姐,不管是保持沉默的,还是出言相劝的,即便明知父王心意,他们都会,且只会站在五哥那一边。 只有她,适合在此时站出来,助推一把。 她要的并非六姐的感激,而是意在赢得父王的关注。 当然,她的确也做到了。可这招至嫉恨的后果,却是她不曾料想到的……怎么办,该怎么办? 七公主很是张皇无措。 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 那个窘迫无助的剪影,落在长风眼里,不知怎地,她动了恻隐之心。 “五姐,”长风笑着唤五公主,轻而易举地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这邀约来得太突然。五公主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看着长风:“你意欲何为?” “咱们凭本事定乾坤。”长风眼角微微上扬,“若是五姐赢了,我向你斟茶道歉。可若是我赢了——”她故意停住不说了。 “你赢了,如何?” 第9章 风摆柳(上) 三年前的某一日。 孔方楚一时兴起,去了思善堂。 思善堂是巫越国王室子女学习之所。 宫中王嗣,凡到了髫韶之年(七、八岁),都要进入思善堂统一学习。 直至公主到了豆蔻之年,王子到了束发之年,才会各自分开,另行更有针对性的教育。 长公主和大王子、二王子早已经成婚多年。二公主、三公主正值摽梅,已经在跟着女官学习女红和中馈之事。而三王子和四王子则跟着大学士学习经史、以及跟着骠骑将军学习武艺。 均不在其列。 目前在学的只有七位王嗣,以及他们的伴读。 四公主孔方博昇,是已薨大孙后所生。 五公主孔方博旻和五王子,为小孙后所生。 大孙后和小孙后是堂姐妹。所以西都一直流传着“孔方中,孙半璧”的说法。 此话意为孔方氏的江山,孙氏占了半壁。 别的不说,光论王嗣,孙家就贡献了一半。 六公主长风和七王子博晏悉为黄贵妃所生,自不必说。 六王子孔方博昙是夫人吴氏所生,七公主孔方博旱则是夫人徐氏所生。 虽同为夫人所生,其中却有千差万别。 吴氏在生,徐氏已故。 人走,自然茶凉。 吴氏出身望族,向来在王后和贵妃之间保持中立,六王子则更是清心寡欲,不涉党争。母子二人很得孔方楚的看重。 七公主的生母徐氏,原本只是个昭容,殁后才被追封了夫人。 从这一点而言,七公主与六王子便无法相较。 小小一间学堂,关系简直是盘根错节,日常风波不断。 是日,思善堂上的是书画课。负责授课的郑大学士,让众人品评吴道子的《观音像》。 孔方楚刚好想听一听子女们的见解,便对随行的夏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驻足在一旁。 “观音大士的面相慈善端庄,线条饱满流畅,衣服飘举,盈盈若舞——”先开口的竟是向来低调的六王子孔方博昙,他如获至宝,声音里透着激动:“素闻画圣精于佛道,刻画细致入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笔势圆转,焦墨勾线,”五公主孔方博旻接着朗朗道,“略加淡彩设色……笔不周而意足,貌有缺而神全。” 孔方楚听了,不由暗暗点头。 “嗯,我觉得线条的形状,像莼菜条。”七王子博晏声音洪量。 “你就知道吃!”五王子回头嘲弄道。 众人哄堂大笑。 可有一个人没笑。 长风。 见七王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站起身来,“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吴道子所画的人物,之所以衣袂飘飘若舞,就是因为他善用状如莼菜的线条来表现衣褶——”长风的目光淡淡掠了众人一遍,“七弟他没有说错,你们凭什么笑他。” “就凭你俩沆瀣一气,胡说八道!”五王子起身走到长风的书案前,抽出她上午所练的字,扬了扬,得意道:“六妹你字写得还不如我,画则不及五妹之万一,还好意思在此搬唇弄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孔方楚听到此处,脸色铁青,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去,赏那个蠢材一个嘴巴! 杨昀丰死死拉住了他,小声劝道:“陛下,您不妨再等等,瞧瞧后续……” 孔方楚这才生生压制住心头怒火,接着往下听。 “不善于书画,未必就不懂书画。”长风笑道,“就像君子不谙庖厨之事,却一样能尝出食物好坏。”她顿了顿,“何况孰是孰非,问问老师不就知道了?” 五王子抬手指向郑大学士,眼瞪得如铜铃:“你说!” “五弟,郑公为师,你怎可如此无礼?”四公主孔方博昇薄斥道。 五王子虽然不满四姐当众训诫自己,却没有当众与她起争执。谁让他们母家都姓孙呢。 “殿下所言非虚。”郑大学士道,“吴道子的用笔技法的确如此。‘吴带当风’一语,总结得甚是精辟!” “什么精辟……”五王子冷哼道,“依我看,没有精,只有屁……” “五弟!”四公主蹙着眉头,还未来得及斥责,已听得长风微笑道:“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魔,所见皆魔。五哥你心中有气,那所见便…… “皆是屁!”七王子高声接过话,笑得开怀:“屁乃臭气!五哥满肚子气,自然不吐不快!” “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的哄堂大笑,比上一回要响得多。 就连六王子孔方博昙和郑大学士也忍俊不禁。 五王子脸涨得通红,将手中的纸捏成一团,狠狠地朝七王子抛掷而去。 长风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格,结果纸团一转向,砸到了五公主脑门上。 “哎哟!”她愤然站起身子,“长风,给我赔理道歉!” 她是不会叫长风殿下的,叫六妹么,也是不肯,就学着父王唤她封号。 五公主的观点与哥哥一脉相承,就觉得长风就是黄贵妃那个大祸水生下的小祸水,老狐媚子生下的小狐媚子。 “纸团是五哥扔的,”七王子博晏奶声奶气道,“要道歉,就让五哥先开口!” “别跟我扯这些!”五公主并不会因为七王子比她小八岁,就让着他,推搡了一把七王子,抬起下巴对长风道:“我只管——谁砸着我,谁就得跟我道歉!” 五公主蛮横的态度,令长风原有的那一丝歉意烟消云散。 她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 而此时的郑大学士却装聋作哑,低下头去收画。 因为权后和宠妃,他谁也开罪不起。还有半年他就要致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姐说的在理。”长风语气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继而语气一转:“可我并非时时都要讲道理的呀……” 五公主杏目圆睁。 论气死人不偿命,她可从来没输过。长风依旧笑盈盈的:“尤其这讲了道理要吃亏,那我便不讲为好啊~” “扑哧。”孔方楚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六女儿,再没道理的事,都能被她讲出几分歪理来。 偏偏她振振有辞的时候,态度并不哆哆逼人,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 “父王!”五公主眼尖看见了孔方楚,立马换上一副撒娇的口吻道,“长风她耍无赖,您听见了?” 听见了。不光如此,“方才所有的事情,我都听见了。” 孔方楚说着,目光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 不少人被看得心中一跳。 郑大学士慌忙站起身来,欲行大礼,却被孔方楚示意杨昀丰拦住。 他淡淡道:“今日你既为众王嗣之师,便不必向寡人行叩拜大礼了。” 郑大学士闻言,便改朝孔方楚行了个揖礼,刚要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便听孔方楚发话:“你先下去罢。” 他嘴角微翕,最终却只干巴巴地道出一个字:“是。” 学生争论,却不予以制止和约束。留你有何用? 看王子公主的笑话,看寡人的笑话? 孔方楚待他走后,转而看向五王子,目光中透着几分锐利。 五王子眸光一颤,“父,父王……” “你,挨十下戒尺。”孔方楚沉着脸对五王子吩咐道,“明日秦阁老来上诗书课时,你自己找他领板子。” “不,在郑学士课上犯的错误,为什么要留着给秦阁老打?”五王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儿臣不愿意。” 舅舅说过,秦阁老是支持黄贵妃的,到时候这老匹夫还不借机把他一只手掌给打穿啊? “你不愿意?”孔方楚抬高了声音,冷笑道:“寡人有命,此事还由得了你?” 就在这时,四公主拉了拉长风的衣袖,小声道:“你快劝劝父王,让他饶了五弟这一回罢。” 长风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做声。 “你怎么气量如此小?”四公主有些生气,“都是至亲骨肉,你去替他说句话怎么了?” 第11章 风摆柳(下) “若是我赢了,”长风笑了笑,“今日之后,你见了我,都要行礼。” 五公主脸色僵了僵,并不说话。 长风地位尊崇,自己向她行礼本是应当应分。可她心存不满,便回回都“疏忽”了。 “五姐就这么笃定自己会输?”长风笑道。 明知是激将法,五公主也绝不可能临阵退缩。 于是她抬了抬下巴,问长风:“你执黑还是执白?” 长风抿抿嘴:“我执赤子。五姐,我说的对弈,不是围棋,而是象戏。” “象戏?”五公主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来,“象戏也配叫做‘弈’?” “怎么不配?”长风笑道,“五姐莫非不擅象戏,所以才对此嗤之以鼻?” 被她说中了。可五公主哪里会承认—— “象戏难登大雅之堂,”她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并没有留意到孔方楚脸庞闪过一刹的不悦,冷哼道:“要么就下围棋,不然便作罢!” “好。”长风答得很爽快。 望着她笑眯眯的神情,五公主怀疑自己又被算计了。但她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的疑虑,在棋桌前盘坐了下来。 孔方楚的兴致不比任何一个人低,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呷着茶,一边观弈。 众人不敢挡他的视线,留出一个口子,站成半圈,在旁围观。 “五姐请执黑。”长风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我便当仁不让了。”五公主也懒得跟她客气,言罢抬手捻了粒云子,置于棋盘正中央。 棋局正式开始。 本以为不过是两个小姑娘较劲,谁知道却大有看头。 从布局阶段,便足以看出两人的风格迥异: 五公主侧重势力,布子多偏向棋盘的中央。长风更侧重实利,会抢占边角等地盘。 五公主的棋风华丽流畅,落子快速轻灵,孤傲气锐,擅长攻杀。而长风棋风绵密细腻,变化无方,如行云流水,局面开阔。 一时间难分伯仲。 现场的气氛紧张起来,孔方楚的茶盏老半天还端在手里,既不喝,也不放。其余人更是不敢轻易出声。 棋至中盘,双方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孔方楚发现五女儿的弱点便显现了出来—— 激烈有余,精细不足。 反观之下,长风的布局功力更为深厚。在处理起复杂局面时,头脑清晰冷静,也更有魄力。 的确技高一筹。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黑子已失之过半。 无须计子,胜负已分。 “五姐承让。”长风朝对方施礼道。 不过从今往后,就轮到她向她自己行礼了。 五公主脸色极为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竭力维持着输家的风度。 长风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并不多话。其实五公主行不行礼她并不在乎,她要的是往后她再想寻衅,忆及此事,会有几分顾忌和收敛。 “长风,”孔方楚突然唤道,“你先前不是想下象戏吗?”他抚了抚须,神态悠然,“寡人可以陪你下一局。如果你能赢……那寡人便也应许你一个心愿。” 君王一诺,分量可想而知。她怎么能错过?长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分毫:“父王象戏下得好,众人皆知。你明知儿臣是赢不了的……” “寡人让你双马。” “那父王先前的许诺,还算数吗?”长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孔方楚微微一笑:“君无戏言。” 长风一颗心落回了肚子。 围棋比的是围空,象棋比的是攻杀。 长风展现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棋风,见孔方楚棋力强大,她便着重运子,热衷于兑子换取持衡局面,并以轻兵展开细腻的交锋。 战至最后,长风这边黑子独留一将在营,唯有一“车”堪用。而孔方楚的红方剩“帅”“相”“兵”三子纵布一列。 由于孔方楚让子,红方有“铁兵”遮头,“相”左右高飞,黑方的“车”始终无法擒住“相”。 “谁赢了谁赢了?”七王子博晏好奇地问道。 “是和棋。”六王子博昙轻声道。 “阿姐真是厉害,”七王子博晏拍掌道,“竟然能与父王和棋!”一脸的与有荣焉。 虽是夸赞姐姐,话中却暗含了对君父的崇拜。故而孔方楚丝毫不恼,而这一局象戏,他也是下得前所未有的酣畅。 棋逢对手本就是难得的幸事,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 长风望着棋盘上寥寥可数的棋子,忽然一阵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在梦里已然经历过一般。 “六妹,”五王子插嘴道,“你就是把棋盘看穿,也是无解。” 而黄婉则小声安慰长风道,“殿下能与陛下打个平手,已经很难得了。” “什么叫‘打平手’——”五王子高声道:“你没有看到开局时父王就让了她一对马么?” “臣女失言……”黄婉不由涨红了脸。 “你叫长风……”孔方楚沉吟着,继而笑着轻叩了下棋盘,“那此残局便取名为……‘风摆柳’。” 风摆柳? 长风依旧怔怔的,动作却一丝不滞,起身朝孔方楚行礼:“谢父王赐名。” 孔方楚见长风脸上仍残留一抹怅然,心中一软,便道:“你既未输,那父王便许你——半个心愿。” “何谓‘半个心愿’?”长风不解地问道。 “倘若你想要珍珠一斛,寡人便赐你五斗之数。倘若你想要半斤秋露白,寡人便赐你八两之多。” “珍珠的话这宫中有的是,秋露白虽然矜贵,却也绝非千金难求之物。”长风仰起脸,嘻嘻一笑,“希望父王能允诺我两个请求——”她在众人的讶然的眼光中顿了顿,“这便是我的心愿。” “两个请求之一半,不还是等于一个么?”五王子博景撇撇嘴:“父王,六妹见缝插针地取巧……好生狡猾!” 孔方楚并未加以理会,俯身笑问长风:“为何你不提十个,百个,千个心愿呢?这样即便取半,也十分可观。” 还真不是没想过。 不过适可而止,才是恒久之道。 长风一本正经地答道:“儿臣受父王教导,知道凡事不可贪心,过犹不及,故以为达到一个心愿即可。” “那为何半个心愿不成?”孔方楚好奇地问道。 众人皆看向长风。 只见她不紧不慢道:“倘若我要的是一个人——父王岂不是要把他砍成两半,把其中的一截赐给我,方能践诺?” “此言在理,”孔方楚笑着点了点头,发了话:“好,那寡人便依允你。” 五王子小声嘀咕“有什么道理”,脸上万分的不服气。 长风心情大好,只装作没听见。她刚要开口谢恩,便又听得孔方楚道:“但这个心愿——不得涉及国本,不得有碍国政。” “是。”长风俯身行礼,顿了顿道:“不过儿臣想先寄存这个心愿……” 钱,肯定要花在刀刃上。 “三年为期。”孔方楚可不是五公主,立即就给出了期限,“三年之内,寡人受理你提出的任何心愿。” 熏笼中燃烧的银屑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与室中经年萦绕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醺醺然如桂花酿。 长风却清醒,“如今三年之期未过,儿臣想求父王兑现‘风摆柳’之约。” 孔方楚指间衔着一粒云子,刚要放下,闻言不由顿住动作。 他静静注视了长风一会儿,转过头发觉自己已然忘了,原本要将棋子下在何处。于是一抬手,将云子掷回到棋盂中,笑着问道:“你,有何心愿?说来听听——” 聪慧如长风,自是看得出来孔方楚的笑意未达眼底,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思忖着开口道: “还有三个月就是儿臣的及笄礼了。儿臣想要父王允诺儿臣一件事……是关乎儿臣的婚事……” 孔方楚的眉头蹙了蹙,脸色渐沉,嘴上却道:“说下去。” 长风深吸一口气,继而道:“儿臣思慕法净师父,想要他做儿臣的附马!” 第12章 君王一怒 “嘭!” 素来安静的十方居,传来一声尖锐的碎瓷脆响。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杨公公,也不由为之心尖一颤。 他端着茶和点心,停下了步伐,站在外间,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一进十方居,六公主就使借口将一众服侍的人都打发了。紧接着,将他也支使去了外间传膳。 这一步接一步,显然是筹划好的。 杨昀丰料想到公主此举必有深意,却没有想到,竟是为此。 他不明白,一向聪慧过人的长风公主,何以会神魂失据?竟似猪油蒙了心一般。 这是……被人下了降头? 正当杨昀丰胡思乱想之际,里间传来孔方楚的声音裹挟着雷霆之怒砸了下来:“堂堂一国公主,你怎能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不愧是亲父子,说的话还真是跟六哥一个字都不差呢。 “父王息怒。”长风俯身长拜。 然则态度不改:“求父王成全。” 他如何能够成全?! 孔方楚气得须发乱颤。 又一个秘色瓷碗在地上了开了花。一通发泄过后,十方居已是碎瓷遍地。但那些无辜的杯盏在粉身碎骨时,无一例外地都避开了跪在正中心的长风。 王上还是疼爱六公主的。 杨昀丰想。 “难道,你就不怕寡人降罪——”孔方楚虚指着长风,愤怒之至,也失望之至,最后扶在椅子扶手喘息。 长风见状,心中划过一不忍,片刻后她便重新硬起心肠:“父王会如何处置儿臣呢?” 顿了顿,又竭力做出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儿臣只求父王能放过法净……他若是死了,儿臣绝不独活……” 反话,都是反话。你千万不要放过他。 “你……”孔方楚语不成调。 长风闭上眼睛,任由那些黑白云子不分你我,如雨点般砸在自己的身上。 孔方楚疲惫地坐回椅子,“方才的话,就当你一时失智……”他抚额揉捏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寡人准你再说一个心愿来……” “父王!”长风道,“儿臣唯此一个心愿!” 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君无戏言’——这可是父王您自己说的。” “但寡人也说过:‘不能涉及国本,不得有碍国政’!” “儿臣没有……”长风为自己抱屈。 “公主的婚事,就是国政!” 一句话,似是将长风彻底击溃。 她原本跪得直直的身躯,瞬间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地。 “长风公主触怒圣威,即日起禁足。非朕准允,旁人不可探视。” 从十方居出来,原本计划前往的正阳宫和椒兰殿,都去不成了。 长风被直接送回了越湖殿。 锦屏姑姑办完事回来,听闻了长风被禁足的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 殿下做了什么…… 向来得天独厚的她,怎么会无端触怒陛下? 锦屏姑姑隐约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匆匆赶回了越湖殿。 一进殿,便看见长风正在吃牛乳茶。 悠哉游哉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受罚的颓丧? “殿,殿下……” 锦屏姑姑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目光。 “姑姑何需如此讶异?”长风端着琉璃盏,漆黑的眸子在她脸上溜溜转了一圈,笑道:“父王只是禁了我的足,又没有断我的供给……” 难道连碗牛乳茶都吃不得了吗? 长风不无讽刺地想着。 至于你最在意的及笄大典,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不然,如何给天颂使臣相看? 锦屏姑姑听了她的话,却没有露出半点宽慰之色。 “陛下为何会下旨禁足殿下?” 锦屏姑姑看了眼立于一旁的方絮,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是因为本宫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长风垂着眼睛,不咸不淡道。 “殿下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锦屏姑姑急急问道。 长风掠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放下银匙,低头呷了口牛乳茶。 锦屏姑姑顿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解释道:“殿下恕罪,婢子只是……只是……” “姑姑是关心则乱。”长风打断她的话,笑道:“我省得。” 至于你究竟关心的是谁,只有你自己知道。 锦屏姑姑嘴角微翕,足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而真正想问的话,却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长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根本不用疾言厉色,便教人不得不败下阵来。 “你退下罢。”长风吩咐道,“这里有方絮服侍就行了。” 锦屏姑姑神情挣扎了半晌,终是挤出一个“是”字,低头转身朝外间走。 方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殿下为何要罗织构陷法净师父?” 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纵是死,她也要问个明白。 既是如此,长风便也明人不说暗话,直问道:“那姑姑又是为何要这么护着他?” 锦屏姑姑怔住。 她以为自己所行之事密不透风,谁承想,这位年少的公主殿下,早已修炼成精。 锦屏姑姑嗫嚅了一会儿,吐露道:“法净师父出世超凡,注定是要成为像智觉禅师那样的得道高僧。殿下不能误了他……” 竟又是一个佛门拥趸。 “倘若他不像你想的那样纯一不杂呢?”长风凝视着她道。 锦屏姑姑铿锵道:“依婢子看,如无邪魔外道相诱,他必能修成正果。” 竟将她比作了邪魔外道…… “哈哈哈哈哈……”长风大笑着摇了摇头,“经不起半点试炼,修来的正果又值几钱?” 锦屏姑姑蹙了蹙眉头,直言劝谏: “巫越三代五王,对佛法何等的崇敬,殿下您如此离经叛道,定会失幸于陛下!” 可长风看起来却丝毫不在乎,“无妨。眼下不已经失幸了么?” 锦屏姑姑一滞。 “你下去罢。”长风道完这一句后,便端了茶不再看她。 锦屏姑姑心中一片凄茫。 她原本抱定以头抢地的决心,哪怕激怒殿下也好,亦算是个回应。 如果说一拳打在棉花上是种无力感,那殿下更高明,连那坨棉花都是云朵幻化的。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她奋力扑了个空。 可含元殿的五王子却不这么想,得知长风被罚,不由欣喜若狂。 “父王终究还是信了本王子的话……”五王子趴在床上由近侍上药,此时觉得疼痛减半,“将小蹄子也禁足了!还是禁三个月!哈哈哈哈哈……” 也禁足了…… 也…… 近侍欲言又止。 “主子您这算不算是……”因素得宠爱,他大着胆子道,“杀敌一千,自毁八百……” “你懂什么,”五王子拧他的腮,“小蹄子诡计多端,总是能巧言令色地赢得父王的偏袒。这次本王子以身伺虎,纵然受了点罪,但让她受到天谴,也足够大快人心了!哈哈哈哈……” 居然将长风公主比作了老虎……说白了,就是屡屡在她手下讨不到便宜,今朝的惨胜如败,也算是赢。 突然有点心疼五王子……履战履败,却履败履战。 虽然无谋,但谁敢说他无勇?? 第13章 原来身是客 “贵妃娘娘驾到——” 越湖殿外传来一声通禀。 长风正倚在榻上翻看账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父王不是说“不经他准允,不许旁人探视”么? 看来贵妃顺利请到了旨意。 她思忖着,合上账册收好,理了理衣衫,迎了出去。 “母妃懿安。”长风朝着面前的华裘女子敛衽行礼,“儿臣有失远迎,望母妃恕罪。”语气里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黄贵妃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拢在深灰色的毛领里,更衬得莹白如玉。 她轻露贝齿:“你哪里需要我恕罪,得好生求得你父王恕罪才是。” 尽管唇色粉嫩如二八少女,但一开口声音便出卖了她。 听着便有几分怪异。 长风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 黄贵妃携起长风的手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告诉母妃,母妃也好知道如何为你求情。” 咦? 看来父王将此事捂得极严,竟连最心爱的贵妃也没有透露分毫。 也对。 她说的那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巫越王室的颜面荡然无存,想继续给天颂送去一个“越妃”更是妄想。 不过长风知道,黄贵妃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而是怕她牵累到胞弟阿晏。 她忍住讥刺,牵了牵嘴角,朗声道:“母妃,何须担忧?” 黄贵妃一愣。 “父王是爱之深,责之切。”长风垂下眼眸,低低道,“说到底,是儿臣不好,不该和五哥起了争执。父王没有打我板子,已经是偏袒我了。” 避重就轻地给了对方一个答案。 至于真正的原因,长风才不会告诉她。 “哦。是这样……” 黄贵妃略略放下心来。 其实长风和五王子在宣明殿前的交锋,她已经有所耳闻。 顿时反过来宽慰长风:“……犯不着跟那样的糊涂人计较!” 长风低头应“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母妃知道,你很聪明,”黄贵妃说着,叹了口气:“而你阿弟却呆气得很……是个书呆子!” 她的语气恨铁不成钢,“根本不知道如何讨陛下的喜欢!你们姐弟是一根藤上结的瓜果,当同气连枝才是。母妃今后还得指着你,指着你多帮衬弟弟……” 长风在心里冷笑。 好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倘若她不是两世为人,又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同,只怕早就被黄贵妃这番话给说动了! 不过好在她对这个所谓的“生身母亲”,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所以也就谈不上失望。 长风微微一笑:“母妃放心。” 继而做出了保证,“无论到了何时,阿晏都是我的弟弟。” 这一句,倒是出自十二分的真心。 黄贵妃自是听得出来,因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能在后宫长袖善舞二十载,又岂会是个蠢钝之人? 一出越湖殿,黄贵妃便忍不住对心腹宫女蕊枝道:“跟她说话,比跟王后说话还要累。总觉得隔了层油纸,黏黏乎乎,又琢磨不透。” “婢子瞧殿下对您很是恭谨……”蕊枝赔笑道,“应该就是殿下天生……性子冷僻的缘故。” “若真是性子冷僻,就该似六王子一般。参禅悟道,不染尘埃。”黄贵妃冷哼道,“能哄得陛下偏宠于她,又会是什么白雪人物?” 蕊枝不敢接这话了。 若论独宠,谁能比得过黄贵妃她自己? 二十载无所出,还能稳坐贵妃之位。 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都说“母女是前世的冤家”,果然没错。 “你说,她会不会是记得……”黄贵妃及时收住了口,摇头道:“没什么。” 蕊枝不明所以,却也不往下问。 她起初在椒兰殿只是个二等宫女,有些事情当初她不曾参与,也并不知晓。 当然,这是件幸事。 宫里就是这样,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不然,也轮不到她补位。 黄贵妃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奇怪的是,每一次看见那孩子的眼睛,她都觉得不自在。总觉得里面藏着一丝冰冷与嘲弄,却如一缕风一样捕捉不到。 她想,自己应该是魔怔了。 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可长风是“记得”的。 而且,记得的内容,远比黄贵妃想象得要多。 真正的长风公主在三岁那年便死了。 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身体里就已经住着另一个灵魂了。? 这个灵魂来自异时空,也叫做“长风”。 长风她的成长过程堪称坎坷。 小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私生女。 父母因为身份悬殊,相恋时遭到祖父祖母的反对,无奈之下只能分手。发现自己怀孕的母亲,坚持生下了她。 日子一久,便发现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母亲的心情时好时坏,对她也是非打即骂。但总归也是有疼爱她的时候,就像在玻璃渣中找糖,因为那一丝的甜,便可将撕心裂肺的痛也咬牙忍了。 直到九岁那年,祖父祖母找上门来。她的生身父亲出了车祸,他后来名媒正娶的妻子和儿女也在车上,一并身亡。 长风成了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祖父祖母要她,却依旧不接受给她生命的女人。 母亲眼中燃烧着恨意——她这些年付出的辛苦,也需要有人做出补偿。 条件尽管提。 祖父祖母带着些许轻蔑地答应了。仿佛料定母亲早会如此。 年幼敏感的长风感受到了,拉着母亲的衣袖,表示自己可以吃苦,只求母亲不要将她像货物一样发卖出去。 她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尚且对她动辄打骂,那祖父祖母又会怎样对待自己呢?长风想都不敢想。 他们既看不起母亲,连带着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面对长风的哀求,母亲却一把推开了她。 她最终还是被一笔钱买断了。对普通人家而言,那是一个穷其一生也难以挣到的天文数字。 可对于祖父母而言,能让未来的家族继承人,与如此掉价的母亲断绝关系,钱花得值。 没有在意长风怎么想。 九岁之前,她没见过父亲。九岁之后,又失去了母亲。 不过后来的生活,倒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坏。祖父母虽然严厉,却从不会打骂长风。只是会在她做得不够好时,微微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嘴角流露着一丝怜悯,又似是鄙夷。 相比之下,长风倒情愿挨上一顿打。 她只有逼迫自己变得优秀,变得无可挑剔。以期达到他们的要求。 长风没有爱过别人,更不曾好好地爱过自己。 家大业大,事非多。公司中那些本就是她长辈的元老,哪里会服她,一个“野种”。 虽自诩是名门望族,但气极败坏说出话也是一样的难听呢。 长风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她在赎买自己。 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凭着这股狠绝,她终于走到了众人必须仰视的高位。 没有什么不可以用来做筹码的。包括婚姻。 为了帮家族度过难关,长风在祖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一个极有背景的人。那个人不爱她,却乐衷于折磨她。表面上是个翩翩君子,背地里就是一个魔鬼。 长风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到局势稳定下来,便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 “利用完我了,就想将我一脚踢开,做梦!”那个男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既被我买断了,就别想着再有别的出路!” 买断,又是买断。 长风咬牙,她不会让任何人再扼住她命运的咽喉了。 她假装臣服,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弄死他。 对方早已成了精,处处防着她。长风隐忍了足足七年。七年,足以让一个人全身的细胞都更换掉,变得面目全非。 她看起来乖顺,怯懦和死心塌地。 终是成功骗过了对方,令他落了把柄在她手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长风拿着那些证据前往警局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发生撞击,瞬间成为了火海。 灵魂在炽热中升腾,关于此生此世的一切,结束了。 第14章 异世独醒人 她生于一场孽情,死于一场谋杀。 总结下来,是多么失败的一生。 如果,能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 当她这么想着时,锥心的剧痛从舌尖一阵阵传来。眼前一会儿是如夜般深沉的黑,一会儿是如火般刺目的红。 长风尖叫着醒来。 “公主别怕!”一个女声柔声宽慰道,“没事了,婢子在呢。” 循声望去,映入长风眼帘的是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约莫花信之年,正红着眼圈,无比慈爱地注视着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公主? 长风想张口询问,却觉舌尖如有芒刺,痛感钻心,压根吐不出一个字。 她瞥见了屋中有一个梳妆台,便立刻坐起身来,赤足跌跌撞撞朝它奔去。 “公主,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唤。 长风顾不上理会,抬眸望向镜中。 铜镜照物有些模糊,可却不难分辨,其中映照出的是一张孩童的稚容。 这不是做梦? 长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小人儿也随之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她将舌头一吐,发现舌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痂点……像是被人用针刺出来的。 格外触目惊心! 现下的痛感很真实,很清晰。 长风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她掩面而泣。 借着这副幼童的身躯,得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没有人知道,方才就在她望向镜子的那一刻,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涌进了脑海。 她由此知道了原主为何会死去—— 黄贵妃为了求子,信了方士邪说,背着巫越王孔方楚,刺女儿的舌血画符。一连数月不歇。 小公主天生口不能言,再怎么挣扎哭闹都无济于事,反而惹得做法的道婆心烦不已。 想着一个说不了话的人,再怎么金尊玉贵,也是个废物点心。去了阎王那里也告不了状。于是下起手来就愈发肆无忌惮。 最终幼小的长风公主就是在这种无休止的凌迟中惊恐死去的。 长风气得发抖,遍体生寒。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为人父母! 她泣不成声,接着却促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瞬间驱赶走了不少寒意。 “婢子起誓,今后定以性命相护,绝不会再让公主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是殿下,只是公主。 还待在专门教养公主的“琼花阁”,而不是独门独户的越湖殿。 长风慢慢止住了哭声,偏过头望向那名蹲下身来揽住自己的女官——她在这里第一眼看见的人,缓缓张口:“你,是谁?” 她说得艰难,却竭力做到吐字清晰。 那女官神情一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主,您会说话了? 长风点了点头,依旧看着她。 女官醒悟过来,连忙答道:“婢子唤作‘锦屏’,是公主您的……教养姑姑。” 长风从善如流,“锦屏姑姑。” “不敢当,公主唤我‘锦屏’即可。”魏锦屏恭谨回应道,余光却在悄悄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人儿。隐隐觉得许多事情即将发生逆天的转变。 而这种转变,于她,于她们都将是一件好事。 “方絮,”长风吩咐,“把贵妃用过的茶盏收起来。”想想又道,“哦,不,是供起来。” 这分明是不愿再用的意思。 方絮没有多话,应声照做。 “你有没有觉得,贵妃这些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长风作思索状,不自觉地捻着左腕上的七宝手串,“王后比她还小两岁,却已现老态。而她还是风采不减当年。” 联想到黄贵妃与马道婆秘密往来的旧事,不禁发问:“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驻颜不老之术吗?” “婢子不知。”方絮老老实实答道,“不过,婢子在家时,曾听闻家中大人说起过一种养颜奇药——草金丹。” “草金丹?” “回殿下,就是杏子。”方絮道,“不过制法却有讲究。” 长风知晓方絮出身医家,颇懂些医术杂方,于是来了兴趣:“说说看。” “煮水滚三四沸,放下杏子六斗,木勺捶摩去皮。煮上半日,捞起杏子去核。再另起一灶,放置一口铁锅,用文火烤羊脂油四斤,再倒入杏肉,接着熬制,小火细细不断,三四日后药成,呈金光五彩色——便是草金丹了。” 这么麻烦。 长风不由想起了《红楼梦》中九蒸九晒,用十几只鸡做配的茄鲞。 虽然觉得有趣,却没有当做一回事。 这法子既然方絮知道,那旁人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有谁能像黄贵妃一样青春不老? 快五十岁的人了,却似乎永远被搁浅在了花信年华。这延缓衰老的本事非同一般。 “有时候,本宫真怀疑……”长风抿了抿嘴角,“我和阿晏都不是她亲生的。”顿了片刻,又道:“不过,照她对阿晏的疼爱程度来看,怕只有我,是拾来的。” “怎么可能?”方絮不觉失声道,“您可比七王子,长得更像贵妃……” 长风沉默。 说得没错。只是她一想到那条被针刺得千疮百孔的舌头,喉间就仿佛弥漫着血腥气。下意识地抵触这副身躯与黄贵妃是母女的事实。 是夜。 越湖殿的窗子悄悄开了,又悄悄合上。 “谁让你放置的迷香?”长风蹙眉,连忙又要去把窗棂支开,“气味实在难闻得紧。” “下次一定改进。”寒食态度良好,“试着调出个无色无味的。”说着,他一把拉住长风,问:“你为何没事?” 要知道,这可是无生门里药性最强的迷香。若非事先服了解药,一息间便会昏睡过去。方才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看长风多久能倒。 长风淡淡看了他一眼,答案并不惊人:“我事先服过解药。” 寒食跳了起来,“你怎知我今夜会来?!” 先前他只与她约定,七日内带着消息来见,却没有具体说明是哪一日。 她怎会未卜先知? 长风并不理会他,俯下身探了探方絮的鼻息——不巧的是,今夜还是方絮当值。 记得墓说过,这“醉佛”药性虽强,胜在对身体无碍。 于是她替方絮掖了掖被角,转身朝内室走去。 寒食连忙跟了上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公主殿下——” 结果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寒食吃惊地望向长风:“你……”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对方皎洁的面庞渐渐幻化成了月晕。 “这才是无色无味的迷香。”长风将袖子一拢,冷冷道。 第15章 待宰的刺客 待寒食悠悠醒转之际,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缚在了一张椅子上。刚想挣脱,发现绳索中竟混了铜丝。 这下别说挣脱,就是一身内劲,再用上匕首,也未必割得利索。 他暗呼厉害,一面抬起头,瞪向不远处自斟自酌的长风。 “这么快,就放弃作无谓的挣扎了。”她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为何如此待我?”寒食倒委屈得紧,“我可是依诺前来,给公主殿下你送消息的。” “送消息么?”长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而道:“用迷香来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也随之变得锐利起来:“本宫现在怀疑,你根本不是墓的人。” 因为——墓绝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对她! 寒食哑然。 他为长风的气场所慑,心里隐隐生出些许敬畏。再不敢如先前那般轻视她。 嗫嚅道,“此乃我私作主张……”他有些不敢直视长风的眼睛,“师父老人家并不知情!” 长风冷哼了一声,“你该让他知道——”她似笑非笑,道出后半句,“看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寒食怔住。 外面开始淅淅漓漓地下起雨来。 长风微微偏头,望向窗边,轻声问了句:“你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孰料就在她犹豫着开口的那一刻,寒食也同时开口: “殿下与我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困惑在他心里缠绕良久,如那漫天雨丝般,一寸而成千万缕。 如果仅仅是效忠与被效忠的关系,为何师父提起长风公主时,都直呼其名。 而公主提及师父,也无那种居上位者的高傲姿态? 他急于知道答案,可得到的却是对方冷冷一句提醍: “我为主,君为客——客随主便。请阁下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为主为客的?寒食大怒。 这分明是在告诫他,现下她为刀俎,自己为鱼肉罢了! 不过,他一时却也发作不得: 一来,体内的迷香药劲尚存,稍一动弹后脑便发晕。 话说可比他那支“醉佛”药力威猛多了。 二来,他起初自己没存什么好心思,怪不得别人出手收拾他,要怪就怪自己低估了面前这个身娇体柔的小丫头。 本想着:剥去“公主”这个亮晃晃的头衔,她也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除了长得漂亮点,性情骄纵点,离经叛道点——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则,恰恰就是这几点,都令他很中意,所以才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说!”长风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神情冰冷。 寒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为所动,他就不信,自己不说,对方能拿他怎么样。 天亮了,被人发现公主的殿中,藏了男人。看她如何收场? “你大概是在想……”长风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就这么生生耗着的话,本宫一定耗不起……天亮前,一定会把你给放了。是吗?” 寒食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被她一眼看穿,有些讪讪然,却依旧硬气回怼,“殿下知道就好。” “别做梦了。”长风道,“越湖殿是本宫的地盘,远各宫而近水,旁人想要窥探可没那么容易。”何况她现在还在“禁足”。“至于本宫殿里的人……就更不用担心了。‘主辱仆死’的道理,他们还是知道的。” 寒食撇撇嘴,“须知最难测者是人心——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卖主求荣的东西了!”话至最后,他仿佛被触动了某种久远的心事,带了几分激忿。 “卖主求荣——为的便是荣华富贵,”长风微微一笑,“背离本宫,才是与此宗旨相悖而弛,谁会傻到这么做呢?” 当然,锦屏姑姑是个特例。 所以长风很肯定,她为的也不是区区己身的荣华。 这宫里得蒙圣宠的人,并不止六公主长风一个。但越湖殿的待遇,却是这宫中一等一的好。 原因无他尔。 两个字:制度。 在遵循宫规制度的大前提下,越湖殿还有着自己的管理制度。 当然了,这是长风把运作现代化企业的手法运用到了此处,优越性就体现了出来。 在她看来,只拿死工资,谁会有积极性呢? 事实上,别宫奴婢如果犯了错,恐怕连死工资都拿不全,还将面临着其他的责难。 而在越湖殿,宫里固定发放的月俸不过是底薪。额外还有“月赐”——即绩效。 这样一来,不光是宫人们做事的积极性提高了,忠诚度也自然随之增加。 “人人都想进越湖殿”,这在宫中可不是一句虚言。 长风公主赏赐丰厚,她有这样做的本钱,更重要的是,她愿意这样做。 大多数人是不舍得的……或者说,大多数居上位者认为,大可不必这么娇纵奴才。做得不好,打一顿便是。做得好的,夸赞两句,便是极大的褒奖了。实在没必要再多出真金白银,省得把人心喂贪婪了。 长风胜在现代思维。她不会用这种思维去与这个时代做全面对抗,但是会在相对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多谋些福利。 事实证明,效果很显着。 “我从不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长风道,“与其费力去猜测人心,不如利用权柄把人心好好聚拢。” 寒食怔住。 他能明显感受到长风身上不同一般的气度。 这种气度,并非来源于她高贵的王室身份,而是一种超脱于世人的智慧。 对,就是智慧! 这是一个拥有着非凡智慧的……美貌女子。 即便她不是公主,也一定能使很多人为之折腰。 寒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人还被缚在椅子上,心思竟能飘那么远。他暗暗取笑着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自己望向长风的眸光中是再也挥之不去的炽热。 “所以,你别再替本宫担心了,”长风将扯远的话题拉了回来,“还是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罢!” “什么意思?”寒食有些懵然。 “越湖殿中出现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传出去了的确不好听,”长风的笑意让他觉得危险,“可若只是个太监,那公主的名节不就保住了?” 第16章 师父 寒食大骇。 立马发动起自我防御机制,恶狠狠地道了句:“你敢!” 长风当然没有被唬住,盈盈一笑,柔声道:“我,敢,啊!” 寒食瞪圆眼睛,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依然无果。 混了铜丝的绳索不是盖的,而且这系的结……也有讲究。 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会这么多江湖手段? 莫非……是师父教的? 寒食心里泛起苦笑,如果真的是,那师父你可就害惨了徒儿。 对,师父! 这才是他与公主间的纽带,寒食连忙嚷道:“这么做,你就不怕没法对我师父交待吗?” “交待?”长风冷笑,“先前你对本宫存着冒犯的心思,可曾想过交待?” 寒食语塞。 “对不住,”半晌,他用诚恳的语气道,“用迷香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毕竟先前他能不惊动宫卫便见到佯装沐浴的长风,这回又怎么可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进入内殿呢?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在她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还是坦诚些,兴许能挽回局面。 果不其然,长风在听到他这句颇为真诚的道歉后,神情稍霁。 沉默了片刻后,问他:“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是再次决定接纳他的意思么? 那应该不再动阉了他的念头。 寒食脑海中的念头飞转地运转起来,他打定主意想让长风高看他一眼,于是当即回答道:“我既进宫来寻你,自然是已经查清了。” 见他这般爽快,长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一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入寒食眼中,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愉悦。 “东西在这儿。”他说,一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前襟,一面又起了兴味调侃道,“您看是公主殿下您自己来取,还是把我放了,我双手呈给您?” 长风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过去。 令寒食没有料到的是,长风径直行至他的身后—— 一抬手,便解了他的禁锢。 “你呈给本宫罢。” “殿下就不怕我忽然使出暗器招呼您?”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扭头问道。 长风笑,“若是你想暗算本宫,本宫自己过去取,只怕也难逃一劫。” “呵,”寒食皮笑肉不笑,“公主殿下您可真会说笑……也太看得起我了。” 系得那么紧,要是他挣脱得开,还会等到现在么。 长风淡淡道:“看得起你,有什么不好吗?”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明她要的东西,也算是个人才。 人才,就要加以爱护。 寒食无语。 看得起他,自然是好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按理来说,公主殿下是个女子,既戳破了他存着的那个龌龊念头,再如何大度,也没可能真正原谅他。 谁知道,长风公主就这么轻易地揭过了此事——这是为何? 见对方明显在转动心思,长风也不出言打断,静静立于一旁。 直到寒食自己重拾话题,“此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那人的家乡,所探听到的东西,全在这儿了。”说着,递给长风一个细长的筒状物,封口处滴着红蜡。 长风连忙接过,拿到羊角灯处,熔了蜡,取出里面的牛皮纸卷,展开端详。 “魏氏一族,自六朝起就是会稽四大门阀之一。当然唐时便有衰落之势,可仍算得上是江东望族。谁承想,现如今子息多不成器,以至于还有卖儿鬻女的。像送去给人为奴做妾的,都不算最差,据说还有女儿家为了替父兄还债,就地沦为暗娼——尚未出阁就披红挂绿,迎来送往的…… “ 自顾自絮叨的寒食,说到这里便不由止住了话,悄悄去打量长风的神情。 只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外露。 到底是闺中女儿,哪里听得了这种事情呢? 寒食暗自叹了一声,不过旋即便否认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在心里将头摇得像波浪鼓—— 这个公主,绝不能当作寻常闺阁女儿去看待。 自己吃了一堑,当长一智才是。 “多谢。”不知过了多久,长风终于将视线从牛皮纸上离开,她将它重新卷好放回筒中。神情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公主还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寒食不知自己为何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不过这句话显然牵动了长风的心思,她抬眸,欲言又止。 “殿下请讲。” “你师父……”长风老调重弹,“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何一应事宜,皆由你代劳? 只是这后一句,她没有直接问出来。 不过寒食并不傻,很快便品出了这层意思,脸上随即罩了层薄冰,“看来公主还是信不过我。” 张口“你师父”闭口“你师父”的。 怎么,他的办事能力,是哪一点不及师父了? 寒食有些不服气。 面对他的质问,长风并没有否认,相反更是将话挑明了说:“你既称墓为‘师父’,那便是有师徒之谊在的。可你与我之间,到底是素昧平生——我纵使欣赏你的才干,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效力……寒食,你明白吗?” 这一番话语气真诚不加矫饰,令他不由地为之动容。 寒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 片刻的失神过后,寒食低低道:“公主不若从今以后,交托我办事,就像交托吾师一样罢。” “那怎能一样?”长风脱口而出,她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微微失态,别过脸去,低低道:“令师于你有恩,我却没有。 而我所交托之事,不说有十二万分的凶险,桩桩件件也绝非易事…… 不知得给你怎样的恩惠,才能劳你这般奔波……” “那么请问公主殿下,”寒食打断了她,“你给到我师父的,是怎样的恩典呢?”顿了顿,又道:“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公主殿下如何赎买了我师父,那么就以同样的条件,来赎买我罢!” 既然师父不曾为他解惑,那么就让作为另一方的长风公主,来告知他真相! 岂料长风听了他的话,竟露出了与师父神似的怔忡神情,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之中。 良久。 才听到长风幽声回答:“你师父,我不曾赎买过他。”她浅浅一笑,“是他看我可怜,自愿帮助我的。”? 第17章 无意擎天 你可怜? 寒食张大了嘴,暗暗哂笑。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公主在说到师父时,自称一下子从“本宫”变成“我”了。 显然是因为她将师父放在一个平视的位置上。 寒食隐隐生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自伤。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殿下第一次见到师父,是什么时候?” 长风一怔。 片刻后,她垂下了头,掩饰住了眼角的湿润之意。 终于有人能让她大大方方地说起墓了。 “十年前……”长风的声音袅袅如烟,“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中。” 寒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听起来是不是不可思议?”长风笑道,“可事实就是这样——那时候,本宫刚满五岁,已经有了封号,但还没未被赐居越湖殿,仍待在‘琼花阁’,与一位教养姑姑……相依为命。” 琼花阁是专门教养公主的居所。每位年幼的公主身边,最多配一到两位近身服侍的人。不外乎就是乳母或是教养姑姑。 彼时长风公主已经断奶,身旁便只有一个教养姑姑——魏锦屏。 说到这里,长风想起了那段与锦屏姑姑相濡以沫的日子,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声音也不由低了下去: “有一天,有人特意支走了本宫的那位教养姑姑,把落单后的本宫扔进了枯井——” 寒食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望着长风,渐渐地,眸中晕染了一丝同情。 长风却神态平静,看起来早已不为那件往事所扰,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而你的师父,不多时便现身于那口枯井当中……” 奇妙的缘分就这么发生了。落难的公主,与前来王宫探险的大盗。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愉快,“说是第一次相见……但其实他那会儿是什么模样,我压根看不清楚……” 寒食心中五味杂陈,问道:“是什么人抛你下井?” 长风并未在意对方的称谓在“您”和“你”之间反复横跳,轻声道:“不重要。因为……那名宫人不久后便死了。” 窗外雨声渐歇。 一时间显得格外的静谧。 “你呢?”长风问他,“是什么时候起成了他的徒弟?” “巧了,也是十年前。”寒食道,“十年前的三月十一。” 记得还真清楚。 三月十一,那可比她认识墓早多了……她那会儿见到墓已经是初秋。燃灯佛诞前夕。 咦? “三月十一……”长风很快便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寒食节?” 寒食轻轻点了点头,“对,就是寒食。自那天起,我这个飘零儿,才又有了名字。” 长风并没有顺势问起他的过去,因为她不确信此时的寒食,是否已经完成了对痛苦往事的消解。故而绝不冒犯。 “重要的是,是上天重新眷顾了你。”她说,“而当这种眷顾来临,我们要做到的,就是不要辜负。” 寒食一震,继而望向长风的目光中迸发出异彩,“多谢你,长风。” 长风微微一怔,并未见怪。 比起他先前阴阳怪气的敬称,倒还不如听他直呼自己名字顺耳。 寒食收拾好心情,言归正传:“这次公主想让我办什么事?” “共有两件。”长风咬了咬嘴唇,“一、带我出宫去见墓……” 寒食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迟疑。 长风看在眼里,径自把话说了下去,“我一定要见到他最后一面——”话至此处,语调中已带了许哽咽。 “你怎么知道……”寒食失口问道,待反应过来,不由别过脸去,低低道:“我答应师父的……” 不曾想却瞒不了她。 长风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落,“因为我知道,倘若不是他实在无力为继,断然不会将我的事假手于人……” 寒食心中一阵唏嘘。 记得师父交待时也曾说过这么一句:“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虽说此事也瞒不了她多久……但能瞒一日是一日……切记,切记!” 原来这世上真有彼此互通心意的人。 无关身份,也无关年岁。 他不禁有些羡慕,暗暗思忖着: 什么时候,她才会像信任和了解师父那样,信任和了解自己呢? 寒食抿了抿嘴角,缓缓开口:“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长风大喜过望。 寒食抬头望向她,看着她的笑容,心情有些复杂。问道:“还有一件事呢?公主一并交待了罢。” 长风闻言,神情肃然起来,思忖再三,终是开了口: “我想请你……”她深吸了一口气,“帮我去盗父王的兵符。” “什么?!” 寒食瞠目结舌。 片刻后,他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牵了牵嘴角:“没想到,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这般野心……” 长风丝毫不理会他目光中的嘲弄,只平静地问他:“你可愿帮我?至于报答……尽管提。” 寒食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殿下,想做女王?” “做女王有什么好?”长风摇了摇头。 ——哪有做公主滋润。 只要不过于胡闹,御史都懒得参她。 “做擎天之柱这种事,太累。今生能投胎做公主,我已经很知足了。” 寒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论调。 而长风语气格外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以致于他不禁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方道:“殿下若是无意为王,那要兵符,是用来做什么?” 第18章 不愿顺德 “知道天颂此次派了谁来为父王贺寿吗?”长风不答反问。 寒食摇了摇头,表示他身为一个江湖人,并不怎么关心政治。 “是宪王赵苑,携同新任鸿胪寺卿潘天枚……” “那又如何?” 长风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巫越不过是天颂的臣属国,父王这个国王在他们眼中,也就与一般的封疆大吏无异……” 她顿了顿,“以往父王寿诞,天颂最多遣寺中一名少卿前来道贺。更多的时候,是礼到人不到……为何偏偏今年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就因为恰逢父王一个甲子的整寿?” 长风才不信。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寒食斜睨了她一眼,调侃道:“他们为的只怕不是陛下,而是陛下的女儿罢。”如今宫里还有三位待嫁公主,他觉得自己猜得应当没错,“天颂应该是想要再纳一位‘越妃’……”他忽然止住了话。 “你不是不过问政治吗?”长风淡淡掠了他一眼,“知道的还真不少。” 寒食有些讪讪然。 没错。 越妃。 巫越国向中朝进献的女子,一旦入宫为妃,就会获得一个固定的封号——“越妃”。赐居皇宫里的“顺德殿”。 起初用来和亲的女子,还是从平民中甄选,后来便拔擢为官员之女,再后来升阶为宗亲贵族之女……直至公主。 和亲女子身份的递增,反向见证了巫越国力的衰微。 立国以来,巫越共向中原朝廷进献了九名女子——其中包含了五位越妃。 前面说过,能入宫接受册封的,才是“越妃”。 做了宫女的,赐了皇子宗亲或是大臣的,弃之不用的,哪里还够得上这个称谓呢? 上一位越妃,不是别人,正是先王后所育的二公主。 孔方博暃。 于半年前病故。 年仅三十四岁。 “殿下是怕自己被选中?”虽说做皇妃尊荣,但寒食却明显能感觉到长风并不稀罕,他忍不住道,“宫中不是还有五公主和七公主吗?” 五公主是嫡出,七公主不受宠。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巫越王孔方楚都不会最先将心爱的六公主推出去才是。 寒食忽然想到三个月后便迎来长风公主的及笄礼,使臣会不会借着观礼为由,一直盘桓到那一天呢? “不见得只选越妃。”长风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听闻宪王身为皇长子,至今也还没有成婚呢。” “父子同科这种事,他们应该做不来罢?”寒食面露怪异之色。难道连皇室的体面都不要了? “假如巫越国将不国呢?”长风低声道,“别说姊妹,就是母女,在他们眼中不都是压寨的战利品吗?” 将对方比作了强盗…… 寒食心中一惊,“殿下也太危言耸听了……”他抬眸定定地望向长风,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证据呢? “说这样的话,难道仅仅是凭直觉?” 长风坦然面对他置疑的目光,肃声道:“我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开始说出自己的推断,“潘天枚曾任朗州团练使,深谙军事……把一个武官变身为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出使巫越,你觉得天颂安得什么心?” “宪王赵苑以擅骑射着称,十四岁便曾跟随圣武帝征战北方——这样一位皇子,是来祝寿,还是来立威的?” “皇子携同鸿胪寺长官亲贺,何等大的排场!光是明面上的出使车队人数,便达一都之多!倘若遣这一都之众,去做‘先登军’……” “一都?”寒食面露困惑。 “军中建制,十人为一伍,一百人为一都。”长风道。 “那‘先登军’又是什么?” “就是少量精锐组成的敢死队。” “公主殿下……为何对军中的建制如此了解?”寒食迟疑道。 眸色深处却掠过一丝激赏。 “幼时在十方居,本宫常被父王抱于膝上听取臣工汇报,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长风淡淡道了这么一句。 她当然不会告诉寒食,自己终日坐在几乎陌生的男子腿上,有多么尴尬! 还得装作一脸童真……一面却在竖起耳朵收集信息,以便自己更快地适应这座宫廷。 “素闻长风公主得宠,果然传言不虚。”寒食道。 长风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接着道:“子城皆是枕河人家,水港小桥密布……若是展开巷战,人多便不是优势……” 寒食这会儿总算品出味来了:“如若天颂此次以贺寿选妃之名,欲对巫越不利,使臣队伍便可瞬间化身殿下所说的‘先登军’……” 他后背僵直。 “没错。”长风点了点头,继续正色道:“即便子城有数量远胜于它的衣锦军,在狭窄的地势下,也发挥不了作用!倘若与先登军拼得力竭之际,天颂百万雄兵挥师南下,那……”语至此处,她不由颤了声音,“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殿下,所以你要兵符,是为了让巫越的十三州郡出兵勤王?” 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意图,长风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点头道:“正是。”顿了顿,又问他:“你……可愿帮我?” 一共两件事。 可是这第二件事与第一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长风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着实为难了他一些,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便听见寒食冷不丁问道:“如此危局,你既看透,为何不向陛下直言进谏呢?” 长风苦笑,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第19章 禁足真相 除了杨公公,所有都以为她被禁足,是因为与五王子犯了口角。 时间回到卯时三刻的十方居。 “你当真以为寡人不清楚……你为何如此?” 孔方楚冷笑,面上流露出失望之情,“看来你是早就知道,天颂使臣此次是为求亲而来,所以才想出这个昏招……是不是?” “父王有意将儿臣嫁去天颂?”长风作出惊愕的样子,“儿臣不知。” 孔方楚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她的话,“身为公主,既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要回报于万民。你弃公主的责任于不顾,还攀扯上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寡人不治你的罪,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她不想嫁去天颂是真的,可目前也只有选择这种方式来阻止。 因为有许多消息的来源,她是不能告诉孔方楚的。 攀扯出家人怎么了? 巫越这个东南佛国,在佛教的普遍教化下成为了一只羊。一只肥羊。 素有虎狼之心的天颂,岂有不垂涎的道理? 偏偏父王笃信智觉禅师留下的一句四字箴言: “重民轻土。” 所谓“重民轻土”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保一方生民,不在乎疆土归属。 怎么能不在乎? 百姓没有国籍吗? 为什么不劝天颂圣武帝以天下苍生为念,把吃进去四国疆土都归还各方呢? 说白了,这就是弱国君王不断妥协的自我安慰罢了。 如今,智觉禅师已经圆寂。 长风自是不能再有机会与他辩上一辩。 她本也不想去轻易撼动谁的信仰,可问题是,江南国的前车之辙就在眼前—— “父王还记得当年的江南国因何覆灭吗?” 孔方楚神情一滞,随即牙齿咯咯作响:“你……” 长风不必抬头,也可想见孔方楚此刻的表情,“想当年,江南国国主李重葭,也是因为事事信从一位‘小长老’,最终导致国破家亡!” 她是料定了孔方楚不舍得杀自己,才敢直抒胸意—— “今日之巫越,正是当初的江南国!” “你敢诋毁智觉禅师?!” “儿臣不敢。”长风道,“智觉禅师乃是高僧,他献上的‘重民轻土’国策亦是可圈可点,只是……”她咬了咬牙,“这个国,得父王您来当才是!” 孔方楚怒极反笑,“不,依寡人看,这个国你来当……更合适!” 长风失色,“儿臣不敢!” “你不敢?”孔方楚怒极反笑,“妄议国政……简直无法无天!看来,都是寡人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才让你如此不知检点,不晓轻重……” 当年出入十方居的权力不是你给的么? 妄议国政的勇气也是你给的! 如今却说我无法无天…… 长风在心里冷笑。 孔方楚的讽刺仍在继续,“往日寡人竟没看出来,你竟有经帮纬国之才!可惜生成了公主!” “父王千万别这么说,”长风柔声道,“正因儿臣托生成一位公主,方有今日。” 孔方楚一愣。 长风已经想好,不行的话就激得他把自己禁足! 还方便自己行事。 “您拖了这么些年不立世子,是为了什么?”长风抬眸,“不就是在等七弟长大?”她神色悲戚,“而我,不过是七弟的挡箭牌罢了……” “胡,胡说八道!” “是胡说吗?”她挑了挑眉。 孔方楚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儿的笑容竟然如此可恶。 他曾认为:长风即便在振振有辞的时候,态度也不哆哆逼人,令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他并不知道,当长风一旦哆哆逼人起来,是他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长风仍衔着那丝笑意,心口却发苦,“父王如此抬举我一个庶出公主,就不怕折了我的寿吗?” 孔方楚听闻此语,只觉喉间含着的一口血,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强抑着咽了回去。 “传寡人旨意——长风公主神智颠倒,犯口舌是非,全然无王室懿德风范,即日起禁足越湖殿思过!无寡人旨意,旁人不得探视!违者以欺君罪论处!” 这才是禁足的真相。 “如果和亲真的有用,我不介意嫁过去。”长风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嫁谁都是嫁。只是……一个女子的裙带,怎么可能拴得住雄兵的铁蹄!” “一旦巫越易主,我们都将成为亡国奴!” 而她,怎么可能甘心去侍奉仇人? 长风抬眼望向寒食,缓缓跪了下去,“所以,无论以什么为代价作为交换,都请你一定答应帮我这个忙!” “公主殿下,”寒食弯腰扶她,见她不起,改换了称呼,“长风,我会帮你。但眼下,我们要解决一件头疼的事情——” “何事?” “你的宫女醒了。”寒食道,“——刚刚你说到‘巫越易主’时便醒了。所以你说,杀,还是不杀?”  ? 第20章 疑人照用 不等长风回答,寒食身形一动,登时化作一道幻影,来到外间的榻前。 一把扼住了方絮的喉咙。 “救……” 方絮本就头昏脑胀,眼下又呼吸不畅,凭着股本能,无力地挣扎着。 长风连忙起身,奔至近前大声喝止:“寒食,住手!” “还是杀了,以绝后患。”寒食冷冷吐出八个字,逐渐收紧了虎口。“公主殿下不要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怎么了?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丈夫!”长风轻喝道,旋即改了称谓,“你既问询本宫的意见,那便要尊重本宫的决定——放了她!” 寒食闻言,当即停止加重手上的力道,却也并没有松开。 “为什么不杀?”寒食说起“杀人”总是这般云淡风轻,而这恰恰是最让长风心生忌惮的地方。 可她也明白,是职业使然。 杀手如果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风不会苛求别人改变生存观念,但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自己。 “如果不杀人也可以解决问题,那便不杀。”长风说出自己的观点,这并非是什么妇人之仁,而是一种恕道。“她是本宫的心腹,不会把听到的事说出去的!” “往往能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信任的人。”寒食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切莫大意。” “用人不疑。”长风望着他,语气坚决,“方絮于我而言,既有忠心,又有才干,是我最得力的臂膀——你不能杀她!” 寒食闻言,手劲稍松,他眯眼看向方絮:“就她?”有些不屑一顾。 “是。就她。”长风给了寒食一个笃定的回答。并道:“一个人若是谁也不信,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一旦相信,就不会再怀疑。 寒食独来独往惯了。 乍听这话,不禁愣了愣神,随后默默松开了手。 方絮一阵剧咳,上气不接下气。 长风连忙过去查看她的情况,方絮脖子上的红痕清晰可见,她不禁朝寒食不客气地斥道:“还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对一个姑娘家,下这样的狠手……” 死里逃生的方絮,再也顾不上君臣有别的体统,一头扎进长风的怀里,泣不成声。 寒食有些讪讪然。但见长风的全副注意力,此时都放在了那名小宫女的身上,他不禁有些不满,开口煞风景:“公主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长风投来讶然的一瞥,随后醒悟过来:“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问——此次相帮,你想要些什么?” 寒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他的脸一下子可疑地红了,微微别过脸去,不说话。 “没关系。”长风道,“只要你说得出,本宫一定做得到。” “当真?” 这一回所托之事,非同小可。长风心知多大的代价,都难抵此功。于是当即表态:“凡你所需,凡我所有。” “你——”寒食看了长风一眼,又飞快地偏过头去,“我要公主殿下你。” “呸!你也配!”不等长风开口,方絮便已哑着嗓子啐道。 对于方才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恶徒,她自是不可能生出半点好感。 眼下听他竟敢肖想公主殿下,更是怒形于色。 “众所周知,殿下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你以为什么人都配做她的附马?” 寒食看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线寒芒。 “方絮!”长风轻喝道。 生怕事情的走向,被这个自己这个小宫女给带偏。 想要她? 怎么个要法? 不见得就要做驸马罢! 她站起身,阻隔了两人互不相退的目光,用平静的语气对寒食道:“记得本宫第一次见你,就告诉过你,本宫的驸马不那么好当……”何况还有天颂在里面搅和,“以至于本宫曾想拉个出家人垫背都不成……” 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长风开始娴熟地画饼,“当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饼虽好,但画的终究不解饿。 当然不能让对方白干—— 长风是讲原则的生意人,她当即给出了一颗定心丸,诚恳地告知寒食:“目前除了名分,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 寒食目瞪口呆。 王室贵女,还真是敢说啊! “殿下!”方絮则是在震惊之余流露出无可比拟的痛心,失声道:“您难道忘了法……” 她瞥了寒食一眼,适时收住了话,顿了顿涩声道,“忘了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了吗?” 此言一出,寒食登时眉梢一挑,看向长风,语气平静地进行求证:“殿下已经心有所属?” 长风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倘若你指的是,‘为了不嫁去天颂,有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假凤虚凰’——那自是有了。” “是什么人?”寒食眼含笑意问道。 长风也不瞒他,“智觉禅师最小的弟子,法净。” 寒食忽然想到她先前的自言自语,当即问道:“这就是先前你口中的‘拉出家人垫背’?” “是。” 寒食失笑。 为防惊动旁人,他竭力压低了笑声,可这落在惊魂未定的方絮耳中,依然格外地刺耳。 “长风,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你不敢为之事?” 长风不答。 方絮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斥道:“你竟敢直呼殿下尊号——”尤其是他看殿下的眼神,也极其放肆! 对于小宫女的指摘,寒食丝毫不予理会,依旧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长风。 长风在这样的眼神下面色不改。 “天快亮了,”长风看了眼窗棂,希望对方给到一个准话,“你什么时候兑现……第一件事?” 带她去见墓。 寒食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我出入王宫的办法,殿下用不了——” 碍于方絮在当场,他并没有把话说得更明,不过他相信长风能够听得懂。 “我自有办法。”长风示意他不用担心,已然有了决定:“我们分头行动——明日寅时三刻,在宫城外汇合。” “不可!殿下!”方絮拉着长风的衣裾,“您私自出宫已是不妥,怎可再与狼共舞?” 跟着长风久了,她的言行举止,不可避免地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 “臭丫头,你说谁是狼?”寒食眼中寒光四射。虽说小宫女嘴里蹦出的词儿挺新鲜,但意思却不难理解。 “当然是说你——”素来不爱惹事的方絮,此时却毫不退让,对着寒食怒目而视,“你是狼!”她满腔憎意,“恶狼!色狼!” 色狼…… 寒食嘴角微抽,继而迅速组织语言予以回击:“即使是色狼,也不会饥不择食。”他顿了顿,“以姑娘的姿色,纵使全天下的色狼当前,也无需担心贞节不保……” “寒食!”长风不悦地喝止了他。 此时的方絮,已是被他的话气得脸色涨红。 出于女儿家的羞愤,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长风护短,当即从腰间拿出帕子递与方絮,一面转过头来对寒食轻飘飘地道了句:“明日宫门外见。” 虽不着一字,却是妥妥的逐客之意。 寒食冷哼一声,并不多作停留,掀开窗子一跃,消失在未央夜色中。 第21章 以己为筹 “殿下,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方絮泪眼婆娑,悲从中来。 攥着长风给她的丝帕,却半晌没有动作,任由泪水滑至腮边。 这副可怜见的样子,令长风啼笑皆非,循着方絮的话问道: “‘这种人’,是哪种人?” 一面从方絮手中夺回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泪渍。 方絮嘴角微抽,直言道:“不是好人!” 她并非不清楚,殿下手中握有一股神秘力量。 但不承想,能提供这股力量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急公好义的大侠,而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竟敢对殿下存有非分之想……”方絮怨念不已,“光凭这一点——就当千刀万剐!” 长风失笑。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先前对法净,你也没这样啊?” “那怎么能一样?”方絮脱口而出,“他是殿下您的心上人,论人品,论相貌,论才学,都不是那个肖小之徒能够比肩的……” 此言一出,她便瞥见长风的脸色不对,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请罪。 这一请罪不要紧,她才惊觉自己居然还窝在榻上——而殿下却侧坐于榻边,给她擦眼泪! 这成何体统? 她哆嗦着就要下榻,长风却制止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方絮,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本宫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法净!” “而他之所以配合我演这出戏,也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 方絮傻在当场。 “你在本宫身边的日子虽然长,但有些事情却未必知道……” 长风扶住方絮的肩,将巫越目前面临的险峻形势细细说与她听。 她的话很轻,可方絮的脸色越来越白。 “父王还对天颂抱有幻想,可我却没那么乐观!” “眼下只想着如何保住巫越!为此,本宫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再所不惜!” “可……”方絮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喃喃道,“殿下也不应该将自己作为筹码啊……” 跟那样一个人……她真为殿下不值! 思及此处,她对寒食的厌憎之情愈发强烈。 “筹码?”长风怔了下,继而满不在乎地一笑,“对,筹码!”她早已看开,“如果说,我这个人,我的婚事,注定要成为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 方絮陷入了沉默。 “先前,你也听到了——我要出宫一趟……” “殿下!”长风话音未落,方絮便急了,“那个叫‘寒食’的贼子,不可与谋!” 这分明是担心小白兔落入大灰狼之口的表情…… 长风看着方絮焦心如焚的模样,不禁有些感动。 “你要相信本宫有自保的能力。” 方絮抬头,正对上长风那双潭水般深邃的眼眸。 她终是点了点头。 “殿下要离宫多久?” 时间一长,方絮怕自己应付不来…… 长风思忖了片刻,承诺道:“两日内,必归。” 为了更好地安方絮的心,她又道:“父王正在气头上,万万没有刚处罚就来探视的道理……贵妃刚走,短期内不会再来。至于其他人……我想你应对起来,应该容易多了……” 长风直接给了她一个现成的托辞:“就说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方絮欲言又止。 “怎么了?” “如果锦屏姑姑问起殿下……婢子当如何?”方絮偷眼看长风。 对啊。怎么把锦屏姑姑给忘了? 长风自嘲一笑,她那套说辞应付旁人还行,想要骗过看着她长大的锦屏姑姑,门儿都没有。 “她的病怎么样了?御医去看了么。” 自昨日起,锦屏姑姑便病倒了,据说回房后还吐了血。 众人只当她是忧心长风公主被禁足一事所致,只有长风心下暗暗思量:会不会是被自己给气的? “御医看过了,说是肝火犯肺……”方絮道,“开了泻白散用着。” 长风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片刻后道:“她若安心养着最好……倘若还要分神来关心我,你就一样用上述说辞来打发她……” 见方絮唇角微翕,她哂然一笑,“当然。她没那么好糊弄……待她逼问再三,你便告诉她——本宫去了灵音寺。” 灵音寺? 方絮眼中一亮。 法净师父就在灵音寺。 锦屏姑姑既然极力维护法净师父,那想来是不愿法净师父出事的。如此一来,她不但不会向陛下告密,还会使出浑身解数,遮掩殿下出宫一事。 好一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方絮弯了弯嘴角,顿时对长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絮,”长风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何会这么快醒来?” 寻常人闻了“醉佛”,至少要昏睡整整六个时辰,才会渐渐苏醒。 方絮一愣,继而答道:“回殿下,婢子幼时常常药浴……”她顿了顿,“不知是否因这个缘故……” “大约是了。”长风陷入了沉思。 “婢子嗅到香气,当即便觉得不对,还想向殿下示警,谁料一息之间人便昏了过去……”方絮看向长风,“殿下是如何抵挡得过药力的?” 面对方絮,长风想了想,道出实情:“本宫事先就服下了解药……” “殿下早知那人会来?” “不是。”长风低低道,“十年来,本宫每一日睡前都会服下一枚‘子午丸’……” 子午丸,能消解世间百种迷药。却也含有微毒。 方絮家中三代行医,幼时就听闻长辈谈论起此药,闻言不禁脸色微变:“殿下,子午丸不能长期服食,不然易使人身怀热毒……” 她突然想到——长风体纤,却总是怯热。 每到夏日,更是冷饮不断,想来便是因此药的缘故了。 “为了祛体内的热毒,人便会喜食冷物,长此以往,反而致使体质变得阴寒……这于女子,是大为不利!” 方絮涨红了脸,没有再往下说,不过长风当即便知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女子常期服用子午丸,影响生育。 方絮毕竟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些话羞于说得太直白。 但这一片真挚的关切之意,长风是领受到了。她不好告诉方絮,生儿育女并非是她平生所愿,思虑半天,却只有一句:“知道了。” 虽说就这三个字,但语气十分郑重,颇有些承诺的意味。 这令方絮安下心来。 第22章 出宫 翌日寅时三刻,长风如约出现在宫城之外。 只是一早就候在此处的寒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敢上前相认。 长风已换上一身缁衣,梳四方髻,扮作男装。 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于一夜之间,覆上了一层土色。 看起来灰扑扑的,如一只黄鸦小雀。 话说回来,以她纤弱的身形,化成这种偏腊黄的面色,倒比易容成古铜色或者黧黑色,更令人信服。 因为一看她就不是出把子力气的人。 还有,长风的五官乍看没有变化,但仔细一瞧,便发现其眉毛由一弯新月化作了卧蚕。 平添了几分英气,但又不至于如男子的剑眉那般粗犷。 鼻翼宽了点,嘴巴厚了点,眼睛大小未变,但似乎眼角变得钝了点。 总之,这诸多的一点点,叠加起来,愣是使长风活脱脱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寒食顿感心悦诚服。 “殿下敢单刀赴会,果然有两把刷子。” 长风蹙眉,压低了声音:“别再叫我殿下,叫我……”她顿了顿,“‘常兄’即可。” “什么‘长兄’‘短兄’的,”寒食跳将起来,“你可比我足足小八岁。”他一把揽过长风的肩头,“我看还是叫‘风弟’更好些。” 长风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臂,“随你。” 寒食有些悻悻然,旋即笑着问她:“殿……风弟,是如何出来的?” 长风看向他:“借助宫中采办司的马车,很容易就躲过了盘查。” 寒食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长风的办法令他多么意外,而是他没想到长风会答得这么干脆。 她还真是“用人不疑”啊! 如此想着,他心里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不怕被人发现么?” 长风依然答得干脆:“不怕。” 见寒食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难得地多了一句解释:“只要打点得当,就没什么好怕的。” 寒食一顿,随即不由腹诽起来: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 “你呢?”长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数日前,他们第一次碰面,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打着哈哈,没有正面回应。 如今再问,长风自然是想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这关系着她对他忠诚度的鉴定。 为此,她也先交付了自己的诚意。 “从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里……”寒食压低了声音,靠近长风的耳边,补充道,“就是殿下曾掉下去的那一口。” 谁知长风并不意外,反而冷不丁问道:“你用的是‘缩骨功’?” 寒食面露吃惊之色,“你,你怎么知道?” 不然井中那么小的洞,一个成年人的身躯是钻不过的。 长风忽然就想到了与墓初遇时的一幕。 兴平二年八月十九,月盈而不满。 长风从井口望上去,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晚饭时,只啄了一小口的桂花酒酿团子。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只进用了一点点。 都说小孩子吃汤团不易克化,锦屏姑姑不让她多吃,哄劝着她尝些糖渍的桂花馅儿便罢了。 结果她一听这碗桂花酒酿团子是黄贵妃亲手做的,登时便没了胃口。 长风自有心结。 她怕这碗放了符水,或者别的什么糟心玩意。 黄贵妃已经不敢再刺她的舌底了,一来是她已经在宫中度过了两年的生涯,时年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二来是她已经得偿所愿,七王子今年已经快满两岁。 然而他的身子骨很弱,时不时就生病。像近来自入秋起,更是咳嗽个不停,听说前日竟然开始咯血。 这可急坏了黄贵妃,给前来诊治的御医们下了死命令。一面又哭求孔方楚再去民间征募儿科圣手。 来揭榜的不多,但其中竟然还有一名术士。 不过一向笃信鬼神的孔方楚,似乎对术士颇为反感,没有准允他入宫。 可谁知道黄贵妃有没有悄悄派人与之联系上呢? 长风不愿再动那碗甜香四溢的桂花酒酿团子。 其结果就是她在落井之后,饿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救命”,就像小猫在叫唤,根本传不出井外,直接没入黑暗之中。 时间一长,她彻底叫不动了。 右胳膊打不了弯,应该是摔断了。 略动一动,便疼得她直冒冷汗。 长风慢慢挪到一处,背靠着井壁坐了下来。 她不再看天,不再想桂花酒酿团子的事,甚至不再想那双推自己下来的手,只想着一件事:等天亮。 天只要一亮,就有可能会有人经过这里,到时候自己就有救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存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长风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井中的黑暗。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怪异的窸窣声传来。 不会是蛇? 这个念头闪过,长风猛然一个激灵,连忙睁大眼睛,惊恐四顾。 结果在井壁上看到了一只手。 长风尖叫了一声——假使不是没有力气,她的尖叫声应当能够划破长空。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仿佛被方才的尖叫声蜇了一般。 手没了。 长风以为是自己眼花。喘息了两声,又压抑着恐惧,定睛去瞧那处。 恰逢此时,那只手又再次伸了出来。 长风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又溢出了一声惊呼。 真是控制不住呀,当一个人被出其不意地吓到之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端庄。 先是手,后是胳膊,接着是半个脑袋…… 当看见那整个头时,长风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你是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似有顾忌,最后反倒是长风用她那童稚而低哑的嗓音先做了回答: “我是长风。” “长风?”来人惊异的语气中,暗暗夹杂着一丝兴奋,“巫越的六公主长风?” “是。” 来人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道:“听闻六公主不会说话。” “装的。”长风低低道,“我是装的。” 来人大为惊讶,“为什么?” 长风不语。 “为什么装哑?”来人追问道。似乎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 “不告诉你。”长风道,“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而我到现在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来人蓦地一怔,随即喉咙里发出了的低笑声。 末了,他道: “我是墓。” 仿佛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 第23章 思墓 “哪个u?”彼时的长风有种刚历死而不畏死的悍勇,“是‘呆若木鸡’的‘木’,还是‘日暮途穷’的‘暮’?” “不,”墓笑了,“都不是。” 他柔声解释道:“是‘坟墓’的‘墓’——不过,不是自掘坟墓,而是擅长……送他人归西。” 居然是传说中的杀手。 长风心头微凛。 所幸在黑暗之中,对方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变化。 “你能进得这守卫最森严的禁宫,便说明你不是一般人。” 长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紧张。 “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娃。”墓道,“知道我是杀手,难道不怕吗?” “你是来杀我的吗?”长风问。 “……不是。”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井中安静了一瞬。 “若我是呢?”墓笑问。 长风笑了笑,“想害我的人多着呢。”她刻意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你要是真想杀我,就趁现在——一了百了。” “何以这么说?”墓闻言似是吃了一惊。 听她小小年纪,竟然作此厌世之语,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沉重。 “这不明摆着的么,”长风低低道,“夜色已深,我不在床榻之上,却置身于这口枯井之中……难道阁下认为,是我梦游至此?” 自然不是。 墓呼吸一滞。 长风也不瞒他,“晚膳过后,有人支开了我的教养姑姑,将我从上面抛了下来。” “谁敢这么做?”墓问。 长风沉默。 “你说啊!”墓竟然急了。 “这很重要吗?”长风问。 告诉你了,又能如何? “很重要。”墓沉声道,他咬牙切齿,“稚子何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种人该死。” 长风愣住。 墓说起这话时恶形恶状,可她非但不怕,反还萌生出了一丝感动。 小孩子。 还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小孩子。 眼前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因为心中坚持的某种道义,竟把她视作柔弱芝草。 不是轻视,而是怜惜。 长风垂眸,心里一片温润。 “我只知推我下来的人,是椒兰殿的宫女晚照。”长风如实道,“但不清楚谁才是她背后的人。” 黄贵妃应该不会傻到用自己的近侍来做这种事罢? 墓闻言又是一阵沉默。 末了只是平静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你来这宫里,究竟有何目的?”到她问问题了。 “为了……寻一位故人留下的宝贝。” 故人?在这座王宫里的故人? “那你找到了吗?” “快了。”墓想了想,如此答道。微微别过脸去,“这秘道我足足挖了两年,今日才第一次来,不承想……就遇见了你。” 长风心头一动,“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其实她要真正表达的那句话是:“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墓闻言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言罢,再没有给长风反应的机会,一掸前襟,接前上前将她一把抱起。 长风微微惊呼。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墓足下一点,旋即游壁而上,转眼间就带着她跃出了井口。 明月当空。 长风看清了那张脸,不是浓颜,一眼望去,给她的感觉:一是清,二是薄。 一双眼睛湛若秋水,一身黑衣融入夜色。 “多谢……”长风垂眸,一时间想不到还应说些什么。 墓将她放下,好奇使然,也在分外仔细地打量着她。 只见长风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虽然衣襟上有些脏,但她脸上自有股镇定神气——果不似寻常小儿。 “你胳膊怎么了?”墓留意到了她的额发被冷汗打湿,蜷曲着贴在如玉的脸上。 “折了。”长风依然言辞简洁。 墓眼中心疼之色一闪而过,“你可真能忍……”全然不似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做我们这一行倒合适。” 长风没有吭声。 墓瞥了眼井沿,忽然道:“知道为什么对方不干脆杀了你,再把你扔下去吗?” “因为想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像意外,而非阴谋。” “聪明!”墓眼中一亮。“由于你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因此行凶者不怕你会呼救——” 而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困在井下,没吃没喝,很快就会失去生息。 “到时候,要为你的死付出代价的,只有你的近侍。” 锦屏姑姑! “那我该怎么做?” 长风问道,面前之人显然比初来乍到的自己,更熟悉这里的游戏规则,也似乎愿意指点她一二,于是诚心求教,“我不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被牵连!” 该付出代价的,应该是那些阴谋害她的人才对! “很简单。让她们的阴谋,变成阳谋。”墓微笑道,“不过,现在的你只是一棵小草,手中没什么力量。要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你得先抱紧一棵大树……” “是陛下,对吗?”长风问。 墓微微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是口称“陛下”而不是“父王”,却没有出言纠正。 “对。”他道,“你得让他重视起你来才行。毕竟这整个巫越,都是他的。” 听到此处,长风心中一动,一个计划渐渐在她心里成形。 不久后,长风公主被赐居越湖殿的消息,便在阖宫传开。 相比之下,黄贵妃身边一名宫女失踪的事件,则显得无足轻重。 “你来宫中到底要找什么?”两个人有一次坐在越湖殿的屋顶上,长风一面吃着他从宫外带来的糕点,一面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不会……是陛下的玉玺罢?” “不是。”墓摇了摇头,含笑望着她,“你出来时没有惊动旁人罢?” “没有。”长风道,“你给的安息香很好用。”顿了顿,“你确定久用对身体无碍么?” “当然。就是睡得久一些罢了。”墓道,“倒是子午丸,说是解药,却不能多吃。切记!” 长风点了点头,将话题又拉了回去:“你想要找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她又接连猜了几样宫中不得妄动的珍宝,结果墓都笑着否认。 “放心罢。绝不是你想的那些。”他道,“你只要安安心心当好你的小公主,其他的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 “是因为我的力量还太弱吗?”长风很认真地问道。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 长风还不知道答案。 后来她每一次问起,都被墓用不同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长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远方。 宝冢先生。如今你就要死了,难道还不肯说吗?? 第24章 别离苦 两人徒步近一个时辰,行至一个驿站。 长风庆幸自己没有魂穿到一个需要裹小脚的时代。饶是如此,这一个时辰的路走下来,依然有些吃力。 她这副肉身从未出过远门。 走过最长的路,应该就是从越湖殿到正阳宫。 虽然心知脚底应该磨出了血泡,但她并未叫苦喊累。 忍耐,是长风的长项。 二人饮用了些茶水,寒食上前付了银钱。继而他熟门熟路地从马厩中牵了匹黑马出来,在长风面前站定。 示意她上马。 长风面上闪过片刻的犹豫,落在了寒食眼里,他不禁挑眉笑道:“风弟莫不是没有骑过马?”顿了顿,做出保证:“放心,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言罢,朝长风伸出手来。 “你怎么办?”长风问。 “我的脚程,风弟放心。”寒食道,“如果我们还按现在的速度赶路,只怕天黑之前也到不了。” “我是说——你不上马吗?”长风问。“这样岂不是能更快些?” 寒食微讶,二人同乘,自己敢想却不敢为之事,却被公主殿下主动提了出来。 他才不会傻到跟自己的好运气作对! 寒食当即从命,一个漂亮的翻身骑上马背,随即拉长风上马。 他在前,长风在后。 他手握缰绳,而长风环着他的腰。 一丝笑意不可抑制地从寒食的嘴角泄露出来。 长风只想快些见到墓。 又不想窝坐在寒食怀中。 所以先发制人。 她答应他的条件,和爱上他,是两回事。 长风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纵马飞驰的少年郎心潮澎湃。 身后的少女却心如槁木。 同行,不同心。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人烟却越来越稀少。 两旁光秃秃的树桠飞速向后退去,几乎化作幻影,时而传来几声凄清的鸟叫声。 长风分辨不出是哪种留鸟——猜想是山雀或者斑鸠。 “殿下别怕。前面就要到了。”寒食宽慰道。 因为此处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所以他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 长风点了点头。 但想着他看不见,便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说实在的,她并不怕——袖中藏着的迷香,可以放倒几头牛。 除此之外,她另有保命的底牌。 她不说话,只因不想让疾风倒灌进嘴巴。 “到了。” 寒食勒住缰绳。 出现在长风眼前的是一小方院落,三间茅屋。坐落在这深山僻野之处,显得格外清幽。 二人下马。 长风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 寒食拴完马后跟上。 待至柴门处,长风却陡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感,迟迟没有动作。 屋内传出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还是寒食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柴门,引领着长风来到最东边的茅屋,见到了墓。 墓没有如长风先前想象的那般在卧榻弥留,而是用臂绳挽起了袖子,背对着他们,正在锤打着一张锡片。 “宝冢先生,是在铸何宝器?” 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墓的身形微颤,却不肯回头。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保温杯喝牛乳茶么?”墓道,“我想来想去,也就是锡器能做到。” 长风鼻头一酸。 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却放在了心上。 他若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这般在意她? 思及此处,长风奔向墓。丝毫不顾忌尚在一旁的寒食,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墓。 她用力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未说,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墓感到脖颈一凉,登时颤了颤。 “相识一场,你准备不辞而别吗?”长风哭着问他。 墓唇角微翕,半晌却只哑声道了一句:“别哭。” 他心下难受:那个当初连胳膊折了都不吭一声的小女孩,如今却为他泣不成声。 不是他想不辞而别,而是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进宫去。 “你能来,我很欢喜……”墓顿了顿,问她:“宫里是有发生什么事了吗?” 长风摇了摇头,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他的身体: “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御医来为你医治……” 她在墓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脸望着他。 “没用的。”墓笑着打断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长风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明白墓说的是真话。即便她不谙医术,也能从墓的脸上瞧出灰败之色。 那是行将就木的气息。 “以后就由寒食接替我为公主办事,”墓平静无比地交待着遗言,向长风力荐继承人,“相信我,他会做得很好的。” 说着,他看了眼怔怔立于一旁的徒弟。 结果目光旋即便变得复杂起来。 先是错愕,后是沉重,继而是震怒,又夹杂着一丝怜惜。 但仅一瞬,他便将这些情绪统统敛去。 以至于寒食与长风二人均未察觉。 只一眼,他就窥破了徒弟内心的秘密—— 寒食思慕长风公主! 因此他先是错愕,后又心头一阵沉重。 长风是谁? 是他精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宝贝。 寒食作为自己的弟子,本应肩负起同样的使命,可他却想着监守自盗! 墓不由隐隐震怒。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寒食的这份倾慕之情,于长风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兴许会成为他忠诚的保证。 任何外力的束缚,都不如内心的牵绊要来得牢固。 墓的心中登时又涌出了一丝怜惜。对寒食的怜惜。 长风自幼生长于王室,所见的阴谋与算计太多,早早失却了天真。 自己当年若不是在她稚龄之时闯入她的生命,想得到她的信任,只怕比登天还难罢? 寒食失去了这样的先机。 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进长风的心。 如此想着,种种情绪都归于一声叹息。 “寒食,你先出去。”墓用喑哑的声音吩咐道,却依然隐隐透着威严,“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公主交待。” 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寒食满心不情愿,却依旧应了声“是”。 因为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违抗师命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何况是在师父濒死之际。 既然选择听命,那便不会窃听。他自有他的骄傲。 寒食一路出了院落,来到拴着黑马的桦树下,仰头望着青灰的天空,有些失神。 “是何人伤你?” 长风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 第25章 她不是她 “不重要了。” 墓语气淡淡的,“没有人能在伤了我之后,还全身而退……” “你别看我如今苟延残喘……可对方早于月前,便长埋地下!” 长风却没有从他这句话中得到丝毫安慰,她红了眼眶,“我不在乎别人如何,我只在乎你……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墓笑容苍白,却有种包容万物的慈悲,“长风,你得学着接受才是。” 长风不是没有经受过别离的人,可上一次这样痛楚难当,还是在前世。前世母亲送走自己的那一日。 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她一时透不过气来。 “不,我不准你死。”长风哭着道,“我不准你丢下我……” “我已然是个无用之人。”墓道,“别再为我劳神……看看你,都哭成了一只花猫……”他打趣她,却又透着无限的怜惜。 是的。 长风原本暗黄的易容下,已经露出了一缕缕被泪水冲出来的雪白肌肤。 可她哪里顾得了理会,“无用之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宫里有那么多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可真正会在危难时救我于水火的,只有你……”泪水再次模糊了长风的视线,“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之万一……你这么说,教我情何以堪?” 长风永远记得:他抱着自己如游龙般沿壁而上,跃出井口时,月光照在他清矍的脸上,像撒了层秋霜。 明明镀得眉眼冷冽,却让她觉得有种异样的温柔。 这世上真正的温柔,不在于面,而在于心。 这么想着,长风的心里也忽然涌进了一片月光。 温润,柔软,恬静。 这是她两世为人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所以她珍惜,与贪恋。 墓慌了手脚,“长风,我不……” 他不是那个意思,更无意于让她这么难过。 可开解人并不是他的长项,“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 话音未落,长风哭着打断他,“一样可以风光无限的活着?” 她的泪一颗颗砸下来,“你就那么放心我?” 是不是所有精明强干的人,都不配得到怜惜? 那努力的意义何在呢。 她就不要他放心地走,“你明明知道,我六亲无缘,在宫中步履维艰……” “我知道,我知道。”墓哑声道,“所以我一早都安排好了——宫外,有寒食接替我。宫内,你有……魏锦屏。” 他稍一迟疑,低低吐出那三个字。 谁不知道越湖殿有位擎天架海的锦屏姑姑呢? 长风止住哭泣,抬头望向他,一双绝美杏眼中,眸光掀起千重变。 “怎么了?”墓读懂了她的欲言又止。 “魏氏,”长风抿了抿嘴角,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道出真相,“不是真正的魏氏! “什么?” “前日我让寒食特意去了趟她的家乡……” 长风娓娓道来。 在寒食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情载录了魏氏入宫前乡里对她的印象。 魏氏性情怯懦,身材瘦小,因自幼帮家里干活,一双手宽厚如男子。 但胜在面相清秀—— 想来这也是她能被选入宫的原因罢。 性情且不论,身材也可暂时搁置一边,可那双手却是破绽—— 一双惯做粗活的手,怎么可能捻得了孔雀裘的金线? 而且由于家道中落,魏家哪里还供得起女儿读书? 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 更遑论写。 而宫里的魏锦屏却能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 甚至于……还懂梵文。 “这样一个人,只怕在中宫做风仪女官都绰绰有余,还用得着屈居琼花阁做教养姑姑么!”? 第26章 前尘往事 谁知墓闻言反而敛去眸中的愕然,换上一副欣慰之色,喟叹道:“果真是妍皮不裹痴骨……长风,你这般聪慧,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早就知道?”这下换成长风惊讶了。 也是。 自己能让寒食查出来的东西,身为师父的他,难道就不能么?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长风却没有办法不刨根问底,“你既知道,为何瞒我?” “因为……于你无伤。” 长风牵了牵嘴角,笑容发苦:“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天颂国的细作!” “不可能!” “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墓沉凝片刻,吐露道:“因为……我与她曾是同侪。”顿了顿,“更因为……让她成为魏氏的人,是当今王上。”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良久,她方找回了自己的神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与她,都曾是先王后的人。” “先王后?”长风闹糊涂了,不明白他们怎会与大孙后有关。 “不是孙氏女。”墓苦笑,“我所说的是前朝的谢王后。”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更加久远的一个故事了。却与长风悉悉相关。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明媚的暮春时节,和风翦翦,花坠如雨。 一辆马车停在以书香闻名的黄府垂花门前。 马车内坐着两位闺阁小姐,年龄相仿,姿容各有千秋。 一个灿若绮霞,一个皎若月华。 气质明艳的身穿浅朱色衣衫,是黄家嫡女,还未有字,乳名唤作“赟龄”。 气质清冷的身穿月白色衣衫,是黄家的表小姐,姓谢,年已及笄,表字“令姜”。 两人前去广岩庵进香。 这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求来的出门机会。主要还是因为今日是三月三。 三月三,女儿节。踏青祈福,走百病。 当家主母未能同行,便派了一大堆老妈子和丫鬟跟着伺候。 饶是如此,还让她们都戴上幕篱,严丝合缝,生怕招惹了是非。 途径闹市,马车半天也不见动一下。 两位小姐也被外面的喧嚷声惹得心旌摇曳,执意下了马车,要逛一逛。 “令姜姐姐,你看。” 两人先是在卖檀木梳子的铺子前驻足,又很快被卖糖人的摊点所吸引。逛市集,要的就是这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因为纷繁,才觉热闹。 再往前走,路边坐着一个小篾匠,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面黄肌瘦。 看来这门手艺不足以令他安身立命。 谢家小姐见状,便动了恻隐之心,俯身想要去挑一件物什,而在一旁的表妹却道:“这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这等人家,用不上这东西。” 她既不喜,谢家小姐便自顾自挑了一个提篮,放下了一块远远超过物值的银锭子后,上了马车。 广岩庵的礼佛尚未结束,阳光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丝的细雨。 两位小姐并不急着回府,在厢房用了斋饭,准备午憩。 皆感困意昏沉之际,忽然听闻一阵悠扬的笛声,如同一只不会被雨水打湿翅膀的灵雀,将深谷的清幽与池塘的静谧,都啼啭吟唱了出来。 “你听!”黄家小姐先坐起了身,对身侧并卧的表姐道,“令姜姐姐,有人在吹笛子!” 谢令姜笑了笑,旋即提议道:“赟龄,不如拿你的凤首箜篌与之相和!” 话音刚落,又有一缕洞箫之音升起,其声呜呜然,与笛中灵雀不同,正和那细雨之声,使得花飞风碎。 黄家小姐噘起了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我猜这奏箫之人,亦是男子。而且……比吹笛子的年长。”谢令姜趿鞋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了屏风后的那架古筝前。 “男子?”黄家小姐睁大了眼睛,“两个人,都是男子?”顿了顿,方道:“令姜姐姐怎么知道?” “我猜的。毕竟箫音中的铿锵男儿气做不得假。”谢令姜含笑道,“至于那笛声嘛……” “笛声又怎么了?” “吹奏之人要么心性纯净,要么便仍处稚龄。不然笛声怎会如此清越,似乎只寄情于空谷……” 黄家小姐“扑哧”一声笑了,“没准啊,就是个小和尚。” “和尚怎么了?以琴会友,干什么要拘泥于对方是男是女,是僧是俗?” 于是两位妙龄少女再次互视一笑后,颇有默契地奏起了各自擅长的器乐。 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暮春午后,长笛、洞箫、古筝、箜篌四种出尘的乐音合奏,缠绵交织,终究缔造了两段俗世姻缘。 那笛声先停,过了许久,再奏起时,竟然近在窗前。 那吹笛人竟然循声找了过来! 谢家小姐坐在屏风之后,倒不如何紧张。而临窗而坐的黄家小姐,不由微觉意乱,禁不住朝窗外的方向看去。 而此时箫声也突然止住了。 难道,奏箫的也寻了过来? 分神间,黄家小姐手所奏箜篌的一根弦,应声而断。 她有些恼,“何人偷听?”一面说着,一面就手戴上幂离,推窗而望。 誓要与吹笛之人算账。 春风捉弄,将女子幂离上的轻纱吹开。 她与命运撞了个满怀。 一个英俊沉稳的面容映入了她的眼帘,脸上笑意温和,缓缓开口:“是姑娘在奏琴吗?” 女子怔住。低头一看,那人手中所持的并非是长笛,而是洞箫。 屋内未歇的琴声,令持箫男子明白过来,是自己弄错了人。 然而他却依然和善地笑了笑,低下头再次奏起了洞箫。 与此同时,方才中断的笛声,也再度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女子再次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立在西边的檐下吹笛。 方知自己也弄错了人。 反而是不曾露面的那一位,从头至尾,一一命中。 诚如她所言,奏箫之人,果然比吹笛之人年长。 可自己与令姜姐姐相差不过半岁—— 他们仅从这乐声中,又能否分辨出她俩的殊异呢? 一直未曾中断的琴声,伴随着箫笛合鸣到曲终。 黄赟龄成为了这场演奏唯一的听众。她抱着自己的箜篌,陡然萌生出“弦断有谁听”的悲哀。 屏风后的人终于还是走了出来,戴着幕离,真容不露,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素银莲蓬簪。 一远一近的两人,眸光均在那一瞬被点亮。? 第27章 缘来如此 不到一个月,故事便有了后续。 王上赐婚,两顶大红花轿先后从黄府抬出。 风光无限。 谢令姜被指给了七王子,而黄赟龄被指给了九王子。 过府之后皆为正妃。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王弟先后做了巫越王。 谢氏顺利做了王后,然后却随着一场臣子发动的宫变,在产后投井而亡。 黄氏尽管最终只位及贵妃,然而却万千宠爱加身,后福绵长,子女双全。 由此可见,这世上事,谁也说不谁—— 正应了一句老话:“祸福从来不可期。” 这个故事不长,然而所涵盖的诸多讯息,却无一不令人心惊—— “开宝四年?”长风呼吸一滞,“谢王后是开宝四年……薨逝的?” 产后……投井而亡…… “是。”墓低低道。 舌尖的针刺感仿佛又回来了,长风身体微微颤抖,她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不会是谢王后……”长风胸中情绪翻腾,她一直以来藏于心底的疑问,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何以黄贵妃就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呢? 二十载没有子息,怎么就敢对唯一的女儿下此狠手? 原来,原来如此。 她真的是拾来的! “是,”墓在此给了她肯定回答,“你是公主——不过却是前朝忠逊王的嫡公主!” 长风苦笑,“前朝既覆,我算哪门子的嫡公主?” “你就是故事中受恩于先王后的小篾匠?”长风以问代答。 真是冰雪聪明。 墓在心里赞了一句,如实作答:“没错。当年还是黄家表小姐的谢王后,在集市上买下了我做的提篮。就是靠她给的那锭银子,我才得以给母亲下葬,并且撑过了一场恶疾……” “那提篮,哪里值那么多钱?”他眼中浮现出感激之情,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先王后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却又要维护我这下等人的尊严,才特意出手买下了它……” 也买下你一世的忠心。 长风想。 “魏氏当年叫什么?” “如茵。裴如茵。” 魏锦屏。裴如茵。 也许都只是她的画皮。 “谢小姐做了王妃,我便成了王府的侍卫。她成了王后,我便做了宫中侍卫首领……” 难怪对这座宫廷如此熟悉。 几次造访越湖殿,都没有为人察觉。 “人人都当我是为朝廷尽忠,实则我效忠的人,唯王后而已……” “先王后为何会投井自尽?” 墓深深地看了长风一眼,“你应该称她‘母后’。” 长风垂下了头。 墓没有过多谴责,回答她的问题:“内衙统军使胡进思谋反,将忠献王软禁义和院,唯独忽略了产后虚弱的谢王后——她因预见到将来,不想刚出生的女儿也永远不见天日,便将你交给了我,让我带着你去投奔端王妃。即如今的贵妃。 宫中早已大换血,暗卫是我布下的棋阵,他们无力搅乱,但是却在明面上加派了人手……重重甲兵,凭我一人,又带着一个随时可能啼哭的婴孩,谢王后便自己去做了那个饵……” “为什么要自己作饵?”长风冷冷道,“她就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应该自己养,扔给别人有可能会受到欺负吗?”之所以言辞尖刻,像是炸毛的猫,就是因为不经意间戳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长风设身处地想着,即便一家子被软禁,也是宗亲。有生母在身边,小公主说什么也不会在舌尖取血的恐惧中死去。 “魏锦屏呢?”长风蹙眉,“当时她在做什么?不是说她也在先王后身边吗?”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去死? “被软禁之时,谢王后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侍奉的人了……可她还在。”墓言话间的情感倾向分明,“每日端来给谢王后的汤药,如茵必然先尝。时日一久,她便时常呕吐昏睡。王后生产之时,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气力接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长风一眼,继而黯然道:“王后醒转之时,金屏则筋疲力尽地伏在阶前睡着了……王后不准任何人吵醒她……然后行至外间,向我托孤……” 长风沉默。 一切都是命。性格决定命运。 谢王后生就仁慈,让她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去,就像让一个冷血之人,骤然变得古道热肠一样不现实。 又或者,她本不畏死。只怕无望地活着。 更不愿意女儿打一出生,就被圈在这四方小院中。 倒不如让忠诚的侍卫,带去给多年无所出的表妹固宠。这样,女儿也能重新奔个前程。 一举两得。就算要以她的生命为代价,也再所不惜。 这何尝不是一份深厚而浓烈的母爱呢? 长风依旧保持垂首的姿势,但视线却模糊起来。 兴许当初母亲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自己跟着她过贫寒无望的日子,不如狠心放手,让她去做高门大户的大小姐。 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喜怒悲欢。不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件器物。 得有用处,不然随时可以被打碎。 墓以为她在为素昧谋面的生身母亲悲悼。 内心感到一丝宽慰。 你来过这世上,虽然人生如朝露,如风灯,极为短暂,但却留下了瑰丽的遗迹。 面前这个注定不凡的少女,就是你生命的遗迹。 也将是我的。 墓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递给长风,银牌上面刻着一个“令”字。 不是令牌之“令”,而是令姜之“令”。长风一眼便知道。 她不接。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要。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墓要寻的故人之宝是什么。 是长风公主。 所以说,在两人暗夜枯井初相逢的时候,他便已经找到。又或者,他已永远失去。 真正的长风公主早就死了。 她只是长风。 “这是无生门的令牌。为陵主所有。”墓咳了咳,“你拿着……” 长风将手背到身后,“不,你应该交给寒食。”语气一顿,便要转身,“我去帮你把他叫回来……” “长风!”墓想要伸手拉住她,却因激动而咳嗽得更加厉害。 墓要死了。咳得用力又无力。 长风于心不忍,驻了足。 “长风,听话。过来……” “我不想做劳什子杀手头目。也不想被任何人寄予厚望,担当起什么重任——”长风咬着嘴唇,留下一个青白的痕迹,“我只想做个米虫,做个废物。做个无用却也被捧在掌心的废柴,不可以吗?” 她近乎嘶吼的说出这些话。 王室风范仪德。温良恭俭让。都去见鬼。 墓失笑,继而叹了一声,“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让你的手上沾血。我只是将挑选下一任陵主的权利交给你。” 第28章 蛊惑 “无生门?陵主?” 这都是什么? 长风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听天书。 “无生门,是我一手创办的杀手组织。”墓道,“陵主,即是掌门。” “无生门下,共有七部四十九人。七部首领皆自幼由我收养,是我忠逊王旧属的遗孤……他们向来只听命于我,以及我手中的这块令牌。你未曾见过他们,可他们却知道他们效忠的人是你……” 长风听到这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墓的话仍在继续,“无生门不同于江湖上的其他门派,一般不会广纳弟子,只有当一个老人无力为继,才会吸纳一个新人进来。” 说到这里,他看向长风,“而寒食,就是我一早备下的后继者。”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拦着我?”长风不解,“他既是你的后继者,让他来听你说这些,岂不更好?” “这不好。”墓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下一任陵主,未必是他——你既来了,我当然要说给你听。” “若我不来呢?”长风道。 “那我只有交待给寒食了,让他再入宫向你转达。”墓道,“缩骨功我只传给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寒食不会有所隐瞒?”长风一下子想到了寒食心怀不轨的那支迷香,强忍再三,没有说将出来。 “他不会。”墓道,“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他,是你的死士。” 在长风的字典里,完全不能理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还记得你我传讯的那只盅虫吗?” 长风呆呆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养了七年才给你,是因为要等它成为母蛊……”墓道,“而子蛊就种在寒食的体内。” 长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母蛊是靠你饲血为食的,所以认你为主。可一旦你不在了,母蛊被活活饿死,那寒食也将活不过七日。” 这太残忍了! 长风直听得背脊发寒。她瞬间就想明白了:起初寒食为什么对她不怀好意! 如果换她是寒食,被师父养大,就是为了给另一个人以性命为捆绑地尽忠,只怕也会心怀不忿! 她不是圣母,当然也希望有人能忠心不二的跟随。但如果是这种以性命相胁的方式,那她宁肯不要。 墓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她,以至于她时常会忘记墓半生都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度过的——以一个杀手头目的身份。 “有没有办法破除这种羁缚?”长风颤着声音问道。 而墓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放心,能够破除这‘一念生’蛊结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长风心中一凉。 “所以你要看好那只母蛊……那是我七年前去苗疆,好不容易得来的。” 代价是他也成为别人子蛊寄生的容器。 害得无生门也不得不成为对方麾下的一把刀。 现在好了,长风饲养了那只母蛊七个月,已经成功让它认了主,且与寒食结成了“一念生”。 他便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根本没有什么江湖对战,他之所以对长风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安心地受用这一切。 可墓不知道,“死士”二字于长风,是一种莫大的负担,远远超过它所能带来的安全感。 她一直以为墓对她好,是因为兴平二年八月十月盈而不满的月光,是因为那场井中奇缘,是因为她那时还那么小,小得像株芝草,引发了他的保护欲。 原来井中缘,便是镜中缘。抬头望见的月亮,与水中看见的也别无二致。 都是幻相。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这副肉身,是恩人的遗珠。 换言之,她承受了本不属于她的情分。 而她因为错会,而付出的情意,也终将被辜负。 “至于如茵,为何会成为锦屏,刚开始我也和你说过了——是由于今上的恩典。” 长风神情呆滞,可思维却没有缓上半分,“今上为何恩典?” “你曾有过一个乳母,从端王府时就在你身边,直到今上登基,也一并入宫,供职于琼花阁,专司对你的抚育之责。” “可后来呢?”长风知道,事情一定有转折,一定有变故。 “后来她因言行无状,惊了黄贵妃的胎,被杖责八十,逐出王宫了。” 女体娇弱,杖责八十,那不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么? 长风鼻尖几乎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乳娘的,也是初至此间的自己的。 她知道那个乳娘为何会言行无状,又为何会惊了贵妃的胎。 因为她在喂乳时,意外看见了婴儿口中的血痕。 身为一介婢仆,她应当保持沉默。可身为一位乳娘,一位母亲,她却无法直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去质问,去证实,去索要公道。 哪怕自己的生命即将献祭给梵天挥下的一只手。 “乳娘不在了。黄贵妃高龄产子后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到你,”墓回忆着道,“也就是在那时候,今上认为你身边应当有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便钦点了如茵,做了你的教养姑姑。” 裴如茵,自然就变成了魏锦屏。 即便有圣意作背书,也改变不了长风自己的判断: “她是个骗子!骗了你们所有的人!”她拔高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当然,也包括我。” 魏氏懂梵文,长风也懂。 谁让假魏氏遇到假公主。 前世长风那个财雄势大的家族,是南洋华商,经营着一部分古董生意。而长风进公司最先接手的就是这一块业务,因此很是花了些心思。 古董生意中佛教文物占比不少,长风出于工作需要,便在那时把梵文啃了下来。 都说本事学会了谁也带不走——还真是。 长风做梦也未想到,前世点亮的技能,今生依然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件未完工的七条衣,与其他僧衣的待遇不同,独独被藏在衾被里面,偏偏长风那日去寻魏氏,意外发现了这一诡异的安排。 于是她不得不对那件七条衣另眼相待。 长风将衣服拎起来,反复端详,终于在这件七条衣的袖口发现了反绣的花纹——或者说梵文。 两只袖口的梵文连起来,是一句话: “长风公主待嫁。” 宫里谁人不知长风公主处于待嫁之龄? 还用得着通风报信。 如此迂回,又如此大费周章,即使是在传一句八卦,也必然旨在撼动乾坤。 自此,长风的一双眼睛就没在闲着了。到处寻觅,不动声色地寻觅。 直到发现那件衣服穿在了法净的身上。 第29章 谁还不是演技派 长风知道,那件僧衣只是个线头。不禁好奇:若顺着这条线往下捋,会攀扯出谁来? 于是她开始定向排查。 目标锁定了巫越屈指可数的几位高僧。 虽然巫越素有“东南佛国”之称,佛教徒更是遍布十三州,可真正精通梵文的,却寥寥无几。 不是借助献佛具来传递消息么? 那好,我就给你们多制造点眉目传情的机会。 长风以经常惊梦为由,向孔方楚请求在宫中办祈福道场。又时常请高僧来殿下给自己讲经。 没有人知道她的排查工作做得有多累。 孔方楚还直夸她“终于开了窍”。 所幸的是,辛苦并没有白费。 长风根据观察发现,锦屏姑姑对法净格外地在意。 那种在意,不同于方絮这些小宫女们充斥在眼神里的热烈,而是面上明明装作不关心,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关切。 譬如一次长风听经时走了神,锦屏姑姑便温言相劝:“殿下可是乏了?眼见天色不早,不如先歇下罢?” 表面听起来确实是在关心她,可细细一品,却发现了这话实际上就等于劝她不要再折腾法净,快快放行。 须知别的高僧来讲经,即便长风出神的时间再长,锦屏姑姑也不曾多过一句话。 这样的对比反差,令长风不得不重点“关照”起法净来。 今日不慎打茶碗,茶水泼了他一身。 明日用前世的知识价值体系,与他进行辩论。 总之,在公主身份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做些出格的小举动,来试探锦屏姑姑的反应。 结果就是锦屏姑姑瞬间就找回了当年做教养姑姑的感觉,私底下朝长风进谏: 要专注。要谦恭。 要婉婉有仪。要行止有度。 魏氏其实做得极有分寸,一点都不逾她教养姑姑的本分,可是长风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对她信任无匹的小公主了。 一日,她又加大了火候,对着法净开火: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是也不是?” “是。” “庭中草木与树上鸟、池中鱼,可有分别?” “无二无别。” “既是如此,为什么饭蔬吃得,肉却吃不得?” 法净并未被她问住,略一思忖便道:“吃素不算杀生。杀生,是杀有情之物,草木谷粮属于无情之物,无痛无惧,还能复生。” “谁说草木无情?”长风轻启樱唇,淡淡一笑,“谁说动物就不可再生?” 她顿了顿,“那照你这么说,佛教中六道轮回是假的不成?” 一迭声地问话,令法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惶惑之情来。 锦屏姑姑在旁欲言又止。 长风尽收眼底,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偏不收敛: “法净师父,你算‘有情’,还是‘无情’呢?” 法净“唰”地一下红了脸。 “殿下……”锦屏姑姑果然按捺不住爆发了,“身为公主,怎可为逞口舌之利,而亵渎佛法……” 戏弄法净是真,亵渎佛法那可没有。 长风心里冷诮着,可面上却挤出一丝羞意,垂下了头。 瞧着比谁都乖。 可下一刻,她就再次做了一个“不得体”的举动: 当着法净的面,对着锦屏姑姑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说句话,就是犯口舌,那这又是什么? 长风假装没有看到锦屏姑姑发青的脸色,笑得天真又无邪。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翌日,长风在廊下逗弄鹦鹉“点点”,锦屏姑姑见她心情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到法净身上:“殿下为何总要为难法净师父?” “有么?”长风显得有些诧异,有些无辜,继而很认真地偏头想了片刻,答复道:“大概是本宫的恶趣味罢。” “嗯?”锦屏姑姑懵然。“什……什么……意思?” 长风贴心地为她奉上了解释:“意思就是……每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特别想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是什么样。” 锦屏姑姑先是一怔,后是大惊,继而是大怒。却死死地咬紧牙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只鸽子能飞出宫墙,可是却无人会在意出入山寺的飞禽。”长风苦笑道,“我这位姑姑,还真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天颂国给她许了什么好处,能让她不惜背弃母国?” 说到这里,她一顿,注视着道:“也许,她本就不是天颂人……魏氏的身份能作假,别的难道就不能么?” 墓嘴角止不住地颤抖,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长风……” 他终是嗫嚅着开了口:“能不能……别杀她?” 长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才……” “我管她有什么苦衷!”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长风粗暴打断,“她把巫越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去天颂……我只恨自己发现得太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管她有什么苦衷,我也不能原谅她!” “求你……这是我唯一的遗愿。” 墓的话令长风的心颤栗了一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审视着,确认着,挣扎着,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你爱的是她。 声声“先王后”,报的只是恩。 三两句“同侪”,给到的却是无底线的深情与厚意。 长风嫉妒了。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银牌,任由它花纹的凸起处扎得掌心锐痛。 仿佛只有这样,她心口处的疼感,才能消减几分。 “墓……”长风开口,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叫他“宝冢先生”,声线微颤,“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要求,对我而言不但无理……还很残酷。” 墓微微一怔,他是头一次听长风唤他“墓”。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告诉她自己叫墓。 以往长风总是亲切而不失礼数地叫自己先生,宝冢先生。 墓不知道,“先生”这一称呼,在长风曾经的世界里,还有其他的含义。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裴如茵死。尤其不想她死在长风手里。 “我答应你。”长风最终在他哀求的目光中妥协。 说是哀求,却迸发出豹子般锐利的精光。 不容拒绝。 “真的?”素来果决的人,竟然也有这拖拖拉拉的时候。 长风忍着心头涌现的涩意,重重点了点头。 不就是留魏氏一命吗? 可以。 活着,有时不见得比死更舒坦。 假如痛失所爱的话。 第30章 他去哪儿了 “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长风问。 她不会再来了,今日一别,只怕后会无期。 “照顾好自己……” 长风眼眶一热,终是忍住了泪意,今日她已经哭得够了。 “我会的。” 如今她这副身躯上承载的,可不只是她一魂一魄,还拴着另一个人的命呢。 长风重新整理了易容,在回宫前,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灵音寺。 原本这处不在她的行程之中,只是用来搪塞魏氏的说辞,可眼下,她改主意了。 “殿下是要去哪里?”见长风从屋子里出来,寒食站直身子问她。 “你不去看看你师父么?”长风问。 “师父一定会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寒食垂下眼眸,“比起看顾他,看顾手无寸铁的殿下,才是更重要的事。” “那好”。长风话不多说,“劳驾,灵寺音。” 两人一骑,策马而去。 身边放着一个高手,不用白不用。 长风准备直接整点硬核的,把法净逮了再说。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 她就不信,问不出点什么。 之前法净身上披有智觉禅师的遗泽,深得孔方楚的眷顾,她不好违逆圣心使出霹雳手段。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长风在十方居的那番话,看似没起到什么作用,然则却在君王的心里,成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一个人的信仰无法被轻易地撼动,可是对一个人的信任却很容易被瓦解。 说到底,法净不是智觉禅师,更不是真佛。 在这种情况下,孔方楚不会再宣召法净入宫。 他入不了宫,那魏氏就递不出消息。 都说不能打草惊蛇,可长风自问以巫越目前的国力,做不了捕蛇人,但能让蛇自己走开,争得生息,便已是上上之策。 把法净给摁住,私刑用上一遍,让他把知道的全给吐出来! 长风踌躇满志,不承想,竟扑了个空。 法净不在灵音寺! 长风携寒食,拦住数个小沙弥询问,得到的答案皆是: “师叔卯时便匆匆出了寺门。” 师叔? 是了。 法净作为智觉禅师的关门弟子,年纪不大,辈份却不小。 难道说,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开溜了? 长风蹙起了眉头,法净的禅房是空着,但也不能就信了这几个小沙弥的片面之辞,谁知是不是法净授意呢。 她阴着脸,将灵音寺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底朝天,方才确定: 法净是真的不在。 可人去哪儿了呢? 长风抬眼望天,只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运转轨道。 女人的第六感总归是准的。 王宫的声闻殿中,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六王子博昙大惊,端茶啜饮的手一个不稳,茶盏应声而裂。 “你……” “净照,是我。” 法净从箱笼里走出来,俯身将散落在地的经书一一拾起,整理好放回去。 六王子博昙顾不上地上的残骇,也顾不上自己的虎处口被茶汤溅烫,只压低了声音:“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法净入宫的手法,并不高明。就是藏身于箱笼的夹层中,假借赠经书的名义,就顺利进了声闻殿。 说起来,与长风出宫借助采办司马车的办法,倒有些异曲同工。 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六王子博昙事先与他并未通气,不然也不会如此惊愕。 “净照,公主殿下怎么样了?”法净回身关切地问道。 六王子博昙的面容一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亦是漠然: “父王勒令她禁足——静思己过。” “是因为……与五王子起了口舌是非?” 法净的声音起伏不大,却透着质疑味道。 对,就连他都不相信,孔方楚会因为不着调的五王子,而破天荒地惩戒长风。 据他所知,明明是五王子挑衅在先。 想来其中必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这便是他进宫的目的。 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长风公主为何会禁足。 难道……是因为他? 不,不可能。 长风再怎么也是位未出阁的女子,应当没有那样的……胆量。 而且,如果真是因为他,他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六王子孔方博昙看向了门外值守的静檀。 他虽是一心向道,却并不痴愚。 声闻殿中留用的宫人并不多。而静檀,是他唯一的近侍。 就如同方絮之于长风。 如果那天他在越湖殿问责一事传了出来,那定然与静檀脱不了干系。 “我疑心是五哥将长风与你的事,告发到父王处……”六王子博昙双唇轻动,声音几不可闻。 “那陛下为何没有降罪于我呢。”法净喃喃道。很是不解。 倘若孔方楚信了,应当第一个拿他开刀才对。 怎么舍得去惩戒自己的宝贵女儿? “大约父王信得过你……”六王子孔方博昙重新为自己斟了杯茶,端至唇边,“觉得以你的品性,做不出这事。那便只能是长风一人所为,一厢情愿了。” 法净觉得六王子博昙淡漠的眉眼中,透着无限的讽刺。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净照,我想去越湖殿,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六王子博昙大怒,神情却愈发冷淡,开口道:“就算你决心还俗,也得守俗家礼法罢?男女间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净照,你误会了。”法净垂下头,睫影如蝶,神情虔诚得如同在佛前供奉时一般。心中所持的信念却是不改: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见长风一面。 “我和殿下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是不愿嫁去天颂,才出此下策……” 六王子孔方博昙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眸光骤亮。 也就是说,法净还是那个法净。 长风,也还是那个长风。 “的确是下策,”六王博昙摇头道,“真不知长风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就数她最机灵,不想嫁去天颂可以去找父王求情,父王如此宠溺她,岂有不答应之理……” 由于兴奋,他的话前所未有的多,“就算是要拉个人作戏,张侍御史的长子,叶太傅的侄公子……哪一个不比拉上你,更适合?” 法净不语。 六王子孔方博昙止住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法净,半晌,方幽幽问了一句: “你为何肯帮她?” “因为……”法净抬眸,目光如水,低声道出心声,“觉得她……可怜。” 第31章 镜不染尘凡心动 可怜? 是哪种可怜? 怕不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怜”罢? 这里的“怜”,不是“怜”。是“爱”。 脑海中跳出来的这个字眼,无端地刺痛了六王子博昙。 他甩了甩头,心里生出一股厌弃之情。却不知是对谁的。 假使法净说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可怜…… 那便更是引人发笑了。 六王子博昙果真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开口: “她若可怜,那世人谁不可怜?” 是啊,众生皆苦。 只是长风公主的苦处,没有人能看见。亦不足与人说。 她连让人可怜的资格都没有。 法净的思绪忽然就回到了很久以前—— 犹记兴平二年的燃灯佛圣诞,他有幸随师入宫,无意间窥到了那一幕: 绯色衣衫的小人儿,浑身被雨水沾湿,远远地看去,就像栖落在忘荃亭中的血雀。 又似是一滴豆大的胭脂泪。 在这细密如蛛网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他此时藏身于假山中,既是避雨,也是找东西。 东西是找到了,可这雨却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索性透过这假山的间隙,看亭上风景。 忽然,血雀扑腾着翅膀向前。 在亭阶的最边缘,那滴胭脂泪促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法净睁大了眼睛。 他四下张望,也没有看见罪恶的推手。 明白了。她是故意一脚踏空,让自己滚下来的。 这般不声不响,根本不是意外。 他亦保持缄默,成全了这个意外。 只是好奇“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同止水的心湖,泛起了涟漪。竟有人点燃了他的好奇心。 翌日,便知晓了答案。 “长风公主失足摔下忘荃亭。” 那个师父口中“修闭口禅”的公主殿下,一摔之后因祸得福—— 不但从此能够开口说话,一举救下了自己的教养姑姑,还被赐居了越湖殿。无上尊荣。 原来如此。 年仅五岁,竟然如此有城府,懂谋划。而且,够狠绝。 他牵了牵嘴角,却又摇了摇头。 告诫自己,此等厉害人物,应敬而远之。 事实上这位公主殿下,亦无半点靠近他的意思。 因得圣宠,她也常伴驾前来灵音寺拜佛。与六王子一左一右,宛如金童玉女。 可他就是知道,她心中尽是滚滚红尘,无半点佛香缭绕。 忍不住想从她如如不动的表相,窥见其他的内容。犹如堪破玄机。 长风如一汪井水,无波无浪更不见底。 怎知她心存善念呢? 当他欲将她作红尘看破,她却浑然不在意,拂一拂袖子,救他于水火。 他在看长风,另一双充满贪欲的眼睛却在看他。 与六王子孔方博昙一见如故,既确有相投之处,也掺杂着他刻意相交的用心。 所以当他再次跟随师父入宫,自称是六王子孔方博昙近侍的宫人前来邀他前去清谈,他请示师父,得到准许后便跟着去了。 那年他十三岁,还是个少年人。哦,少年僧人。 没有人会把和尚当成男子。而一个小和尚,几乎与内侍无异。 有的人是先天不足,而他们是后天残缺。缺的那一部分,叫欲望。 而最不缺欲望的人,就是王孙公子。他们生来就在欲望织成的锦绣堆上打滚。 寻常人吃饭穿衣的渴望,于他们是寻常。总免不了想追求些殊癖。 五王子的殊癖是南风之好。 并且色胆包天。 那个邀他前去论道的近侍,实则是五王子的人。是何居心,一目了然。 可当时的自己并不知情。 途径御花园时,又遇见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 或许因为冬至宴的缘故,她按品盛妆,梳垂鬟分肖髻,身穿大红鹤纹吉服,颈间挂着一枚玉坠。 同样是红色,同样站在忘荃亭上。上一次还像一只向死而生的血雀,这一次却像一株凌寒独放的梅花。 她漫不经心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继而轻声喝道:“站住。” 法净眉间轻蹙,并不想理会这傲慢公主的做派,可在前方引路的内侍却身形一凛。 慢慢,慢慢地转过身来,朝高阶之上的长风公主,垂首屈膝行问安大礼。 他仍站着,眉眼淡漠,行了一个合十礼。 “抬起头来。”长风吩咐道。 他皱眉,却听得一旁跪着的内侍打着哆嗦:“小……小人……不敢……” 小宫女道:“殿下如何吩咐,你就如何行事。你不敢听命,难道敢抗命?”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样的目下无尘。 “是……”一个字被胆颤心惊的内侍念出了好几个调。 看来长风公主平时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回个话而已,奴婢们竟吓成这样。 “果真是你。”长风脸上的笑意不明,带着丝冷意,“你去往哪里,所办何事?” “去……去……”内侍说不出话来。胆寒得连跪都跪不直了。 法净看不下去了。众生平等,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 于是他开口替内侍回答:“去声闻殿,找六王子论道。” 话音未落,内侍瘫倒在地。 长风完美的杏眼,在法净面上停留了一瞬,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看着内侍,声音愈发如冰雪般冷峭:“一仆不侍二主。声闻殿之邀,何需由你来传?六哥的事,为何差遣五哥的近身之人?” 法净闻言变色。 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名内侍。 那时的他,在长风看来,确是一个纯粹的佛门弟子。因而,面对他的错愕,长风报之以同情。 她也曾因不清楚这子城各宫的位置,而险些吃了大亏。 不过之后她便以最快的速度,熟记了这座宫城的建筑分布图,甚至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声闻殿在御花园以西,含元殿在御花园以南。 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求殿下饶命……”内侍的五官已经纠结在了一起,齐齐作出哀求之举。 “饶命……今日你注定是无法回含元殿复命了。”长风正色道,“本宫能饶你的命,那你主子呢?” 内侍答不上来,只觉前景一片黑暗。 “方絮,去帮帮他。”长风对身旁的小宫女道。 小宫女应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朝他们面前走来。 内侍瑟缩了一下。 “转过身去。” 小宫女朝内侍吩咐道。 内侍不安,但还是依言转了过去。 小宫女甜甜一笑,继而扬起一记手刀,将内侍打晕了过去。 第32章 棋逢对手 法净目瞪口呆。 再一抬眸,长风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他这才发现,对方今日额间贴了一枚珍珠面花,与黑亮的瞳仁形成了强烈的色差对比。击得他心口一钝。 那张面孔未施粉黛,却莹洁无瑕,仿佛玉做的人儿一般。 “小师父保重。” 她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而去。 反倒是唤“方絮”的小宫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小吗? 至少……比她还要大五岁。 思及此处,他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望了眼她离去的背影。 走远了,看着就像萧瑟冬景里的一点红。 他才这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道谢。 傲慢无礼之人竟成了他自己。 下一次,他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向她表达自己的谢意。 再见长风已隔月余。 在她的九岁生辰上,他负责代师父送上了一本《宗镜录》。 是他亲手誊抄的。尽管他知道她未必会翻。 在低头行礼时,唇齿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是谢上次的事。 这声谢,有些迟到了。 长风眸光微动,神情上却没有任何破绽,在接过礼物时,朗声将那两个字,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多谢。” 她光明磊落。不拖不欠。 只是自己的心生出万缕千丝,自顾自地开始了纠缠。 “净照,你知道吗?”法净低低道,“殿下于我有恩,她不止一次地救过我……” 六王子博昙惊讶地抬眼。 法净跟他说起了那桩陈年旧事,说起了五王子胆大包天的龌龊,以及六公主看似无情却有情的襄助。 “竟有此事?” 六王子博昙神情怔怔地望着他,“我竟不知道,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为何提都未曾向我提过?” “我既无事,便不想你挂心。”法净顿了顿,“今日之所以说出,是不想你再对殿下和我有所误会……” “是误会吗?”六王子博昙抬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前些天留宿越湖殿,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法净没有否认,咬咬牙,“可也是被逼无奈。” “谁逼你了?”六王子博昙冷冷道。 “亦是拜五王子所赐。”法净眸中闪过从未有过的犀利和冰冷,“是他在贺冬大典后,设了一个局……如果不是殿下及时醒来,把我带到越湖殿,那时我们便已身败名裂!” 所以,我们又何需白耽了这虚名呢? 他又想起长风冲他眨眨眼睛说的这句话。 “殿下……” 刚醒过来的他,乍闻此言,是表里如一的慌乱。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当个和尚?”长风定定注视着他。 “贫僧……愿继承先师遗志,潜心修行,普度众生……” “度众生前,小师父不如先度度我?”长风一副真心求商量的语气,听愣了法净。 半晌,他方找回自己的神思,板起脸道:“殿下莫不是在挟恩图报?” “是啊。”长风竟然大方承认,转而问他,“不可以么?” 法净一时语凝。 “法净——”六王子博昙的话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父王只是禁了她的足,却并未断她的供给……你不必太过担心。” 可法净依然坚持,“能不能让我见上殿下一面?” “没有父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越湖殿探视……” “人进不去,那物呢?”法净看着张开的箱子道。 “有人跟着我们。” 下山时,寒食悄声对长风道。 “对方是……” 长风想问问对方是几个人,结果话还没有问出口,便被寒食一把推开: “小心!” 长风跌坐在地,而一支箭矢深深地没入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气息未匀,只听“嗖嗖”数声,又是一连三支箭,破空而来。 寒食忍无可忍,取出腰出的软剑一一格开,接着便朝箭矢来的方向攻刺而去。 草丛轻荡,一抹青影急掠而过,寒食足下一点,紧紧跟了过去。 “不要追!”长风喊道。 可是已经晚了,寒食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已经不见踪影。 长风环顾四顾,心知不妙,悄悄握紧了袖中的迷香。 “说,为何要打听法净师父的行踪?”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咬字清晰,干净,还带有一丝疏离感,极具辨识度。 长风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白衣少年。 与一身缁衣的自己,宛如昼夜相对。 不知是否是暮色四合的缘故,她竟觉得对方的眉眼竟有几分肖似法净。 峨冠博带的法净。 她面色冰冷,回敬道:“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白衣少年抬了抬眉梢,似乎是从没想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抿了抿嘴角,告诫道:“你最好如实回答。” “如果我不呢?” 白衣少年向前踏了一步。 长风却站着不动。 彼此距离近了些,她才发现方才是错觉,白衣少年与法净并不像。 尽管五官轮廓皆有少年人的分明棱角,并且年龄相仿,但同样身着白衣,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气息却大相径庭。 如果说法净是冰山下的火种,那眼前的少年便是温泉里的一颗夜明珠。 前者是隐忍的矛盾体,可后者却是自信的发光体。 他可以在白昼收敛光芒,也可以藏身水底沉浮。你无法探知其深浅,也不能准确估判其亮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价值绝非泛泛。 少年亦将长风的样貌端详个仔细—— 平平无奇的长相和个头,可脸上却透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 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而是心有所恃而不恐。 可他向来擅长粉碎别人的凭恃,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长风等着他再近一步。 少年如她所愿,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非她所想。 在长风出手之前,少年一手制住了她,另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她的脖子,并慢慢收紧虎口。 “放……” “早知道你那只袖子里有文章。”少年的笑意回温。 胜券在握的感觉,令他发自内心的愉快。 而长风,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第33章 反杀 对方并不是什么武道高手,但想制住丝毫不懂武功的自己却绰绰有余。 “说……”少年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掐住对方喉咙的举动,阻碍了问话。 可遍寻一圈,也没有找到能用于捆绑的物事,不禁蹙起了眉头。 在问出结果之前,他还不想杀他。 忽然,少年的目光扫到了长风腰间的束带,登时眼前一亮。 这倒不错。 长风尚在负隅顽抗,骤然感到腰间一凉,愈觉惊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她咬牙切齿。 颈间的桎梏消失,长风还没来不及喘息半刻,旋即又被反剪住双臂。 虽然初冬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但腰带被解,再继续胡乱挣扎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长风只得就势席地而坐,束手就擒。 心里自是恨毒了对方。 少年行至她面前,笑盈盈地俯下身来,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视线落至她前襟,不由微微一怔。 长风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朝身上看去,果然有些衣衫不整,但却不至于春光乍泄。 她松了一口气。 少年仍注视着她,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来,朝她的胸前探去。 长风惊叫出声,“你做什么?”声音是不同于方才的尖锐。 少年看她一眼,不为所动,双手用力,将她中衣的交领也扯开。 果然。 不单是锁骨,与脸、脖子及双手这几处袒露在外的地方颜色不同,再往下去查探,亦是如此。 他再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指,果然也沾了一层薄薄的土色。 “姑娘真是好手笔。” 他浅浅一笑,嘴角竟显现出一对梨涡,衬得他有些孩子气。 只是长风从没见过这么天真又可怖的孩子。除了她自己。 “说说看,你为何要去找法净师父?”少年放柔了声音,似乎很懂得怜香惜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长风心中恨极,可依然识时务地开了口:“妾是巫越王宫的宫女……” 少年的眉梢抬了抬。 “……法净他常伴智觉禅师出入宫中,因而与妾……互生情愫……”既被识被女子身份,那声音便怎么娇柔怎么来,说到此处,她娇羞地别过脸,“他答应妾将来要还俗的,也告知妾近来宫中将会有大事发生,让妾早做准备……于是妾便打点一番,偷偷溜出宫来投奔他……谁知,到了灵音寺却找不到人!” 长风泫然欲泣。 俨然一副被情郎辜负的悲戚模样。 这一段话虚虚实实,令白衣少年陷入了思考。 法净看上她,绝无这个可能。那大约只是为了成事不得不虚以委蛇—— 自作多情的蠢女人。 少年掩去嘴角的一抹讥刺,笑容如沐春风,“姑娘,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平日里做事可辛苦?” 十指纤纤,掌心无茧。 “妾乃越湖殿长风公主的近前宫女,平日只负责沏茶,不算辛苦。” “长风公主?”少年眼中一亮,似乎极感兴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素未谋面,却已被两位兄长频频提及,争夺得不可开交的女人。 虽不是元后所出,却地位尊崇,是巫越“嫁码”最高的公主。 相比之下,巫越王的其他女儿,顶多算是郡主。 因为长风公主的封号是十二年前先帝钦定的。其分量可想而知。 并不是先帝非要抬举这个庶出公主,而是当时巫越王元妃所生的公主,皆已婚配。 这个宠妃之女,最得巫越王的垂爱。既是宝贝,自然是要进献给天颂的。 抬举她,就是抬举天颂自己。 长风公主原本是先帝留给自己的长子滕王为妃的。 奈何滕王早夭。 皇位最终兄终弟及。 长风公主成了无主之璧,自然有能者居之。 大哥二哥便认为自己有这个能耐和资格。 “公主殿下骄纵蛮横,待人苛刻,人长得一般,字也写得极丑……” 长风开始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 “长得丑?”少年不太相信,“她的生母黄贵妃可是艳冠群芳,听说曾二十年无子,却依然圣宠不衰……” “看来公子对巫越王宫之事知之甚多……” 少年警觉,他敛容正色,想起了一个刚刚被自己疏漏掉的问题:“方才陪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宫娥,身边竟会有如此身手的人作陪…… 终于提到寒食了。 长风道,她此时也在心里想着寒食,想着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赶回来? 不过,回不来也不要紧,她身后的绳结就快要割断了。 对方太自信了,因而大意到没有来搜她的身。 袖子里除了迷香,还有她须臾不离的七宝手串。 其中金珠实乃金刚所制,坚硬无比。 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他是我的兄长,”长风面不改色,煞有介事地编着,“亦是宫中的带刀侍卫……” “那……”少年话音未落,面前的乔装少女突然挣脱了束缚,袖子一拂,他当即觉得不妙。 然而还没来得及屏息,也没有嗅到任何气味,人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他与长风已然调换了角色。 被绑着的人是他,而摆出诏狱主审官姿态的是长风。 长风系回自己的腰带,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对方的腰带,将对方捆了起来。 不同的是,她从自己被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精益求精—— 将少年的双手绑在身前,而不是背后。 并且全方位地搜过一遍身,确保万无一失。 见他醒了,长风微微一笑,正式开始审讯环节: “你是谁?”她抬起下巴,“来此有何贵干?” 少年才不会乖乖就范,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不说,我也知道。”长风用指尖勾起一物晃了晃,沉吟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好大的来头!” 第34章 来凤居 少年一惊,定睛一看,她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随身的印鉴。 此女竟然识字。 就算她说她是宫中的奉茶宫女,他也不认为她一定通晓文墨。 “姑娘……”他欲哄骗她将印鉴还给自己,“这是家父之物,我贪玩带在身上,要是丢了,父亲大人会剥了我的皮!所以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啊,”长风故作惊讶,抚着印鉴顶部缀着流苏,“那他就职何处?” “同平章乃虚衔,并无实权。”少年的笑容谦和,“家父官至侍中……只是小官,小官。” 他试图蒙混过关。赌得就是区区女子不懂官僚制度。 “侍中?那不是门下省的长官么?”长风斜睨着他,“位同宰辅,怎能说是‘小官’?” 少年的笑容凝在脸上,转瞬便又舒展开来:“与三公九卿相比,的确是小官。” “阁下过谦了。”长风亦笑着与他客套,眼睛却无时不刻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冷不丁问道:“可据我所知,巫越官员体系中并无此职——那么,这位侍中大人,究竟在何处做官呢?” 少年神情一僵,继而眼中温度冷却,盯着长风,一言不发。 这是一种很有威慑力的眼神。久居上位者,才能运用自如。 长风想,倘若自己不是两世为人,只怕也要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法净是你们安插的细作?”她一针见血,见对方神情如釉面裂开了一条缝般,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跟细作接头,需要皇子殿下亲临吗?” “你……”少年睁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脸上盯出个洞。 末了还是展颜一笑,向她虚心求教:“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之所以缓和了态度,是因为他知道,眼前之人必死无疑。 那不妨客气些。就当做是种垂怜。 “猜的。”长风柔旎一笑,然后将头探到他耳边,轻声道:“天颂国的皇子殿下,要是下次不想让别人识破你的身份,那就不要再用这龙涎香了。” 少年一震,正欲张口,长风捡起身边的石块,毫不留情地将他敲昏了过去。 没寻到法净,却意外逮回条大鱼。 连皇子都亲自出面了,足见长风此前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此次谋划的必是大动作。 也好。就拿你当个人质。 虽说天颂的皇子不只一位,但能身兼同平章事的皇子,必然深得琰帝的信任与宠爱。 只是眼下,如何才能把这人给顺利拖走? 仅凭自己肯定不行。 长风想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凑到已经昏厥的少年鼻尖—— 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唤醒对方,相反是为了让对方昏睡得更久,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运作时间。 小瓷瓶里装的是安息香。 寒食去了多久? 长风一面暗忖着,一面环顾四周。 结果没等来寒食,却等来了一道青影。 如同一片暗藏内劲的竹叶,朝她凌厉地袭来。 长风一惊,只好丢开那白衣少年,飞快地闪向一边。 才躲过了一劫。 那人身手极好,行止由心。他先是俯身查看了下少年的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后,转过身来专心对付长风。 长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理智告诉她应该转身就跑,可足下却如生了根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大约那青衣武士身上透来的压迫之感,就是“势”。 不同于她熟悉的权势和威势,他的底气来源于自身,生杀予夺,在于弹指之间。 他看着长风,眼中殊无半点温度。 长风左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右手前臂上,仿佛是在危险面前抱住自己。她直视着对方,没有求饶。 很少有人在生死面前依然无动于衷。眼前之人年龄不大,但能持有这样的镇静,已属不易。 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放过“他”。 出于激赏,一向寡言的他慷慨赠予三个字:“受死罢!” 话音一落,便持剑朝长风刺去。 长风明知实力悬殊,却不会引颈就戮。她向后仰去,与此同时抬起右臂,从袖中射出暗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青衣武士始料未及,快速收势,抵挡暗器。长风堪堪捡回了一条命,可依然被剑气划破了前襟。所幸的是,没有伤到皮肉。 射出的三支袖箭,无一伤到对方,只为她争取了一点时间而已。 然而就是这一点时间,让她等到了寒食。 在青衣武士再度剑指长风之时,他如旋风一般,及时现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两位高手对峙,肃杀之气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还以为你不打算出手了。”青衣武士冷笑。 这话……何意? 长风看向寒食。 然而寒食却不由分说地抽出腰间的软剑,施展开来,如灵蛇吐信攻向对方。 青衣武士亦不示弱,两人凌空打斗起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 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依旧难分胜负。两人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青衣武士通晓百家武学,剑法出神入化,必是出自武学名门。再过数十年,成为一代武学宗师,也未尝不可能。 而寒食,招招凌厉,皆是博命之术。虽无章法,但往往也是因此而出奇制胜。 可是面对功力和造诣远胜于他的青衣武士,却并不取巧。 “寒食,”长风唤他,指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吩咐道:“若无法顺利带走他,那便杀了他。” 这一招声东击西果然有用,青衣武士一听,便不再恋战,立即奔向白衣少年。 而寒食则立即奔向长风,携起她,足下一点,迅速离开了此地。 纵马回到城中,已近戌时。 好在还有一个时辰才宵禁,长风当即立断,选了间离凤凰山最近的客栈落脚。 客栈名叫“来凤居”。 名字起得大气磅礴,富贵清雅而不费力。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店小二用标准的开场白询问道。 “住店。”长风答道。 岂料店小二为难道,“眼下小店只剩一间地字号的中房了。”他试探着问道,“要不,两位客官挤挤?” “房间我们要了。”不等长风开口,寒食便表了态。 天色已晚,他不愿长风再作奔波。 寒食看向长风,低低道:“我这就去为风弟办第二件事。”示意她安心住下。 长风有些动容。 并非她如何在意男女之防,而是调兵之事的确刻不容缓。 可是,寒食也随着她奔波了一天…… “等等。”长风既是对寒食说,也是对掌柜说,“一会儿送两碗馄饨到房间里来。” 掌柜接过银两,答应得清脆。 两碗? 寒食看向长风。 “吃了东西再去。”她亦低声道,“正好,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第35章 探知 地字号中房。 在二楼楼梯右拐第三间。 不好不坏的位置。 不大不小的房间。 中规中矩的陈设。 屋内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 桌上放着一壶四杯和一盏烛台。 坐东朝西的架子床,不足五尺宽,吊着素纱帐幔。 东南角靠窗的位置,立着盆架,搁着简单的盥洗物什。 寒食到处察探一番,确定屋内没有暗眼,这才放下心来。 “饿坏了罢?”他问长风。 “还行。”长风答。 这一天下来,她的确没吃什么东西。可是人被心事填满的时候,压根感觉不到饿。 “今日委屈殿下了。”寒食又道。 “有得住,就不委屈。”长风笑了笑。 寒食抬眸望向她,微微有些失神。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长风依旧是男装扮相,绝世容光被敛藏,可眉宇间一贯的淡然从容气度,却令他心折了一瞬。 寒食垂眸,一只手指头在八仙桌上漫无目的地划着“之”字,想要再起话题,一时间又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忽地想到此前是长风有话要对他讲,可进屋后却一直是他在没话找话,更觉不妥和窘然。 就在这时,“笃笃笃”的叩门声解救了他。 “两位客官,你们的馄饨好了!”店小二的声音响起。 “进来。”长风道。 店小二从托盘中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还附赠了一碟油炸花生米。 寒食难得大方地打赏了店小二十个铜板。 店小二走后,两人开始用膳。 长风低头一看,馄饨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数量不少。自己最多只能吃一半。 而寒食,只怕还吃不饱。 “我吃不完,先分你一半。”她看向寒食。 刚要开动的寒食顿住动作,心中感到欢喜,只道:“既是如此,你先吃。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都归我。” 长风怔了片刻,继而摇头:“不,还是我先舀一半给你比较好。” 寒食顿了顿,吐出一句:“依你。” 鸡汤小馄饨胜在汤鲜。馄饨皮薄,宛如绉纱,故而也叫“绉纱馄饨”。 绉纱馄饨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喝的。 寒食嫌用勺子费劲,想端起碗直接豪饮,但目光所至瞥见长风却是一勺鸡汤一粒馄饨,小口啜饮,细嚼慢咽,令人赏心悦目。 他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重新探入勺子,也学着长风的样子慢慢吃起来。 日行百里都没有让寒食觉得心力交瘁,但一碗鸡汤小馄饨却吃得他满头大汗。 长风吃完,瞧见他那个样子,便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罢。” 寒食一愣,继而垂睑接过,心中一片温润。 “多谢。” 长风微微一笑,“回头记得把它留在越湖殿,放在我的枕下。见到它,我便知道你已事成。” 寒食顿了顿,应了声“是”。 饭后,他踏上了三进宫之旅。 从井中的小洞钻出来的那一刻,寒食一阵剧咳加喘息。 与青衣武士一战,令他今日体力殆尽。更要命的是,在狭窄的甬道中攀爬之际,全身的肌肉紧缩,向五脏六腑压迫,他才发觉自己受了内伤。 从洞口出来前一刻,他更是觉得自己似乎缩成了一枚霹雳火球,差一点点就要五内俱焚,从中爆破开来。 好在没有。 他用手拭了拭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 寒食休息整顿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漆如墨色的穹顶。 参落正南。已是夜半。 他默默计算着宫卫换岗的时间,在心里制定好行动方案后,适时跃出了井口。 寒食要去的不是十方居。 大概所有人都认为,兵符最有可能收在孔方楚的议政书房——十方居内。 连长风也曾这么想。 结果趁夜进去查找,却一无所获。 长风告诉他:“父王的近侍杨公公为司礼监掌印,是名符其实的内相……玉玺自不必说,就连父王的常印、闲章皆是由他负责管理。我怀疑兵符就被收在他的寝阁之中——” 即便是做了内侍总管,杨昀丰一日最多也就睡两、三个时辰。他常教导徒弟的一句话便是:“睡着了也得睁一只眼睛。” 足见其谨慎。 寒食摸进了杨昀丰的寝阁,隔着纱帐发现他面朝外侧卧,十分警觉。但是也没有像他自己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想起长风的嘱咐,寒食还是觉得小心为上,先用了把迷香为敬。 用的还是那支“醉佛”。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待药效发作,便伸手去掀帐子。 结果刚一动作,便听见叮叮咚咚的脆响,寒食唬了一跳。 凑近仔细一看,发现帐钩上竟然拴了一根细绳,上面挂着许多的小铃铛—— 而绳子的另一头,便系在帐中人的手腕上。 好险!寒食暗道。 要不是事先用了迷香,这一拉扯,还能不醒吗? 只怕一声“有刺客”,就能让自己今夜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能不能逃出生天,还未可知。 寒食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到杨公公的枕头下,细细摸索。 没有。 又翻了翻他周身。 还是没有。 玉玺在他枕边的盒子中。 可兵符却依然不见踪影。 寒食想了想,钻进了床底下。 果然有一箱东西。 他打开一看,结果只有一些珍品和本册书籍。 珍品有犀牛角,有珊瑚树,羊脂玉九连环……还有一颗夜明珠。 真不知这些好东西是平日帝王所赐,还是旁人敬献的? 寒食一面腹诽,一面拿起夜明珠照亮。 借着淡淡的荧光,信手翻了翻箱中的那几本书册。 有些是账本,地地道道的流水账——记载着帝王的日常。 只可惜没有看到他最感兴趣的那部分内容:某年某月某时宠幸了哪个妃子,用时多久云云。 他不知道,彤史是由专门的人记录的。 杨昀丰记录的大多是孔方楚的喜好习惯,偶尔也还会提到承蒙圣宠的人。其中频频出现的有两个人:黄贵妃和长风公主。 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是长风公主从出生至今的重要成长节点都在这里了! 王室第六女,生来背负红胎,形若莲花,帝引为异,宠爱备至…… 三岁上表奏书天颂圣文帝,赐封号“长风”…… 五岁失足摔伤,因祸得福,重开玉口,陛下欣喜之余,赐居越湖殿…… …… 寒食看着津津有味,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醒觉过来后,连忙合上了账册。 他其实是想把有关长风的记述都给撕下来带走的,但怕因此引发司礼太监的怀疑,反而给长风招至灾祸,这才作罢。 又随手翻开一本典籍,发现竟是一书法孤本…… 寒食咧咧嘴,没想到……这太监还挺风雅博学! 说真的,那账册上的字写得比他都好! 此人若不做太监,只怕翰林院学士兴许也做得! 寒食将所有东西归位,又翻遍了屋中的柜屉,以及匍下身将每一块地砖都敲了一遍。 依然无果。 寒食极为不甘心,但知自己耽搁的时长不能过久,瞥了眼屋中的滴漏,已近寅时,只得先行离开。 第36章 七公主 寒食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轻叩门扉叫杨公公起床。 此人是杨昀丰的徒弟之一,唤作“槐生”。 平日里这个时候,师傅早已起身用膳,还要给他们训话。卯正便陪同陛下上朝。 万万没有此时还在酣睡之理。 于是槐生便来看看。 “师傅……”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心中疑窦大开,推门而入。 寒食躲避着宫卫,好不容易穿过御花园,经过冷清的清樨殿,终于到了他来时的地方。 那口名为“冰镜”的枯井,近在眼前。 寒食的步履有些踉跄,忍着不适,走到了井边。 他扶着井沿喘了口气,然后纵身一跃—— 接着便听到井外传来一声惊呼:“救,救命……有人跳井了!” 寒食心头一凛,连忙借力游壁而上。来回这么一折腾,他胸中气血翻涌,又是一阵咳。 “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女声音传来,透着无限惊恐。 寒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乌发披肩的小姑娘,拢着白色的斗篷,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 纤细的眉毛,猫一样的眼睛,俏鼻红唇…… 若说像鬼——她更像好么? “方才是你喊的‘救命’?”寒食手按上腰间的软剑,冷冷问道。 “是……”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方知自己误救了一头狼。 “那真是多谢你了。”寒食语意森然。 “不,不用……”少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关,“你既无事,那我便先回……” 她瞅准时机,转身便跑。边跑边高喊“救命”—— 这一回,要救的是自己的命。 只可惜她刚喊出一个字,便被人掐住了喉咙。 对方犹如鬼魅一般,竟一下子追上来截住了她的去路。 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寒食听见远远传来喧杂之声,似乎是宫卫纷纷出动。 仓促间他来不及多想,便挟制着少女,一同跃入了井中。 因携着个人,寒食无法随心所欲地在井壁四周着力,为了将下坠的力量化开,只得在落地时多转了几圈。 牵动伤处,令他感到有些晕眩。 “你……能放开我了吗?”少女在黑暗中轻轻问道,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寒食站定,将她一把丢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少女一个趔趄,扶着井壁才勉强站稳。 “授受不亲?”寒食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作出一脸凶相,“那我怎么杀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就因为我帮你叫了‘救命’?”少女愤然问道。 颇有些指责他“恩将仇报”的意思。 寒食怔了下,继而笑道:“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公平可言……” “意思是,摊上了,我就必须受着对吗?”少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中透着不忿与凄然。 寒食再次怔住,似是被触动了心事,半晌都不发一言。 “你要杀便杀。”少女开了口,“如果世界注定是这个鬼样子,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有如此悲观的人? 简直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谁?”寒食问。 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小小年纪的她发出这样的感慨? 少女不语。 他已经适应了井中的黑暗,能依稀看见她粉颈低垂的样子。静静的,像一只雪猫。 “怎么,都视死如归了,你的身份还不能透露?”寒食嗤笑,“难道还是个公主不成?” 少女神情一滞,继而苦笑道:“对。你猜的不错。”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是公主——”少女抬眸,低低道:“不过……是巫越最不受待见的公主。” 良久,寒食方回过神来,仍带着不可思议地神情:“公主?你一个公主……怎,怎么能深夜跑出来……” 都没人管? 他想了想,将最后半句咽了下去。 答案她早已告知,是因为“不受待见”。 结合她的年纪,再联想到民间的传闻,寒食当即可以肯定,眼前的小姑娘便是巫越的七公主。 看着她,寒食下意识地想到了长风。 身为六公主的长风,号称是王室“最蒙圣宠”的公主,可那又如何呢? 不照样说禁足就禁足?说和亲就要和亲吗? “到你回答我了——你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寒食瞥了她一眼,怪气怪气道:“我是江洋大盗,来宫中盗宝。” 七公主无法判断这话有几分真假,她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盗到宝物了么。” 听到这话,寒食却一阵气闷。 无功而返便罢了,还惊动了侍卫……以及眼前这个并不好蒙骗的小公主。 “盗到了哇。”寒食咧嘴笑了笑,“你不就是我意外盗得的宝贝吗?”见七公主神情微变,他玩心大起,笑容更盛,“……巫越的七公主,王室的明珠,难道算不得珍宝吗?” “我是巫越的公主不假,却算不得父王的掌上明珠……”七公主自嘲地摇了摇头,“要想盗宝,你该去越湖殿才是!” 寒食一顿,明知故问:“越湖殿在哪里?里面有何宝贝?” “越湖殿是我六姐的宫殿。”七公主道,“与我比,她才是耀眼明珠,我不过是一粒微尘。” “引我去越湖殿,看来你很恨她?” “羡慕,羡慕到嫉妒……”七公主坦言,“但是却谈不上恨。” “那你还……” “你以为我让你去,你就进得去吗?”七公主嘲弄道,“也就是我这冷宫似的清樨殿,你能来去自如。偌是去了越湖殿,只怕你连殿门都摸不着,就要被架起来烤……” 寒食闻言心中一阵得意。 他不但去了,还去了两次。 “越湖殿的守卫这么森严?”他有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不光是守卫,主要是我六姐那人……”七公主止住话,像是在思考如何形容长风,顿了片刻,吐出一句:“胸藏丘壑,七窍玲珑——你那点伎俩,压根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年纪,看人倒挺准的。 寒食一脸的与有荣焉,面对七公主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是长风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说起来,她和长风真的有些相像—— 不过相似的并非五官,而是性情举止。 姐妹俩都很聪明,哦,应该这么说,同属于聪慧和美貌并重的女子。 外柔内刚,果敢决绝。 只是长风更深沉,七公主更冷情。 长风举止间透着强大的自信,而七公主则大勇若怯。 可不论怎样,王室公主的风范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求生,但不畏死。 寒食咧咧嘴角,问她:“你与你六姐的关系好吗?” 话一出口,便察觉到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长风可不是什么热心人,她不会去仗势欺压,却也没有什么济世情怀。 “好?”果不其然,七公主摇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第37章 慧极必伤 “哦?这是何意?”事关长风,寒食便多了份热切。 七公主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们的关系不咸不淡。虽是姊妹,却非一母同胞……虽非一母同胞,她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轻慢欺压我……” 七公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名不速之客坦露心声。 要知道,对方不仅不是自己的朋友,甚至于刚刚还扬言要她的命。 自己怎么就会对他交浅言深了呢? 七公主垂下眼眸,牵了牵嘴角,心头无端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是了。他既要取自己的命,那自己的临终遗言,自是只有说与他听。 “总之……”七公主说着,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井壁,“六姐对我,就像对六哥一般无二。既不交好,亦不交恶。” 不错,这很长风。 寒食想。 七公主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却触动了这名少年剑客的恻隐之心。 “你……”他刚欲开口,七公主便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似的,道出了自己的发现:“这里,有一个洞!” 仅片刻,七公主便从对方杀意迭起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窥破了一个不该知晓的秘密。 她的心紧紧缩了一下。 寒食眯了眯眼睛,朝她迈了一步,他替对方惋惜不已,只差一点……他就会放过她。 “小公主,所谓‘慧极必伤’……意思是有时候过于聪明,未必是件好事……”寒食语气轻柔,带着一丝丝怅然,但在七公主听来,却仿佛是勾人魂魄的无常在做最后的悲悯吟颂,令她止不住地发颤。 寒食想到长风,心中涌现出一丝歉意,但脚步却丝毫不滞,一步步朝七公主逼近,“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依托时,过人的聪明,会成为你的一道催命符……” 七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井底方寸之地,一步便也退到了尽头。 她的背抵在了坚硬的井壁上。 无路可逃。除非她能钻过那个钵口大的洞…… 七公主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 她慢慢挺起了腰背,平静地凝视着对方,如同直面死亡。 寒食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你是从这个洞进来了么?”七公主虽是在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牵了牵唇角,“还真是神通广大……” “如今我就要死了,你能告诉我了么——你是何人,为何而来?” 她坚持求索,近乎执着。 寒食有些动容。 他的来历与目的,对她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人之将死,她不想着为自己挣扎求饶,却依旧心心念念于此。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 是愚顽,还是悍勇? 他的手不自觉地探向襟怀,想要借长风赠他的那方丝帕寻得答案,结果却发现帕子不翼而飞。 寒食登时心头一跳,不禁喃喃自语:“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丢在哪儿了……” 一旦有人认出了是长风之物……那可怎么了得! 兵符尚未拿到,却又遗失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倘若长风要是知道,定会觉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整个人焦灼起来。 七公主见状,很是诧异,扫视了一下周遭,昏暗的光线下只看了一地枯枝落叶。 脚微微一动,踩在上面便咯吱咯吱作响。 “你遗失了何物?” 她一面追问,一面蹲下身来细细摸索。 寒食有些愕然,怔在原地,“你……” “不用说,定是件于你极要紧之物,”七公主道,“不然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又怎么会急成这个样子?” “我……胆大包天?”寒食语气有些怪异。 “连王宫都敢进,连公主都敢杀……”七公主凉凉道,“你这样的不算胆大包天,那什么样的人算?” “你这样的。” 寒食话音一落,便迅速行动,身形化作一道幻影。 七公主眼前一花,继而便察觉自己躯体已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定晴一看,对方已近在咫尺。 紧接着下巴一痛,口中被塞入一颗药丸。 凉凉的,微带甘甜。七公主心头一惊,然而不待她多作反应,下巴又是一痛,不知名的药丸便被她囫囵吞了下去。 完了! 七公主的心,随着那颗药丸一同下坠到谷底。 她不怕死,但怕未知。 “这……是……什么?”七公主颤着声音问道。 “毒药。” 寒食压低了声音,其实他是在竭力压制胸间翻腾的气血。 饶是如此,仍有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所幸的是,此时置身暗夜枯井之中,他的虚弱得以掩藏。 “为什么?”七公主又问。她的语气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什么为什么?”寒食勉力咽了咽,问道。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七公主疑惑,“你不觉得,喂毒药太迂回了些么?”顿了顿,又问道,“这药多久毒发?” 寒食咬咬牙,“想死,没那么容易。”他故意用阴恻恻的语气道:“知道比死更可怕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未知。”寒食笑道,“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不知道死状如何,更不知道死之前你得经历什么——难道这不比直接杀了你更可怕?” “的确。”七公主点了点头。 寒食的每个字都说在了她的心坎上,令她不得不引为知音。但对于要杀她的知音,她也自有一番计较。 “但我可以把死掌握在自己手中。”七公主一本正经地予以回应,“为了不受你的摆布,我提前自尽就好。” 死都不怕了,你奈我何? 寒食嘴巴微张,惊讶之至。之所以没有张得更大,是怕一口鲜血直接迸出来。 七公主的话,令他无言以对。 末了,他只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这两姐妹,他都没辙。 寒食不禁感叹,“这巫越宫廷还真是阴盛阳衰……” “何意?” “男子多娇,女儿家却个个厉害得很。” “个个?”七公主抬眸,不动声色道:“除了我,你还接触过其他的‘女儿家’?” 第38章 面吃头汤 寒食一滞,继而含糊其辞:“你方才不是夸赞过你六姐吗?不如你再跟我说说其他的姐姐们?” 七公主冷哼一声,“直至现在,你都不曾告诉我,你是何人,来做什么?我又为何要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寒食沉默地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道:“七公主,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而你……也可以不做鬼。” 他迟疑了片刻,“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七公主问。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把失物找回来?” 寒食笑了,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小公主,你真的很聪明……” “可是慧极必伤——对么?”七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记下你的忠告了。” 对于七公主的抢白,寒食表现得十分宽宏大量,他讪笑了两声。 “事成之后,在下定会解了公主身上的毒……”他顿了顿,“而日后,公主如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也必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一个从不轻易承诺的人,忽然就给出了一个分量不轻的承诺。 大约是因为话赶话。寒食这么跟自己说。 七公主也十分意外。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秘密底牌。 以她的出身,即便再如何苦心孤诣,也不可能在这宫中招揽到属于自己的势力。 谁敢依附于她? 一个身负“刑克双亲”之名,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庶公主。 她整日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便丢了小命。 没娘的孩子,总归是要自己摸爬滚打,学着自力更生的。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生下来就被打上的灾星烙印。 父王仁善,虽不会信方士之说处死她,但始终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是她的悲哀。无力挣扎无从改变的悲哀。 比生下来便无知无觉地死去,更叫她难受。 既然活着,那为何不可以换种活法? 也许眼前之人,就是老天垂怜,赐予她的一个机缘。 于是她抬起头,“好,我答应你。” 躺在来凤居的地字号房间内,长风彻夜未眠。 此处是生地,她又向来有择席之病—— 若能倒头就睡,那就不是她了。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不断地在她脑海中上演。 墓要死了。 法净不见了。 天颂皇子现身巫越。 没有一件是好事。 据她所知,以潘眉为首的天颂使团一行应该还在路上。 为何会有皇子先一步出现在巫越的土地上? 长风摩娑着那枚“同平章事”的印鉴,心中升腾起不详之感。 一夜辗转。 熬至天色微明,长风起了身。 她用凉水洗了把脸,振了振精神,重新易容后,准备下楼。 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刚一推开房门,斜对角一抹青影闪过。 是昨日那个青衣武士! 长风心头微颤,连忙合上了门。 他们也选择在此下榻? 还真是冤家路窄。 如今自己落了单,要是被他们发觉,自己只怕就要命丧于此。 窝在房间里不出去,能否躲过一劫? 不,躲是躲不过去的。 迎难而上才是正解。 长风将目光投向了桌上那碟花生米。 “小二哥,给我来碗头汤面。” 长风戴着幕离,现身大堂之中。 所谓“头汤面”,就是用清晨第一锅水煮的面。 汤色清澈,味道鲜美,面条也软硬适中。 面吃头汤,香烧头香。 这是江南人家的仪式感。 早起的客人多半都是为了“头汤面”而来。 掌柜缩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店小二听见长风叫他,连忙过来招呼。 “客官,面要几样浇头?” 店小二满脸堆笑,“本小店共有十二种浇头,有大排、焖肉、爆鱼、鸡丁、狮子头、银鱼干……” 宫中的面有十八浇。 来凤居能有十二浇,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长风另有所需,她问:“鳝鱼面有没有?” 店小二一愣。 与此同时,柜台后的来凤居掌柜坐直了身子,眼中掠过一丝精光。 “有,有的!”店小二飞快睃了眼掌柜,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看样客官是行家。这鳝鱼面可是小店的招牌,每日只供应三碗……” “我要白汤,双浇头。”长风微笑道。 “这……” “双浇头,可不便宜。” 掌柜接过话,朝店小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再管。 店小二立即会意,将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长风见状,便起身来到柜台前,与掌柜直接交涉。 “只要味道好,贵一点也无妨。” 掌柜是个中年男子,面白须长,左腕戴着一串佛珠。 江南一带再寻常不过的记账先生打扮。 但此时他看向长风的眼神,与平日里待人接物时的亲和模样截然不同。 透着深沉与凛冽。 鳝鱼面汤底分红白两种。不同的汤底,配不同“浇头”。 白汤往往配虾仁、焖肉;而红汤则往往配鳝糊、爆鱼。 不过,这个季节已经没有鲜虾仁了。 所以懂行的客人,一般是不选白汤的。 可长风吃的是一碗情面。 墓给她的情面。 墓说了,红汤是办白事,往往承接下游生意的,就是无生门。 白汤才是办红事,成人之美,不必见血。 他让长风千万别弄错了。 另外交待:在没有选出下一任陵主之前,一应“红汤”生意都暂时搁置。 掌柜伸出三根手指,在长风面前晃了晃。并未明言价格。 长风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将居中三指放下,比划了一个与数字“六”相同的手势。“要两碗。”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势对上了。 三长对两短。 掌柜眼睛微眯,开口道:“客官想清楚了么?” 六根黄鱼的价格可不低。 “我说了,只要味道好,贵一点也无妨。” 第39章 求一个恩典 长风言罢,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了过去。 掌柜不动声色地接过,稍觉沉手,低头瞥了一眼,身形一震,连忙又将东西递还了回来。 “客官拿错了罢?”他满脸堆笑地问道。 长风“呀”了一声,将东西重新收好,“是拿错了。” 她方才递出去的是无生门的掌门令牌。 长风是故意为之。 于她而言,“来凤居”就是一个熟人转介绍的乙方。 没有合作基础,更谈不上信任。 眼下她孤身在此,自然要小心为上。 长风需要“来凤居”帮她办成一件事。 为此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可她不能让人觉得她是只无力自保的肥羊。 于是先示威,再示好。 长风慢条斯理地递了一个锦囊过去。 里面装着一颗东珠。 价值远超于六根黄鱼。 没办法,出门的时候为了轻装简从,她没想过往身上揣金锭子。 而“纸币”这一物事,还未被发明出来。 长风完全是本着“穷家富路”的原则,才临时从妆奁中捻了颗东珠,以备不时之需。 不承想,就派上了用场。 掌柜接过锦囊,略一掂量,心中起疑。接着拉开囊口,往里面一看,眸光登时又是一颤。 他再也不敢小觑面前这位主顾。 “众口难调,”掌柜缓缓收回目光,“若要对客官的胃口,只怕还要您自己贡献一味佐料……” 这是确定接单了? “您听好……”长风将幕篱掀开了一条缝,探身过去,同掌柜细细耳语了一番。 “贵客静候佳肴便是。”掌柜做出了承诺。 长风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掌柜,要两碟油果,三碗豆浆——一会儿送到我房里来。” 长风身子一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昨日,这个声音曾冷冷的对她道了三个字:“受死罢”! “好的,客官。”掌柜抬头看见来人,笑得极富诚意。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仍杵着不动的长风,却并未多言。 待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长风才扭过头去,瞥了一眼情况,继而向掌柜打探: “那是天字号房间的客人吗?” 掌柜低下头去拨算盘,只作未闻。微一抬眸,流露出警示之意。 长风一怔。 “方才忘了告诉你,豆浆不要加盐。” 那声音如幽灵般再度响起。近在咫尺。 长风颈后生寒。 不知什么时候,那杀神又回来了。 他是不是听见自己的问话了? 长风心惊不已,脑海中却在飞快地运转,思考着对策。 “天字号到底还有没有空房间?”她拍案道,“在地字号的房间住了一晚,浑身都起了疹子……你不尽快帮我解决,我可就要退房了!”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既不情愿过于配合她演戏,也不打算拆她的台:“客官,昨日就跟您说过了。天字号无房。至于您发疹,也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在下可以请来郎中,为您诊治……” “郎中我自己会找,”长风抬了抬下巴,“退房,现在就退!” 掌柜摇了摇头,依言照做。 青衣武士注视着长风的一举一动,并不急着离开。 长风虽然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对方一眼,但她却感知得到他怀疑的目光。 于是她在转身之际,刻意动作过大,令头上的幕离掉落。 好让对方看个明白。 一张没有易容的……花脸。 长风是真的发了疹。 她一吃花生就会过敏。前世今生都一样。 没想到,这一次,正是致敏的花生,救了她。 青衣武士皱了皱眉头,似乎后悔离她过近了,连忙往后撤了撤身子。 大约是她的脸真的十分骇人。 长风自嘲地想。 人人都道忍痛不易,孰不知忍痒更难。 不过,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长风俯身捡起幕篱戴上,嘴角微扬,正打算离去,却听见身后的青衣武士有所动作,心头一惊。 结果对方却掠过自己,径直向门口迎去:“郎君到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公子等候您多时了!” 长风抬眸望去。 门口走进来的人一身灰衣,和自己一样戴着幕篱,真容难辨。 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只露出了一双手在外。 洁白而修长。若非其昂藏八尺,单看那双手,极易被人误认为女子。 长风屏住呼吸,手在袖子下握成了拳。 近了。走近了。 对方由青衣武士引邀着朝这边走来,而长风也没什么理由一直驻足在原地,她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长风隔着层面纱,还是捕捉到了对方右手虎口处的那颗朱砂痣。证实了她的猜想。 真的是他—— 长风咬牙。 祸,国,妖,僧。 即便就露出了一双手,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来人是法净。 不知昨日他身在何处? 长风心乱如麻,却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而法净却脚步一滞,似有所感。 不过也只是略作停顿,旋即踏上了楼梯。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也在一瞬间坠入谷底。 长风公主,怎么会在这儿? 本就是奔着她才去的王宫,结果却扑了个空。 等自己匆匆赶回灵音寺,方知有人来找过自己。 据描述,来人是一位少年,并且有一名高手陪同在侧。 直到发现了熟识的记号,才打消了心中曾涌现出的那个几乎不可能的设想。 法净跟着对方,来到二楼甬道尽头处的一个房间。 房间并不如何地富丽堂皇,但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屋内有一座双面绣的山水屏风。 法净的视线透过屏风上的流云,望向了屏风后的那个侧影。 他缓步走了过去,朝着屏风后的霜袍少年施了一礼。 是个佛礼。 霜袍少年见状,便也双手合十,欠身回了一礼,继而请他坐下。 “卿幼时抛家别土,剃度为僧,为天颂忍辱负重十载,足见高义。” 语气虽然温和,却隐隐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纪轻轻,却身负要职。对方身份之尊,不问而知。 但法净却丝毫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 “少时懵懂,并不知晓什么大义……”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听命行事而已。”。 这话说得…… 霜袍少年一怔之后,反而笑了。 还真是“出家人不打逛语”。 话听起来虽不讨喜,却很实诚。 因此霜袍少年不以为忤,微笑着示意一旁的随从,接过法净奉上的宫城图。 法净垂着头,怔怔地出神。他在想自己走进客栈时看到的那个身影。 虽身着男装,和自己一样戴着幕离。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长风。 “天颂不会忘记功臣,”霜袍少年端起茶盏,“事成之后,陛下于卿,于凌氏一门,自有封赏。” 面对这位钦差所传达的圣意,法净唇边的笑意竟然愈发苦涩,然而细细思忖之后,却是心中一动。 “封赏倒不必,可贫……”他想想,改了口,“属下想求一个恩典——” 属下? 霜袍少年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毛,吐出一个字:“说。” “属下想要一个人……” “哦?”霜袍少年抬眸望向他,来了兴趣:“何人?” “巫越王第六女——”法净止不住地喉头紧张,竭力压制微颤的声线,生怕被对方察觉出异样,“长风公主……身边的一名女官。” 霜袍少年眼角一跳。 “我还以为你会说巫越王第六……子,孔方博昙。”他刻意在“六”字后顿了顿,笑吟吟地反问,“你不是一向与他最为交好么?” “陛下说过,王族会得到优待……”法净低垂眼帘,王族中他最不担心的恐怕就是六王子博昙了。一个整日把素持斋的王子,早已看淡了一切。 “不,陛下说的是——听话的王族会受到优待……”霜袍少年的目光在他身上悠悠转了一圈后收回,笑道:“你可不要断章取义才好。 第40章 把她画下来 法净闻言,神情微凝。 可霜袍少年却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笑着拾起先前的话头:“长风公主身边的女官?是哪一位?” 他浅浅地笑着,牙根却咬得紧。 而幞巾所覆的额上某处也在隐隐抽痛。 昨日那个自称“越湖殿宫女”的狡诈小女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有生以来,他就没吃过这种亏。 “一位唤作‘方絮’的女官。”法净低低道,“素日里负责公主的一应起居事宜。” “也包括奉茶喽?”霜袍少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法净一怔。 “还是说,越湖殿有专门的奉茶宫人?” 法净心生疑惑,十分不解面前这位年轻的钦差,为何会对越湖殿的内务如此感兴趣。 强压下一抹异样的情绪,如实作答:“并无此事。” 霜袍少年慢慢地敛了笑意。 又问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越湖殿中共有几名女官?” 自是有品阶的才能算女官。 掌事姑姑,贴身宫女都位列一等。越湖殿中二等宫女共有四名。三等宫女共有八名。再往下,就是厨房烧火、平日扫洒的粗使宫女,没什么品阶。 法净回答道:“十四名。” “还真不少。”霜袍少年眼睛微眯,这个配给可比一般妃嫔的规格都要高,“看来这个长风公主很得宠嘛。” 法净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仅仅是听到“长风公主”四个字,他都觉得紧张。 “为什么独独对那名女官,如此在意?” 霜袍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法净似是完全没有意想到他会这么问,思忖了片刻,方道:“她……帮过我许多。” 这下霜袍少年愈发肯定了。 他唇角衔着一丝冷意,“若为国体,需要你杀了她呢?” 法净震惊地望向霜袍少年,半晌不语。 “你肯么?”霜袍少年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良久,法净终于开口:“不肯。” “为何?” “我不愿杀生。”法净平静道,不知为何却透着一丝凛冽。 霜袍少年笑道:“果然有慈悲心肠。” 法净猜不透他那话里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猜。 这样的评价,他深知自己够不上。 “请恩允。” “好,我一定保她平安”。 霜袍公子避重就轻地承诺道。 法净正欲说些什么,对方端起茶盏,一面徐徐吹气,一面先他一步开了口:“你把她的样子给画下来——” 法净神情一滞,望向对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 “画,画下来?” “光凭一个名字,顶什么用?”霜袍少年神情坦然,“万一被人冒名顶替了呢。还是画出个样子来,稳妥些。” 法净听得心头微凛。他刚想推托,霜袍少年显然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笑容狡黠:“别说你不会画——小长老不但精通梵文,还擅丹青……这我是知道的。” 法净彻底无言以对。 偏偏他的态度并不哆哆逼人,教人无可奈何。 这行事作风,像极了一个人…… “笔墨伺候。”霜袍少年笑着对身旁的随从吩咐道。 笔递到了法净面前。 他只得接过,思之再三,还是落了笔。 不多时,一个女子的容貌跃然纸上。 用的不过是来凤居自有的粗糙纸笺,画是幅寥寥数笔的黑白小像。 可越是不着颜色,越能衬得出画中人五官优越。 五官优越,并非指如胡人般高眉深目,一味追求面部骨骼的起伏,而是说五官之间的组合恰到好处。 虽说法净存了私心,下笔时刻意改动了几处,然而照着心中所想,画出来的已有八分肖似。 不似古典美人常见的丹凤眼和远山眉,画中人的眉型近于柳叶和新月之间,流畅自然。多之分则浓,少一分则显淡。 都说眉是“七情之虹”,这两道眉,当不负此名。再与眉下那一双无尘杏眼相配合,尽显高山流水。似是微微一动,便能调动起他人的七情六欲。 至少,能调动起霜袍少年的。 原来你长这样。 他在心中默默道,目光久久停留在纸笺上,轻抿嘴角,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子玩味。 法净望着,面上不显,心头却闪过一丝不快之感。 不知为何,他甚至有些后悔。有些信不过—— 对方明明比他更有资格怀疑,可不知为何,法净竟先一步地信不过对方来。 他登时内心混沌起来,在纠结中骤然起身,将霜袍少年和青衣随从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法净心系进门前看到的那个身影。忽然想到,如果天颂即将加快进攻步伐,他应该立即阻止她回宫才是正理。 霜袍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却并未加以阻止。笑着让人送客。 待法净离去,他方拾起案上的纸笺,端详再三,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做贼?”青衣武士不解地看向霜袍少年,“她窃走了什么?” 霜袍少年不答。 同平章事的印鉴其实不算她偷去的…… 压根是明抢好么! 任凭他如何巧舌如簧,都不肯还他。 不还便罢了,还砸破了他的脑袋! 思及此处,他不禁抬手抚上额角—— 如果不是头戴幞巾,藏也藏不住那里鼓起的大包。 好个心狠手辣的小妮子! 面对随从的困惑,霜袍少年一言以蔽之:“你没瞧见,把六根清净的小长老的‘清净’,都给窃走了么?” 并没有告诉他:画中人,与昨日打伤他的奸险小女子是同一个。 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丢掉的那枚印鉴。 虽然那是个变数,但对于大局,相信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而从自己手中失掉的东西,他一定会亲手讨回来。 霜袍少年的手指微微用力,使得绘着小像的纸笺有些发皱。 末了,他反应过来,将画像重新放回茶案上,伸手抚平纸笺上的痕迹。动作轻柔,再看不出半点火气。 一旁的青衣武士却瞅着那画像发怔。 他总觉得,画中的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繁用。” 霜袍少年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回,回六皇子,”青衣武士面露迟疑,“小人好像见过这张脸……” “哦?”被唤作“六皇子”的霜袍少年身躯一震,急急问道,“在什么时候?” 第41章 彼此都是团雾 “在……在……” 面对六皇子赵蘅的追问,繁用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眼睛直直盯着画像,总觉得哪儿不太对。 蓦地,他想到了那女子的名字——“方絮”。 方絮曰纸。 对了,就是纸的问题! “方絮之体,平滑如砥。“ 来凤居这张临时被抓来作画的纸笺,其实算不上高档,但在他看来,纸质还是太平滑了! 假如画中梳着齐整双丫髻的少女,鬓边留着碎发,且是张发着红疹的花脸…… 那就对上了! 没错,他真的见过——“就在刚才!就在这间客栈之中——” 赵蘅脸色大变,旋即陷入了思量之中。 “六皇子,您说……”繁用犹疑地望向他,“小长老他……会不会变节……” “变节?”赵蘅嗤笑一声,“变节,还用得着送宫城图吗?” “这……”繁用武功高强,思维却相对简单,闻言面现赧色,顿了顿,到底没敢把“宫城图会不会也是假的”这句话给说出来。 “用人不疑。”赵蘅一下子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更何况——他的家族,他立世的根基,都在天颂,变节于他,有何好处?” 本就是天颂人,为国尽忠,乃是正理。 如果反过来站到巫越一边,才是妥妥的背叛。 而且事到如今,巫越也不会领他这个情。 繁用不住地点头,瞬间放下心来。却又听得六皇子的吩咐:“去跟着他——” 不是说用人不疑么? 繁用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六皇子。 “目的是把那个叫‘方絮’的宫女找到。”赵蘅眼也未抬,淡淡道。 他并未点破对方的身份。 不管繁用找到人后,自己能否猜将出来,他都不愿直言告诉繁用: 昨日敲破他脑袋的大胆狂徒,与这名宫女是同一个人。 赵蘅牙根咬得紧,语气却平和如春风:“人,要确保平安无事地送到本王面前。” 偏偏就是这副口气,最教繁用害怕。 繁用一凛,恭谨应道:“是,殿下。” 走出来凤居,法净全凭着一股直觉,去寻长风。 御街很长,此时尚早,开始营业的店铺并不算多。 他望过去,目光落在一间叫做“春方堂”的药铺上,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 “这位客官,需要抓什么药?”掌柜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我来找人——” 法净环顾四周,视线投向铺中隔断前后间的门帘处,“方才可有位同样头戴幕离的客官进来?大概这么高……” 他比划着,心中焦急,语气却依旧轻缓和气。 “呃……” 掌柜这一犹豫,便当即印证了法净的猜想。 他心头一松,再无迟疑,直奔门帘处。 其速度之快,令春方堂的掌柜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 怪就怪法净做出的前后反差太大。 方才说话如颂经般四平八稳,静若佛尊,可转瞬间便动如离箭,直直向他的侧后方袭去。 “站,站住——” 甚至都没等掌柜道出这声呼喝,法净的身影便化作一道灰烟地消失在了大堂中。 “是你……” 在见到如疾风般忽至,又于一息间骤停的不速之客,长风惊讶地顿住了喝药的动作。 她没想到,对方不单认出了自己,而且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屋内并不只有长风一人。 对方坐着的一位锦衣中年郎中,此时循声回头,朝法净望过来:“阁下是来问诊的?” 他面色微沉,“这边还没结束,烦请先在外面等等 。” 话音未落,掌柜已后知后觉地追了进来,朝法净怒目而视,称谓却依然客气:“客官这是做甚么?” 说话间两名伙计也掀帘而入,站在了他的身后。 “方才急着寻人,因此有些唐突……还请见谅。” 法净态度有礼地解释道,却并非是被对方阵仗所慑,而是性情使然。他抬手一指长风:“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长风面色平静,并未就法净的话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淡淡朝面前的中年郎中递了个眼色。 中年郎中会意,蹙起眉头,沉声道出他的规矩:“我看病的时候,不允许有第三个人在场。还请阁下出去等候……” 法净不为所动,片刻后轻轻开口:“御医私自开设药铺,罪名恐怕不轻?” 中年郎中神情一滞,继而睁大眼睛看向对方,可惜对方戴着幕篱,什么也看不到。 他想说,这间药铺不是他所开,他只是趁休沐来此坐诊—— 忽然想到在巫越,这御医私自坐诊也是不被允许的。 原因很简单,御医医术虽好,但开的方子却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 既容易对民间同行形成倾轧之势,又容易使宫中药材多了不翼而飞的可能…… 不过即便如此,许多药铺为了自家的生意着想,还是会重金聘请一名御医坐镇。这人倒也不必常来,只须趁休沐之时来坐上半日,便能保证药铺生意长盛不衰。 只不过,御医本身也要担着风险,没有足够的诱惑或是非来不可的理由,没人肯答应。 这名中年郎中姓夏,来此坐诊,便是基于后者。 他并非是贪图春方堂丰厚的分红……而是这间店铺的真正东家有请,他不敢不来。 面对身份被挑破,吴御医自是有些慌乱,但片刻后便冷静下来:“你是何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竟是抵死不认。 打一开始,便有人预见到今日,告诉过他: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大胆抵赖,不用怕。 而且,能认出御医的人,除非能去宫里说上话,不然认出便认出了,能掀起什么浪来? 如果能在宫中说上话的人,大抵不会做如此煞风景的人。 古时杀医是大忌,但与医者结仇,更是不智。 掌柜与后面两名伙计都紧了紧胳膊。 法净却在此时轻笑一声,目光停留在长风脸上,由衷赞道:“殿……阁下真是懂得潜光隐耀。” 魏锦屏一早就递出过消息,说是越湖殿有些不明进项,且数目还不小。 只是身为教养姑姑的她,压根插不上手。因此更深入的情况,不得而知。 法净现在明白了,至少这间叫“春方堂”的药铺就是她的产业之一。 “与你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长风的唇角讽刺地轻轻一勾,挥了挥手,内室的郎中,掌柜携同两名伙计,一同退了下去。 第42章 我不愿意 上一回,他二人这样面对面,还是在越湖殿。 短短数日,已是沧海桑田。 “长风……” 法净低低唤了她一声。 “怎么,巫越还没有亡,就不再叫殿下了?” 长风抬眸道。 她刚饮下药,脸上红疹未消,可是一双杏眸却清亮如昔。 见到突然闯入的法净,除去刚开始的一丝惊讶后,并无半分慌乱。 相较之下,头戴幕篱仍局促难安的人是法净。 长风的话令他无颜措地,他不清楚她如何得知——又究竟知道多少。 天字号房间里的交谈,是绝对秘密的。 一个他,一个繁用,都不可能让房外多出一双耳朵。 良久,法净嗫嚅地道了句:“别再回宫了……” “那是本宫的家。”长风只觉好笑,“不回那儿,本宫能去哪儿,该去哪儿?” 你回去,就是送死。 法净心头涌现出凄怆之感,愈发自己庆幸戴着幕篱,掩饰住了面上所有的情绪。 “那日,我对净照说我要还俗,不是假话……” 他低低道。 “倘若你愿意,余生……我照顾你。” “我不愿意。”长风回答得很直接。 法净闻言,心仿佛被蜇了一下,隐隐生痛。 “这个时候,你不妨干脆些。”长风径直将话挑明,“要么,你放了我。要么,你杀了我。” 话音一落,她便看见法净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王宫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法净低低劝道,“你完全可以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 “谢谢法师的好意。”长风淡漠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不领情。” “长风……” 要知道,她今生已经是在换一个身份生活了。 活着。多好的事啊。 可人不能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吗? 她是长风,是巫越的公主长风。 她有她今生要受的命。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长风缓缓开口,“本宫求生,但不畏死。” 法净一震。 透过幔纱,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将对方看得很重,没想到还是看轻了。 长风恨他。 恨他窃自己的国。 因此自然不会放弃讽刺他的机会,“像你这样无家无国之人,是不会懂的。” 法净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却终是无言以对。 忽地他脸色一变,“长风,你快跟我走!” 长风睨向他,这时帘外传来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要硬闯过来。 法净,信手抄起桌上的幕篱递给长风,示意她戴上。 不待他掀帘,堂中的动静已戛然则止,安静得令人心悸。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已来至近旁,于一帘之隔,低笑着道了一句: “多谢小长老引路。” 长风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因为她已经听出来了说话之人是谁。 外面已经安静一片。 难道说,春方堂里的人已经都被青衣武士给…… “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法净的声音里透着长风从未听过的冰寒。 “当然……是遵公子之命。”繁用抱着剑,不徐不疾道。 “人,我不会让你带走。”法净看了长风一眼,朗声道,“公子承诺过我——” “公子只说会保她平安,”繁用冷冷打断他的话,“却从来没有说过……要把人交给你。” 厚重的青布帘在剑光之下裂成两半,他阴鸷的脸出现在屋内两人面前。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姑娘。” 繁用将剑一收,目光越过法净,朝着长风点头致意。 长风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 她听见繁用说捉她回去是奉公子之命,她也很清楚他口中的公子是谁。 所以明白……自己在劫难逃。 “我说了——”法净居然在此时站了出来,挡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人,你不可以带走。” “你敢抗命?”繁用惊讶之余,流露出一丝讥诮。 “那命令又不是下给我的。”法净冷冷道。至于他要遵的命,早已履践。 “你……” 繁用沉下脸来,“别逼我。您本功德无量,不要自毁灵台……” 法净一哂。 他本就不是佛,眼下若眼睁睁看着长风被带走,便连半个人也算不上了。 态度他早已表明,因此也不想再多费唇舌,他只是轻轻一挥袍袖,暗暗使出“无相掌法”,便将繁用身上本来的那股“势”消解了大半。 “咦?” 繁用惊异地望向他,忽又诡异一笑:“没想到,你这般深藏不露。” 他并非感知不到法净会武,但却不知他武道修为如此之高。 长风本就未系好的幕篱被法净的袍风震落在地,心神震动。 “就待在这儿别动。” 法净微微偏头,朝着长风嘱咐了这么一句。 随即一掌伸出,繁用此时也有了防备,用剑一格,继而两人出了斗室,于堂内缠斗开来。 长风立在原地,再无阻滞的目光瞥见了堂中东倒西歪的掌柜伙计,见他们只是昏睡过去,登时松了口气。 视线再度回到交战的两人身上—— 昨日见过的青衣武士本就是一等一的高手,何况手中还有长剑加持,出招凌厉,迅捷无匹。 雄浑的力量凝聚于剑身之上,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可法净一抬头,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对方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击。 寒食与墓一样,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已然是个中高手。 可是,寒食打不过的人,法净却能与对方打得不相上下。 然而,终于是吃了没有武器的亏…… 法净渐渐落于下风。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长风一撩袖口,“嗖”地一声,放出了袖箭。 箭头直指那道青影。 长风不是在帮法净,而是在帮自己。 可惜高手就是高手,青衣武士在分身乏术之际,依然躲过了她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过,她那一击倒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至少给法净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攻杀。 繁用的肩头中了法净一掌,不由后退数步,虽未立时吐血,脸色却不太好看起来。 长风见状,又对着他发出一箭。 她平时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所以谈不上多有准头,然而胜在出手是又狠又快。 都说武功再高,也怕暗箭飞镖。 这一次,箭矢擦着繁用的耳朵而过,留下了一道血口。 “走!” 法净趁机携过长风,一同逃离了此地。 第43章 迷头认影 两人钻进一个巷陌。 长风站定,用力挣开了法净。 “这里还不安全,我们……” 法净话音未落,已被长风冷冷打断,“从来都没有什么‘我们’,只有你跟我。” 不共戴天的你我。 虽然这句话她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法净已然意会,不禁心头一黯。 长风不是耍小性作死,而是她知道那个可怕的青衣武士,一时半刻追不上来。 她的袖箭上淬了极厉害的麻药。 就算只划破了一点皮肉,也要昏睡上半天。 “放手。”长风蹙眉回望着又拉住自己的法净,“不然……” “不然怎样?”法净静静看着她道。 也给他来一箭? 长风见挣不开,便不再挣了,沉吟了下道:“我有一句良言,你听不听?” “请讲。” “凡求成就,必作护摩。”见他一震,她不禁笑着又道了一句,“有些事情,你既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法净听出她话中含意,正欲开口,谁知竟身子一斜,扶着墙面才不至于立时倒下去。 “你……” 长风依旧笑着,一撒手,右手袍袖中掉出一个白瓷瓶,骨碌碌滚到地上打着转儿。 “因为即便你回了头,也上不了岸。” 她冷冷扔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咚”地一声,法净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长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采办司的马车要黄昏时分才会回宫,而长风等不了,于是出了巷子,直奔北关门。 那里住着一个能帮她的人。 站在上柱国府门前,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今日逢十,身兼鸿胪寺卿的孙国舅今日应当休沐。 她走上前去,叩响门环。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上了年纪的门房询问“来者何人”。 “你家主人一见便知。” 长风递上一枚白玉梅花坠作为信物,请他代为转呈。又另外掏出一颗东珠作为谢礼。 凡簪缨之家的门房,都极有眼力见儿。光这两件东西一出手,便令他不敢小视,当即便去通禀。 白玉梅花坠经由门房之手,转至小厮,再由一名在书房伺候的奉茶婢女,递到了孙国舅的面前。 原本漫不经心的孙国舅,只因朝那物什上多看了一眼,便立刻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 “人呢?”十方居内他曾亲眼见过陛下膝上的小儿戴过。 “据老陈说,还在门外候着。” “快请进来!”孙国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因为他急于证实某个人是不是胆大包天到极点——竟于禁足期间私自出宫,且跑来给他送人头。 “请教主君,开哪个门迎客?” 孙国舅神色一凝,继而笑道:“中门。” 你是君,我是臣。原本该开正门,携全家老小跪地相迎。 可是今日你是见不得天光的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臣。那就怪不得我怠慢了。 虽然早做了心理铺陈,待见到头戴幕篱,一身缁衣扮作男装的来人,孙国舅还是怔了怔。 “阁下是……” “舅舅。”幕篱下传来少女一声呼唤,声如黄莺出谷,甚是动听。 却震得在场之人一个激灵。 会叫孙国舅“舅舅”的少女,能是谁? 孙国舅也是登时不确定起来—— 五公主虽是他嫡亲的外甥女,可是统共也没见过几回。就连那几面,也是在宴会上远远见到的。 看都看不真切,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难道说……面前这个是五公主? 不,不对! 那枚白玉梅花坠的主人,可是另有其人! 从来也没听说,长风公主与五公主交好,好到可以互赠贴身之物。 孙国舅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是栽赃陷害来的! 故意叫他“舅舅”,好让旁人都误以为她是五公主。 别说她不露真容,就算她摘下幕篱又能怎么样呢。 府中这些连天颜都未曾瞻仰过的仆妇,哪里又知道两位闺中公主长什么样? 孙国舅恨得牙痒痒,却只得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应上一句,“请。” 长风从善如流,款款走进了书房。 孙国舅自然是摒退了左右,直接点明对方的身份,冷淡道:“殿下叫我‘舅舅’,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先王后与王后皆是我嫡母,我叫您‘舅舅’,也是合情合理。”长风软软回了一句。“而且……您以中门之礼迎我,我便只好以晚辈之礼待之。不承想,还是会错了意。” 孙国舅面色一僵。 “若是您听不惯,本宫改叫‘国舅’便是。” 以晚辈之礼待你,你不领情,那我只好改为君臣之礼了。你可莫怪我。 孙国舅哪能听不出话中之意,不过却并未发作,“殿下爱叫什么都好。” 只要你承认你是六公主就成。 接着,他从案上拿起那块白玉梅花坠,似叹似疑:“您向来是个聪明人,为何近来却犯起了糊涂?” 是指她今日前来送人头,还是指前日顶撞孔方楚? 长风淡淡一笑,道了句:“如演若多,迷头认影。” 此话出自《楞言经》,意指错认镜中影像,以为镜中头不是头,故四下奔走觅本来头。 孙国舅自然听得懂她的自嘲,倒暗暗纳罕,“素闻殿下不喜佛事,没想到却能对经义信手捻来。” “事佛者,又有多少人懂佛?”长风语气平静,“皈依者,又有多少人成佛?” 孙国舅一顿。 长风吐出一口气,“私以为,能持守本心而不妄动者,便已是大德。” “殿下年纪轻轻,所思所悟,为常人所不及。”孙国舅这才重视起她来,“只 是殿下之心红尘滚滚,实无半分佛性。” 何为佛性? 信佛者不争。 宫中公认最有佛性的王子无意争储,最尊佛法的陛下无意争土。 如果是这样,“无半分佛性”,倒于她是一种表扬了。 “国舅谬赞。” 孙国舅闻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那是夸她么? 这个六公主,脸皮还真厚。 长风不知他所想,却也不负他所望,朝他敛衽一礼,恳求道:“还请国舅助我回宫。” 孙国舅愣了。 世上竟然这样的人——你说她糊涂,她就糊涂到底给你看。你觉得她脸皮厚,她就将厚黑演绎给你瞧。 可也不想想,于人无半分好处的事,别人为什么要做? 第44章 捧杀 “国舅是不是在想——‘我凭什么要帮你’?” 长风轻声道。 孙国舅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有些讪然,不过面上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 “国舅您帮我,就等于是在帮王后,帮五公主。” “你在胡说些什么?” 由于太过惊诧,孙国舅早将敬称抛到了九霄云外,待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有立时请罪,而是不悦地望着长风。 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也不觉得今日之后,面前的少女还能有继续哗众取宠的机会。 “您是鸿胪寺卿,不会不知道此次天颂使臣前来,意欲再选一位‘越妃’……” 之所以说再选,是因为已经薨了一位越妃。就在一年前。 而那位越妃,是巫越的二公主,也姓孙。 孙国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长风,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目前宫中只有三位待嫁公主,五姐,我,还有七妹。”长风朗朗而谈,丝毫没有闺中女子对于婚事的羞赧,有的只是政客的老辣,“七妹年岁尚小……那么,天颂国的选择必是在五姐和我之间,依国舅看,天颂会选嫡出的五姐,还是早有封号的我呢?” 孙国舅唇角微翕,显然已经被长风的话所触动,他当然不想看着自己的亲外甥女嫁过去了! 虽说没见过几面,可血浓于水,那可是他的亲外甥女! 谁不知道,天颂的圣武帝于床笫之事上有些变态的。 不然二公主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国舅一定更想让我去,”长风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孙国舅内心的真实想法,并道,“而陛下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孙国舅一惊,也顾不上指摘她私自揣度上意的不端,直问道:“陛下怎会舍得?” 怎么不舍得? 如果众子女中,一定有人要以身伺虎,那一定是她。 所以她不洗铅华,却依然得宠。 她不必懂佛,却一定要深谙人心。 因此她自幼便可以自由进入十方居。 明明她只是宠妃之女,却偏偏要让她的荣光凌驾于众姊妹之上。 长风注视着孙国舅,缓缓吐出两个字:“捧杀。” 孙国舅眉角一跳,注视长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殿下为何出宫?” 长风答:“想抗命。” 孙国舅又问:“殿下为何回宫?” 长风想了想,答:“决定从命。” “是什么令殿下忽然就想通了?” 孙国舅眼神中不无讽刺。 “自是拜出宫经历所赐。”长风答得不卑不亢,“见了芸芸众生,见了无情天地,方得见自己。” 孙国舅愣了一息,继而失笑:“老夫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铩羽而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长风面不改色,又是一句:“国舅谬赞”。 孙国舅算是彻底服了。 他有什么理由不帮长风呢? 这种妖孽,留在巫越实在是屈才,就该送去祸害天颂啊! “愿助殿下回宫领命。”孙国舅拱手一礼,“但这枚白玉梅花坠,臣暂时不能还给您。” 以为这样就算攥着她的把柄了? 长风一哂,“请便。” 孙国舅的做法也没什么新意,就是借着年节将至的名义,给各宫捎去一点孝敬。 长风藏身于一口巨箱的夹层之中,作为一份厚礼,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越湖殿。 她在感叹顺利之余,也不禁心生忌惮: 巫越宫禁何时变得这么松懈了? 方絮指挥两名内侍将箱子搬入内室。 待内侍退下,她不禁盯着箱子自言自语: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一箱接一箱的东西送来……还都嘱咐要殿下亲手打开……” 话音未落,长风按动机括,从箱中站了起来。 “啊!”方絮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 两位未走远的内侍一听,连忙顿住身形,互视一眼后,齐唰唰地朝内室侧目。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长风冲方絮使了个眼色,将计就计地把声音传了出去。 “婢子该死,”方絮请罪,语气中透着真切的关怀,“殿下,您的脸……” “去,叫人传小夏御医过来。” 两名内侍更不愿走了,多劳多得,他们巴不得去跑这个腿。 方絮推开门,指了其中一名内侍交待了长风的话。这等事情,本不需要两个人去做。 另一个没被指派到的内侍,面上难掩失望。 谁知方絮对他也有安排,“你,去吩咐小厨房,给殿下准备沐浴事宜——记住,水温不要过热。” 两名内侍各自领命,欢天喜地的去了。 待方絮转身回到内室,发现长风已经把那身缁衣给脱了下来。 “殿下,让我来……” 她知道殿下一向喜爱洁净,从来不把一件衣服连着穿两天。 长风摆了摆手,问道:“适才你说‘今日东西一箱接一箱的送来’……是怎么一回事?” 方絮表情有些怪异,垂下眼帘:“先前六王子送了一箱子佛经来,说您读了之后,定能平息心火……” 长风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问道:“那箱子呢?” “不知为何,不到半天的时间,六王子又差人将箱子要了回去……”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方絮瓫声瓫气,“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噗。”长风竟浑然不以为意地笑出了声,“解释?怎么解释?难道要明着说——自己冷静下来后,觉得此举是对牛谈琴,索性去把那些佛家经典要回来……免得被你家主子的俗气玷污……” 话虽这么说,长风却对六王子连半点怨恨也无。 方絮张了张嘴,不再言语,给长风斟了杯茶。 她是真的渴了。 长风接过,连着啜饮了几口,进入正题:“我不在宫里这段时间,都有谁来过?” 方絮抬头:“七王子来过……听说为了请旨,他缠了陛下贵妃一整天。不过,婢子哪里敢让他进来,就将他给打发走了……”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愧疚。 长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除了七弟,还有别人来过吗?” “有。” “谁?” “回殿下,还有杨公公来过。” 第45章 生变 长风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盏。 “什么?!” 方絮说话大喘气,“不过,却被锦屏姑姑给挡住了。” 这世上,能靠三言两语逼退杨昀丰的,恐怕也只有同样得陛下青眼的魏锦屏了。 “你这招借力打力,用得很好。”长风不吝赞美。 “是殿下教得好。”方絮声音低了下来,“婢子没出上什么力。” “杨公公因何前来?”长风问。 “说是奉陛下之命,查探殿下禁足期间一应用度有无遭到克扣……” 长风一听她的语气,就知还有下文,不禁问道:“实际上呢?” “实际上,”方絮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啥也不懂的小宫女,跟在长风身边久了,也有了独当一面的风采,“婢子私下打听过,貌似是御物丢失,夏公公寻了不同的借口,在各宫搜检……” 长风一听,眼睛都亮了。 难道说,寒食得手了? 她想起与寒食的约定,起身直奔床榻。 “殿下要找什么?” 方絮连忙问道。 枕头下空无一物。 长风不甘心地把迎枕和衾被都掀开找了找,结果是一样的。 她失望地坐在了床边,对方絮道,“你接着说……” 方絮深吸一口气,“眼下,七公主已经被拘起来了……” 长风变了脸色,怎么好端端地扯到了七公主? 她让方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清楚。 “杨公公发现有人趁夜进了他的居所,偷走了陛下的一枚闲章,”方絮把她尽可能打听出来的东西全说了出来,“但并未声张,而是布下了一张网……结果等来的人是七公主。 长风蹙眉整理了片刻,随即便有了下述判断: 有人夜闯是事实,但闲章之说则是障眼法。 至于七公主为何事涉其中,她却百思不得其解。 “我得去一趟清樨殿……” 方絮一听就急了,“可殿下您还在禁足……” 偷着出宫就算了,去清樨殿可就是明着抗旨! “本宫没打算偷摸着去,”长风道,“禀报父王,经由父王同意,本宫光明正大地去。” 假如寒食还在宫里,自己也正好借此告诉他:自己已经归来。 “殿下如何能让陛下消气?”方絮好奇道。 长风笑了,能让孔方楚消气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贵妃。而能让贵妃帮自己说话的人,当属七王子无疑。 “你去给阿晏带个口信……” 两人耳语了一番,正当方絮刚要离开之时,外面宫人来禀:“殿下的沐浴事宜已经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宫人通报:“小夏御医已经到了。” “殿下是先沐浴,还是先请脉?” “先请脉。”长风道,唤玉扣来为自己更衣,“岂有病患让医生久等的道理。” 一面催促方絮自去办她的事。 玉扣看到长风脸上的红疹,也是一惊,不过却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 小夏御医来了。 他走进来,放下药箱,给长风规规矩矩地行礼:“给殿下请安。” “免礼。” 长风隔着纱帐道完这一句,即吩咐玉扣,“去给小夏御医看茶。” “是。”玉扣领命而去。 待她一走,长风直接撩开了纱帐,正襟危坐,告知对方:“我这是误食发物出疹,已不必再看。叫你来,是另有事情跟你商量……” 小夏御医短暂的惊愕过后,敛眉恭敬回复:“殿下只管吩咐——” 椒兰殿内。 “陛下,因何要拘禁七公主?” 鲛绡帐内,黄贵妃揽住孔方楚的肩头问道。 她亦不信杨公公对外的那套说辞。 孔方楚沉下脸来,并不应答。 黄贵妃幽幽叹了一声,转过身去,“陛下寿辰在即,本应天地同贺。三位王嗣,两个被禁足,一个被拘禁。这……”她顿了顿,“恐冲撞了陛下的福运……” 这副一门心思为丈夫打算的小女人模样,令孔方楚不禁心头一热。他哼道:“王后都不过问,你倒是爱操心……” 脸终归是冷不起来了。 “王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自然是比不得的。”黄贵妃嗔道,她回过头,一双美目水汪汪地注视着孔方楚,“五王子也在受罚之列,王后娘娘为了避嫌,当然不能多言……” “怎么,长风不也被寡人勒令禁足了吗?”孔方楚瞥了她一眼,“你就不用挂心避嫌?” 黄贵妃暗叫一声“糟糕”,但面上却不显,反笑吟吟道:“臣妾需要避嫌什么。长风有错,陛下才会责罚。臣妾不觉得陛下此举有错,只恐长风想不开,心存怨望。所以臣妾求了恩典,前去探望,想好生开解她一番。见到了人,心便放下了——长风毫发无伤,足见陛下爱护之心。” 她温声细语,言辞显得十分恳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五王子有王后娘娘庇护,臣妾便也不多问。可七公主她……就算念及徐妹妹侍奉陛下一场,臣妾关心关心七公主,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孔方楚哪里还忍心再责怪她半分? “你那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得好,倒比凡事都只知道明哲保身的王后更强些……”他适时止住了话,顿了顿,正色道:“至于博旱……若不是念在她是寡人的亲生骨肉,以她今次所犯之罪,早就该送进诏狱……”而不是区区软禁。 黄贵妃闻言吓了一跳,有点后悔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了,但一想到儿子的恳求,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尽量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以她绵柔的性子,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孔方楚咬牙,“她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十方居?” “不……”孔方楚阴沉着脸,“她夜探掌印太监的居所……你说她欲行何为?” 这话黄贵妃哪里敢接。 不论七公主目的为何,“行为不端”四个字是甩不脱了。? 第46章 今夜可来相会 话说杨昀丰惊觉有人趁夜进了内室,当即就做了地毯式的搜查。 结果从床底下找到了一方手帕。 金线镶边,天丝质地。 虽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宫中之物,今年中秋前后绣坊出品,但是却是量产供于各宫。 有些体面点的宫女得了赏,也是很寻常的事。 因此压根无法判定谁才是帕子的主人。 难道就不查了吗? 当然不能! 杨昀丰当即想到了一计: 借口遗失御物,大张旗鼓地在各宫搜检,一来是想看看,谁会心虚—— 因为一旦心虚,就会露出马脚。 二来,是为声东击西,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旨在搜检,无暇顾及其他,而事实上 他的卧房才是重头戏。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 张网等来的竟然是七公主。 可不管他怎么查问,七公主都一言不发。 活像尊泥塑。 杨昀丰当场命人取来了那方帕子,七公主见了目光微闪,却依然三缄尊口。 没办法,他只得这么干巴巴地回禀给孔方楚。 孔方楚亲鞫了一回,也是一无所获。 正当孔方楚怒气冲冲,准备拂袖而去之时,七公主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天里第一句话: “儿臣对父王绝无异心……如若父王不信,便请治罪。” “寡人若是治罪,你承受得起吗?”孔方楚冷冷道。 七公主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锯嘴葫芦的样子。 孔方楚看着心烦,起驾离开了清樨殿。 黄贵妃听完事情始末,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她思忖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道:“七公主性情孤僻,有时候行事怪异些也不稀奇……” 到底也是他的女儿,自己说话不能太过分。而且又不碍着阿晏什么事…… 说起阿衍,黄贵妃不禁想到了长风。长风有没有把阿晏当弟弟她不知道,但阿晏显然是真把长风当成了自己的胞姐。 “怕就怕……”黄贵妃蹙起眉头,“此事背后有主使!” 孔方楚看了她一眼,继而轻轻点了点头。 他也是这么想。 “会是谁呢?”黄贵妃想到了陈宫正,恐怕这几日就是在勘查七公主身边侍奉之人——不过想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清樨殿就没几个宫人。思及此处,她向孔方楚请命:“不如臣妾去帮陛下探一探七公主的口风?” “你?”孔方楚怔了下,继而摇了摇头。 “臣妾是想为陛下分忧,难道陛下连臣妾都信不过吗?” “不是寡人信不过你,而是博旱她……”孔方楚叹了口气,“杨昀丰和陈宫正都拿她没有办法,你又如何能撬开她的嘴?” “七公主再怎么也是金枝玉叶,他们哪敢轻易动粗?至于明正典刑——陛下是不肯的。”既不挨罚,也不用死,“七公主做甚么要老实交待?” 还有一句话黄贵妃没有说:那就是七公主本就不得宠,也就不存在失宠。 一个光脚的人,本就无所畏惧。 谓之曰:无恃而恐。 这话说出来恐让孔方楚不喜,她便咽了下去。 “你要对博旱动刑?”孔方楚问。 其实成日里不着调的五王子更让他上心,但是对于儿子和女儿,他秉持的教育方式还是不同的。 男儿如金石,必须重工磨砺。否则难成大器。 女儿如珠玉,可以冷落一旁,但摔打不得。 “臣妾主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黄贵妃嗔怪地看了孔方楚一眼,“不以惩治为目的,而是要规避巫越的祸患……” 孔方楚神色讶异,带着几分不掩于色的欣赏。 他没想到,黄贵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素日里温柔小意是真,但家国情怀却未见得有。 这也是他当年立后时,没有过分坚持的原因。并不仅仅迫于孙氏一族的压力。 如今看来,兴许是自己轻看了贵妃。想到这里,孔方楚心中涌现出一丝愧疚之情,他有了决断:“你去,不如让长风去。” 一来他清楚长风的能力,二来他并不想让贵妃沾染是非。看似不闻不问的中宫王后,两只眼睛可全都盯着这儿呢。 “……长风与博旱毕竟是姐妹,彼此并无交恶,也算说得上话……”孔方楚沉吟道,“另外,这也算作是长风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办得好,便前事不计!” “谢陛下恩典!”黄贵妃起身款款施了一礼,她算是完成任务了。至于“办得不好如何”云云,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长风就这么提前解了禁。 在去往清樨殿之前,她先去向父王孔方楚和黄贵妃谢了恩。 虽说服了药一夜休养过后,身上的红疹消去不少,但脸上依然看得出痕迹。 黄贵妃素来最珍爱容颜,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嘱咐道:“戴着面纱,别再见了风。” “是。”长风乖巧地应道。 孔方楚对长风还有气,但当着黄贵妃的面,也没有过多流露出来,只淡淡道:“这次全是看你母妃的面上,才饶过你……” “儿臣知罪。”长风屈膝行礼,主次分明地表达谢意:“多谢父王恩典,多谢母妃求情……” 孔方楚见状,亲自上前扶起她,“向博旱把事情问个清楚……不然别来见寡人。” 让她代罪立功的意思很明显了。 长风再次低头应了声“是”。 奉了王命,多少也算个钦差了。 长风乘辇去了清樨殿。 如此堂而皇之,自是做给有心人看的。 陈宫正得了消息,一早便在门口相迎。 五王子气得跳了脚。六王子摇了摇头。 尽管措辞有雅俗之分,但感慨的内容却空前一致: “六公主长风确实得天独厚。” 即便惹得君心不悦,不消三日,便能圣眷重顾。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王宫。 藏身井中的寒食,自然也获悉了此事。 说来好笑,枯井离清樨殿那么近,他都不知道七公主被软禁了。 反倒是长风递出的消息,才让他明白过来—— 七公主为何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前来。 “传令下去,今日本宫留宿清樨殿。”前一晚,长风便想好了名目,“父王寿诞在即,本宫要与七公主共同抄写佛经,呈作贺礼。兹事体大,任何人不得打搅——” 除了她自己带来的人,把包括陈宫正在内的一应宫人,全打发了出去。 这就又变相地告诉寒食:今夜可来相会。 第47章 你的帕子去哪儿了 七公主不明就里,但望向长风的眼神中充满警惕。 她知道自己这个姐姐,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更清楚对方来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字面上的“抄佛经”。 可一时间她又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故而暗暗打定主意,还是咬紧牙关——不说,就不会错。 谁知长风说完,便当真坐下身来,打开了智觉禅师的《宗镜录》。 “七妹不过来一起么?” 七公主顿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共一百卷……” 长风头也不抬,接过方絮手里的澄心纸在案上一分为二,一面道:“我抄前五十卷,七妹就抄后五十卷,可好?” 七公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以她的敏锐感觉,绝不会相信,长风此行就是来和她合力抄经的。 但是敌不动,我不动。 因而七公主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焚香沐浴过后,长风摒退左右。 两人就将名目当成正业,焚膏继晷,忙到了天黑。 长风不由在心里对七公主高看了一眼。 小小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 前世自己像她这么大时,刚刚学会收敛锋芒而已。 “七妹对父王可有怨恨?” 长风冷不丁问道,一面搁了笔。 七公主一怔。 她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反而单刀直入地问起了她的感受。 的确不同凡响。 不过,怨不怨恨的,自己又怎么会对她据实以告? “六姐怨恨吗?”七公主反问道,“前日里父王也责罚了六姐……说是与五哥起了冲突……但往日可不曾因此降罪六姐啊……” 好厉害的小丫头。竟然反将了她一军。 不仅心思玲珑,察觉出事情有异,还不动声色地探听起个中情由来…… 至此,长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太像自己。 当初会忍不住替她解围,多年来始终欣赏有余,亲近不足,想来便都是此故。 “不怨。”长风道,“以我所犯之事,杀了我都不为过。” 七公主讶异地抬了抬眉毛。 这个小动作,也像极了长风。 跟聪明人,就说明白话。 “我跟父王说,想让法净做我的驸马……” 话音未落,七公主手腕不由自主地一颤,豆大的墨滴砸在了纸上。 她怔愣了一瞬,目光从纸上移到了长风的脸上,仍是不敢置信:“六姐你……你说什么?” 失色至此,肯定是听清了。 长风便接着说了下去:“当然,我这么做,并非因为我……思慕于他,而是想让父王查他……” 七公主困惑地望向长风。 长风抿了抿嘴角,直言相告:“因为我发现……他其实是天颂国的细作。” 话音未落,七公主已经摔掉了手里的笔,脸色更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长风。眼睛却盯着纸上的那块墨污,表情泠然。 长风抬眸,心里五味杂陈。 是“为什么告诉我”,而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没想到这世上最相信她的人,竟然是七公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相信了她的判断。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长风凝视着七公主,“目前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我?”七公主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六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见她像个刺猬,长风便没有直接去问寒食的事。一来她不确定七公主犯禁是否真的与寒食有关,二来她怕切入得过急,七公主又恢复了泥塑菩萨一言不发的状态。 “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长风顿了顿,声音低涩,“你才是最得父王垂怜的那一个。” 从这次的事件就能看出孔方楚真正的心意。 七公主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六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知道长风是为什么来的,所以也不必再演下去,索性说句心里话:“不知让六姐你跟我换,肯不肯?” 长风没理会她笑意里含着的揶揄和讽刺,轻声道:“七妹你可知,你的生母徐夫人,与宫里一位宫女是亲姊妹。” 七公主张大了嘴巴,显然是第一次听说。 “徐夫人闺名‘朝晖’,是姐姐。而那名宫女名为‘晚霞’——”她顿了顿,“只是二人同父异母,感情并不要好…… 姐姐是夫人,妹妹却是宫女…… 七公主聚敛心神,听长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洪灾……只剩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一并被选入宫中为婢。妹妹晚霞供职于椒兰殿,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扫洒宫女一跃成为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贵妃嫌‘霞’字不够雅致,便赐名‘晚照’。而彼时的徐夫人,却一直在司制坊做着绣娘……她不懂讨好上峰,也不心存高望,就凭着一手好绣活,在坊中屹立不倒……” “结果有一天,也是因为那一手绣活,得到了陛下的青睐……被封为夫人。成为了一众宫人的主子。当然其中也包括她那个刚刚擢升为一品宫女的妹妹。” “所以说这宫里,向来‘福祸不可期’——”长风接着道,“再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两姐妹不分尊卑,都成了这座宫城的一缕亡魂。 不过有一件事,长风没有告诉七公主,那就是:那个徐晚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抛她下井的椒兰殿宫女。 “原来如此,”七公主冷笑,“什么方士之言,都是幌子!说到底,是因为我生母出身低微,他才这么瞧不上我!”她气得浑身颤抖。 长风静静地等七公主的情绪宣泄完,方开口道:“可宫册上记载着‘徐氏出自衢州望族’——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七公主抬眼看向长风。 “是父王所为——君王广袖一挥,一对嫡亲姊妹,就此成了‘远亲’!” “想想看,是为了谁?”长风深深注视着七公主,“就是为了你今后不为人所轻视!” 七公主一震。 随即她苦笑道:“带头冷落轻视我的人,难道不正是父王他自己吗?” “那是为了保住你的命。”长风一语道破,“方士之言甚嚣尘上,就连智觉禅师都曾告诫过父王,‘一旦涅盘日至,当重民轻土,免遭生灵涂炭。’……仿佛勾越亡国,是必然发生之事……如果他再一味袒护宠爱于你,那便等于告诉世人,你就是灾星无疑……” 所以为了混淆视听,她长风就被推出来当挡箭牌。 长风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因而停下饮了盏茶,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父王不会降罪于一个无知婴孩……更何况还是他的骨肉,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他想让你活着!哪怕是冷着你,晾着你,你会对他心存怨怼,也要你作为七公主,活着!” 言及此处,她似乎也感到了释然。明白了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对她。 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不像今生,花团锦簇,实则都是镜中幻影! 她是叔父精心打造的一枚挡箭牌!一粒被寄予厚望的棋子! “眼下我再问你,你还怪父王吗?” 七公主没有回答,却泪眼婆娑,显然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处。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极为要强,竭力压抑自己,但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长风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是否要去安慰。 本能地要递出手中的帕子,陡然想起,自己方才刚用它擦了嘴,便又讪讪缩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七公主止住了哭声,冷不丁道出一句: “六姐,你往日随身的那条帕子去哪儿了?” 第48章 你怎么选 “什么?” “这并非是六姐往日里常用的那一条,”七公主掩袖拭了拭眼角,“虽然是一样的花色。但太新了些……” 长风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心细如发。 是的,正因不是具有绝对身份标识的东西,才敢一就手给了寒食。 可饶是如此,还是被七公主分辨了出来…… 长风惊愕之余,心头也掠过一丝凛冽之意。 过了片刻,方笑道:“七妹好眼力。” 七公主也牵了牵嘴角。 并非是她有过人的观察力,而是对于这个能得天独厚六姐,她总不自觉地将对方当成学习的标本,下足了力气研究。 “寒食,是六姐的人?” 七公主忽然问道。 长风敛容正色,直视着她,大方承认:“是。” 七公主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失落和黯然。 “看来,你们也已经认识了?” 长风虽是问句,语气中却透着笃定的意味。 “是。”七公主此番亦答得干脆。 长风望着她,脑海中飞速运转起来。 帕子……寒食……七公主……软禁…… 她将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个大概。 只是她弄不懂,仅凭一面之缘,寒食是如何骗取了七公主的信任,让她甘冒奇险。 要知道,这个妹妹平时是多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呐! 不过,话说回来,七公主再如何心有成算,毕竟只是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哪里会是久在江湖混迹的寒食的对手? “你与寒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七公主竟然先于长风问出了这句话。 “一日他造访了我的越湖殿……”长风话中刻意留白,“反被我给困住了……后来……” “后来他就成你的人?”七公主问。 算是。 长风点了点头。 屋内的烛火,忽然齐齐闪了下。 “他来了。” 长风道。 在七公主困惑的神情中,长风抬高声音唤了句:“进来。” 寒食与守在门口的方絮四目相接,前者显摆似的挑了挑眉,后者则报以一个大大的白眼。 心情大好的寒食,决定不与一个没见识的小宫女计较。 门开合的声音几不可闻,七公主是听见长风的话后留了心,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可她刚一抬眼,一名黑衣男子已飘至近前。 七公主吓得差点大喊出来,却听得对方笑道:“怎么,小公主又不认识我了?” 七公主这才认出了对方—— 可是此时看上去,似乎比她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当时在井中,看不太真切,而他为了胁制她,又刻意俯低了身体…… 她脸颊微烫,别过头去,并不应话。 而长风则蹙了蹙眉头,显然是觉得寒食的语气太轻薄了些。 不过她考虑到七公主还是个小姑娘,并没有打算提及此话,只道:“说说看,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长风的不快并没有逃过寒食的眼睛,此时听长风这么说,更加例证了他的猜想:长风好像有些吃味他与七公主的关系。 其实女子的占有欲丝毫不比男子弱。尤其有权势的女子就更是如此…… 因为她们根本不必忍。 想到这里,寒食有些小小的得意,他咳了咳,道:“那日我趁夜去了那老太监的卧房……屋内果然是机关密布……不过,我想越是如此,重要的地方就可能放在这里……谁知……就是找不到殿下要的那个东西……” 他顿了下,“眼见那迷香的药力就要散去,我便急着撤离,结果仓促间不慎遗失了殿下的帕子……” “后来……我遇见了闲来无事散步的小公主,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同意帮我们……”七公主听到这里,不由看了他一眼,然而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当自己第一天认识七公主吗? 她可从不是什么古道热肠之人。 这番话不尽不实,长风心如明镜,却还是没有当场拆穿。 只将目光转向七公主,微笑道:“你为何要帮他?”顿了顿,又问:“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心甘情愿的。”七公主看了寒食一眼,继而垂下头补充道:“因为他给我服毒了。” “你……”寒食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质问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不敢再看长风。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心虚。 因为在长风看来,自己这个向来懂得明哲保身的妹妹绝不可能无故援手。 寒食的这个说法,反而让她觉得合乎情理。 不过,长风很快又想到一事—— 七公主连父王的雷霆震怒都不惧,又怕区区一颗还未发作的毒丸? 可问题就在于:七公主的确选择了听从寒食的安排,不然也不会被杨公公当场抓获了。她为什么甘冒奇险? “那颗药根本没有毒……”寒食嗫嚅道,他看向七公主,拔高了声音:“我只是吓唬吓唬你……” 结果还没吓唬住。 这姐俩儿个顶个是他的克星。 思及此处,他便想着将她俩的关系拉得更近一步,便道:“或许七公主并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帮殿下你……大概她一早就猜出来了,在这宫里,能驾驭住我的人,只有殿下你了……” “不!不是!”七公主脸色煞白地否认,“我是方才见了六姐的帕子,才斗胆猜测你们相识……” 寒食愣住。 他不明白七公主为何如此紧张。 长风却懂,两人间的关系平淡如水,彼此都心知肚明,根本无须粉饰。刻意亲近,反而令双方都不自在。 何况,七公主一向善于藏拙,寒食的那些话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七妹,你知道我要他去盗取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不清楚……” 七公主心里打鼓,忽然对未来的事情充满了恐惧,盼着话题就此终结。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已经见过了寒食,牵涉进来,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不是长风想拉她入伙,而是寒食与她对上那一刻,就注定了此事。 长风瞥见七公主的两只手在宽大的袖子底下,不自觉地交握在了一起。 透露了她此刻慌乱的心境。 “是兵符。”长风并没有因此口下留情,“我要寒食去盗的是兵符——” “你,你要……做什么……” 震惊之下,七公主连“六姐”也不喊了。 “寒食,”长风突然唤道,“不如你来告诉七公主罢。” 叙述完前因后果,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可七公主却似是负重行了万里路一般,虚弱无力,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了下来。 “天颂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哑着嗓子问道,“巫越从来都没有反叛之心啊……” “倘若你心爱于一件宝物,你是希望它躺在自家的府邸里,还是坐落于下属的宅院呢?”长风道,“更何况,天颂尊道而抑佛——这是最根本的治国理念冲突……” “冲突是可以调和的……”七公主语出惊人,“大不了各行其道便是……” “调和?”长风微笑,“强者与强者才有平等对话的权利,弱者与强者之间,只有听命服从的份……”话至此处,她敛色正容,“可你我是王族,连做个顺民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只有……” 七公主颤着声音,语不成句。 “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奋力一博……”长风面容冷峻,“七妹,你准备怎么选?”? 第49章 讨价还价 “天颂不是有意纳六姐为越妃吗?” 七公主问。 在她看来,最不该杞人忧天的,应当就属长风了。 “越妃?”长风苦笑,“作为巫越的遗产,去给老皇帝或者老皇帝的儿子做妾吗?” 七公主哑然。 巫越臣服天颂已久,对于中朝皇帝向来心存敬畏。何曾听过这样大胆犯上的言论? 她没留意到,一旁的寒食眼中流露出激赏之色。 “七妹想过将来吗?”长风轻声问道。 将来? 七公主面露古怪之色。 若是照自己这位六姐的说法,整个巫越都没有什么将来了,何况是她! “没想过。”她语气淡淡的,却似是在赌气,“许多事情,多想也无益。” “七妹,这正是个机会——一个改变你命运的机会。”长风继续游说七公主,“保住了巫越,你我才不会沦为亡国奴。而将来……” 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书案上写下一个“晏”字,“七妹会有截然不同的未来!” 七公主还未有所表示,寒食则忍不住开口从旁劝道:“七公主,如今你已经因为我搅到这乱局之中,不如就咬咬牙,干脆与殿下携手走到底——看看那时会有怎样的光景?” 七公主嘴角微翕,似乎被两人的话打动。 可是良久都没有出声,长风索性把话说得更具体些,“我敢向你保证,你做王妹长公主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憋屈!封号,府邸,乃至驸马,你都可以自己选——” 七公主听到最后,脸“唰”地一下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小声道:“六姐,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 长风与她目光相接,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七公主鼓足勇气,道:“我想要成为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成为这巫越最尊贵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能替我实现吗?” 寒食一听,几乎要跳将起来,却被长风用眼神制止,她依然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平静,微微一哂:“那七妹不是希望成为我,而是希望这世间没有我……” “不。我就是想成为你——”七公主打断她的话,“想和六姐你换一换这皮囊,也换一换这人生。” 长风一个激灵,半晌都没有再言语。 而七公主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瞥了眼在旁像吞了生鸡蛋表情的寒食,勾了勾唇角,“听说,这江湖上有种异术,叫做‘换脸’……能让人拥有自己想要的容颜,只要忍得了痛,吃得下苦。”她自认没有什么苦痛是她忍不了,吃不的,“六姐能否满足我这个心愿?” 有了这张脸,就等于有了一切。 “不能!”早已义愤添膺的寒食抢在长风面前回答道,他沉下脸来:“七公主,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早知当初……” “当初什么?”七公主并不恼怒,笑盈盈地望向寒食,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真的给我吃毒药?” “不。”寒食脸色虽然冰寒,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七公主心宽不少,“大丈夫行事全凭本心,没什么好后悔的。” 长风深深地看着七公主,“巫越难道不是你的国,这子城难道不是你的家么?” 怎么就好借此事来敲竹杠! 如果换作三天以前,她还不清楚长风公主的真正身世,那她可能不会吝惜这身皮囊。如今得知这身皮囊,是小公主生母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滴血脉,她又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人? 可是…… 巫越亡了,这身皮囊可还再有容存之地呢? 没错,她本可以不回宫的。 远远地逃开,就万事大吉。 但她绝不能这么做。 不为什么公主的风骨,就为了“信义”二字,也不能做可耻的避难者。 出宫前,她亲口承诺过贴身宫女方絮——两日内必归。 更是在出宫后,得知了她与寒食间有“一念生”为系。她若不回来,蛊虫势必会饿死。 寒食是替她做事的,那她就有义务保住他的命。 哪怕要赔上她自己的命。 “六姐别跟我说这些子大道理,”七公主冷笑,“君不见,国泰民安之际,我在宫中依旧过得水深火热?” 她垂下头,瓮声道:“六姐你与贵妃娘娘,七哥一样,是宫中的既得利益者,当然比谁都更怕失去。” 寒食被这番话给彻底激怒了,正要上前真的给这个小丫头喂下一个毒药教她知道知道厉害,长风却先一步开了口:“今日我算是明白何为‘无恃而恐’了。” 她语气中没有嘲弄,更没有唾弃,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感想。 七公主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同之处,心下又涌出几丝钦佩之情,可漫上来更多的却是好胜之心,“六姐就这么肯定我毫无凭恃?” 长风眉头一动,抬眸定定地望向七公主。 七公主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唇角微翘,缓缓开口:“我知道你要找的兵符在哪里。” 此言一出,长风和寒食的瞳孔都骤然收缩了一下,旋即互视了一眼。 “在哪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同的两句问话,几乎是同时从寒食和长风的口中迸出的。 七公主心情更好了,因此也不再吊他们的胃口,目光再次投向长风:“我也进过十方居。只不过——”她语气一顿,“你是父王特许的,而我是偷着溜进去的。” 那时候,有谁会注意到不起眼的她呢? 人人都只会注视耀眼的六公主长风。 连她也不外如是。 她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六姐能被父王抱在膝上听政务,而其余一干子女却要回避? 据她所知,四公主和五公主也从来没有服气过。可是她们不服气的方式,就是挤在一处嚼舌头根,或者踩自己一头来取乐子。 她们是比自己地位尊崇,可这并不妨碍自己瞧不上她们。 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六姐,她心里的想法则是:取代她,成为她! 她也想进十方居。 明着不让进,她就偷着进! 于是就趁着宫人不备摸了进去,听到来人便一猫身钻到了佛案下。 对,议政书房里还设有佛案。天下地下,只此一家。 这一趟冒险之旅终不是白来,竟让她意外听到了一件秘辛。有关兵符的秘辛。 “六姐,若是肯应承我那个心愿,那我便投桃报李,告诉你兵符所在,如何?”? 第50章 成交 “成交。”长风终于开口,“但事有轻重缓急,你先告诉我兵符所在——让寒食拿了去各州郡传令,我再与你交换皮囊。” “殿下!”寒食急了。 “放心。”长风一抬手制止了他,“本宫允诺你的东西,也不会食言。” 寒食一下子涨红了脸。 尽管一旁的七公主不明就里,但此事当着第三者的面说出,依旧令他汗颜。 “殿下……其实我……” 他想说自己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当初就是对“被动成为他人死士”一事心怀不忿,才故意使坏。而长风公主大马金刀的应对方式,早已令他败下阵来。也就是在那时,他很确定:长风并不清楚“一念生”蛊结一事。 不然又何必用自己作筹码! 答应带长风出宫,其实他是做了好一番心理挣扎的。 没错,母蛊需要以她的指尖血为食,他必须藉此续命。一旦师父离世,他得想办法让长风继续保持喂饲母蛊的习惯。 目的不变,但这其中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未必要说起什么“蛊结”、“死士”——不是么? 可是,如果带长风公主见到了师父,那师父一定会将“一念生”蛊结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长风。 那很多事情都会变了。 会朝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最终是什么令他下定了决心呢? 是对于师恩的感念,他知道师父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希望在临终前见上长风一面的。 其次,便是因为长风在他提出非分要求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没有鄙夷,没有嫌恶。而是坦然接纳。 虽然他也很奇怪,一个金尊玉贵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会深谙商贾之道。但他真是爱惨了她在商言商的样子。 不是因为长风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决定为之奔走效劳。而是在看见了她态度的一瞬间,就决意归顺臣服。 甚至于为了在她面前立功,他动起不该动的小心思—— 昨日从灵音寺出来,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是真,可他反应过来的速度也是奇快。只是,他是刻意隐匿身形观战,准备在长风命悬一线之时出来“英雄救美”。孰料,却被该死的青衣煞星当场点破。 他本以为,在得知“一念生”之后的长风,会就此事敲打他。谁知对方连提也没提此事,留他在来凤居说话,就真的只是为了交待一些盗符的注意事项而已。 长风公主虽为一介女子之身,可是却有着许多居上位者都没有的胸怀与格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寒食若还算个热血男儿,就当以性命相报! “殿下!”寒食眼底潮平,“我是你的死士——不求赢得生前身后名,但当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七公主闻言,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她看了看寒食,又看了看长风,投向后者的目光中夹杂着嫉羡之情。 总是这样。 最好的东西总是她的! 这个世界凭什么只围着一个人转? 七公主屏息,继而长长地吐气,愈发下定了决心: “取,而代之”。 于是这件事就变得没商量。 “六姐,你别怪我。”七公主低低道,“我太想体验一下被上天偏爱的滋味了。” “那就换罢。”长风微微一笑,她依旧保持着心平气和,“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脸上发的疹,尚未痊愈。实在经不起刀口相加,给我一些休养的时间……”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七公主的内心有些松动。 “而且,”长风瞥了眼寒食,“江湖上真正技艺高超的换脸师并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想顺利混进宫来也需要一番筹谋。”她顿了顿,“所以,你同样也要得给到寒食一点寻人办事的时间,不是么?” 这番话甚合情理! 因此七公主只是稍一思忖便同意了,点头道了声“好”,又软软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六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长风笑了笑,没有说话。也阻止一旁的寒食发作。 七公主抿了抿嘴角,终于说起他们最关心的答案:“兵符就在……” 事关重大,尽管这个房间内只有他们三人,七公主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道出了兵符之所在。 长风和寒食听后,神情古怪,再度相视一眼,彼此又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内容: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兵符竟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他们昨日刚去过灵音寺,可是却与孜孜以求之物失之交臂! 寒食扼腕叹息的样子,令七公主一头雾水,她用探询的目光望向长风,却读不出任何的内容。 长风并非强装镇定,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昨日本就是乱局。 如果灵音寺之行是为了取兵符,那很有可能会在得到的同时就失去。 寒食武功不弱,可是却不是青衣武士的对手。 “劳你走一趟。”长风眼含深意地看向寒食,“只是千万留意……有没有‘暗眼’。” 她说了句江湖上惯用的“黑话”。 寒食会意地点了点头,低低道:“殿下放心。” 长风又转向七公主,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今日前来清樨殿的目的,说什么都要给孔方楚一个交待。“七妹,为了盗符一事永无后患,还请你襄助我做一件事……” “六姐请讲。” 七公主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恭顺。 要知道,最重要的底牌她已经交出去了。现下能做到的只有相信长风,相信她会说话算话。 长风拿出两件物事——一件是小小的一方腊纸包,一件是薄薄的一枚茧纸信封。 她两手各执一物,对着七公主言简意赅地嘱咐道:“把纸包里的东西吞下,把信封里的东西交给父王。” 七公主望向腊纸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顾虑。 长风看出了她的担心,笑着道:“七妹放心,此为曼陀罗花粉。” 她不加遮掩,将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确有微量毒性,但不会致死……只需宫中御医一副方子,就能解毒……”这个她事先已经反复跟小夏御医确认过了。 “你只有吃了这个,才能让父王相信你是受人要挟,才去了杨公公的居所……” 七公主眼前一亮,忍不住问道:“那要挟我的人呢,要怎么说?” 长风扬了扬手里的信封,笑道:“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幕后主使。” 七公主一听,连忙将两件物事一起接了过来。 腊纸包收好,信封打开。她抽出里面的薄笺,触手时便发觉出异样—— 竟然是一张磁青纸! 要知道,磁青纸往往是用来缮写佛经的…… 七公主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登时愣住: 那字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出自何人之手。 信的内容却不长,只有短短十六字: “先妣故人,求一旧物。望君取回,不胜感激。” 落款处盖有一个印章,辨读起来,既不是名章,也不是字章。 而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官印——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第51章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等一下。” 七公主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寒食。 寒食回过头来,“七公主还有什么指教?”耷拉着眼皮,态度显得十分冷淡。 当初七公主答应了帮自己寻回帕子,出于感激,他才在她好奇的追问之下,给她说了一些江湖的奇能异术,趣闻逸事。当时看着七公主熠熠生辉的眼眸,他只当是成功讨了她开心,谁承想竟埋下了祸根。 换脸术。换脸改命。 她还真敢想! 长风快要及笄,她还尚在豆蔻,换张脸就想刻鹄,当世人都是傻子么! 七公主当然也感受到了寒食态度的前后变化,咬了咬嘴唇,怯生生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寒食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继而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含混地应了一声。 长风则是神情愕然地望向寒食,“你受伤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话刚问出口,她便猜测出了答案: 应该是在与青衣武士正面交锋的时候罢! 寒食却似乎羞于再提此节,直道:“已经无碍。殿下无须挂心——兵符我一拿到,就会赶往各州……” 长风已经在来凤居找了模仿字迹的高手,拟了十三份手谕作为佐证,结尾无一例外都注明“阅后即焚”—— 规避将来“假传王命”的麻烦找上门。 当时她在回春堂不走,最重要的目的不是看诊,而是约定好了让来凤居差人把东西送到这儿。 好在来凤居的办事效率够高,她是先收到了东西,法净才找上门来。 “怎么能不挂心?”长风蹙眉,青衣武士的内功修为是她一个外行都能感知到的恐怖,她旋即想到寒食进入宫闱还要使用压迫五内的“缩骨功”,更是会伤上加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欲尽其用,必先得其法——不行的话,你还是休养好身子再出发……” “殿下,真的已经没事了。”寒食薄责地瞥了七公主一眼,生怕长风不信,急急解释道:“我的确受了点内伤,但经过一夜的休养,已经恢复如常。殿下所命之事非同小可,寒食是不会视若儿戏的。” “我省得。”长风轻声道,“我是希望你要把自己的身体也当回事。” 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寒食心中一暖。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长风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七公主望着他们二人间的君臣互动,半晌不发一言。她垂下了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食走后,长风坐回到案边,继续誊写《宗镜录》。 她唤方絮新斟一壶热茶端进来。 在七公主的那一杯茶倒好的时候,长风笑着提醒对方:“七妹,请。” 七公主眸光微闪,从腰间捻出那一小方药包,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若不放心,”长风道,“我便与你各饮一半。” 她话说得极为委婉,“防止过了剂量……若是我刚来过,你便死于非命,那我就算有一百张嘴,到了父王面前也说不清了。” “六姐说笑了。”七公主挤出一丝笑意回应道,这药包是长风来之前就备下的,如她所说不可能是剧毒之物,那为何自己会有犹豫呢? 说到底,是信不过对方。尤其在自己提了那个非分要求后,对于对方的不信任感就愈发强烈了。 实则是心虚使然。 思及此处,七公主厌弃地甩了甩头,想着绝不能让长风看不起她,于是清泠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长风淡淡一笑,不复再言。低下头去,提笔继续,直至抄完。 此时已是晨光熹微。 方絮将两摞经卷整理在一处收好。 七公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长风告辞将要抬脚离开之际,再次出声叫住了她。 “六姐。” 长风回首望着她。 “你别怪我。”她脸上浮现出忏悔,羞惭交织的复杂神色。 “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变。”长风道。 她能且只能给出的只有这么一句承诺。 也深信这样一句承诺,比任何夸饰的劝慰都能安七公主的心。 果不其然,七公主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可脸上的神情却有意识地维持先前的状态。 “既然你叫我一声‘六姐’,那我便托大给你一句忠告——不知你可愿意听?” “请六姐赐教。” 长风的眸子如潭水般幽深,缓缓开口:“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丢下这八个字,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公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都未能参透那句话的意思。 正阳宫内。 “儿臣给父王,母后请安。”长风朝孔方楚和孙王后行礼。 “平身。”孔方楚细细打量了眼长风,“疹子是消了,可眼底却有些青……还是要珍爱身体才是。” “是。”长风想了想,示意一旁的方絮呈上佛经,“儿臣贺父王寿。” “这孩子……距父王的寿辰还有两天呢……”孔方楚笑着对孙王后道,“性子也太急了些……” “六公主这是孝顺,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向您道贺,”孙王后看了长风一眼,“听说这佛经是你与七公主一起抄录的?” “是。” 孙王后微笑着,没有说话。 长风自是明白她的心思。 抄经是两人,前来提前贺寿的却只有一人。暗戳戳地指出她贪天功为己有。 孙王后较之过世的先王后更为精明,可是却远不及先王后得帝心。 聪明太过,而没有宽仁之心,根本不足以母仪天下。 事实上孔方楚根本不在意佛经是谁抄的,而是万分不愿公开说起七公主的事。 可是孙王后为了帮爱子出口气,故意盘桓在这个话题上不走,“你与七公主各抄几卷?谁占首功?” 她刻意用了一副轻松调侃的语气,却依旧令孔方楚皱起了眉头。 长风在心里摇了摇头。 出于礼数,恭声回答道:“各抄五十卷…… 重在诚心,不敢言功德。”? 孙王后还要再说,却被孔方楚无情打断:“好了。长风为了抄经一夜未眠,你难道就看不出她乏得很!还不停地问话……”他语气很是不悦,哼道:“让她先歇着去。” 孙王后挤出一个笑容:“是。” “谢父王、母后体谅,儿臣先行告退。” 长风的确困乏,但并不会因小失大,她出了正阳宫,在角门边静侯孔方楚。 不出多时,孔方楚便出来了。 “再请父王安。”长风敛衽行礼。 孔方楚看了杨昀丰一眼。 杨公公即刻会意,挥了挥手,让身后随侍之人退后一丈开外。 长风挽着孔方楚的胳膊,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儿臣棋瘾又犯了,想请教父王一盘……” 事关重大,她才不会在八面来风的路上说道此事。 “走,去十方居。” 这会儿孔方楚不再提“乏了去歇”之类的话了。? 第52章 梦里吹角连营 十方居内。 一如既往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气息。 醺醺然催人欲睡。 本就一夜未眠的长风,不得不悄悄将指甲嵌进掌心肉里,用痛意驱赶困意,强打精神向孔方楚回话。 “父王,七妹告诉我……她虽对君父有所隐瞒,却绝无半点不臣之心。”长风斟酌着措辞,故意欲言又止,“七妹她……是被人胁迫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孔方楚追问道。 “日前有一蒙面人趁夜闯入了清樨殿,逼七妹吞下了一包毒粉……” 孔方楚震惊地嘴巴微张。 宫禁防卫本就松弛。清樨殿更甚。 刚好藉此提醒一下孔方楚要多加防范。 反正寒食进来用的是暗道。 “岂有此理!”孔方楚惊讶过后是震怒,震怒过后有一丝愧意从眼底一闪而过,“那博旱她……没事罢?” “让御医过去看了,确实中了毒……”长风垂着眼睛,有意刺他一下,“父王在鞫谳时,难道没有发现七妹的唇色和指甲都发乌么?” 当然没有。 因为七公主当时还没有服下曼陀罗花粉。 可即使有,身为父王的孔方楚难道就会看见吗? 漠不关心的面具带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 五根手指有长短。何况孔方楚真正偏爱的另有其人。 七公主得到的远没有她这个靶子得到的多。 说真的,长风对孔方楚的情感有些复杂。 和对黄贵妃充满防范不同—— 在得知原身的身世之前,她一直是把孔方楚视作父辈和领导的角色。 而这正是对待“君父”的正确态度。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孔方楚面前说得上话。 一个纯粹的利用工具,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往往就会被丢弃。 可是纵观这些年下来,孔方楚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赏识和疼爱的。 那一点点的真情投入,也让长风感念于心。 前世,她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长风眼睛有些涩,抿了抿唇角,低低道:“父王放心,御医已经过去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七妹年纪小,内心受到的惊吓,较之肉身的磋磨,可能还要更多些……”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为柔和,“父王有空还是去看看七妹罢。” 孔方楚五味杂陈,喉咙里低沉地应了一声。 长风见大功告成,便要告退,就在这时,孔方楚望向她,语气极尽慈爱温和地来了句:“长风,辛苦你了。” 长风哪里敢坦然受之,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代罪立功的。只道:“儿臣惶恐。”一面方敢释放出眼底的倦意。 孔方楚捕捉到了这一点,连忙道:“去休息罢——昏定就免了。” “哪里能贪睡到那个时候。”长风难得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情,“不过,还是谢父王体恤之心!” 这话说得颇具诚意。 孔方楚听了,心中松快了稍许。他冲恭身行礼的长风挥了挥手。 长风顺势退出了十方居。 出门口时,看见了尽忠职守的杨昀丰。 杨昀丰冲她微微行了一礼。 “杨公公,”长风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对上他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所获珍藏中可有一枚柿子大小的夜明珠啊?” 杨昀丰身子一僵。 不待他有所回应,长风便又低低道:“在陪父王去清樨殿之前,记得把它处理掉。” 杨昀丰心如擂鼓,目光下意识地移开,想想又觉不妥,连忙点了两下头,以示回应。 他不知道长风公主是怎么知晓这个秘密的,但却清楚她今日挑明是出于善意而非要胁。若是方才在帝王面前已经告了阴状,那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想到这里,他又心头稍安。 长风强撑着回到了越湖殿,只觉困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方絮瞧着便觉不忍,连忙命人去准备汤婆子。 冬日严寒,没有这个,以殿下的体质,只怕到黄昏时分被笼也捂不热。捂不热,就睡不安稳。 见她体贴如斯,长风心中感动,可是却连抬手轻捏她腮的动作都做不了。 昨儿提了一夜的笔。手酸。 方絮为长风更换寝衣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疼得不得了。 “说是一人一半,明明六十有三,都是殿下所抄!”她收佛经入匣时,点算得分明,不禁叹气道,“殿下你就是太要强,太自苦了!” 要强的往往都容易自苦。 这话倒没说错。 因此长风也懒得去辩解什么,当然她也没什么力气去辩解——她只想赶紧躺下休息。 方絮嘴上碎啐叨叨,可做事却不拖泥带水,服侍长风换好寝衣,梳理好长发,转身便去接了小宫女递来的汤婆子塞进了被窝。一连塞了两个。 “好了,殿下。”她招呼着站都站不稳的长风,“快来歇息罢。” 长风一听,连忙从善如流。 躺在温暖如春的被窝里,长风觉得自己下一息就能睡着,赶在进入梦乡之前,她嘟囔着道了一句:“方絮,有你在,真好。” 方絮正在放帐子的动作一顿,望向长风的睡颜,眼中尽是一片融融暖意。 她掖好帐边,在退下去之前,轻声道了句:“殿下放心,婢子会一直陪着你的。因为……”后面的声音渐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 这是长风近几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梦里,她看见了七公主把那封书信呈交给了孔方楚。 而紧接着,孔方楚查明了信上的字迹是出自法净之手。 再然后,他差人包围了来凤居…… 挟皇子为质,再下令十三州勤王。 那时,寒食已经把兵符又安然无恙地放了回去。 命令下了两道,而勤王的军队会在接到第一道命令时就赶往子城…… 没有人会质问君王为什么会连下两道命令,就像君王也不会谴责早至的勤王之师。 兵贵神速,到时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巫越,未必不能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事实上,历史中的游牧民族取得的胜利几乎都是以少胜多的。除了马背上练出的强悍,更是因为他们不怕输,以及对赌的本钱少。 巫越以佛治国,是不够勇武,但不代表吴地之人没有血性。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手里又握有筹码,且一早就有了应对之法,为何不敢一战? 长风并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也不喜闻金戈铁马之声。 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以一当十,殊死一博。 长风的美梦,就在一支破阵曲的基调中铺呈开来。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第53章 戏做全套 孔方楚到的时候,御医已经给七公主开出了解毒的方子。 以陈宫正为首的软禁班子,在长风离开的时候便一同撤了。 清樨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多,又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因此无论是午膳还是煎药,都要差使人力去宫内的有司衙门去取。 以至于孔方楚走进了内殿,都无人前去通传。 杨昀丰觉得不成体统,想自己先进去知会,却被孔方楚给低声叫住了。 “算了。”君王发了话,此时他只是一个心怀歉疚的父亲,也终于相信了长风所言“外贼进入清樨殿如入无人之境”的说辞,“别声张。寡人想悄悄地进去看看小七。” 七公主是第一个发现孔方楚进来的人。 因为她心知孔方楚迟早要来,所以无时不刻地不在注意着门口。 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企盼。 “父王。”她唤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行礼。 留守的胡御医,以及殿内一位服侍在侧的宫娥绿雪,闻言均是心头一惊,继而连忙朝殿门口行礼。 孔方楚轻一抬手,恹恹说了句“免礼”。 几人见状,都不禁有几分忐忑。 七公主内心的不安尤甚。 “七公主……没事罢?”孔方楚第一句问话居然是先朝着胡御医说的,他语气平静如水,“都用了些什么药?” “回陛下,七公主是误食了曼陀罗花粉的毒……因此病温,且出现幻觉,及四肢麻木的症状……” 胡御医看了看孔方楚的脸色,没有再接着往下阐述,而是转而说起了用药,“用了绿豆、金银花、连翘、甘草,以水煎服——不出三日,七公主体内毒素便能排清……” “好!很好!”孔方楚忽地称赞了两句,旋即瞥向杨昀丰,“看赏——即日擢升胡康平为御医院判官。另赐丝绸十匹,白银二百两。” 一个本在御医院藉藉无名的大夫,一下子连升了两级。这是多大的恩典呐! 胡御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循礼法不敢用目光去问询王上,故而急急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杨公公。 只见这位秉笔太监出身,如今位居首领太监的杨公公面不改色地应了声“是。” 此时胡御医才真的相信天降福泽,今日他是鸿运当头啊!连忙跪下去谢恩。一面暗自嘲笑着你推我阻不肯前来的一干御医院同仁们。心说一会儿得知了他因出诊清樨殿而高升获赏的消息后,不知得懊丧成什么样。 想想他就觉得开心。 七公主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很开心。 父王抬举了前来为她看诊的人,那无疑于就在无形中告知众人: 她在君王心中是有分量的。 抬举了御医,就是抬举她。 她要的就是这种被重视,被垂青的感觉! 虽然药还没有喝,但七公主却感觉通体都顺畅了。 她知道,父王从被欺瞒的愠怒转变为后知后觉的怜惜,都要归功于那包曼陀罗花粉。 七公主不得不佩服自己那个六姐的心智和手腕。 略施小计,就能扭转乾坤。 一面又隐隐有些恨意—— 这是此前她于对方所未有过的一种负面情感,却在今时滋生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 既然她长风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为什么不能凭借自己的通天本领,来帮扶一下自己! 人心凉薄。她这种坐壁上观的看客,难道不比亲历亲为来压踩她的五公主等人更可恶么! “都下去罢。” 孔方楚似乎是有话想单独跟七公主说,一语既出,便打发了除七公主之外的在场所有人。 “父王……”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七公主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便又垂下头去,双手绞弄在一起。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坐罢。”孔方楚和声吩咐道。他自己已经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儿臣不敢。”七公主紧张道,她用余光瞥了眼太师椅旁边的方几,发现居然没有备下茶水,连忙道:“父王想喝什么茶……儿臣去为您斟来……” “不必了。父王不渴。”孔方楚用七公主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回应着,“来坐罢。你身体有恙……别站着了。” 七公主差一点就要感动得哭出来,强忍着眼中的湿意,没有再拒绝君父的再一次邀请,低哑地应了声“是”,依言坐了过去。 “那封信呢。”孔方楚状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七公主险些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略略僵直了后背,脑海中在飞快地运转,用胆怯的语气道了句:“父王……在说什么?” “信。”孔方楚眉头轻蹙,微微加重了语气,扭头望向七公主,目光如电,“那个逼你服下毒药的煞胚……留下的信呢?”他沉下脸,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拿来给寡人瞧瞧——” 七公主不知是真的畏惧,而是装的畏惧,总之是身子颤了颤,声音也跟着颤了颤:“是……父王……” 为了不看起来是早有准备,她没有放在身上。而是搁在了内室床头的瓷枕中。做戏就要做全套。 七公主起身去内室把那个瓷枕抱了出来,当着孔方楚的面取出了一个略微发皱的信封,放下瓷枕,双手将信呈了过去。 孔方楚接过信,无论是打开信的动作,还是捻到磁青纸笺时的表情,都跟七公主当初一模一样。 他抽出纸笺,展开后看完了信的内容,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那个官印之上。 久久未语。 七公主也不敢出言打扰,垂手肃立,静待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直至孔方楚回过神来,攥着的磁青纸笺在指力下变得更皱,他问七公主:“有没有看见那个贼人的样子?” 七公主怔了怔,继而摇头道:“没有——对方是蒙着面的。儿臣都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被对方喂下了毒药……”她本想藉此再渲染一下刚服毒时的惊恐与无助,岂料孔方楚已接着再问: “那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给你的?怎么给你的?” “回父王,他逼儿臣吃下毒粉后,就将儿臣打昏……”七公主用着长风教她的说辞,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待儿臣翌日醒来后,便发现了这封信扔在枕侧……” 她顿了顿,涌出泪来,“儿臣惊恐万状……可,可是……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对方是男子,儿臣怕自己的声誉……”七公主适时止住了话,可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晰,孔方楚想也不想便知她要说的是怕声誉受损。 “儿臣自己的性命是小,可王室的脸面断断不能因儿臣而抹黑……” 七公主说得入情入理,令孔方楚不禁在赞赏宽慰之余,又多了一丝愧意。 自己实在是太过疏忽和薄待这个明事理,懂进退的女儿了! 七公主用余光观察着孔方楚的神情,心中暗生喜意,可面上却未露分毫。 “嗯?”孔方楚目光再度落在纸笺上时,似乎发现了某处破绽,“这信上并无提及旧物为何,以及物在何处,你又如何知道要去往杨公公的居所去取?!”? 第54章 异变 七公主暗叫一声“糟糕”。 眼底也随即掠过一抹慌乱之意,然而习惯性垂着眼帘的动作,保全了她。 再抬眸时,七公主已然想好了如何作答:“父王,之后那人又来了一次……而且,是在白天。” 孔方楚蓦地张大了嘴巴。 继而震怒无比,“岂有此理!” 一个宵小竟敢当王宫如菜市口,想来就来,就走就走! 看来这宫城的守卫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见孔方楚龙颜不悦,七公主配合地瑟缩了一下,接着道:“……他依然蒙着面……告诉我他要的东西,必须得尽快给到他……” “是什么?!” “是枚夜明珠……说是他当年同……同母妃家中下聘时的定礼……” 七公主将长风教的说辞,用自己一贯的语言节奏给说了出来。 “胡言乱语!” 孔方楚拍案喝道。 龙威之盛,教人打心底里害怕。 这一回,七公主煞白的脸色可不是装出来的。 “儿臣……儿臣不敢信口开河……”她嗫嚅道,“是那蒙面人这般告诉儿臣……儿臣只是一五一十复述那贼子的话罢了……” 孔方楚没有说话。他眉头锁得铁紧,脸上的神色阴睛不定。 徐氏入宫前有订亲么? 如今他已无从确定。 可确不确定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七公主都已经这么大了。 夜明珠…… 好像听徐氏生前说起过,说那是徐家的家传宝物…… 怎么就成了什么定礼! 不,不对!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孔方楚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那枚官印上。 据他所知,这枚官印的持有者是天颂的某位皇子! 怎么就会和七公主的什么“母家故旧”扯上了关系? “博旱,”孔方楚凝视着七公主,面沉如水,“你当真没有看见那人的脸?” 七公主心头一凛,强忍着才没有让眸光乱颤,“回父王——当真没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若是儿臣看见了他的脸,他又怎能容儿臣活到现在呢……” 孔方楚神情一滞,继而晦涩地道了句:“你受苦了……”既包含着挥之不去的愧意,又夹杂着对居心叵测的贼人咬牙切齿的痛恨。 “没看见长相……那听对方的声音,能估猜出是多大年纪的人么?” 孔方楚又问。 七公主怔了怔,继而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唤了孔方楚一声,“父王!”她急急道,“虽然那人竭力压低着嗓音,但儿臣依然能够听得出——那是名女子的声音!” 女子?! 这答案大大出乎了孔方楚的意料。 “听着约三、四十岁……”七公主摇了摇头,“儿臣也不是很确定……总之,听声音不算年轻!” 孔方楚沉默了。 这样的问询不仅没有让事情越发明朗化,反而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和……不安。 而他,是不能将这种不安表露出来的。 七公主却如同打开了记忆之匣一般,“对了!”她又补充道,“那个蒙面人右手中指的第三指节处,有一颗芝麻大小的褐痣!” 孔方楚神情一震。 “你确定——没,有,记,错?” 他一字一句道。 七公主被孔方楚骤然变冷的语气给吓着了,她咬了咬下唇,小声而坚定地回应道:“儿臣没有记错。” 孔方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问她:“为什么第一次鞫问,你什么也不肯说?” 这个事先没有备下答案。 七公主飞快地运转着头脑,用尽量平顺流畅的语速道:“那时儿臣以为不久就要毒发……便不想再说出这些糟糕事来让父王烦心……” “那为什么长风一来,你就肯交待了?”孔方楚扬了扬手里的信笺,扯了扯嘴角,“偏偏又不肯把信一并交出来……这是何故?” “我……”七公主沉凝了片刻,顶着君王怀疑的目光,思忖出了辩辞:“那是因为六姐一来,便看出我身上有中毒的迹象……她以抄佛经的名义,和我独处了半日……慢慢地打开了我的心防……” “什么?!”孔方楚睁大了眼睛,“长风一来便看出了你中毒,却还拉着你抄了半日的经……” 不是半日,是一天一夜! 七公主抿了抿嘴角,“六姐是代表父王而来,自然要以完成父王派给她的使命为先……儿臣并不怪她。”她目光恳切,“而且六姐已经非常照顾我了……说好一人一半的佛经,她替我多分担了十卷……” 孔方楚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小意解释而变得稍霁,他微抖的髭须印证了他此刻极为不悦的心情。 七公主看在眼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畅意,面上却不显,依旧温声细语地说了下去:“儿臣既打开了心防,就不会再有所隐瞒……因此把能说的都说给了六姐知道,只是有些事,有些东西……儿臣只能向父王一人坦诚……” 她抬头用雾蒙蒙的大眼睛看了孔方楚一眼,又惊觉自己僭越似的埋下头去,任由一滴泪砸在了青砖地面上,“请父王原谅儿臣如此反复……” 一副受惊过度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彻底让孔方楚消散心底的疑惑,他不由自主地安抚起七公主来;“傻孩子!父王又没有说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长风! 这些事都是她教我做的!这些话也都是她教我说的! 七公主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唇边却泛起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原来,六公主长风的地位,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撼动! 长风醒来的时候,越湖殿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与被动。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最先被异动惊起的是挂在庑廊下的鹦鹉点点。 长风是被点点的叫声扰了梦。 “发生什么事了?”她猛然坐起,高声问道。 “殿下不好了!”方絮急步从外间走来,“以陈宫正为首的宫正司诸人,已经将越湖殿给包围了!”? 第55章 插簪 “服侍我梳妆。” 长风沉着地吩咐道。 不待方絮上前,她已自己伸手将一侧的帐子掀起,挂在錾铜挂钩之上。 见长风要下榻,方絮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准备弯下腰去帮长风穿鞋,却被长风摆手制止,“我自己来。你去叫上玉扣一起——她梳头,你更衣。” “是,殿下。”方絮应声而去。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收拾得干净体面去应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风的泰然自若,显然感染到了两位近身宫女。 “殿下,还梳垂鬟分肖髻吗?”玉扣拿着梳子请示道。 “不,梳惊鹄髻……本宫今日要插簪。” 此言一出,不单玉扣一怔,就连一旁弯腰为长风挂禁步的方絮也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两名宫女的视线相互交汇了一下,又各自分开。 玉扣应了声“是”。 而方絮则忍不住用极轻缓的声音劝谏道:“殿下还有三个月才及笄……为何眼下就……” 就急着插簪? 长风牵了牵嘴角,她知道方絮的未尽之语。 忽然一改故辙,当然是有原因的—— “本宫是一宫之主,早有封号……不必等举行笄礼,便有插簪之权。” 说得没错。 就像未加冠的男子,若有功名或爵位在身,也是可以提早获“字”及戴冠插簪的。 长风此举,当然是为了震慑和提醒来人:不要轻举妄动。凡事多掂量掂量。 能在她身边服侍的,都不是蠢人。 玉扣听罢,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极其灵巧之能事,为长风梳了一个形状完好的惊鹄髻。 梳好后才发现,这种高盘发式,的确比披肩发式更契合公主高华冷清的气质。 “殿下,用哪支簪子好?”方絮打开了专门盛放簪钗的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问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长风指了一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蛇形银簪,“就它罢。”其上没有镶宝,朴素得连方絮都感到咂舌的地步。 当她把这个想法一道出,一旁的玉扣脸“腾”地一下红了。 因为这支簪子,是她在司珍坊当学婢时做的。 当时在一众同侪中,只有她入宫最晚。因为出身商贾——还备受嘲弄和冷眼。 她父亲曾是个银匠,专靠帮人打制银器为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一场大病令父亲的身体再不如从前,于是身为长女的她主动为家里分忧,靠着从父亲处学来的手艺,顺利被选进了宫为婢。 比起那些毫无基础的司珍坊学婢,她是有优势的。 可比之那些资深的女史,她的能力却又不够看。 卡在不上不下位置的她,就一下子被孤立了。 好容易熬过了三年的学婢生涯,迎来了学成考核。成则进阶女史,落则被贬至他处做粗使宫女。最坏的一种情况是刷恭桶。 玉扣自然也是不想去的。 学成考核基本在春秋两季。 玉扣这一届是秋季考核。恰逢宫中操办长风公主的九岁生辰—— 巫越的传统是“过九不过十”,而且整生必须提前。 因此,彼时为一宫之主的六公主长风的九岁生辰,势必隆重盛大风头无二。 宋尚仪给她们这届学婢出的考题是“贺公主寿”。 只见有的人做起了赤金镶宝的璎珞,有的人做起了绿松的手串,更有甚者用柿红玛瑙做了整套的头面。 唯有玉扣迟迟未动。 给她分到的材料一样未缺,但是成色却是最次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咽玉粒金莼长大的长风公主瞧得上眼。 玉扣看了又看,从众多珠宝材料中选出了最便宜的银料……做了枚银簪。 一枚蛇形的银簪。 这是她在没有高温炉火淬炼的帮助下,仅凭羊角锤、锉刀、葫芦夹等铁制工具,能够呈现的最优造型变化。 饶是如此,玉扣也没想过她的拙作,能入公主殿下的青眼。只要不被问责,便是好的了。 念头刚一闪过,旁边便有人指着她的作品,嘲弄着,扣下了一顶“不敬”的帽子:“蛇——你这是在暗讽公主殿下蛇蝎心肠吗?” 尖细的嗓音出自经常带头欺负她的拾香之口。宋尚服是拾香的亲姑母。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宋尚服的注意。 她过来拿起玉扣做的簪子,蹙着眉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长风公主驾到!” 宋尚服连忙将簪子丢开手去,快步恭迎过去,带领着现场坐阵的几位高阶女史,以及接受考核的一众学婢一同向公主的玉辇行礼。 “平身。” 一个身穿绯衣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在旁边蓝衣女官的搀扶下,下了辇。 “来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她浅浅笑着,仪态万千。 玉扣被那个耀眼如珠玉的人儿给吸引住了目光。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得到对方的垂青。可她也知道,岂止是她,只怕这场中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思及此处,她不由将视线又投向了小公主身侧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听说她叫“方絮”。之前也是一名学婢,在司膳房做事。原本也是默默无闻,之后被卷入一宗“血燕偷盗案”中,差点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是长风公主的出现,令她幸免于难。之后还因祸得福,去了越湖殿伺候,成了专司为长风公主布膳的近身宫婢。 不知惹来多少人的羡慕! 玉扣承认自己也是羡慕的,她没想到一刻钟后,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 长风公主一一看过别人的东西,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既无否定,也未展露肯定。教人猜不透她的喜恶和心思。 直至来到了玉扣的案前,长风驻了足,“这是你做的?” 玉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殿下。” “为什么做成蛇形?” 长风扬了扬那枚簪子问道。 玉扣登时慌乱起来,急急道:“不是暗讽殿下蛇蝎心肠!而是……是……”瞥见宋尚服和长风公主身边蓝衣女官的严厉目光,她才惊觉自己失言,不禁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慢慢说。”长风公主却比她想象得更和蔼可亲,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不急。”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要小三岁,但是流露出来的气质却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玉扣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将自己的制作理念给阐述了出来。 见长风公主并不反感听这些弯弯绕绕,她又鼓起勇气为先前的话作补救:“之所以做成蛇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殿下是龙子……蛇,即为小龙。” 话音刚落,便见对方眼中一亮。 “很好。”长风公主褒奖道,“你不单手巧,心思更巧。” “谢殿下夸奖。婢子……婢子愧不敢当。”玉扣说着,屈膝朝对方行了一个礼。 “好就是好。本宫的夸奖,你当受之无愧。”长风示意她起身,“放眼整 场,只有你做了簪子——” 所有人都当她是个九岁的孩童,各种珠红玉翠,赚足了眼球。 却忘了她还是个被正式赐予封号和宫殿的公主。 位同副君,仪服同列侯。? 第56章 有仪 这个簪子做得恰到好处。 银质虽然低调,却足以说明问题。 一如她再如何潜光隐矅,也别忘记她是个不能惹,不好惹的主儿。 “玉扣,还记得当年我为什么选你么?” 长风问。 玉扣一怔,继而答:“是因为殿下同情婢子的处境……” 犹记那日公主殿下的目光,在她案上的珠宝材料间淡淡一扫,又问:“除了做首饰,你还擅长做些什么?” “婢子还擅长梳头!”玉扣知道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表现得急迫一些会让同侪们看不起——反正她们一直都看不起自己,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她对着长风公主诚恳表态:“至于其他不会的,婢子都可以学!” 长风公主没有吭声,而是又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就在玉扣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时候,长风公主转头看向跟随在侧的蓝衣女官, “锦屏姑姑,以后越湖殿进人,都以她这样的做标准——” “是。”蓝衣女官应道。 “那她……”一旁的宋尚服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长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继而笑道:“这样心灵手巧,又自强不息的人……本宫当然要带走。”她伸手在案上的杂色珠宝材质状若无意地一拂,“若是继续留在司珍坊,恐会有些屈才。” 玉扣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没想到殿下不仅看中了她,且还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盛赞回护于她。 想来以殿下的冰雪聪明,早就看出了她弃众宝而择素银的原因。 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宋尚服有此一问,她才有此一答。 轻描淡写间,便将该说到的都说到了。 因此,玉扣从来都不敢小视这个年纪不大的主子。进了越湖殿,也一直是循规蹈矩。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的怠惰之心。 不求像方絮和锦屏姑姑那般深得殿下器重,但求能侍奉殿下左右,报效万一。 她始终感激当日长风伸手将她拉出了泥沼。 免于在倾轧中悲屈死去的命运,且比这宫中绝大多数人都活得体面。 “当然不是因为同情……”长风从镜中注视着玉扣,笑了笑:“我,绝不会因为同情而任用一个人。” 她的目光亦在方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我选一个人,最看中的:除了能力,便是心性——” 方絮和玉扣闻言,心头皆生出一股自豪之感,以及被认可的感动。 “我喜欢身陷逆境,而不轻言放弃的人——”长风道,“只要此身不死,总有机会改写命运。”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神色一振。 “这下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枚簪子了罢?”长风目光平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今日梳的这个惊鹄髻她也很满意,高盘的发髻饰以低调的簪,堪称粹雅冲和的杰作,“非此簪,不能表达今日我之态度。” 她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错,致使越湖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但她明白,应对危局时最一开始的状态和举措至关重要。 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长风起身,在两名近身宫女的陪同下,稳步出了寝阁。 行至内殿门口,果然看见了陈宫正一行人立在院中。 见到长风,她只觉眼前一亮,继而上前行礼:“殿下——” 长风点了点头,目光在场中巡视了一圈,令她较为满意的是:事出突然,越湖殿诸人尽管俱感慌张,却没有乱作一团。 宫正司的到来,迫使每个人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活,被集中到了宽阔的庭院中。 虽然人头是乌压压的一片,但是却没有交头接耳嘈杂纷攘的情况出现。 这令前来纠查的陈宫正也暗暗感到惊讶和佩服。 要知道,这等于侧面印证了长风公主非凡的掌控力和约束力! 一个贵妃之女,能挣得嫡出公主都望尘莫及的荣宠,且能稳稳坐拥这么多年,实力绝对不一般! 很多人都认为长风公主只是投了个好胎,才会后来居上。 陈宫正本来也这么想。 毕竟三岁以前的长风公主何止表现平平——准确的说,是除了粉雕玉琢的相貌,其他资质都落了下乘。 先天口不能言是最大的缺陷,另外身子也较之同龄人瞧着更为孱弱……皆是妥妥的不足之症。 众人都道是贵妃高龄生产的缘故—— 就算看着再如何年轻,身体毕竟是已近不惑,骗不了人。 其后诞下的七王子博晏也格外难养,想来也是同理。 从什么时候起,陈宫正不再觉得长风公主是个女以母贵的附属品了呢? 大概就是自七王子博晏出生以后罢。 同样是老来子,同样是贵妃所生,却不及胞姐简在帝心。 母亲爱幺儿。 黄贵妃是肉眼可见地偏袒幼子。 她在王上面前同样也是说上话的。 可是却未能撼动长风公主在王上心中的位置。 三岁被正式赐封,五岁又被赐居了宫中的越湖殿。 这样的恩宠,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连黄贵妃都无法相较。 母女同为一宫之主,但细品两人治下的能力,作为女儿的长风公主显然更胜一筹。 贵妃身边的近人走马灯似的换,或死或贬,如今在她身边侍奉的蕊枝,在短短十年内,完成了从负责打理花草的四等宫女到一等近身宫女的三级跳。 反观越湖殿,作为教养姑姑的魏锦屏仍在,因祸得福来到长风身边服侍的方絮,起初只负责司膳,可如今却已是和魏锦屏一样能独当一面的角色。 就连那个站于另一侧的玉扣,多年前被长风公主从司珍坊择出来,如今除了梳头,听说还会制些新颖的珠宝式样出来,投入到城中某家首饰铺中售卖。 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人都知越湖殿殷实,却不清楚钱为何多得花不完。光靠赏赐,哪里够长久地支撑“月赐”? 五王子一党不止一次想要揪住六公主长风的错处,也揣测过越湖殿是不是偷着变卖了些赏赐,照着这个方向查了许久,结果却一无所获。 陈宫正自己也是在偶尔的机会下得知:长风公主在宫外有产业。 除了明面上的四千户封邑,还搭上采办司,做起了生意。 宫中并无明文规定王族不准经商。 所以即便六公主在宫外置产业的事被捅出来,也伤不了她分毫。反而还会因动了更多人的利益而遭到围攻。 她何必冒着得罪长风公主的风险,去给五王子一党做马前足呢? 说实在话,陈宫正心底是不看好孙王后一脉的。 子众虽众,却没一个能成气候的。 有时候这么看,多子未必多福。生一个顶用的,比生上一堆无能充数的强得多。 “陈宫正,”长风语气温和,却隐含威势发问道:“因何事踏足我越湖殿?”? 第57章 坐船走 “回殿下,”陈宫正屈膝回禀,不敢稍加怠慢,“婢子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将“捉拿”二字咽了下去,“带走一个人。” 长风扫视了一下场中,目光旋即回到陈宫正的脸上,问她:“你想带走谁?” 陈宫正为难地看了眼长风:“……您的教养姑姑,魏氏。” 长风眉心一跳,吐出两个字:“理由。” 陈宫正神色一僵。 理由她也不知道,陛下之命就是理由。 她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婢子只是奉命行事,其余的一概不清楚……”陈宫正道,“求殿下多多谅解我等的难处……”姿态可以说放得很低了。 长风没有立时答应,也没有立时反对。只是道:“魏氏肝火犯肺,如今已迁至幽栖阁养病。”幽栖阁是越湖殿最偏的一处位置,“本宫不是想抗命,更不是想与你为难,只是以魏氏如今的身体……已经无力跟你们步行到宫正司——” 见陈宫正唇角微翕,长风又道:“拖行更不行。”她这一句语意铿锵,带着不容置辩的味道,继而微微一笑,“陛下是遣你们来带她回去问话,但并没有说要立时处决,对罢?”反正就不是她们一行人来了。 陈宫正一愣。 “既是如此,”长风依旧笑意清浅,“那就不能让人在路上出些好歹,不是么?” 陈宫正抿了抿嘴角,认同了她的说法,“是……” “陛下有命,不得不从。”长风先当众表了个态,接着思考着摇了摇头:“可也不能让魏氏坐本宫的步辇去……这不合规矩呀。” “就是!就是!”陈宫正头上冒汗地应合道。其实她想说,这何止叫“不合规矩”:犯事宫人还坐步辇去宫正司报到——成何体统! 虽说她并不清楚魏氏所犯何事,并且念及多年来与魏氏打的交道不少,本着相识一场的情分,她也不想魏氏真的下场悲凉。 最好是误会一场。 长风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宫正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心中对这位陈宫正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对上不失分寸,对要捉拿的同仁没有幸灾乐祸与落井下石,实在是不简单。 心念转动之间,长风有了决断:“不如我拨条船,你们一行人带着她坐船过去罢……更省时间。陈宫正也能早些复命。” 只这一句,便说服了陈宫正。 她朝长风行了一礼,“那就多谢殿下!” 长风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方絮着手去办。 继而扭过头给玉扣递了个眼色。 玉扣立即会意,上前一步,代长风对着场中越湖殿宫人吩咐道:“好了。没事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越湖殿诸人旋即领命退散。 长风趁机拉着陈宫正借一步说话。 她用仅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对方:“陛下怎么会突然下此命令?” 先前就已经问过了。 只不过当众问和私下问是两码事,就算答案依然是“不知道”,但能得到讯息截然不同,“婢子真的不清楚……不过,陛下是从清樨殿出来后,才下了这道命令。” 长风心中一咯噔。 可她面上却未显,只笑盈盈地朝陈宫正点了点头。用微不可见地声音道了句“多谢”。 又一语双关道:“这宫中的浮沉实在说不准——得宠和失宠的,可能瞬息就会置换。但尚有一口气在,便总有翻脸的机会。你说是不是,陈宫正?” 她将提点两位贴身宫女的话,又换了种说法道了出来。 陈宫正也深以为然,点头低声应“是”。 长风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言。 她绝不能让陈宫正明晃晃地把人捉拿走,那样闹出的动静太大,不仅堕了越湖殿的威望,更会使消息不径而走,传出宫外打草惊蛇。 就让一切在相对平和的情况下先进行着。 船已经准备好了。 方絮站回了长风的身侧。 而宫正司要带走的“魏氏”——越湖殿曾经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锦屏姑姑,已经被她们从幽栖阁搀了出来。 这是长风自回宫后第一次见她。 偷偷出宫前,便听说她生了病。那时还揣测会否是个疑兵之计,之后从心腹御医夏贤清那里得知确是事实。长风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从宫外见过墓回来以后,她便有意对魏氏避而不见。因为不知道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去见她。而且,她也怕自己有些情绪藏也藏不住。 既然她答应过墓,要饶魏氏一命,而如今的魏氏又已经递不了消息,那她便想着:干脆就让魏氏在幽栖阁安度残生罢。 谁承想,事情又横生波折! 长风此时已经隐约猜到:是七公主临时改弦更张,把要指认的对象从法净自作主张改成了魏锦屏! 她之所以告诉七公主魏锦屏的事,那是在她对法净是细作身份提出置疑时不得不做出的说明,更是因为她当时想要寻求七公主的襄助,而先行给出的诚意。 毕竟在关系巫越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她们才是一个战壕并肩作肩的队友。 既为队友,长风便觉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不该有所隐瞒。 可没想到,大事未成,七公主竟然起了别的心思! 长风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 行罢!那今后就各走各路。 脸可以换给你。可其他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越湖殿的主人是六公主长风,而不是六公主长风的脸。 “公主殿下。” 锦屏姑姑面色潮红,却掩饰不住的虚弱,她让扶着她的两人松手,勉力朝长风拜了拜。眼底满是惶惑与不安。 四目相接之下,长风有些尴尬,可是尽力没有表现出来。只轻声道:“陈宫正得知你与早些年花名册上登记的信息有些不符,故而想请你去问一问。”她顿了顿,“姑姑,你便随她们去一趟好了。反正是坐船,累不着。” 锦屏姑姑表情一松,点头应下。 待她们离开后,长风只觉身心俱疲,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方絮见了,连忙道:“殿下要不要再躺回去休息?” 一旁的玉扣也随声附和。 可长风却摇了摇头:“我得去一趟‘临华殿’。”? 第58章 病娇七王子 临华殿是七王子博晏的住所。 长风禁足之前,也很少去。 往往都是七王子不远千里来越湖殿找她。说是越湖殿能划船凫水,最是悠然自得。 可秋冬季节的越湖殿就没什么花头了,湖风吹面寒,江南的冬天,湖面又结不成可供冰嬉的厚实冰面。 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挡七王子博晏来越湖殿的热情。 黄贵妃心疼儿子,时不时将自己的玉辇派给儿子代步。 当然,这并不合规矩。 可孔方楚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而是七王子开始明事之后,自己推拒了。 他喜欢长风这个胞姐,很愿意亲近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姐姐是除了母妃以外最亲近的人—— 父王是好多人的父王,而且对他严厉有余,亲近不足。 而母妃,对自己只有一味的溺爱和顺从。 只有这个姐姐,能带领他,指教他,并且面冷心热地维护他。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在学堂上,长风为他出头。 并非因为他们一母同胞才与他站在一起,而是发自内心地认可与肯定他。 人都需要被肯定。 可是偌大的王宫,奉承自己的人一抓一大把,可是能真正给自己肯定的人,有且只有长风。 她和母亲长得很像,都生得极美。 但是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很小的时候,他便能察觉出母亲对阿姐和他的不同。 当然,七王子将其归因于父亲疼爱姐姐多一些,那母亲自然便会偏爱他多一些。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七王子发现事情貌似不是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他一直在椒兰殿养到十岁。 之后他本当搬去六哥的声闻殿同住,可是却给他直接划了间临华殿,虽未正式赐居,但实质上并无不同。 临华殿距离宣明殿和椒兰殿的距离几乎均等。 再看看阿姐的越湖殿,三面临湖,阔则阔矣,却偏得很。 真的想见一个人,又怎么忍心让她住得那么远呢? 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听到了真相: 当年赐居越湖殿看似是荣耀,实则是迁居养病。 阿姐摔下忘荃亭后,虽然醒了,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之后便有御医诊断出公主得了疫症。 父王母妃听了汇报之后,怕此疫蔓延开来,便下了一道“恩旨”。 至今七王子博晏都无法想象,彼时身心皆被架在火上烤的阿姐,是怎样度过的那段时光。 只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母妃很多事情没有避着他,却有更多的事情是刻意瞒他的。 比如,当年为着他的出生,阿姐曾为他受尽酷刑。 那个秘密往来于椒兰殿的马道婆,在壬平五年的夏天,彻底失去了行迹。 母妃为此担惊受怕了许久,怕是王后一党所为。于是秘密处决了所有见过马道婆的宫人。 之后甚至怀疑过是越来越势大的阿姐,得知了某些消息,而做出的报复。 可谁知道马道婆究竟是生是死? 又有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留下了口供? 没有人知道,马道婆是被他秘密处置掉的。 她以为他只是个孩子,又自觉他的诞生自己居功至伟,故而对他毫不设防。很轻易地就接过了他给的半块糕饼。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 毕竟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动听:“嬷嬷。我一见你,便觉得面善。这是薄荷方糕,吃在嘴里冰冰凉凉的,最是消暑。宫外是吃不着的——我特意留了半块给你,嬷嬷快尝尝看。” 马道婆的表情像三伏天饮了碗绿豆汤一样舒畅。 七王子想,就当是他给将死之人的奖赏。 值得一提的是,那半块薄荷方糕是阿姐让方絮特意给他做的,抚慰他不被获准吃冰饮的低落心情。 看看,阿姐对他多好! 所以,他用阿姐给的糕饼,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马道婆,替她完成了复仇。 马道婆倒下之时,依然不可置疑地望着他。 毕竟他才十一岁。 他却懒得再看马道婆一眼,轻拍一声巴掌,唤出了事先安排躲在假山中的唯亭。 唯亭是他的心腹,不会说话的那种。 只不过他的不会说话是天生的。按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选进宫中来的,可事有例外。唯亭的舅公,是杨公公的师傅。 杨公公念及当年的教导之情,把唯亭安排到了临华殿。 唯亭不会说话,也不认字。但偏生拥有一把憨力气。 七王子博晏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决定抬举他。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 父王还难得的夸赞了他——说他“有慈悲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慈悲,而是机智。 让一个本无法得到这一切的人,一跃拥有这一切,那种如同幻梦般的不真实感,会促使一个人无限地卖命和忠诚。 这一点,他也是从阿姐身上学到的。 看看如今她身边得力的方絮,玉扣,乃至磁青,哪个不是视她若神只? 跟着阿姐,能学到不少东西。 这也是他时常跑去越湖殿的原因。 可最近一阵子为何没有再去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母妃阻拦或者请不到旨,而是他又获悉了一个秘密。 阿姐竟然看上了那个俏和尚! 那个和六哥向来不清不楚,又被五哥惦记着的和尚! 依他看,他也只配做阿姐的一个玩物罢了。 可不知他给阿姐下了什么蛊,阿姐竟然说出了“两情相悦,木已成舟”这样的话。 是的。 六哥身边的静檀,实则是他的人。 六哥自己清心寡欲,便以为世上人都如他一般不食烟火。要攻克下一个随主被迫修佛的人并不难,直接砸银两便是。 之所以在六哥身边安插眼线,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留意的人不是六哥,而是阿姐。 可越湖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加之他实在不敢在阿姐面前造次,故而只得剑走偏锋。 只要使得好,偏锋一样起作用。 当他得知静檀传来的消息后,整个人呆立半晌,待回过神来时,即对那个叫“法净”的和尚隐隐动了杀心! 忍。 他得忍着。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那贼和尚昨夜留宿了越湖殿。 这样阿姐势必会受到牵连! 六哥这人他了解,不会惹事生非。而且投鼠忌器,为了他那个禅友,也不会到父王面前去乱说。 倘若六哥一时想不开,那自己也有后手。静檀毕竟不能白养着的。 阿姐还是被禁了足。 说是因与五哥那个废物点心起了冲突所致。 呵,谁信呢! 反正他不信。 就算父王对阿姐的疼爱也掺了水分,但面具戴久了一时间也摘不下来! 何况五哥的确不成器。 阿姐没道理斗不过他。所以只有一种情况—— 就是阿姐另外犯下了大过。 会是什么呢? 七王子辗转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心中推测出了答案。 四个字:情令智昏。? 第59章 虎虎生威 七王子平生第一次觉得父王的决策是对的。 确实应该把阿姐关起来冷静冷静。 一个和尚,玩玩就算了。 还想着共效于飞—— 简直是昏了头! 因此他赌着一口气不去见长风。 可是当长风派方絮递来口信,需要他襄助时,他还是义不容辞。 阿姐就是阿姐。 半点怠慢不得。 尽管他并不清楚,阿姐在下什么棋—— 好端端地干嘛掺和七妹的事? 他不喜欢七妹。因为觉得她那双看似卑怯的眸子里,藏着不安分。 阿姐是他一个人的阿姐,谁也不能和他争。更不能当着他的面,试图踩着阿姐往上爬。 但凡敢动这个心思的人,他都不会手软。 “殿下驾到!” 正在兀自发呆的七王子,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准备迎出去。但想想又坐了回去。 刚一坐下,又蓦地起身,目光环视四周,择定了那张罗汉榻。 待长风走进去时,一眼便看见了内殿中歪在榻上的七王子,脸上盖着一本《博物志》。 “怎么能在这儿睡?”长风柔声道,走了过去,解下身上披的孔雀裘给他盖上,“当心着凉。阿衍。” 七王子听着那声轻唤,心中一暖。他动了动,刚要抬手拿掉覆面之书,却觉面上一凉。长风已然下了先手。 总是这样。 无论是下棋,还是打双陆。阿姐从来都不会因为他小而让着他。 一是一,二是二。 思及此处,七王子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长风知道他在装睡,却不点破,只笑吟吟地问他:“你也在看《博物志》?读到哪一卷啦。” 七王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夺过书,头也不抬地道:“读到卷四——说是‘人啖豆三年,则身重行止难。啖榆则眠,不欲觉。’”他顿了顿,“于是午憩前我特意饮了杯榆叶茶,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醒不过来了?” “胡闹。”长风道,虽说“格物致知”的精神可嘉,可是——“古人猎奇的志怪小说,也值当你用自身去格?” 七王子自然听得出长风话里的疼惜之意,心中畅快起来,神色微霁,款款道:“就是好奇罢了。说实话我也是不怎么相信书中说的,吃豆三年走不动路,吃了榆叶睡觉就醒不过来……要是这样,那这两种东西,早该被划为毒物了。” “还挺机灵。”长风忍俊不禁,下意识地要去捏对方的脸,却又惊觉对方年岁已大,这样亲昵的举动似乎已经不太合适。她没有突兀地收回手来,而是转而去帮对方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改了口:“不,应当说——机智。” 啊。简简单单两个字,又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七王子怔怔望着长风,忽然唤了声“阿姐。” “怎么了?”长风问他。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长风愣了愣,继而眸光愈发柔软。 “阿姐,你今日为何会来临华殿?” 七王子问。 他记得阿姐以后很少来的。 自他搬过来,近两年的时间,统共只来了三回。 一次是贺他新提新居,一次是来探病,还有一次就是他过生辰。 可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 长风听七王子这么问,便知道他的心思极为细腻敏感,也不想用“来看看你”这样的话来搪塞他,故而直言:“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或许早就该跟你说的。 长风默默道。 “阿姐不该把你当成……当成小孩子。”长风低低道,或许比起七公主,自己凡事更应该多和这个弟弟通通气。可是因为黄贵妃的缘故,她对于七王子始终无法达到七王子待她那般赤诚—— 这一点多多少少让长风在面对七王子时感到愧疚与不自在。 正因如此,她很少主动来临华殿。 而且,长风也清楚:黄贵妃打心底里是不愿见她与七王子太过亲近的。 尽管她口中说着“你们姐弟是一棵藤上的瓜果,当同气连枝”,可那为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扶弟”。要的是她去做七王子的助力,而非反过来七王子为她鞍前马后。 日前也是他在接到口信后,立即前去说服了黄贵妃,自己才得以解禁,光明正大地前往清樨殿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他,自己就见不到寒食。也就无法顺利开展后面的救国行动。 说起来,这个弟弟才是她最应该信赖和感谢的人。 “阿晏,我于禁足期间,出了趟王宫……” 此言一出,七王子博晏登时惊讶地嘴巴微张。 继而眸中闪过异彩,隐隐透着兴奋。果然这世上没有阿姐不敢干的事! 他本要张口问些什么,却听得长风严肃地说了下去:“……因此意外得知天颂将要倾吞巫越的消息——” 七王子变了脸色。 “当真?!” “你知道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信口开河,”长风看了他一眼,“只是我绝不能让父王知道我出过宫……故而我只能采取迂回委婉的方式提醒父王……” 七王子忽然福至心灵,不确定地看向长风:“七妹……” 话音未落,便见长风点了点头。 虽说最一开始她并未将七公主纳入棋局,但她自己裹挟了进来,也只好顺水推舟。 “七妹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七王子定定注视着长风,其实他那句话等同于“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不会……是兵符罢?” 长风眸光一闪。 她勾了勾嘴角,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果然颖悟绝人。 “是啊。” 长风坦然承认。 “你……” 七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听见此事后的表现,与日前的七公主如出一辙,同样惊讶地顾不上称谓,可不同的是—— 七王子旋即笑了出来,一拍大腿:“阿姐,你简直是巫越立国以来最虎的公主!虎虎生威的那种……” “嘘……”长风在唇前竖起了食指,柔声啐了他一句作为提醒,“你魔怔啦不成。” 七王子即刻明白过来长风为何如此。 他们连“虎符”都不能说,而要改叫“兵符”,又怎么能在一句话里连着说这么多“虎”字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 避君主讳。 孔方楚,小字“虎子”。? 第60章 爱姊情深 “你就从没疑心过阿姐……”长风思忖着道出了后半句,“有狼子野心?” 七王子博晏“噗哧”一声笑了。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听他这么说,长风回了回味,也有些绷不住了。咬牙作势要拧七王子,下手时却只是在对方额上轻轻敲了一个“爆栗”,恨恨道:“有那么可笑么?” 七王子屏住笑意望着她,认真吐出一个字:“有。” 继而又仰起脖子笑开了去。 长风嗔怪地瞪着他。 待七王子笑够了,他搡了搡长风,哄她:“好了,阿姐。我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长风脸色稍霁,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等着听七王子的下文。 “你怎么会有狼子野心呢……”七王子目光真诚地注视着长风,“早就说过了,你是虎,不是狼……” 话音未落,长风一个大迎枕便丢了过去。 七王子连忙闪避,缩到榻角。 “臭小子!”她咬牙切齿,“是不是真想见识见识老虎发威?” 七王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将迎枕护在自己胸前,直起身子央道:“阿姐饶我这一回罢……好阿姐~” 最后那声呼唤九曲十八弯,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长风知他体弱,见这嬉闹一会儿的功夫便脸色泛红,呼吸不匀,她自是不会再追打下去,一拂袖子坐回到榻边:“那你好好回话……” 七王子乖乖“嗯”了一声,丢掉迎枕,慢慢挪膝蹭了过去。 他黑矅石般的眸子盛满无辜,低头帮长风那件珍贵异常的孔雀裘整理好,一面唤道:“阿姐。” 长风慵懒地应了一声。 高冷的眼神却在示意他“快说”。 偏偏七王子视而不见,开口又是一句“阿姐。” 长风抿了抿唇角,刚要张口,便听得七王子已接着说了下去,“其实这就是答案。” “什么?”长风没听明白,眼神中透着困惑。 七王子灿然一笑,“无论是你有野心,还是淡泊志,对我而言,都一样——”他娓娓道出心声,“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 长风怔住。 继而泪盈于睫。 她的心早就修炼出了铜墙铁壁—— 能够抵御伤害,却抗拒不了温暖。 “阿姐……”七王子呆呆望向长风,由于惊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怎么哭了……” 他当然会害怕。从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阿姐落泪。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阿姐平生获得的糖,都是父王硬塞的。根本就用不上哭这一招…… 没有用的事,阿姐当然不会做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会被他弄哭了呢…… 明明自己只想让她笑。 让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 七王子正无措间,被拥入一个透着淡淡柑香的怀抱,“谢谢你,阿晏。” 长风清晰地表达完了感谢,接着喃喃道了一句:“我,何德何能。” 七王子全听见了。 “你值得的。”他用坚定的语气,轻声对长风道。 长风又是一声哽咽。 她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阿晏起初身子僵直,想来是被吓着了。 毕竟她很少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候。 刚要讪讪地放开手,却听得七王子道:“阿姐你知道么——这是自六岁那年后,你第二次抱我。” “你想说这于礼不合?”长风放开手,掏出帕子拭了拭微红的眼角,笑着问道。 “不,我想说——这很好。”七王子道,“那一回你抱我,我半天都喘不过气来。可这一次的,让我感觉很好。” 这个时代的礼节里是没有“拥抱”这一项的。 而上一次,“那根本不是拥抱——” 长风忆及往事,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之所以会半天喘不过气,难道不是因为被莲子卡住喉咙的缘故么?” 所以她用了“海姆立克急救法”。 闻讯匆匆赶来的黄贵妃看到这一幕,还以为长风在殴打七王子。 周围站着的宫人,没一个动弹的。 也全都看傻了。 黄贵妃怒极攻心,急步上前,抬手便给了长风一个耳光。 长风被打得头一偏,可她却顾不上辩解,下一秒便加重力道,开始重新一轮的急救动作。 “你……”黄贵妃指尖乱颤地指着她,声音都变了调,“还不住手……” 话音未落,便瞧见令她诧异的一幕: 自儿子口中,吐出了一粒糖莲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沾了灰,眨眼间便成了一颗泥丸。 黄贵妃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长风。 她有些讪然,旋即心头冒出一句话: 摆出这种怪异的架势,别说是她,任谁看了,能料想到这是在救人? 所以也怪不得她误会。 可不管怎么说,是她救了自己儿子。 安抚两句总是要的。 黄贵妃用帕掩鼻,轻轻咳了一声,作出一副气血上涌方才勉力压制住的样子。 她将对儿子真情实感的心疼,随着目光投注到长风微肿的半边脸颊上,唇角微翕着开口:“母妃……” 刚说了两个字,便被长风笑着截道:“母妃是关心则乱——我省得。” 黄贵妃一怔,继而胡乱点了点头,强笑道:“你能理解母妃……就好……” 对啊。我理解。 但我不会谅解。 长风在心里冷冷道。 她低眉敛目,朝着黄贵妃行了一个礼,便要离开,却被一只小手拽住了袖摆,“阿姐。” 黄贵妃和长风皆是一僵。 前者的目光落在儿子惨兮兮的脸上,后者却是头也未回,只是极温和地嘱咐了一句:“以后……不可以囫囵吞物了哦。任何东西,都要细嚼慢咽一番再吞下去。吃鱼,更是如此。” “嗯!”七王子用力点了点头,脸上因拍击造成的红晕在慢慢消退,可气息却依旧紊乱,他急于向长风证明自己,连忙道:“鱼,我会吃的——” 他说的会吃,是等着侍膳的人将鱼刺一一挑出来后净吞鱼肉,长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莲子,我以后再也不吃了!” 七王子发布了封杀莲子的宣言。 “随便你。” 与长风这最后一句话同时出口的,是黄贵妃的连声附和:“好,好!不吃就不吃。” 空气中又有一瞬间的凝滞。 长风不想再继续这种让彼此都备感不适的尴尬,决意闪退。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抽回…… 一声告辞,“拂袖”而去。? 第61章 阿姐的梅花在秋天 “阿晏,”长风收回思绪,忽然很严肃地看着七王子,“你想过将来吗?” 七王子有些不解,“将来?” 长风嘴唇微动,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话,“你,想不想当王?” 七王子变色。 他半晌未能道出一个字。 “要是想的话,我帮你。” 长风轻声吐出这一句,仿佛在说“那个玩具你喜不喜欢,我送你”一样淡然。 七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道:“阿姐,你……” “当然,前提是巫越还在。”长风垂首,幽幽叹出一口气,“我真不知道,巫越此次能不能扛过这一劫……”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决策者。 而她,为了能左右决策者的决定,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这种听天由命的感觉真的不好。 “父王他……”长风稍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七王子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而在一众兄弟中,就只有你……最合适了。” 长风道。 七王子挑了挑眉,“阿姐这话说的……颇有几分‘矮子里面拔高子’的意味……” 他重重“哼”了一声,既像是在刻意逗趣,又好似真的有点生气。 “你是不是气我——今日接连跟你说了这么些沉重的话题?” 长风一语道破。 七王子一怔,继而有些讪讪然。 “看来是了。”长风牵了牵嘴角,继而正色道:“事实上,沉重的并不是话题,而是话题涵盖着的现实……与你我都息息相关的现实。” 比如救亡。比如立储。 七王子没有说话。 因为这句话对他来讲,依然是沉重的。 长风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惶然和逃避,这也是她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七王子相商的原因。 他是贵妃之子。因此再如何掩饰,也免不了被人关注。 可他手中又确实并未握有什么有用的力量。 跟他说太多,也是徒增烦恼。 望着七王子尚存童稚的脸上,此时布满了愁云,长风又是一声叹息,不过这一次却并未展露出来,而是在心底默默进行。 “好了。你也别想这么多了,”长风笑着挪开了话题,“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压力,而是希望你万事早做打算……将来不至落于被动才好。” 七王子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神情郑重。 “如果有一天,阿姐变了副模样……”长风突然问他,“你是否还能认得出阿姐?” “变?如何变?”七王子“吃吃”笑了起来,“是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是你是我阿姐,再变能变到哪儿去?” 总不可能变得让他认不出来。 “如果……是易容呢。”长风试探着问。顿了顿,又详解解释道:“就是重新贴上一张面皮,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更有甚者,还能易容成侏儒或小孩……” 七王子眼睛一亮,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江湖异术,兴奋道:“若是阿姐你会易容,那尽管一试……”很显然,他将其视作为一种考题游戏,“看看我能不能一眼把你给认出来!” 长风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道:“阿晏,你记住——阿姐的梅花,开在秋天。” 七王子愣了愣,立马想到了出处: 那是九岁时,长风陪他打的“历法叶子戏”。 当时是在越湖殿临水的慧渡舫里消夏。 长风给他备上了甜香扑鼻的冰镇蜜桃乌龙茶,盛在翡翠绿的琉璃盏里。观之便觉凉意沁脾。 虽然长风有意控制着量,但七王子依然喝得尽兴。 待他背完了一篇《劝学》,长风打着扇子问他:“想不想玩一种特别的叶子戏?” “特别?”七王子一听这两个字,便被勾起了兴趣。当即点头回应,“想!” 长风微微一笑,对着侍立一旁的方絮吩咐道:“去把前些天司制坊刚打好的那副黑檀牌拿来。” 这里的纸,软如绢者有之,可是硬劲,能用来制牌的,却是没有。 那只能而求其次选用木材。 结果从金丝楠木,到黄花梨,再从小叶紫檀到黑檀,整个儿试了一圈,发现还是黑檀木所制的牌最为趁手好用。 方絮领命而去,很快就抱着个不大的匣子回来了。 打开匣子,长风开始先教七王子认牌: “一共有54张牌——这两张要单拎出来,是为‘日、月’。”鉴于这个时代的王权的特殊性,长风直接把大小王换成了它们原本象征着的意义,用日月来对应“昼夜”更为直接。 “剩下则是四种花色,各有13张。而这四种花色分别是黑桃、红心、梅花和方片……” 七王子听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问道:“……是不是代表着四季?” “是。”长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指着摊在桌上的花牌,继续道:“黑桃象征春天萌芽的树叶,红桃犹如夏季成熟的桃子……” “我知道了。”七王子再次开动起他聪明的小脑袋,“梅花一定象征着冬天,而这剩下的方片,便是秋天……对不对?” 岂料这一次他却猜错了。 长风摇了摇头,“方块代指冰凌,象征着冬天。而这梅花……你没发现少了两瓣么……”她拾起那张牌为七王子展示着,“倒过来看,是不是像极了秋天的落叶……所以,在这副牌中,它代表的是秋天。” 七王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里,他与长风斗牌不下百次。 这副花牌的玩法有很多,有适合三个人玩的,有适合四个玩的,唯独两个人玩,会比较无趣。 所以中途长风有提起过,让七公主一起加入,可是却被七王子断然拒绝。 “何必舍近求远。”他指了一旁的方絮,“让方絮姐姐一块儿来凑个兴,岂不就成了?” 长风哪里还看不出来,七王子宁愿称她身边的大宫女一声“姐姐”,也不肯与七公主同席。说白了,就是不待见七公主。 长风也不是非要把人凑作一堆的人,毕竟在她心里,阿晏肯定是比七公主要重。 谁对她好,谁待她真。她是有感觉的。 事到如今,更是例证了这一点。 长风没打算食言,即便七公主擅自改了章程—— 对魏锦屏出了手。 她会做出还击,但是却不会食言。 一码归一码。 这是她做人的信条。 可是长风万万没想到: 寒食会空手而回。? 第62章 腐草为萤 长风从临华殿离开后,就直接去了宫正司。 这一点,令坐守清樨殿的七公主始料未及。 她以为长风在眼见自己的教养姑姑被拖走后,会第一时间杀来清樨殿找自己对质! 到时候,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可就顾不上分辨了。 七公主特意向孔方楚请求:借调杨公公一天。为的就是让对方这个君王之耳,来作个旁证。 当然她用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清樨殿宫人行事实在没有个章法,能不能……请杨公公帮着指点一二,好让清樨殿恢复井然秩序。” 她聪明地没有将矛头对准孔方楚,而是只说清樨殿宫人的不是,表明自己此次遭劫全因清樨殿服侍之人不用心,与君父无尤。 这让孔方楚听着很是入耳,加之心底有愧,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杨昀丰怀抱一柄拂尘,躬身听命,垂着眼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警惕。 结果一天下来,他算是看出来了: 七公主是在等人。 如果真的紧张清樨殿的纲纪,自己这个司礼监首领太监兼御前太监亲自布阵,她又岂会那么漫不经心。 如果是知晓了那颗夜明珠的下落,那她就应该支开所有服侍的人,跟自己单独对话,或示恩,或要胁。 结果都没有。 一整天魂不守舍。 时不时用余光望向门口。 会是在等谁呢? 杨昀丰略一思索,便联想到了今日陛下传往宫正司的口谕。 口谕是出了清樨殿的门后,对着侍立一旁的槐生下的。 按理他是不应该知道这事的。 可槐生,是他的徒弟。 起初他还在琢磨着,从来被孔方楚青眼有加的魏锦屏,怎么就突然犯事了呢? 着宫正司去拿人,那基本是不准备留脸面了。 甚至性命能不能保住,只怕亦是堪忧。 这状,估计就是七公主告的。 虽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七公主怎会抓住魏氏的把柄…… 但是这矛头对准的究竟是谁,想来很清楚了。 杨昀丰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 萤烛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长风公主当年被病逐越湖殿,又被周遭多少双嫉羡发狂的眼睛环伺着……生死劫前,都挺了过来。如今势大,还怕区区七公主作祟么? 若这点小手段都应对不了,那就不是能暗中能把各司生意做到宫外的长风公主了。 “公主殿下单独见见魏氏——还请行个方便。” 陪在长风身侧的方絮,对着两位在暴室值守的女官道。 两位颇有些年纪的女官面露为难之色。 “闲来无事绣的,还请两位姐姐笑纳。” 不必长风吩咐,方絮便很得体地替主子做了个诚意十足的表示。 她上前给两人各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那两位宫人初始反应都是推辞,可是一触手却立即心头一跳,推是推不动了。 锦囊里装的是金豆子。 看样子还是实心的。 长风公主可真是宽绰啊! 两人都不禁在内心感慨道。 这么一感慨,心里就有了松动。 “不是什么要耽性命的事,”方絮笑着游说道,“陈宫正也没有放话下来,说不允探视,是不是?” 是没有。 可陈宫正却选择在长风公主来之前,避了出去。 丢下一句:“陛下会来亲审。” 亲审是亲审,那公主殿下来了,放还是不放呢? 两位女官却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 那看来只能自己拿捏分寸了。 不是金豆豆不具诱惑力,而是怕烫手。 有命拿,没命花,可就糟糕了。 然而长风公主调教出的大宫女方絮,却仿佛能看穿她们心思似的,道了句:“放心,不会有后顾之忧的。” 两名女官互视一眼。 接着又听得方絮道:“魏氏曾尽力竭力地侍奉公主殿下多年……今日虽不知因何故被请来了宫正司,但是罪名未定,也就谈不上处置……” 她顿了顿,“公主殿下前来,只是出于同情和念旧……魏氏已得了不治之症,即使不用三木加身,也离……不远了。” 方絮没有说出那个字,因为这是宫里,需要避忌。更是因为这儿是宫正司,本能地想回避那个字。 “这或许是本宫与教养姑姑的最后一面了。”方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长风终于开口,平静中透着淡淡的悲伤,“烦请通融。” 话很简短,分量却重。 两位女官连忙垂首屈膝,连称“不敢”。 “父王如有怪罪,本宫一力承担。”长风的话力有千钧,“绝不会让你们受到池鱼之殃。” 两名女官皆有些动容。 并不仅仅是看在那包金豆子的份上,而是长风公主竟然肯为了一个钟鸣漏尽的旧仆,做到这种地步。 放眼天下,多数婢仆的命运都是“没用了之后,被一脚踢开”,又或者是早早地就被利用殆尽。死无全尸有之。 试问谁不想摊上长风公主这样的良主呢? 跟着她,生荣死哀。 难怪越湖殿是宫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活着有钱,死了有祭。 两名女官想着,虽自己此生没有机会进越湖殿,但愿意跟长风公主结这个善缘。 就凭她们相信她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想要退还回去的锦囊,却又被强行塞了回来。 “就两件双面绣的小玩意儿罢了。”方絮落落大方道,“你们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们越湖殿的手艺了。” “哪能呢。”两名女官连忙摆手否认。 “只要不嫌轻,便收下。” 长风淡淡发了话。 两名女官闻言,再不推阻,只异口同声道着谢。 一面为长风引路。 “殿下放心,魏氏并未受刑。” 长风跟着他们一直来到最里面的一间黑屋子。 若真是牢笼,那势必四面透风。 可宫正司中这处专门关押犯事宫女的地方,却恰恰相反。连一扇窗都没有。密不透风,也不透光。 真正的暗无天日。 说到底,是要寻常女子一来,便心生胆怯。 几天下来,不用审,也什么都问出来了。 可魏氏从来不是寻常女子。 不提及她细作的背景,仅仅是侍立先朝见证宫变这一经历,便赋予了她能够承受风浪的勇气。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将死之人没什么可怕的。 果不其然,打开房门的一霎那,长风看见魏氏抱膝坐在连干草都没有的地上,垂着头,平静得吓人。 在抬头看见来人是长风后,魏氏的面容才仿佛有了一丝波动。 “殿下。”她幽幽唤了一声,“您不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63章 开诚布公,明心见性 “姑姑教养我一场,我自当来送姑姑最后一程。” 长风没有再自称“本宫”。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种情境,应当来场平等的谈话。 那就不必再言“本宫”、“婢子”,而只是“你、我”。 方絮深深地垂着头,而两位宫正司的女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 几人一同退下。 暴室黑不见指,又不通风。因此她们并未将门关上,而是半掩着—— 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对话的私密性和公主殿下的舒适感。 “她们还真是贴心。”魏氏阴阳怪气地道了句,抬眸看向长风,“仿佛公主殿下总是能在短时间内就征服一个人,让其对您死心塌地。” “财可通神。”长风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所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喜欢挣钱。一点儿也不觉得商者卑贱。 不过,总有钱也买不来的东西,她回望着魏氏,“短时间内就征服一个人?死心塌地?” 长风笑意晦涩,“姑姑难道在我身旁的时日还短么?怎么,就做不到死心塌地呢?” 魏氏哑然。 “姑姑你是巫越人么?” 长风忽然弯下腰来问她。 魏氏唇角微翕,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移,却还在勉力支持着,应对长风温柔的审视。 如果真是严刑苦打,她反而不怕了。 然而,长风对她始终算是礼遇有加。 即便在发现她有异动之后,也并未采取霹雳手段—— 说真的,这一点儿也不像她。 之后更是在宫正司来拿人时,挺身而出,尽最大的能力保全她的体面。 聪明的做法应该是立即撇清关系才是。 毕竟无论她将以何种罪名被查办,以她目前的状况,进了宫正司都不可能再活着出来。 而现在,更不应该大费周章地在此当口,前来看她。 有时候魏氏真弄不懂,长风公主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她一手抱着长大的,可随着年深日久,不仅没有越来越了解,反而是越来越琢磨不透。 就像今日这一问—— 魏氏便知道:长风公主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却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回答我!”长风目光并不哆哆逼人,却依旧牢牢地锁定着魏氏。 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不用一心求死,也已经难逃一死的魏氏本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的,然而在亲眼目睹了冰山公主流下的一滴泪后,心中有了动摇。 她怎么会哭? 当初摔下忘荃亭,造成全身多处骨裂,小小的人儿,在御医接骨的时候,吃痛得脸白成了一张纸,都愣是没有哭。 魏氏回忆着,感慨着,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那滴泪,仿佛砸在了她的心上。 相伴在侧这么久,她终归也在不知不觉间付出了真情。 不然,不会那么在意面前之人的一滴眼泪。 魏氏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继而缓缓摇了摇头。 算是对长风的追问,做出了回答。 “还好。”长风的表情竟是陡然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如果你是巫越人,那任凭有天大的人情横亘在心头,我也绝不能原谅你。” 叛国者,无可饶恕。 “殿下说笑了。”魏氏涩声道,“是与不是巫越人,犯的都是死罪。于殿下,都是不忠之臣。难道还指望过去的侍奉之功,能抵消这种罪孽不成?” 显然是误解了长风口中“天大的人情”所指。 对长风而言,墓的临终请托,有千钧重。 “能不能……别杀她?” 能。 只是,兑现的方法千差万别。 如今印证了魏氏不是巫越人,长风心头得到了某种释然。 她愿意让对方安稳度过最后的岁月。 在其无法再对巫越作乱的前提下。 “殿下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氏突然问道。 “你指什么?”长风仿佛是站累了一般,抬脚走到了她旁边,然后就那么坐了下去。 魏氏一震,不可置信地扭过去看着长风。 只见她将头后仰靠在墙上,眨巴着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不如我们来场灵魂对话。” “殿下何意?”魏氏早发现了,长风嘴里总会冒出个奇奇怪怪的词儿。 “意思就是……彼此开诚布公,明心见性。” 魏氏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好啊。那殿下先回答婢子……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知道你是天颂国细作?”长风斜睨了她一眼,回答起问题竟然真的毫不遮掩,“去年九月盂兰盆节前,从你绣的一件僧衣上得知的。” “公主殿下你识得梵文?!” 魏氏震惊地问。 “我……”长风想了想,还是用了一种最合乎逻辑的说法应答,“我只是好奇和尚皆是‘坏色’的七条衣里,怎么还会绣花?”公主殿下不识梵文,识梵文的人是长风。“……于是便让懂梵文的人看了,破解出了那句话——是‘长风公主待嫁’。” “就这样,你便猜出我的身份?”魏氏简直不敢置信。 那时只知你是细作,却不知你为国上演“敌营十八载”。 “当然不止这一条,”长风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对法净太上心了。或许你自以为你掩藏得很好,可是真正关心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魏氏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长风:“我对他在意,也可以是崇佛之故……为何会引起你的警觉呢。” 此时她已经不再用“殿下”相称,而是不知不觉地用起了“你”。 双方进入了一种对峙。 “崇佛,的确是一个好借口。”长风道,“可一旦看破了这一点,那答案也就呼之欲出……绣花的僧衣,在意的僧人,能自由递出消息的佛寺……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魏氏惊异地嘴巴微张。 “所以——你也早就怀疑到了法净师父身上?” “还叫法净师父?”长风奇怪地看着她,“试问什么人,会一直把自己的儿子叫做‘师父’?” 这下魏氏愈发惊慌,甚至于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第64章 言“躲”必失(上) “猜的。”长风笑了笑,“你对他实在好的过分——完全超出了对同伙的照拂。” 魏氏瞪着眼睛,不说话。 试问这世上哪有人会对异性这么好? 除了爱情,那就只能是亲情。 结合两人的岁数,答案便显而易见。 猜的? 魏氏前一刻还被对方的眼泪触动,可这一瞬只觉对方的笑容十分得扎眼。 或者说,可恶。 对方古古怪怪的用辞也可恶。 以及,她曾用那些可恶的用辞,招呼过玉洁松贞的法净。 思及此处,魏氏便忍不住气血翻腾,胸口微微起伏着。 “姑姑是想到了什么,这么生气?”长风问着,她仍旧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似乎根本没有朝这边侧目,却将对方的一切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温声关切道,“您现在可不宜再动肝火。” 魏氏咬了咬牙。 “殿下,所谓‘慧极必伤’……”她沉声道,“身为女子,太聪明了,可不是一件好事……” 长风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威胁警告之意,浑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姑姑此言差矣。慧者不分男女,既是‘慧极必伤’,那请问——  若是男子过于聪明,是否是一件好事呢?” 魏氏神情一凝。 “姑姑觉得法净他……算不算聪明呢?” 长风又问。 “你……” 魏氏眸光碎裂,情绪翻滚。良久,才又恢复了平静。 她将不自觉攥紧的拳头慢慢放开,低低道:“面对殿下你……他自然算不得聪明……” 听闻此语,长风微微怔了下,继而自嘲一笑:“可老天最爱笨小孩。他不是有姑姑你倾心关照着么……” 语气中莫名地透着一股子醋意。 “殿下又说笑了。”魏氏淡淡道,“婢子一直侍奉在殿下左右,对他何来关照?何以关照?” 她垂下眼帘,脸上满是愧疚和落寞,“见他的次数,还不及他的佛门同修;对他的爱护教诲,又怎能比得上智觉禅师?”语至最后,已带着一丝黯然与凄楚。 长风却冷不丁问道:“法净他是不是你和智觉禅师的儿子?” 回答她的是魏氏怫怒的目光和再次剧烈起伏的胸口。 长风明白了:不是。 前世看过的影视片段印象深刻,令她很自然地就将法净的身世代入到了虚竹身上。 魏氏绝对称得上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貌秀,心灵,手巧,性坚。 可惜却膏火自煎,成了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长风是惜才的,可她也知道,处于这个时代,蒙上了政治色彩,那便不是什么人才都能归化的。 就像女子中出类拔萃的魏氏,也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性。 面对长风那个突然其来的提问,以她的老辣,本应该不露声色。可是因为越不过心中对女子名节在意的那道槛,她还是不合时宜地流露出了愠色。 让长风顺利推敲出了答案。近一步寻觅到了问题的突破口。 “想来必是天颂的一位要人罢……” 长风眼角轻抬,悠悠道。 魏氏心中一咯噔。 却强自笑道,“为什么这么猜……” “姑姑这般拔俗的人物,若非为情所困,又岂会甘心受人摆布呢。”她轻叹一声,“抛别故土,又得割舍爱子……相见而不能相认,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这也是长风觉得“情”字害人不浅,害女子尤甚的原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古人诚不我欺。 她暗暗下定决心,今生旧魄新身,绝不再碰“情爱”这碗断肠毒药。 “若是寻常庸碌男子,只怕没能耐,让你受这委屈。”长风款款而谈,却字字扎心。魏氏的指甲又不自觉地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却听得她又接着道,“定是位挥斥八极的大人物……然则——” 长风突然止住了话,见魏氏目光幽长地望过来,她才将如鲠在喉的四个字吐露出来:“不是良人!” 长风一语双关,魏氏睫毛轻颤。 “面对一个将身心都交付于自己的女子,却忍心将她同骨肉一块儿利用个彻底……”长风撇了撇嘴角,“当真可耻!” “你知道什么?”魏氏终于绷不住了,冲着长风低吼,“如果利用他人情感就是可耻,那你利用法净,又算什么?” 长风面色一寒,冷冷道:“我可没有邀请你们上门,来被我欺骗和利用——” 她唇边泛起一个嘲弄的笑容,“说我利用法净,难道法净就没有利用过我,利用过六哥?” 你也一样。 侍立两朝。谢王后母女,不都是你利用的对象吗? 长风的一双绝美杏目会说话。 魏氏登时偃旗息鼓。 她自知理亏,极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长风见状,没有再继续就这个问题不放,而是转而问起了别的,“他知道你是他母亲么?” 魏氏神情一滞,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通过验身的?”长风好奇地问道。 魏氏面上闪过一丝红晕,犹豫再三,还是做出了回答:“我从前朝忠逊王时便入了宫……是以前朝后宫一位贵人的陪侍身份入的宫……” 所以没有人查。 长风知道,她口中的“贵人”,正是谢王后。 法净比自己原身的年龄长五岁,而原身是忠逊王被废那年腊月所生。 忠逊王在位统共不到七个月。 照这么看,魏氏怀孕产子的时间,有可能远在她侍奉谢令姜之前…… 这事其实也不难验证。 “贵人?”长风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句,用余光瞥见魏氏睃了自己一眼,那一眼的情绪别提有多复杂。趁着她分神之际,探问道:“入宫前,你在那贵人身边侍奉了多久?” “三年。” 魏氏脱口而出。 果然。 长风眸光微闪。 如此说来,魏氏早在自己这个年龄,便诞下了法净…… 接着又在法净两岁时,踏足巫越,摇身一变,竟成了谢令姜的贴身丫环。 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长风想想便能猜到。 从墓的描述来看,恪静王后谢令姜是个怜弱惜微的人。 只要看准了这一点,就很容易得手。 与此同时,魏氏的神情却掠过一抹恍惚。 没想到长风问话的重点竟会落在这儿。 “你怎么会选中……她呢?”要知道彼时的谢令姜,还只是客居黄家的表小姐罢了。根本不值当作为她大费周章狩猎的对象。 话一出口,长风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果不其然,魏氏正用震惊无匹的眼神看着她。? 第65章 言“躲必失”(下) “你……” 魏氏哆嗦着嘴唇,“到底知道多少——” “想知道么。”长风微微一笑,“那姑姑先为我解解惑……” 魏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那目光……怕是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令他觉得发毛。 可长风却知道,这反而是魏氏自己心里发毛的表现。 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两人对峙,可以不慎透底,却绝不能露怯。 长风就是让魏氏觉得自己深不可测,从而给对方的心理形成一种威压。 若还想继续对话,便绝不敢拿假话来搪塞她。 魏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起初我的目标是黄家大小姐……也就是如今的黄贵妃。”她嘴角微撇,流露出一丝讽刺,“一个附属国,王后也只视作‘王妃’,哪来什么‘贵妃’!” 她着重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姑姑真有天朝大国睥睨天下的气势,”长风反唇相讥,摇头道:“王后都只是妃,那我这个公主,又算什么‘殿下’?” “此言差矣。”魏氏的语气一反常态的高傲,“殿下你的封号,是开宝七年巫越王修书呈予吾上,吾上圣旨朱批钦定的……” 所以她认。 长风却不领情,“所谓‘殿下’,不也就是给你们老皇帝做妾的料么!” 魏氏噎住了。 老、皇、帝? 做妾? 这都是什么大逆之言? 魏氏再次气得胸口疼。 “姑姑别这么瞪着我,”长风斜乜了她一眼,笑道:“虽说他是二姐的夫婿,可是却与父王差不多年纪……” 什么差不多年纪? 明明还要小上十岁好罢? 这话魏氏却没有说,只死死咬住了嘴唇。 “……就连他的儿子,都比我大。”长风的大逆之言仍在继续,“叫他一声‘老皇帝’,也算是实事求是罢?” 魏氏沉着脸瞪着她,不说话。 长风毫不在意,嫣然一笑。 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看起来纯真而美好。 只可惜,是看起来…… “殿下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到了这个时候,魏氏也不想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什么?”长风顺着她的话反问道,仍是笑吟吟的,“洗耳恭听。” 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势,面上看不见半点生气之色,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心机太深……”魏氏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全然不似一个未及笄的少女……” 说实话的感觉真好。 魏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舒畅了。 “原来姑姑是嫌弃我不够傻白甜……”长风勾了勾唇角,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理解,继续道:“不如当年的恪静王后好骗。是么?” 魏氏脸色一僵。 “如今看来,我倒更欣赏贵妃的冷硬——” 长风一面说着,一面敛了笑意,漠然道:“让你这种人无可乘之机……善哉,善哉。” 魏氏脸色惊疑不定,艰难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咽了咽,“她是你母亲?” 还在打哑谜。 不肯将话径自说透。 长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却做出一脸无辜,“谁?” 魏氏唇角微翕。 “姑姑倒是说说看——谁才是‘长风公主’的母亲?” 长风含笑道。 魏氏再次看见那个让她熟悉的可恶笑容。 偏偏是在那样一张妍丽的面皮之上。 极是蛊惑人心。 说实话,那笑容虽然浅淡,却是当世女子罕见的味道。 是恬静的,温柔的,胸有成竹的。 唯独不见羞怯。 这无疑是特别的。 让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哪怕和她一样,是出于不满和反感。 因为她知道:那样平和内敛的笑容背后,实则是一身亢骨难驯的毛病。 魏氏总是在想,要是有一天能一举治好对方这个毛病,于这世上之人——尤其是情智未开的少年人,绝对是功德一件。 何不就趁现在,用她那隐晦曲折的身世,杀杀她的性子。 打定主意,魏氏便抱着一种“为民除害”的心思,漠然开口:“你应该能感觉到贵妃——” 她顿了顿,改了口:“夫人黄氏,对你和七王子的不同罢?” 长风一滞,继而坦然地点了点头。 “她对阿晏……就像你对法净。”长风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对我……还不如你来得温存。哪怕那温存多半是假的。” 魏氏又是脸色一僵。 长风淡淡瞥了她一眼,“姑姑你接着说。” 魏氏将心一横,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万事皆有因。毕竟……你不是她亲生的……” 在这儿等着呢。 长风故作惊讶地抬眼看向她。 魏氏见了,心头有一丝得意,可是很快便被一种莫名的愧意和感伤所覆盖。 是自己亲手将她接生到这个世上,并看着她长大的。 有这样深的缘分在,就算不冲恪静王后当年的收容之德,或许自己也不该这么苛待她。 魏氏陡然间被一股悔意包裹着。 可长风却自顾自地接过话,说了下去:“姑姑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既然不是贵妃,那便是恪静王后喽?” 魏氏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这可不像姑姑的风格。”长风笑道,“而且也违背了我们今日相谈的初衷……” 尽管她循循善诱,但魏氏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还要不要说? “姑姑当年抱过我吗?” 长风问她。 半晌,魏氏幽幽地应了句:“抱过。” 她当然清楚长风口中的“当年”是指什么时候。 “都是谁告诉你的?” 魏氏冷不丁夺回了问话的主动权。 “一位故人。” 故人,故事里的人。 “一位临死都还在挂念着你安危的故人。” 魏氏愕然。 旋即似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还活着?!” 不待长风有所回应,便又急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子顾?” 原来他名叫“子顾”。 想也知道“墓”不是真名,所以才索性给他拟了个“宝冢先生”的浑号。 至于为何从未向他问起过他过去的名字呢? 长风想,或许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地不想与别人分享他。 当过往倒灌了进来,那“宝冢先生”便不再只是她的“宝冢先生”了。 这么看,自己也挺掩耳盗铃的。 长风自嘲一笑。 魏氏却错解了她的笑意,连忙撇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长风一愣。 “虽说他也是恪静王后身边的人,但终于是外男。我与他接触得并不多,也从未应承他,利用过他什么。” 听闻这话,长风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她“哗”地一下站起身,正欲开口,却似乎听到了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门半开着果然有好处。 即使未瞥见那一闪而过的朱色,以她过人的嗅觉,鼻子也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那股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第66章 不杀伯仁 她故意挪动脚步,挡住了魏氏的视线,幽声道:“所以你们都知道——本宫其实是前朝恪静王后之女?”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魏氏有些错愕,片刻后低低道:“是。”终是决意如实相告,“殿下其实是恪静王后与……” “哐”地一声,门被来人一脚踢开。 长风回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孔方楚的怒容。 她知道,魏氏不可能有机会走出这间暗室了。 原本她是想过放对方一马的。 毕竟人之将死。 但种种迹象表明:对方至死无悔,会是个将余热发挥到底的狠角色。 她只能保证不杀伯仁。 对待敌人,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长风在心底幽然叹息了一声。 魏氏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就算内心深处从未把这个附属国国君当成一回事,可当她要捅破对方不愿为人所知的阴私而被当场抓获时,依然会本能地心虚和窘迫。 孔方楚阴沉着脸,望向暗室内的两人,良久方寒声问长风:“你,怎么来了?” “她是儿臣的教养姑姑,近来缠绵病榻……”长风看了眼魏氏,朗朗而道:“一朝拖着病体被请进了宫正司,儿臣于情于理,都该来探视一番。” 理由成立。 可孔方楚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明朗半分,“来时难道没听说,寡人会来亲鞫吗?” 言至此处,他语气一顿,眉头蹙得更深,“这些宫人也越发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竟会私放你进来——” 长风一听,暗叫一声“糟糕”,她说好不会让两人遭受池鱼之殃的,就一定要做到。 “父王!” 长风“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饶是冬衣较厚,膝盖径直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仍然脆生生的疼。 可长风知道,非如此不能震撼帝心。 “儿臣私自探视,确有不妥,愿领一切责罚。只求父王……不要怪罪无辜。”她语意恳切,“毕竟面对儿臣的公主身份,她们也没有辙……” 长风将错悉数揽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赢得孔方楚的好感,然而他却并不打算就此轻轻揭过,“你近来也太乖张了些!” 长风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请父王恕罪。” “恕罪……”孔方楚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转而将目光投向不知该作何表情的魏氏,“你又该当何罪?!” 言罢,冲长风摆了摆手,草草示意她退下。 长风怔了怔,继而只有磕头照做。 把这里留给孔方楚和魏氏。 可是魏氏却突然像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伸长脖子,对着长风喊了句:“六公主,你记得——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 长风脚步一顿,旋即却并未做停留,反而加快步伐离开了。 将孔方楚出离愤怒的暴喝一并抛在了身后。 她听见那句话是—— “贱婢!还不住口!” 长风心里有种失重的感觉,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大门口。 结果却一眼看见了:方絮同先前放她进去的两名宫正司女官都跪在地上,而一旁站着脸色端凝的杨昀丰。 长风瞬间明白过来情况,头脑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清醒,先是唤了声“方絮”,淡淡吩咐了一句:“走罢。” 言下之意就是叫她不用再跪了。 杨昀丰翕动了下嘴角,却并未阻拦。 接着,长风转头看向那两名女官,温声道:“你们也起来罢……” 两名女官瞥了眼杨公公,连称“不敢”。 长风也扭头望向杨昀丰,径直道:“方才我已向陛下求情……陛下宽仁,恕她二人无罪。” 见杨昀丰似是不太相信,她泠然道:“她们不过听吩咐办事,何过之有?陛下事后如有任何惩处,本宫一力承担。” 此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杨昀丰不再阻拦,可面上却闪过一丝既赞且叹的复杂神色,朝着地上二人微微一扬手里的麈尾。 二人登时面露喜色,齐齐向长风行了一礼,“多谢殿下!”这才起身。 长风略一点头,便要携方絮走出宫正司,却教杨昀丰递来的一个眼神拖住了脚步。 他依旧保持着怀抱麈尾的姿势,却悄悄用左手比了个“七”的手势。 长风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暗示今日之事与七公主脱不了干系。 打一开始,她便猜到了是这样。 不过,长风依然感激杨昀丰的通风报信。 作为君王身边的司礼太监,不知有多少人想从他那儿探听到第一手消息,可是用尽了浑身解数,皆功败垂成。 她哪里不晓得,此次之所以会破例给自己递消息,是因为她施恩在先,令他全身而退。故而选择投桃报李。 所以说,广结善缘,关键的时候能救命。 但得分人。 对于清樨殿,她的善心当适可而止。 “殿下,咱不回宫么?”方絮迟疑道。 因为不想大张旗鼓,此趟出行长风并未用辇,而是同样悄悄命磁青划船将她们送到秀湖一畔的观鱼轩。 眼看长风走的并不是观鱼轩的方向,方絮才忍不住有此一问。 “去清樨殿。” 长风冷冷吐出这四个字。 她早就想去了。 之所以耽搁到现在,是因为清楚:此时才是恰当的时机。 父王孔方楚的注意力全在魏氏这里。 自然不怕七公主再出夭蛾子。 长风走进清樨殿的时候,是带着杀气的。 诚然,杨公公的督导是颇有成效的。清樨殿的人员配给也悉数到位,添了许多长风没见过的生面孔。 可长风没见过他们,不代表他们不认识长风。 虽说并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但身上那件独一无二的孔雀裘,却将她的身份披露得明明白白。 有人欲动,最终却无人敢挡。 长风的神情冷若冰霜。 清樨殿诸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何必为了里面的那位,得罪这位殿下呢。 要知道,就连出身和岁序都盖过其一头的王子,和她对上,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何况是他们。 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省得丢了差事,又丢了性命。 “六,六姐……”七公主惊得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手一抖茶都泼了半杯,却顾不上命人收拾,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七妹不是一直在等着我来吗?” 长风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她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怎么,是不是嫌我来晚了?” 第67章 兴师问罪 七公主紧张地咽了咽。 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别看了。”长风笑容中的嘲弄之意更浓,“他们既不敢阻拦,自然也不敢进来。” “六姐……想怎么样?”七公主警惕道。 “如你所愿——”长风冷诮地睨了她一眼,“来兴师问罪的。” 七公主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倾洒的茶水,蜿蜒成溪,沿着桌角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问什么罪……”她嗫嚅着问道。而眼睛却根本不敢看长风。 “这时候就别装傻了……”长风淡淡瞥了眼作委屈状的七公主,“也别扮怯……敢作敢当。” 话说到这份上,七公主索性就摊开了,直接道:“临时改弦更张未能知会六姐,是我的错;但魏氏是细作,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不该送她一程么?” 她顿了顿,“六姐莫非是心疼了?”继而倒打一耙,“若真是如此,那六姐当初就不应该告诉我真相!” 长风今日才算是见识到对方的真正面目,也愈发明白一个道理: 善意本身没有错,但得分对谁。 而且,善良的确是需要有锋芒的。 还好她最不缺的,就是风刀霜剑下历练出的锋芒。 “啪!” 长风反手就给了七公主一个耳光。 “蠢货!” 虽说力道并不重,旨在给对方一个教训,但平生遭逢第一个耳光的七公主,还是被打傻了。 怔了半刻,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脸,既恼且恨,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你不仅蠢,而且坏!”长风面不改色地应对着七公主怨毒的目光,“魏氏已是将死之人,又与外界暂时无法取得联系……所以,宫外能自由活动的法净,才应该是父王围猎的重点!而你——” 她颤着手指,指着七公主,“擅自改了说辞,将父王的目光引去了已经发挥不了作用的魏氏身上……徒劳无功不说,闹出来的动静还可能传到宫外,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长风便恨得牙痒痒,“就为了给我找些不自在,你就这么浑!让整个巫越来为你的一次失心疯陪葬!” 七公主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那只手,眼中的怨毒之意也随着长风的话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惶恐和悔恨,“六姐,我错了……” 话音未落,已是泪水涟涟。 “并不是所有的错都能用一句道歉来弥补……”长风痛心疾首的看着她,摇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我就要换脸……在这个时候,你对我发动攻击,是为了什么?” 生怕她不会食言,索性授她以柄? “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无能到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七公主几乎抬不起头来,闷声半晌,低低道:“我就是想看看,父王对六姐你的恩宠,是不是不可撼动……” “结果呢?”长风冷声道。 “结果……还真是。”七公主咧了咧嘴角,笑意发苦。 “就为了这,你就拿关乎巫越国运的大事开玩笑?” 长风失望透顶。 “对不起……” 七公主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么一句。 “你最好祈祷寒食能在他们有所动作前,把十三州的勤王大军给请过来……”长风对她说话再也没有先前的客气,“不然,你我都将迎来阶下囚的命运!” 七公主垂着头,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屋内的烛火忽然微微颤抖,明灭了一瞬。 长风最先反应过来,心头一沉,“谁?”片刻后又道,“是寒食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轻的“吱哑”开门声。 这一次,七公主也听见了。 她与长风两人齐齐看向门口,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寒食。 “殿下。”他亦垂着头,看不见表情,低低地唤了一声,继而无话。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传令的路上么?”长风只觉喉间发干,“即便你兼行,昼夜不歇,去到最远的泉州也至少需要七日……一来一回更是需要半月有余,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殿下……”寒食艰难地开口,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据实以告:“兵符不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长风愕然。 而七公主则大惊失色道:“不可能!”旋即牢牢盯住寒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不想长风和我换脸,所以才谎称东西不在……” “七公主!”寒食沉着脸断喝一声,转而望向长风,一字一句地做出保证:“我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难道我就会么?”七公主打断他的话,气得脸色发白,她指了指寒食,亦看向长风,“六姐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的……” 虽然她见不得什么好处都被长风给占着,但说到底她也是巫越人,是巫越的七公主,又怎么会拿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戏呢? 何况她那么想要长风的脸。 “这会儿又叫‘六姐’了?”寒食冷笑,“方才不还直呼殿下封号呢么,看来是一不小心把真面目给暴露了出来……” “都住口。” 长风低沉道。 她相信两个人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然而现在并不是给他们裁决对错的时候。 “七妹,你当时确实听到父王说起兵符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长风问及此事,并不旨在求证,而是想要她说出当时听到的更多细节。 七公主并非愚鲁之人,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该再有所藏私,便道:“是。我的的确确听到父王当时是在对智觉禅师说话……”她作回忆状,将脑海中搜索到的记忆片断刨了出来,“父王说——‘兵符这等作兴兵之用的杀器,还当交于禅师保管,以佛光镇守,方能化煞……’” “只是说交给智觉禅师,那你怎知就是在玲珑宝塔内?” 寒食忍不住抢白。 七公主白了他一眼,寒食正要发作,便接收到了长风淡淡的一瞥。 很显然是要他先听七公主把话说完。 寒食当即作罢。并朝七公主作了个“请”的手势。 七公主这才接着道:“智觉禅师听后便道‘贫僧得道之日尚远,其力绵薄,不若安放于国寺的九层浮屠之中,以无量光明化之……’” 她顿了顿,“众所周知,灵音寺是巫越的国寺,而寺内唯一一座九层浮屠便是位于大雄宝殿以西的七宝玲珑塔……” 话是没错,可东西就是没在。 寒食腹诽道。 可他没想到,长风已经向七公主问完了她想问的问题,而接下来便只需要向他提问—— “去灵音寺,若是骑马,来回统共不需半日……”即便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一日便能回来复命,“为何你直到现在,才回来禀报此事?!” 第68章 人走,茶不凉 七公主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亦望向寒食。 只见寒食神色晦暗难明,欲言又止。 “是不是……”长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意有所指地问道,“遇到了什么‘麻烦’?” 寒食下意识地看了七公主一眼,吞吞吐吐道:“当时在玲珑宝塔内没有找到兵符,我心有不甘,于是便召唤出了师兄们帮忙……”他说的‘师兄’,自然指的是“无生七子”。 七公主听得一脸懵,而长风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结果几乎将灵音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寒食垂下头,“此等至关重要的大事,我的确不该传扬出去……可当时寻物心切,才出此下策……” 长风静静地听着。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怨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她打心底里并不觉得寒食此举是个昏招。 “只可惜最后没有找到……”她平静地道了这么一句,继续看着寒食。总觉得他还有未尽之语。 “灵音寺一位小长老失踪……”寒食嗫嚅着开口,“整个灵音寺因此事而开始戒严……” “而你们一行人的异动,便被寺方给察觉了,是么?” 长风已经顺着他的话猜出了后续,难得的是依旧没有七情上面。 七公主听闻此语,却没法再淡定下去:“你是说……你们一行人在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她睁大眼睛望着寒食,“那你还敢立即进王宫复命?” 身后要是有尾巴跟着可怎么办! 而且,复命不去越湖殿,却跑来她清樨殿—— 真真是要把她给坑死。 对了,他怎么知道长风此时会出现在清樨殿? 当她这话一问出口,寒食便意会过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由面沉如水,冷声道:“我先去了越湖殿,发现殿下不在殿中,才猜想会在七公主你这儿……” 说到这里,他唇边泛起淡淡的嘲弄,“怎么,这会儿七公主想到要避祸了么?” 是! 而且当初就不该趟他们这趟浑水! 七公主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要的东西没得到,将来没准还要受到此事的牵连! 父王那么敬佛,要是追查出引发灵音寺骚乱的“歹人”,是因她之故而上演了那么一出,那自己岂不死定了! 她所泄露的机密,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 自己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被他们三言两语地就带了沟里。 “避祸?”七公主冷笑,“我还有机会吗?打本公主遇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甩不开祸患了!”可怜她低调行事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明哲保身,委屈求全,结果遇上他们,一朝功德尽丧! “你——”寒食气汹汹指地着她,半晌却道不出话来。 七公主浑然不惧,“怎么,是不是还想给我喂一颗毒药?” 她语气中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寒食冷笑,从鼻子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也配再浪费我一颗毒药?!我一掌就能拍死你——” “住口。”长风淡淡道,不欲再多作停留,“回越湖殿。” 言罢再也不看七公主一眼。 临出暖阁时,她身形微顿,丢下一句话:“巫越如果保不住,那于你我都是灭顶之灾。避无可避。如果巫越尚能度过此劫,七妹放心……灵音寺动乱之事,查不到你的头上。” 她会设法善后。 前提是能先挽救巫越之危亡。 如若不能,那便没有什么以后了。 七公主听长风这么说,登时有些无地自容,讪讪然道:“六姐,我……” 可长风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些什么,抬脚便出了暖阁。 留下七公主一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寒食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跟长风同路。 但他们还是在一刻钟后的越湖殿寝阁会了面。 这一次,方絮没有再表露出对寒食的反感。因为回来的路上,长风已经告知了她“盗取兵符事败”的消息。 她知道殿下的心情不好,更知道殿下还需要用此人。 自己不能再裹乱。 因此自己对外宣布今日仍由她值夜。打发走众人后,自己也出了寝阁,守在外面。 贴心地把单独说话的机会留给了两人。 寒食微感讶异,心里也不由对这个初次见面不太看好的小宫女大为改观。 可他不知道的是,方絮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那个叫“寒食”的贼子敢对殿下不轨,那她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殿下周全。 而长风,本没有避忌方絮的意思,但是看见寒食悄悄地递来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便默许了方絮的做法。 “说罢。” 长风示意寒食在对面坐下。 寒食却站着没有动,一改先前的惫懒和随意,语气恭谨:“殿下,我站着说就行了。” 继而话音一转,进入正题:“先前在清樨殿,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知殿下……” 长风抬眸望向他。 “师父他人家……”寒食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终是吐出两个字:“去了。” 长风心头“咚”地一声,仿若撞钟,继而悲声回荡,良久都无法道出一个字。 “殿下节哀。”寒食低低劝慰道。“节哀”两字,既像是说给对方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一瞬间,身份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情感相通,真正做到了“一念生”。 可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殿下……” 寒食喃喃着,还欲再劝。他原本不想让长风接二连三地遭遇恶讯的打击,可是却更怕日后长风知道埋怨他有所隐瞒。 比起善意的谎言,他相信长风更愿意直面现实。 哪怕现实再不堪。再惨淡。 “你师父临去前……还有再说些什么吗?”长风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悲伤,可声线却依然有一丝颤抖。话一出口,她便端起茶来掩饰。 “有。” 寒食自怀中掏出一件锡器,模样古怪。葫芦型,有瓶塞,通体无饰,唯有一条玄色编绳连接着瓶腰与塞身。大小盈手可握。 一应细节,俱是长风心中所好。一见之下,她便泪盈于睫。 “师父让我交给你……” 寒食上前,轻轻将那个锡葫芦放在桌上,人退回到原处,接着道:“师父说,他人虽走,却希望殿下余生茶不凉。” 长风的热泪扑簌而下。 她伸手去触碰桌上那个小巧玲珑的锡壶,指腹沿着它的曲线自上向下摩挲着,最终将它握在了掌心,眼中带泪地笑道:“这么小,也不知能装多少……” “殿下尽可以试试。”寒食道,“别看它小,却很能装——就像七公主一样。” 末了,他话音一转,恨恨地道。? 第69章 先解近忧 话一出口,寒食却意识到了不妥。 七公主再怎么,也是巫越的公主,自己如此僭越王权,长风肯定会不高兴。 正当寒食以为长风会斥责于他时,却只听得她淡淡的一句: “背后说人,可不好。” 经此一事,长风已无回护七公主的心思,却也自始至终都不喜欢在背后非议他人。 如果不满,她还是更愿意当面道个清楚。 当年面对黄婉嚼七公主的舌根,她只选择点到为止。可如今对寒食,她却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她已经把寒食看作了自己人。 亲疏有别。跟黄婉犯不着推心置腑,可对于将长久追随自己的人,长风觉得还是有必要多几句叮咛。 “是,殿下。” 寒食垂首应道,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之情。 因为长风虽是在敲打他,却并未疾言厉色,那样端方温和的态度,使他乐于接受。 “我这么说,并非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你什么。”长风自嘲一笑,“而是你这话说得,让我脸上亦觉得火辣辣的……” 她这个未及笄的年纪,不也成天为了好活,跟宫里这些人唱念做打吗? 寒食失色,连忙澄清:“殿下,我可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我知道。”长风摩挲着手里的锡壶,“只是……你既然跟了退五十步的主子,就别再笑退百步的人了。” 在这宫里,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寒食闻言,立即又应了一声“是”。 长风揭过此话不提,转而起身当着寒食的面打开黑漆高柜,将锡葫芦放了进去。不多会儿,又捧着一个澄泥罐回来—— 自回宫之后,魏氏病迁,她便又将虫使从浴室挪回了寝阁。 “这里面装的是‘一念生’的母蛊……”长风开诚布公地讲述道,“当初只以为可以通过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与先师传讯,便欣然决定用血饲养它。”尽管她向来觉得以人血为食的物种,有点瘆得慌。 “托你的福,出宫见了先师最后一面……那时才得知这虫使,另有他用……” 长风垂眸,“我很抱歉……让你成为那个被种子蛊的人……” 寒食陡然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长风公主,竟然不把此等死士效忠之事视作寻常,而是在向他诚恳地说了句“抱歉”。 “如果你有办法解开蛊结,那你现在就把它拿走——” 长风抬起头来,注视着寒食,目光真挚。“如果暂时还没有办法……那就让母蛊先放于我处保管,我自当精心照料,确保它活着。” 所谓“精心照料”,便是日日刺破指尖,以血喂饲。 寒食又岂会不知? 他不禁动容。 见他不语,长风又一次明确地做出保证:“我在,它便在。” 只这简短的五个字,便令寒食决意效忠一生。 “殿下替我收着好了。”寒食笑道。“我是个粗心的人,此等关乎性命的要物由殿下保管,我更觉得心安。” 心安? 长风知道自己给予的远远不够,于是又道:“你放心,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结——哪怕是蛊结。既能种,应该就能解。” 她顿了顿,“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放弃找到解开‘一念生’的方法……” “殿下这话言重了。”寒食咧咧嘴笑道。 什么叫“活在这世上一天”,就……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说辞着实有点怪异,可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 长风自有不为任何人所道也的心事。 她本就不是这世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会结束这场灵魂之旅。 长风看向窗外。 一瞬间心思飘飘荡荡,不知所归。 “殿下因何愁眉不展?” 寒食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兵符?” 他语气一顿,大着胆子给出一个提议,“其实想知道兵符的所在,有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 “迫上?”长风朝他投来一瞥,眸中水波不兴。 “是!”寒食没想到她顷刻间便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思维之敏捷,态度之平和,倒教他微微一滞,“殿下是否是顾忌逼迫王上会有后账……” 长风失笑。 “凡是行迫上之举,不管你的目的有多纯正——都免不了被清算。顾不顾忌的,有何意义?” 寒食一怔,心中没来由地一凛,他黯然道:“那殿下的意思是……作罢……” “作罢?”长风抬高了声音,定定注视着寒食,“当然不能了。而且还要越快越好——”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就由你去办罢。”长风道,“目前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 墓已死。 如此想着,她的心忽然又锐痛了一下,面上却依然强撑着,未展露丝毫悲色。 “方才你不是问我——我因何愁眉不展么?” 长风轻声道。 寒食望着她。 “我在想,如果我是天颂,会不会给到巫越国做出反应的时间……”长风缓缓开口,与寒食的目光对上,“尤其是在已知对方有所察觉的情况下。” 寒食闻言,浑身一震。 长风心如明镜: 她此次私自出宫闯见了天颂皇子来与法净接头,是福也是祸。 其定义就取决于,她能否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逆风翻盘。 如若不能,那场令双方都不愉快的相遇,会加速巫越的灭亡。 不,她绝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长风骤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到了掌心的肉里,留下了斑斑血痕。 却也不觉得痛。 “以最快的速度,让父王说出兵符的所在……”长风冷峻道,“先解近忧。” 等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再言远虑罢。 大不了提前布置,来一招金蝉脱壳。抛却掉她的金玉身份,去做一清净散人也。 无论如何,先保住巫越。 “是。”寒食神色郑重地应了一声,便要领命而去。 “等等。” 寒食意外地回过头来,“殿下?” 不是说此事刻不容缓么。 “自我回宫之后,王宫便增加了守卫。父王身边更是高手如云……你这么去,就是无端献祭。” 即便是死士,也不是这么用的。 “你去椒兰殿,让贵妃替我们放倒父王。” 长风语出惊人。 “贵妃……如何肯依?”寒食结结巴巴地问道。 “爱子心切,岂有不从?”长风漠然道,从怀中取出一物,“把这个交给她——她自然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第70章 奇也怪哉 她手里拿的是七王子自幼贴身佩戴的螭龙玉佩。 寒食呆呆接过。 既是“爱子心切”,那不用长风细说,他也知道那是七王子之物。 “七弟目前人已经在宫外了。”长风今天里唯一一丝较为舒展的笑意,像是对寒食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七王子是从秀湖泅渡出去的。 谁也想象不到,看似弱不经风的七王子,竟有如此本事。 而这本事,是长风自他七岁起,着磁青秘密培训出来的。 长风不会未卜先知,自然料想不到今日。 但她习惯了防患于未然。 越湖殿三面环水,七王子又总爱往她这儿跑。 她自然不会让有心人钻空子—— 教会了七王子凫水,那就不会有“七王子失足溺毙”这一桩惨案发生了。 “记住——”长风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嘱咐道,“这一次你的所作作为,同样是受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指使。” 嫁祸。她也会。 但对于这种非常手段,长风向来不推崇。 可一旦需要使用,也绝不会手软。 敌我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儿。 寒食走后许久,长风仍坐着一动未动。 直到方絮进来,将一条羊毛毯子轻轻盖到她腿上,长风才惊觉自己已经手脚冰凉。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歇着罢。” 方絮关切地道。 长风摇了摇头,她知道,今晚一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这几日你恐也累坏了。”长风道,她想着自己白日里好歹还睡了一个囫囵觉,方絮跟着她几乎是连轴转,加上前些天留守宫中担惊受怕,不禁有些心疼和愧疚,“我睡不着,你自去歇着罢。” “婢子不困。”方絮见她并无挪步的意思,可又不愿她静坐受寒,便道,“那婢子去拿个熏笼进来。” 素日里她是不敢如此提议的。 因为长风最是不喜熏香之气。 “殿下放心,里面放的是手炉里常用的香炭,无烟,且耐烧。” 岂料长风还是摇了摇头,用以手炉的香炭,若放满可以坐人的熏笼,不知道得消耗多少? 她骨子里还是惜财惜物,过不了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 哪怕今生成了王族。 还是舍不得。 “别这么折腾了。”长风柔声道,“要不,就打盆热水来,我烫烫脚……而你,若真不困,便在一旁陪我说说话。” 方絮想也没想便应下了。 很快,便张罗妥当。 香柏木的脚盆里,热气蒸腾,盛放的是用佛手柑煮出来的汤。 长风一见,怔了怔,片刻后道了句:“你有心了。” 知道她喜欢佛手柑,还时刻记挂着,才能如此周到。 “方絮,真庆幸有你在我身边。” 长风低低道。 前世她显得更孤独些。身边连一个贴心照料她的人都没有。 幼时被母亲转交给了祖父母,家中的那个女管家,会把她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是只有机械化的冰冷,却没有半点温情。 之后为了家族利益跟了那个魔鬼,他家中也有一个能干的俏保姆,做得一手好羹汤,可是却会在她的汤里放避孕药。 是出自主人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长风没有兴趣知道。之所以会装作未察喝下去,是因为也正中她的下怀。 如今想来,前世那过的都叫什么日子? 宫中虽然尔虞我诈,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留在她身边的人有之,可终归还有了真正的体己人。 “殿下说的是哪里话,”方絮觉得自己做的全是分内之事,可是却得到长风的盛赞,让她不禁有些赧然,遥想当年,感慨道:“是婢子庆幸能留在您身边才是。”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关注到你么?”长风问。 “殿下向来心细如发,又体恤下情。自然……” 长风摇了摇头,“非也。” 她再怎么心细如发,也不可能会关注到司膳房的内务。 “因为你的生辰——” 长风语气一顿,“彼时本宫新赐越湖殿,自然要进人。” 她当时染疫在身,除了魏氏,根本信不过旁人。可是偌大的一个宫殿要支撑起来,又不能紧魏氏一个人用,于是便动了栽培新人的念头。 终究是一张白纸好画画。 长风便留意起开春刚入宫的一批学婢来。 着魏氏悄悄地弄回了一本花名册。 “……结果一眼便记住了你。”长风牵了牵唇角,“也许这亦算是一种缘分罢。那时的你,还叫‘芳菲’。生辰是八月初十……” “这有什么特别的么?” 方絮忍不住问道。 当然有。 和前世她的曾用名一样。和前世她的生辰也一样。 “特别就在于……本宫一见之下,就没法再忘记。” 长风浅笑道,“而且因为你的那个名字,总担心你一进四月便出事……” 结果还真是在一个多月后的四月里出的事。 好在那个时候长风已经从病榻上起来,熬过了一劫。 不然哪还有力气为别人撑腰。 忆及当初,方絮亦抿了嘴笑,她如今已经有种能笑看曾经的心境了,凑着趣接过长风的话道,“殿下英明。人间四月芳菲尽……也不知当初怎么得罪了司簿司的姑姑,偏偏给赐了这个名字——忒不吉利了些。” 又道,“还是殿下给改的名字好……方絮。用了之后,就前恶尽如飘絮,被殿下这缕东风一吹,便都散尽了。” “还真会说话。”长风捏了捏她的脸颊,“之所以给你改名叫‘方絮’,一来是本家姓‘方’,二来是因你颇有书香气,想来从前也是出自耕读人家罢?” 不然也不会对歧黄之术颇为精通。 “是。父亲曾是个举子。教过婢子念过几本书。”方絮道,“只不过后来……他还是出家当了道士。” “哦?还未曾听你说起过。”长风讶然地抬了抬眉毛,“怎会去当道士?”巫越敬奉鬼神,但信佛的远比修道的多。 “父亲考科举,也是被长辈催逼,无奈之下才考的。”方絮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便又依着家里的意思娶亲,直至四十岁上才得了婢子……母亲因高龄难产而过身,父亲独自拉扯婢子到五岁后,送了婢子入宫谋出路,自己则去了烟霞观……” 长风默然。 你说这样的人为父不合格罢,人家从来没有觉得“无子”便是“无后”,同样把女儿视作血脉的延续。其后既为妻子守丧,又亲身抚育女儿五年——仅凭这一点,便已是当世鲜有。 你若说这样的人为父合格,那又怎么忍心把女儿抛进深宫,让她独自面对吃人的黑暗? “令尊就那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长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回殿下,家父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殿下你——” 第71章 花叶同归 “父亲曾说过‘一个背覆红莲胎记的女子,会在我陷于危难之时,救我出水火’……后来果真印证了——”方絮盈盈笑道,“不正是殿下你么?” 长风吃了一惊。 没想到方絮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父亲,竟然真有几分道行。 她的身上,无论前世今生,都有着同样的一枚胎记。 的确呈深红色,状若莲花。 长风的心里旋即升腾起一丝异样。 “也就是说……你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便知是我?” 方絮笑着点点头。 “婢子那时虽然还未曾近身服侍过殿下,更无缘得见父亲所说的那枚胎记——” 公主的身体特征不能随意披露,加之长风一来便带着前世的隐私保护意识,格外地注意,因此外人根本无从得知此事。 “但是婢子一见到殿下,当时心里便隐隐有感觉……婢子也说不上来,仿若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就是她!” 之后一路做到长风的大宫女,得以贴身侍奉,更是令当初的意想,得到明确的验证。 长风听罢,心里原本的那一丝异样感愈发强烈了。 怎么说呢。 的确是缘分。诡异的缘分。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各自都因为一个秘而不宣的理由,而对彼此的相遇怀有期待。 “殿下……” 方絮内心亦是百转千回,仍有一事堵着,刚好想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吐露。 岂料刚起了个话头,便听得一个声音来报: “殿下!椒兰殿的蕊枝姑姑来了,说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不知为何,长风心中一跳,双脚“哗”地一下从盆中抬起,就要起身。 “殿下,还没有擦干呢!” 方絮唬了一跳,她连忙扯过一旁的棉巾,按住长风,弯下腰来用棉巾包起长风的双足进行擦拭。 一面抬高了声音,代长风对外头吩咐了一句:“知道了。这就去。”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最是符合长风的身份和语气。 外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换作以往,长风会嘉许她两句,又或者会在她蹲下来之前便道一声“我自己来”。 可是今日却呆呆坐着,任由她收拾。 “殿下,鞋穿好了。”方絮柔声提醒道。“要传辇么……” 她虽不知长风对寒食交待的具体内容,可她清楚地了解长风—— 如果不是今日的椒兰殿有些特别,那照长风以往的态度,绝不会对椒兰殿的传唤有如此大的反应…… “不必。”长风拢了拢方絮给她披上的孔雀裘,瞬间告别了那个神魂失据的自己,理智而冷静地做出了安排,“连你也不必跟着。本宫自己过去……” 有些话听了,是要丢掉性命的。 方絮一听便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能行!” 她知道宫里的人手脏着呢。 而且殿下年少位高,不知引得多少人明着艳羡,暗着嫉恨。 若是落了单,那就等于在给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机会! “放心罢。”长风道,“本宫不是五岁小孩了。可她们,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些个手段。” 从未长进。 方絮欲言又止。 她深知长风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谁劝都不好使。 她能做的,只有服从。 送长风出门,方絮止步,复又殷殷唤了一声,“殿下。” “殿下此行不带宫人随行么?” 前来传讯的蕊枝诧异道。 长风没有理会,回头望着方絮。想知道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注意别受了风。” 末了,方絮只道了这么一句。 长风闻言,心中一暖,朝她点了点头。 万分感动,却也只是清晰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一向不擅长煽情,不喜欢煽情。 可是却每每会为情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方絮仍站在殿门口。 她扶着门框,目光悠悠地望着长风离开的方向。 喃喃自语道,“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旋即像醒悟过来似的,“不!您绝不会出事!您与婢子的命运是连在一块儿的……父亲说过,‘花叶同归’—— 越湖殿与椒兰殿的距离不近。 应该说,当初她因病迁居的越湖殿,离宫中各处都不近。 甚至于比七公主所住的清樨殿更偏僻些。 从前的越湖殿,是给出家后的灵元太后居住的。身为帝王的儿子,不忍母亲独居寺中清修,所以特意辟了这么个地方。 因此便显得独门独户,与世半隔绝的味道。 灵元太后只在越湖殿住了八年,便因病薨逝了。 享年四十七岁。 不算长寿,可是却有三个儿子先后做了王。 首先是忠献王。文穆王的第六子孔方梵,率先顺天承运。继位时还只有十三岁。 是他建造了越湖殿。也是他,为当年还是王弟的忠逊王孔方棽和忠懿王孔方楚赐了婚。 忠逊王在位时间最短,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一年。 所育子嗣中,只有两人活了下来。 一个是被弟弟孔方楚收为义子的二王子孔方博星,另一个就是被充做贵妃之女的长风。 一为明,一为暗。 光明正大的王子,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 而变身为庶出公主的长风,却依旧免不了成为和亲人选的命运。 长风忽地伫足。 她望着不远处椒兰殿在月色中的剪影,恍若一个张着血喷大口的怪物。 再一想,这座坐落于凤凰山的宫殿,都似是怪物的血口。 她们这些人不过是在怪物的口中内斗。 其实所有人的归宿都已经被清楚备注。 不过先后而已。 “殿下……” 蕊枝迟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一路脚不停歇奔至此处,怎么快要到了却又不肯走了。 贵妃隔着帘子吩咐她,无论如何也要将长风公主给叫过来。 “倘若公主殿下已经歇下……” “歇下就把她从床上给我拉起来!” 贵妃冷若冰刀的声音砸进耳里,蕊枝没来由地一凛。 “你就守在院子里罢。”长风道,“本宫自去与母妃说说私房话。” “可是……” “听命,方能保命。” 长风淡淡道了句。目光却深邃如寒潭,激得蕊枝骤然想到了某事,灵灵打了个颤,当即点头应“是”。 是啊。离得越近,死得越快。 想到这里,她接下来就“一不留神”崴到了脚,索性就在这儿不走了。 见蕊枝一个趔趄,便吃痛地捂着脚踝蹲了下来,长风微微一愣,继而由衷地赞了句:“很好。” 她倒是有些欣赏这个椒兰殿资深女官了。 长风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个张着大口的椒兰殿。 并不知道接下来她会面临些什么。 却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第72章 利诱 “来了。” 贵妃的声音从锦若云霞的缂丝帘后悠悠传来。 长风低头应“是”。 里头沉默了片刻,问她:“蕊枝呢。” “在椒兰殿外等着。”长风放低了声音,“不光是她,其他人我也都给打发出去了。” 保管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 只听得黄贵妃不悦地“哼”了一声,诘问道:“什么时候你都能差遣动本宫殿里的人了?” 长风抿了抿嘴角。 心上也隐隐抽紧,疑惑寒食难道还没有来过么? 若是已经将贵妃制住,又怎能容得贵妃如此说话? 一时间心乱如麻。 语气却毫无阻滞,对答如流:“请母妃恕罪。儿臣并无僭越之心,只是想和母妃说说私房话。” 她顿了顿,“母妃这个时候叫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帘子一下子被掀起,露出黄贵妃阴沉的脸。 她是亲自打的帘,身上穿着寝衣,披了件猩红色斗篷。 蕊枝被差遣出去后,她亦没有叫旁人进去。人被长风不打招呼便支走了,弄得她很是窝火。 “进来说。” 她冷冷丢下三个字,扭头便进了暖阁。 长风顿了顿,掀帘走了进去。 暖阁里温暖如春,当中便是一台镂花三节大铜熏笼,弥漫着伽南香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强忍着才没有作掩鼻的动作。 贵妃趿着的锦鞋上,还缀着两颗鸽血红的玛瑙。 难怪她一向瞧不上自己。 除了不是亲生,喜好和品味也完全不在一条线。 长风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快确定: 寒食不在。 “魏氏究竟做了什么,陛下怎么会突然下令把她提去了宫正司?” 原来又是来打探消息的。 长风腹诽了一句,未及开口说话,黄贵妃已道:“别跟母妃说你不知道——”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长风,“听说,你傍晚时分还去看她了?” “是。” 长风垂下眼帘,“锦屏姑姑刚要跟儿臣说一些旧事……父王就来了。” “然后呢?” 黄贵妃追问。 “父王来了,儿臣自然就只能走了。”长风悄悄观察着黄贵妃的神色,故意吸了吸鼻子,“离走前,还被父王给教训了一通。” “该!”黄贵妃嘴角微撇,“你父王已经很是偏爱你了——刚解了禁足,你就敢在陛下亲鞫前去探视罪人……换作别人,杀头都有可能!” 贵妃对她的态度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长风想。 不过事到如今知道她并非是原身的生母,反而没有那么怨怪她了。 尤其看在阿晏的面子上,就更多了几分宽容。 长风斟酌了片刻,道:“母妃,宫里近来似乎不太安宁……” 黄贵妃挑了挑眉。 “父王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您……”长风措辞十分委婉,着意在神情里也添了几分惶然无措,“七妹前几日的非常之举,是因为受到了他人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黄贵妃闻言当即杏目圆睁,“谁肋迫的她?” 这太值得探究了! 胁迫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要办什么事?能办什么事? “对方自称是她妹母家的故旧……”长风将先前应对孔方楚的说辞又原样复述了一遍,“……信笺上留下的印章好像是个官职——” 她作回忆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黄贵妃眉头一蹙,脱口而出:“巫越哪有这个官……” 话音未落,便变了脸色。 显而易见,巫越没有,那就是别的地方了! 原本这世上还有江南国,巴蜀国,天梁国,加上他们巫越,如四星拱月般簇拥着中朝。 可现在…… 黄贵妃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两下。 其余三国都灭了,那巫越被灭还远么…… 就像一头狼,将三只羊都吞进了肚子,那有什么理由还留着剩下的那只羊不吃? 也许是吃饱了。 暂时没有了胃口。 也许是捕措过程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 可总有一日,狼还会饿。 消耗的体力,也终会恢复。 “那人……要让七公主找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暖阁里太热的缘故,黄贵妃额上已经隐隐沁出了薄汗。 “应当是兵符。” 长风面不改色地撒谎道,“那人以为七妹年纪小便不懂事,胁迫她服下了曼陀罗花粉后,让她去杨公公的房里找一枚虎纹形状的错金牌。” 那不就是兵符么! 黄贵妃冷笑,“说的还真迂回呢。” 长风不吱声了。 觉得那话说自己倒也没错,因此心里有些尴尬。 “母妃,”长风忽然抬眸望向对方,“您说,对方要这东西做甚么……徐夫人的故旧,即便是个官儿,听名字也是文职,要我巫越的兵符做甚么……” 这话再一次激得黄贵妃心里灵灵打了个颤。 “当然是作乱!”黄贵妃死死咬着嘴唇道,“凡图谋兵符者,皆为乱臣!不为作乱,难道是为了保平安?” 此话一出,长风便知: 已经绝无可能通过哀求便让对方站在自己这边。 以她目前的观念,理解不了自己所要做的事。因此也不会认同。 只能靠威逼,或者利诱。 原本是要指着寒食去完成威逼之策的。 有时候,简单粗暴却最为有效。 但得分事,分人,分时候。 像眼下这个时节,她对上黄贵妃,便只能采取后者—— 利诱。 “谁知是不是真的‘同平章事’呢。”长风淡淡道,“若说是五哥不满挨揍禁足作的怪,假托了这么个名目,是不是也有可能?” 五王子? 黄贵妃嗤笑。虽说他实为当今中宫之子,可谁也知道,他成不了气候。 因此黄贵妃听了长风的话,也只有付之一笑。 可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倘若借那个巫越并不存在的官称,要攫取兵符的另有其人呢。 比如是先王后所生的大王子…… 黄贵妃的心骤然缩紧,她目光也随之变得犀利起来,带着几分怀疑地望向长风,却听得她已满脸苦恼地说起了别的事: “母妃,您能不能帮儿臣向父王求求情……让魏氏回到儿臣身边。” 话是这么说,可长风清楚:魏氏是走不出那间暴室了。 “好。”没想到黄贵妃一口便答应了,目光中的犀利早替换成温柔,“不过,你肯不肯先帮母妃一个忙?” “什么?” “把兵符拿到手,帮助你阿弟登基。” 第73章 “狐”相利用 长风眸光一颤,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并非全是装的。 “怎么帮?”长风磕磕巴巴道,蓦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知道兵符在哪里?” 情急之下,连“母妃”都忘了喊。 这副样子落在黄贵妃眼里,不但没有令她不虞,反而教她安心不少。 “本宫不知道。”黄贵妃一笑倾国,“但是你父王知道哇。” 长风语凝。 “长风,”贵妃的脸微微靠近,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诱惑,“你难道不想你阿弟坐上那个位子,自己则成为巫越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么?” 可惜长风不是小白兔。 她是伪装成小鹿的獬豸。 对善者怀柔,对恶者冷血。 面对黄贵妃,她竟意外地有几分胆寒。 至远至近东西,至亲至疏夫妻。同为女人,她能理解贵妃将儿子看得比丈夫重。 但想不通为何黄贵妃始终对她这个养女居心叵测。 就算当年曾被谢王后压了一头,但两人之后并不在一个赛道。谢王后不但自始至终都无意与她争,并且临终之际还送出女儿为她固宠。 说什么也不应该对寄在自己名下的外甥女怀有这么深的恶意! 对,就是恶意。 试问什么人能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此狠手? 虽没指望黄贵妃能“爱吾幼及人之幼”,但对于亲人的遗孤,又为何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她在利诱黄贵妃帮她拿到兵符,可黄贵妃却在利诱她来顶包。 想想也知道,此行之艰难。正如长风先前对寒食所说,兵符就算能顺利得手,传召州兵过程中又不知会有多少波折,至于勤王大军会不会转瞬变成叛军,更是无人能作保。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从偷盗兵符那一刻起,就须得有人来负责。 长风愿意承担盗用兵符的后果。 因为她盗兵符的初衷,是为了抵御天颂的铁蹄。平日里巫越十三州可以各自为阵,但在外敌入侵时却会抱作一团,此乃血性使然。 可若不是为了抗击外敌,各树一帜聚到子城,那便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黄贵妃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她只是想让自己儿子当王。 一旦事败,长风便是她事先找好的替罪羊。 “母妃,”长风作迷惘状,“我现在不已经是巫越最尊贵的公主了么?”终究是气不过,要刺对方一下。 黄贵妃神情一滞。 没错。虽没有嫡出的名份,可是却比任何一位嫡公主都更有体面。 最早赐封,最早赐府。庆生也最为隆重。 同样是赐封,只有她是实封。有地。 同样是赐府,只有她的府邸盖在宫里。够阔。 同样是庆生,只有她的九岁生辰收到了那件独一无二的孔雀裘。 黄贵妃咬牙。 既是如此煊赫,那做王女和做王姐的确没什么不同。 可对她而言,做贵妃和做太后,区别大了去了! 黄贵妃不得不重新堆起笑意,好生和长风周旋:“傻孩子。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父王准备在你及笄当日,让天颂使臣前来相看于你罢?” “使臣?相看?”长风故意杏目微睁,“儿臣一国公主,怎可让一介外臣,来相看?” 看着她的不满,黄贵妃面上敛了笑意,心里的笑意却更浓,“听说使臣中有天颂国的宪王……” “那又如何?”长风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 “宪王乃圣武帝长子,尚未娶妻……”她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再迎一位‘越妃’回去……” 做儿子的,来为老子娶小老婆吗? 长风觉得讽刺,可是却心知肚明:任何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皇家,都不值得见怪。 “我才不要嫁去天颂!”长风嚷道。 这一句是真话,所以情绪激动点儿也没关系。 相信黄贵妃会原谅她的失礼的。 果不其然,黄贵妃宽容地笑了,拉过长风的手,硬要她挨着自己坐了。柔声道:“你父王也是没有办法……五公主已经与孙家订了亲,七公主福薄人家又看不上,独独剩下了你……” “我不要!”长风趁机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被迫坐在这熏笼边上已经够受罪了,她不想让自己接受双重的桎梏折磨,面上却流露出悲愤之情,“母妃,儿臣该怎么做,才能免去此劫?” “你认为嫁去天颂是劫?”黄贵妃问。 长风一顿,继而抬眸认真地看着黄贵妃,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是。能做消遥自在的公主,当然不想去天颂夹着尾巴做人。” 这话倒实在。 黄贵妃怔了怔,旋即目光庄重地望着长风:“母妃答应你,倘若你阿弟龙登九五,绝不会送你去和亲——保准让你在巫越做一辈子的快活公主。” 终于说到这儿了。 长风知道自己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并非浅智,所以听闻此语,并未即时做出反应。而是犹豫再三,方轻轻道:“该怎么做……” 黄贵妃心头一松。她让长风俯耳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番,继而嘱咐道,“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你阿弟先摘出去——他年纪小,恐心肠软柔,会坏了事!” “好。”长风道,“母妃想怎么摘?” “让他睡上几日……”黄贵妃这话的意思可不是让七王子生病卧床,而是尽量选择了一种伤害性最小的方式,“点些安神香……” “母妃觉得送七弟出宫怎么样?”长风冷不丁问道。 黄贵妃一怔,继而摇头:“好是好,可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母妃就交给我罢。”事到如今,长风也不怕透点底出来,她想了想,又将自称改回“儿臣”,“采办司的管事吴公公,是儿臣宫里磁青的远亲,儿臣能通过他将七弟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几日……” “送出去,那住在哪儿呢?”黄贵妃明知出宫是避祸的最佳办法,可是七王子自出生起还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这一提议不禁令她的心高高悬起。 “母妃觉得净慈寺如何?”长风道,“亦是智觉禅师主持修建的,但因为不是国寺,没有灵音寺那么惹人注目。若是母妃觉得可行,今夜便去打点,那明日一早七弟便能顺利出宫……” “好!”黄贵妃眼睛一亮,“长风,你这就去安排!而剩下的事——就交给本宫。” “是,母妃。” 长风起身,款款屈膝一礼。? 第78章 微草有心 长风神情复杂地望着方絮。 她将自己的裙裾自对方手中抽回。 正当方絮心凉一片之际,却听得长风高声对外喊话:“退至外殿候着。” 玉扣和磁青齐声应喏。 他们虽然心下纳罕,但更清楚里面情势不容置喙,因此多一句的话也没有,依言退了出去。 “说罢。” 长风的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方絮身上。 方絮咽了咽,艰难开口:“您还记得婢子先前跟您说起过,家父曾预言了殿下与婢子的相遇……”她垂下头,“其实远远不止。家父曾批出四字命书——‘花叶同归’。” “什么意思?”长风问。 “意思就是,殿下为花,婢子为叶,而花与叶气运相关,命运相连……”说到这里,方絮急急再表忠心,“因此,婢子绝不会坑害殿下,视殿下的利益得失,为自己的利益得失……” “可你终是辜负了本宫。”长风漠然道,“花叶同归?”她冷笑一声,“我算是知道,你为何想要寒食去死了!因为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瞧上过他!你怕他帮本宫做成了事,本宫就要兑现诺言……而这,恰恰损伤了你的利益!” 方絮脸色煞白,想要辩解,可辩解的内容却十分苍白无力,哭着道:“婢子真的不知道……杀死虫使,会让他丧命……” 或许她真的不知道“一念生”的事。 而自己也是自宫外回来才知道内奥,且没有向寒食之外的任何人提起过。 可无知者,未必无罪。 她用她的私心,能够害死人。 长风怒不可遏,暗暗将嘴里都咬破了,才能控制住上下牙齿的打架。 “为什么是扔进鸟笼,而不是直接丢进湖里呢?” 她柔声问道。 明明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做的不留痕迹,“何苦选择这么一个容易出纰漏的方式呢?” “因为……”长风瞬间恢复的和蔼,倒更令方絮心中打鼓,愈发不敢不说实话,“婢子不愿杀生……” 此言一出,长风顿时杏目圆睁。 随即大笑不止。 怎么能不笑呢? 太好笑了。 “你……”长风指着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方絮从未见过如此癫狂失态的殿下,愣在当场,心中感到无比害怕。“把虫子丢进鸟笼,让鹦鹉替你行凶……你便能干净了?” 长风笑得弯下腰来,一滴意味难明的眼泪,却促不及防砸在青砖地面上。 方絮看见了,不由一震。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长风的话仍在继续,笑容却陡然间注入了凄清的味道,喃喃如同自语,“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杀生,却不能说你不愿……” “情出自愿——做的每一个决定,未必不必遗憾,可是却要负责到底!” 长风的话切冰断雪,泠泠沥沥地击打在了方絮的心上。 “殿下!”她泣涕涟涟,“婢子错了!” 情之一字,可以一叶障目。 一旦长风将个人情感抽离,便理智得可怕,一如先前对于魏氏。 “你怕不是只做了这一件污糟事罢?”长风笑问,此时目光炯然,脸上无半点泪痕。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眼花。 方絮骤然止住哭声。 “说。” 长风只吐出这一个字,眼中殊无温度。 “上一次……”方絮咬了咬嘴唇,开口道:“六王子送的箱子里,装的并不是佛经……而是法净师父。” “嘭”地一下,长风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碗。 残留的牛乳不安分地想要出头。 长风就手扶正琉璃碗,扭过头来望着方絮。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怒极反笑,用近乎于嘶吼的语气喝问道,“为什么先前要瞒着我?” 而又为什么不干脆一直瞒下去呢。 “法净师父是来带您走的……”方絮道,“但没有见到您……就离开了。他对婢子说,如果真的为着您着想,就绝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曾经来过……” “那是他在昧地谩天!”长风气得浑身发抖,“你好歹跟在本宫身边这么久了,连这种鬼话都能听信?” 方絮语结。 她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别吞吞吐吐的。”长风的声音轻得如同飘浮在半空中的云烟,“有什么就说什么罢。” 已经失望透顶的话,最大的好处,是没有什么再失望的余地了。 “婢子觉得法净师父所言……”方絮垂下了头,终是鼓足勇气将心里话道了出来,“情真意切……” “哪里情真?又何处意切?”长风一改往日的淡然,望着面前这个陪伴自己近十年的体己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她为何在关键时候竟去体贴起了别人,“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你难道想不通,他若不是如此表现,又岂能自圆其说,让你就这么放过他!” 话至此处,她又苦笑着摇摇头,“同样是私闯闺阁,他能在全身而退的同时,还让你死地塌地的遮掩,而寒食却让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两相比较,怎么能不让人唏嘘! 方絮脸色一白,死死咬住嘴唇,眸底闪过一丝羞惭之色。 “你最好祈祷寒食生命无碍。”长风冷冷道,“否则不管你余生如何吃斋念佛,都抹不平你欠下的债!血债!” 不,不对。 寒食倒下,兵符即使顺利得手,又将派遣何人去传令州府呢? 到时候巫越要死的又何止一人! “做这些时,你当真就没想过后果么?”长风惨然一笑,“我的确不曾将法净的底细告与你知道——”那是因为怕她会在魏氏面前露出破绽,“可我早已明明白白告知你,我的真实心意——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法净!” 方絮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晕,说不出话来。 长风顿悟,“喜欢法净的人,是你罢!” 想着那可笑的“花叶同归”命书,“竟然擅自为谋,把本宫与他凑作一堆!” “殿下真的从未喜欢过他么……”方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梗着脖子对长风道,“那为何您独独对他出言挑逗?那日背着魏氏将他偷偷留宿殿中,又算什么呢?” 第74章 听风者 出了椒兰殿,长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眉宇间笼着那抹忧色,却并未消散。 每次和黄贵妃对话,都需要她调动起全部心神去应对。甚至比面对孔方楚时还要心累得多。 “殿下……” 倚着墙根站着的蕊枝一见她出来,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目光下意识地朝院内望去。 “听本宫一句,”长风道,“今晚有多远躲多远。离近了……会丢命。” 蕊枝登时一个激灵。 长风言罢,朝她一伸手。 蕊枝连忙把自己手里的灯笼递给长风。 长风抬脚远去。 来时身旁还有蕊枝,回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长风手握安息香,倒并不如何害怕。她记挂的是寒食—— 不知道他因何会中断计划? 虽然相识之日尚短,但她能够看得出,寒食是一个分得清轻重的人。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他也无法应对,而自己一时间无法想见的变故。 行至御花园,长风停下了步伐,抬头望了眼让她一举拿下越湖殿主位的忘荃亭,拢了拢身上的孔雀裘,提着宫灯拾级而上。 月光柔柔地洒了下来,却令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清。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长风不是伤春悲秋的墨客,却忍不住在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回头望月念出了这一句。 这是辛弃疾这个豪放派不并多见的一篇婉约词。 在吟月的名篇中更是不那么起眼。远远没有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传颂度高。 可是,此时却最贴合她的心境。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一连又是三个问句,用的正是屈原的《天问》体赋。 不思乡,不怀人,不吊古。 而是紧紧抓住黎明前的刹那时间,连珠炮似的对月发出一个个疑问。 只可惜,月照千古,却不为任何一人解惑。 神佛亦如之。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辛弃疾借皎洁圆月来象征南宋江山,并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 正如此刻长风对于巫越的心情。 她是真的怕天颂如“万里长鲸”,纵横触破巫越这座七宝玲珑塔。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怕而不来。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阻止。 如果阻止不了,那她便只能随着那座坍塌的玲珑塔一同化作碎砾,被碾为齑粉。 “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蛤蟆会水,那月宫里不会游泳的玉兔又该怎么办呢?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暗潮汹涌,比见于表面的风波更危险,更教人防不胜防。 长风哪里不知道:在私欲面前,没有人是真正的盟友。 七公主不是,而黄贵妃更不是。 可现在最有可能帮助长风达成目的的人,便是她了。 所以明知是与虎谋皮,也得佯装不知地往前推进。 黄贵妃和她商定,由她请来孔方楚,哄他喝下一杯加了料的茶。 里面不会是剧毒,但是却会让人在四、五个时辰后手脚软绵无力。 待长风将七王子送出宫后,药效刚好发作。 那时再由长风支来临华殿的人,来禀报七王子失踪的消息。 孔方楚情急之下,必会想着去往临华殿。奈何身体支撑不住,只得先命近侍杨公公带人先去一探究竟。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阖宫的注意力便会放在一件事上:寻找失踪的七王子。 黄贵妃对长风道:“届时陛下身边虚空,那时你便赶过来帮手,必然能探问出兵符的下落。” 而那时,自己也就彻底没法摘干净了。可黄贵妃却能用一句“被迫”洗白,转而成为和孔方楚同一量级的受害者。 日后无论帮七王子夺位成功与否,孔方楚念在儿子的面子上,都会放过贵妃一马。 唯独不能被原谅的人是长风。 可那又如何? 长风淡淡一笑。 “吾将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她又低低地沉吟了一句。 原句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亦是辛弃疾的词。 或许,当年诗人也曾这般自问自答。 长风虽不是男儿之身,但也有着不拔之志。 对月她会抒怀,却不会双手合十祷祝。 唯有自渡。 待思绪清明之后,长风便也不再蹉跎,起身离开了忘荃亭。 “方才亭上之人是谁?” 假山里传出一道极轻微的少年声音。 “瞧那身上所披之物,当是长风公主无疑。” 另一道低沉的中年人声音答道。 微一闪身,走出假山的是一个灰衣道士。 瘦脸长须,头上无冠,仅插着一根黑檀子午簪。 “道长,你怎么……” 少年低低惊呼,却见对方朝自己做了个“请出”的手势,“放心罢襄王殿下,此处除你我之外,已无第三个人。” 少年犹豫了一瞬,随之也走了出来。 正是赵蘅。 此时一身青色棉布道袍,自是为了低调潜行。前日的那身白,不仅在夜色中瞧着乍眼,更是怕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龙涎香暴露身份。 他一向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 赵蘅强忍着才没有再去触碰额角的患处。 那里现在不已经鼓了,但是眼睛却肿了。眼眶与额角共效于飞,一同呈乌紫状。 看了数位大夫,都言是淤血阻塞所致。 交待了他要静养,可他只要一看见镜中本相,哪里还能端住那个“静”字! 直恨得牙痒痒。 即使是做梦,又想着梦回那一刻,反制住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子,报一箭之仇。 “长风公主———” 他迫使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可片刻后却又一个激灵,“六公主长风?” 那个小妮子不就是什么长风公主的奉茶宫女么? 灰衣道士却另有所思,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贫道不才,耳力甚佳,因此听到了她口中吟颂的词句……” 赵蘅也听见了。不过却是断断续续的残篇。 清晰入耳的不过“去悠悠”、“嫦娥不嫁”、“恍惚使人愁”三句。 “不过是个吟风弄月,伤感怀愁的小女子……”他唇边泛起一丝轻嘲,“小国寡民,能养出什么大气的人物?” 所谓公主,不过尔尔。 “非也。” 第75章 补天裂 灰衣道士轻轻摇了摇头,将方才听到的全文告与赵蘅知道。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赵蘅听完,忍不住将这一句又摘了出来,念道了一遍。 好词句。 字里行间透着琴心剑胆。 更重要的是,“听她之言,竟仿佛是对巫越即将到来的命运有所预感……” 赵蘅蹙起了眉头。 “只怕还不止呢。”灰衣道士肃声道。见赵蘅一愣,他将长风最后喃喃自语的那一句也一并告知,“吾将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能说出这话的女子,又岂一句‘忧国忧民’能概括的,堪称‘女中丈夫’。” 清宁道长给了很高的一句评价。 赵蘅微微失神。 “倒是对得起巫越王给她起的名字——孔,方,博,冕。” 清宁道长说着,望向赵蘅的目光登时闪过一抹异色。 他旋即敛去,面带淡淡的微笑,对赵蘅道:“说起来,她与襄王殿下颇有缘分……” 赵蘅闻言一愣,“此话怎讲?” “您行六,她亦行六……” “道长!”赵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的缘分!” 而且,她行六,完全是因为巫越的排行方式是男女分开。“若是按照我天颂的传统,她当排行十二才对!” 清宁道长神秘一笑。 “你是不是又要道一句‘非也’?” 赵蘅问。 “呃……”清宁道长面上微窘,“被襄王殿下这么一抢白,贫道只能答‘是’了。” 赵蘅登时又是一个白眼。 他顶烦这个作精老道士,但架不住对方于自己有续命之恩。 为此他不仅将对方收留府中供吃供喝,每年还得拨一笔巨款,给他那间烟霞观作修缮之用。 “您忘了,据小长老传回来的消息,长风公主乃是忠逊王与元妃所出……是忠逊王第六个孩子。如果按咱们天颂的规矩,又是行六……” 提到小长老,赵蘅的脸色一僵,听到后来,脸色则是愈发难看。正要发作之际,又听到清宁道长道出新辞,“对了。您挑的那只鹦鹉,如今还在长风公主的越湖殿中善养着呢……” “哦?” 赵蘅愣了愣,继而摇头道:“照这样看,她不像是会喜欢那些小玩意儿的人……” “不喜欢,却能够善待……”清宁道长扭头看向赵蘅,微笑道:“这说明什么?” “再不喜欢,也是我天颂送出去的礼物——”赵蘅眼角流露出少年皇子的骄矜,“她又岂敢慢待!” “非……”清宁道长瞥了赵蘅一眼,咽了咽,道:“倘若不是出于畏惧,却依旧选择善待呢……” 赵蘅默然。 答案显而易见。 “这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啊!” 清宁道长感叹道。 目光遥遥望向了宫城的西北角——那越湖殿所在的方向。 “你怎么好像对长风公主格外了解……”也格外上心。 赵蘅斜睨着对方,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不瞒殿下,小女便一直侍奉在她左右……” 清宁道长此言一出,赵蘅一个激灵,他猛然盯着对方,肃然道:“你女儿?叫什么。” “本名‘余容’,乳名唤作‘药姑’。” 赵蘅听罢,大失所望。他当然知道“余容”是芍药的别称。 这个老道士,把他女儿的乳名告诉自己干什么? 乳名…… 那不就是长大后不会再用的名字么! 本名余容。 赵蘅陡然间睁大了眼睛,眸光一闪一闪的,追问道:“她入宫之后叫什么名字?” “先是叫‘芳菲’……”清宁道长道,“跟了长风公主后,改叫‘方絮’。” 赵蘅眸中迸射出异彩。 长风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回到了越湖殿。 因为常年服用“子午丸”,她怯热而体质阴寒,虽然走得双颊微红,却愣是没有流出一滴汗来。 方絮迎了上来。 院子里点着灯,她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长风。 “殿下,你回来了。” 她过来扶长风,长风搭了下她的手背。 果然。冷得像块冰。 “自己怎么也不知道弄个暖炉抱着,又或者在屋里等便好。”长风心疼地薄责道,“做什么非得在院子里站着?” “婢子想第一时间见到殿下嘛。”方絮撒娇道,“所以在院子里等了会儿。玉扣在为殿下铺床暖被。一会儿还是让婢子值夜好不好?” 长风听着她絮絮叨叨的温柔话语,心里感觉到一种归家的暖意。 迈入殿门,玉扣闻声也从暖阁匆匆走了出来,朝着长风行礼。 “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您今日可要沐浴?” 长风还未张口,便听得磁青来报: “殿下不好了!” 他所有的慌张与失措永远与他喂养的“烫手山芋”有关。 “好好回话。”方絮轻斥道。 极有大宫女的派头了。 磁青连忙站定,束手而立,却依然神色恐慌,上气不接下气。 “点点又怎么了?” 长风温声问道。 “血……全是血……” 方絮眼皮一跳,“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你都不用慌。”长风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本宫知道你照顾鱼鸟向来都是极为仔细与用心的,万物皆有寿数,此乃天定。就算它们死了,本宫也绝不会要你去它们抵命。” 此言一出,磁青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整个人慢慢放松了下来。 “可是殿下,”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好像受了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看来是真的心疼。虽然是奉命养宠,但他朝夕饲喂,显然已经养出了真感情。 “晚饭时点点还好好的,结果睡前我再去看,笼子里便滴下血来,抬头一看,点点缩在一角……”想开笼查看,又怕鹦鹉受惊飞走,如果因为受伤再栽进湖里,那可就要了命了! “小人本想去请御医,却又想到上次点点出事,便是殿下您给治好的……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来禀报殿下……” “殿下累了。”方絮冷声道,“你不该因为这种小事,来惊搅殿下……” 她说着,面朝长风屈膝一礼请示道:“要不,就让婢子随磁青去看看可否?” 第76章 有所察觉 长风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方絮登时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携磁青朝长风行礼告退,而玉扣则上前来,扶着长风往暖阁里走。 “等一下。”长风忽又开口。 即将出门的两人连忙顿住身形,回转过身来躬身听命。 “太晚了,就别去传召御医了。”虽说御医院总会留人侍值,可是过了申时就不太好往内廷走。正值多事之秋,长风自是不想再节外生枝。 何况御医是给人看病的,术业有专攻,要让他们给鹦鹉看病,只怕还不一定比得上乡间专给鸟兽看病的郎中。 她想到方絮懂些药理,便道:“方絮,你先跟着去看看……” 方絮刚要福身应“是”,却又听得长风一气吩咐道,“如若解决不了,便把笼子拎过来,本宫当面做个定夺。” “殿下……”方絮张口欲劝,却听得一旁的磁青已然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她只得也随声附合了一句。 长风的确累了,需要躺下歇歇,但是却不可能睡得着。 既是如此,何不就手把殿里的事处理处理呢。也好安下面人的心。 长风认为,就算是谋大事也需顾小节。 她用温水净了面,洗了手。 虽说江南的冬天湿冷,但相对于春夏,依然显得干燥。稍不注意皮肤也容易皲裂。 长风讨厌涂宫里盛行的面脂和润肤膏。前者是用猪油做的,后者则是含了铅粉。 她每晚只将喝剩的牛乳,用细绢吸饱,再涂上一层薄薄的蜂蜜敷面。 尽管妆奁中珍珠无数,却舍不得取一颗出来磨粉。 身为女子,尤其还是个有钱的女子,她对自己有时候实在不算大方。 不知为何,方絮竟去了许久。 长风喝完牛乳,对着端来蜜罐的玉扣道:“放下让本宫自己来,你去看看方絮絮怎么还没回来。” “是。殿下。” 牛乳也好,蜂蜜也罢,都极易与金属发生反应。 但用薄脆的琉璃盏调配面膜,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长风拿上钥匙,起身来到黑漆高柜前拿她专门用来调面膜的秘色瓷盅。 岂料却发现柜门竟然没有锁!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方絮向来细心,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不可能是要等着收孔雀裘。 因为近日外出总是要穿,沾了风雪,不经擦拭晾晒是不能叠放收入柜中的。 长风连忙将柜门打开。 她把手伸到第二层最里面,摸到了那个冰凉的锡葫芦壶,又取出来端详确认,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长风想想,没有再将它放回去,而是收在了身上。 紧接着她视线下移,落在了那个不久前才归位的澄泥罐上。 她心念一动,俯身将它拿起。 打开盖子,却发现母蛊——不见了! 长风一颗心迅速吊了起来,她将罐子随手放到一边,打开柜中的一个妆奁,自里同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她借着那夜明珠的光,在柜中每一层反复寻找。 没有。 还是没有。 长风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她高声召唤玉扣。 答应她的是殿中负责掌灯宫女松花。 “殿下,婢子这就去帮您把她叫来!” 玉扣并未走远,先前得了长风的吩咐,也只是走到了院门外翘首张望。 因此一见松花急急忙忙地朝自己奔来,她便立时想到了是暖阁有命。 “姐姐快回,殿下唤您。” 松花因步子走得太快,而气息微促。言简意赅的八个字一到,玉扣朝她道了声“谢”,也脚下生风地往回走。 “殿下怎么了?” 玉扣两颊微红,关切地问长风。 尽管长风在发现母蛊不翼而飞之后觉得天旋地转,但她还是选择在松花去叫人的罅隙极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只是声线依旧有些颤抖:“那柜子你打开过么?” 玉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下子看见洞开的黑漆高柜,当即唬了一跳,愣在当地。 刚才铺床的时候也没看见啊…… “没……”玉扣慌了,她磕磕巴巴回禀道:“方才婢子……压根没注意到它是开着的……”话音未落,额上已然沁出汗来了。 不知是疾步骤停所致,还是面对长风语气中的诘问惶恐所致。 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她这个样子,反而令长风确信了她的无辜。 “好。我只是问一问,”长风深吸一口气,“没你的事了。” 玉扣闻言稍安,她问长风:“殿下,婢子还要去门口迎方絮姐姐么?” 实际上她比方絮要年长两岁,但由于方絮位分比她高,所以她向来敬称一声“姐姐”。 “不用了。”长风的眼角微不可见地一跳,“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着罢。” 殿下和言,却非悦色。 玉扣心中难免惴惴。见殿下心情不好,她不禁也为即将回来的方絮和磁青捏了一把冷汗。 “殿下。” 方絮回来了。 且进得内室的人只有她。 长风却静静地望着屈膝行礼的方絮。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应的方絮,心中纳罕,却不动声色地告罪道:“殿下,让您久等了。” 借着回话的机会,她的余光飞快地在暖阁里巡视了一圈,迅速探明了情况,心下稍定。面对沉默的长风,她只有继续自说自话般进行禀报:“回殿下,鹦鹉点点的事您不用担心,是磁青他弄错了……血不是点点的……” “那是谁的?”长风冷不丁开口问道。不待方絮回答,她又道:“让你回头把笼子一并带回来给本宫瞧瞧,你带回来了吗?” 话至最后,已带了几分先前玉扣感知到诘问语气。 方絮的心一揪,紧接着连忙解释道:“殿下……先前您说过,若是婢子见到鹦鹉有恙,便带回来给您做定夺……可如今鹦鹉并无大碍,所以婢子就……” “血是谁的?”长风又先前的问题给抛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方絮的话。 “是……”方絮将头垂得更低,“磁青说,魏氏曾经去过……” “磁青人呢?”长风第三次截她的话发问了。 “回殿下,他在照看点点……没有跟着回来复命……” “所以就任你在本宫面前自由发挥了?” 第77章 痛心疾首 方絮跟着长风的时间最长,因此对于她的话理解起来并不算吃力。 也正因如此,在会意过来后当即变色。 “殿下……” “魏氏肝火犯肺是会经常吐血,而她此前格外在意那只鹦鹉也不假——”长风斜乜着方絮,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泛着一丝冷意。“栽给魏氏这办法的确不错……” 毕竟现在只怕已经死无对症。 “可问题是,魏氏打午后就被带走,而磁青发现不对却是晚饭过后……” 成年的鹦鹉一天只需要喂食两次。 一次早上,一次下午。除了谷物,偶尔也要喂食一些水果蔬菜。 长风知道磁青照顾得精心,但总是见到他投喂的果蔬过量。因此有一次就专门叮嘱过他:每日一定要在晚饭后再去把那些没吃完的果蔬处理掉。避免食物腐坏而滋生细菌。 当然,她懒得就“细菌”这个词儿多作解释,而是直接改口为“免得让鹦鹉吃坏肚子。” 磁青当即应“是”。只觉殿下嘴上虽然不承认,但事实上还是很关心这个小东西的。 因而更是不敢随意马虎。 长风前世就有朋友是极爱鹦鹉的,闲谈时总会提及一些喂养时的趣事儿。久而久之,长风也成了半吊子专家。 至少放在这个时代,专业度够了。 想要糊弄她可没那么容易。 “本宫再问你一次,血是哪来的?” 方絮凛然。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非要本宫再把磁青给叫过来么?” 长风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是……”方絮紧张起来,嗫嚅着道,“是鹦鹉不小心啄伤了什么……好像是草蜱子……” 草皮(蜱)子? 这就超出了长风的知识范畴了。 她抬眸望向一旁的玉扣。 玉扣显然是知道的,她唇角微翕,瞥了眼仍屈膝回话的方絮,小声道:“就是牛虱,常钻到牲畜皮毛间吸血……” 听到这里,长风眼皮一跳。 “啪!” 她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方絮和玉扣惊得齐齐噤声。 长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之色,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字句:“玉扣。去让磁青把笼子提来。” “是!”玉扣颤声道。疾步而去。 温暖如春的寝阁,归于一片寒冬的寂静。 “现在只剩你我二人,”长风漠然开口,“有什么当着第三者面前不好说的,现在一并摊开说说罢。” 她率先抛出了橄榄枝。尽管用的是一副冷冰冰的口气。 方絮动容,嘴角微抽,却终是选择了缄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才能让长风原谅自己。 “不要再挑战本宫的容忍度。” 长风寒着脸,一字一句道。 方絮一凛,膝弯一软,便伏地跪了下去。 长风冷冷注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方絮,心头却似被镰刀豁了一个口子,钝钝地疼,汩汩地滴血。 她箍着对方的下巴,迫使其抬头对上自己的目光,缓缓开口:“你和魏氏是一头的么?” 方絮一怔,继而拼命地摇头。 “不,不是……” “草蜱子……”长风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玉扣,也是你临时想到的替死鬼么?” 方絮闻言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挪开视线,下巴却受制于长风,眸光出现了躲闪。 “没……”她强撑着否认道,声音却虚浮无力。 “想清楚再回答。”长风语气平静,“在磁青过来前,你都有机会——”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冷不丁一句:“你该不会让磁青再也张不了口了罢?” 一顶“杀人灭口”的帽子扣下来,方絮再也无法淡定,而事实上当长风第一声质问开始,她便已经开始乱了阵脚。 “没,没有殿下!”她急急道,“婢子何苦要那么做?” “将柜门开着,却让玉扣来张罗铺床,你想做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么?” 长风喝问道。 她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中再也不复往日待下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冷冽肃杀之色,“本宫走后,是你翻箱倒柜找到了蛊虫……然后丢进鸟笼,想要毁尸灭迹是不是?” 方絮被吓着了,完全说不出话来,想要摇头却发现动弹不得。索性就放弃了挣扎与抗辩。 因为原本就没有冤枉她。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殿下的厉害之处。 不是执掌中馈之才,更不是御下之能。而是在动察人心异动方面,敏锐度是第一流的。 哪怕自己往昔忠诚可靠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可一旦扯谎,还是会被辨认出来。 倘若这一番心声被长风听到,必然会苦笑连连。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细作!”长风失望透顶地望着她,“本宫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所倚重的,所偏爱的,所信任的,竟都是想要害我的!” 言罢便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再也不愿再碰面前之人一下。 “殿下!”脱离桎梏的方絮不但没有半点庆幸,反而万分惊惶,她上前死死抱住长风的膝弯,申辩起来:“婢子绝不会害您!您一定要相信,婢子绝不会害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长风冷冷道,“弄死蛊虫,就等于是要了寒食的命!而你明明知道,本宫将关系巫越千秋的大事系于他一身……你这么做,分明和魏氏是一丘之貉!” 方絮吓傻了。 片刻后拼命摇头,“婢子真的不知道虫使死了,会要了他的命!婢子只以为,那是您与他之间的信使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切断我们的通信?” “因为……”方絮嗫嚅着,外间已经传来了玉扣清晰的通禀——“殿下,磁青来了。” 长风也听见了,但是既不传唤,也不喝退,依旧静静地注视着方絮,等待她的答案。 方絮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机会。 世界有的时候是两个人的。 当有了第三个人在,一切都只能秉公执法。 再无循私的可能。 循私…… 方絮忽地心头一热,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的曙光。 殿下,还是没有把她看外的! 哪怕是要惩治她。 当这个念头闪过,方絮不顾一切地拽住长风的裙裾,低低地道出一句:“因为‘花叶同归’。” 在长风怔愣的一瞬,她忙不迭又道:“殿下,婢子愿意据实以告——只求您不要扔下婢子……” 第80章 血月现 七公主蓦地怔住。 这是不想她被牵扯么? 可偏偏又只能求助于她…… 难道这就是宿命? 他注定要在穷途末路时遇上自己。 而自己,也注定要在他的事情上,做一次选择。 最终那个选择会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是这样吗? 七公主喃喃发问,可是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寒食已经完全地陷入了昏迷。 她低头望向他,月光似乎比初遇那一晚更黏稠。 没有人知道,七公主是如何把寒食拖回清樨殿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魔怔了: 做了那样一个疯狂的决定。 也许是她虽然经受诸多冷遇,但是心还没有完全凉掉。 也许是她年岁尚小,虽自觉玩得起宫斗戏码,但却从未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掉。 总之,七公主便是那么做了。 带这么一个人进清樨殿,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几乎是不可能。 尤其是刚刚得到过整治的清樨殿。 她之所以能半夜故地重游,全然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令她无法成眠。 下了死命令让人不要跟着,才得以一个人静一静。 最危险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叫她感到害怕呢? 大概现下宫中只有长风——恨她恨得要死;其他人一如既往:压根不会关注到她。 谁让她是那么地人微言轻。根本不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也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心。 原本自己是可以搭上长风这艘船的,可惜又被一时的嗔念,毁了可能。 她不是长风。学得再像,也不是她。赌不起。 事实上,得到的东西越是乏善可陈,越是比任何人都惧怕失去。 敝帚自珍,便是这个意思。 七公主不能想象,眼下所拥有的,都无法保障她的幸福。一旦失去,岂不是直堕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 她苦笑。 难道现在又好到哪里去么? 君父的偏袒,发乎其心,并非外力促成或扭转。 没有长风,还会有别人。一样轮不到她。 一个人活于世上,却连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都没有——独自在黯淡无光的岁月中苦苦地熬。 跟炼狱又有什么区别? 活了十二个寒暑,七公主唯一感受到的一份不带目的的真情,居然出自面前的外客。 怎么能不教她感慨! 她得救他。 就像救赎陷于无情之境的她自己。 比起没有人爱,身败名裂有时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倘若不是这样想的,她上一次就不会甘冒奇险答应他。只是那时的他,尚不属于别人的阵营。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涤荡本心的时候,连上天都会感动到帮他。 除了贴身宫女果儿,清樨殿居然没有别人发现她拖了个昏迷男子回来。 七公主先是招手让她过来帮忙,来不及多作解释,两人齐心协力将人从院子弄进了寝殿内室。 重重关上门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药丸塞进果儿的嘴里。开始了威逼加利诱。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也不敢说眼下要办的是一件善事,但是却不容出纰漏。 果儿顾不上利诱,光是威逼就让她面色全白。 当然,有关威逼——言语的力量远远不及那颗来历不明的药丸管用。 药其实是七公主从寒食身上找出来的。 身为女子,她更清楚怎样的威胁对女子更惧威慑力。 除了名节,就是容貌。 “这药名为‘腐肌丸’……放心,不会致死。但如果七日内不服解药,肌肤就会一寸寸的烂掉。” 果儿被吓得半死,直向七公主求饶。 “公主放过婢子罢……婢子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有此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七公主道,“替我瞒好了。将来你年满出宫,本公主定会好好地给你备上一份嫁妆。” 果儿木木地点了点头。 “水……”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寒食忽然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吓了果儿一大跳。 可饶是如此,她也愣是没敢叫出声,捂住自己的嘴,让惊呼卡在了喉头。 七公主则是大喜过望,连忙扑至寒食身侧,一面头也不抬地吩咐果儿:“快,弄杯热茶来!” 寒食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但听得出是七公主的声音,片刻后反应了过来: “你没……没……” “没把你推进井里。”七公主索性替他把话说完,又道:“我把你给带回清樨殿了。”语至最后,凭添了几分温柔。 “连……”寒食口中干涸,已经说不出话来。 恰好这个时候果儿的茶也端来了,七公主顾不上男女大防,吃力地将寒食半截身子抱起,接过茶给他喂了一些。因为不谙伺候人之法,一杯茶倒洒了半杯。 她急急地去擦,却又在触碰到寒食下巴的温热肌肤时,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寒食无法在意到这些细节,他在口干得到缓解之际,终于把未尽之言道出:“……连累了你,怎么办?” 七公主怔了怔。 继而眉眼间透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人带都带回来了,现在说‘连累’‘不连累’的还有什么用!” “没,没人……”寒食望着她想要再问,而七公主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开口道:“没人看见!除了果儿……” 她说着,伸手一指在旁发愣的果儿。 虚弱无比的寒食眼中陡然迸射出一丝精光。 果儿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噗……” 七公主只觉某种温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的衣襟上,定睛一看,发现原本已有些好转的寒食竟然又大口大口地吐起鲜血来! “果儿!”她扭头厉色斥道,“你究竟端的是什么茶!”疑心是果儿记恨毒丸一事暗中做了手脚。 果儿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一见之下面无人色,连连摆手,“婢,婢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着,就拔腿跑了出去。 七公主压根来不及阻止,只恨自己不够狠心,没有在第一时间麻利地灭了口。 反而留下这祸患来。 可她目前也顾不上去清理门户了,因为寒食已经再度失去了意识。 门户半开,圆月出云。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冰轮竟嬗变成了红色! 血月现,风云剧变。 第79章 最后的温柔 “那是因为——” 长风忽然止住了话。 “殿下自是觉得跟一介婢女,没有解释的必要罢?”方絮唇角泛着自嘲的笑意,“可婢子满心满眼都是您……知道您不想嫁去天颂,而法净师父又对您一往情深,还俗后不失为一个良人……便想尽力助推一把,谁知却不慎破坏了殿下的大计——实在罪该万死!” 言罢,她猛然起身,朝着一旁的桌角狠狠撞去。 “方絮!” 长风坚硬如铁的心,还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前化成了绕指柔。 “来人!快来人!”她将头破血流的方絮抱在怀里,“你这是做什么?想做伯仁,让本宫也添一笔血债?” “不……”方絮看了眼飞奔入内的玉扣和磁青,便将目光又收了回来,一眨不眨地望着长风,笑道:“血债,自然只能用血来偿……” “殿下英明!殿下饶命!” 磁青是拎着笼子冲进来的,结果笼中的鹦鹉点点见了这一幕,忽地尖着嗓子叫唤起来。 像是受惊。但更像是幸灾乐祸。 至少在长风此时听来是这样。 “把它拿出去!” 长风对磁青吼道。 她用手捂住方絮的额头伤处,然则更多的血止不住地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玉扣被这血漓漓的景象吓得几乎站立不住。 “去叫御医……快……”长风对着她道。 还是磁青先反应过来,拎着鸟笼,拉着玉扣就退了出去。 “殿下的衣袖都弄脏了……” 方絮轻声道,双眼直直地盯着长风袖底沾的血污,抬起手似乎想要把它擦拭干净。 “乖,别动……” 长风泪盈于睫,原本得知遭到背叛,的确恨她恨得要死。可是当她真的要死了,却又于心不忍。 她舍不得。 方絮和魏氏终究是不同的。 面对这样好心办坏事的“叛徒”,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是婢子愚钝……错识了您的心意……”方絮见长风握住她抬起的那只手,不禁欣然一笑,“您说的对,婢子的确有私心……但婢子从来都没有看上过别人……选择帮助法净,也是因为看得出他对您的确是真心的……” “不要说了……”长风劝道,一滴泪再次砸了下来。打在了方絮的脖子上。 “殿下您虽然面冷,心却是热的……”方絮牵了牵唇角,“眼泪也是热的……” 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婢子当初就是想,您既然不想嫁去天颂,那法净师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法净却说,他能带着殿下过上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承诺绝不会让婢子同殿下分开……”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铁了心地要帮他。 寒食就不行了。他们俩相互看不顺眼。“婢子只要一想到您要委身于那个人,就难受得不得了……” 关心则乱。 “虽然反感他,但是却从来没想到要他死……”方絮反握住长风的手,“您一定要相信婢子……至于欠他的那条命,婢子还了他就是。” 长风已经泪流满面。 “他已经折在你手里了,你不能再离开本宫……” 御医迟迟未到。 玉扣与磁青似乎一去不复返。 长风又唤别人进来,“再去传御医!拿上本宫那件孔雀裘传令,速去速回!” 两名内侍领命而去。 “殿下舍不得婢子死……”方絮吃吃地笑着问长风。 “是!”长风道,“即使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本宫也舍不得你死——” 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方絮的眸中陡然间迸放出异彩。 “殿下对婢子这算是偏爱么……” “是!” 长风再一次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有问必答,吊着她的精神。 “知道婢子为什么讨厌寒食么?” “知道。”长风心中无限酸楚。 “不,殿下您不知道……”方絮道,她巴巴地望着长风,“您为什么要把给婢子擦泪的帕子,转手送给他……” 长风懵然。 她说什么也没想到,导火索竟会是这个。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遣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长风抱着身体渐渐冷却的方絮,枯坐于地。如同一尊泥菩萨。 自身都难保。 以她对危险异乎寻常的敏锐嗅觉,不会感知不到宫里的异动。 可她却无力再去思考,异动是来源于宫内还是宫外。 更不会知道,此时清樨殿中,七公主正以同样的姿势抱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寒食。 的确,母蛊暴毙,寒食不会立即死去。可他的生命也进入了死亡倒计时。 母蛊被鹦鹉啄破肚肠之时,寒食的鼻腔与喉头也随之迸出鲜血。 紧接着是眼角与耳洞。 初愈的五脏六腑,像是在一瞬间被锐物扎破,痛得绞在了一处。 他不由自主地倒下,在去往椒兰殿的中途。 可痛到极致反而万分清醒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倒在这里! 就算是死,也要死远点。不能给长风带来麻烦。 他完全是凭借着超然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分辨出方向,然后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朝一个地方去了。 清樨殿……附近的枯井。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只有死在那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假以时日,就化作一堆无从辩认的腐骨。 也许那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可是命运似乎是个轮回。他强撑着到了井边,连起跳的力气都没有,只求能一头栽下去便功德圆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寒食!” 他还是被同一个人给发现,只不过这一回对方径直叫了他的名字。 寒食想要回身阻止她的呐喊,却在扭头的一瞬间,便栽倒在地。 七公主大惊失色,飞奔过去。 待到近前,又被寒食七窍流血的模样吓了一跳。 “寒食……” 七公主蹲了下来,察看他的伤势。见他双目微阖,眼球却在微微转动,显然还有意识。 “把……把我……推下井……” 寒食用尽全身的力气道出他想要交待的遗言,眼中透出一线温柔,那是他人之将去,于这个世间最后的温柔,“然后你就回去!” 第81章 天意乃放屁 同样一轮月。 视角切换到椒兰殿。 黄贵妃抬头瞥见穹顶上嵌着的那颗血珠,心头亦是一凛。 旋即想到从前与方士往来听到的《月占》之辞: “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今夜正是赤色。 她回身看向已经卧于榻上酣睡的孔方楚,心中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而桌上搁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莲花盏。 宫变就在子时三刻发生的。 谁也不会想到圣武帝为了此次军事行动,竟然先后派出了两位皇子搅弄风云。 一位是六皇子赵蘅,另一位则是皇长子赵芫。 前者是密探,负责拿到宫城图和接应大部队;后者挂帅,率“先登军”兵贵神速地拿下杭州城,再长驱直入一举攻入巫越王宫。 说起来,皇长子赵芫才是更露脸的那一个,显然是圣武帝有意让他添上一笔耀眼的军功。 然而,六皇子赵蘅却把前哨这一职能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原本的军事计划发生了改变。 是的。正因六皇子赵蘅传回的消息,才令圣武帝在思量过后,将原定于三月后的军事行动提前至今。 “六弟真是多谋善断,而父皇对你的信任更是无人能及……”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赵芫,斜睨着一母同胞的幼弟,语气一转:“此趟立下大功,六弟到时候想要什么?” 赵蘅瞥了眼天上的血月,强行压下心头掠过的一丝不详之感,微笑道:“若论多谋,我不及二哥。若论善断,我不及四哥。若论父皇的信任与上此次的功劳……我又哪里比得了大哥你呢?” 青衣少年娓娓道来,声音清澈而动听。没有惯道谀词的谄媚,反而透着股发乎于心的真诚。 这不得不令赵芫有些动容。 原本积压在心中的那丝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拍了拍弟弟那少年人稍显单薄的肩膀,哈哈一笑:“我们兄弟,难道非得分个高低不成?” 又道,“你想要什么——大哥到时候先给你预留着。”语至后来不觉压低了声音。 “真的吗,大哥?”赵蘅眨巴着眼睛,显得无辜又无害。 “当然!”赵芫拍着胸膛保证,“只要大哥做得了主的,都依你。” 你做得了主的…… 赵蘅在心里撇了撇嘴。 叫本皇子吃你的盘中餐,你乐于展示大方,我还嫌不够看呢。 虽是这么想,但赵蘅面上却不显半分,刻意思忖了一番,迟疑道:“大哥,我想要……长风公主……” 话音未落,便见赵芫的脸已然黑了下来。赵蘅只作未察,保持着原先慢吞吞的语速将话说完:“……身边的一名宫女……唤作‘方絮’……” 宫女? 赵芫听清他的诉求后,表情一下子由阴转晴,忽又好奇道:“你怎知这名宫女的名姓?” “她是清宁道长的女儿。”赵蘅笑道。 只一句,便解了赵芫的疑惑。 他再无半分芥蒂,扬手向前一挥,得令的兵士便井然有序地持戈朝子城各处散开。一面爽快应承弟弟:“别说一个,到时候长风公主身边所有的宫人都归六弟你!” 瞧瞧。只要不跟他争主菜,其余的点心,他还是很大方的…… 赵蘅垂着眼帘道谢,恭敬中夹杂着几分欣然。而眼底却掠过一抹淡淡的嘲弄。 “殿下,快跟我走!” 随着珠帘晃动,一个作御医打扮的人,闪身进了内室。 长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法净。 “你……” 两人的震惊同时卡在喉咙里。 长风不知道他为何此时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一如法净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方絮她……” 法净一语未尽,下意识地便单掌立礼,素日常挂于身前的琉璃珠串绕腕三匝,此时随着手上的动作而微微激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比水晶珠帘拂动的声音逊色。 声儿不大,然而在此时的越湖殿中,却显得是那么地嘈杂和可憎。 “方絮她自戕了……”长风凝视着法净,唇边泛着幽冷的笑意,“为着曾帮你打掩护的事……你把她骗得好苦……这下你满意了么?” 法净心头一颤。 连忙摇头否认:“不,我没想过是这样……” “不。你想过!”长风的目光降至冰点,“就凭你做的那些阴诡之事,会死的又岂止方絮一人呢?” 她轻轻放下方絮,为其再度整理了一番仪容——是仪容,也是遗容。 接着缓缓站起身来。 她走向法净,目光牢牢地盯着他,透着彻骨的冰冷,“不念上一段往生咒么?为着所有死去,以及即将死去的人们。” 法净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无言以对。 长风冷冷将目光收回,掀开珠帘出了暖阁。 法净难过地看着地上的方絮,想要迈步上前,却在下一刻清醒过来,回身跟上了长风。 长风已经走到了窗前,她伸手一推,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先前看到的清辉月轮,而是血月如阳。 “月食……”她喃喃道。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又岂能不知这仅仅是一种天文奇观。 然而却每每被古人利用,成为兵戎的借口。 本来也可以为黄贵妃所用,然而终是被黄雀在后的天颂给利用了个彻底。 “血月现,风云剧变。”法净低低道,“你也看到了……此乃天意。” “放屁!”长风回头斥道,冷笑道:“天意?天意就是放屁!” 温良恭俭让。都去见鬼罢。 “道家古书说,血月出现则是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长风斜乜了法净一眼,“是以生出一六字占辞:‘血月见,妖魔现’。若是天意如此,你觉得谁是那挟带邪、怨、戾气的妖魔?!” 法净哑口无言。 “法师,你慈悲为怀,怎能放任这世间妖魔横行?怎能忍心看这世间生灵涂炭?”长风步步逼近,一指珠帘的方向,“那里躺着一个身故的,此间站着一个心死的——试问法师,你要怎么渡?何以渡?” 第82章 恩怨分明 清宁道长早已代替赵蘅,捷足先登越湖殿。 当然,同行的还有十余名作道士打扮的……武士。 个个身负长剑,一看那路数,便不是军中在籍人氏,而是受命于襄王府的在野党。 这些人,跟烟霞观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他猜想,应该是繁用的同门。 闲时四散,用时啸聚。 三艘船同时靠岸。 即将踏上石舫那一瞬,清宁道长忽然感到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继而喉间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道长!” 为首的武士一见之下,微微变色,连忙伸手搭把力,将清宁道长拉上石舫。 “你怎么样?”他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清宁道长摆了摆手,强抑下极度的不适,吐出四个字:“大事要紧。” 这倒让同行的武士高看了老道士几分。 原本他们对于这个成日里待在襄王府骗吃骗喝的老道,有怀揣着一丝轻视与不屑。 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他们这行人未必会在正史上扬名,却一定会在今夜之后前程锦绣。 同样是打打杀杀,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看似自由自在,然则未来实是可以预见的。 始于刀剑,终于刀剑。 意思是,终有一日不知会死在谁的利兵之下。 人都会老,力终会衰。尽管他们现在还年富力强。 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几乎所有的江湖剑客都会在出道几年后考虑到这一点。无不想着趁年轻,一举搏个前程。 就像女子往往要在正当年时,择一个好郎君,以免日后迟暮生出无枝可依之觞。 然而总有人是不把“嫁得有情郎”当成此生夙愿的—— 比如长风。 “我是僧,不是佛,渡不了众生。”法净拉着长风,“当我决定还俗那一刻起,便决定此生,能为你化作石桥,渡一人可矣。” “听起来还真是痴情而伟大——”长风“啧啧”叹道,甩开他的手,唇边尽是嘲讽之意,并不领情。“知道么?若你真有心渡一人,那个人也不应当是我……” 她顿了顿,“难道你们出家人就不念同盟之谊?” 也不讲骨肉之情…… 长风并不确定法净究竟是否清楚自己的身世,但很明白:彼此间横亘着家国之仇。 都欠了对方血债。 而且不能用数量来衡量过失轻重。 亡国之恨,杀母之仇,都是不共戴天。 所以他们之间除了对立,是不应该也不能够生出其他情愫的。 长风是有理智的人。 如果说在得知法净真实身份前,她尚存着几分好感——而那好感,亦与风月无关。 仅仅是对一个能自由出入宫廷,带来一丝新鲜气的俊秀小和尚的欢迎。 或许六王子之友的二重身份也未能为之加分多少。 点头之交,泛泛之情。 然而在得知了其身份有异,目的不纯之后,长风就只剩下了试探和防备。 脉脉含情?朝朝暮暮? 得多大的心,才能置家国仇恨于不顾,爱上对方? 反正长风自认量小。 法净听了长风的话,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想继续那无谓的期瞒,苦笑道:“你是说净照么?” 倒把长风说的一愣。 是啊。怎么把六哥给忘了? “你既说起他来,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日后又打算如何面对他?” 一连又是两个灵魂拷问。 法净垂下头,沉默了一瞬,道:“净照他一心向佛,从前就曾与我说过,要在加冠之前禀明双亲,迈入空门……不会有人与他为难的。” “同样一道门,你们一个进,一个出……”长风冷笑,“还真是知音难觅……可惜从不在一个调上!” 这话既是说他同六王子,也是在说他与自己。 法净哪里听不出来,他面上一阵白一阵红,就像在俗世的冰火两重天地里受罪,不过却怨不得谁。 全是他自找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再抬头时,却面色如水,目光中透着不容错识的坚定。 “上一次,我没能劝住你回宫;这一回,我一定要把你带走!” 话音未落,长风已冷冷地给了他当头一棒:“还是先带令堂大人走罢——” “什么?” 法净的神情如遭雷击,只一瞬间,长风便由此明白过来: 他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长风心头滋生出一缕淡淡的同情和悲悯。 或许所有的“怜他”都是从“自怜”开始的。 做了十二年的长风公主,与长风公主有关的一切都会令她感同身受。 自然包括身世。 从墓口中得知原身的身世之谜,总算令她心中某处得以释怀,至少再次魂归离恨天时,她不至于做个糊涂鬼。连自己的来路都弄不清楚。 可眼前刚刚还俗的玉面郎君,似乎便是这样的可怜人。 “告诉我,长风!” 他再顾不得“非礼勿动”之说,上前一步,箍着长风的肩膀追问道。 “本宫的教养姑姑魏氏——便是你的生母。”既然开了口,长风便不打算再瞒他,“人在宫正司的暴室……快去罢……” 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带她回家。 魏氏必然殷切期盼着这一点。 就当自己全了她那些年的教养之情。 而接下来,自己也有自己应当面对的罪与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法净身动,却未必立时离开。 他是肩负家族荣耀与使命,被送到巫越腹地埋下的一粒暗子。 可暗子也是有出处的。 他有母亲。 虽然记忆里有关母亲的温存记忆并不多,但那不过是因他自幼离家的缘故。 怎么又会突然冒出一个生身母亲来? 是的。 他居然想也没想便相信了长风所说的话—— 无他尔,因为她没必要骗他。 哪怕是为了折磨他。 硬劲,才是她的作风。 就像上一次,尽管自己为了她做出“叛举”,她却依然心如铁石——将他撂倒了丢在陋巷中。丝毫不在意他的死活。 如果真的以折磨他为目的而撒谎,那她应该诱他对魏氏痛下杀手才对。 至少在魏氏发现他私自截留下那条“长风公主待嫁”的消息,并出言警告他时,他的的确确曾动过杀心。 只是片刻后方从水缸的波光倒影中觉醒过来,想起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罪恶感随之如潮水般涌来,生生将恶念浇熄。 “不为什么。”长风道,“算是还你们一个人情——本宫知道,当年让本宫挺过那场疫病的,不是的御医的良方,而是你转交给魏氏的梵药。”? 第83章 跟我走 那件事远远发生在长风出手救他之前。 之所以那么做,自然不是时年十岁的他已经知晓慈悲为怀,而是接到了“不能让长风公主死去”的命令。 后来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应是为了魏氏的潜伏处境着想,才决定救下长风公主的。 彼时,他只知道长风公主身边有他们的人,但不知道就是魏氏。 直至回廊递话一事发生,他才敢往魏氏身上想。 当夜便失眠了。 明知不该,却还是替懵然不知仍蒙在鼓里的长风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因此,那时药并不是直接交到魏氏手上的。 而是同样放在某处指定位置—— 御花园里的那座临近忘荃亭的假山,只是他们最常用的秘密中转联络地点之一。 造那座假山的叠石大师,投效了天颂。 所以他曾在这座假山中留下的暗格机关,便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长风公主得了疫病,巫越王却采取秘而不宣的做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年巫越多地爆发了水患。 民间有灾患,宫中有疾厄。此乃大不详之兆。 巫越王只能先顾一头,以赐居越湖殿这种极大的荣宠,来掩盖长风公主谪迁的真相。 就算有长风公主抱恙的风声传出来,也只会被舆论导向引至“福重难消”的说法上去。 当然了,御医院负责为长风公主请脉的两名御医也被下了封口令。 疫症当成寻常风寒来治,自然久治不愈。 而孔方楚抵死不认的结果,就是让已经算出宫中异样的术士,再次将矛头指向了身负“刑父克母”之名的七公主孔方博旱。 “要不怎么说宫中尽是可怜人呢?” 他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然则,这世上那么多可怜人,他哪里就可怜得过来? 巫越王孔方楚请师父率灵音寺十二弟子,前往宫中做祈福道场。 他作为最小的弟子,也跟了去。 药是给了,人后来也得救了。但这救命之恩,却无从说起。 再见她时,已是自己要倒欠对方人情的时候了。 多少因缘纠葛,早就开始了。 “你那时便知道……”法净震惊地看着长风。 “不,恰恰相反。”长风道,“唯独这一件事,我是最晚知道的。” 晚到禁足之时,才从魏氏口中得知的。 “长风,跟我一块儿走罢……” 法净再次朝她发出邀请。 这一回,抓住的是她的手。 并非柔若无骨的触感,长风那常弹琵琶的手尽管素洁如玉,却纤长有力。 一如她这个人。 法净心弦微动,铮铮作响。 “放手……” 对方看似并没有用什么力道,可长风却挣了几下都挣不脱。 她这才想起对方的武道修为,惊惧地望着对方。 法净听从本心,对她轻轻又重复了一句:“跟我走罢。” “好。”长风只一瞬便柔软了下来,“反正我有钱,咱们到哪儿都饿不死。” “不,我不会让你跟着我浪迹天涯……更不会让你无名无分跟随……” 法净握着她的手举至面前,深情道:“待我恢复俗家身份,会让你成为我堂堂正正的妻!” “堂堂正正?”长风痴痴念着这四个字,忽地话音一转,“凭我亡国公主的身份,如何堂堂正正嫁给你?” 即便是亡国的公主,没落的贵族,也没有随便找个人嫁了的道理。 除非隐姓埋名,否则总有只无形的手,隔断她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缘分。 她的归宿只能是皇家。 “难道你是——” 长风心头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虽不是勋贵高门,却也是清流望族……”法净想了想,还是没有立时道出“归安凌氏”的名头来,只诚恳道:“绝不至于太委屈你……” 长风垂下头,睫毛浓密投下一片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法净还要张口再劝,却见她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头来,神色坚决而不失柔情。 “带上方絮一起——我只这一个要求……” 法净心头一喜,眉宇欣然地应了声“好”。 却忽略了长风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 方絮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你瞬间就能抛之脑后的无谓存在么? 她真替方絮不值。 那种方絮曾有过的懊丧无奈心情,此刻她才算是切身体验了一回。 长风暗暗攥紧了另一只自由的拳头。 法净牵着她重新走进内室。 侧身为她打帘的刹那,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间没有心意相通的温馨,却充斥着一种浓浓的尴尬。 方絮的尸体横陈在两人面前。 长风垂在袖中的那只拳头攥得更紧,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的悲伤。 法净则是悚然伫立。 先前一进来,他便看见了方絮的死,也对她的突然罹难感到错愕惋惜。 然而此时再作细致打量,则觉得触目惊心—— 半面的血已经结痂,映得面色森白如纸。可与青白的嘴唇相比,整张脸却又发乌呈暗。 他牵着长风的是右手。 长风通过虎口处那颗朱砂痣的震颤,窥破了法净内心的愧疚慌乱。 她不会出言安慰的。只觉不够。 再舒展开拳头,已赫然多出了那枚熟悉的小瓷瓶。 无色无味的安息香。 比“醉佛”更适合他。 长风暗暗嘲弄道。还未屈指施力去掉瓶塞,人便微微一个趔趄。 法净上前欲弯腰抱起方絮,而右手却依旧牢牢抓着长风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因此姿势显得有些怪异。 他居然真的单手就捞起了方絮,轻而易举地扛在了左肩上。 方絮的手无力地垂在他腰际,像两条越过墙际晃荡的丝瓜。 长风侧目看着,脑海中无端便生出了这个奇怪而凄清的比喻。 暖阁无风。 “想想还有什么要带的么?” 法净偏头望着长风,伏在他肩头已无知觉的方絮,全然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摇摆。 任人摆布。 长风悲哀地想到了这个词。 面上却丝毫不滞地回答法净:“细软可以不带,但我得把那些个账册带上……” 还有地契、房契。 “那你去罢。我等你。” 法净说着,轻轻松开了长风的手。 长风当着他的面,活动了下手腕,悄悄确认了下安息香的释放情况。 瓶塞早就摘了。 掉落在广袖里,不为人察觉。 可是……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迟迟不倒?” 法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她背后响起。 没走两步的长风心头微凛,随之脚下一滞,慢慢回转过身来。 “吃一堑,总要长一智才是。”法净神情淡淡的,“上一回已经领教了你手中迷香的厉害,我又岂会再栽上第二回呢?” 他顿了顿,据实以告:“来之前,我曾服下了一颗子午丸。”? 第83章 冤家路窄 “你——” 长风话音未落,便觉颈后一痛,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随之一个小瓷瓶便从她袖中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打着转儿。 “对不起。”法净上前揽过长风即将软软倒下的身体,旋即做了一个决定:放下了方絮。 那句“对不起”是给两个人的。 “如果注定只能带一个人走……” 那个人只能是长风。 “请恕罪。” 他再次低低道。 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为一死一生却同样无知无觉的两个人,换了外衣。 他做过和尚,却不是愚痴。相反,他的细腻多察胜过当世绝大多数男子。 法净解下方絮的双螺髻,散下一头乌发,穿着公主殿下的华袍作为终曲。 长风的惊鹄髻太乍眼了。 同样一拔银簪纳入怀中,让长风的三尺青丝飘然脑后……虽不成体统,但是能保命。 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腰间,确认那枚能证明他身份的玉佩还在,便背起长风,趁夜直奔宫正司的暴室。 听见外面的扰嚷之声,法净便知已经有人闯宫,并开始控制越湖殿的仆从。 他来时不曾惊扰任何人,走时更不想。 因此法净从越湖殿的角门出来后,径直选择了三面环水的越湖殿伸展向外唯一的旱路。 堪堪避开了清宁道长一行人。 “王子你看!” 有两人猫在御花园的假山中,其中一人指着不远处疾速奔近的不明物,压低声音警示道。 待至近了,才看清那不明物,实则是人—— 且是两个人。 一名御医打扮的男子,背负一人,兜头盖着斗篷……不知男女。 “咦,我怎么看他这么眼熟?”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被称作“王子”的人骤然瞪圆了眼睛。 旋即得出了答案: “那不是跟长风有一腿的法净和尚么?” 此话一出,一旁的小内侍也将脸挨过来仔细辩认了一番,用力点了点头:“是!” “那他背着的……” “还用想么?肯定是那小蹄子无疑——” 五王子忿忿然,“巫越今日遭此大祸,也不知跟这对狗男女破坏了王室的风水有没有关系……” 想起往日吃瘪的一桩桩,一件件,他就恨得后槽牙直痒痒,催促着旁边的内侍:“快去!抓那狗男女的现形!” 小内侍一个趔趄,紧接着又爬了回来,忍气吞声地劝道:“算了罢,王子。塌天的祸事都到家门口了,咱还管他们做甚么?” 就连他们俩,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说起这,那得还得感谢六公主害五王子挨了那顿板子。 正因痛得睡不安身,所以折腾得近侍也合不上眼。 谁知因祸得福。 二人听见甲胄之声,连忙贴在窗边相看,察觉到不对,立即便从后窗翻走。接着又吃力地翻过两道宫墙,方一路连滚带爬地到了御花园。 冬日的御花园,除了数株不成林的梅树,根本没什么看头,更没什么指望。 连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 还是机灵的小内侍想到那座假山,两人便一路猫着腰,躲闪着一队队披坚持锐的甲兵,好不容易才靠近了假山。 他们不知,法净便是奔着此处来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迎面遇到了一队兵士,为首领兵之人恰好与他凌府有故,见到他的腰牌便知晓了他的身份,然而却对他背负之人心生疑窦。 还好他急中生智,道了句“越湖殿的。自己人……”着意让人往魏氏身上想,“受了伤,我尽快得带她寻医救治。” 那人只是掀开斗篷看了眼,发现是名着宫装的女子,并未细细察看容貌便放了行。 法净想着,还是先把长风藏于假山之中为好。待自己救来魏氏,再一起就近从假山中的机关暗道中遁走。 他当然想过:假山的秘密不止自己知道,想来那位殿下应该也是知道的。 法净估量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赵蘅。 因为当初造这座假山的叠石大师,有一好友,据说便是长年客居襄王府的一名老道。 不过,他却丝毫不担心这唯一的可能性。 此时正是合力围攻的关键时候,谁会放着军功不要,躲在假山里玩泥巴? 退一万步讲,就算襄王真的喜欢钻假山暗道,发现了长风——想来也会认定为“方絮”,不会立时杀了她。 可他绝计不会想到,假山内竟然会有旁人。 “出来!” 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若非心情紧张,法净不会到了近前才察觉到异动。 五王子唬了一跳,继而瞪着铜铃眼将半截身子探了出去,“狗男女!”咬牙切齿的味道,“还敢在本王子面前张狂!” 法净看见来人,也是惊愕莫名。还未想到应对之法,却见又一个脑袋畏畏缩缩探了出来。 两个人! 法净心中有了计较,眼底掠过一抹寒光。 若就是这两个人,还真是好办许多。 “你……” 五王子从未在那张昳丽有余,庄严不足的面容上看到过杀意森森。 简直是玉面鬼刹…… 他算是被吓着了。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法净放下了长风,将她扶靠于一株梅树下。 轻手轻脚地做完这一切,他慢慢转身,朝假山走去。 “你想干什么?”五王子色厉内荏地低吼了一句,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瞥了眼梅树下一动不动的长风,“你把那小蹄子怎么着了?” “放心,她没死。”法净倒着回答他的话,“不过,你就要死了。” “你敢……”小内侍率先咋呼道,然而在瞥见法净冰冷如霜的面孔后,生生折断了气势,愈发显得嗓子尖细,“……敢对王子无礼……”他也不敢再喊,生怕没把虎喝退,又将狼给招来。 “两个选择——”法净回头看了眼长风,柔和一闪而逝,转过头来依旧是神色漠然,“一、是你们离开这儿。二、是我们现在就杀了你们。”? 第84章 何为孝顺 这还用想么? 当然是第一个了! 小内侍拉了拉五王子的袖子,即便他不懂武功,但也看得清局势,嗅得到危险。 尽管在昨日之前,这个法净和尚还是他们伸手就可以拈死的一只蚂蚁,而现在——情况恰恰相反。 “杀了我们?”五王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那不合时宜的亢骨之气又冒了出来,“你敢么!” 小内侍吓得一个寒颤,连忙又去拉他,结果却被五王子一脚踢开。 “杀了我们,你们这对狗男女也休想逃个干净!” 他只要一叫嚷,引来了追兵,大家就会同归于尽。 谁知法净远比他更豪横,面无表情道:“杀了你们,连收尸都不用!” 说着便要上前来。 五王子这才有些怕了,直往假山里躲。 “你可以试着叫嚷,到时候看看是你死得快,还是我——” 法净依旧面无表情,但这无疑令五王子感到无比陌生和惧怕。 “你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结结巴巴道,语气已然软了下来,“出家人不都是慈悲为怀的吗……” “对啊!对啊!”一旁的小内侍拼命点头附和,一面也想到一句劝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慈悲为怀?那得看对谁……”法净淡淡道,“对于五王子你,我想不用……” “你说话还算不算数?”五王子退无可退,假山内仅容两人之躯,眼见着法净逼进了唯一的通口,他终于慌了,“我,我也没说……不选啊!”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也没说想死啊!” 法净面上流露出鄙夷,人却微微侧身,让开了一个口子。 “我们走!”五王子对着缩在假山角落里的小内侍道。 小内侍一听,连忙跟上。 两个人一瘸一拐地朝西北方向去了。 法净望着他们的背影怔了怔,知道他们很快就会遇到合围上来的兵力。 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只希望如眼下这般,先安顿好长风……而五王子也不必直接死在他的手上。 再怎么说,他也是长风的哥哥。 法净将靠在梅树下的长风扶起,抱至假山处。因不忍她满头青丝沾染泥垢,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将外衣脱了下来,铺在假山内的狭道上。 最后将长风小心翼翼地安放进了假山。 他要去暴室救母亲了。 “王子,干什么去……”小内侍实在不解今日五王子的脑回路。 既然逃过一劫,为何还要折返回来。折返回来便罢了,为何还要上前再度送死。 “你没看见他脱衣服了……”五王子咬牙,“他们定是在行苟且之事……” “苟且便苟且了……”小内侍苦着脸拖抱住他,“王子不早就认定他们苟且过嘛……” “那不一样!”五王子道,“你没看到长风一动不动的,肯定是那死秃贼给她做了什么手脚……” “那也不关咱的事……”小内侍道,“王子,咱们还是快趁乱逃出宫外再做计较罢!” “不行。”五王子突然像是铁了心似的,“今天就算死在这儿,也要阻止那对狗男女伤风败俗!” 口口声声说着“狗男女”,但却抹杀不了那难听话背后藏着的担忧。 小内侍默然。放弃了劝阻。 五王子似乎对那个妹妹总有种过分的关心——当然,关心也分很多种。 他的这种关心主要表现在想看对方吃瘪,想看对方出丑。 结果每每落败的都是自己。 如今却不知怎么了,竟然像是担心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小蹄子”会吃亏似的,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我想,我原本给过你们机会了……” 法净徐徐转身,却在弯腰出假山的那一刻,便顺势将捻着的两粒石子接连弹出。 缩在灌木丛后的小内侍被打中了太阳穴,因力道较轻,故而只是应声昏倒。 而鬼鬼祟祟靠过来的五王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击中了胸口,当场口吐鲜血。 “素日里只道你是失道寡助,没想到你是真的蠢到不知死活!” 法净冷冷道。 “你又好到哪儿去!”五王子捂着胸口,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却和着满口的血吃力回驳道。“那小蹄子可是要做皇妃的人,我劝你不要自取灭亡……就算往日有些什么首尾,也都断了罢!” 法净听得心头火起,冷笑道:“果然心中龌龊,所见皆是龌龊!” 话音未落,他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破风之声。 转身的刹那,袖箭已斜斜射中他的胳膊。 原本这箭是冲着他的后背来的…… 法净心中一阵苦涩,抬起头看见长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那张面庞隐于暗处,看不清神情。 “干得好!小蹄……”五王子眸中迸出喜色,想了想,将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长风定定地望着法净,法净也定定地望着她。 后者的眼中满是痛色,有不甘,有难过,有委屈,也有黯然……唯独没有恨意。 “咚”地一声,法净还是倒了下来。 箭矢上淬满了麻药,连那青衣武士都不能幸免,法净也自然不会例外。 长风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继而很快收拾好一切,心情以及妆发。 为了方便行动,她迅速将头发挽起了一个鬏儿。继而抹了把泥在脸上—— 往好了扮不易,往丑了扮则简单。 “五哥。”长风弯腰出了假山,将法净的外袍扔给五王子。 五王子下意识地接住,继而一脸错愕:“干什么——” “换上它。”长风看了眼地上的法净示意道,“你扮成御医,我则是宫女……一共逃出宫去。” “不行。”五王子摇头,“父王,母后可怎么办……” “看不出来你还挺孝顺的!”长风嗤笑一声,五王子嘴角微抽,刚要出言回怼,便见她敛容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别拘小节而不顾大局!跟我一同出宫,去请来勤王之师,或许还能扭转乾坤——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五王子一震。 他望向长风,吸了吸鼻子,低落道:“你怎么确定就能扭转乾坤……若做不到,可怎么办……” “做不到?”长风道,“照你这么说,那留在宫中就更没希望了!办法是人争取出来的,一日做不到,那就一月;一月做不到,那就一年;一年做不到,那就十年!总之,我是不会向仇寇屈服的!”? 第85章 携手前进 “好,咱们走!”五王子咬牙,看了眼灌木丛,又闪过一丝犹豫,“那丹歌他……” “五哥若真的在意他,留他在宫里,比跟着你出宫,于他更好些……” 长风说的是大实话,一名内侍,远没有宫女更能适应宫外的环境。 五王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抹嘴角,背转过身去换上外袍,“走罢!” 一转头,却发现长风在扒法净的中衣。 “你干什么?”五王子张口结舌地问道。 长风没有答话,拿着那件眼熟的木兰色七条衣进了假山洞。 再出来时,已像是位居士。 五王子看傻了,紧接着长风捡起五王子先前扔在脚下的外袍,转而披在了法净的身上。 “还是六妹狠啊!”五王子终于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感慨道。见长风侧目,不禁揶揄道:“你这么做,总不会是怕他着凉罢——” 长风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宫门在那边,你往哪儿走?” 五王子跟上她道。 “正因宫门在那儿,咱们现在才不能朝那个方向走……”长风顿住步伐,斜睨着她,“你怎么不想想,那些虎狼之师是从哪儿进来的?” 五王子一听,顿觉有道理,顿时没了主意:“那,那该怎么办?” “反其道而行之。” “若说这宫里何处最安全,想来并不是陛下的宣明殿,也不是我的越湖殿……而是六哥的声闻殿。” 声闻殿,这宫中名符其实的苦修之所,在一片竹林的尽头。 就连冷宫,只怕也比此处的用度要好些。 五王子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长风作为棋友,一年里倒还是造访过两三回。 她在前面带路。 五王子平时素少锻炼,加之挨板子的旧患未癒,今日又添新伤—— 身体上的罪还不算什么,关键一路上时刻警惕吊着精神,简直令他难以负荷。 又一次被长风拽进桥洞下躲着,待一队甲兵从石桥上走后,他从水里钻出,痛苦地一抹脸。 “动静小些,五哥。”长风提醒道。 “到底还要多久!”五王子只觉脸都木了,哭唧唧道:“你知道这水有多冷么……” “我知道啊。”长风一面说,一面扒着桥墩往岸上走,“五哥你该庆幸这条不是秀湖,而且水虽冷些,却未结冰。” 五王子悻悻跟上,忍不住又道:“还有多久啊……” “快了。”长风拧了拧裙摆衣角,“再穿过一个九曲桥,就到了。” “真的么?先前问你,你也说‘快了’……” “若不是遇见寇兵,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长风丢下这么一句,一面警觉地打量了四周,一面继续躬身前行。 走了两步,捡到一根趁手的冬青树枝,回身扔给了五王子,“喏。” 五王子愣了下,旋即明白长风是为了让他拄着走路用,不禁心头涌现出一丝感激之情。但终究上下嘴唇挣扎了半晌,也没能将“谢”字说出口。 长风压根没有将此当成一回事,全副心思都在小心赶路上。 竹林是个好地方。由于竹经冬而不凋,因此会是他们绝佳的临时避难所。 而且长风有种预感,“他们不会那么快进驻声闻殿……” “怎么,因为声闻殿偏?”五王子接口问道。 “算对罢。”长风牵了牵唇角,“会在那么偏陋居所住着的王子,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想来法净和魏氏没少把巫越王室成员的性情做派汇报给天颂。 这么短的时间内来攻,应当是集结了一些兵力,然而却不会充沛到把守各宫人手都不成问题。 如此便要抓重点,做取舍。 两人终于到了竹林,好好地歇了一口气。 不多时,便冻得牙齿打架。 毕竟竹林里的风可不小,两人又都是浑身湿透。 “要不咱进六弟的声闻殿把湿衣换下来,烤烤火罢……” 五王子不知不觉已经把长风当成了主心骨,凡事都要问过她意见。 见长风不语,又道:“你刚不说六弟这儿,他们没那么快找过来嘛……咱缩在这半路,反而不安全……” “我是怕……”长风转头看向五王子,“六哥身边有那些人的耳目……” “不会不会!”五王子道,“他身边不就一个静檀么……” 顿了顿,交待了实话:“静檀是我的人……” “哦……是五哥的人……”长风挑了挑眉。 “你该是早就知道了罢?”五王子捕捉到了她那个代表“了然于胸”的小动作,不禁气吼吼地发问道。 “没有。”长风施施然道,“只不过……猜了个大概。” 五王子当即又恨得牙痒痒。 “走罢。”长风说着,已经先行猫着腰朝那一进三间的声闻殿进发。 声闻殿中果然安静得紧。 比别宫的骚乱比,这里简直就是桃源,是净土。 “直接喊静檀开门罢!”五王子嚷道。 “不,咱们绕到后门,劳五哥你托我翻墙进去——然后我从里面将门打开,放你进来。” “为何这么麻烦……”五王子嘟囔道。 “因为……我信不过静檀。” 五王子一怔。 “他既能做你的耳目,难道就不能做别人的?”长风道,“会被财利收买的人,只要有人能出得起更高的价钱,他随时可以再择主效力。” 她怕就怕:静檀早已被接触更多的法净,收作了己用。 五王子若有所思,片刻过后,应了长风的要求。 其实他的内心有那么一刻在摇摆——他怕长风利用自己进去后便将自己一脚蹬开,不给他开门。 届时他再喊静檀,只怕也变成了哑炮了。 然而,仅一瞬他便劝说自己选择相信长风:毕竟她若想要坑害自己,那时在假山处只要袖手旁观就行了。 事实证明,他终于做对了一回。 长风指定了某个地点,踩着五王子的肩膀趴上墙头,接着便借势跳到了院内的一株菩提树上,然后顺利地溜了下来。 整个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却依然在抓住菩提树干,以及下溜的过程中将手与小臂内侧多处擦伤。 她打开门栓,五王子的目光不知为何有种前所未有的清亮,“六妹!” “快进来。”长风招呼着他。 话音未落,便见五王子的神情一刹那变得惊恐万状—— “六妹,小心!” 第86章 巧舌如簧无济于事 本来五王子还奇怪,为何声闻殿简陋如斯,偏偏屋脊上的鸱吻大得吓人—— 逡黑巨影,宛如一尊佛像。 岂料那尊佛蓦地挪动转身,俨然是一个人。 然后那人拔出长剑,直直朝长风背后刺了过来。 经他那么一喊,长风避开了那致命一击,且就势回身放出了暗器。 这一回不是袖箭,而是暴雨梨花针。 来人微微讶异,继而顾不上其他,连忙格剑抵挡。 “走!”长风怕回弹过来的针反过来射中他们自己,连忙拽着五王子往屋舍里奔。 “六哥!”长风高声呼喊着。 她怕六王子博昙已经遇害。 门“吱哑”一声被打开,却并没有看见前来开门的人。 长风略作犹豫,可五王子却是不管不顾地拽着她躲了进去。 结果刚迈过门槛,一把弯刀便搁在了他二人的脖子上。 长风定睛一看,对方是个苗疆打扮的男子,皮肤黝黑,可五官却并不丑。 “你们是谁……把这宫殿的主人怎么样了?” 她蹙眉问道。 而一旁的五王子早已抖若糠筛。 怎么一回事? 这还能叫禁宫么?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进来。 “主人?”那位苗疆打扮的男子操着不太纯正的汉话冷笑一声,继而道:“一座空宅子,何来的主人?” 长风和五王子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目光中读到了惊愕。 “你是御医?”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两人回头,正是方才那个差点要了长风命的赭衣持剑人。 五王子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长风的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忙应声道:“对、对!” “姓甚名谁?擅长医治何种病症?”那人目光幽幽地打量着五王子,一连又是两个问句,显然有所怀疑。 “我……我……”五王子结巴了。 “他叫夏春贤。父为御医院院事夏天恩。因此也被称为‘小夏御医’。两年前才入宫任职……”长风脸不红心不跳地替他安了亲信小夏御医的名头后,开始自由发挥,“尤擅……看‘妇女病’。” 此言一出,五王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疑心是长风在故意磕碜他。 却也知道,长风只有这么说,才不会当场被戳穿。 在古时,杀医可是大忌。 如此一来,便有可能就此保住五王子的命。 “那你又是什么人?” 苗疆男子开口问道,一双影沉沉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长风。 “我是含元殿的内侍——也就是公公,唤作‘丹歌’。” 长风朗朗而道。 五王子简直佩服极了这个妹妹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一把锋利的弯刀架在脖子上,死亡当前,还是面不改色地扯谎。不亏是能把父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狐狸。 “公公?”苗疆男子似是还有些不理解,抬眼望向了同伴。 “公公,就是去势的男子。”那个赭衣持剑人淡淡道了一句,继而目光如炬地盯着长风,话音一转,“可你,并不像公公——” 长风心头一凛。 面上却并未露怯,赔笑道:“阁下应当知道,若非实在没有没有办法,谁也不会送家里的男丁来做这个……凡净了身,终生不能人道——像与不像的,又有何异?” “我是说……你这一身,可不是太监穿的衣服……” 赭衣持剑人凉凉道。 五王子欲言又止。他不明白长风穿着郁多罗僧,干嘛要这么说…… 直接说是六弟宫里的人,岂不妙哉? 反正静檀也总这么穿。 “巫越崇佛,上行则下效。”长风低低道,“宫中以六王子孔方博昙最具悟性,是以他本人及宫里的人都常作居士打扮……” “你不是含元殿的么?” 苗疆男子语气生硬地问道。他虽说汉话不好,对汉仪也不如赭衣持剑人了解,但脑子却好使得很。 “是。”长风道,“可我是五王子孔方博景强要过去的……” 她说着,面上涌现郁忿之色,“去了含元殿,虽然不用再干粗活累活,可是……” 在五王子一脸黑线的表情中,长风深深埋下了头,却很好地诠释了她欲语还休,包羞忍耻的表情。 苗疆男子似乎竟先听懂了,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弯刀向后撤了撤,眼中闪过一抹同情。 赭衣持剑人却是依旧面无表情。 “今日我本就忍耐到了极限……”长风道,“所以便作这副打扮,想来投奔旧主……若是六王子不肯收下我,大不了还是一死……结果来的路上碰见了这位仓皇出逃的小夏御医……我方知有人闯宫……” 她竭力表现出一副对这座宫廷深恶痛绝的模样,为的便是能争取到对方的共情。 毕竟他们同为闯宫者……应该也是来者不善。 然而长风却隐隐有一种感觉:他们与天颂的军队应该不是一路的。 “六王子他去哪儿了?”长风问这话时的惶惑神情并没有掺假,顿了顿,又道:“你们……不会把六王子给杀了罢……” “没有!”苗疆男子收回了弯刀,摆手道,“先前告诉过你,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空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因何而来?”长风顺势追问道。 苗疆男子张口欲答,那名赭衣持剑人却拧着眉毛冲同伴摇了摇头,继而伸出长剑对着长风二人,“我根本不相信你们说的话……” 他口气冰冷,牵了牵唇角:“即便你们说的是真的又如何……一样要死在这儿……” 五王子失色,拉着长风的衣角,一副随时准备逃却又心知逃不掉的绝望样子。 和死神谈判,长风有经验。 “你们当不是为了杀区区御医和内侍而来……”长风道,“也许留下我们,对你们更有好处……” “好处?” 赭衣持剑人挑了挑眉毛,仿佛终于提起了一点点兴趣。 “至少我们熟门熟路……无论你们是为了寻人还是觅物,有人做向导,总会事半功倍一些。” “说得很好。”赭衣持剑人赞了一句,“就连我也差一点儿心动了……只可惜,我绝不会相信一位怀揣暴雨梨花针的内侍……所说的话。” 第87章 是敌是友 长风心头一凛,这才想起自己先前为了保命使出的必杀技。 那玩意儿只可能出自江湖,又怎会在一名深宫内侍的手上? 而且有此物在手,又怎么可能会日日忍气吞声? “说罢!你是什么人?” 赭衣持剑人又挺了挺剑,可剑刃却向五王子的咽喉递得更近了些。 显然认定了他的身份也有可疑,或者觉得他会是问题的突破口。 “其实她是……”果不其然,五王子在一吓之下便急忙开了口,却被长风一个眼神制止。 “你说!”赭衣持剑人直接将剑尖对准了五王子一人,又示意苗疆男子举刀制住长风。继续对着他所认为的软柿子开刀:“敢有一个字作瞒,便立时杀了你!” “她不是什么内侍……”五王子的话又急又快,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她是长风公主……的宫女……”语至后来,终于来了个大喘气。 苗疆男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赭衣持剑人也目光深沉地打量着长风,重复道:“长风公主的……宫女?” 长风早先抹在脸上的污泥早已在过河的时候被冲刷干净,之后疲于奔命,也没有再补。 “不信你们看!”五王子将脖子向后缩了缩,手却很欠地伸向了长风的头,一拨拉,便将她的三尺青丝给披露于人前。 长风恨恨地瞪着五王子。 “原来是长风公主调教出来的宫女……”与久未回过神来的苗疆男子相比,赭衣持剑人此时话显得特别的多,“果然不同凡响……” 说着,他瞥了眼五王子,冷哼一声:“只可惜你所托非人了——” 显然是误会了他俩的关系。 长风却在听到这一句后,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若是真将他们看作是宫女同年轻御医私奔就好了……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急着说话,而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流露出几丝不甘。 “在我们之前,你还见过别的不速之客么?” 赭衣持剑人冷不丁问长风。 “当然。”长风看了他一眼,缓缓答道,“自今夜血月当空,不知道见了多少邪魔外道……” “我们不是……”苗疆男子急急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赭衣持剑人淡淡制止,他笑着望着长风,“有点意思。” “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们……”长风此言一出,五王子便惊出一身汗,他生怕长风跟这些蛮夷贼人使激将法等同于玩火自焚。思忖间,长风的话已丝毫不滞地说了下去,“要么,就说说你们的来意……” “姑娘怎么称呼?”苗疆男子略显突兀地问道。 “柳岸。”长风道。 希望今夜可以很快柳暗花明。 “柳姑娘,”赭衣持剑人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句,“你为何会使这暴雨梨花针?” “家父所教。”长风神情平静,继而语气一转,“你们不会还想接着追问……我父母兄弟的事罢?”语至后来,牵了牵唇角,泛起一丝嘲弄之意。 “诚然,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语含试探,“事到如今,你们是不是也该让我知道知道你们——” “柳姑娘见过这个人么?”赭衣持剑人忽然伸手入怀,随即展开了一张布帛小像在她面前。 长风吃了一惊。 虽然画中人是个少年,但那眉眼却极肖寒食。 “又或者……姑娘有没有见过这个?”苗疆男子像急于献宝似的,也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个篾编的袖珍篓—— 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只肥硕的蛊虫。 “大蛆!”五王子失声惊呼。 长风蹙起眉头,倒不是对五王子的乍呼反应有何不满,而是因为全然想不到对方居然是冲着寒食来的。 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她无疑更加警惕起来。 一者,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难道是寒食…… 墓曾说过,门下弟子他只传授了寒食一人“缩骨功”。 可这并不代表,江湖上没有其他人会。 二者,他们如何知道寒食就在宫里? 如果她先前的猜测没错——这两人与天颂无关,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寻找寒食而来。 而为着这个目的,居然有胆色也有能耐视巫越宫卫为无物,便这么轻轻松松地站在这里了。 这不得不令她心惊。 “我没见过画上的人。”长风思忖一番后沉声道,“但我见过跟这篓子里一模一样的虫子,被公主殿下的鹦鹉啄破了肚肠。” 此言一出,苗疆男子还未如何,便见赭衣持剑人骤然变色,“你说的是真的?!” 长风点了点头。 “完了,完了!” 赭衣持剑人神情呆滞,绝望地后退了两步。 “费兄,别这么沮丧。”苗疆男子突然开口安慰道,又看向长风,“姑娘看见虫子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根据赭衣持剑人的反应,长风基本可以断定来人系关心寒食的友人—— 手里居然还有他少年时的画像,很有可能还是故交旧友。因此面对对方的提问,她选择如实作答,“昨日酉时——晚饭时分。” 赭衣持剑人复又望向苗疆男子,只见后者舒然一笑,直言道:“母蛊一死,的确种子蛊者会在两个时辰内失去行动力——且要反复体会母蛊死时的痛苦,达六次之多……然而,六次死去活来之后,会重新恢复意识和体力……” 他顿了顿,“眼下算来,他应当已经缓了过来。” “还是得尽快找到他人才行!不然——” 赭衣持剑人蓦地止住了话。 一旁的五王子早听傻了。 “费兄不必担心,并不是没有挽救之法……”苗疆男子道。 长风闻之心头一动。 谁知却听得那赭衣持剑人幽声问了一句:“若不挽救,他还能再活多久?” “最多七日……若是在这七日内又受外伤,那可不好说……” “够了。”赭衣持剑人勾唇一笑,透着几分残酷,“只要让我找到了他,哪怕只有一日可活,也够了。”? 第88章 君子藏器 长风听闻这话,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这世上有希望对方只活一日的“故交好友”么? 故交也许是,好友却不见得。 即便她已自顾不暇,却也忍不住为寒食将心揪了起来。 “你既能用千年蛊王感知到他在这座子城中,难道就无法确定他更具体的位置么?” 赭衣持剑人视长风两人为无物,径直问道。 “那是因为母蛊已死。”苗疆男子怫然不悦,他不允许任何人置疑蛊王的威力,“原本蛊王就只是与母蛊间的联结感应更为强烈……如今只剩下了子蛊,自然要难上许多。” 赭衣持剑人自知说错了话,收剑朝对方行了一个苗礼。是赔罪的意思。 苗疆男子见了,神色霁和,放缓了语气道:“费兄,待到他运功之时,蛊王就会为我们指明方向。” 听他这么说,赭衣持剑人眉头并未舒解,“他先前已然受了重创,倘若今夜打定主意休养避战,那当如何?” “这宫里不是已经乱套了吗?”苗疆男子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长风道,“就连长风公主的宫女都跑了出来……”他顿了顿,望向来时伴:“费兄,你要找的那个人,不见得就能躲得掉灾难……” 长风抿了抿唇角,心里再度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苗疆男子的汉话表达能力有限,可是看事情的眼光却很准。 他说的没错,在今夜这场动乱里,寒食不可能独善其身。 而且无论是哪一方发现了他,他都落不到好。 与此同时,长风也想明白了: 为何他们凭借手中的蛊王来确认寒食的位置,却会找到这声闻殿。 因为寒食在倒下前,在去往椒兰殿的路上刚好经过这里—— 不,或许应当这么说,他不是经过这里,而是令寻他之人误以为他在这里。 如果说越湖殿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山庄,声闻殿则是茂林修竹后的隐舍,背靠着凤凰山麓。 寒食从越湖殿出来,直接选了东南向的水路,施展开绝顶的轻功,试图以最短的距离到达椒兰殿。 结果却在半路因母蛊之死而折翼。 跌落的地方,应当恰好距声闻殿的后门不远。 并且在剧烈的痛感之下,寒食不得已盘桓了许久。 这才阴差阳错,造就了这个美丽的误会。 “越湖殿在什么位置?”被唤作“费兄”的赭衣持剑人再度提剑,指向长风,“你说母蛊是被长风公主养的鹦鹉给啄死的……那这么说,母蛊本就在你们越湖殿了?” 连越湖殿都知道。 看样子这个人对巫越王室同样没少下功夫。 “什么母蛊……”长风没有忘记自己先前“无知者无辜”的定位,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公主殿下今日大发雷霆,接着便将澄泥罐中的那只似蚕非蚕的丑虫子命人丢进了鸟笼……”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光是戒备心奇重的赭衣持剑人信了,就连五王子也开始怀疑长风是不是真的养过什么蛊—— 要知道早些年就听说过黄贵妃喜与方士秘密往来,貌似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得驻龄之法,蛊惑圣心。 他目露怀疑地看向长风。 长风却只作未察,连个回应的眼神都吝于给到他。 “带我们去越湖殿!” 赭衣持剑人随即命令道。 “可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乱兵涌了进去……”长风着意拱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对方,“两位壮士难道不怕么……” 苗疆男子又怎肯在她面前丢了面子,拍了拍胸脯道:“我们南诏苗人,无论男女,都极够胆色。而这位费兄……” “咳咳——” 赭衣持剑人干咳了两声,打断了苗疆男子的话。 他警惕地看着长风,眯了眯眼睛:“你只需要带路就好……其他的不需要你多问!” 接着又看向五王子,神色端凝,似乎是在判断他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价值。 “擅长看妇女病的大夫……”赭衣持剑人唇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继而冲五王子身侧的苗疆男子递了个眼色,卖给对方一个人情。“如何处置这位柳姑娘的……同伴,就由朗达你自己做决定罢。” 苗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直接,他又岂会看不出来,自朗达得知面前这位居士打扮的丽人是女儿身后,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汉人敬医,一如你们苗人敬巫——”长风替惊恐的五王子张口解围,“他是名大夫……能救很多人的性命,就像你们供奉的巫师,是不可以冒犯的……” 这话大大取悦了苗疆男子,因为他便是名巫师。他差点张口就告诉了长风,但想了想,觉得眼下并不是细说这些的时候,因此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另外,他很高兴长风为之开口并非是出于情难割舍,而仅仅是摆事实讲道理,细品下来还有几分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不愿他犯下某种大忌。 尽管那只是汉家的忌讳。 “好,我不杀他。”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长风。 “善莫大焉。”长风只淡淡笑着回了这么一句。既没有感激涕零地道着“多谢”,更没有倨傲地闭口不言。 这无疑令苗疆男子更为倾心她的克制有礼。 那是一种与苗家女子截然不同的风姿与仪态。 赭衣持剑人却沉着脸,道了句:“那就一起往越湖殿去罢……” 对上长风投来的目光,他冷冷一笑:“虽说不杀,却也不能放……”顿了顿,“要是把他放了,他去给别的什么人报信,又或者被别的什么不懂杀医犯忌的人抓到,那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谁知长风神态没有丝毫不悦或扭捏,朗朗道了句“正是”。 倒教赭衣持剑人微微一讶。 四人出了院子,重新上路。 离开前,长风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并不陌生却也算不上熟悉的院落,眼中无限惆怅。 六哥,你究竟人去哪儿了? 有两位武道高手在侧,长风与五王子再也不用像来时那样提心吊胆。 虽然也免不了要躲躲藏藏,但他们却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躺平心态。 至于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只需摆出受害人的姿态尽情喊冤就好…… 到时候高手们打作一团,他们才有逃出去的机会! 明明处于弱势,却反而能立于不败不地。 五王子这才慢慢品咂出长风的厉害。 可他不知道的是,长风身上还有最后一瓶安息香。 只是她在等待祭出它的最佳时机。? 第89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临行前,长风只做了一件事。 “借你的弯刀一用。” 长风朝那个苗疆男子伸手道。 “干,干什么?”苗疆男子睁大了眼睛。 “怕什么。我既不会自伤,也没能力伤到你们……”长风朝他盈盈一拜,“可否一用?” 苗疆男子哪里还好意思再作犹豫,当即便将刀口逆转递了过去。 长风接过,在其他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将三尺青丝削去了大半。 “你——”五王子“嘶”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抬手指着长风。 “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苗疆男子结结巴巴地问道。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知道的。 而他们苗家,女子则是爱发如命,轻易不能将乌发示人,更何况是断发了。 “慧剑斩情丝。” 长风笑了笑,将弯刀依矩递还了回去。 苗疆男子偏头品咂了片刻,终于琢磨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瞥了眼长风身边犹自震惊的男子,只觉畅快。 这么聪灵的女子,若是跟了这样不中用的草包,真真叫糟蹋。 能及早抽身,是件幸事。 长风重新将头发盘成一个髻。 “停!” 苗疆男子突然出声制止同行人前进。 他神情激动地望向赭衣持剑人,“蛊王有反应了!” 赭衣持剑人登时面上也有了波澜,急切地问道:“在哪?” “在那个方向——”苗疆男子朝着某处一指。 长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心头微讶。 居然是临华殿。 寒食在临华殿与人动手了? 以他目前的身体,撑得住么…… “确定么?”长风冷不丁开口问道,见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又道:“如果确定,从此处到那里有一条近道,我带你们过去。” 五王子自然也认出了那边是临华殿的方向,听闻此语不禁暗感讶异,但终是识趣地没有多问。 “不会有错。”苗疆男子道,“今夜他刚经历了六生六死,已是元气大伤。此时蛊王反应强烈,必然是他重新催逼出了内力……”他顿了顿,“可惜已是强弩之末,但凡敌人会点武功,只怕他都难有胜算……”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告诫赭衣持剑人加快速度,不然可能连最后一面都难以见着。 果不其然,赭衣持剑人一听这话便急了,二话不说便让长风带路。 中途有遇到一队甲兵,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苗疆男子与赭衣持剑人便开始大开杀戒。 五王子吓得面无人色,抹着溅到脸上的热血,失声尖叫起来。 面对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堆死肉,长风虽然没有像他那般被吓到魂飞魄散,却也止不住胃里一阵阵地恶心。寒意更是从头顶蔓延到脚心,半晌都动弹不得。 直至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斩杀殆尽,不耐烦地催促起长风带路,她才重新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腿脚,继续向前。 很公平。她这么告诉自己。 那些人杀了巫越的宫卫,然后自己又为他人所杀。 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头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长风知道 ,那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感。无关是非立场。 可五王子就惨了。 他本就行动滞碍,又吓得不轻,双腿发软,半晌都未能跟上步伐。 苗疆男子和赭衣持剑人早将他视作包袱,既然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不如就把他丢下得了。 然而长风却在此时回过头来,看见了五王子的状况,心下竟是一酸,连忙不管不顾地奔了过来,搀起他朝前走。 苗疆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 赭衣持剑人看得分明,出于了解,知道那是妒忌。 被一个会施蛊用毒的苗人妒忌上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想着,他唇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到了临华殿,才知道跟寒食动起手来的人是唯亭。 唯亭有着一把憨力气不假,却不曾修炼过武功。 长风想,倘若不是这样,只怕寒食根本撑不到现在。 “住手!” 赭衣持剑人喝了一声。 两人都分心朝这边望了过来,同时看见了长风和五王子。 形容狼狈的五王子是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的,而乔装过后的长风却是让他们迟疑了一会才分辨出来。刚要惊讶地张口呼喊,却见长风竖起了一根食指在唇边,朝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对战的两人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分开。 唯亭望向长风,翕动着唇角。他不会说话,但他显然有话想对长风说。 寒夜则是警觉地看向苗疆男子以及他的同伴—— 忽然,他认出了对方,心中狠狠一颤。 “十二弟。” 赭衣持剑人殷殷唤道。 寒食闻言身子一震,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似乎要将在对方身上盯出两个洞一般。 “是你——” “是我。”赭衣持剑人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如今终是见上了面……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你觉得眼下是时候吗?”寒食冷诮一笑。 “借一步说话罢。”赭衣持剑人道,仿佛他是这间宫殿的主人一般。 这无疑令唯亭忿然瞪大了双眼。 要知道,临华殿有且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七王子! 何况七王子的姐姐——巫越的长风公主还站在那里呢! 哪里就轮到他来做主了! 七王子出宫一事,他是临华殿中唯一的知情人。 临行前七王子找了个由头将他打发去了冷宫做杂役。说好回宫后会再把他召回来。 由于冷宫中并非正式挂上号,所以他一发现不对劲儿便从狗洞钻了出来,跑回了临华殿。 殿外尸体横陈。是不知何时拨来的宫卫与外寇互相厮杀两败俱伤的惨状。 唯亭心中狂跳,抑制住浮现出来的惧意,朝内走去。 岂料殿中已是空无一人。 与别处一样,携财四散的宫人大多数都没能跑到宫门口,便被斩杀。或者被驱赶到重华门集中了起来。 唯亭是决定在这里等七王子回来。 结果没能等来七王子,却等来了寒食。 第90章 红烟 寒食来临华殿,自然是来找长风的。 起先他与七公主出来,是为了找到她的宫女果儿灭口。 结果该找的人遍寻不获,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抱着孔雀裘的松花和御医。 七公主直勾勾地盯着孔雀裘,问起松花前因后果。 孰料松花刚一说完,七公主便冷不丁扬起一记手刀,将其打晕了过去。 面对目瞪口呆的御医,她一面弯下腰去珍而重之地抱起孔雀裘,一面喝令御医为寒食号脉:“快!不然保准叫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御医吓了一跳。 寒食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抽出腰间的软剑,横眉冷对,配合着七公主。 御医只得从命。 只是此等异症,并不是他一个在御医院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大夫,能诊治得了的。 失血过多,是他唯一的诊断结果。 七公主气得直咬牙。 果儿没找到,御医又诊断不出个所以然。 可寒食却似乎看得很开,没有去接御医递来的当归补血丸,而是挥手示意他离开。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七公主冷不丁道。 御医闻言生生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一向胆小怯懦的七公主,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乖戾狠辣? 难怪相士们都说她是灾星!是祸害! 看来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饶……饶……”御医语不成句地恳求道。 “看不好病,罪不致死罢?”寒食笑了笑,他朝御医递了个眼色。 御医丢下一句“微臣不会乱说的”,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你……”七公主不甘心地追了两步,却被寒食一把拉住,气得直跺脚,“他要是走漏了风声,你和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今夜过后,便会天翻地覆……”寒食看向七公主,“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出宫?” 惊动了一个人也是惊动。那就不在乎多惊动几个人了。 既然抛却这个顾虑,那他带走一个人还是犹有余力的。 宫卫主要是对巫越王的安全负责,其实并不能随意进入后宫。 因此只要掌握好换防的时间,便有空子可钻。 以往来去只走井中秘道,是为了万无一失。 如今自己五内俱创,加之又带上一个七公主,寒食自然另作他想。 “同你一起……出宫?”七公主怔怔重复这句话,显然十分得犹豫。 “我敢向你保证,今夜之内,陛下无暇顾及清樨殿的事……”寒食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去完成长风先前交托给他的事,信心十足地看着七公主,“而今夜一过,你担心的麻烦,便不会再找上你。” 如果与天颂开战,谁还有空去管:清樨殿中曾出现过不明身份的男子呢? “……全部都推到那位‘同平章事’的头上好了。” 七公主闻言,眼中一亮。 然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临华殿的方向燃起了一缕红烟。 仅数息功夫,便消逝不见。 他知道,那是无生门独有的传讯手段。 难道……是长风! 临华殿是七王子的住处,而自己因故耽搁了良久,会不会致使事情发生了变故! 还有,刚刚那个被七公主打昏的宫女松花说了…… 之所以深夜以孔雀裘传来御医,是为了救方絮。 方絮,就是那个总也看他不顺眼,却深得长风宠幸的丫头。 怎么好端端地就用到了“救”字…… 寒食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安,心砰砰乱跳起来,仿佛就要大祸临头。 “你先回宫等着我……”见七公主摇头,寒食又提出了一议,“或者去越湖殿!” 他抬手如兄长般摸了摸七公主的头,“我还有事在身……办好了差事,你,你们才会无恙!” 七公主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却也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望着对方即将离去的背影,她忽然又开口唤了一声。 “寒食。” 寒食步伐一顿,回头看着她。 “你会回来带我走的罢?” 七公主没注意先前那缕红烟,却无法忽视此时高悬天空的那轮血月。她一颗心先是骤然缩紧,继而空落落的。 “会。” 寒食吐出的那个字,令她那颗心终于又落到了实处。 长风知道唯亭不走的真正原因。 他也是无生门的人。 寒食作为墓的关门弟子,只与几位师兄有过来往。 并未见过所有的门徒。 而长风手中却有着一本详细的名册,记录着无生门诸众的出处与所在。 比如身为陵主的墓就写着:“富春人氏,篾匠出身。巫越王宫前侍卫统领。” “十二弟。”面对并不愿跟他“借一步说话”的寒食,赭衣持剑人那张冰块脸居然继续洋溢着热情与恳切,“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寒食冷冷道,强忍着才没有去看一旁仍受制于他们的长风。 对方不可能是知道他与长风的关系,所以特意胁持着长风来找他,应该只是巧合撞上了。 想清楚这一点,他心头稍定。 “自你失踪,我便一直在找你的下落。好容易通过来凤居,得知了你的一点消息……”赭衣持剑人作哽咽状,“十二弟,你受苦了……” “拜你和你那个心如蛇蝎的母亲所赐。” 寒食咬牙道。 对方来找他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为了那半部剑谱。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赭衣持剑人没想到寒食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便积年恨意直接砸了过来,不禁有些羞恼,但为了此行的目的,不得不继续委蛇,“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什么仇怨是解不开的……若是我知道,你会在负气离开家门后落入无生门那个魔头的手里,那我说什么都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的!” 无生门……的……魔头? 长风不禁睁大了眼睛。 说的不会是墓罢? 与此同时,她看见唯亭也不由攥紧了拳头。 “你住嘴!”寒食红了眼睛,“你压根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而且,你再敢诬蔑我师父试试!” 看来是了。 长风低垂着眼帘。 “他拿你的身体种蛊,把你当成一把趁手的刀,你难道还感激他不成?” 寒食愣住。 片刻后,声音平直淡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第91章 寻蛊 “十二弟,跟我回费家罢。” 赭衣持剑人以为时机已到,和声劝谏道。 “我问的是——”寒食咬着牙,一字一句重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赭衣持剑人语气一滞。 苗疆男子则迈步上前,替他作答:“是我告诉他的——当时帮你种蛊的人,便是我的父亲。” 他顿了顿,“而你师父身上的蛊,也是我父亲种的。” 长风闻言,不由抬眸望向了对方。 墓……也种了“一念生”? 如果说寒食是她的死士,那墓又是谁的死士呢? 墓之所以离世,与他自己身上的“一念生”,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一连串地问题在长风的脑海中浮现,她忍不住心绞痛了起来。 墓直到死,还在替她事无巨细地着想铺陈。可她倒好,居然连墓的死因都没有弄清楚! “你父亲为什么要给他种蛊?替谁种的?” 长风冷不丁问道。 在场几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苗疆男子回头表情疑惑,“柳姑娘,你……” 柳姑娘? 唯亭与寒食皆是一怔,继而各自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自然是受他师父之托,给他种下的。”苗疆男子显然误会了长风的意思,“而母蛊,不知为何会在你们长风公主的手里……” 五王子闻言狠狠瞪向长风。 他才明白,母蛊确有其事。 唯亭也通过这话,得知了寒食的真正身份—— 居然是陵主的关门弟子,长风公主的死士。 先前两人动手,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寒食抿了抿嘴角,他清楚长风问的是谁,于是替她又问了一遍:“那我师父呢?令尊是替谁给他种的蛊?” 苗疆男子见发问的是他,不吭声了。 长风张口欲言,寒食却先一步开了口:“看在我人之将死的份上,你告诉我……” “十二弟……”赭衣持剑人做出愕然痛心的模样。 可惜演技太差,寒食都懒得回应。可他想了想,笑着对赭衣持剑人挑了挑眉,“要不,你帮我问问?” 连声“兄长”都不肯叫,就只是“你你你”的,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赭衣持剑人嘴角微抽,旋即却化为一丝温和的笑意,朝寒食点了点头。 转而看向苗疆男子,“朗达,看在……我寻了他那么久,至今还未相认的份上,请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能替弟弟解惑——当初令尊大人,为了何人给无生门魔……陵主种的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苗疆男子摇了摇头,看样了不像在撒谎,“我只知道,那个母蛊如今也在杭州城。” 长风眉心一跳。 “帮我找到它。” 寒食心思澄明,再次替长风道出所想。他望向赭衣持剑人,勾了勾唇角:“如果你们帮我找到那一只母蛊的下落,那我便也让你得偿所愿,如何?” 别演什么“兄弟情深”了,直接开诚布公地谈判好了。 赭衣持剑人闻言怔了下,看着寒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态。 “成交吗?”寒食蹙起眉头,实在不耐烦对方伪善做作的样子。“再耽搁下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宫城……” “好!成交。”赭衣持剑人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答道。 言罢,他目光不善地望向场中对他全然无用的三人。 动了杀心。 苗疆男子见了,一个箭步上前护在长风面前,对赭衣持剑人道:“她留着。” 三个字,道明了态度。 寒食面无表情地看了苗疆男子一眼,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反感。 他反感的当然不是对方要保长风的命,而是对方只想保长风的命。 同为男子,他读得懂对方看长风的眼神。 “我们是一起的。”长风淡淡一句。 话实则是冲着寒食说的。 寒食愣了下,旋即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唯亭。 赭衣持剑人和苗疆男子却只当她是出于同侪之谊,前者不屑理会,后者觉得她心地柔善,却难免妇人之仁。 “带着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拖累。” 苗疆男子规劝道。 “恰恰相反……”长风道,“他们一个是大夫,一个……擅撑船。” 她临时想到名册上关于唯亭的记录之一阙:“富春人氏,船公之子。” “那又如何?”赭衣持剑人冷笑着驳了一句。 “大夫意味着能帮我续命……”寒食面沉如水地接过了话,“而我们一行人想要顺利出逃,在这个水乡泽国,会撑船比会策马重要得多。” 接着,他故意站到了长风的对立面:“反而是这名小宫女,于我没什么用处……” 苗疆男子听罢便要发作,却被知情达意的同伴一句话平息了怒火:“十二弟,此言差矣。先前若是没有这位姑娘,只怕我们还需再费一番周折才能见到你——” “是吗?”寒食冷诮一笑,掠了眼长风,“那我还要多谢你了……”立志将敌对进行到底。 如此,虽然令苗疆男子感到一丝不悦,却教赭衣持剑人觉得格外安心。 照这么看,自己这个庶弟说什么也不会有机会被破解“一念生”了。 只要拿到了那半部剑谱,便再无后顾之忧。 赭衣持剑人想着,心中暗感畅快。 “我带你们去越湖殿……”长风道,“那里三面环水,乱兵应该没那么快攻过去……最重要的是,西北角有一小洞,直通宫外。” 她以越湖殿宫女的身份,煞有其事地说道。 三个“自己人”在这个经不起推敲的瞎话面前,齐齐保持了沉默。 “那还等什么!”苗疆男子眼睛一亮,“快带我们过去罢……” “等一等。”赭衣持剑人凝视着长风,“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声闻殿?”? 第92章 刀有双刃 “那是因为我和六……柳妹约好了在声闻殿见面。” 五王子终于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急智。 见赭衣持剑人与苗疆男子同时投来如刀锋般凌厉的目光,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却依然将话接着说了下去,“御医再怎么说也是外臣,轻易不能踏足长风公主的闺阁。更何况,越湖殿……” 五王子本想说戒备森严,但想着长风此行便要引他们过去,便改口道:“……宫人训练有素,我们在那里碰头,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他顿了顿,“而声闻殿就不一样了——六王子是个整日只知把素持斋的人,殿中也压根没什么服侍的人……自然是那处更适合说话。” “呸!”寒食啐了一声,“男盗女娼!” “你……”五王子朝对方怒目而视。 长风却只是垂下了头。 她明白寒食的用意,所以尽可能地配合着他。 “走罢!” 苗疆男子瞧着不忍,连忙站出来给长风解围。 痴情女子薄情郎。遇人不淑又不是她的错。 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在生死面前,她还是会对背叛过自己的男子心软—— 难道这便是中原女子的不同么! 苗家女子虽然也惯是痴情,但却是敢爱敢恨。一旦发现自己遭受到背叛,当初有多爱,过后就有多恨。恨起来,咒死对方也毫不含糊。 因此才有“情蛊”这东西。 他身为苗巫传人,按理来说,应该会有许多破解之法,当不会在意才对。可偏偏他在内心深处感到忌惮。 朗达总梦想着能找到一个如水般柔情,也如水般包容的女子。 眼下觉得,面前的这位柳姑娘便是他梦寐以求的仰阿莎。 既是要去越湖殿,那“擅长撑船”的唯亭便派上了用场。 相比之下,五王子倒成了多余的人。 苗巫即通医术。若非寒食有言在先,早在迈出临华殿那一刻,朗达就巴不得把他给甩掉。 在去往越湖殿的路途中,他频频动起这个念头。 一行六人,目标实在太大。可是不会武功的却占了一大半。 寒食本不在其列,可是经历六生六死的他,根本是外强中干。 有时躲避不及,便只能对上。 凭的不过是一刀一剑,佐以奇毒,方能跟那些披剑执锐的兵士们大战一场又一场。 很快,这两位王宫的不速之客便已经筋疲力尽。 “越,越湖殿还没到么……” 苗疆男子把刀插在地上,弯腰喘息着问着长风。 来时他们便是使毒迷了宫卫,堂而皇之地越过宫墙进得内来的。 要是不行,大不了他们故计重施,也和来时一样离开好了。 “越湖殿本就地处偏远,不然也不会过墙即是宫外——”长风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紧不慢地宽慰道,“就快到了。” 说着,还指了指前方的望荃亭,“看见没,过了那亭子,再穿两个游廊,就到了。” 唯亭和寒食暗暗发笑。 他们早就看出来了,长风公主是在借他们的手杀敌呢。 当然,也在借敌人的手,折损他们的战斗力。 而五王子却笑不出来。 不光是因为一瘸一拐的他走着吃力,更是因为他眼见敌兵如潮水般前赴后继。 在某一刻,他与长风眼神互视了一下,都从彼此的眸中瞥见了忧色与黯然。 如果判断得没错,天颂的大部队已经挥师南下,而先遣部队已经赶来增援。再拖下去,只怕他们插翅也难飞。 若是这样的话,勤王之师便永无开拔之期。 而巫越,自今夜后便将成为历史。 行至假山附近,法净已无踪影。 连同披在他身上的那件绯色外袍,一同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王子……” 要命的是,不远处的灌木丛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声。 糟了! 怎么把那个叫“丹歌”的小内侍给忘了…… 长风和五王子齐齐变色。 “什么人?”赭衣持剑人喝道。 灌木丛突然就没了人声,却因瑟瑟发抖而发出“索索”的响动。 五王子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应该就是只猫……”长风想要含混过去,“不是还赶时间么?我们快些离开这儿罢……” “也好。”赭衣持剑人嘴上这么说着,却偏头对着苗疆男子使了个眼色。 苗疆男子会意。 在一行人即将迈向月洞门时,他忽地折返,腾跃而起,朝着灌木丛撒了一把毒粉。 紧接着便听到灌木丛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五王子蓦地顿住身形,转头便瘸着腿那儿跑去。 “五……” 长风不及阻止,便也快步追了过去。 灌木丛中跌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来,双掌覆目,而每只指节都已乌青发肿。 “你为何如此歹毒?!” 五王子愤然指摘着始作俑者问道,他不管不顾地便要上前抱住丹歌,却被长风一把拉住。 “当心过了毒气……” 长风眼见着丹歌的惨状,也不禁心中发寒。因此更不能轻易放五王子过去。 感情用事,只会令损失愈发惨重。 “在你眼里,他就只是卑不足道的内侍……”五王子一把甩开长风的手,“可在我眼里,他是个体己人——” 苗疆男子愣住,继而情不自禁挑了挑眉。 这情势,他有些看不懂了…… 下意识地便将目光投向了友人。 岂料赭衣持剑人也是做了个挑眉的动作,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有解药么?”长风仍抓着五王子不放,冷着脸问苗疆男子。 “有,可是……”苗疆男子对上她的目光,下意识便垂下了头,低低道:“可是已经……晚了……” 五王子听了这话,当即发出了小兽一样的呼号声。 整个人痛苦地委地,再一抬首,已满脸是泪,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丹歌,却被长风扑在身上死死摁住。 “碰了他的尸首,会染毒吗?” 她再次发问。 苗疆男子声音更低,讷讷吐出一个字:“会……” “听见了吗?”长风俯身在五王子耳畔泠声道,“纵是你再如何不忍,再如何悲痛,他都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她咬了咬牙,眼眶亦感到一阵发热,强抑着鼻酸道:“倘若你不想也成为这样的死人,教身边在意的人也如你这般悲痛的话,就赶紧起身,跟我走!” 第93章 上船 五王子双目赤红,蓄满了伤恸之意,宛如一头受了伤的狮子。 可这只狮子是跛脚的,空余愤怒,却没有利爪来实施杀伤力—— 即便事实如此,长风在触到他的眼神后,依然禁不住心头一颤。 没有人能抵挡那一记孤绝。 饶是长风,也不能。 因此她没打算抵挡,却也不会回避。她坦然受之,并且适时地抓住一个空当,俯身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五王子附耳说了一句话。 “我一定帮你报仇。” 咬字虽轻,可话里承诺的分量,却重如千斤。 于五王子更不啻是暗室中照进了一束光。 他整个人为之一振。 “所以……”长风沉吟着,陡然间将音量又切换回先前那般高低,“你要不要起身继续向前走?” 此时的五王子目光终于归于平静,冲着长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六……”他想张口喊“六妹”,想与以往不同,发自内心地唤她一声“六妹”,可惜此情此景,却不允许他真切一回。 顿了顿,直接却又含蓄地道了句:“多谢你。” 长风则冲他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客气。” 多少未尽之言,多少未央之意,都包含在这稀松平常的两句礼貌对白中了。 两人起身。不消分说,便各自低头去掸身上沾染的尘屑。 皆在王室教育中浸染了十余载,有些共通的东西,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比如对体面的诉求。 即便去死,也得体面。 五王子再次回身,望向那个被毒粉侵蚀、已无生息的挚爱,欲解下身上的外袍给对方覆上—— 这也是此时的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可是一只手却在按住了他—— 依然是长风。 “别。”她目带警告,紧接着自己宽衣解带,不顾众人的眼光,将外穿着的那件七条衣脱了下来,走上前去,轻轻覆在了丹歌的身上。 五王子再次想言谢,却又觉得一个“谢”字不足以达意。索性又闭上了嘴巴。 能够说出口的情意,都不够重。 谢意,也不外如是。 长风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的灵魂毕竟不是原装的,因此不会觉得: 当众脱一件外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要知道,脱了这件七条衣,她身上是原本属于方絮的一等宫女服。 可五王子要是脱下了外在的那身医官服,谁知道他原本的中衣会不会暴露身份? “走罢。” 长风一拉五王子,回身却瞥见了众人皆是一副早已看呆的神情。 可是呆怔的背后,藏着的却是不尽相同的情绪。 唯亭只恨自己没能先一步反应过来,上前替长风做这一切。 寒食则是一早就反应了过来,但思及情状不得不生生克制住。 苗疆男子是困惑与艳羡,他实不解于中原女子的至刚至柔,至爱无尤的胸怀,隐隐又生出了对既得者的嫉恨。 可赭衣持剑人则是对她当众宽衣的鄙薄和一丝……掠夺。 长风前世是见识过掠夺者嘴脸,且日日与之生活在一起的人。因此对于这种不怀好意的敏锐度,远远高于她对商机的嗅觉。 后者为攻,前者为防。出击与自保之间,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长风默默忍受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以及那目光背后的内容。 她前世死于掠夺者之手,算是被掠夺个彻底。但今生不会。 她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 赭衣持剑人也在冷笑,试图用这一丝冷笑去掩盖眼中涌现的炽意—— 长风猜得没错:是掠夺。 法净的身形远比她要高大许多,因此穿在里面作为中衣的郁多罗僧,长风当作外袍依然是略显松垮地罩在身上。 实在没什么看头。 可脱了就不一样了。 赭衣持剑人饶有兴味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着长风,容貌身段他都觉着应属上乘—— 巫越王还真会享受。 连个宫女都这么出挑,那宠冠后宫的瑰焰夫人黄氏……得美成什么样? 成日耽于美色,难怪会被人打到家门口,包了饺子。 人人都道他醉心习武不近女色,事实上是因为他觉得世间绝大多数都是庸姿俗粉,实在不值得他为之耽误功夫。 若得女如斯,不妨考虑缠绵几晚,享享殊乐。 可惜他这番构想,绝不会再有实现的机会了。 几人终是上了划向越湖殿的船。 巫越的冬日再冷,都不会结冰。这是还能行船的原因。 哪来的舟楫呢? 西岸埠头,十丈宽的“绿绮”石桥之下,藏着这么一艘乌篷船。 篷舱内摆有小桌与蒲团,甚至在中空的桌腿中还各搁了一袋金银细软—— 既能令桌子在行时四平八稳,又能给到它真正的主人双倍的安心。 宫外的那些房契、地契则在蒲团之中的腊纸包内。 可以说,这艘船才是长风真正的“隐形财富”。 “去撑船。” 长风指着船的位置,朝着唯亭比了个手势,做出了吩咐。 唯亭点了点头,直接一个猛子扎入冰冷的水里,然后朝桥洞下的船上游去。 “他为,为何如此?” 苗疆男子疑惑道。 赭衣持剑人也看向长风。 “你们会武功不假,可我们都不会。”长风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免于我们脚滑落水——总归是把船拖出来,驶到桥这边,才更方便我们上船不是?” 苗疆男子备觉有理,用力点了点头。 赭衣持剑人则是没有说话。但显然不再有所怀疑。 长风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不但不会撑船,似乎也不会水。 那对于水的忌惮,并不是想藏便能藏得住的。 唯亭湿淋淋的立在船头,几下便将船划了过来。 他率先向长风伸出了手,却没有附带什么表情或是相邀的言语。 赭衣持剑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为何一直不吭声?” “因为他本就不会说话。”长风说着,将手伸向唯亭,经由他用力一拉,顺利跳到了船上。 紧接着,是五王子。 再然后,是寒食。 赭衣持剑人和苗疆男子是一前一后自己跃上船的。 至此,长风带着自己的明敌暗友,一同登上了这艘富贵船。 好戏即将开场。 第94章 鱼肉与刀俎 船不算大,载六个人实在是满满当当。 而篷舱内堪堪能坐下四个人。 可让谁出去呢? 要在船头摇橹的唯亭自然位列其中。 他甫一上船,便进了篷舱,换下了身上的湿衣。 至于衣服是哪来的? 那不用说,也是长风事先备下的。 知道在这艘船存钱,又怎么会不备上一身行头? 是道袍。 孔方楚虽然崇佛,却也并不排斥方士。 毕竟每个君王都怀揣着一个长生不老梦。 黄贵妃容颜不老的活例子在眼前,那长生为什么就不可能? 只可惜那个马道婆只留下了一副为女性驻颜的“草金丹”,便不知所踪。 有意思的是,“草金丹”的方子早就流传了出去,但也没见宫中有第二个人,能如黄贵妃一般容颜不老。 或许称黄贵妃为“贵妃”并不严谨,毕竟出了子城,是不被世人所承认的。 任何隶属于中朝的诸侯国,其正妻也只能称“夫人”而已。 可这并不妨碍宫墙之内,“王后”“王后”叫得欢。 然则,流水的王后,铁打的贵妃。 碍于孙氏一族在巫越的特殊地位,“王后”桂冕可以落在孙氏门庭,但帝王的爱恋却只会给自己的发妻。 黄氏在帝王心中先入为主,可因为子息迟至的缘故,只得被迫让贤。让出身勋贵豪门的孙氏后来居上。 后来居上,后来又居上。 孙氏一族一共出了两位王后。 黄氏熬死了一位,又熬老了一位。 分明两位孙王后都比她要小上许多。 如今长风才明白:为何黄贵妃会在怀上七王子后才添了几分老态,那是因为只有七王子是亲生。 高龄产妇可不好当。 不过,即便黄贵妃生完七王子后肉眼可见的憔悴衰老了一些,但比及宫中任何一位妃嫔,都更出挑,更青春。 耐老,是她的宫斗法宝。 旁人想学却学不来。 大概这就叫做“得天独厚”罢。 是以孔方楚这个得天授命的君主,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曾被他视为“奸邪”的马道婆不见踪影之后,他也不是没有相邀过其他的术士进宫作客。 然而,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却不见有效。服用后倒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并且这些人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活神仙”,开始对着尊贵的王嗣进行指摘。 七公主就是被他们给坑惨了。 孔方楚内心不满,可是又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是自己邀的,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自己想听的。 之后便也慢慢疏淡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巫越开始排斥道士。 因此,道士也成为了除僧人外,唯一出现在宫禁而不会引起怪议的身份。 唯亭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装,站在船头,俨然是一位气质内敛的小道士。 唯一的破绽是头上的簪子,并非是道家从前向后的插法。 长风又朝着唯亭做了个手势。 唯亭会意,立即改换了簪子的插法。 接着,他冲长风做了一串手语。 长风看完,摇了摇头,回了一个奇异的手势。 “你们在说什么?” 赭衣持剑人警觉地问道。 “在说……”长风瞥了他一眼,“篷舱内还有一套可换的衣服……给谁穿?” 长风和五王子浑身透湿,寒食也浑身透湿。 前二人是在河水里泡过,而后一位则是发功后蛊噬之遗症,冷汗淋淋,直接自内而外浸透了所有的衣衫。 眼下可是寒冬腊月! 原本路上走着,湿衣的寒意倒也能在运动时勉力抵御。 可一停下来,就不禁冷得牙齿“咯咯”打架。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苗疆男子关切地问道。 假如只有一套干衣,他当然希望是由长风换上。 哪怕是不合身的男装呢。 “摇头的意思——不必给我。” 长风笑着道,“比起换下湿衣,我更想坐在舱内。” “就是换了……你也该坐在舱内。” 苗疆男子一语定乾坤。 “算了。”长风道,目光在五王子和寒食间流连了一瞬,“让他们俩中的一人换上罢。” 言罢,先进了篷舱。把做主的权利交给了他们。 这样他们才会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从而放下戒心。 “十二弟……” 赭衣持剑人自是想也未想便朝着寒食讨好地笑了笑。不知他不是实在没有演戏的天分,总之那笑意在寒食看来僵硬得很。 其实并不是赭衣持剑人演技太差,而是寒食对他早有预判,再加之他在这宫中穿梭,接触到的人都是此间高手。 因此,那位嫡兄的唱念做打就不够看了。 比如长风,先前貌似是在对着唯亭做出回应,实则那个手势是做给寒食看的。 依据那个手势包含的指令,寒食早已有了计较。 听了赭衣持剑人的一声唤,他横眉竖眼,好不客气地道:“怎么,想赶我出舱?” 没错。他现在握剑都觉吃力。可是他赌对方现在舍不得杀他。 自然没必要收敛心性,放肆就放肆了。 而对方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前,却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果不其然,赭衣持剑人忙不迭地摇头否认:“不,不,不!我怎么会让你站在外面吹风……诚如朗达兄所言,你完全可以既换衣服,也不出舱。” 言罢,他恶狠狠地瞪向那个癖好殊异,不爱美人爱太监的“御医”:“你留在这儿!” 五王子一声不吭,自亲眼得见丹歌死状,他的内心就被某种炽热的洪流冲击灼烧着,但是被理智死死摁下喷溢的势头。整个人处于一种阴沉的冷静之中。 前所未有。 他抬眼看见进入舱内却转身面朝自己的长风,递来了一个眼神,他当即会意,却顺势垂下了头。 在那两名恶客看来,是屈服。 他们互视一眼,唇边泛着嘲弄鄙薄之意。两人落后于寒食一步,大摇大摆地进了篷舱。 五王子背转过身去,再一抬眸,眸中的狠戾之意不加掩饰地释放了出来。 唯亭瞧着心头一惊,摸不准其中是否有几分是对着自家主子的。 可眼下却不容他再想那么多,连忙撑篙起航,动作沉稳缓弛。 他生怕动作太大,将入舱后取出的那些沉甸甸的家伙什掉落出来。 主子对他信任有加,那他决计不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辜负主子的信任。 “柳姑娘,到里面坐。”苗疆男子对着这艘船真正的主人不失热情地招呼道。“站在舱口,你当心受风。” “来了。” 长风笑着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第95章 我的迷香就是尺 能笑着与恨之入骨的人委蛇,这是长风绵延到今世的特长。 至此,一切安排就续。 接下来,她将会带领伙伴与对方完成鱼肉与刀俎的身份转换。 长风最后一个进去,发现船桌三缺一的那个位置,背对着船头,面朝着船尾。 她心中并不如何意外,因为放眼船舱,这个位置一定会是被挑剩下来。 解读这一点,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心理学知识: 就好比人一般不会选择背对着门坐一样—— 这有种不安全感。 而在座所有人,恰恰都是拥有极高的警觉性和戒备心的人。 寒食第一个走进去换衣服—— 他先是背对着船头,躬身脱下湿衣,可是待套上里衣后,便选择绕到另一端继续穿,直到也变成了一个年轻道士。接着面朝船头,席地而坐。 而赭衣持剑人与苗疆男子则立即选择挨着寒食,一左一右坐下。 这其实势成挟制,能迅速应对寒食所有不友好的反应。 长风没得选,就那么湿淋淋地坐在三名男子的面前。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毕现,且自她一坐下,篷舱船板上立时像是下了雨,嘀嘀答答个不停。 这本是一件极其尴尬窘迫的事,可在长风的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到狼狈的神情,有的就只是坦然自若。 不由得教有心看笑话者、心生绮念者及于心不忍者,皆敛起了心思。 船开始起程。 慢慢驶到了湖心。 而长风不动声色地放出了安息香。 记得墓曾经说过,武功越高的人,血气运行越快,而在吸入安息香后,昏睡也越快。 虽然长风答应过方絮会戒断,但近日来,睡前送服一颗子午丸的习惯却并未改变。 毕竟,这是座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宫廷里啊。 寒食出发前,长风也命他吃了一颗。 对于寒食的武功,她是有信心。可是有些事,想要办得万无一失,仅靠武功高强是不够的。 毕竟,这可是文韬胜于武略的宫廷里啊。 没有人比长风更明白挣扎求存的意义了。 前世那些缺钱且寡爱的生活都经历过,如今这险中还能求富贵,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很多人都觉得被这座宫廷吞噬掉了本来的自己,可长风却从一开始就选择和光同尘。 不做殊死对抗,也不会真正地随波逐流。积极地摸清这里的生存法则,既不畏攻,也不怕守。 胜不骄,败不馁。 这种品质注定会让她走得更远,并且在未来的许多时刻,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会是谁先倒下呢? 长风想着。 在苗疆男子和赭衣持剑人之间,谁先倒下,就说明谁的武道修为更高一筹。 这点儿倒挺有意思—— 安息香倒成了武道修为的鉴定标尺了。 长风看见苗疆男子微微垂下了头,双手拢在袖中鼓捣着,仿佛是困了。 然而最终是对面的赭衣持剑人先一步败北,他握在手中须臾不离的青锋宝剑,“咚”地一声掉在了船板上。 苗疆男子骤然抬首,看了过去。 长风心中微讶,却立时有了对策:朝着自己对面的寒食递了个眼色。 接着,他们两人几乎与赭衣持剑人时歪倒,“昏”了过去。 好在下一瞬,便听到“咚”地一声—— 这一回,不是赭衣持剑人的剑,而是那名意志坚挺的苗疆男子。 五王子虽是背对着篷舱,却一直留意着篷舱内的动静。 他觉着不对,回头便看见了舱内人倒成一片的诡异情状。 当即变色地“啊”了一声,飞扑进去:“六妹!” 五王子扶起距离自己最近的长风,惊慌无措地唤着她。 “醒醒!六妹,你怎么了?” 长风本想再多装一会儿,以求稳妥,但眼下被晃得头晕,只得提前“醒来”。 “我没事。五哥。” 长风睁开了眼睛,倒将五王子唬得身子一僵。 “我们是装的。”寒食也在此时坐了起来。 耳边突如其来的一道男声,令五王子直接失声惊叫了一声。 “啊!” 下意识地手上一紧,将长风膀子捏得生疼。 接着,回魂的五王子冲着寒食怒目而视。 寒食对着他善意地笑了笑。 可五王子却不认为那笑是出于善意——他将寒食视作与倒地两个魔头是一伙的了。 五王子放开长风,挡在了她的面前。“有本事冲我来!” 这个举动,不但令寒食怔住,也令长风愣在原地。 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禁心中一暖。 “五哥,”她轻轻拽了一下五王子的袖袍,“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 五王子回头,脸上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长风顿了顿,补充说明道:“我的人。” 这三个字,无论在何时说起,以及说起多少回,都会令寒食感到心花怒放。 五王子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长风许久,直到判断出她说这话是认真的,不禁摇了摇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他呢?” 五王子看向船头已经停止摇橹,面带微笑的唯亭。 “你救下他,只是因为他是七弟的近侍吗?” “当然不是。”长风有一说一,“虽然他不是我有意安插到七弟身边的,但他的确也是我的人。” 是墓给她留下的助力和责任。 她当然不能扔下他不管。 五王子语凝。 明明长风这话听起来极像是矫饰,可偏偏让他觉得是真话。 原因很简单——长风没必要骗他。 “看来,你绝不是什么小宫女……”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是不太流利的汉话。 苗疆男子说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充斥着凛冽与戏谑。 又是五哥,又是七弟的。 饶是他再不了解汉俗宫典,也知道不可能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在宫里当差。 “你应该是行六,是巫越的六公主长风罢?” 第96章 解结 “是又如何?” 长风竟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眼下敌一我四,数量上压制,力量上未必。 然而,她还有地利之势。 此为湖心。 对方不会水。而己方四人——包括五王子在内,都谙水性。 “很好。”苗疆男子坐起身来,看着争先恐后护在长风面前的三个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即便你们几个一起上,你们觉得,会是我的对手吗?” “没打算跟你打——”长风的声音从人屏后传来,“把船凿通,同归于尽罢。” 只此一句,苗疆男子便急了,“别,别这样!” “拉上一个高手给我们四个陪葬,倒也不算吃亏哈。”长风笑吟吟地说着,朝一旁的五王子瞥过去。 “正好能报丹歌的仇——”五王子咬牙切齿道。因为真情流露,所以竟第一次与长风打配合,便这般天衣无缝。 面对五王子不掩于色的仇恨目光,苗疆男子惧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给你两个选择。”长风看在眼里,却依旧不动如山,“一、在杀光我们时,也陪我们一同葬身水底。二……” 她拖长了声音,在成功看见苗疆男子眼露期待后,将目光投向赭衣持剑人,冷声道出另一选择:“过去把他给杀了。” 此言一出,苗疆男子立即摇头否决,“不,不可……” 寒食亦是眸光一颤,看向了长风。 “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长风缓缓开口,话既像是对苗疆男子说的,又像是对寒食说的,“今日若不除掉他,来日你的下场不会比丹歌好到哪儿去——” 说着,她不忘提醒苗疆男子,“丹歌就是被你一把毒粉就夺去性命的小内侍……今年才十八岁。”全然忘了自己这副身躯才十五岁。 不过场中却没人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 “话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此时此境,她方能向对方抛出这个疑问。 “是费兄他……示意我这么做的……” 苗疆男子低下了头。 此举并非刻意针对谁,而是意在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你倒是听他的话……”长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说,你就做……证明了你也认可他的狠辣——说到底,是一丘之貉。” 最后四个字,苗疆男子没能听懂。 不过长风也没打算让他听懂,就是想当面骂骂他。管他能不能听懂。 谈判还要再继续,但为恐赭衣持剑人中途醒来扭转战局,长风指着他,对着唯亭吩咐了一句:“把他绑起来——” 船板隔层里有一条趁手的绳索,与上次缚住寒食的一样,是混了铜丝的。 任凭赭衣持剑人武功再高,也不怕他会挣脱。 唯亭领命。 苗疆男子一听就要起身,可长风却悠悠道了一句:“坐下。倘若你不想死在这河里的话。” “再说了,”长风又道,“只是绑他,而非立时勒死他——比起你们,我们可以算得上仁慈。” 苗疆男子偃旗息鼓。 他隐隐有些愧意。 但这一丝愧意不足以让他投降,之所以愿意重新坐回去,是因为他从长风的话里,听到了可以在商言商的可能性。 “说说看,你想怎么样?我尊贵的公主殿下。” 苗疆男子抬眼深深地看向长风。 “给他解除一念生的蛊结——”长风说的自然是寒食,她亦郑重地凝视着对方,“我听到你说可以设法拯救……即便母蛊已经不在了。” 苗疆男子闻言原本前倾的身子,微微后仰,带着几分得意与傲然。 “是的,可以。”他唇角微翘,眼见长风眸光一亮,他笑意更浓,“可我为什么要帮他?” “他要是死了,你们不远千里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就拿不到了。” 长风冷冷道。 “是费兄想要得到,而不是我。”苗疆男子笑着纠正了她一个错误的说法,开诚布公:“我不过因为先前曾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才陪他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被唯亭捆得结结实实扔在船尾的赭衣持剑人,道:“而且他想要得到的只是东西本身,又不是拿着这东西的人。” 言下之意甚是明了。 长风瞥了眼因激愤而胸口微微起伏的寒食,没有多言,只是重新看向苗疆男子:“朗达先生,如果你肯救他……我们就放你和你的朋友,双双回到岸上。并且……告诉你们可以顺利出宫的路。” 听长风能叫出他的名字,苗疆男子有些高兴,但见她满心满眼都是在为别的男人做打算,登时又拉下脸来。 “你知道要救下这样一个濒死之人,要耗费我多少的精力……”他不无怨念地道。 长风知道跟他就不要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废话了,只跟他算笔简单的账:“他一条命换你们两条命,你不吃亏——” “怎么不吃亏?”苗疆男子脑筋好使得很,“原本我们是要从他身上拿回我们想要的东西的,不论死活。现在,东西没拿到,还得救他……这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朗达先生。”长风不急不恼,笑着摇头,也给对方纠正了一个错误观念,指了指船尾的赭衣持剑人,“方才你也说了……原本是他要来拿东西,而不是你。你既陪他来了,便是尽到朋友之谊了。现在你也是为了救你和他两个人的性命,才出手又救下另一条性命……善莫大焉啊。” 苗疆男子瞪大了眼睛,却不是为了探究什么叫“善莫大焉”,而是纯粹被长风的理论噎到了。虽然驳不过,但终究气难顺,自然不肯轻易就范,生硬得道:“不,不行。”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大可以一点点地磨,拉距战她又不是没打过,托腮跟对方扯皮:“这对您有什么损失呢?哦,您说了,是因为要耗费一些精力……那我们大可以对您耗费的精力做出补偿……” 长风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您开价罢。” “不是钱的事。”苗疆男子抿了抿唇角,“要救他,我就得牺牲掉我蛊王的半条命。” 他舍不得。 “只是半条。”长风道,“在你眼里,一条人命都可以说不要就要,那半条虫命又有何不可?” 第97章 所谓贞洁 “除非再加上一条……”苗疆男子垂下眼帘,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拿你自己来换。” 长风神情一滞。 “你做梦!” 未等当事人表态,一旁的寒食与五王子已齐齐斥道。 唯亭吃亏在不会说话,但眼中迸出的寒光却足以达意。 “换——怎么换?” 长风制止了三人的义愤添膺,义愤解决不了问题。既是在商言商,那就讲利不讲义。 她的话直接了当,旨在弄清对方的目的。 “你跟我走——”苗疆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今往后,就跟着我……做我的妻子。” “不行。”这下无需旁人置喙,长风自己张口直接了当地拒绝,想到寒食的性命紧要,于是做出了妥协,“一夜的夫妻可以,一世的夫妻免谈。” 苗疆男子愕然地张嘴。 中原女子不是把贞操看得比命重,讲究明媒正娶的吗? “不行!这万万不行!”寒食因过分激动,话一出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脸色涨得通红,几近咬牙切齿方平复了起伏的心绪,“要是靠一个女子牺牲名节,换我苟活——那我宁肯现在就去死!” 五王子掠了寒食一眼,觉得能在生死面前,还持有“不可为”的坚持,算条汉子。 “要是让你为了救我,斩一条臂膀……”长风望向寒食,“你肯不肯?” “肯。”寒食肯定道,“为了公主,我可以不要性命……” 因为他本就是她的死士啊。 “所以,”长风淡笑着截断他的话,“以德报德——我同样可以为了救你,做出点牺牲。” 听着她这般轻描淡写,五王子却在心中掀起狂澜。 都说越湖殿是人心所向之所,长风公主是仁善之主——他只当是长风素来会笼络人心的缘故。可如此力度的笼络,任凭这宫里的谁,又能学得来呢? 难怪她身边总有护主如命的人。 因为长风会回报他们的,绝非泛泛。 “这牺牲……可不是一点儿啊!”寒食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不但是女子,还是我的主公……施这样的恩德,你觉得我承受得起吗?”宁肯死了好。 长风仿佛一下子就读懂他的心思一般,不悦道:“没死过的人,总是不清楚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 匆匆一句带过,她目光自寒食起,逐一从场中男子们的脸上扫过,神情端肃道:“让我来告诉你们——‘贞洁’一词,从来都不是为了女子的肉身而造的。它自诞生之时起,就是为了诠释一种精神品格。无分男女。” 长风顿了顿,“既是如此,贞洁也好,名节也罢——从来在心,不在身。” 说者未必疾言厉色,可闻者却大为震动,皆讷讷无言,各自消化着这份震动。 今时今日才说出了平生最想说的话后,长风只觉痛快。但她也清楚自己这番言论,在这个时代出现,会是如何得惊世骇俗。 即便她贵为公主。有些观念亦不能恣意过头。 因此长风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回到了正题:“于我而言,区区身体上的牺牲,并不会折损我的人格。”她语气依旧淡淡的,但神色郑重,对寒食道:“你是因我才有今生之劫,倘若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那才是贞操尽毁。” 寒食深受感动,也相信长风的话出自真心,然而却不能就此认同。 “殿下,”他殷殷唤了一句,再次表明心迹,“别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受不起的。” “可我一定要让他治好你——”长风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她定定望着寒食,“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成想做的那件事……” 寒食一下子就听懂了。 时间拖得越久,越对他们不利。 此时双方能坐在一个谈判桌上,完全是因为船在湖心——这个绝对的地利优势,被长风利用到了极致。 可一旦上了岸,双方的条件将不再对等。 除非他能恢复武功。 又或者对方大伤元气,方能持衡。 长风此议实在是一举两得。 即使洞见了这一点,寒食依然无法松口。 而五王子和唯亭亦是同样的态度。 不同的是,面对苗疆男子,五王子怀揣私怨,极尽讽刺之能事:“听明白了么?一夜夫妻,就意味着你是公主殿下临时起意召幸的‘面首’罢了; 夜夜夫妻,也不过证明你做‘面首’的时间久些……除非能举行国婚,否则你至死都只是公主的骡……” “骡子你懂么?”见苗疆男子目光闪烁,他不失时机地予以补充说明:“就是说你离‘附马’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骡,驴马杂交的牲口,主供役用。只有发春,却不能生育。 多少他碍于身份而不能说出口中的污言秽语,尽在不言中。 五王子得意极了。痛快极了。 当面骂人,不带脏字。这下算是跟六妹学着了。 他感觉自己体会到了长风的乐趣。 却不知长风几乎要被他这横插出来的一杠子气得七窍生烟,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像以往一样啐这个哥哥一脸。 五王子的话,苗疆男子不见得全能听懂,但五王子要传达的恶意,苗疆男子是接收了个十成十。 他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转而看着长风:“骡?” 虽然在苗语中有不同的表达,但他清楚知道那种牲口的诸般特点—— 拿他当牲口?当玩物? 中原的女子温良顺从,可中原的公主难道就极尽叛逆之能事? 他突然暗暗下定了决心,打定了一个主意。 “朗达先生,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长风说着,狠狠地瞪着五王子一眼,温声朝对方解释道,“你也看到了,今日之后,巫越可能就要不复存在——身为巫越的公主,我将有许多事情要做……救国,或者是漫长的复国……” 她语气一顿,“因此我绝不可能嫁给谁,相夫教子——既然我注定不会是一个好妻子,那就不足以与您要获取的价值契合对等,倒不如换一种让彼此都很轻松的提案……” “好啊。”苗疆男子笑了,他甚至还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认同。“不过‘一夜夫妻’还是算了,不如换点别的,如何?”? 第98章 盐而有信 此言一出,除了长风,几人皆是表情一松。 五王子更是多了几分志得意满。 对方这就改变了主意,自然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起了作用。 原来辞锋犀利,一样可以开天辟地。 难怪以往自己总是败在长风的手下。 要论会说话,谁也不及长风会说啊。 可此时她怎么不作声了? 五王子看向长风,只见她反而蹙起了眉头,神情如临大敌,不禁暗暗纳罕。 他哪里知道长风在想什么—— 原本该一锤定音的买卖,出现了波折,实在教她郁结。 而一手促进这个局面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有兄长之名的五王子。 倘若作为下属的寒食或唯亭,她一定能以威势压下去,继续将谈判向前推进。 以往很多时候,她都需要力排众议地做成某件事—— 当然,这个“以往”是指前世她做商业巨轮掌舵人的时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决策失误,她登高跌重,然后人被踢出董事会。 可如今不同,一旦决策失误,她将面临的可能就是死亡的威胁。而且,要是只关她一个人的生死也就罢了,偏偏牵动荷花带动藕。 长风虽然没有圣母救世的情怀,但是护短得要命。最舍不得身边的人受委屈。 这也是前世今生总有一群人愿意誓死追随她的缘故。 五王子自然不在其列。 因此生出了异数。 在某一瞬间,长风甚至有点后悔在逃命的时候,拉上这位爷。 要是假山解决掉法净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也许就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了。 以长风的经验来看,双方谈判:在她一口答应的情况下,对方再要开口,一定不会是等价调换,而是加码。 故而她愁眉不展。 却也不能不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朗达先生想换什么?” 出乎她意料的是苗疆男子冲她温煦地笑了笑,道:“盐。” “什么?”长风没有听清楚,因而再问了一遍。 “盐,白花花的盐——我要整整一船。”苗疆男子比划着,正色强调道,“比这艘船要大上十倍——” 长风这下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也不禁泛起一丝自嘲之意。 所谓千乘之尊,也不过就是一船雪花盐的分量。 “三十斤为一钧,那至少要千钧……”长风沉吟着,“办起来可有难度。” “非如此,不可。”苗疆男子生硬道,虽然有点词不达意,但丝毫不影响长风感知到他的坚持。 “若是放作今日之前,最多一顿饭的功夫,我便能帮你把这事给办了。”长风道,“可是今日之后,巫越的盐铁漕运恐怕就要易手……我就算有通天的本领给你开到这么多盐,也没有办法运送到你手上……” 她顿了顿,“若是你要运至川黔一带,那更是强人所难了……” “运送的事,不用公主殿下劳心……只要您告诉我,能不能弄到这些盐?需时多久能够弄到?” 长风真是觉得“一夜夫妻”还省心省时些,郑重思考了片刻后,道:“能弄到。若要千钧之数,那你至少要给到我三个月的时间。” “成交!” 苗疆男子笑着拍了板。? 第99章 心头血 也太顺畅了些。 长风暗自嘀咕道。 但这个交易无论横看竖看,她都是不吃亏的。 弄到盐需要三个月,但医治寒食却是马上就要兑现的事。 留有三个月的观察期,因而也不怕对方暗中乱做手脚。 不,不对! 要是三个月过了,她把盐给到了对方,那时寒食再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你不需要凭证吗?”长风问。 此言一出,五王子不由在心里顿足,觉得她这话简直是自找麻烦。 就连寒食和唯亭也有些不解地望着长风。 如果不要凭证,那就意味着对方攥着不惧她事后反悔的本钱。 这才可怕。 会是什么呢? 多半还是会从寒食身上下手。 “不如……就要公主殿下的一缕秀发,作为凭证罢。” 苗疆男子微微笑道。 长风一怔。 对方应当知道:一个不把贞操放在身体里的女子,又怎么会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成一回事呢? 何况,她先前还问他借刀“慧剑斩情丝”。 除非…… “不可!”寒食又跳出来表示反对了,“他是巫师,谁知道会拿殿下的头发做些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苗疆男子嘲弄地翻了一个白眼,“就按你们的意思走呗?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 长风笑了笑,“他们啊,是怕你拿了头发不还,将来施巫术咒死我!” 苗疆男子一愣,继而拍案大笑。 “用头发……咒死……”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亏你们想得出来……你们汉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那就说好了,”长风道,“三个月后我给到盐,你呢,就在那时把头发还给我……” “好,好。”苗疆男子的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愉悦,依然有些忍俊不禁,“我答应你。” “还是要借先生的弯刀一用。”长风道。 虽然她清楚一旁的寒食身上便有软剑,但她还是决定朝谈判的另一方借。这样可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 苗疆男子爽快借刀。 长风这下削发,已经没有人吃惊或阻拦了。 少见才会多怪。 五王子是已经有过一次经历做铺垫了,唯亭一路听下来知道长风此举是为了救人,不敢怀有异议。而寒食,自始至终都只有感念于心。 长风将一缕断发递于苗疆男子,顺势还回了弯刀。 苗疆男子没有去管搁在桌上的弯刀,而将长风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绣囊里。 “先生现在可以为寒食医治了罢?” 长风问。 “还不行。”苗疆男了摇头道。 “你想反悔?”五王子瞪大眼睛,下一刻就要夺桌上的弯刀。 苗疆男子才不会让他沾手自己的武器,先一手将其握在了手里,睨了五王子一眼,淡淡道:“要救他,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是什么?” 苗疆男子闻言,转头直直看向长风: “你的心头血。” 什么? 心头血? “那不等于直接要她的命么?”五王子斥道。 苗疆男子这下搭理都懒得搭理他了,直接对长风道:“相信我,我有取你心头血而不伤性命的办法……” “别信他!”寒食道。 长风为了救他,愿意牺牲得已经够了。他不能再让她为了救自己这个将死之人,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只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他?”苗疆男子道。 第100章 借刀杀人 “想。”长风如实作答,转头望向寒食,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而且要救。” 她在五王子开口劝阻之前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平静地道出心声:“方才我还在想与五哥结伴逃难,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如今看来竟是件幸事了……” 五王子不解地看着长风。 然而长风却已不再看他,将目光移至另外两人身上,重点圈定寒食,做出了吩咐:“我愿意相信朗达先生,但是凡事都有万一……倘若我有万一,那你们就全力扶助五哥出宫,后续的事情也都由五哥来办罢。” 毕竟他才是巫越真正的凤子龙孙。 正经八百的嫡王子,远比她这个庶出公主,更具大义的名分。 “这怎么行——” 长风的话刚落,寒食便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一旁的唯亭不是不反对,只是心里想说的话已经借由寒食之口说了出来,他只需要瞪大眼睛与寒食站在同一阵线就好了。 五王子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后……后绪? 他心中丝毫没有被力保的喜悦,有的只是被委以重托的沉重。 下意识地便想张口拒绝,却在触到长风的眼神后咽下了话。 深沉的。哀决的。郑重的。 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王孔方楚,当即臣服,不敢造次。 “那你们先出去罢。”苗疆男子用欣赏的眼光地看了长风一眼,发出了驱逐令,“船舱太小,取心头血需要人完全躺平……”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就是人必须身上不着寸缕。 若想不伤性命地取心头血,不能用刀,而是得借助食丹虫。从耳口划一小口,将食丹虫放入,接着任由小虫自行找到供血的心脏,啄心饮血,待饱腹后再慢悠悠地顺着原路返还。 接着就是取血——取食丹虫的血,得靠蛊王。可吸饱血的食丹虫战斗力可不低,因此会耗掉蛊王的半条命。 自此之后,蛊王的威力大减,并且在寻找‘一念生’母子蛊时也不再会有那么强的感应能力。 这便是苗疆男子先前舍不得的地方。 现在他觉得,如果能用蛊王的半条命换来三千钧的雪花盐,又能顺道帮到这位公主殿下,倒也值了。 他也想看看,一个女子,在失去公主的光环后,还能做成什么事? 长风命众人出去,朝至今昏迷未醒的赭衣男子一指,“将他也一并带出去。” 这下苗疆男子并未提出反对。 为防止头重脚轻,唯亭拖着赭衣男子去了船头,而寒食和五王子去了船尾。 “说罢,我该怎么做?”长风问道。 苗疆男子再次朝她投来欣赏的目光,照实说了。 “由于食丹虫进入你体内后,不会直接去往心口,而是要顺着血流在你全身游走一遭……到时候有一股热气自内而外地发散,倘若穿着衣衫,会有阻滞,一个不好便会令人闭脱……” 闭脱,就是中风。 “轻则神昏失语,重则半身瘫痪。”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在这个凶险万分的过程中,我必须在此控制蛊王,由蛊王来牵制食丹虫……” 所以他不能走。 长风才没那么自恋,不会认为对方做什么都是为了吃她的豆腐。否则对方直接答应“一夜夫妻”的条件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前世她也曾有过做手术全脱光的经历。 带着求医治病的心态,有些事就没有那么难以放下。 “明白了。”长风一面说着,一面开始宽衣。 脱到还剩最后贴身的里衣时,苗疆男子突然喊了一句:“停!” 长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现在帮你把食丹虫入进体内……” 长风没有多问,从善如流。 苗疆男子怕自己见了对方的胴体后会心猿意马,索性将步骤稍作提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再横生波折。 食丹虫种入之后,他背转过身去。长风由此褪下了最后一层衣衫,平躺在了冰凉的船板上。 尽人事,听天命。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放松身体的同时,放空了自己。 篷舱外有一人噙泪咬牙,攥紧的拳头仿佛能拧出水来。 是寒食。 他今夜功力不济,可耳朵却还好使。 篷舱内的话虽然压得极低,但他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一种巨大的自责与屈辱之情涌上了心头,他知道长风全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更清楚长风的性格是说一不二,因此他不敢冲进去阻止。 美人恩,难以消受。却不能辜负。 “你怎么了。”尽管他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离他咫尺之遥的五王子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 寒食微微一滞,继而心中莫名地一动。他附耳告诉了五王子自己所听到的内容。 五五子一听,就变了脸色,当即便要往篷舱里冲。 寒食像早有准备似地死死抱住了他,紧接着便腾出一只手捂住了五王子的嘴,阻止了他的破口大骂。 “五王子。”寒食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都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才会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只以性命相报便是。” 又道,“您不能这么进去,否则教殿下的脸面何处搁呢。” 对哦,长风挺要面子的。尽管她更看中里子。 自己绝不能就这样不管不不顾地冲进去。 但是—— 五王子恨得牙痒痒。 长风还是待嫁之女,就这样让人看了身子…… 那个可恶的蛮夷,简直该死! 五王子忽又想到了丹歌,更是坚定了要除去苗疆男子的念头。 “该死。”他咬牙低低地道了这么一句。 寒食听在耳里,笑在心里,可嘴上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101章 恩将仇报 五王子又是咬了咬牙。 却不得不承认寒食的话在理,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终是意难平。 “我真恨不得……”寒食的声音适时响起,低低地传入五王子耳中,“挖了他那双眼睛。” 五王子心中一动。 继而生出嘲弄:就这? 光挖了他眼睛哪够—— 五王子想起丹歌的死,恨不得生啖其肉。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当长风顺利地取出心头血的时候,被夺了剑的赭衣持剑人也渐渐醒转。 倒地的他一睁开眼睛,便从被湖风掀动的半帘下瞥见了舱内的情形。 长风正在穿衣服。 洁白的背如暗夜中绽放的白莲,似乎还有一抹妖冶的红,一现即逝。 真是个贱人。 脱了衣服贱,把湿衣服又一件件穿回去更贱。 赭衣持剑人恨恨地想着,挣扎无果。 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将自己悄无声息地撂倒的,但他却瞬间了悟对方是如何能教朗达置自己于不顾的。 睡服的。 重色轻友的蛮伢子。 这一刻,他连来时的同伴也一并恨上了。 “寒食,你进来。” 长风唤道。 紧接着,赭持人持剑人又看见了一双男子的脚迈了进去。 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好弟弟。 不但夺走了父亲的爱,还夺走了属于本该属于他的剑谱。 要知道,他才是嫡出,他才是长子。 “把上衣脱了。”长风道,“朗达先生要帮你彻底解开‘一念生’。” 寒食应了一声,但没有对苗疆男子道谢。 而是朝着长风缓缓跪下,在这飘摇不定的船上对着长风俯身一拜。 接着指天为誓:“殿下恩同再造,今后寒食若有不臣之心,人神共弃。” 什么? 他还要为之解开死劫? 赭衣持剑人愤然睁圆了双目,睡了个女人,不但置自己于不顾,还要帮自己死对头的忙? 他想要控诉,却发现自己“呜呜”发不出声音。 对方用一团泛着苔腥味的湿布堵住了自己的嘴。 活了三十多年,他还没被人这么折辱过! 偏偏绳子捆得死紧,他用了内劲都未能挣开。 一时间起了疑: 对方从哪儿弄到这么根特制的绳索? 分明是江湖上有些使软鞭的练家子用的“捆仙绳”,里面混了铜丝。 他话没说成,但发出的动静却惊动了一旁的唯亭。 唯亭不等舱内人掀帘探看,便上前来,直接用桨敲昏了他眼中乱叫的臭虫。 “怎么了?” 长风一面问,一面借机掀帘出来。 将篷舱里的空间留给了待诊的寒食。 尽管苗疆男子告诉她,寒食并不需要平躺,而只要半裸盘坐着,由他运功将他体内的子蛊逼出,再饮下蛊王啄破食丹虫后的那一小盏心头血即可。 之后寒食略作休息便能恢复如常,而被取了心头血的长风才要好好休息。更重要的是,接下来至少三日不能再用子午丸。 是的。他看出了长风长年在服用一味引发热毒的药物。 长风表示会遵医嘱。 并且也弄清了苗疆男子为何对安息香免疫—— “巫师可不像你们宫里的王位,是世袭的……虽然被固定在某一个家族里,但是家族里的下一任巫师是要从幼童起便开始选拔,选的就是具有特殊体质的人……” 所谓特殊体质,应该就是对某种药物敏感或者免疫……长风猜想道。 “那你是如何发现我放了……放了迷香的?” 安息香可是无色无味的。对方装晕自然是有所察觉…… “离子蛊那么近……”苗疆男子微微笑道,据实以告:“本该反应强烈的蛊王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就知道有古怪……” 长风看见了唯亭还握着桨,又看见了匐在地上的赭衣人,当即便明白了发生的事。 她忍俊不禁,对着想要一探究竟的苗疆男子道:“大约是听到你要为他弟弟诊治,一时欢欣过头,便不慎撞到了我这船夫手里的船桨上——放心,死不了。” 苗疆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缩回了脑袋。 压根没有注意到:舱内的寒食与船尾的五王子在风吹帘动的那一刻,交换了一下眼色。 给长风取心头血要耗费蛊王的半条命。 而给寒食逼出噬心的子蛊,却要耗费施术者的半条命。 难怪苗疆男子一开始不肯轻易答应。 长风感叹着,回身望向湖面,望向湖对岸即将易主的越湖殿。 除蛊一事,寒食本人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尤其在经历了六次死去活来后,这种血液流速略微加快的异样根本不在话下。 苗疆男子却是冷汗出透,宛如寒食先前那般。 待子蛊从寒食耳口的切口内艰难迫出,苗疆男子已经精疲力尽。 他象征性地给寒食耳口洒了点止血药粉,接着指了指那枚非圆非方的木盏,道:“去把那个喝下。”喘了口气,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别洒了。那可是好不容易从你们公主殿下身上取来的心头血。” 此言一出,寒食的拳头都硬了。 对方绝计料想不到自己这句话,在他听来有多么得刺耳。 寒食沉默地将木盏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一滴也不能浪费。 就算和着毒,他也义无所顾。 是她的心头血啊。 他不是个噬血的怪物,因而不会觉得入口之物有多么地甘甜美味。 血总归是咸涩的。 像眼泪。 “是不是觉得自己恢复了味觉了?” 苗疆男了虚弱地笑着问道。 他显然不清楚寒食在酝酿着对自己的杀意,侃侃而谈:“种了子蛊的人都会失去味觉,想来你已经许久没有尝过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了……不过,从现在起,你会慢慢恢复对五味的感知,最先恢复的两味便是咸、苦,接着是酸辣,最后才是甜……” 寒食舔净唇瓣上沾染的血。 “其实我很好奇,当初你因她而种的蛊,如今又是因她而解了蛊……究竟你是恨她多呢,还是……” 话音未落,一柄软剑便如腾蛇般从苗疆男子身后游曳而来。 是五王子挑帘做荆轲。 可惜他疏于此道,未能一击即中,让苗疆男了避开了要害,仅被划伤了胳膊上的皮肉。 “你们汉人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么?” 第102章 黑化 “救命恩人?”寒食蓦地睁大了眼睛,他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是殿下您做出牺牲,救了我……” 越是念她的恩,就越是想要苗疆男子的命。 长风瞬间明白过来,“于是你便动了杀心……又怕我不同意,就让五哥来做你的马前卒?” “寒食不敢。”他垂下头,“只是想合力杀之……不曾想出了这样的意外……寒食万死难恕!” “万死?”长风唇边绽放出浅笑,她眸光幽沉,俯身凝视着寒食,一字一句道:“你明知本宫要倚仗你成事,舍不得你死……为此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你的命……” 寒食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心下惶恐无措起来。 “我不后悔。”长风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本就是我欠你的。无关恩德。可别人不欠你的!” 寒食浑身一震。 “船靠岸你就走罢……”长风淡淡下了通牒,“你这样的人,我用不起。” 她不想让方絮的悲剧重演,更不想让自己再次处于被动。 夹带私货的忠心,危害不啻于背叛。 关键的时候来那么一下,足以坏了全盘的大计。 “殿下——”寒食内心的惶恐终于无限放大,浮现在了脸上。“寒食知道错了!” “有些错误,是不能悔改的。”长风道,“像我,就从来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少先前死在屠刀下的亡魂——不答应!” “殿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寒食翕动着嘴唇,隐于暗处的俊朗脸庞竟比六死六生时更为苍白,“的确,我没有办法再将五王子起死回生,也愿意一命抵一命……只要殿下您能原谅我……” 听闻这话,纵使长风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动容。 “但殿下能不能容后问罪……”男子的恳求几近于卑微,“让寒食先将您带出宫去……” “不必了。”长风轻声道,她再度示意寒食起身,见他不动,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也并非是为了赌气……而是事已至此,出不出宫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 寒食瞪大了眼睛,想要劝说长风,却发现自己已然没了立场。 长风已经不要自己了…… 他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人,与她唯一的牵系便是师父和“一念生”…… 现在师父走了,曾经让他无比忌惮和痛恨的“一念生”也被解开了,他们之间再无羁绊。 不,还有无生门! 自己是无生门的门徒,而公主殿下是无生门的主人—— 就算没了“一念生”,他也依然是效忠于她的死士。 寒食指尖一凉,待他反应过来不禁浑身打了个颤栗,是长风拉过他的手,接着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放了一个物什。 是块同样冰冷的银制令牌。 “无生门的东西。以后,就归你了。” 长风大方道。 寒食却觉得那大方里透着残忍。 仿佛长风不是在馈赠,而是在剥夺——剥夺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不,我不要!”寒食慌了,仿佛是接了块烫手的山芋,要把它重新给对方塞回去。急急道,“殿下别再折磨我了!您既然认定我罪无可恕,那便直接赐我一死好了!” 至此,他已经完全将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上。 “如果您怕脏了手,那寒食自裁便是!” 话音未落,又挨了长风一记耳光。 “动不动就说‘死’,你这样对得起谁?” 长风眼圈泛红,“你能活到今天,全因十年前你遇到了墓……” 寒食一怔。 “现在他不在了,你替他打理无生门,有什么不对么?” 言罢,不容置辩地让寒食捡起掉落在地的令牌。 “至于我,也有必须肩负的责任和使命……”长风又想到了五王子临终前的嘱咐,“报仇!报国仇!” 寒食变色,“那您……” 长风牵了牵唇角,“我不出宫了,就等着他们找到我……”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半晌,他喃喃道:“殿下难道不知……等待着您的会是什么吗?” “身为女眷,他们多半是舍不得我死的……”长风自嘲一笑,却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既然不会死,那我可以做的事就多了……” 寒食只觉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殿下不是不愿‘顺德’么?” 明正言顺地做皇妃都不肯,偏偏又…… “顺德……”长风唇边噙着一丝冷意,“本宫旨在报仇……所行乃大逆之事,顺德……” 她笑得更灿烂,“不过是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殿下……” 寒食心头涌出百般不舍,千般不愿,却也无力阻止。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她的思想,如果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打昏强行带走,那将来等着他的,只怕是他更不想见到的局面。 原来她赶自己走,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好好活着。”长风尽相识之谊,朝他做着临别叮嘱,语气故作轻松:“别让你的那个便宜哥哥得了手。” 寒食却笑不出来。 “殿下就不能留下我么?”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软剑。长风心知他不会伤害自己,因而并不害怕和躲闪,却听得他接着道:“若我自宫,再无地方可去,殿下能否收留我在身边?” 长风大吃一惊。 连忙伸脚踢开了软剑。 脑海中只冒出四个字:何德何能? 她长风何德何能,让对方一个个以死相逼,以命相报呢? 方絮用死洗刷过错,逼她原谅。 五王子自知情分有限,便用死来成就一个令长风无法拒绝的遗愿。 而寒食,在知晓自己不允许他以死相胁的情况下,便拿这个时代与命几乎等同的男子体面,来迫使她改变心意。 长风恨透了他们。 就因为她不想死,不能死,所以就注定她得包容下这些人的恣意和任性? “不能。”她毫不拒绝地回绝道,眼见寒食眼底掠过一抹“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又不禁被触动。 反正在对方面前,她从未想过维持什么好形象,此时心里又揣着恨,于是俯低身子,伸出手抚了抚寒食的脸,轻薄道:“这么俊朗的脸,我可舍不得。” 第103章 孤勇向前 寒食看出了长风是在调笑自己。 但他却生不出怨怼之心。 甚至还可耻地巴望着长风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下去。 当一个男人真正在心里装进了一个女人,是以她的悲为悲,是她的喜为喜的。 就算现在,他知道长风心里不痛快,拿他开涮,那他就愿意让长风开涮到底。 可惜长风是一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做出了新的安排:“你接任无生门的掌门,然后去城郊的……”贴近了寒食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净慈寺”,“把他给我看护好。” 不用长风明说,寒食也知道她说的是七王子孔方博晏。 五王子是半路之盟,而早早被送出宫去的七王子,才是长风藏着的底牌。 是她真正宝贝着的人。 如今她把七王子的安危交给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依然愿意信任和倚仗自己? 寒食的心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注视着长风,恳求道:“殿下不跟我一起走么?” 顿了顿,“七……他一定也很想见到自己的姐姐,你不在,我只怕很难取得他的信任。” “把他抬出来也没用。”长风微哂,“而且,你不需要取得他的信任,而仅仅只要按我说的……看护好他就行。” 寒食欲言又止。 他知道长风决定好的事自己无从改变,更怕自己一个不好,将失而复得的倚重给折腾没了。 可终是放不下:“殿下的安危怎么办……” “有你在,我更不安全。” 长风如是道。 既然不再出宫,那身边有这么一位武道高手,实在是怀璧其罪。 她这也是吸取上次出宫获得的经验和教训。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长风态度平静,“我答应了五哥要报国仇,那就不能不全力以赴——为期万全,鸡蛋还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阿晏既在宫外,那她就留在宫里好了。 “呯”地一声,船靠岸了。长风稍稍一个趔趄,寒食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 长风却推拒了他的好意,她一面自己站稳,一面发话:“你去罢——再莫教我失望。” 寒食闻言,收回了自己的双臂,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拾起地上的软剑,别入腰间,起身朝舱外走去。 遵命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即将掀帘时却又回头,问长风:“当时在湖心,殿下处于绝对优势,你为何不趁机追问另一只母蛊的下落,而是选择救我?” 这是他一直憋在心里想问的话。 长风微讶,继而对这个几乎不是问题的问题,笑着摇了摇头,吐出八个字:“死者已矣,生者可助。” 寒食了悟,眉宇间阴翳尽散:“谢殿下赐教。” 言罢抬脚走了出去。 苗疆男子已经下了船,回身接过被唯亭向抛麻袋似的一把丢向岸边的同伴。 寒食出舱,刚好看见这一幕。 “你……”苗疆男子有些恼怒。 唯亭却不理他,俯身又捡起落在船板上的青锋宝剑,扔向他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赭衣人似有感应般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飞身上前接过宝剑,二话不说便拔开剑鞘,就势朝唯亭刺了过去。 连个供役宫中的太监船夫都敢渺视他和他的宝剑! 那他就要让对方尝尝一剑穿喉的滋味! “小心!” 寒食脸色一变,及时抽出软剑格挡,才令唯亭免于一劫。 “十,二,弟。”赭衣人变回赭衣持剑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被他平生最痛恨的人阻挡。虽然嘴上叫着弟弟,却一字一顿叫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同伴一眼,继续寒喧:“你恢复如常了?” “是啊。叫你失望了。”寒食咧咧嘴角,笑得要比对方自然和灿烂。 “是因为那个贱人罢?”赭衣持剑人用剑尖指着掀帘出舱的长风冷笑道。 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话音刚落,寒食的软剑便如条吐信的白蛇般游曳到面门,好在他身形敏捷,方躲过了致命的攻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敢辱她者,死!”寒食冷冷吐出这句话。 “答应你的东西,我会如约给到。”长风朝唯亭递了个眼色,“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你同寒食一道走罢。” 唯亭张了张嘴,终是放下船桨,将右臂一横,朝长风做了个单膝下跪的姿势。 不是宫礼,而是无生门接受指令的动作。 长风点点头,绕过寒食,在唯亭的搀扶下,提裙下了船。 她要去椒兰殿。 越湖殿既然已经让出来了,就没必要再去而复返。 离开了越湖殿的长风公主,在父母身边被找到,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把守越湖殿的张启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踏月而来的宫装丽人。 长风只允许寒食和唯亭将她护送到这里。 接下来是她一个人要赶赴的战场。 “是什么人?”张启拔剑喝道,“站住!” 对方浑身湿透,像是个刚从水中泅渡上岸的鲛人。 之所以在下意识地没用“水鬼”一词来形容对方,那是因为借着澄明月色,可以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有着一张莹洁如玉的美人脸。 尽管周身都透着寒气,可那张脸是活色生香的。 “冷……” 长风没有站住,湿衣结霜,冰肌玉骨。 无须多言,境遇便展露无疑。 可是张启不是志怪话本的书生,会轻易为来历不明的美色所动。 仅凭对方那身宫装,就算真是其泣如珠的蛟人所化,也是敌营的蛟人。 不管提何种要求,都不能松口答应。 张启一挥手,便有数名兵士团团围了过来。 长风一动未动,似是不怕,又似是未能回过神来。 一双绝美杏目只凝望着张启。 这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张启出身将门,十五岁即随父兄从军。难近女色,不代表他对女色一无所知。 在汴京城一众风流贵公子中,他算得上是亮眼的一个。军功和荣耀是自己挣下的,青楼薄幸名也是凭本事赢得的。 但倚红偎翠时多,也未曾与哪位女子有过哪怕片刻的深情对视。 他是薄幸的,又何来深情一说呢。 就连怀中女子脉脉含情羞怯的一瞥,也不知掺了多少逢场作戏的成分。 面前的女子犹如天降,眸如深潭,无嗔无怒地直视着他。 没有谴责,也不作要求。 张启听见自己的心“咚”地一声,重重下沉。怅然若失。 他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在犹豫了一瞬之后,举剑架于对方的脖颈,要开始讯问。 然而长风没给他这个机会,在他举剑的同时便直直倒了下去。 “姑娘!” 第104章 夫人作婢 “将军,这……” 一个兵士迟疑地请他示下。 “带进去罢。” 张启发话,然而却不等旁人反应,便将佩剑插回鞘中,俯身亲自将长风抱起,朝院内走去。 简直冷得像块冰。 张启在心里默念道。 倘若不是感觉到她尚有呼吸,那几乎要以为她做了鬼。 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她活色生香? 触手生寒,活脱脱的是只女鬼。 只不过有着完好的画皮,不似人们臆想中那种青面獠牙的水夜叉罢了。 他努力搜集着厌弃对方的理由,然而对方一无所知,莹洁的脸庞静静地贴在他的胄甲上。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 “将军!” 那名兵士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作为张启的心腹,他已经感知到了将军的异样,当然要弄清楚他产生异样的原因。 张启脚下一顿,睨向心腹,先声夺人地问道:“宋句,你觉得她浑身透湿,会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被唤作“宋句”的兵士一怔。 继而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水里。” “没错,今夜未落雨雪……”张启淡淡一笑,低头状若无意地瞥了眼怀中女子,“湿成这样,一定是整个人在水中泡过。” 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巫越国位于江南,城中尽是枕河人家。即便是宫中,也是倚水而居。不是溪流,就是飞瀑。不是清泉,就是碧湖…… 湖…… 这宫里只有一座湖—— “难道说……她是从秀湖里游过来的?” 宋句不敢置信地猜测道。 一路上怎么躲过那些源源不断入驻王宫的援兵的? “想想看——”张启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假若真是这样,她是从哪儿过来的?” “越湖殿!”宋句恍然大悟。“三面环湖的越湖殿!” 言罢,他下意识地看向被将军抱着的女子,“那她是……” “肯定是越湖殿的人!” 张启笑道。 他抬脚继续向前走去,表情端凝:“既是越湖殿的人,那等于就是六皇子的人!大皇子有命,你我怎么能不看护好!” 宋句知道他向来与六皇子交好,从他话中也听出了揶揄的意味,嘻嘻一笑,疑虑尽消。 整座越湖殿,除了长风公主被大皇子视作囊中之物,其他的宫人都被大皇子这个主帅大手一挥,当成战利品送给了自己的胞弟。 大方得紧。 就是没想过九五至尊的陛下,才有资格决定这种手笔的恩赏。 虽是嫡子长兄,但一日不是名定的储君,在本质上就和其他的皇子没有什么区别。 看得身穿胄甲的张启进得内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黄贵妃缩作一团。 先前如潮水般包围椒兰殿,前来护主的禁卫军,一波又一波地倒下。都是拜眼前这个恶魔所赐! 若是她知道今夜会发生这种外敌入侵的惨剧,绝不会动半点夺嫡的念头! 浑身无力的陛下已经被他们架走了,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她恨侵略者,更恨无意中给侵略者行了方便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她便迅速地揣了把铜剪刀在怀中。对方如要走近,她要么刺死对方,要么刺死自己! 然而当黄贵妃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时,面对破门而入的张启,依然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可一抬头,竟然瞥见对方竟是抱着一个人进来的。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寒的女子…… 好像是长风! 有了这个惊天发现,黄贵妃一瞬间忘记了颤抖,只顾睁大眼睛去做辨认。 铜剪刀“铛”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登时又变得脸色煞白。 “夫人放心。末将不会伤害你。”张启漠然道,他将长风轻轻放在了一张太椅师上,动作中流露出来的小心和温柔,被黄贵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眸光微闪,晦暗难明。 确定了。是长风。 “劳烦夫人给她换身干衣。” 张启语气虽然客气,可是却抹杀不了话里发号施令的意味。 黄贵妃恨得银牙紧咬。 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瑰焰夫人,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让她给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换装……哪怕那个人是长风也不行。 “夫人应当认识她的罢?”张启走了两步,回身望着纹丝未动的黄贵妃,试探道:“她不顾一切地来到椒兰殿,夫人难道就不想让她醒过来同你说话?” 黄贵妃一怔,旋即恢复了高冷的模样,眼角眉梢尽是骄矜与不屑。 她不知道,正是这一下意识的表现,令张启彻底放下心来: 他认定长风就只是个前来报信的宫女。 还是不太得脸的那种。 所以应该不是六皇子要找的方絮。 更不可能是长风公主本尊。 试问哪个做母亲的,见了女儿这副形容,会不心疼和紧张? 就算再会作戏,也不可能在自己猝然发难的情况下做到滴水不漏。 他要的就是那顷刻间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 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沙场上的历练,令他练就了动悉人心的本事。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对于人心的准确把握,依然会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因为他的军方背景,注定了他永远无法触碰到专属于内廷的谍报机密。 即便他名面上是大皇子的私兵,暗中却是六皇子的密友,也无济于事。 一个年少得志的人,往往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有的时候,那种自信也会成为障目之叶,令他看不清某些东西。 在确定那人已经走远后,长风适时地醒了过来。 先前的对话她皆听在耳中。 哪里敢劳驾黄贵妃为她更衣? 就算黄贵妃肯,她也会觉得别扭。 “你……” 黄贵妃原本正冷冷地打量着倒在椅中的长风,孰料对方猛然睁眼,倒把她吓了一跳。 刚要喊,却见长风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饶是她心中极为不悦,也不会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拆长风的台。 而且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长风。 黄贵妃依着长风的意思,一同静悄悄地来到内室。 长风一眼便看见了空空如也的床榻。 “父王呢?” 她压低声音问道。 话音刚落,便挨了黄贵妃一记耳光。 “你还好意思问!” 第105章 身世如晦 长风被打懵了。 这个“懵”,并不是情绪上的,而纯粹是身体上的直观感受。 她虽然没有泅渡秀湖,可今夜这副身躯经历的奔波,也足够辛苦。 长风感到一阵晕眩,扶着一旁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装,还装!”黄贵妃嫌弃地瞥了长风一眼,冷笑道:“我就奇了怪了!半个时辰前,他们就把这里给攻陷了……宫人们不是死,就是被拘押起来——” 她是亲眼得见那帮人的狠辣无情的,“偏生你能轻而易举地就进来……”还让人给抱进来的。 黄贵妃苛刻的目光在衣衫凌乱的长风身上打量了一圈,唇边透着无限讥刺:“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让对方放行的?” “用了媚术啊。”长风就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拢了衣袖,丝毫不在意湿衣会将此处弄得一片狼藉,气定神闲地反问道:“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这么回答?” “你……”黄贵妃惊怒交加,她做梦也想不到长风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尊重是相互的。”长风淡淡道,低头理了理裙摆,“先前你好歹还装一装慈母,那我便配合做个孝儿。如今你既本相毕露,那我也当坦诚相见才是。” 黄贵妃居然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应对她的辞锋。 长风伶牙俐齿她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回回让五王子一行人吃瘪。可真让自己对上了,她才知道不再乖顺的长风,是多么地让人难以招架。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可完全缓过来的长风进攻的思路却愈发清晰:“大约贵妃诸多事体,都是在床笫间成就的,因此绝不能想象别人能兵不血刃的办成事情……” 黄贵妃气血上涌,当即就要再给长风一记耳光,然而这一次却被早有准备的长风给截住了:“贵妃自重。”她平静地警告对方,“有些过分之举,可一不可再。” 黄贵妃懵了。 不过不是被打懵的,是气懵的。 想要再拿出长者为尊的气势做威压,却发现为时已晚。 对方口称“贵妃”而非“母妃”。 就在提醒她别再拿孝道作文章。 呵,这么好的武器,说让她不用就不用么。 “说到底,我也是你的……” 黄贵妃话音未落,便见长风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大人,可不能有事就是娘,没事就无良罢。” 极尽讽刺之能事。 眼见着黄贵妃变了脸色,长风觉得自己总算是报了那一掌之仇。 她不会还手,却也不会原谅。 只会用自己的方式两清。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黄贵妃问的显然是长风的身世,旋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破口大骂:“一定是魏氏那个贱婢!是她告诉你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 有人先于魏氏告诉了她。 她只是在魏氏处做了证实。 即便是墓,长风也不会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深信不疑。 面对黄贵妃的质问,长风不置可否。 黄贵妃却彻底怒了,开始口不择言:“主仆一对不要脸!她怎么好意思跟你说……而你知道了,居然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活着……” 长风简直要被气笑了。 知道自己是前朝公主,是幽禁之身,就该自惭形秽,自怨自艾地去死么? “我凭什么不配活着……”长风冷笑,“难道我就不是孔方家的血脉么?” “小叔子戏嫂子的产物……孔方家的孽种!”黄贵妃斥道。 长风一下子愣住。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黄贵妃唇角泛起嘲弄,眼中充斥着鄙夷,“难道还想再听我讲一遍?” “没人跟我说过……” 长风艰难地咽了咽,没人跟她说过她不是忠懿王的血脉。 就在此时,她突然想到魏氏因孔方楚的出现而中断了讲叙…… 而被略去的那一部分,竟然隐藏了一个这么重要的秘密! “那他们都跟你说些什么了?”黄贵妃挑眉,胸中居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告诉你,你是忠懿王和恪静王后所出的嫡公主?” 她冷笑,“那你这些年来,给我这个妃位上的人做女儿,的确是委屈了!” 长风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同样也是一面之词,可结合那日孔方楚在暴室的做派,以及墓曾给她讲过的那个双生双旦故事,直觉告诉她极有可能是真的…… 难怪黄贵妃恨她恨得要死—— 因为这个被昔日姐妹送来固宠的工具,更像是时时提醒她恩爱笑话一场的肉中刺…… “所以五岁那年,是你故意让徐晚照推我下井的?” 长风问。 黄贵妃神情一滞,继而大方承认:“是啊。” “你本该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口井里的,可谁知第二日你竟被人在忘荃亭下发现……”她瞥了长风一眼,“那个时候,我便清楚了……你背后有人。” 长风没来由地提了一口气。 她以为黄贵妃会提到墓,提到那个长风从未叫过的陌生名字,孰料黄贵妃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更为意外:“还能是谁呢——自然是陛下!其后你高烧不退,他却赐居于你,看着貌似是病迁,实则是借机将你保护起来……更是对我的一种警告!” 听到这里,长风倒觉得有几分失实——更多的,像是她心虚之下的臆测。 可她没有去挖苦黄贵妃,相反却觉得她有几分可怜。是那种可恨之人身上透着的可怜。 “所以你不但恨我,也恨起了陛下……”长风终于明白黄贵妃为何能为亲生儿子,一朝便能置数十年的夫妻情分于不顾,一点儿都不担心孔方楚事后记恨。 因为她早就恨上了他。 “没错!”黄贵妃道,“他拿我当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瑰焰夫人……呵,多么讽刺的封号。让我作明火,好让他们的见不得光,永远不为人注意!” 长风翕动了下嘴唇,却无言以对。 这又的确像是孔方楚的风格…… “那你为何……”过了半晌,长风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为何又生下阿晏……” “我当然得有自己的孩子。”黄贵妃直视着长风,目光冷诮,“前二十年不生,是为了容颜不老,更是因为他不值得我给他生孩子!然而你出现了,我就不得不重新改变规划……我不能替他们养孩子,还养得感恩戴德罢!” 第106章 面授机宜 长风明白她话的意思,如果没有七王子,那这个寄在她名下的女儿,就会是她在孔方楚百年后唯一的依靠。 易地而处,长风觉得自己也不见得能有那样的容人之量。 她瞬间理解了黄贵妃对待长风公主的“无良”,但始终不能认同。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却让一个无辜稚子以血来偿。 这不公平! 然而真正的小公主却已经没有再为自己发声的机会了。 长风不会逃避这副肉身要承受的荣与辱,但她会有自己的人格和处事态度。 对于迫害和恶意,她一定不会逆来顺受。 是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黄贵妃拿孝道压长风,长风不为所动。可长风若祭出一招,保管黄贵妃就得偃旗息鼓。 因为她和黄贵妃最大的区别就是: 她知晓黄贵妃的软肋,而黄贵妃却不清楚她的弱点。 “上一辈人的是是非非,我不便评价。”长风温声道,“可终归我寄在了你的名下,阿晏与我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看在阿晏的分上,难道贵妃与我就不能好好说话?” 话音里透着的不是威胁,而是恳切。 黄贵妃一怔。 听闻长风提及爱子,她整个人的姿态不由软了下来,泪意上涌,喃喃道:“也不知阿晏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她的心头肉。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若没了儿子,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黄粱梦,一场空。”黄贵妃面色凄然,“到头来竟是为贼人行了方便——” 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一头碰死。然而在抬头瞥见面前的长风时,她陡然间捕捉到了可以减轻负罪感的借口:“如果当初你不答应,或者从旁劝阻,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么糟糕的地步!” 长风哑然。 察觉到巫越危矣,她的确是迫切想要得知兵符的下落,但是给孔方楚下药,以及近而逼宫夺嫡之类的高阶构想,可不是她的创意。 “如果这么说可以让贵妃觉得好受点,那我并不介意。”长风头脑清晰,态度明确,“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趟过这场灾劫——尽可能地挽回,或者止损。” “挽回?”黄贵妃苦笑,用言“痴人说梦”的眼神看着她,“连陛下都被他们给带走了——天都塌了……”得出结论,“巫越完了!” 巫越完不完不是你说了算的! 长风恼了,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兵符的下落,贵妃问出来了么?” 黄贵妃横了长风一眼,并不吭声。 显然她是觉得长风对她说话恭敬欠奉,过于颐指气指了。 奈何长风早已号住了她的脉:“不瞒贵妃,阿晏此时人已经在宫外了。” 黄贵妃眸光一亮,迸射出异彩,再也顾不上计较长风态度的错失了,一下子抓住了长风的手:“是真的么?” 话未出口,人已被手上传来寒意,激得灵灵打了个颤。 长风抽回了自己的手,态度温和:“是真的。” 言罢低头从身上取出一物,正是之前问寒食要回的螭龙玉佩,亮到黄贵妃面前,好让她辨认仔细,道:“不过他无福乘坐采办司的马车了,而是从秀湖里泅渡出去的……” 越湖殿西北角没有什么通往宫外的洞口,但是早在长风着人秘训七王子时,便发现了秀湖与宫外的武林湖相通,有一处水墙凹陷,刚好可容身材瘦小如七王子者钻过。 过去了就是别有洞天。 黄贵妃再次打量着浑身透湿的长风,目光从先前的审视挑剔变成了欲言又止的尴尬,甚至还夹杂了一丝赧然:“那,那你……” “贵妃想问我为什么临时改弦更张,让阿晏游出去么?” 长风问。 “不——你改得对!”黄贵妃急急摆手,理由是什么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风这个决定救下了她的儿子。她迟迟无法将“谢”字道出口,但人却如梦初醒般拽着长风到了榻前,“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寻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上!” “谢贵妃。” 长风在心里露出了一个苦笑,是自嘲。 摆脱了湿冷,长风感觉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舒展。 然而她清楚,眼前的形势依然严峻,于是在换好衣服后对着坐在榻边一遍遍抚摸螭龙玉佩的黄贵妃,言归正传:“兵符的下落,您打探到了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黄贵妃黯然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问,椒兰殿就已经乱了套!” 想到孔方楚被架走前,对她投来的怨毒目光,黄贵妃就一阵心悸。 陛下应该说什么都不会再原谅她了罢…… “我得去找父王——”长风道,“当面向他问个清楚……贵妃知道父王被他们带去哪里了么?” 黄贵妃真的有些佩服长风的异想天开了:“你真觉得自己能在这宫里来去自如?” “能进来,自然就能有办法出去。”长风道,“别忘了,他们那些人也一定想得到兵符……” 能兵不血刃的收服十三州郡,谁也不愿意多损耗一兵一卒。 所以一定不会在问出结果前弄死孔方楚的。 “那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们肯放你去见陛下?”黄贵妃问。 “在那些人眼里,贵妃已经和陛下夫妻反目……”长风用词和语气都极为小心,照顾着黄贵妃的情绪,“可我,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 黄贵妃神情一顿,继而低低道:“若是你亮明了身份,死罪或许可免,将来活罪难逃……” 在亡国之后,越是曾经身份尊贵,越是要受尽凌辱。 可是,身份一事,本就是纸包不住火。随便一个见过长风真容的宫人指认,长风便无从抵赖。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长风顿了顿,望向黄贵妃的目光坚定无比,“我就不会白白地活着。” 她答应过五王子,一定要复仇。 黄贵妃沉默良久,问道:“长风,你将来会一直把阿晏看作自己的手足吗?” “不用‘看作’……”长风很自然地答道,“他本来就是我的手足。” 这么说倒也不是基于血脉亲缘,而是阿晏视她为亲姐姐,那她便同样以手足之谊相报。 听到长风的回答,黄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她激动地想要揽住长风,却又止于三步之外—— 她们之间到底差了些缘分。 “女子想要成事,总归要向有权势的男子借力……”黄贵妃道,“而征服男子,靠的当然是姿色才情……有了姿色,才情才能锦上添花。可这些都有了,你也不能保证男子的情意不移……所以,你还得容颜不老——” 长风屏住了呼吸。 第107章 带血的方子 她知道黄贵妃这是要面授机宜了。 尽管长风从骨子里并不认同她的某些观念,但却不能否定她在自己这套观念下做出的成就—— 已是登峰造极。 都说“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偏偏黄贵妃就美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 “这世上是真的有息肌丸的……”黄贵妃道,“当然,服用它之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如传闻中一样惨重……” “孕育子嗣艰难?”长风问。 “对。”黄贵妃有些意外地瞥了长风一眼,点了点头。在她看来,长风再怎么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谈论起此事来竟然没有一丝羞赧之色。神态自若得教她起疑。 于是她要探探长风的底,道:“不但难有兰梦之征,并且难以保住……” 长风吃了一惊。随即面上流露出犹疑和怔忡的神情来。 黄贵妃见状,反而放下心来。哪里知道长风在想什么—— 在王室之中,即便是早夭的王嗣,也会载录于玉牒…… 可黄贵妃的生子记录相当简洁:除了她这个抱养的,就只剩下……阿晏了。 与此同时,她心中涌现出两个猜想: 一、以往黄贵妃身怀有孕,往往都是没能等到生产,就已经流掉了…… 二、鉴于上述,不光她是抱养的,就连阿晏也极有可能不是亲生的。 毕竟那时候黄贵妃都年逾不惑了。 第一个猜想她不会问。因为那等于在一个母亲的伤口上撒盐,而且答案于她并不重要。 可是阿晏的身世,却由不得她不关心。 “阿晏,是您所生么?”长风轻轻问道。 黄贵妃一怔,继而没好气道:“废话!” 如果不是亲生的,她干嘛那么费尽心思替他谋个前程! 长风却是想到了二王子孔方博晟。 他是孔方楚的养子。 系忠逊王的庶王子,也就是说,他实际是孔方楚的侄子。 这个收养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 因此长风从墓处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孔方楚是叔父的设定。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孔方楚是念及手足之情,才给了襁褓中的长风公主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 黄贵妃接受不了长风公主,但不代表她不能接受其他身份清白的养子。 如果阿晏之于她,就如二王子孔方博晟之于孔方楚呢…… 长风忽然又想到一事: 七王子生时并未足月。 而黄贵妃身边的宫人换了好几茬…… 当初曾陪她生产的那波老人儿早已经不在了。 “阿晏是本宫亲生!” 长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眼神中透出的怀疑和审视却教黄贵妃怒从心头起。 “可息肌丸不是……” “若想怀上胎儿,必须先停用息肌丸至少一年之久;而要想保住胎儿,必须在妊娠的十个月间,每月都食一枚熊胆……” 这太残忍了! 你生儿子争宠,凭什么要十头熊为之送命? 杀熊取胆,无异于杀人剖心——简直惨无人道! “可惜只用了七个月,阿晏就出生了……”黄贵妃无不惋惜地道,“倘若用上十个月,阿晏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体弱……” “我看不见得。”长风道,“如此伤天害理,七弟只怕是有所感应,不忍如此,才早早地出世!” 黄贵妃不高兴了。 孩子早产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你对本宫心存怨怼可以,但本宫不允许你这么说阿晏!” 她称“本宫”,长风可没兴趣称“儿臣”。 就连息肌丸的事,也没兴趣再往下了解了。 因为那是一张带血的方子。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长风便无意在此耽搁,她起身便往门口走。 她要告诉张启,她是长风公主,有话要对孔方楚说。 “站住!”黄贵妃从背后叫住她,“你总是以为你比我要高明!事实上你不过是踩在我的肩膀上,才有今日!我乃二品文官之女,可你却从一出生就是公主!哪怕你身上流着的是叔嫂乱伦的秽血!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清白!” 长风略略偏过头来,睨着她:“生得清白与否,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但活得敞亮与否,却是我可以选择的。” 第108章 李代桃僵 长风无意与她争执,丢下一句:“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贵妃,你总说他是拿你当替代品,那你又把他当作什么呢?” 黄贵妃神情一滞。 “等一下。”她再次叫住长风,将七王子的螭龙玉佩重新塞回到长风手中,并解下自己身上从不离身的玉香囊递过来:“这个你帮我带给阿晏……算是给他留个念想。” “贵妃……” “王若去,妾当随之。”黄贵妃笑了笑,“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长风慎重地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朝着黄贵妃敛衽一礼,告辞离去。 黄贵妃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我倒要看看,你将来能否做得比我强?” 她喃喃道,犹如呓语。 还未走出庭院,便有人眼明手快地拦截了她的去路。 是那个叫“宋句”的兵士。 “将军交待过,你不能出这间殿门——”看着仪态万方的长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道出了后半句:“假如你不想像这殿中其他的宫人一样被关押起来的话。” “你们可以关我,但是只能把我关回越湖殿……” “姑娘,这只怕由不得你挑。”宋句口中的“将军”从院门外大踏步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着长风道。 尽管换了华服的长风又使他眼前一亮。 “瑰焰夫人对下人可真不错,”张启似笑非笑道,“把自己的衣服拿给你穿——值此纷乱之际,也不知是真疼你,还是想害你?” “值此纷乱之际?”长风很快挑出了他话中最为刺耳的部分,反唇相讥:“这纷乱从何而来呢?” 张启语气一滞,继而道:“长风公主还真是不凡,就连调教出来的小宫女都这么伶牙俐齿。” 宋句闻言,在旁直点头。 “我不是什么小宫女,”长风道,“本宫乃六公主长风——” 话音未落,张启便已抚掌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和瑰焰夫人合计半天想出来的招儿?” 长风愣住。 “想要李代桃僵对罢?”张启忽然敛了笑容,伸手箍住长风的脸,目光如鹰隼般狠狠盯着她,加以警告:“你的忠心还是省省罢!留给值得的人……” “什么意思?”长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似乎有了异变。 “就在一盏茶之前,你的主子出逃……被大皇子抓个正着!”张启如愿看见了长风微微失色,更加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可笑的是,被抓的时候——还死死抱着那件孔雀裘!” “来人,快抓住她!” 一个纤弱的青影拔足狂奔,却最终速不敌身后追兵,惊惶间一不留神,失足委顿在地。 再抬眼时,面前正停留着一双玄色皂靴。 “禀殿下,此宫娥行踪可疑,想要私自出宫被看守拦了下来……” 赵芫一抬手,打断了侍卫的述报,他注视着眼前的青衣宫娥,“你,抬起头来。” 宫娥却不动。 “殿下说话你没有听到吗?”一个侍卫上前,抓着她的发髻迫使她抬起脸来。 “放肆!”女子冷冷斥道,想要挣开束缚,却发觉那名侍卫手劲大得出奇,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吃痛地泛起泪花,“本宫乃六公主长风——你岂敢无礼!” 语至最后,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不像喝斥,倒更像哀求。 结果就是那侍卫手下的力道不减,反而愈发不客气:“在殿下面前,你也敢自称本宫?” “住手!”赵芫大踏步向前,他一眼就瞥见了少女怀抱着的金翠锦衣,当即喝退了侍卫。亲自上前将对方轻轻扶起,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甚好。” “什么甚好?”少女惊惶,从他的双臂间挣扎开来。 “你若是长风郡主,甚好。”赵芫笑着道,他就偏好这种豆蔻之龄的小丫头,哪怕是像豆蔻之龄 的也好。起初听说长风公主快要及笄,他心里是有些嫌弃的。若是能早几年多好! 可惜二弟一直不消停,明里暗里地和他争。 父皇自己就是次子,因此只看重嫡庶,却不看重长幼。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不禁有点烦。 因为这意味着,他不但得防着老二,就连对不成气候的老三和最得父亲怜爱的老六,也不能掉以轻心。 长风公主是什么? 巫越在,她是最尊贵的供品。巫越亡,她是最紧要的遗产。 娶了她,就象征着某股力量的归顺。 如今,自带不菲价值的长风公主自己送上门来,而且还端的生得是一副幼瘦模样。说话时还带着一丝丝童音。 “来人啊,请公主下去休息,小心服侍!如果出了半点差池,孤拿尔等是问!” 会是谁呢? 这宫里敢冒充她的人…… 略一思忖,长风便确定了那个人不会是松花,而是无比渴望和自己换命的七公主。 即便换脸无望,也不妨碍她借此大胆一博。 至于七公主为何会撒这么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那无非是四个字:趁火打劫。 她一定在此之前见过寒食,尽管寒食只字未提,也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得到了孔雀裘。 不然仅凭她自己,抑或她殿中的人,是不太可能有胆量从松花手里公然夺走那件翟衣的。 寒食未提此节,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这件事在他看来无足轻重。也许恰恰清楚孔雀裘的分量,所以出于对七公主的袒护,帮着隐瞒。 这便是她先前为何狠狠敲打寒食的缘由了。 聪明人大多不会太听话,总是怀惴着自己的小心思。 可在关键的时候有所隐瞒,便有可能对全局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就像现在。 七公主大概也是因为见到了寒食,所以料想她大概率会在寒食的保护下逃出王宫。 所以才敢兵行险着。 绝大多数宫人都被看押了起来,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谁也没空去管抱着孔雀裘被抓起来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思及此处,长风不得不就目前的形势对计划做出调整: 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长风公主的身份。 长风的目的只是希望见到孔方楚,而并不想让七公主丧命。 她在心里默默对七公主道: 既然你那么想成为我,那就如你所愿。 但愿你能求仁得仁。? 第109章 包羞忍耻 “能让我见见陛下么?”长风打定主意,竟直接朝着张启道出了自己的请求。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她又道:“将军慧眼如炬,令婢子失去了最后一次为巫越尽忠的机会……” 之所以改口称“婢子”,是因为她要开始向对方示弱服软以期达到目的,更是因为从即日起,她将成为巫越的牛马—— 道一声“婢子”,恰如其分。 “……婢子临死之前,唯此一个心愿……还望将军成全!” 长风说着,朝对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动作虔诚而又庄重,不似求情,倒更像是向神佛参拜。 这一点,令张启不由被打动。 他喜欢女子柔顺,但不可谄媚。他喜欢女子貌美,但憎恶肤浅。他不看重女子出身门第,但渴望对方整个人娴雅高贵。 不然他也不会对汴京城中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娘子青眼有加,以友人之礼相交。 眼下这个女子,便是他不忍作践,想要捧在手心的人。 于是张启亲自将长风扶起,道:“姑娘何以说到了死……说到成全?” 长风自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松动,低低道:“今日之后,世上便不再有巫越了。婢子虽是微末之身,也有甘赴国难的决心……” 张启吃了一惊。 长风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她怎么能死呢? 就算是尊严扫地,她也要包羞忍耻地活下去! 她答应过五王子的。 只有这样,才能清了寒食在五王子一事上犯下的孽。 长风未曾对寒食动心,但对方曾以性命相付,竭诚以报,那她就应当竭尽所能地回赠这份深情。 无关风月。 “姑娘……”张启喉结动了动,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不曾料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有这样的风骨。 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他亲眼得见:多少男儿郎都未能经住考验…… “临死之前,婢子想见一见巫越王……”长风垂下眼帘,余光却在留意着对方的神色,轻轻道出关键:“向他求证婢子的身世……” 果不其然,对方再次流露出惊讶之情。 “身世?”张启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微微的试探。 长风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张启打量着眼前这个姿容出众的少女,在换了身衣装之后,更是贵气逼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寻常宫女,他忍不住问道:“要我答应你也不难,但姑娘能否先告诉我,你是何时入的宫?自入宫起又供职于何处?” 这就怀疑上了。 还好,自己是引着他上钩怀疑的。 “其实……”长风欲言又止,随后做出下定决心的样子,咬牙道:“我不是越湖殿的宫女……而是谢家寄养在药匙庵的女儿……” “谢家?哪个谢家?”张启追问道。 “恪静王后的娘家。”长风道,她斟酌着用辞:“今年三月才召我进西都,入宫后就一直常住椒兰殿……瑰焰夫人实则是我的表姨母,而越湖殿的长风公主,应该算我的……表妹……” 张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目光在瞥到长风刚刚及肩的头发时,略微一顿。 长风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也许不一定是表妹……若从父系,是亲妹妹也未可知……” 张启眉心一跳。 长风知道自己只能将话说到这儿了。过犹不及。 “到了这个时候,你去认他……还不如不认!”张启挥手连宋句也打发了,沉声规劝道。 宋句知道将军的意思是让自己把风,不想教别人也听了去。 长风闻音知意,清楚自己方才那番话已成功取信对方。 对方的话里不再有试探,而是切身地为她作想。这意味着对方不但信了,而且是不愿见她悲剧收场的。 “多谢将军的好意。”长风道,“可一个人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毫无芥蒂地问他,他才能毫无芥蒂地答我……” 张启听懂了。 反而越发舍不得她去死。 “巫越王突然召你入宫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这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当是应姨母的要求……”长风丝毫不滞地答道,“姨母此前曾给谢家去了一封信,说我在庵中已经养到了及笄之龄,不会再应相士‘富贵难消’的批语……让我入宫荣养几日,为我……寻一户好人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启无来由地便想到了这句话。 依先前自己的观察,黄贵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个表外甥女,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厌憎…… 忽然吹起枕边风教巫越王宣其入宫,必然没安好心。 会不会…… 张启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们是想让你给长风公主做替身!” “不,不可能。”长风故意道,“他们哪里能够预见到今天!如果能……又何以不早早为自己也找到后路?” 顿了顿,面上略显难堪地道:“而且刚刚试图李代桃僵,是我的主意……” 张启只觉心痛。 眼前的少女并非没有智慧,只是因为自幼养在佛门,哪里知晓深宫算计之险恶…… 她才及笄,正是小荷初绽的年纪。怎么能为了这不值得的人和事死去呢? 若说殉国,那是王室中人才该做的事! 她……顶多算沾亲带故。 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作为胜军之将,倘若对方拼命求饶,他就算本着不杀降将顺兵的原则,心中仍然会看不起。可若是对方视死忽如归,那将会赢得来自他这个对手的尊敬,且带着惋惜。 而长风与张启在沙场上经历过的敌手都不同的是,她是个女子。是个妙龄女子。 张启不想将她力斩于马下,更不想她将来充掖到天颂后庭为奴为婢。 若得此女,当以金屋贮之。 “我可以答应带你去见巫越王……”张启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长风抿了抿唇角:“将军请说。” “你不准死,而且要跟着我回天颂。” 第109章 包羞忍耻 “能让我见见陛下么?”长风打定主意,竟直接朝着张启道出了自己的请求。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她又道:“将军慧眼如炬,令婢子失去了最后一次为巫越尽忠的机会……” 之所以改口称“婢子”,是因为她要开始向对方示弱服软以期达到目的,更是因为从即日起,她将成为巫越的牛马—— 道一声“婢子”,恰如其分。 “……婢子临死之前,唯此一个心愿……还望将军成全!” 长风说着,朝对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动作虔诚而又庄重,不似求情,倒更像是向神佛参拜。 这一点,令张启不由被打动。 他喜欢女子柔顺,但不可谄媚。他喜欢女子貌美,但憎恶肤浅。他不看重女子出身门第,但渴望对方整个人娴雅高贵。 不然他也不会对汴京城中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娘子青眼有加,以友人之礼相交。 眼下这个女子,便是他不忍作践,想要捧在手心的人。 于是张启亲自将长风扶起,道:“姑娘何以说到了死……说到成全?” 长风自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松动,低低道:“今日之后,世上便不再有巫越了。婢子虽是微末之身,也有甘赴国难的决心……” 张启吃了一惊。 长风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她怎么能死呢? 就算是尊严扫地,她也要包羞忍耻地活下去! 她答应过五王子的。 只有这样,才能清了寒食在五王子一事上犯下的孽。 长风未曾对寒食动心,但对方曾以性命相付,竭诚以报,那她就应当竭尽所能地回赠这份深情。 无关风月。 “姑娘……”张启喉结动了动,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不曾料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有这样的风骨。 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他亲眼得见:多少男儿郎都未能经住考验…… “临死之前,婢子想见一见巫越王……”长风垂下眼帘,余光却在留意着对方的神色,轻轻道出关键:“向他求证婢子的身世……” 果不其然,对方再次流露出惊讶之情。 “身世?”张启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微微的试探。 长风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张启打量着眼前这个姿容出众的少女,在换了身衣装之后,更是贵气逼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寻常宫女,他忍不住问道:“要我答应你也不难,但姑娘能否先告诉我,你是何时入的宫?自入宫起又供职于何处?” 这就怀疑上了。 还好,自己是引着他上钩怀疑的。 “其实……”长风欲言又止,随后做出下定决心的样子,咬牙道:“我不是越湖殿的宫女……而是谢家寄养在药匙庵的女儿……” “谢家?哪个谢家?”张启追问道。 “恪静王后的娘家。”长风道,她斟酌着用辞:“今年三月才召我进西都,入宫后就一直常住椒兰殿……瑰焰夫人实则是我的表姨母,而越湖殿的长风公主,应该算我的……表妹……” 张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目光在瞥到长风刚刚及肩的头发时,略微一顿。 长风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也许不一定是表妹……若从父系,是亲妹妹也未可知……” 张启眉心一跳。 长风知道自己只能将话说到这儿了。过犹不及。 “到了这个时候,你去认他……还不如不认!”张启挥手连宋句也打发了,沉声规劝道。 宋句知道将军的意思是让自己把风,不想教别人也听了去。 长风闻音知意,清楚自己方才那番话已成功取信对方。 对方的话里不再有试探,而是切身地为她作想。这意味着对方不但信了,而且是不愿见她悲剧收场的。 “多谢将军的好意。”长风道,“可一个人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毫无芥蒂地问他,他才能毫无芥蒂地答我……” 张启听懂了。 反而越发舍不得她去死。 “巫越王突然召你入宫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这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当是应姨母的要求……”长风丝毫不滞地答道,“姨母此前曾给谢家去了一封信,说我在庵中已经养到了及笄之龄,不会再应相士‘富贵难消’的批语……让我入宫荣养几日,为我……寻一户好人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启无来由地便想到了这句话。 依先前自己的观察,黄贵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个表外甥女,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厌憎…… 忽然吹起枕边风教巫越王宣其入宫,必然没安好心。 会不会…… 张启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们是想让你给长风公主做替身!” “不,不可能。”长风故意道,“他们哪里能够预见到今天!如果能……又何以不早早为自己也找到后路?” 顿了顿,面上略显难堪地道:“而且刚刚试图李代桃僵,是我的主意……” 张启只觉心痛。 眼前的少女并非没有智慧,只是因为自幼养在佛门,哪里知晓深宫算计之险恶…… 她才及笄,正是小荷初绽的年纪。怎么能为了这不值得的人和事死去呢? 若说殉国,那是王室中人才该做的事! 她……顶多算沾亲带故。 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作为胜军之将,倘若对方拼命求饶,他就算本着不杀降将顺兵的原则,心中仍然会看不起。可若是对方视死忽如归,那将会赢得来自他这个对手的尊敬,且带着惋惜。 而长风与张启在沙场上经历过的敌手都不同的是,她是个女子。是个妙龄女子。 张启不想将她力斩于马下,更不想她将来充掖到天颂后庭为奴为婢。 若得此女,当以金屋贮之。 “我可以答应带你去见巫越王……”张启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长风抿了抿唇角:“将军请说。” “你不准死,而且要跟着我回天颂。” 第110章 探问 “只要你能让我见到他——”长风低低道,“我为将军做牛做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冬夜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长风即将见到孔方楚的时候,天上那轮血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夜幕显得更加厚重。 看不到滴漏的长风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辰,但却没有失去对时间最基本的判断。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她喃喃道。 “什么?”一旁的张启没太听清。 “我说……长夜难明。” 张启这下子不但听清了,还听出了双关之意。 他翕动了一下唇角,最终却没能说出半句谴责的话来。 当然,他也不能宽慰。因为没有立场。 原来孔方楚被他们软禁在了十方居。 望着那间“自幼”便常光顾,此时却被重兵把守的御书房,长风心中泛起了一丝难言的酸楚与幽忿。 “别怕。”张启道,“来之前,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不过,你记住,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长风朝他点了点头,“知道了。”想想又朝他道了声谢。 至于怕,她才不怕。已经乔装成校兵的长风,顶着比真实肤色深了好几倍的妆容,行动间从容得很。 “奉大皇子之命,找了个手上有祖传功夫的小兵,来问候问候这位巫越王。” 张启朝着看守的兵士出示了手中的令牌,又以眼神作为示意,顺带介绍了带长风来的意图。 “祖传功夫?”其中一个军衔明显与张启不相上下的中年胖肚将军,闻言着意在长风脸上巡视了一圈。长风保持着微微垂眸的姿势,却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擅……针灸。”张启略略拉长了声音,替长风答道,语气中若有所指。 连同那胖肚将军在内的兵士皆哈哈大笑起来。 “巫越王恰好此时正不舒坦着,从玫焰夫人的床上下来后,便四肢无力……”胖肚将军荤素不忌地拿一国之君开着涮,张启却是怕长风听在耳内不舒服,从而留出破绽,连忙直呼对方的名字,笑着打断他的话:“周井,你可嘴上留点德罢!回头当心被大皇子知道,你又要挨板子!” “只要你不说,那就没人知道!”周井嘟囔着反将了他一军。他出身市井,一路从小兵拼杀至总旗,今年因为南征才有机会升任将军。 一直以来他都有点瞧不上面前这个玉面将军。 觉得就是命好会投胎的缘故。 但一起并肩作战了几回,他对张启的印象便得到了改观,不过依然看不惯对方文质彬彬的模样。 蹈过尸山血海的人,非要装得朗月清风,实在是矫情得很。 张启对于对方的想法心知肚明,可他并不在乎。 沙场上是拿战绩说话的,出身好又不是他的错。但军中十年,张启早就学会了如何和众兵士打成一片。 “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周井的身边,“你当其他的兄弟都是死人呐!” 此言一出,几名兵士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就连周井本人也不好意思再绷着了,仔细察看了通关令牌后,挥手放他们进去。 长风一眼就看见了,被人像扔麻袋一样随意丢在椅子上的孔方楚。 由于药性未退,孔方楚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窝在太师椅中,似乎只差一点儿就要滑落在地。 长风连忙奔过去,可是却被张启一把拉住,他肃然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希望她不要那么激动,更要当心隔墙有耳,连说话都要尽可能放低声音。 长风意会,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朝孔方楚走去。 孔方楚没能认出她来,甚至在长风扶他坐正的时候,还目露惊恐与嫌憎,无力地挥手,试图推开她。 “陛下,是我……小六。”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悄声提醒道。最后两个字几乎是附耳道出的。 孔方楚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禁一怔,继而抬眸死死地盯着对方瞧,终于在一番艰难的辨认之后,从对方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 “长……”孔方楚嘴唇干焦,刚含糊不清地喊出一个字,便瞥见了长风身后站着的人,立时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此次来,只怕是贫尼与陛下今生的最后一面了……”长风口称“贫尼”,就是在进行一种暗示,“人就算有来世,可谁知还能不能再遇见?” 孔方楚看着她,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真正的身世……”长风一瞬间又改换了称谓。 孔方楚神情一滞。 “贵妃告诉我,我其实是您与恪静王后的私生女——” 孔方楚剧烈地咳嗽起来,“胡……胡言……” 这副急于否认的模样反而让张启觉得这就是事实。 可叫了孔方楚十余载“父王”的长风,却能通过孔方楚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真相绝不会是像黄贵妃说的那样。 “那贵妃为什么要这么说?”长风问。 孔方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长风回过身来,目露恳求地望着张启。 那意思很明显:请你回避。 张启犹豫了片刻,退了出去。 “现在陛下能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么?” 长风轻声道。 “你的确是恪静王后所生,但是却是正经的嫡出公主……这些年来,算是委屈了你。” 孔方楚望向长风的目光流露出歉疚之情。 长风敏锐地捕捉到,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忠逊王。 要知道,忠逊王逊位是为臣子所逼,并非是孔方楚夺权。 而且孔方楚还在坐上王位后,尽己所能地护着这个哥哥。不然他也不会在衣锦城安然度过余生。 从这个层面上看,孔方楚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 “嫡出?”长风故意将话题带到这里,“陛下的意思是,我是忠逊王的女儿吗?” “你都叫寡人‘陛下’了……”孔方楚淡淡一句,“难道心中不是已经早有论断了么?”? 第110章 探问 “只要你能让我见到他——”长风低低道,“我为将军做牛做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冬夜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长风即将见到孔方楚的时候,天上那轮血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夜幕显得更加厚重。 看不到滴漏的长风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辰,但却没有失去对时间最基本的判断。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她喃喃道。 “什么?”一旁的张启没太听清。 “我说……长夜难明。” 张启这下子不但听清了,还听出了双关之意。 他翕动了一下唇角,最终却没能说出半句谴责的话来。 当然,他也不能宽慰。因为没有立场。 原来孔方楚被他们软禁在了十方居。 望着那间“自幼”便常光顾,此时却被重兵把守的御书房,长风心中泛起了一丝难言的酸楚与幽忿。 “别怕。”张启道,“来之前,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不过,你记住,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长风朝他点了点头,“知道了。”想想又朝他道了声谢。 至于怕,她才不怕。已经乔装成校兵的长风,顶着比真实肤色深了好几倍的妆容,行动间从容得很。 “奉大皇子之命,找了个手上有祖传功夫的小兵,来问候问候这位巫越王。” 张启朝着看守的兵士出示了手中的令牌,又以眼神作为示意,顺带介绍了带长风来的意图。 “祖传功夫?”其中一个军衔明显与张启不相上下的中年胖肚将军,闻言着意在长风脸上巡视了一圈。长风保持着微微垂眸的姿势,却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擅……针灸。”张启略略拉长了声音,替长风答道,语气中若有所指。 连同那胖肚将军在内的兵士皆哈哈大笑起来。 “巫越王恰好此时正不舒坦着,从玫焰夫人的床上下来后,便四肢无力……”胖肚将军荤素不忌地拿一国之君开着涮,张启却是怕长风听在耳内不舒服,从而留出破绽,连忙直呼对方的名字,笑着打断他的话:“周井,你可嘴上留点德罢!回头当心被大皇子知道,你又要挨板子!” “只要你不说,那就没人知道!”周井嘟囔着反将了他一军。他出身市井,一路从小兵拼杀至总旗,今年因为南征才有机会升任将军。 一直以来他都有点瞧不上面前这个玉面将军。 觉得就是命好会投胎的缘故。 但一起并肩作战了几回,他对张启的印象便得到了改观,不过依然看不惯对方文质彬彬的模样。 蹈过尸山血海的人,非要装得朗月清风,实在是矫情得很。 张启对于对方的想法心知肚明,可他并不在乎。 沙场上是拿战绩说话的,出身好又不是他的错。但军中十年,张启早就学会了如何和众兵士打成一片。 “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周井的身边,“你当其他的兄弟都是死人呐!” 此言一出,几名兵士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就连周井本人也不好意思再绷着了,仔细察看了通关令牌后,挥手放他们进去。 长风一眼就看见了,被人像扔麻袋一样随意丢在椅子上的孔方楚。 由于药性未退,孔方楚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窝在太师椅中,似乎只差一点儿就要滑落在地。 长风连忙奔过去,可是却被张启一把拉住,他肃然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希望她不要那么激动,更要当心隔墙有耳,连说话都要尽可能放低声音。 长风意会,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朝孔方楚走去。 孔方楚没能认出她来,甚至在长风扶他坐正的时候,还目露惊恐与嫌憎,无力地挥手,试图推开她。 “陛下,是我……小六。”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悄声提醒道。最后两个字几乎是附耳道出的。 孔方楚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禁一怔,继而抬眸死死地盯着对方瞧,终于在一番艰难的辨认之后,从对方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 “长……”孔方楚嘴唇干焦,刚含糊不清地喊出一个字,便瞥见了长风身后站着的人,立时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此次来,只怕是贫尼与陛下今生的最后一面了……”长风口称“贫尼”,就是在进行一种暗示,“人就算有来世,可谁知还能不能再遇见?” 孔方楚看着她,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真正的身世……”长风一瞬间又改换了称谓。 孔方楚神情一滞。 “贵妃告诉我,我其实是您与恪静王后的私生女——” 孔方楚剧烈地咳嗽起来,“胡……胡言……” 这副急于否认的模样反而让张启觉得这就是事实。 可叫了孔方楚十余载“父王”的长风,却能通过孔方楚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真相绝不会是像黄贵妃说的那样。 “那贵妃为什么要这么说?”长风问。 孔方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长风回过身来,目露恳求地望着张启。 那意思很明显:请你回避。 张启犹豫了片刻,退了出去。 “现在陛下能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么?” 长风轻声道。 “你的确是恪静王后所生,但是却是正经的嫡出公主……这些年来,算是委屈了你。” 孔方楚望向长风的目光流露出歉疚之情。 长风敏锐地捕捉到,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忠逊王。 要知道,忠逊王逊位是为臣子所逼,并非是孔方楚夺权。 而且孔方楚还在坐上王位后,尽己所能地护着这个哥哥。不然他也不会在衣锦城安然度过余生。 从这个层面上看,孔方楚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 “嫡出?”长风故意将话题带到这里,“陛下的意思是,我是忠逊王的女儿吗?” “你都叫寡人‘陛下’了……”孔方楚淡淡一句,“难道心中不是已经早有论断了么?”? 第111章 诀别 长风上前拉过孔方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字,口中却道:“陛下为何不愿提他?莫非是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么?” 孔方楚一顿,继而似乎被长风这句话刺激得不轻,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没能抬手给长风一个耳光,但反手便抓住了长风原本在他手心划字的那只手。 “你——放肆!” “陛下恕罪,小六自幼便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历练,境遇的不同,造就了小六不会说话的性格 。” 长风说着,终于等到孔方楚费劲地划完了两个字:当、真。 他是在问自己先前说的:“七弟”。“宫外”。是不是真的? 长风知道口说无凭,先是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继而从腰间拿出了七王子的螭龙玉佩给他瞧。 孔方楚与黄贵妃一样,见到后眼睛都亮了。 不同的是,他没有接过去反复观察确认,而是用手一指,示意长风赶紧收回腰间。 屋子里不能安静太久。 长风想了想,又就着刚才明面上的对话继续说下去:“贵妃说,你一直拿她当成恪静王后的替代品——是真的吗?” 这一次回答她是切切实实的一记耳光。 虽然力道不大,但也是清晰可闻。 这也说明了孔方楚手脚已经开始恢复力气。 长风一喜。 她捂着脸,却在孔方楚的示意下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 孔方楚目光灼灼注视着她,嘴上一字一句道:“你既不会说话,那寡人现在便教你——” 手上划的字却是:兵符在…… “不该你知道的事,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冷冷的话音落下时,长风也终于知悉了那个姗姗来迟的答案。 “秀湖。” 提到秀湖,长风一“咯噔”,就不禁想到了葬身湖底的五王子。 没想到,他现在是离兵符最近的一个人。 长风指尖轻颤,不敢告诉孔方楚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喃喃道:“是啊……不该知道的事,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偌大的秀湖,要怎么找? 孔方楚只是歇口气再写,但见长风这样,以为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有隐瞒她的必要吗? 有她看护着幼弟,巫越才有续写历史的可能。 孔方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接着写:“慧渡舫……正下方……中空……” 长风嘴唇越咬越紧——没想到,竟是灯下黑。 她扭头看了眼门口,连一道人影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清场清得这么干净,才透着不寻常。 仿佛就是为了留足空间,给他们说话。 长风在心里冷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启想要利用自己,而自己又何曾信任过对方? “陛下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长风回过头来问道。 孔方楚摇了摇头。 继而仰头阖上了眼睛,如同呓语般道了一句:“究竟,是谁把谁当替身?” 长风心头一惊,却没有任何追问下去的欲望了。 有些故事,她本不应该触碰。 长风知道此一去,就是永别。 因为孔方楚指了指屋内仅有的一个烛台,示意长风给他拿到近前来。 长风不愿。 可孔方楚却愤然决定自己起身去拿,刚一动弹,人便一个趔趄,重重倒下。 长风连忙上前扶住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 孔方楚的双腿被一道丑陋的绳索绑着,盖在了朱袍的下面。 “这……” 长风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去为这个帝王解去这个屈辱的束缚,可是却被对方的眼神制止,他依然热切地望着远处的那个烛台。 长风终于下定决心,去拿了来,在与对方最后的对视中,缓缓将它放到案上,推到了孔方楚的面前。 孔方楚朝她露出欣慰而嘉许的笑容。 长风泪意上涌,收回了右手。 孔方楚最后写了两个字: 保重。 第111章 诀别 长风上前拉过孔方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字,口中却道:“陛下为何不愿提他?莫非是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么?” 孔方楚一顿,继而似乎被长风这句话刺激得不轻,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没能抬手给长风一个耳光,但反手便抓住了长风原本在他手心划字的那只手。 “你——放肆!” “陛下恕罪,小六自幼便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历练,境遇的不同,造就了小六不会说话的性格 。” 长风说着,终于等到孔方楚费劲地划完了两个字:当、真。 他是在问自己先前说的:“七弟”。“宫外”。是不是真的? 长风知道口说无凭,先是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继而从腰间拿出了七王子的螭龙玉佩给他瞧。 孔方楚与黄贵妃一样,见到后眼睛都亮了。 不同的是,他没有接过去反复观察确认,而是用手一指,示意长风赶紧收回腰间。 屋子里不能安静太久。 长风想了想,又就着刚才明面上的对话继续说下去:“贵妃说,你一直拿她当成恪静王后的替代品——是真的吗?” 这一次回答她是切切实实的一记耳光。 虽然力道不大,但也是清晰可闻。 这也说明了孔方楚手脚已经开始恢复力气。 长风一喜。 她捂着脸,却在孔方楚的示意下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 孔方楚目光灼灼注视着她,嘴上一字一句道:“你既不会说话,那寡人现在便教你——” 手上划的字却是:兵符在…… “不该你知道的事,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冷冷的话音落下时,长风也终于知悉了那个姗姗来迟的答案。 “秀湖。” 提到秀湖,长风一“咯噔”,就不禁想到了葬身湖底的五王子。 没想到,他现在是离兵符最近的一个人。 长风指尖轻颤,不敢告诉孔方楚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喃喃道:“是啊……不该知道的事,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偌大的秀湖,要怎么找? 孔方楚只是歇口气再写,但见长风这样,以为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有隐瞒她的必要吗? 有她看护着幼弟,巫越才有续写历史的可能。 孔方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接着写:“慧渡舫……正下方……中空……” 长风嘴唇越咬越紧——没想到,竟是灯下黑。 她扭头看了眼门口,连一道人影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清场清得这么干净,才透着不寻常。 仿佛就是为了留足空间,给他们说话。 长风在心里冷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启想要利用自己,而自己又何曾信任过对方? “陛下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长风回过头来问道。 孔方楚摇了摇头。 继而仰头阖上了眼睛,如同呓语般道了一句:“究竟,是谁把谁当替身?” 长风心头一惊,却没有任何追问下去的欲望了。 有些故事,她本不应该触碰。 长风知道此一去,就是永别。 因为孔方楚指了指屋内仅有的一个烛台,示意长风给他拿到近前来。 长风不愿。 可孔方楚却愤然决定自己起身去拿,刚一动弹,人便一个趔趄,重重倒下。 长风连忙上前扶住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 孔方楚的双腿被一道丑陋的绳索绑着,盖在了朱袍的下面。 “这……” 长风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去为这个帝王解去这个屈辱的束缚,可是却被对方的眼神制止,他依然热切地望着远处的那个烛台。 长风终于下定决心,去拿了来,在与对方最后的对视中,缓缓将它放到案上,推到了孔方楚的面前。 孔方楚朝她露出欣慰而嘉许的笑容。 长风泪意上涌,收回了右手。 孔方楚最后写了两个字: 保重。 第112章 无以为报 长风转过身,强忍着才没有滴下泪来。 她打开门,四下无人。可下一刻,便看到张启从最近的廊柱后现身。 “将军。” 长风刚开口唤了一声,就愕然发现又有一个人随之走出了黑暗。站到了张启的身边。 齐齐朝她望过来。 长风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是法净。 此时的他,已重新变得堂堂正正。 弃了那顶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御医院判官帽,换了身洁白如雪的僧袍,胸前挂着那串琉璃佛珠。 俨然又是那个丰神俊逸的小长老。 长风却成了见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不敢再说话了,因为她怕法净把她给指认出来。 旋即却又想到凭法净的武道修为,如果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那只怕早将她在十方居和孔方楚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她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长风不甚清楚张启的实力,但一个年纪轻轻能当上将军的人,亦不容小觑。 因为早有提防,所以十方居内那些话随他听去,也没什么。 可法净不一样—— 如果他听出了是自己的声音,那一切形式上的矫饰,都不重要了。 长风无比紧张地望着他们。 目光却没有焦点。 她不敢直视法净,却也不敢如刻意回避似地转而望向张启。 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茫然。茫然得近乎失魂落魄。 孰不知,这在张启看来,正符合她谈完话后的心情。 碍于法净在旁,他并不好露出太过明显的宽慰之情,只朝长风招了招手。 示意她过来。 长风本能地想逃得远远的,但也深知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那将会更快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站到了法净的身后。 “那就有劳小长老了。”张启转过头去对着法净客气了这么一句,似乎是要把这里移交给法净。 言罢便要带着长风一同离开。 “等一下。”法净突然出声,他看也没看长风一眼,却是道:“能不能把你这位副将留下来给我搭把手?” 长风心中一凛。 “这恐怕不行。”张启断然拒绝,“一会儿本将要奉命搜捕不见踪迹的七王子和七公主,他在我身边,事半功倍。” “是吗?”法净淡淡道,“来时便听说你带来的这位副将,手上有祖传的刑讯功夫,不如还是留下给我搭把手罢——问出巫越兵符的下落,不比抓两个年弱的王嗣,更要紧些么?” 饶是他说得再有道理,张启也不能把长风给留下呀。于是他佯作思考,在沉吟了片刻后,摇头道:“他只怕没这个能耐——这不,都已经铩羽而归了……” 言罢不待法净有所表示,便拱手告辞:“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本将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长风脚步跟上,垂首低眉地从法净身边经过。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离开。 不知为何,长风并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因为她知道,法净那副小长老的画皮,再也不能骗到孔方楚了。 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任何他是智觉禅师的弟子,也不可能再打动一个已经看破生死的帝王。 孔方楚要自焚。 法净有可能阻止这一切,也有可能成为陪葬品。 就在长风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机械地跟着张启迈步时,前面的张启却猛然停了下来。 长风刹步不及,一头撞到了他胸前冰冷的盔甲上。 那股凉意带着丝尖锐,直沁到她的心里。 长风捂着额头,一滴眼泪却促不及防地溢出了眼眶。 说实在的,她憋很久了。 “嘶——”张启见状,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想要致歉,想要抬手为长风擦去眼泪,却陡然发现都不太合适。 他知道长风是在为了别的事情哭。 “多谢你方才救我。”长风自己抬手轻拭去泪痕,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妆面的完整。她诚心诚意地道谢,就像张启想要利用她套话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倒让张启感到一阵面红耳赤。 他轻咳了一声,道:“姑娘不必谢我。我……只是遵循本心做事罢了。” 为天颂尽忠是本心,想护她周全也是。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将军能凭本心做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长风低低道。 张启本欲再说些什么,但从长风的话头却品出了凄凉的况味,因此最终还是决定紧紧闭上了嘴巴。 行至御花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将军。”长风突然道,“我知道从哪里走,可以更快些到椒兰殿……” 张启讶异地回身看着她。 其实宫里的布防图他们几个将领早已人手一份,并不怕长风使诈。 “将军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么?”长风低下头,“您帮我达成了心愿,我心中感激不尽,想着能为将军指出一条捷径,节省些时间,便是我能为将军尽的一丝绵力了……” 张启闻言,心里不觉有些感动。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尤其是自觉处于弱势的女子,会对他的付出做出回报。 嘴上总说着“无以为报”,然后便真的开始心安理得。 只有她,在设身处地的为他作想,尽己所能地予以回报。 “你说,该往哪走?”张启问。 “从御花园最南边的挹清堂绕过去,过一回廊,与椒兰殿便只有一巷之隔。”长风朗朗道,“将军会武,届时带着我一同翻过去便是。” 张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线,愈发印证长风此言非虚,面露笑意,道:“翻过去?会武之人,是可以借轻功飞过去的。”忍不住就和对方调侃了这么一句。 他猜想长风此前一定有过偷摸着翻墙的经历,而且还失败了……才会下意识地用了这个字眼。 长风笑了笑,显得有些讪讪然。 这个样子再次取悦了张启。 他忍俊不禁地按着长风新指的路线朝前走。 果然。 长风在心里暗暗道。 迎面不时遇到披甲人的情况少多了。 趁着张启不注意,她又再次低头悄悄看了眼掌心中握着的小瓷瓶。 没错。是先前在宫里试图放倒法净,但最终未能得手弃掉的那一瓶。 她的安息香早没了。 这一瓶,是法净在她走时不着痕迹地塞给她的。 沉甸甸的。不像是个空瓶。 里面装的即便不是安息香,也会是类似的药物。 不然法净就没必要塞还给她了。 对于这个最呵护自己的敌人,长风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去对待他了。 所以先前流下的眼泪,有一半是给他的。 第112章 无以为报 长风转过身,强忍着才没有滴下泪来。 她打开门,四下无人。可下一刻,便看到张启从最近的廊柱后现身。 “将军。” 长风刚开口唤了一声,就愕然发现又有一个人随之走出了黑暗。站到了张启的身边。 齐齐朝她望过来。 长风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是法净。 此时的他,已重新变得堂堂正正。 弃了那顶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御医院判官帽,换了身洁白如雪的僧袍,胸前挂着那串琉璃佛珠。 俨然又是那个丰神俊逸的小长老。 长风却成了见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不敢再说话了,因为她怕法净把她给指认出来。 旋即却又想到凭法净的武道修为,如果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那只怕早将她在十方居和孔方楚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她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长风不甚清楚张启的实力,但一个年纪轻轻能当上将军的人,亦不容小觑。 因为早有提防,所以十方居内那些话随他听去,也没什么。 可法净不一样—— 如果他听出了是自己的声音,那一切形式上的矫饰,都不重要了。 长风无比紧张地望着他们。 目光却没有焦点。 她不敢直视法净,却也不敢如刻意回避似地转而望向张启。 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茫然。茫然得近乎失魂落魄。 孰不知,这在张启看来,正符合她谈完话后的心情。 碍于法净在旁,他并不好露出太过明显的宽慰之情,只朝长风招了招手。 示意她过来。 长风本能地想逃得远远的,但也深知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那将会更快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站到了法净的身后。 “那就有劳小长老了。”张启转过头去对着法净客气了这么一句,似乎是要把这里移交给法净。 言罢便要带着长风一同离开。 “等一下。”法净突然出声,他看也没看长风一眼,却是道:“能不能把你这位副将留下来给我搭把手?” 长风心中一凛。 “这恐怕不行。”张启断然拒绝,“一会儿本将要奉命搜捕不见踪迹的七王子和七公主,他在我身边,事半功倍。” “是吗?”法净淡淡道,“来时便听说你带来的这位副将,手上有祖传的刑讯功夫,不如还是留下给我搭把手罢——问出巫越兵符的下落,不比抓两个年弱的王嗣,更要紧些么?” 饶是他说得再有道理,张启也不能把长风给留下呀。于是他佯作思考,在沉吟了片刻后,摇头道:“他只怕没这个能耐——这不,都已经铩羽而归了……” 言罢不待法净有所表示,便拱手告辞:“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本将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长风脚步跟上,垂首低眉地从法净身边经过。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离开。 不知为何,长风并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因为她知道,法净那副小长老的画皮,再也不能骗到孔方楚了。 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任何他是智觉禅师的弟子,也不可能再打动一个已经看破生死的帝王。 孔方楚要自焚。 法净有可能阻止这一切,也有可能成为陪葬品。 就在长风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机械地跟着张启迈步时,前面的张启却猛然停了下来。 长风刹步不及,一头撞到了他胸前冰冷的盔甲上。 那股凉意带着丝尖锐,直沁到她的心里。 长风捂着额头,一滴眼泪却促不及防地溢出了眼眶。 说实在的,她憋很久了。 “嘶——”张启见状,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想要致歉,想要抬手为长风擦去眼泪,却陡然发现都不太合适。 他知道长风是在为了别的事情哭。 “多谢你方才救我。”长风自己抬手轻拭去泪痕,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妆面的完整。她诚心诚意地道谢,就像张启想要利用她套话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倒让张启感到一阵面红耳赤。 他轻咳了一声,道:“姑娘不必谢我。我……只是遵循本心做事罢了。” 为天颂尽忠是本心,想护她周全也是。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将军能凭本心做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长风低低道。 张启本欲再说些什么,但从长风的话头却品出了凄凉的况味,因此最终还是决定紧紧闭上了嘴巴。 行至御花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将军。”长风突然道,“我知道从哪里走,可以更快些到椒兰殿……” 张启讶异地回身看着她。 其实宫里的布防图他们几个将领早已人手一份,并不怕长风使诈。 “将军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么?”长风低下头,“您帮我达成了心愿,我心中感激不尽,想着能为将军指出一条捷径,节省些时间,便是我能为将军尽的一丝绵力了……” 张启闻言,心里不觉有些感动。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尤其是自觉处于弱势的女子,会对他的付出做出回报。 嘴上总说着“无以为报”,然后便真的开始心安理得。 只有她,在设身处地的为他作想,尽己所能地予以回报。 “你说,该往哪走?”张启问。 “从御花园最南边的挹清堂绕过去,过一回廊,与椒兰殿便只有一巷之隔。”长风朗朗道,“将军会武,届时带着我一同翻过去便是。” 张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线,愈发印证长风此言非虚,面露笑意,道:“翻过去?会武之人,是可以借轻功飞过去的。”忍不住就和对方调侃了这么一句。 他猜想长风此前一定有过偷摸着翻墙的经历,而且还失败了……才会下意识地用了这个字眼。 长风笑了笑,显得有些讪讪然。 这个样子再次取悦了张启。 他忍俊不禁地按着长风新指的路线朝前走。 果然。 长风在心里暗暗道。 迎面不时遇到披甲人的情况少多了。 趁着张启不注意,她又再次低头悄悄看了眼掌心中握着的小瓷瓶。 没错。是先前在宫里试图放倒法净,但最终未能得手弃掉的那一瓶。 她的安息香早没了。 这一瓶,是法净在她走时不着痕迹地塞给她的。 沉甸甸的。不像是个空瓶。 里面装的即便不是安息香,也会是类似的药物。 不然法净就没必要塞还给她了。 对于这个最呵护自己的敌人,长风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去对待他了。 所以先前流下的眼泪,有一半是给他的。 第113章 破与立 成败在此一举。 长风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屏息的准备。接着将那枚旧瓶里的新药释放了出来。 也不过数息的时间,吸入迷药后的张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轰然倒地。 长风没服子午丸,见状连忙捂着鼻子退出一丈之外。 她在廊沿下蹲坐下来,撕了一大片中裙作为面巾,在脑后系好。 然后才慢慢地向张启走过去。 先解剑,再摘盔卸甲—— 由于没有穿戴过的经验,长风花了老半天的时间,才顺利将它们脱了下来。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那双军靴也脱了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用来逃跑。 长风不知道对方会沉睡多久,也没打算伤对方的性命,因为那么做,极有可能让自己事败被抓时毫无挽回的余地。 就算自己逃出去了,也有可能牵连宫里的人被屠杀泄愤。 行至假山处,长风顿住了脚步。 丹歌面目全非的尸体连同盖着他的那件郁多罗僧,都已经不见了。 天快亮了,所有的假丑恶都将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因此许多罪恶都要提早掩埋。 长风冷笑。猫腰钻进了假山。 她也要掩埋,掩埋从前的自己。 再出来时,长风已经再次变了样儿。 “抓住穿将军服,手持大皇子令的奸细!” 当这道命令传下来时,长风正在最后一道宫门处接受盘查。 然而她还是顺利出了宫城。 因为她穿的是身道袍。手中拿着的是一枚刻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字样的印鉴。 与此同时,墓留给她的锡壶也终于回到她的怀中。 在去椒兰殿单刀赴会之前,长风就将贴身装的几样物什,都埋在了假山里。 而寒食也执意将身上的道袍给脱下来,留给长风作乔装之用。 已经恢复武功的他,不再需要这些。 他就是带着唯亭一路杀出去的。 劝不动长风,寒食心中如同堵了块大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把一旁的唯亭都给吓坏了。 直到不久后长风与他们碰了面,才得知了这一切。 张启做梦也没想到,会着了那个小女子的道。 不过,他若是知道那个小女子身份,以及对方曾在这座宫廷里的战绩,应该能够意气稍平。 被暗算后,他整个人就被一种巨大的耻辱感给包裹着,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对方报仇雪耻。 还是六皇子提醒他:“剥去你的将军服,也许只是个障眼法。” 张启才想到对方是个六尺六寸的小女子,根本穿不了他的那身昂藏八尺的铠甲。 难道还是自己给她安排的那身副将服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第113章 破与立 成败在此一举。 长风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屏息的准备。接着将那枚旧瓶里的新药释放了出来。 也不过数息的时间,吸入迷药后的张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轰然倒地。 长风没服子午丸,见状连忙捂着鼻子退出一丈之外。 她在廊沿下蹲坐下来,撕了一大片中裙作为面巾,在脑后系好。 然后才慢慢地向张启走过去。 先解剑,再摘盔卸甲—— 由于没有穿戴过的经验,长风花了老半天的时间,才顺利将它们脱了下来。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那双军靴也脱了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用来逃跑。 长风不知道对方会沉睡多久,也没打算伤对方的性命,因为那么做,极有可能让自己事败被抓时毫无挽回的余地。 就算自己逃出去了,也有可能牵连宫里的人被屠杀泄愤。 行至假山处,长风顿住了脚步。 丹歌面目全非的尸体连同盖着他的那件郁多罗僧,都已经不见了。 天快亮了,所有的假丑恶都将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因此许多罪恶都要提早掩埋。 长风冷笑。猫腰钻进了假山。 她也要掩埋,掩埋从前的自己。 再出来时,长风已经再次变了样儿。 “抓住穿将军服,手持大皇子令的奸细!” 当这道命令传下来时,长风正在最后一道宫门处接受盘查。 然而她还是顺利出了宫城。 因为她穿的是身道袍。手中拿着的是一枚刻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字样的印鉴。 与此同时,墓留给她的锡壶也终于回到她的怀中。 在去椒兰殿单刀赴会之前,长风就将贴身装的几样物什,都埋在了假山里。 而寒食也执意将身上的道袍给脱下来,留给长风作乔装之用。 已经恢复武功的他,不再需要这些。 他就是带着唯亭一路杀出去的。 劝不动长风,寒食心中如同堵了块大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把一旁的唯亭都给吓坏了。 直到不久后长风与他们碰了面,才得知了这一切。 张启做梦也没想到,会着了那个小女子的道。 不过,他若是知道那个小女子身份,以及对方曾在这座宫廷里的战绩,应该能够意气稍平。 被暗算后,他整个人就被一种巨大的耻辱感给包裹着,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对方报仇雪耻。 还是六皇子提醒他:“剥去你的将军服,也许只是个障眼法。” 张启才想到对方是个六尺六寸的小女子,根本穿不了他的那身昂藏八尺的铠甲。 难道还是自己给她安排的那身副将服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第114章 净慈寺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长风出宫后,没有去净慈寺,而是先去了来凤居。 先前用一颗东珠作代价,换得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 那就是为她备下一辆随时都能驱动的马车。 这本是长风在察觉到了危险后做出的安排,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以及回宫后还能不能用上。 君子六艺中本有就“御”这一项,骑马和驾车,长风在学的时候可是很用心的。虽谈不上擅长,但绝不至于手忙脚乱。 出发前,长风又换了身行头。这一次又是大手笔。她用一枚玉指环换的。 玉是好玉,但和上次的东珠一样,并没有带上宫廷的烙印。 凡大户之家,坐拥这两样物什,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长风一路扬鞭,直奔净慈寺。 打听了一圈,在后山找到“小施主”行踪的时候,她竟意外地目睹了这一幕: 七王子正被寒食揪住了,摁在地上教训。当然这教训是指着牌子骂。 一旁站着满脸是血的唯亭。 长风当然知道寒食不会无的放矢,可考虑到七王子体弱,她当即大喝一声: “住手!” 几人齐齐扭过头来看她。 寒食早就察觉有人靠近,但并不清楚来人是长风,直到听到这一声喊,才陡然间一个激灵,惊喜地望过去。 全然忘了手里还揪着人家宝贝弟弟。 七王子同时一下子就听出了长风的声音,可一扭头却只看见一个五官寻常粗衣麻布的“男子”,盯着分辨了好半天,才敢确信对方的身份。 “哇”地一声哭嚷出来,“阿姐!” 唯亭一怔,继而连忙朝着长风单膝下跪。 依然是门中之礼。 “殿……” 寒食欲言又止,讪讪然放开了七王子。 七王子扑到长风的怀里,趁机控诉:“阿姐,你再不来,我便要被这个强人给打死了!” 寒食唇角抽动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哪样?”七王子斜睨向他,又转过头去换上一副无比委屈的形容,跟长风告着状,“阿姐,这个人真的是你手下么?那他为何敢轻易对我动手?难道是你默许他的不成?” 长风没有理他,径直看向寒食:“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怎么的,居然发现了唯亭——对着他好一顿拳脚相加,不过是仗着唯亭不敢还手……”寒食道,“明知道唯亭不会说话,却还要逼他……我实在气不过,才……” 他偷眼看了看长风,见她脸色阴沉,连忙止住了话。 “你为何明知唯亭不会说话,还要这么对他?”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长风的第一句质问,竟是朝着七王子而去的。 第114章 净慈寺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长风出宫后,没有去净慈寺,而是先去了来凤居。 先前用一颗东珠作代价,换得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 那就是为她备下一辆随时都能驱动的马车。 这本是长风在察觉到了危险后做出的安排,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以及回宫后还能不能用上。 君子六艺中本有就“御”这一项,骑马和驾车,长风在学的时候可是很用心的。虽谈不上擅长,但绝不至于手忙脚乱。 出发前,长风又换了身行头。这一次又是大手笔。她用一枚玉指环换的。 玉是好玉,但和上次的东珠一样,并没有带上宫廷的烙印。 凡大户之家,坐拥这两样物什,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长风一路扬鞭,直奔净慈寺。 打听了一圈,在后山找到“小施主”行踪的时候,她竟意外地目睹了这一幕: 七王子正被寒食揪住了,摁在地上教训。当然这教训是指着牌子骂。 一旁站着满脸是血的唯亭。 长风当然知道寒食不会无的放矢,可考虑到七王子体弱,她当即大喝一声: “住手!” 几人齐齐扭过头来看她。 寒食早就察觉有人靠近,但并不清楚来人是长风,直到听到这一声喊,才陡然间一个激灵,惊喜地望过去。 全然忘了手里还揪着人家宝贝弟弟。 七王子同时一下子就听出了长风的声音,可一扭头却只看见一个五官寻常粗衣麻布的“男子”,盯着分辨了好半天,才敢确信对方的身份。 “哇”地一声哭嚷出来,“阿姐!” 唯亭一怔,继而连忙朝着长风单膝下跪。 依然是门中之礼。 “殿……” 寒食欲言又止,讪讪然放开了七王子。 七王子扑到长风的怀里,趁机控诉:“阿姐,你再不来,我便要被这个强人给打死了!” 寒食唇角抽动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哪样?”七王子斜睨向他,又转过头去换上一副无比委屈的形容,跟长风告着状,“阿姐,这个人真的是你手下么?那他为何敢轻易对我动手?难道是你默许他的不成?” 长风没有理他,径直看向寒食:“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怎么的,居然发现了唯亭——对着他好一顿拳脚相加,不过是仗着唯亭不敢还手……”寒食道,“明知道唯亭不会说话,却还要逼他……我实在气不过,才……” 他偷眼看了看长风,见她脸色阴沉,连忙止住了话。 “你为何明知唯亭不会说话,还要这么对他?”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长风的第一句质问,竟是朝着七王子而去的。 第115章 离心 “难道……我连教训一个奴才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自前日起便待在净慈寺的七王子,对巫越王城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全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有的只是对宫外事物新鲜感的消退,以及对寺中清苦三餐的厌烦。 面对长风的质问,七王子极为不满,他不明白长风怎么能不先过问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是为着一个下人面上挨的几下拳脚,就当众对自己发难。 “出宫的时候,我将他打发了阿姐那里。”七王子一手指着唯亭,忿忿道:“结果被我发现,他居然违背我的命令……偷摸着到了这净慈寺!” 说到这里,他望向长风:“试想这其中的蹊跷……我为什么不能讯问他!” 何况这个一向得他信任的哑奴,居然敢遮遮掩掩—— 就凭鬼祟监视他这一条,就罪不容诛! “唯亭虽不会武功,却着实有着一把好力气……”长风道,“你能把他打成这样,想想凭的是什么!” 不过就是等级身份。 唯亭是亲眼得见巫越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覆灭的。巫越亡了,那他和七王子之间那层等级关系其实也就不存在了。 但面对七王子的拳脚相加,唯亭选择了没有还手。这其中也许有着唯亭对七王子的旧谊,但更多的是基于长风与无生门的关系! 因此长风绝不能坐视不理。 谁也不能欺负她的人。 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七王子不知长风所想,怨念丛生:“他是我宫里的奴仆——”气恼长风在人前下他面子,“就算我把他打死了,又如何?” 难道还需要自己为对方抵命不成? “从今以后他不是了……”长风停止了说教,将腰间的玉香囊拿出来递给七王子。 七王子一愣,伸手接过玉香囊,讶异道:“这是母妃之物……怎么会在阿姐你这儿?” 顿了顿,心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而且你说,‘他从今以后不是了’——是什么意思?” “阿晏,你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长风神情端肃,但望着面容清秀得近乎文弱的七王子,她陡然冒出了一丝不忍心和犹豫——是不是该给到对方这个半大孩子更多的时间做缓冲? “巫越没了”四个直白残忍的字,被长风给生生咽了下去,她一改往日对七王子说话直来直往的作风,吞吞吐吐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怕我们都回不去子城了……” 七王子睁大了眼睛,再次发问:“什,什么意思?” 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扩大到了极点。 “大不了被父王给狠狠责骂一顿——”七王子强笑道,仿佛如此便能阻止心头的不详之感成为事实,“虽说私自出宫是死罪……但有母妃帮着我们说话,我想父王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望着七王子愈发苍白的脸,长风一面在心中感叹他的冰雪聪明,一面暗暗生悔。 她翕动着唇角,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她,难以启齿。 “七王子,巫越没了。”一旁的寒食看出了长风的为难,于是替她将实情说了出来。 第115章 离心 “难道……我连教训一个奴才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自前日起便待在净慈寺的七王子,对巫越王城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全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有的只是对宫外事物新鲜感的消退,以及对寺中清苦三餐的厌烦。 面对长风的质问,七王子极为不满,他不明白长风怎么能不先过问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是为着一个下人面上挨的几下拳脚,就当众对自己发难。 “出宫的时候,我将他打发了阿姐那里。”七王子一手指着唯亭,忿忿道:“结果被我发现,他居然违背我的命令……偷摸着到了这净慈寺!” 说到这里,他望向长风:“试想这其中的蹊跷……我为什么不能讯问他!” 何况这个一向得他信任的哑奴,居然敢遮遮掩掩—— 就凭鬼祟监视他这一条,就罪不容诛! “唯亭虽不会武功,却着实有着一把好力气……”长风道,“你能把他打成这样,想想凭的是什么!” 不过就是等级身份。 唯亭是亲眼得见巫越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覆灭的。巫越亡了,那他和七王子之间那层等级关系其实也就不存在了。 但面对七王子的拳脚相加,唯亭选择了没有还手。这其中也许有着唯亭对七王子的旧谊,但更多的是基于长风与无生门的关系! 因此长风绝不能坐视不理。 谁也不能欺负她的人。 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七王子不知长风所想,怨念丛生:“他是我宫里的奴仆——”气恼长风在人前下他面子,“就算我把他打死了,又如何?” 难道还需要自己为对方抵命不成? “从今以后他不是了……”长风停止了说教,将腰间的玉香囊拿出来递给七王子。 七王子一愣,伸手接过玉香囊,讶异道:“这是母妃之物……怎么会在阿姐你这儿?” 顿了顿,心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而且你说,‘他从今以后不是了’——是什么意思?” “阿晏,你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长风神情端肃,但望着面容清秀得近乎文弱的七王子,她陡然冒出了一丝不忍心和犹豫——是不是该给到对方这个半大孩子更多的时间做缓冲? “巫越没了”四个直白残忍的字,被长风给生生咽了下去,她一改往日对七王子说话直来直往的作风,吞吞吐吐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怕我们都回不去子城了……” 七王子睁大了眼睛,再次发问:“什,什么意思?” 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扩大到了极点。 “大不了被父王给狠狠责骂一顿——”七王子强笑道,仿佛如此便能阻止心头的不详之感成为事实,“虽说私自出宫是死罪……但有母妃帮着我们说话,我想父王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望着七王子愈发苍白的脸,长风一面在心中感叹他的冰雪聪明,一面暗暗生悔。 她翕动着唇角,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她,难以启齿。 “七王子,巫越没了。”一旁的寒食看出了长风的为难,于是替她将实情说了出来。 第116章 分道 巫,越,没,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七王子的心头。 “阿姐,”他牢牢盯着长风,“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长风也不再隐瞒:“就在昨日,天颂的先遣部队奇袭拿下西都,并控制了西都卫,接着一举攻入王宫……” “父王母妃现在怎么样了?”七王子关切地问道。 长风垂下眼帘,“我只能说,我出来时,他们还活着……” 可谁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如果不殉国,那就等着被折辱至死。江南国主李重葭就是个并不久远的示例。 七王子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他多么希望长风是在跟他开玩笑,可他知道,长风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幻想还未升腾就已破灭。 七王子忽然想到了一事,他抬眼望向长风:“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今天?” 长风被他问得一怔,不明白他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所以,你才会在听到我说‘想出宫看看’时极力支持……” 听到这里,寒食望着长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一定不能认下来。 长风看见了,但她并不打算对七王子撒谎,直言道:“其实在此之前,我便偷偷出过一次宫……与天颂的一位皇子在灵音寺打过照面……因此,对巫越即将到来的命运是有预感的……”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向父王直言?” 眼见七王子问了一个与自己初一样的问题,寒食再也忍不住了,要替长风辩白:“你怎知殿下没有?当初就是因为她向陛下进言天颂‘此次出使包藏祸心’,才会被勒令禁足的!” 他顿了顿,“之后若非需要她去做清樨殿的说客,只怕压根不会解她的禁!” 在寒食看来,巫越王和黄贵妃是把长风这个抱养来的女儿,能利用的全利用了! 打第一次接替师父进王宫,他就在心里纳罕:一个得宠的公主,怎么会住得这么偏?那间宫殿虽然不小,但坐南向北,三门四堂,俨然像座袖珍寺院。 尽管它的前身正是为先太后所设的家庙。 好端端的,谁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安排在这里住? 有时候他真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幼就在这雪洞一样的地方养着,所以长风性子才会这般冷清? 看不到一点儿小姑娘的天真和烂漫。 更不会撒娇和示弱。 譬如像现在,她如果肯向七王子这个做弟弟的示弱,悉数道出自己的难处,也许会更快得到理解。 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七王子在突其如来得知国破家亡的噩耗后,对长风整个人的观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他不是不能接受已经发生了的悲剧,而是不能原谅一个先知者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就因父王曾禁了你的足,你就怂了,就怕了,就不敢再向他示警了?”七王子失望地看着长风,冷笑一声,“可我认识的阿姐,似乎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长风沉默了。 她不是傻子,哪里感受不到七王子的情绪变化。 这是一种应激表现。 曾经有多信任,感受到欺骗与背叛后就有多逆反。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作出解释,对方能听进去几分? 又或者全都当成反话来听? 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境地—— 长风感到悲哀,心急与无力。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后悔过为唯亭出头。虽然这貌似是两人口角的导火索,但她清楚:七王子与她离心的症结其实不在这儿。 七王子是恨她的“不作为”。 即便托她的福成为幸存者,但依然不感激。 因为他觉得,长风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不幸的发生,又或者可以救出更多的人,可她却没有这么做。 “怎么?”七王子唇角泛起的冷意更甚,“六姐自觉对我有再造之恩,因此面对我这个不知感恩的人发问,连一句解释都不屑给么?” 七王子称谓的变化,已经昭示了他刻意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 一如长风此前之于黄贵妃。 “解释我有,可你真的想听吗?”她淡淡道。 七王子一怔,继而挑眉:“请讲。弟弟我洗耳恭听。” 长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的确是眼睁睁地看着巫越,像一颗星星般坠落。尽管她像个已经提前观测到星相的占星师,然而却未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天意。 孔方楚不信她。 她也不信孔方楚。所以不敢再轻易尝试死谏。她怕惹恼了孔方楚,孔方楚真的会让她死。 “也许如你所说,我没有那么无辜……”长风低低道,此言一出,七王子不由神情一顿。他深深地望长风,只见她自嘲一笑,接着说了下去:“禁足后,我便绝了直言进谏的念头……其后便一直琢磨着盗了父王的兵符传令各州,先斩后奏……先后找过七妹、贵妃结盟,软硬兼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颂提前下手了!” 起初长风对他们的预判是要借着她的及笄礼作乱,再快也得是孔方楚的寿辰,故而无论如何她都半个月的时间来筹谋。 岂料对方直接撕掉了“来使”的标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奇袭…… “始作俑者就是你啊!”七王子毫不客气地道,“你自己也说了,出宫时与天颂皇子打过照面……你既能藉此察觉巫越有难,那对方就不能传回消息,让天颂的铁骑加快踏平巫越的速度么!” 长风愣住。 “都怪你!”七王子指着她,接着道:“你在察觉到危险后,居然没有极力向一国之君陈情,而是默默地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他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长风穿着的粗衣短褐,“没错,我是因为你才有机会跳出水火,可我——并不感激你!” 长风无话可说。 “面对我这么个白眼狼,你一定觉得委屈无比……”七王子笑了笑,继续释放着他的怨愤,“甚至觉得还不如不拉我一把……那我也告诉你,你还真不如就那么做!我宁愿死,也要跟父王、母妃在一起!” 长风愣住。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愿望是你能活着……” 长风话还没有说完,七王子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孝顺!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逃出宫来?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嫁’码非同一般?” 第116章 分道 巫,越,没,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七王子的心头。 “阿姐,”他牢牢盯着长风,“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长风也不再隐瞒:“就在昨日,天颂的先遣部队奇袭拿下西都,并控制了西都卫,接着一举攻入王宫……” “父王母妃现在怎么样了?”七王子关切地问道。 长风垂下眼帘,“我只能说,我出来时,他们还活着……” 可谁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如果不殉国,那就等着被折辱至死。江南国主李重葭就是个并不久远的示例。 七王子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他多么希望长风是在跟他开玩笑,可他知道,长风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幻想还未升腾就已破灭。 七王子忽然想到了一事,他抬眼望向长风:“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今天?” 长风被他问得一怔,不明白他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所以,你才会在听到我说‘想出宫看看’时极力支持……” 听到这里,寒食望着长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一定不能认下来。 长风看见了,但她并不打算对七王子撒谎,直言道:“其实在此之前,我便偷偷出过一次宫……与天颂的一位皇子在灵音寺打过照面……因此,对巫越即将到来的命运是有预感的……”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向父王直言?” 眼见七王子问了一个与自己初一样的问题,寒食再也忍不住了,要替长风辩白:“你怎知殿下没有?当初就是因为她向陛下进言天颂‘此次出使包藏祸心’,才会被勒令禁足的!” 他顿了顿,“之后若非需要她去做清樨殿的说客,只怕压根不会解她的禁!” 在寒食看来,巫越王和黄贵妃是把长风这个抱养来的女儿,能利用的全利用了! 打第一次接替师父进王宫,他就在心里纳罕:一个得宠的公主,怎么会住得这么偏?那间宫殿虽然不小,但坐南向北,三门四堂,俨然像座袖珍寺院。 尽管它的前身正是为先太后所设的家庙。 好端端的,谁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安排在这里住? 有时候他真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幼就在这雪洞一样的地方养着,所以长风性子才会这般冷清? 看不到一点儿小姑娘的天真和烂漫。 更不会撒娇和示弱。 譬如像现在,她如果肯向七王子这个做弟弟的示弱,悉数道出自己的难处,也许会更快得到理解。 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七王子在突其如来得知国破家亡的噩耗后,对长风整个人的观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他不是不能接受已经发生了的悲剧,而是不能原谅一个先知者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就因父王曾禁了你的足,你就怂了,就怕了,就不敢再向他示警了?”七王子失望地看着长风,冷笑一声,“可我认识的阿姐,似乎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长风沉默了。 她不是傻子,哪里感受不到七王子的情绪变化。 这是一种应激表现。 曾经有多信任,感受到欺骗与背叛后就有多逆反。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作出解释,对方能听进去几分? 又或者全都当成反话来听? 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境地—— 长风感到悲哀,心急与无力。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后悔过为唯亭出头。虽然这貌似是两人口角的导火索,但她清楚:七王子与她离心的症结其实不在这儿。 七王子是恨她的“不作为”。 即便托她的福成为幸存者,但依然不感激。 因为他觉得,长风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不幸的发生,又或者可以救出更多的人,可她却没有这么做。 “怎么?”七王子唇角泛起的冷意更甚,“六姐自觉对我有再造之恩,因此面对我这个不知感恩的人发问,连一句解释都不屑给么?” 七王子称谓的变化,已经昭示了他刻意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 一如长风此前之于黄贵妃。 “解释我有,可你真的想听吗?”她淡淡道。 七王子一怔,继而挑眉:“请讲。弟弟我洗耳恭听。” 长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的确是眼睁睁地看着巫越,像一颗星星般坠落。尽管她像个已经提前观测到星相的占星师,然而却未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天意。 孔方楚不信她。 她也不信孔方楚。所以不敢再轻易尝试死谏。她怕惹恼了孔方楚,孔方楚真的会让她死。 “也许如你所说,我没有那么无辜……”长风低低道,此言一出,七王子不由神情一顿。他深深地望长风,只见她自嘲一笑,接着说了下去:“禁足后,我便绝了直言进谏的念头……其后便一直琢磨着盗了父王的兵符传令各州,先斩后奏……先后找过七妹、贵妃结盟,软硬兼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颂提前下手了!” 起初长风对他们的预判是要借着她的及笄礼作乱,再快也得是孔方楚的寿辰,故而无论如何她都半个月的时间来筹谋。 岂料对方直接撕掉了“来使”的标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奇袭…… “始作俑者就是你啊!”七王子毫不客气地道,“你自己也说了,出宫时与天颂皇子打过照面……你既能藉此察觉巫越有难,那对方就不能传回消息,让天颂的铁骑加快踏平巫越的速度么!” 长风愣住。 “都怪你!”七王子指着她,接着道:“你在察觉到危险后,居然没有极力向一国之君陈情,而是默默地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他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长风穿着的粗衣短褐,“没错,我是因为你才有机会跳出水火,可我——并不感激你!” 长风无话可说。 “面对我这么个白眼狼,你一定觉得委屈无比……”七王子笑了笑,继续释放着他的怨愤,“甚至觉得还不如不拉我一把……那我也告诉你,你还真不如就那么做!我宁愿死,也要跟父王、母妃在一起!” 长风愣住。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愿望是你能活着……” 长风话还没有说完,七王子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孝顺!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逃出宫来?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嫁’码非同一般?” 第117章 ?分道扬鏣(下) 原来最亲近的人,一朝捅起刀子来,才是丝毫不留情面。 因为知道捅哪儿最疼。 “所以呢?” 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七王子话到嘴边,却是一滞。 长风便替他说了:“所以我就该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看看我能换几斤几两?”她冷笑起来,“最好能以一己之身,换得阖宫太平——是也不是?只可惜,你们太看得起我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七王子闻言脸色发青,显得有些难堪。 “首先,一个亡国公主没有那么大的分量,哪怕人家要借你来收复人心。”长风道,“其二,纵使我的身份是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只怕还没有人可以拿我当下酒菜,而不过问我的意见!” “这就是你见死不救的原因吗?”七王子怒极反笑,“母妃早就跟我说过,天颂有意再纳一位越妃……你不想做越妃,所以才勾搭那个俏和尚的罢?还是说,因为你先勾搭上了那俏和尚,所以才对成为越妃百般抵触?” 听到这里,寒食忿然地踏步上前,似乎是要替长风说些什么,但却被长风一个手势阻止。 “随便你怎么想罢。”长风对七王子道,她已心灰意冷,懒得再解释。 但有些事情她得说清楚:“巫越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天颂的铁蹄和屠刀,而非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巫越的人……当然,你可以继续责怪我,但你不忘了谁才是令你国破家亡的仇敌!” 七王子一震。 继而他望向长风,一字一句道:“就算不忘,又能如何?” 长风缓缓开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拉我做勾践?”七王子冷哼道,“可惜我没有一个好用的西施!” “你真相信,一个女子的裙带能系住千军万马?”长风道,“难道你就没想过,西施灭吴的故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七王子怔了怔,继而不屑地别过头去。 “西施就是个替罪羊!是夫差争霸失败后,吴国人给他找的借口。没有比貌美的女子,更适合为男子挡骂名的了……”长风漠然道,“看着罢,没过多久,巫越也会出现一个替罪羊……” 不出意外,那个人会是黄贵妃。 七王子自然也听懂了长风的未尽之言,因此眼底陡然掠过一丝精光。 “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备下了后路吗?”长风问。 七王子冷冷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我对巫越的命运早有预感,而是我受够了随时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生活,早就计划着远遁!” 七王子瞪大了眼睛。 “你……” 他嗫嚅半晌,问长风:“那你为什么出宫后不干脆一走了之?” 那是因为有些人她还放不下。 现在看看,那些让她放不下的人,都是如何对她,如何想她的呢? 长风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大概是我傻罢。”她道,“以为凭借一己之力,能够使巫越免于危难……结果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 第117章 ?分道扬鏣(下) 原来最亲近的人,一朝捅起刀子来,才是丝毫不留情面。 因为知道捅哪儿最疼。 “所以呢?” 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七王子话到嘴边,却是一滞。 长风便替他说了:“所以我就该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看看我能换几斤几两?”她冷笑起来,“最好能以一己之身,换得阖宫太平——是也不是?只可惜,你们太看得起我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七王子闻言脸色发青,显得有些难堪。 “首先,一个亡国公主没有那么大的分量,哪怕人家要借你来收复人心。”长风道,“其二,纵使我的身份是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只怕还没有人可以拿我当下酒菜,而不过问我的意见!” “这就是你见死不救的原因吗?”七王子怒极反笑,“母妃早就跟我说过,天颂有意再纳一位越妃……你不想做越妃,所以才勾搭那个俏和尚的罢?还是说,因为你先勾搭上了那俏和尚,所以才对成为越妃百般抵触?” 听到这里,寒食忿然地踏步上前,似乎是要替长风说些什么,但却被长风一个手势阻止。 “随便你怎么想罢。”长风对七王子道,她已心灰意冷,懒得再解释。 但有些事情她得说清楚:“巫越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天颂的铁蹄和屠刀,而非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巫越的人……当然,你可以继续责怪我,但你不忘了谁才是令你国破家亡的仇敌!” 七王子一震。 继而他望向长风,一字一句道:“就算不忘,又能如何?” 长风缓缓开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拉我做勾践?”七王子冷哼道,“可惜我没有一个好用的西施!” “你真相信,一个女子的裙带能系住千军万马?”长风道,“难道你就没想过,西施灭吴的故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七王子怔了怔,继而不屑地别过头去。 “西施就是个替罪羊!是夫差争霸失败后,吴国人给他找的借口。没有比貌美的女子,更适合为男子挡骂名的了……”长风漠然道,“看着罢,没过多久,巫越也会出现一个替罪羊……” 不出意外,那个人会是黄贵妃。 七王子自然也听懂了长风的未尽之言,因此眼底陡然掠过一丝精光。 “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备下了后路吗?”长风问。 七王子冷冷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我对巫越的命运早有预感,而是我受够了随时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生活,早就计划着远遁!” 七王子瞪大了眼睛。 “你……” 他嗫嚅半晌,问长风:“那你为什么出宫后不干脆一走了之?” 那是因为有些人她还放不下。 现在看看,那些让她放不下的人,都是如何对她,如何想她的呢? 长风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大概是我傻罢。”她道,“以为凭借一己之力,能够使巫越免于危难……结果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 第118章 消失的公主 七王子的脸涨得通红,却听得对方接着说了下去:“你越是大张旗鼓地回去,越无性命之虞。他们总要施仁给天下人看……” 言罢,长风便要转身离开。 “阿姐,你去哪里?”七王子突然在身后唤道。 长风柔和地笑了:“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的,七王子依恋她,是出于慕强。并不是爱。 爱是无论你处于什么境地,都对你不离不弃。 七王子对黄贵妃便是这般。 可他绝不能强求长风对黄贵妃的情感也如此。 人与人相处从来都是看缘分的。 而且这种缘分是一对一的,并不能嫁接。 “咚”地一声,有人给长风跪下了。 待她的目光循声落定,竟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唯亭。 长风当即醒悟,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叫住她。显然有话要跟她“说”。 只不过唯亭的心迹多用行动来表明,他在几人惊讶的眼神中,单膝跪下,自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物什,双手奉上。 长风认出来了,这是自己要他保管的身家。 “你这是要做什么?” 寒食上前一步问道。 自昨日从王宫出来,他与唯亭就一直同吃同住,以及共同留意七王子在寺里的行踪。 他当然知道唯亭身上揣了东西,而且略一思忖,便想到可能是那日长风在船上,令其借换装之便藏身上的。 既是长风的东西,那寒食自然要加倍上心。 所以他不光时刻留意着七王子,实则也在一丝不苟地监视唯亭。 只是走开一小会儿的功夫,回来时便瞧见七王子在痛殴唯亭。他第一反应就是七王子发现了异样,在抢东西。 因此他忙不迭地就出手阻止。 现在看,反觉得是自己出手太早了! 就该让七王子把唯亭给打死—— 正当寒食恶狠狠地作想之时,又是几声“咚咚咚”地叩头声。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叩头,唯亭此时已改双膝跪地。而那包东西,被他用双手递交到了长风的脚下。 寒食气极败坏,刚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长风制止。 “还不明白么?”长风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却旋即望向了七王子,“唯亭是在表明‘一仆不侍二主’的决心——而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你。” 唯亭望向长风,感激地点了点头。 “长风公主是无生门的主人!你这么做,就是背主!”寒食斥道,“而我这个初登位的掌门,也可以用门规来处置你——” 话音未落,便见唯亭自头上拔下那枚黄杨木簪子,直刺向自己的左眼。 “住手!” 长风出声喝止了他。 她慢慢蹲下身来,捡起那包物什,继而望向面前的唯亭,和声道:“你本就不会说话,若又瞎了一只眼睛,今后如何能服侍好七王子呢?” 唯亭一听,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以后两清了。”长风掂了掂那包物什,转头吩咐寒食,“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第118章 消失的公主 七王子的脸涨得通红,却听得对方接着说了下去:“你越是大张旗鼓地回去,越无性命之虞。他们总要施仁给天下人看……” 言罢,长风便要转身离开。 “阿姐,你去哪里?”七王子突然在身后唤道。 长风柔和地笑了:“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的,七王子依恋她,是出于慕强。并不是爱。 爱是无论你处于什么境地,都对你不离不弃。 七王子对黄贵妃便是这般。 可他绝不能强求长风对黄贵妃的情感也如此。 人与人相处从来都是看缘分的。 而且这种缘分是一对一的,并不能嫁接。 “咚”地一声,有人给长风跪下了。 待她的目光循声落定,竟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唯亭。 长风当即醒悟,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叫住她。显然有话要跟她“说”。 只不过唯亭的心迹多用行动来表明,他在几人惊讶的眼神中,单膝跪下,自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物什,双手奉上。 长风认出来了,这是自己要他保管的身家。 “你这是要做什么?” 寒食上前一步问道。 自昨日从王宫出来,他与唯亭就一直同吃同住,以及共同留意七王子在寺里的行踪。 他当然知道唯亭身上揣了东西,而且略一思忖,便想到可能是那日长风在船上,令其借换装之便藏身上的。 既是长风的东西,那寒食自然要加倍上心。 所以他不光时刻留意着七王子,实则也在一丝不苟地监视唯亭。 只是走开一小会儿的功夫,回来时便瞧见七王子在痛殴唯亭。他第一反应就是七王子发现了异样,在抢东西。 因此他忙不迭地就出手阻止。 现在看,反觉得是自己出手太早了! 就该让七王子把唯亭给打死—— 正当寒食恶狠狠地作想之时,又是几声“咚咚咚”地叩头声。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叩头,唯亭此时已改双膝跪地。而那包东西,被他用双手递交到了长风的脚下。 寒食气极败坏,刚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长风制止。 “还不明白么?”长风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却旋即望向了七王子,“唯亭是在表明‘一仆不侍二主’的决心——而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你。” 唯亭望向长风,感激地点了点头。 “长风公主是无生门的主人!你这么做,就是背主!”寒食斥道,“而我这个初登位的掌门,也可以用门规来处置你——” 话音未落,便见唯亭自头上拔下那枚黄杨木簪子,直刺向自己的左眼。 “住手!” 长风出声喝止了他。 她慢慢蹲下身来,捡起那包物什,继而望向面前的唯亭,和声道:“你本就不会说话,若又瞎了一只眼睛,今后如何能服侍好七王子呢?” 唯亭一听,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以后两清了。”长风掂了掂那包物什,转头吩咐寒食,“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第119章 柳岸 “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你指什么?”赵蘅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道。脑海中却没来由地浮现出那朵开在背上的红莲…… “贴身服侍了那么多年的宫女,说逼死就逼死了……” “人不是自尽的吗?”赵蘅道。好几个越湖殿的近侍宫人可以作证。 “她不逼方姑娘,方姑娘能自尽吗?”繁用愤愤不平,“还给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明明是想李代桃僵……” 还好清宁道士还没老到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人呢?”赵蘅忽然道。 “回殿下,人在大皇子那儿。” “不,我问的是越湖殿那几位近侍宫人。尤其是那个养鹦鹉的——”赵蘅将袖子一拢,“让他来见我。” “是,殿下。” “以后别再叫我‘殿下’了,”长风对寒食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已经不是巫越的六公主了。” 她这话并不是负气,巫越的六公主如今另有其人—— 送佛送到西。当初既选择沉默,就会成全到底。 “那……”寒食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称呼,索性直接问她,“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汴京——”天颂国的都城。长风牵了牵唇角,“很公平不是吗?” 寒食闻言微微变色,“你要……要做什么?” “我不会傻到现在就去做荆轲……”长风看向寒食,“也不会让你去。” 寒食欲言又止。 “我呢,是为日后蚕食掉它做准备……” 长风的话很认真,很平静,却让寒食惊讶地不能自持。 他知道,以长风的性格,绝不会说些空洞的狠话,来过过嘴瘾。 这说的应当是她真实的打算。 朔风拂面,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之意。隐隐还夹杂着梅香。 长风没有躲,她闭上了眼睛,感受这清寒的一刻。 也许,以后要再感受这样的清寒,都会是一种奢望。 就让兵符暂且留在巫越的秀湖罢。 长风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兵不血刃地摧毁天颂…… 她最擅长的兴许并不是权术,而来此之后一直无地施展的商战本领。 在这个对资本运作尚无认知的时代,她那些超前的金融思维,是绝对的制胜法宝。 如果想要悄悄地搅弄一场风云,那她势必要藏身于幕后。 故而对长风而言,皮囊不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更遑论昔日的头衔。 “以后我们以兄妹相称……”长风心中主意已定,“而我——名为‘柳岸’。” 寒食没来由地心头一震。 他直觉这个名字,将会在天颂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119章 柳岸 “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你指什么?”赵蘅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道。脑海中却没来由地浮现出那朵开在背上的红莲…… “贴身服侍了那么多年的宫女,说逼死就逼死了……” “人不是自尽的吗?”赵蘅道。好几个越湖殿的近侍宫人可以作证。 “她不逼方姑娘,方姑娘能自尽吗?”繁用愤愤不平,“还给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明明是想李代桃僵……” 还好清宁道士还没老到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人呢?”赵蘅忽然道。 “回殿下,人在大皇子那儿。” “不,我问的是越湖殿那几位近侍宫人。尤其是那个养鹦鹉的——”赵蘅将袖子一拢,“让他来见我。” “是,殿下。” “以后别再叫我‘殿下’了,”长风对寒食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已经不是巫越的六公主了。” 她这话并不是负气,巫越的六公主如今另有其人—— 送佛送到西。当初既选择沉默,就会成全到底。 “那……”寒食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称呼,索性直接问她,“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汴京——”天颂国的都城。长风牵了牵唇角,“很公平不是吗?” 寒食闻言微微变色,“你要……要做什么?” “我不会傻到现在就去做荆轲……”长风看向寒食,“也不会让你去。” 寒食欲言又止。 “我呢,是为日后蚕食掉它做准备……” 长风的话很认真,很平静,却让寒食惊讶地不能自持。 他知道,以长风的性格,绝不会说些空洞的狠话,来过过嘴瘾。 这说的应当是她真实的打算。 朔风拂面,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之意。隐隐还夹杂着梅香。 长风没有躲,她闭上了眼睛,感受这清寒的一刻。 也许,以后要再感受这样的清寒,都会是一种奢望。 就让兵符暂且留在巫越的秀湖罢。 长风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兵不血刃地摧毁天颂…… 她最擅长的兴许并不是权术,而来此之后一直无地施展的商战本领。 在这个对资本运作尚无认知的时代,她那些超前的金融思维,是绝对的制胜法宝。 如果想要悄悄地搅弄一场风云,那她势必要藏身于幕后。 故而对长风而言,皮囊不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更遑论昔日的头衔。 “以后我们以兄妹相称……”长风心中主意已定,“而我——名为‘柳岸’。” 寒食没来由地心头一震。 他直觉这个名字,将会在天颂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120章 磁青 “长风公主素日为人如何?” 赵蘅面色和蔼地问着磁青。 “极……”磁青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极好……” “想来也是。”赵蘅呷了一口茶后,放下杯盏,“鹦鹉养了十几年,竟然只学会了两句话,你主子都没责怪你……” 磁青一听就变了脸色,他慌忙跪了下来,想请罪,却发现没有立场—— 是的。请罪有时候也需要立场的。 问责亦然。 面前之人身份虽然尊贵,但却没有资格代自己的旧主问责。 思及此处,磁青暗暗挺直了腰背。 在越湖殿待了这么些年,别的没有,识人的目力倒是练了出来。 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布道袍,竟被少年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 就这份气度,非日食万石,熏陶不出来。 可那又怎么样呢? 打上来门来的,是贼寇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赵蘅道。 明明先前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无话可说。”磁青抿了抿唇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蘅讶异不已,直接被气笑了:“长风公主蓄养的刁奴,果然不凡啊!” 磁青噤声。 一个逃跑都不忘带上翟衣的蠢货,怎么可能教得出铮铮骨气的仆从? 正当磁青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之际,却只听到赵蘅淡淡道了一句:“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磁青一怔。 “如果换作别人,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知道么?”赵蘅并未如何加重语气,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磁青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小声问道:“是阁下的话,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护短。”赵蘅抬了抬下巴,“越湖殿一干宫人都归我处置……那我就绝不会让旁人作践半分。” 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和态度。 磁青愣住,只觉得面前少年的行事风格像极了某人。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为巫越陪葬,那我也无可奈何。”赵蘅施施然道,俯下身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磁青,给予了他最后一击,“要知道,你的旧主业已投诚——很快,就会是天颂的王妃了!” 磁青内心的坚持轰然倒塌。 “我,我能再见一见殿下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殿下?”赵蘅斜睨着他,笑吟吟道:“你说谁?” 磁青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揖到底,改口道:“小人请求能再见六公主一面。” “好啊。”赵蘅竟然答应得格外爽快,只见他重新端起茶,吹了吹,笑道:“本王也想找个时间让你们主仆再见上一面。” 听到面前之人自称“本王”,磁青当即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面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抹惊惶。 “本王喜欢知情识趣的人,但不喜欢过于会作戏的人……”赵蘅瞥了他一眼,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徐徐道:“除非……戏好到让本王瞧不出破绽。” 磁青暗暗一凛,三言两语间算是彻底领教到了对方的厉害,不敢再存半点不敬之心。 “养鸟应该只是个幌子罢?”赵蘅又将目光投向他,“不如你跟我说说,先前你在越湖殿的正业究竟是什么?”? 第120章 磁青 “长风公主素日为人如何?” 赵蘅面色和蔼地问着磁青。 “极……”磁青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极好……” “想来也是。”赵蘅呷了一口茶后,放下杯盏,“鹦鹉养了十几年,竟然只学会了两句话,你主子都没责怪你……” 磁青一听就变了脸色,他慌忙跪了下来,想请罪,却发现没有立场—— 是的。请罪有时候也需要立场的。 问责亦然。 面前之人身份虽然尊贵,但却没有资格代自己的旧主问责。 思及此处,磁青暗暗挺直了腰背。 在越湖殿待了这么些年,别的没有,识人的目力倒是练了出来。 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布道袍,竟被少年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 就这份气度,非日食万石,熏陶不出来。 可那又怎么样呢? 打上来门来的,是贼寇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赵蘅道。 明明先前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无话可说。”磁青抿了抿唇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蘅讶异不已,直接被气笑了:“长风公主蓄养的刁奴,果然不凡啊!” 磁青噤声。 一个逃跑都不忘带上翟衣的蠢货,怎么可能教得出铮铮骨气的仆从? 正当磁青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之际,却只听到赵蘅淡淡道了一句:“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磁青一怔。 “如果换作别人,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知道么?”赵蘅并未如何加重语气,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磁青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小声问道:“是阁下的话,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护短。”赵蘅抬了抬下巴,“越湖殿一干宫人都归我处置……那我就绝不会让旁人作践半分。” 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和态度。 磁青愣住,只觉得面前少年的行事风格像极了某人。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为巫越陪葬,那我也无可奈何。”赵蘅施施然道,俯下身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磁青,给予了他最后一击,“要知道,你的旧主业已投诚——很快,就会是天颂的王妃了!” 磁青内心的坚持轰然倒塌。 “我,我能再见一见殿下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殿下?”赵蘅斜睨着他,笑吟吟道:“你说谁?” 磁青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揖到底,改口道:“小人请求能再见六公主一面。” “好啊。”赵蘅竟然答应得格外爽快,只见他重新端起茶,吹了吹,笑道:“本王也想找个时间让你们主仆再见上一面。” 听到面前之人自称“本王”,磁青当即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面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抹惊惶。 “本王喜欢知情识趣的人,但不喜欢过于会作戏的人……”赵蘅瞥了他一眼,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徐徐道:“除非……戏好到让本王瞧不出破绽。” 磁青暗暗一凛,三言两语间算是彻底领教到了对方的厉害,不敢再存半点不敬之心。 “养鸟应该只是个幌子罢?”赵蘅又将目光投向他,“不如你跟我说说,先前你在越湖殿的正业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