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章》 第7章 .5 南瑜国已经二十多年没经历过寒冬,可今年自初雪后却奇冷非常。(. 无弹窗广告) 文京花街第一楼的寻仙楼,头牌花魁选入幕之宾,全京城从前只能对她隔桌相忘的爱慕者,不管有钱没钱够争彩头的,都奔来喝花酒看热闹,天刚黑就挤了满满一堂人。 头牌花魁艺名一堂春,本名蓝荞,七岁被卖入行,学琴棋书画,十二岁出道,一开始只做清倌,熬到如今一十八岁,才被老板重金抛出来。 花魁破身,由恩客竞价,高者取之,文京的纨绔子弟早就对蓝荞垂涎已久,一个个摩拳擦掌预备一争高下。 大堂里也议论纷纷。 “泰聚堂的乐掌柜来了。” “还有京红绣庄的韩老板。” “站在楼梯角的不是全升米店的少东家?” “官宦子弟不是不能来青楼吗,那吏部侍郎的弟弟怎么也在?” “大理寺卿都在,别说是他。” 预备竞价的恩客个个气派张扬,只一人十分低调。 天下间超凡脱俗的男子,大多让人一见就知其不是池中物,那一位不同,他混在人群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虽然他穿的也是绫缎锦衣,气场却收敛的干干净净,就连其绝色的容貌都被人忽略了。 男子名叫陶菁,一月之前来了寻仙楼,每日都为见蓝荞一掷千金。 紧闭的正门一声闷响,被人硬撞开来。 寻仙楼从来都是开门迎客,因为黄昏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鸨才吩咐把门关了,来客都从挂厚帘子的旁门走。 门被推开时,风雪追着一个满身白貂的女子灌了进来。 满堂人都停了喧哗,齐齐往门口看,有的瞪圆了眼,有的张大了嘴,都十分吃惊。 吃惊的缘由大约是这女子衣着华丽,再加上她夺人炫目的容颜,更因她的发色眉眼与众不同,像是西琳人。 女子身后一同进来的男子身着紫裘,也是同样的栗发金眸,头发与眼睛的颜色比白貂女子还要纯净清浅,肤白如雪,眉目俊秀,神情却十分清冷,一看就是个秀雅的世家公子。 二人进门引起了不少骚动,原本还等着看蓝荞的王侯公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眼睛紧紧盯着那倾国倾城的西琳女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_._.花_._._._.小_._.說_._.網 第7章 .6 蓝荞款款下楼,从杂役手里接过玉酒杯,在客人中间敬酒。[花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走到陶菁这一桌时,她脸上已有淡淡的红,却还手不抖气不乱,举止满是优雅。 陶菁端起茶壶,为蓝荞斟了一杯,“以茶代酒。” 蓝荞感念陶菁用意,她身后的侍女却不明就里,掩面笑道,“公子是想省几个酒钱吗?” 客人稀稀落落哄笑,陶菁却不以为忤,“今晚是一定要与你家小姐喝酒的,只不过我喝就只喝交杯酒。” 一言既出,四座喧哗,人群中有吹口哨的,喝倒彩的,比刚才还热闹了几分。 蓝荞脸上又添春*色,与陶菁碰杯时还保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静候公子佳音。”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那几句话,又撞见二人碰杯的场面,心里像有刀子刺。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最贵的酒,同蓝荞对饮一杯。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奴家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中不耐烦,脸上还要保持泰然。 蓝荞与陶菁对视一眼,再为华砚斟一杯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也劝,“能得蓝姑娘仰慕的人绝无仅有,惜墨恭敬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又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就饮。 蓝荞将毓秀看了个透,暗叹她容貌风华,脸上却不露声色,“姑娘远道而来,按说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接待女客,让你进门已是大大的不妥。” 毓秀对蓝荞又恨又妒,又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有引人动心的本钱,“青楼楚馆,有钱就能逛,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蓝荞嫣然一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儿怎好现身青楼楚馆?小女对小姐没有不敬之意,却是为您的名节着想。” “要不是为了寻夫,你以为我想来这种地方?” “前夫。( 花小说)” 陶菁摇头轻咳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毓秀无理取闹。 蓝荞若有深意地看了陶菁一眼,不再与毓秀争辩,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看着毓秀苍白的脸,心里愈发不好受,“你身子不适,不如我们回府?” 毓秀拿起酒壶一杯杯倒,一口口饮,华砚三番两次阻止,她都听而不闻,眼看一壶酒见了底,她招手又要再叫。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陶菁笑道,“身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糟蹋坏了也没人替你疼。” 毓秀被挤兑的越发憋闷,一次要了两壶酒,豪饮的速度让人心惊;陶菁咬了咬牙,扭头不发一言;华砚看不过去,抢过毓秀手里的酒,连杯子都省了就往嘴里倒,“身子是你的不是别人的,糟蹋坏了不止你疼,我也疼。” 毓秀愣神的空当,华砚已灌了半壶酒,她吓得立马从他手上夺过酒壶,“你疯了?不怕又起疹子?我服了你了,我不喝了还不成吗?” 华砚这才重展笑颜,“你要是听我的,就同我回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 毓秀满心怨怼,如何肯走,“不是要叫价买那花娘一夜*吗?咱们留下来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眼皮跳个不停,身上好像真被酒激出了红疹子,从里到外都不自在,“买个青楼女子回去干什么?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毓秀人已微醺,理智也有点飘远,“大不了像静雅一样摆着。” 华砚嘴唇抖了抖,望向陶菁,“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她发疯都是为了你,闹到这种地步,你到底同不同我们走?” 陶菁眉眼带笑,言词笃笃,“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华砚气的腮帮子酸,起身拉毓秀,“他不走我们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他一起丢脸。” “惜墨!” 毓秀大力甩脱华砚,华砚被她提声喝这一句,才怏怏收手回来。 陶菁在旁连连讽笑,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 毓秀的头一钻一钻地痛,四肢百骸也像被虫子啃,说不出的难过。 华砚见毓秀又捂小腹,深恨其不争,“劝你不要多喝,你偏不听。你我十几年情分,我在你那里若还有寥寥几分薄面,你就不要再任性了。笑染恐怕真对那风尘女子动了心,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执着?” 陶菁目光一闪,忙低头掩饰过去。 毓秀心里难过,只觉得才喝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往上涌,忙掩面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她就吐的一塌糊涂。 华砚紧跟着追出去,扶着她轻拍她的背,“人活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个能同自己心爱之人厮守终老的?要是人人都把情字看得那么重,天下岂不大乱了?” 毓秀吐够了,慢慢站直身子,低头对华砚道,“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华砚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留她一个人自己回来。 蓝荞敬完酒,款款回了二楼。 杂役吆喝一声,底下纷纷攘攘叫价,不出一会的功夫,花魁娘子的初夜资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只顾饮茶,等叫价之人少的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脚步虚的像一缕幽魂。 华砚见她神思恍惚,忍不住一阵气闷,提声叫了句,“一千两。” 一语出,举座哗然,老鸨乐得脸都团成了一坨。 最后只剩同桌的两人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他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他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叫了三轮,上头敲锣的杂役插了句嘴,“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到他们桌前陪笑,“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都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倒是您二位……” 毓秀像木偶一样,身子不动,脸上也只是冷;华砚拉她胳膊,她也没有半点回应。 她怀里有四千多两的银票,有一些是自己带的盘缠,有一些是南瑜的亲眷送给她花用的。 华砚等不住,伸手将她怀里收着的银票都掏出来,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抚了抚嘴唇,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五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陶菁走过去打开两只箱子,里头各是一千两纹银,“这样的下人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一千三百零一还是四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抬下去,恐怕白白便宜了赵妈妈。” 毓秀将银票揣回怀里,拉住还想再开口的华砚,“他是有备而来,看来我们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了,刚才是我酒后失性,胡言乱语,连累你跟着我尽失风度。” 华砚反倒被激出斗志,“我现在传信回王府,让他们送银子来。” 毓秀万念俱灰,只是摇头,“算了……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刚才在后堂,风一吹我就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的身份不适合在青楼里争风吃醋。” 华砚黑着脸不发一言;陶菁瞥了瞥毓秀,见毓秀两眼直直的不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才有点僵硬。 老鸨点算了一千三百零一两银子,拍手叫成交。 蓝荞在叫嚷声中走下堂,当着众人的面与陶菁喝了交杯酒。 陶菁与蓝荞成了礼,大堂里又喧哗起来,两个人在毓秀眼里虚成一对影子,她嘴里喃喃一声轻叹,“他同我都没喝过交杯酒……” 毓秀撑不住往华砚身上靠,华砚拉她的手,凉的像一块冰,他把她抱在怀里,用貂袍把整个人都包住了,叫她还是不应。 毓秀不是没有意识,只觉得全身累的动也动不了。 客人们看完热闹,走的走,留的留,还有一些围上来看晕倒的毓秀。 老鸨见华砚神色慌张,忙跑来问怎么了,华砚顾不得同她周旋,将毓秀拦腰抱起就往门口走。 陶菁目光闪烁,只远远看着。 蓝荞快步追上华砚,“小姐是不是不舒服?公子若不嫌弃,将她先扶到奴家房中歇歇再走不迟。” 华砚皱起眉头,心说我怎么可能不嫌弃,“她身子不爽,要请大夫,我先带她回去再做打算。” 蓝荞笑道,“二位想必是坐轿来的,外头风大雪冷,姑娘病着,不宜坐轿,不如我叫他们备辆马车,多铺几层暖被,你们用些热热的米粥小菜再上路?” 从寻仙楼回府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华砚关心则乱,竟觉得蓝荞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看看杵在楼梯角看着他们的陶菁,就抱着毓秀走了过去。 第7章 .7 蓝荞本想亲自送华砚进房,却被几个客人绊住说话,只好由陶菁出面,带二人上楼。[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wwwm] 外堂喧声吵闹,花魁房里却一片寂静,烛火昏暗,像被人刻意灭掉了几盏。 毓秀躺在床上,手脚渐渐回暖,华砚坐在床边喂她吃粥。 陶菁在桌前自斟自饮;蓝荞送客回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陶菁勾唇一笑,倾身与她耳语;远远看来,二人倒十分的缠绵和睦。 毓秀进了暖食,渐渐恢复一些力气,就撑着身子下床,对蓝荞鞠一礼,“多谢姑娘照拂。” 她的话说的沉静淡然,仿佛彼时纵情失态的是另一个人。 蓝荞惶惶回拜,“小姐言重。” 华砚见毓秀恢复如常,心中大石落定,一边帮她披上貂袍,一边对蓝荞笑道,“不敢再叨扰,我们就此告辞,来日再登门拜谢。” 毓秀走到门口,又转身对蓝荞道,“你我虽是初见,我也看得出你是个不凡的女子,彼时多有得罪,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蓝荞受宠若惊,“尊上如此宽厚,叫奴家如何担待得起?” 一语毕,忙又加了句,“尊上要同公子说几句话吗?奴家与华公子回避就是。” 华砚诟病蓝荞自作主张,可他一扭头就看到毓秀眼眸闪闪,似有期待之意,这才叹着气与蓝荞一同退出门。 好不容易得了独处的时机,毓秀却不知说什么好,良久,她才轻声道一句,“你若真喜欢那位姑娘,带她一同回去也无妨,我会放你出去,让你成家立业。” 陶菁默然不语,只看着她冷笑 毓秀面上更多了几分怆然,“我这一病,恐怕要将息几日才能痊愈,等我养好身子回西琳之时再来找你,你想回去,我们就一同回去,要是你不想回去,我也不会再强迫你。” 她说完这几句,就伸手去开门,手刚碰到门栓,身后就传来陶菁清冷的声音,“君子成人之美,说来容易,世事无常,最难管得住的是自己的心……” 陶菁说话已走到窗前,再不看她一眼;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开门走出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毓秀一病就是半月余,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她不想在南瑜多停留,就吩咐华砚收拾行装预备回西琳。 陶菁时时在寻仙楼徘徊,白日与蓝荞吟诗作画,弹琴下棋,晚间便揭牌留宿,在外人看来,二人如一对神仙眷侣,日子过的无上逍遥。 毓秀再来寻仙楼时,人已瘦了一圈,形容憔悴,着实让人心疼。 陶菁脸上虽不动声色,却并非无动于衷。 老鸨备下酒席,请华砚与毓秀同桌坐了,寒暄几句,毓秀便开口问陶菁是否同他们一起回西琳。 陶菁灰着脸不答,老鸨不忍毓秀不安,直言相告,“陶公子花三万两替蓝荞赎了身,只等你们一同上路。” 毓秀惊的瞪大了眼,三万两,陶菁从哪得来那么多钱,他既然这么有钱,之前又为何伏低做侍从。 华砚得毓秀首肯,催促陶菁快些上路,陶菁一双眼只盯着毓秀,“蓝姑娘的妹妹来了,她们正在里头话别,姐妹情深,总要给人留些时间,何况待会我们还要迎个贵客。” 哪里又冒出来个贵客。 毓秀与华砚皆一脸茫然,见陶菁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只好耐着性子不再催促,请老鸨加菜开席。 三人慢慢吃了半个时辰,毓秀身子受不住,上楼借了间空房歇息,歪着歪着就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一直追一个人,那个人走的很快,从头到尾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拼命跑拼命追,却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眼看着那个人连背影都一片模糊,毓秀心里怕极了,什么都不顾就喊出来。 “伯良……姜伯良……” 这名字压抑在心里压的她喘不过气,人人都知道她对姜郁的十年相思,可姜郁却从来没领过她的情。 不觉中,她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从小到大,她受的委屈有一半都是姜郁给的,剩下一半也或多或少同他有关系。 梦到尽头时,毓秀累的再也跑不动一步,被她追逐的人竟真的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毓秀的心跳都停止了,虽然隔了那么远根本就看不清人脸,她也知道与她面对面的人不是姜郁。 毓秀一下子吓醒了,梦中的人影在眼前骤然放大,她狠狠地把眼闭上又睁开,看到的还是陶菁静若秋水的面容。 “笑染。” 开口叫人时,毓秀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莫非她在梦里叫的那些声“伯良”都是真的? 一摸脸,果然一片湿,毓秀当场就软了身子,不敢抬头看陶菁。 陶菁帮毓秀擦干两颊的眼泪,脸上的表情如嘲似讽,“你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来了,就在楼下,华砚被他罚跪,你要是再不下去,他的膝盖恐怕就要跪掉了。” 毓秀错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迷糊糊又问一遍“你说什么”;陶菁直直望着她,眼里的内容很复杂,“姜郁来接你了。” 接? 恐怕是抓,抓之前还免不了要兴师问罪。 毓秀身子一颤,白着脸就冲了出去,才跑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大堂正中站着一个人。 姜郁。 两月不见,他还是她朝思暮想的样子,剑眉高鼻,白肤薄唇,蓝眸中带着刺骨的寒,立在那里如松似柏,绝代风华。 论容貌,姜郁比不上陶菁;论性情,姜郁对人从来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对毓秀更带着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和她虽然一起长大,他却从来也没有同她亲厚过,就算当初顶着压力跟他成婚,他也是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 姜郁的暖都给了别的人。 毓秀的腿一下子迈不动了,呆呆站在那里进退不能。 桌子旁站着不知所措的老鸨,另一边跪着华砚,华砚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个言笑晏晏的碧眼男子,手里拿着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华砚嘴里塞;华砚躲不过,只能被迫吃他喂的,动辄得咎的表情实在有些滑稽。 凌音也来了。 一时间,毓秀竟生出打退堂鼓的心思。 陶菁走到毓秀身边,拉住她的手;姜郁冷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下楼,双臂慢慢叠在身前。 毓秀踩着刀尖走到姜郁面前,内里烧开的水把五脏六腑都烫透了。 姜郁从前看她时大多都面无表情,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满意了,就会换上这张冻死人的冰脸。 她最怕看到姜郁这幅模样,只要他这么看她,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对她的嫌弃。 毓秀不敢再与姜郁对视,丢盔卸甲地扭开脸。 几乎是在同时,姜郁屈膝向她行了跪拜大礼,叩首道一声,“皇上万岁。” 凌音丢了手里的花生米,也从凳子上跪下来,伏在地上笑道,“分别两月,臣对皇上十分想念。” 老鸨大惊,忙凑到陶菁身边悄声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陶菁淡然一笑,“受拜的是西琳天子,拜她的是她的皇后与贵妃,先前罚跪的是画嫔。” 老鸨嘴唇抖了抖,嘴里碎碎念叨,“她是西琳女皇?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了女皇?她是女皇,那你是她的……” “我身份低微,同那三位可比不了。” 陶菁目光流转,望着毓秀的背影,长叹一声也跪了下去。 西琳献昌帝,复姓明哲,单名秀,表字毓秀,年十七继位。 明哲秀之母是西琳孝献帝,明哲弦。 明哲弦十八岁远嫁南瑜,和亲给南瑜二皇子欧阳驰做侧妃,二十八岁回国登基,忧劳勤政,为民所爱。 明哲弦生了两个女儿,长女明哲秀,是欧阳驰所出。 欧阳驰在明哲弦回西琳继承皇位后不到一年,就料理了在南瑜的差事,入西琳做了她的后宫,二人的典故也传为佳话,西琳无一人不称赞驰王爷有情有义,心胸宽阔。 明哲弦一生有几个宠爱的后宫,可她最在意的是她的舒皇后。 舒辛曾是明哲弦的伴读,之后被明哲弦的姐姐明哲戟求去做了储妃,后明哲戟登基,号孝恭帝,舒辛受封皇后,后宫除他,就再没有过别人。 孝恭帝虽专情,为人却专横跋扈,武断暴戾,将兄弟姐妹贬的贬,杀的杀,逐的逐,她自己误食丹药暴毙宫中,身后无子嗣。 西琳皇室无人,不得不去南瑜请回明哲弦克承大统。 明哲弦感念舒辛旧情,仍留他在宫中做皇后。 孝献十年,舒皇后病逝,谥号孝勤恭顺廉皇后,皇后身后留一女,就是孝献帝的二女儿明哲灵。 明哲灵表字灵犀,比毓秀小一岁半,舒皇后死前,孝献帝有意改封嫡女为皇储,却因皇后的苦苦哀求而作罢,这才保住毓秀的储君之位。 第7章 .8 孝献十九年,明哲弦退位,与欧阳驰出宫。[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可怜毓秀小小年纪,就被父母推上皇位,接下千斤重担。 对她来说,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得到姜郁做她的皇后。 姜郁比毓秀年长一岁,两个人一同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姜郁作为毓秀伴读的备选,入宫觐见。 与姜郁一同候选的,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他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见他就有了压迫感,当场就把他的机会给灭掉了。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圆软软的像包子,嘴角常留一丝暖笑,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就指定华砚做了她的伴读。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很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了脑后。 毓秀再见到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她原本选的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一说话脸就红的像苹果,灵犀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出天花生死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两人刚开始接触时,毓秀本来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总不见笑容,莫名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时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守得云开见月明,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那是毓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迷醉。 毓秀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更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话,还傻兮兮地拿着自己工工整整写下的“姜郁”二字去邀功,希望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是她写的字不够好,那之后她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每日里练的就是姜郁两个字,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也没对她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他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只看得见灵犀,只对灵犀笑,也只对灵犀好。 毓秀羡慕灵犀,羡慕她到心生妒忌的地步,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 姜郁宠爱灵犀到让人咋舌的地步,旁人也以为他二人日后必成一对佳偶,可灵犀本人对待姜郁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皇城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毓秀爱姜郁,姜郁爱灵犀,灵犀却爱美人爱江山。 灵犀年纪虽小,对权力的痴迷却是毓秀难望其项背的,她的野心连明哲弦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早年间曾答应廉皇后不会立灵犀为皇储,明哲弦私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灵犀的。 明哲弦其实不太满意毓秀,她与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性,重情义大过重皇权,在政事上虽然也有惊人的天分,野心与责任感却差了一点,做事不够冷静,容易意气用事,这些年若不是有华砚从旁劝谏,毓秀还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事。 不止明哲弦对毓秀冷淡,欧阳驰对毓秀也一直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她的关怀照料,还不及明哲弦的另一位后宫。 明哲弦退位之时,将后宫封官的封官,封爵的封爵,各置家业送了出去,只一人不肯离宫,此妃姓姜名汜,乃当朝右相姜壖的幼弟,姜郁与姜聪的三叔。 姜汜自从十七岁入宫就长伴君侧,孝献四年封贤妃。皇后卧病,皇贵妃性犷,后宫皆由贤妃一手打理,他对两位公主也视如己出,教导疼爱之情,连舒辛与欧阳驰也自愧不如。 新帝登基,姜汜执意不肯出宫,明哲弦便遂了他的心意,封太妃掌凤印。 毓秀刚登基没几日,姜汜就做主毓秀大婚。 连皇后的人选都是姜汜选的。 姜郁娶她这种事,毓秀从前想也不敢想,她知道姜郁心里喜欢的是灵犀,她就算再傻,也不想重蹈她那个可怜姨母的覆辙。 不止姜家,左相与九宫侯也盯上了皇后的宝座,除了姜郁,皇后的人选还有左相的三子凌音,九宫侯的四子洛琦,与常年陪伴在毓秀身边的华砚。 西琳的尊卑在嫡庶,若非世子嫡子,世女嫡女,便不能承袭爵位,继承财产,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学问武功不成还想保得荣华身份,只有靠姻缘,侯门贵胄的庶子庶女无法自立家业的多入宫入府。 毓秀心中的皇后人选本是华砚,虽然他二人只有挚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可华砚就算不做皇后,也注定要入宫,毓秀不想委屈华砚,也不想委屈别人,这才拟旨要封华砚为后。 可诏书还未见天日就被姜汜否决了,神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的确比左右相与几位伯侯差了些火候,右相出面为长子争后位,满朝听到风声,无一不上表陈情,力劝毓秀改变心意。 姜郁对家里的安排逆来顺受,说不上高兴,也没有拼死抗争,态度一直都暧昧不明。 他自己不争取,毓秀只好偷偷找灵犀帮忙,请她上表力阻封姜郁为后,她好顺势下诏为灵犀和姜郁赐婚。 灵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奏表中却祝毓秀与姜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朝臣见公主如此大度不在意,更是一个个冲锋陷阵地要讨右相与太妃的欢心。 大婚的吉日早就定了,毓秀十面埋伏,拖到不能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下了封后诏书。 大婚前一晚,毓秀整夜未眠,她心里虽有说不清的顾虑忧愁,却还藏着一分窃喜,毕竟姜郁是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 可她心里清楚,姜郁娶她是迫于皇族与家族的压力,同他的本心本是背道而驰;这一场政治联姻,不止是对姜郁的折磨,也是对她的折磨。 熬到三更,毓秀还坐在镜子前发呆,姜汜一进门就看到她顶着黑眼圈愁眉苦脸的样子。 “皇上大婚是西琳国庆,你预备明天就以如此忧思倦怠的模样面对天下臣民?” 姜汜年不过三十六,正是大好年华,毓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宫中,出去封府不是更逍遥吗? “太妃喜欢我母亲吗?” 毓秀眼巴巴看着姜汜,也不知她自己期待的回答是什么。 姜汜一声长叹,将毓秀拉到软床上坐了,“作为臣子,没有人不喜欢你母亲。” 毓秀十五岁之前都住在皇宫,对她老娘的事也看了不少,自从廉皇后去世,他老娘专宠她老爹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后宫诸人都是权贵世家派进宫联姻的代表,得不到皇上的重视,难免各有易心。 只有姜汜一人清心寡欲,规行矩步。 毓秀心里一直都替姜汜不忿,“太妃若有一日想出宫,只管同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 姜汜笑的云淡风轻,“待会就要穿衣上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个时辰。” 毓秀歪上床时已生出几分睡意,姜汜叫人灭了寝宫的灯火,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毓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片桃花林中,有一株桃花开的分外鲜艳可爱,树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仙人。 毓秀马上就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手上却轻轻一痛,耳边响起姜汜的声音。 “四更了。” 毓秀揉着眼坐起身,任宫人扶她洁面换衣。 姜汜也回宫去梳洗,路过东宫时,竟瞥见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现下还是早春,柳芽都没抽一支,这桃花开的蹊跷,却也开的讨喜,姜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子给毓秀报喜。 侍子来通报时,毓秀正穿好朝服预备梳头,听到桃花开的消息,想起昨晚的梦境,心中一惊一喜,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去。 她在前头冲,后面跟着一大堆宫人扯礼服后摆,大家乌泱泱地往东宫跑。 毓秀封府之后,东宫就空出来了,那之前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东宫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花,那是她父亲从南瑜王府里移栽过来的,桃树逾经千里不枯,清明栽种,当晚就开花,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第7章 .9 毓秀是夏日出生,她出生时,桃花竟又匆匆开了一季,宫里的人都啧啧称奇。(. 好看的小说 自栽种之后,桃树不按时令开花的,这是第二次。 毓秀来到东宫,守宫的宫人正提着木桶给树浇水,看到皇上驾到,一个个忙都跪了,连声恭贺陛下大喜。 毓秀走到桃树前抚上花枝,儿时的记忆涌上脑海,一时百感交集,眼睛都有些湿润。 她在东宫住了十几年,来看她的人却少得可怜;灵犀本就对她有所忌惮,轻易是不肯上门的;明哲弦的后宫,甚至欧阳驰本人,也为避嫌躲的远远的;与她最为交厚的华砚,也因为身份的缘故不敢贸然来她寝宫,姜郁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年,陪伴毓秀度过无数日月的,就只有这一株桃花。在她出宫封府之后,也会时时回来看它,在每年春天桃树开花时,回宫小住。 毓秀登基之后,太妃曾提议将桃花移栽到金麟殿,被她婉言回绝了,她怕过程中出现什么差错,弄死了这颗树。 东宫与金麟殿不算远,只要走上几步路,想见还是能见的,这就够了。 毓秀正伤情,侍子就吞吞吐吐地开口,“皇上,时辰不早,若不速速回金麟殿梳头,恐怕误了大婚的吉时。” 毓秀折下一根花枝,举在手里往回跑,后头的人端着袍子角跟着狂奔,场面甚为壮观。 早已预备妥当的灵犀在去金麟殿的路上看到这一幕,嘴角笑的弯弯的;她身边的美貌侍子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引得灵犀越发欢心愉悦。 西琳皇宫代代女主,身边服侍的大多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这些奉茶伺墨的近侍,不比寻常劳作的宫人,须得是年方十六到二十五岁,考过生员的读书人,即使非官宦人家的公子,也要出身清白,品才皆优。 侍子一朝入宫,得女主赏识收为内院,或破格放官的大有人在,自古出身非王侯府第的秀才,以入宫选侍为前途的并非少数。 灵犀身边的美侍名叫云泉,孝献十七年选入宫,被灵犀求来身边做了心腹。 灵犀想着毓秀一时半会也准备不好,就领着一众随从绕了一圈御花园,又逛了一趟东宫看了早开的桃花,才移步奔金麟殿而来。 她到时,姜汜已恭候在外,两个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就没了话。(. 好看的小说 毓秀整容精装,冠上九瑠冕,大功告成。 女皇大婚,帝后均着大红,姜汜与灵犀等到毓秀走出宫门,呼吸都是一紧,两人呆呆看了一会,才屈膝跪拜,奏曰“恭贺皇上大喜”。 “太妃与公主平身。” 毓秀脸上着浓妆,只含着一丝浅笑,更衬得她整个人帝王威严。 若不是她胸前别着一朵不伦不类的粉红桃花。 姜汜蹙起眉头,轻声奏道,“今日场面隆重,陛下身上穿的非绸则缎,佩戴的也尽是金银珠玉,画蛇添足戴一朵桃花,是否不和体面?” 都用上“画蛇添足”这么盖棺定论的词了,还问什么“是否”? 灵犀弯眉笑道,“皇姐从来特立独行,今天她大喜之日,顺遂她心意也没有什么不好。” 姜汜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再劝的话咽回肚子里,眼看毓秀一脸坚定,他就明白无论他再怎么说也是徒劳。 灵犀与姜汜笑着对视一眼,归位站在她身后,三人在浩浩荡荡的仪仗跟随下前往天合殿。 君臣摆好站位,礼炮鸣响,乐声齐奏,毓秀站在正中,一颗心犹如鼓鸣。 她之前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慌张,比登基大典要恐怖五倍十倍的慌张。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这些词到了今天才有了真正的意义,向她走来的是他的结发夫君,道理上要一辈子站在她身边的人。 想到这,毓秀又有些自暴自弃,她和姜郁哪里有一辈子,她从下封后诏书的时候就在心里做了决定,等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就放他自由。 灵犀的一纸奏疏,看似成人之美,实则把她推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底洞。 毓秀回头看了灵犀一眼,灵犀笑着对她眨眨眼,像是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毓秀又觉得那些所谓的阴谋论都是她自己多心,灵犀明明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天真可爱,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城府心机。 天光大亮,太阳渐渐透出热耀的雏形。 毓秀站在九十九级台阶的尽头,看着他的皇后在欢鼓庆乐中向她走来,殿下百官叩首,呼声震天,她的耳里却静默一片,眼里也只有姜郁红袍金冠的身影。 一步步,一阶阶,越来越近。 等他的脸终于在她眼前清晰,毓秀却突然喘不过气来,厚重的喜服与冠冕似千斤禁锢,姜郁冷漠疏离的表情更像直冲她射来的利箭。 毓秀明知她该对姜郁伸出手,却在他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裹足不前。她很怕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更怕他的眼睛会越过她去寻找灵犀的视线。 姜郁走上高台,没等到毓秀伸手,清冷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波澜。 姜汜的笑容僵在脸上,灵犀也有一瞬皱了眉头,毓秀却只是傻傻地看着姜郁发呆。 姜郁犹豫着向毓秀伸出手,毓秀的身子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能动。 初春的天气还带着冬末的寒冷,毓秀眼前却闪过灼眼的光晕。 昨晚滴水未进,睡眠不足,又惊惶过度,她整个人都不太好,昏昏沉沉只想往下倒。 姜汜想冲过去扶住她的瞬间,毓秀胸口的桃花碎成无数桃花瓣,围着她风舞打转。 她的四肢虽然还轻飘飘的,却像被一股力量稳稳支撑;阶下跪拜的臣子看到女皇身周桃花飞舞的盛景,无一不高呼天象,啧啧称奇。 毓秀从惊慌失措恢复到泰然姿态,笑着迎上前扶住姜郁伸收两难的手,相携而行,行拜天拜地的大婚礼。 毓秀不再担心姜郁眼里没有他,从始至终,她的眼中也没有姜郁。 姜郁瞥到满是云淡风轻的毓秀,在之后与灵犀无意间的对视中,脸色惨白。 拜礼毕,帝后双双登上金波玉龙撵游街往天坛去。 姜郁虽然紧紧靠在她身边,毓秀也感觉得到他从里到外散发出的寒。 他的一双眸子沉静的像澈蓝的湖水,整个人像被喜服包裹的一块冰。 姜郁向来不爱张扬,穿衣也都选黑白灰,着青戴绿都少有,更遑论如此张扬的大红。 极致的红与极致的蓝极致地冲突,引得毓秀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郁知道毓秀在偷看他,却故作冷淡不想理会,他还在介意她没在第一时间对他伸出手。 毓秀被桃花盈身的乱象,更让他心塞不已,她果然如神算所说,命犯桃花,注定移情。思及当年神算为他占卜的姻缘命数,姜郁从头到脚都像被针扎一样不自在。 帝后在山呼海啸中祭天回来,又马上赶赴荣华的大婚宴。 西琳皇族零落,宴席各主位坐的都是豪门权贵的亲族家眷与各州各部封疆大吏及部落首领的使节,大婚宴虽比不得登基大典之后的豪宴奢华,来道贺的人也挤满了整个地和殿。 正北一席只有四个人:毓秀与姜郁坐在正中,帝后下首分别是姜汜与灵犀。 左右相分坐东西首席,两人之后是博文伯,九宫侯,神威将军,定远将军,以及六部要员。 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几乎都带着一二亲眷现身婚宴,众人两行排开,一时觥筹交错,比白日里百官跪拜的场面还要壮观。 左相之右是其三子凌音,右相下首是他嫡长子姜聪,博文伯无子,带的是幺女舒雅,九宫侯身边相陪的是他四子洛琦,神威将军旁自然是华砚,定远将军年纪尚轻,子嗣皆年幼,领来赴宴的是其二弟纪诗。 看着满堂妙龄美男,毓秀已经意识到一场选妃大战一触即发,今日她才大婚,公侯权贵们就等不及要把自家子弟塞进她的后宫做联姻巩固。 从左相开始,朝臣依次向帝后敬酒,毓秀与姜郁喝过一杯又一杯,都有些受不住,姜汜看着不忍,就起身到毓秀身边代她行酒。 过不多时,姜郁也喝得两颊发红,灵犀走到堂中,高声笑一句,“我替皇后。” 举座哗然。 下头端杯把盏的臣子把举出去的杯子又收了一半回来,僵在空中不上不下。 毓秀尴尬不已,扭头偷瞄了一眼姜郁,他面上竟没有半点难堪。 华砚坐在下头看着毓秀,感同身受,也染上了一点伤神失意。 毓秀与华砚默然对视,两皆哀叹,直到她感受到姜郁冰冷的视线,才不得不把目光从华砚身上收回来,对下头的一干众人强笑道,“既然公主有这个雅量,就劳烦公主代皇后行酒。” 第7章 .11 公主替皇后行酒的事皇上都不介意,冰封的场面应时而解,朝臣又纷纷举起酒杯,敬亲自到下头来走动的公主。[ 超多好看小说] 姜郁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跟随灵犀,毓秀心里一阵酸一阵苦,面上还得保持宽和淡然的风度。 朝臣敬完一轮酒,灵犀已微醺,脸颊红红,飘然回座。 左相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凌公子端起酒杯走上主席,躬身在帝后面前行了跪拜礼。 凌音虽是相爷公子,却在举业上无所建树,身上并无官衔,此刻贸然敬酒实在唐突不合礼仪,毓秀碍于左相的情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家公子大多如华砚一般谨慎淡然,相比之下,姜郁太过清高,凌音又张扬浮华,他为人虽没有败坏德行的大劣,所谓的风流韵事却一早就在京城内外传遍。 凌音从小就对读书兴致寥寥,心思都在舞弄音律上头,一把琴弹的登峰造极,连北琼与南瑜的国手也不远万里来西琳同他切磋请教。 家中虽三番四次为凌音安排差事,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他本人早就放话要入宫侍奉君王,左相巴不得家里有一个儿子深明大义,不但不反对,还推波助澜,当初更是咬着牙要与姜家争皇后之位。 可惜姜家有右相出面,太妃坐镇,又有公主的上书陈情,再加上全天下都知道毓秀对姜郁的心意,左相这一仗输的好不凄惨。 时不利兮骓不逝,当不成皇后还当不成皇贵妃吗? 孝献帝那会,明明也是皇贵妃比较受宠的。 姜郁与灵犀才联手演了一场余情未了让毓秀下不来台,凌音就挺身而出,玩了一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毓秀的郁闷竟被凌音不合时宜的一杯敬酒凉凉纾解了,她一边与凌音碰杯,一边打量这风流公子。 越看越心惊。 凌音的一双碧眼比妖艳妩媚的女子还要夺人心魄,眉毛常挑着,脸上的笑有三分古灵精怪,三分愤世嫉俗,其余的四分却温柔入骨,当真是祸国殃民的长相。 毓秀发呆的样子引得凌音越发开怀,他又大胆上前一步,手支龙桌把脸凑近毓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秀与凌音对饮时已起身站立,被凌音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差点没跌回龙椅。 姜郁寒着脸冷冷看凌音,目光比飞刀还锋利。 灵犀笑眯眯地看热闹,姜汜心里着急又不好出面,毓秀稳了稳心神,亲自端起酒壶为凌音满上一杯,想不着痕迹地把他打发下去。 凌音拱手接过酒杯,眨着眼对毓秀笑道,“今日是陛下大婚,却与臣两番对饮,皇恩浩荡,不甚惶恐,来日若臣也有幸入宫,再请陛下同饮第三杯。” 这话像是只对着毓秀说,声量却控制在一旁的姜郁也能一字不漏地听到;新皇后凤座还没坐热,就受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挤兑,脸色越发不好看。 毓秀本就不安,这一下子更忐忑,早时姜郁就对她在大婚典礼时的表现不甚满意,如今被凌音阴差阳错地一闹,他恐怕又要把帐算在她头上。 凌音前脚刚走,九宫侯就指使儿子跟上来。 洛琦从小就长的高,如今更挺拔的像根竹竿,个子比姜郁还要高出半个头,毓秀要仰着脖子才看得到他头上的银麒冠。 洛四公子为人严谨,常年不苟言笑,一双银眸无悲无喜,不含情不隐韵,单单只昭显一个正字;相比华砚的淡然,姜郁的凌寒,他更多了几分刻板,就算受父命到皇帝陛下面前找存在感,也把献殷勤这等事做的循规蹈矩,别说像凌音一般逾矩*,他竟连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九宫侯在下头深恨其不争,摩拳擦掌自己上了来,对毓秀笑道,“犬子被陛下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却还念念不能相忘,这些年他都盼着能入宫服侍皇上。” 姜郁脸上的阴霾因为听到好笑的事消散了些,太妃忍俊不禁,灵犀更是不管不顾就笑出声。 毓秀也不知该哭该笑,底下一双双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看出洛琦对她有什么心心念念不能相忘之情,那榆木疙瘩胸前就差挂一块“我是被迫”的牌子,亏得九宫侯一把年纪了还能扯出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善意谎言。 平心而论,毓秀的确是拒绝过洛琦两次,第一次是没选他做侍读,第二次是没选他做皇后,可洛琦上来敬酒的时候脸上明明没有一点悲愁怨恨的表情,反倒沉静的巴不得毓秀不看他一眼。 直到九宫侯风风火火地上来说了这几句话,才彻底弄丢了自家儿子的斯文,洛琦当场变的像个被摆弄的木偶,手脚也不似之前利落。 原本一个无欲无求的好儿郎,愣是被打造成深闺怨公子的形象,毓秀都为他抱不平。 洛琦还没敬完酒,博文伯就扯着自家女儿风风火火地冲到毓秀面前。 九宫侯和博文伯是老冤家,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斗,一有机会就互相拆台,乐此不疲。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姜郁虽然没有回看她,心里却也是一样的疑惑,人家带儿子来献宝情有可原,博文伯带女儿来是打什么算盘? “小女自幼就对陛下十分仰慕,想与皇上做个知己。” 听这意思,是奔着结交闺中密友来的? 舒雅面容姣好,静则娴雅,当真人如其名,是个温顺美丽的大家闺秀,毓秀一见她就爱她容貌风度,与她把盏时笑容也更灿烂了些,本还想说几句客套话感谢博文伯的好意,伯爵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她差点没把才吃的酒尽数喷出来。 “来日选妃,望陛下不要嫌弃静雅是女儿身,只念她容貌才华,一视同仁才好。” 姜郁脸上抽出一丝玩味,太妃已掩面,灵犀看着自家姑姑义正言辞的姿态,忍不住只想笑。 毓秀越发哭笑不得,是她选妃又不是朝廷举贤,女儿家入得了朝入不了宫啊。 洛琦与舒雅被挤在自家父母中间,一个搓手跺脚不自在,一个羞的满面通红,二人心里都深恨其高堂家严不争。 博文伯是已故廉皇后的亲姐,毓秀不好不给她几分颜面,“伯爵年少成名,是我西琳第一才女,静雅风华非比常人,若有一日她能继承伯爵的衣钵,岂不……” 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博文伯粗暴打断,“我家五个女儿个个是才女,用不着她继承衣钵,是我命不好生不出儿子,还望皇上体谅我一片苦心。” 不等毓秀开口,九宫侯已在旁冷笑,“生不出儿子就拿女儿充数,伯爵太孟浪了?你当皇上是什么,随手就这么打发?你女儿与皇上能生的出皇嗣吗?” 博文伯受了讥讽,脸黑成了锅底,“你儿子多有什么了不起?像老四这么个寡言少语的傻大个,整日里只知道对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来下去,你送进宫去给皇上添堵?” 老冤家开足火力,当堂对峙,争的好不热闹,洛琦脑门冒了冷汗,舒雅更是要把手里的手绢扭碎,满堂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思,一时竟无一人出来解劝。 二人你来我往八百回合,洛琦与舒雅的身子都僵硬了,才有英豪大义凌然救人于水火。 右相看足了戏,做和事老把闹场的都请了回去,“酒就敬到这,散了散了。” 可怜定远将军还来不及出头,机会就被断的干干净净,那名叫纪诗的美人一身手段无处展示,坐在下头眼里冒火。 毓秀看在眼里,与华砚相视而笑,对面展颜。 姜郁见二人神交,才缓和的冷脸又冻了霜。 华砚朝毓秀努努嘴,正做着小动作,神威将军就在他身边开腔说了句,“犬子陪伴陛下多年,不能同皇上结发,心神俱伤,哀毁骨立。今日为贺皇上大喜,特别要为皇上吹奏一曲。” 华砚自以为把情绪掩饰的很好,却还是被她老娘看出端倪,好在他的秘密藏的牢靠,不止她老娘不知道,在场的没人能想到。 其实是华砚自以为是,席间有一个人已经把他看透了,还对他生起了盘算。 盘算华砚的何止一人,姜汜也对他生出几分担忧,毓秀与华砚的感情与之前那些粉墨登台的公子小姐毕竟不同,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毓秀又曾竭尽全力为华砚争取过皇后之位,此一番若华砚表现的动容煽情,毓秀不可能无动于衷。 灵犀好整以暇,她从来都认定毓秀心中真正喜欢的是华砚,只因对姜郁雾里看花求而不得,才误入歧途。 神威将军话音刚落,姜郁的牙关就咬紧了,扭头瞪着毓秀,直等她发话。 毓秀被神威将军闪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华砚善箫,若独奏,婉转舒缓之意太过浓厚,与今日的喜庆气氛不甚相容;谢绝神威将军的好意无异于对股肱重臣正面打脸,可要是她一口应承下来,又要冒着让老友出丑的危险。 第7章 .12 从那以后,毓秀没有时间顾念儿女情爱,未免再出乱子,不等姜郁躲她,她都会先躲着姜郁,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好看的小说 她的劣迹在朝野内外风传,这些年旁人开她玩笑十有*是要拿锦鲤池说事的。听多一次,她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恨不得时光倒转,或者从哪找一颗后悔丸。 时过境迁,虽然毓秀对姜郁的心意没有改变,跳湖事件之后,他们两个却没有了交集,就算熬到今日牵手成婚,也还不曾打破三年的寒冰,轻轻松松地交谈。 毓秀是不好意思,姜郁却是懒得理,要不是为了姜家,只怕打死他他都不愿意进这个洞房。 诺大个金麟殿,入目都是红,龙床被花生桂圆莲子洒满了,闹洞房的走了,宫人们为二人卸了冠冕,脱了外袍,纷纷退出去,空荡荡的皇寝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毓秀坐立不安,姜郁却十分淡然,款款在桌前坐了,慢饮了一杯茶。 毓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郁,恨不得把他喝茶的动作在脑子里分毫不差地描摹一遍;刚才被人团团围着饮交杯酒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个无喜无悲的表情。 毓秀一开始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姜郁会主动跟她说话,等来等去,他非但没看她一眼,还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毓秀抚抚胸口,越发想吐,一晚上喝了太多酒,吃下去的东西都跟着一个劲地往上顶,刚才他们缠着手臂对饮的时候,她就强忍着恶心的冲动,脸色恐怕比姜郁还不良好。 毓秀耐着性子看姜郁连喝了三杯茶,眼前的东西都开始发花,她也想跑去倒杯茶解酒,可惜姜郁霸占了桌子,她要是贸然过去,恐怕会被嫌弃自作多情套近乎。 姜郁不是打算就这么一坐坐一晚上。 就他讨厌她的程度来说,他睁着眼睛到天亮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毓秀昨晚一夜未眠,今天又奔波了一整天,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说话肯定是不可能了,连求她的皇后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毓秀一声哀叹,将插着桃花枝的白玉瓶挪到龙床上,扫了扫金丝锦被上的各色干果,身子一歪躺下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wwwm] 兴许是桃花香的太沁人,脑袋沾上枕头的那一刻,她就睡了过去。合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姜郁攥着手里的茶杯,抬眼看了她。 毓秀是生生被硌醒的,她睁眼的时候天只是微亮,才翻个身想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入眼的却是一张沉如秋水的面容。 她本以为姜郁宁肯死也不愿跟她同睡一张床,看他昨晚那架势,分明是准备坐在桌前喝一晚上的茶,怎么喝着喝着喝到龙床上来了,还睡得这么理所应当。 要不是姜郁的眉头微蹙着,毓秀简直要怀疑他正在做什么好梦。 姜郁脸上的表情有些紧,身子却十分放松,放松到不像正睡在别人床上,只管把龙榻压得理所应当,不但脱得只剩中衣,就连束着的头发都解开了,他身下什么果子都没有,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东西都扔到她这边来了。龙床这么大,外头的一半他却碰都不碰,硬生生睡在正中间,把毓秀困在里头,挤的连翻身都翻不好。 亏得他们两个睡相都很好,否则这一晚上肯定要打的鼻青脸肿。 相比姜郁,毓秀就有些凄惨,大婚服只脱了外袍,衣裙还紧紧箍在身上,勒得腰疼胸闷透不过气,发髻睡的乱七八糟,龙簪掉落一床;摸摸下巴,还有干干的口水印,脸上的胭脂水粉也都和成一坨泥。 一想到姜郁醒过来会看见她这么个惨象,毓秀就连一丁点困意也没有了,支着胳膊站起身,提了裙子想悄无声息地越过姜郁下床。 谁知她抬腿的一瞬间,姜郁翻了个身,正撞到她悬在空中的腿,毓秀被厚重的婚服扯的失去平衡,一个跟头扑在龙床上,横横压上姜郁。 毓秀都替姜郁疼,他却连叫都没叫一声,人自然是醒了,却只是撑起身子去看落在他腿上的是什么。 毓秀恨不得就地在龙床上挖个地洞,她身子还倒在他腿上,装死是不可能了,只能连滚带爬地起身,掩面往地下去。 姜郁带着不小的起床气,板着脸把腿一通好揉,身子一歪又躺下了。 等他整个人翻身向里,毓秀才长舒一口气,蹑手蹑脚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打湿手绢擦去脸上的脂粉。 毓秀手脚冰凉,身上也有点发冷,才走到门口往外一探身子,值夜的嬷嬷就对她屈身行礼,“皇上,怎么起的这么早?” 西琳皇宫代代女主,未免后宫发生秽乱之事,服役当差的几乎没有年轻女子,须是年过四十的妈妈才能入宫。 毓秀对值夜的嬷嬷叫平身,“预备些洗脸的热水,换穿的里衣,我身上的这件实在不舒服。” 嬷嬷领命去了,不一会就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又回了来。 两个内侍一个端着脸盆,一个端着漱口水,后头跟着两个嬷嬷,一个预备帮她换装,一个预备帮她梳妆。 毓秀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指床上的姜郁;四人心领神会,都踮着脚尖不出声响。 两个内侍伺候毓秀洗脸漱口,正准备换装,姜郁就在龙床上翻了个身。 毓秀吓得不敢动,四个宫人也都屏着呼吸生怕吵醒皇后。 可天不遂人愿,姜郁睫毛动了动,还是睁了眼。 毓秀的上衣脱了一半,正露着光光的肩膀。姜郁眯着眼撑起身,下地直奔她走过来。 不止毓秀心吊到了嗓子眼,嬷嬷内侍也吓得不轻,皇后的脸色不怎么好,不像是移步过来同皇上亲密的,似乎是不满意被吵醒打算兴师问罪的。 这两个人哪像是刚新婚的夫妻,明明比从前同窗时还透着几分陌生。 毓秀与姜郁你追我赶的事,宫里的人大多都知道,有些人羡慕姜郁得君心,有些人却为毓秀不值,也有很多人喜欢灵犀大过喜欢毓秀,免不了为姜郁和公主叫屈,怨恨毓秀夺人所爱。 毓秀原本以为姜郁是奔着她来的,谁想他绕过她直接走到端盆端盏的两个侍子面前,“服侍完了还不出去?” 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措,巴巴眼看了看衣衫半退的毓秀,才知道皇后冷颜的缘由在哪里。 侍子们如履薄冰地退出门去,姜郁回身往床边走,经过毓秀时看见她下意识地把衣襟拉了拉,就忍不住哼了一声。 对着他倒知道避嫌了,怎么在那些美貌的侍子面前,她脱衣服脱的那么自在呢? 姜郁躺回龙床,闭了半天眼也睡不着,又不想起身,就养神躺着。 毓秀换好了干净的里衣中衣,洗净脸,梳开头,又淡淡敷了一层芙蓉膏,终于浑身舒服。 伺候梳妆的嬷嬷笑道,“皇上这三日都不用早朝,不如多睡一会,奴婢们都在外头候着,起了身就使唤我们,要传膳也随时。” 毓秀点点头,想吩咐嬷嬷把龙床上的桂圆花生都收了,又怕扰了姜郁的清梦,就憋着什么都没说。 两个嬷嬷躬身退出去,毓秀坐在妆台前发了一会呆,想了想还是爬回龙床,躺到外头空着的半边床面。 她身下没有莲子也没有枣,只有软软的锦缎绸褥,要不是身上没有被子盖,绝对要比昨晚舒服太多了。 初春的天气还有一点寒,毓秀躺了一会就觉得浑身凉飕飕,几床被子都姜郁隔在里面,她怕大张旗鼓地扯铺盖又要惊动姜郁,就只能忍着。 忍着忍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姜郁早就不在,毓秀身上盖着大红的龙凤锦被,包的手脚都暖暖的。 一想到被子兴许是姜郁为她盖的,她心里也暖起来。 守在屋里的内侍笑着问一句“皇上是否起身”,毓秀欢欢喜喜地穿衣梳妆,一边问内侍道,“皇后什么时候起的?” 侍子在想要不要把皇后起身后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多口舌,“皇后五更起身,已用过早膳,吩咐……在东宫院子里摆午膳。” 想必是姜郁知道东宫的桃花开了,才请她一起去赏花。 毓秀这么猜测,面上又多了几分欢喜,出门时红着脸又问,“是皇后为我盖的被子吗?” 侍子一愣,顺和的表情多了几分尴尬,吞吞吐吐低声道,“下士伺候皇后起身时,见皇上身上没盖被子,自作主张为皇上盖的……” 毓秀难堪的恨不得再跳一次锦鲤池,讪讪笑了几声就飞跑出门。 说话的内侍也没敢跟上去,使个眼色叫同僚伴驾。 他刚才不该实话实说的,让皇上难过真是罪过,转念又一想,不说实话就犯了欺君之罪,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第7章 .13 毓秀赶到东宫的时候,又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花小说网] 姜郁的确正饮酒赏花,不过不是在等她,他身边陪着的是灵犀。 桃花树下的石桌上面摆着清淡小菜,碗筷杯盏却只有两副,人家一开始就没预备她的位置。 看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毓秀才知道姜郁哄人开心的本事这么高段,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好玩的事,灵犀被逗得一个劲笑,眉眼间都更有风采了。 他们两个没无聊到说笑她取乐? 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了别人娱乐的笑柄,毓秀就忍不住转身要逃。 跟随毓秀来东宫的内侍好心解围,“酒菜是公主预备的,本是请皇上与皇后一起来赏花,皇上睡着,才没敢打扰。” 他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灵犀的呼声,“皇姐,我们正等你呐。” 这个等字用得好! 毓秀只能走过去迎上二人,她曾是东宫的主人,现在还是整个皇宫的主人,怎么反倒像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般,被冷落的浑身不自在。 毓秀落座时,灵犀高声吩咐添一副碗筷。 毓秀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突然就觉得没那么饿了。他们两个明明都吃完了,难道是要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吃剩饭?就算把一桌子的菜都换成新的,被同桌人盯着吃饭的滋味也不会好。 毓秀身后的侍子见主子脸色不好,心里也有些不忍,就吩咐人将桌上的杯盘都撤了,泡一壶清茶,放几叠糕饼。 此举深得圣心,毓秀不自觉就回头对那侍子笑了一笑。 姜郁认出这男子就是早些时候瞪着眼看毓秀换装的宫人,当下又见他指手画脚在毓秀面前邀宠,忍不住露出掩饰不住的讥讽笑容。 灵犀也嘴不饶人,一边夸毓秀手下的人能干,一边又笑着要将那内侍讨到身边来。 服侍毓秀的人来来去去,她从来也记不住谁是谁,当下被灵犀要人,她心里面虽然不愿被她摆布,却又不好当面拂她的意思,就笑着问那侍子,“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灵犀点名,那侍子也吃了一惊,心里着实做了一番挣扎,跟在皇上身边注定是出不了头了,可跟着公主搞不好会连性命也丢了,一抬头,瞧见灵犀身后的云泉凌如飞刀的眼色,他就吓的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都没有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wwwm] “下士名叫梁岱。” 灵犀哈哈大笑,“粮袋?你爹娘恐怕是穷怕了,才给你起了这么个衣食无忧的名字。” 梁岱羞惭了脸色;毓秀推己及人,一点也笑不出来,“栋梁之梁,岱岳之岱?” 梁岱笑着点点头,毓秀一还一报,也笑了笑。 姜郁喝了一口茶,落杯时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灵犀一声轻哼,“我西琳国人,干嘛要取个北琼名山的名字?” “回公主话,下士双亲并非西琳人,原本是北琼人。” 灵犀一听就明白了,西琳的外籍人不能入朝为官,考取功名也止步于举人,能做上一任知县就不错了。如此一来,许多外籍生员就跑到宫廷侯府做侍从幕宾,前年还搞出了轰动京城的变法事件。 西琳法令,但凡别国移入的流民,三代之后才拿得到西琳的户籍,之前一概以外籍归拢。外籍的生员们不满意被差别对待,借大理寺卿之手上书请柬,请朝廷废除内籍外籍之分。 名震京华的大理寺卿身边有个外籍幕僚,二人私交甚笃,也难怪他为外籍生员请命。 发生游街事件时,毓秀刚做上监国,她心里很是同情那些士子,也有心想帮他们修改典法,可惜孝献帝雷霆手段,说一是一,不止将大理寺卿罚了半年俸禄,还革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生员功名,始作俑者打入刑部大牢,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亏得孝献帝对读书人有几分礼让之情,只吩咐将闹事的罪魁祸首关着,倒也没多难为他。 当初那人在勤政殿舌战群臣,慷慨陈词,纵使他的头发衣服都是脏的,也掩盖不住其灼灼风华。 他的容貌当真是绝色,虽然他的言行举止得体到不会给人以色惑人的错觉,可只要看着他,却还是会被他的俊秀仙姿所吸引。 毓秀还记得,那获罪的孝廉名叫陶菁。 灵犀在毓秀眼前挥手,打断她出神,“皇姐,梁岱我要了,你到底肯不肯割爱?” 毓秀轻咳一声,低头问跪着的侍子他愿不愿意去服侍公主。 梁岱心里早就有了决定,为了不让灵犀难看,故意做的犹豫不决,磨蹭了半天才小声说了句,“下士愿留在皇上身边。” 灵犀身边的人个个心机城府,张牙舞爪,他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灵犀显然不高兴被拒绝,轻嗤一声道,“皇姐的人聪明伶俐,深通欲擒故纵之道,伯良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姜郁蓝眸一闪,没想到自己会被扯进话题中心。 毓秀望了姜郁一眼,心里无声哀叹,是他日子不好过,还是她日子不好过,有待定论。 梁岱恨不得长翅膀飞出东宫,得罪公主,恐怕日子不好过的人会是他。 果不其然,灵犀移步走到梁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顺手拔了他头上的银簪,“皇姐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倒忠心耿耿,等着瞧,你早晚是我的。” 毓秀偷眼看姜郁,姜郁的神情无比淡然,见灵犀调戏那可怜的侍子,嘴角还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浅笑。 毓秀心里一阵悲凉,她这辈子也别想得姜郁如此厚待,大婚晚宴上她只不过同华砚隔空一笑,姜郁就一脸鄙夷,人心真是个该死的东西。 毓秀一挥手救梁岱于水火,“你先回去。” 梁岱如蒙大赦,同公主说一声“告恕”,一溜烟跑了。 灵犀挑弯了眉,看向毓秀的目光也带着挑衅,“想不到皇姐对那小内侍还挺在意的。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紧张。” 越辩解越糊涂,毓秀索性也不搭话,默默吃了几块糕饼,扭头赏花。 灵犀气恼毓秀的漠视,又不好发作,只能同姜郁说话;姜郁应答温柔,两人三言两语就把毓秀排挤到十里开外。 毓秀心里没趣,擦擦嘴站起身,走到桃花树旁轻轻抚了抚树干花枝,转身对二人笑道,“我先回去了。” 现在走还能保留几分优雅,再多留只怕更碍人眼。 毓秀步步沉稳,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却被来人堵住去路。 姜汜也摆驾来逛东宫了。 “皇上赏完花了?” “太妃也有兴致?” “昨天看到桃花开,就想请皇上一同来赏,派人到你宫里,他们说你人已经来了,这就要走?” 毓秀笑道,“再呆一会也不要紧,这两年日日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得了三日空闲,反倒不知怎么打发,亏得太妃还记挂我。” 姜汜身后的侍子端着几样精致点心,毓秀一见就食欲大动,二人并肩又走回东宫。 他们走到院子时,好巧不巧撞见灵犀半弯着身子趴在姜郁耳边说悄悄话,姜郁的身子虽然是挺直的,却也没有刻意躲远避嫌,两个人贴在一起,十分暧昧。 姜汜本满面春风,看到这种情景,笑容当场冷在脸上。 毓秀虽有发怒的立场,却没有发怒的气场,她只是尴尬。昨天的大婚宴上,灵犀为姜郁挺身而出的壮举她都一笑而过了,这会两人手拉手看看美景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灵犀与姜郁终于看见去而复返的毓秀与面色深沉的姜汜,二人面上却没有半点被抓包的不自在,淡定自若分开来,行礼问太妃安。 姜汜拉毓秀同坐,四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皇后与公主的行为失当。 梁岱的替身也匆匆赶来了,正是先前让毓秀下不来台的那位豪杰。 毓秀瞧见他就想起自己彼时的窘态,脸也微微红起来。 灵犀眼尖,又偏偏多心,“皇姐怎么一副羞怯的模样?” 姜郁对这内侍盯着毓秀换衣服的事还耿耿于怀,现下听灵犀这么说,看他时竟比对待梁岱还多了几分不屑。 毓秀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要她实话实说在寝宫自作多情又碰了一鼻子灰的糗事? 灵犀见毓秀默默,笑容越发诡谲,“从前倒也没觉得,怎么现在一看,皇姐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俊俏?” 今天之前,毓秀连这些人姓氏名谁都不知道,除了吩咐他们做事,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哪里关心谁俊俏不俊俏,可要是违心地说服侍她的侍子们不俊俏,又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她只好出老招数装迟钝。 灵犀巧眉弯弯,才要再开口玩笑,却被姜汜插话打断,“皇上,灵犀公主已经十五岁了,按规矩是不是该出宫封府?” 第7章 .14 姜汜的提议虽合理,却不合情。[ 超多好看小说] 毓秀心里有点别扭,她封姜郁做皇后还不到一天,后脚就把灵犀公主打发出宫,明摆着是在这一对苦命鸳鸯身上再补一大棒,知情的恐怕都要说她心胸狭窄。 姜汜见毓秀苦着脸不应声,生怕她心软,“公主笄礼后出宫封府是规矩,皇上当年还是皇储时,也是十五岁就离了东宫,公主还未婚配,皇上该为公主的清誉着想。” 连公主的清誉这么严重的名头都找出来了,毓秀还怎么说不。 灵犀和姜郁言行举止亲密是从前就有的,毓秀却不相信他们会真的越雷池一步。 灵犀冷着脸不说话,姜郁却面无表情,毓秀看着他二人,含在嘴里的旨意一出口就变了模样,“离灵犀十六岁生日还有六个月,留她在宫里住一阵子也无妨,姐妹时常欢聚,也省得我寂寞。” 毓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是,她这么安排的确有讨好灵犀和姜郁的意思。 她说话时还特别看了姜郁一眼,偏巧姜郁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比从前看她时又多停留了一些时刻。 毓秀还来不及参透姜郁眼神里要透露的情绪是什么,姜汜就语气沉沉地坚守立场,“皇上不日就要选妃,公主留在宫中不合体面。” 毓秀巴不得选妃的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灵犀十六岁生日过了,再安排选妃也好。我与皇后才大婚,暂时还不想宫里有别的人。” 姜郁听到这话,又直直看了毓秀一眼。 灵犀却冷笑,“早选晚选一样要选,推延六个月,后宫还是会热闹起来,就算现在没有妃子,也有那群俊俏机灵的侍子,皇姐又何必故作姿态。” 毓秀心里这个怄,她一心想留灵犀在宫里多住几个月,灵犀非但不领情,还句句跟她对顶,她想成人之美都成不了。 “既然如此,就请太妃为公主置办出宫事宜,以一月为期入府安顿,公主府也不用特别修建,就用我空下来的那间府邸,需要添置什么,太妃酌情安排,节俭为宜,切勿铺张。” 姜汜才应一声是,毓秀就接着说了句,“办妥灵犀出宫之事,就请太妃着手为我安排选妃事宜。( 花小说网)” 姜汜听毓秀话里带着愠怒,不敢多说什么,喏喏应了。 灵犀看了一眼姜郁,姜郁却没有看她,只略带吃惊地紧盯着毓秀,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灵犀意识到自己惹了祸,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让我搬出宫倒没什么,可皇姐大婚一个月就选妃是不是太早了?按规矩要等上三个月才合适啊。” 晚选,她说她故作姿态,早选,她又说她不合规矩,她这个妹妹也管得太宽了。 毓秀难得冷笑,“皇妹也说后宫早晚会热闹起来,那不如就早点热闹起来,省得你说我故作姿态。皇后本就对我无情,我选不选妃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何况若不早选,左相与几位伯侯,怕是要在前朝时时给我难看。” 毓秀知道自己冲动了,“皇后对我无情”那一句,实在不合时宜,毓秀明知自己说重了,却并不后悔。 天下皆知的事,都碍着她的情面藏藏掩掩,还不如干脆扒出来一番晾晒。 灵犀被呛的说不出话;姜汜大气也不敢出,笑容僵硬的能夹碎核桃;姜郁低了头淡然饮茶,从头到尾再不看毓秀一眼,似乎他们说的事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场面一度成冰。 毓秀起身对姜汜笑道,“公主出宫之事与来日选妃之事,都托付给太妃了。朕还有奏章要看,先去勤政殿了。” 从前她对着姜汜与灵犀从不自称为朕,今日破天荒说了这个字,莫名神清气爽,往勤政殿走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 跟随她的侍子也一路笑不拢嘴,毓秀不经意间瞧见了,就好奇问他一句,“你笑什么?” 侍子倒也坦诚,“下士跟随皇上四年,头一回看到皇上在灵犀公主面前这么威风无惧。” 毓秀被他夸的有点尴尬,她在灵犀面前的确是有点抬不起头,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 灵犀是皇后生的公主,她是庶出的公主,嫡庶尊卑有别,毓秀从小就觉得她这个皇储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灵犀父亲早亡,她做姐姐的难免谦让她一些,就算受了讥讽挤兑,大多能忍就忍。 至于第三,则是孝献帝对灵犀的偏爱。毓秀身为皇储,总觉得自己才华比不上灵犀,让母亲失望了心里常常惭愧。 还有个致命的第四,就是姜郁。 毓秀小时候不懂事,对姜郁抱过痴心妄想,直到锦鲤池事件,她才将一片痴心收敛了。 人都说是华砚一巴掌把她打醒了,殊不知,却是孝献帝对她说的一席话把她骂醒了。 明哲弦的原话是“姜郁的心与这天下,你只能要一样。” 毓秀不知所谓,答话却毅然决然,“我要姜郁的心。” 明哲弦望着女儿,表情满是怜悯,“你若不要这天下,就算得到姜郁的心,也得不到他的人。” 毓秀那时还不懂她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明哲弦也只有叹气的份,亏她学了那么多年为君之道,心机却比不上灵犀,她今后的帝王之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明哲弦心里盼望有个人能实实在在地辅佐毓秀,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姜郁;华砚虽好,可他有个致命的缺点。 陪在毓秀身边的人,对她若无男女之情,怎么说也有点不牢靠。 就像她与姜汜。 她在位时,姜汜的一点私心还无伤大雅,就怕她退位之后,他的私心会变成食梁之虫,倾倒大厦。 为防患于未然,明哲弦只能在自己女儿身上下功夫,“天下要不要不是你选的,是我选的,我传位给你,西琳的臣民就是你肩上的重担,不是你想卸就能卸的。从今以后,不许再看姜郁一眼,不许再跟姜郁说一句话,他不是你求得来的,他要你他就是你的,他不要你你拿天下换也换不来。” 事到如今再想起明哲弦说的这番话,毓秀还是一头雾水,姜郁虽然成了她的皇后,却半点不是她的,心不是,人也不是,只有个空空的名分同她有点勾连,可就连这么点勾连,却也没能让他与灵犀知情避嫌。 想到这,毓秀的眉目间又有点紧,侍子眼看着她变了脸色,一颗心也跟着忐忑不安,“是下士失言,皇上恕罪。” 毓秀被侍子一句话叫回魂,“不管你的事,刚才你说你跟了我四年,已经有那么久了吗?” 侍子笑道,“下士一入宫就被分配到东宫服侍,皇上在公主府那两年,下士也长伴圣驾左右。” 他常伴圣驾左右,她都没什么印象,是该说他们这些人存在感低,还是她这个上位太过粗心。 毓秀绞尽脑汁想了想,眼前这一位好像的确给她端了许多年的洗脸盆。 端茶倒水传膳磨墨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看着只是眼熟,根本叫不上名字,因为平日里吩咐他们做事压根也不需要叫名字。 灵犀同她的侍子都交情挺好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叫云泉的,她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毓秀心里有小小的愧疚,对一个跟了她四年的人,连名字都没记清楚,她的确算不得好主子。 “你叫什么?” 她问话时都不敢正眼看人,生怕从他脸上看到一星半点的埋怨。 “下士名叫步尧。” 梁岱,步尧,她身边的人名字怎么都稀奇古怪的,难怪灵犀会笑。 步尧见主子面有笑意,就猜到主子想什么,不觉中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再没说话,各自笑到勤政殿,直到毓秀看到桌上那两叠厚厚的奏章才笑不出来了。 近来她都在忙大婚的事,朝政难免有积压,虽然是身不由已,毓秀却很愧疚,二话不说就用功起来。 但凡有递折子资格的官员,不管是朝中的还是地方的,无一遗漏都上书恭贺女皇大喜,有的纯粹是为了道贺,有的却还长篇大论掺杂重要的事说,毓秀看着看着就花了眼,恨不得有个人能替她把折子里有用的都挑出来。 直到殿里掌灯,毓秀才意识到入夜了,就胡乱在勤政殿用饭。正吃着,梁岱来请,说皇后在金麟殿备了晚膳等皇上回去。 毓秀已吃的半饱,不想跑来跑去,何况她心里还存着忌讳,就顺势吩咐一句,“请皇后与公主自行用膳,不用等我。” 梁岱苦着脸犹豫着要不要禀报,等人的只有皇后没有公主,一抬头瞧见步尧摇头的动作,就把话都咽了,默默退出殿外。 喝过茶,毓秀又看了一会奏折,眼睛被烛火灼的生疼,一边叹气,一边揉眼,正想要不要明天继续,步尧就躬身说了句,“下士为皇上念。” 第7章 .15 从前也常常有人为毓秀念折子,那时是因为她刚当上监国还未定性,躲懒贪玩。(. 好看的小说 曾几何时,毓秀看到臣子上的奏章与母亲的朱批就觉得头疼,如遇洪水猛兽一般躲避不及,她一开始明明是被迫学习政事,却也渐渐找到方向,两年间不知不觉就对天下事都了如指掌。 刚登基后的那段时间,毓秀一批折子手就会抖,抖来抖去习惯了,才知道执掌天下原本也没那么可怕。 唯一的不妥是她与母亲的行事风格不甚相同,明哲弦直来直往,不走弯路,毓秀为人却宽和求全,一句“行不通”就能拒绝的条陈建议,她却常常要花心思找些体面的粉饰。 朝臣们在明哲弦当政的时候压抑惯了,好不容易轮到性子软的君王,一个个放开了把积年的流弊都上书表奏,连往常不敢说话的缄臣也争着直抒胸臆。 毓秀的情绪很复杂,她一方面觉得下头的人说实话很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威严不够。 君臣权利失衡不只是预感,果然在大婚宴上权贵就携家眷上演了一出群魔乱舞,看似和乐融融,实则挑战君威。 毓秀走神时,步尧正念着一封贺书,他眼看着主子目光失焦,就适时放慢了语速。 他的声音越来越缓和,毓秀却开始眼皮打架,本想趴在桌子上歇歇眼睛,可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姜郁踩着月华来勤政殿时,正撞见步尧轻手轻脚地给毓秀披外袍,想到早上也是这人谄媚,他心里就一阵不自在。 步尧等见到姜郁纷纷跪拜,姜郁却并不叫平身,他心里斗争着要不要叫醒毓秀,挣扎到最后还是算了,转身自回金麟殿。 毓秀醒来时夜已深,勤政殿内外都静悄悄的,步尧一直守在旁边,连个瞌睡都没打。 毓秀站起身活动睡麻的腿脚,咕哝着吩咐,“夜深了,就在偏殿为我准备床铺。” 步尧低头道,“帝后只有三日婚房之享,皇上若歇在勤政殿,于皇后颜面有损。三日后皇后就搬去永乐宫了,陛下要独处,也熬过这几天。” 毓秀脸都紫了,连下头的人都看出她是在熬了。 其实之前她没想这么多,更深露重,她又疲惫困顿,只想早点上床睡个好觉,可步尧说的句句在理,她也不得不妥协。 毓秀一声长叹,摆驾回金麟殿。 [花小说] 到金麟殿后,步尧就和换班的内侍交接了。 毓秀蹑手蹑脚走进寝殿,见姜郁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她怕吵醒他,就去偏殿洗漱换装。 再进正寝时,她又命人将屋里的灯灭了两盏。 今天比昨天好得多,龙床上也不挤得慌,也不硌得慌,身上也有被子盖,毓秀却偏偏瞪着眼睡不着。 大概是在勤政殿睡了一觉睡出精神了。 她还记得迷糊中听步尧念了一封左相与大理寺卿联名上书的折子。 折子的内容,似乎是在求情,请她赦免当初以下犯上,因变法事件受牵连的士子生员,尤其是关在牢里不见天日的陶孝廉。 毓秀登基大赦天下的时候,就有心将那人放出牢狱,提议一出,却遭到以右相为首的权贵众臣的极力反对,毕竟挑战皇权律法的刑囚与寻常案犯不同,按理是赦免不了的。 女皇大婚再赦天下,大理寺卿为陶菁求情情有可原,可他竟能拉动左相同他联名,本事也是不小。 左相虽位高,手中握有的权利却远远不及右相,行事常中庸求全,不肯轻易得罪人。 毓秀是登基前一天才知道,左相手里竟执掌着一枚她母上的九龙图章,凌寒香对她母亲无疑是忠心耿耿,对她态度如何,至今还不明朗。 现下的朝局看似一滩静水,实则暗潮汹涌,关系错综复杂。毓秀登基之后,很想找个机会试一试左相的立场,没想到大理寺卿行动比她还要快一步。 叹息罢,毓秀轻轻翻了个身,翻了一半就听到姜郁的沉声,“皇上为国事忧心?”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时隔三年,姜郁居然会主动跟她说话。 惊喜之余,她又淡淡失落,姜郁从来都直呼灵犀名字,却称呼她为皇上,既然他为他们的关系做了一个定位,她也只能遵循规则。 “吵醒皇后了吗?” 姜郁沉默了好一会才答了句,“臣一直都没睡着。” 毓秀脑子里乱乱的不知怎么接话,想了半天才讪笑一声,“金麟殿住的不舒服,过了这三日皇后就搬到自己宫中了,不必再事事掣肘。” 姜郁沉默着不接话,毓秀讨了个没趣,失落一瞬就过了,转而又去想怎么平滑处置陶菁的事。 她才在心里做了决定,姜郁就又发声,“皇上在想什么?” 这…… 她想的事牵扯到右相,没法实话实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皇后从前有什么志愿没有?” “皇上何出此言?” “就是想同你说说话,我们从前都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寥寥几次交往也只是我在犯傻,我过去给皇后带来的难堪,你只当我年少无知。” 姜郁闻言,又沉默了。 毓秀讪笑着说了句,“我知道皇后入宫是迫于家族的压力,并非你本愿,你好歹忍个两三年,多则六七年,等我有说一不二的一天,皇后有什么心愿,我一定帮你实现。” 姜郁的嗓音悲凉低沉,如同他吹的埙,含着莫名的沧桑之感,“皇上所谓的帮我实现心愿,是什么意思?” “嫡庶之分,我也深为痛恨,皇后身为庶子,不能继承家业,又不能同所爱朝朝暮暮,我要是你,心里也必定都是苦。白日里的话是我说重了,皇后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才好。” “皇上言重了。” 他嘴上说“言重”,语气里却带着隐隐的怒气。 毓秀再接再厉地表明心迹,“只待来日,皇后若还是想同公主在一起,我会竭尽所能成全你们。再不然,你想入朝为官也好。当初在南书房你的功课就是最好的,就算日后不借助家族之力,也有位极人臣的一日。” 毓秀掏心掏肺,本以为姜郁会有一丝动容,等来等去,那边却还是一片沉静。 姜郁不会是怕她心塞才故作矜持。 那他还真是多虑了,想笑就笑啊,她也会跟着笑的。 半晌,姜郁才终于开口,“皇上还在为华砚的事耿耿于怀?” 哪跟哪? 关华砚什么事? 这下轮到毓秀不知怎么接话了。 姜郁冷笑着又解释了一句,“皇上就那么想华砚做你的皇后?” 毓秀这才明白姜郁在说什么。 “华砚是母亲选的人,他这辈子注定栽在我手里,我是真心不想再害别人,但愿入宫的人都能得偿所愿,不要被我耽误了才好。” 姜郁听毓秀提到明哲弦,骨头里就生出一丝寒,他到现在还记得,年仅十二岁的自己被女皇召见时,她说的那一番改变他一生的话。 毓秀每说一句话,就斟酌一下用词,生怕有什么棱棱角角触及到姜郁的敏感,“从前是我想的太简单了,皇帝的婚事就是西琳的国事,母亲当年不能免俗,我又凭什么以为我可以。姨母倒是个有始有终的痴心人,可她最后却被自己喜欢的人算计的不得善终。” 姜郁心中一惊,“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毓秀口气淡然,“上一辈的事,我本来也没有评论的立场,当年的谁是谁非其实一点也不难猜,我们后来人要从中汲取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姜郁错以为毓秀言有深意,心里一阵紧一阵麻,明明告诫自己不要心虚,后背还是浮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面对毓秀的时候还游刃有余,直到三年前的锦鲤池事件,他们的关系才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特别是毓秀担任监国之后,变化更是一日胜似一日,她其实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天真率性的孩子。 毓秀说完话就犯了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姜郁鼓起勇气再开口,却没得到半点回应,他支起身子看了一眼毓秀,胸中一阵憋闷,禁不住在牢笼一般的龙凤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看来今晚同昨晚一样,又要一夜无眠了,大概真如毓秀所说,是他住不惯金麟殿,处处掣肘的缘故。 毓秀却睡得出奇的好,第二天醒的也早,相比之下,姜郁的黑眼圈就有点瘆人了。两人在金麟殿摆早膳,饭食还没上桌,毓秀就降旨召左右相与大理寺卿进宫觐见。 姜郁见毓秀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只好开口问她缘由。 毓秀却含糊搪塞,“永乐宫已置办妥当,服侍的宫人等你亲自去挑。” 姜郁错以为毓秀敷衍,心里一阵恼怒。 她昨天还说他凭学识也可位极人臣,原来那些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这才过了一晚,她就拿防备乱臣贼子的戒心防备着他。 其实毓秀话里的避重就轻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对同几位众臣的会面心有担忧。 第7章 .16 姜郁才吃到一半,毓秀就撂筷子不吃了,也不等他一起用茶,急匆匆往勤政殿去。 [花小说网] 姜郁用罢早膳,召一个昨日伴驾的宫人问话,那人支支吾吾,却也把步尧念的几份折子内容说出了六七成。 姜郁随即摆驾去见姜汜。 毓秀在勤政殿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左右相先后到了,人没齐毓秀也不说话,命人奉茶伺候,她坐在上面默默批奏折。 两位宰辅万没料到他们一进宫就受了冷待。 左相想的是前日凌音在大婚宴上敬酒闹得有些过分了,连累她被小皇帝记仇。 右相心里也犯嘀咕,他本就是皇亲,现又做了国公,毓秀从前一直对他恭敬有加,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连敷衍也不敷衍了。 直到大理寺卿也来了,毓秀才露出笑容,举重若轻地提起左相与大理寺卿联名的折子。 “母上在位时,我就想替外籍生员求个恩典,虽说他们之中考得功名的也是少数,可误一人就误是终身,朝廷遇到有才之士,也该破格录用。” 此言一出,大理寺卿虽未于第一时间出声应和,却点头作应。 左相也满面笑容,“臣等为皇上马首是瞻。” 右相一双眼在左相与大理寺卿面上来回逡巡,很不情愿被划到左相的“等”里,“依老臣看,外籍士子的事还不宜处置,献帝按照祖宗规矩惩治闹事的士子,皇上放人出狱,于情于理都不和。” 毓秀猜到右相会极力反对,她也并不纠结,“今日招二位宰辅来,本是朕一时兴起,外籍流民如何处置,还要同户部礼部两位尚书再议。之前,设立初元令的事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下来,如今朕已大婚,这事不能再拖。两日后上朝,朕会与众臣商议实行。” 西琳新帝登基,都要在元年设立一条新令,所谓初元令。 毓秀上位后曾三番五次试探群臣的意思,下书上谏的初元令大多为可有可无的政令,譬如荒年免农耕税,或加赋商贾赋税之类,与她本心所想的大相径庭。 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毓秀却等不及了,她如今有大理寺卿出面提议,要是再加上户部礼部刑部三位尚书中立,也不是完全没有赢面。 就算最后闹的不可收拾,她也能打出一张天子牌,毕竟初元令关乎君权,底下的人不会不给她几分薄面。[ 超多好看小说] 毓秀叫宫人备下宫宴,请左右相与大理寺卿一同用膳,席间左相与大理寺卿一唱一和,连连灌了右相好些酒。 毓秀在心里偷笑,配合着多敬了右相几杯,喝倒了就送偏殿歇息。 左相只是两颊微红,并无半点失态;大理寺卿喝的半醉,他的心思可一点都不醉,明知左相有事要对毓秀私说,忙也借了个偏殿歇息去了。 毓秀屏退服侍的宫人,殿中就只剩左相与她两个人。 等人走净了,左相屈身便跪,“犬子在大婚宴上行为无状,请皇上恕罪。” 毓秀忙上前扶起她,“朕没有放在心上。” 凌寒香细看了毓秀的表情,犹豫半晌方才笑道,“微臣蒙献帝不弃服侍一朝,这十几年却在政事上无所建树,未能制衡姜壖,让上皇失望了。” 毓秀忙扶左相到榻上同坐,“凌相何出此言,姜家树大根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撼动根基,你我需从长计议。” 凌寒香讪笑着摇摇头,“微臣年纪不轻,只能陪皇上这几年,皇上需计划周密,雷厉风行,我必尽我所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她话一说完,下地又跪,毓秀已有预感她要提起凌音,就没去扶她。 果不其然,凌寒香马上就说了句,“来日还请皇上恩准,让犬子进宫侍奉皇上。” 毓秀头皮发麻,才想着要怎么接话,凌寒香就说了句,“悦声和他父亲是一样的身份,他父亲这些年旧疾缠身,渐渐已执掌不了修罗堂,我二人都有心叫悦声代掌堂主之位,悦声见惯了天光,做不得影子,皇上要是准他入宫,也可让他名正言顺地护在你身边。” 毓秀这才明白了,“只怕委屈了凌公子。” 凌寒香笑容一滞,“不瞒皇上,悦声他……” 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臣有难言之隐,让悦声进宫是委屈了皇上。要是来日他行事得罪皇上,就请你看在我夫妻二人的面上,原谅他。” 毓秀不明所以,却也点头作应,二人相扶着回榻上坐了。 沉默半晌,凌寒香才笑道,“皇上是不是对初元令的事有了打算?” “无论如何,初元令之事,朕希望凌相不要出面,毕竟现在还不是与右相分庭抗礼的时机,请凌相再忍耐些日子。” 左相一愣,随即点头作应。 毓秀一五一十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商量了一个时辰,外头通报说右相午觉睡醒了,左相才出宫。 大理寺卿等左右相都去了,才悄悄回殿中同毓秀密谈。 晚时,毓秀又传召了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入宫饮宴,席间把初元令的事同三位稍作知会。 她求得不是三人的支持,只求他们不要公开反对,借着这个时机,她也想看清谁是谁非。 金麟殿已备好晚膳,姜郁饿的头昏,吩咐人去请毓秀,派去的人不出一刻就回来了,说皇上一天都在召见臣子,叫人备了御膳,留三部尚书,大理寺卿与督御史在宫中一同用膳。 姜郁下午派人打听过一次,知道毓秀与众臣商议流民法与外籍士子一事,可招两位督御史入宫,又是所为何事。 毓秀回金麟殿时,人已微醺,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姜郁靠在椅子上看书,一看到她就正儿八经地行了个拜礼。 毓秀借着酒劲手把手把人扶起来,一寸眉毛一寸眼睛地盯着姜郁看,直到把姜郁万年不变的脸都看出了红晕,这才耗光勇气转身逃了。 一屋子的宫人都以为要发生点什么,没想到他们的主上有贼心没贼胆,连借酒装疯也不过是拉着人多看了几眼,别说推倒,连稍微亲密的动作都没有。 侍子们哀叹着退出门去了。 毓秀沐浴更衣又喝了解酒茶,人也清醒了几分,为安抚受惊的姜郁,就亲自为他剪烛芯。 姜郁看也不看她,还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声。 毓秀这个尴尬,只能抱着花瓶上床就寝。 姜郁在桌前坐了一整夜。 毓秀起身洗漱预备早朝时,见姜郁还端着昨天的那本书顶着个红眼睛看,书没翻几页,人倒憔悴了不少。 毓秀怕遭白眼,也不敢深劝,“皇后今日就搬到自己的宫里去了,想来一定比金麟殿住的习惯。” 这话不止是安慰姜郁,也是在安慰自己。可惜姜郁听了没有半点被安慰的样子,还是那么木然地坐在桌子前,也不洗漱换衣,叫他用膳也不理。 毓秀猜他大概还在为昨天她搪塞他的事生气。 姜郁爱记仇这件事,她从前就知道了,她却更怕他的喜怒无常,昨晚她借着酒劲扶他手时,他面上明明还带着几分柔和,之后她跑去谄媚剪烛心,他就变了脸不甚欢喜了。 毓秀一个人用了早膳,上朝去了,她前脚刚出门,姜郁就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三天没睡觉,铁打的身子也熬成干了。 姜郁最终还是去了永乐宫,当然是被横抬过去的。 奇也奇了,他的身子刚沾上永乐宫的床,他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宫人不放心,特别找来御医来看姜郁。御医摸了姜郁的脉,料定无大碍,随手开了几张温补凝神的方子。 毓秀上朝的时候还不知姜郁晕了,她满脑子都是初元令的事。 众臣恭贺皇上大喜,大理寺卿闪身出列,把他与左相联名的折子当着满朝又说了一次。 毓秀笑着看着底下众臣,那些人里被大理寺卿闪了个措手不及的只寥寥几人,其余大多严阵以待,显然是之前就听到风声。 右相一派凌然,睥睨冷笑。 毓秀丝毫无惧,“初元令之事,朕思虑多日,决定将流民的法令改为二代即可入籍,外籍士子乡试成绩优异者,可参加会试,会试成绩突出者,可破格参加殿试。” 她话音未落,殿上就一片哗然,朝臣议论纷纷,个个摩拳擦掌预备开口劝阻。 还不等人禀奏,毓秀就抢先说了句,“我朝从来都重贤任能,有才有能有雅有量之士难遇难得,何必在乎其出身,该不拘一格降人才才是。” 右相一声轻哼,听小皇帝这意思,她非但要赦免闹事的陶某人,似乎还有重用之意。她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无心腹可分忧,才想着要对新人下手? 不等右相出马,户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打头阵,“姓陶的举子嘴上功夫了得,学问与德行却未必有过人之处,何况他曾罔顾西琳律法,煽动士子闹事,以下犯上,对献帝不敬,若皇上授他官职,朝廷颜面何存。” 第7章 .17 毓秀看着户部尚书恨的牙痒痒的,昨天她设宴时,这老东西还满脸赔笑,今天要表明立场,他果然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花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外籍流民的事看似是小,实则牵扯甚广,会被损伤利益的人也不在少数,几位权臣拿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变法也无可厚非。 毓秀打了个太极,“流民之事不止是外籍士子之事,士子里也不止有一个陶菁,我什么时候说要封陶菁做官了,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他的真才实学如何,要等会试后才知道。朕听说他是乡试解元,想来也该有些本事,否则就是他那一州选不出人才?” 右相在心里腹诽,皇上你都许人进会试了,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这是早早地就要打出一张天子牌? 吏部尚书闪身出列对毓秀拜道,“皇上三思,我朝许外籍侍子考取功名已是大大的恩典,要是再恩准会试殿试,岂不损了我西琳士子?” 又一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 毓秀任监国时就知道朝局是一潭深水,朝臣顾忌先皇,党结党争都不敢过于外显,如今形式渐渐明朗,一干权臣欺负她年轻,明摆着要撕破脸。 毓秀拿眼看了一下满堂朝臣,众人或多或少也是同样的想法,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悲哀,“若我西琳士子有真才实学,何惧有损?” 吏部尚书哀哀一叹,“皇上说这话,不怕伤了西琳臣民的心?” 此言一出,下面马上有人附和。 毓秀笑道,“朕以为,凡是在我西琳出生的百姓就是西琳的臣民,二代流民不该再归入外籍。差别待之,尚书大人可曾想过他们会不会伤心。” 右相对工部尚书递个眼色,工部尚书赶忙也站出来帮腔,“亲疏有别,内外有分,皇上宅心仁厚,对外籍也存着一分仁爱之心。变法事大,还请皇上三思,若对我朝百姓与外籍一视同仁,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帽子扣的倒结实。 “哦?尚书大人倒是说说,怎么会天下大乱?” 六部中有两位女尚书,一老一少,工部尚书正是那资历老的,尚书大人的庶妹是右相夫人,两家姻亲联系,从一开始就站成一队,毓秀明知她拉拢不来,一早也没费那个心思。[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_._.花_._._._.小_._.說_._.網 第7章 .18 姜郁急着起床沐浴更衣,毓秀偷偷在心里笑他,一边吩咐人把晚膳摆上桌。( $>>>、花‘’小‘說’) 他再回来时,又恢复到从前的丰神俊逸。 毓秀看着风度如初的皇后殿下,反倒没有刚才亲切,总觉得他又把自己端上高台,让她抬手跳脚都够不到了。 姜郁哪里知道毓秀的想法,他只顾着自己成身舒爽,风度如初;他现下精神十足,面对毓秀时也有了底气,明明饿的前胸贴后背,坐在桌前喝粥的姿势却还保持着优雅。 两个人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毓秀越发找不到实感,姜郁也没了起初见到毓秀的惊喜,气氛变得压抑客气。 毓秀拉不下脸留宿,姜郁更不会开口留她,两个人吃过饭用了茶就各自难受。 亏得梁岱跑来说边关有军报,请毓秀移驾勤政殿。 毓秀心里虽有失落,更多的却是获救般的如释重负,对姜郁嘱咐几句好好休息,就十里溃败的跑了。 姜郁望着毓秀的背影,喃喃一句,“不知是北琼的军报,还是南瑜的军报?” 毓秀本以为边关传来的是要紧的急报,到了勤政殿才发现是她想多了,所谓军报也不过是神威将军派人送密函进宫。 派来的人倒是挺和毓秀的心意,她悬了一路的心在看到华砚的那一刻稳稳落回肚子里,“怎么在外头等?” 华砚的嘴角笑的弯弯的,侍子们早见怪不怪,也不跟着进殿,都乖乖在外头听传。 华砚不叫渴,毓秀就没为他安排茶饮,直接将人拉到龙椅旁,当着他的面打开红封密函。 果不其然,里面什么都没有。 毓秀知道华砚为人谨慎,不会为了单单进宫见她就胡乱编造理由,她就笑着问他卖什么关子。 华砚正色道,“边关传来的是口讯,母亲没写奏折,叫我亲自进宫一趟。” 神威将军镇守北琼边关多年,她如今虽身在朝堂,守地却还有许多旧部。 “到底是什么事?” “北琼的三皇子入关了。” 北琼这些年一直蠢蠢欲动,西琳虽百般戒备,也受了不少骚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_._.花_._._._.小_._.說_._.網 第7章 .20 毓秀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姜郁是留不了六七年了,至多三年,要是她有本事在两年之内解决最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花小说网] 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别在她眼前,她就算不长针眼也堵心。 上朝时,毓秀就有点心不在焉。 刑部尚书奏曰,初元令的条款已经按照皇上的意思拟好了,还要两位宰辅定夺。 不出一天政令条陈就准备妥当,毓秀显然一早就下定决心要整顿流民的户籍,右相和几位尚书被闪了个措手不及,又纷纷站出来反对。 毓秀笑道,“我只是请迟卿初拟条陈,至于如何写入西琳律,还要请两位宰辅细细商议后再行。” 右相明知他在初元令的事里没有话语权,妥协认输又不是他一贯的秉性,索性明确表态,“臣等苦劝皇上三思,皇上却固执己见,不听忠言,初元令之事,恕臣不能尽力,请皇上与左相裁断。” 毓秀被正面打脸,难免有点发愣,压着火气笑道,“既然如此,初元令就请左相一人裁定,礼部,户部,刑部三部协同。” 左相不动声色地接旨。 朝堂气氛尴尬,原本要禀奏的臣子也都不敢多说话了,毓秀又向礼部尚书布置开恩科的事,特别交代新入籍的士子也可参加考试。 下了朝,大理寺卿随毓秀去了勤政殿。 毓秀才屏退众人,程就哀声说了句,“皇上,初元令制定虽易,实施却难,若右相和几位尚书从中作梗,日后也会生出事端。” 毓秀又何尝不知道,她一开始也没想到右相的态度会如此强硬,居然连天子的颜面也不顾了。 “初元令的事,程卿从今晚后不要再插手,但凡有个差池,朕不希望大理寺也牵涉其中。” 程沉默半晌,方又说道,“朝野内外明里站在皇上身边的只有臣下一个,右相早把臣视作眼中钉,就算臣明哲保身,也是徒劳。” 毓秀看着程轻轻叹了一口气,“朕马上要和布局的人见面,在此之前,程卿须谨言慎行。”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就有侍子通传刑部尚书带了一个人来谢恩。 程笑着退到一边,“来谢恩的是被特赦出狱的陶菁,他早朝前就等在宫外了。” 毓秀忙回龙椅端坐,叫内侍通传刑部尚书与陶菁进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花小说网]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莫名有一点紧张。 勤政殿的正门打开,刑部尚书款款进殿,他后面跟着恭谨谦卑的陶菁。 陶菁的相貌虽出众,为人却低调,所以偶尔展露风华时,会让人生出措手不及的凌然之感。 礼数上在毓秀叫他之前他是不能抬头看毓秀的,所以从陶菁进殿到站定,两个人的眼神也没有交汇。 陶菁正儿八经对毓秀行了个伏礼,口称“皇上万岁”。 毓秀挥手叫平身,陶菁这才抬起头,站在堂下与毓秀对望,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笑容似有深意。 毓秀的心一阵狂跳,她也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上大人当初认定这人有祸国殃民的潜质。 陶菁面上的从容并没有因为两年的牢狱之灾而消去半分,就算当年凭着一张利嘴得罪了满朝文武,更激怒执掌他生杀大权的帝王,他脸上都不曾有过半分畏惧,一直优雅的微笑着。 “罪民谢皇上再生之恩。” “不必多礼,士子这两年受委屈了,回去潜心准备功课,明年来参加会试。” 陶菁还想说话,毓秀却轻咳一声给堵了回去,“程卿与迟卿辛苦了,陶君恩也谢了,早些回去将养身子要紧。” 说完这句,她就吩咐内侍赏陶菁安身用度的花费,忙不迭地将人送出门。 她怕再被他看上几眼,心又会莫名扑通个不停。 毓秀从前一想到姜郁,心里都是酸,越酸越想求,越不得越酸,可刚才被陶菁看着时,心里却像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竟有些甜。 毓秀隐隐期待陶菁不要因为两年的牢狱放弃举业,依然心怀抱负,能顺利通过会试殿试,入朝为官。来日若在朝堂上相见,他会不会如刚才那般望着她笑上一笑,或是一如初心,直言进谏,侃侃而谈。 姜郁摆驾到勤政殿时,正遇见大理寺卿三人出来。 陶菁知情识趣低了头,生生把锋芒掩盖过去。 姜郁半点也没看到陶菁,他的注意力都被大理寺卿吸引了。 程是孝献十三年的进士,以二甲第一名入刑部供职,曾是孝献帝为毓秀内定的皇后人选。 程大人十六岁就进士出身,孝献帝原本是要点他做状元,私心作祟,最后却没让他进一甲。 孝献帝替毓秀物色夫婿这些年,自觉官绅子弟,豪门公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程的,当初更有意封他做毓秀的储妃。 那个时候毓秀还没成年,对储妃的意义一知半解,只因为母亲的安排才对程生出些另眼相看。 可惜程是个清高才子,一心想进朝堂而非入宫门,明哲弦爱惜人才难得,这才将封储妃之事作罢。 程因此也在朝野内外都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人都道程君不恋富贵,骨气可嘉。 姜郁忌讳的不止是程的学识风华,也有他对毓秀的忠心。自从毓秀担任监国,孝献帝就将程指给她做心腹,两个人在这几年的交往比她与华砚还多。 眼见皇后驾到,刑部尚书忙屈膝行了个不折不扣的大礼,陶菁紧随其后,程比二人都慢了一些,起身后看向姜郁时,脸上还带着一丝轻蔑。 像程这等十年寒窗,入仕为官的男子,大约总是对世家纨绔与男妃男侍有些鄙夷,且不论姜郁又是姜家人。 姜郁又何尝不笑程道貌岸然。 两看生厌,彼此彼此。 目送三人走远,姜郁才着人通报。 毓秀没想到姜郁会来勤政殿,想了想,就猜他是要解释昨晚灵犀擅闯永乐宫的事。 “皇后怎么来了?” 姜郁欲言又止,反倒是服侍姜郁的内侍笑着禀道,“皇后特意来同皇上一起用膳。” 一起用膳? 毓秀一时有点发蒙,何况姜郁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喜怒,她等了半天,他也不说话,反倒把她熬的五脏皆伤。 罢了罢了,她纵容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索性替他把来意说了,“皇后为公主求情吗?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想必灵犀也是担心你的病情,才顾不得时辰早晚。” 一句说完,姜郁又变回了千年寒冰脸。 毓秀越发摸不着头脑,“皇后用午膳了吗?” “臣不饿。” 毓秀忙着人传膳,放下折子走到姜郁面前,“皇后身子才恢复,要自己保重。” 她原本想伸手拉他一拉,又怕像从前一样被他冷淡地闪躲,这才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生生收了回来。 此一举又引来姜郁的一记冷眼。 毓秀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扯住姜郁,中途怕他挣脱,特别用上了不容抗拒的力气。 姜郁的确没抗拒,就是胳膊被掐的生疼。 毓秀咬咬牙,“只有你我时不必行大礼,说话也不要站着说。” 姜郁从善如流地坐了,“初元令……” 他虽然只说了三个字,毓秀却听出他话里的讨伐之意,莫非他已经知道她在朝上与右相站明立场。 毓秀讪笑几声,躲了一躲,“程卿与迟卿才带人来谢恩。” 一口一个程卿叫的亲切,姜郁郁闷之后又暗自腹诽,刚才他明明只看到程与迟朗,对那个陶菁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听闻那人才貌双全,风华绝代,他才与他走了对面,不会注意不到他的容貌,莫非是他对程太在意了才不得视物? 姜郁正疑惑,宫人已将午膳准备好了。 毓秀拉姜郁入座,让试菜的内侍把好吃的都给他夹了一份,不出一会,姜郁面前的盘子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又是用力过猛。 姜郁虽皱着眉头,倒也保持风度没抗拒。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毓秀回到桌前看奏章,姜郁坐在下头不紧不慢地喝茶,一点要告退的意思都没有。 毓秀集中不了精神,又不好意思赶人出门,手忙脚乱了一阵,直到看折子看的忘记了其他,才恢复到从容谨慎的常态。 内侍添了第三回茶,毓秀才想起勤政殿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赖着不走。 疲惫扶额时,毓秀发现姜郁正紧紧地盯着她,她的心又有些忐忑,脸上渐渐烧起的温度也不知是因为姜郁执着的眼神,还是他从没见过的脸色。 毓秀故弄玄虚地端起茶杯,开口也有点结巴,“皇……皇后还在?” 姜郁被毓秀问的一愣,“臣在此耽误陛下处理朝政?” 毓秀轻咳两声,“耽误倒是不耽误,只是……皇后真的没事跟我说吗?你有事直说无妨。”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怎么能不找点事来说,只好随口说了句,“臣听闻北琼的三皇子过边关入西琳境了。” 第7章 .21 毓秀被姜郁的话吓了一跳,华砚昨天才给她报信,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姜郁就知道了。[花小说网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是听谁说的? 神威将军还是右相? 右相又是怎么知道的? 莫非边关也有右相心腹?又或是神威将军府有右相的眼线? 想了一想,还是不可能,若姜郁的消息来路不正,他绝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跟她说,所以毓秀就不动声色,“皇后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姜郁顿了顿,显然是在斟酌用词,“昨日灵犀公主告于我知的。” 毓秀闻言,心里又生出担忧,灵犀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也不是什么让人欣喜的事。 却不知向灵犀通传消息的又是哪一个。 未免姜郁多心,毓秀问话时还面带微笑,“皇后可知公主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姜郁本以为毓秀的神情不快是忌讳他与灵犀单独相会,不料她只是在担忧灵犀与谁私交。 “公主在宫门口遇上华砚。” 毓秀满脑子想着前朝纠葛,一时没弄清姜郁话里的酸意从何而来,就事论事地说了句,“神威将军得到边关奏报,派惜墨来递送密折,他亲自走一趟牢靠些。” 姜郁面无表情,“听说华砚在宫中呆了一个时辰……” 毓秀一声讪笑,“三皇子入关非同小可,我心里不安,就稍稍与惜墨商量了一会。” 这话当真触了姜郁的逆鳞,从大婚到现在,他三番两次向毓秀询问朝事,毓秀不是推脱就是搪塞,没有一次痛快相告的,更遑论知心相商,可她对着程华砚却能嘴不停地谈上一个时辰。 毓秀还不知在短短的时间里,姜郁想了许多事,包括后悔成为皇后,不过他的赌气只在一时。灵犀说得对,要是他不入宫,那他想要的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得到;现下虽举步维艰,动辄得咎,毕竟还有一线希望。 二人沉默半晌,毓秀试着问了句,“皇后问三皇子的事,是为灵犀?” 姜郁闪神的功夫,错过了毓秀的话,他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无弹窗广告) 毓秀心里一凉,姜郁一反常态频频示弱,不过是想为灵犀求情,拜托她不要让灵犀远嫁罢了。 毓秀深吸一口气,轻声笑道,“灵犀是我亲妹,除非三皇子考虑入赘,否则我绝不会应承她与北琼的婚事。” 姜郁一愣。 三皇子,灵犀,北琼的婚事? 他总算弄明白灵犀昨晚失态的缘由,原来那丫头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毓秀派去联姻的棋子,一时无措,才在他面前发泄情绪。 站在灵犀的立场,若她是皇帝,把毓秀嫁到北琼是一定的,毕竟一可安邦定国,二可排除异己,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可毓秀不是灵犀,她比灵犀要重情重义。 他活了这些年,经历的贵族女子不少,毓秀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她看起来软弱优柔,骨子里却带着玉碎瓦全的决绝,选定了一条路就绝不回头的。 姜郁最怕的也是她这一点,三年前他就领教过了,滋味真说不上好。 孝献帝说的不错,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毓秀远一点,否则伤人伤己,后果堪忧。 可折腾到最后,他还是进了宫。 毓秀小心翼翼地看着姜郁,姜郁竟一脸柔和,“臣听闻三皇子深得君心,其父有意立其为皇储,入赘西琳之事,恐怕行不通。” 这就事论事的态度是否欲盖弥彰? 毓秀点头笑道,“我们且不要庸人自扰,西琳新皇大婚,北琼兴许只是出于礼节派皇族来道贺。” 姜郁却悲观的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皇上要早作准备。” 毓秀在桌下扭自己的手,心里有点酸。姜郁一向处事淡然,今日却一反常态,直抒己见,莫非是对灵犀关心则乱。 其实是毓秀冤枉姜郁了,姜郁的确有点担心,却不是担心灵犀。灵犀聪明绝顶,真的有火烧身,也会耍个手段移祸他人,怕只怕一番搅和下来,最不好过的人会是他。 二人各怀心事静默间,有内侍通禀,定远将军派人传来边关奏报。 毓秀与姜郁对视一眼,表情都不怎么好。 北琼边关才报,南瑜边关又报,莫非是北琼南瑜串通好了预备搞什么乱七八糟。 上朝时定远将军半字也没提边关奏报,大约他现下要递送的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报。 毓秀吩咐宣人进殿,殿门一开,呈书人躬身进门。 姜郁一见来人,脸上的霜足以毁了一片茄子田。 几日不见,纪二公子又添了风华飘逸,看姿态不像是来送信的,倒像是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 当初在大婚宴上,姜郁就对纪诗极为忌惮,与凌音的放肆张扬不同,此人的手段都藏在内里,看似清茶一杯,实则烈酒一壶,看毓秀那不谙晴事的模样,恐怕他稍动手腕,她就要一头栽到温柔乡。 定远将军谁不好派,偏偏派来送信的是备选进宫的二弟,明摆着是要在毓秀面前找存在感。 纪诗又不像华砚是个君子,姜郁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十成十同他那杀人如麻的哥哥一样,骨子里带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绝。 姜郁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皇城内外,纨绔之中,称得上德行品貌皆全的只有华砚一人,若华砚真心与他争锋,他恐怕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姜郁肯定华砚有弱点,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华砚的弱点是什么。 毓秀依稀记得前来送信的是定远将军的二弟,宴上同凌音琴瑟合奏的那一个。 纪诗在大婚宴上一出场,风采就被人抢光了。淡雅不及华砚,妖娆不及凌音,凌然不及洛琦,温婉不及舒雅,吸引毓秀注意的能力,又大大比不上万年冰山的皇后殿下,容貌称不上绝色,家世算不得至高,在一众人中实在没怎么出彩,回去之后着实憋着一口气,总想着找个机会让毓秀记住他。 如若不然,他只怕前途堪忧。 纪诗的出身与华砚不相上下,可华砚与毓秀有十几年的情谊,又曾被毓秀议立为皇后,他实不能与其相争。 他自小虽阴柔些,比不得哥哥铮铮铁骨,却也十分高傲,万不能容忍自己一生暗淡无光,况且,若真能讨得毓秀欢心,他私藏的那点小心愿,还怕实现不了吗。 纪诗一进门就瞧见了姜郁,却也只对毓秀行礼,他在大婚宴上就感觉到姜郁对一干众人的敌意,明知放低姿态只会招人嫌恶,索性不伺候。 毓秀对两人的暗潮汹涌并无知觉,她满心都在担忧南瑜边关传来了什么消息,脸上还不能表现出焦虑,就笑着对纪诗道平身,遣宫人去取他手里的密折。 纪诗抢先一步,“微臣上前就好,不劳烦大人。” 步尧走出两步半听到这么一句,才想回头请毓秀示下,纪公子已自作主张走到御桌前了。 毓秀只当纪诗不懂规矩。 纪诗哪里是不懂规矩,明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幺蛾子。 姜郁眼看着纪诗走近御书桌,亲手将密折递到毓秀手里,还若有似无地摸了一下龙爪。 毓秀被调戏了也没知觉,只匆匆打开密折,里头是定远将军挥毫的一列草书,“欧阳苏入关”。 毓秀心里一惊。 欧阳苏,字白鸿,南瑜储君,康庆帝的嫡长子,其母闻人皇后未嫁之前是北琼公主,算起来,白鸿太子与北琼三皇子是姑表兄弟。 不过毓秀也不输,欧阳苏与三皇子算半个表兄弟,她与欧阳苏可是嫡亲的堂兄妹。 血缘亲疏有差,关系远近可说不好,闻人皇后现还当权,毓秀的老爹却是个甩手王爷,在南瑜朝堂根本说不上一句话。 欧阳苏赶在三皇子访西琳时也跑来插一脚,打的是道贺的幌子,葫芦里卖的却不知是什么药,毓秀可不信他这一行只为了走亲戚。 那二位都还未娶正妃,似乎皆有联姻之意,若其西琳之行是为了结交灵犀,求取婚事,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公主只有一个,求亲的却来了两家,就算把灵犀送出去和亲,也注定要得罪一个。 毓秀正忧思,姜郁已起身上前,隐晦地问定远将军的密折里写了什么。 毓秀索性也不瞒姜郁,就实话跟他说了。 姜郁听罢,一皱眉头,“二位皇子太不懂礼仪,若要出使西琳,为何出行前不派人送信,想来就来,当我西琳是什么地域?” 姜郁初心并没有针对毓秀的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毓秀还没懊恼,纪诗先站不住了,“皇后言下之意是怪皇上君威不盛,才使邻国有恃无恐?” 这指责好没来由,姜郁望向纪诗的眼神满是凌厉。 他还没开口,毓秀先开口了,“子言言重了。西琳国事虽盛,却文不及南瑜,武不比北琼,朕才登基不久,在政事上未有丝毫建树,人又年轻,难免被人看轻。皇后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不敬之意。” 第7章 .22 毓秀之后说的话,纪诗都没听进去,从他听到她叫他的那一声“子言”,脑子就彻底不转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_._.花_._._._.小_._.說_._.網 第7章 .23 步尧话一出口,不止毓秀吃惊,梁岱也有些吃惊。[花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毓秀笑道,“你想出宫考试?” 步尧叩首道,“下士服侍皇上多年,得皇上体恤,衣食无忧,日子清闲,学业上不敢荒废,也不知是不是比从前有所精进,皇上开恩科取士,下士也想斗胆试一试。” 毓秀被说了个大红脸,服侍她四年的人,她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哪里还有什么体恤之情,心中一愧疚,对步尧所请就顺势应了。 “离乡试还有几个月,你现在出宫也来得及,考试的事朕会着人为你安排妥当,不用担心花用,宫里自有赏赐,若秋闱顺利,朕安排你去国子监。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出去。” 周赟康宁来换班,梁岱步尧退出勤政殿。 梁岱满心疑惑,等他们两个走的远些才小声问了句,“皇上仁慈,你要出宫求她就是了,何必绕弯去找太妃?” 步尧看一眼四周,回话也是轻声,“并非是我去找太妃,却是太妃找上了我。” 梁岱更不知所谓,“太妃找你干什么?” 步尧一声轻叹,“有些事,你我这等身份的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就是不愿卷进是非,才回绝太妃选择出宫的。” 梁岱笑道,“是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出风头,得罪了皇后?他找借口把你扔出宫?” 步尧也忍不住笑,“你不要胡思乱想,皇后为人虽高傲过甚,稍欠宽容,却绝非暗中伤人的小人。这里头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敢妄下定论。出宫还能考试,也算求仁得仁,就是我心里舍不得皇上。” “我还以为你是木头人。” “我在皇上身边这几年,她虽看不见我,我却看着她长大。你我人微言轻,对皇上的事插不得手,能做的也只有求神明庇佑皇上,别遭奸佞陷害算计,遇事逢凶化吉。” 梁岱目光一闪,笑容僵在脸上,低头隐去了。 周赟两个来换班时,毓秀已经把奏折处理的差不多了,却赖在勤政殿不想走。 周赟明知她磨蹭时间,就没开口,康宁年轻识浅,猜不透君心,就多嘴问了句,“皇上今晚在哪就寝?” 毓秀这个郁闷,要是熬到三更,回金麟殿也顺理成章,毕竟大半夜的去打扰皇后不好,可眼下时辰还早,她又被问了这一声,无奈之下只好苦着脸说了句,“去永乐宫。” 周赟狠狠瞪了康宁一眼,吩咐起驾。(. 好看的小说花 康宁又跑来问毓秀是否备轿,毓秀叹着气,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往外走,“不用备轿,也不用大张旗鼓,我们悄悄走过去就好。” 从勤政殿到永乐宫这一路,毓秀都走的飘飘摇摇。 内侍通传皇上驾到,姜郁冠服齐整地迎到院子里。 毓秀被姜郁的气势又吓掉了一份胆,一开口就没出息地结巴了,“皇后,晚膳,用的好吗?” 姜郁破天荒还笑了一笑,“多谢皇上挂怀。” 毓秀接过他伸出来的手,二人相携着走进正寝。 姜郁抓她的手松松的,要是她自己不用力气,两人的手分分钟就要断掉。 毓秀心如鼓鸣,嘴上还得没话找话,“初春天气寒冷,皇后多穿些衣服,省得又病倒了。” 姜郁眨眨眼,笑着回了句,“皇上也是。” 他从前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和颜悦色过,难得他这回没敷衍,就连蓝眸里也带着笑意。 毓秀看姜郁看直了眼,也禁不住笑起来,“白天皇后离开勤政殿时,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姜郁想起白天的事,脸上的笑就渐渐收敛了。 毓秀暗骂自己多嘴,拉他的手也用上了力气,“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皇后,皇后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姜郁没挣脱毓秀的手,脸上还恢复了一些暖意,“皇上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毓秀摇摇头,又马上点点头,“我不太饿,要是皇后饿了,我就陪皇后吃一点。” 姜郁也笑着摇摇头,“臣不饿。” 两人在桌前坐了,毓秀被姜郁看的不好意思,就左顾右盼地问了句,“要喝茶吗?” 姜郁明知毓秀被他盯的不自在,却还执着地不肯移开目光,“喝了茶就睡不着了。” 毓秀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我陪皇后下棋?” “臣现在不想下棋。” “皇后想做什……” 她话音未落,姜郁就笑着握住她的手,开口将寝殿里服侍的人都屏退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姜郁万年寒冰的眼不知怎的竟燃了两团蓝火,带着灼人的温度。 毓秀全身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发热,“你把人都支出去了,谁伺候更衣洗漱?” 姜郁不说话,只笑着看毓秀;毓秀被看的不好意思,到底还是把头转到一边了。 姜郁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往床边走。 兴许是寝殿里的灯火太明,毓秀眼都花了,胸闷气短,气都喘不过来。 姜郁把毓秀拉近身边,伸手解她衣带,脱外袍倒还没什么,脱到中衣时他就下不了手了。 毓秀尴尬,姜郁的表情也有点僵硬,“臣的衣服也要脱。” 毓秀有点发蒙,他这话的意思是想把侍子招回来伺候更衣,还是暗示她亲自动手。 她正不知所措,姜郁就牵着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腰带。 毓秀只好为姜郁解衣服,可她解来解去也解不开,心里越发着急。 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是勉强知道逻辑,从前更没研究过男人的衣服该怎么穿脱,手抖的厉害。 姜郁一开始还忍着笑,渐渐的,他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了,一身血液逆行,说不出的难受。 毓秀好不容易把姜郁的外袍连扯带拉地扒下来,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抬头时就望见了一张她从没见过的脸。 姜郁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 直到姜郁伸手摸上她中衣的带子,毓秀才有点明白…… 姜郁大概是别扭的。 毓秀眼看着姜郁小心翼翼地解她衣服,她也没有起初的悸动了。 姜郁越慌张,她越平静,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想强扭。 毓秀的中衣被脱了一半,露出里衣,姜郁胸口起伏的厉害,面上还要极力保持平静。 怎么看怎么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毓秀一声轻叹,握住姜郁快抽筋的手,“皇后不必勉强自己,来日方长。” 话一说完,她就背过身,把中衣的带子又系了回去。 毓秀转身的一刻,姜郁的手僵在半空中,紧紧握成拳,整个人由红变紫,像在油锅里炸了一遭。 毓秀再回头时,姜郁已恢复到往常的平静淡然,去寝殿各处灭了几盏灯,顾自脱靴上床。 毓秀看着变回寒冰的姜郁,也不知如何反应,她甚至想了要不要回金麟殿。 思来想去,半夜落跑这种事实在不可行,她不想留在永乐宫碍他的眼是好心,可中途离去必定会惹人诟病,明日里合宫都要传小话了。 姜郁都躺了好一会了,毓秀才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她亲自动手落下龙凤帐,姜郁还背对着她不理人。 毓秀被冻的打了个冷战,轻声开口说了句,“劳烦皇后帮我扯床被子,你自己最好也盖上点,免得着凉……” 凉字出口了一半就被堵了回去。 姜郁翻身将毓秀压了个严实,两片唇吻上她的唇。 说吻,也不确然。 他哪里是在吻她,分明是对她恨之入骨想吃了她。 姜郁手脚并用地困住毓秀,泄愤似的啃咬她的唇。 毓秀的舌头又麻又痛,心里更充满疑惑。 姜郁为什么要吻她。 毓秀脑袋叫停的一刻,姜郁已经把她才系好的中衣又解开了,这回比上回痛快了不少,是用撕的。 姜郁的唇辗转落到别处,毓秀被他的一反常态吓坏了,“皇后你太大胆了!” 姜郁顿了一顿,再动作时就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还在毓秀肩膀上咬了一下。 毓秀的嗓子干干的,本能地知觉自己要是不说一句制止他的话,就要遭遇不可挽回的后果,“欺辱君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毓秀在姜郁面前从不曾立君威,想不到第一次抬出身份压制他,居然是在这么一个情境下。 姜郁果然停了动作,放松身体趴在毓秀身上动也不动。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吹的她全身一阵酥麻。 毓秀出手推了一下姜郁,他才默默从她身上翻下来,像个刚受过刑的犯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望着只能看清轮廓的账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毓秀胡乱把衣带又系了回去,下床穿靴,套上外袍,提声叫了句,“来人。” 侍从们举灯进来时,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坚冰的模样,更多了几分遐想。 “陛下有什么吩咐?” “摆驾,回金麟殿。” 姜郁跪在床前,头也不抬,“臣恭送皇上。” 第7章 .24 皇帝陛下半夜从永乐宫落荒而逃的消息,不出一日就在整个皇宫不胫而走,流传的版本大同小异,无非是说皇上强迫皇后无果,半夜被踢出寝宫。[花小说网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毓秀丢脸丢出了新画面,这次事件的影响力比锦鲤池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她被姜郁咬伤的嘴,也成了猥亵皇后不成自取其辱的罪证。 毓秀哪里有心情见姜郁,一躲就躲了好些天,姜郁也很郁闷,中间小病一次之后就没再出过永乐宫,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倒是和毓秀不谋而合。 这中间姜汜倒是与毓秀见过两次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对传言的事半个字也不曾提。 第三回再见时,姜汜就放大招把新选的内侍送进来了。 步尧虽已离宫,毓秀却没觉得剩下的五个人忙不过来,何况有嬷嬷们能者多劳,她从头到尾也没有添人到身边的意愿。 可当毓秀见到新选进宫的侍子时,原本坚定的想法也有点动摇。 十个人排成三排,虽然那人站在最后,毓秀却在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陶菁。 陶菁向来低调,可要是他打定主意展露锋芒,便如烈日当空,刺目的让人睁不开眼。 之前陶菁上殿谢恩时,毓秀还盼着彼此有再见的一日,没想到不出几日他们就又见面了,还是在这么个说不清喜怒的情况下。 毓秀心里既吃惊又恼怒,他好不容易放出牢狱,不躲起来用功准备会试,反而混到入宫的内侍里,白白浪费她一片苦心。 陶菁要是个丑八怪也就罢了,偏偏貌美如此,要是被人知道她亲手赦出牢狱的士子不求功名,反进了内院,世人会以为她因色起意,将人困在身边,是个因私枉法的昏君。 这事内里外里透着诡异,毓秀本还疑惑为何右相与几位尚书都不再反对初元令的事,难道他们态度的转变竟与陶菁进宫有关? 陶菁看起来颇有风骨,不像是会为人做刀的品性…… 毓秀憋了一肚子气,直想命人将他拉下去痛打几十大板,姜汜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听见。 姜汜被无视了半天,不得不提高音量,一开口把整个金麟殿都震响了,“皇上!这些人里你可有中意的想留在身边,要是没有,我就把他们分到六宫去了。” 毓秀纠结的五脏六腑都疼,明明生闷气不想理会底下的人,手还不听使唤,直指向陶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花小说网] 姜汜想装糊涂调侃几句,陶菁却已闪身出列,伏地谢恩。 姜汜愣了一愣,看毓秀,毓秀一脸愠色,再瞧陶菁,陶菁面色淡然,两人中间哪里有他插足的空隙,他还来不及说话,毓秀就声辞严厉地问了句,“太妃从哪找来的人?” 姜汜轻咳一声,“旨意放出时日尚短,内务府只招来这几个身世品貌德行皆优的侍子。” 深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毓秀索性不细问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姜汜与一干新人,又把身边服侍的宫人都屏到殿外。 殿中只剩毓秀与陶菁两个人,她却不发话让他起身,“你入宫为侍的事,程大人知道吗?” 程必定对陶菁进宫的事一无所知,否则他不会不提前知会她。 陶菁笑毓秀明知故问,“下士入宫为何要程大人首肯?” 他既然这么说,就是变相地承认进宫的事是他自作主张,却不知他这自作主张的背后,是真的凭自己的心意而行,还是受人指使。 毓秀冷笑着从龙椅上走下来,站在陶菁面前斥道,“若不是程大人一而再再而三上书为你求情,你如何能出牢狱,你不以门生之心侍奉程大人,还大言不惭地反问朕。” 陶菁似笑非笑,“开恩放下士出狱的是皇上,下士想侍奉皇上才入宫的。” 一句说完,他还特别抬头看了一眼毓秀。 毓秀被看的头皮发麻,“陶君学问不差,来日若出仕为官,才是侍奉君上报答皇恩,何必在宫里荒废才华。” 陶菁一皱眉头,“据我所知,皇后的学识堪与程大人比肩,他却并未选择举业而侍奉君侧,莫非皇后也荒废才华?” 不提姜郁还好,一提姜郁毓秀更来气,“皇后轮不到你妄自评论!” 眼看毓秀发怒,陶菁还摸着老虎屁股蹬鼻子上脸,“下士膝盖有点疼,皇上可准我起来说话?” 毓秀眼皮跳了跳,心里想的是活该,嘴里却吐出一句,“平身。” 陶菁款款起身,抬手扑了身上的灰,站着还不老实,一步靠到毓秀面前。 毓秀惊的提声喝了句,“你干什么?” 陶菁丝毫没有大胆犯上的自觉,笑容里还带着三分戏谑,“下士膝盖跪麻了,随意走几步。” 走一步就走到她面前了吗? 陶菁比毓秀高了一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时着实有不容小觑的压迫感。 毓秀有点难堪,躲回龙座又有望风而逃的意思,皇帝的面子往哪摆,站着不动又要被死盯着看,最可怕的是陶菁那双望不见底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时,就像要把人的魂吸干净。 陶菁很享受毓秀近在咫尺的距离,心里偷笑她的窘态,面上还故作无恙。 毓秀这才后悔把人都遣出去了,要是她身边有个宫人,遇到这种情况早替她解围了。 好在陶菁最后还是往后退了,毓秀抓住时机回到龙座。 陶菁一开口说的话又让人哭笑不得。 “下士表字笑染。” 毓秀心说我管你表字是什么,服侍我的那些人我连名字都记不住,你还指望我以后对你表字相称? 陶菁见毓秀脸上略过一丝轻蔑,就垂眉叹道,“下士的冠礼是在牢狱里行的……” 话一出口,毓秀果然有所动容。 西琳的规矩是男子十六行冠礼,女子十五行笄礼,行礼之后才算成年。成年礼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就算不大肆庆祝,也要谨慎对待。 陶菁十六岁的时候身在牢狱,加冠必定十分凄凉。 毓秀不知实情,难免对他生出怜悯之心,“陶君的父母双亲可还在?” “都去世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下士只有一个姐姐,五年前也病逝了。” 毓秀心里悲凉,语气也不似之前严厉。 陶菁笑着上前一步,“下士的意思是,希望皇上以后叫我时不要叫‘来人’,好歹叫一声名字,连名带姓地叫未免太生疏,既然我父母为我取了表字,何不为皇上行方便?” 怎么还成了为她行方便。 毓秀又有点火,“朕说过要留你了吗?” 陶菁一脸理所当然,“众目睽睽之下,皇上钦点我要我留在你身边服侍,君无戏言,你难道还要反悔吗?” 居然大胆到以你相称了吗? 毓秀的确想反悔,不过不是反悔在众目睽睽之下钦点了陶菁,而是反悔一早将他赦出牢狱。 她从心底里不愿相信陶菁是奸细,可除了他居心叵测有所图谋这个解释,她又实在想不出他非要走到她身边的理由。 说陶菁是个知恩必报的痴人,似乎也不太像,他那一双黑眼睛满是狡黠,总像在打什么坏主意;要说他精明,似乎也不太精明,否则当初不会冒犯天颜,被她母亲一关就是两年。 毓秀板着脸打量陶菁,想把他看通透,陶菁胸怀坦荡,半点也不畏惧她的眼色。 两人对望半晌,毓秀才沉着脸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 陶菁垂手笑道,“下士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七。” “哦?” “不过下士马上就要过十八岁生辰了。” “你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十四岁。” “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个少年才子?之前拼了命争取来的出仕机会,又为了会试受了两年无妄之灾,如今心愿得偿,怎么通通都抛到脑后了?” 陶菁无声嗤笑,“下士从前因为身份的缘故未能入仕,拖到这般年纪了再考,又有什么意思?” 十七岁就成了这般年纪? 国家开科取士,生员出仕都是为了有意思? 这人十五岁就咆哮朝堂,毓秀当初以为他勇气可嘉,现在看来,分明是脑筋不正常。 毓秀冷着脸想训斥陶菁,却被陶菁先一步抢了话,“下士当年考科举是为了近皇上身,如今我入宫为侍,也是殊途同归。” 一言既出,毓秀如遭雷劈,“你说的所谓近皇上身,近的是哪位皇上?” 陶菁眼角眉梢都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自然是当今皇上。” 毓秀轻哼道,“两年前我还不是皇上。” “皇上当初以皇储的身份担监国之位,变法事出,皇上还与下士等交涉过,可惜我使尽一身解数,也不能令皇上另眼相看。” 陶菁当初的确有鹤立鸡群之姿,只可惜闹事的生员里有一位比他还惹眼。 毓秀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只嗯啊几声敷衍过去。 陶菁挑眉笑道,“如今下士有幸到皇上身边,可谓求仁得仁。” 毓秀只是冷笑,“你我从前并不相识,你所谓的‘求仁得仁’,‘求近我身’都是笑话。朕原以为陶君并非巧言令色之人,想不到你竟如此轻浮。” 第7章 .25 “下士从始至终都以诚侍君,从未巧言令色。( 花小说)” “你言语暧昧,举止不端,大胆犯上,戏弄君王,还要朕点破你?” 陶菁一皱眉头,又马上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士虽身份低微,也勉强算是个君子,诚心对皇上表达爱慕之情,怎么就成了言语暧昧,举止不端。” 言下之意,你是皇上有什么了不起。 毓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陶菁刚才明明白白地对她说“爱慕之情”了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是什么鬼? 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表白喜欢。毓秀非但不觉得欣喜,反倒认定自己成了被觊觎的盘中菜。 毓秀继位之前,朝臣大多都持观望态度,直到最后一刻,灵犀的呼声也很高,在世人眼里,孝献帝将帝位传给皇储,非但不算顺理成章,还有几分出乎意料。 在此之前,毓秀的确是孤家寡人,一心一意辅佐她的只有程一人;程白衣出身,没有借的上的家族势力,他的政治资本,顶多是聊胜于无。 至于灵犀……从前把筹码压在她身上的不在少数,其中更是以右相为首。姜郁是灵犀伴读的关系,灵犀同姜家交往极深,毓秀早知道那是不见底的一滩浑水。 陶菁在下头很郁闷,小皇帝居然蹙起眉头想别的心事,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 毓秀被陶菁的一声咳嗽叫回神,盯着他一脸探寻,哪里有半点羞涩的样子。 两人正诡异地互瞪,门外传来内侍通禀,毓秀理理朝服将人宣进门。 周赟拜道,“皇后病的不轻,姜二公子进宫探视,皇上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毓秀听到“皇后病的不轻”时就慌了,急匆匆地往门口走,走了一半,周赟又吞吞吐吐地问了句,“皇上可要留他?” 毓秀看了陶菁一眼,陶菁眼中满是笑意。 毓秀一时心烦意乱,就挥手道,“带他下去安排住处,学习宫规。” 她原本是不想留他的,又想弄清楚他到底玩什么花样,所以做决定时颇有些肆意任性。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轻笑一声,心说他这第一步就消掉了小五年的时间,还真是不容易。花小说网 毓秀赶到永乐宫时,姜聪与姜郁正坐在桌前喝茶,二人一见她就双双行了跪礼,姜郁低着头看不清脸,反倒是姜聪下巴抬的高高的,眼中满是怨怼之意。 姜家的两兄弟从来都不喜欢毓秀,姜郁是冷,姜聪却多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从前毓秀对姜郁百般示好纠缠不休时,他就常常讥讽嘲笑泼冷水。 西琳宰辅的嫡长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看人脸色的功夫比姜汜姜郁这些庶子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为人是率直过了分,可这也不失为他的好处。同他交往不用虚与委蛇地周旋,打开天窗说亮话总比摸黑打拳好得多。 毓秀才道平身,姜聪已等不及向她发难,“哥哥病了皇上也不管不顾,无新婚温存之意,反存排挤冷落之心,真是无情。” 毓秀上前扶住姜郁,“前几天我听说皇后只是小病不碍事,怎么才过了几天就严重起来了?” 姜郁的确清减了,也不知是风寒折磨,还是心病所致,内里外里都透着憔悴,想必是那日的事让他为难了。 “皇后在宫里住不惯,不如回相府小住些日子散散心?” 毓秀本是好意,听在姜聪的耳里却变了味道,“皇上要遣我哥哥回府?” 毓秀扭头望了一眼姜郁,姜郁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她赶忙解释一句,“皇后不要多心,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姜郁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臣无大碍。” 毓秀才要露出笑容,姜聪却不依不饶,“皇上三年前为了哥哥寻死觅活,如今得偿所愿,反倒薄待夫君。” 寻死觅活这四个字伤害了毓秀的自尊,毓秀忍不住冷笑,“仲贤心思单纯是好事,若句句话出口都不三思,就是莽撞而并非率直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朕与皇后的事,太妃都不好过问,更轮不到你插嘴。” 若非万不得已,毓秀也不想搬出“朕”。 姜聪直着脖子还想再辩,被姜郁一个凌厉的眼色生截,“仲贤口无遮掩,无礼犯上,请皇上恕罪。” 毓秀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通报,说太妃驾到。 姜汜一进门就瞧见吹胡子瞪眼睛的姜聪,生怕他已经说了什么收不回来的话惹恼了毓秀,“你怎么进宫了?你父亲让你来的?” 姜聪哼了一声不答话。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姜郁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看,目光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毓秀被看的一愣,鬼使神差就摸上姜郁的额头。 不是一般的烫手。 毓秀忙差人传御医,“皇后需静养,永乐宫有朕就够了,太妃回永寿宫,仲贤出宫。” 姜汜听毓秀口气不善,忙把姜聪拉走了,二人出了永乐宫,他才敢开口问侄儿是谁让他进宫的。 姜聪撇着嘴拉直被扯皱的袖口,“哥哥传书叫我进宫的。” 姜汜心里五味杂陈。 知道在这种时候找谁解围,姜郁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他在感情上要是能有在权谋上一半的修为,也不至于走这么多的弯路了。 姜汜看着一脸无垢的姜聪,忍不住一声长叹,姜郁性格有缺陷,却不少心机,可他这个侄儿,只凭一腔热血做事,姜家以后靠他执掌,前景堪忧。 “皇上既命你出宫,我也不好留你用膳,你快回府。平日多在正事上用功,不要一得空闲就看杂书。” 毓秀扶姜郁上床躺了,她自己坐在床边,着人将勤政殿的奏章都拿来。 姜郁面有难色,吞吐半天才说了句,“皇上政事繁忙,不必为我耽搁。” 毓秀笑道,“不耽搁,在哪里看折子都一样。这些天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你看到我别扭。” 姜郁默然不语。 你看我我看你的气氛实在诡异,毓秀只能没话找话,“饭吃的不好吗?还是日子过得无趣?” 姜郁还是不说话。 毓秀以为他默认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凌音几个进宫之后,宫里兴许能热闹些。” 提到凌音,姜郁嗓子又是一紧,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看着姜郁脸色惨淡,毓秀不禁又疑惑她哪里说错了,就抓住他的手摇了摇,“皇后的脸怎么这么白?” 姜郁把手从毓秀手里抽出来,闭眼不再看她;毓秀同他说了好几句话他也不理,直到御医来,姜郁才把眼又睁开。 两位御医轮番为姜郁把了脉,开出的药方同三天前的大同小异。 病还是那个病,病人自己不上心调理,他们这些人也不能捏着他的鼻子硬灌药。 御医走了,姜郁又把眼睛闭紧了,毓秀不再试着同他说话,而是着人煎药,准备清淡的晚膳,自己伸个懒腰,坐到桌前看奏章。 姜郁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好几次毓秀站起身活动身体,他都错觉她要走了,可到了掌灯时分她还在,还吩咐人把药端到床前,亲自伺候他吃下去,又叫人把粥与素菜端来,一勺一筷地喂他。 宫人看到这情景无不啧啧,连姜郁本人的眼睛也有点发涩。他靠在床上看着毓秀,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想什么也不顾了,最终理智还是盖过了烧热的头脑,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同粥一并咽了。 姜郁吃了饭又被扶到床上躺下,毓秀胡乱用了晚膳,一边吃茶,一边又坐回床前看折子。 姜郁以为毓秀用了茶就会走了,结果过了一个时辰她还没走。 直到她吩咐人把批完的奏章都送回勤政殿,姜郁才隐隐觉得毓秀今晚不会走了。 毓秀坐着看书,间或帮姜郁擦擦额头脸颊,直到就寝时分,才起身预备回宫。 谁知她腿还没伸直,手就被紧紧扯住了。 姜郁侧着头闭着眼,握毓秀的手却用上了十分的力气。 毓秀挣脱不开,颇有点不知所措,幸亏宫人都不在寝殿,她撅着屁股的一幕实在不太雅观。 毓秀压低身子伏到姜郁耳边,“皇后想喝水?” 姜郁不理,手也不松。 “莫非是……想出恭?” 姜郁还是不理,抓人的手却又添了几分力气。 毓秀的手被捏的生疼,想投降都不知道怎么投降,头一昏就问了句,“皇后是想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姜郁还是没有回应,抓毓秀的手却适时松了松。 毓秀一声轻叹,她从前生病时也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 姜郁的表现,毓秀都能理解,也很想包容,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拍姜郁的手,笑道,“我会留下来陪皇后的,你总要放开我让我洗漱换衣啊。” 第7章 .26 姜郁这才松了手,把身子彻底转朝里。[ 超多好看小说] 毓秀笑他个性别扭,一边招内侍嬷嬷服侍就寝。 周赟迟疑着问了句,“皇后感染风寒,不宜侍寝,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毓秀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难道宫人们都以为她趁姜郁卧病强迫他侍寝? 其实周赟是为了毓秀的身子着想,她近身陪了一天已经够危险的了,晚上还要跟病人一起睡,不是明摆着自己找病? 周赟眼看着毓秀脸红,忙加了一句解释,“皇上龙体要紧……” 可惜听在毓秀耳里却变成了“不要纵欲过度”。 “皇后病了,我不放心他,想陪陪他。” 毓秀的语气十分坚决,还带着一丝怒气,周赟不好再劝,怏怏退出门去。 毓秀把灯灭了几盏,落下床帘,轻手轻脚盖了床被子,面朝上望着帐顶想事。 两位皇子的仪仗都已临近,不日就要进京,到眼皮底下才递送国文,走的一招马后炮。 毓秀又不能不接,该按国礼接待要按国礼接待,庆典设宴一样不能少,到时候还要见招拆招,小心别被将个措手不及。 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一直背对她的姜郁翻了个身,沉声问了句,“皇上为什么忧心?” 毓秀还以为姜郁睡着了,自从她上床他就静的跟木头一样,居然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太子苏与三皇子就要入京了,我在思量用什么态度接待两位国宾。” 姜郁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他这几日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 三皇子来者不善,太子苏的偏向还不明朗,一旦他相助北琼,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毓秀恐怕招架不住。 姜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毓秀反而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变。” 两人沉默半晌,姜郁幽声道,“那日臣对皇上做出不敬之事,是臣莽撞了。” 心照不宣让过去的事过去不是更好,何必翻旧账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毓秀呵呵几声笑的很不自然,“不妨事,皇后不必自责。” 姜郁却冷笑,“臣没有自责,你我是夫妻,行夫妻之礼是应该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秀心里别扭,要是他只为了尽义务,那还真是不必了,他不高兴她也不会高兴,何必多此一举。 “从前我们一起读书时,皇后就满腔抱负,想入仕途也不必靠家荫,走科举不好吗,凭你的学问,何愁成不了第二个程。” 姜郁猜不到毓秀是不是言有深意,“臣要什么皇上真的知道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变,从来都是这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评价比姜聪的“寻死觅活”更让人难受,幸亏龙凤帐里昏暗,他看不见她变惨的脸色。 轮到毓秀翻身背对姜郁了,还悄悄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姜郁当然也感觉到了,也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败坏的情绪无处发泄,他胸中更压着一股不知名的怨怒。 “你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你”的叫习惯了,连尊称都一省再省。 毓秀还来不及吃惊,身子就从后面被紧紧抱住了。 姜郁也挤到床边,伸手搂住毓秀,在她挣扎时将人死死困住。 还好他除了抱她没有其他的动作,毓秀折腾了一会也不动了,自暴自弃地任由他抱。 两人虽隔了衣服,她也感受得到他超高的体温,贴在她背上真是烫人。 莫非是热的难受拿她降温,还是明发烧暗发冷,搂着她取暖? 两人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好半天,毓秀才试探着问了句,“我们往里点躺好吗?就快睡到地上去了。” 姜郁忍着没笑出声,抱着毓秀翻了个身,把人滚到床里,搂她的手却半点没松。 毓秀全身僵硬,终于又发声,“还是盖上被子,否则皇后的病情又要加重了。” 姜郁扯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毓秀酝酿着怎么让他松手,这么被勒一晚上,她能睡着就怪了。 酝酿来酝酿去把皇后的小呼噜都酝酿出来了,毓秀还是没能开口。 姜郁睡熟了,两只手臂却还收的像钳子一样。 毓秀背对着姜郁,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却乱的很。他们同床共枕这几回,姜郁是第一次先她之前睡着,鼻息呼在她后颈上,又热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毓秀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姜郁早就醒了,手还松松地搂着她,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面对面。 毓秀一抬头就看到姜郁的眼睛,还是冰蓝的颜色,却没了凌寒的温度,反而带着些笑意。 一想到相拥而眠的昨晚,她身上就像被煮了一样热。 热过头了毓秀才发觉,她身子发烧不止是因为害羞。 姜郁目不转睛地看她,眼神暧昧的像他们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毓秀忍不住伸手推姜郁,力道却软绵绵的像撒娇。 她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了,起身时身子却千斤重。 姜郁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状若大病初愈,万年冰霜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毓秀只觉得他在幸灾乐祸,一掀帘子,就看到内侍嬷嬷都在屋里待命。 毓秀顶着个大红脸低头吩咐一句,“预备上朝……” 一开口才知道她嗓子哑了。 郑乔轻咳一声,“已过了上朝的时辰,下士等派人到前朝通传消息,说皇上忽感风寒,不能早朝了。” 毓秀惊的忙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郑乔看了周赟一眼,周赟躬身上前,“巳时三刻。” 他虽然没多说什么,毓秀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听我言,活该遭殃”的深刻内涵。 毓秀满心怨念,看也不看姜郁,姜郁却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这该死的绝对是故意的。 周赟与郑乔站在床前等毓秀示下,姜郁生怕她吩咐摆驾回金麟殿,忙说了句,“把门外候着的御医叫进来给皇上诊脉,再把御膳房预备的补品端进来给皇上用一些,皇上病着,不宜劳顿,先在永乐宫安歇,等她身子好些再作打算。” 周赟郑乔领命去了,毓秀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装死,宫里不日就会流传出她的新典故,典故曰,皇上罔顾皇后病中,仍强迫其侍寝,引火烧身恶有恶报,把自己也给折腾病了。 前来诊病的御医还是昨天那两个,毓秀丢脸丢的脸皮都厚了,就连两位御医开方后嘱咐的“珍重龙体”,她都能平心静气处之泰然。 最可恶的是姜郁,明明都不发烧了还装病赖在床上,时不时拿吃的往她嘴里喂。 毓秀叫人把新呈的奏章拿来批阅,侍从们拗不过她,唯有遵照执行,她自己却不争气,看了几行字眼就花了,冷汗噼里啪啦地流。 周赟看不过去,就上前说了句,“下士为皇上念。” 毓秀还没回应,姜郁先反应了,他抬头看了周赟一眼,将人都遣出门,自作主张抢过毓秀手里的奏折。 毓秀还以为姜郁要把奏折里的内容念给她听,可她等了半天,姜郁也只是拧着眉头自己看。 “皇后……” 毓秀刚说了两个字,姜郁就扭头瞪她一眼,目光比刚才看周赟时还凌厉几分,“户部关于春耕的奏报,说的都是废话。” 一句说完,他就翻身下地要替她批上“已阅”。 毓秀连滚带爬地拦住他,“皇后就算越俎代庖,好歹也用朱批,奏折里多行宽和慰问之言,切不可敷衍了事。” 姜郁心里虽有些不耐烦,可他看毓秀一脸认真,也不好逆她的意思,用心想了几句回语,毓秀首肯了才批上去。 毓秀这才放心让姜郁替她看奏章。 姜郁帮她比侍子们帮她强了不少,侍子们只是把上书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念出来,姜郁更洒脱,看了大意精简转述,折子里暗藏的玄机也被他三言两语就道破。 毓秀省了许多心思,不知不觉就同他商量起来。 兴许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缘故,姜郁与她的想法许多都不谋而合。 话说多了就过了用膳的时辰,毓秀食欲不佳,看着满桌滋补药膳皱眉。 郑乔与周赟一边摆桌,一边互看了不止十几眼,毓秀觉出不对,就问了句,“有事禀报?” 郑乔笑道,“华公子听闻皇上卧病,特地进宫探望,之前皇上与皇后批阅奏章,他就叫我等不要通传,才刚皇后又吩咐摆午膳,公子就说再等一等。” 毓秀一愣,“惜墨几时进的宫?” “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毓秀猜是神威将军回府告诉华砚她病了,华砚不知她病情如何,心中担忧才跑进宫来的。 华砚先去了金麟殿,宫人却说皇上在永乐宫养病,他还着实犹豫了一番要不要避嫌,最后关怀心切,就打定了主意来永乐宫,又赶上毓秀同姜郁批奏章,他就只能在偏殿默默等着。 第7章 .27 毓秀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叫内侍传华砚的语气都有些急切。(. 无弹窗广告) 可她一想到自己憔悴的样子,又觉得无颜面对老友,就把走到门口的郑乔又叫了回来,吩咐嬷嬷们替她梳头洗脸换装,之后才宣华砚觐见。 华砚与毓秀多日未见,彼此都有些想念,“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姜郁在旁边的缘故,华砚不敢逾距,非但不能像平常一样直呼毓秀的表字,还特别行了个伏礼。 毓秀只能配合着叫“平身”。 姜郁忍不住笑他们故弄玄虚。 华砚与姜郁四目相接,被姜郁的敌视弄的好生悲凉,看向毓秀的眼也透出哀色,“臣听闻皇上卧病,心里放心不下。” 华砚态度越恭顺,姜郁越不快。他本就最忌讳华砚,偏偏华砚分寸得当,行事没半点纰漏,不但深得毓秀喜爱,更讨了孝献帝的欢心,与世无争,不争是争。 毓秀还不知二人暗潮汹涌,只笑着对华砚问一句,“惜墨用膳了没有?” 华砚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了姜郁一眼。 皇后殿下连下巴都绷紧了。 华砚默默哀叹他与姜郁被迫凌乱的关系,他从始至终都没想着与他不对,可他越低调,姜郁就越不快。 尤其是在毓秀闹出锦鲤池的笑话之后…… 毓秀大婚时,华砚虽心如刀绞,却也能隐藏真情,贺心上人得偿所愿,可要说他完全没有遗憾,也不尽然。 毓秀见华砚愣愣的不答话,就又开口问了他一次。 华砚低头躲过毓秀与姜郁的目光,“臣不饿。” 毓秀哪里肯放过他,“怎么可能不饿,我听说你在偏殿等了一个时辰,午膳都错过了。” 华砚一声轻咳,“臣在偏殿用了糕点茶果,的确不饿。” “你从前就不喜欢吃那些,熬到现在想必也饿极了。我没有胃口都还要吃些,你只当是陪我。” 华砚又咳了一声,“皇上有皇后相陪,臣不饿。” 毓秀一开始还不懂为什么华砚说一句话就要看看姜郁,就好奇着也扭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瞥,就中了寒冰掌,寒气窜上脊背。[花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从前在南书房,她与华砚倒是时常中寒冰掌,这三年他们与姜郁各自躲远了没有交集,她竟然忘了全身被冻是什么滋味。 人一激灵,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不饿也多少吃一些……否则身子吃不消……” “消”字刚说出一半,华砚的肚子就配合着咕噜了一声。 华砚从前何等优雅,眼下却被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弄散了风度,引得毓秀也忍不住发笑,“我说要你用膳就用膳,莫非你想抗旨?”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推脱就是矫情了,华砚苦着脸坐到桌前,望着一桌御膳美食如坐针毡。 水晶肘子与金枣泥都是华砚爱吃的,毓秀便叫人为他夹了些。姜郁冷眼望着那两道菜,又看了看毓秀,冷笑道,“皇上还记得臣子爱吃什么,的确是臣子之幸。” 毓秀忙叫人把青笋百合一类的素菜也给姜郁夹了一份,轻声笑道,“我与惜墨同桌吃了那么多年,他爱吃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你不一样,我和你从前虽交往不深,你爱吃什么我也都记在心上。” 华砚也笑,“皇后喜欢什么皇上最清楚,从前一有空闲她就会找皇后近身的人打听。” 姜郁被两人维护的哭笑不得,摇着头也笑了。 从前毓秀与华砚私下里会有说不完的话,同坐一桌用餐也没这么拘谨过,当下因为有姜郁在的缘故,他们两人非但没有平日里的自在,反倒客气地过了分。 毓秀喝了半碗粥就撑得慌,可姜郁目光灼灼地直盯着她看,她也不敢撂筷,过不多时,华砚也看出她只在碗里搅不往嘴里送,就皱着眉头问了句,“你才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毓秀被拆穿了有点不好意思,“吃不下了,有点难过。” 姜郁脸一灰,“昨天你喂我吃粥的时候我也难过,可我强忍着都咽了。” 怎么华砚没留意用了一个“你”,姜郁也开始“你你你”了。 毓秀强忍讶异,磨磨蹭蹭把一碗粥吃完了。 姜郁脸色回暖,华砚却笑的不自然了,“太妃懿旨,让我十日后入宫备选,左相与几位伯侯的公子小姐大概也接到了同样的旨意。” 华砚不说毓秀都忘了,距离她给姜汜定的选妃期限只剩下十天。 她当初决定一个月后选妃是有点赌气的意思,谁能想到才过了短短二十天,她和姜郁的关系就发生了改变,她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永乐宫留宿,两个人还做了更亲密的事。 一想到那晚姜郁狂风暴雨似的吻,毓秀都会面红耳赤。 华砚望着忸怩不安的毓秀,好奇问了句,“皇上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又厉害了吗?” 姜郁也扭头看了毓秀一眼,一开始是担忧,可瞧她一副羞怯的模样,就以为她是在为华砚等人进宫欣喜,一时怒从心头起,也变得食不下咽。 华砚看了一眼姜郁,沉声说了句,“臣以为,选妃的日子早了些,与从前规矩不和,况且北琼南瑜的皇子即日就要入京,时间上又冲撞,不如等送走了远客再行甄选?” 又“臣”又“皇上”的听得毓秀心里不快,“甄选”二字更透着讽刺,明明进宫的人早就内定了,哪里轮得到她做主。 姜郁见毓秀沉着脸不说话,就替她说了句,“等我同太妃知会一声,让她再行安排。” 毓秀望着华砚,心里一阵悲凉,回护她这些年的老友,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她这张网。 她一想到华砚进宫之后两个人会睡在一张床上就觉得尴尬,他们从前虽然也在一起睡过,可那个时候彼此都还是稚子孩童,百无禁忌。 华砚小时候可爱的不得了,从手指到脚趾都软的像花,毓秀把人弄到身边之后,有好几年都把他当玩偶摆弄,华砚的胳膊腿小脸蛋,没有一处没被她捏过的。 可惜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华砚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包子似的小孩,他的胳膊腿都长长了,脸也刀削了,娘亲是将军的缘故,他又自幼习武,不出几年,一身肉就练得硬邦邦,她连捏都不想捏了。 华砚虽然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身子倒比文臣家的孩子都结实,毓秀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重见当初那个让人爱到融化的小孩。 毓秀正胡思乱想,外头就有内侍进来禀报,说灵犀公主求见。 灵犀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三足鼎立的情景,当场就笑开来,“原来惜墨也在。” 华砚对灵犀行了拜礼,“参见公主。” 灵犀玩笑般地对毓秀与姜郁欠身,“惜墨这一拜我也不好不守规矩了,皇姐与皇姐夫有礼。” 一声皇姐夫叫的姜郁十分难堪,毓秀却忍俊不禁,开口叫赐座。 灵犀走上前看看桌上吃了一半的饭食,大方地坐在姜郁与华砚中间,笑道,“皇姐怎么这个时辰才用午膳?” 毓秀也笑着回了句,“我一生病就没有胃口,错过了用膳的时辰,害得皇后与惜墨都陪我挨饿。” 灵犀挑眉道,“皇姐叫皇姐夫皇后,却只呼惜墨表字,是不是太偏心了?” 毓秀哭笑不得。 要是姜郁有意同她表字相称,她也十分情愿,可三年来两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就叫她皇上,她也只能随波逐流。 毓秀心里郁闷,脸上还得保持风度,“宫里有规矩,否则这些年凭太妃对我们的疼爱,我们早该改口叫他皇叔了。” 灵犀一听毓秀提到姜汜,脸色微微一变,“太妃是长辈,伯良惜墨是平辈,平辈之间关系亲厚的表字相称无可厚非,说到底还是皇姐偏心。” 毓秀心里只是感慨,灵犀能自然而然地叫姜郁一声伯良,就如同她能自然而然地叫华砚一声惜墨。 想了想,她就笑了,“伯良,以后你我以表字相称可好?” 从前她苦苦追求他时都不敢这么称呼他呢,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表字,这还是第一次。 华砚面无表情,灵犀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姜郁有点发愣,“皇上……这恐怕……” 毓秀见姜郁似有妥和之意,忙再接再厉地试探一句,“伯良,我直呼你表字,你不会觉得我唐突?” 姜郁一张脸红的像风寒发作,“不敢……” 亏得灵犀言笑晏晏地在一旁煽风点火,“皇姐只管叫就是了,皇姐夫脸都红了,明明是心中欢喜。” 毓秀忙伸手去试姜郁额头的温度,“怎么又热起来了,不如再叫御医来看看?” 姜郁摇头轻笑,“臣不碍事,皇上不必担忧。” 这一句“皇上不必担忧”多少让毓秀有点失望,“不是才说了我们要表字相称吗,伯良怎么还叫我皇上?” 第7章 .28 姜郁好不为难,“皇上可只呼臣表字,臣却不能只呼皇上闺名,否则于理不合。(. 好看的小说” 毓秀满心想的都是她吃亏了,“以后没外人在的时候,你也像惜墨一样只呼我表字就好了。” 姜郁一扭头就看到华砚稍有惊惶却还低顺的眉眼,这两个人刚才故作姿态君君臣臣,果然就是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演戏。 灵犀深深哀悼毓秀一遇上姜郁就不甚灵光的脑筋,“皇姐是一国之君,连太妃都不敢只呼你表字,更遑论伯良。” 毓秀摇头苦笑,华砚看着灵犀笑道,“公主今日过来,是不是有事向皇上禀报,可要我回避?” 灵犀嘴角一弯,“我今天来的确是有正事,不过惜墨也不用回避。” 毓秀已经猜到灵犀的来意了,“皇妹有什么事?” 灵犀抬抬下巴,先瞟一眼姜郁,再看一看华砚,“北琼南瑜的皇子不日就要进京,不知皇上派哪位皇亲出城迎接?” 毓秀之前也想过派皇亲,可如今皇室寥落,在京的只有博文伯与右相算是皇亲,却也只是外戚。 灵犀既然提到这个,大概就是想亲自接下差事了。 果不其然,她见毓秀不接话,就马上说了句,“皇姐,何不派我去礼部任个虚职,襄助崔尚书周全迎宾设宴诸事?” “皇妹要去礼部?” 毓秀之前就猜到灵犀要瞄准六部之一,可她的确是没想到她会去礼部。 灵犀回话的理所当然,“封府之后我也要做些事,来日皇姐才好为我封王,否则如何服众。” 姜郁在桌子底下把拳头都攥紧了,紧紧盯着毓秀等她回应。 刀已出鞘,毓秀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皇妹有心,我自无不应,我这就下旨,差你分管礼部,立于礼,成于乐,皇妹名为管实为学,多用功夫向崔大人请教。” 灵犀忙跪下身,行大礼谢恩,“臣谨遵皇上教诲,谢皇上恩典。” 姜郁冷眼旁观,心里诧异,他万万没想到毓秀竟真的对灵犀有放权之意。 灵犀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天生异象,飞龙现空,西琳人都认定二公主才是天命所归。 可最终孝献帝还是逆了本心,顶着压力将毓秀升任监国,从六部学着执掌天下事;朝臣见大势已定,这才纷纷倒戈。(. 好看的小说花 灵犀得偿所愿,对姜郁与华砚都笑了一笑,请退;华砚也顺势开溜,毓秀还犹豫要不要开口留他,他已经先一步跟随灵犀出门了。 毓秀望着华砚的背影发呆,姜郁却抬手抚上她的额头,“皇上皱眉了。” 毓秀吓了一跳,“伯良……” 姜郁收了手,看她的眼神却没有躲闪,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换班进门的两个内侍打断了。 毓秀不经意地看了那两人一眼,惊的瞪大眼睛。 站在康宁旁边低头微笑的,不正是陶菁吗。 姜郁见毓秀神情有异,就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那个个子稍高的侍子时,心中就生出不好的预感。 毓秀不问,陶菁也不开口,只站在下头等吩咐。 反倒是康宁对毓秀拜道,“晌午时依照御医的吩咐熬药熏了金麟殿,陛下可要移驾回宫?” 两个病人的确不适合滚在一起,毓秀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如今有人说了,她就顺势吩咐摆驾。 姜郁明知留不住毓秀,只好起身送她,“皇上安心将养,等我身子好些了就去看你。” 毓秀竟从他话中听出了依依不舍的意味,头脑一热就回了句,“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 陶菁与康宁对看一眼,一个仰头望天,一个低头看脚,都佯装没听见;姜郁笑着点点头,一路送毓秀出宫。 毓秀回到金麟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质问陶菁,“不是让你学好了规矩再来?莫非短短一日光阴,你就将这宫中的俗例禁忌都记住了?” 还不等陶菁答话,康宁抢先替他应了,“陶菁的确十分聪慧,昨日我与梁岱两个轮番考他都考不住。” 陶菁眨巴着桃花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毓秀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就对着康宁轻咳了一声。 康宁忙替毓秀出声,“不可冒犯龙颜。” 陶菁这才笑着低下头。 毓秀越看他越不爽快,心里想着要刁难他,可盘算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吩咐他沏壶新茶。 陶菁领旨去了殿外,再回来时就端了一壶菊花茶,“陛下请用茶。” 毓秀一声轻哼,“你不是说你对宫中的规矩已了如指掌了吗,怎么竟罔顾我的喜好?” 陶菁早就猜到毓秀有意发难,“下士从前就听说皇上喝茶只喝滇州的普洱,可皇上现在病中,偶尔换一杯花茶,清心明目,去火润喉,没有什么不好。” 毓秀忍不住嘲讽陶菁自作聪明。 康宁早已上前,“皇上自来脾胃虚弱,且厌恶花茶的香气,这才独独钟爱普洱。” 陶菁故作惶恐地跪了,“下士自作主张,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他谦卑恭敬,毓秀反倒不好发难,只能挥手叫平身,“算了,不知者不怪,这壶茶赏给嬷嬷和你们喝,你去重新泡一壶来就是。” 陶菁应了一声,起身端茶到外室,康宁好奇着也跟了出去,“你早知道皇上的脾□□好,干嘛非要触她的逆鳞?” 陶菁似笑非笑,“皇上对我怀着怒气,不给她机会泄火她是不会舒服的。”一句说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可她究竟还是心软,本来是预备嘲讽我的,到最后还是忍了回去,果然还是年纪轻。” “你大胆!” 康宁护主心切,气的脸都红了,“陛下年纪虽轻,人却极好,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气就屡犯龙颜,否则就算皇上不罚你,我们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陶菁笑着对康宁服软,心说内侍里就这一位心思单纯,比起周赟陈赓那些老奸巨猾的,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寝殿里只剩下毓秀一个人,她觉得身子越发不舒服,头昏脑涨,胳膊腿也发软,她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陶菁与康宁就换茶回来。 毓秀喝了一杯热茶发了汗,整张脸还是烧的通红。 康宁躬身向毓秀请道,“下士扶陛下上床休息。” 毓秀摆摆手,“午前在永乐宫已卧了半日,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起身,还是不躺了。有新送来的奏章吗?” 陶菁捧奏章上前,“只有礼部尚书新递上来的一封。” 毓秀忙叫他把奏折呈上来,也不叫人念,揉眼自己看。 陶菁见毓秀眉头紧锁,猜到她因为什么忧虑,却不敢多嘴。 毓秀笑着对康宁说了句,“早些时候的折子都落在永乐宫了,你辛苦一趟取回来。” 康宁领旨而去,毓秀越发难过,就叫陶菁也退下,她自己撑不住趴在桌上,正百般不适,身子却突然被人整个揽在怀里。 毓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回头一看,大胆对她动手的人正是陶菁。 “你失性了吗?竟敢碰我?我不是叫你出去了吗?” 陶菁拿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皇上息怒,下士知道皇上身子不适,想为皇上顺心平气。” 他一边说,右手已经绕到毓秀的胸口,从上到下轻轻滑抚。 毓秀本还想推开他,可他才动作了两下,她的难过似乎真的有所缓解,她也不好再疾言厉色,“你不该三番两次冒犯我,快退下去。” 陶菁听而不闻,“皇上头痛的话,下士为皇上揉一揉。” 毓秀本来没觉得头有多痛,被他这么说,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气得她只想挣脱陶菁的手,“非要我喊侍卫拖你出去?” 陶菁非但不收手,反倒将胳膊收的更紧,两只手扶上毓秀的头,轻轻揉捏起来。 毓秀眼前一阵模糊,身子也沉沉地动不了,这边才跌入梦境,门外却通报皇后驾到。 姜郁与康宁一进金麟殿就看到陶菁搂抱毓秀的情景。 姜郁心下恼怒,误以为毓秀光天化日之下同侍子厮混。 康宁也惊的掉了下巴,他万没想到陶菁会大胆的跑去搂抱皇上,再细看,皇上两只眼紧闭着,似乎是昏倒了。 “皇上昏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扶到榻上?” 陶菁一声轻笑,当真做出扶人的姿势,却被姜郁厉声喝止。 “你们都出去。” 陶菁抽了手,低着头同康宁一同退出去,“皇上不是吩咐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康宁一皱眉头,“我才去取奏折,皇后放心不下,就亲自过来了。” 陶菁失声冷笑,“是放心不下奏折还是放心不下人?” 康宁本就对陶菁心存不满,如今见他态度张狂,一腔怒火冲上心头,忍不住喝道,“你我是什么身份,也敢妄论皇后,我劝你别对皇上抱着妄想,否则以你先前的所作所为,早晚惹祸上身。” 第7章 .29 姜郁灰着脸走到桌前,望着似昏似睡的毓秀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替她松了腰带,除去龙靴外袍。 [花小说] 毓秀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沉稳,大概是睡熟了。 姜郁坐在床边,不自觉就伸手去摸毓秀的头发,她的额头光光的,脸很软,嘴巴的颜色也很让人喜欢。 一想到那晚的吻,姜郁的呼吸很紧。 他不敢看着她坐下去,就起身在金麟殿里走动,细看宫中的每一样摆设。 大婚那三日他也曾在这寝殿中粗略查看一番,可惜一无所获。 姜郁从前就听说金麟殿中有一处密道机关,除了皇帝陛下本人,没有人知道其所在。因为孝恭帝是暴毙而亡,也不知孝献帝是不是知道了开启密室的法门。 要是孝献帝不知道,毓秀就更不会知道了,来日若有变故,恐怕连他也保不住毓秀的性命。 逃生之路,还是要早作打算。 姜郁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普洱,彼时他只顾抱毓秀上床,没留意到桌上倒扣着的奏折,当下一见,就坐在龙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将奏折读了。 他越读,眼中就越没有温度。 姜郁早有预料灵犀会有动作,却没想到她动作的如此不小心,又或许是她故意而为之,欲盖弥彰或是佯作张扬? 灵犀背后有高人指点,行事果决出人意表并不稀奇;相比之下,还是毓秀更让他惊讶。 姜郁正凝眉思索,毓秀竟幽幽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姜郁,揉揉眼又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姜郁没错。 姜郁忙从椅子上走下来回到床前,坐下身子拉起毓秀的一只手。 毓秀的手白皙细长,他只是握着就想放到嘴边亲吻了。 “已经到晚膳时分了吗?” 姜郁见毓秀想起身,忙弯腰扶住她的肩膀,“皇上……”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毓秀的脸都红了。 姜郁的心也有点乱,忙移开眼神不再看她。 毓秀满心愧疚,“我睡了多久,让皇后等急了?” 姜郁一声轻咳,要他怎么承认她才离了永乐宫,他就又找借口跟了过来,唯有讪笑道,“皇上睡了不足半个时辰,离晚膳的时辰还早。(. 好看的小说花” 窗外天光大亮,的确时辰还早,毓秀这才放下心。 她本来还想起身下地,姜郁却坐到她身后任她靠着,两只手也环到她身前。 毓秀觉得他们的姿势太亲昵了,说话也开始不利索,“皇后比午前更有精神了,身子没大碍了?” 姜郁的唇贴在毓秀耳边,说话时更有意无意地轻磨她的耳廓,“是臣的过错,要不是臣在病中纠缠皇上,皇上也不会染上风寒。” 也不知是他的呼吸太热,还是他的话太暧昧,毓秀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热。 姜郁摸上毓秀的脉,“午膳时皇上还好,怎么一回来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她可不是晕过去了吗,一想到晕菜之前,陶菁对她的戏弄,毓秀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再看到那个胆大包天的混蛋,一定要叫人把他拉出去打上一百大板。 姜郁见毓秀皱着眉头有点发怒的样子,就试探着问了句,“服侍你的侍子有一位是新人?” 毓秀被他这一问给问住了,二人尴尬地对望一眼,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有一个是太妃新招进宫的。” 姜郁从毓秀的话中听出遮掩之意,再想到灵犀身边的云泉,脊背一阵恶寒。 毓秀生怕姜郁多心,忙又解释了一句,“他就是当年被母上打入天牢的外籍士子。” 姜郁闻言,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凉水,“姓陶的那一个,还是姓白的那一个?” “陶菁。” 姜郁就着搂抱毓秀的姿势,高声叫了一句“来人”。 毓秀被搂的有点尴尬,她虽然不排斥与姜郁亲近,可她也不愿意被外人看见。 康宁与陶菁一前一后进门,姜郁指着陶菁吩咐一句,“将皇上的汤药端来。” 陶菁躬身拜道,“御医叮嘱皇上的药要膳后服用。” 姜郁冷笑,“既然如此,那就端来几样咸甜的点心,伺候皇上用一些。” 毓秀哪里吃得下东西,可姜郁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反驳。 康宁为毓秀泡上一壶新茶,陶菁将点心端来,咸甜各四碟,送到毓秀面前的就只有两样。 毓秀闻到点心的香味,竟真的生出想吃的念头,先拿了一块软的放在嘴里,糕饼入口甜软,除去面香香,更有一股桃花的清香。 毓秀吃的顺心,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桃花糕中真的放了桃花吗?” 陶菁笑着点点头,又将桃花酥送到她面前,“这两样点心都掺了一点花汁。” 毓秀吃了桃花糕,又吃了桃花酥,心里生出想去赏花的念头;等她喝过康宁奉的茶,竟觉得病去如抽丝,浑身舒爽。 姜郁见毓秀想下床,忙起身扶她,陶菁也俯下身子为她穿鞋。 毓秀故作无状地任陶菁帮她打理,心里却有点别扭。 陶菁一早就感知毓秀的难堪,却更生出戏弄她的心思,一边偷笑,一边握着她的脚捏了好几下。 毓秀气的想一脚将陶菁踹出金麟殿,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内里已七窍生烟。 七窍生烟的何止毓秀一个,姜郁盯着陶菁的背影,目光里的杀气一闪而过。 毓秀穿好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陶菁说了句,“我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出去。” 康宁无辜被算进了“你们”,也对着陶菁满眼冒火。 等人都退走了,毓秀才踱步到桌前,在姜郁对手坐了。 两人一时沉默,姜郁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向毓秀问起礼部尚书上的折子。 毓秀有点吃惊,“伯良看过了?” “看过了。” “以为如何?” “迎宾礼事无巨细,亏得崔尚书想得周全,只是……皇上真要应他所请,请欧阳苏进宫来住?” 这算是避重就轻,故意不谈灵犀?毓秀心里有点失望,“白鸿是我堂兄,他从前来西琳时也一直住在皇宫。” 其实何止住在皇宫,欧阳苏每次来西琳都与毓秀同住东宫。 五年前的欧阳苏还未成年,毓秀也不过十二岁。 一双稚子,情谊真挚,分别时还依依不舍,双双哭了鼻子。 姜郁见毓秀心不在焉,就伸手去拉她的手,“同是国宾,皇上请太子苏入住宫中,却让三皇子下榻馆驿,北琼会不会责怪西琳厚此薄彼?” 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则藏着一点私心;毓秀就事论事,摇头笑道,“就是要让闻人离知道亲疏有别的道理,要是能借此让二人心生嫌隙,那是再好不过。” 姜郁不置可否,“皇上预备让太子苏入住哪一宫?” 毓秀笑道,“永寿宫与永乐宫都不成,那就在永喜宫,永福宫和永禄宫里选一个。” 姜郁一皱眉头,“公主已搬离储秀宫了,不如请太子苏入住储秀宫。” 毓秀摇头笑道,“储秀宫曾是灵犀寝宫,若白鸿此一来果真是为了联姻,将人安排到储秀宫就不太妥当了。从前欧阳苏来南瑜时都住在东宫,这回也让他入住东宫。” 话说完,她也不等姜郁接话,就将康宁叫进来吩咐,“叫人将东宫预备一下,等国宾入住。” 陶菁跟在康宁后面进门,听到这一句,不自觉就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姜郁,等姜郁看向他时,他却已经低下头了。 康宁领命而去,毓秀转向陶菁说了句,“预备棋盘棋子,朕要同皇后对弈。” 姜郁之前没想到毓秀要同他下棋玩乐,从前在南书房学棋时,二人也从不曾对弈,眼下毓秀提议,他竟有些期待。 陶菁摆了棋盘棋子,退到毓秀身后观战。 棋到中盘,姜郁与毓秀还分不出高低,两人都不知对方深浅,从开局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互相试探。 中间陶菁为毓秀添过两次茶,她一抬头就看得见他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姜郁也注意到陶菁看毓秀的眼神,他渐渐就没了下棋的心情,后程落子落的稀里糊涂,一盘棋输的不明不白。 毓秀笑道,“怎么下到后面,伯良就兵败如山倒?” 姜郁摇头苦笑,默默陪毓秀用了晚膳,再亲自服侍她用药。 喝了茶,两人又打起精神下了一盘,这回轮到毓秀心不在焉,败的不清不楚。 天色渐晚,姜郁不好再留,就嘱咐毓秀早些就寝,他摆驾回永乐宫。 姜郁走后,毓秀预备梳洗,漱口水送到嘴边,却想起白日里的桃花糕,嘴一馋就向康宁笑道,“下午送来的桃花糕还有吗?” 康宁的一个“有”字还没说出口,陶菁就抢先说了句,“下午吃点心时,皇上想去东宫看桃花了?不如我们把点心摆在桃花树下,皇上去散散心。” 第7章 .31 二月末三月初,北琼三皇子闻人离与南瑜皇储欧阳苏先后入京,礼部尚书同灵犀公主出城迎接了两次,迎宾礼稍稍有差,欧阳苏除了被安排在东宫入住,他入宫前还有毓秀亲自在宫门处迎接他。花小说网 车驾快到宫门时,欧阳苏就掀帘往外看,毓秀的容貌变化不大,气质却与从前天差地别。 当年单纯稚嫩的小女孩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了。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和他这个离椅子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心中所念所感,到底还是不同。 毓秀远远看到欧阳苏时,也惊异于他的变化。 欧阳苏自来气质超凡,如今挺拔了身姿,圆滑了眉眼,举手投足间再无半点浮躁之气,一派淡雅温和。 大概比从前城府更深,也更难对付了。 这几年欧阳苏的日子过的暗潮汹涌,毓秀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时光荏苒,匆匆就是五年,当初的稚子交情,如今还剩下几分? 欧阳苏下车前还犹豫着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毓秀,毓秀已笑着上前握他的手,“皇兄,别来无恙?” 皇兄?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皇兄,从前她连他的表字都不会叫,一口一个欧阳苏喊得声嘶力竭。 欧阳苏一声轻笑,反握住毓秀的手,“皇妹从前可从没叫过我一声皇兄。” 毓秀嗤笑道,“皇兄从前又何曾叫我一声皇妹?这天下间连名带姓叫我‘明哲秀’的就只有你一个,除此以外还有谁呢?” 敢叫她明哲秀的都叫她“毓秀”,想来欧阳苏也的确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欧阳苏与毓秀对视一眼,两个人回忆起从前的荒唐事,都摇头笑起来。 跟在后头的灵犀上前拜道,“北琼皇子已在驿馆歇息了一日,皇姐预备何时召见?”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欧阳苏,“皇兄以为我是分别召见你们二人,还是一同召见?” 欧阳苏匆匆看了一眼灵犀,对毓秀笑道,“皇妹以为如何就如何,为兄没有异议。” 毓秀这才转身对灵犀道,“吃过午膳宣三皇子进宫。” 崔缙上前替灵犀应了一声是,带着礼部的官员先行退下。 灵犀离欧阳苏又近了一步,二人相视一笑,又匆匆错开目光。 他们的小动作毓秀也看在眼里,心下已惊涛骇浪。 几个人进了宫门,欧阳苏也不坐轿,拉着毓秀走起来,“这一路不是骑马就是坐车,腿都僵了,走一走也好,我还记得东宫在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秀被他牵着手也不好抽回,两人就一路拉扯着往东宫去。 后头跟着的众人见到毓秀与欧阳苏携手而行,都惊的掉了下巴。 西琳宫人想的是,天下间能拉着女皇的手走来走去的也只有南瑜皇储了;南瑜宫人想的却是,三国之中有幸被皇储拉着手走来走去的人,也只有西琳女皇了。 灵犀跟在二人后面不出五步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机会上前。 毓秀和欧阳苏只不过是闲话家常。 既然是闲话家常,就不能不提到姜郁。 “皇妹还记得当年在桃花树下你许的愿吗?” 毓秀的脸变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小时候的她是何等幼稚,听舒皇后说在桃花树下许愿愿望一定能实现,她就跃跃欲试,还硬拉着欧阳苏陪她一起。 欧阳苏拗不过她,只能舍命陪君子,两人在树下许愿之后,毓秀就刺破手指,把一滴龙血滴在花枝上。 桃花染龙血,在阳光下烧出的那一抹色,直到现在欧阳苏还清楚地记得,被毓秀的血浸过的桃花树,不出一日就化成了世间少有的妖艳之色。 亏得毓秀把欧阳苏当成知己来倾诉,他竟拿她的把柄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春天,他自己的愿望却从头到尾也没透露。 如今旧事重提,毓秀把欧阳苏的手都捏紧了,“皇兄当初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欧阳苏莞尔,“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求南瑜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当真?”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其实心里最想求的都是这个。” 毓秀感同身受,不自觉地点点头,“皇兄说的没错,今时今日让我在桃花树下再许愿,我也会求西琳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欧阳苏朗声笑道,“就皇妹当初许下的愿望来说,你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毓秀不禁苦笑,要是她当初许下的愿望是同姜郁成婚,那如今的确算是心愿得偿,可她从来要的都不是名分,而是姜郁的心。 人心又偏偏是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一样东西。 后半程两人各怀心事,话也说的少了,一路沉默到东宫。 毓秀在东宫设宴,服侍的侍从加了人手,陶菁也在其中。 今日已是他许诺三日花开的第三日,水晶瓶里的桃花却没有半点残花回春的迹象,亏得他还一脸泰然自若。 毓秀看着陶菁冷笑,陶菁却一派淡然。 一旁的欧阳苏瞧出不寻常,只笑而不语,灵犀可没那么收敛,走到陶菁面前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满口讥讽,“皇姐身边的美人那么多,却都比不上这一个。”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似笑非笑地回了句,“你喜欢你拿去好了。” 灵犀一惊,“皇姐说真的?” “一会你就带走。” “我可真带走了。” 灵犀果真去拉陶菁的手,“皇姐不要你了,你跟我走。” 陶菁掰开灵犀的手,面容清冷,“请公主自重。” 灵犀怒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举子,敢这么跟我说话,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毓秀冷眼旁观,实在看不出这两个人是不是在演戏;反倒是欧阳苏出来解围,“太妃和皇后也来东宫与我们一同用膳?” “只有你我。” 灵犀闻言,也笑着走回欧阳苏身边,“皇姐,我这就退下了。” “皇妹也留下一同用膳。” “不了,礼部还有些急事。” 毓秀望着灵犀的背影凝眉,直到欧阳苏叫她,她才回神。 二人结伴走入正殿,分宾主落座。 欧阳苏对毓秀笑道,“当下不是节令,院子里的桃花怎么开了?” 毓秀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大婚那日桃树开花,这几日已有了颓势,败了一半。” 开席前侍子来报,说偏殿已准备妥当。 欧阳苏一愣,“我从前一直住的那一殿吗?” “不然还有哪间?” “皇妹已搬离东宫,不如安排我去你的房里住?” 毓秀哭笑不得,“我的寝宫虽素雅得体,到底有些脂粉气,我怕你住不惯。” 欧阳苏不置可否,“你都住得惯,我有什么住不惯。” 毓秀见他执意,就随口应了。 康宁带了两个嬷嬷领旨而去,陶菁却站在一边老神在在。 毓秀气的咬牙,转向欧阳苏笑道,“东宫常年无人,只有四个嬷嬷平日洒扫照料,你带来的人不多,不如我留两个人服侍你。” 话说完,也不等欧阳苏回应,就把手指向陶菁,“你们留在东宫。” 郑乔才要接旨,却被陶菁抢先说了一句,“各宫闲置的侍从不少,与下士一同进宫的就有八位,不如皇上选别人服侍皇储。” 周赟见毓秀脸色有变,忙出面拜道,“我们六个伺候皇上,轮班已是辛苦,若陶菁与郑乔去服侍皇储,余下四人恐怕手忙脚乱,不如从新入宫的内侍中选几个稳重来东宫。” 话是同样的话,周赟说的就让毓秀很舒服,“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你。” 欧阳苏看着周赟笑道,“我觉得这一个就不错,皇妹不如把他借给我。” “周赟?”毓秀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不行。” 欧阳苏一脸玩味,“他怎么不行?那两个怎么就行?” 那一晚周赟劝她不要留宿永乐宫的情景,毓秀还历历在目,事后再回想他的话,字字隐晦,并未冒犯姜郁,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怀。 心思清楚,聪敏忠心的侍从,毓秀哪会随便借人。 反倒是陶菁,实在让人心烦。 这三日,陶菁虽不曾逾距,可两个人说的话也变得寥寥无几,尤其是那日毓秀没吃上桃花糕,心里一直憋着火,就越发不想理他。 欧阳苏偷笑到开席,“不必为我安排人手,我带来的这四个都是平日里服侍我的,一贯清楚我的作息喜好,有他们伺候就够了。”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温顺肃静的小太监和巧眉恬静的小宫女,忍不住笑道,“这些年皇兄的喜好都没有变,不喜欢在身边留美人。” 欧阳苏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陶菁,“美人养眼是养眼,骨子里难免骄傲,留在身边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我只求一人白首不相离,莺莺燕燕在我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毓秀明知欧阳苏意有所指,却不顺着他的话说,“难得皇兄洁身自好。” 欧阳苏见毓秀不接招,只好主动开口,“承蒙皇妹谬赞,不知皇妹是否愿意成全我与公主的姻缘?”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毓秀轻咳一声,佯装糊涂,“不知皇兄说的是哪位公主?” 她这般含糊其辞,显然是没打算把灵犀嫁给他了。 欧阳苏嗤笑道,“你们西琳还有几位公主,自然是灵犀公主。” 毓秀心一沉,这该死的果然是为联姻而来。 “既然皇兄直言,那我也直言问一句,不知皇兄是因为喜欢了灵犀才求这份姻缘,还是看重了她西琳公主的身份?” 第8章 .1 一开始就摊牌吗? 有意思! 欧阳苏笑着问了句,“我看重灵犀的身份如何,喜欢她的人又如何?” 毓秀轻笑道,“皇兄若只看重灵犀的身份,那恕我无能为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欧阳苏轻抿一口酒,“皇妹的意思是,要是我与灵犀两情相悦,你就不会反对我和她的姻缘?” 毓秀笑着点点头,她对灵犀再了解不过,她是绝不肯为了儿女私情抛弃在西琳的权势地位。不管是南瑜的皇后,还是北琼的皇后,都比不上西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贵重。 何况…… 灵犀的野心远远不止于亲王。 欧阳苏摇头笑道,“看来皇妹认定灵犀不会喜欢上我了。” 毓秀也笑,“皇兄错会了我的意思。” “哦?那皇妹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灵犀是不是喜欢你和她愿不愿意嫁给你,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欧阳苏望着毓秀,心里百味杂陈,原来她早就看出了自己妹妹的张扬与野心,之所以韬光养晦的理由,大概是要引出狐狸背后的老虎。 彼时他在城门外与灵犀相见,三言两语彼此试探,她的眼神同觊觎他皇储之位的弟弟们如出一辙,丝毫不掩饰贪婪。 欧阳苏自幼见惯勾心斗角,也曾一度感慨毓秀的单纯,可现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最喜爱的堂妹恐怕从成为监国的那天开始,终于也尝到了权利的迷人滋味,不自觉地去追逐这世上最让人无法自拔的那样东西。 “皇兄想什么想出神了?” 欧阳苏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的流光金眸,忍不住就笑了。 毓秀虽已脱胎换骨,身上到底还有一个软肋。 这个软肋,就是姜郁。 他虽然不能十分理解毓秀对姜郁痴迷的理由,可他当初见到姜郁时,也觉得他似曾相识,像是他们前世有缘。 “皇后殿下这些年可好?” 一提到姜郁,毓秀脸上才褪下的红又染了回来,“很好。” “你们可好?” 毓秀一声轻叹,“没什么不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既然没什么不好,我怎么听说皇妹马上就要选妃了?” 毓秀闻言,脸上的羞赧一扫而空,反多了几分凌然,“皇兄听灵犀说的?” “进城时同公主闲聊,她无意间提到的。” 毓秀默然不语,欧阳苏看着她笑道,“皇后心里不好受?” 毓秀正不知怎么答话,陶菁走上前为二人斟酒,毓秀与陶菁目光交汇,陶菁眼眸含情,毓秀被他看的心惊胆战,不自觉就回了欧阳苏一句,“皇后不在乎。” 欧阳苏瞄了一眼陶菁,嗤笑着调侃毓秀,“不止皇后不在乎,皇妹现在也不在乎了?” 毓秀一惊,“此话怎讲?” “这还有什么怎讲不怎讲的?” 欧阳苏手拄着下巴懒懒地看毓秀身边的一干侍子,“皇妹摆这些美人在身边,不会分心吗?” “皇兄多心了,你所谓的美人,在我眼里就只是人,我对我的人没有别的要求,只图一个忠心而已。” 欧阳苏目光如水,“皇妹对待不忠之人如何?” “你我身在皇家,都懂得先发者受制于人的道理,若有人伺机而动,将计就计就是了。他不忠,我不仁,道理简单的很。” 毓秀从前从没当着谁的面放过狠话,下面几个侍子面面相觑,面上各有惊惧,只有陶菁笑容不减,一派安然。 欧阳苏端起酒杯与毓秀对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妹谨言慎行。” 毓秀自知失言,摇头笑道,“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皇兄不要当真。”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用罢中饭,欧阳苏在东宫歇息,毓秀领人回了金麟殿。 她才喝了酒,人已微醺,只想躺着睡一会。 周赟郑乔铺好床,带侍子们退出去,陶菁却不肯走,跑到窗前取了装败枝的水晶瓶捧到毓秀面前。 “下士当日答应皇上要让这支落花重开,皇上还记得吗?” 毓秀眼看着瓶中花已落尽,认定陶菁故弄玄虚,“桃花插在水里已三日,没有丝毫重开的迹象,你还玩什么花样?” 陶菁淡然笑道,“皇上醒来时就知道下士是不是在玩花样了。” 毓秀见陶菁胸有成竹,心下也有几分动摇,就挥手对他说道,“朕知道了,你出去。” 陶菁把水晶瓶放到桌上,跪到龙床前帮毓秀脱鞋,“皇上为什么赶我出去?” “朕要午睡。” “下士守在殿里不好吗?” 毓秀只顾着说话,没注意自己的脚还捏在陶菁手里,“朕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陶菁被毓秀不耐烦的态度逗笑了,越发想迎难而上,“晌午时送来的奏折,下士帮皇上念。” 毓秀的确想在睡前看几本奏折,就低头对陶菁吩咐一句,“把周赟叫来。” 他毛遂自荐她不用,偏偏要叫别人。 陶菁隐去脸上的笑容,语气也带着几分悲哀,“皇上这几日生我的气?” 毓秀被陶菁的一双眼盯的心慌,嘴上还不想承认她是故意回避他,“你多心了。” 陶菁哪里肯信,暗地里把握毓秀脚踝的手又紧了紧。 毓秀觉得不舒服,用力把脚从陶菁手里抽出来,“这里用不着你了,换周赟进来。” 陶菁明眸闪闪,“下士对皇上一片痴心,皇上为何对我如此冷漠?” 毓秀被表白的措手不及,当初在殿上他也只是说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才过了几日,就成了“一片痴心”。 “规行矩步了不到三日又要大胆犯上?你想逼我叫侍卫拖你出去?” “皇上忍心?” “朕可怜你受了两年无妄之灾,对你多行宽恕,你若再不知感恩,执意以下犯上,朕绝不轻饶。” 陶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摸着床沿半撑起身,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看毓秀,“皇上怕我?”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毓秀一张脸都红透了,却还打肿脸充胖子,“笑话,我怕你干什么?” 陶菁伸手搂住毓秀的背,失声笑道,“皇上再躲就要倒到床上了。” 之前毓秀已脱了外袍,陶菁的手一碰到她,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怒之下,就用蛮力推了陶菁一把,“事不过三,你真以为朕不敢处置你?” 两人拉扯之中,陶菁顺势一扑,将毓秀压到床上,“皇上怕我的理由,是不是从前从没有人像我一样对你说过喜欢?” “一派胡言,滚开。” 陶菁将毓秀的两手折在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了句,“下士不想冒犯皇上,请皇上稍安勿躁,我有一句话要问,问完了自然会放开皇上。” 他的嘴唇都快贴到她的鼻尖了,哪里是问话的姿势。 毓秀七窍生烟,“你太放肆了。” 陶菁却一脸正色,“皇上,你现在做的事与你当初许下的愿南辕北辙,你确定你还要做下去吗?” 毓秀听到这一句,推陶菁的手就松了,“你说什么?” 陶菁见毓秀面有惊色,就温和着语气又问了一次。 毓秀隐隐猜到陶菁问的是什么,可就是因为猜到,她才惊诧不已。 他是怎么知道她现在做的是什么事,又是怎么知道她当初许下什么心愿? 毓秀发呆的空当,陶菁已支起身作出扶人的姿势,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毓秀的头都昏了,正预备起身,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姜郁面色阴沉地走进门,后面跟着不敢抬头的几个内侍。 姜郁不问,陶菁也不解释,施礼退出门。 房门一关,房中就只剩下毓秀与姜郁两个人,毓秀坐起身,姜郁却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两人隔的远远的彼此对望,半晌,姜郁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毓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姜郁却抢先说了句,“皇上午膳用得如何?可曾饮酒?” “喝了几杯。” “醉了?” “没醉。” “没醉的话,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侍子厮混在一起?” 听姜郁的语气,分明是生气了,毓秀蹙起眉头,到底没能实话实说,“朕走到床边时踉跄了一下,陶菁恰好在床边,就伸手扶了我一把。” 扶着扶着扶到床上去了吗?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怎么解释。 姜郁心下恼怒,要不是他动不得陶菁,他早就把他扔出宫去了。 毓秀胸怀坦荡,与姜郁对视时也并未心虚,两人对看了半晌,到底还是姜郁败下阵来,大踏步地走过来,将手伸到毓秀面前。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姜郁要打她,直到他的手碰到她的头发,她才把闭上的眼又睁开。 姜郁单腿跪在毓秀面前帮她整理青丝,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手上的动作却柔和温存。 “皇上头发乱了。” 毓秀讪讪笑道,“不碍事,睡醒了再重新梳。” 姜郁脱靴上床躺到毓秀身边,笑着说了句,“臣也困了。” 第8章 .2 毓秀喉咙一紧,才想起身,就被姜郁按着肩膀压回床上。(. 好看的小说 两个人并排躺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毓秀哪里还有睡意,满心想着该做点什么让气氛别这么尴尬。 “伯良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不知皇上与太子殿下见面如何,臣心里担忧,就贸然过来了,难道皇上不想看见臣?” 毓秀忙摇头否认,“怎么会,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翻身转向她问了句,“皇上晚上又免不了要饮酒?”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指从她的指缝中插*进来。 十指交握,毓秀的心都跳乱了节奏,“朕不胜酒力,晚宴时还请伯良在旁帮衬。” 姜郁见毓秀不敢看他,就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些,“皇上,你刚才当真是跌倒了吗?” 毓秀隐隐觉得姜郁的语气不对,一转头,果然就看到他微怒的表情。 他攥她手指的手蓦然收紧,毓秀疼的像被人上了夹棍,忍不住就低声呻*吟了一声。 姜郁蓝眸一闪,手指从毓秀的手上抽出来,改握她的肩膀。 毓秀推了姜郁两下没推开,他的唇也贴上了她的唇。 姜郁手上的动作称不上温柔,亲吻却小心翼翼,浅尝辄止。 毓秀的眼睛瞪的圆圆的,姜郁却不自觉地闭上眼,两只手从毓秀的背上滑下来,紧紧搂住她的腰。 两个人贴在一起,毓秀全身都麻痹了,姜郁感觉到毓秀的放松,才试探着用舌头顶开她的牙关。 他的侵入毫无预兆,毓秀瘫软的四肢骤然僵硬,惊慌中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她才意识到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等姜郁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唇,毓秀才看清他的脸。 万年冰山居然也会脸红,也算是难得的稀奇事。 毓秀却不敢嘲笑姜郁,他的脸都红成这样,她的脸恐怕要红的更厉害。 姜郁的脸上没有笑意,有的是毓秀看不清楚的东西,等两人的呼吸渐渐平息,他才望着她说了一句,“皇上,臣可以继续吗?” 继续……是什么意思? 毓秀一慌,手挥到了枕边的玉如意,如意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花小说) 侍子们守在殿外,听到殿里打破东西的声音,个个面面相觑。 梁岱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办?” 陶菁但笑不语,周赟也一脸淡然,“皇上没叫我们,且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外殿就有宫人来报,“北琼的三皇子已入宫门,是否要禀报皇上?” 梁岱看了一眼周赟,周赟看了一眼陶菁,陶菁笑道,“此事非同小可,要速速禀报。” 梁岱这才在殿外高声说了句,“皇上恕罪,下士有急事禀报。” 殿中安静了半晌,才传来毓秀的传唤,“进来说。” 四个内侍对看一眼,开门进殿,跪在毓秀面前把三皇子入宫的事说了。 其他三人都低着头,只有陶菁叩首之后就直起了上身。 毓秀的头发衣衫像是匆忙整理的,姜郁身上虽平整,脚上却没有穿鞋,坐在床边到底少了一点威严。 毓秀哪里有心情计较她受欺负的事,咬牙对姜郁道,“不等通传,擅自入宫,闻人离是打定了主意要找麻烦。” 闻人离是庶出的皇子,以一国使节的身份出使西琳,按规矩他在进宫之前要行通告之礼,受到毓秀正式的传召才能进宫,谁想灵犀与崔缙竟不按国礼就放他进宫门。 梁岱上前帮姜郁把鞋穿了,姜郁拉毓秀起身,叫嬷嬷们为她梳洗换装,“臣同皇上一同过去?” 毓秀一声轻叹,“想必是闻人离听说了白鸿入住东宫,才一刻不停就赶过来的,伯良不必跟我一同过去了,晚宴时再见。” 姜郁心里懊恼,要是他刚才不那么冲动,兴许毓秀就许他相陪了。 周赟见毓秀不示下,只得开口问了句,“皇上预备怎么做?”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做,除了奔去迎客别无他法。 毓秀忍着怒气出门,到地和殿时,闻人离与随行的使臣已在殿中等候。 毓秀在陶菁的搀扶下走上皇座,居高临下地打量下面的一干人。 闻人离垂手立在堂上,冷眼看毓秀落座,脸上的笑容分明是嘲讽。 毓秀惊于他的威势,面上却不动声色。 闻人离的个子与洛琦不相上下,身上却比洛琦结实的多,形比虎豹,神似苍狼,墨发麦肤,赤眸如火。 从她进门开始,他就抬着下巴直直看她,目光凌厉,神情倨傲,毓秀错觉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忍不住就皱起眉头。 周赟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陶菁已在毓秀身后高声说了句,“请皇子与使臣对皇帝陛下行礼。” 众人都屈膝跪了,闻人离却只是将右手扶在左胸口对毓秀欠了欠身。 陶菁正色道,“请三皇子对皇上行伏礼。” 毓秀不必自己解释,陶菁已经开口了,“太子殿下是南瑜储君,三皇子殿下只是庶皇子,身份地位有差,遵循的礼仪自然不同。何况,皇上与太子殿下是堂兄妹,免了他的跪礼也在情理之中。” 闻人离只看着毓秀,“此一番我出使西琳是奉父皇的旨意,还望皇帝陛下事事三思而后行,就算陛下要我行礼,也得西琳的礼部尚书高宣体统,陛下纵容一个小小的内侍对我指手画脚,何等失礼。” 毓秀看着闻人离在心里冷笑,你我之中,失礼的到底是谁? 周赟上前道,“请三皇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推脱行礼,若有一日我西琳派使臣到你国朝见国君,使臣言语无状,冒犯君王,北琼将如何?” 闻人离的目光略过陶菁周赟,眼中满是杀意,“我与白鸿同年出生,论年纪,我也是陛下的皇兄。” 周赟笑道,“西琳的宰辅是皇后之父,伯爵是先皇后之姐,二人都是皇上的长辈,上殿朝拜同样要向皇上行礼。且不论殿下与皇上只是平辈,先国礼后家礼的道理,殿下怎么不懂?” 闻人离恨不得一手撕了周赟,“我在同你们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周赟被一双烈焰赤眸盯着,不自觉就低了头,他为人处世一贯淡然,今日竟迫于一位庶皇子的威严,流了两鬓冷汗,心中也暗自惊异。 陶菁望着闻人离冷笑,这一条小龙果然不是池中物,说不定大有来头。与毓秀和欧阳苏的深沉内敛不同,他的彪悍张扬都显露在外,大概与北琼的民风有关。 毓秀本想对闻人离以礼相待,见他态度嚣张,便不对还趴在地上的使臣叫平身,收敛笑容厉色道,“宣礼部尚书进殿,与皇子殿下详论使臣觐见西琳国君的礼仪。” 旨意还没传到宫门,灵犀与崔缙就匆匆赶进宫来,二人面上皆有惊慌之色。 灵犀与崔缙受召上殿,一进门就瞧见了负手立在殿中的闻人离,二人对看一眼,皆跪伏于地,齐声对毓秀叫“皇上恕罪”。 这还是灵犀第一次对毓秀行货真价实的伏礼,从前的她连拜礼都很少行,大多低低头就敷衍了事,连毓秀登基大婚,她行的礼也要打些折扣,今日对着外人,她的功夫倒是下到十分。 毓秀心里到底有些欣慰,“公主与崔卿免礼。” 灵犀与崔缙折起上半身,四条腿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我与崔大人赶到驿馆传旨时,三皇子殿下与北琼一众使臣已擅自往宫中来了,我等阻拦不及,失察失职,请皇上恕罪。” 灵犀话音刚落,崔缙又对毓秀拜道,“北琼与西琳的礼数多有不同,我与公主前往驿馆传旨时本想与三皇子殿下详述,谁知阴差阳错,未能尽责,以致殿下在陛下面前失仪,请皇上宽恕臣等渎职之罪。” 毓秀对灵犀与崔缙笑道,“公主与崔卿平身,赐座。” 灵犀在毓秀下首坐了,崔缙立于阶下,对闻人离高声宣道,“三皇子殿下是北琼贵宾,觐见我西琳天子须行西琳的伏礼。” 闻人离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你真要我跪?” 连“陛下”都不叫直接改“你”了吗? 毓秀皱眉不应,崔缙往上首瞄了一眼,对闻人离道,“请皇子殿下谨言。” 闻人离嘴角微翘,像是露出一个笑容,他眼中却没有笑意,“皇帝陛下可想清楚了,你真要我对你下跪?” 毓秀与闻人离隔空对望,错觉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预备下手的猎物,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殿中安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半晌也没人说话,僵持不下之时,陶菁却在毓秀身后说了句,“伏礼伏礼,殿下不止要跪,还要俯身叩首,五体投地。” 第8章 .3 话说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花小说网 闻人离也不废话,跪地叩首,甩袖起身,动作一气呵成,满堂人意识到以前,他已经站回原位了。 毓秀哭笑不得,一殿人也都忍俊不禁,崔缙还要再说,就被毓秀摆手拦了,“为三皇子殿下赐座,众使臣也请平身。” 闻人离落座之后特别看了毓秀一眼,目光凌厉,怫然不悦。 琼帝子嗣众多,皇储之位的争夺十分激烈,他却偏偏对三皇子另眼相看,想来闻人离也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三皇子殿下从十二岁起就带兵平叛,大小战役从无败绩;如此高傲之人,大概对行伏礼之事很是耿耿于怀。 闻人离身后的使臣才要上前献礼,外头就有侍子通传,“南瑜太子殿下觐见。” 毓秀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北琼众人,闻人离面上并无异色,欧阳苏进殿之后,两位皇子也只是对面施礼,实在不像很亲近的样子。 等欧阳苏落座,毓秀就对他笑道,“皇兄怎么过来的这么早?” “午膳之后本想小睡片刻,喝了茶又睡不着,听说皇妹在地和殿召见炎曦,我就叫他们带着礼物一起过来了。” 欧阳苏一抬手,早有宫人将满箱的苏绣云锦,绫罗绸缎抬进殿,毓秀含笑叫人搬出回礼,回的是蜀州的蜀绣蜀锦。 闻人离手下的使臣奉上羊毛毯,毓秀就叫人回赠巫斯毯;南瑜使臣奉上状元红,北琼使臣贡上马奶酒,毓秀便着人以青稞酒和葡萄酒回赠。 欧阳苏亲自托着金镶玉的长匣走到毓秀面前,陶菁接过匣子打开,毓秀一瞧,里面竟是一柄龙泉剑。 闻人离见状,悄悄对身边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出了殿门,半晌去而复返,跪在毓秀面前献上一把弯刀。 弯刀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只有刀鞘镶的红宝石价值不菲。 毓秀正疑惑闻人离为何要拿一把旧刀送礼,陶菁就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这一把想必是三皇子的佩刀,进殿之前解在殿外了。” 欧阳苏看到弯刀时也皱了眉头,毓秀猜测,大概是闻人离见南瑜赠送宝剑做国礼,不甘示弱才出此下策,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弯刀收了,随即叫人回赠两位皇子两把价值连城的益贡刀。[花小说网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闻人离见毓秀收了刀,就亲自上前接了回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送给皇上的那把刀跟随我多年,请皇上好好保管。” 毓秀只礼节性地回了一句,“多谢殿下厚赠。” 她话音刚落,就听陶菁在她身后一声轻笑。 毓秀诟病陶菁失礼,回头看他的时候也带了几分恼怒。 陶菁也回看毓秀一眼,目光流转,笑容别有深意。 毓秀被他看的发毛,为掩饰尴尬就轻咳了一声。 闻人离身边的使臣对毓秀拜道,“三殿下此行一为恭贺皇帝陛下登基大婚,二来,是为了向公主求亲。” 毓秀万没想到北琼也这么直白地道明了来意,之前她才婉拒了欧阳苏,可同样的话说给闻人离听,他就未必买账了。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礼部已经为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设下国礼国宴,请二位赏脸出席。” 闻人离明知毓秀有心推脱,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质问,就站起身对毓秀道,“本王有几句私话要同陛下说。” 灵犀与欧阳苏对望一眼,等着毓秀怎么反应,毓秀看了看崔缙,斟酌回了句,“两位皇子旅途劳顿,有什么事国宴之后再说。” 既然毓秀许诺国宴之后,闻人离也不再纠结,胡乱喝了茶就带人回了馆驿。 毓秀与欧阳苏结伴出地和殿,灵犀上前对毓秀拜道,“皇姐要去勤政殿批奏章,我送太子殿下回东宫就是了。” 毓秀笑着看向欧阳苏,欧阳苏满面笑容,似乎很满意灵犀的提议。 毓秀便笑着说了句,“有劳皇妹。” 等二人走远,毓秀才摆驾往勤政殿去,侍子们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眼看殿门就在眼前,陶菁却快走了几步赶到毓秀身边,“恕下士多言,皇上不该收三皇子的刀。” 毓秀本就隐隐担忧,如今听陶菁这么说,也顾不上追究他失礼,“此话怎讲?” “北琼人赠送随身佩刀,大多是向女家求姻缘,皇上收了三皇子的刀,就是默认要将灵犀公主许配给他了。” 毓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朕从前的确也听说过北琼有这个规矩,可他们求亲时除了要送刀,还要送雕弓马鞭,牛马羊三牲,既然他送礼送的模棱两可,我们也佯装糊涂就是了。” 陶菁见毓秀不屏退他,就越发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些,“皇上注意到三皇子眼睛的颜色了吗?” 毓秀沉默半晌,沉声说了句,“北琼人都是黑发黑眼,三皇子眼睛的颜色的确有些稀奇。” 陶菁笑着问了句,“皇上可知三皇子生母的身份?” “三皇子生母早亡,他是由琼帝的正宫抚育成人的。” “皇上还记得谁的眼睛是红色吗?” 毓秀当然一早就想到了,可这事太不可思议,她是万万不敢往那个上面想的,“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已故的恭帝……” 陶菁一句还没说完,就被毓秀高声拦断,“异想天开,你胆子太大了。” 陶菁被训斥的一愣,却马上又露出笑容,“下士的胆子都是皇上给的。” 毓秀想起之前的事气就不打一出来,“在金麟殿时你大胆犯上,朕还没有追究你,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 陶菁挑眉笑道,“皇上非但不该追究下士,反而要感谢下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心里明白。” 毓秀一咬牙,停住脚步对陶菁喝道,“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你不用跟着了。” 周赟几个吓得不敢抬头,只在心里替陶菁尴尬,陶菁却满不在乎,对毓秀施一礼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毓秀带着人去了勤政殿,陶菁眼看着殿门关闭,才笑着退下。 毓秀一下午都心情烦躁,偏巧工部尚书又上了一封折子提起修建帝陵的事,她就急召程进宫商量。 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毓秀只觉得身心俱疲,“对面布局的不止一个人,这盘棋下到现在,朕已经很难看清前路了。” 程心里担忧,面上却不想表现出异样,“请皇上宽心。” 毓秀扶住额头,心里纠结不定,“帝陵之事只是冰山一角,牵一发动全身,朕不敢贸然走这一步。” 一着踏错,满盘皆输,当年她姨母输过一次,她母亲也输过一次,她实在不想再输了。 程沉默半晌,对毓秀拜道,“皇上若下定决心彻查,大理寺与刑部必倾尽全力。” 毓秀抬起头,对程轻笑道,“过了这些年,程卿终于肯为迟朗作保?” 程默然不语,毓秀只当他默认了,“如此甚好……只望经此一役,迟朗再无退路可退。” 一语毕,二人相视一笑。 毓秀喝了茶,对程笑道,“朕彼时胸闷心慌,与程卿说了一番话之后,总算定下神来,朕这里还有折子要批,爱卿先行回府。” 程躬身一拜,出门之前又停住脚步,转身对毓秀道,“臣斗胆一问,皇上把选妃的时间提前,是不是同布局的人有关?” 毓秀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不错。” 程立时了然,“是臣庸人自扰,这些年臣一直想知道,是谁在我之前拿到陛下第一枚九龙图章。” 毓秀淡然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在我心中,元知已是西琳的宰辅了。” 程惶恐大惊,跪在地上对毓秀拜道,“当年若没有皇上的搭救之恩,臣万万没有今日,臣绝不敢痴心妄想,令皇上为难。” 毓秀明知程误会了她的意思,却不想解释,“元知太谨慎了……朕没有别的意思,你回去。” 程诚惶诚恐地走了,毓秀坐在龙椅上摇头苦笑,只希望他回去之后能自己想明白。 毓秀批了一个时辰的奏章,侍子进来点灯时,她才知道天黑了。 周赟催促换装,毓秀不想跑来跑去,就命人将衣服拿到勤政殿换了。 这边才打理好,姜郁就领人来了勤政殿,两人结伴往地和殿去时,他还奇怪,怎么陶菁竟不在毓秀身边。 毓秀和姜郁到地和殿时,姜汜灵犀已经到了,欧阳苏在主宾位上落座,偶尔与灵犀言笑攀谈。 众人施礼毕,毓秀与姜郁坐上主位,下头禀报开宴吉时已到,闻人离却还迟迟不来。 众臣心里恼怒,毓秀不想误了吉时,就吩咐下面开宴。 丝竹管弦声起,歌舞行到一半,就有宫人匆匆冲上殿高声禀报,“皇上,三皇子殿下遇刺了。” 第8章 .4 众人听了通报,都大惊不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秀神色微变,抿唇对侍子道,“你再说一次。” 侍子叩首,“三皇子殿下来宫中赴宴的途中,遭到刺客伏击。” “谁来通报的消息?” “禁卫军副统领魏宽。” “叫他上殿说话。” 侍子领命而去,魏宽接旨进殿,拜到毓秀面前。 毓秀看了众臣的反应,提声向魏宽问了句,“三皇子殿下现在如何?” “殿下在与刺客交手中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 “刺客抓到了吗?” “禁卫军赶到时,刺客已逃蹿了。” “现场留下什么证据了吗?” 魏宽一顿,低头答了句,“并无半点线索。” “连块衣料也没扯到?” 魏宽诚惶诚恐,“皇上恕罪。” 禁卫军统领刘先就在席中,听到奏报如何还坐得住,忙出列跪到毓秀面前,“皇上恕罪。” 毓秀半晌没有说话,也不叫二人平身。 满堂寂静,臣子们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毓秀,等她示下。 最后还是姜汜出面解围,“皇上,请两位统领先起来。” 毓秀这才叫二人平身,刘先躬身坐回原位,一双眼只往右相处瞄。 右相却不看他,端着酒杯淡然饮酒。 欧阳苏作壁上观,面上也看不出情绪。 气氛正尴尬,殿外通传“三皇子殿下驾到”。 毓秀从龙椅上站起身,姜郁几个也跟着起身,闻人离大步进殿,走到主席处躬身道,“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本王来晚了,请陛下勿怪。” 毓秀笑着请闻人离入席,“三殿下受惊。” 闻人离小臂上缠着红布,大约伤处就在小臂,好在他的手依然灵活,受的似乎只是皮外伤。 [花小说网] 毓秀等闻人离落座,隔空敬了他一杯酒;闻人离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对毓秀笑道,“西琳竟有如此身手的高人。” 毓秀本以为闻人离话出讥讽,可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挑衅,她就一笑而过不说话。 席间再无人提起刺客之事,丝竹鼓乐声起,载歌载舞,禁军统领向右相交代之后,就带人去查刺客的来历。 毓秀见刘先离席,心里冷笑,程与迟朗对望一眼,皆笑而不语。 酒过三巡,众人和乐,欧阳苏起身坐到闻人离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人离与欧阳苏满饮了一杯酒,似笑非笑地回问一句,“白鸿以为我遇刺的事是假的?” “你多心了,我只是好奇事情的来龙去脉。” “哪里有什么来龙去脉,我们一行人往皇宫来时,官道戒严,十几个刺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个个身怀绝技,精通暗杀之术,好在禁卫军来的及时,刺客也只是虚张声势,否则我绝不止受这一点轻伤。” 闻人离答话虽爽利,却对欧阳苏心有芥蒂,毕竟今晚的事,他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欧阳苏又何尝不怀疑闻人离故弄玄虚,别有图谋。 姜郁皱着眉头看两位皇子交头接耳,忍不住就把目光转向灵犀。 灵犀一派坦然,在席间走动交际。 等两位皇子上前向毓秀敬酒,姜郁便找了个借口离席,片刻之后,灵犀也悄悄从后门出去。 “伯良引我出来,是有话要问我?” “刺客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同我有关?” “你怕皇上把你许配给闻人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劳永逸。” 灵犀呵呵笑道,“伯良这话荒谬,就算我不想去和亲,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的法子。闻人离不过是想要一个皇族女子过去,并非非我不可,博文伯受母上恩典,家里五个女儿都封了郡主,我叫皇姐挑选其中一位加封公主,送到北琼和亲就是了。”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挑衅姜郁,姜郁闻言,果然变了脸色,“伯爵不会应承。” “笑话!姑母巴不得自己女儿做北琼皇妃,若来日三皇子登基,表姐做了皇后也说不定;姑母有五个女儿,大表姐要继承爵位,幺表姐要送进宫服侍皇姐,其余三位择其二与北琼南瑜联姻,皆大欢喜。” 姜郁心中怨怒,蓝眸也闪烁恨意,灵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要是一不小心,嫁出去的是三表姐……” 话说半句,又哈哈大笑,“伯良好自为之。” 灵犀走了半晌,姜郁还愣在原处一动不动,指甲攥进手掌,钻心的疼,等他终于平静心神,才慢慢踱步回去。 毓秀已经被闻人离连敬了数杯,两颊都红透了,欧阳苏见闻人离不依不饶,就替毓秀行酒,到最后,竟变成了两位皇子比拼酒量。 毓秀一开始就猜到闻人离会豪爽痛饮,却想不到欧阳苏也是千杯不醉,姜郁归位之后,他们二人才停了对饮,双双敬了姜郁一杯,各归原位。 姜郁见毓秀眼神迷离,就知道她喝醉了,正疑惑姜汜为何不曾为毓秀遮挡一二,就看到毓秀下首的位子上空空无人。 姜郁往殿下一瞧,右相人也不在,他就断定那二人在一起。 姜汜与姜壖正在偏殿密谈。 “皇上这几日可有异动?依三弟看来,刺客的事是不是她的手笔” 姜汜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摇头,“且不说皇上手下无人,就算有人,她也绝不会派人行刺北琼皇子。” 姜壖失声冷笑,“不错。皇上性子温软,怎会派人暗杀,若三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两国战事一触即发,禁军几位统领恐怕都性命不保。刘先这些年虽听话,却也不曾完全归顺,半个人还算是皇上的,有他执掌禁军,谁要行事都需三思,如今闹出刺客行刺使臣的大事,他失职被削了官位,实则于皇上百般不利。” 姜汜轻咳一声,“不如将计就计,叫人弹劾刘先办事不力,若能借机除掉他,岂不最好?” 姜壖连连摆手,“不可轻举妄动,目前的局势还不明朗,皇上不会因为禁军一次失职就惩治刘先,我们贸然出面,只会打草惊蛇。” 姜汜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了句,“大哥以为行刺的事是谁幕后指使?” 姜壖笑道,“兴许是闻人离欲盖弥彰,也或许是欧阳苏先发制人,除此以外,就只有灵犀公主最有嫌疑。” 姜汜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灵犀,如今听姜壖亲口说了,他辩解的也有点心虚,“公主不会擅作主张。” 姜壖哼笑道,“那丫头的胆子是极大的,你且小心留意,别叫她闹出大乱子。” 两人又说了几句,双双返回殿中,姜汜归位时正瞧见闻人离扯着毓秀的手,“我有几句私话要同皇上说。” 毓秀不动声色地抽了手,对闻人离笑道,“殿下勿怪,朕今日实在醉得厉害,站也站不稳了,有事明日再说。” 闻人离怏怏作罢,归还原位。 姜汜见毓秀昏昏欲倒,就叫散席,欧阳苏本想留下同毓秀说几句话,却见她被众星捧月,身边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加上灵犀催促,他只好先离席回了东宫。 姜郁吩咐御林军护送闻人离一行回馆驿,众臣纷纷上前对毓秀施礼,各自归去。 姜汜叫姜郁送毓秀回去,毓秀坐在软轿上走了半晌,愈发觉得不对,掀帘一看,他们走的果然是去永乐宫的路。 半路叫停恐怕驳了姜郁的面子,毓秀只能任人把她抬到永乐宫。 进殿之后,宫人帮毓秀洗漱换装,姜郁带人去偏殿梳洗。 等他打理好回来时,就看到毓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姜郁亲自灭了几盏灯,走到床前放下帘帐,小心翼翼地躺到毓秀身边,“皇上睡着了吗?” 毓秀头痛欲裂,全身也软的动弹不得,“伯良,我醉了。” 姜郁撑起身子,伸手摸了摸毓秀的额头,“皇上有点发烧,要喝醒酒茶吗?” 毓秀觉得难过,就随口应了。 姜郁一声轻笑,俯下身子吻了毓秀。 毓秀原是闭目养神,一吻完了也不得不睁开眼。 姜郁看着毓秀发呆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皇上醒了吗?” 四目相对,毓秀觉得姜郁的眼神太过危险,就讪笑着说了句,“劳烦伯良帮我倒杯茶,我真的口渴了。” 姜郁笑着抚上毓秀的头发,又轻轻摸了她的鼻梁鼻尖,眉毛脸颊,最后把手指落在她唇上,“醉了也好,不用喝茶了。” 毓秀才要说什么,姜郁的手就滑到她的颈子。 兴许是之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毓秀全身都热的像着了火一样,姜郁的吻星星点点落下来,凌乱中,她的魂都飞了一半。 白日里已经打碎了一个玉如意,姜郁床上的却是一个金如意,看来今晚她是躲不过去了。 姜郁的手才摸上毓秀的衣带,殿外就有宫人高声道,“皇上恕罪,下士有要事禀报皇后殿下。” 第8章 .10 走到半程,毓秀才发觉不对,“这是去金麟殿的路,伯良不回永乐宫吗?” 姜郁笑道,“皇上就算要赶我走,也等我把你送回去。( 、花‘’小‘说’)” 他既然这么说,毓秀也不好推脱,只能任他陪着一路回金麟殿。 侍子们都跟的远远的不敢上前。 到了殿门口,姜郁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进殿之后,毓秀洗漱换衣,姜郁也要洗漱换衣。 侍子们都等毓秀示下,毓秀只好问姜郁一句,“皇后今晚要留宿金麟殿?” 姜郁笑着回问一句,“皇上可准我留宿?” 他外袍都脱了,毓秀哪里还能说不许,两人各自洗漱,预备睡下。 等宫人都退出门,姜郁就跪在毓秀面前叩首道,“臣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毓秀心里吃惊,口气却平静如常,“伯良有什么事瞒了我?” 姜郁抬头看一眼毓秀,又匆匆把头低了,“臣昨晚离宫,并不是回相府看父亲。” 毓秀万没料到姜郁会自己承认,一时间,她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伯良的意思是……” “想必皇上今日也接到奏报,昨晚有人擅闯帝陵,打伤了娴郡主。” 他每说一句,毓秀的脑子就是一嗡,面上还要装作吃惊不解的样子,“朕的确听说帝陵遭劫,娴郡主受伤,她伤势虽危重,好在救治及时,人已无性命之虞。” 姜郁认真地观察毓秀的表情,试探着说了句,“臣昨晚出宫,是去伯爵府探望娴郡主。” 毓秀原以为姜郁会把事情隐瞒到底,怎么才过了一天,他就坦白直言了,难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下一句就会坦白他与舒娴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求她成全? 姜郁见毓秀不说话,就急着解释一句,“皇上不要误会,臣与娴郡主并无私情。舒娴受伤,臣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这才必须去伯爵府请罪。” 就算是请罪,也不至于连夜赶去。 因为派人打伤她才造成她之后受了重伤,所以他心里愧疚?这个理由怎么想都差强人意。 毓秀叹道,“伯良多虑了,你和舒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算你喜欢她也无可厚非。[ 超多好看小说]” 姜郁犹豫半晌,终于又说了句,“臣是受父命阻止静娴成为联姻的人选。” 受父命?怎么右相大人也被牵扯进来了? 毓秀听的云里雾里,心里明明好奇的很,脸上却不动声色,“伯良起来说。” 姜郁却跪着不动,“这事牵扯到父亲与伯爵的名誉,所以并无外人知晓。舒娴也是姜家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言外之意,姜壖与舒景有私情? 这倒是毓秀始料未及的,“伯良所言非虚?” “臣不敢欺瞒皇上。因为舒娴的身世,父亲一直都对她宠爱有加,听说皇上有意在郡主中择其二与北琼南瑜联姻,他生怕舒娴远嫁,才吩咐我想个办法。” 毓秀笑道,“右相要做事,哪里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话里明明透着嘲讽之意。 姜郁咬牙道,“舒娴并不得伯爵喜爱,伯爵也有意叫她远嫁,父亲无从插手,才叫我暗中想办法。” 毓秀冷笑,“所以伯良就想出了一招苦肉计?” 姜郁一脸尴尬,“是臣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该一早就向皇上禀明实情,求皇上的恩典。” 毓秀起身扶起姜郁,“伯良多虑了,朕的确有意选两位郡主作为与北琼南瑜联姻的人选,可我西琳的郡主也不止是在京中的五位。巫斯与西疆藩王的女儿,正在婚龄的有四个是我两位姨母所出,我已经下旨召她们进京了。” 姜郁闻言,非但没有安心,反倒更多了忧虑,“联姻的人选,皇上一早就没有考虑舒家的几位郡主?” 毓秀怎么会说没考虑,“她们自然也在备选,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要看两位皇子与郡主们自己的意思。” 话说的冠冕堂皇,姜郁也找不出破绽,只能一笑而过。 毓秀打了个哈欠,“伯良今日同我说的是你的家事,也是右相与伯爵的私事,朕本来是没有立场插手的,可若是家事同国事扯上关联,那就不清不楚,不好处置了。舒娴重伤在身,帝陵的守卫要暂时交给别人,等她身子好了再做打算。这事到此为止,朕实在困的厉害,伯良也早些歇息。” 毓秀脱鞋上床,顾自躺了。 姜郁放下龙凤帐,半晌之后,毓秀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看就要睡着了,姜郁却轻轻问了一句,“皇上睡着了吗?” “睡着了。” 姜郁本来还有点尴尬,听到这句之后却忍不住凑过来抱住毓秀,“那皇上现在说的是梦话吗?” 毓秀心里不想和他亲近,又不能拒绝的太明显,虽然没有推开他的胳膊,却也没回声。 姜郁难免心灰意冷,“皇上还在生我的气?”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伯良多心了,你话说得清楚,我也听得明白,下不为例就是了。” 姜郁把抱毓秀的手又收紧些,毓秀渐渐感觉到他喷在她颈子上的呼吸灼热,忍不住就打了个激灵,“伯良勒的我太紧了。” 姜郁的唇滑到毓秀耳边,像是私语,又像是在轻轻亲吻她的耳廓,“毓秀……” 毓秀一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姜郁的手已经滑到她腰线以上了,情急之下,毓秀就随口扯了句谎,“我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行房事。” 姜郁一愣,抱毓秀的手也松了松,“皇上……身子不适……?” 毓秀只能硬着头皮扯谎到底。 “那昨日皇上召幸侍子是怎么回事?” 毓秀眼前一黑,愤愤道,“是谁说我召幸侍子?我昨晚身子不适,吐了几次,才一直留人在殿里服侍。” 听毓秀的语气,不像是说假话,姜郁却还是将信将疑。 毓秀趁机从姜郁怀里翻滚出来,盖上被子面朝向里。 拒绝的表示如此明显,姜郁也不好再纠缠,等她睡着,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悄悄又靠近她一点。 毓秀一夜睡得安稳,醒来时姜郁还没醒,他的身子侧着,一只胳膊压在她身上,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放松。 毓秀轻手轻脚地把姜郁的手拿开,越过他下床,预备悄悄叫人。 殿门一开,她就对上陶菁的一张笑脸。 “皇上连着两日起晚,今早也来不及用膳了。” “来不及就不用了,朕不饿。” 陶菁一挑眉毛,“御厨新做的桃花糕,皇上吃一块吗?” 毓秀一听到桃花糕三个字就流了口水,在偏殿洗漱换衣毕,她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前几口吃得太快,噎的只咳嗽。 陶菁笑的肚子痛,康宁气的想揍他一顿,冲过去给毓秀倒茶,又帮她拍背顺气。 毓秀吃完点心就急着上朝,走前还特别吩咐宫人不要吵醒姜郁。 姜郁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昨晚辗转反侧了半夜,打了四更才勉强睡着,毓秀起身的时候,他隐约有知觉,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等他洗漱换衣,也不用早膳,直接带人出宫去伯爵府。 舒娴房里不止四位舒小姐在,右相也在。 姜壖告病在家,戏要做足,就连早朝都没有上。 姜郁探望了舒娴,就被姜壖叫到偏房,“你对皇上都说了?” “依照父亲的吩咐说的。” “若不是万不得已,为父也不愿你把实情透露给皇上,可你在情急之下找的借口漏洞百出,皇上不是糊涂人,这事早晚要露出马脚,与其事败时让他对你心生芥蒂,不如你先招了以示真诚。” “父亲英明。” “皇上有没有大发雷霆?” 姜郁仔细回想毓秀的反应,皱眉道,“皇上吃惊倒有点吃惊,并无恼怒。” 姜壖反而觉得违和,“凡是九五之尊,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欺骗,她若大发雷霆,这事还好办,她若一笑而过,隐忍不发,反倒麻烦。” 姜郁之前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却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毓秀的隐忍是因为她一贯性子宽容。 姜壖冷哼道,“她不发怒的原因不外有三,最坏的情况是她早就猜到你之前在撒谎,不过以皇上的资质,大概不会多疑如此;又或是她心里虽恼你,面上还要保持风度,只在心里同你闹别扭;又或许是皇上喜欢你才事事不计较。” 姜郁当然期盼毓秀的淡然是因为她对他的喜欢,可就昨晚毓秀冷淡的态度来看,她在心里跟他闹别扭的可能性更大。 姜壖见姜郁发呆,就笑着对他说了句,“为父冷眼旁观,你对皇上并非无情,那就不要再计较她的多情,攻心为上。若是她听话受摆布,让她继续做皇帝也没什么,毕竟灵犀性子暴烈,更不受控。” 第8章 .19 毓秀在永喜宫用了晚膳,喝了茶,又同洛琦对弈。(. 好看的小说 棋到中局,毓秀已初现败势,就笑着对洛琦说要回去想一想。 毓秀带人出了永喜宫,又奔东宫,本想看看那株桃花开得还剩几支,进了内院,只见欧阳苏站在桃花树下,一脸落寞。 康宁才要开口禀报“皇上驾到”,却被陶菁一把扯住。 毓秀笑着走到欧阳苏身边,“皇兄怎么没同灵犀在一起?” 欧阳苏吓了一跳,对毓秀嗔笑道,“皇妹进门怎么悄无声息?” 毓秀也不看他,只看着一树的桃花笑道,“是皇兄看花看的太出神了。” 欧阳苏叫服侍的宫人在桌上摆了茶果,又叫人给毓秀拿了软垫铺在凳子上,二人一同落座。 “皇妹脸色不好,是心里有什么烦恼吗?” 毓秀笑着摇摇头,“生在皇家的人哪有一日不烦恼,一盘乱局,不知从何处入手烦恼,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了,又怕自己做错了烦恼,患得患失,瞻前顾后。” “一醉解千愁,我这里正好有良药医治你我的烦恼。” 欧阳苏笑着叫人拿酒出来,亲自替毓秀斟满一杯。 毓秀同欧阳苏举杯对饮,“怪不得皇兄酒量这么好,原来是日日忧愁,以酒解忧的缘故。” 欧阳苏明知毓秀调侃他,却还一脸正色地回了句,“皇妹说的不错。” 毓秀一愣,马上又笑起来,反敬了欧阳苏一杯酒。 闲话间两人已经喝了十来杯,毓秀微微有了醉意。 欧阳苏明眸闪闪,只看着她笑,“皇妹来找我,是问事还是求事?” 毓秀笑道,“既要问事,也要求事,不知皇兄是先听我要问的事,还是先听我要求的事?” 欧阳苏拿手拄着下巴,眼中尽是狡黠,“先把你要求的事说来听听,要是我无能为力,你要问的事也不用问了。” 毓秀挥手叫陶菁几个退远,“不出两日,郡主们就要进京。皇兄来西琳也有些日子,若见了几人也不能称心如意,又将如何?” 欧阳苏慢饮了一杯酒,苦笑道,“联姻之事,本就是国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秀本就猜测欧阳苏不会为儿女私情放弃联姻,既然他亲口应承,她也没有什么好操心了。 欧阳苏见毓秀低头饮酒,也不开口,就笑着问了句,“皇妹不是还有话要问吗,怎么不问?” “原本是有话要问的,可这世上的事并无通律,车到山前必有路,随遇而安就好。” 欧阳苏明知她有事烦恼,她也差一点就把她的烦恼跟他说了,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被她硬咽了回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对亲近的臣子也会有所保留,何况是对他。 欧阳苏自嘲一笑,也不说话了。 两人只默默饮酒,渐渐就不知酒量,陶菁劝了几次求毓秀少饮,都被她无视了。 康宁急得脊背流汗,想上前劝又不敢。 毓秀喝够了萌生去意,恰逢东宫院子里刮了一阵狂风,落花纷纷如雨,欧阳苏禁不住都打了哆嗦,“时辰不早,请皇妹早些回去歇息。” 毓秀笑着点点头,同欧阳苏对面施礼,出了东宫。 上轿之前陶菁还特别问一句,“皇上要摆驾哪一宫?” 毓秀分明从他话里听出嘲讽之意,她都醉的神智不清了,还能去哪一宫,就闷闷回了句,“金麟殿。” 轿子一上路,毓秀就觉得不好,不是轿子抬的不稳,只是毓秀已醉的经不起颠簸,走出一半的路程,就忍不住掀开帘子叫停。 陶菁把毓秀从轿子里扶到墙边,“皇上是不是想吐?” 毓秀身体不适,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弯着腰吐的一塌糊涂。 跟随她的宫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毓秀的性情一向温顺平和,鲜少表露焦躁或颓废的情绪,怎么今日竟喝了一场闷酒,闹到这个样子。 众人怕毓秀脸上不好看,都不敢上前围观,只有康宁给陶菁递了一回丝绢。 陶菁本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可见到毓秀生死不能的模样,他又烦躁不已,“早就劝皇上少饮,皇上偏偏不听。” 毓秀心里郁闷,“你是不是想说我人前失仪,咎由自取?” 陶菁上手帮毓秀顺背,“下士还不至于落井下石。” 毓秀吐够了直起身,甩开陶菁的手跌跌撞撞地上轿,可轿子才走了一会她又觉得受不了,不得不再喊停。 这一回就只是干呕了。 康宁见陶菁不上前,就战战兢兢地凑过去给毓秀顺背。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是陶菁,才要呵斥他退下,一扭头却见是康宁,她脸色才和缓了几分,“你去吩咐人把脏的地方都打扫了。” 康宁领旨而去,陶菁叹着气上前扶毓秀,“下士让轿子先走了。” 毓秀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坐轿,可她的两条腿都软的跟面条一样,根本没办法走路。 陶菁背对着毓秀弯下腰,“皇上上来,下士背你回去。” 毓秀哪里肯应,越过陶菁想自己走,陶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硬把她背到背上,“皇上今天够丢人了,要是再同下士拉拉扯扯,恐怕就一点面子也不剩了。” 毓秀伏在陶菁背上,到底还是忍着没有挣扎。 他的步子又稳又轻,渐渐的她也觉不出难过了,只是被风吹着身上有点冷。 陶菁扭头看了毓秀一眼,“皇上抱紧我就不会打哆嗦了。” 毓秀气的咬牙,搂着陶菁的手反而放的更松。 陶菁在心里偷笑,手上用力,狠狠颠了毓秀一下,毓秀毫无防备,惊的差点没叫出声,不自觉就搂紧陶菁的脖子。 陶菁不忘对毓秀坏笑,毓秀只觉得他的两只胳膊在她腿上滑,说是故意的,又不像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熬到金麟殿,毓秀只想钻到被子里睡觉,陶菁却吩咐人在偏殿准备热水。 毓秀浑身无力,被拖进水之后,只能由着几个嬷嬷磨圆搓扁。 出浴时,她整个人都像被扒了一层皮,才套了一件袍子,陶菁就进门来拜。 自从他上次留在龙寝过夜,人人都认定他与毓秀有私,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抱起毓秀的时候,宫人们也就见怪不怪。 毓秀一张脸都红透了,为了面子又不能呵斥陶菁胆大妄为,只能由着他把她抱回寝宫床上。 康宁递来漱口水,毓秀漱了两次,陶菁还不满意,又逼着她再漱两次,“皇上漱了口再喝杯清水,否则一嘴的盐水味,也不好受。” 毓秀洗了手脸,叫人都退出去。 陶菁等人走了,就灭了寝宫里的几盏灯,替毓秀放下龙凤床帐。 毓秀眼前一黑,隐隐感觉到有个人也爬到龙床上来了,禁不住对陶菁呵斥一句,“你干什么?” 陶菁没有半点冒犯天颜的自觉,笑着对毓秀说了句,“皇上身子不适,我为皇上守夜。” 毓秀脸都黑了,“守夜你到下面去守,谁准你到床上来的。” 陶菁辩解的振振有词,“臣在床下听不到皇上说话。” 毓秀一声冷笑,“谁要跟你说话。” 陶菁咦了一声,“皇上不想说话吗!之前你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的。” 毓秀哭笑不得,“朕什么时候有一肚子话要说,你别耍花样,滚下去。” 陶菁一愣,随即又灿灿笑开来,“臣没记错的话,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下面的人说滚。” 毓秀头疼眼花,本来就不想搭理他,就皱着眉头提声叫“来人”。 她本意是想叫人把陶菁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的,陶菁却在宫人进门的一刻扑到她身上捂她的嘴,对康宁几个说了句,“皇上有旨,不见任何人,除非十万火急的事,否则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康宁应声的不情不愿,毓秀急的在陶菁身下挣动身子。 殿门一关,陶菁才稍稍松了压制毓秀的手。 毓秀抬手就要甩陶菁巴掌,却被陶菁先抓住手腕,“皇上又想打人?” 毓秀的嘴巴被陶菁捂着,发出来的声音都闷闷的,“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要是再大胆犯上,我一定叫你死无全尸。” 陶菁听了毓秀的威胁只是冷笑,“下士一片好心,要陪皇上说话,你居然要杀我。” 从一开始他就嚷嚷要跟她说话,到底要说什么话。 等陶菁把毓秀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耗光,他才放开手对毓秀笑道,“皇上想对太子殿下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可以对下士说。” 毓秀满心鄙夷,语气也尽是嘲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听我说话。” 陶菁一派淡然,“下士身份低微,却也猜得出皇上心里的想法。说来,皇上也是奇人,当日你猜到所爱之人心有所属,只一笑而过,今日得知他盘算你的前朝,你却哀伤至此。原来他让你伤心之处,并非他的无情,却是他的不忠。” 第8章 .30 毓秀被华砚说动了心思,就吩咐摆驾,“我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惜墨先看折子。(. 好看的小说花” 华砚笑着点头,一路送毓秀出门。 毓秀到淑兰院的时候,正看到康宁在门外打哈欠。 康宁一看到她,就手忙脚乱地跪下行礼,“皇上万岁。” 毓秀笑着叫他平身,“你不在屋里歇着,站在外面干什么?” 康宁苦哈哈地回了句,“笑染喝了药一直在哼哼,下士嫌吵就出来躲个清静。” 毓秀叫康宁开门,一进房果然听到床上传来陶菁低沉声的音。 仔细一听,他叫的居然是她的名字。 毓秀又羞又气,宫人们一个个也不敢抬头。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叫你们再进来。” 侍子们识相地把门关了,全都躲远到院子里。 毓秀走到床前,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陶菁,低声说了句,“你还没死,没死就别装死。” 陶菁半晌也没有回应,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叫她。 毓秀不相信他是昏迷不醒,一气之下就掀了他的被子。 谁想到这家伙才换了药,裤子都没穿就趴在床上,毓秀吓得忙把被子又给他盖回去。 “内服外用的药都用了,怎么搞成这样?” 平稳心神之后,毓秀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陶菁依旧听而不闻。 毓秀弯腰摸了摸陶菁的额头,的确烫的吓人,她这才把态度缓和一些,温声叫了他两句。 陶菁总算看了她一下,一双眼眨巴眨巴又闭上了。 这家伙不会真的不行了,不过是打了几板子,怎么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毓秀这才有点心慌,扶着床沿坐下来想对策。 愧疚什么的都是其次,要是姜汜怀疑她刻意弄死他送的人,事情就不好办了。 毓秀出神了没一会,腰侧就一阵麻痒,扭头一瞧,陶菁一双眼瞪的圆圆的,正看着她笑。 他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腰呢。 毓秀怒火攻心,起身对陶菁斥道,“装病欺君,你好大的胆子。花小说网” 陶菁撑起身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士被皇上打成这个样子,皇上还说我装病。” “朕进门时叫你,你明明醒着,为什么不应?” “我好奇皇上会叫几声嘛。” “你装晕时还……” 毓秀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陶菁笑嘻嘻地接了句,“皇上想质问我叫你的名字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直呼我的表字犯了忌讳?” “下士当然知道,连太妃皇后都叫不得,像我们这种身份低微的内侍,更没资格直呼皇上的表字,正因如此,我叫了才显得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是显得他与众不同,还是显得她与众不同? 毓秀轻哼一声,“夜幸三妃的谣言也是你散布的?” 陶菁一边活动脖子,一边笑着回了句,“下士也是替皇上着想,后宫为皇上争风吃醋,总好过凑在一起密谋□□。” 他说的话正刺到毓秀的敏感,她忍不住就大声呵斥他一句,“一派胡言!” “是是是,下士一派胡言,能劳烦皇上帮下士拿个枕头垫着肚子吗?下士这个姿势趴着,实在有些不舒服。” 毓秀大概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陶菁说话的语气像是威胁。 鬼使神差,她最后还是照办了。陶菁屁股拱着,姿势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毓秀不好在明里嘲笑他,只能在暗地里偷着乐。 “你闹这么一回,就为了把我骗过来帮你垫枕头?” 陶菁笑了两声,摇头道,“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皇上会不会来。” “朕来了怎么样,不来又怎么样?” “皇上来不来,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你来了我更高兴一点。” “废话连篇,朕没功夫陪你玩,你自己玩。” 陶菁见毓秀真的要走,这才收起嘻皮笑脸开口留她,“皇上留步,下士有话要说。” 毓秀的手已经摸到门闩了,一回头看到陶菁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走了回来,“你要说什么?” “这些日子皇上无论出行出宴,最好都请棋妃殿下帮你占卜一卦,以策万全。” 毓秀不置可否,“占卜吉凶?” “皇上下月有大凶,虽然是有惊无险之象,毕竟损伤元气,还是请殿下帮陛下看一看。” “亏你读了这些年圣贤书,竟学江湖术士妖言惑众。” 毓秀拂袖出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心中却隐隐不安。 御驾路过永寿宫,恰巧姜汜也正要上轿,毓秀就下来同他打招呼,“太妃要出宫?” 姜汜讪笑一声,”皇上怎么知道我要出宫?” “朕胡乱猜的,太妃要去公主府看望灵犀?” 姜汜笑着点点头,扶着毓秀的手走起来,“臣陪皇上走一走,皇上从哪来,又要到哪里去?” 毓秀故作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答一句,“之前那个被我体罚的侍子病了,我去看一看,这就回勤政殿了。” 姜汜笑的讳莫如深,“皇上不给陶菁一个封号吗?” 毓秀摇头冷笑,“朕只是喜欢他的姿容,至于他的品性如何,恐怕要日久见人心,晋封的话还是太早了。” 姜汜应了句“皇上所言极是”,复又笑道,“皇上昨晚去永福宫的事,今日在宫中传出了流言……皇上与后宫和睦是好事,可这种事还是要适度为之。” 毓秀也不辩解,只说一句,“多谢太妃提点,朕明白了。” 姜汜对毓秀的和顺十分满意,笑容也更灿烂,“后宫入宫之后,皇上太过宠幸贵妃,棋妃与画嫔了,却冷落了书嫔与诗嫔,皇上是不是也该找些时候看看他们。” 毓秀忙说一句,“前几日朕还与诗嫔一同用膳来着,不曾冷落。” 姜汜似笑非笑,“书嫔入宫之后足不出户,为避嫌也不同其他后宫交往,臣听说直至今日,她还不曾得见天颜。” 毓秀被抓住小尾巴,当场就有点难堪,“太妃也知书嫔是女孩,朕又不能宠幸她,见面也是尴尬。” 姜汜愣了一愣,却又马上笑起来,“皇上都不见她,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宠幸她?” 毓秀起初以为姜汜是随口说笑,一扭头却见他一脸认真,这才不好意思起来。 姜汜见毓秀脸红,就再接再厉地说了句,“皇上今晚就宿在储秀宫,否则伯爵知道自己的女儿受了冷落,难免心生不满。” 毓秀还要说什么,却被姜汜一口打断,“臣走不动了,皇上也上轿。” 毓秀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姜汜扬长而去,一时哭笑不得。 她其实并不排斥去见舒雅,试探她的人品也好,摸清她的底细也罢,有些事还是不宜再拖,只是,她去储秀宫的事被姜汜如此定性,到底有些难堪。 毓秀摆驾回了勤政殿,一进门却发现凌音也在。 在她走了没多久之后,凌音就跑过来了。 华砚低头看奏折,凌音拄着下巴看华砚,看着看着就隔着桌子往他面前凑,“惜墨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样的颜色。” 华砚满心不耐烦,想说点什么打发他,“你晚上不是有差事要出宫吗,白日里不睡一觉养足精神?” “你不在我睡不着嘛,你也知道我一办砸差事就寝食难安,听不到你吹箫我心里烦躁。” “叫个会吹箫的乐师吹给你听。” “一个个心慌气短,没有你吹得好听。” 凌音说着说着就捏起华砚的下巴,“你眼睛的颜色真的跟皇上的好像。” 华砚一抬头对上凌音的一双碧眼,心里一阵烦躁,“你想看就去看皇上的。” 凌音垂眉轻叹,“我连正眼都不敢看皇上,更别说凑近了看她的眼睛。” 华砚心里好笑,“前日洛琦也说过同样的话,想不到那么倨傲凌寒的人物,居然也不敢正眼看皇上。” 凌音拿食指戳戳华砚的额头,在他发作之前又快脚闪到一边,“我们不像你似的和皇上一起长大,心里难免惧怕她,听说你小时候还叫过她的名字。” 华砚笑的腼腆,“小时候不懂事,九岁之后我就叫她皇储殿下了。” 凌音摇头晃脑地又凑回来,“你打了皇上一巴掌的传言,也是真的?” 往事不堪回首,华砚如今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是气急了,打了她之后,心里就十分后悔,那之后我娘也罚我跪了一夜的祠堂。” 凌音手上总要抓些什么才舒服,一开始只是摆弄笔墨纸砚,渐渐的就抓到华砚的腰带。 华砚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凌音一扯,就把他腰上系的玉佩扯了下来,“你打了皇上,献帝非但没有责怪你,还送了你这块玉佩。” 华砚见凌音攥着他的宝贝来回摇摆,心里气恼,“把玉佩还我。” 凌音轻轻松松就躲开华砚的手,“按理说她不是该送你一条凤配皇上的龙吗,怎么送了你一条鱼?” 114|11.6 明哲戟拉了一把闻人桀,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先出去,我头痛,要一个人休息一下。花小说网.” 闻人桀见明哲戟扶着额头,痛不像假的,就赶忙站起身扶她躺下。 她一上床就闭起眼,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默默在床边陪了一会,不好再留,只能关门出去。 闻人桀一出门,就直奔袁氏的上房。 “昨晚的事,是怎么传到如月耳朵里的?” 人未见声先闻,袁氏本来正在房中擦剑,听到闻人桀的怒声,才慢悠悠地从桌前站起身,将剑插回剑鞘。 闻人桀将房中的闲杂人等屏退,门一关,他就厉声对袁氏喝道,“昨晚的事,是你同如月说的?” 袁氏把剑放到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王爷冤枉我了,昨晚王爷宠幸两个女子的事,并不是我多嘴透露给小王妃的。” “那是什么人所为?” “是服侍小王妃的丫鬟无意中透露的。王爷日日与小王妃在一起,早上也一起用膳,小王妃今早起没等到王爷,就问了下头的人,丫鬟们口没遮拦……” 闻人桀将信将疑,“怎么这么巧她身边的人口无遮拦,把消息传的如此之快?” 袁氏见闻人桀面色阴沉,不惧反笑,“所以王爷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你心里认定了我是罪魁祸首,那不管我怎么辩解,也是徒劳。” 她的自暴自弃反倒给了闻人桀怀疑她的理由,“你现在连辩解都不辩解了吗?今天一早你为何会在如月房里,是不是在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袁氏面上阴云密布,像是在极力平息怒火,低头半晌又一声冷笑,“王爷真是小看了我,凭我的身手,若忌讳小王妃,何必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顷刻之间就能取了她的性命。我一早去看她,是担心她的病情,想瞧瞧她是不是用了早膳,有没有按时吃药。这些事本该由王爷来做,可你正缠绵在别的女人怀里不可自拔。” 闻人桀被呛的好半天都哑口无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表情像是要吃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你们女人个个伶牙俐齿,看似温柔贤惠,实则蛇蝎心肠,我原本以为你跟从前那些人不一样,原来也只是我看走了眼。从今以后,不准你再靠近如月半步,要是让我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别怪我不客气。” 他说完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袁氏心中的怒火与怨忿不比闻人桀少半分,强忍着冲动才没做傻事。 闻人桀回房沐浴更衣,又吩咐人整换了他卧房的床褥。匆匆用了膳,就去兵部交印。 在外一日,他心绪也比一早平息了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大概有了猜想。 闻人桀回府之时,天色已晚,他连衣服也不换就直接去看明哲戟。走到门口时,却看到一群丫鬟侍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爷饶了我们。” 闻人桀心中吃惊,忙冲上前拉起为首的侍从,“出了什么事?小王妃怎么了?” 侍从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小王妃……小王妃走了……” 闻人桀如遭五雷轰顶,“你说什么?谁走了?” “小王妃白日里跟王妃一同出去,她们两个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奴觉得不对,就派府里的亲兵出去寻找,谁知道他们只找到随行保护王妃与小王妃的一队人马。” “人在哪,叫来我问话。” 侍从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被闻人桀扔到地上之后,才老泪纵横地吐出一句,“人都死了,一个不剩都死了。” 闻人桀魂都丢了,他下意识的猜想就是有人劫持了袁氏与明哲戟,等他看到被运回来的几具尸体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跟随保护她们的都是王府里顶尖的高手,死法却是咽喉处的一剑毙命,伤口又窄又深,天下间恐怕只有一种兵器能造出这种伤痕。 闻人桀从前也见过袁氏杀人,却不知道她的身手居然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一想到白日里袁氏提起凭她的身手,在顷刻之间就能取了明哲戟的性命,他全身的血都逆行了。 丫鬟仆役们从没见过闻人桀吓的连膝盖都发抖的模样,一个个都生出会被处死的知觉,有的人忍不住,竟号啕大哭起来。 闻人桀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派遣府里的侍卫,一边叫人去兵部调兵。 他自己领着一队精锐,带上两只猎犬,先行奔出城外寻人。 从出门到找到人的三个时辰里,闻人桀都陷在无限的恐惧之中,他很怕找到的明哲戟只是一具尸体。 好在,人还在。 袁氏一见有追兵,就拔剑做出鱼死网破的准备。 出了这种事,闻人桀没想再留她的性命,一下令就要置她与死地。 两方争斗未始,明哲戟却从马车里钻出来,大声叫一句,“住手。” 闻人桀见明哲戟完好无损,心中的怒气与惊惧也平息了一些,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一把将人抱在怀来,“如月,你受惊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明哲戟冷冷推开他,“你想错了,不是王妃劫持我出来,是我自己想出来。” 闻人桀看了一眼袁氏,袁氏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愤恨。他心中忐忑,低头看向明哲戟时,说话的语气又没了底气,“什么叫你想走,你想上哪去?” 明哲戟看了一眼四周的人,轻声叹息道,“我想离开你。” 闻人桀见她一脸拒绝,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狠狠捏住她肩膀上的伤口,“你想离开我?你离开我还能去哪?你现在已经众叛亲离,无处可去,你走了就连活都活不下去。” 明哲戟忍着痛一声不吭,等他自己不忍心把捏她的手松了,她才冷笑着回一句,“我不管去哪,也比呆在你身边有尊严。” 闻人桀面如死灰,心里也生出一丝绝望,“你说我薄情,可真正狠心的是你,你一句解释都不听我说,就要一走了之,你将我置于何地?你将我们置于何地?” 明哲戟看着他,又完全没有在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我们,你我从相识开始,就注定是一个错误,这九年里除了互相折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放了我,放我解脱,也放你自己解脱。” 闻人桀对明哲戟露出一抹笑容,表情像地府锁魂的无常。 袁氏在一旁看着,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闻人桀要造杀戮时,脸上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明哲戟来不及说话,人已经被闻人桀扯上马一同冲出去了,袁氏本也想追出去,无奈她被侍卫围着,想冲出重围,实在难上加难。 明哲戟在上马的时候伤口撕破,头也被狂风吹得疼痛欲裂,闻人桀的动作粗暴蛮横,已经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了。 千里马一路冲回王府,仆役开门之后,闻人桀连马都没下,直接骑着坐骑进了府门。 他出去的时候,全府上下已是服丧的气氛,有知情的知道他是为了明哲戟,也有不明所以的,认定他是为了袁氏。如今见他孤身一人只带了明哲戟回来,原来还糊涂的也一个个恍然大悟。 闻人桀的一手残了,没法抱人,就把明哲戟扛到肩上带进卧房。 明哲戟被扔上床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疯了。 房中的下人早就识相地躲了出去,闻人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哲戟,一边脱外衣,一边冷笑着对她说一句,“既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件可有可无,随手可丢的废物,那我又何必再稀罕你。我昨晚在这张床上要了别的女人,今天也会在这张床上要你,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帮你脱。” 明哲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说的话她明明都听在耳里,为什么却像是从天边飘来的没有一点实感。 她失神的一瞬,闻人桀已经不管不顾地压上床,她的身子被翻来翻去,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她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脖颈上,又随着剥去的蛹落在裸*露出来的蝴蝶翅膀上。 明哲戟的挣扎像是投在湖里的小石子,只激起微不足道的一点波澜就消失不见。闻人桀的手,从前会小心翼翼安抚她的那只手,如今却变成了伤害她的利器,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他的嘴巴舌头也像长了倒刺,碰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要留下伤痕。 蝴蝶被钉在板上,四肢都摆成了最适合凌虐者的姿势,在被迫感受前所未有的疼痛与屈辱的瞬间,他的手又粗暴地捏住她的颌骨,用蛮力撬开她的嘴巴,舌头像毒蛇一样勾着她的唇舌,放肆翻搅。 最初的冲动之后,除了灭顶的欢愉,闻人桀也感觉到了深深的违和,撑起身看了一眼下面,他的心都空了,“怎么会……怎么会……” 140|11.6 明哲戟在庄上住了十几日,粟裕事无巨细照顾周全,还特别放了手里的事陪她下棋喝茶,赏花聊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舒家的下人果然不同寻常,几番交往下来,明哲戟发觉粟裕的学问是极好的,就问她为什么不考功名。 粟裕推说自己才疏学浅,明哲戟猜她有难言之隐,就不再多问。 这些年来,明哲戟的日子从没过的这么清淡悠闲,起初她还以为自己会无所适从,事实却恰恰相反。 回想当初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天,她只觉得犹如隔世。偶尔也会想起之前在北琼王府的那一年,算一算,其实苦甜搀半。 粟裕一再试探明哲戟,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明哲戟虽没有正面回答,可她心里却想着随遇而安。 粟裕酝酿了几日,找时机对明哲戟道,“小人倒有一个去处,却不知陛下是否情愿。” 明哲戟心里好奇,“庄主说来听听。” “犬子粟诚不才,中过一任举人,会试虽落了榜,却侥幸落到一县为主,他从前只顾着读书,对官场人情都不甚解,上任三月磕磕绊绊,四处寻一个幕宾,想时时请教。他虽然官职低微,执掌的那处山水却是极好的,陛下若不嫌弃,就委屈做他一个老师。” 明哲戟一问粟诚上任的县城,的确是蜀州境内的一处好风光。她一时分不清粟裕的提议是舒家的意思,还是她自作主张,也不敢随便应承,就只说再想一想。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服侍的下人们不透半点风声,明哲戟也得不到外头的消息。粟裕又一再催促她隐居,她断定舒家是要关着她,这才不得不应承下来。 粟裕好不容易得明哲戟首肯,就欢欢喜喜地帮她收拾行装,找人送她上路。 这一路走的极慢,粟裕怕明哲戟身边无人照料,特别送给她一个乖巧伶俐的丫鬟照顾她饮食起居。待到落脚的县城,恰好临近年关。 粟诚才满二十岁,是个十分俊俏美貌的青年。 明哲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起初问起,粟诚只是搪塞,两人相处了几日,他才从实道来,“下臣十五岁进宫,一直在永乐宫服侍皇后。宫里发生那件事之后,皇后就放我出宫,新皇登基,加开恩科,下臣未曾得中,是皇后从中周旋,将我放到这里来的。” 怪不得她觉得他似曾相识,原来她从前也是见过他的,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年纪还小的缘故,所以算不得舒辛倚仗的心腹。[花小说网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明哲戟心里突然有了几分期待,莫名波动的情绪让她自己都有点吃惊,“这么说,你是舒辛的人,而不是舒景的人?” 粟诚目光一闪,“臣母的缘故,下臣的确是伯爵送到宫里给皇后使用的。” 他说的委婉,明哲戟也听明白了,既然是舒景送到宫里的,那就是名为使用,实为监视。 明哲戟沉默了好半晌,才承认自己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 不对,不是一点失望,是很失望。 失去舒辛与失去闻人桀毕竟不同,她每每与闻人桀分离,必痛彻骨髓,撕心裂肺;而与舒辛分离,如心上钝刀慢挨,被划了永不愈合的伤口,虽不致命,却日日隐痛。 粟诚见明哲戟面有失落之意,心里也有点难过,年节将至,容京何等繁华繁盛,这个曾为帝王的人,却要在穷乡僻壤孤零零地消耗佳节,当真可悲可叹。 他才想说什么安抚明哲戟,丫鬟们兴冲冲地来禀报,说外间下起了鹅毛大雪,请二人出去赏雪。 容京虽也在蜀州,却不如这里寒冷。明哲戟进城之前就看到郊野一派银装素裹,比北琼荒凉更多了飞湍流瀑,海湖斑斓,美的犹如仙境一般。 粟诚扶明哲戟走到廊下赏雪,明哲戟望着院子里忙着挂灯笼的下人,对粟诚笑道,“你预备何时启程回家?” 粟诚被问的一愣,“母亲特别嘱咐我今年要留下来陪伴陛下。” 明哲戟蹙眉笑道,“就算当初你在宫中当差,也没有不放你回去与亲人欢度佳节的道理。你我既定了师徒名分,来日方长,不争朝夕。” 粟诚本就不愿在异县守岁,听明哲戟这么说,心里也有点动摇。 明哲戟笑着又劝一句,“我虽然有些身手,比起那些暗卫来也只是花拳绣腿,你也不必担心我趁机跑了。” 粟诚忙摇头说一句,“学生不敢。” 明哲戟叫丫鬟取来斗篷,她披着衣服顾自下阶,“天冷路滑,你明日就启程,耽误了节令,你母亲一定伤心。” 粟诚见明哲戟态度坚决,就顺水推舟地说一句,“学生谢恩师宽恕。” 这么快就改口叫“恩师”了吗? 也好,总比“陛下”好听的多。 明哲戟笑着摆摆手,一路穿过院子往大门走。服侍她的丫鬟赶忙回房取了伞,小跑着跟上,“夫人,我们出府吗?” 明哲戟也不答话,跨出大门槛的时候却对丫鬟说一句,“你从前的名字不好听,我帮你改一个好不好?” “全凭夫人做主。” 明哲戟见她低眉顺眼,就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伞,“我从前很喜欢离字,你以后叫小离好不好?” 小丫头心里想的是“离”字实在不太吉利,可她又不敢违逆明哲戟的意思,就只能含笑应承下来。 明哲戟猜到她心里不情愿,却只是笑一笑,只当没看见。 二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小离手脚发冷,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对明哲戟问道,“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明哲戟半晌才回话,“容京下雪的时候很少,不像北琼,才刚入冬,雪就下个不停。” 小离见明哲戟神情落寞,赶忙岔开话题问了句,“夫人从前没到西琳有雪的地方看看嘛?”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前一直住在京城,别说西琳十州,就连蜀州都没走遍。” 两人又逛了半个时辰,明哲戟见小离冻的脸都红了,才带着她转身往回走。 腊月二十八一早,粟诚就被明哲戟催促着上路,他安排了府里的大小事务,午前就启程。 明哲戟把府里的管家下人幕宾们召到一起,除去家在外省的,一律赏赐银两放回家去。 众人起初还不敢领受,见明哲戟执意,才一个个叩头应了。 等人陆陆续续走了,府里也变得冷清起来。 明哲戟头疼了几日,看书难过,滚在床上也睡不着,自觉大限将至。大雪一停,她就吩咐备马。 暗卫们生怕明哲戟生出出走的心思,就出面劝道,“天冷路滑,贵人还是谨慎些,不要出去了。” 明哲戟忍痛笑道,“趁着雪还没化成冰,我想出城逛一逛。” 她本就肤白如雪,身上又穿着白貂大裘,立在院中像个雪人一般,一双眸子却是迷人的血色,莫名让人心悸。 两个暗卫对望一眼,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明哲戟紧了紧衣衫,翻身上马,出城之前还轻行缓步,一跨过城门,四野的雪景让人心旷神怡,她只觉眼明身轻,头也不痛了,就抽起马鞭,策马奔驰起来。 暗卫们慌张一瞬,追上去之后却发觉她只是放开襟怀,并无脱走之意,就由着她快乐去了。 冷风扑在脸上,扎进喉咙,凉透五脏六腑,却像洗净了污浊困顿的魂。 明哲戟狂奔的精疲力尽,一身香汗淋漓。白马疾走时,过往的一幕幕也在眼前飞过,许多个阴差阳错,许多个求而不得;也曾心系家国,却失了家国,两番动情,有情人聚少离多。 可曾有悔? 不悔。 人活一世,既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失了自我。即便只是得到过,也是珍惜过。苦闷再多,能得逍遥一时,也不枉了。 入目皆白,看的多了,明哲戟的眼睛就有些花,她知道自己患了雪盲,正想拉住缰绳放缓速度,马蹄就绊到枯枝,连人带马甩到雪地上,摔的结实。 两个暗卫本想上前救她,未到近前时却听到明哲戟大笑不止。笑声在空旷的雪夜显得格外透亮,似乎她心中多年的积压,都在这一笑之中随风去了。 他们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摔倒的马儿自己爬起来了,明哲戟却迟迟不起。身上有几处疼,她却不顾,只面朝上仰躺在雪地里,一脸惬意。 过了不知多久,明哲戟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她失去了视觉,听觉却变得格外敏感,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靴子踩在雪里的吱呀声。 有一个人在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靠近他。 她能断定来的人不是一路跟着她的暗卫,也不是府里的家人,他在离她很远的时候,她就嗅到了他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走到近前,对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尴尬地僵持半晌,他才发觉她目不视物。他就脱了身上的大裘把她包成一团,笑着躺到她身边。 141|12.3 毓秀在门口站了半晌,心里犹豫着要怎么行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明哲戟笑着走上前,“皇上?” 毓秀见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跪,忙伸手扶住她双臂,“姨母不必多礼。” 明哲戟笑着打量毓秀,拉着她到榻上一同坐,“皓钰说皇上小的时候有点像我,今日与你一见,才知他是说谎诳我。” 毓秀也不知是怎么了,对着明哲戟时竟莫名的腼腆,脸也有些绯红,“姨母与我是血亲,我们眉眼之间的确有点相像。” 明哲戟展颜笑道,“是吗?大概是我们两个眼睛的颜色不同,又或是你我的性格天差地别,所以气质自然不同。” 毓秀也猜不出明哲戟说这话是就事论事,还是别有深意,转念一想,她原是灵犀亲母,当下这么说,也许是在责怪她这些年给她女儿带来的委屈。 明哲戟见毓秀低头,就马上拉着她的手说一句,“我说你气质与我不同,不是贬低你,反而是夸赞你的意思。我的性子太过软弱,实在不适合当皇帝。皇上上位之后做的事,桩桩件件布置周密,你要扭转君权的颓势,与朝上几位权臣抗衡,示之以弱,胜之以强是必须的。” 毓秀见明哲戟面色平和,似乎真的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姨母谬赞了。” 明哲戟笑道,“西琳内外对于我的传说,我也有所耳闻,皇上不会也相信我曾是一个阴狠暴戾的君主?” 毓秀忙摇头。 明哲戟沉默半晌,复又笑道,“我和你母亲之间,我是心软的那一个,她是心狠的那一个,好在她对待百姓十分仁慈。皓钰说的不错,你身上的确有和我相像的地方。你有我的柔,也有你母亲的刚,除此之外,皇上还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 毓秀也不知明哲戟是真的把她看透了,还是只是在无意中说的这些话。不管怎样,她都不想盲目地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毕竟她姨母的身份很特殊。 明哲戟见毓秀但笑不语,就笑着点点头,转而说道,“我知道你母亲对灵犀很好,从小到大一直都对她宠爱有加,我也知道她对你很冷淡也很严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她要你学会察言观色,明白这世间的事并不事事由你,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心里喜欢你,她要你擦亮眼睛,看清那些对你好的人,图的是名利财,还是你的人,你的心。”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自从登基,每在那把龙椅上度过一日,心里就更明白一分,母亲从前对她的种种,的确是用心良苦,她原来不明白,心里难免有怨气,可她现在明白了,心里却还是有怨气。 要是一切能由她来选择,她宁愿做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明哲戟握住毓秀的手,“我从前是有一点怨恨你母亲的,她看似对灵犀偏心,实则是对你偏心,可后来我就慢慢想明白了。我很感谢胧夜没有让灵犀看透残酷的皇权与冷酷的世情,一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 她说这话原本就有试探的意味。明哲戟见毓秀目光中似有躲闪,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禁不住就哀声一叹,“果然,果然,灵犀也是你母亲放在你局里的一颗棋子,却不知她为她安排的结局是什么?” 毓秀见明哲戟神色悲戚,忙反握住她的手说一句,“姨母不必担忧,母亲的确期盼灵犀一生都逍遥自在,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只不过在此之前,她也想借灵犀之手帮我梳拢皇权。” “如何帮你梳拢皇权?”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隐瞒明哲戟,“我原本答应母上,绝对不会把她的话告诉第三个人。可如今真相大白,姨母才是灵犀的亲母,我怎么能让你蒙在鼓里。灵犀的性子与我大不相同,没有人比她适合做辅助我的那个人。” 明哲戟苦笑道,“可灵犀自己不知道她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是在辅助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从前就听皓钰说那孩子因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缘故,为人自作聪明,也有点自以为是。” 毓秀笑道,“灵犀有灵犀的好处。母亲嘱咐我这一生都要善待灵犀,不要把她当成皇权的威胁,而是要把她当做自省的一面镜子,对付居心叵测之人的一把刀。” 不久之前,灵犀把她扔在墓穴里等死的事,到底让毓秀十分的失望,她可以容忍灵犀的张扬,却不能容忍灵犀的狠毒。在她心里,灵犀该是一个高傲娇贵的公主,而不该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小人。 当然,这些话,她都不会当着明哲戟的面直说。 明哲戟见毓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起身从露台的小火炉上取了热水壶,亲自帮她泡了一壶茶,“我和你做过一样的位置,经历过一样的经历,你有的纠结,我也曾有过。你会比我好,也会比你母亲好,她狠心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你要记住姨母的前车之鉴,不要因为儿女私情误事,也不要像你母亲一样,看不清人心险恶,被最信任的人算计利用。” 她的话虽然只是点到即止,毓秀却句句都听明白了,“多谢姨母指点,我一定竭尽所能,不愧皇权。” 明哲戟点头笑道,“皇上是仁慈之人,你说会善待灵犀,我笃定你会信守承诺。灵犀从小没有吃过苦,碰过壁,恐怕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成长起来,就算她得罪了皇上,也请皇上不要放在心上,望皇上不要放弃对灵犀的指点教养,明哲家的姐妹不该再做出同室操戈的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二人对面喝了茶,舒辛在外叫门,“如月,时辰不早,我也有几句话要同秀儿说。” 明哲戟与毓秀相视一笑,携着她的手起身,一路将人送到门口。 舒辛将毓秀带到别间密室,门一关,他才轻声笑道,“你姨母有头痛症,我怕她久坐不适,不得已才叫你出来。” 毓秀嫣然一笑,“先生对姨母关怀备至,是姨母之幸。” 两人在桌前对面坐了,舒辛才又开口道,“多年不见,秀儿已经不是从前的秀儿了。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喜爱你多于喜爱灵犀。我知道你待灵犀如亲妹,若有一日,你真的要处置舒家,也请看在灵犀和我的面上,不要赶尽杀绝。” 毓秀忙挥手,“先生说哪里话,舒家世代承爵,树大根深,其容我说动就动。” 舒辛忍不住冷笑,“家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又何尝不知。皇上不承认也罢,你只要记得我今日所求就是了。” 毓秀不想纠缠,就岔话问一句,“先生可要安排灵犀与姨母见面?” 舒辛笑道,“见是要见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这一次闯入帝陵,如月和我隐居在此的事大概瞒不住了。闻人离既然已经找上门,那个人早晚也会亲自找过来。” 毓秀一皱眉头,“先生是说琼帝?” 舒辛的目光越过毓秀的肩膀,直直看向石窗,“闻人桀不依不饶地缠着胧夜问了这么多年,又派他儿子亲自找过来,我猜他喜欢如月的心还一如既往。要是他愿意放弃皇位,我兴许会放手,让他与如月在一起。” 毓秀也有点悲哀,“先生对姨母也是一样的喜欢,姨母对先生何尝无情。” 舒辛笑的云淡风轻,“独享如月这些年,我已心满意足,不管如月怎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怨言。” 毓秀沉默半晌,低头问了句,“先生同意闻人桀见姨母?” 舒辛站起身,走到毓秀身边摸摸她的头,“秀儿还和从前一样,心里想什么就低头不敢看人。闻人桀是如月的孩子,我怎么能阻挡他们相见。只是今日不行,如月还需要时间。我安排你们今晚住下,有什么我们明日再作打算。” 毓秀笑着点点头,舒辛引她出去与众人会和。 陶菁迎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到毓秀身边。 舒辛看在眼里,又笑着观望了其余几人的表情变化,小声对管家吩咐几句,转身而去。 灵犀原本就对舒辛先同毓秀见面的事不高兴,还不等管家作安排,她就紧跟着舒辛的脚步追出去。 管家只对剩下的几人笑道,“家主为贵客们安排了几间客房,请大家随我去房里歇息。” 毓秀对管家点点头,闻人桀满心想着见明哲戟,面上又不能表露焦急,只能故作无恙。 管家将众人带到第一间石屋,打开房门对闻人桀笑道,“皇子殿下是远客,这一间是给你准备的客房。” 闻人桀也不进房,依旧跟随众人。 之后的两间石屋给了灵犀与舒娴,等走到第四间房,管家就对姜郁笑道,“这一间是特别为皇后殿下预备的。” 172|1.1 她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半侧着,重量都压在右边。[花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空旷的半山腰只听得见鹰隼尖利的叫声,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全身都疼的受不了,前额头磕破了,流了一脸的血,后脑勺撞出个包,右胳膊和右腿摔断了,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小虫子从内向外地啃,脸上与身上的皮肤也被一颗千年老松割的千疮百孔。 要不是那颗老松,她兴许就粉身碎骨了。 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统统不记得,她是被疼醒的,疼的地方太多,都不知该顾哪边,索性自暴自弃,轻轻翻个身,面朝上望天等死。 那颗救了她命的松树,在头上十余尺的位置,阳光透过松枝射下来,有些刺眼,两眼被血糊了一层,看到的天与树都是红的,红的让人心塞。 此时应该是正午,她却觉得冷,兴许是流了太多的血,也兴许是在翻身的时候,袖子里的白蝉顺着她耳朵流出的血爬了进去,咬了她一口。 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到这里来的,从望不见尽头的高崖,摔到半山腰一个方寸容人的断石平台,半只胳膊还耷拉在空中,整个人稍微滚上两滚,就会一落到底。 喉咙痒,咳嗽了一口,不咳还好,一咳就被呕出的血呛的几乎窒息。勉强撑起身子吐了个够,吐完后满嘴都是血腥味。 咳嗽了这一场,她反倒生出一些斗志,抬手擦擦眼睛,把血擦干净,想看的清楚些,入目的一切却都还是红,兴许是脑袋摔坏了,脑袋里头流的血阻塞了过往的记忆,也蒙住了她的眼。 挣扎了半天,挣的浑身的骨头咯咯响,扶着悬崖壁站起来的时候,她在想,要摸着的是一扇门,兴许还有条活路,否则,在这上天入地皆不能的半截山崖,不困死也要饿死。 说到饿,肚子就叫了。明明五脏六腑都被血洗了个透,居然还会饿。 比饿更多的是冷,冷到全身的痛感都渐渐麻痹,冷到只想整个人投到一个大火炉里,烧死也好。 她掉落的这块山崖,像是被巨斧劈开的断面,树木花草都是从石峰生长出来的,唯独她摔残了身子保住命的这块平台前的石壁,干净地像被特意磨光了一样。 她越发觉得所求不是奢望,这断崖中间的一块小小平台,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入口,否则为何会有人在这石门上,故弄玄虚地摆了一套阵门呢。(. 好看的小说 她记得住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忘记了为什么会摔下山崖,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强打起精神推算破阵,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解这么繁复的阵法,那些数算心语方位图画,一条条清晰闪现在脑子里。 推九宫算伤门,石门起平台逆,宽度只容的下一个人。机会就一瞬,她片刻都没有犹豫,窝着身子钻进去,人还没停稳,石门就落紧了,发出咣当一声闷响。 里头是一片黑,她倚在石门上等眼睛适应,等了一会,睁眼却还是不得见物。 索性不再等了,行动也越发大胆。她直觉自己从前手脚是很利落的,否则不会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外伤,还能这么一点不错地把机关重重的阵给破了。里头的暗箭陷阱,多不胜数,她都一一躲过了,像是为破这一阵,曾经历练了无数次,每一步都熟练的不可思议。 越走越亮,整个人却越发昏,眼看到的是红色模糊的色块,身上更结了冰一样,冷的牙齿都跟着打磕。 这座地宫的阵只在外一层,走出阵来,反倒迷了路,山洞里七扭八转太多穴,上下左右都是路,没有奇门遁甲的排列,找路竟难住了她,她只能凭着直觉走。走到后来,没摔断的左腿都走麻了,前面做了太多的算数,心力交瘁,总觉得下一步就要倒下去,却不甘心就此停步。 迷蒙之间,脸边湿气越来越重,带着氤氲的热度。热息熏明了她的眼睛,眼前的红渐渐散去。 顺着温暖的方向走,步子快了一倍,幻想着前面就是她的火炉。 前面的确有她的火炉,她的火炉正立在一方水潭里。 水潭不大不小,够容纳百十来人,这会就只有一个。水清的见底,就连里面的人浸在水里的腿,都十分清楚;潭水也浅的见底,水只没过人胸。 水潭冒着泡泡,似乎是个温泉。她站在水潭边上,望着里面的人咽了一口口水。 那人头发披散着飘在水上,黑的像墨染一般,妖艳的不可方物,越发衬的脸上的肤白如雪,吹弹可破。 她站在潭边看美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半分回应。 水潭中央的美人眉头紧皱,两只眼睛都闭着,肩膀越往下的皮肤越红,身子颤颤发抖。 不是泡温泉泡晕菜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冷战,头脑一胀就拖着残废的半边身子也走到水潭里去,原本只想窝在潭边取暖,进去之后才发现越往水潭中心走,水越热。 最热的地方站着发抖的美人呢。 她才不管那么多,依从本能往热里走,眼前又变成一片红,水是红色,美人是红色,像晶莹剔透的白雪烧起的一团火。 原本被白蝉咬的血都冷结成冰,这会却像是被眼前的火融活了身体。她大胆靠近火炉,一把抱住火炉,直到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也不想放开,还打算就这么一直抱着。 暖流从脚底心冲上来,盈贯全身,眼前的红也跟着一并消融。 多久没有这样舒心的感觉?像一个死了的人,被上天赐了一缕魂,从坟墓里爬出来得了重生。 上辈子的事,不记得也许更好,因为只要一想上辈子这三个字,心里就满是无穷无尽的酸痛苦楚。 老天爷给了她一身伤一体寒,却也给了她一个别有洞天,一个美人火炉,也不算待她太坏。 话说这美人……是不是死了?要是活的,不会被人家这么抱来抱去的还没反应。 她稍稍松开手,偷眼去打量她的火炉,越打量就越觉得有蹊跷。 原本以为池子里的水热是因为这是温泉,可是温泉怎么会越泡水越冷。倒是她怀里的美人,刚抱上时她觉得他整个人发烫的要爆炸了,抱了这一会,她暖和了,火炉却也不再发热了,肩膀下的皮肤从红转了白,池子里的水也凉下来。 美人的眉头本是紧皱着,被降了温之后也舒展了。他这一展眉,她就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正想着他要是能睁开眼让她看清楚容貌就好了,他就果真如她愿地睁眼了。 美。 真是美。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她眼见的是一张故人脸,他眼见的却是一张满是血道子的毁容脸。 美人对他赤身*被个乞丐似的人抱着很不满,一抬手就要劈了她。她下意识倾身躲过了,却被余震当场就震晕了。 再醒来,耳边没了鸟叫,身处的也不是断崖苍天,看到的不再是红红的色块,而是清清楚楚的桌角凳腿。 她现在是躺在地上吗?照眼下的情形看,不用说了。 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湿哒哒贴的难受,更惨的是,她压着的,是已经残废了的,右半边。 她呲牙咧嘴地翻到左边,手支着地想要坐起身,挣扎在半空中时,耳边响起一声呼喝,“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寻仙阁?” 一抬头,就对上个姣好的面容,面容的主人是个女子。 这女子明明有着上等的长相,却板着脸,刻意压低的嗓音似乎是为了强调威严。 “你是什么人?寻仙阁又是什么鬼地方?” 一开口,她才知道嗓子被血锈的有多厉害。 女子被反问的一愣,恼的要出手打她,却被上首的主人制止了。 “何琼,不要脏了手。” 呃!看来开口的人不是为了救她于危难,倒是要表达对她的嫌弃。 她费力地扭身子,想去看悦耳沉音的主人,那人似乎也为了配合她一般,款步走了过来。 是不久之前才为她取暖的火炉。 火炉滑溜溜的触感她还记忆犹新,如今看见他穿戴整齐,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火炉走到她身边,犹豫都没犹豫就抬脚将她踢成了仰躺。 脑袋着地的那一刻,她想的是,看人的角度果然很重要,从脚底下往上看人,天仙也会变成巨下巴大鼻孔。一边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边依从本能出声抗议,“你没看到我身受重伤吗,还拿脚踹我,我跟你有仇?你有话不会好好说?” 不等火炉出声,一个圆脸女侍就对她提声呵斥,“问你话的时候,你该一五一十的招。是你放肆在先,主人还留着你的贱命已是百般宽容了。” 她眨巴眨巴眼,心说宽容我都踹的这么疼,要是你不宽容我会怎么样? 196 1.1 毓秀也不知陶菁是真的猜到了,还是在故弄玄虚,这一回轮到她不说话了,两眼一闭,靠在他身上装哑巴。 陶菁从刚才就一直很难过,见毓秀闭了眼睛,他脸上才渐渐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两个人靠在一起,回宫的路上谁也没有在说话。 周赟特别吩咐马车停在金麟殿门口,下车之前,毓秀特别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她才被扶下车,就听到陶菁咳嗽了两声。 毓秀只好回身扶了一把陶菁,陶菁顺势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做出一副走不得路的病态。 毓秀不想在人前同陶菁拉拉扯扯,就只能暂且容忍他。跟随在后的侍从侍卫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却无人敢说半个字。 两人才上台阶,金麟殿的殿门就开了,从门后走出来的正是姜郁。 毓秀撑着陶菁,才走了一半的台阶,听到门开的声响之后抬头一看,一时愣在当场。 姜郁的表情却十分泰然,面若秋水,站在门前不动。 陶菁好不回避姜郁的目光,看到他之后,反倒把压在毓秀身上的力气更用足了些。 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实在太尴尬,毓秀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台阶,眼看着就要走到离姜郁不到一步的距离,他才面无表情地跪地对她行了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身上穿着侍子的白衣,身上又贴着一个病怏怏的人,实在受不起这一句“万福金安”。 “伯良请起,不必多礼。” 她不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过来,他也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出宫,彼此心照不宣,各有想法。 毓秀没有将陶菁扶进正殿,而是把他扔到偏殿,又即刻传旨御医来为他诊治。 陶菁望着毓秀落荒而逃的背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毓秀回到正殿的时候,姜郁已经等在里面了。她原本是想对他笑一笑的,可嘴角才往上翘一翘,她就做不下去了。 就算她现在勉强挤出一个笑,恐怕也会比哭还难看。 上一回的宗人府事件,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如今撞面的如此彻底,想绕开说点别的什么也行不通了。 毓秀洗脸净手,又换了衣服,嬷嬷们才要帮她拆散发髻,姜郁就挥手将人都屏退了。 毓秀坐在镜前,眼看着姜郁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拔了银簪,放散头发,再用玉梳梳匀。 她原以为他在生她的气,没想到帮她梳头的动作却如此温柔,这样一来,她反倒不如怎么面对他。 毓秀不说话,姜郁也不说话,他不紧不慢地帮她梳好头,又撩开她一头栗发,抚摸她肩膀脖颈。 一开始只是轻轻触碰,渐渐的就多了几分爱抚的意味。 毓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恍惚间竟生出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掐上她的脖子,掐死她。 最终贴上她的不死他的手指,却是他的嘴唇。 姜郁吻了吻毓秀的后颈,又从后面整个抱住她,“皇上知不知道我等你多久?” 毓秀打了个激灵,他吻她的唇明明火热,她却觉得他的心冷的像冰,下意识的,他就挣脱开他的手臂站起身。 姜郁不再试图有亲近的举动,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臣原本以为皇上出宫去国子监是为了礼部尚书上的奏折,原来你竟不是去亲自问那几个侍子的话,而是为了私情。” 毓秀一皱眉头,“我这一趟出宫谁都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姜郁见毓秀一脸防备,就上前一步笑道,“皇上以为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他话说的不留余地,果然是在生气,毓秀心里莫名有些悲哀,可怜她委屈求全周旋了他这些日子,之前的努力却在短短一个晚上化为乌有。 这样……也好…… 毓秀心里有了一个打算,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那皇后究竟有没有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姜郁失声冷笑,“皇上真的怀疑我?” 毓秀索性也不掩饰,“不是我怀疑你,是你过往的所作所为,你的立场,你的秘密,都让我没办法全心全意的相信你。” 姜郁心一沉,脸色也灰了几分,原来她不是不在意的,不管是大婚之后他冷落她的事,还是隐瞒舒娴与他的关系的事,还是之后在帝陵里发生的事,她都不是不在意的,她从前兴许只是装作不在意,就如同姜壖猜测的,因为喜欢他,才装作不在意。 那么她现在承认她对他心存怀疑的缘故,是不是因为她懒得装作不在意了。因为不喜欢了,所以连装都懒得装。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姜郁就觉得满心悲戚。 毓秀见姜郁半晌不说话,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可她既然已经觉得了演这出戏,就要把戏演到底,“伯良怎么不说话?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姜郁摇头苦笑,“臣之所以知道皇上出宫去国子监的缘故,是因为我来金麟殿见你。有侍从知道实情,经不住我发问,不得已才对我说的。” 毓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伯良要早这么说,我也不会不信你。你来金麟殿,是有事?” 何止有事……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今晚来金麟殿见毓秀,原本是想亲口对她说关于他身世的事,如今看到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要说的话,还如何能说出口。 “臣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念皇上,想来金麟殿同皇上说说话而已。” 毓秀望着姜郁似有哀戚的一双蓝眸,竟也觉得有点心酸,就缓和语气回他一句,“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伯良何苦在乎朝夕一时,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宫歇息,有什么话,明日晌午在勤政殿再说不迟。” 姜郁没有马上回话,沉默了半晌才躬身对毓秀应一声是,他原本已经转身往门的方向走了,开门之前却又一步步走回毓秀面前。 毓秀从前从未见过姜郁面上露出这种表情,那种不可言说的纠结与悲伤,让她十分心惊。 在她记忆里,姜郁也只对灵犀露出过悲伤的表情,他最悲伤的一次,大概就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 大概是姜壖的吩咐,姜郁不敢为其母守孝,只有偷偷在平日穿的衣服里穿一身白麻布衣。 从那以后,毓秀就很少看到姜郁面上透露情绪了,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对着谁,都是敬而远之的寒意。 姜郁见毓秀发呆,面上终于露出笑意,他嘴角的一丝嘲讽,也不知是为毓秀,还是为他自己。 “臣未经传召就来金麟殿,是臣的不是。臣只是想在勤政殿以外的地方,也能见到皇上。” 一句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毓秀望着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说点什么,可直等到门开了又关,她也想不到该说什么。 姜郁走后,服侍的宫人纷纷回到殿中,周赟见毓秀坐在床上发呆,就帮她倒了一杯蜜茶,又灭了几盏灯。 康宁才要大咧咧地问一句怎么处置陶菁,就被周赟扯手拦了。二人一同帮毓秀放下龙凤帐,伺候她上床躺下。 一干人退出门外之后,康宁才要问周赟为何阻拦他说话,就看见陶菁披着外衣从偏殿出来。 周赟笑着摇摇头,拉着目瞪口呆的康宁快步走了。 陶菁望着宫人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想笑,嘴上却笑不出来,他身上像针扎一样难过,要是再不躺下睡觉,恐怕人就废了。 毓秀听到门轻轻开合的声响,就猜到是陶菁进门。他蹑手蹑脚地躺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也没有出声阻止。 陶菁躺好之后长长呼了一口气,“臣已困的眼都睁不开了,却还想离皇上近一些。” 毓秀本还心事重重,却被他这一句没脸皮的话逗笑了。 陶菁听毓秀笑出声,他也觉得身上舒坦了不少,就试着又靠近她一点,把手轻轻搭在她身上搂着她。 毓秀安安静静地任他搭了半晌,却突然翻身动作,把他的手推到一边。 陶菁本以为她是要离他远一点,没想到她竟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出来,钻到他的被子里。 更确切地说,是钻到了他怀里。 陶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僵硬地任毓秀搂住他的腰,在他身前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等他终于意识到她真的在他怀里,就毫不客气地把两只手都伸出去搂住他的背。 他自然不会傻到问她和姜郁都说了什么。 毓秀听到黑暗里陶菁压抑的笑声,忽视了几次都忽视不了,只好开口问了句,“你笑什么?” 陶菁一边把抱毓秀脊背的手往下滑了滑,一边在她耳边嗤笑道,“要不是当下我疼的如拆骨一般,一定不放过你。” 197 2.1 毓秀醒过来的时候,还不是叫早的时辰,帐子里昏暗一片,她只能大概看清陶菁的轮廓。 鬼使神差,她竟伸手去摸了他的头发脸颊。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毓秀像被烫了一样收回手,她轻手轻脚地越过陶菁下床,拉起床帐。 天还只是微亮,毓秀坐在床边看着陶菁的睡颜,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睡着的时候不那么惹人讨厌,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挤眉弄眼,单看他的相貌,果然是极好的。 想当初他在仁和殿慷慨陈词的时候,毓秀也曾觉得惊艳,大概是相处之后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才渐渐忘了他还有英姿风流的一面。 不知不觉,她竟又伸手过去摸了他的脸。 只可惜,他身上的桃花味淡了,昨晚她躺在他怀里时,不自觉地就想到以往每年桃花落半的时令。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爬回床上躺到陶菁身边,面对面地看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又有点犯困,就握着他的手闭上眼。 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感到手上一疼,吓的马上睁开眼,却只看到陶菁戏谑的笑容。 他掰着她的小手指,硬是把她弄醒了。 毓秀抽了手,翻个身不想理他。 陶菁扳着毓秀的肩膀,把她又扳了回来,她才要推开他的手,就被他一连串的咳嗽磨软了手脚。 陶菁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还忙不停地对毓秀眨眼。 毓秀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帮陶菁拍背,直到他不咳了,她才回枕头上躺好。 “你昨晚也咳了?” “一直也没停过。” 毓秀“咦”了一声,“那我怎么没听到?” 陶菁嗤笑道,“我怕吵醒你,一直都不敢咳嗽的太大声。皇上睡觉的时候特别乖巧,一个时辰都不翻一个身,窝在被子里像小兔子一样。” 毓秀眉头一皱,“你才是兔子。” 陶菁笑的仰面朝上,“兔子就兔子。我是公兔子,你是母兔子,正好凑成一对。” 毓秀气的在陶菁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又胡说八道。” 陶菁非但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毓秀此举十分亲密,他把身子转回侧躺,望着毓秀的金眸笑道,“我是夸你睡觉的时候没有不良恶习。” 毓秀被他一双眼盯着,不自觉地就红了脸,吞吐半晌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醒的?” 陶菁猜到毓秀想问什么,就拖长音笑道,“皇上摸我的时候我就是醒着的。” 原本让她窘迫的事,被他这么一说更糟糕了,毓秀脸上挂不住,索性就转面朝上,一言不发。 陶菁暗自好笑,凑到毓秀耳边轻声笑道,“皇上只有在对着我的时候才耍这些小脾气。” 毓秀无以反驳,又不想认输,就只把后背留给陶菁。 陶菁撑起身摇她的肩膀,“你的手指碰到我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动,不是想看你的笑话,而是好奇你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可惜可惜……” 毓秀听他阴阳怪气,就板着脸问一句,“你可惜什么?” 陶菁长吁短叹了半晌,才答一句,“可惜你只是点到即止,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我心里好失望。 毓秀猜他又要借题发挥,没完没了,就做势要起身。 陶菁忙未雨绸缪地压住毓秀的肩膀,“皇上太不诚实了,你这样扭扭捏捏,还有一国之……” 他絮絮叨叨的风凉话还没说完,就被毓秀一个翻身反压在身下,她骑在他身上,一手撩住自己的头发,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住他的唇。 陶菁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她闭着眼,他的一双眼却瞪得大大的。 毓秀的主动是他之前万万没想到的,她吻他的动作还很青涩,唇舌也紧张到打颤,脸颊微微发红,一双长睫忽闪忽闪,撩的他的心也七上八下。 陶菁很快掌握了主动,一手搂住毓秀的脖颈,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狠狠地吻她。 毓秀很快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冲动的错误,招惹一个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男人,要承担的后果不单单是接吻就完了。 陶菁好不容易替自己找到一个放纵的理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从前只能偶尔偷袭,且隔着衣服做的事,如今似乎也变得不是禁忌。 毓秀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从前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意识到严重性的时候,再想阻止陶菁的野蛮动作,也已经来不及了。 该死的她明明也有手脚,你来我往的争斗中,衣襟却还是沦陷了,两只手腕被他压在两边,半边身体犹如牺牲的贡品一样供神享用。 毓秀被迫听着那些让人羞耻的声音,全身烫的比发烧还厉害,她的头虽然早就转到一边,可余光中还是能看到陶菁献上的得意洋洋的眼神。 分明是故意挑衅。 毓秀的脑子乱成一团,除了觉得被冒犯,心里却生出一些连她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异样情绪。 陶菁虽越界了,却还坚守着不能打破的底线,并没有继续攻城略地的打算,等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重新吻上她的唇,殿外就响起了宫人叫早的鸣钟声。 两个人都脸颊绯红,气喘吁吁,不自觉地躲避彼此的目光。 陶菁帮毓秀整理好衣衫,伏在她身上吃吃的笑;毓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好半晌都动弹不得,直到他笑够了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到一边,她才起身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陶菁捂着脸,笑的更厉害。毓秀才要抡起枕头打他,就被他捆住胳膊抱在怀里,“是不是我以后还想这么做的话,只要挨皇上的巴掌就是了?” 毓秀看着陶菁一开一合的嘴巴,联想到之前种种,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巴掌哪够,我看你是想念竹板炒肉的滋味了。” 陶菁捏着毓秀的鼻子,又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皇上好狠的心,我都病的下不来床了,你还要打我的板子,原本我还有一条命的时候你就差点没叫人打死我,如今我只剩半条命了,恐怕也没那个底子挨你的打了。” 毓秀才不吃他装可怜的一套,“你只剩半条命了?我看你精神的很。放开我,我还要上朝,回来再跟你算账。” 陶菁揉了揉毓秀的头发,又缠着她轻薄了几下,总算把人放开了。 毓秀略略整理衣衫,高声对殿外叫一声来人。 宫人们伺候毓秀洗漱换衣,等她打理好了,却看也不看陶菁,顾自出门。 毓秀离开金麟殿之后,陶菁面上的表情渐渐变的凝重,他昨晚没有睡好,头疼的受不了,身子也散了架一般,咳嗽更是怎么也止不住。 梁岱与郑乔拿水给陶菁漱口,又取冰片给他含,等他喝了粥,又吃了药,就把帐子放了半边让他安歇。 陶菁睡着之后,几个宫人才出外殿,侍从们心中都有些感慨,忍不住窃窃私语了几句。 陶菁睡到晌午时分,没等到毓秀回来同他算账,倒等到她的一封圣旨,圣旨的内容是帮他升了官。 从侍从升到了才人。 才人…… 真是个尴尬又让人哭笑不得的身份。 陶菁不得不怀疑毓秀是故意报复他才这么安排的。 今晚再见,倒是他要跟她好好算算帐。 不管怎样,他在名义上也算是她的男人了。 要不是为了按部就班地实现计划,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号,那些人对她做过的私密事,恐怕加起来也没有他多。 一想到早些时候的好风光,陶菁就笑着舔了舔嘴巴。 这边用了午膳,躺在床上又睡了。 宫人们对陶菁大摇大摆睡龙床的事,也有不屑,也有艳羡,看他病的厉害,又觉得有些可怜。 毓秀下了朝,原想在勤政殿与姜郁一同用午膳,等了半晌,却只等到皇后已在永乐宫自行用膳的通报。 她只以为姜郁在同她怄气,可午后他来勤政殿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无懈可击。 姜郁从不假笑,他从前要么不笑,笑的时候大多是发自内心,正因如此,毓秀才会对他的笑容迷恋不已。 经历了昨晚的不欢而散,他对着她却还笑的出来,毓秀心中难免就多了许多猜想。 “臣为皇上带了一点桃花糕,皇上想吃么?”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朕晌午吃的太饱,恐怕吃不下点心。” 姜郁也不纠结,从龙桌取了折子来看,毓秀见他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落朱批,就笑着对他说一句,“伯良坐到桌前来。” 姜郁起身应了一声是,坐到毓秀身边,心无旁骛地看奏章,批到紧要事时,也会开口同她商量。 他面上虽若无其事,可毓秀心里隐隐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再细想想,真的有不一样吗? 从前是虚情假意中带着一点真,而今是真情流露中带着一点假,说来说去,也都是真真假假,虚实参半。 198 2.1 姜郁一侧脸就看到毓秀对着他发呆,忍不住出声笑道,“皇上怎么了?”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继续看奏章。 这回轮到姜郁发呆了,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放下手里的笔,握住毓秀的左手。 毓秀身子僵硬地任他握着,直到他的五指穿过她的五指,用手心研磨她的手心,她才不得不放下笔,稍稍在左手上用了力气。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不该不打招呼就出宫,也不该一时糊涂怀疑你。” “皇上何出此言,明明是臣的不是,不该不顾分寸让皇上生气。” 姜郁的故作无恙把毓秀原本的计划全都打乱了,她原以为以他高傲的秉性,受到昨日那样的屈辱,他就算不得不与她维持最后一层不能撕毁的和谐,却也不会再对她和颜悦色,谁承想,他竟然会选择用这么举重若轻的方式处理危机。 毓秀已经分不清姜郁对她到底还剩余几分真心,他从前选择的每一种与她相处的方式,视而不见也好,刻意冷落也好,又或是佯装迷恋,日益亲近,都像是精心编排的一出出戏,他在戏中未必没有真心,可他的真心,相比他对结果的渴求,根本无足轻重。 “你的嘴巴在笑,你的心也在笑吗?” 姜郁被问了一愣,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又马上舒展开来,“皇上把臣看穿了。臣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可臣的心里却笑不出来。” “你怪我?” “要说我不怪你,那是撒谎,比起恼怒不甘,臣心里更多的是悲伤。你我结发夫妻,一同祭拜过祖宗天地,相约白首偕老,一生扶持。可皇上对我的信任,远不及华砚,爱戴倚重,更不如凌音洛琦。” 毓秀也不知姜郁是故意不提陶菁,还是陶菁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伯良,我喜欢了你很多年,能与你共结连理,是人生之一大幸,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有些畏首畏尾,大概也是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成为我的。” 姜郁从毓秀口中听出了唏嘘感叹的意味,就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所以皇上才想弄清楚我的身世背景,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成为你的?” 毓秀莫名听他说了这话,好半晌都一头雾水,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倒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意味,“伯良何出此言?” 姜郁见毓秀一脸懵懂,若不是真不知,就是想佯装糊涂,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好再深究下去,就笑着摇摇头,转而说一句,“皇上多虑了,臣从与皇上大婚时起,心里就只有皇上一人。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可叹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竟被他说的如此真心。毓秀望着姜郁的一双蓝眸,恍惚中,竟生出错觉,错觉他那一句“什么都比不上你重要”坚如磐石,若有深意。 两人盈盈对望,反倒是毓秀被姜郁盯的有些着慌,逃也似的移开目光,讪笑着问一句,“伯良今天是怎么了,只是一句玩笑话,何苦要赌咒发誓。” 姜郁将毓秀的脸扳回正面,凑近了看进她的金眸,“有些话,要是不说出口,皇上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相信。即便是我说出口的,皇上也未必能领会。你我自幼相识,却从未相知,更别说放开立场坦诚相对。我不想永远都站在离皇上最近的距离,容忍你在心里疏远我。如果我们之间注定要有一个人先把自己的心剖开了给另一个看,那我不介意冒这个险。” 他话说的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也似义无返顾,毓秀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已意识到自己落入下风,摆在面前的两种选择,一是举旗投降,甘拜下风;还有一个,就是迎难而上,反将一军。 若她选择举旗投降,只要做出一副感动至深的模样,继续像从前一样委屈自己周旋姜郁就是;可若她选择迎难而上,若赌赢了,说不定她真的能剖开他的心,看到他心里面的颜色,或是把他的心变成她想要的颜色,可若是她赌输了,被剖心泄底的恐怕就是她了。 姜郁见毓秀凝眉抿唇,半晌都不发一言,心里也猜到她的犹豫与纠结,就起身走下龙座,正跪倒她面前,“臣原本打算昨日就对皇上表明心意,虽然晚了半日,臣也曾一度反悔,反复思量之后,却还是决定对皇上说这一番话。” 毓秀隐隐觉得姜郁接下去要对她说的话非同小可,她就屏住呼吸不发一言,只轻轻点一点头。 姜郁得到首肯,先叩首对毓秀行了个伏礼,半晌才抬头说一句,“接下去我要对皇上说的事,关系到我的性命,我将我的性命交到皇上手里,请皇上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毓秀闻言,表情也凝重起来,“你说。” “臣有一个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从大婚时起,就想对皇上说,是我从前顾虑太多,才一直都未敢直言。如今终于鼓起勇气对皇上坦白,还请皇上听过之后,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毓秀好艰难才挤出一个笑,“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还牵扯到欺君之罪这么严重?” 姜郁咬咬牙,一字一句皆沉声,“我并非姜相亲生之子。” 毓秀心中一惊,好半晌都疑惑是她听错了,“伯良说你并非姜相亲生?” 姜郁再叩首对毓秀行一礼,“臣的身世,姜家无人知晓,是我母亲临终之前才告诉我的。臣并非丞相亲子,本配不上与皇上缔结姻缘,怯懦为保住性命,才不敢将实情公之于众。” 他说的话啊,毓秀大概也能理解,姜壖的狠毒绝情,无人不晓,若他得知姜郁之母曾背叛过他,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姜郁。 即便他以为姜郁是他亲子,都不顾他的心愿,执意把他当成筹码送进宫,若他知道他不是他亲子,兴许真的会杀了他。 毓秀很想问姜郁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可这种话要不是由他主动告知,她又如何开口相问。 两人一上一下,对面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毓秀坐下龙椅,到姜郁面前扶他起身,“伯良既然把如此性命攸关的事告于我知,我也会承诺保守你的秘密直到棺材里。” 姜郁面生哀戚,“皇上不在乎我的身世血统?” 毓秀嗤笑道,“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你是好是坏都与血统无关。你不是姜相的儿子,反倒好些。” 后一句本就是玩笑,姜郁见毓秀话中似有调侃之意,黯然的神色也略有缓和,还渐渐露出了一分笑意。 从他表白时毓秀的反应来看,她之前似乎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世。 又或是,明明知道却掩饰的天衣无缝。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拉他回龙椅上坐,“伯良昨日的反常,也是因为这件事?” 姜郁面上虽笑,心里却笑不出来,“臣昨日本就忧心忡忡,知道皇上出宫之后难免就急躁了些,回去之后更是一夜未眠。如今终于把事情都同皇上讲了,反倒觉得一身舒坦。” 毓秀笑着点点头,“要说我不吃惊,那是假的,要说我完全接受了你说的话,也是假的。这件事非比寻常,要我接受,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伯良容我想一想。” 姜郁自嘲一笑,“皇上是要赶我走吗?” 毓秀忙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我要时间想一想,暂时恐怕对你说不了什么。” 姜郁一声轻叹,笑着反握住毓秀的手,“我明白,等皇上想说想问的时候,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现在,我们还是批奏章。” 毓秀任他握了一会手,两个人就又低头做事,之后的两个时辰,也不曾说一句私话。 到了上灯时分,毓秀与姜郁一同除了勤政殿,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个人心照不宣各自回宫。 毓秀摆驾回金麟殿的时候,陶菁才从一整日的昏睡中醒过来,身上虽不如之前那么痛了,头却昏昏沉沉的不甚清明,就找人要了冰片含着。 毓秀在寝殿外就听到了陶菁的咳嗽声,进门时却看到他懒懒地倚在床头看书。 陶菁一见到毓秀,就扔了书对她挤眉弄眼地笑个不停。 毓秀走到床前,捡起他正在读的书一瞧,差点没被刺瞎眼。 她原以为秋闱不远,他是在准备考试,谁知他居然在看这种□□。 上面那些图画,真真不堪入目。 “陶菁,你真是……” 色心不改?胆大包天?不知廉耻? 毓秀搜索了半天,到底也没能找出一句合适的形容,只能指着陶菁生闷气,“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容你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陶菁无奈地一摊手,“下士进宫的时候就说没有要带的东西,是皇上的人非要把东西收拾了给我带进来。” 199 2.3 “强词夺理。” “本来就是。” 毓秀气的摆手,“罢了罢了,我也管不了你,用过晚膳你就去永禄宫。” 陶菁听毓秀这么说,就摇头晃脑地从床上起身,轻声笑道,“是啊,皇上给下士升官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赚不得一宫,也赚的一殿。” 毓秀听他说话阴阳怪气,一想到早起时他的那些所作所为,越发来气,“怎么,你是嫌升的官小,故意找茬?”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下士怎么会嫌升的官小,只是我原是内侍的时候,还是时时见到皇上,如今被皇上塞到后宫,想见你又要通报请旨,或等候传召,心里不爽快而已。” 毓秀看他一脸正色,居然在一本正经地抱怨,心里忍不住好笑,嘴角也掩饰不住地弯起,“我听说你睡了一整日,既然你在金麟殿要顾忌我睡不好,早些搬去永禄宫于你养病有益。” 陶菁上前几步,把毓秀捞到怀里,知觉到她要挣扎,还未雨绸缪地把她的头往他胸前压了压,“下士待在皇上身边,才对养病有益。” 宫人们都在殿中服侍,见到这种情形,都在心里倒抽冷气。 郑乔和梁岱就只是感慨,都是一样的出身,果然长得好才上得了位,够大胆才能被记住名字。 毓秀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陶菁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想悄无声息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又搂的死紧,正纠结的上下不能,底下的嬷嬷使一个眼色,宫人们都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陶菁听到殿门关闭的沉声,伏在毓秀耳边笑个不停,“皇上干嘛叹气,你顺水推舟推我进后宫,不就是要让人认定我以色侍君吗?” 毓秀一把推开陶菁,从床上拿起画本扔到他身上,“所以你才故意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怄我?” 陶菁快手接了画本,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既然我如今身份与从前不同,当然要苛尽本分,让皇上开心。” 毓秀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两人默默对峙了半晌,她又觉得有点悲哀,半晌就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觉得我今早下的旨意是侮辱了你,我收回就是了。” 陶菁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把画本放回枕边,走到毓秀身边抱住她,“要说我心里没有不舒服,那是假的。可你要说我跟你怄气,那就是你冤枉我了,我只是想时时刻刻见到你,不如你再下一道旨意,让我去勤政殿伺候笔墨如何?” 毓秀脸都绿了,姜郁每日去勤政殿帮她批奏章,如今她又叫一个刚上位的才人去伺候笔墨,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情景,想想都尴尬。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也猜到她心里为难,就笑着又劝一句,“皇上不想试试姜皇后的底线在哪里吗?我人还没去,你就未战先怯,对付他不使出一点激进的法子,怎么打乱他的阵脚,让他露出破绽?” 毓秀失声冷笑,“听了你的话,让你去勤政殿伺候笔墨,就能打乱他的阵脚,让他露出破绽?” 陶菁趁势用手轻轻抚摸毓秀的脊背腰肢,一只手还若有似无地往下滑,“皇上不试怎么知道?” 毓秀本就在为姜郁的事烦心,听了陶菁的话,脑子里更添凌乱,一时也没注意到他作孽的爪子。 陶菁占了几下便宜,生怕打草惊蛇,就趁早收了手,将毓秀拉到桌前坐,“皇上想不清楚就先不要想了,等你想清楚了再下旨不迟,不如先用膳?” 毓秀见他一双眼晶晶亮亮,笑眯眯地对着她眨巴,心不知怎的就漏跳了一拍,“要不是你刚才大胆冒犯我,他们怎么会都出去了?” 陶菁拉着毓秀的手,凑到近前看她的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下士见到皇上就有些情不自禁。” 他突然凑这么近,毓秀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息,想到之前种种,她的脸马上就红了。 陶菁本还游刃有余,可一见到毓秀的窘迫,他的心也莫名跳快了几分。 毓秀低着头轻咳一声,对殿外叫来人。 陶菁笑着把身子坐正,一双眼却还紧紧盯着她不放。 宫人们布置了晚膳,伺候毓秀洗脸漱口换衣,等她坐到桌前,陶菁却还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毓秀一皱眉头,“你看着我干什么,为什么不坐下来用膳?” 陶菁看了一眼拿眼偷看他的宫人,勾唇笑道,“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哪敢坐在你身边。” 毓秀哭笑不得,只得对他招招手,等他落座之后,又将服侍的人都屏退。 陶菁把座位搬到毓秀身边,一边帮毓秀夹菜,一边笑道,“身边没有人伺候,皇上习惯吗?” 毓秀也不吃他夹的菜,只漫不经心地答一句,“我与别人一同用膳的时候也常常不用人伺候。” 陶菁放下筷子,拄着下巴对着毓秀笑,“皇上与那些人用膳的时候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说?” 毓秀也放下筷子,拿起一块小馒头往陶菁嘴里塞,“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吃你的饭就是了。我回来之后没见你咳嗽,你的病是不是好了一些?” 陶菁只得张嘴接了馒头,笑着吃了,“皇上从前用膳时,我都是站在你身后伺候的那一个,不想今日峰回路转,也能被皇上伺候一回。” 毓秀嗤笑道,“你何时老老实实地伺候过。” 一想起当初与欧阳苏重逢时他对陶菁的评价,毓秀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那个时候是万万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陶菁见毓秀面含笑意若有所思,就帮她倒了一杯酒,“皇上在想什么?” 毓秀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想。” 明明就是在想同他有关的事,还咬死了不承认。 陶菁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举起来对毓秀说一句,“臣请皇上共饮一杯。” 毓秀一愣,心说他怎么突然之间自称为臣了。 恍惚之间,她却已举起了酒杯,才要与陶菁对碰,他的胳膊就绕着她的胳膊,做出要喝交杯酒的姿势来。 毓秀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收回了手,“这是干什么?” 陶菁见她一脸疑惑,就放下酒杯,凑过去摸摸她的头,“虽然皇上给我身份只是你用来遮掩自己的一个幌子,这房里也没有红帐红烛,可今天毕竟是你我共结连理的日子,一杯交杯酒还是要喝的。” 交杯酒…… 毓秀一脸难堪,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一句,“你明知我给你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幌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陶菁见毓秀有犹豫推却之意,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拒绝我的理由,是只与我有关,还是与旁人也有关?” 毓秀明明听懂了陶菁的意思,却还要装作听不懂。 陶菁见她半晌也不答话,就开口又问一句,“下士的意思是,皇上拒绝我是因为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是你心里顾忌着别的什么人?” 毓秀摇头苦笑,“你多心了?” 陶菁一声长叹,“是我多心了吗?毕竟交杯酒这种事,一生只盼做一次,而皇上的那一次,已经同别人做了。” 毓秀无力地摆摆手,仰头饮了自己手里的那杯酒,又拿过陶菁桌前的酒也饮了,“你大可不必试探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虽然喜欢你,却还不能与你同饮一杯交杯酒。至于你说的我在大婚时同姜郁喝的那一杯交杯酒,更是天大的笑话。他心里不认我,我心里又何曾认过他。” 陶菁见毓秀面有哀戚之色,自然不敢再逼迫她,“好好好,是我逾距了,我会等你,等你真的接受我的时候再喝我的酒。” 毓秀拿筷子点点桌上的菜,对陶菁笑道,“快吃,吃完了早些歇息,你要是不想去永禄宫,就在金麟殿再住一晚也使得,我不在,你也可以放肆的咳嗽,不用在顾忌我。” 陶菁一挑眉毛,“皇上要去哪?” “我去哪里你就不用管了,安安稳稳吃你的药,养你的病。” 陶菁轻笑道,“其实皇上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到,你大约是想念贵妃的琴了,想去永福宫听一曲。” 毓秀见陶菁望着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又想到他从前故意传出她夜幸三妃的谣言,心里不知怎的就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默默用了晚膳,漱口净手,毓秀见陶菁对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叫服侍的人先出去,走到床边问他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陶菁拉着毓秀的手,笑的颠倒众生,“我知道皇上心里有事,急着要找人问话,同人商量,可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你不同我和交杯酒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我独守空房?” 200 2.4 毓秀对陶菁笑道,“是不是洞房花烛夜,也不是由你说了算,你我要心甘情愿与你共结连理,还是靠这些花言巧语换得一时欢颜?” 陶菁一皱眉头,“皇上如何才肯心甘情愿同我共结连理?” 毓秀整理好衣衫,又到镜子前插正龙钗,“喜欢一个人到刻骨铭心的地步,自然想日日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这与是否洞房花烛,是否有肌肤之亲,原本也没什么关系。人之所以为人,自然有做人的道理,做禽兽做不得的事。” 陶菁走到毓秀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亲自帮她换了一对耳坠,“皇上说这些话,不过是想告诉我,你虽然喜欢我,却还没有喜欢到非我不可,交付身心的地步。帝王的感情,果然精打细算,只赚不赔。你怕赌在我身上赌输了,输了你的心万劫不复,殊不知,我早在很久以前就输的一败涂地了。” 毓秀被陶菁望着,起初觉得他含情脉脉,可看的久了,又觉得他眼中似有哀伤。 他看她的表情,分明像是看穿宿命,一眼清明。 毓秀狠狠闭上眼,再睁开,硬下心肠对陶菁挤出一个笑,“你在金麟殿好好安歇,我明日再回来看你。我今晚有要事要与人商量,你不必等我了。” 话说完,她也不叫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直到毓秀自己开了门,外头的宫人手足无措地接驾,陶菁才出声对毓秀拜道,“下士恭送皇上。” 他说话的声音平板,毓秀听不出他的情绪,也不想回头去看他的表情,去往永福宫的一路,她的心都十分凌乱,步子也时快时慢,连跟随她的宫人都看出她焦躁不安。 她今晚来永乐宫,的确是有事要见凌音,却也有刻意躲避陶菁的意思。 这些天发生的事,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更确切地说,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心里的波动。 那些暧昧,甜蜜,在意与喜欢,都是她现在沾也不想沾的东西。年少无知时,她也曾懵懂地把爱情视若珍宝,也曾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而如今,她眼里的一切颜色已变成了灰。 凌音与华砚早就接到毓秀过来的消息,一早就在宫门接驾,毓秀远远看到二人的俊秀身姿,轻轻呼了一口气。 凌音与华砚迎上毓秀,跪地对她行礼,“臣等恭迎皇上。” 毓秀笑着扶二人起身,并肩走进宫门,“你们何必叫人举着这么多红灯笼接驾,又是下跪,又是行礼,反倒让我不知所措。” 华砚与凌音对望一眼,两人面上都有戏谑之色,凌音掩面偷笑,华砚出声调侃,“我们听说皇上新封了才人,特地为皇上道喜。” 毓秀脸一红,轻咳一声对华砚嗔道,“原来你们装模作样地等在门口,又特别叫人举了两排红灯笼,就是为了打趣我。” 华砚摇摇头,笑而不语;凌音对华砚眨眨眼,接话道,“臣等听说是皇上亲自出宫到国子监将人接回来的,当夜留人在金麟殿,第二日就封了才人。”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要逗她。 毓秀故意板着脸,也不顺着凌音的话说,快走几步进殿。凌音以为她恼了,莫名也忐忑起来。 华砚一早就猜到毓秀是在虚张声势,心里忍不住偷笑。 三人在殿中分主次落座,等侍从们上了茶,凌音就将人都屏退了。 毓秀半晌也不说一句话,慢饮了半杯茶才开口道,“今日午后,姜郁来勤政殿帮我批奏章时,对我说了一件事,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我才特别来同你们商量。” 华砚一挑眉毛,“哦?我还以为皇上是才与人确定了关系,不要意思才躲出来的。” 凌音听到这话,脸都绿了,才刚毓秀的表现明明就是生气了,这家伙居然还看不出眉眼高低,没完没了的说笑,要是把人惹急了,拂袖而去,该是如何的尴尬。 他一抬头,果然正瞧见毓秀晦暗不明的表情,吓得马上对华砚挤挤眼睛,提心给他适可而止。 谁知华砚非但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还顾自走到毓秀身边,与她同坐,一边拿胳膊肘撞她的胳膊,一边轻声笑道,“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你害羞成这个样子,那个人果然不简单。” 毓秀才不想承认自己的窘迫,她面上虽故作无恙,心里去七上八下,“我来是说正事的,惜墨别一味的开玩笑了。” 华砚见毓秀面有求饶之意,一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边拍拍她扭成一团的两只手笑道,“好了好了,大不了我现在不说就是了。” 现在不说,是晚些时候又要说吗? 毓秀眼睁睁地望着华砚回到原位,心里百味杂陈,原本就凌乱的心更添了愁绪。 凌音目瞪口呆地看二人互动,心中暗暗感慨,华砚在毓秀心里的地位果然非比寻常,明明是摸着老虎屁股,却还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毓秀非但不怪罪他,反倒默认了下风。 可他也看的清楚明白,这两人从一进门开始,气场就十分奇怪,毓秀故作一本正色,华砚却刻意轻松说笑,他们心中却又像是别有想法,让人琢磨不透。 毓秀见凌音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悦声,你可曾派人调查过姜郁的身世和其母的过往?” 凌音被问的一愣,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华砚,半晌才不得不答一句,“回皇上的话,臣的确曾派人调查过姜郁的身世,和其母的过往。” 毓秀虽然早有预料,可听到凌音亲口承认,她心里还是吃惊不小,“那你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凌音见毓秀目光凌厉,眉眼间隐含着微微的怒气,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该死,查到结果却不曾向皇上禀报。臣请皇上恕罪。” 毓秀看着凌音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的模样,越发气的两手发抖,一腔怒火冲上心头,手不自觉地就捏住了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 精瓷撞裂的碎响与毓秀的厉声呵斥,连在殿外的宫人们都听到了。 在他们记忆里,毓秀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别说摔东西呵斥人,就连提声说话,脸红气急的时候都很少。除了偶尔传出与陶菁拌嘴斗气的传闻,也是打情骂俏居多,并不曾真的对人动怒,却不知他们的主子到底说了什么,惹的皇上如此生气。 莫非是才在宫外拿皇上抬举那个侍子的事玩笑,终惹得龙颜大怒,收不了场了?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各有猜想。殿中的两个人也都惊诧不小。 华砚听凌音回话的时候,就料到毓秀会发脾气,却没想到她竟会气到摔东西。凌音更吓得不轻,他见惯了毓秀的和颜悦色,予取予求,如今见她陡然翻脸,才第一次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悲凉知觉。 “臣罪该万死,不该欺瞒皇上,请皇上宽恕我的罪过。”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却并不后悔,平息半晌才冷声说一句,“我从前也说过,罪该万死不必,一死足矣。知情不报等同欺君,你不请旨意,就擅自去查这么重要的事,查到了结果又瞒着朕,到底是何居心?” 凌音满心悲凉,喉咙也一阵阵发紧,“臣该死,臣不该不请皇上的旨意就妄自动作,也不该欺瞒皇上。” 华砚望着毓秀冷若寒冰的一双眼,暗自哀叹一声,也伏到地上叩首道,“皇上恕罪,悦声知情不报不是他的过错,是我力劝他先不要告诉皇上实情。” 毓秀金眸一闪,望着下头只能看到头顶的两个人,心中一阵哀伤。 彼时她见到这二人长身矗立,风流倜傥,心中也啧啧赞叹,三人玩笑细语,是何等的亲密。可转瞬之间,多了君臣身份的桎梏,一人坐,二人跪,一人怒,二人颓,前所未有的孤寂之感冲上心头,她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 “原来惜墨也知道实情,除你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思齐是不是也知道?” 华砚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眼波流转,千头万绪,“思齐的确也知道实情,可他当初却立劝悦声早些将查到的事告诉皇上,一切都是臣的过错,是臣拦阻他先不要对皇上实话实说。” 毓秀望着华砚晦暗不明的一张脸,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如尖刀剐心,疼痛之外,还是疼痛。 “枉我信你如信己,你却在我背后指手画脚,隐瞒此等要事。你明知姜郁是对面的布局人,你明知姜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事关重大,你明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整局输赢,你却怎么敢,将关乎生死的一颗棋子……瞒着朕。” 201 2.5 华砚默然不语,凌音却出声道,“皇上恕罪,臣自作主张是臣的过失,惜墨劝阻臣是他的过失,可我们却是为了皇上。” 其实不用凌音解释,毓秀也多少猜得到他们的心意,就是因为猜得到,她才觉得恼怒。 “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该对朕隐瞒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是我倚仗的臣子,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在你们手里,你们若不以大局为重,事事欺上瞒下,各自为政,不用姜家来分化,我们自己倒先成了一盘散沙。” 凌音还要再辩,被华砚扯手拦住,“臣等知错了,请皇上重罚。” 凌音心中替华砚不平,牙都咬紧了。 华砚看似逆来顺受,可毓秀深知他的秉性,看他现在这个模样,分明是生气了。 毓秀冷笑着对凌音问一句,“一个知错了,另一个怎么样?” 华砚狠抓了一把凌音的手,凌音才不得不对毓秀拜道,“臣等知错了,请皇上重罚。” 毓秀许久没有说话,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抬起头来说话。” 华砚折起上半身,面沉如水,眉眼间无一丝波澜;凌音随后也起身,两片唇紧抿着,碧眼流转,似有哀怨。 毓秀心中百味杂陈,面上也渐生哀色,沉声对二人道,“你们嘴上求重罚,心里却不服,罢了罢了,我不敢罚你们,从今天起,我们这些人就散了。” 华砚与凌音见毓秀似有万念俱灰之意,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原本就觉得毓秀这一场脾气发的好没来由,更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 凌音更有不甘,他们对毓秀隐瞒姜郁的□□,本是一片好心,谁知落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华砚拉凌音一同叩在地上,“皇上说这种话,叫臣等如何自处,从今晚后,臣等要如何行事,会虚心请皇上训诫。” 毓秀走下龙椅,亲手扶二人起身,“你们心里也许以为朕是在小题大做,我要同你们说清楚的正是这个,事情本身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好是坏,我都要知道。至于我知道之后,是喜是悲,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事,我的决定只能由我自己来做,你们明不明白。” 华砚从毓秀手里抽手出来,躬身拜道,“臣原以为皇后在皇上心中毕竟不同,现在看来,是臣等多心了。” 毓秀的手空在半空,多少有些尴尬,她知道华砚是误会她了,误会她得知姜郁的秘密之后心中的火气无处发泄,才借题发挥,拿他们出气。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把话说清楚,“你们不说朕也猜得到,你们之所以会故意隐瞒姜郁的身世,不过是因为你们也一并查到了他与舒娴的关系,生怕我伤心动摇,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华砚两眼皆哀,凌音却吃惊不已,“皇上已经知道了?” 毓秀哭笑不得,“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若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怀疑你们真的有了私心。” 凌音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华砚,华砚面上却平静如初。 毓秀见二人不说话,就顾自回上位去坐,“姜郁在我心中的确不同,我毕竟不知缘由地喜欢了他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对他忘情。你之前几番试探,不过是想试探我的心意,惜墨也一定犹豫过,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我。” 凌音才要接话替华砚辩解,就被华砚执手拦了,“无论如何,是臣等做错了,请皇上责罚。” 毓秀见他一脸凌然,心里一阵空落,他这么说的意思,分明是不想与她交心了。 “既然惜墨执意请罪,我也不好不顺遂你的意思,你先回寝殿,等我想好了怎么罚你,再做打算。” 华砚对毓秀叩首行一礼,对凌音使个眼色,暗示他不要乱说话,见凌音颔首,才起身出门。 等房里就只剩下毓秀与凌音两人,凌音就扶着毓秀的膝盖跪到她面前,“皇上,臣原本是想再详查了姜郁其母与姜壖的纠葛,确认了姜郁与姜壖的关系,再对皇上禀报。” 毓秀哀笑着点点头,双手拉起凌音,与他并排坐在一起,“自古皇朝权利之争,不过君权与相权之争。君权神授,归于天命,凭我一个才登基不出一年,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如何与一个多年为官通晓政事,历经六部无所不知的老狐狸争得一二。我西琳的右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宗族亲信盘根错节,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何曾把我这在上一人看在眼里。祖宗之所以在两相府之外再设九官执掌九龙图章,为的就是制衡相权,渗入六部。九官中又以神机司主与修罗堂主最特殊,神机司是我的智囊,修罗堂是我的耳目,我对两府何等看重,你们该心中有数。你与思齐做的是三法司做不到的事,分的是明里的官分不得的忧,若非十分的信任,朕又怎么委以重任,倾心仰仗。” 凌音被毓秀拉到身边的时候,心就软成一团,当下没了华砚在一旁,他更多撒娇耍赖的心,听毓秀声戚戚然,动心伤心,不由得也跟着悲哀起来,“是臣自作主张,让皇上失望了。” 毓秀的手被凌音攥在手里,就顺势反握住他的手,“要说失望,的确是有点失望,悦声同我一样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远,朕心中不安时,想到的都是你们,恨不得事事同你们商量之后再实行。你们也该拿同样的心思对待我,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对我有所隐瞒。今日之事,朕只是就是论事,悦声不要放在心上。” 凌音听毓秀似有哽咽,心中越发懊恼,“皇上如今已经知道了姜郁与舒娴的事,你不伤心吗?” 毓秀轻哼一声,冷笑道,“与其说伤心,不如说开心。姜郁既然不是姜壖亲生,他布局人的身份就并非动摇不得,为今之计,是要查清他与姜壖真正的关系,朕现在想知道的,是他把姜壖真的当成父亲来尊敬,还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你们之所以顾忌着不肯告诉我的缘故,其实也不过是看轻了我。朕是一国之君,明白孰轻孰重,相比儿女私情,当然更看重皇权。从今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再隐瞒我了。” 凌音一脸探寻地看着毓秀的表情,半晌才咋舌叹道,“罢罢罢,原来我们都不如思齐,怪不得他看不起我。” 毓秀平白听了这一句,就出声笑道,“思齐已经猜到我知晓真相后非但不会伤心,反而会高兴?” 凌音眨了眨眼,摇头笑道,“他不但猜到皇上的反应,还劝我早些将实情告诉皇上。怪不得皇上迟迟不给我九龙章,在揣度君心上,我远远不如他。” 揣度君心啊,这哪里是什么好事…… 毓秀一皱眉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上喉咙,说不出的难受,“悦声有悦声的好处,朕不希望你的聪明变成思齐的那种聪明。”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赞叹洛琦的厉害,他之所以知道了实情,却一字也不对她透露,显然是一早就知道相比被欺骗隐瞒,她更不想有人揣度她的心。 帝王的忌讳,必定是洛琦修习的第一课。 今日之事,除了让她恼怒,也让她悲伤,洛琦一早就知道了以臣心待君,敬而远之的道理,她明明觉得悲哀,却还要惩罚凌音与华砚同她的亲近。 若有一日,这些人都不敢再同她嬉笑打闹,说一句玩笑,该是如何凄凉萧索。 凌音见毓秀目光闪烁,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哀凉,忙出声说一句,“臣为皇上抚琴一曲解解闷。” 毓秀从怀中掏出丝绢,擦去凌音鼻尖上的汗珠,“你好了,惜墨还在生我的气,心结宜解不宜结,我去看看他,同他把话说清楚。” 凌音笑着抢过毓秀手里的丝绢揣进怀里,“既然如此,臣也不敢留皇上,我们事先说好,你要是三言两语就劝好了惜墨,一定再回来听我弹琴。” 毓秀笑着点点头,起身出门。凌音一路牵着她的时候把她送到华砚殿门口,临别前又伏在她耳边说一句,“皇上做什么都好,只是无论如何,不要再吹箫了。” 毓秀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整晚的阴霾也散去不少。 凌音长舒一口气,“皇上总算笑了。” 毓秀任他拉扯了半晌,等他转身走了,她才叫侍从开门。 宫人要禀报,她拦住要禀报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幽然进殿。 华砚显然没料到毓秀会这么快就过来,他原本正坐在桌前擦那一支玉箫,见到她之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从桌前走出来,跪在她面前行礼。 “皇上万福金安。” 202 2.6 毓秀屏退了宫人,却不叫华砚平身,只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自她出帝陵,就一直觉得胸口压抑,时时喘不过气,从三日昏睡醒来之后,她错觉自己身体里的活气都被抽走了。 那种千头万绪无从出,诸事凌乱力不从心的挫败感,折磨的她快要疯了。 华砚目不斜视,看也不看毓秀,他闹别扭的模样,倒让她想起他们小时候吵架时的情景。 毓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华砚身侧,伸手拉他衣服上的布料。 华砚从前气急了就会不理人,要她哄他才肯和好,大多数时候,只要她站到他面前眨眨眼就够了,也有几次,两个人闹得很僵,她哄了他很久也哄不好,反倒把自己急哭了,最后还要华砚反过来哄她,她才破涕为笑。 华砚已经好几年没跟她红过脸了,他今天的态度这么强硬,想必是积压已久。 毓秀拉了华砚几下,他却动也不动,她没办法,只能伸手戳他的肩膀,戳了两下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又捶了他一下。 华砚总算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看过之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毓秀干脆坐到地上,靠在他身边撞他的胳膊,“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就算你打定了主意不理我,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华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半晌才回一句,“臣下也不知皇上因为什么生气,我们才死的时候,也是不明不白。” “你怎么又把死挂在嘴边?” “明明是皇上先说的。” 毓秀明知华砚刻意挑衅,心里也生出几分恼怒,“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兴许会一笑而过,可现在与我置气的人是你,我却觉得伤心。之前在悦声的寝殿,我已对你们二人说的明白,我恼的不是姜郁心有所属,更不是他对我的欺骗,而是你们的隐瞒。” 华砚默然不语,长叹之后,人也有些颓然,“皇上不久前才说,我是你的眼耳口舌,我的话是你的话,我的决定是你的决定,原来都只是拉拢人心的说辞。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以九龙章托付。” 原来他寒心的根源在这里,他们的争执,归根结底还是信任二字。 毓秀推了华砚一把,华砚跪不住,只得像她一样也坐在地上。 “你说我不信你,是你冤枉了我,这天下间我最信的就是你,可我信你,至多也只能像信自己一样信你。对一些机要大事,我怎会自作主张,定要找你们商量,反复琢磨之后才实行。惜墨比我聪明,也比我果决,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一个人独断专行。” 华砚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摇着头缄口不言。 毓秀见华砚似有动摇,就再接再厉地说一句,“九龙章的事,以后不要再说了,既然我给了你,就绝不后悔。” 华砚原本紧绷的手脚也放松下来,嘴角的笑容像极了自嘲,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他才小声嘟囔一句,“怎么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毓秀听华砚语气温软,心中大石落定,就嗔笑着回他一句,“本来就是你在无理取闹。” 华砚心中百味杂陈,苦笑着把头转到另一边,伸手握住毓秀的手。 毓秀莫名有些脸红,生怕华砚不好意思,就刻意不去看他,任他拉手拉了半晌,才出声问一句,“你怕我知道真相之后会失态?” 华砚咬了咬牙,起身将毓秀也拉了起来,“地上凉,我们去床上坐。” 毓秀明知华砚不想答话,却还不依不饶,“你是不是怕我知道真相之后会掩饰不住,像从前一样犯傻?” 华砚将毓秀按到床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会再跳一次锦鲤池,可我也知道,若你得知姜郁一直在欺骗你,你还是会伤心。就算你对他的作假早有预感,可预感就只是预感而已,远远比不上真的确认他心有所属时的失落哀痛。”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就算我真的会伤心,又能怎样,你怕我在姜郁面前演戏演出了纰漏,让他生出戒备之心?” 华砚冷笑着反问一句,“你不会吗?” 毓秀被他一双眼盯着,莫名觉得自己的心也暴露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惜墨,不管你跪过我多少次,叫了我多少次皇上,可你扪心自问,在你心里,真的把我当成主上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出丑的模样你见过,我的喜怒哀乐你都看在眼里,我的缺点弱点,你比我还要清楚,可以正是因为如此,在你都不知道的那个心底的角落,并没有把我当成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 华砚一皱眉头,“就算我从前对你随意些,可自从你成为监国,我时时处处谨言慎行,从不曾有半点逾矩。” 毓秀一声长叹,“我倒期盼你像凌音一样,平日里与我嬉笑打闹,随心任性,可他该对我屈膝的时候从不弯腰,心里也真的把我当成西琳之主。” 华砚闭上眼再睁开,望着毓秀一声长叹,怆然道,“这天下间恐怕没人比我更知道你是西琳之主。当年大理寺门前的那一场大雨,秦州边关的那一场大雪,你手握尚方宝剑时如何威严,我都历历在目。可这些年,不管你如何清楚明白,姜郁都有本事让你大乱阵脚。你今晚发脾气的真正缘由,能不能同我说。” 毓秀原本也不想隐瞒华砚,她一直在犹豫怎么开口,“说是我发脾气的真正缘由,也不确然,我之前没当着悦声的面说的,只算是我发怒的诱因之一。” 华砚见毓秀一脸凝重,不得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与悦声有关?” 毓秀抿紧唇,望着华砚轻轻点了点头,“神机司与修罗堂,是直属于朕的两府,不管是他们的忠心程度,还是办事能力,都在宰相府与六部之上,执掌九龙章的九官之中,神机司主是龙头,修罗堂主是龙尾,这二人一是点灯人,一是驱狼人,有了他们,朕才敢暗夜行路,若这两府中有一府出了纰漏,我们布的局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华砚凝眉思索半晌,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所以皇上发脾气,是责怪修罗堂办砸了差事?” 毓秀点头道,“悦声的确办砸了差事,他的错处不止是瞒情不报,还有更严重的一点,就是在对手面前露出了马脚,让人发觉蛛丝马迹。姜郁的身世关乎他的荣辱,除非迫不得已,他怎么会主动对我承认这种事。” 华砚金眸一闪,瞳仁中分明映出毓秀满是忧虑的一张脸,“所以皇上怀疑,姜郁是因为知道凌音在追查他的身世,才不得不对皇上坦白。” 毓秀点头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在此之前,他之所以会对我道出舒娴是姜壖私生女的事,也是因为我怀疑了他与舒娴的关系。姜郁走的每一步棋,都充满算计,他绝不会只为了坦白而坦白。” 华砚不置可否,“既然我们认定姜郁是对面的布局人,在对阵的局势更加明朗之前,他不会主动出击。这一场局,本就是姜壖守城,皇上攻城,经过初元令与工部例则两件事,姜壖虽心中生疑,却还不敢十分确定,姜郁怎么会贸然行举,依臣猜测,他至多是为了占取一个先机,消去皇上的疑心,解脱自己的困境。” 毓秀目光放远,嘴角不自觉地浮上一丝冷笑,“姜郁是谨慎之人,他苦守秘密这些年,一定想过若有一日身份暴露,该如何应对,将心比心,若惜墨是姜郁,会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计就计?” 华砚心中纠结,面上也尽是不可置信,“皇上怀疑这整件事都是姜郁设下的圈套?” 毓秀冷哼一声,眼中层层寒冰,“我知道惜墨以为我是帝王多疑,不管姜郁选择在这个时机暴露自己的秘密是何居心,我们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脚踏入陷阱。姜郁想取得我的信任,我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他与姜壖的关系并非不可撼动。现在最让我担心的事,是修罗堂如何暴露了行迹。” 华砚垂眉道,“若皇上怕伤了悦声的心,不想同他直说,就由臣代劳,去点醒他,让他查明真相,日后也更加小心谨慎。” 毓秀笑着点点头,执手与华砚对望了半晌,沉声道,“烦心的事就说到这里。既然我们和好如初,你继续教我吹箫如何?” 华砚从桌上取了玉箫,笑着递到毓秀手里。 毓秀将玉箫放在嘴边吹了一个音,“我进门之前,悦声千叮万嘱,叫我今晚无论如何不要再吹箫了。” 华砚一脸玩味,“所以皇上是不学了吗?” 毓秀狡黠一笑,“学还是要学的,他耳力好算他倒霉,我为什么要为了让他开心,自己不开心。” 203 2.7 哈哈哈 孝献十九年,明哲弦退位,与欧阳驰出宫。 可怜毓秀小小年纪,就被父母推上皇位,接下千斤重担。 对她来说,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得到姜郁做她的皇后。 姜郁比毓秀年长一岁,两个人一同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姜郁作为毓秀伴读的备选,入宫觐见。 与姜郁一同候选的,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他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见他就有了压迫感,当场就把他的机会给灭掉了。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圆软软的像包子,嘴角常留一丝暖笑,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就指定华砚做了她的伴读。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很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了脑后。 毓秀再见到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她原本选的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一说话脸就红的像苹果,灵犀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出天花生死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两人刚开始接触时,毓秀本来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总不见笑容,莫名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时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 守得云开见月明,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那是毓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迷醉。 毓秀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更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话,还傻兮兮地拿着自己工工整整写下的“姜郁”二字去邀功,希望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是她写的字不够好,那之后她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每日里练的就是姜郁两个字,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也没对她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他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只看得见灵犀,只对灵犀笑,也只对灵犀好。 毓秀羡慕灵犀,羡慕她到心生妒忌的地步,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 姜郁宠爱灵犀到让人咋舌的地步,旁人也以为他二人日后必成一对佳偶,可灵犀本人对待姜郁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皇城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毓秀爱姜郁,姜郁爱灵犀,灵犀却爱美人爱江山。 灵犀年纪虽小,对权力的痴迷却是毓秀难望其项背的,她的野心连明哲弦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早年间曾答应廉皇后不会立灵犀为皇储,明哲弦私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灵犀的。 明哲弦其实不太满意毓秀,她与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性,重情义大过重皇权,在政事上虽然也有惊人的天分,野心与责任感却差了一点,做事不够冷静,容易意气用事,这些年若不是有华砚从旁劝谏,毓秀还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事。 不止明哲弦对毓秀冷淡,欧阳驰对毓秀也一直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她的关怀照料,还不及明哲弦的另一位后宫。 明哲弦退位之时,将后宫封官的封官,封爵的封爵,各置家业送了出去,只一人不肯离宫,此妃姓姜名汜,乃当朝右相姜壖的幼弟,姜郁与姜聪的三叔。 姜汜自从十七岁入宫就长伴君侧,孝献四年封贤妃。皇后卧病,皇贵妃性犷,后宫皆由贤妃一手打理,他对两位公主也视如己出,教导疼爱之情,连舒辛与欧阳驰也自愧不如。 新帝登基,姜汜执意不肯出宫,明哲弦便遂了他的心意,封太妃掌凤印。 毓秀刚登基没几日,姜汜就做主毓秀大婚。 连皇后的人选都是姜汜选的。 姜郁娶她这种事,毓秀从前想也不敢想,她知道姜郁心里喜欢的是灵犀,她就算再傻,也不想重蹈她那个可怜姨母的覆辙。 不止姜家,左相与九宫侯也盯上了皇后的宝座,除了姜郁,皇后的人选还有左相的三子凌音,九宫侯的四子洛琦,与常年陪伴在毓秀身边的华砚。 西琳的尊卑在嫡庶,若非世子嫡子,世女嫡女,便不能承袭爵位,继承财产,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学问武功不成还想保得荣华身份,只有靠姻缘,侯门贵胄的庶子庶女无法自立家业的多入宫入府。 毓秀心中的皇后人选本是华砚,虽然他二人只有挚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可华砚就算不做皇后,也注定要入宫,毓秀不想委屈华砚,也不想委屈别人,这才拟旨要封华砚为后。 可诏书还未见天日就被姜汜否决了,神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的确比左右相与几位伯侯差了些火候,右相出面为长子争后位,满朝听到风声,无一不上表陈情,力劝毓秀改变心意。 姜郁对家里的安排逆来顺受,说不上高兴,也没有拼死抗争,态度一直都暧昧不明。 他自己不争取,毓秀只好偷偷找灵犀帮忙,请她上表力阻封姜郁为后,她好顺势下诏为灵犀和姜郁赐婚。 灵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奏表中却祝毓秀与姜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朝臣见公主如此大度不在意,更是一个个冲锋陷阵地要讨右相与太妃的欢心。 大婚的吉日早就定了,毓秀十面埋伏,拖到不能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下了封后诏书。 大婚前一晚,毓秀整夜未眠,她心里虽有说不清的顾虑忧愁,却还藏着一分窃喜,毕竟姜郁是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 可她心里清楚,姜郁娶她是迫于皇族与家族的压力,同他的本心本是背道而驰;这一场政治联姻,不止是对姜郁的折磨,也是对她的折磨。 熬到三更,毓秀还坐在镜子前发呆,姜汜一进门就看到她顶着黑眼圈愁眉苦脸的样子。 “皇上大婚是西琳国庆,你预备明天就以如此忧思倦怠的模样面对天下臣民?” 姜汜年不过三十六,正是大好年华,毓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宫中,出去封府不是更逍遥吗? “太妃喜欢我母亲吗?” 毓秀眼巴巴看着姜汜,也不知她自己期待的回答是什么。 姜汜一声长叹,将毓秀拉到软床上坐了,“作为臣子,没有人不喜欢你母亲。” 毓秀十五岁之前都住在皇宫,对她老娘的事也看了不少,自从廉皇后去世,他老娘专宠她老爹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后宫诸人都是权贵世家派进宫联姻的代表,得不到皇上的重视,难免各有易心。 只有姜汜一人清心寡欲,规行矩步。 毓秀心里一直都替姜汜不忿,“太妃若有一日想出宫,只管同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 姜汜笑的云淡风轻,“待会就要穿衣上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个时辰。” 毓秀歪上床时已生出几分睡意,姜汜叫人灭了寝宫的灯火,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毓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片桃花林中,有一株桃花开的分外鲜艳可爱,树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仙人。 毓秀马上就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手上却轻轻一痛,耳边响起姜汜的声音。 “四更了。” 毓秀揉着眼坐起身,任宫人扶她洁面换衣。 姜汜也回宫去梳洗,路过东宫时,竟瞥见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现下还是早春,柳芽都没抽一支,这桃花开的蹊跷,却也开的讨喜,姜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子给毓秀报喜。 侍子来通报时,毓秀正穿好朝服预备梳头,听到桃花开的消息,想起昨晚的梦境,心中一惊一喜,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去。 她在前头冲,后面跟着一大堆宫人扯礼服后摆,大家乌泱泱地往东宫跑。 毓秀封府之后,东宫就空出来了,那之前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东宫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花,那是她父亲从南瑜王府里移栽过来的,桃树逾经千里不枯,清明栽种,当晚就开花,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姜郁一扭头就看到华砚稍有惊惶却还低顺的眉眼,这两个人刚才故作姿态君君臣臣,果然就是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演戏。 灵犀深深哀悼毓秀一遇上姜郁就不甚灵光的脑筋,“皇姐是一国之君,连太妃都不敢只呼你表字,更遑论伯良。” 毓秀摇头苦笑,华砚看着灵犀笑道,“公主今日过来,是不是有事向皇上禀报,可要我回避?” 灵犀嘴角一弯,“我今天来的确是有正事,不过惜墨也不用回避。” 毓秀已经猜到灵犀的来意了,“皇妹有什么事?” 灵犀抬抬下巴,先瞟一眼姜郁,再看一看华砚,“北琼南瑜的皇子不日就要进京,不知皇上派哪位皇亲出城迎接?” 毓秀之前也想过派皇亲,可如今皇室寥落,在京的只有博文伯与右相算是皇亲,却也只是外戚。 204 2.8 毓秀听了姜郁的话,免不了要故作惊诧,“伯良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姜郁似笑非笑地摇头道,“皇上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臣父的秉性皇上该早有耳闻,若被他知晓我并非他亲子,恐怕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毓秀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可尽信,“姜相人虽严厉些,又何至于如此。” 姜郁失声冷笑,“皇上还记得帝陵中那一座鼠窟吗?舒家有舒家的私刑场,姜家也有姜家的私刑场,姜家想要一个人消失,原本也轻而易举。” “伯良人在宫中,又不是无名无姓之人,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你是不是故意说这种话让我担忧?” 姜郁轻哼一声,“这些年姜家稳坐大局,行动自然收敛了许多,当初党争激烈时,用过何等激烈的恶手段,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 毓秀一手攥成拳,在桌上轻轻扣了两下,“官员结党争权之事,历朝历代都有,我从前屏没有觉得姜家有过分之处。” 姜郁一脸哀然,“父亲这一生最恨有人欺骗,我母亲的事他一直都心存顾忌,何况是对我。” 毓秀不好直言询问姜郁的身世,只能旁敲侧击地引他说。姜郁明知隐瞒不过,就三言两语对毓秀道来。 “臣的亲母是姜壖一妾,入府之前原本已定过亲了,因为相貌,被姜壖看中,娶进府来,可她心中一直对未婚夫念念不忘,最后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话说的言简意赅,毓秀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不似姜郁说的这么简单,譬如姜郁的母亲因何去世,姜壖又为何不许姜郁为其戴孝,其中的纠葛,想必是比她红杏出墙还要难以启齿的事,又或许,事实如何,姜郁也并不知晓。” 可她可以确定一件事,姜郁是故意对她透露他与姜壖之间的缝隙,他也在用模棱两可的态度试探她。 毓秀当然不会马上咬住饵料,而是温言细语安慰了姜郁几句,一边伸手握住他的手,“伯良放心,既然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保守秘密。” 姜郁听毓秀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可他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有些事到底还是急不得。” 两人无波无澜地用了午膳,叫侍从回来伺候了茶饮,再一起坐下来批奏章。 姜郁看到礼部尚书崔缙上的折子,试探着对毓秀说一句,“古丽郡主出嫁之时,皇上是不是要请藩王与王妃一共前来容京?” 毓秀明知姜郁醉翁之意不在酒,问这个只是抛砖引玉,也得耐着性子回他一句,“等古丽册封公主之后,朕会送她回西疆,之后她出嫁的时候父母是否一路随行到容京,又是否一路送亲到边关,要看西疆王与姨母自己的安排。” 姜郁笑道,“皇上真打算解了元良公主的禁令?” 毓秀笑着回一句,“之前我在帝陵之中也与姨母说起过这事,二姨母在西疆地位稳固,儿女双全,若能得到她的支持,与皇室百利而无一害。” 姜郁笑着点点头,半晌才试探着问一句,“至于与北琼联姻的事,礼部已草拟了送往北琼的国礼,皇上真的决定了吗?” 毓秀要送给北琼的,名为国礼,说的再明白一点就是她的嫁妆。既然姜郁不点破,她也乐得装糊涂,“北琼送了西琳一千匹良驹,有来有往,我们好歹还一点回去。” 姜郁见毓秀面有戏谑之色,就苦笑着叹一句,“皇上明知臣要问的是什么。” 毓秀嗤笑道,“伯良不明说,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什么?” 姜郁只得正色说一句,“皇上送了国礼,联姻之事就再无反悔的可能了,皇上真的下定决心要嫁给闻人离了吗?”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联姻之事是否成行,要看闻人离能不能坐上皇位,我既然没有在国书中标明大婚的日期,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就算有一日真的行了礼,定了名分,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纸契约。毕竟就现在来说,没有通婚更有效的化解干戈,缔结联盟的方式。” 姜郁面有忧虑,笑容也十分勉强,“若真是有名无实,臣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我只是担心闻人离要的不光是一个名分而已。” 若是只为了一个名分,闻人离怎么会冒着性命危险心头取血,他看中的恐怕是毓秀身份背后代表的一切。 毓秀摇头笑道,“伯良多心了,就算闻人离狼子野心,有所图谋,也用不着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在事情没有变化之前,我们且静观其变就是了。” 姜郁见毓秀回话的敷衍,也不好再说,低了头默默看奏章。 到了傍晚时分,宫人来禀报,请毓秀与姜郁回宫换礼服。 二人一同出了勤政殿,各自回宫。 毓秀回到金麟殿的时候,陶菁正坐在桌前对着棋盘发呆,等她进门,他就起身对她笑道,“皇上有没有空闲陪我下完这一盘棋?” 毓秀走到桌前一看,棋盘上的棋局千思万绕,十分诱人,“这是你布的局?” “皇上感不感兴趣?” “你千方百计弄出这一局棋,不就是为了让我感兴趣?” 陶菁笑的狡黠,“那皇上到底想不想坐下陪我下这一局棋?” 毓秀笑着摇摇头,“你明知我要去赴晚宴,哪里挤得出空闲陪你下棋。等我回来再说。” 陶菁望着毓秀,笑容似有深意,“皇上这一晚注定惊涛骇浪,下士没见过大场面,就不跟随了。宫人已经帮我打点好了东西,我这就去永禄宫了。” 毓秀看了一眼规规整整的龙床,再看陶菁一身整装,就知道他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真的要走。 “也好,你去去永禄宫。” 陶菁见毓秀面色如常,忍不住笑着发起牢骚,“皇上心里半点不舍也没有?” 毓秀啼笑皆非,“同在宫里,有什么舍不舍的。” 陶菁摇头笑道,“虽是同在宫里,可如今下士身份不同,恐怕没法像从前一样想见皇上就来见了,除非皇上赐我御前伺候笔墨的恩典。” 华砚等人进宫之后,大多循规蹈矩,除非是有事,否则也不会有人主动来打扰毓秀,规矩虽是如此,可毓秀却不认为陶菁是一贯守规矩的人,他当下特意说这一番话,自然有说这一番话的用意。 她猜不透为何陶菁对御前伺候笔墨的事这般执着,就胡乱应承他一句,“等朕送走了两位皇子,再来顾虑这些小事。既然你我声名在外,你就继续做你的佞宠,金麟殿地被你睡了不止一次,你想见我,还有人敢阻拦你不成。” 陶菁见毓秀故作轻松之态,一时觉得她举重若轻,佯装糊涂的模样十分可爱,就笑着把她搂到怀里。 殿中的宫人们见状,纷纷把头低了。 毓秀原本想挣扎,可她余光里看到侍从嬷嬷们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难得她任他为所欲为,陶菁笑着又把手收紧了些,伏在她耳边笑道,“要不然下士也同皇上一起去赴宴。” 毓秀被勒的喘不过气,“你才刚不是还说不去呢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陶菁笑道,“我只盼皇上被灌醉了……“ 毓秀见他一脸坏笑,就猜他只是随口调侃,一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边传宫人帮她洗漱换衣。 等她梳妆完毕,起身一看,陶菁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宫了。 毓秀心里隐隐失落,就坐到桌前看陶菁留下来的那盘棋。 越看越心惊。 她正出神,身边却突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话。 “皇上何时想出这么妙的局?” 毓秀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姜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毓秀平息心绪,笑着站起身,“伯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点声响也无?” 姜郁接了毓秀递过来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我们这就出门,宁早些,别迟了。” 姜郁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对毓秀笑道,“皇上不想让我解这局棋吗?” 毓秀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我还没开始解,伯良还是等我解了再解。” 姜郁一皱眉头,“这个局不是皇上布的?” “我怎么会有这个本事。” 宫人们开了门,二人一同出殿。半晌之后,姜郁才说一句,“是洛琦帮皇上布的?”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姜郁的表情,见他一脸泰然,她就笑着回了句,“也不是。” 姜郁自然想到陶菁,“是皇上新封的才人替皇上布的?” 毓秀也不避讳,淡然笑道,“大概是他觉得我太闷了,所以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出来给我解闷的。” 姜郁见毓秀眉眼间似有笑意,一颗心却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能说出口。 205 2.10 毓秀与姜郁走到勤政殿的时候,朝臣已等在其中,众人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毓秀笑着叫平身,坐稳龙椅之后往下一瞧,除了博文伯与阮悠,在京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她进门时,礼部侍郎还与尚书崔缙相谈甚欢,仿佛前日弹劾他徇私的是另一个人。 毓秀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众人纷纷低头,回避与毓秀对视,只姜壖一人似笑非笑地回看毓秀,眼睛都不转一转。 毓秀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莫名被激出了好奇之心,一时收不回目光。两人对视的时间如此之久,直到朝臣们都生出好奇之心,想要一看究竟。 次席的华砚等人,皆是一脸忧虑。僵持不下之时,毓秀的手却突然被姜郁拉住了。 毓秀也知自己失态,她便笑着回握姜郁的手,吩咐音乐歌舞起。 一曲歌舞未完,殿外有宫人来屏报,说皇储殿下与三皇子殿下一起来了。 毓秀忙叫请人进门,朝臣纷纷起身,对二人行了拜礼。 毓秀与二人叙礼之后,亲自引欧阳苏入座,扶手还没走出一步,就被人扯了个踉跄。 闻人离站在原地不动,一只手却抓着毓秀的胳膊。毓秀出了丑,满心恼火,又不好发作,纠结之时,欧阳苏就拍拍她的手对她笑道,“我自己坐就行了,皇妹引炎曦入座。” 毓秀只得放开欧阳苏的手,就着与闻人离相连的胳膊,拉了他一下。 闻人离反客为主地走到毓秀前面,毓秀被他蛮力扯的生疼,等她坐了才得抽手回来。 看这人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受过重伤的,再加上那一脸挑衅的表情,分明是有恃无恐。 从主席的姜郁一干到底下的朝廷重臣,都瞪圆了眼看二人拉拉扯扯。 毓秀也不好跟闻人离计较,只得笑着整衣回座。谁知闻人离竟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手里还端着倒满的酒杯,“皇上不会怪本王手重了?” 毓秀只能端着酒杯也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回一句,“看来三皇子殿下的伤是好彻底了,小心别又动作的大了,昏倒在殿上,一发不可收拾。” 闻人离明知毓秀是故意讽刺他,就笑着回一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皇上幸灾乐祸,小心惹祸上身。” 毓秀反唇相讥,“殿下想借用我家,务必收敛些,惹恼了主人,不借你地了怎么办?” 闻人离听出毓秀话中的威胁意味,就冷笑着回一句,“皇上一诺千金,本王不信皇上是不守信之人。才刚我出手冲动了些,也是因为皇上失礼在先。皇上不要忘了你我已有婚约,就算你心里不想周旋我,面子上还是要做足的,否则让人抓住了把柄,免不得要受人嘲笑。” 依照闻人离一贯的秉性,耐着性子解释几句就是示弱的意思了,毓秀占回上风,却没乘胜追击,只一笑而过。 底下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到二人交头接耳,言笑晏晏,似乎十分和睦。 二人对饮了杯中酒,一回座一落座,看也不看彼此。 姜郁坐在毓秀邻座,倒把闻人离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心里忍不住好奇,就小声对毓秀问道,“皇上说的借地是怎么回事?” 毓秀叫侍从斟满酒杯,与姜郁共饮,一边笑道,“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伯良何必放在心上。” 姜郁见毓秀言辞敷衍,就猜她是在隐瞒什么事,既然她不肯直言,他也不好逼问,只能不了了之。 欧阳苏等了半晌,也端着酒杯上前敬毓秀。 毓秀起身与欧阳苏对饮了一杯,笑着调侃一句,“皇兄这一杯是谢媒酒吗?” 欧阳苏讪笑道,“皇妹说是就是了,炎曦送给皇妹一千匹北琼良驹作聘礼,南瑜的聘礼自然不能与之比肩,不知皇上想要什么?” 毓秀笑道,“皇兄是嘲笑北琼的聘礼给少了吗?闻人离亲口许诺我万匹良驹,不过倒不是马上兑现。你们江南的马我们要来也没用,不如请皇兄预备苏绣云锦,金银珠宝。” 欧阳苏挑眉笑道,“苏绣云锦,哪比得上蜀绣蜀锦,金银珠宝皇上就更看不上了,我们倒想向皇上要滇州的玉石翡翠。” 两人你来我往调侃了几句,才要再对饮,西疆的两位郡主就一起走了上来。 古丽一脸娇羞之态,越发显得妖娆魅力,欧阳苏也不避讳,与她共敬了毓秀一杯,阿依却特别等他们走下去,才举杯对毓秀道,“家妹的婚事多亏皇上做主,父王与母妃都十分感念皇上的恩德。” 毓秀笑道,“郡主不必多礼,你来京城这些日子,吃住还习惯吗?工部为你准备的府邸你可去看过了,是否满意?” 阿依笑道,“皇上赐给我的宅子一直都在修缮中,还不曾看过。” 毓秀听她这么说,心中有数,就温言劝一句,“既然如此,就请郡主在公主府再委屈一些日子,朕会督促工部早日完工。那座府邸原本就是姨母的公主府,如今赐给你也算是顺理成章。” 阿依谢了恩,自回座位,她前脚刚走,巫斯的两位郡主也上来敬毓秀的酒。 毓秀照理问郡主府的事,不出意外,这边给出的答案也是还是修缮之中,不曾见过。 这二人一下去,毓秀就冷冷看了阮青梅一眼。 舒景因为舒雅的事,对工部几乎撒手不管,姜壖又落井下石,阮青梅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舒家遮掩帝陵的事,再加上要甄选修改工部例则的人选,她本就有些应接不暇,生怕从前的一笔笔烂账被有心人翻出来,成了燎原的星火。 毓秀看了阮青梅,又看了看崔缙,之前那两位侍郎弹劾崔缙大约只是想试探一下毓秀的态度,见毓秀不质疑不回应,也就悄悄地不再提了。崔缙也佯装毫不知情,丝毫没有受影响。 毓秀正凝眉深思,左右相就端着酒杯一起走了上来,毓秀起身与他们共饮一杯,上下寒暄了几句。 谈笑中,凌寒香不自觉地看向凌音,姜壖也把眼瞥向姜郁。这两位都是深谙人情世故的老臣,又是在当下这么一个和乐欢庆的气氛,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嘴上都不会含沙射影,让人如鲠在喉的话,面上皆一片祥和。 毓秀送走了二人,又迎来了六部尚书。 六人之中,阮青梅最年长,南宫秋最年少。除此以外,迟朗也算是年少得志。且不管年长年少,黑心红心,这些个能攀上一部长官的,若不是有三代家世,就是有出众的才华,或二者兼得,上得到一锤定音,下得到卑躬屈膝。在何泽这种阅人无数的天官眼里,毓秀不过是个乳齿小儿罢了。 毓秀应酬了几人,又把眼看向九宫侯,从前在这种场合,他都与博文伯共进退,如今舒景不在,洛彬也懒得动弹。 一干人等净完了毓秀,又纷纷去敬闻人离与欧阳苏,因为这二人联姻的对象不同,各人也都秉持着先后礼仪不敢造次。 毓秀冷眼旁观,只觉得好笑,闻人离明明负伤在身,还要豪饮,也让她觉得不可理喻。 酒过三巡,凌音与纪诗又合了一曲龙凤呈祥,毓秀听得出神,不觉有人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休。 一曲完了,众人声声赞叹,歌舞乐声起,在上在下也都放开怀抱,往来欢声谈笑。 闻人离趁乱走上前,对毓秀小声说道,“时不可失,失不再来,皇上该履行承诺了。” 毓秀看了一眼正在被两位巫斯郡主敬酒的姜郁,对华砚等人使个眼色,示意闻人离从后门先出去,她找了个时机也跟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永乐宫,宫人们见到毓秀都十分惊奇。 毓秀一脸泰然自若,将姜郁寝宫里的人都屏退了,又叫周赟郑乔两个守在殿门口,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闻人离原本负手站在外殿中,等毓秀进了内殿,他便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进来,随后把门关了。 毓秀在寝殿角落找到密道入口,才要俯身触动机关,身子就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 闻人离一手勒住毓秀的肚子,一手捂住毓秀的嘴,伏在她耳边笑道,“都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本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时机,不了了这个心愿,恐怕一辈子也不舒坦。”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解毓秀的腰带。 毓秀起初吃惊了一瞬,平息过后就狠狠捶了闻人离捂她嘴巴的手,闻人离猜到她有话要说,就稍稍放开了对她的桎梏,“我劝皇上还是不要大喊大叫,惊动了人,对你对我都不好。” 毓秀好不容易恢复了呼吸,就对闻人离清胜冷笑,“三皇子殿下要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故弄玄虚。” 206 2.11 闻人离见毓秀泰然自若,心里难免有些失望,“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一定要讨回来。” 毓秀挣扎了两下,怎奈他的胳膊像铁钳一样。 这个人哪里像是受过伤的,分明比没受伤的还难对付。 “殿下小心胸口疼,要是一会你昏在永乐宫,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闻人离冷笑道,“皇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毓秀一听这话,立时就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了,面上还要佯装糊涂,“殿下想说什么?” 闻人离凝眉盯着毓秀的侧脸,“我要什么,皇上真的不知道吗?” “殿下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闻人离本就倍感屈辱,偏偏毓秀还要逼他自己说。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闻人离才冷颜说一句,“皇上逼我下跪,难道你忘了吗?” 毓秀笑的满不在意,“果然又是这事,殿下在我面前屈膝一次,直到如今还耿耿于怀。你我身份如此,礼仪如此,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跪回来吗?” “我就是想让你跪回来。” 毓秀一句调侃,万万没想到闻人离会是如此回应,她猜想张口说什么,他就诡笑着在她耳边说一句,“你不跪也无所谓,去床上跪更合我的心意,这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们两个人,既然你早晚是我的,那何不赶早不赶晚。” 一句完了,毓秀还没来得及反应,闻人离已把她抱起来压到床上,他扯她腰带的动作不像威胁,更不是玩笑,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 毓秀从前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无论是姜郁,还是陶菁,即便面对她时偶尔强势,也从来没有不顾她的感受到这种地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毓秀不敢大声叫人,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说她在永乐宫私会闻人离还好,要是一旦让有心人发现了密道的秘密,毁坏的是她将来的退身之路。 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把自己逼近这么一个被动的境地,眼看闻人离就要扯到她的衣领了,她只有开口说一句,“你看热闹也看够了,要是不想我受辱,就出来救我。” 闻人离一时愣在当场,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皇上在同谁说话?” 毓秀咬着牙看着他,半晌也不答话。 闻人离伸手抚了抚毓秀的头发,又顺手拔了她头上的金龙簪,“皇上要是不说,我就继续了。” 毓秀眼看着他把金龙簪插到他自己头上,一腔火气,又不敢叫的太过大声,“悦声,悦声。” 闻人离伏在毓秀身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悦声是你哪位后宫,你知不知道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有多煞风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颈一阵冰凉。 闻人离心中大师落定,举手从毓秀身上爬起来,慢悠悠的转过身,抵着他脖子的是一柄薄如纸的软剑,软剑的主人有一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碧眼。 果然…… 闻人离望着凌音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先是嗤笑出声,而后又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这一生,极少有看错人的时候,那日在晚宴上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起狼狈的毓秀,“皇上是猜到我想见他,还是不得已才把他叫出来的?” 毓秀顾自整理凌乱的衣衫发髻,看也不看闻人离,“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殿下是什么秉性,我大概也知道了。既然你一直好奇想要见一见当初行刺你的人,我又怎么能不满足你的心愿?” 闻人离挑眉笑道,“皇上猜到我是故意用激将法逼你叫你的暗卫现身?” 毓秀甩开两袖,面无表情地立在殿中,“我从来也不觉得殿下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对于一只狼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他的骄傲与好奇心。人你也见了,我的秘密你也知道了,至于当初那一跪,我恐怕永远也还不了你。大不了你们后日启程的时候,我特准你不必行大礼。” 闻人离笑着将身子转向凌音,用手指尖弹了弹他的软剑,“举了这半天你也不累?不愧是修罗堂第一高手。” 凌音看了毓秀一眼,回话时并无一点笑意,“殿下说错了,我并不是修罗堂第一高手。” 闻人离笑道,“像你这般年纪,又有这般修为的已是少见,可惜你不是我身边的人。” 凌音收了剑,插回腰间,“殿下谬赞了,殿下的身手与我不相上下,若来日你我拼尽全力一战,谁输谁赢还是未知之数。” 他说这话虽然有点夸张,却也并非妄言,闻人离的武功路数酷似修罗堂的阴狠,小小年纪能练到这个地步的皇族绝无仅有。 闻人离见凌音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淡然回一句,“不用想了,我母后原是西琳的修罗堂主,我的武功都是她教我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投缘,可惜你不是北琼人。” 凌音也不答话,对毓秀施一礼,开窗跳了出去。 毓秀趁闻人离失神的空隙打开密道,笑着对他说一句,“殿下心愿已了,事不宜迟,快些动身去帝陵,这恐怕是你最后一次见姨母的机会了。要是她还执意不见你,你就拿我的金龙簪给她看,告诉她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她无论如何也帮我还这一个人情。” 闻人离面上浮现一丝笑意,这大概是二人相识至今,他笑的最真心无垢的一次,他走上前抱了毓秀一把,又抬头拍拍她的头,“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若现在不说,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皇上虽然只是我的表妹,可在我心里,竟会错觉与你在一起比与灵犀在一起还要亲近。下次再见时,望你也能像叫白鸿一样叫我一声皇兄。” 毓秀难得见闻人离示弱,一时冲动就应了一声是,可当她看到他进入密道之后回眸那狡黠一笑,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上当了。 闻人离一定是摸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情,见她刀枪不入,索性就使出一招哀兵之计。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要压她一头。 毓秀看着地道里亮起火把,就快手把机关复位,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仪容,深吸一口气,走出宫门。 跟随闻人离的侍卫侍从大多知情,见毓秀一个人走出来,心知大功告成,一个个不动声色,只低头站着不发一言,等毓秀带人走远了,他们就拿着令牌低调出宫。 跟随毓秀的侍卫侍从更不敢多问,只以为闻人离还在永乐宫中,他们心中虽吃惊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异样,恭恭顺顺地服侍毓秀回到地和殿宴中。 毓秀出门的时候,姜郁就注意到了,可他一直被一群人围着敬酒,半点动弹不得,如今见她去而复返,免不了要问一句她去哪里了。 毓秀笑着回一句,“才喝多了酒,带人出去透透气。” 姜郁自然也注意到闻人离的离席,“皇上可知三皇子殿下去哪里了?” 毓秀淡然笑道,“三皇子殿下本就有伤在身,才刚喝酒喝的急了,心口不适,先出宫去了。” 一语未了,华砚就端着酒杯来向毓秀敬酒,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音比毓秀回来的要早,他出门的时候本就悄无声息,甚少有人注意到他离席。毓秀与华砚才对饮了一杯酒,他也装模作样地拿着酒杯来敬毓秀。 三人谈笑时,姜郁的心腹傅容凑到他耳边小声禀报了一句,姜郁听罢就变了脸色,一双蓝眸也冷的如寒冰一般。 凌音华砚归位,毓秀落座时再看姜郁,看到就是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姜郁意识到毓秀的目光注视,就转过头来冷笑着问一句,“皇上头上的金龙簪到哪里去了?” 毓秀一皱眉头,讪笑着回一句,“朕原本有戴金龙簪吗?” 姜郁抚弄手里的筷子,嗤笑道,“你我出金麟殿的时候,是我亲手帮皇上正的龙簪,你竟忘了?” 毓秀见姜郁身后的傅容一脸异色,就猜到他们是听说她与闻人离在永乐宫私会的消息了,却不知那些宫人们添油加醋把传言渲染到了何种地步。 夜幸三妃,娇宠侍子,如今又在晚宴中途,与自己有婚约的北琼皇子在皇后的寝殿中私会,毓秀心疼自己的名声是一方面的,可她原本的目的也是要披上这么一层骄奢淫逸的外皮迷惑姜壖。眼看着那老家伙面有嘲讽地盯着她笑,她也可自我安慰求仁得仁。 姜郁见毓秀不答话,一双眼还若有似无地瞄着姜壖,恼怒之余,又有点好奇,“皇上在看什么?” 毓秀笑着对姜郁摇摇头,“在看今晚的月亮。” 207 2.12 即便地和殿的大门敞开,也不至于能看到外面的月亮,姜郁明知毓秀敷衍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一句,“算起来也马上要到中元节了。” 毓秀点头笑道,“朕登基的第一年,宫中要怎么过中元节,还请伯良同太妃商量。” 姜汜自从卧病,几乎不出永寿宫的门,今日晚宴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太妃病了这些日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比之前更重了,待会宴席散了,朕去看一看他。” 姜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皇上可要臣陪你同去?” 毓秀摇头笑道,“不必了,伯良今日也喝了不少,宴席散罢就先回宫歇息。” 姜郁原本就对毓秀私去永乐宫的事耿耿于怀,毓秀越是泰然自若,他心中越是恼怒,煎熬了半个时辰,到底还是熬不住,借口醉酒先离席了。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失声冷笑,又怕人看出端倪,忙抬袖遮饮了一杯酒。 洛琦走到毓秀面前笑道,“皇上自斟自饮,何其凄凉,不如与臣同饮。” 底下的人只看到二人凑在一处谈笑,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洛琦难得没板着一张脸,配合毓秀欢笑共饮,一边在她身边小声问一句,“皇后回去之后可会发觉蛛丝马迹?” 毓秀轻咳一声,“我之前吩咐永乐宫的宫人没有旨意绝不可入殿。才刚我看到傅容急匆匆地来禀报,想必是他在我出永乐宫之后已经进去寝殿看过了。” 洛琦一皱眉头,“皇上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毓秀眨眨眼,笑道,“关于密道的痕迹自然是没有。” “那哪里有?” “床上。” 洛琦闻言,先是一愣,想一想就明白了,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姜郁回到永乐宫之后直奔寝殿,看到凌乱的床榻时,心就是一凉。 傅容对姜郁拜道,“皇上是谨慎之人,就算她真与三皇子殿下有私情,也不会如此不小心,殿下看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姜郁挥手出了外殿,傅容对宫人们使个眼色,众人忙急匆匆地重新换了床铺。 “皇上从永乐宫出来的时候是平心静气,还是步履匆匆?” 傅容道,“下士远远看着,皇上出宫的时候似乎的确有些急切。” 姜郁点头道,“不管皇上是平心静气,还是步履匆匆,她留给我这一床狼藉都是故意而为之,你也说她是谨慎之人,所以故意选在永乐宫与闻人离私会,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羞辱我。” 傅容咬牙道,“皇上为何要羞辱殿下?” 姜郁冷笑道,“皇上查到了我的身世,难免要怀疑我与舒娴的关系,她是恨我欺骗了她,才故意这么做来报复我。” 姜郁的心情很复杂,屈辱愤怒之余,他也有一丝窃喜,毓秀既然还愿意同他置气,总比对他无动于衷要好得多。 可他一想到毓秀可能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的心就疼的犹如刀绞一般。 宴席到了尾声,毓秀已醉的两颊绯红,华砚等提议要送她回金麟殿,都被她婉拒了。 欧阳苏陪毓秀走了半程,自回东宫,他二人走后,宴席也就散了。 毓秀在外面吹了半晌风,原本觉得自己好一些了,可一进殿,又觉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模糊成一片。 宫人在偏殿准备了洗澡水,毓秀闻着水里的香味,靠在桶上闭目养神。 在她肩膀上按摩的手十分温柔,不像从前一直服侍她如浴的嬷嬷,毓秀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直到那一双手越来越往下,几次都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胸口,她才觉得违和。 毓秀一睁眼,正对上陶菁满含笑意的一双明眸。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拿胳膊挡在身前,转身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陶菁一挑眉毛,一双眼紧盯着毓秀,笑得好不开心,“皇上现在挡也来不及了,你入浴的时候我就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撩了一脸水,毓秀一边拿手泼他,一边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未经传召不得擅入金麟殿的规矩你不懂吗?” 陶菁衣服都湿了,却还一个劲地笑,还有来有往地拿水泼郁秀,“谁说我未经传召擅入金麟殿了,我本就在金麟殿,压根就没走。” 毓秀头发脸颊都被陶菁泼湿了,整个人狼狈的像落汤鸡,她才拿手抹了一把脸,两只手腕就被陶菁抓住了。 陶菁把她从浴桶中硬扯出来,也不管她身上的水,抱着她的腰吻住她。 毓秀酒意未散,房中又满是水汽,她一时呼吸不畅,手脚都软了,好不容易被陶菁占够了便宜,抬手打他的巴掌,都用不上一点力气。 陶菁看着毓秀红彤彤的脸,满心想的都是这一巴掌挨的很值,眼看着毓秀要掉回浴桶里,他赶忙又将人拉起来搂住了。 毓秀推了陶菁几把,非但阻止不了他的手,还被他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陶菁明知趁人之危太过小人作派,可却控制不了自己不动作,直到怀里的人渐渐挣扎不动,他才觉得不好。 毓秀双眼紧闭,分明是晕了。 陶菁小心将人放回浴桶里,一边帮她洗了头和身子,再把她整个人都擦干了包严了抱出来。 宫人们见毓秀较弱无骨,再看陶菁浑身是水,心里又多了许多猜想。 陶菁也顾不得众人的眼光,将毓秀安置到床上,将人都屏退了,一边在毓秀嘴里放一块冰片,一边拿手在她头上轻轻按摩。 毓秀被掐了人中,醒来的时候倒抽一口凉气,睁眼就对上陶菁欠抽的一张脸。 她才想顺从本心再打他一巴掌,两只手就被陶菁压住了,“皇上头发是湿的,小心一动就着凉了。” “你滚开。” “我滚开谁陪你。” “笑话,我干嘛非要人陪。” “皇上每日前呼后拥,睡觉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不觉得凄凉,有我在你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 毓秀冷笑道,“你还要故技重施地给我讲故事,你不怕又说错了话像上次一样被赶出宫?” 陶菁笑的满不在乎,“既然我敢对皇上讲故事,自然一早就决心承受讲故事的后果。这一次的故事与礼部尚书有关,皇上要不要听一听?” 毓秀心里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心里又忍不住好奇,纠结到最后,还是妥协似的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就说。” 陶菁摸摸毓秀湿漉漉的头发,“礼部尚书崔缙大人算是门生无数,可他却有一个特别喜爱的女弟子,皇上也知道是谁?” 毓秀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舒雅。” 陶菁笑着点点头,捞起毓秀的手把玩她的手指,“舒雅在舒家人中算是一个异类,她不像舒家其他的四个女儿,或多或少被卷入政局,在朝中担当官职,帮舒景打理舒家的财产。” 他说的这些,毓秀当然一早也注意到了,她为此还曾亲口试探过舒雅本人。 从前有一度,毓秀也以为是博文伯是因为舒雅生父身份低微的缘故,对她才不如对其他几个女儿宠爱,可那一日舒雅病倒,舒景不加掩饰的种种表现,已经足够让她改变想法。 舒景并非不宠爱舒雅,就是因为太过宠爱,才不想她染指舒家的事,就是因为太宠爱,才不敢在人前表现出宠爱,生怕有人心生妒忌,反倒为她招来祸事。 细细想来,当初舒景送舒雅进宫,也是用心良苦,为她安排的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身策。舒家势虽盛,这些年却频频遭受姜家的打击,若真有事败的一日,舒雅也能置身事外,不必遭受牵连。 陶菁见毓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皇上想什么想出神了?” 毓秀抬手挡住陶菁落下来的唇,“讲故事就一心一意地讲,别动手动脚没完没了。” 陶菁原本是想讨一个吻,结果只吻到了毓秀的手心,心中不甘,就退而求其次地吻了毓秀的额头。 “舒雅若不如宫,崔尚书恐怕是要将她收到礼部悉心□□的,即便是舒雅入宫之后,也不曾荒废了学业,断了与崔尚书的往来。” 毓秀也知道舒雅去国子监听鸿儒讲学的事,至于同他一同前往的纪诗,却不知是为了学业,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里想着,不知怎的就问出口了,“依你看来,纪诗也有心考科举吗?” 陶菁笑道,“舒雅是举人,纪诗却连茂才也不是,他就算想考,也要一层层的考,要我说,他虽有文举之才,更看重的却是武举,若皇上开恩让他考,才遂了他的心愿。” 既然陶菁与纪诗交好,陶菁这么说,必然就是纪诗所愿了。 毓秀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出声问陶菁一句,“当初是你找上的纪诗,还是纪诗找上的你?” 208 2.14 什么叫谁找上的谁…… 陶菁哭笑不得,“自然是我高攀子言。” 毓秀猜陶菁是故意用“高攀”两字取笑她,她看着陶菁的眼睛,一时有些怔忡,“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去找他?” 陶菁一手支着头,一手摆弄毓秀的手指,“那日在晚宴上他出手那么快,我就知道他能做的事和他看起来能做的事天差地别,之后交往中,我越发确定我之前想得不错。” 毓秀早知纪诗非等闲之辈,她又不能对陶菁直言,只能把话都藏在心里。 陶菁见毓秀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一边捏她的脸,一边笑道,“皇上想说什么我知道,其实你也早就看出纪诗不简单,之所以冷落他,却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 毓秀最恨陶菁故弄玄虚,就挥手打掉他的手,“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说说是什么不可说的原因。” 陶菁一挑眉毛,“皇上真要我说?有些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皇上的百宝箱里的镇箱之宝,真要我说出口吗?” 毓秀看着陶菁闪亮的眸子,不知怎的就打了退堂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当你虚张声势。” 陶菁也不辩解,只一笑而过,下床帮毓秀拿了干净的里衣,等她在床上换,他就去灭了几盏灯。 陶菁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布巾,重新把毓秀的头发又擦了一遍,毓秀难得乖乖地任他伺候,等两个人再回到床上,就没有什么话了。 半梦半醒之间,毓秀感觉有一只胳膊搭到她肚子上,压的她透不过气,她原以为是陶菁故意耍弄她,才想狠狠瞪他一眼,却对上一张不甚平和的睡颜。 陶菁眉头微微皱着,压抑的咳嗽声也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白日里没听他咳嗽,她还以为他身体好些了,没想到睡着之后又现了原形。 既然病还没好,那他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做什么? 意识到以前,毓秀已经搂着陶菁帮他拍背了。 陶菁顺势往毓秀怀里钻,伸手搂住她的腰,她的下巴卡着他的头顶,他非但不觉得难过,反而十分满意,咳嗽声也渐渐停了。 不出一会,毓秀手臂就被压麻了,她每次想抽身,都会被陶菁捞回去抱住,几次三番努力无果之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毓秀睡熟之后,陶菁一直闭紧的眼睛却睁开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笑着把她的手臂从他头下抽出来,把她搂在怀里。 毓秀的绝情他早就知道了,在她心里,除了华砚,大概没人是不可替代的,可她的绝情只在大是大非上,平日里她的心却是软的,软的想让人时不时就欺负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毓秀发现自己躺在陶菁怀里,两个人搂得太近,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毓秀小心翼翼地推开陶菁,扶着头坐起身,大概是昨晚头发没有干透的缘故,今早起她竟觉得又有些头疼。 其实她没醒的时候,陶菁就已经醒了,生怕吵醒她,所以咳嗽都不敢大声咳嗽,当下装睡也是想在她起床之前逗逗她,可偷瞄到她抱着膝盖揉头,他就什么胡闹的心思都没有了。 “皇上头疼?” 毓秀一回头,正对上陶菁忧虑的眼神,她就顺嘴扯了一个谎,“是我昨晚没睡饱,早起还有些乏。” 陶菁坐起身靠到毓秀身边,拉过她的手抓到自己手里,“皇上何必要撒谎,你分明就是头痛。” “也不是很痛,比从前厉害的时候好多了。” 陶菁看着毓秀脸上四不像的笑容,就用食指戳了戳她的嘴唇,“皇上是犯了旧疾,还是昨晚洗完澡着凉了。” 毓秀故作轻松地在陶菁脸上捏了一把,“你干嘛苦着脸,一点也不像你了,大概是昨晚没擦干头发受了风,待会就好了。” 陶菁万万没想到毓秀会捏他的脸,一时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之后,如何忍耐得住,轻轻抱住毓秀啄她的嘴唇。 虽然只是点到即止的几下触碰,却也足以让人面红耳赤。 毓秀挣扎了一下,可等她闻到他身上越发浓烈的桃花香,她的手脚就软了。 她的默许让陶菁开始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亲近,纠缠浓烈时,殿外却响起侍从们叫早的鸣钟声。 陶菁本还不打算放手,毓秀却忍不住笑,她这一笑多少破坏了气氛,搞得他也没办法继续了。 陶菁笑着把毓秀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从顺着她的脊骨轻轻抚摸她的脊背,眼看着他的手还在不知收敛的延展,毓秀就推开他高声叫了句来人。 侍从嬷嬷推开门走进来,伺候毓秀洗漱换衣,陶菁懒懒地坐在床上看嬷嬷给毓秀梳头,见她一直紧皱着眉头,就猜她头痛还没有缓解。 “昨日晚宴才罢,今日不如停一日早朝。” 毓秀头也不回地答一句,“不碍事,你也早些起身,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在金麟殿了。” 陶菁被下了逐客令,只能哀叹一声,动身穿衣。早有侍从上前帮他摆弄,康宁一脸的不情不愿,还有意无意地瞪了陶菁好几眼。 陶菁只当没看见,嬉皮笑脸地任康宁伺候,还找时机弹了一下他脑门。 康宁忍气吞声,好不容易帮陶菁打理好了,转身就要走,却被陶菁硬扯了回来,提到毓秀面前,“不知皇上可在永禄宫帮我安排人了,要是不曾安排,就把他给我。” 毓秀看着瞪大眼的康宁,心里忍不住好笑,“你愿意跟才人去吗?” 康宁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下士想留下来伺候皇上。” 毓秀对陶菁挑眉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想要人家,人家不想跟你去。这可怎么是好。” 陶菁才不管康宁愿意不愿意,“我在皇上面前当差的时候,就时时同他在一起,有他在我身边才放心。” 毓秀见康宁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就动了玩笑的心思,“既然你们这么好,那就让他去伺候你,以你现在的身份,侍从就只能有一个,至于殿中其余的杂役和嬷嬷,都听从内务府的安排。” 毓秀一锤定音,康宁万念俱灰,只能跪下领旨谢恩。 陶菁陪毓秀用了早膳,就带着康宁回了永禄宫。 毓秀自去上朝,出门之后一吹风,好一阵头痛欲裂,她竟回想起她之前晕倒时无力支撑的情景。 众臣躬身迎接毓秀上座,姜壖一抬头,就看到毓秀似乎严厉的一张脸。 平日里的毓秀一贯神色平和,今早她面上却掩藏着几分暴戾之气。 这倒是前所未有。 毓秀注意到姜壖的目光注视,这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众爱卿平身。” 她的目光在群臣之中扫视,竟看到了多日不见的阮悠。 二人眼神交汇时,阮悠欠身对毓秀行礼。 毓秀特别看了一眼阮青梅,随即对阮悠笑道,“阮爱卿既然来上朝,那你身上的伤势应该好多了?” 阮悠这才出列对毓秀行了个大礼,起身回一句,“多谢皇上关怀,臣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毓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阮卿休养在家的这些日子,尚书大人如折一臂,再加上朕又在这个时机下旨责令修改工部例则,加上你的助力,事情也能办的更顺遂。” 这中间阮青梅上过两次奏折,草拟修改工部例则的人选,都被毓秀委婉地回绝了。她之前已有预感,毓秀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今日在殿上看她与阮悠你来我往,果然如此。 阮青梅才要上前说什么,就被毓秀抢了先,“尚书大人之前上的奏折里草拟了修改工部例则的人员,朕仔细斟酌过,从中选了几个人辅助阮侍郎。” 她话说的模棱两可,字里行间透露她此刻做的决定,都与阮青梅上的奏折有关。 阮青梅听到毓秀暗示要把修改工部例则的事交由阮悠的时候,心已凉了大半,毓秀最终敲定的人选也不曾同她反馈,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其中也不会有她指定的人。 “启奏皇上,阮悠才伤愈,皇上把修改工部例则这么繁重的事交到她手里,是否稍欠妥当。” 毓秀笑道,“尚书大人说的有道理,阮侍郎大伤初愈,切勿操劳,修改工部例则的事要循序渐进,不可冒进。”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阮青梅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下不能,舒景因为舒雅的病情,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见客,阮青梅几次去伯爵府求见,都被她拒之门外,若修改工部例则的事再不由她出面,恐怕就要全然依照毓秀的心意安排了。 毓秀见阮青梅一脸纠结,心里忍不住好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异样,她一转头,却正对上姜壖眼中的两道寒光。 209 2.16 毓秀一锤定音,如此果断,姜壖不可能不怀疑,可眼下她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 满堂寂静中,只有姜壖一人在目不转睛地打量毓秀,其他人都低着头。 毓秀手心攥出了热汗,却还是不肯移开目光。 两厢焦灼中,程才要出面解围,礼部尚书崔缙却先站了出来,气定神闲地对毓秀禀报恩科的安排,这其中自然也涉及了那些未曾入籍不得报名的士子。 崔缙寥寥几句一笔带过,也足以给毓秀一个理由质问户部尚书有关初元令的实行。 毓秀目光掠过姜壖,姜壖虽一脸的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有足够的压迫感。 岳伦开口之前自然要先看一看姜壖,见姜壖无动于衷,他便禀报一句,“外籍入籍,事关重大,自从初元令颁下,申请入籍的士子众多,其家世背景,品格学问参差不齐,户部对每一宗档卷都需认真对待,不但要详查其父母是否他国案犯,是否贱民出身,是否奸细等等,涉及甚广,且专办人手有限,还请皇上宽容时日。” 毓秀点头道,“尚书大人说的不错,外籍入籍,的确事关重大,其中牵涉诸多,详查申请人的底细是必要的,与此同时,也万万不可借规则之名,阻挡那些三代身家清白,档宗备案齐全的士子入籍。这中间的权衡,还请尚书大人加倍用心。” 她那一句训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但凡在殿上的臣子有哪个听不懂,且都在心里暗暗惊异:皇上如此直白地点播一部尚书不可以权谋私,已是严厉至极,难怪岳伦的老脸都挂不住了。 岳伦等了半晌,还是没等到姜壖开腔,又不敢贸然顶撞毓秀,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 一时间,堂上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尴尬,程才要出面解围,缺又被纪辞抢了先。 纪辞向毓秀冰雹了勘查帝陵的进展,口口声称绝不曾在当中找到毓秀所谓的私刑场,更遑论舒家的宝藏。 一语毕,他又笑着说一句,“兴许是皇上在帝陵中惊吓过度,才生出了幻觉。” 纪辞话音刚落,阮青梅也出来说一句,“臣也听闻陵墓中气流不通,活人久在其中会生出幻想。建造帝陵的工匠们特别用这种方法提防有人盗墓。” 这二人三言两语为舒家脱罪,无异于全盘否定了毓秀出帝陵时所说的一切。 毓秀变了颜色,一双眉头也皱紧了,一边叫程与迟朗问话,“朕叫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勘察帝陵里的情况,为相关之人量刑定罪,你们可查到什么?” 程与迟朗对望一眼,半晌之后,程才躬身对毓秀拜道,“帝陵由禁军把守,臣等几次三番想带人进去勘察,几位统领都百般推辞,阻止我等进陵。” 毓秀一双眼紧盯着纪辞,“可有此事?” 纪辞不慌不忙地对毓秀行了个拜礼,一双眼却不看她,“启禀皇上,帝陵里机关重重,禁军勘察了这些日子才勉强探出陵墓中的各个墓穴和通道,中途也曾有兵将损伤,我等阻止大理寺与刑部的各位官员捕役进陵,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 毓秀一声长叹,“既然现在路已开通了,就放他们进去看看。” “是。” 纪辞答话的痛快,明眼人都猜得到,程等人现在再进去,应该也查不出什么了。 朝臣们在一旁看着,心中各样想法,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还有一些虽不敢表明立场,却在心中为毓秀捏一把汗。 两边纠结中,毓秀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姜壖的表情却渐渐欢乐,彼时还冷若冰霜的面容也多了三分笑颜。 早朝散罢,毓秀特别留程一人问话。姜壖等人出殿之后,岳伦小声问一句,“相爷,皇上今日责问初元令的事,户部该如何应对?” 姜壖摇头笑道,“起初我也以为皇上要使出雷霆手段,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帝陵的事,必然是舒家找上了纪辞,如今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再进去,恐怕什么也查不到了。初元令的事也是一样,她即便知道户部有意拖沓,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无论如何熬到今明两年的秋闱春闱,会试之后,再松动不迟。” 岳伦点一点头,先后下阶。他们说话的时候,迟朗就在三尺以外,虽没有听到全部,却也听到了几分。等这一行人走远了,他又转身看了一眼仁和殿大门。 恰巧毓秀与程从殿中出来,毓秀看也不看他,程却微微对他颔首示意。 迟朗点一点头,望着二人的背影,半晌之后,顾自去了。 往勤政殿去的一路,毓秀都没有说话,侍从们才在殿上的,都以为她怒气未消,一个个心惊胆战,都低着头跟在后面。 进殿之后,毓秀将服侍的人都遣到外面,殿中只留程一人。 程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毓秀坐上龙座时才看到他伏在地上,忙又下到殿中,亲自扶他起身。 程见毓秀面色平和,并没有之前的恼怒冷淡之气,就才到她刚才在朝堂上故意装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迷惑人心。 毓秀对程笑道,“程卿不必再纠结帝陵的事,当初差事落到纪辞手里,朕已经预料到会是今天这么一个结果。如此甚好,虽不能铲除舒家与工部的毒瘤,但借修改工部例则之机,肃清工部行事之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见毓秀面上无一丝纠结之色,心下难免又有猜想,“难道帝陵里证据的销毁,是皇上授意的?” 毓秀目光一闪,蹙眉笑道,“程卿怎么会这么想,朕当然是希望借记撼动舒家,如今纪辞接管禁军,有许多事,都不在我的控制中。别说小小一个帝陵,就连皇城的守备,也都在姜家手中。” 程听毓秀这么说,怎么会再多言,才要躬身一拜,毓秀已抢先说了句,“朕今日叫程卿过来,不是为了帝陵的事,而是为了初元令的事。之前那个来告状的士子,朕已经叫惜墨见过他了。之所以没有叫刑部和大理寺出面的原因,是因为此案牵扯一干众臣。秋闱在即,朕不想惹出事端,可另一方面,若那士子并无他心,真是为上京诉说冤情,朝廷自然也要还他一个公道。中间的利害,程卿明白?” 程点头道,“臣自然明白。臣以为,若那士子诉说的都是实情,说不定皇上也可以此为契机,责令户部加速实行初元令。” 毓秀沉默半晌,摇头叹道,“程卿说的,朕不是没有想过,可即便查出那士子禀报的事情属实,也难以以独独一例对户部发难,户部大可以推说是地方官员徇私枉法,才使得那士子蒙受冤情,并非初元令实行的不妥。” 程笑道,“皇上是不是想从国子监的那几个还未入籍的士子入手?” 毓秀摇头笑道,“说入手,也不确然。朕还没有想出一个应对户部的法子。当下首要的是让那些够资格参加科举却因为身份不得会试的士子们入籍。错过会试,不仅耽误士子们的前程,也会影响朝廷的选才。” 程犹豫半晌,十分纠结要不要开口。 毓秀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开口笑道,“程卿是不是有话要说,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程躬身对毓秀道,“官民百姓对初元令都颇有微词,这其中又以西琳士子更甚。外籍士子入籍之后,会大大更改科举的格局,若来日这些人中真的有人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心生不满的人恐怕不会在少数。” 毓秀点头道,“朕当初决定实行初元令时,就考虑过方方面面的反对之声,正是为了维护我西琳士子,我才没有在工部处理外籍申请入籍的时间上加一个期限,初元令实行的第一年,要筛选出品学兼优,有望在举业上有所成就的士子,让他们入籍考试,至于其余众人,可以暂且拖延一段时间。” 程道,“户部未必不能理解皇上的意思,只是包藏私心,借机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毓秀一声长叹,“程卿说的也正是朕担忧的,自从初元令颁下,申请入籍的士子众多,户部相关官员若未得岳伦首肯,也不敢私自拖延,岳伦必然是知情的,朕若猜的不错,此举必然是受了姜壖的嘱意,却不知姜壖为财还是为名。” 程摇头叹道,“凡是通过会试的士子,感念姜壖,必定会一早就拜到他门下,成为宰相门生。” 毓秀笑道,“所以依程卿所见,姜壖百般阻挠初元令实行,不止是为了从中谋取钱财,也是为了收买西琳籍士子的人心?” 210 2.17 如今在朝上,但凡是了科举出身的官员,大多是姜壖的门生故吏,士子为求仕途,哪有人不拜在他门下的。 程道,“姜相向来对新科士子十分留意,当年也曾有意拉拢臣下。如今他借户部之手,百般阻挠外籍士子入籍,为的是一石二鸟,名利双收。” 毓秀冷笑道,“果然是上有行令,下有对策,且不管朕颁下的政令是否利国利民,这些人都能找到空隙从中渔利。” 程拜道,“皇上颁布初元令,想循序渐进是好的,只是事情交到下面,却不受皇上的掌控了。” 毓秀扶着额头,面上也显出忧虑之色,“户部不似工部漏洞百出,这些年里岳伦的表面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大笔银钱流入,从不曾耽搁朝廷用度,可积攒这些年,国库却还是空的。要户部的文书来看,账目做的一丝不乱,进项出项都十分清楚,根本找不出错漏,朕断定他们一定有中饱私囊,徇私钻营的法子,只是直到现在还不知头绪。” 程也一脸无奈,“臣与迟朗秘密查了许多时候,却还是一无所获,是臣等无能。” 毓秀摆手道,“户部的事的确比工部要棘手许多,程卿也不必自责,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国子监那几个士子的情况,是否身家清白却被主办的官员刻意刁难。可先秘密派人去问话,之后若还没有一个结果,朕会责令户部当申请入籍的士子的档宗都交由三法司协查。” 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有宫人禀报,说皇后殿下求见。 程看了毓秀一眼,重新跪回地上。毓秀端坐龙椅,吩咐请姜郁进殿。 姜郁一进门就看到程跪在地上,心中自有想法。毓秀一边笑着从龙椅上站起身迎上姜郁,一边对程道,“程卿先回去。” 程这才起身,默默退出门去。 等人走了,姜郁同毓秀执手坐上龙座,笑着问一句,“皇上为何罚程大人长跪不起?” 毓秀扶着额头,故作惊讶,“他一直长跪不起吗?我竟没有留意。大概是我气糊涂了,就忘了叫他起来。” 姜郁稍稍收敛了笑容,“皇上为什么生气?” 毓秀明知没办法隐瞒姜郁,就直言对他道,“因为帝陵的事,纪辞带人勘察帝陵,说里面并无鼠窟,私刑场。” 姜郁一皱眉头,“当日皇上与公主都曾亲身经历过鼠窟,纪辞怎么能推脱这么轻易?” 毓秀冷笑道,“他不止推脱,用的理由都十分牵强。罢了,事已至此,朕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欺凌了。” 姜郁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又一脸正色,“有一句话,臣早就想问,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问。” 毓秀知道自从姜郁在身世暴露之后一直想对她表明心迹,当下就是她给他的机会,就看他接不接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伯良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姜郁咬了咬牙,握住毓秀的手,“臣之所以不说,是担心皇上对臣心生嫌隙。毕竟陈要对皇上说的话,并非光明君子之言。” 毓秀一脸好奇,“伯良这么说,我反倒越发的想知道,你有什么话想说而并非光明君子之言。” 姜郁一双蓝眸深沉,脸上也看不出表情,“皇上想要铲除舒家吗?” 毓秀原以为他会试谈几句,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倒让她措手不及,“伯良怎么突然这么问?”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若皇上说不想,那就是还没有全然信任臣,是臣唐突了。” 他举重若轻请君入瓮,毓秀却不肯轻易松口,“伯良不是唐突,只是用词稍欠妥当,舒家这些年做事张扬,朕的确想提醒他们收敛。” 姜郁一脸的不可置信,“皇上真的只是想提醒舒家收敛?” 毓秀轻咳一声,泰然答一句,“若舒家真有触犯西琳律法的举动,朕自然也要秉公处理。” “譬如这一次帝陵的事?” “就如这一次帝陵的事。” 毓秀从桌上拿了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九字,“帝陵的事是工部的事,朕原本以为舒家也牵涉其中,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证据指到舒家。” 姜郁细细端详纸上的九字,半晌才开口问毓秀,“皇上为何从前怀疑,现在却不怀疑了?”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朕当初怀疑舒家牵涉其中,是因为在帝陵礼舒娴对我百般刁难。事关重大,我如何不怀疑是舒景在她背后指使,可自从伯良向我坦白了你的身世,我便没有什么怀疑了。” 姜郁马上就听出了毓秀的言下之意,他两日一直在猜测毓秀会不会提起舒娴和他的关系,若提起,又以什么契机提起。 原来如此。 “皇上想说什么?” “伯良那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猜不到吗?” 二人对望半晌,毓秀淡然微笑,姜郁却转移了视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怎么能装糊涂,只得跪地对毓秀请罪,“皇上……” 毓秀见姜郁欲言又止,也不知他是真的说不出话,还是故意装作不可说,僵持不下之时,还要她主动打破沉默。 “伯良,你又何苦跪我。这件事原本就是我的错。当初你我成婚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的是灵犀,若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令有所属,是绝不会逼迫你进宫的。” 姜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目光如泣如诉,“皇上,臣进宫是自愿的,无人逼迫。” 毓秀一声长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说这种话吗?朕原本以为舒娴对我的敌意是为了舒家,直到你告诉了我你的身世,我才知道,她在帝陵里做的一切兴许都只是为了你。” 姜郁自然不肯承认舒娴是为了舒家谋反,只能模棱两可地默认舒娴是为情所困,才做了傻事,“舒娴当初的所作所为,都是她一时糊涂,臣愿替舒娴向皇上请罪,可臣之前说的绝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鉴。” 毓秀起身想拉姜郁,姜郁却执意不动,二人争了半晌,毓秀争不过,本想放手,姜郁却死死拉着她的手。 毓秀哭笑不得,“伯良还记得你我大婚的那三日吗,我曾亲口许诺你,多则六七年,短则两三载,我一定放你出去,让你和心上人在一起。灵犀花心多情,你喜欢的不是灵犀,事情反倒好办了。舒娴做事虽然有些偏激,恐怕也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 姜郁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的难过,原本只是一场戏,两个人配合着冲破这一层窗纱,可是为什么他在听到她说这些绝情的话时,一颗心像被人用手攥着一样痛。 “皇上可愿听我一言。” 毓秀望着姜郁隐郁含悲的一双眼,讪笑着回一句,“伯良要把我的手骨捏碎了,你得先放了我,我才好听你说话。” 姜郁闻言,非但没有放手,反倒把手又攥紧了些,“皇上可愿听我一言。” 毓秀试图抽了几次手,都没能抽手出来,不得已,只能就着站立的姿势回一句,“你说。” 姜郁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开口说一句,“臣当初进宫的确是父亲的意思,可臣心里并非不愿意。臣与舒娴的确曾互生情愫,可我与她绝无私情,从不曾有过肌肤之亲。” 毓秀金眸流转,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你明知我在乎的并不是你和另一个女人有没有肌肤之亲。” 姜郁原本已心如死灰,听了这一句,心中又起了渺茫的希望,“那皇上在乎的是什么?” 毓秀望着姜郁满含期待的眼,心中如何不起波澜,几度忍耐才隐藏了心里真正的感情,哀哀答一句,“我早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自然知道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占有他,而是期盼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姜郁看着毓秀,顾自站起身,放开她的手,改抓她的肩膀,“若我说,我满心想的都是皇上,对我来说所谓的得偿所愿就是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信吗?” 毓秀从姜郁的眼中看到了许多她理解不了的内容,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执念。 “伯良……” “皇上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也知道如果对一个人的喜欢是没有占有欲的喜欢,那大概也不是真的喜欢。” 毓秀被噎的哑口无言,半晌才勉强辩解一句,“伯良说这话未免太偏颇了,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姜郁不肯让步,“即便喜欢都是喜欢,也不够喜欢。” 毓秀被姜郁的咬文嚼字弄的哭笑不得,“伯良这么说,要我情何以堪。” 姜郁抓毓秀肩膀的手从她两只胳膊上滑下来,最终落到她手上,与她执手相握,“我知道皇上诟病我的人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 两人说话间,殿外却传来宫人禀报,说新封的才人求见,带了桃花糕要与皇上一同用午膳。 211 2.18 毓秀见姜郁变了脸色,就对殿外说一句,“朕正在与皇后说话,你让他先回去。” 姜郁想了想,摆手笑道,“既然他来了,何必又叫他回去,不如将人叫进来一同用膳,臣也想尝尝皇上钟爱的桃花糕。” 毓秀一皱眉头,犹豫半晌,还是改口把陶菁又叫了回来。 大门一开,陶菁款款进殿,如今他身份不同,身上穿的不是侍从的白衣,而是选了一身青绿的锦服,甚是惹眼。 毓秀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嘴里就像被人塞了颗酸果,说他风流倜傥也不是,嘲笑他花花绿绿也不是。 姜郁本还十分恼怒,一见陶菁其人,却又忍俊不禁,眉毛一挑,含笑不语。 陶菁身后跟着一脸衰色的康宁,康宁端着桃花糕,看向毓秀的眼神满是委屈。 不用想也知道他大概没少受陶菁的折腾。 毓秀轻咳一声,一本正色对陶菁问道,“你怎么来了?” 陶菁言笑晏晏,“皇上昨日亲口说要将御前伺候笔墨的差事交给我,还叫我晌午来勤政殿一同用膳,皇上自己竟忘了吗?” 姜郁闻言,下意识地就看了毓秀一眼,伺候笔墨算是士子们的机要差事,未免横生事端,从不曾有一人专责,如今她竟要为一个宠臣破例。 陶菁是姜汜的人,他步步接近毓秀,一方面是要找个机会探听朝政,更重要的却是要取得毓秀的信任,摸清她所有的秘密,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取得九龙章。 权臣们觊觎九龙章,只因传位诏书上除了玉玺印,还要有九龙章印。玉玺由皇上一人掌管,九龙章由九臣掌管,得玉玺容易,得九龙章难,得了九龙章的拓印,就可伪造一切可以左右乾坤的行文指令。 可怜明哲戟就是失了九臣九章,才输在舒家手里。 陶菁见毓秀迟迟不说话,就叫康宁奉上桃花糕,他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问一句,“不知皇上何时传午膳,臣早膳吃的太少,现在有些饿。” 毓秀才被陶菁将了一军,上下不能,若她不承认曾叫陶菁来勤政殿伺候笔墨,就是变相地指责陶菁信口开河,犯了欺君之罪;可要她顺势答应陶菁,她又觉得不甘。 “你饿了就回宫去吃饭。” 姜郁见毓秀声色俱厉,不免猜测她是故意在他面前演戏,装作冷待陶菁,禁不住冷笑道,“既然人都来了,皇上又何必赶他回去,吩咐传膳就是了。” 陶菁看也不看姜郁,一双眼紧盯着毓秀。 毓秀被陶菁看着,竟莫名想起两人私下里那些缠绵纠葛,一时脸红,就把头偏到一边。 她越是害羞,陶菁笑的越开怀。姜郁冷眼旁观,心中除了恼怒,更添了许多不可明说的滋味,若陶菁不是现在的身份,而是一名普通士子,他绝不会活到今日。 毓秀从龙椅上站起身,吩咐宫人传膳。 饭菜上桌,三人分主次落座,姜郁坐在毓秀身右,陶菁居左,吃到半程,两人同时夹了一筷菜给毓秀。 毓秀看着盘中的两口菜,选了姜郁的来吃,陶菁夹的,她却动也没动。 陶菁明知毓秀是故意的,就越发迎难而上,之后又帮她夹了两次菜。 毓秀干脆把盘子推到陶菁面前,“朕自己会夹菜,不用你代劳,这些你自己吃了。” 陶菁只笑笑却不回话,默默把盘子又推到毓秀面前。 姜郁见他们两个像小孩子一样争来抢去,就出声说一句,“皇上不想吃,不如赏给臣吃。” 毓秀见姜郁一脸面无表情,也不好再同陶菁胡闹,讪笑一声就此打住。 三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吃东西,陶菁自得其乐,毓秀和姜郁却都觉得尴尬,他们平日用膳的时候虽不曾纵情谈笑,却也十分和乐,像现在这么不发一言,顾自用羹汤的时候实在不多。 用罢午膳,宫人们撤了饭菜,三人又改用茶。 姜郁与毓秀同坐龙椅,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吃陶菁送来的桃花糕,一边看奏章。 毓秀每次把手伸向装点心的盘子,姜郁都会伸手取奏章,她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挡了两三次,一块点心也不曾拿到手里。 若是心心念念,执意拿桃花糕吃,毓秀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只能装作不在意,喝着茶,低头看奏章。 陶菁原本坐在下位,见毓秀几番窘迫,就上前从姜郁面前取了点心盘子,径直端到毓秀身边。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陶菁一脸的笑靥如花,似有三分心疼,剩下七分倒像是幸灾乐祸。 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拿了一块桃花糕,放在嘴里一尝,味道果然同她记得的一模一样。 姜郁见毓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心中百味杂陈,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陶菁身上的香味同桃花糕很相像,他实在不想承认她之所以会喜欢这点心,是因为她迷恋陶菁身上的桃花熏香。 天下间有哪个男人会用桃花熏香,在他看来,桃花不及梅花清冷桀骜,又不如菊花素雅高洁,在花中都是媚俗之流,香味更比不上檀香沉香。偏好用桃花香迷惑人心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私下里不知用何种手段把持毓秀。 一想到这二人之间可能有的什么,姜郁就满心不舒服。 毓秀哪里知道她吃一块点心,却让姜郁如此不爽,才放下筷子,陶菁的手就伸到她唇边帮她擦了擦。 她一抬头,就看到陶菁闪闪发亮的一双明眸,望着她满含笑意。 毓秀还以为是她吃点心的时候沾到了粉,就拿手擦了两把,其实她吃的很小心,脸上并没有沾到什么,是陶菁看她吃桃花糕看呆了,情不自禁地想碰碰她的嘴唇,就故意装出帮她擦嘴巴的样子。 他的手没完没了在她唇上流连,她是个傻的也觉出不对了,好在姜郁低着头没看向这边,她就挥手打掉他的手,吩咐他磨朱砂。 陶菁又趁乱摸了一下毓秀的头,好在他懂得分寸,点到即止,又低眉顺眼地帮二人磨朱砂。 姜郁几次都想开口同毓秀说什么,每每看了站在一旁的陶菁,又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起初毓秀还不在意,周而反复了几次,她就忍不住问了句,“伯良有话要同我说?” 姜郁一脸为难,“朝政的事,是否能当着才人的面商量?” 陶菁被点了名,却目不斜视,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毓秀看了一眼陶菁,半晌才对姜郁笑道,“伺候笔墨的人本就是一道屏风一道墙,伯良只把他当成死物就是了。” 姜郁才欲据理力争,殿外却有宫人来禀报,说博文伯求见。 毓秀吃了一惊,自从舒雅病倒,舒景就足不出户,晚宴早朝一律缺席,怎么今日却又进宫求见。 姜郁对毓秀拜道,“皇上召见外臣,臣不好在外殿,不如先到内殿回避。” 毓秀点点头,又回头对陶菁说一句,“你如今的身份已不是侍子了,不如与皇后一同入内殿等候。” 陶菁心里虽不情愿,却不敢当面违逆毓秀的意思,只能跟随姜郁一同进了内殿。 毓秀等里面关了门,就吩咐宫人请博文伯进殿。 舒景进门之后,对毓秀行了个大礼,毓秀走下殿亲自扶她起身,“伯爵何必如此。” 舒景一脸憔悴,身量也消瘦了许多,当真有几分哀毁骨立的意思,“臣为小女的病日日忧心,静雅好不容易好了一些,臣才敢进宫拜见皇上。” “自从静雅出宫,朕也十分焦虑,这些日子派去伯爵府的侍子,带回来的消息都是静雅人还昏迷不醒。” 毓秀一边说,一边扶舒景到座边,她却执意不肯坐,直等到毓秀回到龙椅上,她才坐了,“按理说出天花也不是这么一个病法,臣请了京城的许多名医,他们都只说静雅除了出天花,似乎还有其他病状。” “名医们可有解法?” 舒景一声长叹,“方法试了许多,都行不通。御医们束手无策,更别说外面坐馆的大夫。臣今日进宫来见皇上,也是迫不得已。” 毓秀轻蹙眉头,“伯爵是否有事要朕去做?” 舒景吞吐半晌,似是十分犹豫,“臣听闻皇上之前卧病,是喝了三皇子的一杯龙血才得康健,臣心知臣的请求实属大不敬,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却也想冒死一试。” 毓秀咬唇道,“伯爵莫不是想求三皇子殿下的血?” 舒雅摇头道,“静雅五行属金,三皇子五行属火,火克金,静雅饮不得他的血。” 毓秀听到这里,也猜到舒景的意思,“伯爵是想求朕的血?” 舒景跪地对毓秀拜道,“皇上五行属土,注定是静雅命里的贵人,请皇上看在舒家五朝为臣的份上,救一救静雅的性命。” 212 2.20 毓秀虽然已有预感,可当舒景亲口请求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吃惊。 “龙血的事,原本就子虚乌有,朕当初能醒过来,不是靠三皇子殿下的一杯血,而是仰仗御医们的倾力救治。” 舒景失声冷笑,“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皇上就不必说了,那些人日日在我府上医治舒雅,谁的医术有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皇上是心疼自己的一杯血,所以才刻意推脱吗?” 毓秀连连摇头,“伯爵误会了,朕只是说这些偏门左道的方法到底不是救人的正途,有用与否且不说,要是因此延误了救治静雅,岂不得不偿失。” 舒景对毓秀拜道,“皇上受命于天,龙体尊贵,臣也知臣所求大大不敬,求皇上怜悯臣一片爱女之心,为臣破例一次。” 毓秀端坐龙椅,面上既没有显出为难,也不曾透露妥协,她只是不说话。 僵持中,到底还是舒景熬不住,屈身跪了下去,“如今国库空虚,臣愿拿出自己的家财,帮皇上充盈国库。” 毓秀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伯爵一定也知道国库进出的弊病不是单单靠你一家的进贡就解决得了的,若是不能早日找出朝廷进用款的错漏,开源节流,从伯爵手里拿的进项,不用多久就会尽数散尽。” 舒景听毓秀话有深意,想了想,就咬牙说一句,“皇上所言极是,臣必竭尽所能,辅助皇上。” 毓秀起身走到殿中,伸一手虚扶起舒景,“朕看过户部历年的出项,别的不说,工部支取的就不少,从恭帝的帝陵到母上的帝陵,每一年的花费都令人咋舌。以修坝造堤,穿淘治水,修缮城垣的名义申请的款子也叠摞成山,钱花的如流水一般。朕这一次下令修改工部例则,为的也是帮工部截流。” 舒景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马上低头拜道,“臣听说皇上已下令由阮悠阮侍郎负责修改工部例则的事,辅助她的人也都是皇上指派的。” “伯爵以为如何?” “臣自然为皇上马首是瞻。” 毓秀笑道,“既然如此,朕也可放心大胆的去做了,修改一部例则事关重大,朕会吩咐阮悠等人切忌急躁,百般谨慎。” 舒景沉默半晌,对毓秀问道,“之前皇上派禁军进帝陵查探,不知可查出什么没有?” 毓秀明知舒景问这话有试探她的意思,她虽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头道,“说来也巧,今日纪统领才在朝上禀报,说帝陵里并没有朕所谓的私刑场。” “皇上以为……是禁军渎职?” “朕倒不至于怪罪禁军渎职,既然他们查探之后一无所获,那帝陵中自然并无蹊跷。勘察帝陵本就有犯先人,朕会将禁军撤出帝陵,此事到此为止。” 一语毕,毓秀才要转身回座,舒景就又跪到了地上,“臣愿献给皇上千两黄金,只当是给舒雅的嫁妆。” 她这般咄咄相逼,毓秀心中虽恼怒,却不得发作,只转身笑道,“既然伯爵执意如此,朕也不好推辞了,伯爵爱女心切,朕就陪伯爵试一试。此事非同小可,朕不好大张旗鼓地出宫,入夜之后,朕会以给舒雅送补品为名,坐侍从的车悄悄出宫。” 舒景见毓秀松口应承,就伏地行了个大礼,口谢隆恩。 毓秀扶起舒景,随口又说了几句闲话。内殿中姜郁和陶菁都躲在门后听着,姜郁眉头紧皱,陶菁却只是冷笑,二人中途有几度目光交汇,表情都算不得好。 毓秀亲自送舒景出殿,殿门一开,她却在阶下看到舒娴的身影,一时怔忪,“伯爵既然带娴郡主一同进宫,为何不叫她一同进殿?” 舒景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出口,半晌却只轻叹一声,“臣这一趟进宫,除了求皇上出手相助,本还有一件事禀报,罢了,等时机成熟,再同皇上开口不迟。” 毓秀看了一眼低头行礼的舒娴,“伯爵要说的事与娴郡主有关?” “是。” “伯爵想娴郡主回去守陵?” “这……” 毓秀见舒景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就对她笑道,“之前因为娴郡主受伤在身,才卸了差事修养在家,若她人已痊愈,放她回去也顺理成章。帝陵的事尘埃落定,一切都该回到原点。” 舒景一脸犹豫,半晌对毓秀轻笑道,“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只是臣要为静娴求的恩典,并不是放她回帝陵当差,请皇上宽容臣些时间。” 话说到这个地步,毓秀难免怀疑舒景故弄玄虚,可她又不好追根问底,只能由着她去了。 舒娴在阶下望着毓秀,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两母女等毓秀回到殿中,才转身离去,走了半晌,舒娴小声对舒景问道,“明哲秀可答应为静雅取血了?” 舒景一声冷笑,“还好她够聪明答应了,否则她少的就不是一点血,而是一条命了。” 舒娴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被她极力掩饰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妹妹又生死未卜,母亲还要容忍明哲秀坐在皇位上?” 即便她说话的声音轻如蚊蝇,舒景还是谨慎地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挥手跟随的人,“帝陵的事,工部的事,舒雅的事,我的忍耐的确已经到了极限。今时不同往日,朝堂早已不是舒家天下,若贸然除掉明哲秀,姜家会借机推举他们选定的傀儡上位,到了那个时候,局势恐怕会比现在还糟糕。为今之计,不如先按兵不动,监视明哲秀的一举一动,起码在弄清九龙章的下落之前,我们先静观其变。” 舒娴满心不愿,却不得不点头应是。 舒景扭头看她一眼,轻声吩咐道,“这一次我派你进宫,你要见机行事,万万不可冲动妄为,为了一时得失,毁了全盘胜算。” 舒娴回话的毕恭毕敬,出宫的一路,二人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毓秀回到殿中时,姜郁和陶菁已经从内殿里走了出来,二人神色各异,似乎都有话要说。 毓秀当然不会顾及陶菁,只径直走向姜郁,“伯爵说的话,伯良都听见了?” 姜郁眉头微蹙,“皇上要出宫去伯爵府,拿自己的血救舒雅?” 毓秀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云淡风轻,“救得了救不了还是未知之数。” 陶菁等二人坐回龙椅,便悄无声息地站到毓秀身侧。 毓秀不自觉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她的心都跳快了几分,忙心虚地移开目光,“伯爵既然亲自进宫向我要这一杯血,恐怕就没有我拒绝的余地了。” 姜郁没有马上接话,半晌才说一句,“伯爵拿出千金进献国库,是为了工部还是为了舒娴?” 毓秀冷笑道,“恐怕是二者皆有,依我看来,舒景献金并非是因为工部的事心虚,也不是为了舒雅,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皇上何出此言?” “才刚我送舒景出门,却在勤政殿外看到了舒娴。舒景吞吞吐吐,原本是想同我说有关舒娴的事,到了最后,却也没说出什么。” 姜郁听到舒娴的名字,一时目光闪烁,脸上的表情虽然控制的很好,心里却忍不住别扭。 毓秀自然也看到了姜郁细微的表情变化,未免他心生嫌隙,忙笑着问一句,“伯良可愿与我一同前往伯爵府?” 姜郁被问得一愣,可马上又猜到毓秀的用意,难免心绪万千,“臣听从皇上的安排。” 毓秀握住姜郁的手,望着他的一双蓝眸,轻声笑道,“伯爵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可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心安。” 姜郁以为毓秀因为帝陵里舒娴做的事而心有余悸,就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臣会陪在皇上身边。” 二人说话间,毓秀余光里瞥见好整以暇的陶菁,就莫名生出把戏被拆穿的羞耻感,就从姜郁手里抽出手,笑着说一句,“那我们用过晚膳就动身。” 姜郁见毓秀拿起笔,便也低头看起奏折,陶菁在一旁伺候笔墨,破天荒地没有动手动脚。 二人处理完朝臣上书,毓秀借口回金麟殿换衣,就与姜郁在勤政殿门口分别。 陶菁一路跟随毓秀回金麟殿,进殿之后,又自作主张地屏退了伺候的宫人。 毓秀本就对陶菁这半日的种种十分不满,好不容易等人都走了,才要质问他,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干什么?” 陶菁在毓秀耳边轻声笑道,“别说话,老老实实让我抱一会。” 毓秀哪里容陶菁放肆,就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朕要更衣,还要用晚膳,没空跟你纠缠。” 陶菁紧紧盯着毓秀,面上的笑容半分不减,“皇上如此冷淡,不怕我伤心吗?” 213 2.24 “皇上与舒景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想吗?” 陶菁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柔,毓秀却莫名不安,“你又有什么话说?” 陶菁嗤笑一声,将毓秀从怀里拉出来,面对面地对她说一句,“皇上在走一步险棋,姜家和舒家但凡想一想,就能想得清楚谁其实是你的人,和你在耍什么花样。” 毓秀望着陶菁的眼睛,心中吃惊,他看着她的时候,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都看穿了。 上次在马车里他对她讲的那两个故事,她就怀疑他已经猜到了他全盘的布局和隐藏的棋子。若有一日,他真的站到她的对立面,她恐怕连一点获胜的机会都没有。 陶菁见毓秀一脸戒备,就爱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皇上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除了我偶尔会拿它来向你换一点甜头。” 毓秀不喜欢被人威胁,陶菁说的话里虽然有挟制她的意思,语气却满是调侃,她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两人对峙半晌,陶菁重新换上一脸轻松的表情对毓秀笑道,“皇上到了伯爵府之后要多多保重。” 这话听起来也不简单。 毓秀蹙眉看着陶菁,斟酌问一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血救不救得了舒雅?” 陶菁笑道,“说不上救得了救不了,书殿下只要静养,自然就会痊愈,怕只怕有人为了陷害皇上,再对殿下下毒手,借此挑起伯爵对皇上怨恨,坐收渔翁之利。” 毓秀一早就知道舒雅生病的事不简单,如今听陶菁这么说,她便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想,“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姜家在幕后主使?” 陶菁摇头道,“说姜家也不确然,姜壖虽狡诈,却不屑于用一个小女子的性命来做文章,我猜想这整件事大概都出自姜家的那个私生女的手笔。” 毓秀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陶菁笑的云淡风轻,“皇上为何如此吃惊?” 毓秀索性也不跟他兜圈子,“你怎么知道舒娴是姜壖的私生女?” 陶菁笑道,“皇上且不要管我是哪里知道的,只要静思对策就是了,若我猜的不错,舒娴对舒雅下毒的事,皇后也知道,皇上且看他今晚如何表现,就知道他的心向着谁了。” 毓秀半晌无语,只一声轻叹。 陶菁见她一脸愁容,就把她拉到床边去坐,“车到山前必有路,皇上原本胸有成竹,也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变故乱了阵脚。” 真是给了病又给药,乱了阵脚是因为谁呢。 毓秀心里一气,就拉陶菁坐到他身边。陶菁起初还有点惊喜,想伸手搂抱毓秀,毓秀却执意拦开他的手,结果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了好一会。 陶菁捞不到毓秀的人,只能捞住她的手,还在毓秀也没有拒绝,中途还有一度反握住他的手。 直到宫人来供晚膳,两个人才放开手,相安无事地用了茶饭,毓秀换好衣装,姜郁就来了金麟殿。 两个人看着对方穿着侍子的衣服,不约而同都笑起来。姜郁望着毓秀道,“臣没想到有生之年会穿着这种衣服陪皇上出宫。” 毓秀讪笑一声,“我也知道偷偷出宫不合规矩,可我们若大张旗鼓地出去,非但兴师动众,还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姜郁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出了殿门。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上了马车,他便同郑乔等打了个招呼,自回永禄宫。 马车出了宫门,姜郁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对毓秀问道,“皇上为何不多带一些禁军?” 毓秀笑道,“多带人反倒惹人生疑,快去快回,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的。” 姜郁笑的若有深意,“皇上难道忘了三皇子遇刺的事了吗,就是因为京城守备不利,禁军的几为统领才遭到了撤换,皇上龙椅尊贵,该小心才是。” 毓秀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姜郁,想知道他提起闻人离遇刺和禁军的变故,到底是在就事论事,还是在试探她。 如果是有意试探她,是不是就如陶菁所说,姜郁和姜家已经对谁是她的人,和她有什么计划都心生怀疑了。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摇摇头,淡然笑道,“虽然直到如今,还不曾查出当初行刺三皇子的是什么人,可细细想来,或许那些人与在帝陵里对舒家的财产有所图谋的匪类是同一批人。” 姜郁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就猜到挟持你入帝陵的那一群人听命于灵犀公主吗?” “伯良是说,刺杀三皇子殿下也是灵犀的作为?” “臣并没有这么说,臣只是说刺杀三皇子殿下的事扑朔迷离,要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还不如看一看最后是谁因为这件事而得利。” 毓秀猜到姜郁要说什么,却还佯装糊涂,“伯良想说什么,我不懂。” 姜郁笑道,“皇上细想一想,三皇子遇刺的事一出,到底是谁得到了好处,幕后主使的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毓秀的心跳的犹如鼓鸣,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子遇刺,事关重大,一有闪失,玉石俱焚,就算有人想在这个上面动脑筋,也未必有这个胆子。”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半晌才犹豫着说一句,“皇上为人太过良善,即便是面对心怀叵测的公主,也愿以宽容之心包容。在你心里,一定不愿相信臣子们各怀鬼胎。三皇子遇刺的事一出,禁军换了几为统领,刘先等被迫隐退,反而是赋闲在京的纪将军接管了京城的兵马,皇上不觉得蹊跷吗?”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眼神也十分清明,实在不像是为了套她的话,让她露出马脚而故意演戏。 毓秀平息半晌,索性跟姜郁演起对手戏,“伯良是想说,这一切都是纪辞为了谋夺兵权一手策划的?” 姜郁笑容清冷,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禁军的一场权力更迭,利害关系清楚明了,难道皇上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毓秀故意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半晌才低声回了句,“我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若事实真如伯良所说,得利的是纪辞,可谁又是纪辞背后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姜郁的表情变化,车里灯光微弱,明暗忽闪,一如他们彼此的心情。 姜郁深吸一口气,看着毓秀说一句,“所以……皇上怀疑纪辞是姜家的人?” 自从姜郁承认自己的身世,毓秀就知道他一定会找一个机会投诚,要是他们今日在勤政殿说的话没有被陶菁打断,他恐怕会说的更早一点。 以禁军为切入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京城的兵权归属直接决定她的安危与皇权的归属,她不可能不感兴趣,一定会对他刨根问底。 毓秀酝酿良久,方才回话,“有些话我本不该对伯良讲,可既然今日你提起了,我索性把我想的都对你说了。姜相与南宫家自来交厚,如今南宫秋执掌兵部,西琳的兵权有一大半都在姜相的掌握之中。母亲在位的时候,京城的兵权中立,并不曾有明确的归属,可我才上位不久,禁军就出了事,几位统领相继被弹劾离职,兵权落到了纪辞手里,外头关于纪辞投到姜相门下的消息不在少数,再加上纪辞与南宫秋曾有婚约,感情深厚,这一桩桩事加在一起,叫我如何不怀疑京城的兵权已落到姜相的控制之中。” 她说这一番话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面上也显出难堪无奈的神色,姜郁忙握住她的手说一句,“原来皇上忧虑至此,你从前从未对我提及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是姜家人?” 毓秀先是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说我不忌讳你,我怎能不忌讳你。你是皇后,又是姜家长子,如今的西琳,君权与相权失衡如此,我即便不是聪明人,也感受得到我能行使的权利又多么有限。不瞒伯良,从我登基的第一天起,我就对姜相满心恐惧……” 姜郁原以为毓秀会迂回敷衍他,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对他袒露心扉,怔忡过后,他便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皇上不必说了,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你是我妻子,不管我姓什么,从我拥有你的第一天开始,我的心就和你在一起了,来日方长,我们且慢慢筹划。” 毓秀伏在姜郁怀里,心中大石落定,他们才刚说的这一切,为了不外乎是一个结果,他要她承认她对姜壖有防备,有铲除之心;他对她表白忠心钟情,迂回地说出他想站到她身边。 两人沉默良久,姜郁却就着怀抱毓秀的姿势,试探着说一句,“虽然纪辞曾对我父亲投诚,我父亲也坦然接纳了他,可既然他选择帮舒家包庇帝陵里的事,就说明他与舒景的关系不简单。” 毓秀抬头看了姜郁一眼,淡然道,“你是说纪辞脚踏两只船?” 214 2.26 姜郁顿了一顿,对毓秀笑道,“依臣看来,纪辞替舒家隐瞒,只是为了卖舒景一个人情,至于他是不是在姜家和舒家之间左右摇摆,现在还言之尚早,皇上不如再静观些时日,再做定夺。” 毓秀笑道,“朕也是这么想,姜家和舒家这些天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其中的内情,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她说这话本意是为试探,姜郁回话却委婉,“臣是庶子,父亲从前从不曾准我插手姜家的事。” 毓秀笑道,“不管姜相对伯良如何,伯良只不要失了本心就是了,就算不靠祖荫父功,你自去考科举,也是腾途。”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面上十分纠结,毓秀说这些本来也是为了安抚他,便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二人沉默间,她又想起了之前陶菁说的话,就故作无状地问一句,“伯良以为,朕的血救不救得了舒雅?” 姜郁见毓秀眉眼之间似有忧色,猜她是在担心舒雅的病情,思索半晌,终于开口回一句,“若书嫔殿下调养得当,康复有日。” 毓秀见姜郁话说的模棱两可,心中自然生疑,“舒雅生病的时候,朕就觉得蹊跷,合宫上下安好,只有她一个人生了天花,朕也派人去国子监和宫外查过,并没有听说有谁染病,哪里有病源,她这一病病的好没来由。” 姜郁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被他低头遮掩过了。 毓秀自然也看到了姜郁的表情,就再接再厉地问一句,“伯良是不是有话要说?” 姜郁犹豫再三,虽然没有透露舒雅的名字,却还是迂回地对毓秀说了实情,“不瞒皇上,书嫔殿下的事,臣一早也觉得不简单,若真有人居心叵测,蓄意陷害殿下,皇上只提点伯爵就是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渐渐陷入沉思,姜郁也不说话,二人一路沉默到伯爵府。 车子行到正门前,自有侍从通报,舒景一听到消息,亲自带人迎出门,接毓秀与姜郁下车。 她之前虽然已经知道毓秀会过来,却没料到姜郁也一同来了,与他目光交汇时,眼中掩藏不住一丝诧异。 姜郁却一脸的泰然自若,淡淡对舒景笑道,“我担心书嫔殿下的病情,就同皇上一起来了。” 舒景笑道,“臣何德何能,劳动一双贵人,不如先请皇上皇后到正厅喝一杯茶,再商议不迟。” 毓秀摆手道,“伯爵不必客气,朕这一趟来是为了舒雅,皇后也是一样心焦,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先去看了病人再做打算。” 舒景见毓秀执意,便不再多言,吩咐下人准备软轿,伺候毓秀与姜郁穿堂入院,一路来到舒雅的卧房。 毓秀一下轿,就看到了几个御医等在院门口,一见到她,就对她屈膝行了大礼。 毓秀穿着一身侍子衣服,受众人跪拜实在别扭,就挥手叫他们平身,“众卿不必多礼。” 廉御医个个低眉垂眼,面有忧色,想看毓秀又不敢抬头,毓秀生怕他们风声鹤唳,便温言细语地问一句,“书嫔状况如何?” 廉御医几个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舒景,小声对毓秀道,“臣等医治殿下这些日子,殿下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人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毓秀心中惊喜,“病情好转就好,舒雅福大命大,一定会逢凶化吉,万事顺遂。” 廉御医听毓秀如此说,一时欲言又止,半晌才点头附和。 毓秀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就笑着问一句,“廉卿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伯爵无顾忌,朕更无顾忌。” 廉御医这才上前拜道,“臣等已经听说皇上此一番亲临伯爵府,是为了舍龙血给书嫔殿下治病,臣虽没有说话的立场,却也想斗胆劝皇上一句,皇上的龙体关乎社稷安慰,皇上的康健关乎我西琳的气运,且不说龙血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个说法无据可依,就算皇上的血真救得了书嫔殿下,你也不该自损身体,否则如何对得起江山臣民。” 他这一番话说完,舒景的脸已黑的如碳一般,毓秀明知他是冒着性命危险规劝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感念,就伸手扶了他一扶。 姜郁见舒景面上已有杀意,忙笑着出面解围,“廉医官所言极是,臣也是同样想法。为书嫔殿下治病固然重要,可要皇上冒险舍血,实属大不敬,不止我们不愿,伯爵心里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做。” 毓秀眼看着舒景一脸煞气,就笑着说一句,“伯良与廉卿的好意,朕心领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缘无故,的确不该贸然让自己受到损伤,否则与道理不和。可如今舒雅卧病在床,朕这一伤并非毫无来由,却是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几个御医都在这里,哪里出的了什么大乱子。朕只仰仗你们就是了。” 毓秀说完这几句话,舒景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廉御医等人自知无力回天,只得结伴去准备药炉药碗,干净的刀子与白布。 毓秀坐到舒雅床前,心中一阵悲凉,若实情真如陶菁所说,是舒娴在幕后搞鬼,那舒雅就无辜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白白承受了这些痛苦。 舒景见毓秀面对舒雅一脸心疼,一时也不知她是故意在她面前做戏,还是真心关怀,纠结中,舒娴敲门走了进来,“母亲,御医们将刀子消了毒,也准备了给皇上喝的麻药。” 舒景一皱眉头,“既然准备好了就让他们进来,我不是吩咐你事情都结束了再进来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舒娴尴尬地咳嗽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姜郁,姜郁却并没有回看她。 “女儿担心妹妹,更担心皇上,生怕御医操刀有失,所以毛遂自荐,想为皇上出一分力。” 舒景听舒娴这么说,面上生出惊诧之色,显然在这之前,她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着。 姜郁见舒景也似措手不及,心中便生出不安的预感,“皇上只需划破手腕,流一点血,御医自能料理,不必劳动郡主。” 舒娴见姜郁一脸戒备,眼中更是满满的警告之意,心一阵凉,便出声冷笑道,“皇上是怕我对皇上不利?” 姜郁见舒娴一脸怨怼,生怕她说出什么没来由的话来惹毓秀疑心,就回了她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郡主多心了,我只是说御医足可胜任,不必劳动郡主,若言词语气有什么让郡主错意不快的,还请郡主多多海涵。” 舒娴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皇后这么说,臣如何担当得起。臣本是一片好意,想为皇上分忧,若皇上怀疑臣别有用心,臣自退下就是了。” 舒景生怕中途横生枝节,原本也不想舒娴插手操刀的手,可她又满心好奇,想试探毓秀的反应,就笑着说一句,“皇上与皇后不必多虑,三女自幼习武,刀法上很有分寸,一厘一毫都不会差,更不敢多伤皇上半分,毕竟皇上的安危,关系到舒家上下百口,臣怎么会拿全族人的性命做儿戏。” 姜郁还要据理力争,却被毓秀抬手拦住,她看也不看舒娴,只对舒景笑道,“伯爵说的,朕自然明白,娴郡主的好意,朕也领受,御医也好,娴郡主也好,朕都信得过,只是操刀的事,朕却想交给皇后来做。” 舒景看了看姜郁,起初惊讶,细想一想,却又觉得顺理成章,“损伤龙体,折福折寿,这房里除了皇后,我们的确都不够尊贵到堪得大任。 舒娴满心失望,一双眼紧紧盯着姜郁。 姜郁的蓝眸忽明忽暗,望向毓秀的目光复杂到让人看不清情绪,“皇上,臣……” 毓秀明了姜郁的犹豫,就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伯良现在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了?你不会怨我强人所难?” 姜郁反握住毓秀的手,轻蹙轻笑,“皇上强人所难也不是第一次了,臣勉为其难就是了。” 一语完了,二人相视一笑,舒娴冷冷望着他们缠在一起的手,面上虽极力保持镇定,暗地里却咬紧了牙,攥紧手心。 舒景生怕舒娴露出马脚,忙吩咐人叫御医带着麻药等物进房。 毓秀坐到桌前,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一边喝了麻药,一边将手递到姜郁手里,“朕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伯良手里了,伯良万万不要让我失望。” 这话本是一语双关,一则说的是当下他操刀的事,也有暗指他之前投诚,她倾心信他的意思。 姜郁怎么会听不懂,他手里握着刀,半含笑容地看着毓秀,用尽温柔对她说一句,“你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皇上受半点损伤。皇上若信我,就点一点头。” 他这一番表诉忠心也是饱含深意,毓秀听的清楚明白,点头也毫不犹豫,“得伯良千金一诺,朕便不枉了。” 215 2.27 舒景在一旁听着,也听出了一些端倪,这二人说的话若有深意,不像是就事论事。 半晌之后,御医禀报时候差不多了,舒景却又叫众人等了半个时辰,捱到一天里的吉时,才请姜郁动手。 姜郁手里握着毓秀的手腕,迟迟不肯动作。 毓秀的头本还扭到一边,等了好一会也听不到动静,这才回头看了姜郁一眼。 “伯良怎么了?” 姜郁望着毓秀,轻声叹道,“臣下不去手。” 毓秀见姜郁一脸纠结,猜他是真的心生犹豫,便握住他的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朕早晚都要受着一刀,索性不要误了吉时。” 说时迟那时快,姜郁被抓住手的时候本以为毓秀只是想安抚他,没想到她竟顺势抓着他直接下了刀。 还好割的伤口不深,却也把姜郁吓了一跳,血流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毓秀却一脸泰然,大概是吃了麻药的缘故,她自伤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心平气和地等血流了一小碗,才拿白布捂住伤口。 几个御医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了全程,一个个汗流浃背,廉御医更是老泪纵横。 舒娴冷眼看着,本想说几句风凉话,却被舒景一个眼神拦了。御医们帮毓秀处理伤口的时候,她也顾不得谢恩,拿着龙血走到床前喂舒雅吃了。 血流出来的时候,毓秀就觉得满心不适,一想到她自己也曾喝过这玩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好在一群人挡着她的视线,她看不到舒景喂舒雅的情景。 姜郁被御医们隔在外头,心中滋味万千,等几人为毓秀处理了伤口,他才上前,“皇上觉得怎么样?伤口疼不疼,可有头昏?”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良不必担忧,朕没什么大碍。” 话虽这么说,可她一张苍白的脸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舒景喂舒雅喝了一整碗血,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帮她擦干净嘴角,盖好被子,才走到毓秀面前行大礼谢恩。 舒娴忙跟随舒景一同跪了下去,毓秀强忍着疼痛受二人的跪拜,一边温言笑道,“伯爵不必多礼,快平身。” 她本想起身,就被姜郁抢先一步。 姜郁扶舒景起身,半侧身子还挡在毓秀面前。 毓秀笑着摇摇头,把没受伤的一只手伸到姜郁跟前。 姜郁拉住毓秀的手,贴着她站到她身侧,“皇上才受了伤,不宜久留,我们这就回宫去了。请伯爵务必悉心照料书嫔,别叫闲杂人等打扰了她的静养。” 一语完了,众人各有想法。 毓秀想的是,不出陶菁所料,姜郁是一早就知道谁是陷害舒雅的罪魁祸首,他虽然没有点到舒娴,却也变相地暗示舒景要留心身边人。 舒景的目光在姜郁和舒娴脸上来回逡巡,她虽然一早就怀疑舒娴在舒雅的事上不清白,可她一直不想相信,直到今天听姜郁这么说,她才笃定之前的猜想。 舒娴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毓秀在一旁看着,都感觉得到她身上散发的戾气。 尴尬的沉默之后,舒景轻声笑道,“多谢皇后提点,小女这些日子都是由臣亲自照顾的,之后也会一如既往,请皇上放心。” 一句说完,她又对毓秀拜道,“臣当初送舒雅入宫,原本是想让她陪伴皇上,为皇上解忧。如今她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皇上身边无人,臣心不安,好在静娴明白事理,愿意代替静雅进宫服侍皇上。” 毓秀闻言,心中惊诧不已,姜郁也十分吃惊,他一双眼紧紧盯着舒娴,目光满是审视。 毓秀和姜郁之前都以为舒娴对舒雅下手是为了挑拨她与舒家的关系,原来她竟是为了代替舒雅进宫? 她执意入宫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为了姜郁,又或是二者皆有? 毓秀沉默半晌,婉言对舒景笑道,“伯爵的提议,朕不能接受。舒雅虽是女儿身,却也得到了位分和大家的喜爱,她在宫中虽时日尚短,却也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朕愿等她痊愈之后再听从她自己的意愿,若她还想留在宫里,自然皆大欢喜,若她想出宫回府,朕也不会强求。” 舒景猜到毓秀会拒绝,便连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说,直接掀了底牌,“皇上说静雅无可替代,臣心中十分动容,可皇上也知道,你的后宫不仅仅关乎各位殿下,也关乎各位殿下背后的宗族,这就是为什么臣没有儿子,却还要把女儿送进宫的缘故,后宫不能没有舒家人,皇上明白?” 话说到这个地步,算是明白的威胁了。 那一千两黄金不是舒雅的嫁妆,却是舒娴的嫁妆。 毓秀扶着额头站起身,摆手对舒景道,“伯爵的话,朕听到了,也听得清楚,朕回去之后会好好考虑,尽快给舒家一个结果。” 姜郁见毓秀皱了眉头,就顺势说一句,“皇上血气不足,该速速回宫,伯爵有什么话来日再说不迟。” 舒景见毓秀给了允诺,便不好再强求,亲自送二人出门,等帝后上车走远了,再带人回府。 舒娴一早已经知觉到舒景的不悦,果然等她屏退了闲杂人等,就毫不留情地打了她一巴掌。 舒娴一时心虚,还不等舒景斥责,就扑通跪到地上,“母亲息怒。” 舒景坐上高位,并不叫舒娴起身,静静看了她许久,才开口说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舒娴怎么会说知道,“女儿愚钝,不知母亲为何动怒。” 舒景失声冷笑,“愚钝?你不愚钝,五姐妹里你最聪明,也最狠毒。我从前纵容你的狠毒,是因为你的刀锋只指对外,可是如今,你的刀锋还只指对外吗?” 舒娴伏在地上,口中连连叫冤枉,“女儿这些年做的事,都是为了舒家,从不曾有一时一刻为自己打算。母亲万万不要听信旁人的挑拨,错怪了女儿。” 舒景听罢这一句,脸上连冷笑都看不到了,“错怪了你?事到如今,你还要推脱吗?舒雅病了这些日子,起初我慌乱无措,是因为我担心她的病情,这些日子御医名医来来去去,她是什么样的状况,我要是还摸不清楚,就是我愚钝了。” 舒娴冷汗流了一身,一颗心更跳的犹如鼓鸣,“母亲想说什么,女儿不明白。” 舒景拍案怒道,“你还死不承认吗?舒娴不管是真的出了天花也好,还是中毒也好,都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才刚姜郁那一句话明里是嘱托,实则是警告,若是我猜的不错,他早就知道了你是幕后主使,为顾全你的颜面,不肯点明罢了。你为了进宫,不惜伤害自己的亲妹妹,如此无情无义,实在禽兽不如,若不是舒家无人可用,我绝不会容你进宫。你且听好了,来日就算你真的进了宫,也绝不可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否则我给你的,就不止今天这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舒娴极力想让自己对舒景的话无动于衷,却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因她是姜壖女儿的缘故,舒景从前对她的态度外热内冷,生疏厌烦,并不像局外人看的那样亲密光鲜。 “母亲的话,女儿一字一句都听到了,也记住了。舒雅的事,女儿真的是冤枉的,请母亲明鉴。” 舒景见舒娴眼含热泪,只觉得满心不耐烦,皱眉道,“真也好,假也罢,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事实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事,我只警告你一句话,从今晚后,若是让我发觉你对静雅不利,哪怕只是动了对她不利的心思,我都会让你万劫不复。” 舒娴一张脸哭的花花的,十分楚楚可怜,真像满心委屈无处诉说的模样。可惜舒景无动于衷,只挥手叫她退出去。 舒娴回房的一路,下人们都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等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脸上就只剩下余泪,没有表情了。 这一晚发生的事,不管是之前看到姜郁与另一个女人亲亲我我也好,又或是之后舒景声色俱厉地指责她居心不良也好,的确都值得哭一哭,可她的眼泪又怎么会花到这些无聊的事上面。 虽然过程曲折,她总算得偿所愿,她有足够的时间取回她想要的。 毓秀上车之后,眼就睁不开了,头晕目眩,身子软软的只想往下倒。 姜郁原本只是扶着毓秀,车轮一转,他便把她揽到怀里搂着。 他起初还担心毓秀会因为舒景执意送舒娴进宫的事迁怒于他,拒绝他的亲近,可她在面上却并没有排斥他的意思,他要抱她,她就顺顺地让她抱。 半晌沉默之后,姜郁便试探着开了口,“皇上还醒着吗?” 毓秀睁眼看了姜郁,笑容虚弱,“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一直也没有睡着。” 216 2.28 姜郁帮毓秀理了理弄乱的头发,“回宫之后,我叫他们准备些补品,给皇上补一补。” 毓秀笑着点点头,才要把眼睛再闭上,姜郁就拉着她的手说一句,“舒娴进宫的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他原本只是心急想解释,可话一出口,却莫名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毓秀见姜郁一脸纠结,心里忍不住好笑,“伯良说这话是多余了,舒景有心安排舒娴进宫,你事先怎么会知道。” 姜郁听毓秀语气调侃,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嘴角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臣只是不想皇上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与我心生嫌隙。” 毓秀笑道,故意问一句,“什么是莫须有的事?你与舒娴的关系吗?” 姜郁看着毓秀的脸,想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毓秀的表情却晦暗不明,不知颜色。 “臣与舒娴的确曾两情相悦,可因为彼此身份的缘故,即便当日我没有受父命进宫,我和她也没办法在一起。何况之后我进了宫,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话说的虽然隐晦,意思倒一点也不难懂,无非是变相地辩解他与舒娴的感情已不如从前,绝没有旧情复燃的意愿。 曾少年时,毓秀一直以为姜郁心仪的人是灵犀,他和舒娴在一起的情景,她也看过几次,当时只觉得这两个人生疏的不得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谁成想,越是看起来尴尬的男女,暗地里越藏着不可对外人道的情愫。 她从前是有多天真,被感情蒙蔽了看不清是非黑白,错过了一场场好戏。 毓秀心里觉得可笑,面上又不能透露笑意,只一本正色对姜郁道,“伯良不必担忧,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你。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你从感情中抽了身,舒娴却未必完全放的下,她这一趟进宫,大概也是为了你。” 姜郁不是没有怀疑过舒娴进宫是为他,可他嘴上怎么可能承认,平白给毓秀加几分戒备他的理由。 “舒娴对臣的情谊,早在臣进宫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她这一趟次绝不会是为了儿女私情,恐怕是受了舒景的嘱意,在宫中为舒家占据一席之地。” 一番话说的避重就轻,毓秀倒也听出了端倪,姜郁言下之意,是说舒娴进宫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替舒家维系在宫中的地位以及监视毓秀的一举一动。 听起来倒也顺理成章。 半晌之后,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我恐怕阻止不了舒娴入宫了。舒景既然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自然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舒景的强势,姜郁也心知肚明,“皇上若真不愿舒娴进宫,强硬推拒就是了,不必委屈自己。” 毓秀冷笑道,“当初我推不了舒雅,如今也推不了舒娴,舒景既然允诺不插手修改工部例则的事,在舒娴进宫的事上便不会妥协。一收一放,是她一早就想好了的。” 姜郁皱眉道,“皇上今日为舒家损伤龙体,已是退让至极,若还忍耐舒景的无理,只会让她越发得寸进尺。” 毓秀点头笑道,“为舒雅舍一杯血,虽然是我心甘情愿,可舒景给我的羞辱,我会刻骨铭记,来日若不能加倍奉还,只当我白活了。” 姜郁从前从未听毓秀放狠话,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毓秀的表情,却十分平淡,并不像是咬牙切齿,充满恨意。 毓秀见姜郁一脸惊讶,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这一整日心里憋闷,说这些只是图嘴上快活,伯良别放在心上。” 姜郁笑道,“皇上生性良善,待人宽和,自然不会同佞臣一般见识。不如臣回府去见一见父亲,他出面的话,兴许会让舒景打消送人进宫的念头。” 毓秀见姜郁提起姜壖,就顺势说一句,“既然娴郡主也是姜相的女儿,她要进宫这么大的事,又怎么会不同姜相商量,得他首肯再实行。” 姜郁不禁想起那日在相府见到舒娴的情景,原来她连夜去见姜壖,也是为了请示进宫的事。 如今让他忧心,还有毓秀的修罗堂是否曾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若那日他与舒娴见面的事毓秀也知道,他该如何向她解释。 “臣当日回府见父亲的时候,也曾巧遇舒娴,我与她只是聊聊浅谈了几句,未曾深入,她那时并未提及要入宫的事。” 毓秀轻笑道,“朕今日实在乏累得很,等我明日身子恢复一些,再做商议不迟。” 如此模棱两可的态度,倒让姜郁不知如何继续,他 见毓秀一脸疲态,眼皮都睁不开了,就把她搂在怀里安置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沉默着不说话了。 车子入宫,一路行到金麟殿门口才停下来。 毓秀下车的时候,人摇摇晃晃,要姜郁扶着才站稳。 殿门一开,外殿中迎出来的却是洛琦。 姜郁见到洛琦就是一愣,毓秀也皱起眉头,扶额想了半晌才做恍然大悟一般说一句,“朕之前的确叫人请思齐来陪我下棋,伯爵的事一出,我就把这事忘了。” 姜郁伏在毓秀耳边小声劝道,“皇上才受了伤,身子不适,不如请殿下先回宫,来日再聚。” 毓秀还没来得及回话,洛琦已经走到二人面前跪拜,“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对姜郁笑一笑,上前扶起洛琦,一同入宫,“思齐等了多久?” 洛琦淡然回一句,“臣并没有等多久。” 他既没有问毓秀为何穿着侍子的衣服,也没有问毓秀手腕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一脸的泰然自若。 姜郁心中暗暗惊异,这人若不是愚钝过分,就是城府极深。 三人并肩走进金麟殿,毓秀坐上主位,姜郁和洛琦分别在下首落座。 才刚因为麻药只是隐隐作痛的伤口,渐渐疼的越来越厉害,毓秀强忍身体的不适,与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喝了一回茶后,便起身对姜郁道,“伯良陪我奔波了这一趟,早些回宫歇息。” 姜郁见毓秀有挽留洛琦的意思,心里别扭,就拉住毓秀的手悄悄说一句,“皇上身子这般不适,还要留他陪你下棋?不如叫御医来看看,早些歇息。” 毓秀摇头笑道,“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伤口这一痛,你要我现在睡,我反倒睡不着,不如同洛琦对弈一局,心里想着棋盘上的事,就没工夫想受伤的事了。” 姜郁见毓秀执意,也不好再劝,长叹一声,告退出宫。 人走了半晌,洛琦才上前对毓秀行大礼,“皇上这一趟去伯爵府,受委屈了。” 毓秀强挤出一个笑容,弯腰去扶洛琦,洛琦刻意避开她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她另一边手腕,扶她坐在棋盘一边。 “皇上受制于人,是臣等无能,请皇上赐罪。” 毓秀笑着摆摆手,示意洛琦落座,“今日我受舒景的胁迫,并非一人之过,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朕虽有天子之名,却无天子之实。此前频频拿工部作法,已经触到了舒景的逆鳞,她如今要我流血,为救人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试探我的心,若我们这一次没有顺遂她的意思,恐怕会激起她的反叛之心。” 洛琦目光流转,英挺的脸上也失了光彩神色。 毓秀生怕他自责,就笑着把包扎精致的手腕递到他跟前,“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思齐不必耿耿于怀。” 洛琦扶住毓秀的手腕细细看了半晌,心中万千滋味,“皇上这一趟去伯爵府,可有什么新的变故?” 毓秀思量半晌,到底还是没有隐瞒洛琦,“舒景之所以没有计较由阮悠等人主持修改工部例则,还送了一千两黄金充盈国库,不单单是为了要朕的血,而是想把舒娴作为舒雅的替代送进宫。” 洛琦闻言,面上并没露出半点犹疑惊诧的神色,像是早有预料,“臣等未入宫之前,臣就猜测伯爵选入宫,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人会是舒娴。至于之后为何是舒雅入宫,臣还曾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舒景一早就知道舒娴与姜郁关系非常,生怕她进宫之后行事激进,因公废私。” 毓秀思索半晌,对洛琦笑道,“要说舒景一早就知道舒娴与姜郁关系非常,朕只觉得匪夷所思。姜郁的身世本是天大的秘密,连姜壖本尊都不知道,舒景一个外人又怎么会知道?” 洛琦冷笑道,“舒景与姜壖之间的纠葛,牵扯诸多,姜郁亲母的身份,亲父的身份,舒景与这二人的关系,都是一团迷。” 毓秀立时领会到姜郁的意思,“思齐的意思,是舒雅曾暗自插手姜家的家务事,姜壖的妻妾之中,也有她的人?” 洛琦笑道,“除此以外,臣想不出舒娴得知姜郁身世的理由,姜郁不会被一时情迷冲昏了头脑,自曝身世,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舒娴从舒景处得知了姜郁的秘密。” 217 3.1 毓秀沉默半晌,苦笑着摇摇头,“舒娴从哪里知道的都不重要,她与姜郁两情相悦是事实,我倒盼着她这一趟进宫是为了私情,毕竟她不像舒雅那么单纯,舒娴有很深的城府,行事也狠毒决绝,若是为做耳目来的,我们大家恐怕都要加倍小心。” 洛琦道,“臣今日过来,原本是想同皇上商量恩科及外籍士子的事,不料突逢变故,皇上身子不适,不如臣明日再来。” 毓秀笑道,“也好。朕今日实在是没有什么精神,伤口痛的厉害,心也浮躁,明日一早又要送两位皇子出城,这就要睡了,不如明晚我去永喜宫留宿,你若见了华砚凌音,也替我安抚他们几句,免得他们反应过激,打草惊蛇。” 洛琦应了是,躬身对毓秀一拜,“皇上早些歇息,臣这就告退了。” 等他出了金麟殿,宫人们便拿补汤给毓秀喝,又伺候她洗漱换衣,整理之后,人都退出去了,毓秀反倒睡不着了。 明明只是一点皮外伤,大概是四周太安静的缘故,渐渐的竟疼的不能忍受。 毓秀辗转反侧了一会,心都疼的揪紧了。 舒娴和姜郁的事,她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到底还是在乎的,除了被背叛愚弄的屈辱,更多的却是伤心。 不管她怎么欺骗自己,说她对姜郁的感情已大不如前,可事实胜于强辩,她确实还陷在失望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所谓帝王,要是能真的摒弃七情六欲,忍受不平和委屈,才不会跛脚前行。 是她修炼的还不够。 毓秀正胡思乱想着,床外却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恍惚间她才要起身,就听到帐外一声轻微的呼唤。 “皇上。” 毓秀听出是凌音的声音,忙掀开床帘,坐到床边,“你怎么来了?” 凌音一脸哀痛,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不告诉我们?”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流一点血罢了,哪里是什么大事,何况就算同你们商量,结果也不会发生改变,何必劳师动众,惹人疑心。” 她一边说,一边招手叫凌音起身。 凌音接过毓秀的手,低头坐到她身边。 “臣等无能,让皇上受苦了。” 毓秀笑着把受伤的那只手腕递到他跟前,“一点轻伤,相比你们修罗堂的使者们受过的伤,真是小巫见大巫。” 凌音小心扶着毓秀的手腕,眼中隐隐有哀怨,“皇上龙体尊贵,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舒景有恃无恐,实在可恶。” 毓秀摇头笑道,“在工部的事上,舒景已经妥协了不少,工部例则修改需要几年的时间,新例则一实行,必定会影响舒家的利益。她执意要我为舒雅流血,想必是积愤已久。” 凌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皇上想灭了舒家,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毓秀笑道,“朕下一盘棋,是为了赢这一盘棋,掀了棋盘,她输了,我们也没有赢。灭了舒家上下,的确只是朝夕间的事,可与舒家勾连的那些人,又怎么能在一夕之间都灭得了。天下间的事,要是真是灭几个人这么简单,就不会有所谓的纠葛了。说到底,大家争的还是一个利字,且不说仰仗着舒景升官发财的人有多少,就是为了制衡姜壖,朕也不会贸然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凌音低头应了一声是,毓秀抓着他的手笑道,“我要杀掉舒景很容易,舒景要除掉我,找人取而代之也很容易,我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都是百般权衡之后求的一个安稳。如今我手上握着的赌资,还不足以掀翻风波,六部行事的内核,我们能认清的十分有限,礼部有一个尚书是我的,这一部勉强算是攥在手里;工部有一个侍郎是我的,我又才下旨翻新,也算拿了一半在手里,吏部只有一个华砚,他还远远没有伸到内部,至于户部,我要安插的人先在别处。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 凌音瞪圆了眼睛看着毓秀,这还是她第一次承认礼部尚书是她的人,从前他只以为礼部居中而立,不涉党争,原来崔缙在暗地里是帮着皇上的吗? 毓秀见凌音一脸惊讶,就笑着握紧他的手,“这些事,思齐一早就知道了,他是我的布局人,只有他知道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布置。今日我同你说,是为你定你的心,你从你父亲手里接过修罗堂的重担,来日还有许多事我只能跟你说,不能同别人说,你可明白?” 凌音笑道,“臣的责任就是帮皇上做到一切你想做的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悦声明白就好了。时候不早,我也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你的,你这就去。” 她一句话才说完,凌音就一脸惊惶地站起身,毓秀才要问他怎么了,寝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凌音在一瞬之间跳出窗外,消失的无声无息。 毓秀站起身,往门口看了一眼,原来轻声开门进房的人竟是陶菁。 虽然不是最坏的结果,却也不是她希望的结果。 毓秀满心担忧的都是陶菁有没有瞧见凌音。 陶菁回身关了门,似笑非笑地走到毓秀面前,好一番翩翩风度。 要不是他脸上带着三分戏谑,毓秀其实很乐意在今晚看到他。 陶菁款款走到毓秀面前,一开口就是暖融笑音,“皇上怎么白着脸,这么不情愿看到我吗?” 毓秀咬牙反问一句,“你三番两次不经传召就来金麟殿,身份变了,规矩也不讲了吗?” 陶菁嗤笑出声,“要不是今晚我撞破皇上私会奸夫,皇上该很喜欢我的不请自来才是。” 私会奸夫…… 亏他想得出这种形容。 毓秀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她恼的不是他乱七八糟的形容,而是在短短一瞬之间,他居然还看到了凌音的身影。 凌音轻功是一等一的,寻常人应该没有这么好的眼力,更奇怪的事,陶菁在开殿门之前没发出一点声音,否则凌音也不会毫无防备,被撞了个措手不及。 陶菁见毓秀皱着眉头,就笑着捏捏她的脸,低头凑到她面前笑道,“皇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莫非刚才跑掉的那个不是你夜半私会的奸夫,而是上门来探你伤势的修罗堂主?” 一言既出,毓秀的脸由黑转白,眼中也满是凌厉,“你说什么?” 陶菁见毓秀一脸戒备,便也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色道,“就算那人真的是修罗堂主,皇上也不必防备我,我只看到一个影子,根本就没看清他是谁。” 毓秀见陶菁面色清冷,猜他不是撒谎,才想缓和语气安抚他一句,他就冷笑着加了句,“虽然我没看清那人是谁,也敢斗胆一猜,不管对错如何,只当给皇上解闷。” 毓秀生怕陶菁说出凌音的名字,忙挥手阻止他开口,“不必说了,朕不想听。” “皇上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不行听。” “我看你是不敢听。” “你就当我不敢听,要是你今晚来只是为了同我打哑谜,那请你回宫去。朕要安歇了。” 毓秀下了逐客令,便再也不看陶菁一眼,径直走回床边,她才要脱鞋上床,陶菁搂住她的腰把她抱住了。 “我今晚来本是为探你的伤势,要不是看到了那个人,我恐怕一早就会抱着你了。” “你是为探我的伤势才来的吗,不是为了抓我的把柄,质问我吗?” 陶菁和毓秀相处了这么久,当然摸清硬碰硬没有好结果的道理。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放低姿态,“刚才同你制气,是我不好,可我气的不是你夜会什么人,而是你看着我的时候一脸防备。” 毓秀在陶菁怀里挣脱了两下,回话也没好气,“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不该防备你。” 陶菁听了这话,呆呆把手松了,闪身立在一旁,“你从来都是这样,任凭谁把命给了你,你也不肯尽信。我为你做的事,你是看不见,还是装作不想看见?你用的人,是不是一定要受你再生再造之恩你才放心。”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可眼中隐隐的哀愁实在让人动容。 毓秀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你说的不错,我生在帝王家,从小又是两个姐妹中不受宠的那一个,我母亲给我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挑剔和指责,你说我多疑敏感也好,谨慎过分也好,我不喜欢用我把握不住的人,也绝不会轻信不曾受我恩典的人。” 陶菁哼笑一声,笑中满是讽嘲,“君上眼里,最妥帖的果然只有恩典二字。难得皇上也会亲口承认自己的弱点。我就在你身边,我离你这么近,即便你想尽力隐藏,也是徒劳。”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所以在你面前,我干脆也不隐藏。我就是这般懦弱多疑,公私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是觉得麻烦,大可以乖乖呆在你的永禄宫,不要来见我。” 218 3.3 陶菁被噎的哭笑不得,“我要是能忍住不来见你,大家都轻松了。” 一句说完,他也不等毓秀回话,就抓起她的手腕小心看了一下,“我以为你流的血只会给我,没想到今天也便宜舒雅那死丫头了。” 毓秀原本还憋着气,眼下又被陶菁逗的忍不住笑,“要是能救得了舒雅,也不枉我自损身体。” 陶菁笑道,“对舒雅皇上虽是心甘情愿,可你心里一定恨透了舒景,舒娴呢?你恨不恨舒娴?” 毓秀生怕陶菁点中她的心事,就冷着脸回他一句,“你太逾矩了。” 陶菁被毓秀变相地指责多管闲事,却没有一点收敛的自觉,还不依不饶地问一句,“臣听说舒娴要进宫了,皇上预备坐以待毙吗?” 毓秀不喜欢陶菁咄咄逼人的用词,脸上的表情越发冷峻,“事情才出,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陶菁的笑容别有深意,“臣是从太妃那里听来的消息。” “姜汜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陶菁眼珠转了转,故意停顿了半晌才回话道,“皇后一出金麟殿就来了永寿宫,来之前连禀报都不禀报,生怕姜汜推脱已经睡下了,不见他。” 毓秀似笑非笑,“那姜汜有没有推脱已经睡下了,不见他?” 陶菁笑着摇摇头,“姜郁急匆匆来见姜汜时,我正在姜汜宫中,他一时慌乱,就让我藏在屏风之后。两个人见面之后虽窃窃私语,怎奈我耳力好,倒也听去个七八分。” 毓秀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明知陶菁在故弄玄虚,也忍不住问一句,“你听到他们说什么?” “自然是请示舒娴进宫的事。” “结果呢?” “结果皇上一定已经猜到了。舒娴是姜壖女儿,她暗地里不止要听舒景的话,也要听姜壖的话,进宫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不通报姜壖而贸然做主,必是一早得了姜壖首肯,却不知她对姜壖说了什么活动了他的心思。” 毓秀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不管她用什么理由说服姜壖,说服舒景,我们已经阻止不了她进宫了。从今晚后,我们要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尤其是你,那些自作聪明的话,万万不能再说了。” 陶菁嗤笑道,“什么叫自作聪明的话,臣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何况有关皇上的小秘密,我也只同你本人说过。” 毓秀望着陶菁,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就一箭直射靶心,“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当初姜汜派你来我身边,是不是要你查出九龙章的归属。” 陶菁被问的吃了一惊,从前但凡是涉及九龙章的事,毓秀都讳莫如深,今日怎么主动提起来了。 思量半晌,他还是没有直言,却笑着反问一句,“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毓秀坐回床边,正色对陶菁道,“我问你答,何必推三躲四。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实话实说就是了。” 陶菁想走上前坐到毓秀身边,可一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时又有些犹豫,就站在原地对她说一句,“皇上要听实话,我自然会同皇上说实话。姜汜当初把我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确是为了调查九龙章的归属。可惜事到如今,我还没有帮他查到一点头绪。” 毓秀见陶菁一脸笑意,难免怀疑他是故意说这种话怄她,“你没有查到九龙章的归属吗?那你三番两次同我讲故事是什么意思?” 陶菁故作疑惑地摇摇头,故意装糊涂,“臣同皇上讲的故事与九龙章有什么关系?” 毓秀一双眼紧盯着陶菁,像是要把他的魂魄看穿,“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你要我对你坦诚相对,可你自己又遮遮掩掩,不肯直言,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陶菁笑着上前,坐到毓秀身边,用胳膊肘撞她的胳膊,“不是皇上才吩咐要我不要再随便说话吗?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毓秀被陶菁撞了两下,冷着脸往床边挪了一挪,“那今晚姜汜找你干什么?” 陶菁跟随毓秀也挪了位置,贴着她说一句,“还不是因为皇上在朝上叫阮悠主持修改工部例则,你在工部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他们难免要怀疑你在拉拢阮悠。” 毓秀面上故作泰然,却还是忍不住变了颜色,陶菁看她强装无恙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放心,事情被我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若是我猜的不错,姜家能确定的九臣还是只有程一人。” 毓秀冷冷看着陶菁,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陶菁嬉皮笑脸地又撞了毓秀好几下,看她没有拒绝,便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腰。 “一只胳膊,轻轻松松地环住了,皇上最近是不是轻减了?” 毓秀用力挣脱了两下,非但没有挣脱陶菁的桎梏,还被他趁机占了几下便宜,“是你抱的太紧,勒的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两个人打闹了一会,毓秀的表情总算缓和一些,陶菁却默默收敛笑意,拉过她受伤的手腕细细打量,“疼吗?” “废话,你割自己一刀试试,看看疼不疼。” “被我看过之后,还疼吗?” “你又不是灵丹妙药,被你看一看就不疼了?” 陶菁笑着放下毓秀的手,轻轻扭过她的下巴,额头贴上额头时,他的呼吸热热的就在她唇间。 “谁说我不是灵丹妙药,不如我们做点开心的事,皇上就忘了疼了。” 眼看着他的唇就要贴上来,毓秀一边躲,一边抬手捂住他的嘴,“想都不要想。” 陶菁拨开毓秀的手,搂着她的背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干嘛要想,顺从心意做了不就好了。” 大概是他眼中闪烁的光亮让她动了心,等他再试探着凑上来的时候,她就狠不下心拒绝了。 毓秀本以为接吻这种事做过许多次,她不会像起初那样彷徨无措,激动不已了,可事实却是,不管从前如何,当陶菁带着甜味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她还是一瞬之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渐渐的,就连对时间的感觉也没有了,分不清这一次接吻的时间是比从前短,还是比从前长,只觉得绵延的没有尽头。 陶菁的状况也没比毓秀好到哪里,好几次都提醒自己要结束,可行动上又妥协不了,拖来拖去,还是毓秀发出了一声呢喃,他才把人松了。 “怎么了,舌头疼还是手上的伤口疼?” 毓秀红着脸没有回话,脑子一浑,不知怎的就说了一句,“我有点想吃桃花糕。” 陶菁愣了一下,又马上笑的灿烂光华,“我身上也有桃花糕的味道,不如你就吃了我。” 毓秀猜他又要说没正经的,就甩开他回到床上躺着,陶菁紧跟着滚到她身边,才把胳膊搭到她身上,又麻利地起身把床帐放下了。 “皇上干嘛又不理人了,我又没说错话,你不喜欢吃桃子吗?” 毓秀扭头瞪了陶菁一眼,“你身上还能结出桃子来?” 陶菁笑过之后,又回话的一本正经,“想结自然就能结,不过不能白给皇上吃,皇上想吃,要先以身相许。” 毓秀知道他在插科打诨,没话找话,可莫名又觉得自己的嘴角一直想往上翘。 “你如今来去金麟殿,他们非但不阻拦你,竟连通报都不通报了。” 陶菁听毓秀话中有怨艾,就笑着捏起她没受伤的手,“我还是侍子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拦我,毕竟我的身份特殊,皇上要我做你身边的宠佞。好不容易熬成这个局面,你该高兴才是。” 毓秀见陶菁眉眼间有得意洋洋的神色,就想狠狠捏一捏他的鼻子,可她还完好的一只手被陶菁抓着把玩,想抽也抽不回来。 “做我的榻上之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却也不算不光彩的事,只是我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我而已。” 要是毓秀从前听到这句话,就算嘴上不承认,心里也多少认同,可就在不久以前,她才为姜郁伤心过,现下也分不清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了。 陶菁见毓秀心事重重,多少也猜到她在为姜郁和舒娴的事不甘,想了一想,干脆出声笑道,“皇上愁眉苦脸,一副受了情伤的模样,难道是在担心舒娴进宫之后,同姜郁旧情复燃?” 毓秀被拆穿心事,嘴上一点也不想承认,“一个舒家人,心却向着姜家,一个姜家人,实际却不是姜家人,他们眼里若只看得到儿女私情,倒省了我许多麻烦。” 陶菁拖长音哦了一声,又温声笑道,“皇上要是还放不下姜郁,把他抢过来就是了,既然你想让他为情分心,那么心分到你身上,不是更好吗?” 219 3.5 哈哈哈 毓秀已经猜到灵犀的来意了,“皇妹有什么事?” 灵犀抬抬下巴,先瞟一眼姜郁,再看一看华砚,“北琼南瑜的皇子不日就要进京,不知皇上派哪位皇亲出城迎接?” 毓秀之前也想过派皇亲,可如今皇室寥落,在京的只有博文伯与右相算是皇亲,却也只是外戚。 灵犀既然提到这个,大概就是想亲自接下差事了。 果不其然,她见毓秀不接话,就马上说了句,“皇姐,何不派我去礼部任个虚职,襄助崔尚书周全迎宾设宴诸事?” “皇妹要去礼部?” 毓秀之前就猜到灵犀要瞄准六部之一,可她的确是没想到她会去礼部。 灵犀回话的理所当然,“封府之后我也要做些事,来日皇姐才好为我封王,否则如何服众。” 姜郁在桌子底下把拳头都攥紧了,紧紧盯着毓秀等她回应。 刀已出鞘,毓秀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皇妹有心,我自无不应,我这就下旨,差你分管礼部,立于礼,成于乐,皇妹名为管实为学,多用功夫向崔大人请教。” 灵犀忙跪下身,行大礼谢恩,“臣谨遵皇上教诲,谢皇上恩典。” 姜郁冷眼旁观,心里诧异,他万万没想到毓秀竟真的对灵犀有放权之意。 灵犀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天生异象,飞龙现空,西琳人都认定二公主才是天命所归。 可最终孝献帝还是逆了本心,顶着压力将毓秀升任监国,从六部学着执掌天下事;朝臣见大势已定,这才纷纷倒戈。 灵犀得偿所愿,对姜郁与华砚都笑了一笑,请退;华砚也顺势开溜,毓秀还犹豫要不要开口留他,他已经先一步跟随灵犀出门了。 毓秀望着华砚的背影发呆,姜郁却抬手抚上她的额头,“皇上皱眉了。” 毓秀吓了一跳,“伯良……” 姜郁收了手,看她的眼神却没有躲闪,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换班进门的两个内侍打断了。 毓秀不经意地看了那两人一眼,惊的瞪大眼睛。 站在康宁旁边低头微笑的,不正是陶菁吗。 姜郁见毓秀神情有异,就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那个个子稍高的侍子时,心中就生出不好的预感。 毓秀不问,陶菁也不开口,只站在下头等吩咐。 反倒是康宁对毓秀拜道,“晌午时依照御医的吩咐熬药熏了金麟殿,陛下可要移驾回宫?” 两个病人的确不适合滚在一起,毓秀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如今有人说了,她就顺势吩咐摆驾。 姜郁明知留不住毓秀,只好起身送她,“皇上安心将养,等我身子好些了就去看你。” 毓秀竟从他话中听出了依依不舍的意味,头脑一热就回了句,“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 陶菁与康宁对看一眼,一个仰头望天,一个低头看脚,都佯装没听见;姜郁笑着点点头,一路送毓秀出宫。 毓秀回到金麟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质问陶菁,“不是让你学好了规矩再来?莫非短短一日光阴,你就将这宫中的俗例禁忌都记住了?” 还不等陶菁答话,康宁抢先替他应了,“陶菁的确十分聪慧,昨日我与梁岱两个轮番考他都考不住。” 陶菁眨巴着桃花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毓秀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就对着康宁轻咳了一声。 康宁忙替毓秀出声,“不可冒犯龙颜。” 陶菁这才笑着低下头。 毓秀越看他越不爽快,心里想着要刁难他,可盘算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吩咐他沏壶新茶。 陶菁领旨去了殿外,再回来时就端了一壶菊花茶,“陛下请用茶。” 毓秀一声轻哼,“你不是说你对宫中的规矩已了如指掌了吗,怎么竟罔顾我的喜好?” 陶菁早就猜到毓秀有意发难,“下士从前就听说皇上喝茶只喝滇州的普洱,可皇上现在病中,偶尔换一杯花茶,清心明目,去火润喉,没有什么不好。” 毓秀忍不住嘲讽陶菁自作聪明。 康宁早已上前,“皇上自来脾胃虚弱,且厌恶花茶的香气,这才独独钟爱普洱。” 陶菁故作惶恐地跪了,“下士自作主张,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他谦卑恭敬,毓秀反倒不好发难,只能挥手叫平身,“算了,不知者不怪,这壶茶赏给嬷嬷和你们喝,你去重新泡一壶来就是。” 陶菁应了一声,起身端茶到外室,康宁好奇着也跟了出去,“你早知道皇上的脾□□好,干嘛非要触她的逆鳞?” 陶菁似笑非笑,“皇上对我怀着怒气,不给她机会泄火她是不会舒服的。”一句说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可她究竟还是心软,本来是预备嘲讽我的,到最后还是忍了回去,果然还是年纪轻。” “你大胆!” 康宁护主心切,气的脸都红了,“陛下年纪虽轻,人却极好,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气就屡犯龙颜,否则就算皇上不罚你,我们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陶菁笑着对康宁服软,心说内侍里就这一位心思单纯,比起周赟陈赓那些老奸巨猾的,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寝殿里只剩下毓秀一个人,她觉得身子越发不舒服,头昏脑涨,胳膊腿也发软,她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陶菁与康宁就换茶回来。 毓秀喝了一杯热茶发了汗,整张脸还是烧的通红。 康宁躬身向毓秀请道,“下士扶陛下上床休息。” 毓秀摆摆手,“午前在永乐宫已卧了半日,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起身,还是不躺了。有新送来的奏章吗?” 陶菁捧奏章上前,“只有礼部尚书新递上来的一封。” 毓秀忙叫他把奏折呈上来,也不叫人念,揉眼自己看。 陶菁见毓秀眉头紧锁,猜到她因为什么忧虑,却不敢多嘴。 毓秀笑着对康宁说了句,“早些时候的折子都落在永乐宫了,你辛苦一趟取回来。” 康宁领旨而去,毓秀越发难过,就叫陶菁也退下,她自己撑不住趴在桌上,正百般不适,身子却突然被人整个揽在怀里。 毓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回头一看,大胆对她动手的人正是陶菁。 “你失性了吗?竟敢碰我?我不是叫你出去了吗?” 陶菁拿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皇上息怒,下士知道皇上身子不适,想为皇上顺心平气。” 他一边说,右手已经绕到毓秀的胸口,从上到下轻轻滑抚。 毓秀本还想推开他,可他才动作了两下,她的难过似乎真的有所缓解,她也不好再疾言厉色,“你不该三番两次冒犯我,快退下去。” 陶菁听而不闻,“皇上头痛的话,下士为皇上揉一揉。” 毓秀本来没觉得头有多痛,被他这么说,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气得她只想挣脱陶菁的手,“非要我喊侍卫拖你出去?” 陶菁非但不收手,反倒将胳膊收的更紧,两只手扶上毓秀的头,轻轻揉捏起来。 毓秀眼前一阵模糊,身子也沉沉地动不了,这边才跌入梦境,门外却通报皇后驾到。 姜郁与康宁一进金麟殿就看到陶菁搂抱毓秀的情景。 姜郁心下恼怒,误以为毓秀光天化日之下同侍子厮混。 康宁也惊的掉了下巴,他万没想到陶菁会大胆的跑去搂抱皇上,再细看,皇上两只眼紧闭着,似乎是昏倒了。 “皇上昏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扶到榻上?” 陶菁一声轻笑,当真做出扶人的姿势,却被姜郁厉声喝止。 “你们都出去。” 陶菁抽了手,低着头同康宁一同退出去,“皇上不是吩咐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康宁一皱眉头,“我才去取奏折,皇后放心不下,就亲自过来了。” 陶菁失声冷笑,“是放心不下奏折还是放心不下人?” 康宁本就对陶菁心存不满,如今见他态度张狂,一腔怒火冲上心头,忍不住喝道,“你我是什么身份,也敢妄论皇后,我劝你别对皇上抱着妄想,否则以你先前的所作所为,早晚惹祸上身。” 一言既出,四座喧哗,人群中有吹口哨的,喝倒彩的,比刚才还热闹了几分。 蓝荞脸上又添春*色,与陶菁碰杯时还保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静候公子佳音。”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那几句话,又撞见二人碰杯的场面,心里一阵难过。 220 3.6 毓秀吃了一惊,脸上的表情也变的有点僵硬,“三皇子殿下知道我受了伤?” 怪不得他刚才拉她的时候抓了她另一边胳膊,原来是刻意而为之。 闻人离拉起毓秀的袖子,露出里面的包扎,啧啧叹道,“皇妹事一国之君,却时时处处受权臣挟制。你打算用你的一杯血换舒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会真的只是千两黄金就够了?” 毓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回话时面无表情,“千两黄金怎么够,舒家富可敌国,等我摸清它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如拿它的全部财产作代价。” 闻人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嘴角却满是笑意,“皇上放狠话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你倒不怕在我面前露出本性吗?” 毓秀笑道,“既然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也没有必要戴着面具说话,何况殿下对舒家恨之入骨,我要做的事与殿下心愿相合,我又何必隐瞒。” 闻人离看了毓秀,半晌才笑道,“陛下说的不错,舒家陷害我母亲,我的确对舒家恨之入骨,来日你铲出舒家之时若要用兵,只管来北琼借。” 他话说的慷慨陈词,毓秀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借北琼的兵要花费多少,殿下与我都心知肚明,除非万不得已,我会谨慎行事。” 闻人离呵呵笑了两声,一双火色的眸子难得染上笑意,“你向我借兵用不了几个钱,我没那么贪心要敌国的家财,皇上且把你抄没舒家的分我一半就是了。” 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半,还说自己不贪心。 毓秀哭笑不得,“殿下开的价码太贵,要我如何向你求援。” 原本是一句玩笑,闻人离也笑得开怀,等他笑够了,又改换了一脸正色,“来日若本王向陛下求援,也请陛下不吝相助。” 这倒是让毓秀始料未及。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口一说而已,未必会成真。” 闻人离笑的随意,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 毓秀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寻常,就皱眉问一句,“你我之间已缔结了国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何必瞒我。” 闻人离看着毓秀,笑容中又多了一分深意,“现在来说,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你说我庸人自扰也好,未雨绸缪也好,我要的只是陛下的一个承诺,至于来日的局势是否有变,都还是未知之数。” 毓秀心中惊异,她原以为北琼的局势与皇位的归属已经没有什么悬念,闻人离一贯的唯我独尊的秉性也让人生出非他莫属的知觉,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眉眼间看到落寞与担忧的神情,莫非北琼的朝情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闻人离见毓秀沉默着若有所思,就笑着握了她没受伤的手,“本王今日说的话,陛下只当是一个玩笑,如今我与你有了婚约,手中更多了一分筹码,就算来日真有人图谋不轨,也不得不事前想好兴兵作乱的代价。哪怕是假象也好,请陛下与我通力合作,在人前作出恩爱和谐的模样。” 毓秀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豁达起来,“人前做戏这种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殿下话说的明白,我也听得清楚,国盟也好,血盟也罢,若来日北琼真的变幻了风云,殿下直管开口就是了。” 闻人离一脸狡黠,“请陛下出兵的话,要多少银子?” 毓秀眨眨眼,“价码不是殿下亲自开的吗,我已记下了。” 一语完了,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自不必说。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毓秀带人登上城楼,闻人离同欧阳苏告了别,却只对毓秀说一句,“皇帝陛下多多保重。” 欧阳苏见闻人离头也不回地先出了城门,禁不住对毓秀笑道,“才刚在车上,炎曦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吗?” 毓秀笑而不语,转而说一句,“你我兄妹今日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皇兄回南瑜之后多多保重,国书也好,私信也罢,时时送消息来才好。” 欧阳苏笑着点点头,“皇妹也是一样,切忌思虑过身,保养身体为先。” 两人说完了冠冕堂皇的话,欧阳苏又不依不饶地问一句,“炎曦到底同皇妹说了什么私密话,皇妹如此讳莫如深。” 毓秀看看四周的宫人,等人都知情识趣地回避了,她才拉过欧阳苏小声说一句,“其实也没说什么要紧事,三皇子殿下许诺我,若来日我陷入困境,只管向他求援,由北琼来出兵。” 欧阳苏听的将信将疑,思索半晌,方才展颜笑道,“皇妹来日若陷入困境,只管传消息来西琳,我会尽我所能,助皇妹一臂之力。” 毓秀得了欧阳苏的许诺,心中欢喜,二人执手结盟,彼此心照不宣。 欧阳苏又说了几句离愁别语,毓秀幽幽诉了别情,他下阶时又想到了什么,匆匆走了回来,从腰间接下一块纹龙的玉佩,递到毓秀手里,“替我交给她。” 这什物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又或是绝情信物,无从可知。毓秀小心收好玉佩,对欧阳苏说了一句,“你放心。” 欧阳苏一声长叹,笑中非但没有愁苦,更似如释重负。他下城楼之后,又与闻人离一同对毓秀行了拜礼。 等两队人马走远了,毓秀吩咐摆驾回宫,一直陪在一旁的礼部尚书崔缙这才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一句,“臣有事要对皇上禀报。” 毓秀笑道,“送别了两国使臣,联姻的事又告一段落,尚书大人也可松一口气了。你要同我说的,是不是与恩科的事有关?” 崔缙面上波澜不惊,淡然拜道,“的确与恩科的事有关,国子监的几个外籍士子至今还未能入籍,明年春闱之前若不能妥善安置,恐怕会误了他们的前程。” 毓秀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尚书大人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既然是你亲自出面,那便是他们已经想尽了办法,无可奈何了。” 崔缙道,“皇上不希望臣出面?” “朕自然不希望尚书大人出面,这事若由你提出,必然惹人非议,予人口实,礼部也会落得一个偏袒外籍士子的名声。当初下初元令,满朝都以为是朕一意孤行,如今也是一样,大人置身事外有置身事外的好处,先叫国子监祭酒上书启奏,在朝上提起,朕也好借题发挥,责令户部,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朕下一道天子令,破格给那几个外籍士子身份。” 崔缙沉默半晌,小声道,“皇上下天子令虽能解决几个外籍士子的身份,却治标不治本,若不能明确流民入籍的办法,来日也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毓秀对崔缙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言,崔缙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低了头默然不语,恭敬地跟在毓秀身后。 毓秀径直回了勤政殿,崔缙却没有跟随她进宫。她进殿的时候,姜郁已经等在殿中,一看到她就走出来行礼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上前搀扶姜郁,展颜笑道,“伯良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与她一同坐上上位,“皇上才受了伤,今早又奔波出城,臣放心不下,才早早来勤政殿等候,待会奏折送过来,皇上交给臣就是了,不必费心。” 毓秀笑着点点头,果真站起身拉姜郁去了内殿,脱了鞋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闲话,姜郁有意无意地询问毓秀送闻人离出城的事,毓秀只胡乱敷衍了。 姜郁原本坐在毓秀对面,见毓秀脸色发白,强颜欢笑,就默默坐到她身边,把她搂到怀里,才要开口说一句私话,宫人就禀报博文伯求见。 毓秀从姜郁怀里钻出来,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有滋味。 “伯爵有没有说是为什么事进宫?” 侍从犹豫了一下,躬身拜道,“伯爵只说是进宫谢恩。” 毓秀猜到舒景此一番是为了舒雅,一边叫侍子传召舒景,一边作势要下榻去外殿。 姜郁伸手拦住毓秀,摆手对侍从吩咐道,“你去同伯爵说,皇上身子不适,叫她直接来内殿见驾。” 毓秀本不愿在舒景面前做柔弱,无奈姜郁执意,她也不得不顺势而为。 舒景被侍从带到内殿,见毓秀窝在榻上,忙屈膝行了个大礼,谢罪道,“皇上这一番损伤龙体,都是臣的不是,请皇上饶恕臣的过失。” 毓秀对舒景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伯爵不必说这种话,为舒雅,朕心甘情愿,这一点小小的皮外伤,不碍事。” 舒景这才起身,笑逐颜开道,“臣今日进宫,是为叩谢皇上隆恩,静雅今早已经醒过来了,人虽然还很虚弱,却已有好转之相,御医说只要悉心调理,不出半载就可痊愈。” 221 3.7 不出半载……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舒景特意这么说,无非是在变相地强调舒雅不会回宫了。 毓秀无法,只能对舒景笑道,“有劳伯爵悉心照料舒雅。” 舒景虚虚对毓秀一拜,“臣今日来见皇上,一为谢恩,二是为了递奏折请旨。” 毓秀一早就猜到她在酝酿让舒娴进宫的事,“伯爵把折子呈上来瞧瞧。” 舒景上前两步,将奏折递到毓秀面前,姜郁本想替毓秀接过来,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毓秀只好讪笑着自己拿过奏折来看,上面写的果然就是为舒娴求恩典。 毓秀思量半晌,摇头笑道,“伯爵执意如此,朕也不好说什么,不知娴郡主自己是否愿意。” “三女从前曾冲撞皇上,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这一趟进宫,也是为了向皇上赎罪,请皇上给她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舒景虽然没有直白地提起帝陵里的事,毓秀却不能装糊涂,“从前的一点小误会,彼此都是无心,朕没有放在心上,既然娴郡主心无芥蒂,那是最好不过,朕即刻传礼部尚书入宫,商量安排郡主入宫的事。” 舒景犹豫了半晌,吞吐着说一句,“臣以为,此事安排礼部尚书来做不妥。” 毓秀一皱眉头,“怎么不妥?” 舒景拜道,“皇上还不知道吗?今日朝臣联名上书,弹劾礼部尚书包庇亲族,贪赃枉法,欺瞒君上等几条罪,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皇上还是先免了崔尚书的差事,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毓秀大惊失色,“朝臣联名弹劾崔大人?这么严重的事朕怎么不知道,反倒是伯爵先知道?” 舒景一派淡然,“折子今日才会呈上来的,也怪不得皇上不知道,原本写奏折的只是礼部侍郎某某某某,恰巧有几个也想参奏崔缙,干脆写了联名折子。几个小吏弹劾尚书,必要得三公首肯,他们过不了姜相那一关,只好来找我。” 毓秀听舒景自比三公,心中十分别扭,脸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如此,他们呈上来的奏折朕会细细看,再叫崔尚书来问话。” 舒景皱眉道,“皇上不如交给三法司去查,若亲自叫人来问话,难免会惹人口舌。” 毓秀沉默半晌,摇头道,“依照朝廷的先例,朕的确不该直接召见被弹劾的官员,从前立下这规矩,是秉持君子清者自清的道理,怕只怕被弹劾的是君子,弹劾人的不是君子,朕岂不是偏听偏信。折子上到朕这里,三法司固然要查,朕自己也得有个判断,毕竟够资格审问一部尚书的,这天下间也没几个。” 舒景见毓秀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什么,赞同朝臣联名本就是她卖给姜壖的一个人情。姜壖不好自己出面,就请她出面,她一早想分回户部这一块肥饼,机会摆在面前,她没有推辞而已。 姜郁见毓秀面上渐渐没了血色,就开口对舒景说一句,“郡主入宫的事,皇上叫灵犀公主来商量。公主如今代礼部侍郎的职位,既然崔尚书和侍郎都不好出面,就由公主全权主持好了。” 舒景笑道,“据臣所知,公主在礼部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如今还休养在家。” 毓秀不耐烦地摆摆手,“之后朕会找灵犀来问话,若她身子无碍,就让她全权处理舒娴进宫的礼仪。” 舒景冷笑道,“今日送两位皇子出城的事,公主也未能出面,想来是身子还没有恢复。” 毓秀见她不依不饶,就对姜郁使个眼色,姜郁便直言对舒景问道,“伯爵是公主的姑母,为何如此忌讳公主?” 舒景笑道,“臣并非忌讳公主,而是担心公主的身体。” “公主的身体如何,皇上之后自会派人探问,伯爵不必担忧。” 毓秀见舒景变了脸色,就笑着说一句,“郡主进宫的事,朕会一手安排,请伯爵放心,先回府等消息。” 舒景接了逐客令,不得不躬身一拜,谢恩退出殿外。 舒娴等在宫门口的马车里,等舒景上了车,她便谨慎地问了一句情况。 舒景一脸阴沉,回话的时候也带着隐隐的怒气,“姜郁实在无理,他为了在明哲秀面前显示衷心,对我咄咄相逼。某某某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且不说我已看出明哲秀对崔缙有偏袒之心,就算崔缙真的成了待罪之身,毓秀有心抬举的也会是灵犀。” 舒娴咬唇想了半晌,冷笑道,“明哲秀大概以为她不追究明哲灵的罪名,明哲灵就会感恩戴德,为她所用,殊不知明哲灵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早晚会反咬她一口。” 舒景凝眉道,“明哲灵是白眼狼自不必说,帝陵事发之后,我主张严惩,已与她结下了恩怨,她要咬,也会先咬舒家。你进宫之后需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等待时机成熟,再动作。” 舒娴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回府的一路,两母女各有想法,都没有再说话。 舒娴与舒景离宫之后,姜郁就叫了御医来勤政殿。 御医为毓秀把了脉,只说她气血不足,需进补休养。 毓秀窝在软塌上,满心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渐渐的嘴角还多了几分笑容,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姜郁看着毓秀的睡颜,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胡乱看了几封折子,心里还是一片凌乱,干脆把奏折都扔在一边,倒头躺在毓秀身边。 宫人来叫午膳的时候,看到帝后二人睡的正熟,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把人叫醒。 纠结到最后,还是周赟做主,没有叫人。 毓秀醒过来的时候早过了晌午,她肚子饿的咕咕叫,起身一看,姜郁睡的比她还熟,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两条眉毛都皱紧了。 毓秀小心翼翼地从姜郁手里抽出手,悄悄下地走到外殿,吩咐侍从们摆饭。 姜郁在毓秀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却没有马上起身,她出门之后,他面朝上躺了半晌,看着房顶的花纹,一声长叹。 毓秀吃到一半,姜郁才出去外殿,二人有说有笑地一起用了膳,匆匆喝了茶,一同坐到龙椅上批奏章。 让姜郁吃惊的是,毓秀看到那封众臣联名的奏折之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吃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无所适从,只淡然将折子放到一边,不落半字朱批。 姜郁忍不住问一句,“皇上不做批复吗?” 毓秀笑道,“他们说的前因后果朕都知道了,真正的前因后果如何,恐怕还要查探后再做定论。明日早朝朕会亲自询问联名的众人,听听他们怎么说。” 如此正面交锋,是否妥当?若毓秀扛得住压力还好,若她扛不住众人的胡搅蛮缠,只会自泄底气,得不偿失。 姜郁本想劝毓秀三思而后行,而见她一脸的面无表情,他就猜到她心意已决,怕是多说无益。 二人默默批了一下午奏章,毓秀派人到公主府,以探病之名,传召她明日午后入宫觐见。 毓秀和姜郁用了晚膳,一同出了勤政殿,执手走了半晌,姜郁就试探着问一句,“皇上今晚预备在哪一宫安歇?” 毓秀扭头对姜郁笑道,“伯良是想请我去永乐宫吗?” “皇上来吗?” “今日朕有别的去处,下次。” 姜郁如鲠在喉,面上又不能表露失望,想问毓秀今晚去哪,又不好问出口。 百般纠结之下,倒是毓秀先开口,“朕今晚去永禄宫,伯良自回永了宫。” 果然如此。 姜郁将毓秀送到永禄宫门口,面上已恢复如常,“臣告退了。”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摇头轻笑,站在宫门口深吸一口气,带人进门。 等她走到陶菁的寝殿前,并不叫人通报,而是悄悄在门口听了半晌。 里面传来低沉的瑟声,苍凉忧郁,奏乐的除去纪诗不作他人想。 一曲完了,毓秀才叫人敲门,侍从们开了门,一见是皇上,行礼时都有些慌乱。 陶菁和纪诗得了消息,一起来到门前接驾,二人对毓秀行了礼,一同将人迎进殿。 毓秀坐上主位,叫陶菁与纪诗同坐,二人这才坐了。纪诗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陶菁虽然没有低头,一双眼却不曾看向她这边。 毓秀主动找上门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眼见气氛尴尬,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便不对陶菁说话,只开口问纪诗道,“子言奏的是什么曲子?” 纪诗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臣胡乱奏的,皇上爱听的话,臣再为皇上奏一曲。” 毓秀笑道,“说喜欢也不确然,朕在门外听了半晌,只觉得子言奏的曲子莫名悲伤。” 她话是对纪诗说的,一双眼却只看着陶菁,毓秀移开视线的时候,陶菁才回望她一眼,轻声叹道,“皇上想听西琴的话,臣也能为皇上奏一曲。” 222 3.8 纪诗听陶菁说要为毓秀奏琴,忙起身拜道,“臣不打扰皇上听琴的雅兴,先告退回殿。” 毓秀笑着摆摆手,“子言留下来一起听,不必急着走。” 陶菁对纪诗眨眨眼,起身去寝殿取琴。他才出门,纪诗就屏退殿中的宫人,走到毓秀面前行大礼,轻声叩道,“皇上为救舒雅自损龙体,臣万死不足以报答皇上隆恩,来日若皇上有使用之处,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毓秀对纪诗伸出双手,本想扶他起身,纪诗却生怕碰到毓秀的伤口,不敢出手接毓秀的手,起身之后才虚虚扶了她的胳膊,“臣说的话,并非冠冕堂皇的谢恩之词,而是句句发自肺腑。” 毓秀看纪诗一脸正色,忍不住有点好笑,“朕知道你句句发自肺腑。纪家的兄弟都是君子,朕还记得当年在恩荣宴上第一次见到你兄长的情景……” 她原本只是一句感慨,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笑着转移话题,“舒雅既入了宫,就是我的责任,我救她是心甘情愿,子言对我行如此大礼,反倒叫我不知所措。” 纪诗听毓秀口气戏谑,就猜到她是在调侃他,一时面上泛红,心里也十分不好意思。 毓秀怕纪诗多心,便不再调侃,只说一句,“朕今日来是看陶菁的,却不料你也在他这里。匆匆一见,能与你说的话实在有限。之前听说你想考武举,可有此事?” 纪诗被问的一愣,望着毓秀发了半晌呆,才满心惶恐地应一声是,“臣自幼习武,熟读武经,一直有以武取仕,为朝廷效力的心愿。” 毓秀点头道,“之前朕几次三番遭遇危难,子言都是第一个出手护驾,朕不怀疑你的忠心和身手。因为你兄长身份敏感,朕一直犹豫要不要准你参考恩科,思前想后,才终于下了决心。你兄长是你兄长,你是你,当初你选择到我身边,也是为实现自己的心愿,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愿,又怎么忍心不让你如愿。” 纪诗闻言,心中大动,忙跪地对毓秀谢恩。 毓秀笑着叫免礼,“子言跪一次,我就要弯腰扶你一次,我如今身子不适,一扶人就头昏。” 纪辞起身的时候嘴角也浮现一丝笑容,“皇上对臣的恩典,臣没齿难忘。可臣不想因为兄长的身份,让皇上为难,若因为臣的一己之私,横生枝节,为皇上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臣万死不足以谢罪。” 毓秀笑道,“朕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算来日真有什么闪失,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子言之前从未考过武举,不曾取功名。朕破格准你参加乡试,以你的资质,在会试取一个不错的位置应该并不困难,只看你内场做的如何。” 纪诗一一应了,毓秀又大略叮嘱他几句,一边疑惑为何陶菁取了琴迟迟不归。 其实陶菁一直站在门外,不想打扰里面说话,等二人交谈到尽处,才拿着西琴回殿。 纪诗对毓秀行礼,又对陶菁颔首示意,躬身退出门。 陶菁坐到毓秀身边,轻声笑道,“皇上今晚来永禄宫,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见子言?” 毓秀明知陶菁套她的话,回话的时候就没好气,“我若为见子言,为何来你寝殿?” 陶菁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皇上才刚同子言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这一趟来倒像是为同他说正经事。” 他摆明是要逼她说这一趟的来意,她却不买账,反而指责他偷听。 陶菁笑道,“罢了罢了,皇上不说也罢了。今日你来见我,我本还满心欢喜,谁知你竟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以见我为名,施恩子言为实。” 毓秀听了这话,心里好不尴尬,她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跑来见他的,得遇纪诗虽是意料之外,却多少缓和了她的难堪,可如今他执意扭曲她的来意,分明是想让她别扭。 “我来见你,是为你的不辞而别。” 她昨晚睡着的时候,陶菁还在耍心机,她心里认定他在生气,才放软姿态过来探个虚实。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扭着头不方便,陶菁转到毓秀对面,单膝跪到她面前说一句,“原来皇上还在意我的去留,昨晚你睡的那么快,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 毓秀扶着头强笑道,“也不是什么都不关心,你在我身边我才睡的安心。要不是闻着你身上的香味,我也不会睡的那么快。” 这话听起来像狡辩,又带着些许甜言蜜语的意味,陶菁满心诧异,似笑非笑地打量毓秀,“皇上怎么把周旋姜郁的手段用到我身上了?” 毓秀皱眉冷笑,“我说的是实话,你若觉得我实在周旋你,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一句说完,她就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若是从前,陶菁在她没迈步子的时候就会拦住她,今天却意外的淡定,等她走到门口了,他也没什么表示。 反倒是毓秀先沉不住气,停住脚步,背对陶菁问一句,“你这是盼我走?” 陶菁慢悠悠地走到毓秀身后,他与她的距离如此之近,他却只是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一句,“我怎么会盼着你走,我想留你还留不住。”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站了半晌,毓秀满心焦躁,才要对陶菁说什么,陶菁却在她转身的一刻把她推到门上,身子压上来狠狠地吻她。 说狠狠的一点也不过分,殿外的宫人们听到门上的一声闷响,一个个都吓的不轻。 陶菁从前的吻无一例外都带着很强的侵略性,今日尤甚,他现下的强势又与他才刚的漫不经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毓秀被攻击的措手不及,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动性。 更糟糕的是,陶菁渐渐的不满足于一个吻,一边顺势扯开毓秀的衣领,一边咬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 毓秀手腕受了伤,不敢全力推陶菁,陶菁就借着便利得寸进尺,把人抱起来放到榻上。 情急之下,毓秀不得不以退为进示一个弱,“这里是客殿……” 陶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笑容里也带了三分邪气,“皇上的意思是,客殿不行,寝殿可以?” 毓秀才被咬的舌头发麻,脸也涨红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要拉琴给我听吗,为什么又突然做这种事?” 陶菁呵呵笑了两声,大概是笑得太急,中途又忍不住几声咳嗽,“皇上每次灭火,话都说的乱七八糟,亏得我是个正人君子,否则早不管你说什么。” 才占了便宜,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人君子。 毓秀心里对陶菁的话嗤之以鼻,面上却不动声色,生怕跟他对顶触了他的逆鳞,再引得他兽性大发。 陶菁多少猜到毓秀的想法,使坏生出恶作剧的心思,就扯开毓秀的衣襟在她胸前的龙纹上狠狠咬了一口,听她痛叫出声才起身,“这个东西实在碍眼,要不是它救了你一命,我一定把它挖了。” 毓秀趁陶菁咳嗽的当口推他一把,坐起身拉好衣襟,“犯病了还不老实,小心一口气上不来。” 陶菁凑上前搂住毓秀的腰,额头抵额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嗔道,“我是为谁才变成这样的,你却狠得下心咒我?” 毓秀一时气闷,负气的话已脱口而出,“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离我而去,算不算狠心?” 陶菁掩着嘴巴嗤笑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走,睡到三更的时候,我一直咳嗽,知道你白日要早起送人,生怕扰了你的好梦,才悄悄回来的。” 毓秀看着陶菁发呆,他平常不咳嗽的时候活蹦乱跳,说笑无忌,看不出一点违和,她常常会被错觉迷惑,变的不在意,如今听他这么说,她也不确定他看起来好好的那些时候是不是在强忍难过了。 陶菁见毓秀眼中多了几分焦虑,就故作轻松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伤势未愈,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别哆哆嗦嗦的像个小兔子。” 毓秀被挤兑的变了脸色,恨不得捏掉陶菁的鼻子,“你说谁吓得像兔子。” 陶菁笑着摇摇头,捧起毓秀的手轻抚她伤口上的包扎,喃喃道,“我昨晚逃走,不止是因为咳嗽。辗转反侧时,想到这天下间有许多事不在我们的掌控里,就觉得焦躁不已,更不知醒来的时候怎么面对你。” 毓秀本以为陶菁说的是她被舒景挟制的事,可看他神情似有哀愁,眼中更像藏着千言万语,禁不住又疑惑他话里有什么深意。 二人沉默半晌,陶菁恢复笑颜,明眸流转,温柔情深,“臣第一次为皇上拉西琴的时候,还未曾对你动情,世事无常,如今我却已泥足深陷。” 223 3.20 毓秀做了一个噩梦,皇宫里冲天的大火,有一人站在火光中,手里握着一支染血的剑,就那么直直地看向她。 他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急切地想听清他说的话,可冲进耳朵里的却只有四围混乱的叫喊声。 她明明看清了那人的脸,一睁眼却什么也不记得。 毓秀是被吓醒的,她醒过来的时候,陶菁正在压抑地咳嗽,他一手掩住嘴巴,一边搂住毓秀抚摸她的胳膊安慰她。 等毓秀平稳了心绪,陶菁也止住了咳嗽,这才才开口问她一句,“你做噩梦了?” 毓秀的头一阵疼痛,就扶着额头靠到陶菁身上,“你又咳嗽了?” 陶菁被反问的哭笑不得,“本来是我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 “你问得了我,我问不了你?” “是我先问的,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毓秀从陶菁怀里钻出来,掀开帘帐,外面的光一射进来,她就捏着陶菁的脸颊说一句,“你的脸白的像纸一样,说不说我也知道。” 陶菁回捏毓秀的脸,轻声笑道,“你还说我,你的脸红的像胭脂,明明下的像惊弓之鸟。” 毓秀原是满心郁闷,与陶菁拌了几句嘴,反倒轻松了许多。 陶菁见毓秀脸上初显笑意,就抚着她的头发,搂着她躺回床上,“明日要在朝上面对那些人,心里害怕?” 毓秀不喜欢“害怕”这个词,一时间竟忽略了他在趁机与她耳鬓厮磨。 “今明两年有科举,礼部绝不能乱,崔尚书一生谨慎,从不曾出过半点差错,谁知他们竟百般迂回,在林州弄出这么一场案子,那个叫刘岩的进京告御状直接就告到大理寺,礼部侍郎联名参奏,明日在朝上,都察院的御史恐怕要名书弹劾。” “林州的监察御史?” “何止监察御史,左都御史怕是要亲自出马。” 陶菁思索半晌,试探着对毓秀问一句,“这一次出的事,原本并不在皇上预料之中?” 毓秀无力地摇摇头,“自从姜壖上位,都察院就变的形同虚设。大婚之后我曾宴请了都御史,他们原本还在观望,不曾在皇权与相权之间做选择,若明日都察院有御史出面弹劾崔缙,那他们就已选定了姜壖了。” 陶菁笑道,“如此甚好,皇上正好借机料理了礼部,户部和都察院。” 毓秀听陶菁故意做出轻松的语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的倒简单,六部三司若都由着我料理,我又何苦纠结至此。” 她说这话本是自嘲,可听到陶菁耳里却有了发牢骚的意味,“只待来日,皇上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毓秀一声轻叹,“我何尝不想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可每每总有我想不到的事。两方对弈,穷尽算计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怕只怕姜家已心生戒备,想占取先机了。” 陶菁冷笑道,“皇上多虑了,姜壖之所以处心积虑地阻止外籍士子参考会试,只是想收买西琳生员的人心,至于针对崔大人,也非他临时起意,必是酝酿已久。如今形势明朗,他要收服礼部,皇上要整治户部礼部,若明日都察院也趟进浑水,皇上只多布一重局就是了。” 毓秀听到“布局”二字,心中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叫我多布一重局?” 陶菁一手轻抚毓秀的头发,凑到她额头上研磨轻吻,“皇上的棋不是是自己下,你还有一个布局人,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也大概猜到了。你今晚没去见他,却来见我,是你不愿暴露他的身份,才故意规避了他,拿我做幌子。” 他既然猜的这么准,毓秀也不愿矫情,干脆直言承认,“事出突然,他们算准了我会马上就同布局人商量,我去谁那里,谁就是我的布局人。那些人再蠢,也知道你不是所谓的布局人,我来你这里,他们就算以前怀疑过我有一个布局人,现在也该放下心来。” 陶菁笑道,“我一早就猜到你来我见我并非完全出于本心,今晚能做你挡箭牌的除了我,还有姜郁,你却选了我没有选他。” 毓秀被戳破了心事,脸颊绯红,陶菁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原本身体的不适早都忘到了脑后,只遵从本心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 毓秀难得配合陶菁,情到浓处,陶菁又觉得不够,才想滚到毓秀身上,就被毓秀反客为主压在了身下。 陶菁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的不可置信让毓秀忍不住发笑。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们亲近的时候,主动到这种地步。 毓秀滚到陶菁身上的时候,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陶菁的不知所措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接下去的事更加的顺理成章,她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吻他,从起初的浅尝试探,到之后的越发深入,撬开他僵硬的牙关,用细腻的节奏挑逗他的唇舌。 地位的反转让两个人都觉得的十分新鲜,毓秀沉迷于初尝的掌控权,陶菁乐得被支配被需求,可惜他的耐性只有起初的一点点,情丝被撩动之后,他就不满足于单纯的一个吻了。 不出一会毓秀就意识到自己摸了老虎尾巴,招惹这家伙的后果很糟糕。陶菁在她萌生退意的那一刻,搂着她的脖子又把她捉了回来,他虽然还处在她身下,气势却与之前完全不同。 毓秀被吻的喘不过气,挣扎了几下反被陶菁卷到身下,他的指尖流连在她脖颈处,又顺着领口探到她衣襟里面。 眼看事情要脱出她的掌控,毓秀不得不别开头说一句,“够了,适可而止。” 陶菁脸上写着欲求不满,笑的也十分勉强,“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又要我适可而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刻意折磨我。” 毓秀转回头看着陶菁,笑中带着一点狡黠,“你就当我折磨你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流转,脸颊与嘴唇却是鲜红的颜色,好整以暇的模样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陶菁笑不得怒不得,又生怕身体的反应被毓秀嘲笑,只能苦笑着从她身上下来,伸手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现在你折磨我,待来日你终于变成我的,我一定把你欠我的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毓秀只当陶菁是无可奈何之下放狠话,可她脊背却莫名地生出一丝恶寒。 陶菁本想等自己平息了再靠到毓秀身上,可她偏偏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躲这么远干什么,生气了?” 陶菁被掐的全身酥麻,哪里还顾得上丢人不丢人,蹭到毓秀身边紧紧搂着她,“皇上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这个生气,我气得过来吗?” 毓秀又不是傻的,马上就感觉到陶菁有什么异常,虽然从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可要她适应这种事,未免太勉为其难了。 想了一想,她干脆把眼一闭装睡。 陶菁猜到毓秀不好意思,就生出了想调戏她的心思,大着胆子在她身上摸了几把之后,又意识到自己的饮鸩止渴太过危险,不得不收敛了心思,闭目养神。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胳膊挨着胳膊,手握着手,却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陶菁等毓秀睡熟,才翻身侧卧,伸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压抑地咳嗽。 这种半死不活的病态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要不是撑着这一具已经死了三成的身子,他倒不介意这一生都陪在她身边。 第二日毓秀醒来的时候,陶菁已经起身了,她摸着一边冰冷的床铺,心里隐隐失落。 宫人们应声而入,小心地伺候毓秀起身,毓秀换好衣服,洗漱妥当,还不见陶菁人影,就忍不住问一句,“才人人在哪?” 侍从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躬身道,“才人天还没亮就醒了,原本只在院子里散步,之后又觉得无趣,就带了康宁去了御花园。”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这几日她醒来的时候,陶菁都不在她身边,一次两次她还不介意,次次都是如此,她就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莫非是他一早醒来病的最重,不想让她瞧见他的病容,才故意躲开她? 毓秀愁心忡忡地用了早膳,整理衣装出了永禄宫的门,才预备往仁和殿去,就见洛琦与华砚迎面走来。 相面相迎,洛琦与华砚双双对毓秀行礼,毓秀笑着叫二人免礼。 华砚抬头时,对毓秀使了个眼色,毓秀立解其意,上前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轻声问一句,“思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华砚快手从袖口抽出一个小纸团,塞到毓秀手心,一脸笑意地在她耳边耳语一句,“朝上波谲云诡,皇上万事小心。” 224 3.21 毓秀与华砚的刻意亲近,原本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料华砚却趁机戏弄毓秀,耳语言罢,还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毓秀打了个激灵,全身的血一齐冲到脑子,四目相对时,他见华砚面有戏谑之色,才知道他只是同她开玩笑罢了。 “惜墨,怎么你也学的这么……” “这么什么?” 华砚一脸坦然,毓秀反倒不知所措,洛琦见二人暧昧相对,生怕毓秀乱了心绪,就上前拜道,“臣等不耽误皇上的正事,这就告退了。” 毓秀如蒙大赦,带着人匆匆往仁和殿去。 华砚站在原处望着毓秀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怎么也掩藏不了。 洛琦怪华砚因公废私,“你借机做这些小动作,不怕扰乱皇上的心?“ 华砚笑的云淡风轻,“要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被扰乱,皇上就不是皇上了。” 洛琦冷笑道,“不管怎样,你选择同皇上示好的时机都不太妥当。” 华砚这才把目光从毓秀身上移开,转头对洛琦笑道,“才刚一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思齐何必纠结至此。” 洛琦直直望着华砚的眼睛,嘴角的笑容也带上了一丝讽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你亲吻皇上之后抚弄嘴唇干什么?” 华砚听罢这一句,面上总算有了一点情绪波动,讪笑着对洛琦施了一个请先行的礼,“是我唐突了,洛兄请息怒。”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却在这里阴阳怪气。” 洛琦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言,与华砚并肩往永福宫去。 毓秀到仁和殿的时候,心绪已平,她一边坐上龙椅,借故整理衣袖,匆匆看了纸团上的字。 待侍从叫众臣入殿,毓秀的心已安了七八分,只把眼细细打量底下站着的人。 七七八八的杂事禀报的差不多,毓秀眼看着左都御史关凛跃跃欲试,她便主动叫他出列问话,“关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关凛拜道,“之前有人在大理寺门前告御状,臣听闻之后,便叫林州的监察御史去查,如今他已写了弹劾书来了。” 毓秀满含笑意地盯着关凛看了半晌,才开口问一句,“关爱卿是怎么知道有人在大理寺门口告御状,又是怎么知道那告御状的人真的有冤情,莫非你审了他?”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怪罪他越权谋之,目无尊上。 关凛抬头看了毓秀一眼,毓秀面上带笑,眼中却满是凌厉。 关凛心中一颤,莫名觉得龙威盛怒,不由得把头低了,“臣身为御史,为皇上分忧是分内事,考察举劾官吏使臣等的职责,小民告官,告到了容京,牵扯的人又管至一部尚书,都察院怎能不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听他侃侃而谈,就只是冷笑,“科道言官是天子的耳目风纪官,所谓纠察是非,辩明冤枉,都要慎之又慎,至于弹劾官员,及至弹劾一部尚书,事关重大,要何其小心。御史犯罪,罪加三等,关爱卿打定了主意要上书弹劾崔尚书吗?” 关凛听到罪加三等时,冷汗已流了一身,半晌也没能答话。 他一早就知道毓秀并无实权,没有左右乾坤的能力,六部之中只有礼部不曾归属姜舒两家,他这次为姜壖所用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之前认定毓秀会随波逐流,却不想她的态度竟如此强势。 姜壖见关凛发愣,忙对吏部尚书试了个眼色,何泽笑容款款地出来帮腔,“臣在一旁听着,皇上大概是误会都御史大人了,他并非是想弹劾崔尚书,而是想向皇上转交林州监察御史的弹劾书。” 毓秀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对何泽道,“都御史原来只是转交林州监察御史的奏折,而并非要亲自弹劾崔尚书?这倒是更奇怪了,西琳十道监察御史,查到什么,弹劾谁,本该时时刻刻上书向朕禀报,怎么弹劾的折子辗转到了关大人手里?” 关凛忙对毓秀拜道,“监察御史官职卑微,事关重大,他不敢擅自作主,定是要先上报都察院之久才实行。” 他说的原本是一句辩解的话,何泽与姜壖却都在心中暗道不好。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御史皇差,身为言官,本就该以小博大,以下克上,若事事求谨慎,要得准才敢言,那说出的话还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不管是几品御史,身负何职,面对的就只有朕一人。林州的监察御史如此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眼里没有主子,我还留他做甚,从今日起罢免他御史的职务,留差再审。”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姜壖自知失了先机,便对何泽等人使眼色,暗示他们不要说话。 关凛讨了个没趣,也不敢为被免了职的监察御史求情,只试探着问一句,“小官做事有欠妥当,皇上惩治他是应该的,可他查到的事千真万确,皇上该先看看他写的弹劾书。” 毓秀不耐烦地挥挥手,“呈上来的奏折朕自然都会细看,只不过不会再信赖他一家之言。林州的事,朕会另派人出人监察御史,前去将实情查清楚。这事暂告一个段落。告望都察院众人以此为鉴,从今晚后,不管是在京的御史,还是在外的十道御史,折子都只上给朕一人。都察院身为纠察监督的衙门,既不必经过中书省,也不必层层上报都察院,不管大小官职,都是朕的眼耳喉舌,要是做不到言者无心,且早早卸了官职,让贤能者居之。” 关凛才躬身应了一声是,毓秀就挥袖起身,对众人道,“那个进京告御状的贱民,竟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事已至此,不如一查到底,事关朝廷重臣,若朕派去的人真的查出什么端倪,即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将孰是孰非弄个水落石出。” 姜壖等见毓秀往殿外去,想开口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拂袖而去。 崔缙本是当事人,却从头到尾看了一场戏,心下暗笑不语。 姜壖心中郁闷,闷声站了半晌,转身对众人道,“皇上此一去,恐怕不会回来了,今日朝毕,都散了。” 崔缙,程与迟朗三人先出了殿门,结伴往宫门去,走到半晌,迟朗对二人笑道,“皇上这一番雷厉风行,倒是我之前万万没想到的。” 崔缙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不好说甚,程见崔缙不接话,便也缄口不言,三人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在宫门口就各自分别。 程与迟朗送崔缙上轿,等人走了,二人相识一叹,“到了这种存亡时候,崔公还如此云淡,当真难得。” 程笑道,“崔公无异投诚,皇上却力保崔公,这才难得。” 迟朗笑眯眯地看了程半晌,轻声笑道,“事到如今你不会还猜不到。朝臣之中最有资格拿九龙章的就是崔公,皇上之所以没有选他做第一人,只是因为他早就拿过了。” 程一皱眉头,“你的意思,崔尚书是献帝的九臣之一?” “崔尚书的人品能力无人质疑,他若不是,何人才是。他与凌相二人明里中庸,不曾站在皇上身边,实则都是献帝留给皇上的辅臣。” 程思索半晌,小声回了句,“除了他二人之外,神威将军与九宫侯也……” 他话音未落,手腕就被迟朗狠狠捏住。 程手骨被抓的生疼,回身一看,那三位老臣正朝着宫门款款而来。 程正襟垂手,与迟朗双双立在宫门,等凌寒香三人上前,各按身份见礼。 姜壖一众远远看到宫门口聚集的一群人,便不急着往前去,刻意放缓了脚步,只等那五人各自上轿走了,才一齐往宫门去。 关凛才被毓秀呵斥,满心的怨愤恼怒无处发泄,姜壖只温言安抚他,要他稍安勿躁,只待来日再行事。 岳伦趁何泽与关凛说话的时机,凑到姜壖身边问到,“皇上执意维护礼部,大约是要保外籍考恩科的意思,外籍士子入籍,外头闹得沸沸扬扬,要是我们再想不出一个对策,户部恐怕要被推上风口浪尖。” 姜壖皱眉回一句,“老夫本以为今日的事会拖延皇上一阵,谁知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先将了都察院一军,却不知她会委任谁为监察御史去林州查案。” 岳伦眼中透露一丝杀意,“不管她派哪个,只要做了挡路鬼,铲除了就是了。” 姜壖半晌没有回话,岳伦一直等他点头,还未等到,何泽就走过来说一句,“之后的事如何作为,还请相爷示下。” 姜壖看一眼何泽,对二人冷笑道,“皇上在朝上提到中书省三个字,老夫心中预感不详,御史上奏自然不用历经中书省,怕只怕来日,下头呈上来的奏章,也要越过中书省去了。” 何泽一双眼眯的弯弯的,“皇上只说都察院可越过中书省,并未说所有臣下上的奏折都要越过中书省,相爷是否多虑了?” 姜壖沉思半晌,一声轻叹,“只当我是多虑了。今日皇上在朝上一番作为,半点不容忍插话,横刀竖砍,就把我们原本的计划砍得七零八落,我只怀疑,她是故意做出龙颜大怒的模样,堵了都察院的嘴。” 何泽皱眉道,“若皇上当真有这般心机,我们的确该早些堤防。不如相爷同宫里的布局人商量一下,之后如何,要从长计议。” 姜壖点点头,招手将南宫秋叫到面前小声吩咐,“今晚你亲自带阿依郡主来我府上,轻装简行,勿要惹人注意。” 南宫秋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姜壖与何泽先行,岳伦等见二人走远了,才一同往宫门去。 毓秀站在内宫的墙楼上,眼看着朝臣在宫门处散尽,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周赟一早就憋着话,忍到毓秀吩咐起驾去勤政殿,他才大着胆子问一句,“下士有一事不解,拼死也想问个明白。” 毓秀已经猜到周赟要问的是什么,华砚偷塞给她纸团的时候,他一定也看到了。 周赟时时处处跟在他身边,能打探到的消息一定不少,防备他,还是信任他,都在一念之间。 毓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周赟半晌,挥手叫服侍的人退远些,将他叫到身前笑道,“你是要问惜墨给我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周赟脸一红,目光隐隐闪烁,“下士并非有意窥探皇上的机密,昨日伯爵进宫的时候,皇上本已处在弱势,今日在朝上,却凭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让一干御史众臣都哑口无言……” 他既然把局势看透到这种地步,看到猜到的事绝对不少。 毓秀深知周赟并非莽撞多言之人,他今日冒死问她只一句,实则是表白忠心,执意投诚的意思。 “你何时对朕的事这么上心?” 周赟偷偷看了毓秀一眼,见她面上平和,似有笑意,才隐隐放下一颗心,“下士在皇上身边伺候,自然事事心系皇上安危忧愁。下士虽只是茂才出身,却也分辨得出皇上于江山社稷意味着什么。昨日因皇上忧心,我等服侍的人也彻夜未眠。” 毓秀瞥一眼远远站着的几个士子,为首的郑乔想看又不敢看。 毓秀被几个人上下不能的模样逗笑了,就出声问一句,“除了你,还有他?你们既然彻夜未眠,为何一早不换班,还要跟着朕一起上朝?” 周赟回头看了一眼郑乔,犹豫着对毓秀道,“下士等担忧今日朝事,想跟去一看究竟。” 毓秀笑道,“你看到了究竟,觉得如何?” 周赟躬身对毓秀拜道,“皇上四两拨千斤,化尽干戈,下士等五体投地。” 毓秀见周赟一脸正色,禁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四两拨千斤,不过是出其不意的三板斧,姜壖等没料到我会先发难,被我捡了漏洞罢了。” 周赟望着毓秀,欲言又止,毓秀对他摆手道,“你才知道惜墨给我的纸里写了什么,你是我身边人,告诉你也没什么,他写的不过是先下手为强几个字。” 周赟听毓秀回话的如此简单,心中难免疑惑她是否有所保留,思索半晌,也不纠结了,“下士为一己私心耽误了皇上去勤政殿处理朝政,罪该万死,请皇上这就起驾。” 毓秀将郑乔几人叫回身边,对他与周赟道,“你们陪我到勤政殿后就找人来换班。” 二人齐齐应声,扶毓秀下楼。 毓秀一行走到勤政殿的时候,姜郁与陶菁都等在里面,一个坐在下首第一位,一个站在龙椅旁。 毓秀见他二人故意对对方视若无睹,心里忍不住好笑,一边赶周赟等人回去换班,一边笑着坐上龙椅,“皇后前来勤政殿是理所应当,你又擅自跑过来干什么?” 陶菁明知毓秀同他说话,却故意问一句,“皇上说我?” 毓秀看着陶菁一声轻哼,“殿中除了皇后就是你,我不说你说谁?” 姜郁一早来时,陶菁就已到了,他原本想斥责他不告而来,却未得行,他生怕他从哪里变出一张圣旨,说毓秀已下了明喻,吩咐他来勤政殿伺候笔墨。 如今听毓秀这么说,陶菁果然又是厚着脸皮不请自来。 陶菁被毓秀挖苦,面上没有半点羞惭之色,反而弯下身子帮毓秀整了整插弯的龙簪。 他凑近她的时候,她嘴里说着“放肆”,面上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恼怒,被他摸了头发,也是一脸享受。 她昨晚也去了永禄宫。 一想到这二人耳鬓厮磨,交颈缠绵的情形,姜郁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毓秀瞥见姜郁脸上的寒冰,就收敛了笑意挥手派开陶菁的手,“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把你拖出去打板子。” 陶菁的手僵在空中,一张脸白的可怜,半晌又捂住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几声。 他咳嗽不是假的,可听在毓秀耳里却莫名有几分刻意,且不管他有心也好,刻意也罢,这一幅病怏怏的模样摆在她眼前,她哪里还狠得下心再对他说重话,“你既然病着,就待在永禄宫好好养病,非要跑到勤政殿来做什么?” 陶菁故作无措,对毓秀拜道,“昨晚皇上在动情时,口口声声说从今晚后一时一刻也不想同臣分离,要下旨叫我来勤政殿伺候笔墨,怎么转而过了不到一日,你就一并忘到了脑后。” 什么叫动情时…… 什么叫从今晚后一时一刻也不想同他分离…… 毓秀明知陶菁是故意说这些话给姜郁听,她心里却别扭的不得了,“你失心疯了吗?在这里胡说八道。” 陶菁退后几步,连声称惶恐,“是臣失言,不该把私房蜜语说在这里,请皇上息怒。” 话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她是在欲盖弥彰。 毓秀恶狠狠地看了陶菁一眼,眼中明白写着警告,“你要来勤政殿伺候笔墨,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可从今天开始,但凡是你在勤政殿当差,除非我开口问你,你不可多言一句,否则我就用板子伺候你。” 陶菁一双眼瞄着姜郁,似笑非笑地对毓秀道,“昨晚兴起时不过打了皇上几下,皇上竟怀恨至今,闺房里的一点小情趣,皇上明明喜欢得很,何必借故在这里发脾气。”一句说完,他眼看着毓秀变了脸色,就要发作,马上又说一句,“既然皇上下旨叫臣禁言,臣遵旨就是了。从当差的一日起,就再不在这殿上多话。” 毓秀满心恼怒,又不敢对陶菁发作,生怕他口无遮掩说出什么不明所以的话来,百般无奈之下,只长叹着挥挥手,“罢了罢了,你今日身子不适,先回宫歇息去,朕与皇后有话要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陶菁讪笑道,“皇上想赶我走,我走就是了,不知晚些时候,皇上能否赏脸,来永禄宫与臣一同用膳。” 毓秀原本想一口应承下来,无意间撞见姜郁冰冷的眼神,才把一个好字生生收了回来,“你回去听旨。” 陶菁咳嗽了两声,特别挑出两人定情的丝绢捂住嘴巴,躬身对毓秀行礼时,还别有深意地对她挤眉弄眼。 毓秀只当没看见,把头转到一边,再不看他一眼。 陶菁躬身退出门,门一关他就收敛了一脸笑意,扶着廊柱咳嗽,康宁一脸忧虑地上来扶他,他只挥手摇头,“别大惊小怪,让人见了,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康宁蹙着眉头死盯了陶菁半晌,甩手道,“你已病到这个地步,还不同皇上说实话,竟有心思欢天喜地说笑话。” 陶菁生怕康宁大喊大叫惹人生疑,就拉着他的手一路走下阶,温声安抚道,“我这病虽不轻,却也算不得重,好不了也坏不了,每日这么熬着,除了身子有些不方便,倒也不会耽误什么事。你晚些时候去太医院叫廉御医开几幅止咳平喘的药,且不管是不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不是每日这么没完没了就成。” 康宁咬牙道,“就算止住咳嗽,也止不住吐血,你一个大活人,有几两血够吐的,不如禀明了皇上,请几个御医来细细诊治,有了上意,你还怕他们不用心?” 陶菁见康宁瑟瑟缩缩的模样可笑,本想伸手捏他一把,但见人来人往,才没有妄动,“都说了我这病好不了也坏不了,你且照我吩咐你的去做,就算来日我暴毙宫中,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康宁当场就流下了两行泪,“皇上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来日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君上龙颜大怒,少不了叫我陪葬。” 陶菁明知康宁只是说嘴,并非本意,却也狠狠掐了他脸一把,“你当皇上是无道昏君,谁死了她也不会叫人陪葬,小心说话,休要胡言。” 225 3.22 ♂! 自从陶菁走后, 毓秀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原以为是要面对姜郁的缘故,可当姜郁走上前走到她身边的时候, 她的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 姜郁见毓秀盯着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多少已经猜到她在为陶菁担忧,禁不住冷笑道,“他只不过真真假假咳嗽了几声,皇上何至于忧虑至此?” 毓秀皱眉笑道, “伯良误会了, 朕才刚是想起了朝上的事,才面露忧虑之色。” 她说这话一半是为辩解, 一半却是为试探。 姜壖放了一条长线陷害礼部尚书,姜家的布局人不可能不知道。若姜郁就是姜家的布局人,他恐怕已经接到消息,得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姜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态度也十分的平和, “才刚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事,不如皇上说给臣听, 臣与皇上商量一个对策。” 毓秀从姜郁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四目相对时, 姜郁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的表现, 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毓秀凌然看了姜郁半晌, 二人心里都是暗潮汹涌, 半晌之后, 她才缓和了表情,笑着将他的手握在手里,“不过还是昨日伯爵说的是,除了朝臣上书参奏,都察院的御史也参入其中,明书弹劾崔尚书。” 姜郁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是林州的监察御史上述弹劾,还是在京的御史弹劾?” 毓秀似笑非笑,“你猜。” 姜郁一皱眉头,“臣猜测是林州的监察御史在林州查到了什么证据,随即上书弹劾那个以权谋私的知县。” 毓秀笑道,“若果真如伯良说的这般,事情反倒简单了。林州的监察御史查到了林州的一个知县贪赃枉法,写折子给朕,朕看过之后自有主张。可他偏偏越过朕,将弹劾书先交到了左都御史手里,实在荒谬。” 姜郁点头附和,“都察院不同别的衙门,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御史,只需对皇上上报,而不需层层上报,林州的监察御史此举实在不妥。” 毓秀一脸审视,却不知姜郁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伯良说的不错,都察院不同于别部,要是言官们也染上了官场的习气,上下串通,不想言,不敢言,做了权贵的眼耳喉舌,还如何纠察百官,奉行职责。” 姜郁一声轻叹,“皇上的意思,是要整治都察院?” 毓秀摇头笑道,“一人不好,一次也不好,也不能说都察院不好,再观望一阵,经此之后,若他们还是如此行事,再从长计议不迟。” 姜郁听毓秀的语气,分明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大动干戈的意思,看来她今日在朝上发的一场脾气,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至于之后该如何行事,她还没有打算清楚。 “今日在朝上,左都御史也明书弹劾了崔尚书吗?” 毓秀笑道,“左都御史原本是想弹劾崔缙,只是朕处置了林州御史之后,他不敢言罢了。” 姜郁故作惊讶,“皇上处置了林州御史?” “说处置也算不上,只是朕对他当差失望,罢免了他的职务,另择优代之。” 姜郁试探着问一句,“皇上心中可有代任林州御史的人选了?” 毓秀明知这事早晚瞒不住,不如装作同姜郁商量,就直说了,“朕心中的确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不如伯良帮我拿个主意。” 姜郁笑容款款,“难得皇上信任微臣。” 毓秀听出姜郁话中隐有嘲讽的意味,她却不作理会,“伯良以为,朕派惜墨去林州如何。”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才闻今早毓秀上朝之前,曾偶遇华砚,二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耳语亲密。莫非这一番偶遇都是华砚为迷惑人心的幌子,他千方百计在朝前与她见面,实是为了出谋划策? 姜郁一早就怀疑华砚是毓秀的布局人,他原是将门虎子,文武双全,其父更是有神机百里之称的第一军师,大约从小就传授他谋算人心的本事。谦谦君子,只是他在人前披的一件外衣,他的心到底狡诈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甚好,若华砚当真是毓秀的布局人,与他来说,既省了麻烦,也少了杀戮。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戾气,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才要说什么,宫外就有人来禀报,“棋妃与画嫔求见。”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蹙眉笑道,“朕倒忘了,今早应承了与他们一同用午膳。” 她一边说,一边挥手叫侍从引人进门。 姜郁笑道,“皇上可要臣回避?”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娘若是觉得与他们两个同桌用膳不方便,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若是你觉得大家坐在一起一团和气,不如留下来同我们一同用膳。” 毓秀明明知道姜郁想听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说他想听的话。 姜郁讨了个没趣,心中骄傲难平,干脆站起身整理衣装,对毓秀拜道,“想必皇上有什么私话要同他们说,臣在这里反倒不好,臣先回永乐宫了,待午膳用罢,再来勤政殿帮皇上批奏章。” 毓秀听姜郁话中有负气的意思,就顺势也装作闹别扭的模样,“既然伯良执意要回去,那就回去好好歇息,奏章的事不必担忧,朕会自己斟酌批阅。” 姜郁面上饿笑容一僵,半晌也没有回话,躬身施一礼出殿,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与洛琦华砚走了个照面,三人对面施礼,却无一句寒暄。 殿门一关,毓秀就将洛琦与华砚引到内殿,侍从摆膳之后,她便病退了服侍的宫人,轻声对二人道,“姜壖已经起了疑心,他们要查的不只是九龙章的归属,也在查谁是我的布局人。” 洛琦银眸一闪,不发一言;华砚看着二人,轻声笑道,“经过今天的事,他们就算怀疑皇上有局部人,也会认定那个布局人是我。” 毓秀却笑不出来,“惜墨今早一着是故意引火烧身?” 华砚笑道,“皇上言重了,不过是惑乱视听,做给有心人看,怎么算是引火烧身。思齐给皇上的锦囊也派上了用场,皆大欢喜。” 毓秀摇头笑道,“先发制人,挑出错漏,罢免监察御史。思齐必定摸准了关凛与姜壖的脾气秉性才写了这一句。” 洛琦点头道,“都察院既然已倒戈姜家,御史行为必定都受了上位的嘱意,上下串通一气,皇上只要抓住监察御史的错处,自然就能多为崔尚书争取一些时间。” 华砚为毓秀夹了一筷菜,笑如春风,“皇上既削了林州监察御史的官职,之后可想好要谁取而代之?” 毓秀吃了华砚夹的菜,看着他说一句,“我有心请惜墨代林州监察御史一职,查清贱民案的前因后果,不知惜墨意下如何。” 华砚闻言,与洛琦相视一笑,“皇上不说,我也想求这个差事。” 洛琦道,“难得惜墨文武双全,聪慧融合,在外见机行事,必定能为皇上分忧。” 毓秀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思来想去,除去惜墨,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惜墨时时陪我一同出行,做皇差也不是第一次了,除此以外,朕会叫悦声在修罗堂中选几个武功高强,行事机敏的修罗使配合你行事,确保你的安全。” 华砚在桌下握住毓秀的手,“当日皇上叫我去从善楼见刘岩本人,是不是就已经预想到了派我去林州的这一天。” 毓秀才不想承认自己处心积虑,“当初叫你去见告状的人,的确是想让你做我的眼睛耳朵,看一看他到底是真的有冤枉要申诉,还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还不等华砚说话,洛琦抢先说一句,“照我的猜想,那告状的人兴许是真的有冤枉,而他也的确是幕后主使计划中的一环。阴谋诡计的另有其人,他兴许并不知情,就成了别人的棋子。” 毓秀思索半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惜墨已见过一个,你这一趟去林州,就是去见另一个,且不管之前的监察御史是怎么查的,又查到了什么,惜墨到林州之后都要重头开始。” 洛琦问道,“皇上可要先免了那涉案知县的官职,方便惜墨查案?” 毓秀犹豫半晌,摇头道,“惜墨没有查头绪之前,先不必免了他的官职,我会给林州巡抚下一道密旨,赐惜墨全权处置的权限,有必要的时候,不仅可以免了他的官职,也可收押收监,听候审问。” 华砚笑着应承了毓秀的话,又忙不迭地帮她夹菜,“皇上这几日消瘦了许多。” 毓秀一愣,看向华砚时瞧见华砚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想到早些时候他若有心似无意落在她耳边的那一记轻吻,毓秀的脸又红了一片。 洛琦多少猜到毓秀是为什么害羞,这种情况下他坐在两人身边实在尴尬,就知情识趣地起身说一句,“臣请先行回宫。” 毓秀本想开口阻拦洛琦,但见华砚并无异议,她便也没有开口。 洛琦对毓秀行一礼,笑着退出门。等内殿中只剩毓秀与华砚,两人之间就没了顾及,坐的越发靠近了。 华砚目光炯炯地望着毓秀,毓秀被看的不好意思,就低着头帮华砚夹菜,“你这一趟出门,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 华砚点头笑道,“从前都是你我同行,这一次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前路如何。” 忆起往事,毓秀也感慨万千,“从前几次你都要顾及我,这一次少了我这个累赘,你反倒能放开手脚做事。” 华砚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握住毓秀的左手,“从我到你身边的那一天起,你我就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离开你之后,兴许我连做事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的不安,毓秀也都了然。华砚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若他真去了林州,她的心恐怕要悬到他回来的那一日。 毓秀放下碗筷,面对面与华砚四手交握,“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我,可我身边的人,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了。” 华砚捏住毓秀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她从椅子上扯起来扯到他怀里。 毓秀被拉的措手不及,整个人跌到华砚腿上的时候,人也有点发懵,“惜墨怎么突然……?” 华砚从前不是没有抱过她,可抱她的时候硬搂她坐到他腿上,却从来都没有过。 这个姿势的暗示性太强,也带有太强烈的暧昧亲近的意味,华砚从前一直会刻意避免。 今早他亲她的时候,她就觉出了她的反常。华砚做事从来都不会没有来由,越是如此,毓秀才越觉得心惊胆战。 就要离开他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她已经意识不到两个人此刻相处的违和,催使她用近乎柔顺的方式伸出手臂回抱了他。 “毓秀,差事办砸了,你准我回来吗?” “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其次是差事,不管差事办得如何,只要你尽早回到我身边就好了。” “你还要我带着尚方宝剑吗?” “自然是要带的,除了御史的官职,我再赐你一重钦差的身份,必要之前,你可先不必暴露身份,真到了不得不行使权力的关头,你再使出杀手锏。” 华砚手扶着毓秀的胳膊,若有似无第抚摸,“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事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你我相识十几年,从没有一天像今天,我想全心全意把你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实在太过危险,毓秀心里知道她从前和华砚关系保持稳态,是因为华砚的无作为。若有一日,华砚明言对她表述心愿欲求,她根本就狠不下心拒绝他。 献帝看的清楚,华砚心里知道天下间毓秀最不能拒绝的人是他,他却从来都不曾动过利用她弱点的私心。他既然一早就选择做臣子,做君子,就打定了主意不会走回头路了。 侍从在外守了半个时辰,算准了时间才来敲门,毓秀与华砚禁不住一齐笑出声来,这才默默分开来。 等宫人进殿撤走了碗碟残局,华砚也行礼告退。毓秀一路将他送出勤政殿,回殿之后就叫人传旨给姜壖,责令宰相府草拟圣旨,委任华砚为林州监察御史,赐钦差身份,掌尚方宝剑,择日往林州查案。 侍从带来的回话是说姜壖知道了,毓秀在勤政殿批了半日奏章,到了晚膳时分,正犹豫着要哪里用膳,姜郁就派人请她到永乐宫。 算起来她也有几日没到永乐宫留宿了,于公于私,做做样子也好,她都不想给人造成冷落姜郁的错觉。 毓秀一边叫人到永禄宫传旨,叫陶菁不必等她了,且自行用膳,一边吩咐摆驾去永乐宫。 晌午时,姜郁离开勤政殿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怒气,如今再见,他面上却只有盈盈笑意。 毓秀乐得一团和气,御膳上桌之后,姜郁又特别叫宫人安排了美酒,三杯对饮之后,毓秀推说不胜酒力,本不想再喝下去,姜郁却执意再劝,“臣今日莫名有了几分酒幸,皇上可愿陪我醉一场。”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迷离之态,行为举止与平日的恭谨大相径庭,就皱眉问一句,“朕来之前,伯良是不是就喝过酒了?” 姜郁言笑晏晏,“臣晌午从勤政殿回来的时候,觉得胸口憋闷,就叫侍从取了西疆供奉的葡萄酒,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痛饮之后却头痛欲裂,身软如泥,昏昏大梦一觉睡到傍晚。” 毓秀摇头道,“葡萄酒本来就是发作后力,伯良太不小心了。既然你晌午已醉了一场,为何才刚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气?” 姜郁讪笑道,“臣醒来之后自觉失态,便匆匆吩咐人预备热水澡,洗漱整理之后再叫人到勤政殿请皇上来用膳。” 毓秀哭笑不得,“既然你今日已醉了一场,为何又要拉着我再醉。” 姜郁被问的面色赧然,挥手将寝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屏退,“正是因为臣晌午的时候醉了一场,明白喝醉的好处,才有心让皇上也一同领受。” 毓秀听出姜郁的话中别有深意,她本想装糊涂糊弄过去,想了一想,却改变了主意,只顺着他的话说一句,“伯倒且说说看,喝这酒醉了有什么妙处?” 姜郁一双蓝眸像盈水一般,起身走到毓秀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喝醉了,原本纷繁复杂看不清楚的事都变得清清楚楚,原本错综混乱,让人摸不清楚头脑的关系也变得简简单单。喝醉了,想到的最不敢想的那个人,叫的是最不敢叫的那个名字,满眼看到的都是她的影子。喝醉了,就会把理智抛到一边,只听从自己的心,做最想做的事。” 这一番动情表白,只差加一个对象在里面。 终其一生,姜郁都没办法摆脱清冷的气质,即便是他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也掩藏不住蓝眸瞳底的睿智清明。 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而活,绝不会为一个人一段情堵尽所有,几近癫狂。 姜郁见毓秀目光飘远,若有所思,就笑着将斟满的一杯酒递到她面前,“皇上想不想试一试?” 毓秀摇头笑道,“若你我是风流文人,整日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倒也醉的,只是以你我的身份,国宴家宴都要收敛,更勿论这一顿小膳。醉一醉倒容易,明日我上朝时岂不是要当众出丑。” 姜郁收敛笑意,单腿跪到毓秀身前,“臣的本意不是想灌醉皇上,更不想皇上出丑,我只想看清你的心,看清你心里饿那个人。” 毓秀从姜郁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笑着将空酒杯放回桌上,“伯良抬举我了,我没有你那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从不曾像你一样纠结于要不要听从自己的心。我做人一贯随心所欲,喜欢一个人隐藏不住,也伪装不来,否则当年也不会冒失失地跳下锦鲤池,落下一生的话柄。” 这么模棱两可的一番话,除了安抚他,也变相地躲避了他的试探。 姜郁听罢毓秀的话,摇头苦笑了半晌,顾自站起身回到座位上坐了。 之后的半程,他非但没有再劝她同醉,甚至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毓秀明显第感觉到气氛的尴尬,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了晚膳。 姜郁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膳之后,两人用茶对弈时,他也一直扶着额头,没多说一句话。 到了就寝时分,侍从悄悄询问毓秀是否留宿永乐宫,毓秀笑着看了姜郁半晌,姜郁却一直躲闪目光。 毓秀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婚初时两人无限难堪的相处时光,可越是如此,她却越觉得安全。 “今晚朕在永乐宫留宿,你们伺候洗漱。” 她甚至没有问过姜郁,就自己做了决定。 姜郁对毓秀的决定并无异议,她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多的是漠不关心。 二人洗漱毕,各自上床躺下。 毓秀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也不算姜郁是否回应,就翻身向里准备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后多了一个火热的温度,贴上来的身子烫的像炉中的火炭。 姜郁伏在毓秀耳边私语时,每一句话都夹带着浓郁的酒气,他落在她后颈上的吻,炙烈又让人心伤。 毓秀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温柔之外,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怨怼之气。 “你我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无奈与错过,即便我对你袒露真心,你也认定我是假意。要是你愿陪我醉这一场,我不介意陪你醉这一生。” 226 3.27 ♂! 姜郁醉了这一场酒, 半夜又着了凉, 隔日就大病了一场。 毓秀免了姜郁在勤政殿的差事,吩咐他在永乐宫安心休养, 之后的几日她虽不曾再留宿,却日日过去陪他用晚膳。 姜郁卧病的第二天,毓秀就下了两道旨意,一令陶菁到勤政殿伺候笔墨,一命华砚为林州监察御史, 择日上任。 礼部选了几日, 华砚就整装离京,前往林州。 他出宫的时候, 毓秀特意没有前去送别,即便如此,她那一早也一直心神不宁。 下了早朝,等在勤政殿的不止陶菁, 还有凌音。 毓秀将陶菁遣到偏殿, 与凌音在内殿用了午膳。御膳上桌之后,她便屏退了服侍的宫人, 轻声问一句, “可是惜墨有什么话要悦声同我说?” 凌音从怀中取出华砚的玉佩, 对毓秀笑道, “惜墨只叫我把这个交给皇上, 别的并没有说什么。” 自从献帝将玉佩赐给华砚, 这块玉就从未离过他身。毓秀盯着玉佩看了半晌, 心里好一番忐忑。 凌音不明所以,就笑着向毓秀问道,“臣不解惜墨将玉佩交给皇上有什么深意,请皇上解惑。” 毓秀笑道,“并没有什么深意,他将玉佩交给我保管,是要我安心的意思,只待来日他办成了差事回京,再叫我物归原主。” 凌音调笑道,“惜墨此举是想叫皇上睹物思人?” 毓秀摇摇头,又点头,讪笑道,“就算他本意不是如此,我恐怕也要悬一阵子的心了。” 凌音见毓秀神情落寞,猜她是真的为华砚忧心,就不再调侃,只默默为毓秀夹菜。 毓秀也为凌音夹了一筷菜,夹完了才想到,这原本是华砚爱吃的菜品,“悦声派去保护惜墨的人,是否都是修罗堂顶尖的高手?” 凌音正色道,“皇上放心,这一次前往林州的修罗使,是除我以外的所有高手,以他们的本事,必定能回护惜墨的安全。” 毓秀皱着的眉头微微纾解,一边叹笑道,“朕知道悦声这一次也想同惜墨一同去林州,只是你若也离京的话,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中途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会暴露你修罗堂主的身份。” 凌音笑道,“皇上的担忧,臣都明白。何况臣还要寸步不离地留在皇上身边保护你。孰轻孰重,臣自然分得清楚。” 毓秀叹道,“我何尝不想跟在惜墨身边,也只有你在他身边,我才能放下心来。” 凌音见毓秀面色不如往常,忧心忡忡非一时能解,他莫名也有点心乱,却还要故作镇定,“惜墨是何等谨慎善察,遇事必能逢凶化吉,妥善处置,请皇上安心。” 毓秀点头道,“大约是我从前从未同惜墨分离过,不能适应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默默用了午膳,毓秀亲自送凌音出门。 凌音才下阶,毓秀就远远看见灵犀带着云泉等人,浩浩荡荡地往勤政殿来。 凌音对毓秀一声轻笑,特别绕了路避开灵犀。 毓秀干脆也不进门,在殿前等灵犀走到近前。 灵犀躬身对毓秀行礼,上阶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扶住毓秀的手,“皇姐可用了午膳?” 毓秀也分不清灵犀是真心想亲近她,还是故作姿态,她便回握住灵犀的手,轻声笑道,“皇妹这一趟进宫,是为了礼部的事,还是私事?” 灵犀回头看了一眼云泉等人,并没有马上答话,等二人进了内殿双双坐了,她才屏退众人对毓秀道,“我来见皇姐,自然是为了礼部的事。自从大理寺门前出了告御状的事,崔公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这些日子的辛苦,皇上都知道。” 毓秀自然知道。 可她难得见灵犀为了别人的事奔波,她想了解她心中的想法,就故意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皇妹说来听听。” 灵犀一皱眉头,“崔公官居一部尚书,不惧明案,但惧人言。林州那贱民要死要活地告了一状,朝中流言四起,不明真相的都以为崔公真的以权谋私,提帮包庇亲信,不管是否有证据,不管证据是否确凿,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崔公都要背着黑锅被人议论指点,皇上如何不解。” 毓秀摇头笑道,“我并非不解,只是这事急也急不来。事到如今皇妹还看不清,这事远远没有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这一局棋,以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子,牵扯了礼部户部,借一件民案,把矛头指向了初元令。” 灵犀冷笑道,“皇姐休怪我多言,时至今日,我也不懂你当初选择外籍入籍做初元令。” 毓秀笑道,“若皇妹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以什么做初元令?” 灵犀思索半晌,轻哼一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选让外籍士子入籍。母上在位的时候,那些外籍士子就大闹过一场,母上不准自有她不准的道理,皇姐又何必执意违逆母上的意思行事。” 毓秀摇头道,“母上当初之所以没有马上应允那些外籍士子的请求,是有母上的苦衷,她心里未必不曾对那些士子动了恻隐之心。这其中的内情,你我都不知晓,我之所以会选这个做初元令,也是为了让我西琳开科取士更加公平公正。那些外籍士子纵使再有才华,进位也只能止步于举人,这些人一旦做了一人官员,明知晋升难上加难,必定在任期能占就占。初元令只是第一步,从生员开始,我要一步一步肃清西琳的吏治,彻底改变外籍不得会试,胥吏不得为官的规矩。” 灵犀两眼茫然,“胥吏者,都是一些蝼蚁一样的人,皇姐何苦把心思花在他们身上。你下了初元令已经得罪了西琳籍的士子,那些人心中存了嫌隙,来日就算做了官,做的也不是皇姐的官。” 毓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灵犀半晌,轻声笑道,“皇妹能想到这个地步,比从前已有进益了。崔大人的事,我已派惜墨去林州查清前因后果,来日三堂会审的时候,必定会还崔公一个清白。让我惊异的是皇妹你肯为崔公奔波,看来你在礼部供职这些日子,同崔公学了不少道理。” 灵犀面上闪过一丝赧色,攥拳说一句,“我这一趟进宫来,不止是为了崔公的事,也有一件事不得不禀报你知道。” “什么事?” “左都御史在朝上欲弹劾崔公那日,姜壖秘密派人接了西疆的阿依郡主,连夜去了相府。” 灵犀说的事,毓秀自然一早就知道了。修罗堂当日就打探到了消息,凌音禀报的时候,毓秀认定姜壖只是欲盖弥彰。 西疆与巫斯的郡主,除去即将嫁往南瑜的古丽,还有三个是姜舒两家拉拢的对象。姜壖接阿依郡主进府虽是秘密行事,却未必代表他选定的皇位继承人就是阿依,毕竟姜壖深谙虚虚实实之道,为隐藏真正的意图用的一招障眼法。 这些话,她自然都不会同灵犀说。 “皇妹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消息是否无误?” 灵犀犹豫了一下,直言道,“欧阳苏离开容京之前,将几个心腹暗堂使留给了我。” 果然如此。 南瑜暗堂的高手,查起事情来同修罗堂不相上下,灵犀有了这些人从旁助力,于她来说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之数。 “皇妹是担心姜壖与阿依郡主见面,是暗地里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灵犀讪笑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皇姐的,姜舒两家原本都把宝压在我身上,经过帝陵里的事,他们都决定改换扶植的对象。” 话说的倒直白,毓秀也不废话,“皇妹所谓的扶持,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姜舒两家会拥你上位?” 灵犀两颊绯红,“皇姐如此说,叫我如何自处。” “你我姐妹,不必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皇妹今日进宫来见我,是自觉储君之位不保,才找我想个对策?” 灵犀面露难堪之色,半晌才答话道,“所谓皇储之说,于我来说也是虚无缥缈。没有皇姐的明旨,我只是皇位的第一顺位人罢了。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实在难以服众。来日姜舒两家真的下定决心扶植阿依等人,我一无实权,二无兵马,恐怕也夺不得皇位。” 毓秀看着灵犀,冷笑道,“皇妹所说的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死。” 灵犀蓦然听到一个“死”字,禁不住就是一愣,吞吐道,“皇姐……怎么这么说?” 毓秀呵呵笑道,“若是我活的好好的,江山坐的稳固,你们又何至于为皇储的名分争来夺去。” 凌音自知失言,一张脸红的像烙铁一般,“说是我口无遮掩,不懂规矩,皇姐不要放在心上。” 毓秀摇头轻叹,“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我不是刻意要为难你,如今的朝局本就如此,我从坐上皇位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我手里攥着的所谓皇权危如累卵。” 227 3.28 ♂! 从蜀州出京, 途径黔州, 一路山路崎岖,华砚等人花了近一月才走到林州境内。 一行人离京之前, 毓秀特别吩咐华砚这一趟出来要多听多看,留心民生,所以他到达林州之后,没有一早透露身份,也没有去布政司同巡抚贺枚会面, 只找了一间中上的客栈落脚。 贺枚被毓秀从礼部调至林州巡抚一职, 上任不足一年,他为人十分谨慎低调, 在为政上并无大刀阔斧的改革,百姓对其风评便也无喜无悲。 华砚走访了几日,得到的反馈寥寥,跟随他一路行来的心腹华千忍不住诟病贺枚的无所作为, “听说贺大人在做巡抚之前一直是做京官, 因脾气秉性与人不合,得罪了崔尚书, 闹得上下不睦, 才被皇上调到林州任上。如今看来, 他不止做人不够圆滑, 在外为官也无所建树, 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却连一把火也没烧起来, 只求明哲保身,看来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华砚笑道,“贺大人在京官至一部侍郎,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皇上既然肯以一州托付,就是信任他上任之后会有所作为。一官一任巡抚,与在京处处掣肘不同,权夺都在他一人身上。以往外官做到巡抚的,不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已是不易,贺大人初来乍到,还要花时间熟悉林州的大小事物,贸然行政策,求功绩,只会揠苗助长,得不偿失。更何况朝廷的政令不下,他也无改革的契机,就算他看到一州行政的弊病,也只能默默放在心里罢了。” 他说的话,华千并不能全然明白,华砚也不再解释,“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往乐平县。” 华千这一边才应声,客栈的小二就来敲门,通报有贵客求见。 华砚猜到来人是谁,就亲自迎出门。 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果然也不是仆役,而是一身素服的贺枚。 彼此一照面,华砚与贺枚禁不住都是一笑。 贺枚叫跟来服侍的小厮等在外面,华砚也屏退华千,请贺枚进房。 贺枚款款踱步进门,门一关,二人对面行了揖礼,礼毕,贺枚便甩了衣衫下摆,跪地行伏礼。 华砚吓了一跳,忙躬身去扶贺枚,“贺大人何以行如此大礼,若你是为了我在宫中的虚名,那是大大的不必。” 他话一说完,贺枚就直起身子笑道,“华大人误会了,我跪的并不是你,而是你带来的尚方宝剑,你这一趟来林州,身份不只是监察御史,更是皇上的钦差,钦差降临,如皇上亲临,请华大人代皇上受我这一拜。” 华砚这才笑着点点头,坦然受了贺枚叩拜,“原来贺大人跪的是皇上,华砚斗胆替皇上领受了。” 贺枚叩拜毕,华砚亲自扶他起身,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分宾主落座,彼此相让着饮了一杯茶。 华砚笑着问道,“我此行来林州,身份虽是皇上下旨御赐,却无人知晓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贺大人却是从何知晓?” 贺枚被问的一愣,半晌才对着华砚尴尬一笑。 华砚立解其意,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一杯茶饮尽,贺枚对华砚问道,“皇上此番派华大人前来,想必是为了林州的那个士子上京告御状的事,大人预备怎么查乐平县令,是否要我叫他来宁城问话?” 华砚笑道,“案子闹到京城,贺大人必然已经一早就知晓了前因后果,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贺枚一脸凝重,“因我与崔大人的关系,我实在不便过多插手。案子本身没什么稀奇,明眼人不花什么力气就看得出是有人故意针对崔大人。” 华砚一皱眉头,“贺大人可曾见过乐平知县,他人品如何,是否真的如那告状的士子所说,是个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赃官?” 贺枚摇头道,“林州百县,乐平县的政绩历年来都名列前茅。林州的监察御史原有十人,之前前往乐平县的那位御史大人向皇上奏表弹劾之前,也曾与我见过面。想来,他是为了套我的话,才特地来见了我一面。都察院直属皇上统辖,我怎好多言,只劝他三思而行,不要偏听一面之词,万万要查清楚事情真相再做定论。其实那个时候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弹劾崔勤,我说的话实在已经十分偏颇了。” “大人实说你之前有心偏帮那个乐平知县?” “说偏帮也称不上,他既然能把一县的政绩做的有声有色,就算不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个能官,自然有他的可取之处。” “贺大人见过崔勤本人?” “见过是见过,也说过几句话,却不曾深交,他是举人出身做的知县,学问虽好,诗情雅兴却更高,据说年轻时也是一个才子,加上少年姻缘,一贯恩爱,丧妻后却不曾续弦,只在平日里好结交个把红颜知己,在风月上并非无瑕,至于是否曾强逼人妇,外界的传言不一,还要靠华大人亲自前往乐平县一问究竟。” 华砚笑着点头,“时候不早,大人出来也有些时辰,未免惹人耳目,还是请早些回府。” 这一句虽是逐客令,贺枚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华大人此一去要多多保重,自来林州之后,我在府中养了几只信鸽,大人不妨带一只上路,来日若有什么要紧,就叫信鸽传信给我,恐怕要比加急文书还跑得快些。” 华砚感念贺枚的好意,笑着应承下来,连声道谢。 贺枚去后,华千回到房中,一边逗弄笼子里的两只白鸽,一边对华砚笑道,“贺大人可是怕殿下回京之后对他的施政颇有微词,在皇上面前解说他的不是,才未雨绸缪,私下见大人求情?” 华砚摇头嗤笑,也不答话,只吩咐他快些收拾,准备明日上路。 华千出门之后,华砚就和衣上床,当晚翻来覆去,辗转无眠。 这一路出门,他并无水土不服,因他是武家出身,连日奔波也并无疲态。之前那些天,他都睡得与在京中无异,只有今晚心神不宁,莫名忧思。 要说有烦恼,他脑子也一片纷乱,想静下心来想正事,却越发的烦躁不安。 折腾半宿,华砚干脆起身,坐在桌前给毓秀写密折,提笔无下处,犹豫半晌,干脆只写这一路上的见闻,报一个平安。 自幼年起被指派给毓秀做伴读,他就从未同她分别过一月之久。未受贺枚大礼之前,他都刻意不去想毓秀,今晚与贺枚见面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人独处之时,他心里眼里都是毓秀的影子,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好不酸楚。 洋洋洒洒写了一个时辰,华砚总算生出一些困意,便将奏折锁到密匣中,复回床上去睡。 一早华千来叫早,华砚还在房中熟睡,华千见桌上摆着密封的奏折,猜到华砚昨晚熬了夜,便吩咐店家准备饭菜,等了半个时辰才叫他起身。 一行人用了饭,启程往乐平县,即便快马加鞭,一白日的时间也赶不及,入夜之后便就近在市镇落脚,洗漱停当,准备歇息。 华砚这一边才躺安稳,就听到窗边轻轻三声叩响。 这是修罗堂与他一早定下的暗号。 华砚一行在明,修罗堂跟随在暗,两边约定,除非不得已,不必见面。 如今他们找上门,自然是有了要紧的事要同他商量。 华砚披衣下床,亲自走到窗前开窗。 一身黑衣的修罗使跳窗进房,单膝跪地对华砚行礼,“打扰殿下安寝,是属下的过错,还请殿下原谅。” 凌音派来贴身保护华砚的是修罗堂的第二大高手元安。 华砚挥手做一个平身的手势,“你来见我,自然是有事同我商量,速速说正事。“ 元安拱手对华砚道,“属下暗中随行大人这些天,发觉似乎还有一队人马暗中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暗中跟随我们至今。” 华砚想的是,怪不得他昨日心神不宁,原来是对危机早有预感。 “你的消息可确实?又或是捕风捉影的一个猜测?” 元安拜道,“属下等查探了这些天,确认有高手暗中跟随我们,至于他是敌是友,目的如何,还不能确定。” “他们一行有多少人查清楚了吗?” “这一点属下还没有查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并非单枪匹马行事,且个个身手不凡。” 华砚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依你看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元安想了想,斟酌回话,“是否是皇上另派了一群人,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轻轻摇头,一边皱起眉头,元安猜的这一种情况显然是最安全的情况,可能性却极小,且不说毓秀除了修罗堂之外无人可派,就算她真的另派了人手,也不会不知会他就作为。 与之相比,更有可能的是,那一队暗中监视他的人,是毓秀的政敌派来的。就他知道的来说,灵犀公主手里有一队暗卫,姜舒两家也一定有可以指派做秘事的高手。至于这一次跟来的是谁的人,恐怕还要再试探才能得知。 想到这,华砚便对元安笑道,“除了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其他事要同我说?” 元安摇头答一句,“没有了。”说完之后,他却又犹豫着加了一句,“其实还有一件事,修罗堂在查验探子身份的时候,似乎也暴露了行踪,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点头笑道,“不碍事,就算你们不暴露,他们也一定猜到皇上会指派人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修罗堂隐秘行事这么多年,姜舒两家不可能没知觉,就算他们不知修罗使的名号,也一定早就知道这群暗卫的存在。 元安见华砚凝眉思索,不敢打扰他思绪,就笑着不说话,只低头站在一边。 华砚去贴身的包袱里取了昨日写的密折,对元安道,“这一封是我给皇上写的折子,等我修改一些,便交给你,你派妥帖的人送回京去。”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密折匣子,在末尾加了一段,写完之后,又从头到尾读了昨日写的种种,不禁叹一口气,眼一花,手一抖,竟在末尾加了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写完那个极字,华砚才意识到在奏折上写这种诗句并不恰当,便小心拿笔划掉了,吹干字迹,小心把奏折放回密匣,落锁之后又加了一重布包裹。 元安接过密匣,放到怀里,跳窗而去。 华砚走去关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圆月,苦笑一声,自回床上睡了。 一行人又赶了两日路,第三日便到了乐平县境内。 华砚照旧吩咐绕开县府衙门,找一间客栈落脚。 之后的两三日,他便带人在县城里走访商铺茶楼。 乐平县本就是个小县城,街道小巷干干净净,商贸并不繁盛,只在每月赶集的时候,田庄上的人便会上城。 恰巧华砚等人到乐平县的第三日就是市集,市集上热闹非凡,似民生无忧,买卖中讨价还价,民风也算纯良。 华砚带了两个随从,在集市上游逛,将近晌午十分,华千才要提议去用饭,就有两个人挤上前,冲散了三人。 华千被推了一把,又觉到有人在他腰间摸索,两边人错开之后,他一摸腰际,装零钱的荷包哪里还有踪影。 华千慌忙扯住那两人,一边高声呼唤华砚。 华砚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把事情的经过看在眼里,却并未插手,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华千与另一名随从死抓两人,直嚷嚷着钱包被盗,要拉那两个贼去见官。 那两人似乎是农户出身,身上有些力气,一听说要见官,慌忙挣脱,才要挤开人群落跑,就被华砚轻功拦截。 华砚本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听到华千说到见官时才动了心思,决定顺水推舟,摸一摸崔勤的虚实。 几个人扭到县衙,华千从两个贼手里搜出荷包,一边击鼓喊冤。 值班的衙役听到鼓声迎出门,将一群人带到公堂。 晌午时间告状,得不得县令召见全凭运气,让华砚惊异的是,崔勤竟在短短时间就坐上了公堂。 华砚初见崔勤其人,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这人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却丝毫没有中年为官的臃肿油腻之态,一脸的精明干练。 相由心生,如此云淡的相貌,实在不像□□□□的恶霸。 可华砚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有些人相貌周正,气质非凡,待人接物圆滑融通,可这些都是为见人贴上的面皮,本性如何,也要相处之后才慢慢显了原形。 崔勤细细打量堂下五人,一眼就辨识出华砚并非池中物。 惊堂木下,衙役们要压众人跪在堂上,却被崔勤出声阻止,一双眼直直盯着华砚,“公子头戴儒巾,想来也是考过功名的,你不必跪了。” 华千被推跪在堂下,只抬头对崔知县冷笑,心想这人不曾仗势逼迫华砚,还算有些眼力。 华砚也多少松了一口气,若崔勤不问青红皂白执意叫他下跪,他岂不是要一早就暴露了钦差的身份。 崔勤安抚华砚,便再不看他一眼,再敲一声惊堂木,开口问案。 华千与两个贼各自诉说了案情,华千据实禀报,两个贼却一口咬定荷包原本就是他们的,几个外地人见钱眼开,平白扯住他们要图谋钱财。 崔勤听罢,抬手叫衙役将证物荷包呈送到他面前。 见过荷包之后,崔勤就变了脸色,看向华砚的目光也变的十分复杂。 华砚眼看着崔勤变了脸色,就猜到他开始怀疑他的身份。可即便崔勤忌讳他,申案时的态度却依旧不卑不亢,“大胆毛贼,你们是哪里人士,在乐平县行窃多少时日,若不诚实招来,休怪我大刑伺候。” 两个贼忽被呵斥,吓得屁滚尿流第叫冤枉,自称临县来赶集的,连声叫老爷饶命。 崔勤的幕宾看到荷包的时候也马上就清楚了事情的原位,便在一旁悄声提醒崔勤,“大人不如直言,让这两个毛贼死个明白。” 崔勤点了点头,对下首两贼呵斥道,“若你们挑本地人下手,扭到公堂上来自有一番纠缠,可你们今番偷的这个钱包,用料做工都不是出自本地,而是上等的蜀绣蜀锦。与你们争执的这几位,穿着打扮虽低调,细看却也看得出并非本地人士。这荷包的归属,一目了然。” 华千跪在地上听着,在心里说一句,“这个官还算脑子明白。” 崔勤一边叫华千两人起身,一边又细细审问那两个贼,不等用刑,两个人就稀里糊涂地招了。 崔勤便干脆利索地断道,“念你二人不是惯犯,从轻发落,各打二十大板,留存案底,移交原籍,如有再犯,定不轻饶。” 衙役们大概揣测了崔勤的意思,行刑打人的时候十分收敛,不曾下重手。两个小贼被打的鬼哭狼嚎,刑罢却也还能行走。 一桩案了,崔勤将文书交给书吏,将华砚三人请到内堂。 华砚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跟随,到内堂之后,他便叫华千二人在门外等候,自己只身一人同崔勤进房。 仆役将门一关,崔勤就跪地对华砚行大礼,“见钦差如见吾皇亲临,遥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砚挥手对崔勤做出一个平身的手势,“崔大人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崔勤起身对华砚行了个拜礼,“殿下代任林州监察御史的旨意,属下一早就收到了,才在堂上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属下就看出殿下器宇不凡,却迟迟不敢确认,直到我看到殿下家人的荷包。” 华砚笑道,“崔大人头脑清楚,实在难得。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你我不必多礼,一同入座。” 崔勤哪里肯与华砚一同入座,一边躬身请华砚上座,一边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殿下这一趟来林州,可是为下官的事?” 华砚慢饮一口茶,轻笑道,“崔大人也知道你的事闹得有严重?” 崔勤听华砚话中有谴责之意,忙跪地叩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也有耳闻,从头到尾,属下都十分的冤枉。若那个贱民在林州告状,刑部立案也好,布政司上官们派人来问话审我也好,下官还有的辩解,谁是谁非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只是那贱民一闹就闹到了京城,越过层层司法,直走到大理寺门前去告状,皇上远在京中,自然只听得到他的伸冤,看到他背上被钉板刺破的血,却听不到下官的委屈。” 华砚闻言,轻轻吹了吹茶杯,不叫崔勤起身,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轻声叹道,“皇上派我来林州,就是要听一听崔大人的委屈。在我之前是否也有一位监察御史来乐平县查你的事?” 崔勤摇头道,“之前的御史大人即便真的来过乐平县,下官也从未曾见过他面。不知他见过谁,问过谁的话,只是他从不曾问过我的话。不久之后听闻他在朝上借乐平县的事弹劾崔尚书,下官心中十分惊异,原本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却从无人立下案卷,也未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下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来想去,不得不要怀疑,是否是有心人得知了小官与尚书大人的关系,借机陷害尚书大人。” 华砚暗道,才想他头脑清楚,果然头脑清楚。 “既然你急着要申辩,就将事情如何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来,一个细节也不要遗漏。” 崔勤叩首应了一声是,对华砚诉道,“那上京告御状的贱民名叫刘岩,是乐平县的一个士子,下官原是他的父母官,一切的起因是他为了来年考进士而申请入籍。” 228 3.29 ♂! 华砚想问的也是这个, “当初皇上颁初元令, 就是为了给有才有学,有功名有前途的外籍士子开一道门, 不管是户部的大小官员,还是各州的官员,都要尽量领会皇上的意思。那士子已经考中了茂才,你却偏偏将他定为贱民,断了他的来路, 这与皇上下初元令的初衷并不相符, 除了案子本身,这才是最让皇上诟病且耿耿于怀的。” 崔勤头撞在地上, 实实对华砚磕了一下,“大人明鉴,下官办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曾逾矩偏私, 刘岩的双亲在来西琳之前, 并非良人,而是出身风尘的贱民。即便依从前流民三代可入籍的律, 也要查明祖上身份, 拟定民籍。皇上虽颁下初元令, 提早了流民可入籍的时限, 下官等却也要按律行事。” 华砚一皱眉头, 半晌才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初皇上下初元令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到外籍士子的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下面实行政令的也有你们的苦衷。当初皇上自所以会选择准流民入籍为初元令,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就怕你们这些人泰国纠结于教条,不懂得权宜,也不懂得网开一面。” 崔勤道,“下官等权夺有限,不敢不依律办事,若是任凭自己的心意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更要被有心人抓住了错处,恐怕要诬告下官贪赃枉法。” 华砚点头道,“话是不假,这一次的事,他们闹得有刻意之嫌,若你真的为那士子网开一面,不落他的贱籍,恐怕也会落人口实。” 崔勤忙应和道,“正是这话,上官者,有权夺,下官者,只有照章办事。” 华砚笑道,“崔大人起来说话。” 崔勤哪里敢起,“多谢大人,下官还是暂且跪着。” “之后如何,你细细说来。” 崔勤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刘岩递送入籍的请示之前,下官曾见过他与她的爱妾一面。” 华砚想起当日他召见刘岩,刘岩对他诉说的冤情的时候,也曾口口声称他带爱妾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崔勤觊觎其爱妾的美色,从此以后便纠缠不休,也因此对刘家百般迫害。 刘岩见华砚面有异色,心中越发忐忑不安,“自贱内归去之后,下官每年都要在她生辰的时候去本县的观音庙请法师做法,为她超度祈福。下官有幸在乐平县得了连任,四载有余,年初都会去一趟观音庙,这在本县无人不知。今年下官照例去观音庙为亡妻做法,刘岩带着她的爱妾来庙中求子,不知他是为前程,还是为什么,竟带那妇人主动走来与我攀谈。中途不乏夸耀赞叹,吹牛拍马之词,我敬他是个读书人,对其礼遇有加,至于那妇人,我本多一眼都不曾看。谁知寥寥见过这一面,竟酿出了祸端。” 华砚皱眉道,“崔大人所谓的祸端,就是之后你秉公将其归为贱民,他百般不服的事? 刘岩忙道,“要说之后的事,也十分离奇,下官在观音庙见过那一对夫妻不出三日,刘家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说是在广源楼设宴,请我前去。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该对本县的儒生士子多加照拂,下官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本以为只是一顿午饭,并无大碍,谁知等在其中的并不是刘岩,而是他的爱妾。” 华砚心中疑惑,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一口咬定是崔勤主动下的拜帖,不请他,却单请她的夫人去赴宴。刘岩觉得崔勤欺人太甚,却碍于他一县之长的身份不敢开罪他,再加上其爱妾从旁规劝,就硬着头皮准她独自去吃了这一餐。谁知席间崔勤多番言语挑逗,酒到酣时,动手动脚,百般调戏。其妾不堪其辱,好不容易才摆脱。 如今崔勤一口咬定是刘家下的拜帖主动请的他,那这两人之中该是有人在撒谎。 “你去广源楼赴宴之后如何?” “下官见到那妇人只身赴宴,心中十分惊异,孤男寡女,下官又是官,就是为了避嫌,免人口舌,不敢与她独自相处,转身便要走。谁知那妇人扯手将我拦住,慌说她相公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我先入席等待。” 华砚听到此处,免不了对崔勤察言观色,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谈吐畅快,并无言辞闪烁,故作虚妄之态,除非他是一个撒谎的高手,否则他说的话有九成是真话。 怪就怪在他当初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也是满腔委屈,慷慨陈词,言谈举止之间也并无瑟缩猥琐之姿,看上去也不像是说假话。 两边说的都像是真话,可陈述的情形却大相径庭,中间到底遗漏了什么才造成这种结果。 “之后又如何?” “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与那妇人拉扯,只得暂且入席。等了一刻钟,却迟迟不见刘岩的踪影,饭菜摆了一桌,那妇人三番两次走到我身边劝酒,中途不乏言语暧昧刻意挑逗,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起初下官还极力忍耐,一杯凉茶下肚,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入了一个局,就当机立断甩脱那妇人,匆匆离了广源楼。那妇人拦我不住,就冲到我前头,泪眼婆娑,步履匆匆而去。下官在她之后出门,心中暗道不好,回去同师爷一商量,都认定是上了那贱民的当了。” 华砚细细斟酌了崔勤的话,倒觉得合情合理,若那刘岩的小妾真的是个水性杨花,两面三刀的女子,也极有可能在华砚与崔勤之间左右周旋。 若说两边故事中还有什么变数,就一定是这个女子了。 “以崔大人看来,那刘岩的小妾可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 华砚原以为崔勤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谁知他面上竟现出一丝落寞怜悯之意,“崔勤的小妾名蕊沁,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华砚疑道,“照大人才刚所说,那女子设天仙局陷害大人,大人对她非但没有怨怼之意,反倒还存着怜悯之心。” 崔勤咬牙怒道,“所谓的天仙局,那小妾并非幕后主使,而只是刘岩的一颗棋子。刘岩一手布局,不惜派他的爱妾勾引我,就是为在入籍的时候,要我免了他贱民的身份。” “崔大人是说,刘岩胆敢以此威胁你?” “他倒还不至于拿这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要挟下官。可自此之后,他就屡屡遣那女子与我偶遇,每一次都几近勾引之能事。” 华砚冷笑道,“你是官,蕊沁是民,且又是女子,她如何纠缠你?” 崔勤面上显出三分赧色,“因下官平日好风月,外宅中也养了几个美妾,平日又爱带着人微服游玩,游湖踏山,奇在蕊沁每每得知我的行踪,纠缠不休。” 华砚听到“每每得知行踪”这一句,脊背生出一丝寒意,能时时刻刻掌握一官行踪的,不是买通了他身边的人,就是派了手段高超的暗卫。无论如何,那些人都是处心积虑要陷害。 华砚在心里断定,便出声问一句,“崔大人与那妇人见了几次面,县中才会传出你们二人屡屡私会的传言?” 崔勤一脸哀色,“说我与那妇人屡屡私会,此言不实。我与她见面那几次,周遭都有旁人。说起来,下官与蕊沁只单独见过一次面。我被刘家骚扰的不厌其烦,又实在厌恶刘岩的人品,渐渐的便连从前对他的那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了,果断依律将其归入贱籍。刘岩恼羞成怒,埋怨蕊沁,将人打的遍体鳞伤,害得她她连夜跑到县衙来击鼓。” 华砚见崔勤双手扶地,才他支撑不住,就上前扶他,“崔大人不要跪了。” 崔勤双膝酸麻,两腿发软,若不是有华砚扶着,恐怕已一个踉跄栽到地上。 华砚将人扶到一边座上,又将茶推到他面前,“崔大人慢慢说来。” 崔勤喝了一口水,平息之后才又开口,“蕊沁来告状的时候已是深夜,下官也是连夜来升堂,衙役们将人扶到堂中,我看到她的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一身的鞭棒伤痕,身上还有水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衣服也有大片都撕破了。衙役们都是男人,我生怕这女子名节受损,就叫人拿了一件衣服给披上。” 华砚冷哼一声,“崔大人审问那妇人之后,她定是一口咬定是被她丈夫打伤的。”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起初只是啼哭叫痛,经我百般催问,才说了实情,因我将刘岩归入贱籍,刘岩怀恨在心,又怨其妾无能,为发泄心中怒气,便在家中百般折磨羞辱她。这妇人也是趁他睡着了才从家中逃出来,连夜走到县城告状。” 华砚满心惊诧,“据我所知,刘家并不住在城中,那妇人只身一人,是怎么走到城里告状的?” 崔勤道,“下官并无半句虚言,那妇人被架到堂中的时候,一双鞋都走破了,奄奄一息,十分可怜。” 华砚自满了一杯茶,半晌没有说话,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他也提到小妾被崔勤逼迫,为保他平安不得不从之,之后在崔府中受尽□□,不堪忍受,才寻了短见。 既然两边的说法相左,两边又都不像是说谎话,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个妇人在从中搞鬼。 华砚心中拿定了这个想法,就赶忙问崔勤一句,“之后的事,是不是大人看那妇人可怜,就将其暂且收在县衙中?”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在堂中啼哭毕,又哀求我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我体量她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就破格只留下师爷一人,她跪在内堂,当着我二人的面,将她丈夫当初如何逼迫她,催她借着勾引我引诱我以权谋私的事都招认了,师爷叫她画押,她却抵死不肯。我顾念她身上有伤,又下定了决心要与其夫决裂,就好心收留了她一些日子。不出一月,她伤势好的差不错,我正想叫人到乡里提刘岩来问话,那妇人竟不知所踪,不见其人了。” 华砚皱眉道,“不是说那妇人寻了短见了吗?” 崔勤斟酌道,“下官的确听说刘岩拿着一封信声称是那妇人的遗书,书上所陈所写却尽是虚言。当中描述我如何欺辱她种种,她如何不堪忍受种种,唯有一死以证清白种种,都十分的荒谬绝伦。刘岩声称那妇人投了湖,自寻了短见。刘家花了钱雇人去打捞尸首,的确捞出一具女尸,仵作验明正身,是蕊沁无疑。” 华砚见崔勤面有愤怒之色,就顺着他的话问一句,“崔大人的意思,是那妇人并非自杀,而是有人杀人灭口?” 崔勤冷笑道,“行凶的人除刘岩不作他人想,他当初既然能为一个身份舍了自己的爱妾,自然也能为了污蔑我痛下杀手。” “蕊沁死时,刘岩可有不在场的证据?” 崔勤道,“差就差在这一点,县中出了人命,县府不能不查,单靠验尸,只验出那妇人是溺水而死,死前并无与人厮打的痕迹,的确像是自杀。她遇难的时候,刘岩人在乡里,并无作案时间,最后不得不定了自杀,命刘家认回尸首,案子不了了之。” “崔大人是否有别的想法?” “刘家家境殷实,不排除有□□的嫌疑,我虽然有这个猜测,苦于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大海捞针一般无从查起。” 华砚笑道,“崔大人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你还有什么遗漏的要补充吗?” 崔勤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脸,摇头道,“下官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因为刘岩造谣生事,县中人都认定我与那妇人不清不楚,更有甚者,居然还有黄口小儿编了绕口令打趣我。下官作为一县之主,若执意申辩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只能默默忍耐。谁知刘岩那厮还不肯罢休,竟然跑到京中滚钉板告御状,还借污蔑我的名声,挂连崔尚书。好在皇上英明,在朝上驳斥了那一位监察御史的弹劾,另派殿下前来查访,若圣上只听信他一面之词,当场定了下官的罪名,下官岂不是百口莫辩。” 华砚笑道,“陛下圣明,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官言也好,民言也罢,她绝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 崔勤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对华砚道,“皇上爱惜天下臣民,自然不会容许有人蒙受不白之冤。下官诉说种种,并无模棱两可,加油添醋之处,还请大人明鉴。” 华砚道,“在我来林州之前,也曾在京中召见过刘岩,听其言,观其行,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刁民。” 崔勤一听到这就变了脸色,才要开口说什么,华砚就摆手说一句,“我说这话并不是指责崔大人说谎,今日我听你一番话,虽不敢十分确定,却也有八分确定,你说的亦不是假话。你与刘岩这一场是非,都是因为蕊沁这个女人。你们对彼此抱有偏见,实际交往却是寥寥,你认定他是个为了身份牺牲自己女人的小人,他认定你是一个霸占□□,欺凌百姓的贪官。何况之后闹出人命,他若真的疼爱她的爱妾,自然咽不下这一口气,想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人之常情。” 崔勤心中百味杂陈,“大人说的,下官不是没有想过,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蕊沁从中作祟,她又怎么会死的如此凄惨。她在这一场纠结中没有得到半分好处,是万万不可能是幕后主谋的。” 华砚失声冷笑,“蕊沁赔上性命,自然不可能是幕后主谋,却极有可能是幕后主谋的一颗棋子。你与刘岩两个,只看得到眼前事,却看不到朝上事。在刘岩看来,你是害死他爱妾,迫害他成为贱民的罪魁祸首;在大人眼里,刘岩是上蹿下跳,设下美人局的刁民。你们都想不到蕊沁会周旋于你们中间,精心制作出一个个假象,让刘岩误以为是你逼迫她,又让大人误以为是她是刘岩的提线木偶。如今幕后主使的目标渐渐明了,他们既然剑指崔尚书,那这一件事从最初就有人在精心安排。” 崔勤愣了一愣,面色也凝重起来,“大人的意思,这中间一切的误解都是蕊沁挑唆,二蕊沁又是受高人指使,最后她想功成身退之时,却被人推入湖中灭口。” 华砚点头道,“若大人与刘岩说的都是二人的亲听亲见,一定是那蕊沁做了两面人。蕊沁出身风尘,自幼就看惯了人情世故,被有心人收买,助纣为虐布下这一个局,并不是没有可能。利用她之后又杀她灭口,也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 崔勤听华砚话里有话,自然是一早就怀疑幕后主使大有来头,他却不敢问所谓“他们”的身份。 华砚见崔勤默然不语,就笑着安抚他道,“事情我大概清楚了,之后自会派人一一验证崔大人与刘岩所说的话。至于查清之后如何处置,恐怕要等皇上决断。为了不引人耳目,我还依旧住我的客栈,暂时不去驿馆落脚。崔大人也不必派人来伺候,更勿要透露我的身份。” 崔勤哪敢说一个不字,恭恭敬敬应了华砚的话。二人又说了几句,他就亲自将人送出门。 为免张扬,华砚出内堂之后就请崔勤留步,匆匆带人走了,出门时见到才刚在堂上那个相貌不凡,气度翩翩的师爷,他心中便多了一分猜想。 一出了县衙大门,华千就凑到华砚耳边问一句,“崔勤将大人请进内堂,可是猜出了大人的身份?” 华砚轻轻点点头,对华千做一个不可多言的手势,一路直回客栈。 三个人都没吃午饭,华千一早就饥肠辘辘,待店家帮华砚摆上饭菜之后,他便忍不住说一句,“既然崔勤已经殿下的身份,为何连一顿饭也不肯为大人准备,他难道不知大人这一趟就是为他的事来的吗?” 华砚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华千道,“休要妄言,是我特别嘱咐崔大人不必张杨,以免暴露了我的身份,反而不利于查案。” 华千哪敢再言,服侍华砚用了饭,就关上门退出去。 华砚用了茶,又在房中踱了半晌的步,思索当初审问刘岩的种种和今日与崔勤的种种。 事情大体如何并没有特别复杂,他如今还想不清楚的是幕后指使蕊沁的主谋是谁。 姜壖显然最有嫌疑,却不排除灵犀与舒家的嫌疑。 能耐着性子,大费周章弄这么一个局出来,矛头直指礼部尚书与初元令,可谓是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蕊沁已死,死无对证。刘岩将冤情告到毓秀面前,毓秀已明旨叫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三司会审,将事情做一个定论。就目前的证据来看,于崔勤大大的不利,真的追究起来,他为霸占□□,以权谋私的事恐怕就要落实。若是找到了证人为崔勤证言,刘岩又必定要落下诬告的罪名,即便这二人都是身困局中的被害人,最后也一定会牺牲掉一个无辜之人。 除非他找到证据证明崔勤与刘岩的误会都是蕊沁从中作梗,蕊沁又是被人买通,最后又被灭口,而非自杀。 可若是布这一个局的人是姜壖在暗中的谋士,是万万不会留下一点破绽与他的。 这个布局人,极有可能就是姜郁。 从小到大,他最不想作为对手的那个人。 华砚是毓秀的伴读,他和姜郁是一个帝师教出来的,姜郁学识如何,性情如何,人品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在华砚的眼中,若这天下间有一人能倾倒毓秀的江山,便非姜郁莫属。 229 4.14 ♂! 用罢午膳一个时辰, 华千便进房叫起。 他原以为华砚在午睡, 却不料他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华砚扶着额头坐在桌前。 “殿下没小憩一会?” 华砚皱着眉头对华千摆摆手, “你现在去备马,我们下午就动身。” 华千一愣,“殿下想去哪?” “还能去哪,去田家庄问话。” 华千回话的吞吞吐吐,“从县城到田家庄少说有五十里路, 殿下晌午才逛了集市, 又进了衙门,不如休养一日, 明日再去田庄不迟。” 华砚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叫你取备马就去备马,我带你出来不是享福的,你要是觉得辛苦, 就回京去。” 华千听了这话, 哪敢再言,忙匆匆出门去吩咐, 这一边备好了马, 心里却十分委屈, 心说我明明是心疼殿下劳顿, 谁知反倒落下了一身不是。 华砚只带了三两禁军同行。华千执意要跟随, 一路快马加鞭, 到田家庄时气喘吁吁, 好不辛苦,再看华砚等人,一个个还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华砚叫人打探了刘家的庄院,叫华千去敲门。 庄丁一听是京中来的贵客,带了少爷消息的,忙匆匆禀报了刘老。 刘老亲自带了人迎出门,见了华砚等人,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叫大人。 华砚坦然领受了他的跪拜,亮出令牌印信,“我是新任林州监察御史,今日来是特别来找你们问话的。” 刘老一听说是御史驾到,忙将人迎进门来,口里想说几句寒暄,又生怕说错话惹出麻烦。 华砚跟随刘老进庄,入正堂之前叫几个禁军守在门外。 刘老将华砚送上上位,跪地叩道,“大人要问小民等的话,本不该劳动你亲临,只消一纸文书,传召小民前去就是了。” 华砚打量正堂四周,对刘老道,“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除了问话,也是想看看你家中的情形。” 刘老听了这话,一边张罗给华砚看茶,一边赔笑道,“老爷是想先问话,再看看这庄子,还是想先看看这庄子,再问话。” 华砚心中冷笑,我这一趟来的出其不意,就是要抓你个措手不及,问出几句实话,哪里要被你磨了时间。 “自然是先问话,再看庄子。” “你儿子上京告状的事,你可知道?” 刘老道,“不瞒大人,自打小儿生出上京告御状的念头,小民曾几番劝阻他不要痴心妄想。我们是蝼蚁一般的人,怎么同官争斗。因为这事,我们父子也曾起了几次争执。谁知那不肖子趁我不防备,偷偷写了状子,带了盘缠就上京了。因他是告御状,沿途关卡无人敢拦,走的极快。我本以为他人在醉花楼醉生梦死,半月之后才收到一封家书,得知他人已在上京路上了。” 华砚笑道,“这么说来,刘老本是不想刘岩上京去告状的?” 刘老连连摆手,“大人这说的哪里话,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小民怎么会撺掇小儿去做。自古民不与官争,争来争去也争不得公道,一不小心,连身家性命都赔进去了。” 华砚三番两次听他说这种话,心里十分反感,忍不住就说一句,“当今圣上仁爱英明,官也好,民也罢,绝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若刘家真受了委屈,皇上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缘故。” 刘老哀哀叹了三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华砚猜到他是有话要说,就温言催促一句,“老人家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虽是代掌的言官,却一定会禀行言官的职责,兼听而信,你有什么话也不必粉饰,直说就是了。” 刘老对华砚磕一个头,半晌竟老泪纵横,“小民说一句不怕死的话,若皇上真心想为我刘家伸冤,就不会撤了之前那一位御史老爷的职,改派大人前来了。” 华砚一皱眉头,“你见过除我之外的监察御史?” 刘老摸一把眼泪,“在大人之前,也曾有一位御史大人招小人去问话,听说小儿与儿媳的冤情之后,义愤填膺,允诺要为我们伸冤。可不久前却传来消息,皇上听了他的奏报之后,非但不问案情,还动怒削去他的职位。皇上如此对待言官,包庇重臣,罔顾百姓,实在让人寒心。” 华砚哪容得他攻击毓秀,“我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查清孰是孰非,就算你刘家真的有冤情,你所知的也十分有限,若是让我听到你有半句诋毁皇上的言辞,休怪我翻脸无情。” 刘老听华砚语气严厉,忙磕头服软,“是小民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切莫同小民一般计较。” 华砚喝了一口茶,压了怒气,正色道,“我这一趟来是来问话的,我问什么,你说什么。你才说这事都是因你儿媳而起,刘岩告状的时候,只说那个叫蕊沁的女子是他小妾,刘家上下已经把她当作儿妇了?” 刘老颤颤答话道,“当初买那女子的时候,的确只是想给小儿做一个妾室。因她长得好,又颇有几分才华,婚后二人情投意合,越发恩爱,渐渐的小儿就动了心思,想等这女儿生育子嗣之后就将她扶成正室。我与内子见蕊沁十分知进退,为人也恭敬孝顺,一想到来日若真娶了别的人进来,不知还要惹出什么麻烦,既然他们和和睦睦,不如就应允了。” 华砚点头道,“原来如此,除了你二老,刘家上下也将蕊沁当成少夫人?” “小儿就她一个妾室,庄里的人都尊称为奶奶。” 华砚思索半晌,冷笑道,“刘岩上京告状的时候,说蕊沁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受了乐平县令崔勤的逼迫。这事你们可知道?” 刘老咬紧了牙关,恨恨道,“怎么不知。年初的时候,小儿带儿媳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念他是父母官,不免走过去行礼,高低攀谈了几句。谁知那赃官贪图儿媳的美貌,不出几日就写来拜帖,单请儿媳去广源楼赴宴。” 华砚就等他这句话,“刘老既然说有拜帖,就请将拜帖拿来我看一看。” 刘老咦了一声,“小儿原本有心将这些来往信件收作证据,就在儿媳出事之前,这些东西一并都失窃了。” “怎么会失窃了?” “这事说来也十分离奇,东西放的好好的,还落了锁。突然有一日,锁被撬了,财物不少,却单单少了狗官写的帖子。” 又是“赃官”又是“狗官”的让华砚十分不适,念在刘老一腔怨愤在胸的份上,他才暂且忍耐了,“你先不要急着骂人,东西在你家,放在哪里也只有你家的人才知道。莫名其妙地丢了东西,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外贼外贼,不如想想家贼难防的道理。” 刘老满心诧异,“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以为是我们故意编造出这一番谎话诬陷崔勤?” 华砚摇头道,“我并没有说你们诬陷,只是说你们兴许误解了。那些所谓的拜帖,说不定没有一张是真的。” 刘老脸一白,“怎么不是真的,虽然现在东西丢了,无从对证,当初老儿也是看过那些请帖的,尾款都有崔勤的私房印信,与他从前写给没从良的几个外室时的暧昧私信上的印信如出一辙。” 华砚疑道,“既然是崔大人写给红颜知己的私信,你们又是从哪里看见的?” 刘老轻哼一声,“与崔勤交往的那几个女子,虽身不在青楼,却也不止他一个恩客,何况崔勤自诩才情,乐得他写的那些淫词艳赋在外流传。有好事者,曾誊抄他的诗文,模仿他的笔记,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华砚冷笑道,“既然你也说有人誊抄崔勤的诗赋,模仿他的笔迹,那那些所谓的请帖也未必真的是出自崔勤的亲笔。” 刘老摇头叹了两叹,一脸的苦相,“官官相护,果然如此,大人既然一早就认定了崔勤的清白,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的话。” 华砚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与你说道理,你却认定朝廷官官相护。若你真心回护你的儿媳,那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准她去同崔勤见面?” 刘老道,“皇上下了初元令,小儿若入了籍,来年就能进京考进士。是媳妇自己深明大义,忍辱周旋崔勤。好在之前几次,崔勤只是言语暧昧,未曾轻薄。我们几番忍让,却换来他越发的得寸进尺,他为了霸占蕊沁,竟以小儿的身份为要挟。儿媳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勉强从了,好在她身份上只是刘家买来的一个妾侍,送给崔勤也不算有辱门风。” 华砚满心鄙夷,“这些所谓崔勤逼迫刘家的过往,都是仅凭几封书信?” 刘老道,“自然不会仅凭几笔书信。崔勤有一个心腹,专门替他勾男搭女,从中牵线,这人曾多次来我们庄上纠缠,只是蕊沁死后,崔勤生怕出事,就给了那人钱,让他远走他乡人了。” 230 4.15 ♂! 华砚皱眉道, “所谓的远走他乡, 就是他人失踪不见的意思?” 刘老道,“按理来说, 他该是拿了钱财出外避祸去了。” 华砚冷笑道,“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凭空臆测?” 刘老被噎的哑口无言,心中却十分不服,想的是“你说我凭空臆测,你又何尝不是拼命维护, 不肯认定崔勤有罪罢了。” 华砚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眼见刘老神色有变,多少也猜到他心中想法, 便可怜他小民愚钝,“这世上的冲突纠葛,若想得出一个公论,不是光凭一张嘴喊冤, 要依法律, 讲证据。崔勤对你儿媳心存不轨的事,你从头到尾只是道听途说, 不曾亲眼得见, 蕊沁虽是你儿媳, 你作为一家之长也不可偏听偏信, 认定崔勤是罪魁祸首, 不如静下心来细想这一整件事中的蹊跷。” 刘老一脸的迷茫, 眼眸中更藏着隐隐的愤恨, “小民不懂大人话中所谓的蹊跷,还请大人赐教。” 华砚面无表情,“我只是就是论事,诉说事实。要是我说话之前你暗地里存着排斥之心,认定我是官官相护,那我也不必浪费口舌了。” 刘老听华砚音中隐有怒气,也意识到他在无意之间流露了不满的情绪,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对华砚赔礼,“小民怎敢对大人抱着不敬的心,还望大人明鉴。” 华砚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索性也就不再纠结,“这桩事中的蹊跷,不止一件,且不说你们所知所晓的都只是蕊沁的一家之言,就连那些可以被当做证据的请帖书信,大概也是捏造的。如若不然,为何如此凑巧,重要的证据遗失了,重要的证人走失了,蕊沁又死无对证,若是你们认定崔勤是这背后的罪魁祸首,那我倒是要问一问他行凶作恶的缘由了。” 刘老满腔愤怒,哪里压得住,明知不该发作,也忍耐不得,“为官的行凶作恶,还要什么缘由,自然是仗着自己的权势,欺压百姓。” 华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最稀奇的就是这个。我这几日在县中游走,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亲身经历的,都与传闻描述的崔大人不相符合。依我所知,崔勤上任之后颇有政绩,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在政事上无可挑剔。作为一县的父母官,看人清楚,断案明白,言谈举止得体,实在不像是一个不良人。” 刘老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没出这事之前,崔勤在县中的风评的确上佳,他上任之后,为民的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城郭乡里凶杀抢夺的案子也少了不少。老儿等也被他迷惑了几年,可自从那狗官频频纠缠儿媳,我们才看出他的真面目。” “你们都有谁?” 刘老被问的一愣,“原本只有老儿一家人,蕊沁出事,事情传开,全县人都知道他的劣行恶迹。” 州县官大多在乎风评,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可怜崔勤用心做了几年政绩,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拿做一颗棋子。 华砚心中感慨,半晌才开口道,“据我所知,自从崔勤的妻子去世,他虽不曾续弦,却在县中交了几个红颜知己,也养了两房外宅,他为人虽落下风流的名声,却从来都讲究你情我愿,从不肯逼迫人的。却不知你那儿媳是何等的天姿国色,竟能让一个理智勤勉的朝廷官员,罔顾国法人情,做出强占民女的事。” 刘老闻言,咬着牙对站在门口观望的管家招手,“去把奶奶的画像拿来。” 华砚猜到他要干什么,心里觉得他多此一举,嘴上却不好阻拦,等他看过蕊沁的画像,原本的想法也没有被动摇半分,“我早就知道蕊沁是个美人,如今得见她容貌形态,果然是个美人不假。只是她这一幅南瑜女子的姿态,未必如得了我西琳人的眼,至多只算得上是别有风情罢了。崔勤年纪不轻,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一定不少,他为人又好诗情,自诩风雅,如此一个才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名花有主的妇人失了风度。” 刘老拜道,“大人说的话,小民等何尝不曾疑惑过。事已至此,小民等无凭无据,那狗官在上官面前披上了一身人皮,还有谁肯听我们诉冤枉。” 华砚幽幽道,“冤枉不冤枉,还有待定论,我这一趟来是为了问话,你只实话实说就是,实情如何,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刘老见华砚面有厌烦之色,便把之前抱着伸冤叫闹的心思都收敛了,反摆出讳莫如深的姿态来,“大人可还要看一看我家宅子?” 华砚摆手笑道,“不必了,单凭你这堂中的摆设使用,我已知道几分。今日一见,我只是来问几句话,你说的话也暂且不必画押,来日若要用作呈堂证供,我会叫人传你上堂。” 刘老满口答应,心里想的却是,只这几句话他已明白表露偏袒了,来日若真的扯上公堂,还不狠狠为他扣上一顶诬告朝廷命官的帽子。 华砚说完这一句,便迈步往外走,华千见华砚面露不悦之色,心中十分惊诧。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主子的秉性,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从不在面上给人不快,想必这老儿说的话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 刘老一路将人送到庄门口,华砚上马之前,面色缓和了一些,不多寒暄,只说了一句“留步”,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走了。 一路风驰电掣,华千半个字也不敢说,回到客栈之后他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硬是跟了进门。 “是那刘老头惹殿下生气了?” 华砚摆手道,“就算彼时心绪波动,狂跑了这一场也早就平息了。” 华千一边平喘,一边出门为华砚泡了一壶茶。 华砚饮了茶,华千身子也恢复如常,便试探着又问一句,“殿下与刘老说话的时候,我也在一旁听着,却不知他说了哪一句话惹怒了殿下?” 华砚明知华千只是好奇,若是从前,他就随便说一句敷衍过去,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忍不住叹上一叹,“从古至今,朝廷要担心的两件事,无外乎贪官愚民。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闹得全县风言风语,一县之主的名声,就被这么以讹传讹败坏掉了。底下的小民百姓,不看崔勤这几年做出的政绩,竟把全副心思都用在道听途说上面,着实可悲。” 华千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让殿下伤心的竟是这个,是我多心了,我本以为……” 华砚见华千欲言又止,好奇笑道,“你本以为什么?” “我本以为殿下是因为刘老言辞之间冲撞了皇上,才心生恼怒。” 这当然也是他生气的原因,华砚却怎么会承认,只摆手叫华千退下。 人走了,他就走到床边,从窗缝中往外看后院的花花树树,心里盘算着如何写奏折,回想起那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心里百味杂陈。 虽是离别相思时的一句冲动之语,却是他这些年不敢想也不敢说的话。即便模糊了字迹什么也看不清,毓秀若寻根问底,又会作何感想。 直到晚饭时分,华千同店家送来饭菜,华砚才打起精神,吃了饭,用了茶,洗漱换装,才坐在桌前准备落笔,窗外就响起了两声轻扣。 华砚算算时辰,心中十分惊诧,快步起身走到窗边,将人放了进来。 元安对华砚行了跪礼,一句“殿下”还没有说出口,华砚就先开口问了句,“时辰还这么早,你怎么就过来了。” 元安拜道,“时辰虽早,属下却十分小心,不该看到的绝不会看到。” 华砚愣了一愣,轻笑道,“说的也是,既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不管你如何谨慎都看得到听得到,你又何必避嫌。” 元安点头笑道,“正是这话。” 华砚与元安相让着入座,一边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事禀报?” 元安从怀中掏出上锁的密匣,“这是今日才到的加急文书,皇上特别嘱咐要亲手交到殿下手里。” 华砚接过密匣,从怀中掏出钥匙,锁开了又有些犹豫。 他才向毓秀递送了奏折,这一封不可能是毓秀的回书,必定是她之前就写下来的。信上没有加急的标识,走的是寻常的官书下文的流程,想来并不是什么紧急的旨意。 元安见华砚迟迟不看密旨,难免暗自腹诽,疑惑他是在忌讳他,便躬身问一句,“殿下可要属下回避?” 华砚忙摆手道,“不必回避,因这一封不是加急密旨,我才不急着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元安笑道,“殿下要说的可是你今日去田家庄的事?” “你知道?” “殿下的一举一动,属下怎么会不知道?” “你派人暗中保护我?” “皇上吩咐,修罗使半步不离殿下。殿下且放心,不管你去往哪里,我们都在暗中回护你的周全。” 231 4.17 ♂! 元安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抚华砚, 华砚心中却生出别样滋味。 他出身将门, 自幼起练功夫的时间不比凌音少多少,比洛琦等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客自然是优胜许多, 这一趟出门之前,他原本没有一点担忧,可昨日听元安笃定有人处心积虑地跟踪他们的时候,他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忐忑。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倒是他从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元安见华砚失神, 便躬身拜问一句, “殿下可还有吩咐?” 华砚想了想,摆手道, “我本想给皇上写一封奏章,告知她事情进展,转念一想,若奏报的太过频繁, 实在劳民伤财, 不如等一等,等事情真的查出一个眉目了, 再上书不迟。” 元安面上不动声色, 知情识趣地华砚施一礼, “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 属下先行告退。” 华砚眼看着元安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 人走了半晌, 他才取出匣子里的密旨。 毓秀一贯刚毅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全篇洋洋洒洒,委婉诉说思念,华砚读到那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时,手禁不住也抖上一抖。 匆匆又读了十几行,总想着会读到正题,可通读下来,却只有似落花飞絮一般的离愁别绪。 若不知毓秀的品性,单看这一篇文,是人都禁不住要怀疑她这一纸飞鸿传书是为了寄托相思。 华砚的心一片凌乱,虽期盼毓秀是真的是因为想念他而写了这一封私信,理智上却一早就认定毓秀绝不会徇私如此。 且不说从蜀州到林州传一封信要如何大费周章,就算来往传递这一封信件不消花费一点力气,毓秀也不会轻易袒露心扉。 华砚苦笑着摇摇头,从头到尾又通读了两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当中有几句一字相连,连成一句,“姜家暗卫图谋不轨,万事小心,如遇危难,速请巡抚调兵”。 毓秀所谓的“姜家暗卫”,就是元安等发现的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想必凌音在京城查出了什么蹊跷,毓秀担心他的安危,才传信来提醒他。 调兵的巡抚自然就是贺枚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毓秀明知他行事谨慎,也相信凌音挑选一路跟随他的修罗使,大费周章特别写了这一封信,就是为了提醒他多加小心? 告知他于危急时刻可请贺枚调兵的事,于毓秀来说的确算是透露暗棋的大事,可她明知他不会想不到请贺枚襄助,为嘱咐他这几句话特地写这一封密函,是否必要。 又或是在深意之外,毓秀还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他最不敢相信的解释,就是毓秀真心想对他说那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华砚看着毓秀的密函,轻轻发出一声嗤笑,抚摸着纸上的一行行字迹,纠结到最后,还是把信放到火上烧了。 要是让他来选,他是很愿意把毓秀写给他的这一封满是离愁思念的信留下来的,可毓秀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说她想说的话,就是一早就怀疑这封密函落到别人手里的可能。 华砚望着地上的零星灰烬,又看了看右手食指上微黑的墨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玉佩原在的方向,却只摸到了空空的一片。 他有点后悔当初把那一句诉说相思的话划掉,若是至死他都没能对毓秀说出那一句话,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华砚正满心悲凉地胡思乱想,华千预备了安神茶叫门。 华砚这才意识到自己才刚想到了一个死字,转而又安慰自己说,大概是出门在外的时间久了,难免心绪烦乱,他便推开安神茶,对花千吩咐一句,“你准备一下,我们出去一趟。” 华千一愣,“殿下奔波了一日,不如早早安歇,有什么事明日再办。” 华砚皱眉道,“我叫你准备你就去准备,带足银子,这事只能晚上来办。” 华千一头雾水,又不敢细问,只得速速回房收拾了,在门口等待华砚,“殿下可要骑马?” 华砚摆手道,“骑马太张扬了,你去跟店家租一辆车。” 华千备好车,到门外时,只见华砚背着身远远望着街道的方向。 华千一时失神,一瞬之间竟生出错觉,那一抹长身矗立的身影,不知在何处染上了洗不去的孤单落寞。 “殿下,车备好了。” 华砚看了一眼车夫,表情立时变得柔和起来,笑着走到车里去坐。 华千紧随其后上车,一边小声问华砚,“殿下要去哪?” 华砚笑道,“去找乐子。” 华千吓得瞪大了眼,车外的车夫等不及催促了一句,他只支支吾吾,华砚心里好笑,就故意提声说一句,“你们县里可有烟花青楼之类的去处,带我们去逛逛。” 车夫没表现出丝毫惊异的神情,似是见怪不怪,“贵客是要去怡红楼还是南风馆?” 华千脸都绿了,“自然是怡红楼,南风馆是什么东西?” 华砚噗嗤笑出声,安抚华千道,“他开口问也是好心,你急什么?” 华千紫涨着脸看着华砚,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南风馆里的客人是伺候男人的,还是伺候女人的,我只是好奇,所以才问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华砚笑道,“你好奇这些干什么。” 华千被堵的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他越是窘迫,华砚越想都弄他。 行到半程,华千受不住华砚调笑,就仰着脖子说一句,“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去找乐子,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华砚挑眉笑道,“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怎么样?” 华千转转眼珠,“殿下这一趟出的是公差,背的是御史的名号,可你毕竟还是皇妃,这么贸然跑去烟花之地找乐子,恐怕要落下不是。” 华砚冷笑道,“何止落下不是,我要是真的去找乐子,恐怕要落下罪名。”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我说过是我去找乐子的吗?” “殿下才刚明明说……” 华砚摆手道,“我要是不这么说,车夫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 华千有点发蒙,“殿下既然不是去寻欢作乐,那跑去烟花之地做什么?” 华砚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查案”。 华千目瞪口呆,“殿下去青楼查什么案?” 华砚本不想同华千解释,又怕他蒙在鼓里不知如何行事,就三言两语敷衍他几句,“崔勤自然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想来也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传闻那些地方流有他的诗词印鉴,我便去亲眼看一看。” 华千听到这,脸色也凝重起来。 行到花街巷口,车夫就停了车,恭请华砚二人下车,“这巷子只有一家大的馆子值得去一去,那些小楼暗门,贵客就不必去了。我是在这里等你们,还是这就回去?” 华砚对华千使个眼色,华千从怀中掏出钱递给车夫,“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出来。” 车夫接了钱,笑嘻嘻地把车隐到背人处。华砚带了华千,慢悠悠地往巷子里走,华千看着那些小楼门口的大红灯笼,小声对华砚道,“州县小地的烟花巷果然寒酸得很,比不得容京的繁华。” 华砚笑道,“崔勤自诩是个才子,他结交的女子自然也不是庸脂俗粉,这一处烟花地虽小,想必也藏着几个佳人。” 华千满心感慨,“就算真藏着几个佳人,也比不得容京。” 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华千,“你说的有模有样,莫非你去过?” 华千忙摆手,“我哪里去过那种地方,都是听说的,容京的潇湘馆一馆绝色才子,公主就是常客。” 华砚一皱眉头,出声呵斥一句,“造谣生事,小心被人捉去割了舌头。” 华千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舌头,才想着说什么,一根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拉着他笑道,“客官进去坐坐?” 华千闻到一阵艳香,熏得头都昏了,好不容易从那几个人手里挣出胳膊,眼看着他们又要去拉华砚,忙整个人挡在他面前,“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华砚倒一派淡然,笑着问一句,“我们要去怡红楼。” 那两个花娘听到这一句,禁不住满心失望,指着巷子深处的小楼说一句,“喏,那个就是怡红楼。” 华千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心中惊诧不已,附耳对华砚道,“他们本是招揽生意,别说是使出浑身解数,居然还好心为客人指路。” 华砚摇头轻笑,没有接话。 二人到了怡红楼门口,早有人迎出门来打招呼,见华砚衣着华贵,相貌不凡,一个个心花怒放,前呼后拥地将人请了进去。 老鸨也不必问,直接将人送到了雅间,华砚索性就留下她问话,“我们也是慕名而来,听说你们这怡红楼,有知县大人的红颜知己。” 老鸨被问的一愣,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崔大人何等人物,从来也不光顾我们小家地方。” 华砚还没开口,华千先从怀里掏出钱来递给老鸨,“问你话,你就实话实说。” 老鸨见了银子自然欢喜,话却说的隐晦,“老身所说并非虚言。不瞒贵客,从前这花柳巷是出过几位美人,到后来都赎了身去柴家巷自立门户。这一条街上的客人龙蛇混杂,也有贩夫走卒,久而久之,达官贵人就不来了,那些有容貌有才情的都挂着外宅的名号,自占一楼。客官要是肯花银子,不如改去那里。” 华砚的茶杯都端到嘴边了,等老鸨说完这一番话,他又笑着把茶杯放回了原位,“多谢老妈指点,我们这就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对华千使个眼色。 华千从怀里又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老鸨。 华砚见老鸨欣然领受,就顺势问一句,“听说崔大人的诗词文章在本县流传甚广,不知你们这里是不是也有他的笔墨?” 老鸨愣了一愣,陪笑道,“白姑娘还在楼里的时候,的确与崔大人有过书信往来,她人走了之后,把那些东西一并都带走了。崔大人的诗词都是极好的,姑娘们也曾纷纷传阅誊抄。” 华砚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崔大人的笔迹流传出去的?” 老鸨听到“笔迹”二字,面色就是一凛。 华砚自知失言,忙笑着说一句,“老妈莫多心,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232 4.18 ♂! 老鸨笑道, “崔大人的诗词文章在各处皆有传抄, 因他崔家的字自成一派,心向往之, 争相模仿的人也不少。” 华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崔缙的字在朝中颇有名声,他侄儿的字恐怕也同他一脉相传,在县中被人争相模仿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会模仿崔勤字迹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起码糊弄一下与崔勤远些的人倒是轻而易举, 却逃不过明眼人的眼,否则蕊沁也不会急着把证据一并销毁。 老鸨恭恭敬敬将二人送出门, 出巷子的时候,华砚又看到彼时拦人的那几个人,两个女子中稍年轻一点的那个看他的眼神,迷茫之中又带着几分妖媚, 莫名让人心动。 华砚心中生出了几分异样情绪, 出了巷口,华千与催促他时, 他却回头看了一眼巷子, 见那几人都不在了, 才慢悠悠地上车。 车夫不问华砚为何这么快就出来了, 只笑着问一句, “贵客要去哪?” 华千见华砚不说话, 便替他回一句, “去柴家巷。” 车夫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的喜笑颜开。 华砚对华千摆摆手,华千便不上车,只坐在车前与车夫聊天。 “老哥怎么一听到柴家巷,就笑了?” “贵客是否听花街的老板说起柴家巷?他们叫柴家巷,我们就只叫柴街。那条街上原本都住着乡绅富贵的外宅,只因后来住进去两个姑娘,起了两座独楼,招待显贵才子,渐渐的成了文人聚首的高雅之处。” 华千点头笑道,“这个自不必说,大小地方一定都有这么一个去处,却不知你们这里的人去逛这种独楼是不是也叫喝茶。” 车夫点头道,“就是这个叫法。白家小楼不像青楼不挡来客,来往都要白姑娘亲笔写帖。上等人的这些附庸风雅,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就只是故弄玄虚。” 华砚在车里听了个大概,华千就甩手回了车里,小声问一句,“听说去白家楼要拜帖,殿下预备怎么进门?” 华砚摇摇头,笑而不语。 待车子到了柴街,车夫径直把车听到了白家小楼门前。华砚泰然自若地下了车,叫华千打赏了车夫,再去叫门。 家丁一开门看到一张生脸,禁不住皱起眉头,抬手把灯笼抬起来照了站在不远处的华砚。 此一举在华千眼里自然是失礼之极,他才想出手打家丁手里的灯笼,就被华砚出手制止。 华千回头请华砚示下,华砚也不看他,款款上千两步,走到红灯笼面前,微微笑道,“我们远道从京城来,并没有白姑娘的请帖,却不知家人能不能通融。” 家丁一见华砚姿容,七魂少了六魄,眼都直了,结结巴巴地回了句,“京城来的贵客,小的本不该阻拦,只是今日我们姑娘在招待旧人,唯恐相待失礼,还是请客官改日再来。” 话说的冠冕堂皇,拒绝人也给足了颜面,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家人。 华砚朝院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了两个便衣的衙役,因他们脚上穿着官靴,倒不难看出身份。 华千才要开口,就被华砚出手拦了,“你们姑娘的旧人,我也认识,你只进去禀报京城里的朋友来了,他自然迎我进门。” 家丁见华砚言辞笃笃,器宇不凡,不敢直言拒绝,忙匆匆进楼去禀报。 华千眼睁睁地看着家丁把门关了,心里恼怒,面上却不好发作。 华砚退后两步,看着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心中万千滋味。 华千只是看着华砚,心里就不好受,禁不住走到他身边,“殿下这几日是怎么了?” 华砚自知失态,嘴上却不肯承认,“我怎么了?” 华千嘴巴开开合合,犹豫半晌才低着头回一句,“殿下这几日神思恍惚,似有忧虑,是担心案子,还是思念皇上?” 华砚望着华千紧皱的眉头,轻声笑道,“两者皆有。” 华千万没料到华砚会承认的如此轻易,才要开口说什么,家丁就把门开了。 迎出门的是一脸惶恐的崔勤。 华砚面如秋水,安然领受崔勤一拜,“打扰了崔大人的雅兴,实在罪过。” 崔勤听不出华砚的话中是否别有深意,心中自然忐忑不安,“殿下言重了,是下官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华砚也不等崔勤礼让,已顾自做出进门的动势,华千紧跟其后,几个人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进了院子。 走到小楼门前,崔勤才陪笑道,“殿下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 华砚面无表情地回一句,“今日我到田家庄问话,问到了些事,想弄清楚几个疑惑,才想着来找白姑娘问话。” 崔勤立解其意,“殿下来问关于下官的事?” “正是。” “既然如此,下官还是回避为上。” 华砚本想回他一句“不必麻烦”,转念一想,他本人若不在,兴许白灵儿也少了许多顾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崔大人执意要回避,那是再好不过,明日我们在县衙再见。” 崔勤听了这话,也不想着回楼拿东西,对华砚深揖一礼,带着人匆匆走了。 华砚望着崔勤的背影,笑着对华千使个眼色,华千才要去敲门,手还没碰到门栓,里头的门就自开了。 华砚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二楼的小窗边倚着一个美人,正透着半开的窗户往楼下看。 虽然只能看到美人的半张脸庞,倒也看得出她面上并无慌张神色。 二人一上一下,目光交汇的一瞬,倒也分不清谁高谁低,谁轻谁重。 华砚一脚踏进楼门,白姑娘从楼上迎下来,闲杂人等退出门去,二人再一照面,她就十成十行了大礼。 “未知贵客降临,不曾远迎,失礼至极,还请恕罪。” 华砚见白灵儿恭敬如此,就猜到她已知道他的身份,一边挥手叫她平身,一边打量小楼中的摆设。 棋桌茶艺檀香炉,单看一楼的摆设,倒像是雅致的茶室。 白灵儿将华砚二人引上二楼,吩咐仆童预备上好的茶来,一边安排华砚上座,跟过去亲自倒了一杯茶,“贵客来见我,可是为了问事,不知小女是跪着答,还是就这么站着答。” 华砚笑着摆摆手,“姑娘不必客气,坐着说话就是了。” 白灵儿闻言也不推辞,在华砚下首坐了。 华砚细细打量这美人,年纪虽已不轻,姿容却是上佳,再加上她恬静安逸的气质,自有一番诱人之处。 华砚便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姑娘与崔大人关系匪浅,我有话就直说了,却不知县中关于他的传闻,姑娘可曾有耳闻?” 白灵儿眉毛轻挑,眼中似有冷笑,“刘茂才上京告状的事,早在县中传开了。刘家污蔑崔大人的那些话,荒谬至极,居然还有人会相信?” 她话说的虽严厉,面上却没有义愤填膺的表情,华砚一脸玩味,笑着问道,“白姑娘倒是说一说,传言荒谬在哪里。” 白灵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崔大人在县中几年,为人处世光明磊落,醉酒都不曾有一度,怎么会糊涂到做出强占民女的事。刘家为了户籍,叫妾室百般勾引崔大人,一计不成,又杀人灭口,诬陷大人的名声,其心之毒,用心险恶。” 华砚看着白灵儿笑道,“白姑娘与崔大人交情匪浅,深知他的为人,县中知晓实情的人毕竟在少数,听说的人难免会把这事当成奇闻相传。” 白灵儿点头道,“所谓人言可畏,正是如此。之前那一位御史大人不问案不问事,偏听偏信,手里没有半点证据就上书弹劾崔大人,幸得皇上英明,并未听取他片面之词,另派了殿下来。殿下这几日所见所闻,心中自有公论。” 华砚心里十分介意白灵儿居然知道这么多内情,面上却不动声色,“白姑娘可见过刘家儿媳?” 白灵儿一皱眉头,“依小女所知,刘家派来勾引崔大人的这是他家少爷的一个侍妾,人死之后,那老汉才口口声声称呼其为儿媳。” 华砚笑道,“你可见过蕊沁其人?” 白灵儿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小女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女子,听其言,闻其行,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其言,闻其行?” “崔大人在观音庙见到那一对男女之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收了那一封莫名其妙的拜帖,被那一个莫名奇妙的女人纠缠之后,小女才得知有这么一号人物。自此之后,她便时时纠缠崔大人,为谋私利不惜牺牲色相,在人前还要装作清白无辜的模样,着实让人唾弃。” 华砚暗自腹诽,既然崔勤把与蕊沁的交往尽数告知白灵儿,那他说的十有七八就是实情,否则何必多此一举让人生疑。 白灵儿见华砚不说话,生怕他不相信他的话,忙加一句,“崔大人何等人物,身边从不乏莺莺燕燕,他生平有好游玩,得见蕊沁纠缠大人的人不在少数。” 华砚疑惑道,“白姑娘与崔大人如此亲密,竟从没有陪他出过门?” 白灵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半晌才摇头笑道,“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喜抛头露面。” 华砚了然一笑,“刘父声称崔大人曾几次三番写名帖传书信,依姑娘看来,会不会有居心叵测的人可以模仿崔大人的笔迹?” 白灵儿点头道,“崔大人的字迹十分出众,想要模仿并不是什么难事,刘家口说无凭,只好喊冤上告,散布谣言,实在让人气愤。” 此女的回话与华砚之前想的差不多,毫无疑问,她是完全在替崔勤说话。再问崔勤的人品,她也只会百般维护,何必多此一举。 于是华砚也不废话,“听说原先有一个跟在崔大人身边的仆役,事出之后,人却不见了?” 白灵儿脸色一变,面上的惊慌一闪而过,“刘家的那个女子死了之后,一直跟随崔大人的仆役的确不知所踪。这事十分蹊跷,小女也不知其中的前因后果。” 话到如今,白灵儿的话中才现出几分怯意,这倒是华砚始料未及的。 “姑娘可知那下人的名字,他跟随崔大人多久了?” 白灵儿喝了一口茶,方才开口道,“替崔大人送信的仆役并不是他家人,是他来县里上任之后才找到充当家丁的。那仆役名叫胡元,原也不是本地人,之前曾伺候过一任县令,因他手脚麻利,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崔大人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华砚拿起茶杯吹了吹,却一口茶也不饮,“依姑娘看来,胡元其人是走失了,还是被人灭口了?” 白灵儿慌慌摇头,“大人何出此言。” 华砚坦然笑道,“姑娘不必多心,我问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听听姑娘的想法。刘家人认定从头到尾都是胡元从中联络,替崔大人传递那些暧昧信件,蕊沁一死,胡元便不知所踪,难免惹人生疑。” 白灵儿一声长叹,“胡元就这么凭空消失,的确给崔大人惹出了不小的麻烦,不知内情的人真以为他逼死民女,未免事情败露,特别遣走了从头到尾都知情的胡元。” 华砚笑道,“姑娘自然是不会相信胡元是崔大人遣走的。” “依小女看来,是刘家人丧心病狂,为了污蔑崔大人,不惜逼死人命,又收买胡元,重金让他远走他乡。死无对证,生无人证,崔大人变百口莫辩,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华砚笑着摇摇头,面色隐晦,白灵儿见他并未认同,心中十分忐忑,“殿下以为小女说的不对?殿下难道怀疑崔大人?” 华砚摆手道,“我并没有怀疑崔大人,可姑娘说的也不一定就是实情。要是姑娘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件事只有两方人马,黑白分明,那恐怕注定是要冤枉好人了。” 白灵儿一头雾水,“殿下说的话,小女不懂。” 华砚笑着站起身,“只是随口一说,姑娘不必深究。” 白灵儿见华砚讳莫如深,越发生出想一探究竟的心思,“小女不才,请殿下赐教。” 华砚极少当面给人难堪,敷衍不过,只有笑着说一句,“棋盘里的白子只看到的黑子,黑子也只看得到白子,可这白子与黑子却并不知,棋盘外那两个下棋的人才是它们厮杀不朽的始作俑者。” 白灵儿立时听懂华砚话里的意思,心中好一番惊涛骇浪,等她把人一路送出院门再回来看,才看到华砚的那杯茶一滴水都没有动。 看似平易近人的一个人,心中到底还是摆着一杆秤。 如此高不可及的人物,即便近在眼前,也是远在天边,犹如镜花水月,只可远观。 车子行了半程,华砚却没有说一句话,华千才刚在小楼听了二人对话,心中已有了一个判断,却不敢贸然开口打扰华砚清净。 回到客栈,华千为华砚打了热水洗脚,伺候他上床躺了,又跑去锁了门。 华砚坐在床上,蹙眉笑道,“你不出去,是要留下来为我守夜吗?” 华千站在床边笑道,“殿下这几日脸色不好,想必是晚间渴水不得安寝,还是准我留下来伺候你。” 华砚披衣下床,走到床边把门开了,“你在华家这些年,什么时候遇到过我有薄待下人的时候,我从前睡觉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你在这里我反而睡不好,速速回房去。” 华千满心不愿,又不敢执意违逆华砚,只得唉声叹气地出门。 华砚锁了门,没有马上回床边,而是坐到了桌前,拿出纸笔胡乱写了一首西江月。 落下最后一笔从头读来,他自己也觉得太矫情了些,摇头苦笑着将词收了,吹了灯回到床上。 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华砚的心反倒越发清明,曾经以为顺理成章的那些事,也渐渐让人纠结不已。 他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尘埃落定,毓秀放他出宫之时,他会成家立业,做好前朝的差事,虽不能像兄长一样慷慨从戎,却也尽力做一个称职的文官。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将来的妻子,可那个女人从来都只有一个模糊的相貌。 在他从不敢直面的私心里,也曾迷想过与他长厢厮守的人若是毓秀,又会怎样。 华砚从来都知道自己比别人都要头脑清楚,他最怨恨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有痴心,却没有妄想,他认定了一个人,却绝不会做出一点超出他身份的疯狂事去争取。 他与姜郁最大的差别,就是缺少了一定要得到的欲念,缺少了不择手段也要成就的疯狂。 他挡的不是姜家的路,是姜郁的路,凡是放在姜郁面前的人,姜郁绝不会留半分情面。 233 4.19 ♂! 华砚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一身热汗, 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回想,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 房门外却响起了华千叫早的声音。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地把门开了,华千身后站着端水盆的店家,累的手都发酸。 华千见华砚面有颓色,忙陪笑着说一句, “殿下平日起早惯了, 今日却迟迟不起,让我着实担心了好一会。” 华砚轻咳一声, 提醒华千不要在人前胡乱称呼。 华千挠了挠头,一边伺候华砚洗漱换衣。 楼下早就备好了马,华砚带着人一路行到县衙,衙役知道他是钦差, 都不敢阻拦, 却也无人请他去后堂。 好在有人去通报了师爷,徐怀瑾迎出门来, 陪笑道, “崔大人在议事厅议事, 殿下请先随我来。” 他明知华砚是什么身份, 将人请进堂中之后就奉了上座, 热茶伺候。 衙门里的茶, 华砚倒不怎么忌惮, 吹吹茶杯,当真喝了两口。 徐怀瑾在一旁笑道,“殿下若有要紧事要见大人,下士这就去议事厅请大人前来。” 华砚上下打量徐怀瑾,心中暗自疑惑,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怎么会委屈在一方小小的县城做个师爷? “不必麻烦,我们略坐一坐等候就是。” 徐怀瑾坦然一笑,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华砚脑子里想着事,也不觉得无聊,不慌不忙慢饮了一杯茶。 徐怀瑾走来帮华砚添茶,笑着开口说一句,“殿下这几日在县中,也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不知可有什么要问下士?” 这倒奇了,他没问,他倒要主动要答,显然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华砚满心玩味,“先生想我问你什么话?” 徐怀瑾被问得一愣,“下士怎敢随意揣度殿下的心思,无论殿下问什么,下士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砚听了这一句,免不了要细细打量徐怀瑾的神态颜色,“听说崔大人身边原有一个杂役名叫胡元,刘家那个小妾死了之后,胡元人就不见了。” 徐怀瑾面不改色,点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答话的如此利落,倒让华砚有点吃惊,之前他问刘老与白姑娘话时,他们都答话的十分隐晦,只说胡元走失了,却不曾认定他是被人灭了口,怎么轮到了徐怀瑾,却偏向胡元是“死不见尸”。 华砚放下茶杯,改换正色,“依先生看来,胡元人已死了?” 徐怀瑾笑道,“布局人既然恨的下手杀蕊沁,又怎么会留一个活口胡元。可怜蕊沁只是贪财,贪到最后,却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胡元比蕊沁脑子清楚,他既不见尸首,事情就微妙了。” 这话正是华砚所想,幕后布局的不管是谁,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绝不会留下活口给对手翻盘的可能。 “先生看来,之所以不见胡元的尸首,其中是有蹊跷?” 徐怀瑾一皱眉头,“幕后之人若是打定主意向崔大人头上泼一盆脏水,除去蕊沁,再丢出胡元尸体便会事半功倍。有心人也可大肆传说,崔大人做贼心虚,为免丑事败露杀人灭口。” 华砚听罢这一句,心里难免活动心思,徐怀瑾说这一番话,无非是想暗示他一件事。 “先生的意思,是胡元有可能还活着?” 徐怀瑾点头笑道,“的确有这个可能。胡元要是死了,尸首早就出现了,他的尸首既然还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是他还没有死。当初利用他做棋子的那些人未必不想杀他,至于为什么没有杀成,若不是他在刀口下勉强逃生,便是他一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收拾钱财脱逃了。” 华砚皱眉道,“胡元失踪后,可派人到他家中寻找,他家中财务可有短少?” 徐怀瑾一声轻叹,“胡元是个老江湖,当初他来到乐平县的时候孑然一身,这些年在衙门当差,搜刮了不少。他失踪之后,衙役们在他甲方细细检查,衣物摆设一样不少,柜中也藏着钱财。” 华砚失声冷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这般欲盖弥彰,反倒让人看不清他是死是活,是逃是走了。” 徐怀瑾点头道,“正是这话。胡元是个聪明人,就算脱身也不会堵绝各方的路。外头对他的失踪众说纷纭,不至于损伤了布局人的利益,也给崔勤留了虚虚一条出路。” 沉默间,门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崔勤弯着腰拜进门,口里连连称恕罪。 徐怀瑾见崔勤进门,便笑着对华砚行了个拜礼,关上门退出去。 崔勤拿着茶壶为华砚添满茶,跪地行礼,“昨日在白家小楼未免惹人耳目,我才没有向殿下行大礼,请殿下恕罪。” 华砚摆手道,“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崔大人不必介怀,快请起身。” 大约是崔勤身在官场的缘故,对上下等级看的自然重些,相比之下,徐怀瑾对他的态度反倒淡然了许多,谦恭有礼却不卑不亢,似乎是一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才行事。 崔勤在华砚下首落座,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殿下今日来见下官,是否对下官的事心中已有一个定论,特别来知会我一声。” 华砚笑道,“无谓定论,时至如今,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涉案中人,蕊沁死了,胡元走失了,刘家原本作为证据的名帖信件也都不见了,无凭无据,刘家告的本是一件无头公案,刑部就算彻查下来,也定夺不了大人的罪名,可这样一来,却也不能完全洗脱大人的名声,局外人心中总要存一点疑惑,若是大人秉持清者自清的道理,便不必纠结了。”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试探,若崔勤是个只懂得明哲保身的官,得以脱身,至此也该心满意足;若崔勤看重虚名虚荣,便会不依不饶向他追讨刘家诬告的罪责。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华砚期待的。 崔勤犹豫半晌,蹙眉道,“殿下也知,这件事事有蹊跷,刘家告我不成,心中必存着怨愤。若是不能查出事情真相,给刘岩一个交代,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释怀。下官权责有限,能查的事也十分有限,还请殿下回禀皇上,令刑部追查胡元的下落,是死是活,给刘家一个定论。” 华砚点头笑道,“难得崔大人不满足于到此为止这个结果。崔大人既然也想彻查到底,我回京之后也会据实禀报皇上,责令刑部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崔勤点头笑道,“有皇上在全国上下发布行文指令,贴布告示找寻胡元,兼有暗差明察暗访,找到他的人指日可待。只是为了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如此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是否太小题大做了?” 华砚笑道,“此事看似虽小,却事关重大。不止牵扯了崔大人你,也牵扯了京中的尚书大人。除此以外,还有初元令,贱民籍这些棘手的事,皇上想借此作法,也顺理成章。” 崔勤听说“皇上借此作法”这一句,心中惊诧不已,他一早就知道皇上将华砚这等人物派到林州,不会单单只为了洗刷他的名声,他本以为朝廷是为了力保崔缙,却不料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要借此解决初元令的事。 华砚见崔勤面有惊诧之色,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崔勤见华砚起身,忙上前拜道,“殿下奔波了这几日,不如住到驿馆来,下官为殿下安排。” 还不等华砚推辞,华千已抢先说了句,“殿下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肯停留,大人不必麻烦了。” 华砚恨华千胡言乱语,就回头瞪他一眼,华千一脸狡黠,抢在华砚发怒的前一刻把头低了。 华砚与崔勤寒暄几句,带着华千出了县衙大门,回客栈之后简单休整,马不停蹄地奔回林州府。 到了林州布政司,华砚不必再隐藏身份,拿出御史印鉴,面见贺枚。 他原想把那两只信鸽拿来一同归还,却莫名的心绪不宁,想了想,还是作罢。 贺枚招待华砚一同用饭,得知他们昨晚落脚在城外农庄,禁不住叹道,“殿下若在城门亮明身份,未必进不得城来。” 华砚笑道,“他们昨日也纷纷说要进城,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麻烦,干脆在城外找了一处地方落脚。” 贺枚与华砚相让着喝了一会茶,便单刀直入问一句,“殿下此一次亲去乐平县,见过崔勤本人,也问了相关的知情人,对刘家小妾的案子,可有什么结论?” 华砚笑道,“贺大人想必与我是一样的想法,对你我来说,自然希望朝廷的官都是好官,民都是好民。好官好民却出了这一场冲突,自然是有坏官刁民在从中作祟。” 贺枚挥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下人,轻声笑道,“殿下来乐平县之前,心中就有了一个判断,此一番查探罢,此前的判断是否与事实相合?” 华砚喝了一口茶,垂目道,“大约是我见到崔勤本人的时候,就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听其言,观其行,他的确不像是一个脑子糊涂,办事逾矩之人。且不说强占民女,谋害人命,就算以权谋私,上下串通这种事,也不敢沾。” 贺枚了然一笑,“既然殿下已认定崔勤是清白的,为今之计,就是如何给刘家一个交代。” 华砚点头道,“棘手的正是这事。刘岩在京中告御状,事情闹得朝野皆知,都察院又将崔缙尚书以包庇的罪名牵连其中,要是没有一个说法,恐怕难以服众。我这一趟去乐平县,虽问清楚了事,却没能取来半个人证物证,空口无凭,如何向皇上回话?” 贺枚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派人偷偷查过,且不说幕后指使的人,在崔勤与刘岩当中掀翻风浪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证物又失窃,原本清清楚楚的一桩事反倒变成了无凭无据两家言,说不清道不明。其余的人,都是不知全部内情的,就算抓起来严刑拷问,最后也只会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结果。” 华砚叹道,“即便如此,林州府也要以升堂审案,将各方口供记录在案,用作刑部底案,给出一个结论。来日京中不管是复核也好,三司会审也好,不至于担心刘家受人指使,临案翻供。” 贺枚问道,“那个走失的下人,是不是要在林州广布通缉令,把人找出来。” 华砚道,“单靠林州一省恐怕还不够,通缉令一下,唯恐打草惊蛇,我回京之后会禀报皇上,派人在十州暗访。未免被对手捷足先登,请贺大人也不必兴师动众。” 贺枚一一点头应了,二人又商议半晌,一同用了午膳,华砚就出了布政司,到驿馆落脚。 华千见华砚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安顿好之后就问一句,“殿下为何忧心?” 华砚一想到他这几日上蹿下跳,试探他的心思,忍不住就生出了逗弄他的想法,“你不是很能揣度我的意思吗?不如你说说我为什么事忧心?” 华千道,“我猜殿下不是此一番愁眉不是因为皇上,也不是因为案子,却是见过林州巡抚大人之后新添了几分愁绪。” 华砚心中暗自惊叹,他自因为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不过是一点感慨。林州巡抚贺枚也好,乐平知县崔勤也好,明里暗里已经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都查清楚,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少,之所以讳莫如深,不肯细细上报朝廷的缘故,大约都要落到不信任三个字上面。” 华千懵懵懂懂应了一声是,又觉得自己太敷衍了,就摇头晃脑地问一句,“其实殿下说的,我并没有听明白。” 华砚被逗得忍不住笑,“其实也没有什么难懂的,事因都察院起,林州的大小官员自然也希望由都察院了,所以即便他们一早就看透的前因后果,也只等着朝廷派人来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再亲笔写一纸文书,还崔勤一个清白。” 华千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殿下为何如此落寞?” 华砚叹道,“若存着这心机的只是崔勤,也是人之常情,让我略有失望的却是贺枚。” 华千疑惑道,“彼时贺大人与殿下交谈,言辞恭谨,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殿下是不是多心了?” 华砚摇头笑道,“正是因为他言辞恭谨,我才觉得有些违和。他与我同是天子之臣,头上顶着一个天,彼此间却做不到全然信任,想来也是一件悲事。” 华千似笑非笑,“殿下这般庸人自扰,也是难得一见。不要说贺大人与殿下只同为天子之臣,并无私交,就算你们是私交甚密的同僚,也未必全然交心。” 他一边说,一边笑,笑的华砚心里发毛,忍不住就问一句,“你笑什么?” 华千掩着嘴巴,轻声笑道,“大约是殿下同凌音殿下相识之后,对人心更多了几分奢求。” 华砚想也不想,就呵斥华千一句胡说八道,华千也不敢再碰他的逆鳞,关上门退出去了。 华砚闻着房中的熏香,忍不住又百般思量。 莫非是出门在外,远离京城的缘故,他的心境与从前大大不同,从前他能坦然接受的事,在此时都成了不可摆脱的梦魇,别离的感知越发强烈,让人看不清来路,也不知归途。 眼下他要写的这一封奏章不比之前的请安密折,保全谁,弹劾谁,字句如何罗列,是言辞激进,还是有所保留,都要细细斟酌。来日朝上,毓秀少不得要拿他这一封折子明示。 除此以外,加上林州府审案结辩,才算挣到了五分胜算。 华砚花了一个下午,一字一句地斟酌,傍晚时分,才把折子誊抄写好。锁进密匣之后,他本想叫华千备水备饭,又忍不住心中萌动,便铺一张纸,换了细笔,沾墨落笔,诗曰: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落花成土多真爱,飞叶随风有至愁。 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 意趣曾经慕十洲,云笺封月遣谁邮? 缘如有梦情长在,你若无心我便休。 为谁消瘦为谁忧?二月桃花五月榴。 燕舞莺歌翻寂寞,凤衾鸳枕忆温柔。 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红泪笺成何处与?天涯渺渺路悠悠。 清水寒潭落叶浮,忍将往事下眉头。 纵然桂魄都圆缺,况复萍踪不去留? 孤枕偏生蝴蝶梦,吟鞋怕上凤凰楼。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当年毓秀对姜郁情浓时,不知从哪里看来了一首相思寄语,日日沉吟,扭断愁肠。 华砚一直都觉得那诗中的字句太过小儿女情怀,即便感同身受,也着实油腻了些。 他也知道毓秀曾亲笔誊抄过那几句诗,工笔娟秀,却从来也不敢真的送给姜郁。 毓秀的纠结情思,他都看在眼里。讽刺的是事到如今,他竟想不到别的句子来寄托思绪。过了这些年,他想对毓秀说的,不过是一句“你若无情我便休”。 234 4.21 ♂! 自从华砚离京, 毓秀就一直心神不宁, 起初她还以为是她不适应华砚不在身边,可过了半月有余, 她的离愁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严重,竟惶惶不可终日,批奏章的时候也时时分心。 陶菁每日在勤政殿伺候笔墨,将毓秀的愁绪都看在眼里, 二人独处时, 他免不了要劝她一劝,“皇上心里就算担忧惜墨殿下, 也不该在皇后面前表露。” 毓秀自问在姜郁面前已极力克制,没想到还是让人看出哪里违和。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菁见毓秀装糊涂,禁不住笑道,“自从华砚离京, 皇上便心神不定, 连日里愁眉不展,如何逃得过有心人的眼。” 毓秀见陶菁一脸戏谑, 一时竟有些语塞, 半晌才说一句, “我之所以心神不定, 不光是思念惜墨, 也是担心他的安危。” 陶菁挑眉笑道, “殿下武功高强, 行事谨慎,有禁军跟随,又有暗卫暗中保护,除非与皇上对弈的人不按常理出招,掀了棋盘,否则殿下不会有危险。” 这话在毓秀听起来不像安慰,倒像是警告,毓秀满心焦躁,才要发作,却被陶菁抢先说一句,“皇上认不清自己的心,错把相思当作离愁。” 毓秀被堵了嘴,红着脸陷入沉思,眼角眉梢好一番纠结。 陶菁望着毓秀,心里百味杂陈,她与华砚的感情,恐怕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说不明,他又何必旁敲侧击,枉做小人。 酸涩之余,却也庆幸,他一个折了三成命的人,知她对华砚有情,不该有悲,该高兴才是。 毓秀一抬头,就看到陶菁面上的悲凉之意,忍不住就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陶菁自知失态,态度也恢复到一贯的玩世不恭,“这世上若有一人皇上是难以拒绝的,恐怕就是华砚。” 毓秀一皱眉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陶菁笑道,“华砚明知你的心意,却一直不愿勉强你,你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只要他开口,你就说不出那个不字。” 毓秀明知陶菁说的是事实,嘴上却不想承认。这些年来她欠华砚的,岂止是一个明白。自从华砚走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 陶菁眼看着毓秀心绪飘远,就笑着调侃一句,“皇上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写封信给殿下,寄托思念也好,提醒他保重也好,寥寥几句,自蕴深意。” 一封上件从京城传到林州,要劳动多少驿官,毓秀心知肚明,密函的内容若只是提醒华砚小心提防,寄托她的担忧思念,未免太过以权谋私,不顾大局。 华砚见到信的时候若是没看到政事要务,只读到几句离愁别语,叮咛嘱咐,恐怕也要在心里嘲笑她。 思量再三,毓秀还是犹豫不决。 陶菁猜到她的心思,更不敢贸然催促,只说一句,“皇上现在不想写也无所谓,不如再等几日,若殿下还没有传来消息,再密书不迟。” 此事不了了之,又过了三两日,毓秀陪姜汜用了晚膳,席间姜汜几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暗示她在陶菁处过夜太多,不合规矩。” 毓秀面上羞愤,心里却冷笑,当初她执意要把陶菁塞进后宫,就是要让宫里宫外知道她迷恋所在。姜汜本该是最高兴的一个人,如今也碍于颜面不得不开口了。 “按理说只有每月十五皇上身不由己,可你日日去永禄宫,非但冷落了伯良,凌音洛琦等又如何自处。” 毓秀讪笑道,“皇叔说得有理,想来我也有几日没去听凌音奏琴了,不如今日就去永福宫坐一坐。” 姜汜轻咳一声,没有接话,他本意是想引毓秀去永乐宫,没想到却用偏了力,将人推到永福宫了。 出了永寿宫的大门,毓秀也不坐轿,一路步行往永福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又吩咐侍从传信去永禄宫,告知陶菁她今晚不过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她已落下独宠一人的名声,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些细枝末节。 进了宫门,还未走到殿前,毓秀就听到凌音殿中传来独奏的琴声,想起往日他与华砚珠联璧合的合奏,她心中便一阵感慨。 一曲完了,毓秀才叫人通报,凌音就迎出门行礼,拉着毓秀的手一同进殿,“如今天气虽热,入夜之后却有些薄凉,皇上在外面站了多久?” 毓秀笑道,“没有站多久,听你弹琴就听入迷了。” 凌音的耳力是极好的,毓秀来时他就知道,一首曲子原本做的萎靡不振,为了毓秀却强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音将毓秀拉到上座,一边点燃一根安神香,“皇上气色不好,是这几日忧虑过度的缘故吗?” 毓秀笑道,“悦声上次送我的安神香我快用完了,你派人再送一些。” 凌音见毓秀避重就轻,便知情识趣地不再纠结,笑着走到桌前,为毓秀抚了一曲追月。 毓秀听这一曲,心中更添愁绪。凌音见她皱起眉头,也不敢再弹了,屏退服侍的宫人,轻声问道,“皇上是担心惜墨?” 毓秀本想三两句敷衍过去,见凌音眼神执着,才不得不应一句,“惜墨等出京的时候,有一伙人跟上了他们,可查出那些人的身份了?” 凌音的脸色变的凝重,“不出意外,一路跟着惜墨的该是姜家的暗卫。” “确定不是舒家人?” “舒家生意遍布全国,他们在各州都有耳目,但看那些人的跟踪手段,更像是姜家铁律的暗卫。姜壖为人谨慎,一贯都在在京与在外的官员身边安插探子,为的只是知情。” 毓秀扶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前几日却莫名听说掀了棋盘这一句话,竟越发的预感不想。” 凌音心中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听什么人说掀了棋盘这种话,洛琦?” 毓秀摇头道,“思齐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之前若料定对手会行毒招,也不会放华砚出去。” 凌音闻言放了半颗心,“洛琦性格虽差,却从不曾失算,皇上也可安心了。” 毓秀苦笑道,“庸人自扰也好,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一局棋下到对杀,便是你毁我我毁你,以车换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华砚的,从他离京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 毓秀向来淡然,凌音从前从未见她如此,“皇上关心则乱,过分忧虑了。当初臣曾是皇上许诺,若你有意灭了舒家,于修罗堂来说不过是一朝夕的事,皇上说过,你要的是赢这一盘棋,不是掀了棋盘。姜舒两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们即便有恃无恐,也不会如此挑衅,激怒皇上的后果岂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毓秀摆摆手,对凌音笑道,“罢了罢了,你只当我多心了。惜墨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也有我。” 这话听起来像情话,凌音的心一阵悸动,可他深知毓秀不是会讲情话的人,“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望着凌音的一双碧眼,失声笑道,“华砚于我来说,亦臣亦友,除此以外,我把他当作是另一个我。他在外是我的眼耳喉舌,在内是我安定的半颗心。” 凌音早就知道毓秀与华砚亲厚不同常人,可毓秀说的话还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毓秀见凌音面有惊奇之色,生怕他错意了她的意思,就笑着解释一句,“我面对华砚,就像面对我自己,一个谦恭谨慎,宽和淡然的我自己。” 凌音笑道,“皇上原本就谦恭谨慎,宽和淡然。” 毓秀笑着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皮囊假象,因有华砚做我的镜子,我才藏起那个阴狠黑暗的我自己。”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的一闪而过的狠厉,让凌音汗毛一凛。 失态只有一瞬,毓秀就恢复到一贯的笑颜,“悦声再帮我弹一曲夜雨。” 夜雨那么凄凉的曲子,毓秀怎么会想听? 华砚心中不解,却不敢问,只得默默坐回桌前为毓秀弹奏萧索夜雨。 凄凉夜话凄凉,以毒攻毒的办法虽是下下策,何妨一试。 一曲完了,凌音也落得满心愁思,说什么也不肯再弹,只叫宫人进门伺候洗漱更衣。 两人躺到床上,凌音怕扰了毓秀的安眠,半晌也不敢动一动。 良久之后,还是毓秀打破沉默问一句,“若有一日朕得偿所愿,悦声可有什么想去的去处?” 凌音转头去看毓秀的表情,哀哀一声长叹,“臣只求一生陪在皇上身边。盛世太平,本不该有修罗堂这样的地方,若有一日,皇上得偿所愿,去除权臣天下,只求你将我们这些在暗里的人都安置到天光底下。” 235 4.22 ♂! 毓秀写给华砚的密旨最终还是发出去了, 自那之后, 她便日日期盼回复,直等到中元节, 她才收到了华砚写给她的第一封奏章。 华砚向来行事谨慎,毓秀看到密折最末被划掉的那句话时,着实好奇了一番,猜来猜去也猜不到他写了什么。 西琳民俗,每年的中元节, 女皇都会携皇亲驾车辇, 在闹市与民一同游街安鬼。容京的百姓家家点长明灯,佩戴鬼面上街狂欢, 以生庆死,在地狱之门打开之日祭奠逝者,与鬼同乐。 按理来说,庆典该由国师主持, 国师闭关这些年, 庆典便改由两位宰辅轮流承担。 今年轮到凌寒香主持祭祀,白日里毓秀携皇亲国戚, 文武百官祭了天地, 傍晚时分, 就驾车在容京九街游街。 毓秀与姜郁着元色大朝服, 同乘龙辇, 街上太过喧闹, 反倒衬得龙辇中安静到尴尬。 若是以往, 毓秀也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姜郁,只是中元节本就是敬畏鬼神的日子,她从早起,一颗心就跳的犹如鼓鸣。 入夜之后,不安感越发强烈,听着沿街的鬼吼私语,所见的都是鬼脸鬼面,毓秀犯了头痛症,只盼着游街快些结束。 姜郁见毓秀一路沉默,手扶着额头,猜到她是旧疾发作,眼看着她皱着眉头,他心里的纠结不比她少半分。 灵犀一早就知道,毓秀对华砚的感情不仅限于君臣之谊,她曾不止一次说过,毓秀对他的只是求而不得的荒唐迷恋,对华砚才是日积月累的不解深情。因为华砚从前时时在她身边的缘故,毓秀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自己的真心,如今一朝分别,她才开始意识到她心之所属。 自从华砚离京后,毓秀的焦躁不安姜郁都看在眼里,这是他这些年来最不愿面对的情形,若是让他选择,他也不愿事情落到如今这个玉碎瓦全的结果。 “皇上头疼的厉害吗?” 姜郁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毓秀,毓秀不想拒绝的太明显,只得顺势倒在他怀里,“大概是一早起吹了风,不碍事。” 亲密的和谐没有维持多久,龙辇外就传来了此起彼伏口称万岁的呼声,毓秀抬头看了姜郁一眼,轻声笑道,“他们叫我不像是传呼君上,倒像催魂。” 姜郁笑道,“皇上头疼的连他们是喜是悲也听不出了。” 毓秀讪笑着摇摇头,不着痕迹地从姜郁怀中钻出来,掀开车帐向街上看,只一眼,她就如遭雷劈一般愣在当场。 人群里那个长身矗立的身影不正是华砚吗? 虽然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可他身上背着的尚方宝剑是他们一同执掌了七年的,她绝不会看错。 就是不会看错才有错,按照行程,华砚本该前往边关,怎么会突然回京城。 姜郁见毓秀脸色发白,一脸的惊慌失措,忍不住问一句,“皇上看什么看呆了?” 毓秀闭上眼摇摇头,随口敷衍姜郁一句,“没什么,是我眼花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的华砚就转回头看向龙辇的方向,他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她从前从来也没有看过的。 本该是四目相对的一瞬,毓秀的双眼却突然被姜郁的手遮住了,“皇上不能看。” 毓秀慌忙拨开姜郁的手,可当她再看向人群时,已经找不到华砚的身影了。 她心里埋怨姜郁,情急之下就忘了控制语气,“你干什么挡住我的眼睛?” 姜郁的蓝眸中藏着无尽冰冷,“中元节里会有迷惑人心者扮成皇上最想见到的人,皇上若与它对上目光,恐怕被迷失了心魄。” 这个说法由来已久,并非姜郁信口开河,毓秀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朕是九五至尊,没有谁敢这么大胆连我都迷惑,伯良太唐突了。” 姜郁见毓秀一脸怒色,说话的语气也是严厉至极,一时有些怔忪,“臣只是为皇上着想,并无恶意,皇上为何恼怒至此,你才刚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于公于私,毓秀都不想承认她看到了华砚,只得咬牙说了句,“罢了。” 姜郁见毓秀怒气未消,心中也平生恨意,直到游街毕回到宫中,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到金麟殿换下朝服之后,郑乔等询问毓秀是否要摆驾永乐宫。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永乐宫了,今日是十五,要是再不去,实在有违规矩。 在此之前,毓秀本已打定主意去永乐宫的,可经过今晚的事,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姜郁了。 “去永禄宫。” 侍从们听了这一句,心中各有想法,面上却不敢显出异色,一个个低头应声,自去准备。 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姜郁多少料到毓秀兴许不会来永乐宫,可当他真的听说毓秀去了陶菁的寝宫时,多日积攒的愤怒终于还是压抑不住。 傅容见姜郁面色阴沉,本想劝他一句宽心保重,半字未出口,却见他万年冰霜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实在太过毛骨悚然,傅容只是在旁看着,就已不寒而栗。 姜郁转过头,对噤若寒蝉的傅容笑道,“一把刀悬在我头上这些年,我就从不敢毁了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傅容低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若是隔断悬刀的绳子,同那把刀有牵连的一切事就会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崩毁。” 姜郁闻言,轻声冷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看清楚的都看清楚了。如今我割断了这绳子,在你看来,我做的是对还是错?” 傅容哪里敢说半个不字,“是对是错,殿下自有定论,那容我一个奴才胡言乱语。” 姜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你同云泉是一样的身份,你们一样聪明,一样忠心,可要是说起忘我,你就大大的比不上云泉了。在你心里,除了主子,还有你自己,所以有些话你不敢说,有些事你不敢做。” 傅容生怕落下罪名,忙跪地对姜郁拜道,“下士对殿下未够忠心,实在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 姜郁笑道,“你何罪之有,说起来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谨慎,也一样的可怜,中元节不必灭灯,你出去。” 傅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姜郁的表情,“下士留下来为殿下守夜。” 姜郁冷笑道,“你还怕我被冤魂索命吗?且不说我不信鬼神,就算我信鬼神,我也不怕他来索命。我一个活人,还怕了鬼不成。” 一句说完,他干脆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望向天边的明月。 毓秀去往永禄宫的路上,也一直在看天上的圆月,她到时,陶菁正在寝殿中拉西琴。 他奏的曲子太过悲凉,她想也不想就叫人推开门打断了。 陶菁身上竟还着着大朝服,一身元色装束,衬的他整个人冷酷沉静,与平日里一贯的言笑晏晏又有不同。 毓秀心中一动,开了口之后却说一句,“你怎么不换衣服?” 陶菁面上无半点笑意,“万鬼游街的时候受了惊吓,七魂少了六魄,哪里还有心情换衣服。” 这话莫名让毓秀反感,她原本就皱着的眉头越发拧紧了,“万鬼游街,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招手叫康宁到跟前帮他换衣,躲到屏风后也不理毓秀。 他冷淡的态度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毓秀本就心中郁闷,哪里想看他的脸色,只欲拂袖而去,才走到门口,陶菁却隔空对她说一句,“臣才刚奏的那一首曲子好不好听?” 毓秀咬牙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难听的不得了。” 陶菁在屏风后发出一声冷笑,提声道,“皇上不是觉得不好听,而是觉得那首曲子悲伤的无以复加,无法承受罢了。” 毓秀摆手将殿中的宫人都遣出门,慢悠悠踱回离屏风三步的距离,“一首曲子而已,有什么让人无法承受的,你言重了。” 陶菁笑道,“若非不是触到皇上的心,皇上也不会不等我奏完一曲就推门叫停。” 毓秀闻言,默然不语,只等到陶菁换好了衣服出来,二人打了照面,她才说一句,“平白无故你奏这么悲伤的曲子做什么?” 陶菁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一双眸子黑如永夜,直把人的魂魄也吸走了。 “我说我为一个人悲伤,寄托哀思,皇上信吗?” 毓秀被他含悲蕴愁的眼睛看着,一颗心如遭痛击,疼的不能自已,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你不是从来都自称无心人,怎么也会为人悲伤,有哀思要寄托。” 陶菁冷笑道,“就算是无心人,也不会不在乎自己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之前万万没料到,一个疯子竟如此阴狠决绝,可更让人失望的是,比他还要绝情的,是一个样装糊涂,不惜玉碎也要成全险中求胜的布局人。” 236 4.24 ♂! 陶菁的话, 毓秀听的一知半解, 只得开口问一句,“谁是疯子, 谁是布局人?” 陶菁看也不看毓秀,顾自走去将西琴放回原处,背对着她说一句,“皇上马上就会知道谁是疯子,谁是布局人了。” 毓秀被陶菁淡漠的态度激怒, 禁不住皱起眉头, “你又在这里故弄玄虚,有话直说便是, 何必玩这些不知所谓的文字游戏。” 陶菁望着毓秀,一声轻叹,“臣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而是在替皇上担心, 你觉得你在下一盘棋, 布局人只是布局人,可若是皇上不留心, 唯恐也成了布局人手里的棋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 毓秀总算明白了几分, 陶菁口里说的疯子, 十有七八是姜郁;至于更加阴狠的布局人, 指的则是洛琦。 他一直在指责洛琦别有心机。 只是, 为什么? 陶菁与洛琦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 且不说他不该知道他就是她的布局人,就算他知道,他又因何笃定他玩弄她,把她当成棋子。 华砚,凌音与洛琦三人的忠心,毓秀从不怀疑,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值得她信任,自然非他们几个莫属。 毓秀从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洛琦是她的布局人,洛琦也是第一个拿到九龙章的人,他们之间的羁绊与她与华砚的虽不同,却也一样的坚固,她从不敢想象若有一天,洛琦对她生出二心,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将毓秀拉到床边,把她按到床边坐了,“我知道的事,皇上马上就会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事,都只是暂时的过程,而不是最后的结果,一切皆有转机,就像你当初在帝陵绝处逢生的时候一样。” 毓秀听的云里雾里,难免要疑惑陶菁危言耸听,“才刚你的那首曲子是为谁而奏?” 陶菁笑道,“臣才说了,就算我是一个无心人,也不会不在乎我自己,那首曲子,是为我自己而奏。” 听罢这一句,毓秀心中的烦闷到达一个极致,从刚才开始,陶菁就一直在说莫名其妙的话,他指责了姜郁,指责了洛琦,平白无故奏一首极致哀愁的曲子,又是为他自己。 他到底在旁敲侧击地暗示些什么? 毓秀下意识地握住陶菁的手,“你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垂头丧气地靠着毓秀坐在她身边,“一场厮杀之后,人人都是赢家,只有我一个人是输家,难道不值得悲哀?” 什么叫一场厮杀? 谁和谁厮杀? 谁又是赢家,他又为什么会是舒家。 毓秀满腹疑问,才要再开口,门外却突然响起侍从的通报声,“琴妃殿下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求见皇上。” 若是作为修罗堂主的凌音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凌音既然以名里的身份来见她,若不是故意胡闹,就是真的有万般紧急的事连等一等都不能。 毓秀还没做出反应,陶菁已冷笑着走到桌边,对外说一声,“请殿下进来。” 殿门一开,门外是一脸惊慌的凌音。 凌音明里是宰相家的纨绔公子,暗里是修罗堂的冷面修罗,这两种极致身份的缘故,他从前极少对什么事在意,一贯玩世不恭,随遇而安,毓秀从前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即便是他们私下里独处的时候也不曾。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毓秀,也不等凌音开口请求,便顾自走出殿外,吩咐侍从关紧房门。 凌音见陶菁走了,却没有马上走到毓秀面前,而是咬着牙站在离门口五步的距离站了半晌,才低着头走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跪地禀报,“皇上,惜墨出事了。”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凌音用的本就是腹语,却莫名有底气不足的意味。 毓秀心中大骇,这些天来不详的预感终于坐实,她整个人都有点发蒙,“惜墨出了什么事?” 凌音的话咬在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口,两人一上一下盈盈对望,毓秀分明看到他眼中充盈的血气,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如果华砚只是遇到一点小波折,凌音不会失态如此,毓秀脑子里有了最不好的猜想,被他握在手里的两只手也软的一塌糊涂。 “惜墨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音满眼哀恸,终于受不住毓秀拷问的眼光,低下头去,“惜墨在去边关的途中,造奸人暗算,林州巡抚贺枚大人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凌音说的每一个字,毓秀都听得清楚,可这些字连成句子,在她耳里却没有实感。 她花了好久才分辨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极致的惊诧之后是极致的惊恐,那种感觉,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将匕首□□自己的身体里。 “你说什么?” 凌音见毓秀的脸色变得惨白,生怕她支持不住,忙将人扶到座上坐了。 毓秀想挥开凌音的手,大声斥责他胡说八道,可她手脚动不了,嘴巴也动不了,被压在座位上之后,她的身子一直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毓秀明知自己的失态会让凌音心生顾虑,不敢实话实说,只有违逆本心故作镇静,压低了嗓音问一句,“我不要紧,你速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来我听。” 哀毁骨立,说的就是毓秀当下的模样,哪里是不要紧。 凌音心里的难过虽比不得毓秀,却也足以摧毁城墙,每说一个字,都像拿钝刀往自己身上戳一刀,即便如此,他却没法拖延,只能一字一句咬牙道,“贺大人带人赶到的时候,那些保护惜墨的修罗使都只剩残破不全的尸体,跟随惜墨的禁军也个个死无全尸,就连随行伺候的几个侍从也被割了眼耳舌鼻。” 死无全尸,割下眼耳舌鼻,行凶的那些不止杀人,竟还要虐杀才痛快。 毓秀的脑子一片空白,“惜墨呢,惜墨怎么样?” 凌音哽在当场,碧眼皆哀,好半晌才用变了调的嗓音回一句,“惜墨尸身完好无损,只少了一颗心。贺大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已干涸了,凶手用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惜墨胸口,将他整个人钉在了树上。” 挖了华砚的心,又用她御赐的尚方宝剑将他钉在树上,他们不止是杀华砚,也是在杀她;不止挖了华砚的心,也挖了她的心,不止是羞辱华砚,更是在羞辱她。 幕后主使的有心人,为了变相地杀她,变相地挖她的心,变相地羞辱她,将那把剑插到了他身上。 失去一颗心,该有多痛呢。 她现在这么痛,痛不欲生,华砚当初该有多痛呢。 毓秀满心满眼都是她才刚看到的那个在灯火阑珊处,背剑的华砚的背影。突入起来的剧烈头痛之后,她的灵魂就被不知名的蛮力抽走了,凌音的话在她耳里越飘越远,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 渐渐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毓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凌音眼看着毓秀的身子像被大雨冲倒的泥雕塑,软软地往下跌,他忙站起身,想将人扶住。 奇怪的是,原本该是轻飘飘的身子靠在他身上,竟像是有千斤重,凌音用尽了全力,连退了两步才勉强撑住二人不倒。 即便是他哀伤过度,失了力道,也不至于扶不住一个小女子。可在这一刻倒在他身上的身体,却重的像一只负伤倒毙的巨兽。 毓秀在昏迷中,掉入了一个无底黑洞,坠落,坠落,没有尽头。绝望中她拼命想抓住什么,抓在手里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 坠落的恐惧夺去了呼吸,比溺水的感觉还要糟糕。这让她想到了当年她一时冲动跳进那个锦鲤池,在华砚还没有跟着她一起跳下来救她逃生之前,那将要延展到天荒地老的一瞬黑暗。 毓秀清楚的记得,当华砚抱着她冲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就认定她这一生绝不会有比在水下的那短短时间更狼狈糟糕的情形了。 即便是失去像姜郁这样的一个人,也远远没有不知生死,不能呼吸那么糟糕。一个人只有在存亡关头,才会明白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是虚妄的镜花水月,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坚硬实在。 即便是自己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毓秀也没有体会到像此刻这般天塌地陷无法逃脱。在帝陵里,她以为她要死了的,脑子里想到的那个人,却是她不能失去的那个人。 可如今她却失去那个人了。 她宁愿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噩梦,是她担忧华砚安危才会陷入的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即便要她付出半条性命,她也想换他回来。 如果人命和时间都可以用来做买卖,她不介意用自己来做买卖…… 永夜之后便是永昼,白光眼前闪过,毓秀便醒了来。 床前不止围着御医与凌音陶菁,也有姜郁与姜汜。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毓秀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她自己的眼中透露杀意。 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郁的时候,唯有咬牙隐忍。 华砚遇害,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姜家,姜家之所以会下这一步棋,一定是出自布局人的手笔。 怪不得陶菁之前会说那些莫名奇妙的话,莫非是他从姜汜处听到了消息,不敢直言知会他实情,才以退为进,迂回暗示。他讽刺姜郁是疯子,是他也认定姜郁就是姜家的布局人,暗害华砚的罪魁祸首。 可他说那番话时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 毓秀失了心,脑子也混乱的什么也想不清楚,哪里还有心思细细琢磨陶菁那一番话背后的深意。 即便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副躯壳,她的失态和伤心都只能留在她昏倒之前,“皇叔和伯良怎么也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姜汜与姜郁对望一眼,轻声笑道,“快四更了,皇上一直昏睡到现在,好在御医诊脉只说皇上忧劳过度。” 回话的避重就轻,半字不提是谁通风报信,将他们请来。 毓秀坐起身笑着回一句,“中元节本就是行神走鬼的日子,一则白日里吹了风,二则入夜之后冲了鬼,两项加权,回宫之后自觉头痛症发,才疼的人事不知。如今鬼节已过,朕自然就好了,大家也不用在这里聚着,请皇叔和伯良早些回宫歇息。” 如此清楚明白的逐客令,姜汜和姜郁自然不能装作听不见,就各自嘱咐毓秀小心修养, 姜郁俯下身帮毓秀掖被子,毓秀一双眼望进他的蓝眸,他的眼平静的像湖水,无一丝波澜。 即便是最冷静的凶手,在杀人之后,也不会坦然到这般地步。可姜郁不会普通人,他想隐藏自己的时候,无论内心如何波动,显露人前的就只是万年不破的冰山。 “若非臣在街上挡住了皇上的眼睛,容它与皇上对上目光,恐怕就不是简单冲撞了。” 姜郁直起身,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一瞬间,毓秀全身的血都逆行了。 自外向内传递消息要花费多久,不难推算出华砚遇害的时间。万鬼夜行,昨晚间她在街上看到的那个,除了华砚还有谁呢。 毓秀不信眼花,也不信迷思,若不是姜郁挡住了她的眼,她不会看不到华砚的最后一面。 终其一生,直到她死,她都忘不了华砚留给她的那个微笑的侧脸。 姜郁看着毓秀,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流泪,那他等了半晌,看到的还是她的两眼干干。即便她内里已经崩溃到不可逆转,面上依然极力保持淡然。 从前是他小看她了,明哲秀是个厉害的对手,只是这个厉害的对手如今痛失一臂,一时也不能恢复了。 237 4.25 ♂! 姜汜与姜郁走后, 毓秀将几个御医也遣走了, 寝殿中就只剩凌音与陶菁。 陶菁遥遥看了毓秀一眼,领着一众侍从也退出门去。 凌音手足无措地立在毓秀床前, 不知该站该跪。 毓秀看着他,哀哀一声轻叹,掀了被起身下床,踱到上位坐了。 凌音亦步亦趋地跟到毓秀面前,默然跪到地上。 空气里是近乎尴尬的安静, 过了良久, 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毓秀扶着额头,整个人都被阴郁笼罩, 凌音只是看着她,脊背就一阵发寒。 可怕的是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是冷笑,不是诡笑,像是一起释然之后对在上的不得已的惨笑。 熬人的缄口之后, 毓秀终于轻声说一句, “悦声派去的修罗使个个身手不凡,随行保护惜墨的禁军也非等闲之辈, 他们既然全军覆没, 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对手一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手派了多少人, 死了多少人, 那些死了人的尸首又在哪里?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 悦声也可大概推断出他们此一举是如何的兴师动众。他们对惜墨出手, 是掀了棋盘,碎玉碎瓦,既如此,我们奉陪到底就是了。” 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调波澜不惊,声音平板,要不是微微嘶哑的嗓音,竟没有半点才经历浩劫的痕迹。 凌音如何能不感叹毓秀态度的转变,他还处在悲伤与愤怒的漩涡中不可自拔,她却已经打起精神准备应对之法了。 “皇上要臣等怎么做,吩咐就是。” 毓秀挥手叫凌音起身,“修罗堂此一番损失惨重,失了大批高手,悦声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整旗鼓。这个烂摊子要你自己收拾,他们故意留下修罗使的尸体,就是要将修罗堂的存在公布于众,羞辱你我。贺枚是聪明人,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斟酌处理,保守秘密,可具体的要怎么善后,你还要速速知会他。” 凌音伏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失声道,“此一番是臣的过失,臣一力承担。请皇上恩准臣追查对手的身份,修罗堂必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猜到凌音此时必一腔怨愤,急于复仇,她心里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可即便是复仇,即便要痛下黑手,也不能冲动行事,要细细计划之后才实行。 棋盘掀了,有棋盘掀了的玩法,从今天开始,文斗已毕,暗战仍在,若是不能铲除姜舒两家养藏的暗卫,她恐怕要日日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现下贺枚传来的只是私信,来日他正式的上书一到,必定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钦差御史被杀,凶手会被认成公开挑衅朝廷,姜家必然要将矛头指向一个替罪羔羊。 华砚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眼下这种情况,如在刀锋,步履维艰,不是追究责任,内乱内斗的时候,就算他心中埋怨凌音,此时也不是发作的时机。 她是埋怨凌音的吗? 她当然是埋怨凌音的,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华砚之所以会遇害,并非是因为修罗堂行事不利,对手以万制百,早有预谋,即便华砚身边跟着千军万马,也是枉然。 毓秀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她心里还是埋怨凌音的,这种埋怨与理智无关,只与情感有关。 她怨恨凌音,就像她怨恨她自己,她一直认定姜家求稳,姜家比她有更多没法掀了棋盘的理由,是她失算了。 同样失算的还有洛琦。 她对洛琦的怨恨不比她对凌音的怨恨,甚至于她对自己的怨恨少半分。 凌音眼看着毓秀变了脸色,那一双金眸中隐藏的绝望与愤恨,让人错觉他一贯宽和温柔的主上变了一个人。 看了看着,他就愣住了,直到被毓秀冷冽的眼神刺中,才回魂问一句,“皇上可要将思齐一同叫来商议?” 毓秀心里冷笑,面上且不动声色,“自然要商议的,对手一招奇袭,毁了我们全盘布置,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沉默半晌,凌音才要说什么,却被毓秀抬手打断,“商议却不是现在,这个时辰,我才又犯了旧疾,匆匆叫思齐过来,只会惹人生疑,不如等明日不迟。时辰不早,悦声先回宫,朕有很多事要理顺清楚,想个明白,这只能我自己来做,你们都插手不得。” 凌音原本还有满腹的话要说,他却不敢违逆毓秀的意思,只得行了礼退出门。 人一走,毓秀的身子就懈了,手脚软成一团,靠在椅背山动弹不得。 陶菁一回到寝殿就看到毓秀瑟缩的可怜相,心中百味杂陈,他顺手把侍从们挡在门外,关了门,深呼一口气走到毓秀面前。 “臣伺候皇上换衣。” 毓秀对陶菁的招呼置若罔闻,一双眼也紧紧闭着。 陶菁默默等了半晌,干脆也不问了,将人拉起来抱到床上,好歹把她的衣服扒下来了。 毓秀被脱的只剩里衣,陶菁却不给她换中衣,只把她光着胳膊腿塞进被子里。半晌之后,自己也换了衣服钻了进去。 他的手伸过去抱住她的时候,她总算睁了眼,她嘴上虽然没说一句话,眼神里却满满都是警告之意。 陶菁嗤笑道,“我还以为皇上魂都没了,原来你还在。” 毓秀哪里有心情同他一来一往地调笑,她心里积攒的怒气冲到心口,就要对着他发泄了。 陶菁见势不好,忙手敛了笑意,正色对毓秀道,“如今是夏天,皇上不必穿中衣,这样在蚕丝被里睡一觉更舒服。” 毓秀见他一本正经,并无他意,便也不再纠结。 即便两人近在咫尺,陶菁也能感受到毓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他本以为她回转过身不理他,谁知她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目光中的审视,让他有点后悔彼时的随心所欲。一时冲动不要紧,之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都会被她当成罪状,把他也归为华砚遇刺的知情人。 果不其然。 毓秀开口就问一句,“惜墨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陶菁一声长叹,“昨日之前,我都是不知道的。” “那经过一个昨天,你怎么就知道了?” 陶菁黑眸闪烁,情绪复杂,“容京九街,万鬼夜游,臣看到的,皇上一定也看到了。殿下受皇命在外,怎么会孤身出现在京城。地府之门既开,他自然要回到他最想回的地方,见他最想见的人。” 他说的何尝不是她想的,可这几句话真的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而不只是存在她的臆想里,她心里久筑的防线轰然崩塌,一溃千里。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流下眼泪,她哭泣的时候虽然没有声音,可他依然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发的巨大的悲伤。 “我宁愿是我眼花了。若真如你所说,他要回他最想回的地方,见他最想见的人,他为什么不走到近前来见我,他为什么只远远地让我看他一眼?” 陶菁叹道,“皇上龙气过盛,地府之人又怎么敢靠近。能见你一面,殿下也心满意足了。” 毓秀听罢这一句,心中的愤怒被无名之火点燃,在她意识到以前,她已经狠狠打了陶菁一巴掌。 动手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不该任性妄为,迁怒于人。 陶菁的一边脸红的发紫,面上却没有半点恼怒的表情,而是写着满满的心疼,他不顾毓秀的推拒,将她搂在怀里,在她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音量笑道,“从前挨巴掌,都是因为我亲了你,今天先挨了巴掌,不亲你岂不是吃亏了。” 毓秀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她用尽全力推了陶菁一下,又胡乱打了他两把,非但没能逃脱陶菁的怀抱,反倒被他越抱越紧。 “皇上有什么想发泄又不敢发泄的,只管往我身上发泄,有什么想骂却找不到人骂的,只管骂到我头上,有什么想打又找不到人打的,只管打到我身上,只是不要把哀痛和眼泪都困在心里。” 毓秀明知陶菁说这话是出自本心,他说完这几句话,她懦弱的狂躁却渐渐平息下来,胡乱几下厮打之后,就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流泪。 几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一下子都流光了。 陶菁轻抚毓秀的头发,安安静静地等她哭完,拿白绢帮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温言细语地说一句,“兴许还有别的可能……” 毓秀听出陶菁的话似有深意,心中松动,就抬起头问他一句,“还有什么可能?” “说不定殿下没有死,因为一些原因才不能出面见皇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与皇上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来自地府,还是来自人间,还是未知之数。他不敢现身,不敢回到皇上身边,兴许也有他不敢现身的理由。在殿下的尸体没有被运回容京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毓秀何尝不知道陶菁说这话安慰他的意味偏多,可她还是宁愿相信事情仍有转机。 陶菁拍了拍毓秀的肩背,自嘲一笑,“虽然我一早就知道皇上对华砚与众不同,却不知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是如此不可撼动。” “此言怎讲?” “皇上愿意用半条命,换华砚回来?” 这是她心里的念头,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难道是她人事不知的时候,说了什么胡话? 陶菁见毓秀变了脸色,知她又生疑心,忙讪笑着安抚她一句,“皇上昏睡不醒的时候一动不动,没有说过半句话。我之所以会知道皇上的想法,是因为我看的清你的心。” 毓秀一向不喜欢陶菁不知所谓的高深莫测,他让她觉得不安,而不是安心,要不是当下她脆弱的不堪一击,绝对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离他远远的。 陶菁呵呵笑道,“皇上喜欢姜郁,想得到姜郁,姜郁却是你求而不得,妄图毁灭的对手;你无法回应华砚的感情,华砚却是心里最看重的人,在你自私且唯我独尊的心里,他是唯一能与你自己并驾齐驱的那一个;可现在,与你最亲密的人却是我。我接近你,你接受了我的亲近,你我之间,却仅仅是如此。” 原来,他一早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得清楚明白,怪不得,他会矫情地为自己悲哀。 “这种时候,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陶菁明知毓秀的态度有很大程度是因为悲伤,他却还是被她的不在乎刺伤了,“原本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该要,可既生为**凡胎,又怎能没有**,日子一久,就会变得贪心,变得贪恋那些本不该贪恋,奢求为负担的虚无缥缈。” 他说的,她又何尝不明白,就像她当初明知亲近陶菁,依靠陶菁很危险,却义无反顾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没有了华砚,她也没有了心,没有了魂,原本会让他有所动容的话,她也无动于衷。 陶菁见毓秀闭上眼,就知道她累的什么也不想再说,他帮她盖好被子,轻声说一句,“太妃昨日得知皇上晕倒,就叫人告知群臣今日早朝取消了,臣才在寝殿点了一根安神香,皇上可安心地睡到天荒地老。” 毓秀嗤之以鼻,天荒地老,她已被人刺去了半条性命,从此以后,恐怕再无天荒地老。 此时的她,身体极度倦怠,精神却还纠结不宁。纷乱的心绪,躁怒的情绪,都容在安神香中,追去梦里。 虽然没有睡到天荒地老,毓秀却实实在在睡到晌午。 她是闻到桃花糕的香味才醒过来的,才揉着肿胀的眼坐起身,陶菁就笑眯眯地把点心端到她面前。 “皇上,东宫桃子树上结的桃子熟了,你想不想尝尝?” 毓秀看了看寝殿,四周竟没有一个侍从,大约陶菁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窘态,才刻意安排的。 真是有心了。 毓秀拿起一块桃花糕,放到嘴里咬了一口,除了他记忆中熟知的味道,还多了几分成熟的果香。 “往年就算结果子,也只是结几个青果子就落了,今年倒是奇了,一下子结了那么多果子,竟都成熟了。” “皇上想吃个新鲜的桃子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胃弱,吃不了。” 陶菁走到桌前,将洗好的桃子端到毓秀面前,“虽然熟的晚些,总算是熟了,皇上尝一口也不要紧,要是觉得不好,吐了就是了。” 毓秀禁不住诱惑,真的接了一个来吃,最初的两口本是试探,渐渐的就变得欲罢不能,吃了一个还想再吃。 陶菁却不给她第二个桃子,“洗漱的水都备在房里,臣伺候皇上起身。” 他从前还是侍从的时候,也常常为他更衣端水,可当下他帮她做这些事,她却觉得莫名的违和。 陶菁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毓秀多少平和了心绪,等她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原本还挂在脸上的一点悲伤和颓然也消失不见。 陶菁将毓秀送出门,他不问也知道她要去哪,分别时只嘱咐她要多多保重。 毓秀一路都在整理凌乱的思绪,人到永熙宫的时候,不管他想到何种地步,都要强作从容。 洛琦亲自迎出门对毓秀行大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似笑非笑地扶起洛琦,执着他的手一同入殿,“思齐想必已经听说了,发生了这种事,朕还怎么万福金安。” 洛琦心中惊疑,忙扭头去看毓秀的表情,见她面上并无异色,似是就事论事,才安下一颗心。 两人在棋桌两边落座,侍从们上了茶,洛琦就将人屏退了。 门一关,他便跪到毓秀面前,叩首拜道,“惜墨遇刺,是臣考虑不周,请皇上赐臣的罪。” 毓秀并不叫他起身,长叹一声笑道,“早些时候,悦声也说了同思齐一样的话。惜墨遇刺,是对手先出了强盗恶招,掀了棋盘,这种鱼死网破的结果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的。” 洛琦直起身子,正色毓秀问道,“皇上预备怎么办?” 毓秀失声冷笑,“还能怎么办?圣贤有圣贤的做法,强盗有强盗的做法,既然我们的对手以暗杀破局,我们就以暗杀应对就是了,修罗堂此一番虽遭受了冲击,却还没有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待我查出幕后真凶,也不必在名里三审定罪,繁文缛节,只叫凌音等干净利落地取了他的脑袋就是了。” 她说这话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为了试探。洛琦自然也猜到她是为了试探,就顺遂她的心意说她想听的话。 “皇上要以暴制暴,实非良策。朝中重臣死于非命,一时间便会人心惶惶。高压之下人人自危,立时就是祸起萧墙。” 238 4.26 ♂! 毓秀明知洛琦说的有理, 却还是寒了心。 洛琦面对华砚的死, 要比凌音冷漠的多,近乎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 “依思齐来看, 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洛琦垂眉道,“凶徒胆敢刺杀钦差御史,罪大恶极,皇上只派在外的巡抚去查,按律办事就是了。” 毓秀冷笑道, “按律办事, 说的轻巧,一群暗卫杀头, 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没有半点证据,从何查起呢?” 洛琦正色道,“对手刺杀华砚, 关乎动机, 皇上手里握着修罗堂,不必派他们去暗杀, 只叫凌音等抽丝剥茧, 把姜家背后延伸出的广大网络, 在明在暗的都查清楚, 刺杀华砚的阴谋必然会水落石出。” 毓秀一声长叹, 语气是极致道冰冷, “思齐是在提议分拨给神机司与修罗堂更高的权夺吗?” 洛琦忙跪地澄清, “皇上明鉴,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神机司与修罗堂都只听命于皇上,未有皇上的旨意,绝不敢擅自行事。” 毓秀似笑非笑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做出扶洛琦的姿势,“既然听命于我,就不怕你们自作主张,小事不需禀报,大事不瞒上就是了。” 洛琦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的眼,四目相对时,他看到了她金眸中的他自己。 惊慌失措的表情转瞬即逝,却也足够让他震惊于自己的失态。 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波澜不惊,却敌不过毓秀的一个眼神。 毓秀不是庸人,他做的事,她就算不能完全确定,也绝不会完全没有知觉。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事情会不会按照他预想的发展,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 若毓秀是他认定的那种人,他这一场豪赌,就没有赌输的可能。 “贺大人的奏折马上就会上到朝廷,不如皇上在明日早朝上看一看群臣的反应,再做定夺。” 毓秀点头道,“自然要看他们做戏。其实思齐心中也该有一个猜想,猜想谁是凶手,凶手的目的又是什么。” 洛琦道,“刺杀华砚,不过是他们这一局棋中的一环。” “此话怎讲?” “为了拖延初元令的实行,在林州弄出一桩冤案,诬陷了一个知县,为了却是牵连礼部尚书崔大人。皇上派华砚去查案,一直没能收到那一封正式的奏折。臣猜测,奏折已在中途被人拦截了。” 毓秀挑眉道,“悦声是说,姜家人为了阻止华砚为崔勤洗脱污名,才痛下杀手?” 洛琦摇头道,“姜家自然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谋害御史。刺杀钦差按谋反罪论处,按律要诛九族,他们必定是权衡了利弊想好了再做的。臣认定,姜家杀华砚,是为了嫁祸,至于这一场假货会牵涉到什么人,我们恐怕很快就知道了。” 毓秀面无表情,“思齐这么说,想必在心中已有了判断,何必故弄玄虚,对我说就是了。” 洛琦轻轻摇了摇头,“经过华砚的事,臣对自己的推断已经没有半分信心,皇上且容臣些时日,待臣把当前的局势重新理顺清楚,再对皇上禀报。” 毓秀见洛琦讳莫如深,一时也不知他是真的乱了布局,还是有意隐瞒,心中难免疑惑。 “既然如此,思齐便召集神机司的诸位重新布局。棋盘已掀,棋子凌乱,我们从前按部就班走的路,自然是不能再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做出要走的模样。 洛琦吞吐半晌,终于开口说一句,“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毓秀淡淡笑道,“你我之间从无芥蒂,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洛琦上前一步,弯腰凑到毓秀耳边,轻轻说一句,“若是臣没有猜错,姜家刺杀华砚必定与九龙章有关,华砚拿的是正中的龙身章,用他的章,兴许可以推断出九个龙章都是什么形状。” 毓秀心中惊异,洛琦猜到她赐给华砚九龙章不难,可她是如何知道她赐给华砚的是正中的龙身章。 “就算他们拿到了华砚身上的九龙章,也不至于仅凭那一段龙身就推断出整条龙来。姜家至少也要再拿到一到两枚图章,才有伪造出九枚九龙章印的可能。” 洛琦躬身道,“皇上说的是。可姜家既然已暴露了觊觎九龙章的意图,就说明他们有谋反的意图,且在为谋反做准备。” 毓秀冷颜道,“刺杀钦差,已然是谋反。姜壖既已掀了棋盘,留给我们的时间便不多了。在两边把脸皮撕了干净之前,我们要速速把我们的事做了。” 洛琦一一应了,款步将毓秀送出宫门。 毓秀在外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周赟才上前问一句,“皇上之后要去哪?” 毓秀一双眼看着前方,“去永乐宫。” 周赟嘴上虽应了,心里却十分担忧。 昨日本是十五,毓秀却没有前往永乐宫,而是执意跑去了永禄宫。偏偏毓秀又在夜间发作了头痛症,之后与姜郁的见面也是面合心离,现下她要去见他,是要主动提出和解的意思吗? 毓秀快走了几步,周赟知情识趣地带人离远了些,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永乐宫。 待到宫门口,她也不叫人通报,顾自进了宫门,直走到姜郁的寝殿前,傅容等才看到她的人。 姜郁原本坐在桌前喝茶,毓秀进门的时候,他刚起身,一边顺势跪在地上行大礼,“皇上万福金安。” 他低着头,毓秀看不清他的表情,犹豫之后,还是弯腰伸手,扶他起身。 “伯良不必多礼。” 姜郁起身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无喜无悲,低调到了极致。 兴许是午后阳光射进宫殿的缘故,恍惚中,毓秀看到的却是他一身血红。 毓秀望着姜郁的眼,良久也没有错开目光。 姜郁半点不心虚地回看毓秀,眼神坦然的像是挑衅。 两个人面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谁也不肯退让。长到熬人的尴尬之后,姜郁鬼使神差就低了头,将毓秀扶到座上坐了,“皇上的头痛症可好了?” 毓秀笑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多谢伯良挂心,只是耽误了一日早朝。” 姜郁亲手帮毓秀倒一杯茶,“皇上龙体要紧,好在前朝并没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看起来倒真像是对华砚的事一无所知。 毓秀知道姜郁是个厉害角色,她却不信他会不动声色到这种地步。姜郁也许真的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的念头才在她脑子里闪现,就被她否决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姜壖一手培养的布局人,即便之前他曾口口声声自称自己是姜家的局外人,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他用来惑乱视听的托词。 可若是他真的不知道…… 若姜郁知道,更甚者,是他一手策划了华砚的死亡,他怎么能以如此清白无垢,蒙在鼓里的面目对她对视,若他确实并无参与其中,那谁才是幕后主使? 有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是姜郁真的对这一场阴谋一无所知,姜家幕后的布局人另有其人。 又或是,姜郁从始至终都是对手迷惑她的一个幌子,他以一个庶子的身份,从不曾打入姜壖智囊的核心。 如果承认这个推论有一丝丝的合理性,那么就必须要承认那日姜郁对她的投诚并不是演戏,而是真心。 短短的时间里,毓秀的脑子里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只当是自己这两日精神迷乱,神思恍惚。 在当下这么一个断臂挖心,伤痛未愈的情况下,难免千头万绪理不清,分辨不出好坏忠奸。贸然做判断,恐怕只会弄巧成拙,造成严重的后果。 毓秀正失神,姜郁就拉着她的手笑道,“昨日庆典时,伯爵告知太妃,静雅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一个月里她渐渐恢复了体力食量,也有精神重回国子监听鸿儒讲学了。” 毓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静雅经历了这一场祸事,伯爵不会再让她回到宫里。娴郡主进宫的事,伯良与太妃全权处置就是,细枝末节不必过问我。” 姜郁正色道,“七月是鬼月,伯爵自然是想尽力避开七月,八月中伯爵与太妃商议了两个日子,最后选定哪个,还请皇上裁夺。” 毓秀苦笑道,“太妃选定了哪两个日子?” “初六与十二。” 毓秀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差几日,你与太妃斟酌就是。可笑的是伯爵要规避鬼月,那正在鬼月出生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姜郁陪笑道,“皇上出生在七月第二日,并不算在鬼月中,历来也是逢五大庆,并不要紧。” 毓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朕没有心思纠结这些琐事,由他们去。”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十分不安,如果对面的布局人不是姜郁,那就很有可能是舒娴,即便她不是布局人,也是姜壖的权利核心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此番准她进宫,无疑就是引狼入室。 在此之前,毓秀一直觉得她与对手之间是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决,即便她在权臣面前处于劣势,却不至于连反击的底气都没有。可华砚的死却让她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她甚至错觉自己陷入了一张密密编织,不知从何时就开始铺布的大网之中,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无法脱身了。 陶菁说的不错,身为帝王,她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太过敏感多疑,不肯轻易地相信人,也无法轻易地与下臣交心。 从昨天到今天,不管是陶菁也好,凌音也好,洛琦也好,姜郁也好,她已分不清他们身上的颜色,看不清他们究竟是为她所用的棋子,还是对方等待一击致命的杀手锏。 一局棋下到现在,她将面对的是最痛苦难熬的局面,从此刻开始,她对每一颗棋子的使用,都关乎她的生死存亡。 她信任任何一个人,又或是利用一个人,都是不知前路的豪赌,这世上唯一一个她能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毓秀不敢想象神威将军得到消息以后的反应。 作为铮铮铁骨的良将忠臣,她该痛定思痛不动摇。可作为母亲,痛失爱子,又是失去了最疼爱且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儿子,她会不会迁怒于她,被仇恨与愤怒蒙蔽了双眼,从此倒戈。 姜郁见毓秀似有恍惚,就屈身在她面前问一句,“皇上是不是头痛症又发作了,亦或是哪里不舒服?” 毓秀打破沉思,被迫要看着姜郁的脸,他面上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这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便开口说一句,“伯良可觉得我这两日有失态?” 姜郁蹙起眉头,讪笑道,“昨日起,皇上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臣还以为是你思念华砚的缘故。” 毓秀的目光闪了闪,望着姜郁一字一句道,“的确是因为思念惜墨的缘故。昨日在街上,我看到的伯良一定也看到了,所以你才挡住了我的眼睛,不是吗?” 姜郁咬了咬牙,点头道,“中元节是地府之门打开的日子,会有有心者扮成人最想见的人。臣见到华砚的时候十分惊异,他本该替皇上在外省办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容京闹市,臣是为了保护皇上,生怕皇上受了冲撞,才贸然做了选择。” 回想起昨日那一瞬的错过,毓秀的心酸涩的无以复加。 姜郁见毓秀扶着额低了头,以为她要隐藏泪眼,一边强势地握住她的两只手,凑近了问道,“皇上是在怪我吗?” 毓秀抬起头,对姜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她面上虽然还带着悲伤的余韵,却也并非痛不欲生,难以承受的表情。 “不知者无罪,伯良的初衷是为了保护我,我怎么会怪你。要怪就怪命运无常。我没能见到惜墨最后一眼,大约也是上天的安排。” 姜郁闻言,大惊失色,蓝眸中的讶异与无措,是毓秀从前从没有见过的。 “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说是见华砚最后一面?” 毓秀自然不放过姜郁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若不是一个让人挑不出破绽的戏子,就是真的对华砚的死一无所知。 “华砚死了,伯良没有听说吗?” 姜郁的蓝眸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才终于说一句,“臣怎么会听到这种消息。皇上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毓秀无力地握住姜郁的手,“华砚在外遇刺,是林州巡抚善后的,他在书写正式的奏折之前,派人给朕传了一个加急口信。” 姜郁失了一瞬呼吸,睫毛抖动的如受惊的蝴蝶,“华砚遇刺?” 这四个字每重复一次,毓秀的心就刺伤一次,她拖着残破的精神,却还要睁大眼睛,细细琢磨姜郁的反应。 他给她的,是真的听到让人震惊消息时该有的反应。可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他真的清白无辜,还是他的表演无懈可击。 遭受重创之后,毓秀已经失去了所有敏感的触角,她此刻的软弱与想妥协的意愿,都在她耳边大声叫危险。 “华砚在外遇刺,凶手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林州巡抚自然会派人去查,等他的奏折一到,朕也会着刑部派人前去查探。” 姜郁许久都没有说话,像是还陷在震惊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华砚遇刺?华砚怎么会遇刺?华砚身手不凡,且一贯低调谨慎,皇上派去保护他的禁军都是皇城里精锐,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毓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将半跪在地的姜郁拉起身,“林州巡抚绝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华砚遇刺的消息的确属实,事情已经发生了,朕不能被悲伤冲昏了头脑,要积极想出对策,给枉死的冤魂一个公道。” 姜郁靠在毓秀身边坐了,一双眉头还紧紧皱着,“皇上是不是已经对凶手的身份有了一个预判。” 毓秀心中冷笑,不答反问,“以伯良看来,是谁会冒着诛九族的危险,一定要致华砚于死地。” 姜郁被问的一哽,斟酌答一句,“皇上怀疑姜家?” “你怎么知道我怀疑姜家?” 姜郁面上的难堪掩藏不住,“于情于理,皇上最该怀疑的都该是姜家。” “伯良说说看,是哪个情,哪个理?” “臣是姜家人的缘故,皇上一直对臣心存戒备,可皇上的心思,臣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林州事出,皇上一直怀疑是家父剑指初元令与崔尚书使出了一条计策,如今华砚遇刺,皇上自然也会怀疑是是父亲为杀人灭口,嫁祸于人才不惜兵行险着,鱼死网破。” 239 4.28 ♂! 毓秀没料到姜郁会把话说的如此简单明了, 一箭戳心。 他既然大敞了门, 等她一探究竟,她又有什么理由不一探究竟…… 毓秀望着姜郁, 眼中的情绪复杂不明,“伯良且说说罪魁祸首是为何杀人灭口,又是如何嫁祸于人?” 姜郁面上犹豫,目光也游移不决,“皇上心里一定也有了定论, 臣所说的都只是臣的一人之言, 实情如何,还要皇上自己做判断。” 毓秀神情冷漠, 点头道,“伯良一向比我看的清楚,我自然不会怀疑你说的。” 姜郁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一句, “林州的刘岩, 皇上一定已派人审问过了,若不出臣的预料, 他大约是真的有冤情, 可那个被他状告的知县, 却也未必有罪, 那倒霉官之所以会掉入这一场漩涡, 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崔勤的远方亲系。” 他居然这么坦荡荡地承认了, 这倒是毓秀之前没有料到的, “伯良的意思,是有人借崔勤的事,欲以欲加之罪诬陷崔尚书。” 姜郁点头道,“除此以外,臣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林州的事是崔刘两家之言,这案子当中本就漏洞百出,但凡皇上派人去查,不花什么功夫就能查明真相,还那知县一个清白。” “所以他们就派人杀御史灭口了?” 姜郁蓝眸深沉,半晌才回一句,“灭口事小,之后如何借华砚的死大做文章才是凶手到目的,既然有人一早就标靶了礼部尚书,自然会贯彻始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话说的这个地步,毓秀心里也理顺了前因后果,禁不住一阵心惊,面上是要样装糊涂,“伯良说的,我不是很明白,不如你细细解释给我听。” 姜郁面色凝重,“因为臣出身的缘故,自幼就见过许多黑暗争斗,父亲能做到什么地步,我比谁都清楚。以下的这些话虽然只是我的推断,却也绝不只是臣的妄自揣测。” “伯良大胆说就是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姜郁一声长叹,“钦差在外遇害,朝廷必定下令彻查,在外看来,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之前涉案之人。” “伯良是说,他们会诬陷崔勤是谋害惜墨的凶手?” 姜郁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崔勤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刺杀钦差,背后的布局人若想把这个局设计的天衣无缝,必定会在崔勤背后安排一个更合逻辑的替罪羔羊。” 这个替罪羔羊是谁,毓秀已经猜到了。 她当初将贺枚调离礼部,放到林州,本是用意深刻,没想到经此一着,反倒变成弄巧成拙了。 毓秀要故作懵懂,自然不成承认自己猜到了,就扶着额头,咬牙道,“更大的目标是崔尚书?” 姜郁冷笑道,“崔勤之上,崔缙之下,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毓秀点了点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那两个字,“贺枚。” 姜郁一声轻叹,“贺枚是林州巡抚,偏巧又是崔尚书的旧部,若是布局人想拿他做文章,这一场牵连的诬陷罪名,崔尚书恐怕要洗刷不清了。” 难得他将此一番布局厉害尽数说出,毓秀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姜郁。若他是对面的布局人,怎么会将机关布置都说与她听,提醒她设防。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姜郁并不是姜壖的布局人,他是在一番权衡之后,真的想站到她这一边。 除此以外,毓秀却也不得不心存保留,姜郁此一着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层层叠叠的陷阱之外,挖了一个更深更大的陷阱在等着她。 毓秀的心乱成一团,头也忍不住丝丝阵痛。 一天之内,天旋地转,黑白颠倒,她自己的布局人讳莫如深,不肯尽言,反倒是她从前认定的对手的布局人,毫无保留,尽数吐出。 迷雾重重看不清来路之时,须得谨小慎微,摸索前行,既然现下姜郁所说与她判断的并无太大的出入,先安抚他才是正经。 “伯良推断的十分有理,朕即刻就派人到林州提醒贺枚小心谨慎,万莫落入有心人的全套。” 姜郁笑着点点头,望着毓秀的眼神满是忧伤,“皇上也知道,臣与惜墨虽然是一起长大,却从不曾交心,你二人如何亲密,臣却都看在眼里。他如今遇刺,臣多少能理解皇上是如何悲伤。安抚的话臣不会说,便只说一句请皇上节哀顺变。” 这么一句避重就轻的安慰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她流不流泪都不恰当。四目相对时,毓秀只幻想自己有读心术,此刻的她很想猜出他是怎样的想法,他又在期待她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十几年里,惜墨一直在我身边,他的死的确对我打击很大,说是在我心上狠狠刺了一刀也不为过。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我才能接受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天知地知她知,她的心何止是被刺了一刀这么简单。 姜郁默然无语,试探着握上毓秀的手,毓秀任他握了半晌,讪笑着站起身,“明日朝上是何等风起云涌的场面,我多少也猜得到,我需要时间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姜郁陪笑道,“皇上是要回金麟殿歇息,还是去勤政殿处理奏折?” “金麟殿。” 姜郁无奈地点点头,毓秀既然说了要一个人想一想,就是拒绝要他同行的意思了。 毓秀冷笑道,“伯良放心,他们要在朝上逼宫,便不会提前写奏折知会我。我猜想,今日他们呈上来的奏折不会提及一笔弹劾。” 姜郁半晌才点了点头,眼中却分明写着不敢苟同。毓秀隐约猜到他是知道什么,可既然他没有主动提出,她也不好再问。 姜郁一路将毓秀送出宫外,人走了半晌,他还默默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待毓秀的背影远到看不清了,傅容才敢上千禀报,“伯爵带娴郡主进宫见太后,商议封妃的吉日,请殿下也一同前往永寿宫商谈。” 姜郁闻言,沉了面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凌厉。 傅容感受到姜郁周身散发的怒气,这一路上便半个字也不敢说。 待到永寿宫门口,姜郁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入殿门的时候,他面上还挂了几分礼节性的笑容。 几个人按位分施了礼,才说了几句,舒娴就起身对姜汜耳语了一句。 姜汜点了点头,对姜郁笑道,“娴郡主有几件关于宫里规矩的事要同伯良请教,你们去偏殿说。” 姜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对姜汜欠了欠身,与舒娴一前一后进了偏殿。 屏退了侍从,门关的一瞬,两个人的表情就各自发生了改变。 舒娴顾自到上位坐了,微微扬着下巴对着姜郁冷笑,“皇后殿下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是得知华砚死的惨烈,心软了吗?” 姜郁攥紧拳头,沉声回一句,“郡主有什么要请教的规矩,请言简意赅,这里是皇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会惹人闲话。” 舒娴呵呵笑了两声,满不在乎地说一句,“惹人闲话又如何,明哲秀明知你我的关系,却也阻挡不了我入宫,就算她得知我找借口与你独处了个把时辰,又能把我怎么样。” 姜郁十分厌恶舒娴的张扬放肆,又不想直言讥讽触到她的逆鳞,只得无喜无悲地说一句,“我劝郡主还是收敛一些,皇上才痛失了华砚,你若得了便宜还想得寸进尺,不如想想后果。” 舒娴哈哈笑道,“后果?一个女人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为她的男人,被刺伤了心,咬断了腿,失了神志,没了冷静,她保全自己都勉强得很,还能对我怎样?报仇吗?她有这个本事吗?” 姜郁从鼻子里发成一声轻哼,“看似温顺,实则残暴的野兽被刺伤了心,咬断了腿,你若逼她到绝境,让她陷入无可失去的困境,她是会豁出性命拼死一搏,还是懦弱的任你欺凌?” 舒娴不置可否,撇嘴笑道,“在伯良心中,明哲秀是看似温顺,实则残暴的野兽?她一个窝囊到骨子里的小女子,既无文治武功,也无权谋决断,她只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何况再过些日子,她恐怕连这个傀儡皇帝都做不成了。” 姜郁在心中冷笑,嘴上却并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舒娴入正题,“郡主特别要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事,没有大把的时间耗费在永寿宫。” 舒娴怨恨姜郁冷漠的态度,他的疏离让她寒心,“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是因为父亲对你的排斥,所以才迁怒于我?”, 姜郁淡淡道,“我哪里敢迁怒郡主。父亲信任你,愿你做他的布局人,这是你们之前的牵绊使然,我既不羡慕,也不妒忌,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外人,对于姜家的权力,我一早就无心争夺,这不是郡主一早就知道的吗?” 240 4.30 ♂! 姜郁在姜家的地位从一开始就很尴尬, 舒娴知道他必须要委屈自己才找得到勉强的平衡感, 她也从来都知道,以他的野心, 绝不止满足于在夹缝中生存。 “你看中的的确不是姜家的权利,你看中的是这天下的权利。为了你的这一份看中,姜家和皇家都要成为你的棋子。” 姜郁被戳中心事,禁不住皱起眉头,“郡主这话说的太重了,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 身为庶出的凡人,既没有本事让姜家成为我的棋子, 更没有本事让皇家成为我的棋子。” 舒娴被姜郁的语气激怒,攥紧拳头冷笑道,“没完没了称呼我为郡主,你是故意要恶心我吗?” 姜郁眼都不眨, “不是郡主先称呼我为殿下的吗, 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都要按位分相称。” 原来他之所以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要同她争一时的口舌之快。 舒娴听了这话, 心绪反倒平和了许多, 脸颊也有点泛红, “我不该一进门就调侃你, 我只是看到你那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 气就不打一处来。” 姜郁淡然笑道, “我从来就只有这一张脸, 郡主从哪里看到如丧考妣的表情。” 舒娴一声长叹,“我以为是你心疼明哲秀,心软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吃醋,倒像嘲讽他妇人之仁。 姜郁不耐烦地摆摆手,“废话少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舒娴哪里受得了姜郁的冷漠,才缓和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急着要就事论事,其实是急着想要知道仿制九龙章的结果。你那么聪明,不如猜猜看,从华砚身上找到的是哪一枚九龙章?” 姜郁恨舒娴故弄玄虚,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任她拖延,“你们下手之前认定华砚是皇上的布局人,他手里拿的自然是龙头章。” 舒娴呵呵笑道,“我再给你个机会重新猜一次。” 言外之意,就是华砚拿的不是龙头章。 姜郁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原本还心存一丝幻想,宁愿华砚是毓秀的布局人,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分明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种情况。 舒娴见姜郁变了脸色,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华砚拿的是什么章。 他脸上痛苦失望的表情不正是变相地说明他在乎吗? 他明知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痛恨他的在乎,却失落的连做戏都忘了。 当年明哲秀跳锦鲤池的时候,姜郁也在乎过的,因为舒娴在无意中发觉了他的在乎,才对他大发雷霆。那个时候他们都年轻冲动,虽然最后和好如初,却在彼此间种下了芥蒂的种子。 从裂痕到裂缝的过程不可逆转,他们的关系若想恢复如初,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不是她的性命,舒娴都愿意去做。 “你猜到了,明哲秀赐给华砚的是九龙章的哪一颗。” “龙身章。” “确切地说是龙身章正中的那一颗,又或是该叫它龙心章。”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龙心章又如何?” “心之所向,一往情深。明哲秀既然决定要把自己的心给华砚,就说明她从前对你的种种,就算不是演戏,也只是她年少时的情迷意乱。” 姜郁面无表情地听舒娴说完,轻声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伯良还不明白明哲秀对华砚的心意吗?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对那个自诩深情的女人再抱有幻想了。” 姜郁嘴上怎么会承认他对毓秀抱有幻想,“要我说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看重的,是明哲秀的血统,身份,和转世的龙魂。” 舒娴摇头苦笑,“伯良这个借口恐怕连你自己也骗不了,若你在乎的真的只是明哲家的血统,就算不是明哲秀,还会有别人,她死了或者活着,根本就没有差别。” 姜郁正色道,“在九龙章的印鉴没有凑齐之前,明哲秀还不能动。” 舒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吩咐,可就算我自作主张杀了她,父亲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姜郁的一双蓝眸闪了闪,一字一句道,“你做别的事我都不管,若你要伤害她的性命,就要先过我这一关。” 舒娴轻哼一声,“这话你也说了不止一次,我只问你,你想怎么阻止我?” 姜郁叹道,“你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无与伦比,我自然没有赌资同你一拼高下,你若执意要任性妄为,干脆将我也一起杀了。” 舒娴漠然看着姜郁,想分辨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半晌才开口道,“伯良明知我只是玩笑一句试探你,你不该在我面前说死活,反该去明哲秀面前赌咒发誓表真心。下个月我就要进宫了,我进宫之后会发生很多好玩的事,一想到我要一手操控明哲秀的日子过的生不如死,我想杀她的心自然就淡了。她活着比死了好玩,就算来日她失了天下死在史书里,我兴许也会留着她的性命。” 姜郁熟识舒娴的秉性,知道她不是放狠话,她从前在帝陵里如何折磨那些人,他是亲眼所见,她有最温顺美丽的外表,内里却残暴狠毒,从不留情。 若有一日,毓秀真的落到她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永世不得翻身。 舒娴见姜郁面有恐惧之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只得咬牙换了话题,“华砚既然拿了龙心章,他就不是明哲秀的布局人,明哲秀的布局人另有其人。” 她说的姜郁其实已经猜到了,他却不想让舒娴与姜壖这么早就锁定真正的布局人。 “即便华砚拿的是龙心章,也并不能认定他不是皇上的布局人。布局人拿龙头章虽是不成文的规矩,却不是不能被打破的铁律。华砚之父是百里枫,他从小必定尽受真传,我想不到还有更合适做布局人的人选。” 舒娴面上游移,多少被说动了心思,“百里枫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伯良推断的有理,其父一身谋算人心的本事,不会不传其子。何况明哲秀身边除了华砚,并无人可用。只是这龙心章实在蹊跷。” 姜郁冷笑道,“君上与谋士不可交心,这是西琳皇室自古传下来的定律,可皇上不是凡人,她与华砚的关系也不同寻常,若她认定华砚做她的布局人,也不会阻止她将龙心章交到他手里。” 舒娴皱眉道,“话虽这么说,我们也不该太过笃定,若明哲秀的布局人另有其人,那这个布局人手里必定也握着一枚龙头章,若父亲得到这一枚龙头章,再用计夺了程的那一枚龙头章,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半。” 姜郁冷冷道,“这个计划从头到尾也不是我的,何来我们。” 舒娴从上位走到姜郁面前,轻声笑道,“虽然你一早就对将明哲秀拉下皇位的事存有疑虑,可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事于你也有益。” 姜郁嘴巴动了动,眼睛也眯了起来,“就算改朝换代,新皇上位,我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舒娴咬咬嘴唇,“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同父亲商议,或是准你出仕,或是放你远游,一切随你的心愿。” 姜郁冷笑道,“你太天真了,父亲从一开始就想要一个拥有明哲家血统的子孙,即便换了皇帝,他的念头也不会消除。” 舒娴愣了一愣,“父亲想要的是姜氏与明哲氏的公主,你身上根本不是姜家血统,若将来有一日,我们想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你的身份就瞒不了父亲。” 姜郁听出舒娴的弦外之音,却并不接话,只挑眉道,“所以这个怀有姜氏与明哲氏血统的公主,是要指望仲贤吗?” 舒娴见姜郁避重就轻,没有对她说的话给出一个态度,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为了保存颜面又不好穷追猛打,只能说一句,“阿依郡主与姜聪心心相惜,正在热恋。” 姜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笑,“仲贤与我的成长经历大不相同,他是嫡出之子,从小众星捧月,不曾见过权斗的阴暗,只望阿依郡主对他是出自真心,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才被迫做出的选择。” 舒娴并不苟同,“即便郡主是为了姜家的助力虚与委蛇,迷惑姜聪,若那小子有运气一生蒙在鼓里,也没什么不好。” 姜郁见舒娴似有喟叹之意,一时也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有感而发,可他心中多少还是生出了一点愧疚。 从小到大,姜家都不是他依靠的助力,他曾发过誓,要靠自己的谋算实现心愿。 所以时至今日,他也不后悔自己曾经同舒娴在一起。 舒娴见姜郁有一瞬的失神,才想开口说什么,门外就传来宫人的禀报,说皇上驾到,在正殿与太妃和伯爵说话,请他们速速过去。 241 5.1 ♂! 毓秀不是去勤政殿批奏章了吗, 怎么突然又来了永寿宫, 是姜汜通报叫她来的,还是她听到了消息自己决定来的。 姜郁与舒娴对望一眼, 舒娴平静淡然,神情中还带着了一点幸灾乐祸,姜郁面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懊恼。 此番他与舒娴独处,并无逾矩,却不知毓秀有什么想法。 二人出了偏殿, 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对毓秀行礼。 毓秀端坐正中高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神态举止既无慌乱,也无痛失至亲的哀痛,虽略有失意,大体也称得上泰然自若。 舒娴满心惊诧, 惊诧之余更多的是失望, 她原以为她会形容憔悴,神思恍惚, 谁知她竟故作若无其事, 在他们面前演戏。 莫非是她算错了, 华砚在明哲秀心中的地位并不像外面口口相传的那么紧密。 姜郁走到毓秀身边的座位, 毓秀主动对姜郁伸出手, 二人匆匆执手握了一握, 等他落座之后才分开。 此一番伉俪恩爱, 在舒娴心里也认定是毓秀故意做给人看的,她才在舒景下首落座,就对毓秀笑道,“皇上面色憔悴,可是这些日子太过忧劳了?” 不等毓秀回话,舒景就笑道,“画嫔殿下在外办差,皇上必定时时担忧思念,因此就憔悴了。” 这母女俩一搭一唱,分明是得知内情故意挑衅。 毓秀的心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恨不得冲下去撕了她们小人得志的嘴脸,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隐忍以对,“被伯爵言中,朕真是惭愧,为免伤心,还是不提离人,不如说说正事。皇叔叫朕来是为了商议封妃的吉日,朕自然是希望越快越好,省得夜长梦多。” 舒景看一眼舒娴,对毓秀笑道,“皇上既恩准静娴进宫,就没有所谓的夜长梦多,既然皇上更属意初六,臣等也无不可。” 毓秀点头道,“如此甚好,朕这就着礼部拟旨,至于封妃诏书与典礼中的细节,就由太妃与皇后斟酌商议决定。” 舒景笑道,“琐碎的规矩礼节,当然不必劳动皇上,不过有一件事,却非皇上不能做主。” 毓秀见舒娴面有凌然之色,多少也猜到舒景要问的是什么事,就故意装糊涂讪笑道,“朕倒不知有什么事是非要我做主的,伯爵说来听听。” 舒景顾及颜面,怎好主动开口要封妃,便丢一个眼色给姜汜。 姜汜笑道,“皇上还没有定娴郡主入宫后的封号。” 毓秀扶了扶额头,摇头笑道,“朕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当初伯爵既然选了几位郡主的名受封,郡主入宫之后不如还用娴字做封号,娴嫔者,娴静端淑,正符合郡主的气质。” 话说的一本正经,舒景也分不清毓秀是真的以为舒娴娴静端淑,还是故意用这个词来讽刺她。 姜郁倒是从毓秀的无心中听出了含沙射影的意味,心中百味杂陈,莫名的不舒服。 姜汜见舒娴变了脸色,就试图在中间调和,“皇上为郡主取这个娴字做封号,臣也觉得十分的恰当,只是郡主进宫之后的位份是不是要再斟酌。” 毓秀睁大眼看了看下首的舒景与舒娴,款款笑道,“之前给静雅的位份就是嫔,静娴虽然是静雅的姐姐,可她们二人毕竟是一母姐妹,若是封了不同的位份,恐怕对谁都不好。” 舒娴漠然冷笑,“皇上不必担心家妹,她一贯都是与世无争的秉性,从不在意这些虚荣之名。” 言外之意,就是她执意要一个高于舒雅的位份了? 毓秀不动声色,不点头也不急着反对,几个人尴尬地僵持了半晌,还是舒景开口说一句,“皇上当初封舒雅作嫔,理由是舒雅是女子,一生不能有子嗣,当初臣之所以没提出异议,是觉得皇上说的有道理。可如今再一想,正是因为女妃没有拥有子嗣的可能,来日进位难上加难,为臣的才更该在一早就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话说得冠冕堂皇,根本就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毓秀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伯爵说的虽有理,朕只是担心开了这个先例,来人纷纷效仿,后宫入女妃已是破例,若朝臣们见女妃比男妃的位份还要高,纷纷将女儿们送进宫来,朕如何消受得起。” 舒景笑道,“皇上多虑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臣之所以会送女儿进宫,是因为舒家没有儿子,若朝中有投机者见有利可图,妄图争相效仿,不要说皇上不同意,臣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舒景话音刚落,姜汜也跳出来打包票,劝毓秀宽心,毓秀看了一眼姜郁,笑着问道,“不如听听伯良的高见,伯良以为赐给娴郡主娴妃的位份是否妥当?” 姜郁不愿意与毓秀唱反调,却更不想拆舒景与舒娴的台,引出更大的风波,犹豫不决间,他看到了毓秀狡黠的一双眼,金眸闪烁,内里是他也看不透的复杂内容。 她是故意要让他为难的,明知封妃势在必行,还想把他拉下水,她就是要等着看他的态度,就是要逼他说出同意,赚他多一分的愧疚。 两人盈盈对望了半晌,彼此凝望时,旁人根本介入不得。 静默的时间太长,姜汜见舒景与舒娴脸色阴沉,只得轻咳一声打断二人沉思。 姜郁这才低头答一句,“一切由皇上做主。” 看似推脱干净的一句话,却也引得舒娴满心不快,在她看来,姜郁不忙她说话,就明摆着是偏向明哲秀的意思了。 毓秀呵呵笑了两声,摆手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难得伯爵为娴郡主谋划盘算,朕又怎能不成全你的一片爱女之心。” 舒景等了半晌,终于等到毓秀首肯,出于礼节也要带舒娴一同跪地谢恩。 毓秀亲自走下来将二人扶起,回头对姜汜姜郁道,“大事商议好了,至于细枝末节的事,由皇叔主持同内务府与礼部商议就是。朕听说皇叔也请了灵犀进宫,等她代礼部拟好旨意,去勤政殿向我禀报一声就是。” 话说完,她就吩咐摆驾出宫。 姜汜等要送毓秀,被毓秀委婉地回绝了,只默许了姜郁一人相伴在册。 二人一同出了宫门,姜郁讪讪道,“彼时是娴郡主要请教宫里的规矩,臣才与她到偏殿说了几句话。” 毓秀一脸的哭笑不得,“伯良不必解释,朕又没说你什么。” 她越是大方坦然,姜郁越是感觉到无名的压力,他一边挥手叫跟随的侍从们走远一些,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对毓秀说一句,“皇上受委屈了。” 毓秀扭头看了姜郁一眼,淡然笑道,“伯良所谓的受委屈指的是什么,是我不得不听命于人,封舒娴为妃,还是明知她们借华砚的死刺伤我,我却还要故作无恙。” 一想到毓秀给了华砚龙心章,姜郁心里也生出几分酸涩,“皇上预备怎么办?” 毓秀转回头看着前方,轻轻一声长叹,“还能怎么办?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要说一个皇妃的名分,我连华砚都丢失了,他们想要什么,我哪里有反抗的余地,不如引颈就戮,听天由命。” 姜郁咬牙道,“皇上是在怪臣自私懦弱,不够忠心吗?” 毓秀摇头苦笑,“伯良有伯良的苦处,你又何尝能随心所欲呢,你的为难,我都明白,彼时你敞开心扉对我说那一番话,我已是大大的感激了,只是现在的我,脑子浑成一团浆糊,心也快痛成了一滩烂泥,不管是对待谁的歹意,谁的好意,都没有回应的力气了。” 姜郁见毓秀脸上似有万念俱灰的表情,心也像被人插了一刀,疼痛不已,“皇上有什么打算,只管吩咐臣去做就是了。” 他当下说这一句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毓秀脸上渐渐露出一点笑容,不知不觉就拉住姜郁的手攥紧了,“得伯良这一句承诺,就算来日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甘愿了。你已陪我走了这么久,不如就再陪我走一段,送我到勤政殿。” 姜郁反握住毓秀的手,笑着点点头,“皇上要臣帮你批奏章也不是不可以,我只传信回去告知太妃等就是了。” 毓秀笑道,“伯良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若是不回去,难免皇叔与伯爵多心,你送了我就快些回永寿宫议事,晚些时候,我再去永乐宫与你一同用膳。” 姜郁欣然应是,待到勤政殿,二人又依依惜别。 凌音与洛琦躲在背人处,正看到这一幕。凌音心中惊诧,问洛琦道,“昨日皇上对待姜郁的态度还隐有疏离愤恨,怎么才过了一日,这两人就重复恩爱。我们还要去面圣吗?” 洛琦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必了。不如留给皇上一段时间,让她慢慢想清楚一些事。” 242 5.2 ♂! 毓秀到勤政殿之后, 就把跟随她的众侍从遣到了偏殿。她原本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当空旷的大殿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绪反倒比之前更加烦乱。 洛琦的态度, 姜郁的立场,如何将掀翻的棋盘、散落的棋子按照她原本的意愿再一点一点摆回正位,可谓千头万绪,无从想起。 毓秀在纸上写下每一个人的名字,可当她要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时候, 织成的网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 全都是疙瘩。 想的越多,她就越意识到自己不能没有布局人, 一个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不为私心,只求达成目的冰冷棋手。 洛琦无疑还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若他因为华砚的事从此对她心存保留, 她该及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三番两次,姜郁投诚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不管用什么方法, 要是能确认他是真心想放弃姜家站到她这一边, 那姜郁也不失为一个布局人的好人选。 断臂以求全, 若非不得已, 毓秀不想用这么激进的法子, 成则万事皆成, 败则一败涂地,殁一役,损一将,才能胜一战,先示之以弱,为的是来日胜之以强。 华砚遇刺只是一个开始,姜家夺位的开始,也是她撕裂所有的开始。 自从陶菁给出了华砚未死的可能,毓秀的心就被这个念头占满了,她想的是华砚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只在中元节那日与她远远地见上一面。 她一厢情愿地认定之后送回来的那具尸体一定不会是华砚,一想到她会面对华砚苍白的脸,她就困难到无法呼吸。 恐惧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毓秀错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来人!” 周赟等听到呼声便急匆匆地冲进来,惊慌失措地跪到毓秀面前行大礼,“皇上怎么了?” 毓秀意识到自己失态,就讪笑着解释一句,“才刚伏在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周赟见毓秀无恙,稍稍安下心来,起身走到她面前,帮她重添了茶。 “今日天干物燥,殿外炎热,殿中又流风,一冷一热,皇上千万别着了凉,下士为皇上拿一件袍子披上。” 周赟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人禀报,说陶菁听说皇上回了勤政殿,特别来伺候笔墨。 毓秀本没心思周旋陶菁,生怕他扰乱她本就乱成一团的思绪,正在纠结中,陶菁已带着人进了殿门。 康宁手里端着一篮点心,毓秀猜是桃花糕,心念一动,便把遣走陶菁的话咽了回去。 陶菁二人款款走到御前,康宁笑着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呈到毓秀面前。 不是桃花糕,是一盘桃子。 毓秀一皱眉头,轻咳一声道,“不是说不能多吃吗?怎么又拿来这么多。” 陶菁看看咽口水的众侍从,对毓秀笑道,“皇上要是吃不了就分给大家吃,独乐了不如众乐乐。” 毓秀看了一眼周赟,周赟马上低下头,她心里觉得好笑,就先挑了一个熟的可爱的桃子,对众人笑道,“你们不要辜负了才人的好意,一人拿一个分了吃。” 周赟本还想着推辞,侍从们已有伸手的了。毓秀笑着摆摆手,一干人就都拿了一个桃子藏在袖子里。 毓秀明知她在场他们不敢吃,就叫陶菁拿了奏折与她一同进内殿。 两人在榻上坐定,陶菁帮毓秀磨了朱砂,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她。 毓秀难得见陶菁安静如鼠,就好奇问一句,“你没话要同我说?” 陶菁正看着毓秀的奏折,闻言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皇上想让我说什么?” 二人目光相对,毓秀被反将了一军,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无奈之下摆手笑道,“罢了罢了,你只当我想多了。” 陶菁握住毓秀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望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我来见皇上,是怕皇上钻牛角尖,在还不理智的时候,想错了事情。” 重选姜郁做布局人,是想错了事情? 毓秀莫名觉得陶菁的话似有深意,却没有深究下去的力气,索性也不回话,只低了头批奏章。 陶菁本还指望毓秀刨根问底,谁成想她竟一笑而过,他心里失望是一方面的,更多的却是解脱。 这丫头果真不是凡人,痛失挚友,自己又处在生死攸关的关口,还能一字一句看奏章,看来她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不理智。 陶菁静静陪了毓秀一个时辰,休息时毓秀拿才选的桃子来吃,咬到第二口,外殿就有侍从通报,说灵犀公主求见。 毓秀叫陶菁留在内殿,自己到外殿来见灵犀。 两人见了礼,灵犀落座,挥手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 毓秀猜到她是有话要说,就挑眉笑道,“皇妹是来禀报娴郡主封妃的事吗?” 灵犀冷笑道,“姑母和三表姐真有意思,明知道西琳将要风云变幻,还在皇姐面前做戏要名分,莫非她是学我父亲做两朝后宫,帮舒家把持朝政?” 三言两语道破天机,毓秀猜到灵犀已经知道华砚遇刺的事了,她不好直言相问,就迂回说一句,“皇妹说的风云变幻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灵犀眯眼看着毓秀,笑中满是嘲讽,“皇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要是算定我不知内情,还想瞒我,那我劝你省省。” 话说到这个地步,毓秀要是还佯装不知,未免太矫情,可她顾忌灵犀身后站着的云泉,半晌也没说话。 灵犀顺着毓秀的目光看了一眼云泉,笑道,“皇姐不必管他,他对我就像华砚对你,要是连他我都不能相信,这世上我也无人可信了。” 毓秀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皇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想对我说什么?” 灵犀一声长叹,“华砚遇刺,皇姐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话,也是稀奇。”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刺杀华砚的事她有没有参与其中,姜家的布局人同她又是什么关系,在此番变故之后,她又是什么立场,霎时间,毓秀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灵犀见毓秀变了脸色,猜到她已心生怀疑,就咬牙解释一句,“皇姐不必庸人自扰,我并没有在姜家的这一招杀棋中扮演任何角色。我之所以会得到消息,都是跟随我的暗卫在外打探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隐隐带着怒意,毓秀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显然,灵犀已经被排除在姜家的权利谋划之外了。 确凿得知自己被扔掉是什么滋味,毓秀多少可以想象,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顺势将灵犀拉进她的阵营,虽然她这个妹妹从一开始就不算是一颗稳定且好用的棋子,可在明里使用她,总比一直把她当成暗棋要少一分愧疚。 “所以皇妹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灵犀怒道,“皇姐怎么能还如此若无其事,华砚在外遇刺是姜家做的,这个你还要怀疑吗?” 毓秀面不改色,“就算幕后凶手真的是姜家指使,又说明什么?” “说明姜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整治你这个眼中钉。” 毓秀笑道,“姜壖权倾朝野,他想换掉谁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逼宫要我退位就是了。” 灵犀冷笑道,“姜壖若如此,将如何向史官交待,他这一生看重的不止名利,还有名声二字。做臣子就算真想谋朝篡位,又有哪一个想担上不忠的恶名。” 毓秀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所以皇妹以为,姜壖杀华砚是为什么?” 灵犀目光凌厉,“皇姐上位之后屡次触碰姜壖的逆鳞,一意孤行地实行初元令,又借帝陵的事把手伸到工部,责令修改工部例则。你大刀阔斧地削夺工部的利益,又剑指户部吏部,眼看就要威胁到姜壖的利益,他怎会坐以待毙。”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灵犀,“所以皇妹的意思是,姜壖是为了杀鸡儆猴,给我一个教训。”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理由。姜壖已摆明了要礼部,皇姐却力保崔缙,于公于私,他都要给你一点颜色。若皇姐妥协,姜家兴许会就此罢休,若皇姐执意纠缠,姜壖之后的动作恐怕会更激烈。” 原来她一早就把形势看的如此通透,若不是出了帝陵之事,灵犀的地位未必会这么尴尬,她本该是姜舒两家选定的第一皇位继承人。 毓秀漠然笑道,“姜家之后还会有什么动作?” 灵犀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皇姐是伤心过度脑子生锈了,还是你故意装糊涂?” 毓秀心中有感,语气也变得很悲伤,“皇妹只当我脑子生锈了。” 灵犀将茶杯盖摔在桌上,冷笑道,“舒家当年是怎么将我生母赶下龙椅的,皇姐不会不知道,姜壖怕是要故技重施,找人取代皇姐。当然,除非不得已,他们不会用到武力逼宫,可皇姐还是要小心你给了九龙章的臣子们,若他们反了,你会万劫不复。” 243 5.3 ♂! 毓秀起身走到灵犀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若皇妹今日仍旧是姜舒两家都默许选定的继承人,你还会来提醒我小心九臣吗?” 这个问题本是尴尬, 灵犀却答话的十分坦然,“皇姐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交汇时,彼此心照不宣, 毓秀便笑道, “无论如何,都要多谢皇妹提点。既然你断定姜壖已在物色人选取代我, 那你知不知道他选定的人是谁?” 灵犀仰头看向毓秀的时候莫名觉得十分压迫,就皱着眉头催促一句,“皇姐不如回座位上去坐,你这么站着, 我与你说话实在别扭。”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灵犀一眼, 默然回上位去坐。 她一坐稳,灵犀就开口道, “据我所知, 阿依郡主自进京之后就与姜聪十分亲近, 姜壖不止默许了二人往来, 更推波助澜, 有撮合之意, 姜家选定的人选如此明显, 皇姐不该不明白。” 因为阿依与姜聪往来亲密,就确定她是姜壖选定的继承人,这个假设未必太冒险了,毓秀心里不能苟同。 姜壖行事谨慎,就算他真的选定阿依郡主,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惹人怀疑。依她对姜家的了解,推在人前的除非有十成的把握不会被当成靶子除掉,则极有可能只是个幌子。 毕竟姜家曾名里支持过灵犀一次,结果十分惨淡,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这话当然不能同灵犀说,毓秀酝酿半晌,摇头笑道,“单凭这么一点线索,实在难以断定阿依就是姜家选定的人,皇妹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 灵犀面生愠色,语气也泠冽起来,“我手里只有那几个暗卫,没本事潜入相府查探。明眼人看一看就猜得到,阿依郡主时时出入相府,除了去见姜聪,也不排除借机密谋的可能。” 就是因为明眼人看一看就猜得到,事实才极有可能与此相左。毓秀点头道,“皇妹说的话我会细细琢磨,小心提防。” 灵犀听毓秀语气敷衍,禁不住心中懊恼,“若不是当初皇姐引狼入室,将几位郡主召到京城,怎么会引出今日的祸事。” 毓秀对灵犀的牢骚不置可否,她想的是,要不是你狼子野心,悄悄脱离了姜舒两家的掌控暗自谋划,我又何必不远万里从西疆与巫斯借了几位郡主。 两姐妹各怀心事,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毓秀不回应,灵犀的一拳就像打在花上,“皇姐这般无动于衷,是觉得事态还不够严重吗?那我就说一件足够严重的事。” 毓秀大概猜到灵犀要说的是什么,眼下这种情况,每一件事都很糟糕,而唯一能被称作杀手锏的,大概就是那件事了。 “皇妹有什么话请说。” “才上任不久的禁军统领在林州巡抚的正式奏章还没有到京的情况下,带着人亲自奔往边关为华砚收尸。要不是姜壖告知,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果然是这件事。 毓秀面上显出惊诧之色,“皇妹说的新上任的禁军统领,是纪辞?” “除了他,还有谁,皇姐大概还不知道,他从上任以前,就被姜舒两家拉拢,左右摇摆了这些日子,终于选定姜壖做主子,暗地里已唯姜家马首是瞻了。” 毓秀面有疑色,“纪辞是姜家极力推荐的人,他对姜壖唯命是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为什么要他亲自去边关接华砚的尸首?” 灵犀失声冷笑,“纪辞从前是什么身份皇姐忘了吗,他去边关,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接华砚的尸首只是借口,实则是去边关确认兵权,稳定军心的。” 毓秀一皱眉头,“边关无战事,君心未乱,何况有相当一部分将领都曾隶属纪家军麾下,纪辞又何必多此一举。” 灵犀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嘴角眉梢满是讽嘲,“皇姐派华砚去边关干什么,还想瞒着人吗?要是他不死,你的小心机兴许还瞒得了人,可他这一死,皇姐的谋划也大白于天下了。” 毓秀闻言,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不管灵犀是真的猜到了她的谋划,还是胡乱揣测了她的谋划,眼下她都只能装糊涂打哈哈。 “皇妹多心了,惜墨这一趟出巡是为了查林州的案子,就算他之后带人靠近林州边境,也并非像皇妹揣测的那样,是听命于我,联络戍边军。他在外的身份既然是御史钦差,对林州的大小官员就有勘查到责任,他的作为只与查实官员品行政绩有关,与别无关。” 灵犀皱着眉头摆摆手,轻哼一声道,“不管皇姐派人去边关是抱着什么心思,姜壖遣纪辞过去的目的必定不单纯。南宫秋掌管兵部,姜壖又控制南宫秋,姜家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夺取西琳的兵权,容京的禁军已确实落入姜家的口袋,要是那老家伙借纪辞为刀,顺势掌握了二十万的戍边军,来日他要逼宫,皇姐恐怕连一丝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了。” 毓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也认同灵犀说的不错,西琳兵力,最精锐的是容京的禁军,人数最多的确是在南瑜与北琼两国边境的戍边军,除此以外,巫斯与西疆两藩的兵力虽不容小觑,其余各省却只养着少量维安的州兵。 当初姜壖极力拉拢纪辞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曾经做过戍边的将军。 灵犀见毓秀默然不语,自觉耐性被耗光,就摔着袖子站起身,“华砚一死,皇姐果然连脑子都锈掉了,我劝你尽早整理自己,要是你想不清楚事情,就找个能想清楚的人帮你想。” 话一说完,她便连请退的礼都免了,狂风暴雨一般冲出门去。 灵犀发怒的理由,毓秀多少能猜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丫头终于弄明白了到底还有谁在极力地保她平安富贵,在帝陵事件之后,姜舒两家都看清了她的野心与不受控,来日一起风云,她非但捞不到皇位,就连王位与公主之位能否保得住都不一定。 人走了半晌,毓秀还坐在龙椅上发呆,连陶菁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她都没发觉。 “皇上想什么想出神了?” 因为没有外人在,毓秀连做一个假笑都懒得,她扭头看了一眼陶菁,默默让出半个位置,无力地对她招招手。 陶菁见毓秀请他坐到龙座上,心里多少有些吃惊,可他却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坦然坐到毓秀身边,轻声笑道,“公主说的话,臣多少也听到了,皇上到底是在为哪一句伤心?” 毓秀与陶菁并排坐着,心里生出莫名滋味,“你不是最能揣度我的心思吗,你猜猜我在为哪一句话伤心?” 陶菁收敛笑容,正色道,“皇上自然是在为华砚死了这一句话伤心。” 毓秀金眸闪闪,心里一阵刺痛,“你也觉得惜墨不在我身边,我脑子就生锈了吗?想不清楚事情,看不清楚来路?”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不管谁不在皇上身边,皇上都不会想不清楚事情,看不清楚来路,这是皇上的厉害,也是皇上的悲哀,也是你身边人的可怜。华砚对你来说的确非比寻常,可他的死对你的争权之路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毓秀大惊失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臣说这一句已是逾矩至极了。有些话若是说给经事人知道了,大概会破坏掉她本该走的路。” 毓秀不是没有听懂陶菁的话,她是不想听懂陶菁的话,她宁愿相信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不得已做的选择,而不是真实的自己在理智下做的决定。 “要不然,由我来做皇上的布局人?” 毓秀正在沉思,平白听到这一句,一时反应不良,“你说什么?” 陶菁笑道,“因为华砚的事,皇上怕是已经对你的布局人心生芥蒂。而此时主动来投诚的那个本该是对面的布局人,皇上又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心,看起来倒像是我毛遂自荐的好时机。” 他是怎么猜到这所有的事,毓秀已经不想追究了,一语完了,她只默默望着陶菁,半晌没有说话。 陶菁淡然与毓秀对视,胸有成竹,泰然自若。 毓秀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却哽在喉咙里上下不能,陶菁看着毓秀窘迫的模样,哪里还忍心再为难她,就笑着说一句,“皇上要是觉得我做你的布局人不妥当,拒绝我就是了,今日难得还要为我留三分薄面。” 毓秀正色道,“你要做我的布局人,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你从一早就自诩运筹帷幄,想必也早就看清了如今的形式。今日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若你布的局□□无缝,深得我心,我就倾尽所有赌一赌,将我的身家性命托付与你。” 244 5.5 ♂! 陶菁在御书桌上铺开一张纸, 快手在纸上花了一枝桃花, 一边对毓秀笑道,“皇上要什么样的局?” 毓秀看着那些用朱砂点红的花瓣, 半晌才浅浅笑道,“朕自然想要胜局。” 陶菁放下笔,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落在画下,“这天下间谁不想要一个胜局, 只看皇上愿意为胜付出什么代价。” 毓秀冷笑道, “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揣度我的心思, 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看透了许多人都不曾看透的事,所以你应该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与姜舒两家的争斗,是皇权与财阀相权之间的争斗, 我要的是削去朝中内番割据的场面, 只留纯净的皇权。” 陶菁目光深邃,一双眼望着毓秀, 像是要看到她的灵魂里, “皇上要的不是纯净的皇权, 而是至高无上, 无以复加的皇权。” 毓秀被纠正了措辞, 心中不快, 索性也不再掩饰, “就算我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又如何。君权神授,本该如此。除了皇家,还有谁把天下当做自家经营。正是因为舒家把皇家与自家区分的清清楚楚,才时时处处以权谋私,窃国之财,肥了自己的口袋。” 陶菁挑眉笑道,“可皇上最恨的却不是舒家,舒家是国贼,偷的只是钱财,钱财是小,权夺是大。舒家曾掌控西琳的朝局,左右帝位的归属,如今却渐渐失势,成了昨日黄花。”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陶菁,“你说的不错,就算皇家曾经忌惮舒家,也是在舒辛还参政的时候,舒家自舒辛去后,就日渐衰落,步步掣肘于姜壖。可见一个心思缜密的布局人对保持权利的新鲜有多么重要。” 陶菁愣了一愣,一时不知毓秀说的话是否别有用意,半晌之后才点头笑道,“历朝天子最忌惮的是窃国之贼,姜壖身居高位,代皇家制定规则,手里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权利,操控半数朝臣的人心,近十年来,这天下实则是在宰相府的章管之下。” 毓秀听陶菁话中似有嘲讽之意,禁不住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陶菁一脸戏谑,“臣是想问皇上一句话,皇上想从宰相手中把权利夺回来,到底是觉得姜壖执掌这天下执掌的不够好,百姓受苦隐忍,还是皇上不能容忍大权旁落,意图维护为君的尊严。” 毓秀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毛遂自荐要为我布局,如今却要来盘问我我下这一盘棋的目的,你真当自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谋士无双,恃才放旷,宣扬择良主而忠吗?” 陶菁自嘲一笑,轻声叹道,“臣是俗世里俗得不能再俗的一个俗人,不敢自比谋士无双。臣只是斗胆提醒皇上不要被仇恨和**冲昏了头脑,忘了初衷,忘了天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明目张胆地指责她收敛**,不忘天下。毓秀面上泛红,心念也为之一动,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惹着没有出言反驳。 “你说的话,朕会牢牢记住,也允诺一定做到,闲话少说,现在你能把你要布的局说出来了吗?” 陶菁点头道,“请皇上一定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有一日,皇上忘了初衷,请不要怪臣另择良主而事。” 这一句话说出口,陶菁已彻底断绝了自己的路。 不光是在毓秀心里,恐怕在这世上任何一个掌权者心里,要的都是不管目的如何,方法如何,麾下的谋士都忠心耿耿,竭尽所能为己谋话,而不是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做诤臣言官,求在青史上留名。 洛琦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职责,也明白他做的事是行在暗里,见不得天光,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谋士身份,也彻底将君子二字抛诸脑后。 毓秀金眸凌厉,不怒自威,看向陶菁的目光满是审视。 她不用多说一句话,陶菁的脊背就一阵发寒,“皇上不用这么看着我,你要我说,我说就是了。姜壖派人刺杀华砚的目的,皇上想必已经知道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就算皇上猜到他之后的动作,也阻止不了他行事。” 他说的话,毓秀多多少少也预料到了,可事实被人以这种一锤定音的语气说出来,她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朕明日上朝,林州巡抚的奏章就会送到我手里。钦差在外遇刺,是蓄意谋反的大罪,姜壖必定借机请旨,派刑部的人去林州查案,至于他们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我现在就猜得到。” 陶菁点头道,“皇上既然知道了,明日在朝上就还能勉强应对,刑部的两个侍郎都是姜壖的心腹,好在尚书大人的心仍偏向皇上,三堂会审的时候,就看他与程大人有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了。” 毓秀冷笑一声,戚戚然道,“姜壖布了多长的引线,直到现在我还未能全然看清,之后又会有多少人被牵连进这一场狂风暴雨,也是未知之数。程与迟朗是否能自保,也要看姜壖是否丧心病狂到了极致,更遑论力挽狂澜。” 陶菁听出毓秀话里有弃车保帅之意,难免皱起眉头,“皇上难道想壮士断腕,牺牲礼部与初元令,保程与迟朗不受牵连?” 毓秀一声长叹,“程身上有九龙章,我怎能不保他,崔缙与贺枚注定要受这一场委屈,大不了我会叫姜壖网开一面,念在他们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我最差也能保全身而退,虽不一定能保住禄位,留下性命却不是难事。” 陶菁咬牙看了毓秀半晌,一脸的不可置信,“崔尚书是何等人品,皇上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忍受如此不白之冤。” 毓秀一脸无奈,“我何尝不知崔缙的品格,可从一开始我们就已落入一个无底深渊,明知必败的情况下,我与姜壖硬碰硬,只会落得鱼死网破的结果。真到了玉碎瓦全的地步,那两个人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要求老天的恩典。” 陶菁一脸疑惑地看着毓秀,想看清她说的这一番话是否出自真心。 大约是他失了那一口气的缘故,又或是毓秀的龙魂在华砚出事之后就变得浑浊不清,他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轻易地看清她的心了。 毓秀见陶菁呆呆看着她不说话,就冷笑着说一句,“怎么不说话了。难道除了激进的法子,你就想不到以弱胜强,请君入瓮的局?” 陶菁犹豫半晌,轻声笑道,“以弱胜强,请君入瓮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之前万万想不到皇上会选择弃车保帅,就算最后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当中要为此牺牲的人他们会失去多少,皇上想过吗?” 毓秀这两日也在反复质问自己,她的牺牲,她做好了准备,也负担得起,可对于其他人的牺牲,她要容忍到什么地步,才不会于心不安。 陶菁见毓秀面色冷然,就收敛笑容,一声长叹,“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一国之君。皇上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暴君,又有谁能挡得住你?” 毓秀笑道,“暴君的下场注定是众叛亲离,像笑染这样的聪明人,选择另择良木而栖就是了。” 她极少称呼他的表字,今日一叫,却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 陶菁心中百味杂陈,毓秀胸中也藏着千言万语。他知道她在冥冥之中做了一个选择,一个生死攸关,决定成败的选择,她做好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准备,也自私地决定了牺牲的不仅仅只有她自己。 从今日起,她要走的便步步都是杀招。 陶菁不说话,毓秀便不再催促他,安安静静看奏章,待到了晚膳时分,宫人来通报,说太妃留伯爵与娴郡主在宫中用膳,请她一同过去。 陶菁起身帮毓秀整理朝服,“姜汜摆的可是鸿门宴?”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陶菁,“就算是鸿门宴,我也不能不去,舒娴下月就要进宫,能多摸清一分她的立场和谋算,于我来说就多一分的胜算。” “皇上以为舒娴是姜家的布局人?” 毓秀点点头,又摇摇头,“以舒娴的聪明才智,阴狠手段,自然做得了姜家的布局人,只是……” 话到嘴边留半句,毓秀留的显然不止半句。 陶菁笑道,“舒娴被嫉妒和私情冲昏了头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针对皇上,而不顾大局?” 毓秀冷笑道,“大约是舒娴运气好,对姜家来说,针对我就有利于他们的大局。” 陶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难以启齿的话问出了口,“若舒娴是姜家的布局人,害死华砚的幕后主谋是否就是舒娴?” 毓秀点头道,“华砚之死,主谋一定是姜家的布局人,可除他之外,身上背着血债的大有人在,只待来日……” 245 5.7 ♂! 毓秀到永寿宫的时候, 碗筷已经摆上了桌。众人在殿门口行礼接驾, 灵犀赫然也在其中,毓秀看向她时, 她的情绪已经比彼时在勤政殿时要平静许多。 毓秀走上前,亲自扶姜汜与舒景起身,一边对姜郁舒娴微笑示意。 姜汜等与毓秀寒暄毕,扶其手一同进门,在桌前分主次落座。 各人在位上洗手漱口, 姜汜便笑着叫开席。 侍从们先端了四道菜肴, 毓秀招呼众人不必拘谨,之后便一言不发, 席间都是姜汜往来张罗。 舒景命侍从为众人满了酒,举杯对毓秀笑道,“封妃诏书一下,于皇上于舒家都是喜事, 臣敬皇上三杯, 还请皇上不要推辞。”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景,手指尖抚摸面前的酒杯, 半晌没有回话。 无声拒绝显然要比借口推辞更让人难堪, 灵犀乐得见舒景吃闷亏, 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舒娴心中窃喜, 面上却不敢表现, 只有姜汜和姜郁微微皱起眉头。 舒景变了脸色, 毓秀却还视而不见,姜郁才要开口解围,却被姜汜抢先一步,“皇上这几日犯了老毛病,头痛难忍,恐怕喝不得酒,不如由我代皇上与伯爵喝这三杯。” 舒景得人收场,自然也不会推辞,咬牙切齿地把酒杯改举到姜汜面前,强笑着与他对碰了一下。 待两人喝了三杯酒,毓秀便招手叫侍从把她杯里的酒换成茶,对舒景笑道,“朕原本也有心与伯爵共饮,却不仅仅是为了娴郡主进宫的喜事。” 舒景一脸玩味,舒娴也举起杯子看着毓秀,“那皇上是为了什么?” 毓秀笑道,“自然是为了庆贺静雅病愈。朕听说她要参加来年的会试?” 舒景听了这一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点不自然,心里疑惑毓秀话里有话,“静雅经历这一场恶疾还能保住性命,全仰仗皇上的恩典。” 毓秀听出舒景话里隐有示弱的意味。 舒雅生病的时候,纪诗去伯爵府的次数不少,舒景一定一早就知道了二人互生情愫,彼此钟情,她之所以极力阻止舒雅再入宫,也是爱女心切,生怕他们朝夕相处把持不住,落人口实。 舒景若想拉拢纪辞,便不敢在明里反对舒雅与纪诗,可她碍于纪诗的身份,也不会表明支持,何况可她一贯不喜欢有野心的男人,毕竟姜壖的发迹,就是她养蛇所致。 舒娴见舒景与毓秀之间气场奇怪,心里已猜到七八分,便生出了借机嘲讽她的念头。 “皇上的几位后宫,臣多少都有交情。”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姜郁,款款笑道,“皇后是我多年老友,洛琦与我师出同门,凌音、华砚与臣同属世家子弟,说起来就只有纪诗生疏一些,还是在五妹生病的时候,他常常来府里探望,我们才熟络起来。” 满桌人听到这一句,暗暗都变了脸色,舒景恶恶看了舒娴一眼,眼中满是警告。 灵犀嗤笑出声,一双眼眨来眨去,看了舒娴,又看向毓秀。 在坐的就只有毓秀最淡定,舒雅和纪诗的事她早就知道,她除了好意并无介意,根本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反倒是姜郁,面上的怒意要掩藏不住了,“书嫔这一趟出宫,皇上恐怕还要亲笔写一封和离书,给天下一个交代。” 毓秀笑着点点头,姜汜也忙着岔开话题,“还有件事要禀报皇上,内务府来人与臣等一起为娴郡主拟封号,最后选定了德字。” 毓秀闻言,到底还是有点吃惊,“不是选定了郡主名字里的娴字作封号吗?” 姜汜正斟酌怎么回话,舒景就在一旁笑道,“原本是想遵照皇上的旨意选娴字作封号,是内务府的人说太妃的封号也是贤字,虽同音不同字,到底相冲,才劝太妃在贤良淑德之中再选一字。淑与静雅原本的封号又是同音,静娴又不喜良字,最后就选定了德字。” 毓秀笑而不语,轻轻点了点头,灵犀却睥睨冷笑,“从古至今,后宫有几人敢以德为封号,即便受封也会极力推却,生怕不能服人。三表姐想胸有成竹,自诩有德之人了。” 舒娴听灵犀话中满是嘲讽之意,一时就起了针锋相对的心思,“不知在公主心中,德有什么标准?” 灵犀听舒娴语气挑衅,猜她是故意反唇相讥,索性自暴自弃地哼笑一声,“朝野内外都知我生性张扬,偶尔跋扈,没资格畅谈所谓德行的标准。像你我这样的人,原本就该离这样的封号远一点。皇姐的后宫藏龙卧虎,凌音是何等风流的人物,却也只以他擅长的琴做封号,洛琦是何等谦逊公子,却也只以他喜爱的棋做封号,自不必说华砚纪诗那样的君子佳人。若今日皇姐封我一个忠亲王,我怕是会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哪有脸领受。” 她说这一番话虽然是为了借机讽刺舒娴,却也是有感而发,出自真心。毓秀在一旁听着,多少也为之动容,便在舒娴回嘴之前说一句,“既然今日灵犀提起,朕就叫礼部拟旨,早日加封你为亲王。” 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毓秀的一句话迂回化解了。姜汜和舒景都是满面笑意,争先打趣道,“公主一番慷慨陈词,不是为别人的封号,倒是为自己争王位,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帝陵事出,灵犀就不再妄想封王,她才刚说这几句话并无私心,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引得毓秀顺势就降了旨,她心里自然百味杂陈。 灵犀一贯不在乎名声,可她当下却莫名地不想在毓秀面前落下耍心机的罪名,正犹豫着怎么辩解,毓秀就笑着说一句,“灵犀封王之后,朕会尽快起草一封传位诏书。皇妹虽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可没有诏书,到底不算名正言顺,下诏时候,她便是西琳的皇储了。” 一语出,在座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舒景和舒娴听说灵犀封王的时候还十分轻松,当下却有些不快;姜汜和灵犀都有些不知所措;姜郁目无他物,只望得见毓秀,眼中隐有忧愁。 毓秀见众人僵了表情,便笑着招呼大家吃菜,姜汜笑道,“皇上还无子嗣,急着立储是不是太仓促了,不如再等些日子。” 毓秀低下头一声长叹,“朕还有日子等吗?” 这一句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绝望,姜汜心中大骇,禁不住怀疑毓秀是已经预料到姜家的谋划了。 舒景与舒娴也满心吃惊,紧紧盯着毓秀的脸,生怕错过她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 毓秀心满意足地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她预想的表情变化,一边不动声色地笑道,“皇叔与伯爵都知道,朕的头痛症越发严重了。近些日子,朕越来越觉得身子支持不住,怕是要重蹈姨母的覆辙,折身在这顽疾上。若来日我病情忽重,未免耽搁国事,还是要早早立储,做万全的准备。” 姜汜看一眼姜郁,对毓秀假笑道,“大婚之后已过了几个月,皇上在后宫的日子不少,为何却没有一点怀育子嗣的迹象?” 毓秀被姜郁盯着,扯谎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大概是朕身娇体寒,不适合怀育。” 灵犀一皱眉头,满心不信毓秀所谓的身娇体寒,她心里也觉得蹊跷。 毓秀忌讳姜家,故意冷落姜郁,大概是为了避免怀上姜家的血脉,可她日日恩宠备至的陶菁怎么也没什么作为? 若毓秀嫌弃陶菁身份地位,又或是怀疑他身份不单纯,那华砚凌音洛琦等人为什么也未得垂青? 就她听来的传言,毓秀极少有独宿的时候,床上从不缺人,除非是她身子真的不适生育,就是她故意不想要子嗣。 只是…… 为什么? 是怕孩子出生以后会变成姜家的棋子,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若毓秀懂得节育自保,那她一早就猜到了姜舒两家的野心。对权臣来说,一个年轻的皇帝比一个成熟的皇帝更适合做傀儡,而比年轻的皇帝更适合做傀儡的,自然是人事不知的儿皇帝。 毓秀面露难色,像是真的在为没有子嗣而伤心,姜汜舒景等跟灵犀一样不知内情,难免疑惑她是真的害怕自己不育才灰了心。 气氛尴尬间,被姜汜硬生生用玩笑话遮掩了过去,众人各怀心思,有悲有喜,面上却都表现得滴水不漏。 散了席,姜汜送别众人,舒景、舒娴与灵犀各自上轿,一同出宫。 毓秀不想坐轿,姜郁就陪她一路步行。 侍从们知情识趣地躲远了,渐渐的,走在前面的就只有他二人。 姜郁试探着拉住毓秀的手,毓秀没有拒绝,他便大着胆子与她十指相扣,紧紧交握。 原本是一个简单的亲密姿势,姜郁的心却莫名跳个不停,“皇上今晚,可赏脸同我去永乐宫?” 246 5.8 ♂! 七月是鬼月, 走在诺大的皇宫中, 脊背莫名发寒。 毓秀望着天上的血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姜郁开了口, 她自然不能拒绝了。 “原本是回金麟殿的,伯良想我去永乐宫,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姜郁将毓秀的手握紧些,二人沉默半晌,他才开口问一句, “臣有一事不明, 想请教皇上,请皇上不吝赐教。” 毓秀听他阴阳怪气, 就猜到他是要质问她子嗣的事,“伯良想问什么?” 姜郁自嘲一笑,“皇上急着封公主为亲王,急着写传位昭书, 真的是因为大婚了几个月, 却还没有半点子嗣的影子?” 毓秀摇头笑道,“是真是假, 伯良心里想必已经有了一个判断。我们都知道谋害华砚的幕后主使是谁, 姜壖敢杀钦差, 就是下定了决心在明里发难, 算一算, 距离他找人取代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姜郁一皱眉头, “这么说来, 皇上是要做破釜沉舟的准备了?” 毓秀一双眼望着无边萧索的夜色,轻声笑道,“既然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一颗要被牺牲掉的棋子,死的无声无息岂不是太冤枉了,不如称了相爷的心意,做起昏君,给他一个清君侧的理由岂不方便。” 姜郁咬牙道,“皇上何必如此自弃,臣曾亲口许诺不会让皇上受到半点损伤,你我夫妻同气连枝,皇上要做什么,我陪你去做就是了。” 毓秀扭头看了姜郁一眼,握他的手也用了力气,“虽然伯良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可我今天却莫名想信你一次。” 姜郁停住脚步,将毓秀抱进怀里。夏夜微凉,耳边就只有来往的风声。 侍从们见到这种情景,都远远地不敢上前。 这个拥抱的时间持续的太长,长到姜郁心中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妄想,等他终于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神了。 毓秀一双眼望着观星楼的方向,对姜郁笑道,“楼上那一点烛火,伯良看到了没有?” 姜郁满心疑惑,“闲杂人等不得上观星楼,何况在国师闭关之后,小楼就关闭了,是谁这么大胆擅自跑上去点灯?” 毓秀已经猜到是谁了,姜郁眼看着她望着那一点火光嗤笑,马上也明白那大胆的人是谁了。 陶菁是个很有心机也很有手段的人物,这一局棋中若有谁是他想除掉却除不掉的,大概就只有陶菁了。 姜郁想提醒毓秀小心,他明知道他不应该,可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皇上,要是有一天你最宠信的人背叛了你,你会不会失望?” 毓秀猜到姜郁说的人是陶菁,她便冷笑一声道,“这世上我最宠信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了,如果死也是一种背叛,那他的确是背叛了我。” 姜郁见毓秀目光清冷,眼中隐隐藏着恨意,一时心如刀锥。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话题引到华砚头上,这也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活人莫能与死人争。 华砚的死让他在毓秀心里成了一个无垢的君子,一辈子都撼动不了了。 毓秀见姜郁发愣,就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夜间风大,还是早些回宫。” 姜郁笑着点点头,回头一招手,周赟就急匆匆地走上前,帮毓秀披上披风。 回宫的后半程,二人都默然不语,踱步往永乐宫去。 毓秀背对观星楼的方向,再也看不到楼上的火光,可那一抹橘色却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挥之不去。 她知道姜郁还有没说完的话,她需要时间,才好平息心绪,听他说话。 二人踱步到永乐宫,各自洗漱换衣,侍从们出门之后,毓秀顾自上床,姜郁见毓秀一脸安逸却疏离的表情,心中越发沉郁,干脆下了床,将房中的灯火都灭掉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毓秀非但没觉得不自在,反而松弛了几分,毕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她也用不着花力气做表情。 说话的声调却不能不控制,“伯良怎么把灯都灭了?” 姜郁摸回床边,将坐起身的毓秀抱在怀里,“若是看着皇上,我想问的话就都问不出口了。” 毓秀被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拼命从姜郁怀里挣动了一下,“才刚在外面,不该提起离人的,我知道伯良还有话没有说完。” 姜郁不顾毓秀的挣扎,反倒把人抱的更紧,“我提醒皇上谨慎虽是好心,却也实在唐突,皇上只当我没有说过。” 毓秀笑道,“伯良多心了,我怎么会对你心存芥蒂。” 这一句话说的冠冕堂皇,反倒让姜郁觉得虚假,忍不住冷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皇上不要疑惑我从中挑拨就是了。” 毓秀拍拍姜郁的背,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是我把话说得太绝了,惜墨一去,我难免悲春伤秋,反倒是对现人的不公,还请伯良不要介意。” 姜郁心中百味杂陈,长久搁置在心里的疑惑,也轻轻出了口,“从大婚的那一天起,皇上不想我近身的理由,是因为我是姜家人吗?” 说了这么多,他果然还是想问子嗣的事。 毓秀讪讪笑道,“伯良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郁把头搁在毓秀肩上,手上不自觉地捏紧她的肉,“姜壖忌讳皇上的理由,是他看到了皇上极力想掩藏的野心,皇上的野心,并不是从你登基之后才有,而是早在你成为监国以前,就生根发芽了。你一早就决心同姜家势不两立,所以你根本不会怀上姜家的血脉。” 毓秀被抓的肉疼,脑子却十分清醒,只举重若轻地反讥一句,“伯良何尝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想近我的身?你我这一场姻缘,注定是权利的姻缘,即便你我在当中都曾对彼此有过真心,可那一点点的真心与时局权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你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皇上的真心就只有一点点……” 姜郁说话的语气像是嘲讽,也像是自嘲,他的笑声阴森冷漠,莫名让人觉得寒心。 “怪不得先帝曾警告我不要喜欢上明哲家的女子,在你们眼里,最看重的永远都不会是一段感情。” 毓秀听姜郁提起明哲弦,心中滋味莫名,半晌才接话道,“我也曾对你一往情深,不能自拔,若是当初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回应,兴许我们现在就不会是这么尴尬的关系了。” 姜郁两只手抓着毓秀的皮肉,像是在极力忍耐怒气,他明知辩解了毓秀也不会相信,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忍声,“要是当初我胆敢对你有一点点的回应,我恐怕连呆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姜壖的确想要一个有明哲家血统的孙女,这是姜壖的野心,我想要你我的孩子,就只是因为你是你。” 毓秀闷声冷笑,“我是我?我是什么人?一个傀儡皇帝,一个即将要沦为笑柄的阶下囚?” “你是我喜欢的人!” 毓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郁提声打断。 他说这一句话,用了一生的勇气,掩饰不住的微微失控的颤音,与他一贯的冰冷淡然大相径庭。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毓秀难得见姜郁失态如此,他毫无逻辑,半嘶吼的一句话,倒比他从前许多个精雕细琢的情话更让人错乱。 她的心在瞬间跳的犹如鼓鸣,她甚至要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 开口之前,她很怕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 还好,她还有余力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约定将这些小儿女的私情抛诸脑后吗?如果这只是你用来迷惑我的手段,恐怕连作奸犯科的小人都要嘲笑你卑鄙。” 沉默在两人中间无限发酵,四周是近乎尴尬的安静,姜郁半晌没有回话,他不是不想回话,而是在酝酿该怎么回话。 毓秀渐渐了解他为什么要把灯都灭了,他今天说的话,做的事,不得不袒露在她面前的那个他自己,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与面对的。 “我知道不该顾忌儿女私情,我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一个小小的喜欢重要的多。我曾一度以为我和姜壖是一样的人,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权力地位,连自己最爱的人都可以出卖背叛,若我是这样的人,我现在面对的一切都会简单了许多。” 毓秀回话的无喜无悲,“即便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它也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我连自保都无暇,更不要说回应你。” 姜郁笑道,“国师当初为我卜的那一卦的确不假,我这一生的姻缘只应死字,求而不得。” 毓秀看着姜郁模糊的五官轮廓,轻声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结是解不了的,只看你愿不愿意为解开它付出代价了。” 247 5.9 ♂! 毓秀梦到了观星楼上那一盏微弱的灯火, 她也梦到了举着灯火的人。 陶菁在她梦中太虚弱了, 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强打精神才挤出一丝笑容,望向她的目光却饱含深情。 观星楼下借着那一点光亮向她走来的,却是华砚。 华砚步履匆匆,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面上却没有表情。 大概是他失了心的缘故, 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喜怒哀乐了。 华砚的心, 连同他对她的喜欢,永远都不在了。 毓秀只是望着华砚, 一双眼就酸涩的无以复加。 华砚像是急着要告诉她什么事,他明明在努力地向她靠近,可他大步走了半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分毫减少。 毓秀也想朝着华砚走过去, 可她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脚,看到的却是一堆石头。 近在咫尺, 远在天边, 毓秀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一声惜墨, 呼喊声却被耳边的风声吞没。 华砚也大声地对她说着什么, 毓秀听不到, 就拼命地将身子向前靠, 可无论他想如何靠近华砚, 一切也只是徒劳。 毓秀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冷汗已浸湿衣襟,她要紧紧捂住胸口,才盖的住击鼓一般的心跳。 姜郁紧跟着毓秀坐起身,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问一句,“皇上做噩梦了?” 毓秀点点头,又摇摇头,半晌才苦笑道,“我梦见自己的脚变成了石头,怎么也动不了。” 其实姜郁早就醒了。她在梦中分明叫了许多声惜墨,他都听到了,他明知道她绝不是梦到自己的脚变成石头这么简单,能让她如此恐惧、如此失态的,即便只是在梦中,也只有华砚。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吻着毓秀的头顶安抚她道,“皇上自觉步履维艰,才会梦到自己的脚变成了石头。” 毓秀听出他话中似有唏嘘之意,就顺势说一句,“大概是我担心明日早朝。其实朝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一早已有预料,虽无能为力,却也做不到随遇而安。” 姜郁犹豫半晌,咬牙道,“皇上想扭转局面,也不是不可以,臣为皇上布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皇上想听吗?” 毓秀怎会说不想,二人面对面躺回床上,彼此间不过鼻尖碰鼻尖的距离。 姜郁盈盈笑道,“皇上想听就要先睡觉,过了明日,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毓秀无声嗤笑,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布了局,还是为了骗她睡觉编出的谎话。 第二日毓秀醒来的时候,姜郁还未醒。侍从们进门伺候,她便吩咐众人轻声,自去偏殿洗漱换衣。 一边用了早膳,穿好朝服出门,毓秀见时辰还早,便不坐轿,走到仁和殿前,竟远远看见程和迟朗在廊柱后窃窃私语。 两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却不知对策而焦头烂额。 毓秀特意从二人面前经过,程与迟朗低头欲跪拜,被她伸手扶住。 三人目光交汇,两刑官都惊异于毓秀的沉静。 女皇眼中的隐怒略带藐视众生的冷酷,程当场安下心来。短短的一瞬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足够安抚人心。 毓秀走后,迟朗便伏在程耳边轻声问一句,“你猜皇上是不知华砚遇刺,还是已经知道了?” 程轻声笑道,“皇上从前最严厉的时候,也从未如彼时那般,倘若不是已经知道华砚遇刺的消息,她怎会如此。” 迟朗点头道,“原来感觉到皇上身上的杀气的人不止是我,怪不得昨日她称病免了早朝,却不知如今她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屈辱隐忍?” 程道,“若皇上昨日就已得到消息,中间必定有为她传递消息的暗人,从前只在传说中的修罗堂,莫非真的存在。” 迟朗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皇上还有藏招,总比她已前功尽弃要好得多,待会在朝上,你我且静观其变。” 程虽不愿坐以待毙,却不得不点头应了迟朗,二人各归各位,列班站立。 殿中群臣议论纷纷,不乏调笑嬉闹之辈,这些人若不是对华砚遇刺的事还一无所知,就是小人得志幸灾乐祸。 毓秀坐在高位,冷冷看着殿中各样面孔,神威将军的位置空着,左相的位置也不见人。 凌音既已得到消息,凌寒香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今日早朝她刻意回避的道理,毓秀却不甚明了。 华笙的缺席却是她嘱意的。 痛失爱子,何其悲矣。 毓秀不想让华笙蒙在鼓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在朝上面对华笙,才暗暗吩咐凌音亲自出宫去送信。 如此,也好。 这样一来,今日早朝上对她对面而立的人,便有一大半都是敌人,躲不过冷箭,就等他们今日把冷箭放个干净。 殿上众臣感受到毓秀目光冷冽,都渐渐安静下来。 姜壖姗姗来迟,不急不缓地走进殿,躬身对毓秀拜道,“林州巡抚贺枚给皇上递了一封折子,因为不是出自御史之手的密折,按律宰相府都要看过,贺枚禀报的事事关重大,臣看过之后也甚为震惊,请皇上速速过目,给臣等一个示下。” 亏得他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这一番话,毓秀内里五脏翻腾,面上却要故作无恙,似笑非笑地盯着姜壖回一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现在处理?不如姜相把走这里的话说给朕听更方便。” 侍从们已走到姜壖面前接奏折,姜壖一边将折子递到周赟手里,一边对毓秀冷笑道,“皇上没有看奏折之前,臣也不知如何启齿,贺枚禀报的事骇人听闻,直到现在,臣还处于震惊之中,满心慌乱。” 看他一副泰然自若,游刃有余的模样,哪里又什么满心慌乱,故意说这话分明是要讽刺她。 毓秀佯装淡然地接过奏折,三两行读了里面的内容,明折要经过宰相府,当中的措辞比密折要隐晦的多,细节能略就略,只说华砚在林州遇刺身亡,正极力查找凶手的下落。 同样的事,每读一次,她的心就再痛一次。原本还鲜血淋漓的伤口被人狠狠又捅了一刀,这种滋味,她这一生都不想再感受一次。 好在当下,她不用隐藏悲伤,有理由尽情地在人前发泄。 殿上众臣眼睁睁地看着毓秀变了脸色,一时都有些无措。还蒙在鼓里的是真心游疑,早就知情的便是在故意做戏了。 毓秀冷冷看着底下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一只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另一只手举着折子叫周赟当众念给众人听。 奏折念罢,殿上哗然,周赟等人的脸也变得雪白。 毓秀忍怒对姜壖道,“姜相可派人核实过了,贺枚折子里说的事是否属实?” 姜壖犹豫半晌,低头道,“奏折刚刚送来,臣看过之后便即刻派人告知刑部尚书迟大人与大理寺卿程大人。兵部,刑部与都察院各派人手,往林州去一探究竟。” 毓秀的目光转向吏部与户部两位尚书,还不等她发问,兵部尚书南宫秋就主动站出来禀报,“臣接到消息的时候十分震惊,便与禁军几位统领商议,纪将军顾及殿下的身份,就亲自带人去林州扶灵。” 毓秀一双眼紧紧盯着南宫秋,“纪辞是今早得到的消息,才往林州去的?” 南宫秋受不得毓秀审视的目光,只得硬生生扯了一个谎,“是。” 毓秀咬牙冷笑,“朕从不相信我西琳是蛮族,也不相信在西琳境内会有人做出刺杀钦差的恶事。除非亲眼见到华砚的尸首,否则朕也绝不会相信他人已经死了。” 这话里带着抹不去的负气意味,不知情的难免要怀疑毓秀内心崩溃,不想面对华砚的死讯。 姜壖面无表情地望着毓秀,他也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直到此刻才得知实情。 虽然她前晚的昏迷让人疑惑,在旁旁观的姜汜却不能肯定她发作头痛症是因为得知华砚遇刺受到的突然打击。 姜郁传回来的消息更加的模棱两可。 姜壖当初是因为毓秀对姜郁的痴情才把姜郁送进宫,谁知姜郁进宫之后,非但没能如预期一般将毓秀控制在手中,反倒屡屡遭忌,反倒不如那个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落魄士子。 毓秀见姜壖紧皱眉头,就提声问一句,“姜相对奏折怎么看?” 姜壖被一句质问叫回神,回话沉然,“贺枚身为一州巡抚,怎么会把钦差的性命当做儿戏。” 这便是一锤定音的一句结论了。 毓秀当场哀痛欲绝,皱眉扶上额头。 周赟见她像是犯了头痛症,忙跪到她面前问一句,“皇上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提前散了早朝。” 一双双眼睛在底下看着,毓秀的头痛原本只是演戏,可渐渐的,五内俱焚的感觉如此之深,假痛也变成了真痛。 248 5.10 ♂! 吏部尚书何泽出列对毓秀拜了一拜, 话却是对姜壖说, “姜相明知皇上宠信画嫔殿下,为何还要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钦差遇刺的消息在我们听来都不可置信, 更遑论对皇上。” 老狐狸说话的时候眉眼间隐有笑意,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姜壖一连摇了几下头,轻声叹道,“臣只是就事论事,未能顾及皇上, 实在罪该万死。” 毓秀攥了攥拳头, 心里想的是,这世上哪有万死, 不过一死而已,“朕自然不会怪罪姜相,姜相不必惶恐。” 岳伦帮腔道,“突逢祸事, 皇上一时无措也难免, 为今之计,是要想一想之后该如何行事。” 毓秀颓坐在龙椅上, 面色惨淡, 似强忍泪意, “宰相府已看过奏折, 姜相与凌相可曾商议出一个对策?” 姜壖拜道, “凌相这两日中了暑气, 一直修养在家, 奏折只有我一个人看过。” 中了暑气? 凌寒香怎么会突然中了暑气,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回避,是为了明哲保身,还是另有目的。 毓秀皱起眉头,直直望着姜壖道,“朕怎么没听说这个消息,宫里可有御医为凌相看过了?” 姜壖一脸为难,“这……臣就不了知道了。” 毓秀见姜壖有可以推搪之意,就冷笑着说一句,“既然姜相不曾与凌相商议,那就与朕商议。宰相府这么多官员,居然想不出一个对策?” 姜壖原本低着头,听了这一句却把腰立直了,漠然看了毓秀一眼,“刺杀钦差,视同谋反,按律要诛九族。此等大罪,朝廷必要慎之又慎,势必找出真凶,从严惩治;切莫陷了无辜之人,错成冤狱。” 连篇废话! 他说的这些有谁不知。 毓秀心里不耐烦,可她深知姜壖的为人,绝不会只为了讽刺她才说如此措辞,他既然把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在明里,背后必然有他的行事宗旨。 只是他的用意是在“从严整治”这四个字上,还是“造成冤狱”这四个字上,毓秀却不得而知。 毓秀脑子乱成一团,越是想理清思路,越是慌乱。 程见毓秀的无措已不是之前的演技,忙出面道,“如此谋反大案,大理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请皇上恩准臣派人去查。”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姜壖心中不满,就轻咳一声道,“今早老臣将消息告知大理寺卿的时候,并非故意要阻挡大理寺派人去林州,只是念及你们往年只是复核案件,不曾主持查案,才只从刑部派人。既然大理寺卿要依律参查大案,宰相府也不会阻止,只是你为何今早不说,却要当着皇上的面指摘我的不是。” 程一皱眉头,看也不看姜壖,“姜相这话是从何说起,大理寺也好,刑部也好,禁军也好,派人跨省前往林州都要上谕才得行,难不成只要宰相府下了文书就够了?臣请上谕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半点指摘宰相府的意思。姜相是一国宰相,臣下只掌管了一部刑堂,怎敢有丝毫逾矩?” 姜壖明知程故意挑衅,为毓秀解围,他却忍受不了他的刻意讥讽与不敬,“程大人要忠臣的名声,也不必不顾身份污秽他人。你才刚说的那几句话,分明是在旁敲侧击,故意挑捡宰相府的错处,身为人臣,未免失格。” 姜壖一言完了,姜党也纷纷站出来指责程别有用心,迟朗原本想置身事外,但见毓秀在上首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程被围攻的实在可怜,只得站出来帮腔。 毓秀眼看着底下那一群牛鬼蛇神吵成一团,她的心反倒越发平静,等她不得不开口阻止的时候,她大概已想清楚姜壖的用意了。 “不要吵了!” 程见毓秀扶着额头挥手,忙故作惶恐跪在地上,姜壖本不想跪,可迟朗竟也随着程跪行伏礼。 这两人跪了,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就不能不跪,这么多人都跪了,姜壖如何能不跪。 他心中恨透了程,来日若他成了他的阶下之囚,且看他如何羞辱他。 何泽岳伦等见姜壖跪了,只得纷纷跟着下跪。 毓秀望着殿下那一颗颗不情不愿低着的头,一腔郁闷多少疏解了几分。 程悄悄抬头看了毓秀一眼,二人目光交汇,毓秀总算又露出了半分笑颜。 君臣之间的一个小动作,温馨却只有一瞬,毓秀想起从前华砚为她结的每一个围,帮她做的每一件事,那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那些只要四目相对就不用说出口的话。 周赟见毓秀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才放松的情绪又瞬间紧绷,跪到她面前轻声问一句,“皇上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如先散了早朝,来日再议。” 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对周赟笑道,“不碍事,你先退下。” 殿上众臣听到上面窃窃私语,都不敢抬头去看,只有姜壖抬头看了一眼。 偏巧他看向毓秀的时候,毓秀也在看他。 一瞬眼神交锋,姜壖本该把头低了,他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当下,毓秀被姜壖一双刀子似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是不想在她面前展露獠牙,他只是不想落下挟天子的名声。 毓秀明知不该与姜壖针锋相对,她也有千万个理由不该让姜壖对她生出更多的猜忌,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就那么冷冷看着姜壖,毫无怯意。 明哲家的女子果然都是真龙转世,龙气之盛,让人生畏。 姜壖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明哲弦时的情景,明哲秀年纪虽轻,气势却比她母亲还要让人无法直视。 周赟眼看着姜壖大胆直视毓秀,心中惊怒,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说一句,“姜相有什么话要对皇上说吗?” 一句出口,姜壖不得不低下头,他虽恨周赟冒犯他,却也多少松了一口气。 才刚的交锋,起初他的确占据上风,可明哲秀的那一双金眸,却莫名让人不适,攥一攥手里,才知道自己流汗了。 毓秀等姜壖低头,就冷笑着叫众人平身,“程卿为人耿直,非常时期难免言辞过激。宰相府没叫大理寺派人去查是按规矩办事,并无过错,可既然大理寺有意派人去查,就另派人去林州,未免从众从流有失偏颇,程卿也不必同刑部等归到一处,你们自查自报,只与朕一人交待。” 一句说完,眼看着姜壖要说话,毓秀却抢先堵了他的嘴,“姜相才说宰相府也准了都察院派人去林州?” 姜壖是何等老谋深算,哪里会掉进这么低级的文字陷阱,“都察院是皇上的眼耳喉舌,只听从皇上旨意办事,老臣怎会调遣都察院。宰相府接到消息,按律通报都察院,华砚虽是钦差,却也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发生这种事,臣怎能不告知左都御史。” 既然他提到了左都御史,也省得她点名。 关凛一早起就默然站在列中,众人争吵之时,他也默不作声。如今被毓秀一双眼睛看着,哪还能不说话。 “臣听闻御史在外遇害,怎能不及时回应。未能等到皇上的旨意就派人随刑部等去林州,是臣太冒失了。” 毓秀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凛,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一点温度,“既然都察院已派了人,也省得朕下旨,林州不止华砚一个监察御史,出了这种事,竟没有一个人写折子禀报?” 关凛正等这话,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金封密折,双手举过头顶,“姜相才派人传来消息,臣就收到了林州的加急文书,林州道其余九位监察御史联名上书,弹劾林州巡抚贺枚。” 果不出所料。 都察院哪里还是皇家的都察院,分明早已成了姜壖的眼耳喉舌刽子手,只等着替他诬陷铲除忠良之臣。 毓秀一双眼血红,望着关凛冷笑,“左都御史已看过九位监察御史上给朕的折子了?” 关凛被问得一愣,忙匆匆回一句,“十道监察御史给皇上上的金封密折,臣怎么敢妄自拆看,是其中一位御史另写了上报给臣,臣才略知前因后果。” 毓秀命人接过密折,冷笑道,“关卿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要弹劾的是贺枚,就已经不是略知前因后果了,不如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弹劾贺枚?也省了朕的力气看。” 关凛被挤兑的好生郁闷,思及前度在朝上受的呵斥,丢的颜面,一时竟生出破瓦的心思,若不是姜壖丢给他一个眼色警告他不要妄动,他恐怕已出声顶撞毓秀了。 毓秀见关凛忍怒含冤的模样,心中厌恶鄙夷,一边叫周赟拆了金封,将密折念与众臣听。 一篇弹劾书,堆砌辞藻,浮夸之极,不像是出自言官之手。当中罗列的罪名,捕风捉影,几近污蔑之能事,实在让人寒心。 249 5.12 ♂! 周赟念着弹劾书, 越念越心惊, 林州的几位监察御史所写的联名奏折中,公然指责林州巡抚在钦差遇刺的事出之后掩盖证据, 拖延追查,妄图掩藏罪责。 在此之前更更言之凿凿,细数贺枚到林州之后犯下的几桩大罪,私自搜罗豢养杀手,一手遮天收取贿赂, 为其在京中的恩师脱罪, 并掩盖自己在林州的□□,竟丧心病狂派人刺杀钦差。其余九人拼死执言, 已在林州备下棺材了。 周赟念到最后一个字,关凛就扑通跪到地上,“臣当初万万没想到林州巡抚竟如此作恶,若殿下之死是因为贺枚急于杀人灭口, 这背后必定有惊天的阴谋, 还请皇上下令彻查,不枉言官拼死谏言。” 拼死谏言还是拼死诬陷呢…… 也亏得他大言不惭地自称言官。 毓秀冷冷看着关凛, 姜壖原本也要开口, 却被她挥手制止, “御史拼死进谏, 勇气可嘉, 只是我西琳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官员为避免结党之嫌, 都要极力避免联名上折。九位御史本该写出九封弹劾书,当中有轻有重,有缓有急,而不是联名写成了这一封弹劾书,异口同声……” 她说完这一句的时候特别停顿了一下,底下众臣却都猜到她接下去要说的一句是“沆瀣一气”。 关凛见毓秀刻意偏离弹劾内容,反而挑剔言官结党,哪里还忍得住,直起身子辩解道,“众怒难犯,若非贺枚丧心病狂,刺杀钦差,林州的几位监察御史也不会联名上折,备好棺材等死。” 毓秀一皱眉头,“且不说送来的只有奏折没有明证,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也不该上表联名折,向朝廷施压。” 关凛闻言,变了脸色,“朝廷设言官一职,是为了广开言路,监察百官。历朝历代也有铁骨铮铮的诤臣,敢于在天子冒政之时,规谏天子。皇上派殿下以御史的身份前往林州,也是为了纠察林州的官员,查出事情真相。如今殿下遇刺,其余的九个监察御史冒死揭露实情,皇上不赞赏他们无私无畏也就罢了,为何还吹毛求疵,纠结于这些小事。” 关凛开口同毓秀顶撞时,姜壖就觉得不妥,待他听到那一句“纠结小事”,心都凉了一半。 都御史如此重要的职位,居然被一个蠢货霸占了这些年,可悲可叹。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都察院是这么个傀儡衙门,哪还容得下几朝权臣作威作福,从不敢言。 毓秀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姜壖,对关凛冷笑道,“原来在左都御史的眼里,官员联名上奏折是小事,朕连查都不查就要听他们说话,否则就是有违民心,实行冒政,等着被你这个铁骨铮铮的诤臣规谏?” 关凛见毓秀咄咄逼人,也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之下说错了话,想出言辩解,毓秀哪里给他说话的机会。 “从古至今,诤臣二字都不是自封的,是忠是奸要后世评说。西琳的史官是隐职,他今天就立在这朝上,看着你,也看着朕,至于之后他要怎么写你我,姑且算作这世上的公论。” 关凛被毓秀一双金眸盯着,自觉受尽嘲讽屈辱,颜面丧完,纵使没了才刚的气焰,却还要死气白赖地申诉,“皇上故意曲解臣的意思,叫臣如何自处,从今晚后,这天下的言官哪里敢开口?臣为林州那几位监察御史说话,也是为臣自己说话,言者无罪,皇上也不必拿史官威胁臣。” 毓秀失声冷笑,“巧言令色,却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西琳的言官都只是油嘴滑舌之辈。言者并非无罪,御史犯罪,罪加三等,身为言官,身上肩负着何等重要的职责,若摆不正自己的心,话说的花团锦簇一般又有什么用。朕从前就曾敬告都察院上下众人,身为言官要秉持着言者无心的行事准则,一切以事实为据,不要将自身的利益也放入你们说话的考量。但凡言者有心,难保不会借职务之便追名逐利,忘了自己的本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句句掷地有声,俨然是在明中讽刺殿上各怀鬼胎的一干人。 姜壖明知关凛处于下风,不想出面保他污了自己的名声,就只得对何泽是一个眼色。 何泽又何尝想在这个时候出面,且不说毓秀龙威渐盛,莫名让人畏惧,有心人都听得出她针对的是谁,再加上她又适时抛出一个藏在暗处的史官,若他站出来打断君上的一番教诲,难免要背上做贼心虚,逼宫不良的恶名。 可眼下这种情形,除了他,好像也没人说得了话。 “皇上息怒,左都御史一时情急顶撞皇上,是他体恤在外遇刺的殿下与备下棺材的九位御史,叩请皇上早日作出圣裁。” 毓秀冷笑道,“左都御史的话,天官都听到了,你觉得他是在叩请朕早日作出圣裁,还是忘了君子不党的古训,指责朕诟病臣子联名上折。” 何泽听毓秀称呼他为天官,似有讥讽之意,心中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越发确定到她如今针对的绝不只是关凛一人。 且不管姜党在暗地里是如何高高在上,一手遮天,也不会当着众臣的面说出有违君上的话。 几个老家伙最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何泽只当做没听到“天官”二字,依旧和颜悦色,谦卑谨慎,不急不缓对毓秀笑道,“皇上的训诫,臣等都听到了,今后也一定引以为戒,铭记君子不党的道理。此一番几位监察御史的联名奏章,虽有众口之嫌,却也是受形势所迫,皇上念在他们拼死进谏,就饶了他们的罪过。” 他说话的时候,毓秀一直冷冷看着他。 笑面天官绝非浪得虚名,执掌一朝官员升迁任贬的人物,怎会像关凛一样陷入简单的文字游戏,为保颜面争一时意气。 何泽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毓秀回话,面上却无半点尴尬之色,淡然笑道,“钦差遇刺,幕后主谋极有可能是一州巡抚,又牵连朝中重臣,请皇上念在几位御史不顾性命上书弹劾的份上,不要因为他们联名就看轻他们的话。” 毓秀冷冷道,“天官是说,朕不知轻重,竟把御史的话当儿戏?” 何泽跪地一拜,惶恐谢罪,“皇上明鉴,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殿下对于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等为臣的也略知一二,皇上既然将殿下安插到我吏部,必定是对殿下寄予厚望,如今殿下在外遇难,皇上定是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急迫将真凶绳之以法。皇上睿智仁慈,在用人上更胜先帝,皇上当下之所以震怒的原因,大概不仅仅是因为殿下的遇刺和那几位御史犯的错。” 如此欲言又止,举重若轻的说辞,虽不是刻意顶撞,暗里却咄咄逼人。 毓秀明知躲不过,索性坦然以对,冷哼一声,正色道,“天官是想说,朕之所以恼怒,并不是因为钦差遇刺,御史犯错,而是因为那几位御史弹劾的人是朕力排众议从礼部调往林州的巡抚。” 何泽没想到毓秀会毫不犹豫地掀了遮盖,把他话里的言外之意诉之言说,一时也有些吃惊,“臣子不知忠孝礼义廉耻,胆大包天,是吏部用人不当。” 毓秀笑道,“天官是想指责朕用人不当,重用了一个不知忠孝礼义廉耻,大胆包天的昏官做了一州之主?” 何泽拿袖擦汗是演给人看,故作惶恐,可他将袖子从脑门上拿下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当真沾湿了一块,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称奇,“皇上错怨臣了,说到用人不当,皇上分明是在追责我吏部办事不力,误将一州的百姓托于非人。” 一语毕,满堂寂静。 毓秀不发一眼,不怒自威,反倒是姜壖心头生出一团燥火,急于想发泄干净。 礼部尚书崔缙从听说华砚遇刺的消息,就猜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女皇即便识穿了这一场阴谋的主使,也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扭转乾坤。 才刚毓秀借联名奏折的事警告臣下不要结党,并非就事论事,分明是正面宣战的意思,她想对姜壖等人说的,是她无所畏惧,也懒得再韬光养晦。 崔缙并不在意自己的成败得失,可眼看着贺枚成了姜壖的标靶,必除之而后快,他哪里还忍得住,明知不当言,也一定要开口。 “贺枚入礼部十三年,从一任主事做到侍郎,一向勤勉恭谨,刚正不阿,他与臣虽也曾言语不合,臣却敢以项上人头为他的人品作保,他迁至林州之后,能犯下的最大的罪过,便是未能如皇上期许的,及早整治一州的吏治民生,可是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犯下收受贿赂的大罪,更遑论结党营私,谋害钦差。” 250 5.14 ♂! 何泽料到崔缙会为贺枚辩解, 他自然是不能放过借机打压他的机会的,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尚书大人是贺枚恩师, 皇上登基之前,他一直对你仰仗尊敬,要说你二人不和,也只是近两年才有的事。” 崔缙一皱眉头,正色道, “何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泽呵呵笑道, “如今想来,崔公与贺枚的种种不和, 似乎也有蹊跷。”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拿眼瞟着毓秀。 毓秀若无其事地回看何泽,之后又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姜壖,见姜壖正对着她冷笑。 岳伦与南宫秋在殿下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些人恐怕已经怀疑贺枚的身份, 他在之前的一年之间得罪礼部上下的□□, 以及她把他调到外省的动机。 至于这个早有多早,细细思量实在让人惊惧, 莫非在她以为瞒天过海的最初, 姜壖就已经开始着手布这个局。 单以时间推算, 刘家那一桩冤案事出绝不只发生在一朝一夕。 在她做监国的那两年以及在她登基之后的一段时间, 姜壖并没有拿出十成的戒心防备她, 这不仅仅是她的感觉, 而是确凿的事实。 毓秀韬光养晦, 事事低调,姜壖与舒娴都曾认定她软弱可欺,并无大志。 可既然他们撒下争夺礼部与来年科举清流的大网,就证明姜壖的布局人并没有小看她。 何止没有小看,分明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要让她万劫不复。 至于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是在什么时候变了态度,开始提防她的一举一动,毓秀并不能确定。 毓秀心里是有懊恼的,她懊恼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原来不是对手小看了她,让她有机可乘,而是她小看了对手,让对手占尽先机。 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她留存的最后一个杀招,除非不得已,她也不想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高手对弈,要么一子不伤,若下定了决心拼尽所有,战场上注定要满目疮痍。 崔缙见毓秀要开口为他解围,就抢先说一句,“我西琳的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就算我曾与贺枚有过几日同僚情分,也万万不敢妄称是他的恩师。崔缙为官三十年,从未有一刻妄图网罗结党,何大人说话要注意分寸。” 何泽冷笑道,“崔公与我一朝为官,同为一部尚书,你该知道我一向谨守分寸,从不曾逾矩。指责贺枚为保大人犯下滔天罪行的是林州的九位钦差,我一个在京的官员怎么会知道实情如何,才刚的几句话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林州那九位监察御史联名上的奏章虽没有点名贺枚在京中的靠山和他要保护的对象就是崔缙,可但凡在朝为官,谁都猜得到那封弹劾书真正针对的人是谁。 崔缙坦然望着何泽,失声冷笑道,“若论含沙射影的功夫,何大人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出面替贺枚作保,是为他的学识人品,并无半点私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正在这朝上结党营私的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他当成我的党羽,用尽卑鄙的手段也必除之而后快。” 何泽万万没料到崔缙会把话说明到这种地步,难道他已预料到此一番脱身不得,干脆破釜沉舟,不求瓦全。 “崔公口口声声说这朝上有人结党营私,是你手里握着真凭实据,还是自己遭受了御史弹劾,狗急跳墙,急着想把旁人也拉下水,以洗脱自己的罪名?” 崔缙淡然笑道,“我说这朝上有人结党,当然不是信口开河,洗脱自己。献帝登基之后,户部的岳伦大人是仰仗谁才一步一步做到尚书之位的,兵部的南宫秋大人又是仰仗谁谁才一步登天坐到尚书之位的,都察院的关凛大人又是仰仗谁才消除异己坐到都御史之位的,当然也包括何泽大人你,又是如何成为呼风唤雨,连皇上都要称呼天官的吏部尚书?” 底下被点了名的几位众臣都变了脸色,姜壖一双眼眯紧了,他虽然没有看向崔缙,可他心里却已为他备下了棺材。 一朝文武百官,若有一人是姜壖真心敬佩,非崔缙莫属。谦谦君子,洁身自好,循轨守礼,谦恭谨慎,入仕之后便谨遵圣人教诲,不结党,不偏私,两袖清风,一腔热血,他为官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为天下谋福祉。 姜壖羡慕崔缙的家世,也嫉妒崔缙的才华与德行,他曾几度试探,想将他招致麾下,收为己用,崔缙却油盐不进,对他敬而远之。 他们两个人,一个立志要做君子,也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一个被迫做小人,也做了半辈子的小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至死也难以相交。 可姜壖想要礼部,礼部关乎科举选士,关乎西琳邦交,对于他的权臣天下,必不可少。可他知道,只要崔缙在位一天,他就别想染指礼部一分毫。 为了将崔缙拉下一部之长的位置,姜壖曾几次三番用计,献帝在位之时极力维护崔缙,他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布局陷害,再加上崔缙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不曾有一步踏错,让人抓住把柄,他想取礼部却不得其法。 礼部的权属一直是姜壖的心头之痛,为了今天,他已经等待了太久,现下好不容易扼住了小皇帝与老对手的喉咙,他怎会让他们轻易逃脱。 崔缙一番慷慨陈词,殿上无半人回应,他便无所顾忌,如数家珍一般陈说姜党中几位忠臣的上位史。 故事中间当然少不了姜壖的运作周旋,他是如何一步步消除其党羽在六部与各司衙中的阻力,扶其等稳稳高升,又是如何利用这些人控制了一国的税收财政,兵马调遣与官员任免。一桩桩一件件事,听起来实在让人心惊。 姜壖早就知道崔缙是明眼人,他看了这些年,在心里骂了他这些年,与他暗暗抗衡了这些年,却一直隐忍本心,不曾在面上与他撕破脸皮。 所谓的政斗党争,只在暗里,若有一日,暗斗变成名争,就是两边要分出胜负,败者倾尽所有,决心鱼死网破的时候了。 崔缙的话戳了姜壖的心,也揭了他的脸皮,其实那些事别人未必不知道,桌下的摆到了台面上,不过是掀了伪君子的面具,让他在人前颜面尽失,装不了忠臣罢了,于他们这一局棋的输赢,并没有半点干系。 姜壖心里知晓利弊轻重,面上掩饰不住恼怒之极的神情,多年不曾泛出一丝红晕的白面皮,也因为崔缙的口诛参奏,染上了颜色。 至于这颜色是因怒还是因惭,抑或是二者参半,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毓秀在上位听崔缙有条不紊地细数姜壖党羽这些年的龌龊升迁史,心中百味杂陈,她只有半颗心半个脑觉得痛快,余下的半颗心,为老臣抱着必死的心说出实情而悲戚,另半个脑是为这一番狂砍砍杀之后如何收场在盘算。 言语就只是言语,即便它出自一部尚书之口,即便说话的人有条有理,尽得人心。言语就只是言语,没有证据,没有支撑证据的权利,大家最后记住的,也只是崔尚书曾慷慨执言,拼死进谏而已。 毓秀中途有几度都想出声打断崔缙,毕竟有一些话说出口,损伤了姜壖的颜面,他恐怕连诬陷都懒得诬陷,索性一劳永逸,派暗卫杀人灭口。 可她几番犹豫之后,终究还是未能将劝阻的话说出口。 她想让这殿上的人都听到崔缙的话,让那些已归顺了姜壖,为升官发财出卖良心,蝇营狗苟之辈,骑在忠与利之间摇摆,为保全自己随波逐流,装聋作哑之辈,还有那些心怀正义,却不得不明哲保身,不得发声的官员,都听一听崔缙的话。 礼仪廉耻,是规范君君臣臣的笼,即便是像姜壖这般追逐权利不知尽头的权臣,也会被一个“耻”字牢牢锁在其中。他从前从未觉得这个耻字像此刻这般鲜明的原因,不过是从没有人敢当面指责他罢了。 崔缙在说话的时候,毓秀在细细观察殿上每一个人的表情,被点了名说了故事的,没有被点名心存侥幸的,不知会不会被点名战战兢兢的,即便那些从她登基的时候就只把她当成一个无用的傀儡,从未有一日真心把她当君上效忠尊敬的,在这一刻都没法昂起那一颗颗骄傲的头,直视她的眼睛。 崔缙把该讲的故事讲完,人已累的虚脱,汗水浸湿衣衫,不得不抬袖去擦汗。他款款走到姜壖面前,轻声冷笑,“忠于君上,心系社稷,坐到姜相的位置便是位极人臣,无限荣耀,反言之,若为官做宰的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人人也只当你是乱臣贼子罢了。” 251 5.15 ♂! 姜壖权倾朝野这些年, 从没人敢当面指责他是乱臣贼子, 且不管崔缙有没有真凭实据,朝臣却在心里认定了他说的话。 从头到尾, 毓秀都没有劝阻崔缙,众人不想背上做贼心虚的罪名,也都不敢出声。 直到崔缙走到面前,姜壖才不得不开口道,“亏得崔大人是一部尚书, 竟为了一己私心污蔑当朝宰相。贺枚在林州的种种罪过, 自有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去彻查,至于崔大人是否也参与其中, 恐怕还要看刑部查到的证据。孰是孰非,不是光凭一张巧嘴,否则不管你言词如何激烈,也只会显得你已走投无路罢了。” 毓秀见姜壖话中隐喻杀意, 就出声阻止了崔缙的回话, 抬头在上位道,“孰是孰非, 天理国法自有公论。监察御史弹劾书中的种种, 宰相府已派人前往林州彻查, 崔公才刚所说的话, 朕也会派人去查, 务必给崔相与几位尚书一个公道。” 关凛听毓秀只提到了姜壖与几位尚书, 心中隐隐不安, 崔缙才义愤填膺地指责他尸位素餐,都察院十年无作为,她却连一句场面上的安抚都懒得说,难不成是想第一个就拿都察院做靶。 姜壖等人又何尝听不出毓秀所谓的还公道只是为解围必须要说的场面话,看似是给他们颜面,不如说是为了保全崔缙。若不依不饶地纠结下去,只会更难堪,当庭反驳抗辩,便中了崔缙的诡计,无端陷入泥潭。 崔缙扶着胸口,一双眉头紧紧皱着,归位的时候脚步也有些踉跄,毓秀才要叫人下去扶他,侍从们还没冲到下面,他人就已倒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殿中众臣大惊失色,毓秀也吓得从龙椅上站起身,亲自走到促进面前。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纷纷议论,杂音四起。 才刚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崔缙杀之而后快的何泽等人,无一不幸灾乐祸,暗自眉目示意;风声鹤唳,生怕被波及的官员都长舒一口气;只有尚存良知,其身为正,迫于姜壖的权势不得已才噤声的哑官,才在心里唏嘘感叹,为忠臣不值。 毓秀屈身跪在殿上,亲手扶住崔缙,崔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耳语一句,她心中哀痛的无以复加,面上却还淡然自若,笑着回一句,“放心。” 侍从们搬了椅子,将崔缙扶到椅上,毓秀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御医们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为崔缙把了脉,跪地对毓秀禀报,“尚书大人这些年积劳成疾,身子本就羸弱。如今胸中郁结,急怒攻心,才会如此,若解了心结,调理得当,并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 解了心结…… 明知前面有个深渊等着他,他如何解了心结。 毓秀一声长叹,吩咐备轿,将崔缙送回府休养。 姜壖见崔缙一条命自消了半条,心中的杀意才消去不少,一边冷笑着看着人被抬出殿外,不等毓秀坐回龙座,就出声道,“崔公执掌礼部多年,若说诡辩,这朝上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将矛头指向臣与几位大人,无非是想声东击西,在皇上面前重伤臣等,混沌他与贺枚的罪名。” 毓秀目送崔缙的轿子走远,慢悠悠回到上位,冷颜回姜壖道,“罪名就是罪名,谁也无法混沌,在事情真相查明论断之前,不该以罪名二字加之,譬如朕也不会因为崔公的话,就认定几位重臣的罪名。” 何泽见姜壖怒目,出面拜道,“崔公才说的那一番话是否是私心作祟,是非自有公论,姜相与我等清者自清,不会在殿上争一时长短。既然几位监察御史弹劾贺枚,皇上该及早免了他的巡抚之职,以防他以权谋私,干预查证。” 毓秀冷笑道,“无真凭实证就罢免朝廷重臣的职位,岂不让人寒心。” 岳伦道,“几位御史抱着必死的决心写下的弹劾书,难道他们不知诬告众臣罪加三等,为保公允,还请皇上暂免贺枚的巡抚一职。” 一句说完,关凛也站出来帮腔;姜壖一党的牛鬼蛇神,纷纷出列请奏,施压毓秀免了贺枚的职位。 官员涉案,即便是为了避嫌,也要暂免职务。来日官员脱罪,便会脱得干干净净,不会被有心之人污蔑以权谋私,洗不得清白。 这个道理毓秀不是不明白,可姜家既然布了这个局,污蔑贺枚的伪证想必早就埋藏待用。贺枚在位尚不知如何化解,若他不在位,岂不是更要任人宰割。 姜壖派去林州的人,不管是刑部还是督察院,查回来的证据,递送回朝廷的奏报,当中不会有一句是真言。即便有程派遣的心腹前去林州,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也会经历重重阻力,妄图帮崔勤与贺枚脱罪更是难上加难。 “在刑部与大理寺查到贺枚与谋害钦差的事确凿有关之前,朕不会贸然免了他的官职。历朝历代,言官之言的分量有几分,不光要仰仗他言官的身份,也要仰仗看天子对言官的信任。朕若是因为几位御史的一封弹劾书就免了巡抚的职位,岂不该为了崔大人的弹劾免了诸位的职位。” 何泽愣了一愣,皱眉笑道,“皇上这话的意思,是你信任崔大人更胜御史?” 毓秀点头笑道,“话虽不该明说,朕的确是这个意思,崔公三朝元老,饱学鸿儒,三十年鞠躬尽瘁,行无纰漏,他说的话,自然要比几个上折还要联名的监察御史更有分量。” 姜壖听这一句,哪里还忍得住,提声对毓秀道,“皇上这么说,是在暗示崔缙说的话并非污蔑,我等几个老臣都是有罪之人?” 毓秀迎着他眼中的冷意,举重若轻地笑道,“南宫大人年纪轻轻,哪里算的上老臣。” 一语完了,殿上并非姜党、还在两头观望的众人都在心里暗暗吃惊。 他们从前认知的天子,并非雷厉风行,迎难而上的品格,只有在必须要推行政令之时,才偶尔显露说一不二的锋芒。可即便从前她言辞最激烈时,也不曾正面讥讽姜壖,莫非崔缙在殿上说的那一番话,当真动摇了她的心。 姜壖瞋目切齿,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毓秀的一句温言打断,“朕怎么会认定姜相等当真有罪,崔公这些年一贯谦恭谨慎,绝不会当堂为一朝宰相,几部尚书乱扣罪名,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待朕派人查实了,自会真相大白。” 才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他的巴掌,又若无其事地往他嘴里塞枣子,这小女子实在是可恨至极。 一瞬之间,姜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真到动武夺权的那一日,他要亲手杀了小皇帝以泄心头只恨。 毓秀看着姜壖的表情,猜到他在心里暗自腹诽如何报复,就故意问一句,“姜相是不是有话要说?” 姜壖冷冷笑道,“几位监察御史在弹劾书中奏明刺杀御史的幕后主使就是崔缙,皇上还要执意维护?涉案的两位重臣,一在朝,一在外,皇上即便不将二人关押收监,也该当机立断罢免他们的官职。皇上若为了崔缙几句话就对臣等心生怀疑,岂不正中了这老匹夫的离间之计。” 究竟谁才是老匹夫…… 难得见姜壖失态,毓秀平稳心神,淡然笑道,“朕信任姜相,一如朕信任崔公,你们都是朝廷栋梁,在我心中并没有孰轻孰重,可信任再重,也重不过如山的铁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姜相且稍安勿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持续了几个来回,毓秀还是不肯下旨免去贺枚的官职。 何泽明知毓秀有意偏袒崔缙与贺枚,本不想执意多说什么,迫于姜壖的压力,才不得不开口道,“贺大人是一州之长,他手里的权夺恐怕要比在他之下所有官员加起来还要多,皇上若不免了他的巡抚之职,来日刑部等查出真相,证明他清白之身,也难堵悠悠之口,反而于贺大人不利。” 毓秀被逼到角落,咬牙道,“免了一州巡抚,谁来主政?” 何泽笑道,“皇上不必担心林州的大小事务,林州布政司会自行料理。为今之计,是要查出刺杀钦差,大胆谋反的幕后主使,将其绳之以法,重判重刑,以儆效尤。” 毓秀犹豫良久,众人严阵以待,待她终于从嘴里说出一个准字,何泽等皆长舒一口气。 散了早朝,姜壖几人走在众臣之后。 结伴到仁和殿阶下,何泽见姜壖余怒未消,就笑着劝一句,“相爷得偿所愿,该欢喜才是。如今的皇上,失了人,也失了人心,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她恐怕还没料到自己已时日不多了。” 252 5.16 ♂! 岳伦与南宫秋听了这话, 都是一脸笑意。 姜壖却笑不出来, “我们大约是中了崔缙那老匹夫的计了。” 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何泽看了一眼南宫秋, 小心翼翼地向姜壖问道,“相爷何出此言?” “依照我们原本预想,递送一本奏章与一张弹劾书,在殿上暗示崔缙是刺杀钦差的幕后主使,施压小皇帝罢免他与贺枚的官职, 收监待查。谁知在朝上却被崔缙抢了先机, 那老匹夫反把自己标榜成了拼死进谏,置生死于度外的万年忠臣。” 何泽微微变了脸色, 讪笑道,“相爷不必担忧,御史的弹劾书中条列的罪状清楚明白,朝上之人都只会认定崔缙狗急跳墙, 胡言乱语。” 姜壖冷笑三声, 没有回话。 众臣心里的想法如何,他们大概也能猜到一二。被人当堂斥责结党藏奸, 且不管对方是否诬告, 都于声名无异。 南宫秋咬牙道, “若不是被崔缙大闹朝堂, 小皇帝也不会仅是免了贺枚的巡抚, 着人看管在家。” 姜壖摇头叹道, “贺枚被免了职, 崔缙废了半条命,他们只是案板上鱼肉,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是,我们之前太小了看皇上。” 何泽一脸诧异,“亏得相爷及时发觉了小皇帝的野心,加以迎头痛击。” 姜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摇头叹道,“若皇上对华砚的死只是今日在朝上这种反应,那我们做的事实在算不上迎头痛击。” 何泽摇头讪笑,“之前在殿上的局势一触即发,我便忽略了皇上的反应,如今想来,她表现的的确比我们料想的要淡定平静,只有在听说消息的最初似有哀意,之后便就事论事,实在不像痛失爱侣的模样。” 岳伦在一旁冷笑,“帝王眼中只有权利,从来都是无情无义,即便死的是她青梅竹马的华砚,她心心念念的也是要维护她的皇权。” 南宫秋一皱眉头,“相爷的布局人认定华砚是明哲秀心中最重要的人,除掉华砚,不亚于消掉她一半的性命。可华砚这一死,对皇上来说似乎也不过如此。” 何泽见姜壖变了脸色,忙在一旁圆场,“并非是相爷的布局人失算,皇上与华砚这些年一直形影不离,她最信任的人非华砚莫属。华砚惨死,皇上的无动于衷虽然让人失望,却也并非完全无益。砍掉她一条臂膀,她便无人可用。没有了布局人,她还能顽抗到几时?” 姜壖摇头道,“不要忘了华砚身上的那一枚是龙心章,说他是皇上的布局人还为时尚早。” 何泽附耳对姜壖道,“即便华砚拿的是龙心章,也不能断定他不是皇上的布局人。细算皇上身边的人,除了华砚,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够资格为她布局,何况华砚曾在人前露出马脚,他们曾亲眼见他对皇上传授锦囊。” 姜壖点点头,又摇头,“话虽如此,老夫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何泽赔笑道,“相爷不必太过思虑,当初若不是布局人认定华砚的身份,也不会费尽心机设下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金局,非但能一次除掉皇上身边的三个心腹,还有望将礼部与明年的科举也收入囊中。” 岳伦正色道,“礼部是献帝留给皇上的,皇上恐怕不会轻易放手,之前她特别把灵犀公主安置了进去,虽然我们拿动崔缙是早晚的事,我们想拿动公主却没有半分机会。” 姜壖冷笑道,“灵犀的资质相比皇上是云泥之别,就算她一直占据礼部侍郎的位置,也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来日还会对我们有益。” 南宫秋小声问道,“相爷的意思,是要对公主以利益诱之,让她乖乖替我们办事?” 姜壖笑道,“皇上要下旨封公主为王,又要给她皇储的身份,草拟诏书的时候我会极力反对。公主若想要那一纸传位诏书,就要明白我的支持必不可少,她想要王位,必然要帮我们办好明年的会试。” 何泽笑道,“之前在礼部我们只有几个微不足道的安插。崔缙这一病来势汹汹,可只要他不死,皇上就不会任命新的礼部尚书,我们手里握紧一位侍郎,事情便会如我们预想一般顺利。” 岳伦点头笑道,“刑部在林州找到的证据,足够定贺枚的罪名,若他识相的招认崔缙是幕后主使,我们也不用等崔缙病死。” 姜壖听了这一句,面上反倒现出几分犹豫,“我们布的局天衣无缝,人证物证是一早就备下的,要定贺枚的罪不费吹灰之力。我担心的是大理寺的人。” 三人沉默半晌,何泽皱眉道,“程的确是棘手人物。刑部与大理寺不同,刑部除了迟朗,几乎都是我们的人,即便他心里向着小皇帝,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大理寺是程一手管制,两个少卿都是他的心腹,这些年我们在大理寺几乎没有安插,他若派人去林州,查到的事恐怕会对我们不利。” 南宫秋嗤笑一声,“大理寺这些年的权柄只在复核案件上面,程手下的人能查到什么地步,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 姜壖冷笑道,“若皇上只是派大理寺的人去查,我们自然不必担心,就怕她派去林州的,不只有大理寺的人。” 何泽看了一眼南宫秋,对姜壖道,“相爷是说,大理寺只是皇上派去明察写档入卷的幌子,皇上会另派人顺藤摸瓜,暗查刺杀的真相。” 南宫秋笑的十分得意,“伏杀华砚的事已处理的干干净净,哪里还有藤和瓜。” 姜壖点头道,“刺杀华砚之所以艰难,不仅是因为他本人武功高强,而是跟随保护他的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南宫的暗卫虽非等闲之辈,却也是拼了十倍人马,鏖战一日,才将他们一网打尽。华砚一行之中,有二十人并非禁军,若老夫猜的不错,他们极有可能是皇家养的暗卫,隶属于那个只知其名,不知其实的修罗堂。” 何泽一脸诧异地看了一眼南宫秋,“刺杀华砚当真死伤了十倍的人马?” 南宫秋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斟酌着答一句,“华砚的几个侍从都有些身手,却不难对付,比不上皇上派去保护华砚的御林军精锐,可最难缠的是随行保护华砚的那些死士,他们之前一直隐身在暗中,我的人仅打探到了他们的存在,直到双方真的交手,才摸清对方的底细。损伤十倍的人手虽不至于,我派去的人的确是伤亡惨重。华砚被四个高手围攻,仅凭一己之力就灭其三,又重伤了首领一人,若不是之后被众人围攻,他未必逃脱不了。” 岳伦啧啧叹道,“华砚是将门之后,因他从小就是皇储伴读的身份,华笙对他极其严厉,他在人前虽是谦谦君子,实则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姜壖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南宫秋,“即便华砚身手不凡,南宫家的暗卫也不至于弱到让他以一敌四,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南宫秋吞吞吐吐了半晌,受不了三人注视,只得坦白说一句,“布局人再三叮嘱,尽量不要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即便要杀他,也只能一剑穿心。” 姜壖听了这话,心中自有想法。 何泽等见他如有所思不说话,一个个也都不敢说话。 毓秀站在殿门口目送姜壖一行走远,她才带着侍从出了仁和殿。 周赟等生怕毓秀哀伤过度,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叫御医给皇上看一看,开几副安心宁神的药吃一吃。” 毓秀没力气回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周赟见毓秀一脸疲态,不敢再多言,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勤政殿门口的时候才又开口问了句,“皇上要是觉得身子不适,不如回宫休息。” 毓秀何尝不想回金麟殿,可她又放不下送上来的折子。 今日之后,便会陆续会有朝臣上书,奏请她严惩崔缙与贺枚。虽然没人敢再上联名奏折,姜壖一党也不会善罢甘休。 毓秀正凝眉出神,远远就望见凌音带着人往勤政殿的方向来。 毓秀原本已走到阶下,就停了脚步在门口等了一等。 凌音快步走到毓秀面前,跪地行了礼。 毓秀将人扶起,二人携手一同入殿。 “悦声是来与我一同用午膳?” 凌音将毓秀引到内殿,屏退服侍的侍从,小声禀报,“臣查到谋害华砚的那些暗卫的身份了。” 毓秀不自觉地握紧凌音的手,“怎么这么快就查到了?从林州到京城,传递消息也要几日。” 凌音咬牙道,“查出暗卫身份并不是修罗堂,而是贺大人的人。” 毓秀愣了一愣,半晌才问一句,“那些杀手是否如我们之前猜想,是姜家的暗卫?” 253 5.17 ♂! 凌音点头道, “派去刺杀惜墨的刺客的确是姜壖主使, 他们却是南宫家一手操练的。” 毓秀若有所思,“南宫家执掌兵部多年, 大概在南宫锦当年统领禁军的时候,就偷偷开始训练暗卫。” 凌音顿了一顿,冷哼一声道,“臣派去保护华砚的修罗使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加上华砚在内, 居然会全军覆没,这中间必有隐情。” 毓秀心中一直留存一丝残念, 听凌音这么说,她就直言问一句,“悦声也以为……惜墨没有死?” 凌音当然希望华砚的死只是一个假象,可他又不想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妄自定论, “惜墨的确有可能还活着, 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南宫家的暗卫人数众多, 他们不止是武功高强的刺客, 也是一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暗军。” 毓秀将凌音拉到身边并排坐了, 小声问一句, “凌相卧病,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凌音面上现出一丝尴尬, “母亲今日缺席早朝, 的确是急着追查南宫家埋藏了多年的这支暗军。” 毓秀听他话有蹊跷,就追问一句,“还有别的事?” 凌音本不愿将实情告知毓秀,被她再三逼问,才不得不开口,“父亲和母亲因为华砚遇刺的事起了争端。父亲指责母亲不该将修罗堂交与我掌管,母亲本想维护我,可她心里又对我十分失望。二人彼此恼怒自责,母亲自觉无颜面对皇上,急火攻心,才告了病。” 毓秀一声长叹,“凌相多虑了,发生这种事,既不是悦声的错,也不是修罗堂的错,是对手有备而来,以逸待劳,攻到我们措手不及。姜壖选择一早亮出暗棋,总比他在逼宫那一日亮出暗棋要好得多。”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似有哽咽之声。凌音扭头去看毓秀的脸色,果然在她脸上看到颓唐愤怒的神色。 “皇上息怒,是臣无能。” 毓秀拉住凌音的手,阻拦他跪地,“让我失望的不是你……” 凌音听出毓秀的话中别有深意,明知前面是一个无底洞,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一句,“让皇上失望的是谁?” 毓秀金眸闪烁,一脸悲戚地望着凌音,“思齐是我遇到最好的棋手,从小到大,他都甚少有失局。即便是他故意露出破绽,自损兵将,引对手攻城略地,也是为了大局取胜。” 凌音听懂毓秀话里的意思,“皇上是说,惜墨遇刺不是思齐算漏了,而是他原本就预料到了,却故意容忍惨剧发生。” 毓秀扶着额头,哀哀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到别的解释。惜墨遇刺的消息传来,我去见他,他的态度平静淡然,并未有半分吃惊,那些悲伤惋惜,请我恕罪的话,都像是敷衍我的说辞。” 凌音凝眉回想洛琦这几日的种种,似乎的确没有一个失利的棋手该有的沮丧表现,他本以为是他天性寡淡的缘故,如今再一想,莫非真如毓秀所说,是他明知对手设下了陷阱,还眼睁睁地看着华砚万劫不复? 如果事实当真如此,他这一生恐怕也没法原谅洛琦。 不管由他操盘的这一局棋下到最后赢得多么漂亮,以华砚的死为代价的引君入瓮,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牺牲。 二人沉默半晌,表情都十分凝重。凌音攥紧拳头,压制怒气向毓秀问一句,“若洛琦果真是刻意而为之,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做?华砚的死于他、于他的布局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引诱姜壖早一点露出暗棋。”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半晌又摇头,“这恐怕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他真正的目的不止于此。” 凌音想追问到底,但见毓秀一脸讳莫如深,才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在华砚回京之前,一切都只是臆测,他不能为了一个臆测,冲动地做出让自己懊悔的事。 毓秀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自从这两日怀疑洛琦的别有用心,她就在强忍她的失望与愤怒。若华砚真的是为洛琦的布局而死,即便洛琦的初衷是为了赢,她都无法再倾心信任他了。 “从今日起,修罗堂上下严阵以待,务必查出南宫家那一支暗军的来龙去脉,人数编制、组织联络以及那些暗卫的身手如何。” 凌音一一点头应了,毓秀说到最后,他便跪到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凌音低头的时候,露出了脖颈处的一小块肌肤,毓秀隐隐见到那上面有红色的伤痕。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想了想,就没有马上叫凌音起身,而是走到他身后,扒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 被布料掩盖的果然是一条清晰的红色伤痕,从颜色深浅来说,这条伤痕还很新鲜。 形状明显是鞭伤。 毓秀大惊失色,忙将凌音拉起身,捏着他的胳膊问一句,“你身上怎么会有鞭伤?” 凌音一张脸红透,眉眼间尽是难堪神色,“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凌音是修罗堂第一高手,能在他身上造出这种鞭伤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 毓秀伸手去解凌音的腰带,凌音下意识地挣扎一下,狠狠反握住毓秀的手,“皇上不要看了,臣没有大碍。” 毓秀目光凌厉,“没有大碍,你为什么怕我看到?你不想让我脱,那就自己脱给我看。” 凌音拗不过毓秀,只得唉声叹气地把腰带解了,“父亲怨我办砸了差事,才动用家法,我也有好几年没有挨打了。” 毓秀见凌音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就一把抢过他解下来的腰带,不甚温柔地将他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脱到中衣的时候,毓秀的动作就柔软了不少。 凌音露出裸背,上面的伤痕触目惊心。 毓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嘴唇止不住发抖,“你父亲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这些伤口完全没有处理?” 凌音讪笑道,“过几日就好了,皇上不必担心。” 毓秀轻轻叹一口气,“怎么能不担心。你父亲这么做,就是要让我看到,就是要让我担心。” 凌音一脸惊慌,忙跪地道,“皇上以为臣是故意使的苦肉计?” 毓秀弯腰扶凌音起身,一边推他到榻上坐,“使苦肉计的不是你,是你父亲。你父亲用心良苦,生怕我会因为华砚的死迁怒于你,才故意用这种方法,让我出一口气。” 凌音双眸闪烁,看向毓秀的神情似有悲戚,“皇上还怪我吗?” 毓秀握住凌音的手,不知怎的就落下两行泪,“得知消息的最初,我是怪过你的,可我知道你心里的难过不比我少,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是为了凌相,我也不会再怪你。” 凌音想起华砚的种种,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流的走珠一般。 两人对面相望,泪流无声。 直到殿外侍从请示一句要不要奉茶,毓秀与凌音才双双擦了眼泪。 毓秀望着凌音白里泛红的脸,轻声嗤笑,凌音见毓秀重展笑颜,也浅浅笑了起来。 毓秀为凌音披好衣服,小声说一句,“悦声身份特殊,不好叫御医为你诊治。你宫里该常着上等的金疮药,我叫人来拿一点帮你处理伤口。” 凌音忙摇头推辞,“修罗堂的规矩,但凡受罚,都不许用金疮药。皇上不必麻烦。” 毓秀摇头道,“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下是非常时期,若是我有什么事吩咐你去办,你带着伤怎么方便行动。你叫你的心腹回宫去金疮药来,我亲自帮你上药。” 凌音还要推辞,却被毓秀挥手打断,“即便悦声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朕也不能不做。你父亲为我打你,礼尚往来,我也要给凌相一个交代,让她安心。君臣之间,有些话不是靠说的,须得亲手去做,我不记恨他们使了一招苦肉计,他们也不会嫌弃我故作姿态。臣下有臣下的小心机,君上也有君上的小心机,彼此间心照不宣,才能不存嫌隙。” 凌音听毓秀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没有了拒绝的立场,可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不想毓秀对他的原谅和关心都是出自君臣和睦的考量,更不愿他们之间的感情要掺杂复杂的家族利益。 毓秀吩咐凌音的心腹回宫取了药,遣散了闲杂人等,亲自为他消毒伤口、上药包扎。 殿中寂静无声,从头到尾,凌音连哼都不哼一声,一直予取予求,任凭摆布。 毓秀猜到他是因为她才说的话多心了,心里好笑,却也没有马上安抚他,直等到上完药,帮他穿好衣服,她才笑着说一句,“若是我才刚不编那样一个借口,你怎么会乖乖让我摆弄。药敷好了,你还要摆着一张冷脸,同我隔阂?” 254 5.19 ♂! 毓秀见凌音面色赧然, 就收敛笑意, 一边小心帮他整理玉佩,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若凌相阻拦你父亲前往林州,还请悦声小心规劝,有他亲率修罗堂众人协助大理寺查案,我心里才会安定一点。” 凌音心里不是没有犹豫,毕竟之前他父母就是因此争执不下。毓秀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他父亲这一趟怕是势在必行了。 “臣不能出外为皇上分忧, 罪该万死。” “你留在京中也是为我分忧,凌相在明中追查, 修罗堂在暗中追查,梅四先生在林州追查,悦声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南宫家的暗军底细摸的一清二楚。” 凌音一皱眉头,“若姜壖故技重施, 派人伏击大理寺去往林州的众人, 我们要如何应对?” 毓秀失声冷笑,“上一次被他们侥幸得手, 是我不想暴露惜墨去边关的行程。这一次我会吩咐沿途各州布政司, 派官军保护大理寺少卿一行, 中途若有一人有闪失, 负责保护的各地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凌音闻言, 默然不语, 只轻轻点了点头。 毓秀明知他担心父亲的安危, 却还是硬下心肠没有安抚他,“如果没有别的事,悦声且回宫歇息,小心养伤,出外查探要多加留心,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凌音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对上毓秀的目光,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臣告退。” 毓秀亲自送凌音出门,人一下阶,周赟便走上前来小声问一句,“皇上,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吩咐摆午膳?” 毓秀摆摆手,“朕不饿,先换衣。” 周赟心里觉得不妥,又不敢违逆毓秀,只得在内殿先伺候她洗脸换衣,悄悄叫人预备了几样糕点。 毓秀看着四碟点心,半点食欲也无,连伸手都懒得。 周赟几个想在旁边劝毓秀多少吃一点,又怕贸然开口会打断她的思绪。 不到一个时辰,毓秀已批完大半奏折,正扶着额头休息,周赟就进殿禀报一句,“殿下为皇上送来点心,皇上要吃吗?” 毓秀只当是陶菁送桃花糕,心念一动,就准他通传。 谁知进门的竟是洛琦。 洛琦手里捧着的的确是一盘桃花糕。 人都进来了,毓秀怎么好再赶他出去,只能整理心情与他寒暄。 洛琦屏退殿中服侍的侍从,跪地对毓秀行大礼,“是臣叫侍从禀报的时候刻意模糊了措辞,请皇上恕罪。” 毓秀讪笑着回一句不碍事,“这桃花糕是思齐宫里做的,还是……” 洛琦见毓秀欲言又止,忙接话答一句,“是笑染宫里做的,臣拿来借花献佛。” 毓秀笑着点点头,叫洛琦平身伺候她净手,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吃。 “思齐想见我,人来就是了,就算你不拿点心,我也不会不见你。” 洛琦微微笑道,“这两日之中,皇上心中一定有许多猜想,臣是怕皇上对臣心生嫌隙,不愿见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毓秀似笑非地看着洛琦,反将一军,“思齐以为朕会有什么猜测,又为什么要对你心生嫌隙?” 洛琦被毓秀一双眼紧紧盯着,面上却并无退却,依旧一脸坦然,“臣花了两日重新布好残局,皇上若还信任臣如初,便不枉费臣一番辛苦。” 毓秀淡淡笑道,“自从惜墨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朕就一直在想,究竟是棋盘掀了,思齐不得不重整残局,还是你这局中原本就有掀了棋盘,整理残局这一步棋?” 洛琦一早就猜到毓秀会问他这一句话,他也一早就在心里做了决定,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他只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 “臣当初未能思虑周全,是臣的过失,不管皇上不管如何加罪于臣,臣都没有怨言。”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低着头,可亮给毓秀的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没有人能从一个顶尖棋手的颦笑间找出纰漏,他的一双银眸就如同他的心,面上平静无一丝波澜,内里却暗潮汹涌,布满机关。 毓秀失了华砚,也一同失了人性中的善。以退为进地逼迫梅四先生去林州,真真假假地试探洛琦是否布局深沉,都是她之前想做却不会做的。 华砚的离去带走了她一贯秉持的君子底线,没有了华砚,她又何必在乎用什么方法下这局棋。 “惜墨回京之前,孰是孰非,都可暂且不提。思齐今日来见我,想必是要说布局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洛琦亲自为毓秀倒一杯茶,“皇上今日早朝,可有令大理寺派人去林州?” 毓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是,洛琦面上已微微有了笑意,“皇上可有吩咐梅四先生统领修罗使亲自去林州?” 毓秀复又点头应是,“悦声才来见朕时,朕已吩咐他请梅四先生走一趟了。” 洛琦银眸一闪,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华砚遇刺的时候人还没到边关,不曾与守军见面,若要另派人去传递消息,皇上以为谁是最适合的人选?” 毓秀低头饮一口茶,掩藏冷笑,“思齐心中若已有了认定的人选,不妨直说。” 洛琦轻声道,“当初皇上派华砚担任钦差,也是因为他是神威将军爱子,不如由神威将军亲自去边关如何?” 在洛琦开口之前,毓秀已经料到他要提议的人是华笙,可她还是想亲口听他说。 她想看看当他亲口说出华笙的那一刻,眼中会不会有波澜,面上会不会有愧疚。 洛琦的表现多少让她失望了,他语调平平,表情也平淡的近乎木讷。 若非十几年的修炼,也做不到如此无动于衷。 自从洛琦成为毓秀的布局人,九宫侯便把全幅心思都花在调*教他身上。言者无心,谋者无情,在经历华砚遇刺的事之前,毓秀从不曾真的理解这句话。 她也不曾真的看清洛琦。 一个不光把匕首对着敌人,也会在一些时候刺伤自己人的冷血人。 “神威将军痛失爱子,思齐叫我在这个时候派她去边关,你觉得妥当吗?” 洛琦一脸正色,“神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为人谨慎自律,绝不会公私不分,误了皇上的差事。” 毓秀一皱眉头,冷颜道,“思齐明知我说的不是她能不能办成差事。” 洛琦见毓秀面色凌然,愣了半晌才回一句,“臣说的也不只是办差的事,神威将军是性情中人,想必他也想亲自到华砚遇刺的地方洒酒祭奠。” 毓秀明知劳动华笙有一万个不妥,却没有拒绝的立场,因为除她之外,没有更合适派往边关的人选。 “朕批完奏章会传旨摆驾将军府,亲自去探望神威将军。” 洛琦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如此一来,臣就放心了。” 毓秀见洛琦起身要走,就笑着问一句,“思齐来勤政殿只是为这几句话?你才说的已整理好的残局,之后的每一步棋该如何走,何不尽数告与我知?” 洛琦摇头轻笑,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别礼,“如今的局势纷繁杂乱,须以不变应万变,才不至再失策。臣会谨记之前的教训,还请皇上容我些时日。” 毓秀见洛琦讳莫如深,猜他不会多说什么,便不再多问,只笑着摆手说一句,“既然如此,怕是要劳烦思齐多送几次桃花糕了。” 洛琦淡然一笑,起身之后虚虚一拜,“臣不想耽误皇上处理国事,这就退下。” 毓秀也不起身送他。洛琦人一走,她脸上的笑容就留不住了。 她对洛琦,果然还是有怨恨。 若华砚真的一去不返,她这一生恐怕都会对洛琦有怨恨。 她对他的怨恨,与对凌音的失望毕竟不同。华砚的死,凌音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却是无心之失,洛琦不同,他明知她与华砚走入了一个陷阱,却听之任之,刻意不作为。 经过今日的试探,毓秀越来越确定华砚的遇刺早在洛琦的预料之中,至于他会这么做的理由,她心中也有了一个猜想。 虽然是一个狂躁的猜想,却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周赟等人一进门就看到毓秀伏在桌上,都以为她晕倒了,一个个吓的面无血色,急匆匆地冲上来扶她,“皇上可还好?” 毓秀连假笑都挤不出来,“朕只是太累了,不碍事。你们去永乐宫请皇后来,再吩咐预备龙辇,通知禁军全城戒严,朕要出宫。” 周赟愣了一愣,半晌之后忙叫人去永乐宫见姜郁,一边小心翼翼地对毓秀道,“皇上要摆驾出宫?” 毓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通知禁军,朕要去神威将军府,叫他们尽快准备。” 周赟一脸难色,咬牙劝一句,“皇上突然降旨,禁军恐怕措手不及,封道戒严需要几个时辰的布置。何况纪将军人不在京中,中途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皇上不如传召神威将军进宫,或是等他们明日预备好了再出宫。” 毓秀不耐烦地挥挥手,“朕说今日出宫就是今日出宫。你把圣旨当儿戏,同我讨价还价,谁给你的胆子?” 周赟当差这些年,从不曾受毓秀一句重话,眼下在众人面前受了指责,面上难免难堪,指甲攥进手心,心里好不难过。 毓秀也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等侍从们领了旨意纷纷退出门,她又特别把周赟留下来。 “朕才说了你,你心里不爽?” 周赟扑通跪到地上,头也不敢抬,“下士不敢。” 毓秀幽幽一声长叹,“你起来,不必跪着。” 周赟哪敢起身,头磕在地上轻声说一句,“才刚是下士逾矩,请皇上恕罪。” 毓秀起身走到周赟面前,语气比之前更凌厉了几分,“你的确是逾矩了。你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虽然你在我心中与众不同,可这并不能成为你不分场合开口劝谏的理由。为侍者,听之任之,你想规劝我做事,就不该待在后宫,而是要在前朝入仕。这两者当中的差别,你懂吗?” 周赟望着毓秀近在咫尺的大服下摆与鞋尖,一时心乱如麻,头顶像被人用针扎一样难受。 毓秀见周赟又要伏身,就弯腰扶住他的肩膀,“今日在朝上,你为了维护我,出言指责姜壖,你知不知道你的自作主张会造成什么后果?” 周赟心中大骇,慌忙抬头,正对上毓秀盈盈一双金眸。 “皇上息怒,下士不该在朝堂多嘴,下士罪该万死。” 他才说完这一句,两个肩膀就被捏住了,哪里还敢再跪,只能顺势站起身。 毓秀冷笑道,“姜壖想杀我,心里多少会有忌讳,可他对你们是不会手软的。你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让他记住你。若他对你起了杀心,我没本事回护你周全,若有一日你真的枉死,也不要指望风光大葬,我恐怕连替你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周赟见毓秀一脸颓然,联想到华砚遇刺的种种,心中百味杂陈,软软跪地说一句,“皇上来日定能心愿得偿,下士的命算不了什么,就算为皇上去死,也死得其所。” 毓秀攥着周赟肩膀的衣料,深深吸一口气,“我要一个死人干什么,你活着要比你死了有用得多。你若真为我着想,就该及早收了视死如归的心,想着怎么平安在我身边活下去。” 周赟咬了咬牙,喉咙一阵酸涩,“下士在宫中,他们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姜壖在朝上如何逼迫毓秀,他都看在眼里,但凡是心思清楚的人难免会怀疑他与华砚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那老家伙连钦差都敢暗杀,弄死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又有什么疑虑。 毓秀转身回榻边落座,抬手叫周赟起身,“话须点到为止,你是聪明人,我说的你一定都能明白。你若心疼我,就得越发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留一丝缝隙,让心怀恶意的人有机可乘。” 周赟有满腹的话想对毓秀说,熬到最后,却也只是重重一叩首。 毓秀笑着点点头,才叫他起身,殿外就传来侍从的通报,说皇后驾到。 姜郁一进门,就看到面无表情的毓秀和低着头匆匆出门的周赟。 殿门一关,他就笑着问一句,“那个侍从做了什么事惹皇上生气?” 毓秀摇头轻笑,招手叫姜郁落座,“伯良果然擅长察言观色。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日在朝上受了闲气,原本就十分暴躁,他恰巧撞在我手里,我的话就说的重了些,说起来他也很委屈。” 姜郁笑着点点头,一边握住毓秀的手,“皇上是因为贺枚的明折烦躁?” 毓秀苦笑道,“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事。宰相府与都察院联手向我施压,林州九个监察御史联名弹劾贺枚,伯良想必已经知道了。崔缙受不了他们在朝上含沙射影的挤兑,当堂辩解了几句,急怒攻心,吐血不止。” 姜郁收敛笑容,起身坐到毓秀身边,“都察院果然弹劾贺枚,暗示崔尚书是刺杀钦差的幕后主使。宰相府是否已传令遣刑部、都察院前往林州?” 毓秀点头道,“林州的几个监察御史既然敢上书弹劾贺枚,真正的幕后主使在林州一定早有布置。都察院与刑部前往林州的人都听命于宰相府,他们能查出什么事,我现在就预料得到。”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可派大理寺的人去林州了?” 毓秀犹豫了一下,黯然答道,“程在朝上叩请派大理寺的人去林州,要查的既然是刺杀钦差的谋反大案,且三法司中既然已有两司前往,权衡利弊,我就准了他所请。” 姜郁长舒一口气,点头道,“程对皇上忠心耿耿,他这些年主持刑律颇有政绩,大理寺上下一心。能不能查出刺杀华砚的幕后主使,转机就在大理寺。” 毓秀听罢这一句,禁不住转头去看姜郁的表情,但见他面含笑意,一双蓝眸像镜湖一般。 她的心不知怎的就安定了不少。 “这里还有一半奏章,我实在不想多看一个字,劳烦伯良替我批了。” 姜郁走到桌边翻看了毓秀批剩的奏章,瞄到奏章边放的装桃花糕的盘子,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滞。 毓秀见姜郁发呆,就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笑着问一句,“伯良想吃就吃,我待会要出宫,不能陪你用晚膳。” 姜郁皱着眉头望向毓秀,“皇上是要偷偷出宫,还是摆驾出宫?” 毓秀失声冷笑,“除了博文伯,没有人会逼迫我流血。我这一趟是摆驾出宫,马上要前往神威将军府,探望才痛失爱子的神威将军。” 255 5.22 ♂! 毓秀到将军府的时候, 天色已暗。 华笙接到消息, 一早率府中上下在外接驾。 奏报声声,簌簌而跪。 毓秀下了龙辇, 君臣相见,她便亲自走上前扶华笙起身。 四目相对,默默皆哀。 毓秀望着华笙,两眼又是一阵酸涩。 华笙见毓秀眼中似有泪意,心如刀割一般, 强笑道, “请皇上上轿入府。” 毓秀摇头道,“不必坐轿了, 我陪将军走进去。” 华笙点头一应,二人便执手入了将军府。 去正堂的一路,毓秀隐隐看到一些地方已挂上白幔,俨然是在做丧事准备, 然而布置却低调的让人心酸。 毓秀故作若无其事, 稳稳走入中堂。 华笙将毓秀送到上座,率府中上下在房里房外又行大礼, “圣上亲临, 蓬荜生辉, 臣惶恐感念皇恩浩荡。” 毓秀明知该回一句赞功抚臣的话, 可她望着堂中门外那一颗颗脑袋, 喉咙像被人塞了一块花, 怎么也发不了声。 华笙低头跪了半晌, 上首却没有半点动静,她便悄悄抬头望了一望,却正瞧见毓秀颓坐在座上流泪,两只眼肿的碱水洗过一般。 华笙心中原本还有怨愤,如今见到毓秀失魂落魄,百般无措的模样,心软成了一天泥,眼睛鼻子也酸酸胀胀。 周赟望见华笙的表情,不难猜到毓秀此举是刻意而为之,就没有多嘴,一直缄口站在一旁。 毓秀哭了半晌,喉咙越发发不出声音,扭头对周赟使一个眼色,周赟才温声对堂下众人道,“神威将军免礼。” 众人摇头之后见毓秀哭的像泪人一般,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嚎哭起来。 华笙没有流眼泪,只红了眼圈,她纵容底下发泄了半晌,提声说一句,“过犹不及,都不许再出声。” 下面的人这才止了哭声,人群中还是能听到稀稀落落的抽泣声。 华笙走到毓秀面前请罪,毓秀其中握住华笙的手,“朕有几句话要同将军私说。” 华笙小声应了,一边走去同百里枫耳语几句,安抚了众人,迎毓秀去内堂。 周赟几个等在门外,门一关,华笙才要跪,就被毓秀拉住抱头痛哭。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哭声,心里都不好受。周赟把宫里和将军府的人都遣走,只他一人守在门外。 毓秀哭了半晌,被华笙从怀里拉出来扶到上座坐了。 二人对面抹了眼泪,毓秀哽咽开口,“惜墨的事,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派他去林州,更不该密令他去边关。” 华笙跪地扶住毓秀的膝盖,“悦声断定,谋害惜墨的是姜壖?” 毓秀冷笑着点头,“除了姜壖,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华笙见毓秀眼睛鼻尖红透,眼中似有恨意,一时间自觉国仇家恨加持,全身的血都逆行了,“姜壖狼子野心,打定主意要造反,越是这种时候,皇上越不能拘于小节。惜墨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要打起精神,应对姜党之后的阴谋布局。” 毓秀头痛症发作,头顶像针扎一样疼,只得低头扶住额头,“我与惜墨一同长大,他对我说意味着什么,将军也一定知道。惜墨遇刺,我的半条命也没了,原本只有三分胜算的棋局一片凌乱,如今我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华笙咬牙道,“皇上不要灰心丧气,即便没有惜墨,你身边还有很多人任凭调遣。” 毓秀黯然叹道,“我将九龙章中的龙心章赐给惜墨,除了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将军想必也知道,这次我派惜墨前往林州,除了查案,还有别的差事。” 华笙点头道,“皇上派惜墨去边关做什么,臣也猜得到。” 毓秀泪眼朦胧,“惜墨离京之前,我没有同将军商量,是我失策了。” 华笙忙摇头道,“即便皇上同我商量,结果也是一样。我不会反对惜墨去边关。” 毓秀知道华笙是真的不在意,她却不能不解释,“边关守将,有一些是将军旧部,有一些是定远将军旧部,还有一些是兵部嫡系。朕当初没有将实情告知将军的苦衷,将军一定能明白。” 华笙思索半晌,恍然大悟,“皇上是说……原来如此,此事事关重大,越少的人知情越稳妥,皇上没有告知臣实情,并非刻意隐瞒,臣都明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失落。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拿了孝献帝的九龙章,就不能再拿当朝皇帝的九龙章,即便华砚与她是母子,也不能事事倾心托付,还要存着防备的心思。 若不是华砚出了意外,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告诉她这个秘密。 华笙是聪明人,她很快就想清楚毓秀向她坦白的理由。帝王心计,虽然让人厌恶,她却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 能坐牢那个位置的人,果然要是有戏子一般的演技,实则狠毒如蛇蝎的小人才行。 她的儿子为皇权送命,她要的却是西琳的安稳,天下太平。 眼下看来,皇权与天下太平并不冲突,于公于私,她也要当仁不让,亲自去把事情做完,才不愧于华砚的牺牲。 华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恩准臣去边关。” 毓秀心满意足等到华笙主动请命,忙屈膝跪扶她起身,“多谢将军成全,请将军一路小心。” 华笙与毓秀对面执手,咬牙长叹,“臣在外多年,养的是西琳的兵将,不曾像定远将军一样培养家军,扶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想来,当初的所谓正直无私,反倒成了累赘。” 毓秀笑道,“若我西琳人人都如将军一般正直无私,这些肮脏的争斗也都可免了。跟随将军的部将只要把自己当成是西琳的将,唯天子命是从,而非南宫家的鹰犬爪牙,事情就会顺利得多。” 华笙躬身一拜,“皇上圣明。” 毓秀瞥见华笙发中藏着的一缕白,心如钝刀割,好不容易才忍回泪意,忙转身回座上坐了,“朕会派人秘密保护将军,将军此一行须乔装打扮,轻装简行,避免关卡官道,切莫留下行踪,惹姜壖生疑。” 华笙一一应了,“皇上要臣对外称病?” 毓秀哭笑道,“将军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在府中休养,恕不见客。朕会派曹御医时时来将军府,他为人忠诚可靠,可以信任。” 华笙听毓秀把事情都安排妥帖,心也定了几分,可一想到她是早有预谋,又觉得十分别扭。 得知君上前来将军府的动机,并不全是为了哀伤挚友之死,抚慰忠臣之失,更是为了政治目的,难免会让人心寒,哀叹伴君如伴虎。 毓秀何尝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违仁君表率,可华砚已经死了,她的仁君表率又做给谁看。 “将军在府中安心休养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就请尽快启程。朕会派修罗堂一人从中联络,将军有什么话,叫她密传就是。” 二人私语商议罢,华笙亲自送毓秀出门,周赟远远见毓秀哭花的一张脸,忙叫人一起来搀扶她上轿。 轿子抬到大门口,毓秀也不擦脸,摇摇晃晃上了龙辇。华笙以下,众人恭送起驾,霎时间又哭成一团。 圣驾走了半晌,一干人还不得起身。百里枫眼中没有半点泪,心中却满是愤恨,悄悄凑到华笙身边问一句,“皇上此行,想来不光是为了安抚忠臣之失?” 华笙哀哀看他一眼,不得已点了头,“君心难测,即便皇上年轻,却也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皇家的女人,有哪个心不狠。” 百里枫冷笑道,“皇上狠心不假,可她的伤心未必不是真的。她对惜墨从来不同,姜壖正是看清了惜墨对她意味着什么,才会痛下杀手。” 华笙恨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忠君之臣,从不曾以权谋私,培植自己的势力。即便当初我在北琼边关,执掌几十万大军的那些年,也从不曾拉拢一兵一将。姜壖就是算准这一点,才会认定我华家软弱可欺。他对惜墨痛下杀手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半点犹豫。我这一趟前往边关,不光是为了皇上,也是为惜墨讨一个公道。” 百里枫一皱眉头,“原来皇上来将军府,是要遣你去边关,做惜墨没做完的事?” 华笙被众人越发放肆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便狠狠捏了一把百里枫的手,起身叫大家回府。 二人回了内堂,谈话也少一些忌讳。 百里枫冷笑道,“由小皇帝出手是最好,一来多了胜算,二来也省得我们自己费心为惜墨报仇。” 华笙点头道,“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从善楼收集消息不能断。” 百里枫面目清冷,看不出半点情绪,“姜壖算准我们会把惜墨的死算在小皇帝头上,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何其狠毒。” 华笙苦笑着点点头,“他并没有完全失算,可即便我们怨恨皇上,也不会忘了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百里枫一声长叹,“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局势分明是君弱奸强,我们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华笙怒目道,“要我为了一己禄位向姜壖低头,做出有违本心的事,还不如杀了我来的痛快。” 百里枫平静如初,“你死便罢,华家上下百口也要跟着你陪葬?你已一把年纪,竟不如小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不得已,现在还不是与姜壖硬碰硬的时候。” 华笙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座上,霎那间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不止。 他们夫妻二人自来和睦,像如今这般对面无言,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天下间,果然没有什么事比生离死别更可怕。 毓秀上了龙辇,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倒比之前流的更凶。 周赟本在辇外服侍,听到毓秀抽噎,忙钻进车里递送金丝白绢。 毓秀拿白绢擦了脸,将白绢递回给周赟。 周赟才要低头下车,就听毓秀说一句,“你就待在里面伺候,不必出去了。” 周赟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 毓秀才流过泪,脸上还有未褪的潮红,一双眸子却十分清冷,沉默半晌,轻声问周赟一句,“你也觉得我才刚的伤心是做戏?” 周赟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冷汗流了一身,吓得赶忙回一句,“臣怎么会这么以为。” “是不会,还是不敢?” “殿下与皇上何等亲近,下士等都心知肚明,殿下发生这种事,皇上怎么会不伤心。” 毓秀哀哀一声长叹,“朕的伤心不是假的,可才流的眼泪却不光是为了伤心。你们都看的明白,神威将军更看的明白,这便是我与她的悲哀之处。” 周赟明知不该问,又不能不问,“下士不明白。” 毓秀冷笑道,“朕对神威将军不是不尊敬,神威将军对朕也不是不忠诚,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不顾一切剖心相待。” 周赟也猜不到毓秀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只能小心应是。 毓秀见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轻笑着说一句,“之前朕虽提醒你谨言慎行,却不想你时时处处缚手缚脚,这其中的进退,你且慢慢摸索。” 周赟跪在毓秀面前,一字一句道,“皇上的话,臣谨记在心。” 毓秀挥手叫他起身,“才刚你冷眼旁观,神威将军是否对我有怨恨,她与我见面的最初,一言一行中是否透露一些端倪?” 周赟坐回原位,斟酌答一句,“神威将军与皇上初见时,眉眼之间的确隐有怨怼之色,皇上与将军私语罢,她的态度就柔软了许多。” 这倒是实话。 这天下间没有谁不喜欢帝王的眼泪,她私下里六点眼泪是为了华砚,在人前流的眼泪却是为了她自己。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周赟,之后回宫的一路,她都没有再说话。 周赟更不敢多说半个字,沉默的久了,渐渐如坐针毡。 龙辇到内宫宫门,毓秀吩咐下辇。 姜汜姜郁等人竟一早就在宫门候驾。 毓秀本无心周旋姜汜,又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寒暄一句,“风这么大,太妃怎么等在这?” 姜汜笑着握住毓秀的手,一同往内宫走,“臣听说皇上吩咐摆驾将军府,十分放心不下,一听到皇上回宫的消息,就急着出来迎一迎皇上。” 毓秀收敛笑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惜墨出了这种事,于公于私,朕都该给神威将军一个公道。要不是我当初执意派给惜墨差事,他又怎么会遭奸人暗算。” 姜汜一皱眉头,“奸人谋反,狼子野心,皇上在明处如何防备。只待早日查处真凶,严加惩处,才好给神威将军一个交代。“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神威将军一生戎马,心系家国,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朕心甚痛,我去探望他,也是因为听说她受了打击,一病不起的缘故。“ 姜汜满心疑惑,“神威将军病倒了吗?为何宫外回话说她率全府上下跪迎圣驾?” 才过了点点时候,他就听说了华笙接驾时的一举一动,姜家的暗卫果然不同凡响。 毓秀不禁要怀疑姜汜说这话是故意要威胁她了。 姜汜见毓秀变了脸色,忙笑着解释一句,“皇上出宫之后,一直有侍从回宫禀报,为的是让我安心。” 毓秀淡然笑道,顾左右而言他,“朕亲自去将军府,神威将军怎能不出外接驾。昨夜宰相府接到消息,派人到宰相府禀报,华笙是如何反应,想必去报信的官员已有见闻,若非她身子不适到难以行动,也不会不出席早朝了。” 姜汜讪笑着应声,“皇上脸上还有泪痕,想必才刚在将军府,又伤了一回。” 毓秀轻哼一声,“朕的伤心,又怎么比得上华将军的伤心。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华将军虽是女中豪杰,却也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将心比心,朕又如何能不体谅他。” 姜汜赔笑道,“既然华将军受了重创,不如叫御医为她看一看,切莫耽误了病情,落得像崔尚书一样,回天无力。” 毓秀听出姜汜话中有讥讽试探之意,她却笑得云淡风轻,“回来的路上,朕已传旨下去,叫崔御医带人前往将军府,为华将军诊脉瞧病,开几副安神补心的药。心病还要心药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华砚死而复生,为人父母的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得了。” 姜郁听出毓秀话里满是不耐烦,就出面解围,“既然皇上派了御医,皇叔也可放心了,皇上劳累一日,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面无表情帝看了一眼姜郁,轻声笑道,“伯良说的不错,朕也累了,传旨下去,摆驾永禄宫。” 256 5.23 ♂! 姜汜与姜郁听毓秀说摆驾永禄宫, 脸色都是一变。 毓秀一手揉着头, 皱眉对姜汜道,“朕这一日心力交瘁, 站也站不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请皇叔也早些回宫歇息。” 姜汜讪笑着点点头,怏怏松了毓秀的手。 毓秀又走到姜郁面前轻声说一句,“朕有正事要与伯良说, 我们明日早朝后在勤政殿嘉一同用膳。” 姜郁点头应了, 笑着嘱咐毓秀一句,“皇上凡事宽心, 切忌思虑过甚。” 一句说完,他又吩咐自己的轿子将毓秀送到永禄宫。 之前并没有通报,毓秀到宫门的时候特别叫众人轻声,她也一早就下了轿, 踱步进门。 远远地就听到院子里有舞剑的声音, 毓秀满心好奇地绕过石屏风,剑声却戛然而止。 院子当中站着握剑的纪诗, 正殿门前摆着一把椅子, 上面坐着悠哉的陶菁。 纪诗与毓秀打上照面, 忙放了剑行礼。陶菁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地一跪。 毓秀笑着叫二人起身, 一边上前扶纪诗, “子言才刚在练剑?” 纪诗忙低头道, “之前没接到圣旨,不知皇上驾临,臣等失礼。” 毓秀笑道,“朕一来,你就停了,这才失礼。之前得见子言出手,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恰巧今日被我撞见,子言若是想继续练,也不必顾及我。” 她几句话说的十分斟酌,生怕让纪诗错意她有看戏耍的意思。 纪诗生性豁达,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笑着将毓秀送到座上,便走到院中继续才刚没耍完的招式。 陶菁让出椅子,默默站在毓秀身后。 纪诗练剑的时候,毓秀有几次回头去看他,看到的却只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他的目光都在下头那个耍剑的人身上,瞟也没瞟她一眼。 毓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半晌之后就扭头问他一句,“才刚子言在下面练剑,你坐在上面干什么?” 陶菁轻咳一声,回话的云淡风轻,“原本是不想坐的,可臣的身子越来越差,站也站不稳。” 毓秀一皱眉头,从上到下打量陶菁,他头上没有浮汗,腰板也挺的铁直,光看模样哪里像身子弱。 “既然你身子不适,为何不在房中歇息?” “子言叫我指点他,我也是受人所托。” 毓秀冷笑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指点别人?” 陶菁微微笑道,“真刀真枪的功夫我虽不擅长,纸上谈兵勉强行得。” 毓秀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说笑,就转回头不说话了。又过了半晌,她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就偷偷又看了陶菁一眼。 陶菁的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扶上椅背,眼睛还紧紧盯着用剑的纪诗。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不自觉地就站起身,对陶菁说一句,“朕的腿坐麻了,要站一站。”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也不推辞,顾自到座上坐了。 周赟等人见到这种情景,都暗怨陶菁不懂规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速速从房中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毓秀身后。 过了半个时辰,纪诗才停了剑招,接过侍从们递过来的白绢擦了汗,走到毓秀面前拱手道,“劳累皇上了。” 毓秀笑着摆摆手,起身进殿。 纪诗与陶菁跟在毓秀身后,进殿之后就屏退了闲杂人等。 毓秀坐在上位喝了一口茶,招呼二人在下首落座,一边对着纪诗问一句,“子言是每日练剑,还是今日突然来了兴致?” 纪诗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臣每日早起练剑,今日是因为烦躁,才在傍晚时叫了笑染,陪我在院子里练几套剑法。” 他烦躁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毓秀心中百味杂陈,才平静的心绪又起波澜。 陶菁见毓秀变了脸色,心中自有想法,眼中的情绪也晦暗不明。 纪诗却不能忍,普通跪在地上,叩首拜道,“钦差在外遇刺,行凶之人是何等有恃无恐,请皇上准我出宫,协同刑司查明真相。” 毓秀头痛难忍,眉头也皱紧了,“朕已失了惜墨,如何能让子言再涉险。林州的事,自有刑部去查,子言且稍安勿躁。” 纪诗满心不敢,“臣虽势单力薄,毕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在绿林草莽之中颇有人脉,兴许对查案有些益处,请皇上恩准我去林州。” 毓秀被说动了心思,面上却十分为难,“朕了然子言的心意,也知道你有那个本事协助刑司查明真相。可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说你无官无职,人在我的后宫,就算你真的是前朝的官员,此番跟随刑部去林州,也会处处掣肘,步步受限。” 纪诗猜到毓秀的言外之意,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陶菁,跪地拜道,“皇上也派了大理寺少卿去林州,臣愿与大理寺众人同去。” 毓秀不想直言拒绝纪诗的好意,又不知该怎么应承,正思索着怎么回话,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陶菁却出声道,“皇上若想查明那些刺客的底细,江湖的势力不容小觑。既然子言执意要出宫,皇上不如顺遂他的心意,人尽其才事半功倍。” 毓秀摇头笑道,“朕何尝不知人尽其才事半功倍的道理,一来是子言身份尴尬,全天下都知道你兄长是纪辞,你是我后宫之一,二来是此一行困难重重,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会落入有心人的陷阱,平白背上罪名。” 纪诗咬牙道,“天下间都知纪辞是我兄长,也知我们兄弟二人分别多年,关系单薄。惜墨遇刺,朝中的股肱之臣遭受诬陷,皇上腹背受敌,臣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就算拼上性命,也想为皇上分忧。” 陶菁笑道,“正是因为子言身份特殊,他去林州才不会有风险。” 毓秀漠然笑道,“因为子言姓纪,刺客不会对他出手?” 陶菁望了一眼纪诗,轻声笑道,“不光姜家要给子言几分薄面,博文伯也对他青睐有加,皇上大可放心。” 他说这话虽是就事论事,纪诗却听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禁不住红了脸,人也变的窘迫起来。 毓秀见纪诗不自在,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子言若执意前往林州,朕便在大理寺为你寻一份兼差,你这一去务必保全自己,谨言慎行,事事小心。” 纪诗跪地接旨,一一应了。 毓秀受了他的礼,又开口叮嘱他几句,一边起身往外走。 纪诗明知毓秀要去陶菁殿中,他将人送到殿门口,就不再送了。 陶菁跟在毓秀身后,一路默默无语。 毓秀心里别扭,进门之后越发觉得尴尬,好在侍从们自以为顺理成章,周赟怕耽误毓秀歇息,忙忙伺候二人洗漱就寝。 等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毓秀反倒没了睡意,沉默难熬,就开口问陶菁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陶菁原本面朝上望着帐顶,被毓秀一问,就扭头看了她一眼,“皇上习惯我的聒噪吗?”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我来永禄宫,你就没说几句话。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自怨自艾,认定人人都是赢家,只你是输家?” 陶菁冷笑道,“事实如此,何必认定,皇上所谓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不是最坏的结果,静待时机,定会峰回路转,尽人事自然柳暗花明。皇上不必太过伤心。” 那一日陶菁说的话让毓秀存着三分残念,认定华砚人还没死。 “煽动纪诗去林州,是你布局中的一环?” 陶菁嗤笑道,“且不说我还不是皇上的布局人,就算我是,我也没本事煽动谁做什么事。是纪诗自己听到消息,执意要去的。皇上与他相识的日子不短,他是什么品性,你也一定知道。他三番两次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挺身护驾,何等忠诚自不必说,如今出了钦差遇刺的大事,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毓秀默然不语,半晌也没回话。她不开口,陶菁也乐得清净,干脆翻个身背对着她。 他对她的冷淡态度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陶菁主动,毓秀从没想过有一日,她会体会到她与姜郁在一起时才会体会到的面和心离。 陶菁的拒绝这么明显,毓秀不想自讨没趣,干脆也翻了个身背对陶菁。 她甚至有点后悔选在今晚来找他。 母亲说的对,成为一个帝王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做好独立面对一切黑暗的准备,不管是落入深渊,还是身陷泥潭,都不要指望抓着任何人做救命稻草。 一旦依靠除自己以外的人,就要应对被背叛的状况。那些人,兴许像姜郁一样一早就包藏祸心,兴许像陶菁一般忽冷忽热,也兴许像华砚一般,对她实施终极背叛。 半梦半醒之间,毓秀看到华砚的脸,他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与从前不同,他看向她时眼中隐藏着的情绪也晦暗不明。 毓秀泪流了满脸,四目相对时,悲伤如洪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却束手束脚,挣扎不得。 陶菁算好毓秀入睡的时间,再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出声,他悄悄转身对着她的时候,看到沾湿的龙凤枕,心中一阵焦躁。 来日她若见到华砚的尸首,恐怕会万念俱灰,迁怒天下人。 陶菁满心纠结,他纠结的是要等多少人为华砚陪葬,他才要出手阻止。 这世上的事,发生过就不可逆转,不管是一场蓄谋,还是一场意外,改变的都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毓秀做了一个噩梦,她梦到华砚完好无损地回到她身边。他们像从前一样说话,做事,他的笑容却冷漠疏离,看向她的眼神里也不再有温度。 毓秀明白地感觉到她与华砚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的特殊关系不再特殊,他对待她的态度也平淡的出奇。那一条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纽带,不知在什么时候崩毁殆尽,那一份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默契,也消失殆尽,随风而去。 毓秀沮丧的无以复加,他虽然在她身边,眼里却不再有她,这种被最亲近的人拒绝的挫败感,让人近乎窒息。 毓秀承受巨大的恐惧,握着华砚的手问一句,“你还是你吗?为什么你变得不一样了?” 华砚面带微笑,态度礼貌而淡然,“我还是我,可我没有心了。” 没了心却有着华砚躯壳的那个人,还是华砚吗? 再也不能用似有期待的目光望着她的华砚,还是华砚吗? 如果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她还算得上是失而复得吗! 毓秀从梦中惊醒,没有惊叫,没有冷汗,只有被重锤凿中的心脏,疼痛蔓延全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麻痹了。 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分得清梦与现实,心绪还未平息,就被陶菁断续的咳嗽声打断。 毓秀一扭头,就对上他略显惨白的一张脸。 他白日里所谓的身子越来越弱果然不是玩笑。 毓秀怕惊动身边人,不敢翻身,连呼吸也都小心翼翼,她静静数着陶菁的咳嗽,他的情况似乎真的比之前严重了一些。 毓秀伸手摸了摸陶菁的额头,果然湿的水洗一般。 白日里他站在椅子旁边的时候,明明一滴汗也没有流,如今躺在她身边的,却像是一个水人。 毓秀一时间竟错觉陶菁已奄奄一息,望着他的时间久了,她也分不清自己心里的难过是为了华砚还是眼前人。 眼看着陶菁咳的越来越厉害,毓秀深深叹了一口气,只得坐起身帮他轻轻拍了几下背。 陶菁咳嗽平息了几分,人却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毓秀弓着身子服侍他,心中滋味万千。 “臣把皇上吵醒了?”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我做了一个梦,梦断了,人就醒了。” 陶菁扶着胸口坐起身,强笑道,“皇上梦到了什么?” 毓秀摆手敷衍一句,“没什么,一醒了,梦里的事就都忘了。” 陶菁见毓秀神情惨然,猜到她梦到的事与华砚有关,禁不住讪笑道,“能让皇上如此失落的,大概只有那个人。” 梦中出现的情景,毓秀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才想着用什么话岔开话题,陶菁就似笑非笑地说一句,“皇上梦到华砚死了,还是梦到他回来了?” 死了和回来这几个字都是一样的刺耳,毓秀莫名生出想落慌而逃的心思,“梦到什么我都忘了,我说不要说了就是不要说了。” 陶菁见毓秀讳莫如深,心中一阵刺痛,“皇上忘了自己的梦,却一点也不想想起来吗?臣猜测,皇上是梦到华砚的人虽然回到你身边,他的心却不在了。” 才经历的悲惨境况被他用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出来,毓秀的心又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陶菁见毓秀面有怒色,就知道他是猜对了,“即便回来的是一个无心人,皇上还是希望他回来吗?” 毓秀金眸凌厉,语调也极致冷漠,“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陶菁笑道,“这天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听就听,想不听就不听。你的一句话,你的一个态度,兴许就左右了结局。我问你的话,就只问一遍,你给我一个答案,从此以后我绝不再提。” 257 5.24 ♂! 毓秀望着陶菁一双黑眸, 竟错觉自己被人用手扼住喉咙, 一颗心疼痛到麻痹。 “谁轻谁重,皇上心中有一杆秤。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半条命, 换华砚的半条命?” 毓秀脊背发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菁冷笑道,“皇上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半条命,换一个没有心的华砚?” 即便这只是陶菁的臆想,毓秀也压根没想着要回话。 陶菁等了半晌, 讪讪笑道, “皇上以为我说的是天马行空?” “哪里是天马行空,分明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也好, 不知所谓也罢,若皇上能用半条命换回一个没有心的华砚,你大概不会有半分犹豫。” 毓秀咬牙笑道,“华砚对我来说, 的确抵得过我半条命, 也是因为如此,才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陶菁冷笑道, “指望皇上会因为华砚的死一蹶不振的有心人恐怕失算了。在皇上心中, 至高无上的只有皇权, 人情兴许有重量, 却不能与皇权比重。” 毓秀淡然道, “皇权与人情在我心中的分量虽不同, 却也不是岱岳与鸿毛的差别。父母兄妹, 忠臣挚友,无论多么重要的人,也重不过我的半条命,即便那个人是华砚。”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若华砚的命不能用皇上的命换,只能用旁人的命换,又如何?” 毓秀心里别扭,就刻意平板了语气,“那要看是用谁的命来换了。” “用姜郁的命换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毓秀心中一寒,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 陶菁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不点破,“用我的命换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他问话的一本正经,毓秀一时恍惚,错觉陶菁低沉的嗓音像幽鬼私语,而她的回答,会左右无常在生死簿上的勾画。 “生死有命,没有谁能换谁去死,哪怕只是用半条命换半条命,也是无稽之谈。这天下间的公理在于杀人偿命。若华砚真的死了,我自会为他讨回公道。” 陶菁嗤笑道,“没有以命换命,皇上恐怕出不了帝陵,也活不到现在。君权神授,你若不是上龙转世,命早就折在轮回里。” 毓秀胸口的赤龙纹隐隐发烫,发生过的事也历历在目。她姨母母亲都曾为一国之君,君权受之于天,却失之于民,且不管她活到现在是天命如此还是人定胜天,她都绝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陶菁见毓秀抚着胸口的龙纹发呆,就试拉着她的手问一句,“若用我的命换的回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不依不饶,何其可恨。 理智给出的明明是肯定的回答,毓秀的心却一片凌乱。 华砚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她早就知道的,可陶菁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却看不清,也不想懂。 陶菁见毓秀面有犹豫之色,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期待,“如果,只是如果,权利握在皇上手里,你换还是不换?” 毓秀被逼问的满心烦躁,“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换吗?” “我不换,我换不了。我左右得了自己的生死,左右不了别人的生死。” 陶菁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他唇边分明有笑意,眉间却似有哀愁。 “臣为皇上献三计,皇上若能言听计从,必能得偿所愿。” 毓秀一时怔忡,不知陶菁为何突然之间转了话锋,“精致的布局都未必能让我得偿所愿,三条计如何行得?” 陶菁面上是他一贯的狡黠,之前那一分愁绪都像是毓秀的错觉。 “皇上想除掉舒家,须得依靠姜家。不管你心里多想尽早为华砚讨回公道,都要暂且隐忍,这是第一计。” 在除掉姜家之前除掉舒家,这与毓秀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 舒家失势,姜家得势,舒家若在,还能牵制姜壖一二,若舒家被彻底铲除,无异于将姜壖推到权力顶峰,于她来说,可谓是得不偿失。 权臣相争,皇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在平衡削弱姜舒两家的权利之前,不该将矛头对准其中之一。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陶菁却偏偏要她反其道而行之。 毓秀觉得匪夷所思,多疑秉性作祟,她难免疑惑陶菁别有用心。 “姜壖手里握着兵部,吏部,户部三大部,如今又要染指礼部,你要我纵容他的狼子野心,反倒将刀锋对准舒家,帮他扫除权倾朝野的障碍?” 陶菁笑道,“姜壖有胆量刺杀钦差,必定一早就层层布局,万无一失,皇上若与他针锋相对,只会让他越发警惕,日日惦念怎么尽快将你铲除。” 毓秀咬牙冷笑,“依你所说,他要礼部,我便拱手相让,明知崔缙贺枚落入陷阱,只做弃子一般任由其生死。” 陶菁淡然笑道,“就算皇上极力挽救,崔缙与贺枚也注定是救不回的棋子。若是臣没有猜错,贺枚手里也握着皇上御赐的九龙章,姜壖针对他不仅因为他是崔缙爱徒,更是因为他怀疑了贺枚与你的关系。若皇上一意孤行非要将林州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不止救不了无辜者,还会连累大理寺少卿与纪诗等人。” 毓秀冷冷望着陶菁,“从前你说你奉姜汜为主只是一个幌子,我轻信了。事到临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姜家的利益,你究竟是何居心?” 陶菁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你我相识的第一日起,皇上就不曾倾心信任微臣。你若执意认定我别有用心,只当我之前说的都是废话。” “你现在就从朕的床上滚下去。” “这里是臣的寝宫,要滚也是皇上滚。” 陶菁笑容讥讽,面上没有半分惧色。 毓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才刚是明明白白地对她说了一声滚吗? “你说什么?” “这是臣的寝宫,要滚也是皇上滚。” 毓秀目瞪口呆,气的脑仁疼,“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口出狂言?” 陶菁呵呵笑道,“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被赶出后宫,大婚之初你是如何从永乐宫落荒而逃,宫中早已传为佳话。” 意识到以前,毓秀的巴掌已经挥出去。 陶菁明明躲得开,却硬生生受了她一掌,他明知毓秀把这几日的压抑委屈全都发泄在这一耳光里,却心甘情愿地领受。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陶菁红肿的脸在她面前越凑越近,等她意识到想挣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陶菁的唇落下来,落到毓秀唇上,纠缠辗转,用上不容拒绝的力气。 毓秀的两只手被迫背到身后,落在他一只手里,他的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背,让她尽可能地贴近自己。 毓秀被这个半强迫的吻烫伤了,那些因为失去所承受的痛苦,因为压迫要承受的委屈,都化成不能消去的怨念,狠狠咬在陶菁的舌头上。 陶菁嘴巴里一阵甜腥,终于不得不放开毓秀。 这丫头果然够狠,这一嘴咬下去,他恐怕半个月都没法说话了。 “皇上想要我的命吗?” 毓秀尝到血味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咬重了,又不想轻易服软,纠结半晌就回了一句“你活该。” 陶菁灰头土脸地下床漱口上药,再爬回来人老实了许多,眨巴着眼一脸委屈,“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像被人塞了一团花,毓秀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滚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陶菁听而不闻,就那么望着毓秀。 四目相对,反倒是毓秀先败下阵来,把脸转到一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我让你滚。” 陶菁非但没滚,还伸手将毓秀搂在里,“我滚了,就留你一个人了,我怎么忍心留你一个人。” 他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像羽毛撩在她心上,轻巧柔软。 “不用你管。” “你是我的,我怎么能不管。残命一条,能管的有限,只能管到我死,有一日算一日。” 毓秀厌恶“死”字到极致,才要开口责骂陶菁,就被他抢先说一句,“皇上稍安勿躁,容我把之前没说的话说完。你如今要面对的深渊,不是一个礼部两个忠臣这些无可挽回的失子,而是你自己已经成了姜舒两家的靶子。他们在积极准备,静待时机,想找到合适的人将你取而代之。” 毓秀何尝不知姜壖的图谋,她甚至猜到他选定的继位人人选。 “朕为了坐稳皇位,就要对姜壖卑躬屈膝?” 陶菁见毓秀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忙轻拍她的背只当安抚,“在拥立新皇继位的事上,姜舒两家意图利益一致,他们之间的缝隙在于选择了不同的继位人。皇上要做的,不是与姜壖硬碰硬,而是用尽一切方法将两家分而化之,借姜壖之手除了舒景。” 毓秀被陶菁搂的喘不过气,就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两拳,“姜壖除了舒景,大权独揽,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陶菁闻着毓秀发上的淡香,一时失神,回话就慢了一些,“姜壖位高权重,实权都握在他手中,可他毕竟只是宰相,头顶青天,有些事,他做得到,却不得正名。皇上若放低姿态像姜壖示好,姜壖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控更多的权利。” 毓秀愤愤道,“你要我装聋作哑,做姜壖的傀儡?” 陶菁笑道,“装聋作哑远远不够,想做姜壖的傀儡,又要他不起疑心,皇上恐怕要用尽十二分的力气演一个任凭摆布的提线木偶。” 毓秀冷颜道,“卑躬屈膝,忍辱负重,又有何难,就算我低了头,依旧保全不了皇位又如何?” 陶菁笑道,“姜壖想要一个听话受摆布的棋子,若皇上就是这个棋子,他又何必费心思换掉你。” 毓秀强忍心中不适,却控制不了变调的声音,“之后又如何?” “保全皇位是第一位,大理寺不管在林州查到什么证据,都请皇上不要作为证供与姜壖相斗。皇上顺遂姜壖的心意,将礼部拱手相送,必然会动摇他急于将你取而代之的心思。公主代任礼部侍郎,若她能得到姜壖的信任,成为姜党安插在礼部的棋子,来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礼部姑且还算是一颗活棋。” 毓秀被说动了心思,嘴上却不想承认,“你这第一计,先不说可行不可行,且把第二计第三计说来听听。” 陶菁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拿食指轻点她的额头,嘴巴顺着她的鼻尖吻下去。 那两片软软的嘴唇,原本白的让人心疼,是因为他们才刚的亲近,才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他受伤的舌头侵入的时候,她是想拒绝的,一瞬的犹豫,他已得寸进尺,纠缠不休。 这一副病歪歪的身子纵然有百般不好,光凭这单单一样好处,就足够赚得他支撑下去了。 毓秀满脑子都是正经事,哪有心情容他放肆,把头扭到一边,板着脸说一句,“有话就说,别耍花样。” 陶菁在毓秀脸上啄了几下,欲罢不能,嘴巴贴到她唇上卖力缠绵了一会,长呼一口气,嗤笑道,“皇上才把我咬伤了,我说不出话。” 毓秀眼一眯,恨不得瞪死陶菁,“现在同我说话的是鬼吗?你才刚花言巧语,不就是要我全心全意听你说话?现在给你机会让你说,你又要推三阻四,我耐心耗尽,没有闲情逸致陪你玩你推我让的游戏。” 陶菁怏怏放了毓秀,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一些,“皇上才历大劫,无心情爱,可臣要向皇上献的第二计,偏偏与谈情说爱有关,只看皇上能不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周旋你的对手。” 毓秀只看陶菁的表情,就猜到他话外深意,“你要我出卖尊严,我做得到,可你要我出卖身体,我万万也做不到。” 陶菁摇头苦笑,“臣对皇上一片痴心,何尝想你与除我之外的人牵扯不清。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想要让姜壖卸下心防,消除谋害你的念头,光是韬光养晦还不够,还要给他一个足够动心的理由。” 毓秀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就算我怀上姜家的孩子,也不能消除姜壖的戒心,相反,孩子一出生就会变成我的夺命符。若我生的是女儿,姜壖必杀我拥立少主。一个有着姜家血统的西琳皇族,一生都要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我明哲家恐怕再也摆脱不了外戚掌控。” 陶菁笑道,“谁说皇上怀了孩子就一定要生下来,生了孩子就一定是女儿,生的女儿一定要被姜壖拥立为少主,取你而代之。即便姜壖当真抱着借皇上之腹生龙女的心思,你也未必无计可施,反倒可以利用他的利用,把那老匹夫玩弄在股掌之间。” 毓秀思索半晌,皱眉冷笑,“你叫我假装怀孕,欺瞒姜家?” 陶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假戏真做自然要比假孕更能瞒天过海,可皇上不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就只能假孕示人。孩子是假的有假的的好处,省得来日有甩脱不尽的麻烦。” 毓秀目光清冷,自嘲一笑,“就算我装得下去,姜郁也没理由陪我演戏。” 陶菁笑的胸有成竹,“这就要看皇上在姜郁身上用几分心思了。你从前对他的那些虚与委蛇,若即若离,远远不够买他为你死心塌地。皇上想要姜郁全心全意站在你这边,就要做好再跳一次锦鲤池的准备。从今晚后,除他之外,你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要是五年前让毓秀做这种事,毓秀会毫不犹豫。可五年后的今天,她非但没有了当初的热血,就连对那个人的感觉,也变得淡薄如云。 “姜郁是聪明人,我对他抱着何等心思,他自然感觉得到。你让我对他做出死心塌地,一往情深的痴态,只能将我打回到那个懵懂无知,无畏烦恼的少女时代。” 陶菁眼神一黯,半晌才苦笑着说一句,“皇上要回到懵懂无知,无畏烦恼的少女时代,也不是不可能。你对姜郁态度的转变,始于华砚救你出锦鲤池后打你的那一巴掌。这些年间,遮挡在你与那颗龙鳞之间,让你不至于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只有华砚而已。如今他死了,姜郁身上的龙鳞会重新闪耀光芒,皇上若不能靠自己的意志阻挡它的影响,恐怕还会义无返顾地坠入情网。” 他说的话,她明明句句都听到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龙鳞? 姜郁身上怎么会有龙鳞? 她又为何会因为一颗龙鳞坠入情网?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陶菁摆手笑道,“没什么意思,皇上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动情之初,皇上还是要装一装,伪装的久了,你对姜郁的感情兴许就变得顺理成章。真情也好,演戏也罢,皇上怀上姜家的子嗣,又对姜郁倾心尽信,姜壖自然会慢慢放下心防,容你十月怀胎,坐在这把椅子上。” 毓秀满心不耐,“你也说十月怀胎,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十月之后又如何?” 陶菁眨眼笑道,“不是看十月之后如何,是要看十月之内如何,皇上算好时间,只要赶在明年春闱之时,做一件大事,何愁不能翻盘。” 毓秀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他是怎么猜到她要赶在春闱的时候做一件大事? 他对她的布置又了知几分? 先动者先怯,毓秀面上便不动声色,“如我对姜郁用情如初,就再也看不了你一眼了,这是你想要的?” 258 6.4 ♂! 陶菁听了毓秀的话, 眼中流过奇异的光彩, 淡然笑道,“皇上从前看过我吗?” 毓秀自知失言, 哪里肯认,“你明知我说这话的意思,何必故作曲解。若我对你言听计从,寻回对姜郁一往情深的本心,便再不会像现在一样, 偶尔容忍你的逾距, 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会单独召见你。” 陶菁挑眉笑道, “皇上也明知臣的意思,何必闪烁其词。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看过我,又或是, 是不是正在看着我。” “我又不是瞎子, 自然看过你。” “此看非彼看,皇上的眼睛看了, 心也看了吗?” “胡搅蛮缠, 你纠缠这个有什么意思?” 陶菁收敛脸上的笑意,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林州事出, 扰乱的何止皇上一人, 棋盘掀翻, 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即便你对我曾有过三分微不足道的喜欢,经此一劫,恐怕也尽数消磨了,更不要说在不久的将来,你我之间还要面对对面相望不瓜葛的生离。” 毓秀咬了咬牙,眉眼间掩不住一丝嘲讽,“华砚一死,我便再不信这世上有一人与我牵扯是单单为了一个情字。姜郁是,你也是,你们当初来到我身边,都抱着不单纯的目的,即便曾有过几分真心,也并非纯洁无垢,如今摆出这样一副痴情的模样,又是给谁看呢?” 陶菁满心皆哀,自嘲一笑,“明知摆出痴情的模样,非但不会惹皇上怜悯,反而会招致你的嫌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让我来选,我连半分真心也不愿袒露在你面前。即便在你眼里,华砚的感情纯洁无垢,他却苦等十年也得不到你的回应,臣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心,在皇上眼里,岂不更是笑话。熟知你秉性的人都知道,在你面前流露真情,实则得不偿失。” 毓秀轻咳一声,掩口道,“既然你明知得不偿失,又为何……” “自然是情不自禁。” 陶菁不等毓秀把话说完,就急着打断她。一句完了,二人目光交汇,四目相对时,毓秀望着陶菁的眉眼,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陶菁难得也有几分不知所措,两个人的目光像钉在对方身上一样移不开。时间过的越久,沉默的尴尬越让人难熬,当殿外传来打碎东西的声响时,他们却如释重负一般,各自呼了一口气。 毓秀往门口的方向看一眼,转回头再望向陶菁,彼此间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陶菁勾了勾嘴角,对毓秀笑道,“守夜的是郑乔,他不会平白无故打碎东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毓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披衣坐在床边,陶菁掀了床帐站到地上,提声叫来人。 郑乔诚惶诚恐地开了门,直呼“下士扰了皇上的安眠,罪该万死。” 他跪下去的时候,毓秀分明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纪诗。 纪诗见毓秀与陶菁衣衫整齐,面色安稳,就跟在郑乔身后进门,恭敬行了跪礼,“皇上息怒,打碎茶杯的不是几个侍子,而是臣。” 毓秀猜纪诗有话要说,就轻声吩咐郑乔退下。 门一关,她便走到纪诗面前扶他起身,“子言有事叫他们通禀就是了,何必弄坏一个茶杯。” 纪诗起身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侍子们推说夜深,谁也不敢惊扰圣驾,臣权衡半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毓秀随手为纪诗找了座位,自己提着外衣摆坐到上座,轻声笑道,“若你禀报的事十万火急,他们自然不敢拦你。恐怕是他们问你要禀报什么事,你又不想将实情告知,他们才不敢贸然惊驾。” 纪诗看了一眼慢悠悠踱步坐在下首的陶菁,回话的十分犹豫,“皇上圣明。臣的确得到一个消息,又算不上十万火急,才纠结着要不要告知皇上。” 毓秀见纪诗眼中似有凌然之意,猜到他要说的事非同小可,便也坐直了身子,“子言要说的事,与你去林州的事有关?” 纪诗蹙起眉头,摇头道,“臣要说的事的确与林州的事有关。”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又跪到地上,“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宽恕。” 不久之前他才自告奋勇相随大理寺去查案,如今为何又说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毓秀心中暗暗担忧,生怕纪诗说出什么让她大失所望的话来,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陶菁,见陶菁面色沉然,眉眼间还似有笑意。 纪诗见毓秀变了脸色,心中越发忐忑,硬着头皮开口道,“臣请皇上恕罪,臣并不是刚刚才知道华砚遇刺的消息,而是一早就知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早得知华砚遇刺的人,除了谋划刺杀事件的姜党,便是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地的贺枚等人。 纪诗一言如平地惊雷,让毓秀当场乱了心神,她面上又不能表现出半分异样,唯有强装镇定回一句,“子言此话怎讲?” 纪诗叩道,“钦差遇刺是何等大事,林州府虽极力封锁消息,绿林中却还是有一二知情者。臣的恩师在江湖颇有人脉,那日华砚等与刺客一战,他也略略知情,暗地里也曾与臣飞鸽传书,告知消息。” “你师父怎么说?” 纪诗见毓秀面色缓和,心也安定了几分,一边再叩首,“皇上不责怪臣与宫外私通消息?” 毓秀摆手笑道,“心正身正,朕相信子言自有分寸,不会做出对朕不利的事。至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朕自然不会追究。” 他说的话中处处是纰漏,毓秀却都暗暗容忍了,得知纪诗从江湖中得到消息,总比得知他是从姜党处得知消息要好得多。 纪诗起身归位,坐稳之后才开口道,“未免皇上疑心,臣才不敢贸然将华砚遇刺的消息尽早告知皇上,这几日备受煎熬,义愤难平。除此以外,家兄也不是今日才出京……” 毓秀不想将话扯到纪辞身上,就笑着打断纪诗的话,“朕也不是今日才得到消息。子言有子言的报信人,朕也有朕的报信人,装糊涂的不止你一个,你不必内疚。” 纪诗想起他师父信中说起的那些与华砚一同被刺的高手,自然明白毓秀说的报信人是什么意思,思索轻重利害,没有接话。 毓秀笑道,“子言这个时候过来,必然不止是为了请罪,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说,不必忌讳,尽数说来便是。” 纪诗点头道,“自从林州府收敛了华砚等人的尸体,恩师一直守在暗中,臣收到他的飞鸽传书,有一件事十分奇怪,臣以为一定要禀报皇上知道。” 毓秀一想到再无心的华砚,五脏六腑就疼的不能自已,她抱着残存的一点希望,试探着问一句,“是不是确认身份的时候有什么蹊跷?” 纪诗不愿打破毓秀的幻想,又不得不实话实说,“死的是否殿下本人,恩师并不能确认,他在信中说的所谓异事并不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经过这许多时日,逝者尸身不腐,竟还完好无损。” 毓秀听了这话,虽然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震惊,“子言所谓的尸身不腐是什么意思?” 纪诗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陶菁,见陶菁一脸淡然,他才又转向毓秀道,“殿下身份与别不同,林州府小心收敛,将人安置在一口金丝楠木棺椁之中,护送上京,恩师暗中跟随,因棺椁未封,他才打探到这个消息。” 毓秀明知纪诗一直含混其辞,隐藏了些许实情,她却不想本末倒置,追究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问一句,“华砚的尸首当真没有变化?” 纪诗点头道,“按说人死几日,即便是安置在金丝楠木棺中,以玉做枕,尸身也不会完好如活人,殿下却……” 毓秀将信将疑,蓦然看向陶菁,陶菁面上却无一丝波澜。 陶菁被毓秀看了半晌,明知她在等他说话,这才开口说一句,“臣听说有一种叫千年冰魄的陪葬品,可保尸身不腐,但此物十分稀有,从前也只有寥寥几位帝王曾用此陪葬,却不知华砚是否也是因为这个才……” 他故意把话留了半句,等纪诗来接,纪诗却只是皱紧眉头看着他,半晌也不接话。 毓秀眯起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看向陶菁的眼神也变得几分游离。 陶菁满心懊恼,他本是好心不想让毓秀蒙在鼓里,反而却引火烧身,惹毓秀怀疑。 尴尬间,纪诗才开口道,“笑染说的不错,恩师也推断护着华砚尸身的是一如千年冰魄之类的贵物,只是那东西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是一个迷。” 毓秀再不看陶菁一眼,只对纪诗道,“你师父看到惜墨身边放着冰魄?” 纪诗吞吐半晌,沉声道,“冰魄不在殿下身边,而是在殿下身上。” “在他身上哪里?” “心口。” 毓秀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嘴唇止不住发抖,“子言是说,那颗冰魄被安置在他心头伤口的地方?” 纪诗见毓秀脸色发白,心里也不好受,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然点头。 毓秀的心被刀子戳了几戳,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林州府验尸的时候没有发觉吗?” 纪诗并不知实情,只能猜测,“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颗冰魄是林州知府放在殿下身上的,否则实在解释不清它的来历。” 毓秀冷笑着点点头,心中却不与苟同,若冰魄真是贺枚放在华砚身上的,他不敢不禀报,安放冰魄的必定另有其人,贺枚至多只是发觉那东西在华砚身上。 纪诗见毓秀面色沉然,原本要出口的话也不敢说了,陶菁在一旁见他目光闪烁,就笑着激他一句,“殿下要说什么直说就是,皇上不会问你的罪。” 毓秀见纪诗欲言又止,就顺着陶菁的话问一句,“子言是不是还有别的猜测?” 纪诗手攥成拳,又松开,“除了林州府验尸的仵作与贺大人本人,安放冰魄的也许就是杀人凶手。” 毓秀垂眉道,“凶手杀了华砚,挖了他的心,又刻意在他身上放一颗天下至宝的千年冰魄,为了什么?为了让我看到他成了活死人,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动?” 若在华砚身上放置冰魄的事真的是刺客受了姜壖的吩咐而为之,那老匹夫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毓秀隐隐知道,以姜壖的性格,不会以那么贵重的东西为代价,做这种并不十分利己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纪诗低了头,轻声道,“恩师说华砚遇刺的时候,身边有一块碎玉,似乎是之前用来隐藏冰魄的玉佩。又兴许是华砚之前将玉佩戴在身上,重伤之后打碎玉佩,自己将冰魄放在身体里的。” 毓秀眼中的光寸寸散尽,面色变得如鬼一般,“华砚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他受的又是足以当场毙命的伤,怎会有力气将冰魄放进自己身体里。” 纪诗见毓秀横眉怒目,知道她是真的怒气攻心,连掩饰也掩饰不住,忙跪地道,“一切只是臣的臆测,实情如何,臣不敢妄断。臣接到消息的时候也十分震惊,只想尽早禀报皇上,未加思虑,还请皇上恕罪。” 毓秀平息半晌,强挤出一个笑容,“子言何罪之有,你心里时时刻刻想着我,只有功,没有过。既然你师父也知道林州事件的一些内情,你出宫与他见面,对你查明真相也有助益。除了冰魄的事,子言是否还有别的事禀报?” 纪诗听出毓秀安抚之外的逐客之意,心中虽有失落,却也十分理解她懊恼的缘由,“臣要说的都已尽数说了,请皇上裁断。” 毓秀起身走到纪诗面前,解了腰间玉佩交到他手里,“你此次出京,凶险非常,朕最怕的是你重蹈惜墨的覆辙,子言务必多多保重。” 纪诗接了玉佩,叩谢皇恩,毓秀叮嘱他几句,放他去了。 人走了半晌,她还坐在床边发呆,陶菁本默然不语,半晌见她流泪,才开口说一句,“皇上送给纪诗的,可是当初先皇送给华砚的那枚玉佩?” 毓秀知道陶菁没话找话,干脆不理他。 陶菁讨了个没趣,只得自答一句,“自然不会是了,华砚的玉佩那么珍贵,皇上日日挂在胸口,贴心保存,从不曾解下一刻,哪里会送给别人。” 毓秀一腔郁闷,听陶菁阴阳怪气,越发恼怒,就冷笑着反唇相讥,“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次一问。他在我心中是什么分量,天知地知。” 陶菁醋意难消,笑中难掩嘲讽,“就是知道才疑惑,皇上为何得知冰魄的事会难过至此。按理说来,殿下尸身保存完整不是一件好事?皇上该高兴才是。” 毓秀抹了脸上的泪,与陶菁针锋相对,“你已猜到我为了什么伤心,却要故意说这种话讥讽我,你是何居心?” 陶菁摇头晃脑,佯装糊涂,“恕臣愚钝,并不知皇上为何伤心,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劝解皇上。皇上不如指点臣一二。” 毓秀望着陶菁的方向,眼里却没有陶菁的影子,她的魂飘到九霄云外,她的声音更虚无的像是从天边传来,“我宁愿那个所谓的千年冰魄是凶手塞进他身体里的。” 陶菁一声长叹,“皇上不愿相信是华砚自己放的,若是他自己放的,就是他背叛了你。” 毓秀眼前一片模糊,若不是华砚笃定自己会死,怎么会把千年冰魄这种东西放在身上,若那东西果真是他自己放的,为的是把他自己的尸首完好无损地送回到她身边,让她伤心欲绝,那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陶菁目光流转,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对皇上来说,华砚明知会离开你,却还是选择离开你,就是最大的背叛了。” 毓秀的心乱成一团,经过这些天的折磨,那些痛彻心扉的思索,她原本以为看清是谁掀翻了棋盘,泼洒了棋子,如今却要重新想过了。 杀她半条命,挖她半颗心的,若是那个她最看重,也认定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又当如何。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裹紧外袍,推门而去。几个坐在外头打盹守夜的侍从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匆匆跟上去。 毓秀走了半晌,陶菁才换了靴子,默默走出殿门。 康宁以为是他得罪了毓秀,脸上尽是忧虑之色,“是否要下士跟随?” 陶菁摆了摆手,顾自出宫,一路连个灯笼都没点,走在外像一缕幽魂。待到永喜宫门前,但见宫门大开,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他看到了长身矗立的洛琦。 洛琦垂手走出宫门,二人照面,皆是一脸面无表情。 陶菁冷笑道,“她已知道了七分实情,你还要以命偿命吗?” 259 6.5 ♂! 睡梦之中, 姜郁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极力回想之前做的那个噩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床前站着傅容。 傅容见姜郁醒来,惶恐跪地请罪,“惊扰殿下安寝,下士罪该万死。” 姜郁擦了冷汗, 扶着胸口坐起身, 压下满心恼怒问一句,“出了什么事?” 傅容叩道,“若非十万火急,下士万万不敢惊扰殿下, 是皇上……” 姜郁听说是毓秀,面色才稍稍缓和, 下床穿靴披衣, “皇上怎么了?” 傅容起身帮姜郁穿衣理带,“快到三更时分,皇上披了件外袍从永禄宫出来, 回到金麟殿后便大发雷霆, 把整个寝殿都砸了。郑乔等从未见皇上如此,不知如何处置,唯恐皇上伤了身子, 才不得不来永乐宫请殿下示下。” 姜郁听了这话, 反倒放了半颗心, 原本的慌张也一扫而空,“皇上不是第一次与那个佞臣纠葛,这种事也值得禀报?” 傅容一脸阴霾,“这一次与之前不同,皇上恐怕不止发脾气,下士说皇上砸了金麟殿,并非一句诳语,郑乔等人都说皇上是当真把金麟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皇上一向谨慎自律,从不曾失态如此,若不是事情真的超出控制,他们也不敢逾矩来报殿下。” 姜郁将信将疑,傅容的话只听了五分。他听说毓秀砸了金麟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她是故意做戏给谁看,一边漫不经心地系了衣带,随口问一句,“可有人去禀报太妃?” 傅容摇头道,“未得殿下首肯,他们都不敢去禀报。” 姜郁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的是,若毓秀故意做给姜汜看,不帮他把人弄到金麟殿,岂不是他的不解意;转念又一想,若毓秀是做给他看,他不如先赶过去看一看再做打算。 傅容见姜郁整理仪容,不紧不慢,暗自腹诽,却不敢多说一句,只等他打理好了,才吩咐摆驾往金麟殿。 轿子到金麟殿外,姜郁才觉出不寻常,只在阶下,他都听得见毓秀声嘶力竭的叫喊。 嘶吼的只有三个字。 为什么。 再看傅容郑乔等人,都是一脸慌乱。 姜郁这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匆匆下了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殿。 殿门外守着一脸颓态的周赟,周赟嘴唇发白,束发也十分凌乱,想必也是在睡梦中被拖了来的。 周赟跪在姜郁面前,“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请殿下恕罪。” 姜郁诧异,傅容明明说请他来金麟殿就是周赟的主意,怎么他人来了,傅容却拦在门前。 莫非是等他说那句话。 在下有在下的难处,姜郁不想让在下的人为难,就长叹一声说一句,“你让开,是我执意要进去,皇上若追究罪责,也由我一力承担。” 周赟这才起身让开路,攥着拳头说一句,“下士跟随皇上多年,从未见她恼怒至此,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郁望一眼寝殿地方向,“皇上这样有多久了?” “半个时辰。” “她一直就喊这一句话吗?” “下士听到的的确就只有这一句话,皇上在问为什么。” 姜郁皱紧眉头,“皇上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周赟一脸凝重,回话的吞吞吐吐,“下士怕皇上已神志不清了。” 姜郁厉声喝一句,“胡说八道!”周赟叩首自称失言,他却又咬牙问一句,“请御医了吗?” 郑乔跪在一旁,见周赟不回话,就插嘴说一句,“曹御医在神威将军府,其他人……下士等不知该请哪个?” 姜郁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众人都起身答话,“既然没请御医,就先不要请了。今晚皇上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心里多少有个认定,毓秀白日里才在朝堂被姜壖等欺压,傍晚见又要去将军府面对华笙,一桩桩事累计下来,星火之事都能致人崩溃。当下她发一发疯,也是人之常情。 周赟看一眼郑乔,躬身对姜郁拜道,“皇上摆驾到永禄宫,见诗傧殿下舞剑,之后便进了才人寝宫。夜深时,诗傧殿下在才人寝殿之外打碎茶杯,惊醒皇上,皇上召见他之后,不知说了什么,就急匆匆从永禄宫回到金麟殿。” 姜郁冷笑着点点头,心中百味杂陈。毓秀见了纪诗与陶菁,至于这三个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侍从们不知道,他也猜不到,他唯一能笃定的事,除非是毓秀刻意而为之,要演一场发疯的戏给人看,否则她的失控,必然与华砚有关。 姜郁吩咐众人等在殿门外,他自己在殿门口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寝殿中没有亮一盏灯,大窗四开,夜风灌进殿中,吹起毓秀的衣衫下摆。 凄凉月光下一人站在殿中,何其萧索。 恍惚中,姜郁却以为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龙,一条被剥了龙鳞,陷入绝望的龙。 毓秀光脚站在一片狼籍中,四周都是瓷瓦碎片,扯下的床幔帘帐,她望着南窗,又不像望着南窗,地上的一片黑暗,分不清哪一片是她的影子。 姜郁只是远远望着毓秀,一颗心就像被利剑刺中,难过的不能自已。 在此之前,即便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也不曾颓废如此。那个**被拖出锦鲤池的少女,非但不让人讨厌,反而十分的可爱。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只留给他半张侧脸,他却清楚地看得到她身体里散发的无限绝望,十八年间一直倔强挺立的小小身体,像是被塌下来的天压垮了。 姜郁终于十分确定,毓秀的失控不仅仅是发脾气这么简单,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演戏这么简单。 她若能把万念俱灰演的这般痛入骨髓,即便是引他入局的一步棋,他也认了。 姜郁迈进殿中的时候,毓秀甚至没有扭头看他一眼。 他举着从殿外拿进来的灯烛,一手把门关了,缓缓走到她面前,试探着拉住她的手腕,“皇上。” 毓秀听而不闻,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意思,只是在被近光照到脸的时候,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姜郁看清毓秀的脸,他原本以为她在流泪,如今靠近了,看清了,却发觉她两眼干干。 比她的脸糟糕的是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几乎完全披散,只剩揉乱的一团还卷在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龙钗上面。 姜郁将灯烛放到最近的桌上,小心帮毓秀把缠在那一团乱发中的金龙钗解下来,顺手帮她整理不甚柔软的乱发。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慌忙拉她坐到镜子面前。 毓秀被拖动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像一个木偶,任姜郁随意拉扯,她被他按到椅子上,玉梳□□头发,除了微弱的呼吸,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姜郁甚至疑惑在他上阶之前在殿中叫喊的是另一个人。他用玉梳梳她的头发,装作不经意的查看,梳到一半,终于忍不住把灯烛取了来。 之前果然不是他看错了。 毓秀最里面的头发白了一层,数量没有多到外面的黑发掩盖不住,可拨弄出来完全展示在人前之后,却着实触目惊心。 姜郁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心脏一阵抽痛,“皇上的头发什么时候变白的?” 毓秀借着烛光,从镜子里看姜郁的脸,面上无一丝波澜。 姜郁被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捏紧她的肩膀狠狠摇晃了两下,“到底什么时候变白的?你想一直装哑巴吗?” 毓秀不怒反笑,表情诡异到恐怖,她就那么以置身事外的姿态看着姜郁,眼神冷漠的让人心寒。 姜郁干脆将毓秀从座位上拎起来,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到底发生了这么事,要哭要笑你都对着我就是了。”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激他一激,没想到她竟开口回应。 “你放开我。” 嗓音嘶哑,一定是之前声嘶力竭的叫喊伤了喉咙。 姜郁将人抱到床前前,安置到床边坐的时候才看到她脚底流了血,不知是不是他才扯她到镜子前的时候踩到什么碎片。 血流了这么多,她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声,姜郁满心郁闷,高声叫人进门,周赟郑乔等人诚惶诚恐,开门的时候都低着头,进殿之后见到满地狼藉,不等姜郁吩咐,就都跪到地上整理。 姜郁将傅容叫到跟前,叫他准备麻布药酒,傅容看到毓秀受伤的脚,领命而去,一同带了金疮药。 毓秀脚底的伤口割的很深,姜郁拿药酒冲了又冲血还止不住,只得手忙脚乱地帮她缠了几层麻布止血。 众人将桌上地上的残骸收拾干净,两个年轻的侍从要拿水擦地,被周赟制止。这种情况下,多留多错,不如尽早带人出去。 寝殿里的灯还是只有一盏,姜郁没有把它拿到床边。才刚还能听到众人打扫的声响,如今又只剩下一片寂静。 姜郁坐到毓秀身旁,半晌无语,只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殿中只剩呼呼风声,他再开口时,语气就比之前温软了几分,“皇上从今晚后都不再同我说话了吗?” 昏暗中,毓秀一声长叹,身子如坠崖般倒在床上,姜郁干脆把她抱到床上躺平了,自己跟着也爬上床跪在她面前。 毓秀身上还卷着外袍,里面的裙子皱成一团。姜郁把毓秀袍带解了,轻手轻脚地把衣服从她身下抽出来。 他原本是想抽一条薄被盖在她身上,鬼使神差,手却不听使唤。 姜郁解开毓秀里衣带,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她罗露出来的皮肤,光光的臂腿露在他面前,摸到的地方无一处不滑嫩。他明知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灼热的嘴唇贴上冰冷的皮肤,他心里明知不该如此,却不知该如何停止。 姜郁试探着触碰毓秀的嘴唇,他虽恨她像花一般没有回应,却又卑微地享受身下人任他爱*抚的快感。 纠缠的时间越久,姜郁脑子里反抗的声音就越大,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罔顾理智,只听凭身体的本能,可一对上毓秀虚空的眼神,他又颓废地打了退堂鼓。 从始至终,他最爱的还是她的心,就算他想得到她的身体,也不该以这样一种摆弄尸体的方式。 即便毓秀此刻的妥协与容忍是她变相地对他说是,他也不要这种应承。他要她全心全意地爱他,回应他,像他想要她一样,热烈地纠缠他,渴望他。 毕竟两情相悦的缠绵,才让人心醉,一个人的独角戏,终究只是戏。 姜郁轻吻毓秀的额头,叹息着从她身上翻下来,扯被子把她从头盖到脚,一边似笑非笑地说一句,“皇上什么都不在乎了吗?即便我要你,你也不在乎了吗?” 毓秀翻了个身,直直望着姜郁,一声喟叹似真似幻,“我想给,伯良不想要吗?” 姜郁没想到毓秀会开口,而她回应他的话却笃定了他的想法,她的妥协与容忍,果真是刻意而为之,适才只要他再强势一分,她会甘心承受,予取予求。 姜郁的心乱成一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分不清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怀懊恼 ,当下的当下,他只迫切地想知道让毓秀失控的缘由。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有这个本事让她自暴自弃到这种地步。 “你明知我从你我大婚的那日起,就想要你。那些同塌而眠却又要恪守君子之礼的夜晚,我满脑子都是疯狂占有你的念头,从来都不是我不想,而是你不想。” 毓秀淡然一笑,“才刚我不是想了吗?” 即便他和她是如今这种尴尬的关系,他还是会因为她的淡漠心尖刺痛,“你不是想,你只是被迫容忍我的想,我想得到你不假,却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你。我要你的心,你的人,你的全心全意,我不要一个灵魂抽离的驱壳,为了敷衍我的爱意,宁愿装疯卖傻。” 毓秀勾唇一笑,表情像哭,“你以为我今晚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敷衍你的爱意,装疯卖傻?” 姜郁自嘲一笑,“我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动摇你如此,会让你伤心欲绝,自损身体的,除了华砚还有谁。” 他说这句本为试探,眼看毓秀听到那个名字之后目光闪烁,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又是华砚。 从来都是华砚。 即便华砚死了,还要阴魂不散,横亘在他们中间,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刺在她心里。 姜郁虽恼怒,毕竟还有三分理智,他敏感地知觉毓秀今晚的种种绝不仅仅是为失去那个人而伤心,在永禄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刺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他也知道,她会对实情讳莫如深,即便他直言相问,她也不会实言以告,就算他旁敲侧击,费尽心机,她只会拿一个借口敷衍他。 他明明都知道,可他还是要问。 “皇上若当我是个知己,就告诉我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惹你恼怒至此,你又为了什么,突然改变对于姜家子嗣的想法。” 毓秀闭上眼,再睁开,一双睫毛像风中战栗的蝴蝶,“林州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伯良早就知道,姜相逼迫我到这种地步,绝不会让我在皇位上久留,他在几位郡主中物色继位人选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丧钟敲响,我只能数着余下的日子,但求全身而退。”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臣曾向皇上许诺,只要有我一日,便会回护你周全。姜壖势强,皇上若不与他针锋相对,他不会兵行险招,背万世骂名。臣原本想规劝皇上,若他想要的是礼部,皇上不如忍辱负重,全了他的野心,暂且安抚,以待来日。” 将礼部拱手相让,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毓秀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禁不住冷笑不止。姜郁同陶菁是一样的想法,该说英雄所见略同,还是这些人原本就沆瀣一气,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只等她一脚踏空。 毓秀笑道,“姜相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皇族血统的继位人吗?我给了他,算不算暂且安抚,以待来日。” 她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姜郁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与之前在金麟殿中疯掉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她容忍他为所欲为的理由是这个,他宁愿一根手指也不碰她。 “所以皇上是自觉被逼到死角,才不得不压抑本心,忍耐我的亲近,你求的只是一个有姜家与皇家血统的继承人,安抚动摇你皇位的权臣?” 毓秀听出姜郁语气中的愤恨,面上却一派坦然,“如果我说是,伯良愿意帮我达成心愿吗?” 260 6.6 ♂! 之前那一场戏, 果然是演给他看的。原来从一开始, 她就打算利用他。 姜郁眼中波澜尽散,一双眸子也恢复到一贯的冰封冷冽。那一点希望破灭,他反而能更加冷静的思考。 “皇上到底在掩饰什么?” 毓秀望着姜郁咄咄逼人的脸,错觉自己回到了一直被他压制的十五岁以前。 姜郁见毓秀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是我高估了自己, 也高估了姜家对你的影响。会让你发疯自残的, 从来都不是敌人。你要我帮你,就要对我实话实说。” 他果然还在纠结今晚的事。他为她破例的代价,就是要他对她敞开心扉。 姜郁潇洒地在她面前摆下一个赌局,毓秀知道她面临的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事半功倍, 赌输了, 输的就是这一整局。 “伯良可曾全心全意相信过谁?”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毓秀又凑近他一些,近到两个人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从小到大, 你全心全意地相信过谁吗?认定他永远不会欺骗你,背叛你,离开你。” 姜郁恍然明了毓秀说的是谁, 禁不住将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皇上与华砚之间的全然信任犹如天下至宝, 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 毓秀自嘲一笑,“伯良既然把全然信任比作天下至宝,就该知道它的难能可贵。” 姜郁冷眼看毓秀脸色,终于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哪里,他猜到毓秀的失控是为了华砚,却万万没想到她是自觉受到了华砚的背叛。 以毓秀与华砚的亲近程度来说,他离开她就是背叛,华砚在外遇害,离开是被迫,毓秀并非怨天尤人的秉性,不会失去理智,沦落到拿死物发泄。 思来想去,今晚的种种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毓秀认定华砚离开她并非他被迫。 这个猜想太过大胆,让人心惊胆战,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局掀翻的棋就并不是他原来以为的那么简单。 姜郁面上不动声色,额头却浮上一层冷汗,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脊背一阵阵发凉,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逝者已逝,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皇上都该宽心才是。” 毓秀愣了一愣,苦笑道,“你猜到我是为了华砚?” 姜郁也笑,“皇上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臣若是还猜不出,岂不蠢钝至极。” 毓秀幽幽一声长叹,半晌沉默后,才又开口道,“今日我去见神威将军,她对我说了一件事,我虽伤心,却还能安慰自己不必尽信。可就在今晚,有另一个人同我说了几乎同样的事。” 神威将军也知道的事,应该不会是他料想的那种情况。 姜郁半信半疑,再试探一句,“怪不得皇上从永禄宫之后回来便大发雷霆,臣斗胆一问,让皇上伤心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毓秀吞吐半晌,笑容越发无奈,“今日我见过纪诗才知道,原来华砚心里早有打算,他预备办完这趟差事回来,就请命出宫,前往边关。” 姜郁细细打量毓秀的神色,她说的显然不是他最担忧的那种情况,他却不能心安。她才刚说的事,三分像是为敷衍他随意编造出的话,即便是真,也并非全部实情。 华砚是何等人才,志向绝不止于深宫,这是姜郁一早就认定的,毓秀说他有心抛弃禄位,前往边关,的确有这个可能。 得知华砚打定了主意离开自己,对毓秀来说的确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在她身边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她大概已经不知道失去他会是如何一片光景。 如果华砚真有心从戎,姜郁会懊恼自己的失算。他从前以为,无论华砚牺牲到何种地步,他都会时时处处以毓秀为先,他对她的感情,虽隐忍,却并非不深刻,即便牺牲掉一生的志向抱负,他也不会离开她。 莫非是他高估了华砚对毓秀的感情,高估了他认定的那一条看似坚不可摧的纽带的韧度,又或许,是他高估了华砚容忍的品性。 眼前的谜团扑朔迷离,实情如何,日后自见分晓。姜郁强打精神,把千头万绪的念头全然清空,转念去想眼下的事。 毓秀见姜郁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知道他对她的话信了几分。这一出戏,本就是将计就计,她所说是假,她所感是真,伤心是真,绝望也是真。得知那个永远都不会背叛她的人的背叛,击毁了她对人性善的最后一丝残念,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感情经得起利益的敲打,人与人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相互利用,各自盘算。 姜郁望着毓秀的眸子,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名,让人捉摸不透,比起不久之前,她不加掩饰的落寞与绝望,他反倒更不知如何面对。 “自臣进宫的第一日起,子嗣的事就如阴云一般笼罩在你我头顶。我想要你不假,却不想你被迫委身于我。” 此时若顺水推舟,她想要的那句话便呼之欲出。 毓秀却轻叹着说一句,“我也并非全是被迫,只是不想在这种朝局下,为了利益同你在一起。” 姜郁目光闪了一闪,只觉得她这一句倒比从前那些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语更让人动容。 “你我之间的情谊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姜壖想要皇家血统的后嗣,我们顺遂他的心意便是。” 毓秀明知姜郁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只等她点破,“伯良是说,你我只需在人前做出恩爱的表象,以假孕欺骗姜相?” 假孕…… 她到底还是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 姜郁苦笑着点点头,“皇上早知我的秘密,你我性命相连,同气连枝,姜壖要的臣权,不是骂名,除非皇上行事激进,处处紧逼,他还是会对你礼让三分。” 毓秀冷笑道,“眼下看来,安心做一个傀儡,才能保全皇位。以我一贯懦弱的秉性,不会不懂以卵击石的道理。” 姜郁在心里冷笑,时至今日,他不会蠢到把懦弱两个字安到毓秀头上。 无论如何,毓秀愿毫不挣扎地妥协,将礼部拱手相让作为同姜壖讲和的条件,对他的大局来说只有益处。 两人各怀心事,暗里自有想法,毓秀虽达到目的,却痛的像被人剥了一层皮;姜郁也如鲠在喉,十分别扭。 除非毓秀见到华砚的尸体,亲眼看着他下葬,她对他的执念才会真正消磨。 爱也好,恨也罢,没有什么是时间改变不了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毓秀夜半从永禄宫负气离去,又砸翻整个金麟殿的事,第二日就在合宫传遍,侍从们亲见姜郁出马安抚盛怒龙颜,便笃定是陶菁得罪了毓秀,恩宠不再。 日复一日,反倒是帝后一双越发伉俪情深。 那夜之后,毓秀的确一步不曾踏入永禄宫,陶菁在勤政殿伺候笔墨的差事也被撤了。纪诗带密旨随大理寺少卿前往林州,也被宫人传作连坐领罪。 不止永禄宫,除了在姜郁处留宿,毓秀就只在金麟殿,夏末将近,她也再没见过洛琦。 这中间又有封妃大典,舒娴进宫,住在舒雅原住的储秀宫。 舒娴进宫之后,毓秀并未召寝她一次,寥寥一起用过两膳,也是同姜汜一起。 姜郁为避嫌,不曾单独见过舒娴,偏偏他每日去勤政殿见毓秀,都能与舒娴擦肩。 三番两次,他也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要他难堪。好在舒娴行事还有分寸,谨守底线,不曾做出什么逾矩之举。 崔缙重病在家,贺枚革职待办,刑部前往林州的一干人在一月之间撰写详细的调查案卷,写奏折回京请毓秀降旨,将贺枚与崔勤押送回京受审。 毓秀细细看了那一份卷宗,不出所料,刑部调查的结果与她之前料想的几近吻合。贺枚被打成刺杀华砚的主使,崔缙则是谋杀钦差的主谋,兼有二人来往印信,人证物证皆有来历,想翻案比登天还难。 几位刑官刻意赶在秋审之前要一个定论,毓秀明知她若下旨宣贺枚等进京受审,就是变相要他们的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似无力回天,能做的只有尽力拖延。 毓秀在朝上听众臣上奏,故意装作犹豫不决,散朝之后,又将两位宰辅、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传到勤政殿。 凌寒香话说的模棱两可,迟朗也只说等人进京之后三堂会审,再做定论。 毓秀心知迟朗的苦衷,证据是刑部供上朝廷的,他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若想明哲保身,只能佯装糊涂。 大理寺与纪诗等虽查到一些证据,却按照毓秀的吩咐,按下不动,程明知毓秀有弃子求和之意,在姜壖面前,便不得不屈身,沉默不发一言。 姜壖力荐速办,其余三臣只能帮毓秀极力拖延。 明知结果纠缠,却要周旋,实在煎熬,毓秀诺诺与姜壖消磨一个时辰,叹息着说一句,“虽证据确凿,这事也急不得。死的是钦差,涉案又是两名朝廷大员,若仓促处置,唯恐对朝局有损。不如叫刑部再详查些时日,务必做到无半点纰漏,十拿九稳。” 姜壖一皱眉头,“刑部送回朝廷的案卷,臣反复研读过,条理清楚,前后明白。去林州办案的刑官一贯谨慎,若非无纰漏,十拿九稳,他们怎么敢上报朝廷。证据确凿,皇上何必反反复复叫人再查。即便复议,也该等贺枚入京,三堂会审听他本人证言。” 毓秀扶着额头对着姜壖苦笑,“姜相说的句句在理,奈何朕就是这么一个摇摆不定的秉性。连日来的变故,林州事出,钦差遇刺,朕已身心疲惫,满心绝望,请姜相容我喘一口气。” 她越是示弱,姜壖越恼怒,“皇上心疼殿下,更该及早为他讨回公道,还天下一个道理。莫非到了这种时候,皇上还想回护崔缙与贺枚。” 毓秀一脸无措,连连摆手,“朕只相信真相,不论私情,若说我对崔缙与贺枚有不忍,也是念在其多年为臣,恨其不争。他二人若真如刑官御史奏报弹劾那般阴狠毒辣,丧心病狂,天下人不禁要发问,此种败类是如何做到这般高位。何泽身为天官,又是如何执掌吏部,不察梁蛀。朕说缓一缓,让一让,并不是为了偏袒谁,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 姜壖被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塞了嘴,才要反唇相讥,凌寒香就出面劝道,“皇上说的不无道理,天理昭昭,谁是罪人,逃不过刑司一审一罚,皇上不急于处置崔缙贺枚,是忌惮黔首之言。天下百姓得知钦差遇刺,已诟病朝廷软弱,若得知幕后主使是朝中手握大权的重臣,恐怕会对朝廷庸人用人心生不满,雷厉风行料理此事,大肆昭告天下,难免动摇人心,不利今明两年恩科取士。不如叫三法司低调行事,暂缓一缓。” 姜壖面色铁青,“凌相说缓一缓,莫非要缓到明年恩科殿试之后,在大考之年秋审问斩。” 凌相微微一笑,才要回话,毓秀就在上首提声道,“姜相与凌相少说一言,朕心乱如麻,又犯了头痛症,此事容后再议。” 姜壖见毓秀扶着额头不像是装病,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再咄咄逼人。 凌寒香见姜壖意有妥协,便对迟朗使个眼色,迟朗笑着开口道,“林州案是刑部一手操办,没有人比臣更想要一个结果。皇上与凌相说暂缓并非不处置,只是要在林州的刑官谨慎复查,确保万无一失。此事臣会亲自督办,一有回复,再请旨行事。” 姜壖冷笑着看了看迟朗,又瞄一眼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程,“皇上要慎查,臣又怎会不复议。皇上焦心劳力,龙体抱恙,务必宽心保养,莫叫我等做臣子的忧心。”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凌寒香三人都顺着姜壖的话劝毓秀多多保重。 毓秀明知姜壖讽刺她少年白头,却也只能一笑而过。 四人一同退出勤政殿,姜壖与凌寒香结伴走在前,程与迟朗故意走慢几步。 迟朗见程面有忧郁哀伤之色,便小声劝他一句,“大理寺此一番去林州并非一无所获,元知暂且忍耐,来日必有水落试图的一日。” 程望着远处姜壖的背影,一声轻叹,“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迟朗凝眉叹道,“元知担心皇上的身体?” 程满心皆哀,“多年之前那个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华砚站在她身后为她打伞,一对金童玉女,何等英姿,如今一身死无全尸,一心伤不可复,为臣的不能为上分忧,刑官不能分辨是非曲直,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 迟朗不曾受毓秀重恩,穷极一生也无法感受程所感,可他如程一般明了为臣不得为上分忧,为刑官不得还天下公道的痛处,心中失意,面上还要故作笑颜宽慰程,“宰相肚里能撑船,元知是皇上寄予厚望的人,你若这般心正口直,不懂容忍变通,这一生便只能做一个刑官。” 程冷笑道,“敬远要我像姜壖一般十年人鬼面,百般皆圆通,我是万万做不来的。” 迟朗笑道,“朝廷既然有左右宰相,二人必定一方一圆,才好辅助皇上做事。你做不来那个圆人,就只能做那个方人,可这所谓的方圆宰相,也不可内方外方,内圆外圆,圆滑融通心必端正,你这冷峻高洁的也要适当掩藏自己的棱角才得人心。” 程似笑非笑地看着迟朗,“敬远深笃为官之道,不如你去挣那个宰相做。” 这原本只是一句略带讥讽的玩笑,迟朗却哀哀一叹,“你我入仕为官,谁不想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可我深知皇上的用人之道,我既非她嫡系,有不曾受她重恩,况且她从来都忌讳我圆滑摇摆的行事风格,准我执掌一部已是极致,唯恐我终其一生,她也绝不会再容我进一步。” 话说的悲凉,自然不是迟朗的随口之言。 程在一旁听着,虽为其哀,却难免心生疑窦,“敬远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肯对皇上敞开心扉,十分辅佐?” 迟朗生怕程疑心,忙摇头晃脑敷衍一句,“我自问为官到今日,不曾愧对献帝,愧对皇上,我与元知不同的,只是我虽也愿以命忠君,却也只是一个忠字。” 程目光一闪,皱眉冷笑,“这话是什么意思?” 迟朗呵呵笑道,“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像元知一般,深藏一腔热爱,对皇上的喜悲感同身受,夜夜不得安眠。” 261 6.7 ♂! 哈哈哈与姜郁一同候选的, 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 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他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见他就有了压迫感,当场就把他的机会给灭掉了。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圆软软的像包子, 嘴角常留一丝暖笑, 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就指定华砚做了她的伴读。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 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 很不讨人喜欢, 她几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了脑后。 毓秀再见到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 她原本选的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 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一说话脸就红的像苹果,灵犀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 他就出天花生死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 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 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两人刚开始接触时,毓秀本来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总不见笑容,莫名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时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 守得云开见月明,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那是毓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迷醉。 毓秀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更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话,还傻兮兮地拿着自己工工整整写下的“姜郁”二字去邀功,希望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是她写的字不够好,那之后她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每日里练的就是姜郁两个字,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也没对她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他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只看得见灵犀,只对灵犀笑,也只对灵犀好。 毓秀羡慕灵犀,羡慕她到心生妒忌的地步,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 姜郁宠爱灵犀到让人咋舌的地步,旁人也以为他二人日后必成一对佳偶,可灵犀本人对待姜郁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皇城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毓秀爱姜郁,姜郁爱灵犀,灵犀却爱美人爱江山。 灵犀年纪虽小,对权力的痴迷却是毓秀难望其项背的,她的野心连明哲弦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早年间曾答应廉皇后不会立灵犀为皇储,明哲弦私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灵犀的。 明哲弦其实不太满意毓秀,她与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性,重情义大过重皇权,在政事上虽然也有惊人的天分,野心与责任感却差了一点,做事不够冷静,容易意气用事,这些年若不是有华砚从旁劝谏,毓秀还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事。 不止明哲弦对毓秀冷淡,欧阳驰对毓秀也一直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她的关怀照料,还不及明哲弦的另一位后宫。 明哲弦退位之时,将后宫封官的封官,封爵的封爵,各置家业送了出去,只一人不肯离宫,此妃姓姜名汜,乃当朝右相姜壖的幼弟,姜郁与姜聪的三叔。 姜汜自从十七岁入宫就长伴君侧,孝献四年封贤妃。皇后卧病,皇贵妃性犷,后宫皆由贤妃一手打理,他对两位公主也视如己出,教导疼爱之情,连舒辛与欧阳驰也自愧不如。 新帝登基,姜汜执意不肯出宫,明哲弦便遂了他的心意,封太妃掌凤印。 毓秀刚登基没几日,姜汜就做主毓秀大婚。 连皇后的人选都是姜汜选的。 姜郁娶她这种事,毓秀从前想也不敢想,她知道姜郁心里喜欢的是灵犀,她就算再傻,也不想重蹈她那个可怜姨母的覆辙。 不止姜家,左相与九宫侯也盯上了皇后的宝座,除了姜郁,皇后的人选还有左相的三子凌音,九宫侯的四子洛琦,与常年陪伴在毓秀身边的华砚。 西琳的尊卑在嫡庶,若非世子嫡子,世女嫡女,便不能承袭爵位,继承财产,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学问武功不成还想保得荣华身份,只有靠姻缘,侯门贵胄的庶子庶女无法自立家业的多入宫入府。 毓秀心中的皇后人选本是华砚,虽然他二人只有挚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可华砚就算不做皇后,也注定要入宫,毓秀不想委屈华砚,也不想委屈别人,这才拟旨要封华砚为后。 可诏书还未见天日就被姜汜否决了,神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的确比左右相与几位伯侯差了些火候,右相出面为长子争后位,满朝听到风声,无一不上表陈情,力劝毓秀改变心意。 姜郁对家里的安排逆来顺受,说不上高兴,也没有拼死抗争,态度一直都暧昧不明。 他自己不争取,毓秀只好偷偷找灵犀帮忙,请她上表力阻封姜郁为后,她好顺势下诏为灵犀和姜郁赐婚。 灵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奏表中却祝毓秀与姜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朝臣见公主如此大度不在意,更是一个个冲锋陷阵地要讨右相与太妃的欢心。 大婚的吉日早就定了,毓秀十面埋伏,拖到不能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下了封后诏书。 大婚前一晚,毓秀整夜未眠,她心里虽有说不清的顾虑忧愁,却还藏着一分窃喜,毕竟姜郁是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 可她心里清楚,姜郁娶她是迫于皇族与家族的压力,同他的本心本是背道而驰;这一场政治联姻,不止是对姜郁的折磨,也是对她的折磨。 熬到三更,毓秀还坐在镜子前发呆,姜汜一进门就看到她顶着黑眼圈愁眉苦脸的样子。 “皇上大婚是西琳国庆,你预备明天就以如此忧思倦怠的模样面对天下臣民?” 姜汜年不过三十六,正是大好年华,毓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宫中,出去封府不是更逍遥吗? “太妃喜欢我母亲吗?” 毓秀眼巴巴看着姜汜,也不知她自己期待的回答是什么。 姜汜一声长叹,将毓秀拉到软床上坐了,“作为臣子,没有人不喜欢你母亲。” 毓秀十五岁之前都住在皇宫,对她老娘的事也看了不少,自从廉皇后去世,他老娘专宠她老爹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后宫诸人都是权贵世家派进宫联姻的代表,得不到皇上的重视,难免各有易心。 只有姜汜一人清心寡欲,规行矩步。 毓秀心里一直都替姜汜不忿,“太妃若有一日想出宫,只管同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 姜汜笑的云淡风轻,“待会就要穿衣上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个时辰。” 毓秀歪上床时已生出几分睡意,姜汜叫人灭了寝宫的灯火,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毓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片桃花林中,有一株桃花开的分外鲜艳可爱,树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仙人。 毓秀马上就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手上却轻轻一痛,耳边响起姜汜的声音。 “四更了。” 毓秀揉着眼坐起身,任宫人扶她洁面换衣。 姜汜也回宫去梳洗,路过东宫时,竟瞥见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现下还是早春,柳芽都没抽一支,这桃花开的蹊跷,却也开的讨喜,姜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子给毓秀报喜。 侍子来通报时,毓秀正穿好朝服预备梳头,听到桃花开的消息,想起昨晚的梦境,心中一惊一喜,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去。 她在前头冲,后面跟着一大堆宫人扯礼服后摆,大家乌泱泱地往东宫跑。 毓秀封府之后,东宫就空出来了,那之前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东宫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花,那是她父亲从南瑜王府里移栽过来的,桃树逾经千里不枯,清明栽种,当晚就开花,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几句话,又撞见他与蓝荞共饮,心里隐隐难过。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最贵的酒,与她对饮。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小女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里不耐烦,面上还要保持礼貌。蓝荞与陶菁对视一眼,再为华砚斟一杯酒,“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华砚一眼,“能得蓝姑娘垂青的大多都是人中龙凤,惜墨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又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就饮。 蓝荞偷偷地打量毓秀,暗自惊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贵客远道而来,小女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招呼女客,让姑娘进门已是大大的不妥。” 毓秀眉眼间隐现鄙夷之色,“你们南瑜男尊女卑,所有的规矩都是为女人而设。按说这烟花之地,有钱就能逛,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蓝荞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子怎好现身青楼楚馆?小女对姑娘没有不敬之意,而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一语毕,她又特意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望着毓秀苍白的脸,心里也觉得不妥,就开口劝一句,“你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身子不适不要强忍,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老爷夫人牵挂。”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华砚,只默默饮酒,眼看一壶酒见了底,她招手又要再叫。 陶菁原本默不作声,见毓秀忍着头痛,才出言讥讽,“身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没人替你受过。” 毓秀见陶菁眉间隐有怒意,心里忍不住好笑,只装作听而不闻。 华砚不知毓秀是故意演戏,还是当真失态,犹豫半晌,终究不忍,便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酒,“我一个无心之人,也会替你心疼,莫非你还要我肉疼吗?” 毓秀失神的一瞬,华砚已灌了半壶酒,她吓得立马从他手里夺过酒壶,“你若真是无心之人,我也不必纠结如此。罢了罢了,这世上我最怕的就是你,你且饶了我。” 华砚笑的云淡风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你做到这种地步,称得上是机关算尽,我们这就回去。” 毓秀失声冷笑,“不是要叫价买那花娘一夜**吗?咱们留下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买个青楼女子干什么?你还嫌你的罪名不够少,名声不够糟?” 毓秀人已微醺,说话的声音也柔顺了不少,“罪名够多,名声够糟,才好引他们行事,到如今,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 华砚不想与毓秀一同做戏,犹豫半晌,就对着陶菁说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何必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事做过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满是嘲讽,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心中一阵酸涩,才喝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往上涌,她便掩面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她就吐的一塌糊涂。 华砚追出去,扶着毓秀安抚道,“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不值得拿自己做赌注。一局棋并非只有输赢,暂且忍让求全,也无不可。” 毓秀站直身子,低头对华砚道,“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华砚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就留她一个人在后院,顾自回堂。 杂役吆喝一声,蓝荞便回了二楼,底下纷纷攘攘叫价,才一会功夫,花魁娘子一晚的身价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淡然饮茶,等叫价的人少到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金眸却隐现凌厉之气。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提声叫一句,“一千两。” 一语出,众人皆惊。 争到最后,只剩陶菁与华砚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却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叫了三轮,上头敲锣的杂役伏在老鸨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得老鸨示意,就出声对底下的两人说一句,“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款款走到二人面前陪笑,“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都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只是您二位贵客……” 毓秀迈步走到华砚身边,面色清冷如雪,对他点了点头。 华砚得毓秀示意,掏出四千两的银票,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五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陶菁淡然笑道,“里头的金子各折一千两,这样的箱子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一千三百零一还是四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拼下去,恐怕白白便宜了赵妈妈,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将银票放回怀里,拉住还想再开口的华砚,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既然他是有备而来,我们自然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也不算一无所获。” 262 6.1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3 6.1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4 6.1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5 6.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6 6.2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7 6.2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8 6.2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9 6.2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0 7.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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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更加重了力气,把她压向自己的身体,“臣一来,皇上就要走,是叫臣颜面无存?” 毓秀望着姜郁,压下要冲胸而出的火气, 心里暗暗做一个决定。 大庭广众与他硬碰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闹僵了吃亏丢脸的还是她,不如暂且退步 让, 安抚了他再做打算。 “伯良说这话好没道理, 当下你抓着我, 到底是你难堪还是我难堪?” “臣难堪,自然要拉着皇上陪我一起难堪。” 毓秀左右看了看,侍从们虽然一个个低着头杵的像木桩,却都尖尖地竖着耳朵听戏。算算康宁离去的时间, 她大概猜得到姜郁失态的缘由, 就放软了身体把重量都压到他的手臂上, 莞尔一笑,“你这么抱着我,明日后宫之中又要传出故事。你明明心疼我,怕我吹风跑来接我,还顾及面子不想承认,非要跟我闹脾气?” 姜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前一刻这丫头还处于下风,三言两语之间,竟压到了他头上,反倒把他置于不得不退让的境地。 若再不放手,一意与她为难,反倒显得他没风度,若这么轻易放了手,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一番思量之后,他便抬了她的下巴,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退后一步,坏笑着松开了桎梏她的手臂。 毓秀愣在当场,脸都涨紫了。侍从们都低着头,似乎并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可她所受的压制却是实实在在的。 姜郁算准毓秀不会跟他闹翻,便笑着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出去。 毓秀木木地跟着姜郁走了几步,半晌才回神,原本傻站在后面的侍从们见势也纷纷跟上二人的脚步。 姜郁知晓说什么话能让毓秀忽略他才轻薄她的事,就在毓秀预备甩脱她手的一刻,紧紧捏着她的手笑着说一句,“臣来接皇上,不光是心疼皇上吹风,而是有一封折子事关重大,臣做不了主。” 毓秀忍着怨气,扭头看姜郁一眼,见他一脸正色,心里已经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事,“三法司联名上的折子?” 姜郁笑着点点头,“会小法的结果出来了,三法司请皇上定会大法的日子。” 毓秀哀哀一声长叹,“会小法的结果既然已经出来了,会大法的日子自然也就定下来了。刑部上奏只是为要我首肯,我不答应还能如何。” 姜郁道,“当初林州布政司给出的裁断也是‘情实’,若三堂会审得出的结果又是‘情实’,两位大人都免不了谋反的死罪。” 毓秀一声轻叹,“不论再怎么拖延,除非我罔顾天下一意孤行,崔缙与贺枚必逃不过一死。” 姜郁回头看了一眼跟随的侍从,周赟与傅容看到他的眼色,彼此对望一眼,停住脚步,半晌才带着宫人远远跟上二人。 姜郁见人都离远了,才轻声对毓秀说一句,“原本行刑就是在秋冬两季,两位大人熬过一个秋季,也躲不过一个寒冬,姜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置崔缙贺枚于死地,一审过后,他绝不会再留情面。” 毓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一声长叹,“天高云淡,风清日朗,太妃生辰在即,朕预备在御花园摆菊宴,请众臣进宫同乐,伯良以为如何?” 姜郁愣了一愣,随即猜到毓秀话里的意思,“皇上预备……让大理寺提出异议?” 毓秀不点头不摇头,默默望了一回天,才冷笑着答一句,“大理寺查回来的证据,虽不至于扳动姜壖,却足以将南宫家私立的那一支暗卫连根拔起,即便南宫秋洗刷了自己,也保不住她养的那些豺狼鹰犬。若朕是睿智理智之人,本该按兵不动,眼看着一桩冤案坐实,再借着这一桩冤案大做文章……” 姜郁点头笑道,“皇上却狠不下心牺牲忠臣,眼看着自己选定的人一步步走进坟场。原来你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痛苦纠结,都是为了是否弃子。抛出一个诱饵固然更容易请君入瓮,有一些牺牲,却是得不偿失。” 毓秀终于把头转向姜郁,看着他点头笑道,“华砚已死,我本以为我已是无心之人,所有会成为我软肋的人,在必要的时候,都必须丢弃。然而每每在我做出疯狂的决定之时,我脑子里都会看到他的脸,他什么都不说,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在我面前,他看我的眼神,他脸上的失望,却足以让我汗颜。” 毓秀怅然若失的表情虽淡,却像一把钝刀插进姜郁心里。 毓秀被风迷了眼,低头再看向姜郁时,看到的就是他如碎冰一样的表情。 彷徨中那一分求而不得的绝望着实刺眼,她面前站着的这个人,神情无助的像一个被失去重重打击的孩子。 毓秀纠结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姜郁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丝冷笑,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对毓秀问一句,“臣在皇上心中,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华砚,不管他是生是死,有心无心,过多少年。” 毓秀不敢直视姜郁的眼,一边讪笑着把头转到一边,一边敷衍着答一句,“逝者已逝,伯良何必说这话伤我的心。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即便我心里喜欢你,也不会再吵到人尽皆知,把爱恋挂在嘴边。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用言语倾诉,我只会觉得你是刻意要我为难。”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毓秀越来越擅长反客为主、后发制人的招数了。 原来谁无心无情,谁的头脑就越清醒,口舌就越凌厉,可以冷酷平静地在交锋中占据上风。 毓秀望着姜郁,一颗心也跟着变凉,竟有冲动把他脸上的碎冰一颗一颗拼回原位,意识到以前,她已经拉着他的手走出去了,“太阳快落山了,我身上有点冷,我们早些回宫。” 姜郁感受到毓秀握他手的力度,难免有些错愕。 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她对他的态度。 她对他和颜悦色时,他猜不透她的心,她恼怒他却隐忍不发时,他也猜不透她是因为他是他而放纵他,还是因为顾忌他而忍让他;更多的时候,他厌恶她虚情假意,自觉她已经把他推到悬崖边,她又会出乎意料地拉住他的手,把他吊在不生不死、不上不下的境地。 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实在难过。 两个人手拉着手回到勤政殿,侍从却通报姜汜一早就等在殿中。 毓秀进门的时候,姜汜正坐在正殿下首第一个座位上喝茶,一见到她,就放了茶杯走到殿中,等人走到上首坐定,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挥退要为她倒茶的侍从,对姜汜笑道,“皇叔免礼。” 姜汜与姜郁在下首左右两边先后落座。毓秀对姜汜笑道,“皇叔来勤政殿,是有事?” 姜汜看了一眼姜郁,在座上对毓秀欠了欠身,讪笑道,“臣听说皇上在勤政殿召见宗正,心里好奇德妃一事的进展,才冒昧来勤政殿见皇上。” 毓秀笑道,“皇叔言重了,今日朕召见宗正正是晌午时分,又不知她要说什么,就没有吩咐人请皇叔前来。” 姜汜笑着点点头,“宗正讯问德妃的结果如何?” 毓秀看了姜郁一眼,笑的别有深意,“德妃这两日只说了一个名字。” 姜汜一脸纠结,犹豫半晌才讪笑着问一句,“谁的名字?” “伯良的名字。” 姜汜听到毓秀的回答,吓得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捶了好几下胸口。 毓秀强忍着笑,起身走到姜汜身边,弯腰帮他捶胸顺背,一边安抚道,“皇叔不必紧张,舒娴虽说了伯良的名字,却并没有认定他是涉案之人。朕猜测,她兴许心中不快,才故意将伯良扔到局中。实情如何,还要宗正大人再问之后才能定夺。” 姜汜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一手捂住毓秀的手摇头道,“舒娴做出这种事,的确大逆不道,皇上将她交由宗人府处置,舒婉虽是她亲姐,却未必会为了亲情徇私枉法。臣斗胆为舒娴求情,这件事背后必有隐情,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的别有深意,“哦?皇叔怎么知道这件事背后必有隐情,当初德妃去见你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透露什么内情?” 姜汜引火烧身,自然要马上撇清关系,“皇上明鉴,德妃来见臣的时候泣不成声,只有哭诉,臣见她模样可怜,似有一腔怨愤在胸,才猜想这事背后似乎是有隐情。” 毓秀摇头叹道,“女妃入宫本就不和规矩,若非伯爵执意,朕绝不会准许舒娴进宫。如今出了这种事,除非舒娴自己透露实情,否则朕又如何确定那色胆包天,秽乱宫廷的淫棍是哪个?深宫丑事一旦传出去,必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皇家颜面何存。不管德妃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留不得,这个道理,皇叔可明白?” 姜汜忙道,“臣明白,孩子来历不明,于情于理都留不得。德妃做出这种事,若是她自愿与人有私,而并非被迫,恐怕也难逃一死。臣恳请的是若查出事情真有隐情,德妃并非罪不可赦,皇上看在伯爵与舒家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将有罪之人罪减一等。” 毓秀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姜郁,笑中满是嘲讽,“秽乱宫廷是腰斩死罪,罪减一等是断首死罪,罪减一等恐怕也救不了德妃的性命,皇叔是不是说错了,你原本想求我好歹留舒娴一个全尸?” 姜汜明知毓秀言语讽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一句,“臣词不达意,愚钝至极。舒娴是舒家的女儿,舒家手中握着西琳的命脉,伯爵又是一贯争强好胜的秉性,恐怕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获罪受死。” 毓秀冷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德妃与伯爵。若德妃今日并无身孕,宫中只有莫须有的流言,朕自然可以不理会;但如今她怀有身孕,□□罪名坐实,朕就算想徇私,又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姜汜赔笑道,“皇上才说深宫丑闻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德妃的事不管结局如何,还是秘密处置为上。旁人不知内情,皇上自然也不必给天下一个交代。” 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他却说的脸不红唇不白,毓秀也是大开眼界,她心中虽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叔的意思是,不管舒娴犯了什么罪名,只因皇家丑事不得外传,朕不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顾忌权贵,徇私枉法,枉顾律则法度。” 姜汜一脸难堪,面上虽有惭色,却又不得不说,“皇上明知臣不是这个意思,为何还要说这种话故意曲解。皇上看重国法律规,也不该不念人情,万权归上,若能权宜行事……” 他话没说完,就被毓秀挥手打断,“万权归上,皇叔说得好轻松,若朕当真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可不顾及国法,顾念人情,早就任凭自己的心意赦免了崔缙与贺枚两位重臣的罪名,也顺势保了崔缙大人的侄儿,那个在林州饱受酷刑,被判死罪的一任县丞。若这天下国法为二,朕言为一,何必还要顾忌什么三法司会审,什么左右宰相,一切听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岂不爽快?” 她说话的语调虽平静淡然,却字字掷地有声,姜汜被噎的哑口无言,面上尽是尴尬神色,“皇上果然对崔缙与贺枚的事耿耿于怀,据臣所知,那二人犯的是谋害钦差,株连九族的谋反之罪,皇上怎可对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动恻隐之人?” 毓秀明知姜汜装糊涂,便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两人对峙时,姜郁在一旁笑道,“皇叔稍安勿躁,皇上虽为九五至尊,也不能置大熙律为无物。德妃犯下欺君大罪,让皇上饱受羞辱,就算皇上不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要给皇家一个交代、知情人一个交代、自己一个交代。德妃不守本份,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皇叔为德妃求情,是要让皇上受委屈吗?” 姜汜满心不悦,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姜郁,一时哑口无言,一脸惭色。 毓秀笑着对姜郁使个眼色,为姜汜解围道,“伯良错意了,皇叔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求情心切,忘记了朕在这一整件事当中的立场。好在朕与德妃无情,她的背叛算不得锥心刺骨之痛,于我来说,只有一点耻辱。朕应承皇叔,来日查明真相之时,若能网开一面,朕必竭尽所能,保舒娴一条性命。当然这一切,都要看她自己在这一整件事当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姜汜费了这么多唇舌,也不过是想等毓秀这一句话,当即跪到她面前,行礼谢恩,“皇上仁慈宽容,是万民之福,臣深受君恩,愿一生服侍皇上左右,任凭差遣。” 毓秀起身扶住姜汜,“皇叔行此大礼,朕如何承受得了。你为舒娴如此,才是仁者心怀。” 二人推让一番,姜汜最终还是扶着毓秀的胳膊站起身,满心恭维地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告退回宫。 姜汜走后,姜郁本想开口询问毓秀真正的心意,又怕她错意,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多言。 毓秀明知姜郁心中有疑问,却故意什么都不说,只让他自己去猜。 姜汜回到永寿宫,正是傍晚时分,宫人摆了晚膳,一直等在内室的舒景屏退宫人,与姜汜对坐桌前。 身旁没有闲杂人等,姜汜的表情也不似一贯的平和淡然,而是一脸阴郁,“皇上虽松口饶了舒娴的性命,却不是没有条件。” 舒景心里猜到了七八分,“想必与崔缙与贺枚的案子有关。” 姜汜喝一杯酒,点头道,“皇上旁敲侧击,示意愿以崔缙与贺枚的性命换取舒娴的性命,只看伯爵如何抉择。” 舒景一皱眉头,思索半晌,方才冷冷开口道,“皇上明知我在三法司没有丝毫权夺,她暗示的交易,似乎并不是说于我听。” 姜汜原本就觉得奇怪,听舒景这么说,他便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伯爵的意思,皇上的话,是对姜相而说?” 舒景一声长叹,“皇上的耳目不简单,他们想必已经查出舒娴的身世,得知她与姜壖的关系。逆女自作孽犯下如此大错,我救她不得,劳动太妃烦请姜相力挽狂澜。” 姜汜嘴上虽应承,心里却十分为难,他实在想不通,一贯步步为营的舒娴,怎会如此不小心,将自己陷入如此险境,舒景与姜壖的态度又为何是如此的扑朔迷离。 166阅读网 291 9.15 ? 一整个早朝, 姜壖都紧紧盯着毓秀, 满腹心事, 一脸阴郁。 毓秀猜到姜壖有话要说,他要说的话, 十有七八与舒娴的事有关。 果然下了早朝, 姜壖就奏请单独面圣。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似有忧色的程棉与迟朗,起身走到堂下对姜壖道, “若姜相欲对朕禀报的是三堂会审的事,不如请三法司长一同去勤政殿。” 姜壖凌然睥睨程棉迟朗,又看了一眼远远站在一旁观望的关凛,面色沉然地对毓秀道,“臣要说的事事关重大,只能与皇上一人诉说, 请皇上恩准。” 毓秀笑着点点头,安抚姜壖道,“姜相如此说, 你且先随侍从往勤政殿去, 朕与程爱卿与迟爱卿说几句话, 随后就来。” 姜壖躬身应是,别有深意地看了程棉与迟朗一眼,转身出殿。 众臣陆续退出殿外,待殿中只剩毓秀与程迟二人, 她才轻声说一句, “一审的结果不出我所料, 都察院勾选‘情实’,刑部勾选‘缓决’,只有大理寺判决‘可疑’,三司各执一词,宰相府给出的断决也是‘情实’,最终归到朕这里,朕犹豫着是否要在二审时亲自到公堂听审。” 程棉拜道,“大理寺在林州找到的证据,不足以驳斥刑部的判决,幕后之人的布置太过滴水不漏,臣无能……” 毓秀挥手打断程棉的话,“纪诗与梅四先生还在林州,案情是否会有转机也未可知。当下的重中之重,是要摸清南宫家那一支暗卫的底细,不管是明里争斗,还是暗中歼灭,朕都不希望他们多活一日。” 迟朗原本有话要说,但见毓秀眼中尽是杀意,一时语塞,也不敢随意开口。 毓秀自知自己在无意之中泄露凌厉,就对着二人讪笑道,“姜壖要同我说的话,必与三堂会审有关,你们且不必忧心,先回府等我的消息。” 二人自然不会说一个不字,双双对毓秀行一个拜礼,目送她出殿。 毓秀上了轿,脑子一片清明,她此刻的心绪虽然平静,手心却还是攥出了汗。 马上要发生的事,她已经猜到了,一场博弈之后,谁能得偿所愿,只看她是否能据理力争,随机应变了。 轿子到勤政殿前,周赟与梁岱扶毓秀下轿,上阶的时候,毓秀踩到衣衫下摆,踉跄一脚,幸得周赟眼疾手快扶住她。 毓秀扭头一看,周赟与梁岱都是一脸惊惶,周赟脸色惨白,说话也有点结巴,“皇上……小心龙体……” 毓秀扶住周赟的胳膊,对他点头一笑,“朕无碍,你们扶我上去就是了。” 周赟与梁岱将毓秀扶上阶,护送她进门之后才放开手。 姜壖已等在偏殿,却并未落座,只垂手站在堂中,见毓秀进门,就躬身对其行礼,等她坐上高位,说一句“免礼”,他才直起身子。 姜壖从前虽不亏礼数,却从未有像今日这般恭敬谦卑,毓秀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有暖笑,吩咐赐座并传侍从上茶。 姜壖倒也不再虚谦,在右下首的座位上坐了,慢饮了两口茶,待毓秀屏退殿中的侍从,他才开口说正题。 “一审的结果,三司意见不一,请皇上定夺,敢问皇上心中可有一个结论?” 毓秀吹了吹杯中热茶,轻轻抿了一口之后才开口笑道,“都察院勾选情实,刑部勾选缓决,大理寺勾选可疑,朕想知道,宰相府看过各部陈述之后,为何勾选的也是情实?” 姜壖一本正色,“正因为臣看了三司结案卷,才提议情实。当初林州布政司查明审决,递交三司的结案卷并无疑点,勾选情实;三司会审臣也在堂上听审,都察院与刑部前往林州查案的官员已将情况说明,贺枚一任巡抚,不曾用重刑,他虽不曾画押认罪,奈何证据确凿,他狡辩不得。大理寺前往林州查案的少卿虽提出异议,但仅凭他一司之言,查出的又是充满疑点的反证,实在让人难以信服,臣权衡之下,便勾选了情实,当然最终还要请皇上定夺。” 毓秀听姜郁如此说,便也不和他拐弯抹角,“朕想保住崔缙与贺枚的一点颜面,若朕勾选可疑,可叫林州采证再审,若朕两审皆勾缓决,便可以证据不足,法外施恩,减免崔缙与贺枚的罪责。” 姜壖冷笑道,“谋害钦差以某犯罪论处,于情于理,皇上都保不住崔缙与贺枚二人。皇上宅心仁厚,若想法外开恩,至多免了那两个罪人诛九族的罪名,臣会在朝上为其求情,改诛三族。” 毓秀见姜壖态度坚决,心里已经凉了八分,他果然要定了崔缙与贺枚的性命。即便他今日是来与她谈条件,依旧抱着压制她的心思,咄咄逼人。 毓秀心知与姜壖针锋相对占不到便宜,不如以退为进,“三堂会审的事,朕会依照姜相与三法司的结案细细斟酌。姜相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府歇息。” 姜壖愣了一愣,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本以为毓秀会据理力争,不肯轻易放弃,谁知她竟这么轻易就松口,难道她真不在乎崔缙与贺枚的罪名,还是料定挣扎无益,自暴自弃。 毓秀见姜壖不说话,猜他满心疑惑,却故意装作不明所以不点破,“姜相还有话要说?” 姜壖站起身走到堂中,似笑非似地对毓秀拜道,“臣的确还有一事要与皇上禀报,却不知如何启齿。” 毓秀轻笑道,“姜相但说无妨。” 姜壖不放过毓秀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故意拖延半晌才开口,“皇上已经知道臣要说什么,何苦还要为难臣。” 毓秀皱眉笑道,“姜相不说,朕怎么会知道你要说什么。” 姜壖心中不悦,面上却还保持谦恭,“臣想为小女求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毓秀大可顺势羞辱姜壖,故作懵懂问他女儿是谁,求的又是什么情。 可她要争夺的,不是一时意气,即便嘴上占了便宜,也落得个因小失大的结果。 毓秀轻咳一声道,“姜相既然这么说,朕自然也不会故弄玄虚,你今天来,是为了德妃的事?” 姜壖听到“德妃”二字,微微变了脸色,低了头,不紧不慢地跪在地上,对毓秀拜道,“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如今她犯下大错,臣愿拼死为她求情,请皇上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了她的罪过。” 饶了她的罪过? 不止饶了她的死罪,竟要饶了她的罪过? 姜壖如此狮子大开口,倒是毓秀始料未及的。 “朕是听错了,还是错意了,姜相是说德妃是你爱女?” 姜壖抬头看了毓秀一眼,一脸的面无表情,“这事虽不是惊天的秘密,朝中却鲜少有人知晓,臣也从不曾刻意隐瞒,皇上兴许听说过这种传闻。”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于朕来说,传闻从来都是只是传闻,除非姜相亲口承认,朕万万不会相信。你为女儿求情是人之常情,只是天理国法人情,人情排在最末,一国之中,谁也不能徇私枉法,单凭自己的心意做事,朕不能违背天理国法,姜相也不能违背天理国法。” 姜壖拜道,“女妃进宫,本就不和天理国法人情,舒娴进宫之后,得不到皇上垂青,积郁在胸,一朝行差踏错。归根结底,都是伯爵好高骛远,贪慕虚荣的结果。父母之过,怎可连累子女受苦,臣恳请皇上网开一面。” 毓秀冷冷笑道,“姜相既知女妃入宫不和天理国法人情,为何当初不力行劝止,反而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不管舒娴初衷如何,她既进了宫,就要严守宫中的规矩,若后宫诸人因为朕的偶尔冷落就行差踏错,与人暗度陈仓,天下岂不大乱了。” 姜壖何尝不知他巧言令色,诡辩无理,可若就事论事,他便没有半点求情的立场。 一局成败在此一举,低头服软虽不是他所愿,可若是熬过这一节,自此便再无阻碍。 “请皇上开恩。” 毓秀哭笑不得,半晌才扶着额头开口道,“姜相要我为德妃破例,却要对三朝重臣铁面无私,你将朕至于如此尴尬不能的境地,于心何忍。” 一言完了,她已抛出自己的筹码,只等姜壖如何回应。 姜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又被他一贯的沉静淡然遮掩了,“臣斗胆一问,皇上要如何处置德妃?” 毓秀淡然笑道,“**宫廷,按律当行腰斩之刑,念在伯爵与姜相的面上,朕愿网开一面,破例将德妃罪减一等。” 姜壖冷笑道,“罪减一等也是斩首之刑,皇上当真如此狠心?” 毓秀面色凌然,“若按旧例,德妃在行斩首之刑之前,要先取了腹中胎儿,念在德妃多年守灵,也免了。” 姜壖咬牙怒道,“说来说去,皇上是要定了舒娴和她腹中孩儿的性命?” 毓秀迎上姜壖的目光,反问一句,“姜相是要定了崔公与贺枚的性命?” 166阅读网 292 9.15 ? 言已至此, 无异于挑明彼此手里握着的筹码。 姜壖面上的表情让毓秀隐隐不安, 他听到她说的那句问话时, 没有震惊、没有恼怒,而是如释重负, 似乎早就料到她最终会提起崔缙与贺枚的罪名。 想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姜壖是来做交易的,这个毓秀早就知道, 让她不得不防备的是他对待这一整件事的态度,似乎太过游刃有余、胸有成竹了。 姜壖见毓秀沉默不语,一时也有些语塞,酝酿半晌才叩首答一句,“并非是臣执意要崔缙与贺枚的性命,只是二人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谋反之罪, 臣就算怀揣私心,极力为二人开脱,也免不得其死罪, 否则三法司与宰相府如何向皇上交待, 皇上又如何向天下交待。至于德妃……她虽犯下重罪, 细细想来,却也无伤大雅,皇上只要高抬贵手,这一整件事……” 如此厚颜无耻的狡辩, 毓秀只想把正在喝着的滚茶泼在姜壖脸上, 她一边挥手打断他的话, 皱着眉头冷笑道,“姜相以为欺君之罪不如谋反之罪?二者皆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后宫虽是皇家丑事,若朕是一个残暴的君主,赐德妃凌迟死罪也不为过,姜相用‘无伤大雅’四字形容德妃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欠妥当。” 姜壖争辩不过,只得暂忍怒气,低头服软,“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毓秀不耐烦地摆手道,“姜相爱女心切,是人之常情,可若一味地颠倒黑白,逼迫朕姑息养奸,朕免不了要疑惑你是否能够胜任一国宰相的职位。” 即便当初在朝堂上姜党咄咄逼人,逼迫崔缙,毓秀也不曾说出如此重话,她如愿以偿地看着堂下跪着的那个人沉了脸色,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杀意。 姜壖一早已生出了除掉她的心思,兴许从初元令开始,兴许她与北琼联姻开始,又兴许从她下令修改工部例则开始,从她崭露锋芒,让姜壖感到危险的那一时,她已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假孕的事虽暂且做了她的挡箭牌,却也是一把随时可以把她推向深渊的双刃剑,若姜壖有一日发觉她从未怀过姜家的孩子,必认定她抱定戏耍他的心思,将她除之而后快。 对手是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打过巴掌,也要马上示之以弱才好堵他的嘴。 毓秀起身走到姜壖面前,一声长叹,弯腰扶住他的两只胳膊,亲自将他扶起身,“朕一时失言,姜相不要放在心上。” 二人相对时,姜壖看着毓秀故意松弛的腰带,禁不住在心中冷笑。 “臣惶恐,皇上所言字字珠玑,臣罪该万死。” 毓秀笑着放了姜壖的胳膊,转身回到龙椅去坐,姜壖也顺势回到他之前坐着的座位。 二人各自喝了一口茶,再开口时,彼此面上都平静了许多。 姜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皇上说的不错,谋反之罪与欺君之罪十恶不赦,天理国法人情,皇上对崔缙抱有私心,臣也想为逆女求情,若念天理国法,三人本罪无可赦,若论人情,但凭皇上开恩。” 毓秀微微笑道,“三堂会审之后,若三法司意见不一,按理说由朕来定夺,朕想杀了谁,饶了谁,原本只是一句话。可姜相也知道实际的情形并非如此,朕从登基以来就一直仰仗宰相府,做出的决断也从不曾与宰相府有异。朕即便真心想偏袒崔缙与贺枚,也不能不顾及悠悠之口、众口铄金。” 姜壖明知毓秀话有深意,却故意反问一句,“皇上的意思,是要宰相府出面,为崔缙与贺枚求情?” 毓秀笑道,“求情说不上,只望姜相在三堂会审之后勾选‘可疑’便是。” 姜壖一皱眉头,“皇上要臣做的事,臣万万也做不到,林州的案子劳师动众,朝廷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得到今天这个结果,如今崔缙与贺枚谋反证据确凿,皇上怎可叫宰相府推翻刑部前番审断的一切?” “依姜相说来,朕想对那二人网开一面,该如何行事?” 毓秀问话的时候面色平淡,并未有半分羞惭犹豫的神色,姜壖索性也不闪烁其词,“皇上想网开一面,臣愿助皇上一臂之力,宰相府的结案勾选不会是‘可疑’,若皇上执意不准臣勾选‘情实’,臣愿退一步,勾选‘缓决’。” 毓秀冷笑道,“姜相勾选‘缓决’,是执意要定了崔缙与贺枚的性命?” 姜壖面色阴郁,“皇上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断定是臣想要那二人的性命,宰相府并非三法司,最终盖棺定论只看三法司审决后的案卷与证据,勾选‘缓决’已徇私至极,若皇上顺水推舟,便可免了崔贺两家受牵连的三族。” 毓秀心知姜壖说的已是他的底线,她的心却还是冷的像冰。 从一开始,她就料到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保不住那二人。姜壖用崔贺九族的性命换她女儿的太平,这交易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平。 彼时他屈身在她面前的那一跪,并非示弱,只是未雨绸缪,避免她生出鱼死网破的冲动。 这一局棋从一开始,就是她处于弱势。 毓秀长长一声叹息,“崔缙三朝老臣,姜相真的不能饶过他们的性命?” 姜壖一脸淡然,“滔天大罪,不死何以谢天下。” 毓秀指尖攥紧手心,面上还要保持不动声色,“德妃的事,姜相以为该如何处置?” 姜壖本以为毓秀执意要为崔缙与贺枚求情,不料她竟放弃的如此干净利落。 “逆女犯下欺君大罪,罪不可赦,念她以女妃的身份入宫,进宫之后又颇受冷落,想来她所犯之罪也情有可原,皇上可削了她的爵位,贬为庶民,着其隐姓埋名,终其一生不得入朝为臣。” 毓秀失声冷笑,“德妃**宫廷,私怀身孕,只逐出宫中,贬为庶民就可了结?” 姜壖顿了一顿,面上无一丝波澜,“对外大可声称德妃染了疾病,臣会将人接出宫外,过个把月,德妃或因病去世,如此一来,既保存了皇家颜面,又替皇上出了一口气。” 毓秀失声冷笑,“对姜相来说,一个贵族女人失去荣华富贵就是最重的惩罚。也罢,朕对德妃本无情,放她归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太妃生辰在即,朕预备在御花园摆千菊宴为太妃庆生。德妃疾病的事,就留到千菊宴之后实行。” 姜壖得偿所愿,颜色也缓和许多,“臣自会在千菊宴上为崔缙与贺枚求情,请皇上放心。” 毓秀笑道,“有劳姜相。” 二人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姜壖便起身告退,毓秀并没有亲自相送,只吩咐侍从将人送出殿外。 人走之后,毓秀看了几页奏章,心情越发烦躁,就招呼周赟来问,“你叫御膳房准备材料,做一盘桃花糕?” 周赟领了旨,才出殿门,正遇上姜郁带着人往勤政殿来。 周赟为姜郁让开路,一旁行礼,姜郁走了过去,半途却有停住脚步,将周赟叫到跟前,“皇上吩咐你做什么?” 周赟虽不情愿,又不得不据实以答,“皇上想吃桃花糕,吩咐下士到御膳房。” 姜郁一皱眉头,冷笑道,“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先不必为皇上预备点心,晌午过后,你再过去。” 周赟谨记毓秀之前说过的话,不想与姜郁碰硬,咬牙接旨,跟在他后面一同回了勤政殿。 毓秀见周赟去而复返,心里已经猜到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迎上他一同去内殿。 侍从们摆了午膳,二人有说有笑地用膳,席间无人提及桃花糕,全当没有这回事。 用罢午膳,侍从们上了茶,毓秀与姜郁分坐两边,懒懒靠在软塌上,各自拿一本奏折去看,待到落朱批时,毓秀便将折子递给姜郁,简述几句,让他自己去批。 姜郁靠不成,只得板板正正坐在桌前帮毓秀批奏折,批了几封,却见她手里已换了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姜郁笑着摇摇头,没有打扰毓秀,低头又批了几封奏折,再看她时,原本握在她手里的书却盖在了她脸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姜郁起身将毓秀脸上的书拿到一边,望着她淡然恬静的睡颜,轻轻叹了一口气。 姜郁批完奏折,毓秀还没有醒,他干脆躺到她身边,静静看她的脸。 中途毓秀翻了几个身,动作很小,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与她最煎熬的几个月里的表现相比大有好转。 姜郁心中却多了许多莫名的滋味,原来除去一个死人,她还有一个活人可以依靠,他从不敢低估华砚在毓秀心中的地位,却似乎算错了她与陶菁感情的深厚程度。 在不能确定陶菁的立场之前,留他在宫中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他怕的不是毓秀对陶菁动心,而是陶菁对毓秀动情。 这份动情足以改变整盘棋局的形式,以至于倾毁大厦。 166阅读网 293 9.17 ? 姜郁呼吸变均匀的一刻, 毓秀缓缓睁开眼睛,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 面上的情绪晦暗不明。 即便过了这些年,她还是没有完全弄清楚这个人。 年少时不明所以的爱恋, 她喜欢的到底是他冷若冰霜的那一面, 抑或是在他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比海还深的那颗心。 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重现, 所有关于姜郁的记忆里,她看到的却是华砚的脸。 一瞬的怅然若失过后,她望着他的睡颜,就只剩冷笑。 这些天她一直想弄清楚她对他的感觉,最初错以为是擦肩而过的失去;华砚死后,她也一度认定她对他是刻骨铭心的憎恨与厌恶;直到心绪平静, 理智回归原位的如今,她才终于鼓起勇气正视懦弱的自己。 她对姜郁看似复杂的感觉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她对他的感觉,是不可忽视的恐惧。 她看不清他的心, 他的立场, 他的态度, 与他不可预知的落子招数。她畏惧他,与她忌讳陶菁不同,她几乎可以十分确信,陶菁不会背叛她、伤害她;然而姜郁, 这个从一开始就注定坐在棋桌对面的这个人, 她从不敢相信有一日, 他会站到她身边。 毓秀看着姜郁的唇,即便她看到的颜色是红,触碰上去的感觉只有冰冷。 睡梦中的姜郁忽觉唇上一片暖热,他本以为是他的幻觉,直到那一分被压迫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才不得不睁开眼睛。 毓秀放大的脸就在眼前,姜郁陡然瞪大眼,呆愣半晌,他才分清现实与梦境。 她的唇静静地贴在他唇上,带着暧昧与挑衅的气息,将他的心彻底搅乱。 当姜郁终于找回精神,欲反客为主,毓秀却逃走了,躺在离他一臂的距离,笑的一脸狡黠。 一双金眸流转,似有深情。 姜郁深吸了一口气,笑如春风,眼中的执着与狂念却让毓秀觉得危险。 四目相对,两人皆许久不发一言。空气冷凝,尴尬之后,彼此间的注视就多了一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姜郁脑子里充斥着狂乱的念头,他却一样也不敢实施,他心知若他失控,就是变相地承认他被她牵住鼻子、抓着软肋,肆意摆弄。 即便得偿所愿,也会失了尊严,这比违背她的意志得到她还要糟糕。 毓秀从姜郁蓝眸中看到许多复杂的情绪,她果然没有猜错,他眼里看到的,心里想的,永远都只有博弈与角力。 难得是毓秀主动的一个吻,像桃花糕一样,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又不能言明的话题。 姜郁坐起身,拉着毓秀的胳膊,轻声笑道,“奏折都批完了,只有礼部为太妃生辰宴请旨的那封折子臣还没有批,请皇上定夺。” 毓秀笑道,“那日在御花园,觉得园中的菊花十分可爱,伯良以为朕在御花园摆千菊宴为太妃庆生如何?” 姜郁摇头笑道,“御花园中的千株菊花虽好,恐怕也不足一宴。” 毓秀淡然笑道,“千菊是否足一宴,还要看太妃的意思,晚些时候朕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姜郁见毓秀如此说,也不好再说甚,笑着应了一声,招侍从来为二人换茶。 周赟为毓秀与姜郁倒茶,跟在他后面的侍从手里端着一盘点心。 点心端到桌上,毓秀与姜郁都看出那是桃花糕,却都没有说话。 毓秀笑而不语,轻轻拿着一块桃花糕放在嘴里。 周赟斜眼睥睨姜郁,姜郁面上虽无不快,看他的目光却莫名凌厉。 毓秀将手里吃了两口的桃花糕递到姜郁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御膳房做的点心越来越不和朕的胃口了,伯良也尝尝看。” 姜郁皱着眉头接过毓秀递给他的桃花糕,放在嘴边尝了一小口,把剩下的放回盘子里,“皇上不喜欢吃就不要吃,晚膳时叫他们另行准备就是。” 毓秀吩咐周赟将换穿的平服拿到勤政殿,一边洗漱,一边对姜郁笑道,“朕要去永寿宫用晚膳,才刚午睡把衣服压皱了,伯良可愿与我同去?” 姜郁的衣服完好无损,便只洗了脸,二人整装完了,执手一同出了勤政殿。 周赟本想吩咐摆轿,却被毓秀拦了,“秋日凉爽,去永寿宫的路也不愿,我们慢慢走过去。” 周赟只得帮毓秀拿了一件加绒的袍子披在身上,姜郁亲自帮毓秀系好袍带,戴好帽子,牵着她的手走出去。 “皇上有了身子,今年的秋猎恐怕去不成了。” 毓秀笑道,“朕的马上功夫原本就不尽如人意,往年也只有在旁观战,今年乐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秋猎免了,也省去一笔开销。” 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姜郁扭头看了一眼毓秀,斟酌开口道,“臣听说皇上在勤政殿召见姜相,可是为三堂会审之事?” 毓秀不答反问,“伯良从哪里听说的?” 姜郁面生尴尬,摇头苦笑,“皇上何苦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为难臣,姜相昨日传消息进宫,说他有意面圣,臣才没有在皇上下朝之后来勤政殿。” 毓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说完这一句之后就缄口不言,像是刻意要吊姜郁的胃口。 姜郁只得硬着头皮再问一句,“姜相进宫面圣,可是为了三堂会审之事?” 毓秀反问一笑,“姜相不是传了消息给伯良,伯良不知道吗?” 姜郁讪笑道,“姜相只说他要进宫面圣,并不曾向臣透露他面圣所为何事。” 毓秀淡淡笑道,“姜相既不透露他为何要见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告知他要进宫?” 姜郁哑口无言,半晌却笑道,“昨日姜相传信进宫,透露给臣的消息是他要提及三堂会审与崔贺两人的罪名,在信之末尾却要臣为德妃求情。” 毓秀皱眉笑道,“昨晚伯良并没有为德妃求情……” 一句说完,她便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郁的脸色,讪讪笑道,“德妃罪不可赦,臣怎会为其求情。臣猜不出姜相意欲何为,这一整日都心有不安。” 毓秀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伯良何苦暗自惴惴,直言问我便是。” 姜郁握紧毓秀的手,望着渐暗的天色,一声轻叹,“此事牵扯舒娴,她在内务府中招认的又是臣的名字,臣是怕皇上对臣心生嫌隙。” 毓秀反握住姜郁的手,“我从不相信与舒娴有私的那个人会是你。” 姜郁停住脚步,面色阴沉地拉着毓秀也一同站定,“既如此,请皇上将德妃的事彻查到底,还臣一个清白。” 毓秀淡然笑道,“德妃的事,朕不会再计较,今日去见皇叔,也是要说这件事。” 姜郁听毓秀说“不计较”三个字,面上难掩惊诧,半晌都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直到毓秀拉他往前走,他才皱紧眉头说一句,“皇上说不计较德妃的事是什么意思?” 毓秀轻轻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姜郁见毓秀讳莫如深,不好再问,二人各怀心事,后半程都沉默不语。 侍从一早禀报姜汜,姜汜在永寿宫外接驾,两边见礼罢,他便跟在毓秀身左一同进宫。 三人寒暄几句,在桌前坐定,用罢晚膳,屏退侍从,在榻边喝茶谈笑。 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毓秀对姜汜笑道,“姜相今日进宫,为舒娴求情,朕从前竟不知舒娴是姜相亲女。” 姜汜没想到毓秀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呆愣半晌,才讪笑着回一句,“皇上恕罪。” 毓秀摆手笑道,“朕不知晓并非是谁刻意隐瞒,皇叔何罪之有。” 姜汜赔笑道,“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德妃?” 毓秀见姜汜直奔正题,便也不再转弯抹角,“姜相求朕饶了德妃的性命,朕念他爱女心切,德妃与人有私又情有可原,若论原罪处治,实在于心不忍。” 姜郁见姜汜连连点头,一脸赞同,禁不住开口道,“天理国法人情,皇上不能只顾人情,不顾天理国法,若因德妃是权贵之女就饶了她的罪责,让循规蹈矩之人情可以堪。” 毓秀冷笑道,“循规蹈矩之人也多言行不一者,孰是孰非,也不是一眼望去那么简单。” 姜汜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姜郁也沉了脸色,“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已是难测,若皇上放过显恶,唯恐人心难平。” 毓秀摇头冷笑道,“人心?谁的人心?” “后宫诸人之心,臣的人心。” “朕相信伯良,伯良却不相信朕吗?朕认定你并非与德妃有私之人,也不想计较德妃的罪过,你却为何斤斤计较。” “并非是臣斤斤计较,而是德妃的事牵涉甚广,后宫之中无一人可得豁免,皇上若不彻查到底,如何给清白之人一个交代。” 姜汜见二人你来我往,似剑拔弩张,才想出言劝和,却被毓秀挥手制止,“伯良言之凿凿,计较的不是如何处治舒娴,而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出舒娴的有情人。自觉遭到背叛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 166阅读网 294 9.18 ? 姜汜以为姜郁的态度太过强硬, 生怕他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激怒毓秀, 就出言缓和一句, “皇上自有决断,伯良勿须再言。” 姜郁冷冷望了姜汜一眼, 跪地对毓秀拜道, “朕请皇上彻查德妃之事,并非出于私心, 请皇上明鉴。” 姜汜面上尴尬,皱着眉头看了看毓秀,也不好再劝。 毓秀见姜郁执意要一个结果,禁不住摇头对姜汜苦笑,起身去扶姜郁,“你若执意要查, 命内务府严查就是了,以皇叔的生辰为限,朕等你的结果。” 姜郁蓝眸一闪, 面色清冷, “皇上预备如何处治德妃?” 毓秀放了姜郁的手, 回原位落座,“朕已应承姜相,对外假称德妃卧病,送出宫外养治, 重病不愈, 从此隐姓埋名, 终身不得入朝为臣。” 姜郁嘴巴动了动,似有口难言。 毓秀冷冷笑道,“伯良才义愤填膺,怎么现下却不发一言,你觉得朕给德妃的责罚是给的重了,还是给的轻了?” 姜郁看了一眼姜汜,轻声叹道,“皇上对德妃的处治,臣无权置评,就譬如皇上对崔缙与贺枚的处治,臣无权过问是一个道理。” 毓秀听出姜郁话中别有深意,一时语塞。 姜汜思索半晌,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气氛冷沉,毓秀喝了一口茶才笑着开口道,“德妃的事不必争论不休,朕今日来原本是要商议皇叔寿辰的事。”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却执意不肯转移话题,“皇上对德妃网开一面,实属情非得已,却不知那与德妃有私之人,皇上要如何处治?” 毓秀摇头苦笑道,“伯良不依不饶,到底要朕如何,你直说就是。” 姜汜在一旁陪笑,“当日德妃对臣哭诉,只说她并非与人有私,而是受人蒙骗,至于她所言是真是假,臣也不能十分确认,一切都要看皇上的意思。” 毓秀满心无奈,“德妃的身手如何,才智如何,人所共知。皇城内外谁不知德妃有勇有谋、敢爱敢恨,怎会轻易受人蒙骗,被人摆布。若她所言不虚,朕倒是十分好奇摆布她的是什么人。” 姜郁一脸面无表情,“只怕皇上知道真相,免不了伤心。” 毓秀一皱眉头,反唇相讥,“除非那人是伯良,朕怎会伤心。且不管与舒娴有私的是她带进宫的侍从,还是原本就在宫中的宫人,朕一并成全他们就是了。” 姜郁冷哼一声,“若逼迫德妃的并非侍从,而是皇上的枕边人,又要如何?” 如此言之凿凿,意有所指,不像随口一猜。 枕边人,如今她的枕边人除了姜郁,便只有洛琦凌音与陶菁了。 毓秀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伯良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郁摇头笑道,“德妃进宫这些日子,与之行从过密的几人都有摆脱不了的嫌疑。这几人之中,舒娴最为看重的似乎又是洛琦。他卧病之后,舒娴枉顾皇上的旨意,每每去永喜宫探望,臣以为当初洛琦之所以做出那种事,并不只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此言一出,毓秀心中难免惊诧,她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汜的表情,但见姜汜一脸淡然,似乎并不觉得稀奇,想必是一早就已经知道洛琦从摘星楼上摔下来的始末。 毓秀不想当着姜汜的面谈论洛琦。虽然舒娴与洛琦的私交的确超出她的想象,洛琦出事之后,舒娴的紧张程度也不像刻意在人前演的一出戏。若是洛琦没有醒过来,兴许毓秀会真的心生疑窦,怀疑他与舒娴之间的纠葛。 而如今……她几乎可以确认,舒娴这一场阴谋的矛头对准的并非洛琦。 姜郁见毓秀满怀心事,猜她心有动摇,便对姜汜使个眼色。 姜汜一本正色,“德妃之事,伯良若放心不下,可亲自督促内务府追查到底,皇上碍于姜相的情面,免了德妃的死罪,那与她有私的那人,断不能轻饶。” 姜汜的态度与之前大相径庭,毓秀难免怀疑他是迫于姜郁的压力才改变态度。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得不怀疑姜家与舒娴的这一步棋,一开始想要针对的就是她所谓的枕边人。 毓秀沉默半晌,淡然笑道,“德妃的事交予伯良与内务府审理便是,朕今日来是要与皇叔商议如何庆祝寿诞之事。秋高气爽,御花园里的菊花开的正好,朕为皇叔在园中设百菊宴庆生如何?” 姜汜摇头笑道,“母难之日,又不是整岁生日,本不该大肆庆祝。皇上怀有身孕,忌酒忌辛,又不好在外多吹风,千菊宴的事,可否另行商议?” 姜郁见毓秀面有失望之色,就笑着说一句,“正是因为皇上身子不适,在御花园设宴才是上上策,若中途皇上有不适,大可提早退场,由太妃主持与众臣同乐。赏菊咏梅本是风雅之事,较比在地和殿设宴,更多了几分意趣。” 姜汜听姜郁如此说,认定这是毓秀的意思,便不再说半个不字,笑着应承下来。 毓秀点头笑道,“皇叔之后便可请灵犀入宫,一同商议千菊宴事宜,朕这几日因三堂会审的事焦头烂额,对皇叔寿宴无力多插手,请皇叔见谅。” 姜汜见毓秀起身,忙也拜道,“劳烦皇上为臣忧心,又承蒙圣驾亲临永寿宫,臣何其惶恐。” 毓秀轻笑道,“皇叔何苦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先回宫,皇叔也早些歇息。” 姜汜将毓秀与姜郁送出宫门,等二人各自上轿,才带人回宫。 行到半路,毓秀掀了轿帘,将周赟叫到跟前,“你去禀报皇后,说朕还有事,叫他不必等我,自回永乐宫。” 周赟领了旨,到姜郁轿边禀报。 姜郁沉默半晌,掀了轿帘,温声对周赟道,“皇上可说她有什么事?” 周赟拜道,“皇上未曾言明,下士不知。” 姜郁见周赟神情平淡,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去回皇上,就说我知道了,我在永乐宫等她。”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强迫毓秀去永乐宫留宿吗? 周赟心里觉得不妥,又不敢正面反驳,只得咬牙应承下来。 轿子走出百步,姜郁把姜郁又叫回来,柔声吩咐一句,“提醒皇上裹好外袍,不要着凉。” 周赟谨慎应了,站在原处等姜郁的轿子走远,他才快步去追毓秀一行。 毓秀到了永喜宫,并不叫侍从通报,问了洛琦是否醒着,就带着人悄悄进殿。 寝殿之中只有洛琦的心腹一人服侍,毓秀也只留了周赟,宫人们为毓秀上了茶果,齐齐退到殿外。 两个侍从将姜郁扶起身,让他半个身子靠在软枕上。 毓秀本也坐在床边,洛琦起身之后,她也往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洛琦的手。 洛琦神色淡然,嘴角翘起的弧度几不可见,连毓秀也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对她展露一个笑容。 对视的时间越久,毓秀的心绪越哀沉,握洛琦的手也越重。 洛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对毓秀的几句寒暄也听而不闻,虽不发一言,却默默反扣住毓秀的手,食指指尖轻轻略过她的掌心。 毓秀在永喜宫坐了半个时辰,周赟等都觉得气氛沉静到尴尬,无言对坐的二人却甘之如饴。 出永喜宫之后,毓秀的心绪就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周赟见毓秀一脸安逸,本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却又不敢不禀报姜郁的话,“皇后殿下在永乐宫等候皇上,皇上可要摆驾过去?” 毓秀心中压抑,禁不住皱起眉头,“皇后明白跟你说他在永乐宫等我?” “是。” “之前为何不禀报?” “下士失职,请皇上恕罪。” 毓秀原本还在为舒娴的事恼怒姜郁,冷风一吹,她脑子里就生出逃走的念头,“派人去永乐宫告知皇后,朕今日太过疲累,回金麟殿歇息,叫他不必等了。” 周赟欣然领旨,吩咐宫人去永乐宫报信。 毓秀自回金麟殿,洗漱上床,顾自辗转半晌,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有什么期待。 半梦半醒之中,床帐之外一点一点变昏暗,似乎有人熄灭了寝殿里的灯火。 兴许是安神香的缘故,毓秀想睁开眼,想动一动身子,身子却沉的一动也不能动。 有人掀开了床帐,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掀开她身上盖着的薄被,搂着她的腰躺在她身边。 毓秀的身子瞬间绷紧,又在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的那一刻蓦然放松。 陶菁的呼吸喷在毓秀的侧脸上、脖颈上,越凑越近,虽不急促,却十分灼热。 直到他温热的唇触碰到她的皮肤,她才从睡梦中挣脱出来,轻轻睁开眼。 陶菁扳着毓秀的肩膀,把她搂到与他面对面的位置,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因为四周太过黑暗,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毓秀只看得到陶菁模糊的五官轮廓,她却错觉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鬼使神差,她已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166阅读网 295 9.19 ? 毓秀醒来时, 四周一片昏暗, 也不知是昼是夜, 她下意识地摸一把身边的空床,摸到的却是半凉的褥被。 若不是帐子里的桃花香弥久不散, 与她唇上依然灼热的温度, 她恐怕要怀疑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陶菁压抑的咳嗽声犹在耳边,他真的来过吗, 又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揉着头坐起身,掀了床帐,高声叫来人。 周赟与郑乔应声进门,毓秀看到衣衫板正的周赟,强笑道, “昨夜熬到那么晚,今早又来当差了吗?” 周赟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躬身拜道, “下士白日当差, 相比为皇上守夜的侍从要舒服许多。”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白日当差比夜里当差舒服?” “是。” 周赟不知毓秀问话的意思,回话时也满心忐忑。 毓秀笑道,“既然如此,从今晚后, 你也不必夜里当差, 只白日跟在我身边可好?” 不知周赟吃惊, 一旁的郑乔也是一愣。 侍从们不论品阶,除非得到主上的授意,都要轮值日夜两班。毓秀要周赟白日与她形影不离,倒是难得的殊荣。 郑乔见周赟不应声,忙拿手肘点了点他,周赟这才跪在地上,领旨谢恩。 毓秀笑着摆摆手,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昨晚可有谁来金麟殿?” 周赟心知毓秀问的是什么,起身时却吞吐道,“昨晚皇上睡下,下士就回了下处,金麟殿只有为皇上守夜的侍从。” 只有守夜的侍从? 毓秀看了一眼郑乔,轻声笑道,“昨夜在金麟殿守夜的侍从是谁?” 郑乔一脸为难,嘴唇也有点发颤,“是下士。” 毓秀站起身,从嬷嬷们手里接过漱口水,吐了之后才笑着对郑乔说一句,“你昨晚守夜,今日又值日班,身子受得住吗?” 郑乔见毓秀面色和缓,猜她只是调侃,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放下,“下士身子无碍,请皇上放心。” 毓秀洗了脸,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周赟,见周赟目光躲闪,她便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周赟与郑乔眼看着毓秀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温柔,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毓秀换了朝服,带着侍从出殿,走到半程,却碰到姜郁等在路上。 毓秀笑容款款地迎上姜郁,“伯良怎么等在这里?” 姜郁执起毓秀的手,陪她一同往勤政殿去,“昨晚在永寿宫分别之后,皇上去了永喜宫?” 他问的如此直白,毓秀难免吃惊,吃惊的不是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而是如今他竟掩饰也不掩饰。 心中虽恼怒,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伯良言之凿凿,认定洛琦与舒娴有私,又认定他当初的轻生另有内情,朕一时冲动,就跑去永喜宫质问洛琦……” 姜郁握紧毓秀的手,“臣斗胆一问,皇上质问洛琦的结果如何?” 毓秀摇头讪笑道,“还能如何,朕在永喜宫坐了半个时辰,他还是一言不发。”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过着这些天,御医也说洛琦身子无碍,他竟还不同人说话?” 毓秀冷笑道,“他并不是不同人说话,只是不同朕说话。他醒来的这些日子,舒娴时常去探望,二人在人前虽循规蹈矩,却常常将宫人屏退独处。自从昨晚听伯良说了那一番话,朕的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 姜郁笑道,“皇上在永喜宫受了挫折,却要冷落臣,臣昨晚辗转反侧,郁郁难安,错以为皇上是在生我的气。”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郁,“朕怎么会生伯良的气,前朝后宫这些人,一个个让我失望,如今我身边可以仰仗的,除了你还有谁?” 姜郁一挑眉毛,用略带戏谑的语气说一句,“皇上身边不是还有一个忠心耿耿,形影不离的修罗堂主吗?你那么极力想要隐瞒他真正的身份,也是因为信任他的缘故,只盼他不要让你失望。” 毓秀明知姜郁意有所指,心中已生出不好的预感,“伯良从哪里听说‘修罗堂’的名号?” 姜郁笑道,“时至今日,皇上不会还以为‘修罗堂’是见不得天光的秘密?” 毓秀面色凌然,“虽不至于是见不得天光的秘密,却也并非是人所共知之事,伯良究竟是从哪里听说‘修罗堂’三字?” 姜郁冷笑道,“姜家的暗卫并不比皇上的修罗堂逊色,姜壖想查到什么消息,就一定能查到什么消息。” 毓秀面容清冷,“伯良说的只盼他不会叫我失望又是什么意思。” 姜郁似笑非笑地摇头道,“皇上赐九龙章给华砚、贺枚与洛琦,这三个人却或多或少都让皇上失望。” 一句说完,他又笑着加一句,“臣随口一说,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毓秀讪笑道,“并非是九臣让朕失望,是朕让九臣失望。若朕是有道明君,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姜郁笑道,“姜壖权倾朝野,即便皇上是有道明君,若不能摆脱权臣的挟制,许多事,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毓秀笑道,“话虽如此,朕心中到底不安。” 眼看仁和殿就在眼前,姜郁便放了毓秀的手,笑着说一句,“臣告退,晌午在勤政殿恭候皇上圣驾。” 毓秀一皱眉头,“伯良今日怎么有点奇怪?” 姜郁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变得有些滑稽,“哪里奇怪?” “一会咄咄逼人,一会又客气的过分。” 姜郁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躬身拜道,“臣大概是一早就等在外着了凉,说起话来才不清不楚,让皇上错意。” 毓秀听出他阴阳怪气,也不同他一般见识,随口说了一句安抚之语,就带人上朝去了。 姜郁站在远处看着毓秀进了仁和殿,好半晌才感觉到身上的冷。 傅容见姜郁迟迟不动,不得不上前劝一句,“殿下,是否先回宫再做打算?” 姜郁看也不看傅容,眯眼望着仁和殿宫门的方向,沉默良久,才转身回宫。 毓秀进门时,众臣已等在殿中,分列两旁躬身等她坐上高位,才跪地行礼,口称万岁。 毓秀挥袖叫众人平身,未等朝臣奏报,就笑着说一句,“朕今日有几件事,要与众爱卿商议。” 姜壖看了毓秀一眼,其余众人虽不敢抬头,却都在心中暗自腹诽,料定毓秀要说的事与三堂会审有关。 谁知毓秀竟开口说一句,“众爱卿大约也都听到消息,朕已怀有身孕,龙嗣有望,近来便生出一个念头,在皇女出生之前大赐祈福。” 灵犀看了一眼姜壖,出列道,“大赐有三,皇上想要礼部如何操办?” 毓秀笑道,“以往的大赐无外乎封赏皇女,皇女之父,大赦天下。姜郁位至皇后,无以复加,朕想赐他殊荣,恐怕要想别的办法。” 姜壖之前已经从姜郁那里听说他祈求免死金牌的事,如今听毓秀这么说,心里也猜到她意欲何为。 果不其然。 毓秀一双眼直直望着姜壖,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大熙开国以来,曾赐下四块免死金牌。朕倚重姜郁,倚重姜家,想将这第五块免死金牌赐予姜家,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听到“免死金牌”的时候心里都是一惊,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姜壖面上一派凌然,也不推辞,半晌之后方才出列,跪地向毓秀行大礼,“臣叩谢皇上隆恩。” 毓秀笑着叫姜壖起身,灵犀躬身对毓秀道,“礼部这就拟旨,送宰相府与皇上过目。” 毓秀笑道,“以上是朕要说的第一件事,这第二件事,与公主有关。” 灵犀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躬身道,“臣惶恐。” 毓秀扫视殿中众人,又特别看了一眼姜壖,“朕一早就曾许诺皇妹亲王之位,请礼部为皇妹拟一个亲王封号。” 满朝文武唯姜壖马首是瞻,见姜壖对灵犀行拜礼,这才纷纷出列道贺。 灵犀惶惶叩首,“臣何德何能,叩谢皇上隆恩。” 毓秀笑着叫灵犀免礼,“至于这第三件事,与从前一样,朕登基大婚时曾大赦天下,此次若诞下皇女,便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姜壖在心中冷笑。 不出所料,小皇帝之前所说的赐牌封王,都只是为这一句“大赦天下”,他才应承在千菊宴上为崔缙与贺枚求情,原是十恶不赦诛九族之罪,改为仅涉案之人的死罪。明春若她当真诞下龙女,大赦天下,岂不是又免了那二人的死罪。 奇怪的是若小皇帝当真打的是这个算盘,不必这个时候就亮了底牌,何不等千菊宴后定了那二人的罪名,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莫非…… 她是真心忌惮他的威势,不想在任何情况下与他针锋相对。 姜壖若有所思地望着毓秀,毓秀的表情晦暗不明。 可笑的是她明明时时处处示弱,却反倒让他生出隔阂与戒心。 166阅读网 296 9.23 ? 就在姜汜生辰之前, 毓秀着凉感染了风寒, 每日咳嗽不止。到了千菊宴这日, 众人都劝她在宫中休养,她却还是照礼部原定的布宴为姜汜庆生。 秋日天寒, 千菊宴设在晌午, 下了早朝,众臣就纷纷赶来御花园赴宴。好在没有风, 毓秀未至,百官就三两结伴谈笑赏菊。 姜壖几人寻了个僻静处,悄悄说话,他身边只有何泽与岳伦,为了避人耳目,南宫秋与关凛走去了另一处。 三人面色阴沉, 面上皆无笑意。何泽与岳伦之前都听到风声,姜壖要在今日宴上为崔缙与贺枚求情,他二人不知真假, 心下忐忑不安, 又不敢问, 只能等姜壖示下。 偏偏姜壖对三堂会审的事避而不谈。 何泽在宗人府埋有耳目,一早听说舒娴被囚禁的消息。内线所知有限,他也自然不敢妄自揣测,私传消息, 只暗暗认定, 舒娴获罪的事与姜壖欲为崔缙贺枚求情的事似有关联。 交谈中, 岳伦与何泽几番眼神交汇,二人都暗示对方提话说正题,却彼此推脱,谁也不肯挑先。 尴尬时,不远处一群人中发出朗朗笑声,姜壖扭头去看,原来是几个文臣围着迟朗要他吟诗咏梅。 迟朗的诗赋才情人所共知,是朝中有名的才子,相比程棉的一板一眼,关凛的愚蠢庸俗,他反倒是三法司长中最潇洒风流的一个,在一众刑官中卓尔不群,就连献帝也屡屡嘉赏他的诗赋做的好。 迟朗原本与程棉站在一处,渐渐的二人就被人围住,清流们起初都以鼓动迟朗作诗为由,也有人别有用心,夹杂了公事说。 迟朗避重就轻,正事一概敷衍,应众人所请作了一首咏菊的诗,听到四围拍手叫好,他便哈哈大笑,对程棉眨眨眼。 程棉淡然看老友周旋众人之中,放肆才情。眼见姜壖等人寻生望了过来,他便收敛了本就几不可见的一丝笑意,冷冷迎上姜壖的目光。 二人隔空对视,剑拔弩张。姜壖纵横朝野多年,自然有他的气魄,得势之后,敢挑衅他的人绝无仅有,偶尔与人有眼神交汇,礼让的人也绝不会是他。 当下程棉虽目光如剑,在他眼里却也是不值一提,他除了自觉受到冒犯,并未觉出丝毫威胁。 真正让他觉得惊诧的,倒是那日毓秀在朝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冷望着他的那个眼神。 那个当下,他虽受住她的注视,却冷汗直流,如芒在背。在那以后,他面对小皇帝时便再不复无所顾忌的凌然姿态,偶有几次,竟也会觉得莫名心虚。虽然之后她不曾再用如此迫人的眼神看过他,他心中却多了许多忌讳。 姜壖更坚定了除掉毓秀的决心,在刺杀华砚,又设计陷害崔缙与贺枚之后,他便着手谋划从小皇帝手中夺取皇权。 可怜那丫头空有龙脉威势,到底年轻计浅,想在他面前耍小伎俩,殊不知她早已落入他的全套,聪明反被聪明误。 何泽与岳伦见姜壖睥睨冷笑,猜他心有所想,便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此时望向迟朗一群的不止姜壖等人,阮青梅与阮悠及工部的一干人站在一处,也听到迟朗等人纵声欢笑。 等博文伯与九宫侯先后前来,阮青梅便离了本部众人往舒景处来。 舒景起初与九宫侯寒暄,见陆续有人招呼,便离了九宫侯,与南宫秋和关凛说话。二人旁敲侧击向舒景询问舒娴,却大多是询问舒娴身体安康,饮食心绪之类的话,一概被舒景敷衍了过去。恰巧阮青梅走到舒景身边,南宫秋与关凛便知情识趣地往吏部与户部几位侍郎处去。 阮青梅见舒景面色阴郁,眉眼间隐有怒意,问话时就特别斟酌了分寸,“今日是皇上家宴,德妃也该出席,臣却听说她这几日感染风寒,不知是否大好?” 舒景听出阮青梅的弦外之音,心中怒气更盛,她才被南宫秋与关凛套话,尚且还有几分耐性周旋,眼下却没心情同阮青梅你来我往。 “德妃在宫中,本爵在宫外,她能来不能来,我如何知道。” 阮青梅听舒景没好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原本还指望舒景与她交心的心也一并灭了,低着头红着脸唯唯诺诺,待有人前来拜见舒景,她便逃也似的走回阮悠等人的身边。 阮悠望见阮青梅在舒景面前卑躬屈膝,又见舒景怒目,阮青梅脸红擦汗,猜到她碰了钉子,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待阮青梅故作无恙地回来,她便稍稍欠身,当做招呼。 阮青梅满心尴尬,招心腹到一边私声耳语。阮悠在一旁听到五六分,只默默记在心里。 九宫侯与博文伯本是一前一后进的御花园,众臣前来行礼,九宫侯就避远了,一来避是非口舌,二来他也真心不喜这些人吹牛拍马,虚与委蛇的行径。 众人见九宫侯与长子次子在一旁围谈,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不会不识相地上前搭话。 刑部两位侍郎都是何泽心腹,也是姜壖一党,自博文伯与九宫侯进门之后,就附耳私语。 钱侍郎本是何泽内弟,地位比另一位侍郎要高,说话时抱着双臂捋须,“宫中正值多事之秋,难得皇上还有心情设宴为太妃庆生。” 王侍郎较钱侍郎年长,在部中的权夺却不如钱侍郎,时时处处自认次位,当下说话时便侧着半个身子,试探着凑近钱侍郎耳边,“听闻棋妃从摘星楼赏玩时跌下楼来,又有传闻说之前他与皇上曾有争执。” 钱侍郎冷笑道,“棋妃事小,德妃是大,听闻她得罪皇上,被关进宗人府。” 王侍郎陪笑道,“我也听说德妃被囚之事,宗人府又是舒婉执掌,德妃何等尴尬。” 钱侍郎低声道,“女妃进宫本就尴尬,譬如当初的书嫔,若非心有郁结,何以大病一场。” 王侍郎啧啧道,“说来稀奇,自皇上大婚纳妃,后宫诸人就接二连三出事,书殿下卧病,画殿下遇刺,棋殿下重伤,德妃又得罪了皇上被囚,如此不详,似有玄机。” 钱侍郎才要回一句,只觉一道视线冷冷望向他,扭头一看,竟是舒婉,他心里一惊,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对王侍郎使个眼色,不说话了。 舒婉一早就望见钱王二人挤眉弄眼,窃窃私语,猜到他们在议论皇家家事,心中鄙夷,面上也露出了不屑之色。舒二见舒婉冷颜,就笑着走到她身边说一句,“何泽是个人物,他养的狗却不入流,可惜可惜。” 舒婉看也不看舒妍,“养的狗听话就好,至于入流不入流,大约也没那么重要,有才有能之人,自不会甘心为人鹰犬,且看程棉。” 舒妍见舒婉称赞程棉,心中自有滋味,也不应和,转而说一句,“所谓狗仗人势,吏部户部的人红光满面,礼部那些人却像霜打的茄子。” 崔缙获罪,礼部诸官自觉面上无光,一个个神情倦怠,虽聚在一处,却各自沉默不语,无人与别部说话,别部也不与他们说话,在百官之中颇有些格格不入。待灵犀来时,这些人才多了些活气,上前跪拜千岁。 灵犀才加封亲王,相比从前的张扬,她近来倒越来越低调,在旁人看来更稳重深沉,似乎多了许多心事。 她远远走来时,就看到众臣几处赏菊,眼看礼部诸人无精打采,于情于理,她也要走来撑一撑场面。 百官见到灵犀,纷纷前来招呼,礼部众人原本鸦雀无声,渐渐的也有人与别部来攀谈。灵犀周旋其中,也不管来说话的是否别有心计,一概和颜悦色,微笑以应。 众臣之中原本最热闹的是围着迟朗的一群人,灵犀到御花园之后,反倒是她身边更多了欢声笑语。 姜壖冷眼看灵犀在众人间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禁不住对何泽耳语一句,何泽凝眉思索了半晌,摇头回了一句。 灵犀瞥见姜壖几人窃窃私语,众臣不敢上前,禁不住在心中冷笑,才想走去同姜壖打招呼,却不料姜壖带着何泽岳伦向她走过来。 灵犀便笑着不动,等姜壖走到她面前,她才一边受了拜礼,一边笑道,“本想找姜相说话,却劳烦姜相亲自走过来。” 姜壖笑道,“亲王在上,臣在下,怎敢劳动殿下来见我,自然是我来见你。” 他嘴上虽这么说,语气中却不乏挑衅与不屑的意味。灵犀心中恼怒,嘴上却不会与他争一时长短,只淡淡笑着回一句,“姜相言重,你是一国宰相,三朝老臣,自然是本王去见你。” 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几句,众人都在一旁陪笑,才把浮华的话说尽,侍从就通报巫斯与西疆的几位郡主到了。 166阅读网 297 9.25 ? 四位郡主是作为和亲为质的备选才来容京的, 毓秀各赏赐巫斯西疆一座郡主府, 容她们自立门户。自北琼与南瑜两位皇子离开容京, 几位郡主谨言慎行,避嫌自守, 除非必要, 则半步不离郡主府。 表象如此,至于几位郡主是否与朝臣暗下勾连, 又是否与姜壖舒景有不可告人的图谋,修罗堂查到的事并不乐观。 奇怪的是自从舒娴进宫之后,姜壖与几位郡主的接触就不如之前那么频繁。反倒是舒景加倍拉拢除古丽以外的三人。 古丽本是待嫁之身,一心只盼婚期临近,前往南瑜,对家姐与姜壖舒景的交往一概不过问, 也丝毫不关心。 毓秀忌讳的从来就不是古丽,她从前也不觉得阿依对她有十分威胁,尤其是在舒娴进宫之后, 她渐渐意识到姜壖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在一张暗网的深处悄悄埋起了另一张暗网。 暗网之下的暗网,才是老狐狸的绝命杀招。 灵犀与姜壖见四人结伴前来,相视一笑,一同往前迎了两步, 等她们走到近前, 各自见礼罢, 姜壖便离了几个女子去了别处。 灵犀离了礼部众人,陪四位郡主在御花园中漫步赏花,欢声谈笑。,众臣只是远远行礼,并未上前拜见,姜党为了避嫌,自然也不会过来说话。 迟朗与程棉身边的闲人已比初时少了许多,围着他们的就只剩大理寺与刑部的心腹。 程棉面色清冷,从一开始就没有笑意,迟朗面上虽笑,审视众人的眼神却没有温度。 自从四位郡主到御花园,程棉的目光就紧紧盯着阿依郡主。凝眉思索时,手腕一痛,原来是被身边人狠狠捏了一下。 程棉才要扭头斥责迟朗,迟朗却一本正色,“你想什么想出神了,我才扯了你袖子,你却丝毫没有反应。” “你扯我袖子干什么?” “你盯着阿依郡主看,必然惹人生疑,非常时期,你我都该谨慎行事。” 程棉见迟朗面无笑意,并非一贯的戏谑姿态,也不好再与他计较,咬了咬牙,转而看向阮青梅与阮悠。 恰巧阮悠也望向他们这边,二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迟朗鲜少见程棉对谁露出这种笑容,禁不住调侃他几句。程棉眉眼间似有戏谑,附耳对迟朗笑道,“阮大人才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迟朗笑容一僵,原本的玩笑话都卡在嘴边,出不了口。他故作不经意地看一眼阮悠的方向,竟发觉阮悠当真在看他。 阮悠面上一副欲言又止,若有深意的表情。迟朗被紧紧盯着,原本还有些面热,见她似乎想问他公事,无关私情,面上的忐忑与难堪才一扫而空。 阮悠一直往二人处观望,似乎想走过来同他说话,却不知顾及什么才没有动作。 程棉见迟朗若有所思,就用手肘撞了撞他,低声说一句,“后宫接二连三出事,礼部却还是为太妃大肆庆生,依敬远看来,这当中有什么名堂?” 迟朗笑道,“若非有圣意,礼部怎敢贸然做主。恭亲王虽不敢得罪姜壖,暗下里却还是以皇上马首是瞻。元知与圣上这般亲近,怎么反倒来问我当中有什么名堂。” 程棉被反问这一句,心中难免有些恼怒,“皇上与我商量的是朝事,不是后宫事,我是何等身份,敢过问皇上家事。” 迟朗摇头道,“难就难在皇上的朝事与家事相互勾连,棋妃的事,德妃的事,都并非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 程棉正色道,“德妃被囚之事内情如何,你我皆不知晓,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还是不要妄自评论。” 他才说完这一句,就有侍从禀报,说棋妃德妃驾到。 程棉一皱眉头,与迟朗对望一眼,与众臣一同上前行礼。百官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滋味,谣言不攻而破。 这两人出席太妃寿宴,且又是一起出现,的确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何况在洛琦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行动不便的情况下。 工匠为洛琦特制了一座木轮椅,舒娴却不用侍从,自己推着洛琦进了御花园。 二人从进门到入座的一路,虽然也有人想上前来寒暄,可最终上的只有舒洛两家的家人。 九宫侯与舒家两位公子上前与洛琦说话,询问他身子如何,他也不开口,一概淡笑回应。半晌之后,父子几人也觉得尴尬,洛琦却开口问一句,“三哥怎么没来?” 九宫侯心中惊喜,叹息中也带着一点笑意,“洛三无品无阶,在家中安心备考,我便向皇上告假,要他不必来凑热闹。” 洛家的长子次子都是科举出身,双双供职于翰林院。三子已是举人,只待明年会试。 舒娴本与洛家几人站在一起,见舒婉与舒妍双双走来,她才离了洛琦迎上二人,一同赏花。 侍从们只敢远远跟着,不敢上前,待走到人稀僻静处,舒娴便对二人冷笑道,“难得姐姐们有心同我说话。” 舒婉看也不看舒娴,弹了弹无名指指甲,冷笑道,你以为是我请愿走到你身边?若非母亲吩咐,要我等在人前做出一副和乐的模样,我与二妹必定躲着你,不敢高攀。 舒娴看了一眼佯装赏花,实则偷偷看向她的好事之人,冷哼一声道,“这朝上谁不知舒家姐妹面合心离,何必故意做出情深的模样惹人厌弃,舒雅怎么不见?” 舒婉轻咳一声,“母亲怕她一时冲动,在太妃大喜的日子为崔缙求情,就替她告了病,关在家里不得出门。” 一句说完,三人都有些沉默,许久之后,舒妍才自嘲道,“我们五人之中,只有那个傻丫头最单纯纯粹,不图名利,不求上进。” 舒婉眯了眯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嗯声,“若来日反倒是这个不图名利,不求上进的傻丫头做到高位,会是何等讽刺。”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被舒婉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就有了些宿命的意味,舒妍与舒娴目光交汇,或多或少都变了脸色。 舒婉见舒娴眉头紧皱,禁不住在心里笑她庸人自扰,“皇上特意选在这个时点放你出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舒娴眸子闪了闪,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舒婉与舒妍看到她这个表情,也禁不住脊背发寒。 毓秀下了早朝,回金麟殿换了大宴服,硬灌了侍从们奉上的汤药,放肆咳嗽了一阵,才上轿往御花园去。行到半路,见姜汜与姜郁的轿子远远等着,周赟正犹豫着要不要停轿,姜汜就派人飞跑来报,只说不必惊扰毓秀,两队仪仗自会在后紧紧跟着。 待到御花园门口,三人各自下轿,会面见礼。 姜郁见毓秀脸色发白,忙上前扶着她的手,“皇上觉得怎么样?” 毓秀小声对他说一句,“才吃了药,比早起时好多了。” 姜汜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脸关切,三人寒暄几句,一同进御花园的门。 携手并行时,姜郁悄悄对毓秀耳语一句,“皇上这几日都宿在金麟殿,病情非但不见好,反倒比之前更重,不如住回永乐宫,由臣日日照顾。” 毓秀握紧姜郁的手,淡淡笑道,“虽然只是小病,若日日与皇后一起,恐怕连累你也病了,还是等我身子好一些,再回永乐宫去住。” 姜郁扭头看了一眼毓秀,猜不出她是真心怕连累他,还是借机躲开他,一时阴郁在胸,不得纾解。 姜汜见姜郁冷冷的,赶忙上前说了几句玩笑话,扶着毓秀一同到外宴处。 众臣远远见三人走来,忙列班站立,跪地行大礼,口称“皇上万福金安,太妃福寿安康。” 毓秀与姜郁二人坐上上位。姜汜与灵犀一左一右,坐在二人下首。 毓秀笑着看了姜汜一眼,对姜郁灵犀使个眼色,三人起身对姜汜拜了一拜,“今日是皇叔生辰,小辈等祝皇叔福寿安康,万事如意。” 姜汜惶惶起身扶住毓秀,“臣叩谢皇恩。” 人还未跪,就被毓秀扶手扯住,“朕怎么会让皇叔跪我,快请坐。” 姜汜与毓秀对视一眼,跪又跪不得,只得讪笑着坐了。毓秀三人等姜汜落座,相视一笑,也一同坐了。 底下众人跪了半晌,也未等到毓秀叫平身,姜壖等上位的人都坐了,便抬起头看了一眼,不料竟正对上毓秀的目光。 毓秀直直看着他,看似冷漠淡然,实则颇有深意的注视。 一瞬之间,姜壖也望见姜郁与灵犀嘴角抽出的冷笑,他的心跳快了些,手心一片湿热。 毓秀等姜壖低了头,才高声说一句,“众爱卿免礼。” 百官一同起身,各自在席上找到位置。 待众人都坐稳,礼部主事拜请毓秀示下,侍从们奉上冷盘茶点,鼓乐齐鸣,舞女们献舞。 一曲完了,御膳房便陆续还热盏碟,换茶为酒,奏乐开席。 毓秀喉咙痒,拿手帕挡着嘴巴咳嗽了半晌,方才举杯祝酒,“秋高气爽,美酒佳肴,今日皇叔生辰,请众爱卿听乐赏菊,与皇叔同乐。” 一句说完,百官在下齐齐应了一声。毓秀起身泼了杯中酒,笑道,“朕身子不适,饮不得酒,今日就以茶代酒,众爱卿切勿扰了兴致,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众臣近来都看得到毓秀隆起的小腹,自然明白她说不能饮酒的意思,百官之中只有程棉与迟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众人吃喝半晌,纷纷上前对姜汜敬酒祝寿,除了博文伯与九宫侯同敬一杯,左右相同敬一杯,六部长、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同敬一杯,在之后各部要员就分位次分批上前。 前后一个时辰,底下才敬过一轮。姜汜已微醺,百官敬到后半程,灵犀与姜郁各替姜汜饮了几杯。只有毓秀一人淡然饮茶,笑着看三人周旋。 宴到中局,众人都比初时放肆许多,歌舞乐宴欢,渐渐有人在席中走动,也有结伴一同在御花园中走动赏菊的臣子。 姜郁见毓秀时时咳嗽,劝她早些回宫歇息。毓秀还没等到姜壖的话,哪里肯走,白着一张脸硬熬。 姜汜与灵犀都看出毓秀百般不适,纷纷来劝她早些离席,毓秀执意不肯,姜郁看不过,只得起身吩咐侍从叫下首众人停了喧哗。 “今日既是千菊宴,不能不赏菊,诸位大人之中不乏喜好诗词赋之人,不如以菊为题作几首请皇上赏玩。” 他这一话半字不提才情,只说“喜好诗词赋”之人,本就傲慢至极,又要众臣作诗给毓秀“赏玩”,倒不像与臣同乐,反倒有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毓秀明知姜郁是有意而为之,却不知他意欲何为,眼看着迟朗等人已变了脸色,她也只有出面解围,“赏花赏月免不了要饮酒作诗,众爱卿若有诗性,大可作来切磋。说来惭愧,朕既不曾修习音律,在诗词歌赋上也并无才华,今日倒要向众爱卿请教。” 姜汜见毓秀如此说,也笑着说一句,“皇上要品诗,臣今日倒想品一品人,今日既然是赏菊,不如以物喻人,大家来猜,岂不有趣。” 毓秀心里觉得不妥,以菊喻人虽好,作出来任凭人去猜却有贬低的意味。 底下坐着的众人都是治国之臣,怎可当做优伶赏物戏耍。 毓秀不知姜郁与姜汜何以为此,她冷冷看了叔侄二人一眼,笑着对下首众人道,“皇叔寿诞,他要猜人,也不必作诗,朕心中倒有一个品格如菊,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臣子,却不知皇叔猜不猜得出是谁。” 姜汜被毓秀将了一军,禁不住也生出好奇之心,扭头看一眼她的表情,却见毓秀垂下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已笃定她心里那个人选是华砚,除他以外,还有谁能让她露出这种表情。 姜郁原本也以为毓秀说的是华砚,仔细看了她半晌,心中的想法又有动摇,“臣斗胆一猜,皇上说的品格如菊的,必定是大理寺卿程棉程大人。” 此言一出,下首众人纷纷应和,“程大人刚正不阿,高情远致。” 毓秀远远望了一眼程棉,轻笑道,“难得众爱卿对程爱卿赞崇有加,他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若要拿他比花中四君子,自然也比得,朕却以为他并不是菊。”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姜郁,姜郁却一直看着她。 “臣也是一样的想法,若以大理寺卿相比花中四君子,朕以为岁寒三友之中的傲雪之梅更配得上他。” 他说这话虽不是十分出自真心,语气之中却含着不得不认的感慨,毓秀笑着点点头,这才看了姜郁一眼,“皇后所言极是。” 程棉两颊微红,出列对毓秀拜道,“臣无德无能,担不起君子二字,更不敢自比四君子。依臣看来,还是工部阮尚书更堪比梅,巧就巧在她名讳中还有一个梅字。” 一言既出,百官皆笑,只有心思耿直的大理寺少卿说一句,“青梅与梅,毕竟不同。” 明眼人都听出程棉是有意讥讽阮青梅,阮青梅虽也有知觉,却不敢直言回击,只得佯装糊涂讪笑道,“老臣不才,担不起大理寺卿这一比,却也斗胆一猜。我工部侍郎阮悠深受皇恩,皇上几番赞赏,委以重任,想必在皇上心中,阮侍郎就是这个菊君子。” 阮悠一贯低调,之前也只是漠然旁观,不料被阮青梅一言扯入局中,自然要站出来拜一句“不敢。” 上下两席的人都明白听到了阮青梅的话,也多少猜到她话中的深意,想来她是在暗示小皇帝与阮悠关系不俗,特别委以重任,越过她这个一部之长分她的权。 毓秀冷冷望着阮青梅,面上无一丝笑意。阮青梅此举虽调转了矛头,来者不善,却也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称赞她心仪之臣。 “自阮卿主持修改工部例则以来,每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朕看过他们修改的新则,虽然还不完善,却也是我朝明规律则的第一步,这当中自然少不了阮卿的功劳,如此低调稳重,有才有能之人,自然比得四君子,朕却以为‘兰’字更配她。” 姜郁笑道,“空谷幽兰,孤芳自赏,生于荆棘之中,却不失志,皇上将阮大人比作兰花,是说她深明大义,志存高远,君子能容小人吗。” 毓秀似笑非似地看了一眼姜郁,也不回话。恰巧周赟上前为她换热茶,她就端起新茶轻轻抿了一口。 下首众臣都听出毓秀与姜郁一搭一唱的弦外之音,有可怜阮青梅瞬息之间受众人嘲讽,也有暗自幸灾乐祸,笑她蠢钝的。众人心知肚明,这些年若非她唯舒景马首是瞻,徇私舞弊为舒家谋取暴利,凭她的人品资质,怎可能霸占一部长之位。 姜壖目光幽深,望向阮青梅时面有鄙夷之色,舒景见他眉眼之间似有挑衅之意,一时心头火起,恨不得从眼中飞出两柄利刃刺死他,一边又深恨阮青梅不争,强压不住胸中怒气。 灵犀至始至终笑而不语,见下首一片寂静,气氛尴尬,才出声说一句,“皇姐既然这么说,阮大人自然当起得一个兰字。臣只是好奇,皇姐心中菊君子的人选到底是谁。” 她话说了一半,就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脸戏谑地看了一眼姜郁。 姜郁对灵犀挑衅视而不见,心下却实在不想从毓秀口中听到华砚的名字,思来想去,就笑着说一句,“臣心中也有一个菊君子,不知是否与皇上想的人是同一个。” 不止毓秀心生好奇,灵犀姜汜等人也想知道姜郁说的是谁。 “刑部尚书迟朗大人年少有为,为刑官这些年,政绩斐然,执掌一部,能谋善断,偏偏他为人颇具才情,吟风弄月,丹青浊酒,算得上是大隐隐于朝的典范。” 这一番话中不乏钦赏嘉赞之意,迟朗与程棉等人虽然对姜郁等世家公子不屑一顾,受到真心礼赞也不得不稍作表示。 “臣不才,万万担不起菊君子这三个字,殿下谬赞了。” 姜郁笑而不语,灵犀却点头应和,“大理寺卿似梅,阮侍郎如兰,朝中才俊卓尔不群者,想来也只有一个少年成名,才能卓越的迟敬远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迟爱卿政绩斐然,能谋善断是真,将他比作菊,朕却以为不太妥当。菊是花中隐士,须得是有才有能之人才配得上。迟爱卿有才有能,人所共知,如此耀眼之人,自然算不得隐士。” 朝中为臣的虽都是科举出身,大多却想追随前贤,求风雅名号,姜郁与灵犀称赞迟朗大隐隐于朝,迟朗虽作推恭之色,心中却禁不住暗喜,却不料毓秀暗示他的品性不够低调。 那日的推心置腹,醉酒畅谈还历历在目,酒醒之后,理智回魂,迟朗心中却还有许多不确定。 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认定毓秀对他心存顾忌,即便之前赐他九龙章,她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 遑论她从来都诟病的他为人处世太过圆滑。恐怕在她心中,他早已是世故的代称,哪里比得了孤傲高洁的菊君子。 程棉皱着眉头,迟朗自嘲一笑,摇头不语,正失落间,毓秀却在上首笑着说一句,“在朕心里,迟卿的性情更像竹,从不迎风而上。” 一言既出,众人皆笑,大多却是嘲笑。 姜郁眉眼之间隐有戏谑之意,转头对毓秀说一句,“竹再高也是草,皇上将迟大人比作竹,倒不像是在夸赞他,倒像是讥讽他随风摇摆。” 166阅读网 298 9.26 ? 下首众臣都是同样的想法, 却只有姜郁一人敢直言。他这一句出口, 即便为了同僚颜面面上不动声色的, 也都在偷偷看热闹。 迟朗满心尴尬,纵然是一贯的好风度, 禁不住也有些面热心寒。 毓秀目光审视, 看遍百官,半晌才微微笑道, “朕说迟卿像竹,从不迎风而上,并非是贬低他,而是说他筛风弄月,弯而不屈,志存高远, 有气有节。要说梅兰竹菊四君子中朕最偏爱,恐怕就要数竹君子了。” 姜郁本以为毓秀讥讽迟朗左右逢源的圆滑秉性,却不想她竟话锋一转, 盛赞他洞悉世事, 襟怀坦荡。 下首众臣原本还幸灾乐祸, 听毓秀这么说,假笑都僵在脸上,心中各有滋味。 迟朗咬了咬牙,许久才敢抬头看了一眼毓秀, 却望见毓秀也在看着他。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 毓秀紧抿的嘴角屈出一个弯弯的弧度, 笑容别有深意,却极尽真诚。 迟朗面上时时带着笑容,不笑的时候少之又少,当下望见毓秀目光的这一瞬,嘴巴却怎么也咧不出一个笑容。 程棉眼看着老友的脸越发红晕,两唇微微开合,不复一贯游刃有余的姿态,心中暗暗为他欣喜,面上却一派淡然。 阮悠原本就十分钦赏迟朗的人品,听毓秀如此说,心中非但没有不快,反倒为他确幸。 郁郁不快的反倒是姜郁,他皱着眉头打量迟朗半晌,轻声冷笑道,“被皇上比作四君子已是极大的殊荣,迟大人又担了这一个最字,连我都自愧不如了。” 毓秀也知道作为君王,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太过明白表示自己的偏好,若是盛世王朝,她是绝不会将独独几人比作花中君子。 可如今并不是盛世王朝,而是权臣天下,之前她说的所有钦赏夸赞的话,在姜壖眼里,都是为收买人心可说的。 如此,甚好。 迟朗垂了头,再抬眼时,面上就恢复了一贯的豁然姿态,“臣何德何能,从不敢自比君子。皇恩浩荡,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句说完,他便跪地行了一个伏礼,程棉阮悠紧随其后,其余人见状,也不得不纷纷跪到地上,郎朗同声说一句,“皇恩浩荡,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毓秀笑着叫众人平身,周赟吩咐侍从们添盏换菜,歌舞乐起。 毓秀默默喝了半晌茶,一曲舞罢,底下的气氛也活络了许多。姜郁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姜壖,笑着问一句,“四君子已有其三,菊君子是谁,皇上还未曾透露。臣心中好奇,皇上能否为臣等解惑。” 想知道结果的何止姜郁一人,适才若不是周赟与众侍从加酒添菜,毓秀恐怕已经揭晓谜底了。 才听了一首欢快的曲子,毓秀的心情也不是初时凝重,恰巧姜郁这么问,她就顺势说一句,“众爱卿中想必已有人猜到了,朕心中原本认定的菊君子人选,就是前礼部侍郎、落任的林州巡抚贺枚。” 姜郁想过毓秀会提起崔缙,却万万没想到她说的人是贺枚,“臣竟不知,皇上与贺枚还有交往,甚至熟稔到盛赞他人品的地步。” 毓秀淡淡笑道,“朕还是皇储的时候,只在皇家庆典时寥寥见过贺枚几面,他那时还没有做到侍郎之位,却深受崔尚书的信任。朕真正与贺枚有交往,是在我被封为监国以后的事。如今想来,母上大约也是看中了这个人,认同他的人品才能,才会将他升值侍郎,引进南书房与我相见。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会面,我敬重贺枚的才学,曾多次向他请教朝事,又过了大概半年,他透露想离开京城,去地方做一番事业的野心。” 毓秀说完这一番话,众人心里都有些吃惊,姜壖皱着眉头望向姜郁,又冷冷看了姜汜。让他恼怒的不是他竟丝毫不知毓秀与贺枚早已熟稔,而是若他不知此事,究竟还有多少事不知的这个事实。 姜汜也没想到明哲弦还有过这种安排,也不知道贺枚从前是如何与毓秀见面的。他一直作为姜家在宫中的眼耳喉舌存在,出了这么大的遗漏,他心中怎会不忐忑。 特别是在姜郁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时,他两只手心都攥满热汗。 姜郁目光幽深,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在他看来,毓秀说这一番话除了借此提起贺枚,似乎还有挑衅的意味。 毓秀也意识到上首下位看着她的各色眼神,她却依旧泰然自若,“贺枚的学问是极好的,博古通今,除去本部事,对其余各部事也颇为知晓,他虽身在朝堂,又在礼部当差,对西琳的民生治理却有着很深的见解,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朕初与他相识时,着实感叹于他的所知,更惊叹于他韬光养晦的能力。我西琳朝堂藏龙卧虎,若说隐,朕能想到的第一人,恐怕就是这位指点江山的贺大人了。” 众臣听这一言,心中各有滋味,有不屑的,也有嘲讽的,一部堂官有幸被引荐给皇储做心腹,自然少不了肆意挥洒,夸夸其谈,尽力地展示才华。且不说贺枚所谓的民生策是否纸上谈兵,就算他真的心有乾坤,腹有经纶,如今落得一个阶下囚的下场,什么抱负也都成了飞灰。 毓秀的眼扫过底下站着的每一个人,那一张张充满欲求的脸孔,或混沌或清浊的眼眸,且不管是冷眼旁观的,还是身在局中的,似乎都已认定她在这一场争斗中的败局。 即便是她倾心信任的臣子们也是如此。 只除了一个人。 那人是她藏在暗里的刀,是从不敢露锋芒,却握着她身家性命的生死棋;是无论朝局如何变化,当中的利害牵扯如何纷繁,也会作为她王牌存在的一柄利刃。 即便他们存在于同一空间,眼神也永远不会刻意交汇。彼此间碍于礼数的几番交往,也只是掩人耳目,并非真实。 毓秀只要想到这个人,无论是怎样杂乱烦躁的心,都会变得平静。她从不敢想象如果这颗棋子变了眼色,翻到敌方的阵营里,会是一个什么情景。 对他们彼此来说,这似乎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毓秀的沉思被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打断。 她知道那是陶菁,却没有扭头去看他,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收到了影响,也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也咳了几声。 两人的咳声此起彼伏,颇引人注目。 在此之前,没有人注意陶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宴上的,后宫之中本就是他地位最次,他想低调时,就真的能隐于背景。 姜郁见毓秀一咳不止,就起身走到她身边,帮她轻轻拍了几下背,小声问一句,“皇上身子不适,又在外吹了这半晌风,不如趁天下还暖,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笑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要说,说完我们就先走。” 姜郁面上虽笑,心中却暗自腹诽,她将贺枚比作菊君子,又提起他从前的种种,果然不是随性而为,而是与她马上要说的正题有关。 姜郁坐回原位,一转头,正遇上陶菁的目光,陶菁原本看的并不是他,而是毓秀,意识到他的眼神之后,才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短短一瞬之间,两人就各自错开眼,看向下首。 毓秀喝一口茶,淡然笑道,“朕失态了,扰了众爱卿的雅兴。” 百官纷纷出列行礼,异口同声,敬曰,“臣等不敢,请皇上保重龙体。” 众人心里想的是,扰了雅兴的并不是毓秀这几声咳嗽,而是她无端在寿宴上提起一个获罪待死之臣。 毓秀笑着请百官归位,“众爱卿心里一定疑惑,朕为何要在太妃的大寿之日提起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贺枚是朕心里认定的菊君子,大约也是最让朕失望的臣子。即便他雄韬伟略,满腹才华,落到今日的地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请众爱卿引以为戒,懂得有可为,有不可为的道理,入仕为官,每一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切忌利欲熏心,结党营私,枉顾朝廷法纪,将自己至于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白白浪费了大好前程。” 这一番话自有深意,上位下首听着的人体会也各不相同。 姜壖自然也知道毓秀敲山震虎,威慑众人,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得不顺势说一句,“崔缙与贺枚虽罪大恶极,皇上且念在他们这些年的功绩,切莫耿耿于怀,损伤龙体,今日是太妃生辰,皇上又有皇嗣之日,有意大赦天下,虽说十恶不赦不可赦,臣却斗胆一请,请皇上对那两个罪人从轻发落,即便要他们以死谢罪,也不要株连其族人。” 166阅读网 299 9.27 ? 毓秀目光流转, 面色深沉, 在此之前她已经猜到姜壖会拿大赦天下作为理由为崔缙贺枚求情, 以防她之后再以此为借口免去崔缙与贺枚的死罪。 他是处心积虑要那两人的性命。 可姜壖不知的是她肚子里根本没有龙嗣,也不会有大赦天下的那一日。 毓秀扶着额头, 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几声, “姜相仁怀天下,朕心甚慰。太妃生辰, 朕原本不该扫众爱卿的雅兴,只是我头痛病发,实在吹不得风了。” 一言既出,姜汜忙起身恭送,姜郁走上前,扶着毓秀一同出了御花园。 上轿之前, 毓秀一直皱眉扶额,面色阴郁,咳嗽不止。周赟等为她掀了轿帘, 她就裹紧外袍坐了进去, 看也不看姜郁。 轿帘一放, 周赟也不等姜郁示下,直接吩咐摆驾回金麟殿。 等毓秀一行走了出去,姜郁还站在原处。 傅容偷眼去看姜郁,只一眼, 就吓得倒抽冷气。 姜郁周身散发的寒气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脸上虽然没有表情, 眼神中透露的杀意却半点隐藏不住。 他对那个侍从不满已不是一日两日,特别是在他得主上另眼相看,着令其日日陪伴左右之后。 周赟是个聪明人,他的聪明却因为忠诚变成偏执。她眼里除了毓秀谁也看不到,这在傅容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姜郁望着毓秀的仪仗半晌,眯了眯眼,坐上轿子,还不等傅容开口求示下,他就沉声说一句,“去金麟殿。” 傅容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吩咐起轿跟上毓秀的仪仗。 毓秀到金麟殿的时候,姜郁的轿子也刚刚落下,她原本已经走到殿门口,见姜郁下轿,就站在门边等他上阶。 姜郁快走几步,扶住毓秀一同进殿。 到了内殿,姜郁看了一眼伺候毓秀换衣脱鞋的周赟,对毓秀笑道,“皇上是想喝热茶还是想喝热汤?” 毓秀满心无力地挥挥手,“热茶热汤都不想喝,帮我倒一杯热水。” 周赟亲自为毓秀倒了一杯温水,站在一旁想等她喝完收杯,姜郁却笑着说一句,“我有几句话要同皇上说,你先出去。” 周赟看了毓秀一眼,得毓秀点头,方才躬身退出去。 门关了半晌,姜郁还盯着殿门的方向,冷笑不语。 毓秀猜到姜郁纠结的是什么,想了想,还是解释一句,“他是我贴身的人,自然要事事以我的话为准,伯良不必介意。” 姜郁笑道,“臣自然不会同一个侍子一般见识,皇上多虑了。”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为掩藏面上的一丝鄙夷,就扶着额把头低了,哎呦叫了两声,“大概是才刚在御花园吹了风,头痛病犯了,难过的厉害。” 姜郁拦腰将毓秀抱起来,把她从坐榻放到床上,伸手解了她的腰带,又去脱她的衣服。 毓秀起初还阻拦,拉推之下拗不过姜郁的气力,干脆放软了让他脱衣服。 姜郁一开始很享受凌驾于毓秀的感觉,毓秀放弃挣扎之后他的愉悦反倒变成了忐忑。那两条白净光裸的胳膊非但不是眼前的风景,却像是刺他眼的针。他只能拉开铺盖,把毓秀塞了进去,坐在床边帮她整理散落在枕上的乱发,“皇上小睡一会,臣去批奏章。” 奏章…… 毓秀拉住姜郁的手,攥紧了不放松,“伯良等我睡着了再去。” 她难得示弱,姜郁自然要顺遂她的心意,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 毓秀睡得很快,睡着之后,抓姜郁的手却还不松。 姜郁抽不出手,也不想抽手,便把奏章忘到一边,拿毓秀枕边的书来看。 看了不知多久,腿都坐麻了,才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门外就有侍从小声禀报,“太妃驾到。” 姜郁从毓秀手里抽手出来,整理衣衫开门走出去。 等在外殿的不止姜汜,还有姜壖与舒景。三人一见姜郁,齐齐上前拜道,“皇上龙体无恙?” 姜郁坐上主位,也不开口赐座,姜汜等便各自找到位次坐了。 “皇上感染风寒,这几日都不大好,才在外吹了风,一回来就睡下来,只看她醒来后身子是否好转。” 姜汜笑道,“晌午一过,天气反倒比之前暖和了许多,寿宴一散,我们就马上过来了。” 探病是假,姜壖与舒景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姜郁陪三人寒暄几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等了半个时辰,毓秀还未见醒,三人就一同起身告辞。 姜郁轻手轻脚回内殿,一进门,却见毓秀散着头发靠床坐着,手里拿着姜郁才看的那本书。 姜郁愣了一愣,笑着走到毓秀身边,“皇上知道皇叔等来探望?” 毓秀摇头笑道,“若出去相见,还要整装梳洗,朕心里觉得麻烦,就干脆不出声。” 二人默默对望半晌,姜郁见毓秀皱眉,就坐到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帮她揉头。 毓秀全身紧绷地任姜郁搂着,半晌才问一句,“伯良不是说批奏章吗?” 姜郁轻咳一声,“皇上一直抓着臣的手,臣动也动不了,怎么批奏章。” 毓秀脸红了红,从姜郁怀里挣脱出来,穿鞋下床,披了外袍高声叫来人。 姜郁还呆在原处,周赟已应声进门,领旨去取奏章。 嬷嬷们为毓秀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伺候她洗脸漱口。 姜郁无声轻叹,只得坐到榻上,陪毓秀一同批奏章。 到了晚膳时分,两人一同用了饭,说了几句闲话,再看奏章时,彼此间又没了话。 批完奏章,天已不早,两人吃了夜宵,各自洗漱。 姜郁有意留宿,毓秀执意不肯,再三劝他保重,吩咐送他出殿。 姜郁心中虽不快,拗不过毓秀执意,只得叮嘱她几句,自回永乐宫。 毓秀喝了药,洗漱换衣毕,静静躺在床上。侍从们灭了几盏灯,一同退出门。过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殿门轻轻开合,有人悄悄进门,掀了床帐。 陶菁来时,恰巧周赟交班,跟随他一同交班的梁岱眼看着陶菁进门,出殿之后就忍不住说一句,“他日日来守夜,早晚会走漏风声,传到皇后耳里,我们几个恐怕也要受连累。” 周赟一早就知道梁岱对陶菁进出金麟殿的事颇有微词,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虽劝不动他,就只能吓他,“你不说,我不说,自然不会走漏风声,皇上身边无心人,不会有人搬弄是非,且稍安勿躁。” 梁岱听周赟这么说,也不好再发牢骚,有什么苦水只能硬咽。 陶菁进门的时候毓秀已经听到声响,等他掀开床帐爬上床,她还往里让了一让。 陶菁忍着笑,躺到毓秀身边把她搂进怀里,“皇上睡不着?” 毓秀听他满是得意的口气,回话时就没好气,“我睡没睡着你不是看到了吗。” 陶菁笑道,“怪只怪皇上批奏折批的太晚。” 他话说的迂回,毓秀也不点破,二人目光交汇了一瞬,就各自低头。 虽然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毓秀大概也猜得到陶菁是怎么样的神情。 陶菁见毓秀垂着眼不说话,就把搂她腰的手收紧了,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毓秀的头都昏了,胡乱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远。 陶菁呵呵笑了几声,重新凑到毓秀跟前,正色问一句,“皇上选在今天把舒娴放出来,为的就是让姜壖在众人前面为崔缙与贺枚求情。”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显然今日在宴上见到舒娴又听到姜壖说那一番话的时候,他就猜到她的用意了。 毓秀默然不语,陶菁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就顾自说一句,“皇上当真不追究舒娴,预备放她出宫?” 毓秀不想答话,闭目养神只当没听到。 陶菁无法,只得伏在她耳边小声说一句,“皇后执意要皇上处置同舒娴有染的人,皇上不觉得奇怪吗?” 毓秀当然觉得奇怪,也许姜郁是想澄清自己,更有可能的解释是,他如此执意要她肃清后宫,是要借此机会铲除他想铲除的人。 那宗人府舒娴在那一封案卷上落下的名字…… 陶菁不等毓秀说话,就开口再说一句,“若舒娴认定与她有染的人是我,皇上相信吗?” 毓秀不点头也不摇头,干脆翻身背对陶菁。 陶菁扳了扳毓秀的肩膀,见她动也不动,就长叹一声平躺回床上,“我现在还不知道舒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与她有染的绝不会是我,理由……我不能说,若有一日我被冤枉,百口莫辩,只望你能信我。” 修罗堂查到的结果,是陶菁与舒娴私交匪浅。 在此之前,毓秀一厢情愿地认定陶菁与舒娴该是并无私情,可如今他突然对她说这些话,她就免不得怀疑他是未雨绸缪、欲盖弥彰了。 166阅读网 300 11.3 ? 一早起, 陶菁已不在, 毓秀头痛欲裂, 咳的比昨日更厉害。 周赟心中焦急,又不敢在面上表现忧虑, 只得小心伺候毓秀吃药洗漱, 换上朝服。 毓秀扶着额头,带人出门的时候脚步也有些摇晃。 周赟上前扶住, 小声问一句,“皇上龙体欠安,不如免了今日早朝?” 毓秀摇头冷笑,“免不得。昨日那几个忙不迭要见我,今日若再见不到,怕是要真的急了。” 周赟见毓秀执意, 也不敢再劝,一路扶她上轿,帮她裹好外袍, 盖好小毯, 吩咐轿夫稳稳起轿。 毓秀到仁和殿时, 已掩藏了病态,强作一贯的泰然自若。 百官恭迎圣驾,毓秀稳步急行,坐上龙椅, 挥袖叫众人平身。 姜壖上奏折时, 还特别说了几句“皇上要保重龙体”之类的话。 周赟呈上奏折, 毓秀大略看了看,就交由他宣念。当中的内容她一早就猜到了,不过是宰相府纠集百官为崔缙与贺枚求情免株连的折子。 毓秀耐心听周赟念完,微笑着看了一遍联名上折的众人,对姜壖笑道,“姜相用心良苦,朕十分感念。只是这联名上折一说……从今晚后请众爱卿谨慎行之。官员结党是历朝历代的禁忌,你们这么多人上联名折子,是没有自己的心,还是没有自己的嘴。如此一举,看似众志成城,实有逼宫之嫌,是非忠臣之举。” 姜壖之前已经料到毓秀会对宰相府上联名奏折的事有微词,果不其然,他原本只是想试探,她果然就上钩了。 每过一日,姜壖要除掉毓秀的心就更坚定一分。她与她姨母不一样,与她的母亲也不一样。若明哲弦是开山之斧,明哲秀就是穿石之水,得势时必成怒涛海浪,掀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毓秀端坐高位,脸烧的通红,一身威严却不减。 姜壖原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意识到她的目光注视之后,不自觉地就低了头。 毓秀喉咙痒,不想在殿上咳嗽,就清了清嗓,沉声说一句,“除了联名上折的官员,还有谁想为崔缙与贺枚求情?” 舒景出列拜道,“百官愿为崔大人与贺大人作保,皇上不如网开一面。” 毓秀轻咳两声,摆手道,“一审已过,二人的罪名早有定论,既然众爱卿都要朕网开一面,朕就遂了你们的心愿。二审时,朕不必亲自到场,请右相代朕去听审。” 姜壖躬身领旨,头一低,也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如何。 程棉与迟朗不动声色,相视一望,心照不宣。 下了早朝,姜壖与舒景都欲求见毓秀。毓秀猜二人都是为了舒娴的事,等众臣都散了,她就走到二人跟前问一句,“右相与伯爵是想一同见朕,还是想单独见朕?” 姜壖与舒景对望一眼,表情都十分复杂,二人推脱半晌,都不愿先开口,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既然伯爵与右相欲一同求见,就随朕来勤政殿。” 姜壖与舒景都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各自上轿,下轿之后,彼此间也没有半句话。 毓秀吩咐侍从关了勤政殿的门,又把闲杂人等都屏退,慢饮了一杯热茶压住咳嗽,才开口问一句,“伯爵与右相也知朕身子不适,怕是不能久坐,二位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舒景扭头看了姜壖一眼,话说的吞吞吐吐,“逆女犯下大错,皇上愿网开一面,饶她性命,臣等叩谢皇恩浩荡。” 一语毕,二人就双双跪在殿上,对毓秀行伏礼。 毓秀安然领受跪拜,缓步走到殿中,弯腰扶二人起身。 姜舒各扶毓秀一只胳膊,双双起身。 毓秀翻臂握二人手半晌,方才抽手回上位去坐。 “德妃身子的变化已经瞒不住人了,今日恐怕是她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姜壖躬身道,“臣也是一样的想法,德妃身边服侍的虽然都是她的心腹,未免宫中的其他人生疑,臣会尽早安排德妃出宫。” 毓秀笑着点点头,转向舒景问一句,“伯爵对德妃今后住在宰相府可有异议?” 舒景面上犹豫了一下,半晌没有回话,毓秀又催促她一次,她才不得不回一句,“右相既然如此安排,臣自然也没有异议。” 毓秀听出舒景心有犹疑,却不点破,笑着说一句,“既如此,那就照姜相的安排实行。” 一句说完,姜壖与舒景都拜了一拜。二人才要告退,就有侍从进殿禀报,说宗人府宗正大人求见。 毓秀微微一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姜壖与舒景,舒景面上并无异色,像是特意要澄清舒婉求见的事她并不知情。 毓秀思索半晌,对姜壖与舒景笑道,“宗正求见,烦请伯爵与右相先回避。” 姜壖与舒景对望一眼,面无表情地退到殿外。 舒景经过舒婉身边时,对舒婉使个眼色,舒婉点了点头,随周赟进门。 舒婉行过礼,毓秀就叫周赟退下,赐座问她一句,“宗正求见,是要同朕说德妃的事?” 舒婉点头道,“臣依照皇上的吩咐将德妃放出宗人府,在此之前,德妃曾写了一封密书供状,将其私情滥行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言辞恳切,细节周密,臣派人多方核实,几乎可以确认,德妃所供为实。” 毓秀一皱眉头,“朕不是一早就下旨要免了德妃的罪名,宗正为何还要寻根问底?” 舒婉头一低,沉声辩解道,“并非臣一意孤行,而是皇后殿下执意要我等彻查此案,要一个名字。” 毓秀摇了摇头,半晌才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轻叹道,“舒娴已免死,他又何苦移祸他人,死求一人的性命。” 舒婉自然也听到毓秀的话,熬人的沉默之后,她也不再多言,上前将卷宗放在龙案之上,躬身请退。 毓秀无力地点点头,提声叫人。周赟应声而入,叫人送舒婉出门,一边为毓秀奉上热茶。 舒婉出门的时候,见舒景还等在阶下,她便快走几步,迎上舒景。 舒景示意跟随的侍从们退远些,与舒婉闲步慢行,轻声问一句,“皇上反应如何?” 舒婉摇头道,“皇上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想追查与舒娴有染之人,若非姜郁执意要一个结果,她恐怕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舒景皱眉道,“最让我不解的正是如此,后宫闹出**之事,舒娴视帝王尊严为草芥,明哲秀竟会为了崔缙与贺枚两颗弃子,与姜壖交换条件,答应不再追究舒娴。若说免去舒娴的罪名是小皇帝的迫不得已,她心中必有不甘,定处心积虑找出后宫那淫臣千刀万剐,怎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舒婉一声轻叹,“皇上态度暧昧,不止不想追查与舒娴有染之人,似乎……还想偏袒于他。” 舒景思索半晌,轻哼一声道,“明哲秀不是傻子,想必是她疑心舒娴所供之人并非真凶,只是一个替罪羔羊。” 舒婉心里也生出好奇,“依母亲看来,舒娴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舒景冷笑道,“舒娴虽胆大妄为,却绝非有勇无谋之人,她这一着绝非冲动之举,必定有她的打算。能让她甘心生孩子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舒婉摇头道,“勒令宗人府彻查的就是那人,他若是幕后真凶,此举岂不是兵行险着?” 舒景笑道,“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责令宗人府彻查真相,为的是洗脱自己的嫌疑,再推出一个替罪羔羊,借机消除异己,一石二鸟,怎么想也是划算的买卖。” 舒婉叹道,“即便如此,这二人必定计划周密,布置已久,否则那一封供书中描述的种种细节绝不会一丝纰漏也无。” 舒景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勤政殿的方向,冷笑道,“这一件事,绝不是两个人谋划的了的,姜壖必定也在幕后,至于他究竟要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舒婉试探着问一句,“母亲真的答应三妹到宰相府养病?” 舒景眯了眯眼,转身往宫门的方向踱步而行,“舒娴到宰相府名不正言不顺,姜壖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早已在京中为舒娴备下了一座宅院,只等她借口重病出宫休养。” 舒婉沉声说一句,“如此费尽心机,绝不仅仅是为了舒娴一人。” 舒景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半晌却还是摇头,“姜壖只有二子一女,他对舒娴的确较其他两个孩子更为喜欢,否则也不会屈尊服软,亲自进宫为舒娴求情。” 如此言辞笃笃,舒娴心中虽有疑虑,也不好说甚。 到宫门处,舒景招手叫侍从到跟前,接过披风披裹在身上,上轿之前对舒婉嘱咐一句,“时辰尚早,我自回府,你回衙门去。” 一句说完,她又伸手帮舒婉理了理帽子,舒婉嘴里的话,半字也出不了口了。 166阅读网 301 11.4 ? 姜郁远远望见舒婉与舒娴离开, 就特别放慢了脚步, 避免与二人见面。 他到勤政殿时,毓秀已转到内室,姜郁一进门,就看到她正依靠在榻上, 拿一封奏章来看。 神情专注, 一身凌厉与从前更有不同。 毓秀见姜郁进门,就放下手里的折子,笑着对他伸出手。 大概是没有坐轿来的缘故, 姜郁身上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气,手也冰冷。 姜郁接过毓秀的手,抓到一把温热之后,又把手抽了回来, 顺势坐在她身边, 看她手里的折子。 毓秀被迫斜靠在姜郁身上,扭头看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侧脸,她看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更多的细节, 可每一次都失望。 她明知她看到的只是他的面具,却分不清他面具的颜色。更讽刺的是,他们每一次亲近,都会让毓秀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怎么会有人离他这么近, 又这么远, 似乎是她最紧密的盟友, 又像是她争□□力的路上最大的敌人。 姜郁速速浏览了奏章,一扭头,就望见毓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相比爱慕,她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与探寻。 毓秀的脸近在咫尺,姜郁甚至能数清她有多少根睫毛。她的两颊因为烧的发红,两瓣嘴唇却干干,似乎是因为他的目光,才嘴角上扬勉强咧出一个笑容。 鬼使神差,他轻轻吻上她,又在她还来不及挣扎的时候结束了这个短暂的亲密,微笑着看那两片唇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举动而变湿润。 毓秀的惊诧只有一瞬,姜郁并没有执意纠缠,她也不好追究,唯有故作无恙,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眼看姜郁的手要搂上她的腰,毓秀便不着痕迹地坐直身子,“宰相府联名上的折子,伯良以为如何?” 姜郁也不纠结,笑着坐到毓秀对面,把折子递回她手中,“即便官员联名的事皇上不喜,且忍耐这一次,毕竟赦免崔缙与贺枚的族人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毓秀摇头冷笑,“伯良明知我想要的不仅是这个结果,如今的这一切只是我懦弱妥协造成的。” 姜郁想劝毓秀宽心,见她一脸落寞,冠冕堂皇的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 “臣才见宗正从勤政殿离开,她来可是为了德妃的事?” 毓秀明知姜郁要提起供书,就笑着答一句,“伯良来的晚了,才刚来过勤政殿的不止舒婉,还有右相与博文伯。” “他们都是为德妃之后安置的事求皇上的圣意?” “除此以外,那两人怎会如此同心。” 姜郁沉默半晌,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皇上真的决定放舒娴出宫?” 以舒娴的性命换崔缙贺枚族人的性命,是她同姜壖定下的契约,她怎么敢不履约。 舒娴即便犯了滔天大罪,也是舒景与姜壖的女儿,性命绝不是她一个皇座上的傀儡轻易取得的。 毓秀自嘲一笑,“当初舒景执意要她入宫的时候,朕就觉得十分不解,亦或是,舒娴进宫根本就不是舒景的本愿,她只是被姜壖与舒娴当成跳板。可惜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是黑幕下的一个边角,整局棋的布置有九成都被掩藏在暗处。” 姜郁一皱眉头,“姜壖安排舒娴进宫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皇上是否庸人自扰?”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扶额道,“大约真是我多虑了。病来如山倒,近来脑子越来越糊涂,想不清楚的事也越来越多。” 姜郁在一旁陪笑,半晌才试探着问一句,“宗人府既已查明真相,皇上该借此机会肃清宫中。” 毓秀似笑非似地看着姜郁,“伯良所谓肃清宫中的意思……” “自然是要清理掉与舒娴有染的乱臣。” 毓秀默默看了姜郁半晌,将她手边的一封折子扔到他面前,“这是舒婉送来的供书,伯良以为舒娴所说是真是假。” 姜郁皱着眉头将密折从头读到位,思索半晌道,“皇上可派人查证这当中的细节,是否与舒娴招认的相符?” 毓秀冷笑道,“宗人府已派人查实,处处相符。越是如此,朕才越觉得蹊跷,怎么会有这种巧合,舒娴又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她心爱之人置于险境?” 姜郁冷笑道,“陶菁是否是舒娴的心爱之人,臣不敢定论,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皇上不会不明白。” 毓秀将面前的几封折子推到姜郁面前,“朕头痛的难过,今日的折子都请伯良代劳。” 一句说完,她又不甘心就此打住,“林州之事,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贺枚,且崔缙是幕后主使,胜于雄辩的不是事实,而是铁证。布一个精巧的局需要多少力气,即便做的没有一丝纰漏,局就只是局而已。” 姜郁摆弄手边的两封奏折,抬眼看向毓秀时,眼中似有讥诮,更多的却是失落,“臣想不到皇上竟会以林州事作比,你若从一开始就如此盲信,不管摆在眼前的是局还是事实,似乎有失偏颇。” 他语气冷淡,像是要极力撇清情绪,毓秀总觉得他刻意的冷漠之外带了些不能言明的意味,却猜不透他的话外之音。 “伯良是不是有什么话不便直言?” 姜郁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光,半晌却抬手关了窗,踱步回毓秀面前,轻声说一句,“姜家的布局人不是舒娴,这是皇上一早就确定的,除去舒娴之外,谁是最合适的人,皇上心中恐怕也有一个猜想。” 她心中当然有一个猜想,她猜想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姜郁像是看穿毓秀心中的想法,他的两片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忍耐一个疯狂的念头。 毓秀见姜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催促他一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伯良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姜郁坐到榻边,一只胳膊肘搭在桌上,轻叹道,“只怕臣对皇上推心置腹,皇上却认定臣别有心机。” 毓秀掀了盖在腿上的小毯,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干脆点破,“伯良怀疑陶菁是姜家的布局人?” 姜郁面色阴郁,蓝眸比彼时更深沉,昏光中已不是镜湖的颜色,反倒更像是两颗黑曜石。 “臣的这个猜想,绝非臆想,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引陶菁进宫的是谁?” “是皇叔。” “少年才子,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受两年牢狱之灾,心怀怨恨,生出报复之心,也不无可能。” 毓秀回想陶菁进宫之后的种种,实在不愿相信他处心积虑待在她身边是为了报仇。 若他真的对明哲家有恨,大可任她在帝陵里自生自灭,何苦要不顾性命跑去救她。 姜郁见毓秀面上并无动容,禁不住冷笑道,“姜家的布局人,要的从来都不是皇上的性命。姜壖痴迷权利,却只敢做遮盖皇权的黑影,除非姜家受到致命的威胁,他绝不会掀翻棋盘,谋害皇上的性命。臣一直以为当初在帝陵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布置。皇上被陶菁所救,也是他求取你信任的方式。” 毓秀不是没想过陶菁出现在帝陵,又在危急关头救了它的事太过巧合,他是从哪里得到帝陵的机关图,又是怎样避开层层禁卫,闯进陵来与她相见的,他也从来就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一切的疑惑,都抵不过他救她了性命的这个事实。 毓秀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一叶障目,被陶菁的救命之恩蒙蔽双眼,忽略了许多本不该被忽略的解释不清的细节。 姜郁见毓秀若有所思,禁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原来皇上不是没有疑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相信。” “自欺欺人”这四个字戳到了毓秀的痛点,她却想承认,“若陶菁真的是姜壖摆在宫中的一颗棋子,凭他的所知,早已能让我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何苦迂回至此。” 这一句话让姜郁确定了他一直不敢确定的事,他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管皇上是否对陶菁推心置腹,他既然知晓皇上的秘密,皇上就不该留他在身边。若非有这样一个知己知彼的布局人,姜壖怎会步步料敌先机,走在皇上之前。华砚也好,贺枚与崔缙也罢,以至于舒娴,步步棋布置精巧,戏耍皇上于鼓掌之间。皇上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枕边人?” 毓秀心里好笑,面上却挤不出一个笑容,只喃喃说一句,“朕的枕边人,是你啊。” 姜郁没料到毓秀会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愣在当场,半晌之后才开口说一句,“皇上这么说,是要臣哑口无言吗?” 毓秀摇头笑道,“伯良今日说的话,朕会仔细思量,至于陶菁是否与舒娴有染,又是否是姜家的布局人,朕要听到他的亲口承认。” 166阅读网 302 11.6 ? 姜郁见毓秀心意已决, 便不再深劝, 叫侍从进门换了茶果,批起奏章。 毓秀靠在一边,随意翻书,心里想的却还是奏章里写的字句。若舒娴所述皆为真, 那陶菁的所作所为当真让人心寒。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她便难以从前的眼光看待陶菁。陶菁是罪魁也罢,若他是被冤枉的,幕后主使一定料准了此举会让她对他心生芥蒂, 才编出这么一个精妙的故事来挑拨离间。 姜郁与陶菁,直到现在,这二人身上的颜色依旧晦暗不明,谁是白子, 谁是黑子, 她还是没有看清。 不能否认,姜郁才说的一番话动摇了毓秀的心,她虽然一早就对陶菁在她身边的种种巧合存疑,却一直不愿确认他是姜家安插在宫里的奸细, 即便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如此。 陶菁知道她很多秘密,她一早就知道留他在身边很危险,她也不是没有试着离开他。 可几次三番,他总是能找到机会回到她身边。 半梦半醒中, 毓秀像是陷入一个难以挣脱的漩涡。一局棋中, 的确不可能每一步都精确计算, 总会有一两颗不明颜色的棋子在当中左右输赢,若她的布局人机关算尽也算不准每一颗棋子,也只有听天由命,做好最坏的打算。 至于她的感情,无论是对姜郁,还是对华砚,都不能成为这一场皇权争斗中的阻碍,无论他对陶菁是好奇,亦或是喜欢,都不会影响她最终的决定。 毓秀其实分不清,她究竟是喜欢陶菁,还是只是把陶菁当成一个未解的谜团一样不甘心。若说她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不想向姜郁认输,更不想向陶菁认输,她看待这两个人与对待程棉迟朗几个臣子毕竟不同。 至于在这两人眼里,是真的把她当成尊上的君王,还是愚蠢的女人,她心里也不能十分确定。 毓秀在睡着之前,闭着眼对姜郁喃喃一句,“伯良替我去宗人府听审,若他真的私行不检,为人獠牙,我绝不会再留这个人。”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姜郁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看了她半晌,才试探着问一句,“皇上说将陶菁交给臣处置?” 毓秀也不睁眼,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要他亲口承认,可若是我去问,他是绝不会承认的。伯良去审他,不可动私刑,但凡问出一个结果,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姜郁一皱眉头,心中几番思索。 毓秀此一举可谓是一石二鸟,不仅要从陶菁口里要一个实情,恐怕也是为了借机试探他。人若是他审,不管问出什么结果,他恐怕都要惹上麻烦。 毓秀醒来时已是黄昏,姜郁不在勤政殿,桌上的茶杯还留着余温,一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批好的奏章。待她仔细审阅了姜郁批过的每一封奏章,心中像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渐渐的竟连呼吸也不畅快。 她不知道自己之前做的那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宗人府送来的供状也好,姜郁的那一番话也罢,至多只是催促她快些做决定,她却把这当成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契机,想与那个扰乱她心的人一刀两断。 晚膳时分,毓秀就在勤政殿用了饭,又看了一个时辰的书,迟迟不回勤政殿。 周赟与郑乔心里都觉得疑惑,上一次毓秀不愿回寝宫,还是在她大婚的那几日。 到了就寝时分,周赟不得不催促,毓秀才吩咐摆驾回宫。 到金麟殿之后,毓秀便一声不响地洗漱更衣,吩咐侍从点起一支安神香。 周赟与郑乔面面相觑,自从毓秀回金麟殿来住,这些日子已经没有用过安神香了,今日这么吩咐,是不是守夜的人不会来了。 侍从们灭了灯,寝殿中昏暗了不少,毓秀躺在床帐中,闻着安神香的香味,却怎么也睡不着。 大约是晌午之后睡得太太昏了,恍惚中她似乎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可惜一觉醒来,她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辗转纠结中,毓秀耳边又响起风吹床帐的声响。 白日里就有风,晚间似乎更狂。侍从们留了一扇窗没有关,毓秀听着风声,竟觉得有些冷。 她想叫人进来关窗,又觉得提不起力气,犹豫半晌,还是自己披衣起身,趿鞋走到窗边关窗。 窗合风止,毓秀对着高高的窗棂长长一声叹息,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近在咫尺的人影。 毓秀吓了一跳,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故作淡定自若地往后退了一步,借着殿中余下的几盏灯光看清楚来人。 陶菁脸色雪白,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时而笑的讥诮,时而笑的温柔,眉眼间露出如此哀伤绝决的神情,似乎还是第一次。 从前他也曾有过失落失意之时,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两眼皆哀。在毓秀的记忆里,陶菁上一回失态,还是在得知华砚遇刺的消息,哀奏西琴的那一次。 她依稀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说的莫名其妙的那一番话。 两人对面而立,四目相对时,许久没有人开口。 陶菁从上到下地打量毓秀,看着她外袍下近乎单薄的身体,嗤笑一声,“燃了安神香,皇上还是睡不着?这味道,连我都闻不得。” 毓秀之前没有在意,听了这一句话,才意识到寝殿中的香味太浓重,似乎正是这浓重的味道,遮掩了陶菁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味,她才不知他到来。 说到底,陶菁也只是个普通人,在这内宫之中能做到这般悄无声息的,就只有凌音。 他为什么选择以这种方式出现,毓秀已经不想追究了,她本以为姜郁会在今日有所动作,没想到他却宽限了他一日。 毓秀脊背发寒,不自觉多久打了个寒颤,陶菁走上前,帮她把外袍裹了裹,拉着她的手把她牵回床边,塞进被子。 “皇上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明明吩咐皇后将我看管起来,要我招认我与舒娴的私情,和我是姜家在宫中的内应。” 毓秀心一凉,面上却没有表情,“既如此,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陶菁摇头苦笑,半晌才轻声回一句,“是我请殿下宽限我一日。” 毓秀失声冷笑,“以伯良的秉性,怎会轻易应承你?” 陶菁一派云淡风轻,“我提出了他没有办法拒绝的条件。” 毓秀心里虽好奇,却强忍着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说一句,“既然你知道我的口谕,何必还要来见我。” 陶菁自嘲一笑,“怎能不见,有些话,我还是想听皇上亲口对我说。” “譬如?” “譬如你为何从不曾信我,即便我们一起经历过那许多事,你还是在心里忌讳我。我对你的所知,非但不能成为你信任我的理由,反倒坚定了你想把我从你身边抹去的决心。” 毓秀听罢这一句,只觉满心无力。陶菁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眼一派清明,她却像一个罪人一样生出愧疚之心。 她曾以为她欠了华砚,却在得知华砚身上的千年冰魄与死亡蹊跷之后,愧疚变成怨恨。 毓秀本以为经过华砚,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对任何人生出这种感情了。可是就在当下,她抬头望着陶菁时,脸颊和身体都因为满溢在心中的那种似乎该被称作愧疚的情绪而变得灼热。 “我看过宗人府呈来的舒娴供述的供书,你们每一个交往的细节,都无半点纰漏,绝非杜撰。” 陶菁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毓秀床前,半晌才摇头笑着说一句,“没有半点纰漏就不是杜撰的话,皇上岂不是也要相信崔缙是林州案的幕后主使,贺枚是谋害钦差的造反真凶。” 毓秀哑口无言,她其实并不相信陶菁与舒娴有私情,更耻笑舒娴珠胎暗结,哭诉冤枉。可若要她承认她对宗人府呈来的卷宗嗤之以鼻,她就必须要向陶菁做出一个解释,解释她要姜郁审他的真正用意。 陶菁猜到毓秀心里的想法,一边用审视探寻的目光注视她,面上露出讥讽的笑容,“皇上心里根本不信与舒娴有私的人是我,亦或即便那个人真的是我,你在乎的也不是这个。” 一句说完,他又怅然一叹,“你忌讳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毓秀嘴巴抖了抖,开合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多心了。” 陶菁摇头冷笑,“不是我多心,是你根本就没有心。你的帝王之心本就冰冷,华砚遇刺,你干脆把那颗冷心彻底丢弃。” 毓秀的确期盼自己成为一个无心之人,可悲哀的是,她不是没有心,无论她多么像华砚一样成为一个无心之人,奈何在做出无心人的抉择时,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166阅读网 303 11.7 ? 陶菁的注视给了毓秀极大的压迫, 他的话也触到她的痛点。她原本不想失态, 却控制不住恼羞成怒,“你本是戴罪之身,不知悔过也就罢了,竟大言不惭, 在这里无理取闹, 你若知情识趣,就早回永禄宫听传。” 陶菁见毓秀故作绝情,也不想再作纠缠, 一瞬之间,他面上哀伤已消尽,只剩一个冷笑,“我这一生, 绝不会受姜郁挟制, 你明哲家的牢我坐了两年,断然没有再坐一日的道理。今日我来见你,除了要你亲口承认你冷血无心,更为了向你借一条道。” 毓秀一皱眉头, “你来金麟殿借道?真是不可理喻。” 陶菁眯了眯眼,目光清冷,“不向金麟殿借道,皇上要我向永乐宫借道?” 这话别有深意, 毓秀难免心中忐忑, “你知道了什么?” 陶菁转身走到床边, 弯腰敲了敲龙床床板,“通往帝陵的密道入口原本在永乐宫,献帝是何许人,怎会把身家性命交给别人,自她登基之后,就悄悄命匠人在金麟殿重挖了地道入口。皇上不是一直疑惑当初我是如何进入帝陵的吗?” 毓秀当初不是没有怀疑陶菁知晓密道入口的秘密,只是一直不想承认罢了。如今陶菁点破,她也没有再否认的必要。 陶菁掀了龙床上的被褥,在每根床柱上各敲三下,再踢动床榻下的机关,床板挪动,底下竟现出一方容人的空隙。 毓秀眼看着陶菁提灯进了入口,心中无尽酸楚,一颗心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 若这就是她与陶菁的永别,似乎太过仓促。临别交恶,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到嘴边的话却像是说尽了。 毓秀想留他,理智上却开不了口。谁知此番一别,不是她与这个人最好的结束,从此以后,她不必再懊恼纠结,也不会有人毁身丧命。 陶菁一步步走下阶,分明看到毓秀的嘴巴开开合合。他原本只觉得毓秀身为国君的可怜,如今看她,竟也有些可笑了。 只不过她再可笑,也可笑不过他自己。 陶菁自嘲一笑,一边摇头,一边对毓秀说了一句冠冕堂皇的别语,“我早知你我有今日,从今晚后,我不能陪在皇上身边,但愿皇上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祝语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可听在毓秀耳里,就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你知道密道的出口是帝陵……” “皇上忘了这一条密道不止一个出口。” 陶菁半个身子已经下了密道,只剩半个隔在床板之上,与毓秀对面相对时,表情也有点滑稽。 毓秀似笑非似地上前一步,“你既不去帝陵,又要去哪?” 陶菁淡然笑道,“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容身之处。” 若不是他不自觉中发出一声叹息,毓秀恐怕已认定他洒脱无悔了。 陶菁见毓秀眼中似有哀色,原本坚定的心也有所动摇,“你我注定分别,拖到今日,已是极致。并非我舍不得一口气,只是如今我已是半残的身躯,若一早全了皇上的心愿,恐怕活不了几日。如今你既不要我,我也不必再留此残躯,不如物尽其用。” 毓秀听的云里雾里,后半句更是一字不懂。陶菁身子不好她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残躯,又是否活不了几日,她只当是他危言耸听。 “你曾许诺为我献上致胜的三计,华砚去时你曾献过一计,如今你我分别在即,不如索性将其余两计一并说与我听。” 陶菁摇头讪笑,“皇上心中早有全盘布局,从前是我太过不自量力。不管谁是皇上的布局人,奉劝皇上的第二计一定都是‘将计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好在我也并非全无用处,原本你要几番迂回走的一步棋,如今就简单的多。” 这话他原本是不想说的,不知怎的就说出了口。 毓秀望着陶菁嘴角讥诮的诡笑,心中生出莫名滋味,才要说什么,陶菁已持灯下阶去了。 地道里传来细碎的声响,毓秀却不敢上前,一阵狂风吹开了她才刚未关紧的窗,一时间,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百会犹如万针狂刺。 她是如何将机关复位,又是如何去关的窗,都已记不得了。 郑乔来巡夜时,但见毓秀半个身子瘫在床下,人事不省,吓得面如土色,奔走叫人。 毓秀昏迷卧病之时,陶菁已走到帝陵,他这一路饥渴难忍,出了一身冷汗,衣衫像水洗的一般,走到帝陵密道的出口之时,已是吐血不止,当真只剩半条命。 这一条路,怕是他这一生走过最长的路了。 陶菁熟知帝陵的机关与个墓室的位置,舒家的宝藏藏在哪里,他也一早就知道。钱不敢多拿,足够他锦衣玉食,放肆游玩。 取了盘缠,陶菁才到安放华砚的墓室,扳开水晶棺,取了他身上的千年冰蝉,小心放在白玉匣当中,藏在水晶棺角。 尸身离了千年冰蝉,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会腐朽。陶菁望着华砚雪一般苍白的面容看了半晌,摇头苦笑道,“一个无心之人,恐怕更合她的心意。从今晚后你虽无情,是福是祸,却也不定。” 唏嘘慨叹罢,他便扶着华砚坐起身,捏着他的下巴,度了一口气给他。 千年冰蝉果然是稀罕之物,华砚的嘴唇虽冷的如冰一般,人却半点尸气也无,面色平静,像是睡着了。 失了这一口气,陶菁只觉天旋地转,四肢无力,扶着棺边才支撑住身子没有跌倒。大口喘息半晌,却越发呼吸困难,心口疼的像被一柄尖刀刺穿。来不及掏绢,他就吐出一口血来。 若非不得已,他实不愿同华砚见面,若是一个有心的华砚,他还可以应付,一个无心的华砚,恐怕不是几句话打发的了的,若他执意不放他,他怕是连善终也难。 陶菁想撑着身子站起身,躲到别间密室,只是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连动一动手指也不能。 水晶棺中一声咳嗽,华砚睁开眼,这一觉睡得如此之久,亏得醒来时脑子一派清明。 这四周的环境甚是陌生,灯火光昏暗,看起来像是一座墓室。 华砚看了看自己坐着的水晶棺,就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他明明感觉到身上冷,却并不觉得不适,反倒一身轻松,以至于竟比从前血暖的时候更舒适百倍。 死之前的事,他都记得,那些暗卫是如何以多欺寡,又是如何凌虐他的,他也都记得,他却感觉不到恨,连一点埋怨都没有。仿佛事情本该如此,又何苦为本该如此的事动七情六欲。 这般淡然是好是坏,华砚分不清楚,前世今生想不清楚的事已经太多,不必花力气再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 陶菁起初还屏住呼吸,华砚起身之后,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华砚听到墓室之中还有另一个人,便扶着棺沿,轻身跳出棺来,望见棺脚下奄奄一息的陶菁,却不急着上前扶他,只面无表情问一句,“你为何在此?” 陶菁抬袖擦了嘴边的血,冷笑着回一句,“我不在此,你也不会在此。” 华砚立解其意,这才屈身将他扶了起来,“我明明已死,怎会死而复生?” 陶菁身虚无力,索性把整个身子都依靠在华砚身上,回话的有气无力,“你还记得你死了。” 当初去林州之时,华砚抱着的虽不是必死的决心,却也隐隐怀着末路之感。如今听了陶菁别有意味的一句话,他也生出些许感慨,“你当初给我千年冰蝉,自然也是对林州的凶事早有预料。你与洛琦的图谋,我不予置评,至于布局人是否得偿所愿……” 陶菁笑着打断华砚的话,“拿你命做赌注的就只有洛琦,当初若不是你顺遂他的心意,也不至于惨死在林州。如今你死而复生,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好在于大局并无损益。” 华砚听陶菁言之凿凿,难免生出疑惑,“若我记得不错,我死前他们生生挖了我的心,我又如何死而复生。若当下我看到一切都是真,你我所在的也不是阴曹地府,那我现在站在这里,恐怕就是苗蛊巫术作祟。” 陶菁似笑非似地点点头,“苗蛊巫术作祟?你以为你是我使巫术催动的行尸?你如今这副身子,除了没有心,与活人并无差别,所谓的死而复生,靠的并非巫术,而是一口仙人气。” 华砚还来不及问陶菁他从哪里弄来的仙人气,陶菁就抢在他之前不耐烦地摆手,“此事说来话长,如今我胸闷气短,没力气解释。你只记得你已是无心之人,光靠一口气撑不了两月,从今晚后每月十五都要饮一盅龙血,失而复得的性命才得延续。” 166阅读网 304 11.8 ? 毓秀病如山倒, 几个御医只说她胎像不稳, 兼旧疾复发,须得静养调理。姜汜代其下了懿旨,连早朝都免了,朝政都交由宰相府处置。 她的病症倒也蹊跷, 每日昏昏欲睡, 四肢乏力,偶尔醒来,人也没有半点精神, 竟有神思恍惚之相。 这当中,三堂会审已结案,因毓秀卧病,未免杀戮冲撞, 本该在当年行的斩刑却一拖再拖。崔缙重病在身, 贺枚腿上未愈,却双双收监在牢,幸得迟朗明中暗里多方帮衬,才保全二人。 一场秋雨下了三日, 毓秀已病了半月有余,朝上人心惶惶,百官皆有猜测。姜壖等原本还稳如泰山,迟迟等不来毓秀康复的消息, 才多了许多念头。 何泽与岳伦都劝姜壖进宫探望, 起初还被姜壖以男臣不便入内的借口推脱, 时间一长,他也有些心焦,想入宫一探究竟。 小皇帝病倒这些日子,姜汜传来的消息与御医诊断的结果相差无异,姜郁的态度倒有些暧昧。姜壖细看他派人送来的简书,所言冠冕堂皇,又隐隐藏着似有内情的蹊跷。 姜壖心中推断不定,便找来何泽岳伦一同商议。二人看过简书,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猜想,却不敢言。 姜壖阴沉脸色,端坐高位慢饮了一杯茶,落杯时免不得催促一句,“何公与岳公如何想法,直说罢了。” 何泽捋须陪笑半晌,才开口说一句,“皇上这一病病的蹊跷,无论是真是假,于相爷来说都不是好事。若皇上是真病,那便真如御医所说,龙胎不稳。众所周知,皇上身怀子嗣是相爷的外孙,若有闪失,不止是皇室之失,也是相爷之失。” 何泽说的正是姜壖忧心,若小皇帝当真保不住龙胎,他处心积虑设下的布局恐怕就要毁于一旦。 岳伦见姜壖面上添了戾气,心知何泽说的话触到了他的痛点,忙在旁缓和一句,“依我看来,皇上这一病倒像是装病,三堂会审一有定论,崔缙与贺枚就算躲得过秋斩,也躲不过冬斩。她为了保住崔老儿的性命,用尽思虑却无能为力,出此下策也不稀奇。” 岳伦说的姜壖虽不喜欢,却好过毓秀真病,龙胎不保。他轻轻抖了抖姜郁写给他的两封简书,冷颜对下首二人问道,“你们看伯良的书信,可看出他是什么意思?” 何泽看了岳伦一眼,收敛笑容摇头道,“殿下信中的话说的模棱两可,在下等不才,实猜不出他说皇上真病还是装病。”一语完了,他又斟酌着加一句,“又或许,殿下对皇上的病情也不尽知。” 岳伦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但见姜壖变了脸色,他忙在一旁笑着说一句,“殿下与皇上伉俪情深,形影不离,皇上卧病的这些日子,也是殿下在宫中寸步不离地伺候,怎会不知内情。” 何泽呵呵干笑几声,点头道,“自然自然,皇上的状况,殿下最知道。” 他二人你一眼我一语,有话不可明说,姜壖却听得清楚明白,心知这两个是旁敲侧击地暗示姜郁与他生了二心,未曾实言。 姜壖何曾全心信任姜郁,他对这个庶子一直存着戒备之心,且不管他几次三番如何示诚,如何牺牲,他的心思又是如何缜密,城府如何深沉,在他看来,也比不过他的另一双子女。 “如二公所言,老夫今日就进宫一趟,亲自探一探皇上的病。” 岳伦不敢同行,但请告退。姜壖带了何泽,派先行马进宫报信,选了几样名贵的补品,坐轿入宫。 姜壖入宫门时正是傍晚,深秋时节,天已黑了大半。半明半昏,宫中四处也点起宫灯,二人在宫门口下了轿,一路由内侍指引,到了金麟殿。 他本是外臣,为避嫌也不在外殿等候,只裹袍等在殿下,半晌之后,不见通报之人回话,倒见殿中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竟是坐在木轮椅上的洛琦,推椅的却是身着素色,精装整治的舒娴。二人身后跟着随身服侍的侍从,一行人与姜壖等照面,各自见礼。 洛琦坐在椅上,一双眼在姜壖与何泽面上来回逡巡,目光晦暗不明。 姜壖自始至终看的也只有舒娴,父女二人在人前说的都是刻意生疏的场面话,半点无纰漏。姜壖心知舒娴行事有分寸,权谋决断,欣慰之余,又见她快要遮掩不住隆起的小腹,才平添了几分忧心。 若小皇帝当真一病不起,是否依照原本的计划行事,恐怕还要再斟酌。 岳伦被洛琦审视的目光盯的局促不安,心里好奇姜壖为何泰然自若,视洛琦于无物。两边寒暄罢,他却望见洛琦一概倨傲姿态,谦卑恭敬地对姜壖躬了躬上半身。 待洛琦与舒娴走远,何泽才上前一步,在姜壖耳边小声说一句,“听闻洛殿下受伤之后失了神智,人也有些痴傻,才刚对相爷行礼的一瞬,倒像头脑清明之人?” 姜壖望着洛琦的悲情微微冷笑,“洛琦即便装疯卖傻,眼神依旧犀利如初。何公看人从不曾有差,怎么看不出他并非是真的失了心智,掩人耳目罢了。” 何泽满心不解,“他是侯爷爱子,又是皇上枕边之臣,即便身残,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为何要佯装失智掩人耳目?” 姜壖冷哼一声,“这当中的前因后果你自然不知,他若不是对明哲秀寒了心,也不会委屈本心。幸在他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如今忍辱负重留在宫中,自然有他的道理。” 何泽回想才刚洛琦与姜壖眼神交汇的一瞬,思及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心中自然有了一个推断,却不敢明言。 洛琦与舒娴走了半晌,进殿通报的侍从才赶来回复,请姜壖与何泽入内殿。 二人虽被请入内,龙床前却隔了一道金屏。姜壖看不清内中情状,又被侍从催促,只得跪地行礼,口称“皇上万福金安”。 等了半晌,里头传来毓秀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朕久病卧床,蓬头垢面,实不能与二卿相见,请姜相与天官见谅。” 姜壖与何泽对望一样,双双叩首道,“皇上此言折煞臣等。” 一句说完,又等了半晌,只听到毓秀断断续续的咳嗽。 姜壖久跪不得起,难免心中焦躁,才沉了脸色,就见姜郁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他二人笑道,“皇上口不能言,叫我请二位大人起身落座。” 何泽虚虚赔笑,姜壖脸上却没有笑意,二人甩袖起身,各自在客椅上坐了。 姜郁坐上主位,居高临下地对二人道,“皇上这一病比从前病时都要深重,御医顾及皇上腹中龙胎,未敢贸然用药,一拖再拖,才到今日地步。” 何泽一皱眉头,试探着问一句,“皇上病后,朝上诸多猜测,竟有传说皇上龙胎不稳的……” 他故意把话说了半句,说完之后又忙忙跪地请罪,“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毓秀在屏风里自然也听到何泽的话,却没有力气应酬他。姜郁见毓秀默不作声,就笑着对何泽说一声平声,“皇上怎会怪罪何大人。妄自揣测,人云亦云,此风不正,只待修正。皇上只是感染风寒,兼头痛症发,龙胎并无大碍。” 姜壖听姜郁言辞笃笃,不像敷衍遮挡之词,一颗心已放平。何泽讪笑几声,不说话了。 姜壖招手叫侍从上前,将参茸鹿角雪莲虫草一类的补品呈上,“臣等放心不下皇上的病,才逾越礼数前来探望,得知龙胎无忧,已然安心,烦请殿下悉心照料,保皇上早日康复。” 姜郁亲自送姜壖与何泽出门,走到殿阶时,一只手被姜壖拉住,人扯到近前,低声讯问一句,“皇上的龙胎当真无忧?” 姜郁手腕被捏的生疼,姜壖目光凌厉,他便低了头笑着回一句,“皇上龙胎无碍,请姜相宽心。” 姜壖这才心满意足,笑着放了姜郁的手,系紧外袍,与何泽一同去了。 姜壖站在殿阶上望着二人的背影,面色虽平淡,眼中闪过的却是杀意。 待姜郁回到寝殿,屏风已叫侍从们撤到一边,凌音见他进门,就起身走到他面前,冷颜说一句,“适才你为何说皇上龙胎无碍?” 姜郁不想在毓秀床前与凌音争执,就压低声音说一句,“依悦声所说,借皇上这一病落掉她腹中胎,朝中必人心惶惶,来日生出变故,你我如何担待?” 凌音冷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到了明春从哪里变出一个皇嗣?” 姜郁据理力争,“皇上当初出此下策就已想好对策了,此时变更计划,只会让姜壖生出警戒之心,于皇上百害而无一利。” 凌音分明感觉姜郁态度蹊跷,却又说不清哪里违和。毓秀忍着头痛将他叫到身边,轻声安抚一句,他这才收敛愠意,对姜郁说一句,“请伯良好生照料皇上,我自去了。” 166阅读网 305 11.10 ? 凌音一去, 姜郁就将宫中服侍的侍从都遣退了, 单膝跪在床前,伏在毓秀耳边轻声问一句,“皇上想不想吃东西?” 毓秀一双眼闭着,头疼欲裂, 四肢像断了一般动也动不得, “伯良自去用膳。” 姜郁一声轻叹,握住毓秀的手,“你不吃, 我怎么吃的下。御医说皇上此番卧病是心中郁结,你何苦为难自己?” 毓秀满心无力,想反握住姜郁的手也不能,“病卧不起并非我所愿, 天意如此。” 姜郁抚摸毓秀散落在床上的发丝, 似笑非似地摇摇头,“华砚遇刺,皇上早生华发,那逆臣私逃, 皇上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再这么下去,恐怕束冠也遮掩不住了。” 毓秀哪里会承认她这一病是因为陶菁,“伯良多心了, 朕只是偶然风寒, 旧疾复发, 与旁人并无关系。” 姜郁苦笑半晌,回话的十分无奈,“实情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既对他念念不忘,派人将他找回来就是了。” 毓秀听了这一句,不得不睁开眼,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姜郁纠缠,转而说一句,“悦声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不如趁我此番卧病,将龙嗣的戏法收了。” 姜郁一皱眉头,“龙嗣牵扯国本,不单单只是一个安抚姜家的戏法。皇上若将龙嗣之事化为泡影,姜壖难免又要动摇心思,在西疆与巫斯的郡主当中择一人扶持,这于皇上来说有害而无一利。” 毓秀点头道,“若姜壖不想在史书上落下佞臣骂名,唯有不着痕迹地除掉我再除掉灵犀,才能在旁支选出继位人。何况西疆与巫斯的三位郡主都已成年,本家实力都不容小觑,作为权臣傀儡并非那么好掌控。若有一日纠结本家势力反了姜家,姜壖恐怕是得不偿失。” 姜郁摇头道,“姜壖手里握着南宫,就是握着西琳的兵权,皇上万万不可因这一病失了心智,生出万念俱灰,玉碎瓦全之心。” 毓秀揉了揉眼,极力想把姜郁看的更清楚。姜郁意识到毓秀的注视,竟莫名有些堂皇,“皇上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毓秀强挤出一个笑,轻轻闭上眼,“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这就是我的末路,有伯良在身边也是好的。” 姜郁万万没想到毓秀会说这么一句话,一时愣在当场,心中百味杂陈,“皇上此言,臣何等惶恐。臣这一生注定要陪在皇上身边,除非皇上要我走。” 毓秀藏在被子里的手紧攥成拳,“伯良若不入宫,而是另觅佳偶,出仕前朝,来日必位极人臣,儿孙满堂。奈何世事无常,有许多事是人力不可更改的。” 姜郁笑道,“所谓的注定,不过也是人的选择。当初是臣选择入宫,选择一生陪在皇上身边。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后悔。” 毓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似欣慰却更似嘲讽,沉默半晌,又轻声冷笑,“你不悔,我却悔了,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都有一颗冰冷的心,眼里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东西,欲望所驱,不得不以人为棋,层层布局且乐此不疲,事事权衡利弊,把感情当成随意牺牲的东西。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无人肯退,注定只有针锋相对。” 姜郁本以为毓秀这一番话是试探,见她面色凌然,双眼虽闭着,睫毛却轻轻微颤。 “皇上当真这么想?” “伯良一直以为我看不清你的野心,从你进宫的最初我就知道,才许三年之内放你出去。我要皇权天下,你要位极人臣,只要你不成为第二个姜壖,朝上任你施展。” 如此凌厉似暗示又似威胁的话,不该由一个半白了头发,一脸憔悴,病卧在床的小女子嘴里说出来。姜郁与毓秀交往以来,这是她最接近剖露本心,亮出暗子的一次。 细细品味她说的每一个字,恍惚间,姜郁竟错以为她是在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是选择放弃得到她,放弃得到权臣天下的野心,退而求其次,屈从于位极人臣,一生甘为君下;又或是执着于他之前选定的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对毓秀来说,他不可成为第二个姜壖是她的底线,她不在乎他的阴谋手段,通天城府,只要他的存在不会损害至上的皇权。 即便如此,她给他的选择只让他觉得羞辱,可笑的是她步步退败,被砍掉手臂,成了孤家寡人,却还在小看他,着实让人伤心。 姜郁望着缠绵病榻,气若游丝的女子,这个让他爱也不得,恨也不能,求而不得,弃而不舍,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想挫败的女子,心里除了爱恨,也有恐惧,仿佛她举重若轻地在他面前描述了一个万丈悬崖,他若在不回头,就要从这悬崖上摔下去粉身碎骨。 毓秀听姜郁久久不回话,才睁开眼,用虚弱无力的声音对他说一句,“这一场争斗,对手从来就只有你我,我给你一个和棋的机会,你若取了,得到的一定比被迫妥协时要多的多。” 姜郁听罢这一言,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惶恐,沉默良久,他才笑着问一句,“皇上是不是病糊涂了,还是把臣错当成了什么人?” 一言既出,毓秀金眸中的一丝期待也消弭殆尽,等她闭上眼再睁开,就是一贯的深沉平淡。 “病中诳语,朕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伯良不要当真。” 原本相互试探的气氛变得微妙,直到侍从前来送晚膳,才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 姜郁喂毓秀喝了一碗粥,服侍她洗漱换衣,又替她梳了头,重新躺下。他本想读一本书替她解闷,却被她笑着拒绝了,“伯良这些日子日日宿在金麟殿,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我心中十分不安,今晚你且回永乐宫歇息,明日再来。” 经历才刚一番对峙,姜郁也不愿执着,温言嘱咐毓秀好生休养,又细细吩咐侍从悉心服侍,才带着傅容回永乐宫。 一出殿门,他望着天上的圆月,才意识到今日是十五。 从前是每月十五得一见,如今却是日日相见非十五。姜郁心里好笑,摇摇头,裹紧大氅,快步走去了。 周赟等在寝殿中伺候,毓秀不开口他们也不敢出门。梁岱灭了几盏灯,两个人站在床边五步的距离,各怀心事。 帐中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毓秀每咳一声,周赟的眉头就皱的更深,直到守夜的郑乔来换二人,周赟还迟迟不想走。 毓秀将周赟叫到床边,小声吩咐几句。周赟不敢违抗毓秀的意思,这才去了。 毓秀命郑乔只守在外殿,待寝殿中只剩她一人,她就忍不住痛吟出声。 头痛还好,有了头痛,就可以掩盖身体其他地方的痛,不管是手脚,还是心。 这一局棋下到如今,她面对的是被肢解的局面,在姜壖看来,她已然是一个不可有作为的人彘。 所谓“将计就计,置诸死地而后生”,恐怕这就是死到极致了。 毓秀侧卧在床上,强迫自己集中心力思索。所谓审鬼堂一事,她原本是不肯采信的,如今看来,除了倾信程棉,也没有别的办法。 一声叹息未罢,毓秀听到了风声。那人开窗的声音虽小,却掩盖不住灌进寝殿的风。 毓秀料定来人是凌音,否则他不会在才刚来探望她时,悄悄找机会叫她支开姜郁。 毓秀想撑着身子坐起身,手脚却动弹不得,只有等来人走到她床前,替她掀开床帐。 殿中灯光昏暗,毓秀微微眯着眼,看到的就只是一个逆光的人影,直到她看着那个人跪在她面前,听到他开口说话的声音。 “皇上万福金安。” 她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听到这个声音了。 一时间,毓秀恍若梦中。 虽然之前凌音就隐晦地告知华砚可能会看到的情景,可当他当真掀开床帐,看到毓秀的憔悴的面容与半白的发色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华砚本以为自己会痛心,感受如从前每一次看到毓秀受苦时那种痛不欲生,可他除了吃惊,什么其他的感受都没有,甚至连一点作为旁观者的怜悯也没有。 从帝陵出来之后的这些日子,他不断地确认七情六欲已经从他身体里剥离,可也是直到今晚,他亲眼看到这个重过他性命的人在情感上变得无足轻重,他才不得不面对他已无心无情这个事实。 你若无情我便休…… 讽刺的是,如今却是他无情了。 或许真如陶菁所说,他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是福是祸都是未知。从前不管是甜蜜也好,酸楚也好,那些不该拥有却丢弃不掉的感情,一并随风而去。 他和毓秀的关系,也终于可以变得单纯。 166阅读网 306 11.14 ? 毓秀挣扎着想起身, 华砚忙上前去扶她。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刻, 毓秀已泪流满面。 华砚想掏出丝绢为毓秀拭去泪水,手摸到怀里,才记起他穿的是夜行衣。 毓秀看到华砚尴尬的笑容,只觉得他眼前的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即便他对她一如从前的温柔, 眼眸却通透清净。 毓秀不愿病态示人,只想披衣穿鞋。 华砚起身寻了丝绢巾布,替毓秀擦了手脸, 再帮她穿好靴子,才退后几步,跪地行伏礼道,“多日不见, 臣对皇上十分想念。皇上龙体欠安, 臣心甚痛。” 多日不见,十分想念…… 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从华砚口中说出来,毓秀只觉得满心违和。 更多的是失望。 他嘴上说痛, 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她直觉他们中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华砚一贯儒雅稳重,温润如玉,极少说动情的话,却不该像现下这般沉静淡然, 无动于衷。 毓秀的心被忧伤与惊喜两种情绪填满, 顾不得华砚的冷淡。待华砚直起上半身, 她已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软软跪到地上。 毓秀伸手抚上华砚的脸,借着殿中的昏光,一寸一寸细看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在她眼里模糊不清,只因她的泪水一直往外涌,才擦干的脸又变得像水洗一般。 华砚安安静静被毓秀抱着,神色淡然,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也只是因为他不能对她的心境感同身受。 他们的重逢,没有预想中抱头痛哭的场面,似乎也只有毓秀一个人,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些日子我做过很多个梦,每每梦到你,我都不愿醒来,只怕梦醒的时候,一切都成了空。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 华砚放开毓秀的手,膝盖往后退了退,跪地拜道,“是臣自不量力,自陷险境,让皇上忧心,臣罪该万死。” 毓秀苦笑道,“何来万死,你这一死已要了我半条性命。即便是现下你近在咫尺,我也不敢问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怕你的解释太过荒唐,让我意识到这一切又是一场梦。” 华砚叩首道,“是人是鬼,臣也说不清楚,无心之人死而复生,的确太过荒谬。” 无心之人死而复生…… 毓秀听到这一句,心已凉了大半,她手撑地挪到华砚跟前,伸手摸上他的胸口。 她的靠近让华砚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拒绝。 毓秀的手有点发抖,惊奇与恐慌两种情绪作祟,一时间,她觉得她全身的血都已逆流。 华砚的胸膛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丝心跳。 “惜墨,你的心……” 毓秀一阵哽咽,她宁愿重逢只是一场梦,也不愿接受华砚已是无心人这个事实。 华砚被毓秀抱住的时候,尴尬到身体僵硬。毓秀一边耳朵贴在他胸口,从前听过无数次的暖暖的心跳,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两人对面相望,两两无言,毓秀心中生出万念俱灰的绝望,华砚是她的挚友,是她的血肉,也是她人性中正直、柔软、以君子之道行事的那一部分。华砚失心,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挚友,而是她心中的那个淑人君子也一并失去了。 即便得到天下,也要面对皇权累骨、绝世孤独的知觉如此明显,她仿佛置身一座孤岛,原本无论天涯海角都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华砚,已然去到彼岸。 毓秀的头一阵剧痛,华砚见她双手捂住头,痛苦地在他身上瘫成一团,下意识就抬手扶住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 毓秀紧紧拉住华砚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华砚单膝跪在地上,口上劝毓秀宽心保重,眼中却一派清淡。 窗开窗关,随风跳进殿中的正是凌音。 凌音快步走到床边,跪到华砚身边,一手搭上毓秀的脉,皱眉道,“皇上卧病深重,若不是今日是月圆之夜,我本不愿你二人见面。即便你如今已是一个无情之人,也要体谅尚有七情六欲的有情之人。” 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面上似有愠意,似乎是积怨已久,华砚受了指摘也并不觉得委屈,半字不多说,只试着想抽出握在毓秀手里的手。 毓秀双眼虽紧闭,握华砚的手却半点不松,凌音望着二人交握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伏在毓秀耳边说一句,“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说。” 毓秀这才慢慢松了手,华砚起身一拜,退到一边。 凌音将毓秀半扶起身,靠到他身上,轻轻帮她按压头上几点穴位,等她紧皱的眉头渐渐平顺,他才试探着说一句,“臣犹豫了许久……实不该贸然让华砚来见皇上,臣本以为他对着皇上会不一样……” 凌音身上带着淡淡的安神香味道,毓秀自觉头痛比之前纾解了不少,也听得出凌音话中的懊恼自责之意,便强挤出一个笑回一句,“罢了,他能回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凌音的嘴巴开开合合,像是想说什么却难以启齿。毓秀猜他是要澄清毓秀复生的真相,就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朕听说苗疆有一种人蛊,可让死者死而复生。” 华砚摇头叹道,“皇上错意了人蛊的意思,所谓人蛊,并非让死者死而复生,而是以死者为蛊,赶驱的行尸走肉。” 毓秀看了一眼站在十步之外的华砚,他的脸色的确比活人少了一些红晕,也一直是近乎冷漠的面无表情,莫非他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并非是因为失心,而是被做成人蛊了吗? 毓秀心里虽好奇,却不敢再问,不管凌音给出的答案为何,只会让她更难过。 凌音心里纠结了许久,还是没能见华砚是如何复生的真相告知毓秀。陶菁与舒娴的私情,虽是宫廷禁忌,他却还是听到了一点风声。若非毓秀应承,陶菁也不会以那种方式离开皇城,放他离去,是毓秀的意愿,大约也是最好的结局。 沉默许久,凌音才开口说一句,“人蛊要以人血为引,每每到月圆之夜,蛊宿就要向蛊主求蛊。这天下间没有谁比皇上更合适做华砚的蛊主,皇上可愿为华砚喂一杯龙血?” 又是龙血? 陶菁插在水晶瓶的那一支桃花,她身上的赤龙纹,陶菁胸口的金龙印记,都与龙血有关。虽然从前她从不信血盟之事,可自从她喝了闻人离的血之后,那一道赤龙印记留在她身体上,她想不认也不能了。 若她的血真是龙血,有起死回生之效,拿来救华砚也是理所应当。 毓秀点点头,蹙眉笑道,“若此法当真对惜墨有益,我自然义不容辞。请悦声取来玉酒杯和一柄尖刀。” 凌音心中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忍着伤心刺破毓秀的手腕,取了一盅血,叫华砚服下。 毓秀身体虽痛,精神的疼痛却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痛到极致,心已麻痹,亦或是万念俱灰之后,反倒释然。 毓秀已经经历过一次痛失华砚的悲哀,那日在摘星楼,她从凌音手里接过那个冰冷的尸体,半颗心随华砚而去。如今站在她面前空有华砚容貌,却宛若行尸的这个人,剜掉了她仅剩下的那颗心。 生离与死别,哪一个更让人难过,若她一早就知道她与华砚会落到如今这么一个相逢不相识的结果,她绝不会任由洛琦摆弄,将他置于这一场生死局之中。 毓秀失了血,本就惨白的面容更添病色,凌音喂她吃了一粒养参丹,输一缕真气,服侍她躺下。 华砚漱了口,走到毓秀床边,跪地谢恩。毓秀一声“平身”回的艰难,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亲密与疏离都不妥当,从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默契,早已消失殆尽。 华砚看出毓秀的纠结,就起身对凌音说一句,“请悦声在外等候,我有几句话,要同皇上说。” 凌音一皱眉头,只担忧他会说出什么无心之言让毓秀心伤,本想出言劝阻,毓秀却先他一步挥手道,“朕也有话要同惜墨说,请悦声在外等候。” 凌音不想违拗毓秀的意思,想了想,只能咬牙跳出窗去。 华砚走到毓秀床前,本想再跪,却被毓秀挥手劝阻,“惜墨坐到我床边。” 华砚点点头,淡然坐到毓秀床边,接过毓秀对他伸来的手,轻笑着说一句,“臣虽是无心之人,却并非无义,臣对皇上,虽然没有了喜欢,却依然把你当做君上崇敬回护。自是无情,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从前那些让我百般煎熬的,就是不知如何一边爱你,一边为臣。从此以后,华砚便是清情寡欲之人,秀儿不再是我爱人,皇上与我却有一世君臣的缘分。” 166阅读网 307 11.17 ? 第二日一早, 姜郁来金麟殿伺候毓秀用膳, 却发觉她已经起身了。 姜郁进门时看见毓秀梳洗梳妆,心里吃惊,忙忙上前问道,“皇上好些了吗?” 毓秀摇头笑道, “比前几日好了一些, 头却还是痛,耽搁了几日早朝,已是不妥, 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称病了。”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本就在病中,若不悉心调养,强撑着上朝, 拖垮了身子, 反倒不益。” 毓秀任嬷嬷们帮她梳髻遮掩白发,一边对姜郁轻声笑道,“伯良的心意我明白,你且放心, 我自有分寸。”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姜郁也不好再劝,只得讪笑着与几个侍从一起帮她更衣换靴,一路送出殿外。 姜郁站在殿阶上, 望着毓秀远去的背影, 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傅容猜到他心中疑惑, 就上前问一句,“皇上昨日还卧病不起,昏昏沉睡,怎么今日就起身上朝了?” 姜郁没有马上回话,半晌才冷笑着说一句,“原来昨日她要我回永乐宫,是别有用心。吩咐人去查,入夜之后有什么人进出金麟殿,不管是明里的还是暗里的。” 傅容自然知晓毓秀的意思,恭敬应承下来,半字不再多说。 吃惊于毓秀病情好转的不止姜郁一人,姜壖等一早接到毓秀上朝的消息也都暗自腹诽。姜壖向来多疑,他昨日来探病时已经疑惑毓秀莫名反复的病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早朝罢,他的疑虑消除了大半,毓秀病容依旧,咬牙强撑,并未如预想中一般使出出其不意的杀招,大多数时候只是听朝臣禀报政务,下口谕将事事交由宰相府料理。 只有一件事让他在意,散朝之后,毓秀单留大理寺卿程棉一人。 姜壖在众人之后走出殿门之时,但见毓秀头痛症发,若非程棉在旁扶住,她恐怕就跌倒了。 周赟两个见毓秀与程棉私语,原本为避嫌站的远远的,毓秀踉跄时,他们想过来也来不及了,未免小事化大,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人心照不宣,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毓秀强忍头痛,只当自己没有眼花,等众臣都离了仁和殿,她才出门上轿,与程棉一同去勤政殿。 轿子一起,她便叫周赟派人先去知会姜郁,说她晌午时与他在金麟殿用午膳。 周赟心知毓秀不想姜郁来勤政殿,便叫那报信的内侍快跑去禀报,这边轿子反倒走的慢些。 毓秀下了轿,脸色惨白。程棉见她似有虚脱之相,就躬身说一句,“皇上龙体欠安,臣心不宁,不如等皇上病愈之后再商议不迟。” 毓秀摇头道,“朕要对你说的事,事关重大,花不了多少时候,你且随我进来。” 程棉见毓秀言辞严厉,怎敢再劝,紧随在她身后进门。 周赟将毓秀扶到内殿,众人服侍毓秀安坐榻上,靠着软枕,摆好热茶热点,才关了门退出去。 毓秀手扶着额头,喝了一口茶,半晌不发一言。 程棉满心不安,他从前从未见过毓秀如此颓唐消沉的模样,她失望与失落,绝不仅仅因为病中。 毓秀不说,程棉也不敢问,二人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用了半盏茶,毓秀一声长叹道,“我们之间谋定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了。” 程棉面上闪过一丝惊慌,“皇上是担忧怪力乱神之说不能服众?” 毓秀无奈地摇摇头,“你与白先生审鬼堂也不是第一次,既有先例如此,又有民心所向,我说行不通的理由不是这,而是才出了一件事,把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 程棉见毓秀一脸纠结,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问。 毓秀揉了半晌头,摇头苦笑道,“死了的人死而复生,还如何审得了鬼堂。勉强为之,只会让天下人说我明哲秀是装神弄鬼,阴谋诡计的小人。” 程棉大惊失色,“皇上是说……殿下死而复生?” 毓秀摇头道,“说死而复生,也不确然,只是华砚已绝然不是鬼了。既不是鬼,自招不得堂上,白师爷有再大的本事,也是枉然。” 程棉手一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撒的到处都是,沿着桌沿流到了榻上。 毓秀眼看着茶水向她漫来,却动也不动,程棉慌忙找了一块棉布,将榻上的茶水擦了。 茶水浸饱了棉布,程棉再拿它去擦桌上的茶水时,水和布就摊成了一片。 毓秀看着那变了色的白棉布,心中感慨,就摆手对程棉道,“不必管了,等他们来收拾。” 程棉平息心绪,不敢在坐到榻上,就从下首搬了一个椅子坐在榻边。 毓秀发呆半晌,程棉长长一叹,“陆少卿与纪殿下在林州百般追查,本已齐备罪证,只待一击即中,将刑部与都察院中盘根错节的姜党彻底清除。如今既有了变故,全盘计划恐怕都要重头来过了。” 毓秀拿手点着浸满茶水的棉布,轻声叹道,“我当初定下审鬼堂一计,都是因为白两。如今华砚人虽归来,却……” 话说半句她就说不下去了,华砚无心已成事实,说与程棉听又有什么便宜。 程棉见毓秀讳莫如深,猜她有难言之隐,也不敢深问华砚是如何死而复生,有为何是半死不生。 毓秀才要对程棉说什么,门外就有侍从通报,说姜壖与灵犀公主殿外求见。 毓秀与程棉对望一眼,皱眉叹道,“想必是为了古丽郡主册封与送亲之事,姜壖才在殿上看到我与你说话,心中生疑,自是想来一探究竟。” 程棉心中明了,起身对毓秀拜道,“既如此,臣便先告退了,之后如何行事,请皇上明示。” 毓秀思索半晌,面上的表情几近虚无,“朕会同布局人商议之后再行之,元知也与白先生知会一声,问一问他的意思。” 程棉点头应了,躬身对毓秀行了个拜礼,打开门走出去。 他出门的时候与姜壖灵犀走了个照面,彼此寒暄几句,心中各有念想。 姜壖与灵犀在内殿门外又等了半晌,待内侍们擦干了桌上榻上的茶渍,重新为几人摆上新茶,才得通传入内。 毓秀懒懒靠在软塌上,手里握着茶碗,正低头喝茶。 姜壖与灵犀对望一眼,双双上前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摆摆手,吩咐周赟为二人赐座,“之前朕一直在病中,皇妹上的奏折是由伯良代朕批阅。古丽郡主的册封诏书虽已下了,册封大典安排在送婚前为妥,至于送婚事宜,皇妹与南瑜商议就是。” 灵犀看了一眼姜壖,对毓秀笑道,“当中的细碎杂事,臣等自然不敢请皇上一一裁定,只有送婚使这一项,恐怕要皇上做主。” 毓秀回话的漫不经心,“想必礼部已经拟好了几个人选,你做主择优选之就是了。” 灵犀看了一眼姜壖,对毓秀笑道,“姜相的意思,是想册封阿依郡主为一品钦差,前往南瑜送婚。” 毓秀点头笑道,“阿依与古丽是姐妹,由她送婚再好不过。姜相果然思虑周全,礼部就照此行事。” 灵犀点头应了,才要说什么,姜壖就在她前面说一句,“老臣昨日去金麟殿探望皇上,皇上还卧病在床,今日虽上得早朝,臣等在下望见皇上病容依稀,心中沉痛。皇上龙体欠安,即便是为了腹中龙胎,也该多休养些时日,朝政交与下位处置便是,龙体为重,国本为重。” 毓秀淡淡笑道,“姜相所言极是。朕一早起明明觉得好了许多,谁知上了朝,身子就垮了大半,冷汗流个不止,头痛难忍。若非不然,朕也不想勉强自己,只是才病了这几日,朝上就人心惶惶,引得姜相亲往金麟殿探望。唯恐朝上流言四起,众爱卿诸多揣测,今晨才传了早朝。明日若起不得身,朕绝不强撑。” 姜壖见毓秀左手一直放在桌下,只用另一只手端茶杯,看起来有些别扭,就眯眼问一句,“皇上左手可是受了伤?” 毓秀自嘲一笑,“昨日晚间我想起身喝一杯茶,谁知一阵头晕,不止打碎了茶杯,还摔到了碎杯子上,刺破了手。” 姜壖哦了一声,“皇上要喝茶,为何不叫人伺候?” 毓秀讪笑道,“恰巧为朕值夜的侍从在殿中睡着了,朕念他辛苦,不忍叫醒他,才亲自下床取水,谁知竟横生枝节,惹出祸端。” 姜壖微微冷笑,“这就是所谓的‘君不杀伯仁,伯仁为君而死’,君上损伤龙体,那侍从免不了要受责罚。吾皇宅心仁厚,原本是体恤下人,谁知适得其反。” 灵犀听出姜壖话外意有所指,不好插嘴说什么;毓秀何尝不知姜壖志在讽刺,面上却不露半点不快,默默忍下。 三人又寒暄几句,姜壖便起身告辞。 灵犀将姜壖送到殿外,笑着说一句,“请姜相自去,本王还要探一探皇姐病情的虚实。” 166阅读网 308 11.20 ? 姜壖笑着看了灵犀半晌, 点头道, “皇上卧病几日,老夫也是直到今晨才见到圣驾。公主在皇上身边服侍这几日,若是连你也觉得皇上病愈蹊跷,试探一下也无妨。” 一句说完, 二人又低声说了几句, 姜壖自回府。 灵犀站在原地等姜壖下阶,嘴角弯了弯,转身回到殿中。 毓秀见灵犀去而复返, 就将殿中的侍从屏退了。等内殿就只剩她们两个人,她也不必如之前一般严阵以待。 灵犀坐到毓秀对面,笑着问一句,“皇姐是真的好些了, 还是做戏给姜家看?” 毓秀摆手苦笑, “算不得做戏,也不比昨日好,强撑着起身罢了。你留下来陪我说话,姜壖没有疑心?” 灵犀狡黠一笑, “我诳他说我是来打探皇姐病情的虚实的。” 一句说完,两人都觉得好笑,毓秀头痛也舒缓了许多。 灵犀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送婚一事, 皇上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毓秀见灵犀面色平淡, 一时心中感慨, “当日若非皇妹放弃,今日嫁去南瑜的恐怕就是你了。” 灵犀笑道,“区区一个欧阳简,怎么配让我放弃西琳的一切。”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眼中的一丝犹疑还是出卖了她,“送婚的人是姜壖选定的,皇姐若有异议,臣妹必竭尽所能拨乱反正。” 毓秀摇头笑道,“阿依既然是姜壖选的,皇妹也不必触他的逆鳞,顺其自然就是了。” 灵犀见毓秀心不在焉,联想到才刚程棉出殿时一脸失望的神情,猜到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影响了这二人的心境。 “皇姐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要臣妹去做的,只管吩咐就是。” 毓秀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说一字。 且不说她对灵犀到底还有三份顾虑,就算她倾心信任她,在这件事上,她也无能为力。 灵犀自觉无趣,更多的是失望,胡乱说了半晌话,懒懒告退。 她人走了半晌,毓秀才记起她与姜郁在金麟殿有约,一边摆驾回宫,一边吩咐人传信叫姜郁稍候。 毓秀回金麟殿时已经过了午膳时分,姜郁空等了一个时辰有余,面上却毫无愠色,淡笑温柔,亲自扶毓秀上殿。 毓秀头重脚轻,根本吃不下饭,却又不得不同姜郁周旋,坐在桌边硬喝了半碗粥。 姜郁明知毓秀难熬,却视而不见,一边帮她夹菜,一边笑道,“臣吩咐御膳房做的药膳,于皇上康复有益,皇上多吃一些。” 毓秀明知姜郁等她解释,索性也不隐瞒,“早朝之后,大理寺卿在勤政殿与朕说起三堂会审之事。姜壖与灵犀又禀报了送婚事宜。” 姜郁喝了一口汤,头也不抬地笑道,“既是朝事,怎么不在早朝禀报,非要在勤政殿与皇上私说。” 毓秀摇头轻叹,“想来他们也是担心朕的病情,奏报为虚,探病为实。” 她既这么说,姜郁也不好再纠结。二人沉默半晌,他才试探着问一句,“臣已派人打探到那人的下落。” 毓秀猜到姜郁暗下派人打探陶菁的下落,让她吃惊的是陶菁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暴露了行踪。 又或是,他是故意暴露行踪。 最差的结果,就是他根本就不介意自己的行踪是否暴露。用这种方式说恩断义绝,比故意藏起来还要绝情。 毓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喝粥一边问一句,“他人在哪里?” 姜郁回话的面无表情,“听闻他出宫之后生了一场病,一直借宿在大理寺卿府上。”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陶菁与白师爷有同窗之谊,他去寻老友也理所应当。” 姜郁见毓秀一派云淡风轻,不似他预想的那般愁肠百结,一时也有些怔忡,“皇上可要派人把他带回来?” 毓秀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他人既已出宫,那是再好不过。家丑不可外扬,即便他与舒娴的私情是真,追究下去也没有好处,不如就此作罢,将人流放再不许入京。” 姜郁一直皱着眉头,听到“将人流放再不许入京”的时候表情才稍有舒缓。他之前虽然怀疑程棉入宫是为了陶菁,可毓秀既然心意已决,实情如何也再不重要。 两人相安无事地吃过饭,饭罢用茶,姜郁询问毓秀是否要下流放的旨意,毓秀为断了姜郁的念想,只得手书一封密旨,盖印叫人送到程棉府上。 程棉回府之后直奔陶菁的客房,他进门的时候白两正坐在陶菁床前,双眉紧锁,一脸愁容。 白两的肤色比寻常西琳人还要白皙,发色却是乌黑,面容虽俊美非常,神情却一贯冷淡,让人敬而远之。 白两向来独善其身,程棉难得见他衣不解带地照料谁,除了府中诸人,也只有陶菁得他如此另眼相看。 程棉屏退房中服侍的丫鬟,走到白两身边问一句,“他今日状况如何?” 白两摇头叹道,“一口气吊着,又咳了几回血,再这样下去,恐怕熬不了多少时候。” 程棉心中哀痛,半晌没有回话。白两一转头就望见程棉消沉的神情,“你怎么了?” 程棉一声轻叹,“夜审之事,恐怕行不通了。” 白两皱眉思索半晌,又看了一眼床上的陶菁,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我还心疑他怎么搞成这个模样,原来如此。” 程棉不懂白两话中的意思,好奇问了句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病?” 白两失声冷笑,“他活着全靠三口气,如今三分已去其二,还没死已是大大不易。” 这话说的奇怪,程棉听的云里雾里,白两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解释,“我与陶菁在这世间走一遭,都是因为结下一盟。他如今病的辛苦,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早些逃脱升天,全一世因果。” 程棉一向觉得白两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为人太过冷情,与之交往这十余年,都不曾感到他身上的温度。 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不好,他今生结交这一人,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程棉在陶菁房中又陪了半晌,直到午膳时分,才顾自去了。 白两坐的久了,自觉无趣,就起身走到窗边,开窗看院子里的景色。 一阵寒风吹来,树叶又落了一片。 白两才轻轻叹息一声,身后就传来一声嗤笑,“你站在风口,不觉得冷吗?” 白两回头一瞧,陶菁俨然已经醒了,正皱着眉头往自己身上掖被子。 白两笑着把窗关了,走回床前帮陶菁盖好被子,“你是冻醒的?” 陶菁嗔笑道,“你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我可是肉体凡胎,受不得折腾。” 仙风道骨? 听起来倒像讽刺。 白两也不理会,淡然笑道,“你明知自己是肉体凡胎,经不起折腾,为何还拿命换人命?” 陶菁被问的一愣,半晌才讪笑着反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两笑道,“皇上召见元知,只说夜审之事作罢,只要想一想当中的前因后果,也不难推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陶菁想说什么,又觉得解释花费力气,多说无益,索性一言不发。 白两却不依不饶,“你明知皇上要审鬼堂,却挑在这个时候让华殿下死而复生。你是恨皇上绝情无义,才故意破掉她的筹谋?” 陶菁咳了两咳,拿丝绢擦了唇角的血迹,面上笑容不减,“我若真想掀翻她的棋盘,也不至于等到今日。华砚非全尸下葬,来日夜审时你未必招得来他的魂。无地府之魂,哪有大理寺夜审,审鬼堂之事本就机难轻失,一有差池,得不偿失。” 白两凝眉思索半晌,心中有一个猜想,“笑染的意思,是要殿下……” 话说半句,就被陶菁挥手拦了,“隔墙有耳,你心知就好,不必言明。” 二人相识一笑,不再多言。 恰巧门外有侍从来送汤饭,白两也不用丫鬟,亲自喂陶菁喝了粥用了药,两人说了半晌闲话,白两才扶陶菁躺下,程棉就满面愁容地进门来,“宫里送来密折,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给笑染的。” 陶菁见程棉似有难色,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是不是皇上知道了我的下落,下旨处置我?” 程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想来皇上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她不会在密折中用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 陶菁冷笑两声,看了不看程棉递给他的密折,“她要如何处置我?” 程棉看了一眼白两,吞吐半晌才回话,“流放出京,永不得还。” 陶菁望着帐顶深深叹了一口气,本就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冰霜,“流放出京,永不得还,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她这一举虽绝情,却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缘尽于此,再无所求。” 166阅读网 309 11.23 ? 礼部选定册封吉日, 天合殿大典之后, 毓秀就亲自送婚队出城。 从皇宫到城门一路戒严,寻常百姓不得观望,道路两边围着的都是皇亲官眷。 毓秀大病未愈,身子孱弱, 每日早朝也打不起精神, 朝政都交由宰相府处置。今日原定由灵犀以亲王身份送婚队出城,一早起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执意要亲自出城, 众人不好违逆她的意思,才速速装备了龙辇,禁军一路护送。 冬日虽寒,风却稀薄, 郎朗晴日, 正午刚过,龙辇中没有想象的那么冷。 毓秀与姜郁执手坐在车中,册封大典之后,说的话还不足五句。 一众官车一出皇城, 毓秀就闭目养神,姜郁几次三番想同她说话,又怕惊扰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街上人声渐渐喧闹的地段, 毓秀才睁开眼, 拨开车帘,望向窗外。 身边的姜郁发出一声轻笑。 毓秀觉得奇怪,就转头看了姜郁一眼,“伯良笑什么?” 姜郁目光幽深,慨然一声轻叹,“臣还记得上一次皇上掀开窗帘时的情景。” 不止他记得,她也记得。 中元节那晚,她在人群中望见了背剑的华砚。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可当她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情形,心还是一阵刺痛。 姜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绝不仅仅是感慨,亦或别有用心,故意试探她。 毓秀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抿唇笑道,“上一回是什么情景,伯良说来听听。”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皇上只当臣失言。” 毓秀见姜郁欲言又止,猜他有话要说,就笑着催促一句,“伯良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姜郁蓝眸一闪,眼中的内容让人捉摸不透,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皇上执意要出宫,不止是为了送古丽公主,也是为了见那人最后一面。” 毓秀被戳穿心事,面上难免难堪,嘴上却不肯承认,“伯良多心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原本就有些尴尬,姜郁见毓秀从他手里抽了手,再不看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 他原本不想点破的,只是毓秀面上的伤感与期待太过明显,他想装作视而不见都不能。 密旨限令陶菁一月出京,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经此一役,陶菁绝不会不知廉耻进宫见毓秀,毓秀若不出宫,二人便永无相见之日。 毓秀之前并未知会程棉,她也不确定陶菁是否会在观礼的人群里。 与其空怀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一切尽在不言中是最好的结局,最初的计划也是由灵犀代她送婚。可今早起,她却有这个强烈的,不明所以的冲动,想出宫来见他最后一面。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认定会见到他。 已至末路的感觉如此明显,一如那一晚她被姜郁遮住双眼之后,不曾见到华砚最后一面。 一想到这,毓秀便再也不顾及姜郁,抬手将窗帘别到一边。 拥挤的人群闪过一张张人脸,却没有一张是陶菁的。 毓秀渐渐变得失望,而她彻底失望,是她在人群里看到白两。他人在这,陶菁若来,怎会不在他身边。 白两的相貌实在出众,气质也与别不同,站在人群里甚是扎眼。她曾与他面对面交谈过两次,又听陶菁隐晦地讲过血盟的故事,对白两的真正身份更多了几分疑惑。毕竟这天下间没有几个人是能驱魂唤魄审鬼堂的。 姜郁见毓秀皱着眉头发愣,好奇也朝着她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人的肤色白的不像常人,皇上可见过他?” 毓秀笑着摇摇头,抬手把帘子放了。 之后往城门去的一路,毓秀都意兴阑珊,头痛也更厉害了。送别那两姐妹时,只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明明想哭,泪却不曾挤出一滴,在人前的就只有一脸的愁苦。 她这副模样在古丽公主眼里,反倒比痛哭流涕,热泪相送更真实可信,小女孩哭的一塌糊涂,执毓秀手赌咒发誓,拼尽一身的努力,也要让两国永结和好。 毓秀与一干人站在城楼上目送送亲的队伍走远,吩咐摆驾回宫。回去的路上,她已然不抱希望,却还是掀了车帘,有意无意地瞄向两边街道。 姜郁也知情识趣地掀开他这一边的窗帘,回程的路上又看到了鹤立鸡群的白两。 他已断定此人非池中物,联系从前听过的种种传闻,莫非这一个就是程棉身边半人半仙,曾升鬼堂的白师爷。 姜郁嘴角抽出一丝冷笑,白两虽算不得声名远播,却也足以让人忌讳,否则杀华砚的时候,也不会刻意挖他的心。 姜郁对怪力乱神之事从不尽信,姜壖却笃信不疑,否则他也不会在姜聪天花病愈之后,送他去学道。 毓秀见姜郁神情冷峻,不自觉地往他这边的街道看了一眼,但见白两立在人群里,就只有大半张脸露在外。他身边的人都在挤来挤去,只有他一人岿然不动。 毓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强打精神,握住姜郁的手。 姜郁心里吃惊,赶忙回头看了毓秀一眼,一边反握住她的手,伸臂将人抱在怀里。 龙辇经过的时候,人群里有一个人看到帝后相拥的情景,冷笑着摇摇头,默然颔首。 陶菁不是没有来,他只是没同白两站在一起,白两太过出众,即便站在人群里也会被一眼看到,他却一贯低调,每每想隐藏自己时,就变得像一粒尘埃,不留半点痕迹。 龙辇官车走了半晌,陶菁才慢悠悠走到白两身边,忍着咳嗽说一句,“于愿足矣,不必再饮送别酒。封道一解,我就出城。” 白两摇头道,“在京以上四品官员都出城送婚。这一队人马回宫恐怕要一个时辰,才刚元知的轿子经过时,曾掀了,就不出城送你了,待官车过了这条街,你就早些去。” 二人垂手说了几句别语,彼此的表情都十分寡淡,就此拜别。 人群一散,白两上了一顶小轿回府,陶菁自去街后上车。 车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见他走来就满脸堆笑地起身迎他,谁知陶菁快到近前时竟一个踉跄,蜷着身子扶住车才勉强站稳,却止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车子被污,车子也有点发蒙,想上前扶人,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害他惹上人命官司,犹豫半晌,就试探着说一句,“客官有病先治病为上,行路晚些不迟。” 陶菁摇头笑道,“积年的老毛病,好不了也坏不了,我这一趟去南瑜就是去瞧病的。” 车夫一听这话,便不再劝说,拿帕子擦了车上的血迹,一边扶陶菁上车。 陶菁从怀里掏出一颗碎银子,递到车夫手里,车夫喜笑颜开,等街上人散了七八,就赶了车直奔城门而去。 毓秀回到宫中,在仁和殿与众臣结礼。礼毕,她带人自回勤政殿,程棉未虽百官出宫,等了半晌,直奔勤政殿而来。 毓秀在内殿换下礼服,出外殿见程棉。二人顾及姜郁就在内殿,彼此说的都是案子上的话。 毓秀从座上走到堂下,程棉上前一步,在她耳边轻声说一句,“陶菁今日出城,临别前嘱托臣将这一幅信交给皇上。” 毓秀皱起眉头,接过程棉递来密封的信封,捏一捏,厚厚的不像是只有一封信,“里面是什么?” 程棉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的表情,又马上把头低了,“臣不知。” 毓秀将信封放进袖袋,回上位去坐。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程棉递上奏章,恭然请退。 毓秀拿着奏章进了内殿,扶着额头递到姜郁手里,“大理寺与刑部联名请求缓刑的折子。” 姜郁起身扶毓秀落座,试探着问一句,“秋审一毕,就该行刑,拖延下去,于情于理都不和,皇上该当机立断,免得两位大人在牢中受苦。” 毓秀皱紧眉头,“朕何尝不知伯良说的道理,程棉上折之前,礼部也曾上折求刑暂缓,两国联姻,册封与送婚的典礼才罢,就算真的要在秋冬了了此案,也要再等些时日,待南瑜储君大婚毕。” 姜郁见毓秀的理由冠冕堂皇,也不好再说什么,“皇上若头痛,不如先回宫歇息,臣留在勤政殿批完奏折,回去陪你用晚膳。” 毓秀愁眉苦脸揉了半晌头,只等姜郁说这一句话,“既如此,朕就先回金麟殿了,伯良切莫太过劳累,晚膳时想吃什么,早些吩咐御膳房准备。” 一句说完,她就吩咐摆驾回宫,姜郁将人送到殿外,并无丝毫怀疑。 毓秀回到金麟殿,屏退众人,将袖袋中的信封取出。 她打开信的时候手指都有点发抖。 166阅读网 310 11.27 ? 信封里装着的并非毓秀之前预想的离愁别语或是断情绝语, 连字都很少有, 而是明哲戟帝陵里明宫与暗室的线路图和各个墓室的机关图,其中内容之详尽,描述之精细,让人咋舌。 这些图中最让毓秀吃惊的, 是舒家用来藏宝的那一间极度隐秘且机关重重的暗室。 毓秀当初虽派人进陵搜寻, 因禁军由纪辞带领,最后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近乎一无所获。无论是私刑场还是藏宝室, 依旧隐身在黑暗的机关墓室之后。 毓秀不是不想追究,只是那个时候实不是追究的时机。时过境迁,大战在即,陶菁从哪里得到的这些图, 又是下了怎样的决心将这些图给了她, 她猜不出也不想猜。且不管他意图助力还是设下陷阱,若当中描述舒家宝藏的位置属实,她又何妨笑纳舒家奉上的这一份大礼。 毓秀才要把那一沓地图放回袖袋,寝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好在当下她背对着房门,慌乱之中,她便匆忙将地图塞进怀里。 姜郁笑容款款地走进寝殿,躬身对毓秀拜道, “皇上好些了吗?” 毓秀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对姜郁笑道, “伯良不是在勤政殿批奏章?怎么这么早回来?” 姜郁上前执起毓秀的手,伸臂搂上她的腰,“侍从问在哪里用午膳,臣想不如回金麟殿陪皇上用膳。” 毓秀转了半个身子,与姜郁站了个并排,一手也搂着他的腰,向前走了两步,待到桌前,她就自然而然地放开他,款款落座,“这可怎么好,朕答应了悦声要去永福宫用膳。” 姜郁在另一边椅子上落座,挑眉对毓秀笑道,“皇上想见悦声,召他来金麟殿就是了,何必亲自去永福宫。” 毓秀笑道,“朕是想听悦声弹琴,他的琴十分名贵,搬来搬去不方便,且永福宫寝殿陈设清雅,常年以香薰养房,适宜听琴小憩。” 姜郁笑着走到毓秀面前,伸手拉她起身,“既如此,臣陪皇上去永福宫,一同用膳,一同听琴,午后皇上小憩,臣再回勤政殿批奏章。” 他这么说,毓秀也不好拒绝,只得笑着应承一声。 姜郁似笑非笑走到毓秀面前,拉着她的手一同出门。 周赟看毓秀眼色,吩咐摆驾。姜郁亲自送毓秀上轿。毓秀一弯腰,怀中越发鼓鼓一团。 姜郁笑的别有深意,“皇上的衣服里有些褶皱,不如臣帮皇上稍稍整理一下?” 眼看他要伸手过来,毓秀忙皱着眉头拦他,“大庭广众之下,整理不便,还是朕在轿子里自己整理。”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亲手帮毓秀落下轿帘,吩咐起轿。 毓秀等姜郁上轿,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些地图与机关图,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轿子到永福宫的时候,姜郁先下轿,一边阻拦周赟扶毓秀下轿,一边亲自走到毓秀的轿子面前,掀开轿帘,接过毓秀的手。 毓秀与周赟对望一眼,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姜郁上下打量毓秀,轻声嗤笑道,“皇上胸前平整了不少,怎么袖子又鼓起来了?” 毓秀没有回话,只冷冷望了周赟一眼,周赟忙躬身道,“出门前未能替皇上整理好衣裳,是下士失职。” 姜郁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周赟,握紧毓秀的手往永福宫去。周赟保持躬身的姿势在原地站了半晌,等众人都进宫去了,他才直起腰来。 一众人走到凌音寝殿门口,却不见人出来接驾,姜郁忍不住调侃道,“皇上不是答应了悦声来永福宫听琴吗?怎么他竟不知你人到了?” 毓秀遭了调侃,面上平淡如常,才要回话,寝殿的门就开了,凌音身着一身素色衣衫,款款迎出门来,“原本想到宫门迎接皇上,只是午前才出宫奔波一路,臣受了些风寒,天气实在是太冷……” 他面上带着狡黠的微笑,说话的声音温柔动情,即便他真的有错,也让人不忍心责怪他。 毓秀笑着摇摇头,顺势接过凌音伸来的手,并肩一同进殿。 姜郁在一旁冷笑着看二人低声笑语,刻意等了等,才缓步进殿。 三人进了内室,凌音引毓秀在桌前落座,吩咐侍从取了汤盆盖子,轻声笑道,“臣吩咐御膳房准备了补汤,皇上尝尝合不合口味?” 毓秀从侍从手里接过汤碗,放在唇边抿了抿,点头笑道,“悦声是不是特别吩咐他们在汤里放了特别的食材,怎么味道与寻常的补汤不同。” 姜郁面无表情地也尝了一口,蹙眉道,“怕是用鸡汤熬的鱼汤,没什么稀奇。” 毓秀与凌音对望一眼,二人都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毓秀默默喝了一碗汤,各色菜品捡清淡的用了一些,三人相安无事地用罢一膳,席间说的话还不够十句。 午膳过后,侍从们又伺候喝了茶。凌音坐到琴桌前,悠扬奏了一曲。 姜郁一边吩咐侍从们摆好棋盘,预备与毓秀对弈,一边对凌音笑道,“悦声弹奏的曲子太过激烈,并不适于皇上静心养病,不如弹一首空灵悠远的曲子来听。” 他说话时态度倨傲狂慢,好似把凌音当成卖艺优伶,呼来喝去,随意指使。 凌音满心不爽,当着毓秀的面不好发作,只得笑着强忍下来,他手下的心腹侍从却咽不下这口气,偷偷在姜郁茶碗里放了一撮粉末。 侍从添茶之后,姜郁连碰都不碰他面前的茶碗,渴了只取毓秀的茶来喝。 毓秀被抢了茶杯,心里尴尬,她与凌音心照不宣,只当什么都没发生,默默看姜郁摆起满盘棋子。 姜郁摆的残局下到中盘,黑子已现败势,万般不利,之前毓秀故意装作耍赖,挥手把棋盘掀了,却不料他竟把棋局记在脑子里。 毓秀望着姜郁微笑,佯装糊涂,“这是什么局?” 姜郁将黑子递到毓秀手里,“皇上不记得了?你我之前对弈,棋到中局,你见自己处于下风,就掀了棋盘不肯认输。臣记下每颗棋子的布局,只想找时机与皇上一决胜负。” 毓秀故作懵懂地细看了棋盘上的局势,一边把玩手里的黑子,摇头笑道,“朕怎么不记得曾将自己陷入如此不利的地步,伯良为了逼我认输,居然摆出如此残局,可谓费尽心机了。” 姜郁失声笑道,“皇上自己布的局,自己都不记得了?对阵之初,皇上出招咄咄逼人,也曾一度占据上风,之后却节节败退,一路走低,直至陷入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凌音听到“万劫不复”四字,弹琴的手戛然而止,起身走到棋盘之前看了半晌,嗤笑道,“执黑子的一方的确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况,却也不至于万劫不复,姑且将这一残局称之为生死局,若重新布局,落子得当,也可置诸死地而后生。” 姜郁抬头看了一眼凌音,轻声冷笑,“悦声说的轻巧,你既胸有成竹,就来解解看,若解得此局,我甘拜下风。” 凌音笑的云淡风轻,“我才谋有限,自然解不得此局,这宫中除了皇上,恐怕就只有一人解得此局。” 姜郁左手的拇指尖轻轻抚摸无名指指肚,“悦声说的是思齐?臣也很好奇凭思齐的棋艺,能不能解了皇上的困局。” 毓秀扶额笑道,“这宫中若还有谁不想解朕的困局,恐怕就是思齐了。伯良容朕想一想,想到解法再继续把这局棋下完。” 姜郁见毓秀紧锁眉头,不好再逼她落子,就走到她面前拉她起身,“皇上若头痛,不如先小睡片刻,臣伺候皇上更衣。” 他说话时,一只手已经摸上毓秀腰带,毓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抓着姜郁的手轻声笑道,“这些事叫侍从们做就是了,不劳伯良亲自动手。” 姜郁紧跟着上前一步,一手环上毓秀的腰,一手抓住她的袖子摸了一把,里面鼓鼓塞塞,果然塞着东西。 毓秀受了冒犯,冷了脸,用尽力气挣脱姜郁的手,皱眉说一句,“伯良执意要帮朕更衣,不必在人前拉拉扯扯,你我到屏风后就是了。” 姜郁没料到毓秀会这么轻易地妥协,更稀奇的是凌音在一旁一言不发,漠然看他动作。 毓秀屏退寝殿服侍的侍从,款款踱步到屏风后,伸开双臂,任姜郁帮她除了外袍,松了腰带,换上一件丝质的软袍。 姜郁捏着毓秀外袍的袖袋,似笑非笑地问一句,“皇上衣服里装了什么?” 毓秀明知姜郁不翻看她衣服绝不罢休,索性走上前将袖袋里的东西取出来递到他面前,“这是程爱卿的师爷谱的曲谱,他今日进宫呈给我,我心里好奇,就带了来,想叫悦声试着弹奏一曲。” 166阅读网 311 11.30 ? 姜郁将信将疑地接过毓秀递来的一叠笺纸, 打开一瞧, 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的确像是琴谱。再看第二张,还是琴谱,第三张依然。 姜郁一脸尴尬, 轻蹙眉头, 笑着说一句,“既然是琴谱,皇上为何要藏, 才上轿之前,又为何刻意隐瞒臣?” 毓秀摇头笑道,“朕并未刻意隐瞒伯良,你我上轿时, 伯良说要帮我整理衣衫, 大庭广众之下碍于颜面,我才婉言谢绝。方才亦然,寝殿中有侍从,你却抓着我要帮我宽衣, 我一时手足无措,才会躲避你。” 姜郁被毓秀说的哑口无言,好半晌也没有回话。 毓秀笑着与姜郁一同走到屏风外,将琴谱递与凌音, “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听闻这是白师爷谱的琴谱, 悦声试着弹奏一番?” 凌音接过琴谱, 转身之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郁。 姜郁满心无趣,又觉得事有蹊跷,他认定程棉给毓秀的不止琴谱,他进金麟殿的时候,毓秀匆忙藏在衣服里的也不止琴谱,至于她是何时偷梁换柱,将程棉交给她的密信掉包成琴谱的…… 凌音在琴桌前研读半晌,微笑着拨动琴弦。 姜郁凝眉静听,回想之前的每一个细节,若毓秀当真隐藏了什么,那她偷换琴谱的时机就只有在轿子里。 周赟受了训斥,自罚立在宫门前半晌。众人都已进殿,他却还站在原处,若东西被毓秀藏在轿子里,那最终辗转去到的去处,自然是周赟身上。 姜郁的目光在殿中逡巡,周赟人竟已在房中。毓秀将房中的侍子们屏退之时,他似乎还不在内殿,凌音乐声起,侍从们都进门来服侍时,他就顺理成章地也一同进门了。 周赟原本一直低着头,半晌之后,意识到姜郁的注视,就抬头看了姜郁一眼。 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脸寡淡,看上去并无异样。可姜郁却莫名觉得他的眼神与笑容都带着挑衅的意味。 再瞧毓秀,毓秀亦然。 莫非这一对主仆当真在他面前偷天换日,演了一出戏? 姜郁咬了咬牙,心中百味杂陈。周赟这厮,仗着毓秀的信任,越发张狂倨傲,不知身份,来日唯恐死无葬身之地。 姜郁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程棉来金麟殿面见毓秀时,他并没有心生怀疑。毓秀称病回金麟殿,他一个人留下批奏章,才隐隐觉出不妥。 陶菁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程棉府上,毓秀以一月为限,驱逐陶菁出京,陶菁虽不得入宫,却可借程棉之手传信给毓秀。 姜郁回金麟殿之前原本只是心存疑惑,进门之时见到毓秀慌乱藏起一团东西,才笃定之前的猜想。 至于陶菁写给毓秀的信中说了什么…… 姜郁煎熬着听完一曲,凌音琴中诉说的情感,他却半点无心琢磨。 “臣还有奏章要批,这就回勤政殿。” 毓秀歪在榻上,也不起身送姜郁,只笑着点了点头。 姜郁走到门边,眼看着周赟亲自为他开门,禁不住从嘴角抽出一丝冷笑。 周赟低头等姜郁跨过门槛,再抬头时就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姜郁走下殿阶,听殿中响起的悠扬琴音,心中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侍从在宫门等姜郁轿子走远,回殿禀报。凌音弹完一曲,走到毓秀面前拜道,“请皇上吩咐。” 周赟清退殿中众人,从怀中取出那一沓地图,跪地献到毓秀面前,“皇上。” 毓秀对周赟点了点头,一脸肃然地将机关图递到凌音手上。 凌音细看了帝陵图,面上的表情越发凝重,“皇上从哪里得来这些?这一间墓室当真是舒家藏宝处之一?” 毓秀咬牙点了点头,“朕还记得当初工部呈上来的帝陵地图与机关图,这一间密室从未在任何一张地图上出现过,若上面标注的机关为真,兴许就真的是舒家的藏宝之处。” 凌音细看了所有的地图与机关图,在脑中记熟,将原图放在火上烧毁,“不如臣先潜入帝陵一探究竟,若藏宝室为实,禀报皇上再做打算。” 毓秀想到之前她探入帝陵的凶险,实不愿凌音入险境,可除了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信任的人少的如此可怜,特别是在现在这么一个微小的棋子都可以左右战局的情形下。 白日出宫,凶险非常,凌音只有硬熬到晚上,待众人安寝,他才悄悄换了影装而去。 为了掩人耳目,毓秀夜宿在永福宫,四更一刻,却还不见凌音回还。 毓秀心中焦急,心里犹豫着该如何行事。周赟来当班时,她便只召周赟一人进房。 周赟见寝殿中只有毓秀一人,心中已觉出蹊跷,却一字不多问,只跪地拜道,“皇上可要称病,免了早朝?” 毓秀扶额摆手,“若称病,皇后难免要前来永福宫探病,悦声不在,又是一场事端。你叫人到偏殿为朕更衣,只说悦声睡着,任人不许惊扰。” 周赟应声而去,在偏殿为毓秀准备洗漱的热水与待换的朝服。 毓秀洗漱换装毕,小声吩咐永福宫众人,“殿下若不起身,你们也不必特意叫他用膳,他醒了自然会叫人进殿服侍。” 侍从们齐声应是。毓秀若无其事地出了永福宫,上轿往仁和殿去。 整个早朝,毓秀都心神不宁,下朝之后奔勤政殿与姜郁一同用了午膳,用茶时,她叫周赟来小声吩咐,“派人去永福宫问一问悦声是否起身,若未起身,不必惊动,若已起身,叫他来金麟殿见我。” 姜郁抿一口茶,微笑着听二人窃窃私语,周赟出门时,他一边吹着茶,一边对毓秀笑道,“悦声今晨起迟了?” 毓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朕昨晚睡得不安稳,连累悦声一夜未眠。”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既然皇上昨晚未得安眠,不如先回金麟殿小憩,奏折留给臣来批。” 毓秀倚靠在榻上翻看一封封奏折,讪笑道,“朕病的这些日子,朝政都交与宰相府与伯良,心中过意不去。” 姜郁笑道,“好在朝上并无要事,皇上不必忧心。” 朝上有事无事,姜壖知晓,姜郁也知晓,毓秀嘴上虽不说,心中自然也知晓。 “今日的茶比往日的清,朕觉得不好喝,还是回金麟殿喝普洱。” 她说这话起身,吩咐摆驾回宫。姜郁将毓秀送到宫门口,望着她上轿远去,才去而复返。 毓秀回到金麟殿,去永福宫问话的侍从回来回话,禀报“琴妃殿下还未起身,侍从们不敢惊动。” 毓秀心中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修罗堂中她见过的就只有凌音,所谓的第二高手已与华砚一同克死林州。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烦躁,就连殿中服侍的侍从的眼神都让她觉得不自在。 毓秀匆匆喝了一杯茶,头也渐渐疼起来,吩咐侍从拿来棋盘与棋子,便挥手将人都屏退。 不止姜郁记得那盘棋上每一颗子落的位置,她也记得,说烂熟于心也不为过。当初她拿这一盘残局与洛琦商议,洛琦玩笑称这是横纵对弈的人幸得一见的“生死局”。 她也记得洛琦教她的解法,只是那时他们谋定的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布局,因为陶菁这一颗棋子,改变了全局。 姜郁批完奏章来金麟殿,毓秀已经趴在棋盘前睡着了,他吩咐众人不要惊动,默默走到桌前看毓秀摆的残局。 即便棋盘上的局势已面目全非,姜郁也看得出这就是昨日他呈给毓秀的那一盘棋。执黑子的一方面对危局的应对并不妥当,原本只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茫然顽抗之后,却被白子杀的丢盔卸甲,已全然陷入不可挽救的败局。 白子的招数虽不精妙,处于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足以杀的对手毫无反击之力。 姜郁看着棋盘上的满目疮痍,心中只觉得违和,他觉得不妥的是毓秀的回击竟如此苍白,像是一早就料定败局,自暴自弃。 姜郁凝眉思索时,毓秀幽幽转醒,一抬头望见他的脸,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拂乱了。 姜郁挑眉笑道,“来不及了,臣已经将棋子的位置都记在心里,皇上昨日推说想一想,却想到这个地步,不如早早认输。” 毓秀只当姜郁使激将法,就板着脸不作理会。 姜郁屈身在毓秀面前,抓着她的手放在手里轻轻抚摸,“近来我对着皇上时,心中总会生出一种妄念。” 话说半句,留下长长的余韵,毓秀虽不知姜郁要说什么,却并不觉得好奇。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半晌,姜郁终因姜郁淡漠的眼神败下阵来,“臣的妄念就是,那个一直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人,终于要变成我的。” 166阅读网 312 12.2 ? 毓秀往前探了探身子, 一手抓着姜郁的衣领, 将他扯到离她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即便你在棋盘上看到我的败局,只要我不认输,我就没有输。” 她眼中的凌厉, 一如那日她状似神志不清时, 逼迫他做出退让的强势。 姜郁心里吃惊,气势却不软半分,“输了就是输了, 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皇上宽仁,若胜,还要给手下败将选择的机会,臣却气短, 必将使落马之勇再无还击之力。” 两人一上一下对望, 眼中都有太多内容,除了针锋相对,似乎又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洛琦说的不错,棋逢对手乃人生一大幸事, 若不是对弈的过程中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毓秀慢慢松了抓姜郁衣领的手,轻笑着说一句,“伯良以后不必再说这种话,我只是我, 永远也不可能变成谁的。就好像你名分上是我的, 心却不一定是我的;心是我的, 忠诚却不一定是我的。” 姜郁一声轻嗤,低了头再起时,面上只剩无懈可击的笑容,“我从来都是你的,人是你的,心是你的,忠诚是你的,只有你不要,没有我不给。” 若不是胜券在握,他绝不会屡屡冒犯她而不知收敛,嘴上冠冕堂皇,只让毓秀觉得哭笑不得。 “朕乏了,你自回永乐宫。” 姜郁见毓秀不再看他,咬了咬牙,缓缓起身,挑眉问一句,“皇上今晚宿在金麟殿?” 毓秀冷笑道,“独宿未必不好,说不定能想到残局的解法。朕病着的日子,伯良甚是辛苦,好歹歇息两日。” 毓秀如此明白地下了逐客令,姜郁怎能再留,他走到茶壶旁亲自为毓秀倒了一杯茶,躬身拜道,“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此举在毓秀看来不似善意,倒像是挑衅。茶壶里的茶早就凉了,他将凉茶奉到她面前,分明有讥讽“人走茶凉”之意。 姜郁出门之前还特别留给她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毓秀本是好气,目光交汇时,却变得好笑了。 姜郁走了半晌,毓秀渐渐的就笑不出来了,一想到吉凶未卜的凌音,她头就痛的针扎一般。 周赟换了热茶,见毓秀旧疾复发,也不敢询问,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半晌之后,毓秀扭头看了他,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笑着问一句,“你来陪我下盘棋?” 周赟受宠若惊,嘴巴开合半晌才回一句,“下士棋艺不精,不敢与皇上对弈。” 毓秀呵呵笑道,“朕就是想找一个棋艺不精的,一盘生死局鏖战的太久,偶尔也想痛痛快快地赢一次。” 周赟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小心摆好棋盘,躬身对毓秀道,“请皇上先落子。” 毓秀淡然一笑,“白子先行,你先落棋。” 周赟见毓秀低头饮茶,丝毫没有要先拿棋子的意思,只得先从棋盒中取了一颗白子,谨慎地落到盘中。 毓秀一边落子,一边对周赟笑道,“两人对弈,哪有一站一坐的,你也坐。” 周赟推让一次,不敌毓秀执意,只有恭敬地坐了。 二人落了十余子,毓秀对周赟笑道,“你若渴了,就给自己也倒一杯茶喝。不必让我,拼尽全力就是。” 周赟一一应了,落子时更多了许多思虑,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自己倒水。 二人下到第一个转折,周赟已丢盔卸甲,毫无反击之力。毓秀见他面上虽泰然,额头却浮着一层薄汗,心里忍不住好笑,再落子时就稍稍手下留情,留出一点余地。 棋到中盘,白子一方已扭转到微弱的劣势。毓秀取了一只茶杯,亲手为周赟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说一句,“你们跟在我身边,不得功名利禄,只有每日劳苦,可有怨言?” 周赟双手接过毓秀递来的茶,才要跪地谢恩,就被她一个挥手劝止,“臣有幸在皇上身边服侍,不求功名,只为心安。” “何为心安?” “皇上若能心想事成,臣便心安。”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半晌又问一句,“你从轿子里收来的那几张图,未呈给我之前,自己是否看过?” 周赟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抬头看毓秀的脸色,“下士不敢。” 毓秀喝一口茶,语气还是软软的,“你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若是因为好奇之心看了那些图,却并未透露给他人,朕也不会追究你的罪过。” 周赟慌忙将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盒中,跪地对毓秀拜道,“下士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看皇上的私信。从轿子到殿下寝殿短短距离,下士隐藏密信已百般小心,避人耳目,更无暇查看当中内容。” 毓秀听他说的坦荡,已笃定他不会从中做什么手脚,“你既这么说,朕也没有什么不信你的理由。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见过的奏章公文书信也不少,若要向外透露政要军情,不必等到今日。相较于其他几个人,我之所以更看重你,是因为你头脑清楚、心思清明,知可为知不可为,看透了人情世故还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只望你一如既往,不要有让我失望的一日。” 对一个极度忠诚,百般维护她的人说这种话,并非毓秀本意,只是她生性太过敏感多疑,对变幻无常的人心,从来都抱着极度冷酷的态度。 周赟虽极力掩藏,面上还是显出了些许失望的神情。 毓秀于心不忍,却并不开口宽慰他,即便今日是她错冤怀疑了他,她也不会逾越自己的身份去讨好一个侍从。 若周赟在保管机关图中并无纰漏,程棉送图进宫的时候也万无一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陶菁画的图有蹊跷。 否则以机关图精密的程度和凌音万中无一的身手,入帝陵查看应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何以到现在还不回宫。 又过了半个时辰,隔桌对弈的两个人都心不在焉,毓秀想的是凌音人在何处,周赟却在思虑毓秀为何说那一番话提点他。 匆匆开局,慌慌收场,毓秀赢的不费力气,周赟输的心甘情愿,连棋子也不必查点。 周赟将棋子装回棋盒,收起棋盘,依照毓秀的吩咐伺候她更衣洗漱。 毓秀命周赟在房中点上一支安神香,忍着头痛躺到床上,辗转反侧时,现实与梦境混成一团,凌乱不堪。 一觉醒来时,已入夜了。寝殿中一片寂静,只远远点着一盏灯。 毓秀觉得口干,才要叫人倒一杯茶,就见一个人影跪在她面前。 毓秀吓了一跳,掀开半掩的床帐一瞧,跪在她面前的却是华砚。 他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一早就等在殿中。 来的是他,而不是凌音,凌音必然是出事了。毓秀心中预感不详,吸一口气都是凉的,“惜墨身子好些了吗?” 华砚见毓秀沉了脸色,本以为她会开口问凌音,谁知她问的竟是他。 “臣身子无碍,多谢皇上关心。” 毓秀强笑着点点头,“惜墨来见我,是否与悦声有关?” 华砚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道,“悦声受了重伤,暂且回凌相府中养治。” 毓秀心一沉,“悦声身手不凡,怎会受重伤?” 华砚回话时声音平板,毓秀却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是错觉还是怎的,这一次相见,华砚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点变化,他面上不再像之前那般波澜不惊,像是多了一点温度,一点内容。 毓秀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华砚的变化是因为她的血,兴许是凌音陷入险境,身负重伤的事实,让他多了一些情绪。 “悦声可有性命之忧?” 凌音不点头,也没有摇头,半晌才斟酌回一句,“悦声从前从未受过如此重伤,他只身探入帝陵,误入陷阱,若非身手了得,恐怕已成了地府亡魂。” 毓秀的心荡到谷底地,“朕出宫看看他。” 华砚摇头道,“悦声让我来见皇上,就是要让皇上宽心,是他不小心误入陷阱,并非是皇上交付给他的机关图有误。” 他说这话本意是向毓秀解释,谁知却适得其反。 毓秀越发笃定是陶菁在所谓的机关图里做了手脚,他竟恨她到这种地步,给了她希望,却要用这种方法戳她的心。 舒雅、华砚、洛琦,如今又是凌音,姜家为了断她手脚,可谓费尽心机。 “宝藏是舒家的,机关图是也是舒家的,我从前从不信舒娴是姜壖的布局人,可我身边失掉的每一个人都有舒娴参与其中。静雅在宫中中毒;惜墨在林州遇刺;思齐失了双腿,转投敌营;悦声误陷帝陵机关,身受重伤;藏在舒娴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可谓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166阅读网 313 12.4 ? 华砚见毓秀凝眉思索, 就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 毓秀起身走到窗前, 想伸手推窗,手碰到窗棂时又收了回来,两根手指上下轻抚窗棂,笑着说一句, “若见不到悦声, 朕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惜墨带我出宫。” 华砚一皱眉头,“悦声特别叮嘱, 要臣劝皇上宽心,皇上若执意见他,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一句说完,他见毓秀并无所动, 就摇头道, “臣的身手虽不弱,轻功却未能与悦声比肩,背负皇上出宫若被禁军发现行踪,恐难脱身。” 毓秀走到殿门口, 将门插紧,开箱从柜子的底层掏出一身黑衣,在屏风后换了。按动龙床的机关,对华砚指一指密道入口, “我们从宫外的出口出去, 悄悄前往将军府。” 华砚愣了一愣, 心中虽吃惊,面上却没有太多表情,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密道,毓秀将密道封死,下到阶下点燃一支火把,在前引路。 走了不出百步,华砚从毓秀手里取过火把,走在她之前一步的距离,“臣为皇上掌灯。” 他说这话虽是无心,毓秀却禁不住想到洛琦,一边轻笑着点点头,默然跟在他之后。 华砚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毓秀一次,毓秀望着华砚挺拔的背,心中滋味不可言明。 二人走了半个时辰,出了皇城,终于到了第一个密道出口。 华砚走到阶上,回头一看,见毓秀停住不动,就走到她身边一句,“皇上怎么了?” 毓秀一声轻叹,苦笑道,“若悦声果真身受重伤,我不知要怎么面对凌相。” 华砚将手里的火把举高,望着层层台阶,沉声问一句,“密道出口就是左相府邸?” 毓秀点头道,“密道是母上秘密改建的,其中一个出口之所以设在宰相府,并不是以为凌相,却是因为梅四先生。” “皇上可曾用过?” “从未用过。” “那皇上可知密道之外是宰相府中何处?” “是凌相书房。” 毓秀扶着头靠在墙上,华砚心知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想了想,就拉住毓秀的手,带她上阶。 毓秀被拖着走了两级,呼吸都不顺畅,一边用力从华砚手里挣脱出来,轻声说一句,“再等一等。” 华砚猜不到毓秀犹豫的理由,他们走了这许久,只剩最后短短几步路,她为何退却了。 毓秀见华砚面上似有探寻之意,明知对一个无心之人吐露情绪徒劳无益,却还是忍不住说一句,“静雅中毒之后,我被迫面对舒景;为惜墨吊唁之时,被迫面对神威将军;思齐自残之后,我又被迫面对九宫侯;悦声为了我,曾受梅斯先生鞭刑,如今又陷在帝陵的机关之中……一想到要面对满心哀伤却要佯装无恙的凌相,我就一步路也走不得。” 华砚虽已没了心,听罢毓秀一席话,胸口却一阵憋闷,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上气。 大概是密道里空气不通,才让人头昏脑涨,精神低迷。 “皇上若改变主意,臣护送皇上回宫就是。” 毓秀身子一软,滑到阶上坐了,长呼一口气摆手道,“不必了,我们这就出去。” 华砚默不作声陪伴毓秀半晌,等她终于站起身,他便执手引毓秀走到阶顶,扭动机关。 大概是出口长久闲置的缘故,密道打开的时候,从上面落下一层陈灰。 华砚下意识地将毓秀护在怀里,等灰落尽了,又小心帮她扑掉头上肩上的一点尘埃。 他做完动作,才要引毓秀出去,手就被她拉住了。 毓秀将华砚扳到与她面对面,微笑着为他清理落在头上身上的灰尘,再抬头时,正对上华砚的目光。 毓秀愣在当场,手指也僵硬起来,华砚眼中不只有探寻,也有一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情愫。 对望半晌,彼此都有些尴尬,毓秀正想着要怎么打破沉默,华砚手里的火把就被密道口吹进来的一阵风熄灭了。 二人在黑暗中相视一笑,打开密道门,一同走出去。 凌寒香的书房没有光亮,毓秀拉华砚在出口处等了半晌,才合好机关,走到桌前点灯。 灯亮起来的一瞬,书房的门就开了,几个黑衣暗卫跳进房中,直取华砚。 华砚匆忙接了两招,唯恐毓秀受伤,不敢恋战,微声说一句,“在下与梅四先生有约。” 暗卫们不敢再贸然动手,一人去禀报,其余几个留下来看守华砚与毓秀。 与梅四一同赶来的还有凌寒香,二人只听了府中暗卫的描述,就已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毓秀与华砚本坐在客座上,主人来了,他们还不及起身,二人已经跪在房中,“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见凌寒香与梅四见到华砚并不吃惊,就猜他们一早知晓他死而复生之事,奇怪的是他们只跪了她,却并未向华砚行礼。 毓秀起身迎住凌寒香与梅四,强笑着问一句,“朕听说悦声受了伤,他人现在何处?” 凌寒香与梅四对望一眼,陪笑道,“皇上牵挂悦声安危,竟亲自出宫探望,臣等不胜感激。现下他人在房中,才服了药睡下。” 毓秀听凌音睡着,也不好说去探望,只试探着问一句,“悦声伤势如何?” 凌寒香屏退闲杂人等,将毓秀奉为上座,躬身道,“悦声被毒箭刺穿腹部,外伤并无大碍,为难的是身中之毒。” 毓秀请凌寒香与梅四落座,“悦声中的是无解之毒?” 不等凌寒香回话,梅四就开口说一句,“毒虽有解,却未能解其十分。我们已想尽办法,也只能逼出九成。” 毓秀心中已生出不详的预感,“那一成毒留在他身体里会怎样?” 梅四看了一眼凌寒香,长叹着回一句,“毒在他体内于心脉有损,兴许会折寿。从今晚后只要他运内功,骨肉就会隐隐作痛,虽不会影响他练功的功效,却会损伤他的意志。” 毓秀深受顽疾折磨,明白疼痛对人的影响有多深,一时悲从中来,眼鼻酸涩,几欲落泪。 凌寒香见毓秀面上有痛苦懊恼之色,忙起身拜道,“皇上勿要多心,悦声受伤是他咎由自取,与皇上的吩咐并无关系。” 若不是她开口时诚惶诚恐,咎由自取四字,听起来倒像是含沙射影。 华砚之前也说凌音触动机关是他自己不小心,并非是陶菁的机关图有纰漏,毓秀本以为华砚想让她宽心,如今凌寒香说这话,心中才生出疑惑,“凌相何出此言?” 凌寒香话到嘴边,实难出口,只得丢个眼色给梅四。 梅四叹道,“臣不放心悦声一人涉险,执意伴他前往帝陵。皇上赐给悦声的机关图十分详细,我们并未花费什么力气就进入了舒家藏宝的密室,本该打探之后就速速出陵,禀报皇上再做打算,是臣的过错……” 毓秀见梅四欲言又止,面上似有哀伤懊悔之意,猜他有难言之隐,也不敢催促他。 梅四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攥拳道,“舒家的藏宝密室堆积了无数珍宝,其中有一样十分稀奇,悦声执意要将那件宝物带回去呈给皇上,臣以为并无大碍,谁知那双龙戏珠之下竟藏着一处机关,悦声为了保护臣,才中了毒箭。” 藏宝密室中十有七八都会另设机关,以梅四先生与凌音一贯谨慎的行事作风,绝不会贸然妄动,究竟是什么绝世珍宝惑人心魄。 毓秀一皱眉头,“悦声要带回来给朕的是什么?” 梅四咬牙答话道,“是一座纯金的双龙戏珠。” 毓秀满心不解,转头看了一眼华砚,华砚也一脸茫然,“双龙戏珠的饰物何止千万,密室中的又有什么稀奇?” 梅四回想他们当时的执念,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那一座双龙戏珠的确没有什么稀奇,比起宝藏中其他珍宝,只是平平一件饰物。双龙的雕工虽巧,却也并非天上人间之罕物,反倒是那颗珠子更贵重。” 华砚面无表情,“双龙戏珠多以夜明珠为饰,却不知这一座贵重在什么地方?” 梅四点头道,“这一座双龙戏珠也是以夜明珠为饰,这颗夜明珠虽大而珍稀,却比不上国师用来占卜的来世珠,无论大小光泽,都只勉强算得上稀罕之物,却也并非世间罕有。” 毓秀冷颜道,“既然双龙与夜明珠都并非至尊至宝,悦声为何执意要拿这一件出帝陵?” 梅四攥拳的手已爆出条条青筋,“如今想来,臣与悦声像是受了那宝物的诱惑,迷失心智,才生出执意要将其带出帝陵的心思。” 华砚见毓秀不开口,就忍不住替她问一句,“先生的意思,那件宝物似有魔性,会迷惑人心,引出人的贪念?” 166阅读网 314 12.5 ? 毓秀不想对二龙戏珠深究下去, 不等梅四先生回话, 她就起身说一句,“悦声受伤的事不可声张,朕明日会送空车出皇城,借口悦声回相府省亲。遣廉曹两位御医前来为悦声诊治, 凌相与先生若要珍稀补品, 珍药库随二位取用。” 凌寒香见毓秀话中有去意,忙起身拜道,“时辰不早, 皇上来去密道不宜,唯恐横生枝节,请皇上尽早回宫为上。” 毓秀笑着点点头,与华砚对视一眼, 略略安抚凌寒香与梅四, 一同下了密道。 华砚从密道里合上机关,点燃火把,走在毓秀之前。 他的步幅比毓秀大了许多,毓秀跟的辛苦,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头痛越发严重,一脚踏错,摔在地上。 华砚听到轻微一声“哎呀”, 回身去看, 见毓秀挣扎起身, 忙走到她身边扶她,“皇上怎么了?” 毓秀笑着摇摇头,“头有点晕,不知怎的就脚软摔倒了。” 华砚一皱眉头,“臣走的太快了?” 毓秀低了头,摆手道,“来时不觉,才在相府坐了半晌,再走路,就觉得千难万难,朕已经许久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了。” 华砚心有愧意,将火把交到毓秀手里,转身把她背到背上,一字不说就走了出去。 地道高度有限,毓秀的头磕到密道顶,也不敢叫痛。华砚听到闷闷一声响,一时情急就跪到了地上,将毓秀放下来问一句,“臣太莽撞,害皇上撞到头,皇上疼的厉害吗?” 毓秀手扶头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惜墨背我的时候太着急了,朕只是轻轻撞了一下,不碍事。” 两人扶着手一同起身,相视一笑,都有点不好意思。 华砚重将毓秀背在背上,放低身子,步子稳稳。 毓秀趴在他弓着的背上,心中百味杂陈,意识到以前,已经落了许多泪。 泪滴到华砚后颈,他起初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识到以后,整个人都有点发懵,“皇上怎么了?” 毓秀抹了一把泪,将半张脸埋到华砚颈窝,“我想起我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觉得好笑。” “皇上说了什么?” “我对一个人说,帝王的眼泪是流给人看的,流了几滴泪,就要收回几座城。” 华砚细细品着这句话,心中生出莫名滋味,“皇上的眼泪是流给我看的?”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道理好说,做到不易,即便我想冷血无情,却总有控制不住流露真情的时候。” 华砚想了想,似乎有点明白,“皇上为悦声伤心?” 毓秀点点头,又摇头,“我的确为悦声伤心,可我的眼泪却不是为他而流。” 华砚猜到毓秀要说什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那是为谁?” 毓秀话在嘴边,难以启齿,沉默半晌,并没有正面回话,“为了一个曾经百般为我,极尽思虑的人,我失去他这么久,本已万分绝望,想不到今日还会尝到一点失而复得的滋味。” 华砚本以为自己摒弃七情六欲,再不知暧昧,可他听了毓秀的话,却分明感觉到全身的皮肤都在微微发烫。 尴尬在安静的空气里流转,密道里只听到的华砚的脚步声和火把的火声,半晌之后,毓秀都不知该说什么破冰。 华砚也觉得难堪,轻咳一声,随口问一句,“皇上那个眼泪与城池的故事,是对谁说的?” 毓秀想起陶菁,心中别有一番酸涩,“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华砚嗤笑道,“若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皇上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毓秀自嘲一笑,“是啊,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她想到陶菁并非偶然,自从梅四澄清了凌音受伤的前因后果,她就想到了那个人。 得知错怪陶菁,她心中的懊恼大过愧疚,错冤了他别有心机,愧疚只有一分,懊恼自己敏感多疑,以最糟糕的恶意揣测别人,却有九分。 陶菁在她身边这么久,若是有所图谋也罢,彼此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结局;若他真的一心为她,她的这一笔情债如何偿还。 从小到大,毓秀认定她只欠了华砚一人的情债,他的债,她欠的起,也欠的心安理得。若有一日,她还得起,她必倾尽全力。在得知华砚在林州出了意外,她才会哀毁骨立,痛不欲生。 华砚在身边的时候,毓秀总觉得手里有大把的时光挥霍,之后他出了意外,他们之间的债就永远定格在一个她还不起也弥补不了的时点。 华砚扭头看了毓秀一眼,虽然只看到她的侧脸,却从她紧皱的眉头中看到了许多不可言明的愁绪。 “皇上有心事?” 毓秀一声轻笑,摇头回一句,“惜墨要说什么?” 华砚顿了一顿,“皇上想到了与你说无关紧要的话的那个无关紧要的人?” 毓秀笑道,“我想到的事不仅与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有关。” 华砚犹豫半晌,终于问一句,“皇上口里的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是陶菁?” 毓秀被戳穿心事,嘴巴开开合合,干裂的嘴皮突然疼得厉害,“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人,多说无益,不必提了。” 华砚想到他死而复生的那一日,从陶菁眼中看到的类似于他理解不了的绝望,心中并无所动,可自从他饮下毓秀的一杯龙血,心境却发生了改变。 依照他在帝陵密室里看到的情形,陶菁的寿命不会太长。想必凌音也是算定了陶菁必死无疑,才会百般叮嘱他隐瞒他复生的真相。 毓秀经历了太多了失去,若她得知陶菁为救他而死,心中必然纠结懊恼。 若是她一生都不知晓也就罢了,若在陶菁死后,她得知真相,是否会心如刀绞,怨恨他隐瞒真相。 华砚犹豫了一番,算一算剩下的路程,试探着问一句,“皇上贵为天子,臣下为皇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分内之事。臣好奇的是,皇上是想知道臣私下为皇上做的事,还是宁愿从不知晓。” 毓秀以为华砚在问他自己的事,就玩笑着说一句,“惜墨去林州之前,朕私心希望你不要对我敞开心扉,让我难堪。你从前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并非不知,却想佯装不知。我怕自己的心中会负上卸不下的重担,与你相处时也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可你去林州之后写给我的那封信……动摇了我的心。” 华砚也记得他给毓秀写过的那封信,可他只是记得当中的文字,却不记得当时写信时的心境。 毓秀生出恍如隔世的恍惚之感,“你在林州出了事,我才后悔。你我之间不该有那么多的隐忍按捺,也不该有那么多的不可言说。如果让我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你把心里话都同我说。” 华砚淡然笑道,“世事无常,如今皇上想让我说时,我却已无话可说。” 毓秀心中感慨,面上的哀伤一闪而过,“天命不可违,你我君臣一世,若再无私情,未必不是最好的结果。。” 一句说完,二人皆沉默,直到华砚能看到密道的尽头,他才开口说一句,“臣有一件事,不止当讲不当讲。” 毓秀从华砚背上滑下来,“惜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二人借着火把的光彼此对望,华砚轻轻叹一口气,“臣之所以死而复生,与一人有关。” 毓秀想到凌音所谓的人蛊之说,“与谁有关?” 华砚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与皇上口中的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有关。” “陶菁?” “是。” 毓秀心一沉,全身的血都冷起来,“惜墨死而复生,与陶菁有什么关系?” 华砚望见毓秀眼中的慌乱,便斟酌了措辞,“那日臣在帝陵中醒来,身边只有一人,就是陶菁,他瘫坐在水晶棺旁,气若游丝,像是只剩一口气。” 毓秀指尖发抖,“你醒来的那一日是哪一日?” 华砚垂下眼,“就在一月之前。” 毓秀想起陶菁在金麟殿与她诀别时的情形,一时如万箭穿心。 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就是恭帝帝陵,他选择这种方式出宫,竟是为了见华砚? 他见到了华砚之后又如何? “陶菁对你施了人蛊之术?” 华砚听毓秀的话音有些发颤,回话时也多了许多顾忌,“臣不知陶菁施的是否人蛊之术,他只说给了我一口气,且因我是无心之人,每月都要饮皇上的一杯龙血,性命才得延续。” 一口气…… 龙血…… 毓秀的心都停跳了。 当年陶菁救她出帝陵的时候,也说给了她一口气,之后在她身体每况愈下之时,又要她饮闻人离的龙血。 她也依稀记得,他说过自己只有三口气,若他所说为真,如今他的性命,岂不是三分已去其二。 166阅读网 315 12.6 ? 华砚见毓秀不说话, 就顺势去看她的表情。得知实情之后, 她似乎要比他想象中平淡,这反倒让他无所适从。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密道,天已微明,寝殿中还是只有她离开时点的一盏灯。 毓秀对华砚问一句, “惜墨如何出宫?” 华砚拜道, “臣受了悦声嘱托,与宫里的修罗使见面。藏宝室的机关非一人之力就能破解,还需皇上下旨方可实行。” 毓秀想了想, 摆手道,“掀翻舒家之前,先不必妄动。二龙戏珠只是一个开始,叫修罗堂以保全为上。” 华砚一皱眉头, “依照皇上当初的布局, 该尽早夜审,以免夜长梦多。” 毓秀走到窗边,亲自为华砚开窗,“有些事, 朕还要想一想。” 华砚见毓秀面色阴沉,不敢多劝,躬身一拜,跳窗而去。 毓秀龙簪掉落, 头发被风吹乱, 她望着皇城内微明的天光, 幽幽叹了一口气。 水晶瓶的桃花已落败,只剩一条枯枝,毓秀捡起龙簪,刺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花瓶中。 周赟听到殿中有响动,悄悄进门查看,见毓秀坐在桌前对着水晶瓶发呆,心里吃惊,忙拿外袍为毓秀披了,“皇上怎么穿着这身衣服?” 毓秀见只有周赟一人,回话时就一脸淡然,“你找一件衣服替朕更衣。” 周赟扶毓秀走到屏风后,小心帮她把黑衣脱下来,“皇上是换便服还是换朝服?” 毓秀面无表情地回一句,“换朝服。” 周赟算一算时辰,心觉不妥却不敢言,小心伺候毓秀穿了中衣,披一件棉质的外袍在她身上,“下士叫人一同伺候皇上洗漱?” 毓秀点点头,顾自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桌前。 周赟见毓秀一直摆弄左手食指,凑近一瞧,见手指尖沁出血珠,吓得问一句,“皇上的手怎么流血了?” 毓秀伸出手,任周赟为她包扎了伤口,当日陶菁为她包扎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再想起,只剩满心感慨。 嬷嬷侍从们伺候毓秀洗漱,用了早膳,更衣上朝。 一整个早朝,毓秀紧蹙眉头,满朝文武也看出她心事重重。 散朝之后,毓秀只留程棉一人,将他叫到龙座前。 程棉猜到毓秀要问的事与陶菁有关,毓秀不开口,他也不敢问。 毓秀吩咐周赟遣散闲杂人等,空旷的大殿中就只剩她们二人,“陶菁已离京了?” 程棉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轻咳一声,回了句“是”。 毓秀微微一笑,“他出宫的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你府上?” “是。” “他病了?” “是。” “病的很重?” 程棉听毓秀声调平板,一时也分不清她问话时的心境,“陶菁初到舍下时的确病的很重,经过半月的养治之后,病情好转。” “康复了?” “起居饮食都已无碍。” 毓秀听他话说的模棱两可,心中自有疑惑,“他离京的时候,并未痊愈?” 程棉见毓秀面色凌厉,简直要以为她是要怪罪他照顾不周,“陶菁出京时的确还没有痊愈,臣劝他再休养几日,他却执意在送亲队伍出发的那一日出京。” “他给我的那封信是他亲手写的?” “是。” “当中的内容元知可看过?” “臣怎敢妄拆皇上书信。” “陶菁写信的时候你可曾看过?” “他写信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臣从未在他身边。” 毓秀不信程棉会说假话,她也知道纠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朕知道了,你先回去。” 程棉望着毓秀的脸,想说什么,又觉得难以启齿,退后两步拜了一拜,转身去了。 毓秀瘫坐在龙椅上,满心无力,直到周赟来催促,她才勉强站起身。 “皇上可要摆驾去金麟殿?” 毓秀皱着眉摇了摇头,“摆驾去永喜宫。” 周赟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是说永喜宫?” 毓秀一脸不耐,“叫人通报洛琦,朕要见他。” 周赟心中惊诧,不敢多问一句,找小侍从来吩咐报信,一边为毓秀安排轿子。 毓秀的龙轿快到永喜宫的时候,正遇上舒娴的轿子,舒娴吩咐避让,人却没有下轿。 毓秀一行到了永喜宫,洛琦人已等在宫门口接驾,毓秀下了轿,走到洛琦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一句,“思齐身子未愈,怎么等在风口?” 洛琦看了看毓秀身边的人,冷笑着回一句,“皇上驾到,臣怎能不亲自出宫来接驾。臣已是残缺之人,不能向皇上行礼,请皇上恕罪。” 毓秀走到洛琦的木轮椅后,遣开服侍他的侍从,亲自推洛琦进殿。 众人见他二人面合心离,只觉得满心尴尬,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侍从们上了茶,毓秀就将殿中服侍的人都屏退了,一边走到洛琦跟前,屈身在他面前问一句,“舒娴的肚子已藏不住了,她预备何时出宫?” 洛琦望着毓秀,半晌一声轻叹,“就这一两日。” 二人一上一下对望,相顾无言,心中各有滋味。 洛琦伸手将毓秀拉起身,“皇上不坐,臣如何安心。” 毓秀这才在座位上坐了,洛琦滑动轮椅到她面前,彼此又是一叹。 “皇上不该贸然来永喜宫,若舒娴心生疑惑,恐怕会影响全盘布局。” 毓秀笑道,“思琦已取得舒娴的信任,她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心生疑惑。你我之间的间隙,众人以为见证,即便消息传到舒娴耳里,也有益无害。” 洛琦心中虽然还有犹疑,却又不好再说什么让毓秀忧心,“若非有要事,皇上也不会不顾一切来见我,未免节外生枝,皇上不可久留。” 毓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有一事想问思齐,这个疑惑存在我心中许久,请思齐为我解惑。” 洛琦嘴巴动了动,点头道,“臣若知晓,必当之而不言,言而不尽。” 毓秀起身撤了洛琦腿上盖的小毯,又帮她把披着的外袍挂在屏风上,走回来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问一句,“舒娴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洛琦咬了咬牙,思索半晌才答话一句,“臣不知。” “朕听到一种传说,舒娴腹中的孩子,是你的。” 洛琦冷笑两声,摇头道,“这只是舒娴用来蒙混姜壖的说辞,臣与舒娴从无肌肤之亲,她腹中的孩子怎会是臣的?” 毓秀不敢尽信,“既然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为何默许她用这种谎话蒙混姜壖?” 洛琦的目光越过毓秀的肩膀,望向不远处的窗,“如此一来,姜壖更信我真心投诚,于布局百利而无一害。” 毓秀将热茶递到洛琦手里,冷哼一声道,“我从前一直不敢十分确定,如今看来,舒娴腹中的孩子的父亲是姜郁无疑。” 洛琦细细审看了毓秀脸上的表情,惊异于她竟无半分怨仇之色,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若非如此,臣也实在想不出舒娴不敢将孩子父亲的身份告知姜壖的理由。” 毓秀冷哼一声,背手起身,“在姜壖眼里,舒娴与姜郁是兄妹,他恐怕直到今日也还不知,姜郁并非他亲生之子。” 洛琦望着毓秀的背影,和她身子遮住的亮光,“皇上预备何时用上这张王牌?” 毓秀数着窗格,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既然是王牌,当然要留到最合适的时候。” 她之所以不敢面对洛琦的理由,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算尽阴谋的这张脸。 这不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宽仁之君该有的一张脸。 洛琦见毓秀半晌没有说话,就滑到她身边问一句,“皇上来见臣,绝不仅仅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毓秀变换了脸色,转身面对洛琦,“我今日来见你,的确不是为了问这一件事。思齐以为,姜壖何时会造反?” 洛琦被问的一愣,半晌才斟酌答话道,“姜壖若造反,最好的时机莫过于皇上诞下龙嗣之时。” 毓秀嗤笑一声,踱步回上座坐了,“你也知道我的身孕是假,若我因为一场意外失了龙嗣,岂不打乱了姜壖的全盘计划。” 洛琦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四肢绷紧了,“臣的布局天衣无缝,皇上为何要自毁阵脚?” 毓秀笑道,“我要出宫见一个人,除了落胎,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大病一场。” 洛琦握杯的手都气的发抖,“皇上为了一己私情,就要毁了全盘布局?” 毓秀面色清淡,看也不看洛琦,“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若不在京中,岂不正好给姜壖一个谋事的机会。他若此时起兵,正中下怀,一切也都简单了许多。” 洛琦手一抖,茶杯跌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龙嗣不在,姜壖怎会有谋事的理由,皇上明知不可行,却执意行之,究竟是为了赢这一局棋,还是为了那一个人?” 166阅读网 316 12.11 ? 毓秀出宫的时候只带了钦差令牌与尚方宝剑, 身边陪着的人也只有华砚。 凌音重伤休养, 明知劝阻不了毓秀,便将修罗令交于华砚,让他调遣四百修罗使。 修罗使打探到陶菁的行踪之后,毓秀已到了蜀州与江州的边界, 她与华砚二人一路快马加鞭, 兼程赶路,终于在江州境内追上陶菁的车。 毓秀吩咐不要惊动陶菁,等到傍晚时他在客栈落脚, 她才前去相见。 陶菁一人孤身上路,身边只跟着一个车夫与一个小厮打点饮食起居,着实有些心酸。 分别了这些日子,毓秀也不知再见陶菁时该说什么, 她站在陶菁房门前鼓起勇气敲了门, 开门出来的却不是陶菁,而是陶菁的小厮。 小仆从门缝里挤出来,把门关紧,对毓秀说一句, “公子才吃了饭预备歇下,不便见人……夫人请回。” 他见毓秀年纪虽轻,却梳着发髻,着实犹豫了一番要怎么称呼。 毓秀见他挡在门前, 她若执意, 未免显得太过无理, 想了想,只得转身回房。 第二日一早,陶菁吃了早饭上路,上车的时候,正撞见毓秀一行,华砚见他对毓秀视而不见,心中不快,才要上前同他说话,就被毓秀抬手拦了,“罢了,我们也上马启程。” 陶菁的车走的时快时慢,毓秀一行跟的也时快时慢,她放马疾驰时身上没觉得冷,如今慢悠悠地骑行,身上就冷了起来。 华砚不知冷暖,觉不出难过,见毓秀冻得脸颊绯红,瑟瑟发抖,心下十分不忍,就吩咐随从快马去下一个市镇,准备一辆马车。 谁知陶菁走了半日就不走了,在城郊的一处农庄落脚。毓秀一行只得也落脚在农庄里。 庄主见这两边人马分明相识,却互不理会,心里十分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分别安排了住所,整治茶饭。 饭罢洗漱之后,毓秀又去敲门,陶菁却还是避而不见。 华砚等在院子里,见毓秀铩羽而归,心中愈发积怨,迎上前问一句,“皇上排除万难来见他,他却百般退却,如此失礼忘仪,实属大不敬。” 毓秀摇头冷笑,“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没有把我当做君上,何来大不敬。” 华砚见毓秀一派云淡风轻,心中不解,“臣在皇上身边多年,从未见皇上对一人如此尽心,如今你为了一个获罪出京的宫人,搁置国政,执意出宫,是否又如当年一般陷入一个不可解脱的陷阱?” 毓秀呵呵笑道,“就算我如当年一般跌入了一个不可解脱的陷阱,惜墨也不会像当年一般一个巴掌打醒我了。” 华砚躬身拜道,“臣当年犯下大错,请皇上恕罪。” 毓秀摆手道,“不是惜墨犯了大错,是我犯了大错,好在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一个你。” 华砚嘴巴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毓秀苦笑着摇摇头,越过他回房去了。 陶菁在农庄休养了半日,第二日一早启程。 华砚高价从农庄买了一辆马车,陪毓秀坐车。谁知才出山庄不出二里,陶菁就卸了一匹拉车的马,上马急行。 毓秀与华砚被闪了个措手不及,二人听说陶菁逃走的消息,面上都哭笑不得。 车行半晌,华砚沉不住气,对毓秀问一句,“臣去追?” 毓秀苦笑着摆摆手,“不必了,修罗使自会留意他的行踪。连日骑马,我也乏了,今日就坐车,追的上自然好,若追不上,明日再追。” 华砚见毓秀如此豁达,也不好说甚,只得靠在车里闭目养神。 他本以为自己不再有七情六欲,日子必然过的简单纯粹,谁知事与愿违,心里这一分莫名的烦躁与焦虑不知从何而来。 一行人走了半日,未到市镇,只得在农庄落脚,吃了顿便饭。 华砚见毓秀一直皱着眉头,头冒冷汗,像是旧疾复发,就吩咐家人向庄户买了几床新被,铺在车里,再上路时,安排毓秀在车里小睡。 毓秀这一觉越睡越昏沉,醒来时,车已经行到县城。跟随华砚的仆从安排在客栈住宿,放好车马。 华砚扶毓秀进门,才到大堂就看到陶菁坐在角落的桌上吃菜饮酒。 毓秀与华砚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华砚问毓秀要不要在楼下用饭,毓秀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天字号客房不够,毓秀与华砚只得挤在一间客房。二人在房中用了便饭,喝了茶,华砚本想劝毓秀早些睡下,她却还是披衣出门。 毓秀一步三停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口,敲门之前着实犹豫了一番,半晌之后,才抬起手,门就开了。 毓秀本以为开门的又是陶菁的小厮,谁知站在门的另一边的却是陶菁。 陶菁面上的表情十分寡淡,一双眼看着她,又不像在看她,眼神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 毓秀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心慌面热的感觉了。 陶菁见毓秀红着脸动也不动,就似笑非笑地问一句,“皇上预备一直站在门口?” 毓秀面上难堪,只得进门,陶菁站在门中,并不让路,她不得不侧了身子,从他身边的空隙钻进去。 门一关,陶菁面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主人家不让坐,毓秀也不好坐,只能尴尬地站在房中。 陶菁踱步到炭火盆旁,用火钳拨了拨炭,背对着毓秀问一句,“皇上怎么出宫了?” 毓秀咬牙道,“我来追你,是不想落下一个不仁不义,无情无信的恶名,你救过华砚的命,我怎会让你客死异乡。” 陶菁失声冷笑,“皇上把话说的冠冕堂皇,臣反而不知如何回应。过了江州就是南瑜国境,臣从小在南瑜长大,算是半个南瑜人,死在南瑜并非客死异乡。” 毓秀才说那一番话本就是为了试探,谁知陶菁竟真不避讳谈生死。 “你当真病的很重?” 陶菁回身看了毓秀一眼,踱步到桌前落座,“当初我曾问过你,用我的命换华砚的命,你换不换,你还记得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毓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胡乱搪塞一句“不记得。” 陶菁呵呵笑了两声,“从得知华砚在林州遇刺的那一日,我已预料到了我要救他,举手之劳,与人方便,顶多是折几年寿命,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妨碍,皇上不必挂在心上。” 毓秀见陶菁顾自坐了,也不相让,心下也生出一点怒气,“你心里若当真是这么想,你我之间的分别也不会那么荒唐。” 陶菁伸手摸了摸茶壶的温度,泼了茶杯里的茶,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所以皇上是怨我离开的荒唐,才下旨逐我出京,永不得还?” 毓秀被噎的哑口无言,半晌才皱着眉头说一句,“我不管你与舒娴之间是否有私情,姜郁有心让你走,我就不能留你,你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再纠结我处置你的方式。” 陶菁慢饮了半杯茶,终于抬头看了毓秀一眼,“既然皇上知道是姜郁想让我走,你一不想违逆他的心意,二要顺水推舟保持你的无情,如今又为何亲自出宫来见我?” 毓秀的指尖扶着桌子的边缘,眼神虚空,自嘲一笑,“出宫之前,我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这些天过去了,我却越来越没底气。” 陶菁见毓秀皱着眉头,猜到她旧疾发作,就起身帮她把凳子搬到身后。 毓秀顺势坐了,扶着额头对陶菁说一句,“我这半生,只欠过惜墨一人,若他的命真的是你换回来的,那我的债就是你替我还清。从今晚后,我的债主要换成你了。” 陶菁望着毓秀,想看清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可笑的是她嘴上虽然说着类似深情的话,面上却一派清淡。 陶菁摇头连连,这世上最难的事,恐怕就是让毓秀承认她对谁动了情。想听到她的甜言蜜语,恐怕要同姜郁一样,做她的政敌,让她顾忌。 “皇上来见我,到底是后悔让我走,还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毓秀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孑然一身,你身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吗?” 陶菁哈哈大笑,兴许是笑的太急,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小咳变大咳,一咳就止不住。 毓秀分明从他捂嘴的丝绢中看到了一点红色。 像是血迹。 毓秀心中担忧,起身走到陶菁面前,伸手道,“你现在随便说几句话就咳个没完了吗?白丝绢拿给我看。” 陶菁将丝绢攥紧,拳头捶了捶胸口,笑着回一句,“皇上多心了,臣是笑的太过,才咳嗽起来。” 毓秀哪里肯信,伸手就要夺陶菁手里攥紧的丝绢,陶菁抬手一躲,她整个人就跌进了他怀里。 166阅读网 317 12.15 ? 毓秀夺过陶菁手里的丝绢, 甩开一看, 里面哪有半点血迹,之前她看到的一抹红色,只是丝绢上绣着的桃花瓣。 陶菁在毓秀发愣的一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毓秀跌坐在陶菁腿上, 四肢僵硬, 不知是否该起身。 陶菁望着毓秀的侧脸,渐渐的也笑不出来了。半晌之后,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毓秀从陶菁怀里挣脱出来,轻咳一声,回原位落座。 二人对面饮了一口茶,陶菁面上最后的一点茫然也消失不见, 只余嘴角一个狡黠的笑容。 “皇上来见我, 是为了帝陵藏宝室的机关图?” 毓秀被问的一愣,“你曾绘出藏宝室的机关图?” 陶菁呵呵笑道,“帝陵的机关图都被我一一记下,怎会单单漏掉藏宝室的机关图?” 毓秀心中渐生怒意, “你既已有密室藏宝图,为何不将其一并送来,你可知凌音探入帝陵时中了毒箭,受了重伤?”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眼中哪还有温存, “我今日才知何为‘得寸进尺’?” 毓秀也知她逾界, 陶菁原本不必将帝陵机关图交给她,她这样一问,反倒显得贪心不足,不知感恩。 可凌音受伤却是事实。 若陶菁原本没有密室机关图也就罢了,一切都只是一个不凑巧的意外,可他明明参透机关,却不言明,若说凌音受伤是无人之失,毓秀恐怕没法说服自己。 陶菁见毓秀面色阴沉,一时也有点纠结,“舒家的密室中有一尊双龙戏珠,是镇室之宝,会引发人的贪念、妄念、执念,迫使入室之人在心神不定时误触机关,命丧当场。” 毓秀蹙眉轻叹,“既然你一早知道藏宝密室中有如此机关,为何连提醒一句也不肯,你叫我如何不怀疑你是有心引凌音入局。” 陶菁漠然看了毓秀半晌,失声冷笑,“我万万没想到凌音如此大胆,在没有摸清密室机关的情况下闯进去查看,亦或是我对他的意志力太过坚信,认定他看到双龙戏珠,就会知难而退,不再涉险。” 毓秀摇头轻叹,“并非凌音意志不坚,执意涉险,他为了保护梅先生才误入机关陷阱。你当初既然决定要将帝陵机关图交给我,为何要将密室图留在自己身边?” 陶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把头低了,半晌摇头笑道,“皇上是真的猜不出,还是故意装糊涂?” 毓秀抿了抿嘴唇,把眼转到一边,“我实不知你为何如此?” 陶菁自嘲一笑,起身走到窗前,沉声说一句,“我出宫之后,心里一直抱着一点希望,以为皇上不会这般绝情,于公于私,都不会对我不闻不问……” 毓秀咬了咬牙,心下也有些愧疚,“‘恩断义绝’四字言犹在耳,我以为你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愿再看到我。” 陶菁一声轻叹,“我又何尝不是这么以为,情到浓时情转薄,人活一世,原本只是游戏人间,谁知得遇一人,备尝辛酸,滚滚红尘,泥足深陷。” 毓秀也有些感慨,“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恼,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原本就虚无缥缈、不可定性,与其在感情上花费力气,不如花心思在棋局输赢上面。” 陶菁一挑眉毛,“皇上求的,从来都是从权臣手中争□□力。” 毓秀不喜欢陶菁把话说的太直白,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就是她心中所想。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就转过身笑着对她说一句,“皇上说的不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虚无缥缈,不可定性,若是能选择,谁也不愿意喜欢一个人,就为她抛弃所有,做尽蠢事。可笑的是,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掌控的,动心也好,动情也罢,一转眼,就只剩一个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躯壳了。” 毓秀对陶菁说的不是没有知觉,她之所以选择视而不见,无情无心,是生怕自己会陷入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若是觉得我欠了你,我这辈子恐怕也没办法偿还了……” 陶菁走回桌前坐下,面上的沉重一扫而空,反而多了几分活气,“姜郁恐怕一早就摸透了你的秉性,才不再执着于你的心,说到底,得到你的心没有任何用处,你不会为了你的心做任何改变。你看准一样东西,执意要得到这样东西,任何阻挡在你面前的障碍注定要被扫除,即便挡在你面前的是你自己的心。” 毓秀极力掩藏了痛苦的表情,“你离开的时候,我不是没有犹豫,也不是没有伤心,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挽留你。” 陶菁明眸一闪,低声讪笑,“所以我给了你留下我的理由,我救了华砚。” 抑或是,他拿半条命换了华砚? 毓秀的心像被重锤狠狠一击,意识到以前,她已屈身在陶菁面前,“我是在多日之后才得知你救了惜墨,我以为这是你与我一刀两断的方式。” 陶菁伸手摸了摸毓秀的头发,又将手掌攥成拳,“所以我只能再给你一个理由,将帝陵的机关图绘出,请大理寺卿转交给你。我赌的不错,感情和感激都不足以成为你挽留一个人的理由,你的理由从来都只与皇权有关。帝陵中的藏宝室兴许只是舒家财产的一成,也足够你充盈国库,做很多事。” 毓秀听陶菁说完这一番话,一时也有些恍惚,她执意追出皇宫,亲自来见陶菁的理由,当真如他所说,是为了藏宝密室的机关图?感情与感激果真不是她挽留一个人的理由,促使她做出选择的就只有金钱和权利? 不管她之前如何看待自己追逐陶菁的事实,在他这一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话之后,她对自己的认知彻底模糊。 陶菁见毓秀眼中迷惑,禁不住摇头笑道,“凡夫俗子能掌控的世界里,从来就只有两种规则,一是权利、一是金钱,这两种规则常常捆绑缠绕,或交替攀升、或互为因果,皇上从小处在权利中心,所学所知就是要到达皇权顶峰,担负西琳一国荣辱。你的选择,不仅仅关乎你自己。我既然算准了你在意的是什么,就不会耿耿于怀你对我无情。双龙戏珠只是镇室之宝,舒家既然把万贯家私藏在那里,机关陷阱绝不仅限于一处,皇上要从我这里拿到机关图,就要下定决心花费一番力气。” 毓秀闻言,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悲凉之意,摆在她的一切,似乎都与她预想的背道而驰,“你想让我花费什么力气?” 兴许是房中灯光昏暗,陶菁眼中闪耀着奇异的色彩,“国库充盈,皇上便可免西琳三年赋税,试行变法,整治民生。这当中会省下多少功夫,与你须得在我身上花费的小小心思相比,哪个简单,哪个不容易,恐怕你心中早有决断。” 这般讨价还价的语气,仿佛对面相望的两个人只是市道之交。毓秀已分不清陶菁以此为诱饵,是为了要羞辱她,还是有心耍弄她。 她扶着头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对陶菁说一句,“我身子不适,恐怕没办法再说话。想好你想要的,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满足你。” 陶菁见毓秀眉头紧皱,心知她旧疾复发,想上前扶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毓秀打开门走出去,回房的时候,发现华砚等在门前。 华砚见毓秀揉着头,忙上前询问她是否安好,毓秀笑着摇摇头,随口敷衍一句,让他安心。 华砚扶毓秀回房,吩咐华末泡一壶热茶,亲手为毓秀上一杯。 毓秀把人都屏退了,一边饮茶,一边讪笑着对华砚说一句,“在惜墨这个无心之人看来,我是不是一个利欲熏心、唯利是图之人?” 华砚被问的一愣,“秀儿怎么突然问这个?” “惜墨但说无妨。” 华砚斟酌半晌,满心糊涂,实在不知该怎么答话,“秀儿偶尔做事偏执,对人心存戒备,却绝称不上利欲熏心、唯利是图。” 毓秀摇头一笑,“那是因为惜墨错意了‘利’字的含义,罢了,即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也不会承认你侍奉的君主是一个让人鄙夷的小人。” 华砚面色阴沉,愁眉不展,“陶菁说了什么,以至于秀儿如此心灰意冷。” 毓秀呵呵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细细想来,我的确担不起坦荡荡三个字。” 华砚不予苟同,“并非是我错意了,而是皇上错意了。对一人仁,不过是小仁;对天下仁,才是大仁;皇上若执迷于在细枝末节上行君子之道,莫非要置帝王心术于不顾?为君者,有几人是仁人君子?仁君者,要的是从来都是一个结果。” 166阅读网 318 12.24 ? 第二日一早毓秀起身时, 听说陶菁早已走了。 华砚在不到四更的时候就得到修罗使通报, 说陶菁安排车马启程,他叮嘱修罗使秘密跟随,顾自睡了。 华末安排早饭,毓秀与华砚吃了, 不慌不忙地上路。 华砚见毓秀闷闷不乐, 便在马车中摆了棋盘,与她下棋玩乐。 毓秀起初还意兴阑珊,棋下了不到一个时辰, 渐渐沉迷,动手把棋盘拨乱,重新摆上一局。 正是当初她与姜郁下到一半的残局。 华砚看出端倪,凝眉问一句, “皇上摆出的残局, 可是你与姜郁的决胜之局?” 毓秀笑而不答,只伸手取了白子落棋。 华砚只能执黑子,二人下到停车落脚,侍从们送来菜饭时, 毓秀对华砚笑道,“惜墨觉得这一局棋是黑子占优还是白子占优?” 华砚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摇头笑道,“残局之初, 黑子处于极大的危机之中, 皇上选了白子, 臣只能选黑子,虽已极力挽救,奈何无力回天,才过了短短一个时辰,执黑子的一方似乎已落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华砚一眼,摇头笑道,“执黑子的一方之所以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是因为执黑子的是你。” 华砚一皱眉头,“皇上的意思,黑子落败是臣的错?” 毓秀笑道,“黑子落败不是惜墨的错,这盘棋下到中局,执黑子的一方本就已陷入极其凶险的地步,除了当初布下生死局的那个人,恐怕谁也无力挽救。” 华砚听出毓秀的言外之意,“皇上是说,若你是执黑子的一方,黑子便有转胜的机会?” 毓秀一脸云淡风轻,笑的别有深意,“因为执白子的是我,执黑子的是你,所以你必败无疑。” 华砚摇头笑道,“若执黑子的是皇上,执白子的是姜郁,又是谁输谁赢?” 毓秀咽了饭,笑着对华砚小声回一句,“若执白子的是姜郁,执黑子的是我,这局棋最后的输赢不在我,而在姜郁。可是反过来……” “可是反过来?” “可是反过来若执白子的是我,执黑子的是姜郁,黑子必输无疑。” 她说这话时,眼中不经意间流露的杀意与嘴角的一抹冷笑让华砚觉得莫名违和。 毓秀极少在人前流露冷酷与杀性的一面,若在她身边的是从前的华砚,她恐怕也不能如此率性。 有些事,注定一生都不能与人分享,这是她为得到那把椅子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为了坐稳那把椅子必须承担的痛苦。 毓秀沉默时,华砚喃喃自语一句,“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也不搭话,只笑着为华砚夹菜。 一行人用罢茶饭,继续启程。 车子一动,毓秀就重新把棋盘摆回了残局最初的位置,望着棋盘上的白子与黑子发呆。 华砚见毓秀没有再与她对弈的意思,就沉默着算计棋盘上的局势。 半晌之后,毓秀不经意地一抬头,但见华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猜他有话要说,就笑着说一句,“惜墨是不是要问,我离开皇城这么久,不知朝中情况如何?” 华砚点点头,又摇头,“朝中情况如何,自有修罗使查明禀报皇上,臣担心的是姜郁是否有动作。” 毓秀淡然笑道,“姜郁不会有什么异动,这些日子若非有他极力帮我掩饰,朝中已然大乱。局势乱,对姜家没有一点好处,反倒给了舒景可乘之机。我猜测舒景还不知道我已离宫之事,否则她必处心积虑将我除掉。” 华砚面上无一丝波澜,心中却并非无有动容,他望着毓秀面无表情的脸,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毓秀一行行了两日,终于到了江州边境。她本以为陶菁走在她之前,会一刻不留出关过境,修罗使禀报回来的情况,却是他早一日到了边境,病倒在客栈里。 毓秀听说陶菁的病情,并不急着去探望,与华砚在客栈安顿好之后,才派华末去送名帖。 华砚见毓秀如此,心中反倒有些忐忑,前番她与陶菁见面之后,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早起却变得又一如寻常。 他知道毓秀在纠结什么事,却又不知她的纠结有几分是因为陶菁,又有几分是为了她的皇权。 临近傍晚,照料陶菁起居的小厮终于给了回复,说他家公子晌午过后一直睡着,这会才醒,请夫人前去相见。 毓秀嘱咐华砚几句,随小厮去了,才走到陶菁门口,就闻到里面浓重的药气。 小厮为毓秀开了门,转身去了。毓秀自行进房,走到陶菁床边。 她本以为会看到陶菁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谁知他的精神好得很,懒懒散散靠在床头看一本书,见到毓秀也不打招呼。 毓秀走到窗边把窗关了,搬个凳子坐到床边,“你不是病了吗?还开窗干什么?” 陶菁这才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回一句,“难得皇上要亲自关窗搬椅。” 毓秀听陶菁有意嘲讽,心中生出一点怒意,“我好心来看你,你却要冷言冷语,天凉风寒,你自称生病又要开窗,不怕风寒入体?” 陶菁轻笑着摇摇头,半晌才又抬头说一句,“皇上是当真关心我的病情来看我,还是别有所图?” 毓秀咬了咬牙,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若执念我别有所图,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辩解。你我之间若就此纠结下去,怕是要无话可说。” 陶菁一生轻嗤,“你我之间原本就无话可说,你对你心爱的臣子尚且要大醉一场才能敞开心扉,何况是对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毓秀正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应,陶菁就摇着头再说一句,“如今看来,我也并非无足轻重,皇上看到我,心里想的都是西琳三年赋税钱粮。” 毓秀本就不愿陶菁提起密室宝藏的事,他这样一说,难免让她的示弱示好都显得别有用心,即便她是真心想挽留他,也变得像是虚情假意。 陶菁还要说什么,都被毓秀一个挥手打断,她板着脸从凳子上站起身,冷笑着对陶菁说一句,“我若真想取舒家宝藏,何苦求你,派禁军进去探出机关就是了,大不了死几个人,既是为了西琳三年赋税钱粮,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陶菁也冷笑,“皇上难道不知密室宝藏之中有自毁的机关,误触之,别说三年赋税钱粮,你能取出的恐怕只有那一座引人贪念的二龙戏珠。” 他说的情况,毓秀也不是没有预料,如今听他亲口承认,才彻底死心。 毓秀冷冷看了一眼陶菁,拂袖道,“既然你认定我来见你是为了西琳三年的税赋钱粮,我也不必多留,你自保重。” 一句说完,她便走到窗边把窗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望着门的方向,苦笑着一声叹息。 华砚见毓秀归来时面上有怒意,猜她与陶菁不欢而散,也不敢问,吩咐家人预备晚饭。 二人用了茶饭,坐在房里下棋,也不知过了多久,毓秀已生出困意,却听到廊中有人声,像是陶菁的小厮询问店家城中哪里能请到郎中。 毓秀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华砚见她听的入神,干脆站起身走到门边,却听到店家回了一句,“这个时辰,恐怕很难请到郎中。” 华砚看了看毓秀,见毓秀点头,才推门走出去,对小厮说一句,“在下略通医术,小哥若想找大夫,不如让我先为他看一看。” 小厮知道华砚是一路追随陶菁走的人,他特别跑到他们门前问话,原本就是说给毓秀听的,如今听华砚这么说,自然满口应承。 毓秀留在房中不动,华砚跟随小厮走到陶菁房中,细细为他把了脉,心已沉了几分,他现在的状况,一如那日他在帝陵里看到他时的情形。 小厮一脸探寻地看着华砚,见华砚面色凝重,一颗心已凉了大半,“我家公子如何?” 华砚摇头道,“你家公子脉象虚弱,人昏迷不醒,已有残烛之相,寻常药方恐怕没有什么效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着实担忧要怎么再把同样的一番话说给毓秀听。 服侍陶菁的小厮年纪还轻,听华砚这么说,心里也焦急起来,他原本以为跟了个富家公子,到南瑜立家置业,谁知这公子半路上就要一命呜呼。 华砚满心想的是陶菁,没留心他身边这个小孩子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正与起身回房与毓秀说,毓秀就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华砚站起身,才要躬身对毓秀行礼,一想起身边的小厮,就站住了没有动。 毓秀走到陶菁床边,望着昏迷之人苍白如雪的面色,冷颜对华砚问道,“他当真已有残烛之相,寻常方法医治不得?” 166阅读网 319 18.01.03 ? 华砚见毓秀面色阴沉, 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 毓秀强笑着对华砚说一句, “惜墨先回去,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华砚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陶菁,实不知毓秀与一个活死人如何说话,半晌一声叹息, 招手叫陶菁的小厮一同出门。 毓秀听到门外有声响, 就把门插了,坐到陶菁床边,把烛台上的灯烛削掉一半。 她才要把削好的蜡烛放回烛台, 耳边就响起幽幽一声探问,“你做这个干什么?” 问话的虽是陶菁,声音却十分沙哑。 毓秀灭了房里的灯,只留一只残烛, 将烛台端到床边, 漠然对陶菁说一句,“惜墨说你已有残烛之相,我手里的这只断烛烧尽,你的寿数就尽了。” 陶菁心中百味杂陈, 面上却哭笑不得,“皇上谈论我的生死,竟这般淡定,我倒不知要如何回应。” 一句未完, 他便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来不及找绢, 咳了一袖血渍。 毓秀望着陶菁袖上的点点桃花,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满是嫌恶。 陶菁一抬眼就对上毓秀厌弃的目光,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从前我以为皇上的无情只是你的表象,如今看来,你果然只有一颗冷心。你来追我,从来不是因为我救过你,救过你知己,亦或是你可怜我为你沦落到这般地步。你心里想的是让我说出藏宝室机关的秘密。若半只残烛燃尽的时间就是我的寿数,我不如也率性而为一次。” 他说完这句,像是要起身,还未动作,毓秀已冷笑着走上前,“若我心里惦念的是西琳三年的赋税钱粮,何苦削烛为意,不如佯装温柔,假以辞色,哄你说出机关图的下落。” 原来她以为他说的率性而为是带着西琳三年的赋税钱粮进棺材。 陶菁心中暗笑,“皇上削烛为限,不假辞色,是真心送我最后一程?” 毓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端着烛台坐到陶菁床前,“你我相识一场,你说你为我而伤,我信你。当初程元知说你命不久矣,我只当你装病用了一计。我出宫的时候并非满心绝望,总以为事有峰回路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定要亲眼看一看才甘心。可那日你我相见时,我看到你的人,我已知道你不是装病了。” 陶菁嗤笑道,“皇上对一个将死之人这般冷漠,实在让人寒心。” 毓秀将烛台放到床边的凳子上,又往陶菁近前坐了坐,握住他的手,“你在我身边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知道我处于怎样的窘境,我虽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可这天下间由我做主的事十分有限,更遑论掌控生死。你若当真只剩一口气,我能做的也只有陪在你身边。” 她说这话的时候音调依旧平板,没有半点起伏,可陶菁借着昏烛的亮光,分明看到了她脸上流满了泪。 原来她灭掉了房里的灯,是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的泪。 流下几滴泪,就要收回几座城,她哭成这样,岂不是把西琳的城池都回到手里了? 陶菁心中大动,不可置信,想反握住毓秀的手,手指却没有半点力气,“你我今生无缘,你可愿许我一个来生?” 毓秀嘴巴动了动,才要说什么,就被陶菁一声咳嗽打断,“你是想说,你的下辈子许给了华砚,不能再许别人了?” 毓秀皱着眉头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陶菁咳嗽半晌,掩着口说一句,“若我不死,你许我今生不许?” 毓秀没想到陶菁会这么问,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谓的终身大事,她只有小时候想过,长大了就觉得小时候执着的事十分可笑,不值一提。下辈子若换一个身份,她是打定了主意同华砚在一起,至于这辈子,她对感情的事并不强求。 若陶菁不死,她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有多大?毓秀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并不乐观。 若陶菁不死,她恐怕连追他都不会追,彼此相忘于江湖,偶尔想念。可他如今是一个将死之人,要的也不过是从她嘴里要一个让他死得瞑目的答复,她又何妨骗他一骗。 “我这一辈子许不了任何人,若你不死,你许给我也好。” 陶菁摇着头笑出声来,“这种时候,皇上还不肯低头,龙族都是一样的秉性。” 毓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捏紧陶菁的手,“你不要胡言乱语了。” 陶菁撑起身,毓秀见他动起来实在艰难,就起身去扶他,这一扶不要紧,他整个身子都贴到她身上。 “要不然我们换一换,你这辈子给华砚,下辈子给我。这辈子太短,我要了也没意思。” 他的呼吸热热的喷在她脖颈上,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之前绵软无力,一字一句,暧昧挑逗,与方才判若两人。 毓秀心里一惊,想转头去看陶菁,还没看到他的脸,就被他抬头遮住眼睛。 直到他落唇,毓秀还在发蒙,她实不知前一刻只一息尚存的人,怎么在短短时间里就恢复了力气,抓着她不放。 毓秀的头的昏了,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两只手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整个身体只剩嘴唇上的感觉。 陶菁的吻最初很有侵略性,特别带了一点占有亦或是泄愤的意味,几番辗转之后,又渐渐变得温柔,温柔到毓秀被这个长到不知多久的吻迷惑,忘记前世今生,也忘了她身在何处。 陶菁身上的桃花香比以往浓烈,似乎较之淡而不妖的时候多了许多意欲。毓秀从最初的沉迷到不知不觉清醒,意识到她陷入一个不明所以的境地以后,暧昧不复,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座大石头。 她的眼睛虽然被陶菁遮住,眼前却越发明亮,比在只有一只残烛的陋室明亮的多。明明是冬日,周围却十分温暖。 大约是没有风的缘故,毓秀渐渐的喘不过气来。陶菁用两只手抱着她,她却错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毓秀想推开陶菁,想逃离开这个似乎是幻境的地方,无力挣脱的知觉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一瞬之间,耳边一声轰鸣,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将陶菁推开。 重见光明的一刻,她竟看到了满眼的桃花。 陶菁亦不是本来的模样,他从头到脚都是白的。 雪白盈长的头发,面含□□,不复病容;眼波流转,似有深情;锦衣绣带,华服溢彩,奇怪的是他那一身白衣没有半点褶皱,柔滑的不像是用衣料做的。 毓秀本是半跪在地上的姿势,看到眼前这一幅场景,吓得跳起身,连连后退了几步。 陶菁一脸惊诧,他没想到她有力气挣脱他的怀抱。 是他太小看她了,这一处虽是他的结界、他的幻术,她是肉体凡胎本该逃脱不出,可她怎么说也是一条龙。 才刚那一声龙吟,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至于叫嚣的是谁,他多少也猜到了。 毓秀眼看着陶菁笑容款款的站起身,身量似乎比他黑发黑眼的时候还要高大挺拔。这样一个人走到她面前,给人的压迫让人忽略不得。 毓秀面上却不动声色,哪怕她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也要装作泰然自若,“我做过许多不寻常的梦,这倒是当中最稀奇的一个。” 陶菁一声轻笑,抬手抚摸毓秀的头发,“你以为自己在做梦?” 毓秀挥掉陶菁的手,再退一步,皱眉道,“若不是梦,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陶菁摇头笑道,“我不惜一百离魂鞭的代价,造出这个结界,你却以为是一场梦。罢了罢了,若在梦里你能对我和颜悦色,温柔深情,不如当这一切只是一场幻境。” 他越是这么说,毓秀越是没办法相信所见为真,所听为实。以至于当陶菁再凑上前抱她的时候,她拒绝的便没有之前坚定。 若这一切当真只是一场梦,又何妨对他和颜悦色,温柔深情。人之将死,了其遗愿,权当还了他这一世情债。 陶菁感知毓秀的妥协,拿食指勾起她下巴,她脸上的表情也不似一贯的紧绷,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倒像一个心怀有意,用情至深的寻常少女。 陶菁的心像被人狠狠攫住了,呼吸也乱七八糟。 等他再恢复到一贯的游刃有余,毓秀已然笑的停不下来了。 陶菁伸一手搂住毓秀的腰,把眼前的这个人狠狠地搂到他身上,“其实做人也有做人的好处,你想不想知道做人的好处?” 毓秀看着陶菁戏谑的表情,渐渐的就笑不出来了。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就笑着说一句,“做人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像现在这般率性而为,不计后果了。” 166阅读网 320 18.01.07 ? 毓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的她告别前世, 只念今生。那些温柔缠绵还历历在目,睁眼却还是那一间昏房,她趴睡在陶菁床前。 在梦里让人面红耳赤的放肆过后发生什么,毓秀却不记得了, 她只看到一个穿白衣的背影, 朝着远离她的方向,越走越远。 房中炭火烧尽,四周温暖不复, 毓秀冷的发颤,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片黏腻,热汗变了冷汗。 床上空空如也, 陶菁人已不在。 毓秀心一沉, 才想起身,谁知脚下一软,差点摔个踉跄。好不容易扶着床边站稳,四肢却像被人抽干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 梦境与现实渐渐混作一团, 心跳的犹如鼓鸣,她强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立直身子,才想出门, 却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里面装的难道是密室机关图? 毓秀的心一阵狂跳, 快步走到桌前拿起信封, 却看到信封一角写着“明哲秀亲启”。 这字迹确是陶菁亲笔,他竟胆大妄为到这地步,敢直呼她名讳。 毓秀打开信封,里面信纸的抬头明晃晃写着“休书”二字。 毓秀如鲠在喉,心沉到谷底,她大略读过这一封所谓的“休书”,当中无非是谴责她如何薄情寡性,辜负他一片深情,称缘分已尽,从此相见陌路。 毓秀揉了揉眼,胸中憋着一口闷气,又将所谓的休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陶菁人去了哪里,又为何要如此。 毓秀扶着胸口平息半晌,将休书放回信封,折一折掖在怀里,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华砚彻夜未眠,天明等到毓秀回房,见她面色如纸,眼神飘忽,以为陶菁人已归去,半晌不敢问一个字。 毓秀幽魂一般走到房中,挺直身子坐到桌前,冷颜问道,“陶菁人在哪里?” 华砚被问的一愣,“陶菁不在房中?” 毓秀抬眼看了华砚,又马上把眼垂了,“可有人看着他的人?” 华砚一皱眉头,喃喃道,“陶菁若有异动,修罗使不会不禀报,他人真的不在房中?” 毓秀扶着额头,闭眼说一句,“惜墨若不信,就自己去看一看。” 华砚站起身出门,召修罗使来小声吩咐几句。待修罗使隐身而去,他又把华末几个叫到跟前,“你们可看到有人出了客栈?” 华末几个纷纷摇头,“陶菁的小厮守了大半夜,才回下房睡了。他雇的车马停在院中,若有风吹草动,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说陶菁不在房中,若他没有出走,人应该还在客栈里,你们悄悄找一找,不要惊动旁人。” 华末几个领命去了,华砚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修罗使都不知陶菁的下落,单凭华末几个又怎么能找得到。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突然不见踪影。昨晚毓秀到他房里之后,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何毓秀回来之后,人再不似从前。 华砚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在乎别人的感受,可当他面对毓秀时,胸口却压的喘不过气。 二人各怀心事等了半晌,等到的却是修罗使一无所获的消息。 毓秀心凉了大半,将怀中的休书取出递给华砚,华砚读了,心中万千滋味,“这封信的每一个字都写的刚进有力,实不像出自病人之手。他人能悄无声息地躲开修罗使的眼睛,莫非之前种种病入膏肓的模样,都只是假象?”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我与他交往这一年,对他知之甚少,他以往时常出其不意,不依常理办事,我实不知他这一回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地步。” 折磨二字听在华砚耳里十分别扭,他想了想,却没有问。 得知陶菁未死,对毓秀来说,是如释重负,还是跌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身为帝王,臣子们抛弃她的方式只能是死别,陶菁还是生离的第一人。 他用如此诡诈的办法引她落入圈套,深深刺她一刀,再潇洒地转身而去,留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被彻底丢弃的知觉如此明显,她的自尊被撕的七零八落。 毓秀头痛欲裂,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就痛的死去活来,不得已捂着头跌倒在地,身子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挤进一个蝉蛹里。 华砚弯腰去扶毓秀,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在床上,扯开她的一只手点了她手上几点穴位,为她盖上厚厚的被,额头敷上凉凉的帕子。 毓秀的痛蔓延全身,冷汗流了一头一身,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凉帕子敷到头上,虽半点不减痛处,神智却有些清明,这才勉强睁眼看了看华砚。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她看到了华砚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看她的眼神,竟让她有些恍惚。 华砚从前看她的时候,一贯温柔,却只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眼中会多上许多让人心酸的内容。 或是悲伤,或是为她悲伤,求而不得却要极力压抑。他的两只眼是内心惊涛骇浪的唯一出口,只有在追随她背影或是侧脸时,才敢暂且放下一贯温文尔雅的铁面具,流露内心真正的情绪。 大概是头痛到出现幻觉,毓秀觉得眼前看她的这个人,是从前的华砚。 华砚坐在毓秀床边,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一句,“昨夜皇上在陶菁房中同他说了什么?”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本来不想说一个字,不知怎的却开了口,“胡言乱语罢了。” “皇上去看他时,他精神如何?” 他躺在床上时只剩一口气,可之后她被摄入那个梦里,他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似仙似妖,百般纠缠。 华砚见毓秀不答话,半晌也不敢再问,只等毓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才强笑着说一句,“臣已派修罗使追查陶菁的下落,请皇上宽心。” 毓秀把头扭到一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一句,“他若真的想走,恐怕不会留下半点行踪痕迹。” 华砚想劝一句请毓秀宽心,违心的话却难以出口。凭陶菁昨日在修罗使眼皮底下走脱的本事,他要是真心想藏匿行踪,恐怕他也真的无能为力。 两人沉默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华砚见毓秀双眼紧闭,眉头渐渐松弛,小心取下她额头上的冰帕子,起身退出房去。 他出门的时候,毓秀并没有睡着,她被浑身撕裂一般的剧痛折磨的上天入地不能,等房中只剩她一人之时,才浅浅呻*吟出声。 漫长的折磨之后,毓秀陷入半昏半梦,一片迷茫混沌中,她终于回到昨夜梦中的桃花林。 陶菁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眼波流转,轻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讲完了,说不定你就不记得了,可我还是要讲,我也只讲一次。”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诡异,头发与眼睛的颜色更是让人不能侧目。 “我与白两,还有其他三个是被帝星封印的五异,解除封印逃脱升天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与天神结下血盟。白两运气不好,许了天权星君百年;我的运气好些,与我结下血盟的天神要我做的事似乎很容易。” 他说完这一句,特意去看毓秀的表情,毓秀一脸迷茫,像是在极力思索陶菁讲的故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陶菁顿了一顿,自嘲一笑,“我原本以为是幸运,直到我对那个与我结下血盟的天神动了心。” 毓秀心中惊异,瞪大了眼,“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皇上是人君天子,人间帝王都是龙族转世,皇上的身份与众不同,你不止是龙族,还是青龙神座下五龙使之一。你当初被贬下凡间一时的原因……不说也罢……” 陶菁说到这一句时欲言又止,毓秀望着陶菁的脸,猜到他没能出口的话是这整个故事的重中之重。 “你要说什么?” 陶菁的手臂被毓秀抓的生疼,不禁摇头轻笑,“你想不想知道早年间你为何对姜郁有如此深的执念?” 毓秀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陶菁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一句,“因为你下凡的时候偷了青龙神的一片龙鳞,将它打到与你红线相缠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姜郁。” 毓秀惊的说不出话来,陶菁讲的故事太过匪夷所思,她觉得她听到的只是一个不落地面的笑话。 陶菁用两根手指轻轻抚摸毓秀的头发,“你又知不知道你为何渐渐地就不再喜欢姜郁?因为有人取了他身上的青龙鳞。” 一句说完,他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做那件事的人就是我。可若是早知我会对你动情,我恐怕就不会做那样的事了,初衷本是想帮你早日达成心愿,谁知竟弄巧成拙,害得自己受情苦所累。” 166阅读网 321 18.02.01 ? 自从陶菁那日在驿馆留下休书不告而别, 毓秀的身体就发生了变化。 她曾天真地以为变化只是暂时的, 终究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除,谁知在那之后,她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每况愈下。 毓秀在不经意中养成了一个习惯, 神经紧绷时就会不自觉地摸上小腹。 特别是她被姜郁装上了假肚子的当下。 底下的人都低着头, 只有陶菁直起身子,若有深意地看了她,哀情温柔中带着的那一点凉意, 着实让人动容。 二人一上一下对望,面上虽然都没有笑意,却各自心中释然。 姜郁见毓秀迟迟不叫平身,就抬头看了她一眼, 正瞧见她手摸小腹, 蓝眸一闪,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毓秀与陶菁错开目光,走到姜郁面前弯腰扶他,“伯良平身。” 姜郁扶着毓秀的手站起身, 转身站在她旁边,对底下跪着的众人说一句,“你们也起来。” 凌音华砚应声起身,凌音生怕华砚跪的太久, 起身时特别扶了他一扶。华砚感念凌音的好意, 就没有推开他的手。 罗青云与杨千又等人还处在震惊之中, 虽纷纷起身,却无一人敢抬头看毓秀。 姜郁扶毓秀上坐,其余众人按位次站在下首。姜郁不坐,谁敢擅自坐下。偏偏毓秀也不赐座,只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一堂人。 杨千又看不清毓秀的表情,冷汗却已流了一背,怪不得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莫名心悸,原来竟是这个理由。 毓秀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扭头对姜郁笑道,“姜成渝人在何处?”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了毓秀一眼,对下首段翎道,“段将军说说姜成渝人在何处?” 段翎出列拜道,“回禀皇上,姜成渝枉顾军令,私自带兵攻打绣山寨,误伤无辜,末将已奉殿下之命,将其军法处置了。” 毓秀冷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可怜那代罪羔羊”,她原以为凭姜郁的身份,绝不会处置段翎与魏宽,谁知他下一句说的却是,“段翎身为一军主帅,纵容部下知法犯法,你可知你是什么罪名?” 段翎见姜郁全心维护毓秀时,就知自己已到末路,他心知姜郁执意要除掉他的理由,并不是他对毓秀不敬,而是他不小心知晓了毓秀并无几月身孕的事实。 魏宽也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因果,那日她摸毓秀的脉搏,的确有孕相,她的肚子却是假的,似是有喜不久,推算毓秀出宫的日子,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极有可能不是姜郁的骨肉,更像是华砚之子。 段翎如何跪地认罪,魏宽看在眼里,却没有听清半个字,他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的身后事。 果不其然,姜郁训斥段翎完了,又将矛头转向魏宽,“你二人守边多年,未必无功,这一次却实在错的离谱。” 杨千又瞠目结舌地看着姜郁命人将白绫与匕首端到两人面前,心中惊异非常,他万万没想到身为姜壖之子,姜郁竟要亲手斩杀姜家的嫡系。 毓秀见杨千又面有惊异,就笑着说一句,“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戍边总兵一职事关重大,断不可缺,请杨千又将军暂代总兵一职,整肃边关军纪,稳定人心为上。” 姜郁听到毓秀如此安排,嘴角抽出一丝冷笑,他下定决心杀那二人灭口,她却趁火打劫,夺取军权。 毓秀也知此一番安排把姜郁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他回朝之后难以向姜壖交待。何况南宫家怎会对边关的军权轻易放手,就算段翎死了,接任的也绝不会是杨千又,兵部定要重新拟定人选调任。 毓秀只望杨千又在暂代总兵的这些日子里权宜行事,把更多的军权抓在手里。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姜郁似笑非笑地望了毓秀半晌,毓秀却没有回看姜郁。一堂人都感觉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姜郁本以为他看的久了,毓秀会不自在,谁知她从头到尾都泰然自若,默然看了段翎与魏宽半晌,挥手叫三人都退下。 段翎与魏宽手捧御赐躬身退出门,他二人与杨千又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杨千又屏退了押送二人的官兵,小声道,“各为其主,成王败寇,二位将军安心上路。” 段翎摇头叹道,“一朝踏错,无可挽回,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于愿已足。” 魏宽面色阴沉,许久默然不语,待段翎被押回房,他对杨千又说一句,“人之将去,其言也善,你我都是微不足道的棋子,皇上看似锐气难当,到底难敌姜相老谋深算,我与段翎只丢了一条命,杨将军若谋算不当,来日恐怕要受尽苦楚。” 杨千又看向魏宽,他脸上是一个将死之人不该有的神情。他看向他时,面上的表情竟是怜悯。 他竟被一个将死之人怜悯了。 杨千又如入蛇窟,浑身都不自在。 三人出门之后,毓秀就吩咐为众人赐座。 姜郁一双眼盯着罗青云,“你就是绣山寨的大巫师?” 罗青云忙起身行礼,“小女罗青云。” 姜郁点头道,“据我所知,绣山寨并非横遭灾祸,朝廷本是明令请你去回话,只是段翎自作主张,乱杀无辜。” 毓秀起初也觉得这一整件事有蹊跷,如今听姜郁这么说,更觉得其中有隐情。碍于颜面,她面上不动声色,并未直言相问。 姜郁明知毓秀好奇,却故意把话说的模棱两可,“绣山寨遭受重创,皇上自会下旨容你们休养生息,至于活人蛊一事,朝廷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罗青云才要开口辩解,却被身边的徐怀瑾拉住衣袖,她这才把要说的话硬收了回去。 姜郁深吸一口气,给了徐怀瑾一个严厉的眼神,“你们的事自会再找你们细说,先下去。” 罗青云与徐怀瑾跪地叩首,恭恭敬敬地退出门。 姜郁屏退堂中闲杂人等,待房中只剩他们几人,姜郁就收敛了笑容,坐在毓秀身边的座上。 华砚才被罚跪许久,见堂上气氛变得如此剑拔弩张,猜到姜郁会对毓秀发难,不自觉地就攥紧了腰间玉佩。 姜郁望着下首的陶菁与陶菁身边的蓝荞,皱眉道,“皇上金口玉言,如今又要出尔反尔?” 毓秀早就猜到姜郁会拿她执意追陶菁出宫的事大做文章,之所以当着华砚与凌音的面,大约也只是为了让她难堪。 越是如此,她反倒越镇定自若,“德妃的事,本就是一桩悬案,我既逐陶菁出宫,就不会轻易改变决定,他原是一省解元,若不入仕,岂不浪费才华。朕思量再三,才做了这个决定,伯良以为如何?” 姜郁嗤笑道,“皇上的意思是,只叫陶菁回京考试,不许他回宫?” 毓秀笑道,“陶菁已与他身边的女子喝了交杯酒,我既已将他逐出宫,就不会再让他回来,何况如今他已另觅佳偶,过往之事,又何必计较。”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如此大度,却不能不顾皇家威严。” 毓秀举重若轻,“只要皇叔不反对,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姜郁看了一眼陶菁,恰巧陶菁也在看他,二人目光错过,眼中的情绪大有不同。 姜郁细细打量陶菁身边的女子,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毓秀笑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臣也没有异议。” 毓秀点头道,“既如此,陶菁先退下,回京之后,你安心准备考试,来日若高中,朕自会为你赐婚。” 陶菁听了这话,眼眸一闪,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深深看了毓秀一眼,起身退出门去。 蓝荞从头到尾都半低着头,见陶菁起身,她也半弯着腰退出门。 房门一关,姜郁就冷颜对毓秀说一句,“华砚假死之事,皇上是一早就知道,还是也被他欺瞒了?” 毓秀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不管她怎么回答,都会被姜郁诟病,实话说她起初并不知情,姜郁恐怕要借势问华砚一个欺君之罪。 毓秀与华砚对望一眼,都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姜郁见毓秀不回话,猜到她心中的顾虑,就不依不饶地再问一句,“莫非华砚竟胆大到连皇上也隐瞒了?” 华砚闻言,一言不发地跪到二人面前,凌音在一旁面色凌然,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毓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对姜郁道,“惜墨假死是我一早就知道的,之所以选择隐瞒,是为了朝中那两位蒙冤受屈的臣子。” 姜郁站起身走到华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心中的焦躁像一团烈火,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天命不可违,难道他当真避不开这个人,也躲不过他的命数。难道最后一切的结果都会如国师所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要被眼前这个人取代。 166阅读网 322 18.02.26 ? 毓秀走到华砚面前, 弯腰将人扶起, 一边对姜郁笑道,“伯良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姜郁冷笑道,“臣怎敢妄论皇上对错。” 毓秀从前鲜少见姜郁如此明白滴表露怒意,这与他一贯的隐忍大不相符, 她便转身对华砚与凌音道, “我们在主人家正堂中窃窃私语,实在不妥。此一番若非皇后亲自前来解困,我与惜墨恐怕已成刀下亡魂。除了罪大恶极, 即刻处死的几个罪魁,其余相关人等一概带回京中问话。” 华砚与凌音躬身领命,对姜郁稍稍行礼,一同退出门。 偌大的堂中就只有毓秀与姜郁两人, 二人对面相望, 相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姜郁微微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不见,竟染上了一丝哀伤。 那一双眸子, 像初冬的镜湖,冷冽之下,深不见底。 毓秀的心莫名钝痛,像被人用钝刀磨蹭,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捅进去。 她向前走了一步, 伸臂搂住姜郁的腰, 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他身上。 姜郁愣了一愣,半晌之后方才伸出手,将毓秀搂在怀里。 兴许是赌气的缘故,起初他的手只松松地搭在她身上,大约是感觉到她抱他时越来越重的力道,他才渐渐收紧手臂,一只手紧紧缠住她的腰,一只手掌贴紧她的背,弓起腰,用尽全力地把她的身体压在他身上。 毓秀的假肚子夹在两人之间,就要被压扁了。姜郁的下巴卡在她肩膀上,压的她颈窝生疼。她已经分不清姜郁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要让她难受。 当肚子上的压迫重到让她心生不安,她就只能奋力去推姜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姜郁不喜欢被拒绝,他在毓秀转身的那一刻拉住她的胳膊,将她重新扯到他怀里。 毓秀身体里的空气被姜郁一点一点挤出去,她错觉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试图用武力压制她,迫使她屈服,她却分明感觉到他的态度与之前不同。 姜郁的强势中隐藏着颓唐与无力,似乎还有一些卑微。 毓秀一只手紧紧抓着姜郁的衣袖,中途有几番犹豫是否要挣扎,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姜郁不想让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顺势将毓秀的头压到他的肩膀上,在她耳边喃喃一句,“你明知我不会不管你,才有恃无恐?” 毓秀一早已想好了说辞,“我出宫的事,伯良并非不知,你心中虽不情愿,却还是容忍了我的任性。我笃定你在我身后,才敢有恃无恐。今番所为,是迫不得已。” 姜郁听出毓秀话里有话,沉默半晌才问一句,“皇上可曾对段翎与魏宽表明身份?” 毓秀冷笑道,“他们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就算我直言我是明哲秀,又有什么区别?” 姜郁一挑眉毛,“弑君谋反是诛九族的罪名,段翎与魏宽就算再大胆,也不敢谋害皇上,臣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毓秀挥手打断,“若不是姜相嘱意,他二人怎敢自作主张?” 姜郁双眉紧皱,“皇上把人心想的太过险恶,姜壖就算狼子野心,求的也只是位极人臣,绝不敢做出弑君之事。”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破绽,“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若段翎魏宽当真是糊涂之辈,那事情的真相就简单得很。无论如何,是我的思虑不周将伯良至于这样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怪我。” 姜郁听出毓秀言语讥讽,禁不住心下发凉,“皇上说这话,是故意要臣难堪吗?” 毓秀自然不会承认她的话别有深意,“你容忍了我的任性,又替我保守了秘密,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怎么忍心让你难堪。板荡识忠臣,我并非不知感恩之人。” 她的话说的真诚坦荡,他却莫名心虚,之所以这么心急地处置段翎与魏宽,不仅是因为他们犯了不赦之罪,更重要的是要快些将知情人灭口。 毓秀假孕之事,不但关乎她一人荣辱,也与姜家有分不开的联系。 有些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姜郁明知毓秀有讽刺之意,却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忍了,就算他向她说明心中真正的想法,她也不会尽信。 他永远也不会对她说的话,在他心里,即便是天下,也重要不过她的命。若她真的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他做选择的时候不会有半分犹豫。 毓秀见姜郁欲言又止,面上的哀伤掩盖不住,心中也有几分动容,就笑着对她说一句,“伯良怪我隐瞒惜墨还在人世的事实?” 姜郁实不愿毓秀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华砚,他更不愿让毓秀知道他心中介意华砚的程度。 “皇上刻意隐瞒惜墨尚在人世的事实,是想对刑部动作?” 毓秀不想透露过多细节,就敷衍着回一句,“我只想替蒙冤受屈的两位大人平反,至于是否要借机料理刑部多年的流弊,那都是后话。” 姜郁见毓秀不愿多说,他也不再细问,转而问一句,“皇上对那人死心了?” 毓秀知道姜郁说的是谁,他既然没有直言问出口,她回话时也避重就轻,“伯良觉得我的安排如何?” 姜郁笑道,“皇上心意已决,那是再好不过。臣知道皇上对初元令有寄望,你抬举陶菁,执意要他参加会试,是否也是向他为西琳的外籍士子做一个表率。” 毓秀笑着点点头。 姜郁见毓秀不答话,嘴角浮起一丝轻笑,居高临下地看她的眼睛。二人对视时,毓秀分明从姜郁眼中看到了几分幸灾乐祸。 他若自觉占了上风,倒省了她的心思。 毓秀在心中暗笑。 二人心中自有想法,直到门外凌音禀报,才各自分开来,回到上位。 凌音进门时已觉出毓秀与姜郁之间诡异的气氛,华砚却一派淡然,“皇上,都打点好了,是否即刻启程?” 毓秀才要开口,姜郁已在他之前说一句,“未免夜长梦多,即刻安排启程。” 华砚看了毓秀一眼,见毓秀点头,才与凌音一同退出门。 华砚心知毓秀须与姜郁共乘一车,他原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当他真的望见毓秀回头对他点头,心中还是隐隐失落。 凌音在一旁看了华砚半晌,轻声笑道,“这一次见你,似乎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华砚扭头看了一眼凌音,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姿态,“哪里不同?” 凌音冷笑道,“兴许是龙血太热,暖了你这颗冷心。” 华砚听出凌音话中的嘲讽之意,却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顾自上车。凌音望着华砚的背影,面上的表情由讥讽变为感伤,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跟在华砚身后上车。 姜郁这一趟出宫甚为低调,只带了一队禁军,一行队伍也十分精简。 杨千又生怕中途再生枝节,本想派两万兵马护送毓秀回朝,却被毓秀否决,“有皇后在,远比两万兵马来的可靠。他们若真想对朕不利,不要说两万兵马,就算你派千军万马,也是徒劳。” 杨千又听毓秀如此说,唯有诺诺应声。 毓秀临行前一直与姜郁在一起,未得时机叮嘱杨千又。幸而之前神威将军已经叮嘱其旧部过该如何行事,所以她心中并不担忧。 一行人排开队列,车中一片寂静。姜郁亲自帮毓秀铺好暖被,塞两个手炉在被里。 毓秀草草用了一餐饭,钻到被子里取暖。 姜郁坐在桌前对着一盘残局看了良久,直到掀了车帘看到了昏暗一片,才悄悄宽了外衣,躺到毓秀身边。 毓秀几乎是在姜郁躺下身的那一刻就翻身靠到他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腰。 黑暗中姜郁发出一声嗤笑,顺势将毓秀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喃喃一句,“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近臣了。” 毓秀在半梦半醒中呢喃一句,姜郁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就笑着再说一句,“大婚之后,皇上从来就只有敷衍我,鲜少几次向我示好,似乎也是别有所求。即便是当下,你如此温柔地依靠我,我却禁不住怀疑,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毓秀原本已在半昏半梦中,听了姜郁这一番话,人也清醒了不少,“伯良以为?” 姜郁呵呵冷笑两声,半晌又一声哀叹,“皇上怕我临时起意,对你不利?” 毓秀坐起半身,披衣靠在车壁上对姜郁笑道,“伯良既然不顾一切前来救我,就不会在最后一刻倒戈。” 姜郁也坐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皇上确信?” 毓秀点头笑道,“自然确信。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这一趟出宫。让我失望的人我不想再在乎,让我失望的事我也不想再想起,伯良救我于危难之时,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姜郁想问毓秀让她失望的人是陶菁还是华砚,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只重新躺到床铺上,将毓秀拉回怀里。 两人这一晚都睡得深沉,第二日一早醒来,已到了下个市镇。 姜郁不敢冒险,吩咐在驿馆下榻,毓秀与姜郁、凌音、华砚在一处用膳,其余众人按位次在外堂用膳。用过早膳,又马不停蹄上路。 上车之前,毓秀与陶菁匆匆一见,彼此连眼神交汇都没有,就错了过去。 午膳晚膳亦如是,到了晚间,姜郁询问是否要找落脚处下榻,毓秀却只催促速速前行。 如此日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奔回容京,毓秀为了掩人耳目,特别与姜郁乔装进城,偷偷回到宫中,其余众人也各自低调进城。 姜汜听说毓秀回朝的消息,一早就等在金麟殿,见到抬着毓秀的小轿落到殿前,他也顾不得行礼,恭敬将人迎进殿中。 殿门一关,姜汜才对毓秀行跪拜之礼,“臣每日心惊胆战,只盼皇上还朝。皇上此行虽历经波折,终得平安回还,谢列祖列宗庇佑。” 毓秀双手扶起姜汜,讪笑道,“是朕太任性,连累皇叔忧心,好在此一番出宫虽凶险非常,却并非一无所获。” 姜汜一挑眉毛,看了一眼一旁的姜郁,姜郁面色凝重地对姜汜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毓秀与姜汜寒暄几句,急着更衣,就去了内殿。 姜汜等在外殿,待内殿殿门一关,他便问姜郁一句,“伯良书中说皇上带回了华砚,是什么意思?” 姜汜轻声冷笑道,“字面上的意思。” 姜汜蹙眉道,“华砚的尸首已暂且安置到了帝陵,皇上从哪里又带回了华砚?” 姜郁一声轻叹,“皇上带回来的并非华砚的尸首,而是活生生的华砚。兴许是经历生死的缘故,他的脾气秉性虽然与从前稍有差别,其人却是华砚本人无差。” 姜汜哪里肯信,“华砚已死,尸首是……杀他的人亲自检验过的,怎会有差,他的心都被人挖了,从未听说过人无心还能死而复生。” 姜郁似笑非似地点点头,“所以事情只有两种可能,当初被刺杀的并非华砚本人,亦或是现如今毓秀带回来的并非华砚本人。只有这当中有什么蹊跷,恐怕还要劳烦皇叔调动暗卫细细追查一番。” 姜汜点头道,“伯良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查。这件事事关重大,要速速报你父亲知晓。这几日你且安抚皇上,在事态明朗之前,万不要让她有大动作。” 他话音刚落,毓秀就从内堂走了出来,身上已换好了衣服,面上的妆容也稍稍做了修整。 姜汜表情一僵,忙笑着迎上前来,躬身道,“皇上怎么换衣换的这么快,莫非不曾沐浴?”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对姜汜笑道,“朕想到一件事要尽快处理,就只换了衣服,来不及洗漱。今晚朕在金麟殿摆家宴,请皇叔与大家一同说话,眼下还有朝政要处理,先一步去勤政殿了。” 话一说完,也不等姜汜说一个不字,她就带着人出了殿门。 姜汜望着毓秀的背影,木然站在殿中,半晌才冷着脸对姜郁说一句,“这丫头果然要掀起事端,她如此急匆匆地去勤政殿,莫非是召见了哪位臣子?” 姜郁望着紧闭的殿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不用说,召见的必定是程棉与迟朗了。” 毓秀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已秘密吩咐侍从快马出宫,请程棉与迟朗到勤政殿议事。 他二人一早就接到修罗使的传信,在府中严阵以待,听说皇上召见,即刻上轿出府。 毓秀到勤政殿,找周赟细细询问了这些日子姜郁代她批过的奏章,等不多时,就听到程棉与迟朗进宫的消息。 二人接到通传入殿,面上都有惊惶感慨之色,盯着毓秀的脸看了半晌,双双跪地叩拜,“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挥手叫二人平身,“这一路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事不宜迟,速速安排三堂会审。朕倒是想看一看,都察院与刑部还有什么说辞。”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面上都十分犹豫。半晌之后,程棉才开口拜道,“会审势在必行,未免横生事端,臣恳请皇上在行事之前指定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毓秀轻哼一声,“日审日堂,夜审鬼堂,本就是为让姜壖等措手不及,你等速速安排。” 迟朗看了一眼程棉,躬身拜道,“皇上在密书中的指令,我等都看清了,心中却忐忑不安。程大人身边的白师爷虽然手段高明,招魂之事一旦失手,恐怕反倒予人口实,弄巧成拙。” 程棉在一旁虽未插话,却是一脸凝重,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毓秀摇头笑道,“你二人笃定我身边的那一个不是真正的华砚?”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答话的十分犹豫,“人死不能复生,臣等实在难以相信殿下尚在人世。” 毓秀从鼻子发出一声轻嗤,“既如此,就留给程爱卿与迟爱卿自去解此难题,华砚其人此刻恐怕已在程爱卿府上,你回去之后大可询问他才做定论。” 迟朗见毓秀言之凿凿,心中已有了一个猜想,“皇上莫非当真动用了苗疆蛊术,让殿下死而复生?” 毓秀并没有正面回话,而是直直望着迟朗说一句,“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迟朗跪道,“若殿下当真是仰仗苗疆蛊术方才死而复生,恐怕无法上堂作证,届时还会被姜壖一党抓住把柄。” 毓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姜壖恐怕是一早就听到华砚尚在人世的消息,才一路追杀追赶,又兵行险着派兵攻打绣山寨。” 166阅读网 323 18.02.27 ? 程棉与迟朗交换一个眼神, 谁也不敢开口,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二人半晌,终于开口说一句,“你们想说姜壖顾念我腹中孩儿,一早并未想着要赶尽杀绝, 只借口整治绣山寨的活人蛊术, 作为三堂会审时狡辩的话资。” 迟朗拜道,“姜壖的布局人思虑深沉,每每料中先机, 先发制人,皇上不得不防。” 毓秀叹道,“我自然知道姜壖布局人的厉害,正是因为他厉害, 这一次我才想迎难而上, 与他分个高低上下。” 程棉与迟朗面面相觑,两人想的都是若华砚当真是活人蛊,毓秀此一番分明没有胜局,她并非心思糊涂之人, 却为何为了争一时意气一意孤行,执迷不悟。 毓秀一言九鼎,程棉迟朗哪敢再有异议,三人稍稍商量了细节, 毓秀赶着去赴家宴, 就叫二人回去。 她明知程棉与迟朗心中有疑虑, 却不想名言点破,让他们都清楚。对她来说,这个混沌时候的所有混沌,敌方也好,她方也罢,都未必不是好事。 待程棉与迟朗出门,毓秀并不急着摆驾,而是再召周赟到身边,询问她离宫的这些日子里,宫中发生的事。 周赟禀报了大约有一柱香的时候,毓秀唯恐人生疑,这才吩咐回宫。轿子到了金麟殿,御膳房一早就预备好了晚膳,以姜汜为首的众人却都不敢入席,见毓秀前来,便一同迎上前行礼。 毓秀坦然接受众人跪拜,一边亲自扶起姜汜,再扶姜郁,对凌音与洛琦点头示意,执灵犀的手一同入席。 待毓秀在主席坐定,姜汜等才敢分位次落座。侍从们纷纷上前伺候众人净手漱口,摆第一道菜。 毓秀举起茶杯,对众人笑道,“朕病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好了些,你们饮酒,我以茶代酒,一家人共饮这一杯,但求从今以后,宫中只有福气,没有戾气。” 姜汜听到最后一句,眉头皱了一皱,对毓秀笑道,“转眼就是新年,皇上预备怎么庆祝?” 毓秀回话的云淡风轻,“贺岁之事,交由皇叔与礼部做主就是,切忌铺张浪费,一切节俭为主。” 话一说完,她还不等姜汜接话,就笑着又说一句,“静雅病了、静娴病了、思齐病了、悦声也病了;惜墨领旨在外,一去不还,如今子言也去了,宫中七零八落,朕心甚痛。” 姜汜与灵犀对望一眼,温声劝道,“皇上洪福齐天,必能逢凶化吉。” 毓秀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与洛琦眼神交汇的时候,特别多停留了一些时候。 毓秀错开眼的时候,发觉姜郁正盯着她与洛琦在看,她便顺势对洛琦问一句,“思齐身子好些了吗?” 洛琦坐在木轮椅上对毓秀欠一欠身,一脸正色,并不答话。 姜汜生怕毓秀尴尬,就笑着替洛琦答一句,“廉御医每每为思齐诊治,只说他的腿已好了七八成了,人的心思也比之前清楚不少,请皇上放心。” 毓秀含笑道,“有皇叔主持大局,悉心照料,朕自然放心。” 姜郁看了一眼姜汜,他二人都在等毓秀再说些什么,她却半字不提与洛琦相关的事,目光也没有落到他身上。 姜郁曾一度怀疑毓秀与洛琦的关系,也曾一度怀疑毓秀是否真的错信与舒娴有染的是洛琦。 洛琦的所作所为看似有理有据,实则扑朔迷离,他不敢十分尽信他是真心投诚。 毓秀见姜郁皱着眉头,盯着洛琦看个不休,就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姜郁一愣,扭头看了一眼毓秀,但见她一脸笑意,心一乱,只能顺从本心反握住她的手。 满桌人没有看见两人在桌下交握的手,更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姜汜举杯道,“皇上大病初愈,实属西琳之幸。腹中龙嗣一切安好,国本稳固,臣这一杯酒,但祝皇上从此以后无病无灾,万事如意。” 他既如此说,分明是知晓了她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话里有话,别有深意,且这一番不仅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这满桌人听。 毓秀淡然举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汜说一句,“借皇叔吉言,但求逢凶化吉,万事如意。” 众人见毓秀举杯,便纷纷举起杯来共饮。 酒杯一落,毓秀才要开口,却被姜汜抢先说一句,“臣听说那被皇上遣出宫,勒令再不得入都的士子,又得皇上首肯回到了容京?” 难得他斟酌了用词,只说“的皇上首肯回到容京”,而并非“被皇上带回容京”。 毓秀面色一凝,马上又恢复到一脸笑意,她料到姜汜会拿陶菁的事做文章,却没想到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发难。眼下她被一双双眼睛看着,干脆顺势说一句,“陶菁本就是皇叔选中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朕即便不想留他做身边人,却依然爱惜他的才学。他要入仕为官,但凭他的本事,来日若得登科,朝廷有人可用,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姜汜听到“不看僧面看佛面”的时候,笑容一僵,想要故作无恙,飘忽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 毓秀心中明了,面上却故作视而不见,与凌音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姜汜既然毫不避讳地提起陶菁,极有可能也会直言询问华砚之事。 果不其然,三轮酒罢,姜汜就试探着问一句,“臣听闻还有一人也回到容京……臣只觉得传闻荒天下之大谬,实属无稽之谈。” 毓秀并未接话,而是递给灵犀一个眼神,灵犀心领神会,对姜汜笑道,“既然皇叔以为传言荒天下之大谬,是无稽之谈,那它极有可能是空穴来风,并无实据,你又何必在意?” 她这一句本是就事论事,倒让姜汜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接话。 姜郁只有在一旁解围道,“空选来风,未必无因,皇叔必然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才会询问皇上。皇叔是心思清明之人,若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他又怎会轻易问出口?” 灵犀一皱眉头,半点不相让,“既然皇叔得到了可靠的消息,笃定事情十有**是真,又何必多此一举询问皇上?皇上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消息自不如皇叔灵通,又怎么会知晓谁回了容京,消息又是否捕风捉影,荒天下之大谬?” 话说的天衣无缝,姜郁一时也想不出说辞应对。 毓秀低头喝茶掩藏面上的笑意,再抬头看向灵犀时,眼中就暗藏赞许。 灵犀自然看到毓秀的眼神,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错开目光。 姜汜失了询问华砚的时机,若再执意追究,恐怕会被认定心怀叵测,唯有怏怏作罢。 众人默默吃了半晌菜,毓秀笑着说一句,“朕这一病,耽搁了前朝许多事。今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来是许久不曾家宴,二来请求皇叔体量。姜家也好,舒家也好,亦或是别家也好,朕要做的事若是触及到了在座本家的利益,也请你们以国事为重,懂得深明大义,公私分明的道理。” 毫无征兆之下,她竟说了如此重话,姜汜如何不动容。灵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面上的笑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姜郁与凌音对望一眼,一个冷颜冷笑,一个淡然微笑,目光交错之时,心中各自滋味。 家宴的气氛陡然转冷,之后姜汜虽频频说笑,却依然不能挽救于寒冰。 待到宴罢,众人各自行礼归去,姜汜拉着毓秀轻声问一句,“皇上才在席上说那一番话,是否意有所指?” 毓秀避重就轻,“朕只是就事论事,皇叔多心了。” 姜汜笑道,“若非如此,皇上怎么会说出那一番话?皇上有什么思虑,尽可对臣说,臣必为皇上分忧。” 毓秀摇头敷衍道,“皇叔稍安勿躁,来日必有分晓。” 一句说完,不等姜汜回话,她就笑着吩咐郑乔一句,“你亲自护送皇叔回永寿宫,小心伺候。” 姜汜眼看着毓秀拉住灵犀的手窃窃私语,他没了插话的空隙,只得哀哀一声轻叹,退到一边。 姜郁见郑乔寸步不离跟在姜汜身边,就板着脸对他吩咐一句,“我与太妃有几句话要说,你先退到一边。” 郑乔虽不情愿,不得不退到一边。 姜汜捏住姜郁的胳膊,咬牙道,“皇上刻意在席上说这一番话,是敲山震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对姜家动手?” 姜郁故作无恙,笑着安抚姜汜道,“皇叔不必担心,以现在皇上手里握着的棋子来说,若与姜家正面冲突,必定输的一败涂地,她才在席上说这一番话,大约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话虽这么说,姜汜心中却并不安定。眼看着毓秀与灵犀携手走到近前,他便与姜郁分开来,预备行礼告退。 毓秀站在殿阶上,笑着目送姜汜。 姜汜看了毓秀半晌,欲言又止,摇头轻笑一声,转身去了。 众人在姜汜之后各自回宫,毓秀却拉住灵犀,“朕亲自送皇妹出宫,你我姐妹好久不曾谈心,不如一同走一走。” 姜郁听罢这一言,便笑着对毓秀行礼,自回永乐宫。 毓秀等姜郁的轿子走远,拉着灵犀说一句,“方才在席间,亏得皇妹替我一言。” 灵犀一声轻笑,知情识趣没有直言相问华砚的生死,“皇姐今日召家宴,当真只是为了说那一句叮嘱众人公私分明的话?” 毓秀握住灵犀挽她胳膊的手,双眼茫然望着前方的黑暗,“我这一病病了这么久,朝上人心惶惶,诸多猜测,后宫各人也必有忧虑,此番家宴的目的,不仅仅是警告诸人规行矩步,这当中的用心,皇妹想必也猜到一二。” 灵犀笑着点点头,“臣妹自然明白。有几件事,臣妹心知不该问,却好奇想一探究竟,不知皇姐……” 她故意把话说了一半,等毓秀去接。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灵犀,半晌才笑道,“你是想问陶菁,还是想问华砚,你心里也同他们一样好奇,想知道华砚未死的传言是不是真的,跟随我一同回来的又到底是谁?” 灵犀讪笑道,“皇姐此一番出宫,知晓内情的人甚少,知晓内情的人之中又更无几人知道你出宫真正的目的,你去追那个士子只是一个风流借口,姜家认定你是出宫寻求起死回生之术,将华砚做成了一株活人蛊。” 毓秀点头笑道,“我猜到姜家会是这般想法,若非如此,他们怎么阻挡华砚在堂上作证,证明崔缙与贺枚的清白。” 灵犀料到毓秀在席间放狠话是与三堂会审的事有关,如今得她亲口应承,便更确认心中的想法,“若有皇妹出力之处,请皇姐不吝吩咐。” 毓秀听这一言,面上似有欣慰之色,笑而不语,默然颔首。待灵犀出了宫门,她才坐上轿子里,一路回金麟殿。 毓秀一进寝殿,就遣退服侍的宫人,正欲落座,只见到一条黑影从窗子里跳进来,笑着走到她面前。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凌音半晌,开口道,“悦声偷偷躲在暗处,是为了向我证明你身上的伤已无大碍?” 凌音笑道,“臣的身手一如从前,皇上无需担忧。” 毓秀笑道,“悦声既然这么说,朕自然没有不相信的道理。才在殿前,众人散去时,姜汜与姜郁的窃窃私语你都听到了?” 凌音一脸淡然,“他们说的话,没有什么是皇上预想不到的。” 毓秀点点头,笑着拉凌音到榻边一同落座,“悦声从前见我的时候,总要玩笑玩耍一番,经历这许多波折之后,你见我时却只有就事论事,处处循规蹈矩了。” 凌音愣了一愣,皱着眉头看了毓秀半晌,苦笑道,“皇上说的不错,臣的心性的确与从前不同。这对臣来说不算是好事,对于皇上或是父母大人来说,却是好消息。皇上从前一直以为臣行事太过轻浮,不够稳重,几番历练之后,总算比从前略有进益。” 话说的哀伤,毓秀的心丝丝钝痛,便强笑着对凌音说一句,“灵犀在宫门处对朕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依悦声所见,她那一句请缨是出自真心,还只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敷衍我?” 凌音凝眉思索良久,不敢回话的太过笃定,“王爷言之凿凿,似是出自真心。今日在宴上,若不是她解围,皇上恐怕还会被太妃为难。” 毓秀点头道,“朕虽然也是这么想,心里却始终不敢十分尽信。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坏处,大约就是永远都不敢倾信一个人。” 凌音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皇上被华砚伤的至深,臣心甚痛。” 原来他以为她的多疑敏感是因为华砚。 毓秀不会傻到辩解什么,就只有淡笑不语。 凌音见毓秀如有所思,问话时也多了几分犹豫,“三堂会审之事,连程迟两位大人也不知当中细节,皇上想一力掌控,若当中出了什么差错,岂不……” 毓秀不想就审鬼堂之事透露太多,就摆手拦了凌音的话,“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虑,且稍安勿躁。” 凌音见毓秀讳莫如深,哪里敢再说一个不字,转而问一句,“皇上未让惜墨出席家宴,是否也别有深意?” 毓秀笑道,“你们既然猜到了,也不必再多问。人在京城却并未出席家宴的并非只有惜墨一人,子言也回到京城了。” 凌音听罢此言,心中到底吃惊,纪诗是何等人物,来去竟无影踪,修罗堂居然没有查到他回京的消息。 若不是他有这般本事,恐怕也早被姜舒两家的密探打探到消息。 凌音才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到殿门外有侍从禀报,说皇后驾到。 毓秀对凌音点点头,凌音掩藏面容,跃到窗前,打开窗跳了出去。 毓秀正襟端坐,吩咐侍从请姜郁进门。 姜郁见毓秀身上还穿着家宴服,就笑着问一句,“皇上怎么回来这许久还未换装?殿中也不留人服侍?” 毓秀屏退宫人,伸开双臂对姜郁道,“劳烦伯良亲自为我换装?” 姜郁万万没料到毓秀如此,他之前想问的许多话也都出不得口了。 毓秀见姜郁呆呆发愣,就笑着更进一步,“伯良要我一直举着手臂等你吗?” 姜郁讪笑着摇摇头,万年寒冰的蓝眸渐渐燃起了火色,再不犹豫,快手将毓秀的外袍除去,又帮她脱了衣裳。 待到中衣里衣,毓秀却笑着阻止了,“说是更衣,又不是脱衣,伯良适可而止。” 姜郁哀哀看了毓秀半晌,去屏风处取了睡袍,帮毓秀换上,一边长长叹一口气,“皇上为何又戏弄臣?” 166阅读网 324 18.03.09 ? 毓秀哪里会承认她对姜郁使美人计, “是伯良想入非非, 心思不纯。” 姜郁心中不爽,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毓秀说一句,“夫妻夜夜同榻而眠, 却不准我想入非非?” 毓秀不想姜郁追问她一些事, 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姜郁明知毓秀的用心,干脆将计就计。 他见毓秀沉默不语, 心中一阵烦躁。 他的一只手在她小腹处轻轻滑动,毓秀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更多的却是惊惧,仿佛他下一刻就要下手, 重击她的肚子。 鬓额处才流了一条冷汗, 就听姜郁在她耳边喃喃一句,“皇上肚子里的龙嗣是真的又如何?” 毓秀心里一惊,忙抬头去看姜郁的表情,见姜郁面色淡然, 眉眼间温存柔和,并没有恼怒之意。 她便故作镇定地问一句,“又如何?” 姜郁的手停在毓秀小腹处,掌心的温度传到她身上, 她错觉自己全身都灼热起来。 “若皇上腹中当真怀有龙嗣, 臣会倾尽一生, 让她万事顺遂,无忧无虑。” 一言既出,情真意挚,毓秀心中竟多了许多感慨,似乎还有一点愧疚。若姜郁得知她怀了身孕的事实,是会伤心失望,还是满心恼怒。 两人洗漱上床,对面而卧,姜郁表情平和,毓秀却一直皱着眉头。许久之后,才得入眠。 第二日姜郁醒来时,毓秀已不在了,他揉着头,半晌才知身在何处,叫侍从来问,侍从只说皇上起身之后自去上朝。 毓秀许久不曾上朝,如今返还,心中忐忑。百官之中,知晓她这一病内情的不在少数,以姜壖为首,都在等一个说法。 毓秀对于所谓的病情却只略略说了几句,“朕一病病了许久,朝事有劳宰相府。如今朕身子好了些,许多搁置的事也要一一拾起。大理寺派往林州查案的司直带回新证,刺杀钦差案宜开堂重审。” 姜壖早就料到毓秀会有此一着,当下听她这么说,面上也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只淡然领旨,“案件涉及多位朝中重臣,皇上谨慎也属常情,只是前番三堂会审已结案,如今又要翻案,是不是太儿戏了。” 毓秀见看姜壖游刃有余的模样,显然是一早就想好对策。 “事关重大,若明知有新证却置之不理,才是儿戏。” 姜壖看了看程棉与迟朗等人,摇头笑道,“大理寺司直带回了什么证据,足以让皇上生出翻案重审之心,会大法劳师动众,皇上下旨重审之前,总要将所谓的新证交由刑部与宰相府审度才是。” 迟朗看了一眼程棉,对姜壖笑道,“大理寺司直带回来的新证,刑部已审度完了,的确足以动摇之前三司会审的裁决,姜相要看,下官今日便整理文书递交宰相府。” 姜壖皱紧眉头望着迟朗,明知他是为毓秀解围,却怎会轻易放过,“尚书大人自然要整理文书递交宰相府,老臣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新证,能让皇上改变心意,执意开堂重审。” 迟朗轻咳两声,犹豫着要不要答话,毓秀在上首微微笑道,“朕派往林州的大理寺司直找到了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人,有了他的口供,案情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姜壖自以为毓秀说的是华砚,心中惊异于她的坦率,他本认定华砚是毓秀的一张王牌,直到庭审时,她才会让他现身人前。 不等姜壖问话,舒景已出列拜道,“皇上既心意已决,臣等自不会非议。牵扯到案件的细枝末节,皇上不该在朝上透露过多,只等三司在堂上审断。” 一言既出,阮青梅也出列应和;程棉迟朗等纷纷应声,灵犀也在一旁复议。 毓秀万万没料到舒景会出面为她解围,亦或是她以为她此举针对的姜家,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 想到这里,她便轻轻对舒景点了点头。 舒景对毓秀躬身,看向姜壖的目光意味不明。 姜壖嘴角难掩冷笑,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又匆匆错开,心中各有盘算。 毓秀点头笑道,“众爱卿既然没有异议,便请礼部侍郎择选适宜重审的吉日。” 灵犀出列拜道,“这也巧了,今日就是适宜审案的吉日,若要再等,恐怕要等到半月之后。” 姜壖一皱眉头,“不知恭亲王看的是哪一本黄历?” 灵犀淡然回话,“黄历只有一本,姜相问的话好有趣。” 姜壖冷笑道,“三堂会审是何其审慎之事,自然要三法司重开案卷,细细准备,半月之后开堂再审,恭亲王却为何提到今日?” 灵犀正想着怎么回嘴,毓秀便笑道,“正因三堂会审是审慎之事,才不该一拖再拖,三法司既然已备案停当,今日开堂就是了。” 姜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之前审断案结,皇上也说是为了慎重起见,将行刑之期一拖再拖,如今看来,似乎不是体恤老臣,倒是算准林州会有新证浮现,案情有翻转的一日。” 毓秀蹙眉冷笑,“姜相这话说的偏颇,朕怎会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姜壖下巴微扬,“皇上虽不能未卜先知,恐怕也是机关算尽。” 话说的无礼,堂上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程棉才要出言斥责姜壖,却被毓秀一个抬手劝止,“三审吉日,神鬼相帮,公正严明,绝无徇私枉法的空隙。请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速速去准备。” 一言既出,姜壖也不好再说甚。百官心中各有想法,原本想禀报别事的官员,一个个也都默然不语。 散朝之后,程棉本以为毓秀会单独召见他,无料毓秀却径直去了。 程棉与迟朗面面相觑,表情都十分凝重,“皇上此一番是否有欠思虑,太过冲动。” 迟朗一声轻叹,“皇上并非心思不明之人,她这么做必定有她的决断,你我要做的就是随机应变,极力周全。” 程棉皱眉道,“话虽这么说,可现如今我连皇上要如此行事都看不清楚,如何随机应变,极力周全?” 迟朗回头望了一眼殿门的方向,又转回身望向宫门,淡然对程棉笑道,“皇上每走一步都要思虑周全,一些看似毫无章法的进退,只等最后一着,才能完成整盘布局。我虽不甚确定,却真心希望皇上此一着正应胜势。” 程棉有感于老友的乐观,不忍泼他凉水,就苦笑着摇摇头,说一句“借敬远吉言”。 毓秀回金麟殿用了午膳,换了皇袍,批几封奏章,等到时辰,吩咐摆驾出宫往大理寺去。 三部长官在内堂饮茶闲聊,关凛几番试探,程棉与迟朗却只是打太极。 侍从禀报皇上驾到,三人迎出内堂行礼叩拜,这一边才叫平身,门外就有通报说左右相也一起来了。 毓秀一早就料到姜壖不会置身事外,如今听说他来了,也只是微微一笑,高居上座等他前来。 姜壖与凌寒香一同进门,对毓秀行礼;起身之后,三部上卿再对他二人行拜礼。 毓秀笑着为众人赐座,一边吩咐吏官按今日来听审的官职位份大小布置前堂。 快到未时时,毓秀询问升堂的时辰,姜壖笑着说一句,“三堂会审事关重大,审案都安排在午前,今日已过了审案的吉时,恐有不吉。” 毓秀看了一眼程棉迟朗,对姜壖笑道,“姜相不必担忧,天道昭彰,不在乎审案的时间是早是晚。日审日堂,夜审鬼堂,若当中真是有冤情,过得了明堂,也过不了暗堂。” 姜壖闻言,嘴角一撇,微微一笑,面上尽是鄙夷不屑的神色。 关凛面无表情,只与姜壖有眼神交流。程棉与迟朗唯毓秀马首是瞻;凌寒香本是姜壖拉来做挡箭牌的,一早也没打算多说话。 毓秀将每个人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一边将之前审结的卷宗拿来细看,一边对程棉问道,“林州刺杀钦差案的结果,是原林州巡抚贺枚指派刺客所为,贺枚又是受京中原礼部尚书崔缙的主使?” 程棉看了一眼迟朗,站到毓秀面前,躬身拜道,“原先的人证物证都显示如此,一审二审的结果的确也是如此。” 毓秀冷笑道,“人证物证显示如此,倒当真是一个好说辞。程卿身为大理寺卿,曾立志要平尽天下不平事,断尽天下蒙冤案,此案涉及两位朝中重臣,你却从未觉得这当中有疑点?” 程棉明知毓秀只是拿他做一个说法,自然也不会当场辩驳。众目睽睽之下遭受指责并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迟朗眼看着老友变了脸色,便也站到躺下对毓秀行礼道,“大理寺从头到尾都不认同崔尚书是林州案主使,一审案结,大理寺勾选的是可疑。无奈刑部在林州搜集回的证据都显示贺枚是幕后主使,又有他二人亲笔走通的书信为证,事实胜于雄辩。” 毓秀呵呵轻笑两声,摇头对迟朗道,“朕卧病的这些日子,也曾收到钦差密书,他们查到的事与你刑部查到的事大相径庭,你们拿来为崔贺两位大人定罪的证据也漏洞百出。” 程棉迟朗对望一眼,面上的表情都放松了许多,拱手对毓秀深揖一礼,异口同声叫一声,“臣等无能,请皇上恕罪。” 他们嘴上虽然自称无能,面上却隐隐有笑意。姜壖看在眼里,心中暗怒,也不起身,只开口对毓秀笑道,“三堂会审的结果,你们已报于宰相府,宰相府报于皇上,至于案件审理的结果,是皇上亲自勾选的,如今又怎么怪三卿无能?” 毓秀原本针对的只是程棉与迟朗,姜壖提到三卿,关凛也不得不走下堂来与二人站在一起。 毓秀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眼也不抬对姜壖笑道,“并非三司长无能,只是当时证据不足,结案太过草率,如今林州案又添新证,自然要重审。” 姜壖也倚在椅子上喝了一杯茶,一边对毓秀笑道,“前番大理寺卿是主审,不知这一次皇上命谁来做主审?” 毓秀笑道,“就由朕亲自来问案。” 姜壖轻咳两声,起身对毓秀拜了一拜,“皇上从未有过审情问案的经验,亲自主审是否太过迷混,还是由三司主审,皇上旁听为宜。” 毓秀淡然笑道,“三司长都在这里,姜相还怕朕审错了吗?只需大理寺卿借我一个书记官即可。” 程棉心领神会,躬身领旨,一边吩咐侍从去后堂请出白两。 白两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堂走到前堂,对毓秀行跪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命白两平身,将他召到身前,命人为其布桌赐座。 姜壖双眉紧皱,心里料定这就是那能审鬼堂的白师爷了。 侍从将惊堂木送到毓秀面前,毓秀拿在手里把玩,一边对程棉等笑道,“大理寺卿从来都是审查案卷,当真用得到这什物?”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起身对毓秀笑道,“皇上若用不惯,放在一边就是了。” 毓秀看了一眼面色如雪的白两,手握惊堂木在桌上一敲,对下首差役吩咐道,“带那个敲登闻鼓喊冤的贱民上堂问话。” 程棉与迟朗都以为毓秀用词太过激励,禁不住皱起眉头。 姜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躺下,对毓秀道,“皇上不说新证,倒叫告御状的贱民来问话,是何用意?” 毓秀笑道,“这一整件事,都是因那姓刘的贱民告状而起。追本溯源,自然要叫他来问话。今日既是重审,就要从头到尾将每一涉案之人都过堂问话。” 说话间人已带到,姜壖只皱紧眉头,不再开口。 满堂人见了刘岩,心中各自惊异。 刘岩虽是原告,这些日子却一直被刑部关在牢里,兴许是当初滚钉板的伤未愈,又兴许是在刑部大牢里又受了刑,看似伤病交加,消瘦的不成人样。 迟朗明知毓秀心中责怪刘岩牵连了华砚崔缙与贺枚,才留他在刑部大牢里受苦却不闻不问,当下自然不会表现出半点异样。程棉一早认定刘岩是陷害崔缙与贺枚的罪魁祸首,从来只当他罪有应得。 毓秀已大略知晓真相,当下看到刘岩,难免有几分动容。 刘岩听说主审的毓秀,跪地行礼久久不起。即便毓秀说了免礼,他也不敢抬头。 凌寒香嘲讽道,“也难怪他如此,若非皇上仁慈,凭他一个贱民的身份,这一生如何能得见天颜?” 毓秀一声轻叹,对程棉使个眼色,程棉便开口问刘岩道,“今日会审由皇上主审,三司协审,两相听审,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刘岩诚惶诚恐,“小民名叫刘岩,原籍林州乐平县,今年二十二岁,本是茂才出身,因小民的父母原是南瑜人,小民一出生就归了外籍,当年进学之后,未曾中举,就不再考试,专心在家务农。小民家境还算殷实,因一直是外籍的缘故,租用田地比本籍贵了一半的价钱。皇上英明仁厚,体恤百姓,颁布初元令,小民全家心欢喜之,小民欲想其惠,想早些入籍,递送申诉之后,乐平县县承却因小民未曾厚礼买通,硬是将小民入了贱籍,不仅除消了小民的功名,更以重税取走小民家的土地。小民觉得冤枉,层层伸冤,郡县州府,却无人为小民做主。” 毓秀耐心等刘岩说完这一番话,对姜壖笑道,“林州案归根结底是因户籍而起,倒也悲哀。” 姜壖听出毓秀话中似有深意,禁不住睥睨冷笑,“户籍规制是祖制,皇上颁初元令,臣已觉大大的不妥,如今若因这贱民的案子再掀出风波,恐怕因小失大。” 还未等毓秀回应,程棉已冷冷开口,“姜相三番两次出言冒犯皇上,不恭不敬不妥。姜相身为一国宰相,自要比下官等更加谨言慎行。姜相所言,我等听在耳里已是不妥,若让这堂上受审之罪人侧耳偏听了去,还以为我西琳的宰辅目无尊上,放肆妄为,有欠位极人臣的风度。” 姜壖心中恼怒,眼中满是凌厉,“向皇上进言,原是老臣身为大熙之臣的分内之事。皇恩浩荡,老臣才得拜相,每日如坐针毡,以国计民生为肩头重任,不敢有丝毫松懈,时时牢记肩负之责,不敢吹牛拍马,以谗言媚语迷惑君上,所说所奏字字诤言,句句出自真心,由系社稷;所思若与皇上思虑不同,绝非为一己私利,但求为国为民,无愧于心,一言而获激进,却是有感而发,并无半分对圣上不敬之意。倒是大理寺卿你,咬文嚼字,吹毛求疵,媚言惑主,挤兑上臣。你说我目无尊长,你又何尝不是目无尊长,贻笑大方。” 166阅读网 325 18.03.13 ? 毓秀实不愿才开审两重臣就在人前剑拔弩张,就皱着眉头劝姜壖道, “两位爱卿说的都不是没有道理, 同僚间应相互体谅, 切忌自我标榜。问案为上,请姜相稍安勿躁。” 姜壖才受了程棉挤兑,又遭遇毓秀暗讽, 心里哪咽的下这口气, “皇上一言, 倒叫老臣无地自容。” 毓秀明知他有话要说,却硬是挥手拦了他的话,“姜相不必自责,朕知道你也是一时心急。林州案因户籍而起,不如叫户部尚书一同来听审。” 话说完,也不等姜壖回应,就吩咐侍从去请岳伦前来。 姜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毓秀执意请户部尚书,想必是为了借机做“初元令”的文章。从一开始, 他就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且不说她三番两次阻拦她说话,实在可恶。 姜壖心中虽恼怒, 一想到最终的结果必定是毓秀以大败羞辱收场,面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何不先让她得意, 再狠狠扇她耳光。 毓秀见姜壖笑的诡异, 猜到他心中盘算, 眼中已掩饰不住嘲讽之意,对刘岩道,“你继续说。。” 刘岩一直低着头,听到毓秀说这一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正撞上毓秀的目光,吓得赶忙又把头低了。 短短一瞬间,他并没有看清楚毓秀的容貌,却十分震撼与她的气魄。 刘岩原以为毓秀会斥责他无理犯上,谁知她竟在上首嗤笑道,“你抬起头回话,朕看不到你的脸,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程棉迟朗对望一眼,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关凛却皱紧眉头,一脸的不予苟同,“他一个贱民,皇上怎可容他直视龙颜。” 毓秀看也不看关凛,淡然笑道,“刘岩考过科举,也曾进学,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关凛轻哼一声,“若不是他隐瞒了身世身份,朝廷怎会容他考试,名不正言不顺,他的茂才身份早就被革除了。” 毓秀轻咳一声,望着刘岩一声轻叹,“朕想说的也是这个。若是他人品不济,革了他的功名理所应当,我大熙不用无德之人。可若是他德行上并无有亏,只因他出身就革了他的功名,是否有欠公正。” 说到刘岩的德行,关凛反倒心虚,黯然回一句“皇上圣明”就不言语了。 程棉和迟朗心中虽存有异议,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毓秀环视众臣,轻声笑道,“是忠是奸,在庭审之后自有公论。刘岩,你抬起头来说话。” 刘岩瑟瑟半晌,终于把头抬了。 毓秀不用惊堂木,只看着他正色道,“林州案虽是因你的户籍而起,之后发生的事却十分离奇。当初朕听说大理寺门外有一个敲登闻鼓喊冤的士子,就叫人带着尚方宝剑去见你,你可还记得?” 刘岩自然记得在从善楼问话的钦差,后来在林州执掌尚方宝剑的钦差遇刺,他也因此由一个滚钉板的原告变成了涉案之人,遭受牢狱之灾。 这其中的因果,不难理清,在林州遇刺的钦差就是那日在从善楼问话之人,华砚殿下。 华砚是当今圣上的伴读,又是当今圣上的夫君,也难怪他会因为他的死受苦。 “小民记得。” 毓秀见刘岩若有所思,半晌才答话,猜他是想到了华砚,问话的语气就缓和了些,“你今日可曾进食?” 刘岩不敢撒谎,就据实回话道,“还不曾。” 毓秀笑道,“既如此,来人,带他下去吃饭,再找大夫来替他查查身上的伤病,处理妥当了再带上来。” 衙役们心中都存着疑问,皇上问话问了几句,就三番两次施与恩典,倒不像急着要审案。莫非真如姜壖所说,是她经验不足,不知该如何问话的缘故。 姜壖面色凌然,望向毓秀笑道,“皇上才问了几句话,就对堂下跪着的人生出怜悯之心,这便是皇上与刑官的区别。” 毓秀笑道,“朕问话时,他一直瑟瑟发抖,若是饿晕在堂上,岂不更费事,不如让他吃饱喝足再来,回话时也更有底气。” 一句说完,毓秀便起身往后堂去,“朕也饿了,去后堂吃点点心填饱肚子,众爱卿要是也有想吃点心的,就一起来。” 姜壖紧皱眉毛,面上都是嘲讽之色;关凛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恨没说出一句,“审案中途吃茶,是否太儿戏。” 程棉迟朗对望一眼,双双起身跟毓秀去了后堂,凌寒香也起身笑道,“老臣也有点饿,求皇上赏一块点心。” 毓秀等凌寒香上前,携她手一同入内。 姜壖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去了后堂,心中愠怒。 岳伦到大理寺时看到空空一堂,禁不住惊诧,到姜壖前躬身一拜,“皇上传召我来听审。” 姜壖冷笑道,“她就是要等你来,拿那个贱民的户籍做文章。” 一句还未说完,白两已从桌前站起身,将之前所记拿到岳伦面前,“请尚书大人过目。” 岳伦听姜壖所说,又拿过案宗略看了一眼,心中已猜到几分,便挥退白两对姜壖小声道,“姜相以为皇上召我来是为初元令之事?” 姜壖点头道,“春闱在即,皇上对初元令的实行不满,才找个理由把你也叫了过来。” 二人正说着话,毓秀几人就从后堂走了出来,纷纷回到位上。 岳伦对毓秀行礼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壖,对岳伦道,“爱卿免礼,赐座。” 岳伦在下首坐了,轻咳一声,不敢再看姜壖。 毓秀吩咐侍从将刘岩带回堂上,一边对岳伦笑道,“岳爱卿是否看过之前的案卷记录?方才我还与姜相说,这一整件事都是因户籍而起,着实可悲。” 岳伦正斟酌着怎么回话,姜壖出声冷笑,“整件事虽是因这贱民的户籍而起,林州各州府衙门都是按律办事,若不是当中有人作奸犯科、居心叵测、胆大包天做出结党营私、刺杀钦差的歹事,事情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皇上圣明,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是非曲直。” 毓秀淡然一笑,冷冷回姜壖一句,“朕说这一桩事因户籍而起,并不仅仅是刘岩的户籍,至于当中有人如何利用户籍等级之事做文章,还要问到后面才真相大白,姜相稍安勿躁。” 姜壖听这一言,暗自惊诧,毓秀说的话,分明是在暗示刘岩的妾侍身份存疑。 毓秀见姜壖变了脸色,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对堂下跪着的刘岩问道,“你是否记得当初去见你的钦差问你的话,又是否记得你是怎么回话的?” 刘岩双手撑在地上,只抬半个头,回话时却多了许多底气,“小民字字句句都记得。” 毓秀深吸一口气,轻声笑道,“你记得就好,那你就当着三卿两宰与尚书大人的面,重述一次你当初是怎么同钦差说你申办入籍的?” 刘岩思索半晌,猜测毓秀想让她说的是什么,半晌才开口道,“皇上颁布初元令,小民全家十分欣喜,只求按律入籍,谁知提交申诉之后,各层官员敷衍搪塞,小民花钱疏通,也未曾得到一个结果。” 岳伦心里一凉,料定毓秀就要等刘岩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一句话。 姜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毓秀,示意岳伦稍安勿躁。 毓秀慢悠悠喝了一杯茶,淡笑着问刘岩,“你所谓的上下疏通是什么意思?算是你亲口承认你贿赂官员?” 刘岩冷汗流了一脸,强作镇定回话道,“皇上有所不知,贫贱如小民等,若要办事,必定要在衙门层层疏通,即便为官的清明,当差的胥吏也想尽一切办法横敛。” 毓秀冷笑道,“胥吏之害,古已有之,朕一早也有听闻下头衙门办事有许多藏在暗里规则,是该找时机好好整治。” 姜壖一皱眉头,“皇上因为这贱民的一句话,就要整治层层衙门?且不说还不能确定他是否信口开河,若是他别有心计污蔑朝廷,皇上也要为奸人一言,兴师动众?” 毓秀冷冷望着姜壖道,“我大熙官场衙门的种种弊端,天知、地知、官员知、姜相未必不知、朕也未必不知。你若说官员胥吏偶尔越界,行事作为却有分寸,朝廷自然也会权宜行事,不予追究;可现如今,初元令实施之艰难有目共睹,当中有多少官员胥吏借机捞了油水,为一己私欲阻挠新令实行?堂下士子若只是一家之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有理有据,而并非信口开河,朕手上有一份他当初疏通走动,请托办事的人员名单,详细记录见了多少官员胥吏,送了多少礼物钱财,年前派去林州的大理寺官员已一一查明核实。一叶知秋,管中窥豹,可见我大熙官场衙门政以贿成,梁柱腐毁。” 166阅读网 326 18.03.19 ? 姜壖冷颜笑道,“一叶知秋, 管中窥豹, 是否是皇上思虑过甚?明明是一桩刺杀钦差的谋反案, 皇上却偏偏要牵扯户籍之弊, 初元令之阻碍, 胥吏徇私, 官场贪腐,在老臣看来,并非以小见大, 倒是硬要牵强附会, 强作文章。” 毓秀垂眉喝了一口茶,面上笑容不减,“是否牵强附会, 强做文章,之后自有定论,姜相且稍安勿躁。” 姜壖见毓秀软硬不吃, 心中反而焦躁,正想着再说什么,凌寒香就在他手上拍了一拍, “皇上说请姜相稍安勿躁,就请姜相稍安勿躁。” 姜壖怫然不悦,又不好说甚, 才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毓秀就在上首道, “说到官场吏治的流弊,不如请吏部尚书也来听一听。” 岳伦皱着眉头看了姜壖一眼,姜壖嘴角抽出一丝冷笑,并没有开口反对。 毓秀一边请人去请吏部尚书,一边对刘岩道,“是非对错,曲直黑白,不仅存于人心,也都写在大熙律中。官场流弊也罢,胥吏徇私也罢,都不能成为你随波逐流,贿赂走通的借口。朕会先审林州案,才定你贿赂之罪。” 刘岩心中虽然觉得委屈,却不敢说一个不字,他多少明白毓秀是有心拿他做法,怎会顶风而上,触她的逆鳞。 姜壖随手翻看案卷,失声冷笑,“皇上如此安排,刘岩你可心服?” 刘岩突然被姜壖问到头上,心中忐忑,忙忙答一句,“小民心服,任凭皇上处置。” 姜壖冷笑道,“嘴上说心服,是否真的心服。依照原来的案卷审词,刘岩并非为户籍才滚了钉板,心里也没有抱怨我大熙官场黑暗,他之所以进京来告御状,完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毓秀对姜壖挥手道,“无论他告状的缘由是否因为一个女人,这一整件案子当中的人和事,都不止是这一整件案子当中的人和事。” 一句说完,也不等姜壖接话,就对刘岩道,“你把之前发生的事从实说来,当中勿要有遗漏。” 刘岩抬头看了一眼毓秀,又看了一眼面上不屑一顾的姜壖,哀哀道,“这一整件事虽是因小民的户籍而起,小民要申的冤却与小民的妾室有关。小民一年前跟随父母大人回南瑜扫墓,偶遇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机缘巧合之下,就收她到身边做妾。回到西琳之后,她上事父母,内操家事,与我十分的恩爱和睦。小民的原配在两年前过世了,原本小民打算等这妾室生育子嗣,就将她扶作正室,谁知之后竟出了那等事。” 毓秀听罢这一句,并无回应,刘岩满心忐忑,只有接着陈诉,“去年年初小民带内子去观音庙求子,偶遇本地县丞,那赃官觊觎内子的美貌,之后也曾借故纠缠,逼迫小民。小民被打成贱籍,内子为了小民,不得已从了那赃官,之后却不堪其辱,自投了湖。小民心中怨愤难平,拼掉这条性命也想为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毓秀望了一眼程棉,程棉心领神会,对刘岩问道,“一县之主,何至于为一个女子就假公济私,丢了父母官的本分。你之前之所以被打入贱籍且不得翻案,是因你父母身份并非良民。你一家去南瑜扫墓,如何机缘巧合与一个美貌女子结缘?你那妾侍是何种身份,还不如实禀来?” 刘岩哪敢撒谎,“小民不敢有半字谎言,家父原是琴师,家母是舞伶,二人在南瑜都是贱民身份。因南瑜对待贱民十分苛刻,家父母才决定到举家搬到西琳,购置田地,以农养身。” 他一句说完,姜壖已冷哼出声,“听这贱民陈诉,皇上可还要修改户籍法令?若是再放宽对外籍的管控,什么人都要到我西琳来。这贱民的父母原是风月场上的优伶,靠卖艺卖笑挣下几个身家,在南瑜脱不了贱籍,就跑到我西琳换了头脸,摇身一变成了财主。天有天道、政行政令,皇上若对我西琳的外籍之人都生出仁慈之心,又不知有多少贱民罪民钻了律令的空子。” 毓秀翻着手里的卷宗微微笑道,“这上面写的清楚,刘家在西琳购置了田地,租给佃户,多年来循规蹈矩,以外籍的身份多交一半税赋,乡间风评不差,从未做出倾轧佃户之事。如此良民,只因出身就被姜相贬低的犹如蝼蚁一般,是否有欠公允?” 姜壖失声冷笑,“贱民就是贱民,皇上若因刘家多交了几个税赋就准许刘岩脱了贱籍,才有欠公允。” 毓秀招手叫侍从添了一杯茶,回话的不紧不慢,“朕以为人的高低贵贱,不在家财,也不该问出身,要看其人品资质。” 姜壖不予苟同,“相比出身家财,想要考验一个人的人品资质,何其艰难。户部官员审核符合初元令的外籍,已耗尽心力,皇上若以各人的人品资质为标准,你叫底下的官员如何做事?” 毓秀淡然一笑,对姜壖道,“二代外籍能入籍的资质,初元令当中写的清楚明白,但凡在我西琳考取过功名的,只要身家清白,不曾作奸犯科,举人可入籍、茂才择优入籍,户部官员按令行事,怎会耗尽心力?明令之下还不知如何行事,故意拖延拖沓,阻挠有资质的士子入籍,借机勒索贿赂,亦或是为了不可说的谋算,这样的官员,户部是否该肃清政治,以正朝纲?” 她说完这一句,就将头转向户部尚书岳伦。 岳伦面上一本正色,心中却并未因毓秀的话有丝毫动容,只恭敬回一句,“皇上所言极是,臣之后定严令户部众人按令行事,有借机拖延拖沓、勒索贿赂,或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的,一经查实,绝不姑息。” 毓秀心知岳伦敷衍她,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转而对迟朗道,“既如此,从今日起,若有士子对入籍办理之事心存不满的,可到刑部备案,由刑部、吏部、与都察院三司协查户部官员怠工之种种。” 岳伦听这一言,面上现出一丝惊慌,忙拿眼望向姜壖,见姜壖坐的稳如泰山,心中才安定。 如今刑部、吏部与都察院三部尽在姜壖掌控之下,也难免他并未觉得毓秀的旨意有丝毫威胁。 “既如此,就按皇上的旨意行事,户部中人也要自省自查,严守朝廷政令法规。” 姜壖面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似有挑衅之意。 毓秀却不在意,“请宰相府即刻拟旨。” 一句说完,门外就有侍从通报,说礼部尚书何泽大人到了。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壖,吩咐请人进门。 何泽入堂之后,先对毓秀行礼,又与姜壖等见礼。 毓秀一边吩咐赐座,一边笑着问何泽道,“尚书大人怎么来的这般快?” 何泽被问的一愣,随即又恢复到一贯的慈笑面容,“臣的宅子就在临街,到大理寺用不了多少时候。”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何泽,“天官的宅子就在临街?” 满堂人都知何泽选定府邸在此处是为了风水,毓秀也不点明,转而说一句,“天官看一看书记官的记录,朕再与你问话。” 白两将案卷与庭审记录呈到何泽面前,何泽看了一眼姜壖,低头读起来。 他来时已听到风声,心知毓秀要拿人做法,林州案审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牵扯出礼部、户部、礼部、刑部与都察院几部事,亏得姜壖一早就做了布置,否则岂不要被这丫头拿个措手不及。 何泽在下首读卷时,姜壖挑眉对毓秀道,“官员徇私枉法,确要严惩。臣却以为食梁之虫只有那寥寥几人,绝不足以毁坏我大熙梁柱。” 毓秀笑道,“哦?不知姜相口中的寥寥几人是谁?” 姜壖冷哼一声,“自然是这贱民要状告的那个芝麻小官,和那小官背后的靠山。” 毓秀微微一笑,对迟朗使个眼色,迟朗便开口问刘岩道,“你状告一县父母官,要有理有据。若事实真如你所说,林州上下官员怎会不管不问,为你申冤,可有人为你作保作证?” 刘岩抬头看了迟朗一眼,回话道,“小民的冤情在本县已人尽皆知。” 迟朗正色道,“我问的是是否有人愿为你作保,又是否有人愿为你作证?” 刘岩还未答,姜壖就插话问一句,“既然此事已经闹到人尽皆知,为何州郡官员无人过问,无人彻查,还要你层层告状,非得闯到京城大理寺滚钉板?” 毓秀明知姜壖有意诱供,却没有开口阻止,冷笑着等刘岩回话。 刘岩犹豫半晌,始终不敢回话,直到姜壖又催促一句,他才抱定豁出性命的决心,答一句,“崔勤颇有背景,在小民进京告御状之前,无人敢拿他问罪。” 166阅读网 327 18.03.20 ? 姜壖看了一眼毓秀,笑容别有深意, 一边问刘岩道, “崔勤所谓的靠山, 就是他的族叔, 前任礼部尚书崔缙?” 刘岩不敢抬头看毓秀, 只闷声应了一声是。 姜壖冷笑道, “除去崔缙,是否还有他的得意门生,前任林州巡抚贺枚?” 刘岩没有答话, 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回一声是。 毓秀冷颜对姜壖道, “庭审审的是堂下跪着的人,姜相怎好替他答话?” 姜壖冷笑道,“老臣所述是前番庭审的结果, 怎算是替他答话。这贱民在皇上面前畏首畏尾,若不这么问,他又怎么会答?” 毓秀喝一口茶, “既然是重审,前番审定的结果未必做得了准。崔缙是崔勤的靠山,贺枚因是崔缙的门生, 为崔缙极力保全崔勤,这两件事究竟是真是假,还要再审才知。” 姜壖抖了抖手里的案卷, 对毓秀冷笑道, “三堂会审, 证据确凿,三主犯都已画押认罪,还有什么不清楚?” 毓秀也笑,“严刑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受审的三位都是朝廷官员,就算是为为官的尊严,也不肯在堂上受辱,难免咬牙认罪。单凭三人的供书,并不足以还原林州案的真相。若证实这三人当真冤枉,朕却要问林州府负责主审的官员是如何严刑逼供的?” 姜壖笑道,“皇上下旨开堂再审,声称大理寺的司直在林州找到新证。审了这许久,半字不提新证,却重问先案卷中记录明晰之事,顾左右而言他,又强传户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同来听审,究竟为何?” 凌寒香听姜壖用词激烈,不等程棉迟朗出声,她已先开口,“皇上勒令重审,且亲自主持庭审,为的是查明事情真相。钦差遇刺,凶手是何等胆大包天,他既有谋反之心,朝廷必将倾尽全力将其诛之。若幕后真凶并非崔大人,怎能容忠臣蒙冤,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姜壖才要回应,毓秀就在他开口之前说一句,“凌相所言极是,林州案事关重大,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姜相且稍安勿躁,朕虽比刑官审的慢些,却并非没有进展,刘岩既状告崔勤以权谋私,强占其妾,不如请崔勤上堂,让他二人当面对质。” 一言既出,姜壖不自觉地就看了何泽一眼,二人心中想的都是同样的事,毓秀传崔勤上堂的时机很是微妙,她并没有在庭审之初叫崔勤上堂,询问他为何把刘岩归入贱籍,这当中必有谋划。 衙役把崔勤带上堂来,毓秀见他形容消瘦,似有病容,必是受过刑讯,好在一身穿着囚服还算干净,头脸也清洗过,看不出身上可受过棍棒伤。 想起当初华砚写给他的密折,她禁不住对这堂下跪着的蒙冤之人生出恻隐之心。崔勤人虽风流,人品才华却并无所亏,做这一任知县颇有政绩,民间风评上佳。若不是出了林州事,他这一任知县之后,升迁有望。 崔勤对毓秀行了伏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等他行罢礼,淡笑着说一句,“你抬起头来回话。” 崔勤果真把头抬了起来,坦然面对毓秀。想必是经历了这一场劫难,已看透了生死,面上也没有不甘。 毓秀望着那一张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脸,一时有些恍惚,半晌才开口问一句,“三堂会审,复核林州案,你亲笔画押,承认贪图刘家儿妇的美色,滥用职权威逼利诱,欺压乡民,逼死人命,如今案件重审,你有什么话说?” 崔勤深吸一口气,回话的语调平淡,却字正腔圆,“微臣身为一县父母官,牢记为官的职责,当差办事不敢有一刻懈怠。微臣之所以画押认罪,承认强夺民女,逼死人命的罪行,只因有人预谋陷害,将微臣屈打成招。” 毓秀点头道,“你既说是被人陷害,就与刘岩当堂对质。” 刘岩磕头应了一声是,“小民的内子名唤蕊沁,当初买她的时候,只想要她做妾。因她长得好,又颇有几分才华,与我情投意合,十分恩爱。贱内上事父母,操持家事,躬勤节俭,渐渐的小民就改变了心意,想等她生育子嗣之后将其扶为正室。双亲见蕊沁十分知进退,为人也恭敬孝顺,就顺势应允了下来。” 他停顿的空隙,何泽在一旁摇头叹道,“寻常人家怎会娶一青楼女子做正妻,必定是你父母也出身风尘的缘故。” 毓秀听何泽言语讽刺,似有深意,禁不住冷笑道,“人的高低贵贱不在出身,而在于其人品资质。蕊沁好与不好,都与她是不是贱民没有关系。外籍也好,贱籍也罢,即便不能一次废除,也要大刀阔斧地改革,蔽除其害。” 岳伦听了这一句,哪里还坐得住,“民分四等,士农工商,有此祖制,百姓才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皇上硬是要消除贱籍之别,恐怕要激起民愤。” 程棉正色道,“如何变法修改户籍制度,要皇上、宰相府与户部商议后裁夺,并非尚书大人一言一语能决定的。” 一言完了,迟朗就笑着对刘岩道,“你继续说。” 刘岩轻咳一声,“年初时,小民带蕊沁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念他是父母官,总要过去行礼。不想不出几日崔勤就写来请帖,请蕊沁去广源楼赴宴。小民自觉崔勤欺人太甚,却碍于他一县之长的身份不敢开罪他。贱内从旁规劝,小民唯有忍受屈辱容她独去赴宴。谁知席间崔勤对贱内多番言语挑逗,酒到酣时,动手动脚,百般调戏。贱内不堪其辱,好不容易才摆脱。” 毓秀挥手阻拦了刘岩的话,转而对崔勤道,“刘岩说的是否属实?” 崔勤叩首道,“并不属实。” “那事实如何?” 崔勤板直身子望着毓秀,娓娓道来,“内子去世之后,微臣每年都要在她生辰时去本县的观音庙请法师做法,为其超度祈福。四载连任,本县无人不知。年初时,微臣去观音庙作法,刘岩带着她的爱妾来庙中求子,不知他是为前程,还是别有图谋,竟带那妇人一同走来与微臣攀谈。中途不乏夸耀赞叹,吹牛拍马之词,我敬他是个读书人,对其礼遇有加,至于那妇人,我多一眼都不曾看。谁知寥寥见过这一面,竟酿出了祸端。”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刘岩,“崔勤说的是否属实?在观音庙中是你带着刘妇主动攀谈,对崔勤百般好话,阿谀奉承?” 刘岩脸一红,面上现出羞惭的神色,“皇上圣明,在小民得知崔勤蛇蝎心肠之前,也曾受了此人的迷惑,因他上任之后,为民的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城郭乡里凶杀抢夺的案子也少了不少,他身为一县之主,在民间风评上佳。在观音庙遇到他时,小民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好官,才想着前去拜见,若得结交,兴许对入籍之情有益。如今满心懊恼,悔不当初。” 毓秀点头道,“依你所言,广源楼里发生的事并非是你亲眼所见,而是听你妾侍描述?” 刘岩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就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的表情,满心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是。 毓秀笑着点点头,转而对崔勤道,“在广源楼如何,你且说来。” 崔勤道,“微臣在观音庙见过那一对夫妻不出三日,刘家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说是在广源楼设宴,请我前去。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该对本县的儒生士子多加照拂,微臣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本以为只是一顿便饭,并无大碍,谁知等在其中的并不是刘岩,而是其妾。微臣见到那妇人只身赴宴,心中十分惊异,孤男寡女,微臣又是官,就是为了避嫌,免人口舌,不敢与她独自相处,转身便要走。谁知那妇人扯手将我拦住,慌说她夫君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我先入席等待。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与那妇人拉扯,只得暂且入席。等了一刻钟,却迟迟不见刘岩的踪影,饭菜摆了一桌,那妇人三番两次走到我身边劝酒,中途不乏言语暧昧,刻意挑逗,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起初微臣还极力忍耐,一杯凉茶下肚,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入了一个局,就当机立断甩脱那妇人,速速离了广源楼。那妇人拦我不住,就冲到我前头,泪眼婆娑,步履匆匆而去。微臣在她之后出门,心中暗道不好,回去同师爷一商量,都认定是上了刘岩的当了。” 毓秀一皱眉头,“你以为是刘岩蓄意设下陷阱,引你入局?” 崔勤回道,“那小妾并非幕后主使,而只是刘岩的一颗棋子。刘岩一手布局,不惜派他的妾侍引诱我不成,便行污蔑之事,就是为在提请入籍之时,威胁我与他方便。” 166阅读网 328 18.03.22 ? 毓秀笑道,“二人各执一词, 其中必定隐情。广源楼之事, 崔勤是亲身经历, 刘岩却是听人转述, 他与崔勤对质本无意义, 该那个叫蕊沁的夫人与崔勤对质。” 姜壖冷笑道, “案卷上写的清楚明白,那妇人已被人逼死,投湖自尽, 皇上要她如何同崔勤对质?” 毓秀向迟朗笑一笑, 迟朗便替毓秀说一句,“皇上的意思是,刘岩只是听其妾转述, 这当中兴许有他不知的内情,又或许他是被人蒙蔽。” 姜壖呵呵笑道,“尚书大人这话说的有趣, 刘岩声称崔勤写请帖邀蕊沁相见,崔勤则说刘家做东请他前往,为何大人认定是崔勤受人蒙蔽, 不知内情,而不是崔勤说了假话,混淆圣听。” 迟朗笑道, “华殿下在林州明察暗访, 皇上派往大理寺的司直也在林州找到新的人证物证, 并将其一并带回。孰是孰非,一审便知。” 姜壖心一惊,看向毓秀,毓秀不点头不摇头,看也不看姜壖,只一脸淡然地对刘岩问道,“崔勤请蕊沁去赴宴的请帖可还在?” 刘岩嘴巴开开合合,答一句,“小民本将这些来往信件收作证据,可就在贱内出事之前,信函名帖都失窃了。” “怎么会失窃?” “收纳信件的柜锁被撬开,柜子里财物不少,却单单少了那些来往信件。” 毓秀见刘岩吞吞吐吐,猜他似有保留,就笑着对他说一句,“柜中失窃,不少财物,单单少了崔勤与你家来往的信件,亦或是你明明知晓内情,却不敢直言?” 刘岩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见她面上虽挂着浅笑,眼神却甚是凌厉,吓得忙把头低了,“小民不敢欺瞒皇上,那些信件并非失窃,而是被贱内烧毁了。” 毓秀一皱眉头,“你可亲眼看她把信件损毁?” 刘岩摇头道,“小民并未亲眼所见,是内子自称将信函名帖都烧毁了。” 毓秀冷笑道,“依你之前所言,你这个妾侍处处为你,她声称忍辱负重周旋崔勤,必定也声称是担忧这些信件为刘家惹出祸事,才将其损毁。” 刘岩叩道,“皇上圣明,贱内当初的确口口声称是恐我多惹事端,不肯忍耐,才将信件都损毁了以绝后患。小民爱她至深,虽恼怒她自作主张,却依然信她一心为我。” 毓秀点头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抚刘岩,若是他得知全部的真相,不知会如何伤心。 毓秀问完刘岩,便转而对崔勤问道,“你说是刘家做东,请你去赴宴,你手上可有请帖为证?” 崔勤叩道,“小臣手上的确有当初刘家请我的请帖,只是之后呈上公堂时,请帖上的印信与刘岩的印章不符,刑官认定请柬是小臣伪造,并以此为一证,反定了我的罪。” 毓秀点头道,“林州清吏司在三堂会审时把林州的案的物证都集结封存送到了大理寺,这些物证又在会审结案之时封存起来,如今重审开堂,请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亲自开封。” 程棉与迟朗忙起身接旨,将衙役们抬上堂的案箱封条撤掉,一同开启案箱。 迟朗将崔勤口述的那一封请柬找到呈送到毓秀面前,毓秀展开请帖看了一眼,除了稍稍磨损之外,这一件文证还算保存完好。她便叫人拿着请帖到刘岩面前,问他一句,“你可见过这一封帖子?” 刘岩在当初林州庭审与文京会审时都已看过这帖子,当下的回答也同之前如出一辙,“这帖子上的字迹虽与小民的字迹极其相似,却并非小民亲笔所书,印章也是仿造小民的印章制作的。” 毓秀点了点头,转而对迟朗问道,“林州清吏司与之后的三法司是如何认定这一封请帖是仿造而并非刘岩所出?” 迟朗躬身答道,“请帖上的字迹虽与刘岩的字迹极其相似,却还是在细微之处露出马脚,不难看出是仿制的。至于印章,仿制的痕迹更加明显。” 毓秀笑道,“依迟卿看来,这仿造的手法可算得上高明?” 迟朗看了一眼姜壖,对毓秀笑道,“漏洞百出,算不得高明。” “若迟卿仿造,可能比这一封请柬仿造的好些?” 迟朗自然顺着毓秀的话去答,“若是臣真心想要仿造,请人做出的东西即便不是天衣无缝,也不会这般粗糙。” 毓秀环视堂中人,笑容别有深意,“朕也是一样的想法。若这一封信当真是崔勤仿造的,以他身边人的资质,就算做不出一模一样的赝品,也定能混淆视听,不至于如此漫不经心,让人拿住把柄。” 崔勤听毓秀提起她的身边人,料定她所指之人是徐怀瑾,心中十分吃惊,疑惑她是如何得知徐怀瑾其人其能。 姜壖也觉得毓秀说的话像是刻意在表明她知晓内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就事论事,“皇上暗示这封造假的请帖并非出自崔勤之手,而是他遭人陷害?” 毓秀看了一眼姜壖,“原来姜相也有同样的猜测”,之后也不等姜壖回话,便对崔勤问一句,“姜相所说可就是实情?” 崔勤忙点头道,“姜相猜测正是实情,微臣呈上的请帖就是当日刘家送给微臣的请帖,微臣错就错在未曾多疑,才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刘岩听了这一句,哪里还忍得住,头磕在地上叫冤枉。 毓秀容他叫了几声,出言安抚,“你不必叫冤枉,姜相的意思是说这封请帖并非崔勤伪造,并未说它就是你伪造。究竟是什么人伪造请帖,又为何伪造请帖,之后会有分晓。” 满堂人都在猜测毓秀所谓的之后见分晓是什么意思,毓秀就提声对程棉说一句,“请大理寺派往林州办案的司直上堂。” 程棉起身应了一声是,面上一派泰然,心中却并不十分领会毓秀的意图。 毓秀选在这个时候召纪诗上堂,把底牌晾在这一件小证上面,与他原本的预想大不相符。 程棉一边吩咐人去请纪诗,一边对迟朗轻轻叹了一口气。 迟朗心中也有一分忐忑,他却比程棉乐观许多,笑容坦然,静观其变。 纪诗款款上堂,对毓秀行拜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叫纪诗免礼,“华砚遇刺之后,朕便在大理寺为纪诗寻了一个职位,准他拿钦差令牌到林州彻查刺杀华砚的凶手。纪诗奔波许久,终于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陆续寻到几个重要的人证,已秘密送回了容京。这几个人证也带回了重要的物证。” 姜壖眯了眯眼,冷冷望向毓秀,原来她派往林州的人都是幌子,只有纪诗才是王牌。 毓秀无视姜壖的注视,“广源楼这一宴崔勤与刘岩各执一词,是非的关键,在于刘家收到的请帖与崔勤收到的请帖,以及两边送信之人。” 姜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看向何泽,何泽看向岳伦,岳伦又看向姜壖,三人目光交汇一瞬,又匆匆错开,一同看向站在堂中的纪诗。 毓秀对刘岩问道,“当初向你刘府送请帖的人是谁?” 刘岩低头答道,“是崔勤府上的一个执事、也是崔勤的心腹,名叫胡元。” 毓秀点点头,对崔勤问道,“你可知胡元到刘府送请帖之事?” 崔勤摇头道,“并不知晓。” 毓秀再问崔勤,“当初到你府上送请帖的又是谁?” 崔勤道,“是刘府一个家人,他当初来送信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他的容貌,直到广源楼事出,我自觉落入陷阱,才极力回想送信人的体态容貌。” 毓秀笑道,“你想起来没有?” 崔勤不敢撒谎,“之后还有一次,也是他来送信。” 毓秀笑着看向姜壖,“林州清吏司办案的时候并没有问到两边的送信人,华砚却一早就叫人向崔勤询问了向他送信人的体态容貌,画影图形,在林州寻找,只是他刚刚找到了人,就遇刺了。好在在他出事之前曾给朕写了一封密折,详述案件进展,朕便吩咐纪诗到林州查案的时候明察暗访、按图寻人。” 姜壖一挑眉毛,“皇上找到送信人没有?” 毓秀笑道,“是否是送信人,还要堂下人确认。先将到崔府送信的人传上堂问话。” 纪诗躬身领旨,吩咐衙役将人带进堂中。 毓秀对纪诗道,“你也不用一直站着,既然你在大理寺供职,就坐在程大人身边。” 纪诗领旨谢恩,等衙役们搬了椅子,他便在程棉身边坐了。 程棉对跪着的仆役问一句,“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小仆瑟瑟发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句,“小民叫林小二。” 毓秀料定他吓破了胆,声音越发凌厉,“你抬起头来说话。” 林小二哪里敢抬头,连连在地上磕头,叫“皇上饶命。” 166阅读网 329 18.03.25 ? 毓秀失声冷笑,“你犯了什么罪, 要朕饶命?” 林小二吞吞吐吐, 涕泪横流, 半晌也没有回出一个字。 毓秀对崔勤道,“你上前看一看, 这林小二是否是当日给你送信之人?” 崔勤领了旨,起身走到林小二面前,因他一直都低着头,也不好指认。毓秀便叫人把林小二架了起来, 让崔勤细细审看。 崔勤看了他半晌,跪回堂上, 对毓秀说一句,“启禀圣上, 这人就是刘府派来给我送帖之人。”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送帖之人确实,是否是刘府之人,还未可知。” 一句说完, 她便对刘岩问一句,“你也去看一看, 这林小二可是你的家人?” 刘岩之前从未听过林小二的名字, 他上堂之后也不敢贸然看他,听毓秀一言, 他便起身走到他面前看了半晌, 跪到原位回一句, “小民从未见过此人。” 毓秀笑道,“纪卿在林州查探时也曾询问刘庄中人,确认无人知晓此人。” 随即,她笑着对迟朗点了点头,迟朗便对刘岩道,“即便林小二不是刘庄中人,也有可能是你为了掩人耳目,从别处寻来为你送信的。” 刘岩忙叩在地上喊冤,“小民之前从未见过此人,更遑论寻他为我送信。” 毓秀笑道,“他是什么人,又是受谁指使,不如让他自己说。” 林小二吓的瑟瑟发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小人……小人是林州……林州监察御史赵才的仆役。” 毓秀冷笑道,“林州监察御史赵才?” 她想了想,转向关凛问一句,“朕若是记得不错,当初召刘岩去问话的是林州监察御史王育。” 关凛轻咳两声,“皇上恕罪,臣不知此事。” 毓秀一皱眉头,“不知?且不说关卿作为一部长官的失职,单说王育召见刘岩的事就在三堂会审的案卷中,在之前的堂审中是有提及的,你作为三法司长,怎能不知?” 关凛没想到这一层,他才被毓秀问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本想佯装糊涂,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姜壖冷眼看向关凛,深恨其不争,又不得不出面解围,“十道监察御史,每个人都直属皇上,关凛身为左都御史,怎会知晓每一个人的名字。” 毓秀挑眉笑道,“姜相说的不错,御史的职责是纠察百官,本该直属于朕,而如今的都察院却并非如此。凌相应该也记得林州的监察御史联名上的弹劾折子?” 凌寒香看了一眼姜壖,笑着对毓秀点了点头。 毓秀冷哼一声,对关凛道,“折子并未直呈给朕,而是先送到了都察院司长手中,又经过宰相府的审度。朕在朝上就说过,御史拼死进谏,勇气可嘉,只是我西琳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为避结党之嫌,官员极少联名上折。九位御史本该写出九封弹劾书,当中有轻有重,有缓有急,而不是众口一词,写成一封弹劾书。” 关凛还记得那日在朝堂他被毓秀抓住马脚吃的亏,当下也不敢同毓秀硬顶,“皇上教诲的极是,自联名弹劾事出之后,臣已勒令都察院上下自清,不可发生同样的事。”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关凛,“左都御史还是没有明白,朕要的并非是你追究这一件事,亦或是责罚几名御史,朕要的是都察院上下牢记御史之责、履行御史之职。” 关凛在同僚面前失了颜面,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敢现出愠色,只低头应一声是。 毓秀看了一眼姜壖,一边拿银匙拨动茶叶,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关凛道,“左都御史可还记得身为御史的职责?” 关凛自觉受辱,语气也冷硬几分,“臣作为一部长官,自然时刻牢记身上的职责。” 毓秀将银匙放到一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何为都察院之责?” “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毓秀收敛笑容,正色问道,“何为辨明冤枉?” “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 “何为提督各道?” “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弹劾何人?” “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猥茸贪冒坏官记者;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 毓秀点头道,“都察院是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关卿并非不知你肩负的职责,为何都察院的御史都未能恪尽职守,上下乌烟瘴气。今日庭审之后,你都察院还是否立得住,恐怕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关凛才要辩解,瞥眼瞧见姜壖一个劝止的眼神,才把回话都硬咽了。 毓秀再不看关凛,而是对堂下缩成一团的林小二道,“你说你是林州监察御史赵才的家人,可敢与赵才对质?” 林小二偷眼看了看毓秀,点头答一句,“敢。” 他家大人早已被审明画押,与他一同被押送到京城来了,他还怕什么对质。 姜壖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恼怒关凛办事不利,手下让人抓住了把柄拿来问罪,竟一点风声不知,怪不得何泽与岳伦料定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劝他慎用。 重用关凛,姜壖不是没有犹豫过,若不是他这些年对他忠心耿耿,且易于摆布,他念在他在他得权之初的归顺,要给后臣做一个榜样,恐怕早就取能人代之。 毓秀吩咐将赵才带上堂来,让他指认林小二。 赵才跪地对毓秀行大礼,抬头望见关凛时眼神有些躲闪,“林小二却是罪臣的仆役。” 毓秀见赵才答的痛快,不自觉地就看了一眼纪诗,料定他在林州是下了功夫的。 纪诗微笑着也望向毓秀,行颔首礼。 毓秀转而看向程棉,程棉便开口问林小二道,“既然你的身份弄清楚了,就说说你做过的事。崔勤指认你就是到他府上送信之人,送的是冒名刘岩的假请柬。” 林小二轻咳一声,小声回一句,“小人的确到崔府上送过几次信,却不知信的内容是什么。” 程棉面不改色,“那你自称是赵御史的家人,还是刘士子的家人?” 林小二扭头看了一眼赵才,不得不回一句,“小人自称是刘士子的家人。” 程棉再问一句,“是谁吩咐你谎称是刘士子的家人?” 林小二再看一眼赵才,“是家主吩咐我谎称是刘岩家人。” 程棉再问赵才,“既然林小二亲口承认是你的家人,你也亲口承认你是林小二的主人,现下他供述假托刘岩之名向崔勤送广源楼赴宴的请帖是受你指使,供述可有误?” 赵才不看关凛,更不看姜壖等人,只低头回一句,“供述无误。” 程棉顺势问一句,“那又是谁指使你假借刘岩之名,送帖请崔勤到广源楼赴宴?” 赵才一颗头磕在地上,“无人指使罪臣,请皇上明鉴。” 程棉看了一眼毓秀,见毓秀面无表情,才继续向赵才问一句,“既无人指使,你为何假托刘岩之名,送帖请崔勤到广源楼赴宴?” 赵才这才抬头看了姜壖与关凛,回话道,“罪臣虽无人指使,却……受人所托,罪臣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初衷却是为我林州的百姓。” 程棉才要问话,就被毓秀挥手拦了,“为林州的百姓,赵御史口气不小。你是受谁所托,又为何设下陷阱,引一县之主入局,诬陷朝廷命官?” 赵才犹豫半晌,面上非但没有惶恐,反倒一派凌然之色,“罪臣是受刘岩的爱妾,那个名叫蕊沁的妇人所托,一时糊涂,才设下此局,本意是为确保初元令之功,也为帮刘家一个忙。” 毓秀不怒反笑,对程棉点点头,程棉问刘岩道,“你与刘妇是什么关系?” 赵才连连摇头,慌忙解释,“皇上圣明,罪臣与刘妇绝无私交,更无私情,只因动了恻隐之心,才想帮她一帮。” “她做的什么引你动了恻隐之心?” “年初罪臣去观音庙烧香,偶遇刘氏夫妇,刘妇得知罪臣身负御史之职,苦苦求我,要我为刘家做主。” 程棉已经预料到赵才要说什么话狡辩,面上更冷了几分,“刘家遭遇了什么事,要你做主?” 赵才拿眼瞄了瞄姜壖,回话道,“因刘岩入籍之事,乐平县主百般刁难,不顾念刘岩茂才的功名,不肯网开一面,似有索贿之嫌。皇上颁布初元令之后,林州已经有许多类似的案例。罪臣身为十道监察御史,纠察地方官员,遭遇官员行为不端之事,固有弹劾之心,苦无明证。无奈又对刘岩等人生出怜悯之心,禁不住那可怜的妇人哀求,才想出那么一个不入流的计策,将崔大人请到广源楼,要那妇人单独向他求情,望他心一软,对刘岩入籍之事网开一面。” 166阅读网 330 18.03.27 ? 毓秀一皱眉头, 程棉便厉色对赵才道, “即便你说的是真, 身为御史, 知法犯法,明知不入流,还要设下圈套, 陷害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你可知晓?” 赵才叩首道, “微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但凭皇上处置。” 程棉要顺势追究赵才的罪名, 就被毓秀挥手阻拦,“赵才亲口承认他伪造刘岩与崔勤所写的请柬, 崔勤到广源楼赴宴的真相就清楚了。并非崔勤居心不良,强邀人妇,却是有人从中作梗, 布局引他入扣。” 刘岩一脸不可置信, 心中更有不甘, 想向毓秀申诉, 却不敢开口。 赵才嘴巴开开合合, 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姜壖在上首递给何泽一个眼神, 何泽便微微笑着说一句, “皇上这话就说错了,虽不是崔勤请刘妇,之后在广源楼发生的事,却并不一定如崔勤所说。究竟是刘妇勾引崔勤,崔勤坐怀不乱,还是崔勤见色起意,假借刘妇向他求情时,对其动手动脚,占尽便宜,还未能定论。” 程棉与迟朗明知何泽强词夺理,才要据理力争,就被毓秀抬手拦了,“天官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究竟是刘妇勾引崔勤,崔勤坐怀不乱,还是崔勤见色起意,假借刘妇向他求情时,对其动手动脚,占尽便宜,只有在广源楼上房中相见的两人知晓。之后发生了别的事,我们一一捋顺清楚,就不会冤枉良人,放纵小人了。” 她说到“小人”的时候特别看了赵才一眼,赵才吓得再不敢抬头。 毓秀正色对崔勤问道,“广源楼事出之后,你与刘家可还有交往?” 崔勤斟酌答道,“自那之后,微臣屡屡与那妇人偶遇,每每见面,她都几近勾引之能事。” 姜壖冷笑道,“你是官,蕊沁是民,官走官道,民走民道,你二人男女有别,她如何纠缠你?” 崔勤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回话道,“微臣素喜游玩,时常带外宅游湖踏青,蕊沁每每得知我的行踪,便赶来纠缠不休。” 毓秀冷笑道,“刘家只不过是寻常人家,又是怎么得知你的行踪?” 崔勤叩道,“微臣起初也觉得奇怪,只认定刘家买通了我身边的杂役行走,直到之后钦差遇刺,微臣才觉得整件事都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控,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说完这一句,毓秀便看向姜壖,笑容别有深意。 姜壖心中不快,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杀意,冷冷对刘岩道,“三堂会审的案卷中分明写着你几次三番下帖请那妇人陪你玩乐,见过你二人形容亲密的人也不在少数。” 崔勤咬牙道,“微臣被那妇人纠缠几次,周遭都有旁人,也都可为微臣作证,我对她从无逾矩。正是因为微臣自认被刘家骚扰玩弄,才断定刘岩人品不良,不足入籍之资质,果断依律将其归入贱籍。” 毓秀点头道,“若事情真如你所说,你将其归入贱籍也算有理有据,绝非以权谋私,为一己私利打压良民。” 姜壖轻哼一声,“皇上只听了他一面之词,怎么就如此笃定他说的是真?兴许是他为了开脱罪名编造出这一番说辞。” 毓秀笑道,“姜相稍安勿躁,朕自然会留给刘岩说话的余地。” 刘岩忙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见毓秀对他点头,他便开口道,“崔勤所说,无一句是真。他的行踪,刘家怎会知晓?蕊沁几次陪他游玩,都是他下帖来请。崔勤惯喜排场,所到之处,前呼后拥,得见蕊沁在他身边周旋的人并不在少数,皇上找人一问便知。” 毓秀凝眉思索半晌,点头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若事实真如崔勤所说,他对蕊沁避之不及,怎会不一早就赶她走,而是默许她留在他身边。” 姜壖望着下首冷声喝道,“崔勤,你可有隐瞒实情,还不从实招来?” 崔勤伏地叩首,头磕了两磕,回话时语气里多了一份愧疚羞惭之意,“微臣的确曾对那妇人心生怜悯,但从头到尾就只有怜悯,并未多情。” 程棉见姜壖还要问话,便抢在他之前问一句,“依你之前所说,刘家处心积虑想要设局陷害你,这妇人又有什么值得你怜悯的?” 崔勤长呼一开口,抬头看了毓秀,“皇上明鉴,那妇人只是刘家的一颗棋子,若非刘岩逼迫,她怎会不守妇道,以色魅人。她在我面前时虽极力周旋,眉眼间却时有忧色,满心羞惭难过。微臣怜悯她身世凄苦,不忍当中羞辱她,才给她留了一点余地,谁知竟惹出流言蜚语,引出后祸。” 毓秀冷笑道,“依朕看来,林州事是一早就注定的,就算你人品无垢,做事滴水不漏,也免不了一场祸患。” 姜壖听毓秀话中别有深意,禁不住反讥一句,“皇上断案前就认定崔勤被人冤枉,问案先入为主,有失偏颇。主审之大忌,就是失了公平公正,引言诱供。” 毓秀思及林州案前因后果,种种连环,恨不得将姜壖等碎尸万段,一把扯碎其虚伪做作的嘴脸,面上还要若无其事,淡然一笑,“朕为主审,只对事情的真相有执着,对含冤受屈之人有怜悯,对枉死异乡之人有亏欠。姜相误解了公平公正这四字的涵义,殿上受审之人,朕必一视同仁,明知其中有奸险狡猾的小人,为虎作伥的鹰犬,也要耐着性子听他编个谎话狡辩,只等拿真凭实据,人证物证揭穿他的丑恶嘴脸。人人得以申辩举证,便是公平;蒙冤者得平反,作恶者绳之于法,归于牢狱,便是公正。” 话说的如此明了,姜壖哪里还坐得住,才想与其针锋相对,就被毓秀抬手拦了。 最让他恼怒的是她抬手拦他的动作,与她之前挥抬手阻拦程棉的动作如出一辙,动作做的漫不经心却不容置喙,实不像才坐上皇位一年的人。 毓秀阻拦姜壖开口,却连看也不看他,只对刘岩道,“你说崔勤请蕊沁陪她玩乐,可有请帖与往来书信为证?” 刘岩听毓秀说这堂上有奸险狡猾的小人、为虎作伥的鹰犬,又听说她一早就在认定崔勤无罪,一颗心已凉了大半,跪在堂上六神无主,半晌也没有回话。 姜壖在愠怒中,颜面受损不好开口,岳伦便知情识趣地替姜壖问一句,“这贱民才说崔勤写给刘家的请帖书信都被刘妇烧毁了,皇上又向他要证据,他去哪里找来?” 毓秀冷笑道,“朕询问的是堂下受审之人,尚书大人替他答话,岂不是有引言诱供之嫌?” 岳伦哑口无言,唯有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毓秀喝一口茶,对刘岩问道,“你不必惊慌,据实答话即可,广源楼之后,你口中声称的崔勤递送给刘家的请帖书信都被你妾侍一并烧毁了吗?” 刘岩惶惶回了一声是。 毓秀召周赟为她换一杯茶,一边对刘岩问道,“方才朕问的清楚明白,广源楼的请帖是有人假借你二人之名伪造的,崔勤并不知情。赵才声称是蕊沁苦苦哀求他,他才勉为其难帮她伪造信件,那她想必从一开始就知晓内情。之后的那些所谓的请帖书信,你如何确定不是你的爱妾一并伪造的?” 刘岩吞吐半晌,满心冤枉不甘,回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若说这一切都是贱内一手安排,小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区区一个弱女子,为了小民的事耗尽忧思,又赔上性命,怎会周密到处心积虑设局陷害崔勤?” 毓秀深吸一口气,轻声笑道,“兴许处心积虑设局陷害崔勤的另有其人,你的爱妾只是布局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一句说完,她见刘岩一脸的敢怒不敢言,便继续问道,“那些被当做证据的请帖书信,你当初看到它们的时候,如何认定他是崔勤亲笔所书?” 刘岩答道,“书函请帖落款有崔勤的私房印信,笔迹也是他的不错。” 毓秀笑道,“之后那些书函请帖上的印信与字迹,与最初那封请你妾侍到广源楼赴宴请帖上的印信字迹可一致?” 刘岩听出毓秀的言下之意,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小民实记不得了。” 毓秀便转向崔勤问一句,“朕再问你一遍,你要据实答话,你当真从未给刘家写过请帖书信?” 崔勤叩道,“微臣从不曾给刘家写过书信请帖,也从未请刘妇陪我出外玩乐。微臣颇好诗文,兴起时常题诗作赋,模仿微臣笔迹的人不在少数。” 毓秀再问赵才,“崔刘两家往来的书信请帖,可都是你伪造的?” 赵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伏在地上叫冤枉,“皇上明鉴,除了广源楼的请帖是微臣找人代笔,之后的请帖书信,微臣一概不知。” 166阅读网 331 18.03.29 ? 毓秀嘴角一翘, 笑容满是讥讽, 转而望向纪诗。 纪诗对毓秀微微颔首, 二人心照不宣,毓秀便问刘岩道,“若是让你重新见到这些书信请帖,你可认得?” 刘岩抬头看了一眼毓秀, 心中不明所以, “小民认得。” 毓秀点头道, “既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将证据拿上堂来。” 衙役们将一早备在外的文案箱带进堂来,纪诗起身走到堂中接过,亲手奉到毓秀面前,“上面的封条是臣在林州当着清吏司郎中的面封的,当中就是刘家之前留存的所谓崔勤亲笔所写的信件请帖。”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各自惊异。毓秀见姜壖变了脸色, 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一边对纪诗问道, “这些证据不是都被刘妇烧了?” 纪诗躬身道, “臣找到一个人证, 刘妇生前与其关系不俗,生怕自己遭遇不测, 就将重要的证据交与他保存, 来日随机应变。” 毓秀拔了头上的龙簪, 亲手划开封条,周赟打开文案箱,她便取出当中的信笺展看,略略读了其中一封的内容,随即放回文案箱中,示意周赟拿到堂中。 周赟将文案箱送到刘岩面前,刘岩得毓秀示意,低头在文案箱中查看起来。 毓秀容刘岩查看半晌,一边环视堂中众人。姜壖一脸阴霾,眉眼间隐有怒意,显然是没想到办事人会留下如此纰漏。 毓秀喝一口茶,对刘岩问道,“这些可是你家妾侍声称烧毁的请帖书信?” 刘岩颤颤道,“正是。” 毓秀长舒一口气,“既然你认得出这些请帖书信,只要验明书信真仿,真相便昭然若揭。” 崔勤在一旁等的心焦,待毓秀发话,他才敢在文案箱中查看,半晌对毓秀叩道,“皇上明鉴,这当中的请帖书信,无一字出自微臣之手。” 毓秀对程棉点点头,程棉便传人检验信笺上的字迹印信。赝品虽做的极其精制,上面的字迹却不是崔勤亲笔,印信也有纰漏。 毓秀对鉴官微微笑道,“你再验一验这些仿造的书信请帖与广源楼的那一封请帖,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鉴师回道,“确是出自一人之手,此人精通此道,必是仿字高手。” 赵才面如土色,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毓秀点了点头,鉴官便退到一边。 纪诗拜道,“臣在林州找到了伪造信件之人,皇上可要召见?” 姜壖与何泽对望一眼,面上尽是凌厉。 毓秀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壖,笑着问纪诗道,“仿人印信之人是谁?” 纪诗躬身拜道,“是林州监察御史陈奇,此人向来以临摹名人字画着称,偶尔仿人字迹,做的真假难辨。”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面上的嘲讽遮掩不住,“到刘家问事的是王育,指示家人冒名送信的是赵才,仿人字迹、伪造信件的是陈奇,看来林州的监察御史联名弹劾不是没有缘由,果真众志成城。” 关凛哪里沉得住气,起身对毓秀拜道,“御史犯罪,罪加三等,他们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处心积虑布局如此,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请皇上明鉴。” 毓秀失声冷笑,“是否有误会,是否有隐情,要听他们自己说。传陈奇上堂,朕要亲自审他。” 衙役们将陈奇带上堂,陈奇一看到毓秀,四肢发软,吓得跪倒地上。 毓秀一声长叹,“我西琳的言官,本该不爱富贵,铮铮铁骨,重惜名节,晓知治体。你若不是做了亏心事,何至于一见到朕,连话还没有说,就腿软到如此地步。” 一句说完,她也不问陈奇,直叫鉴官检验刘岩与崔勤留存的信件请帖是否出于陈奇之手。 鉴查结果一出,陈奇哪里还敢狡辩,跪地称罪,“皇上恕罪,臣是受同僚所托,才伪造这些请帖书信。” “同僚所托?哪个同僚,他又为何托你做这种事?” 陈奇看了一眼赵才,回话的吞吞吐吐,“臣受王育所托,臣不知他拿这些书信请帖来做什么?” 毓秀冷笑道,“书信请帖是你亲自伪造,上面的内容清楚明白,你却说不知用它们来干什么,分明是矢口狡辩,妄图逃脱罪责。” 陈奇连连称罪,“皇上恕罪,臣确是受同僚所请,不忍推脱,事后后悔不迭,不知如何弥补。” 毓秀冷笑道,“说到后悔不迭,不知如何弥补,你大可不必在联名弹劾书上写上你的名字。” 陈奇被噎的哑口无言,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 毓秀又转向赵才,“你与陈奇二人,一个伪造信件,一个冒名送信,处心积虑,蒙蔽刘岩,陷害崔勤,挑起崔刘两人事端,究竟为何,还不从实招来?” 赵才与陈奇对望一眼,异口同声,“我二人都是受王育所托,请皇上明鉴。” 毓秀震怒道,“身为御史,明知罪加三等,还要以身试法。罪行败露,不认不招,相互推诿,满口胡言,言官之度量,你们可有半分?” 赵才看了陈奇一眼,叩首对毓秀道,“臣等只顾同僚之情,忘了朝廷大义,不配御史之职,罪该万死,请皇上开恩,宽恕臣等。” 毓秀失声冷笑,“事到如今,你们还敢开口求情,要朕饶了你们。言官者,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通晓政务,洞悉利弊,博涉古今,引鉴前史,善辨是非,敢论曲直,廉洁奉公,正直敢言。你二人患得患失,爱身固禄,阴险狡诈,推诿罪责,有什么资格做我大熙的言官?” 一句说完,赵才与陈奇连求开恩的话也不敢说,伏在地上装死。 程棉不知毓秀是真心动怒,还是做给人看,思索半晌,开口对赵陈两人问一句,“皇上问你二人为何陷害崔勤,还不从实招来?” 赵才叩首道,“臣等明知崔勤借由职务之便霸占民女,抢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弹劾,身为言官,不能直言,郁郁之下才犯下大错,初衷却是为国为民,不为私心。” 毓秀冷笑道,“好一句为国为民,不为私心。崔勤一县为官,颇有政绩,从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劣迹,你二人单凭臆测,就可污人清白,设下圈套,弹劾忠臣,还冠冕堂皇,大放厥词,你当朕是昏君,任凭你们如此蒙混?你二人,抑或是林州道监察御史究竟抱有何等私心,还不肯招?” 二人算定推脱不了自身罪责,对望一眼,仓促之下,不得已做出弃车保帅的决定,“臣等是为了政绩声名,才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毓秀看了一眼程棉,长呼一口气倚靠在椅背上,周赟将茶奉到她面前,她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半晌复开口道,“你说你们为了政绩与声名才陷害崔勤,借以弹劾?” “臣等被言官之声明冲昏头脑,请皇上严惩。” “只有你三人,还是林州道九位监察御史都牵扯其中?” 赵才想了想,硬着头皮回一句,“只有臣等三人。” 毓秀笑道,“当初联名弹劾的折子可是你们九人一起行事,你是说其余六人被你们蒙在鼓里,受了欺骗?” 陈奇心知无可挽回,也勉强应了一声是。 毓秀冷笑道,“你既已俯首认罪,林州道监察御史便一个都脱不了干系,你也休想凭一己之言为其开脱。左都御史身为一部长官,可有话说?” 关凛本就如坐针毡,听了这一句,忙起身跪到堂中,叩首道,“微臣掌管都察院,未能尽职尽责,请皇上重罚。” 毓秀笑道,“若左都御史只是未能尽职尽责,朕倒不会严惩你,就怕你犯下的不仅是教下不严的过错。案子还未问到你头上,你不必在底下跪着,回来坐。” 关凛扶了一把额头,慢慢站起身,理衣回到原位,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已是大乱。 毓秀等关凛坐稳,一双眼却只看着姜壖,姜壖冷眼回望毓秀,面上虽有愠意,却无惧色。 二人一上一下对望,时间长到满堂人都觉出诡异,程棉与迟朗本以为毓秀下定决心要与姜壖正面冲突,谁知她面上竟露出一个近乎于示好的笑容,先于姜壖之前移开目光。 程棉心便是一沉,他本以为毓秀会借天时地利人和将都察院肃清整治,她却为何还要以温颜面对姜壖。 毓秀望着堂下跪着的几人,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正色道,“若朕派往林州的钦差不曾遇刺,也无人假借崔勤之事大做文章,将林州巡抚贺枚与礼部尚书崔缙推成林州案的幕后黑手,朕兴许会相信林州道监察御史陷害崔勤只是为了一言弹劾,言官声明。如今钦差被刺,两位朝廷重臣都在牢狱之中,你叫朕如何相信你们以退为进的说辞?” 166阅读网 332 18.03.30 ? 赵才与陈奇咬紧牙关死扛到底,“臣等绝无半句虚言, 请皇上明鉴。” 毓秀冷笑道, “你们既不肯说出实情, 就请刑部尚书大人抬笞杖伺候。” 迟朗本是酷吏, 得毓秀一言,笑容浮于面上,高声宣道, “来啊, 大刑伺候。” 笞杖官不及上堂,姜壖就起身拜道,“皇上息怒, 他二人已承认是为言官声名才犯下大错,皇上就算以严刑惩治, 也问不出其他。即便是崔勤落入他人设定的暗局, 他本身是否真的清白无垢,还有待查证。” 笞杖官们默然等毓秀示下,毓秀皱眉思索半晌, 挥手将人屏退一边, 回问姜壖道, “事实明证摆在眼前, 崔勤与刘妇并无瓜葛, 一整件事都是受人陷害, 姜相有何疑惑?” 姜壖翻看手中的案卷, 抬头对毓秀道, “之前林州布政司与三堂会审审结的结果,崔勤调戏霸占刘妇,不止有往来书信请帖为证,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证。” 毓秀佯装糊涂,“人证是谁?” 姜壖冷笑道,“皇上何必明知故问,案卷上写的清楚明白,刘岩供词中说崔勤有一心腹,专门替他牵媒引线,从中搭桥,此人曾多次来刘庄纠缠,带刘妇去见崔勤,只是刘妇死后,崔勤为免留下人证,就将其灭口。” 毓秀面前的案卷原本是展开的,姜壖一句说完,她却一翻手把案卷合上,“既然姜相提到人证,我们就先将人证之事弄清楚。” 姜壖见毓秀胸有成竹,心中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也不知她是虚张声势,还是纪诗在林州当真查到了什么。 毓秀看向刘岩道,“崔勤家人当真时时到刘府纠缠?” 刘岩叩道,“小民绝无半句虚言,这些仿造的书信请帖都是那姓胡的管事亲自递送的。” 毓秀点头道,“方才问话问的清楚,仿造书信请帖之人也已招认,就算来往串联的人是崔勤的家人,也不能认定是受崔勤指使。” 一句说完,她便问崔勤道,“你家中当真有一个姓胡名元的管事?” 崔勤答道,“胡元原不是本地人,因他为人稳重,说话办事很有分寸,曾伺候过一任县丞,微臣才把他留在身边办事。” 毓秀点了点头,“他来往刘家的事你可知晓?” “微臣不知。” “他与刘妇有私交的事你可知晓?” “微臣不知。” “刘妇死后,他就失踪了,你可知他是生是死?” “微臣不知。” 他答话虽恭谨,面上却没有半点惊惶。 毓秀笑着点点头,转而对姜壖笑道,“案卷上写着有人在林州发现胡元烧死在城郊破庙里,尸体心腹都有伤痕,疑是被人伤到要害身亡,又遭毁尸灭迹。因尸身损毁严重,仵作也没办法完全确定他的死因,只靠他随身的物品才辨认其人,姜相以为如何?” 姜壖满心不解毓秀问这话的意思,直觉认定她设下一个圈套套他的话,思索半晌,答一句,“案卷中写得明白,胡元是遭人灭口而死。” 毓秀转向崔勤道,“林州与三堂审结的结果是胡元因知晓你强占逼死民妇的内幕,才遭灭口,你也曾在供认书上签字画押。如今开堂重审,你可还承认是你指使人杀了胡元?” 崔勤叩首道,“微臣实不知胡元为何失踪,也不知他如何身死,更不曾指使杀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所以在供认书上签字画押,是不堪忍受林州府的刑讯,明知喊冤无益,才违心认罪,但求少受苦楚。” 毓秀冷笑道,“你是说与之前签字画押的供书一样,是被屈打成招?” “是。” 毓秀对姜壖道,“刘岩供述引诱霸占刘妇之事都是胡元从中联络,传递暧昧信件,刘妇一死,胡元不知所踪,难免惹人生疑。死无对证,生无人证,崔勤百口莫辩,被严刑逼供,唯有招认。” 姜壖冷笑道,“皇上是如何认定崔勤被人冤枉,屈打成招?崔勤派去杀害胡元的杀手死前留了一封认罪书,畏罪自戕,一人之恶,两条人命,还不足以定他的罪?” 毓秀笑道,“单凭一具烧的焦烂的尸体,一个枉死失命的凶徒,一封栽赃陷害的认罪书,林州案主审时就可以此为依据,将一县官员屈打成招?” 姜壖一皱眉头,“若是无罪,才算屈打成招,皇上如何断定崔勤并非杀害胡元的凶手?” 毓秀似笑非笑地姜壖,许久才轻声说一句,“因为胡元根本就没有死。” 姜壖心一沉,神情虽无异样,一双眼却忙忙看向何泽。 何泽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一边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关凛。 关凛冷汗流了一身,只等何泽不看他,才敢抬起袖子擦了一擦。 毓秀环望下首众人各样神色,半晌才笑着对纪诗说一句,“带人证。” 纪诗躬身应了一声是,传人带胡元上堂。 胡元一进门就看到毓秀,伏地行礼时才低下头,“皇上万福金安。” 他的胆识倒与底下跪着的林小二不同,难怪能在一场布局中保住性命,全身而退。 毓秀也不追究胡元不敬之罪,反而笑着对他说一句,“你抬起头来回话。” 胡元立直上身,望向毓秀的目光虽称不上坦然无垢,倒也没有惧色。 程棉见胡元一双眼只看着毓秀,就厉声问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胡元再叩道,“小民名叫胡元,原是林州乐平县知县崔勤家中的管事。” 问一得二,倒省了程棉的口舌,他便转向崔勤道,“你可认得此人?上前辨认。” 崔勤在胡元进门时就已认出他来,得程棉一言,他就起身走到胡元面前,将人细细看了一遍,跪回原处答一句,“堂上跪着的确是微臣的家人胡元。” 程棉便再对胡元问道,“你可认得你身边跪着的人?” 胡元叩首道,“正是小人从前的家主人崔勤崔大人。” 毓秀道,“既然已验明身份,便可痛快问事。这堂下暗箱中的书信请帖,可都是你留存?” 胡元叩首应了一声是,姜壖面色一灰,冷冷望着关凛与何泽,眼中满是杀意。 毓秀故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开口再问,“刘岩说你曾多次上门纠缠刘妇,请她去陪你家主人饮宴游玩,可有此事?” 胡元轻咳一声,“家主虽好风流,却从未做出欺男霸女,强占人妇之事。” 毓秀一皱眉头,“这么说来,你是不承认曾到刘府见刘妇了?” 胡元叩道,“小人虽曾多次登门见刘岩与刘妇,却并非受家主吩咐。” “那你又是受谁的吩咐到刘府?” “林州监察御史王育。” 毓秀听这一句,嘴角抽出一丝冷笑,不自觉就把眼望向关凛。 关凛正襟危坐,面色如土,也不敢回看毓秀。 毓秀对姜壖笑着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姜壖心头怒起,又不好说甚。 毓秀对胡元问道,“你说王育吩咐你假借崔勤之名,到刘家递送书信,接送刘妇,可有凭证?” 胡元叩道,“王大人威逼利诱小人就范之时,小人就知大难临头,起初执意不肯配合其行事,之后王育以小人的性命胁迫,又叫刘妇苦劝,小人为了保住性命,不得已才应承下来,受其驱使,陷害崔大人。” 毓秀一脸玩味,“王育是如何威胁你的?” 胡元娓娓道,“前年年底,王育找上小人。崔家许多管家仆役之中,他之所以选中小人,大约是因为小人声明在外,做人圆滑变通却并不愚忠,再加上原不是本县人,行事方便。小人第一次被召到王大人府上,他并未要小人做事,只重重打赏了小人,叫我留心崔大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失职逾矩、徇私枉法之事,即时向他禀报。” 毓秀冷笑道,“当时你可受了他的打赏?又是否应承监视崔大人的一举一动?” 胡元道,“小人原以为王大人是为了御史政绩才要我监视我家主人,崔大人自为县主,公事上想来循规蹈矩,从无失职逾矩之处,我不知王大人意图,在他面前说尽我家大人的好话,极力推辞打赏。王大人只叫我多加留心,执意要赏,小人不好驳其颜面,就拿了几个赏钱。” 毓秀拿袖口掩住嘴巴轻咳一声,周赟奉上一颗润喉糖,她便拿了放在嘴里,一边问胡元道,“之后又如何?” 胡元道,“小人第二次被叫到王大人府上,以为他仍要问我家主人政事德行上是否有亏,谁知他竟将我传到密室,吩咐我做事。” 毓秀一挑眉毛,“他吩咐你做什么事?” 胡元回话的十分纠结,“王大人吩咐我假托崔大人之名,到刘家递送书信请帖,在人前奔走串联,做出崔大人对刘妇有意的假象。” 166阅读网 333 18.04.02 ? 毓秀笑道, “既然崔勤对刘妇有意只是假象, 那么他本人对王育与刘妇的设计一无所知?” 胡元拜道, “却是如此。小人起初决口不肯应承王育陷害我家大人,后王育吩咐刘妇来劝说我, 我才知这一局布置用计之深,筹谋之久, 牵涉之广, 非我辈小人左右得了。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另寻其人,我既知晓内情,定会被灭口,一死无谓,唯有对王大人俯首帖耳。” 毓秀皱眉道, “刘妇是如何劝说你的?” 胡元看了一眼身边的刘岩,深吸一口气道,“王御史等人布局已久, 刘妇也是他们一早就买通的。之所以选定刘家, 是因为刘家家财颇丰,却又顶着外籍的身份,贱民的出身,刘茂才又曾考过功名。他们算定皇上颁布初元令, 刘茂才会提请入籍, 这才收买刘妇、设下圈套, 陷害崔大人。” 毓秀一皱眉头, “刘妇亲口承认她也被王育收买?” 胡元点头道,“千真万确。王御史起初许诺刘妇,事成之后削掉她贱民的身份,以千金作为谢礼相赠。刘妇虽出身风尘,却并非不明是非之人,本不想入局,王育几番威逼利诱,更是搬出林州道监察御史一同说服她。”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停,毓秀就冷笑道,“这么看来,林州道监察御史九人都有参与其中了?” 胡元还不及答话,姜壖就厉声对毓秀道,“这贱奴分明一派胡言,皇上要任由他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 胡元叩首道,“小人虽轻贱,现在却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鉴。” 姜壖冷哼一声,“你才招认之前陷害崔勤,如今又说绝无半句虚言,你这等反复无常、毫无品信的小人,要皇上如何相信你的话?” 胡元头磕在堂上不敢回话,毓秀便在上首问道,“你方才的供词,可有凭证?” 胡元抬起头,回毓秀道,“小人有凭证,小人有刘妇生前亲笔所写的诉情书,与那些仿造的信件请帖一同交由小人保管。” 毓秀一边叫人呈上刘妇的供认书,一边问胡元道,“你与刘妇是什么关系,她为何如此信任你,将认罪书与证供交由你保管?” 胡元哀哀道,“刘妇临死之前,已有不详之感,她亲笔书写诉情书,只为要挟王育,保住她一条性命,谁知……” “你不用顾忌,将你所知尽数说来。” 胡元哽咽道,“谁知王育还是将刘妇杀之灭口,借以污蔑崔大人。小人得知刘妇身死的消息,兔死狐悲,哪敢再留,明知王御史要派人杀我灭口,我就找了一具尸体,伪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派来杀我的杀手不敢回说我走失不见,便顺水推舟,拿尸体交了差,他万万没想到有一日我会被纪殿下找到,带上堂来作证。” 毓秀听罢这一言,笑着看了一眼纪诗,纪诗也温颜回望毓秀。 姜壖在一旁面色凌厉,冷笑出声,“这贱奴为了陷害林州道监察御史,费尽心机,其后必定有人指使,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的举重若轻,“姜相稍安勿躁,朕不是正在查吗?孰是孰非,谁忠谁奸,都会水落石出。” 一句说完,她便转向鉴官问一句,“可验清楚了,诉请书是否刘妇亲笔所写,落款印鉴又是否是她印鉴?” 鉴官躬身回道,“诉请书的确是刘妇亲笔所写,印鉴也是刘妇印鉴不假。臣也笃定刘妇在写诉请书时无人逼迫,头脑清楚。” 何泽呵呵笑道,“鉴官怎么连这个也看的清楚。” 鉴官回话道,“刘妇这一篇诉请书笔迹不乱,一气呵成,字里行间虽斟酌用词,却几番透露女儿之态,绝非誊抄之文,也不像是受人胁迫时被迫写出来的。” 毓秀清了清嗓子,点头道,“若确定这封诉请书是刘妇亲笔所写,且她提笔是无人逼迫,那我们姑且可把它当成一件证物参照,当中的内容还要核实再做定论。” 鉴官将诉请书呈到毓秀面前,毓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看了一眼姜壖,又看了一眼何泽与关凛。 三人心中都有些忐忑,面上却故作无恙。关凛被看了半晌,不得不问一句,“敢问皇上,刘妇的认罪书中写了什么?” 毓秀一声长叹,没有回答关凛的话,转向胡元问一句,“你才说林州道监察御史九人都曾逼迫过刘妇,刘妇可曾就范?” 胡元回道,“刘妇原不曾就范,之后却有两位大人亲见了她,她终知此事非同小可,非她一届小民可阻挡之事,唯有应承王育,成为他筹谋中的一颗棋子。” 毓秀笑道,“既然有两位大人亲自见过刘妇,威逼其入局,那一番谋划就不是王育的谋划了。胡元,你可敢当着满堂众人的面,说出那两位大人的姓名身份?” 胡元叩首道,“小人既然决定上堂受审,说出真相,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凭皇上为小人做主。那逼迫刘妇的两位大人就是林州布政使肖桐与林州按察使李秋。”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向迟朗问道,“林州布政使肖桐与林州按察使李秋不正是当日在林州同刑部侍郎钱宏一同审理刺杀钦差案的三位主审之二?” 迟朗眼中虽有笑意,面上却不敢露笑容,正色回毓秀道,“回皇上,正是。” 毓秀提起手中的诉请书,环视堂中众人道,“刘妇的诉请书所说与胡元所说如出一辙。” 姜壖心下吃惊,却还不至于乱了阵脚,他心知纪诗这一趟并未将林州布政使与按察使一同带回容京受审,否则以这二人的官位,不会不起波澜,他也不会半点消息不知。 毓秀见姜壖若有所思,就笑着问他一句,“姜相以为如何?” 姜壖冷笑道,“臣以为这堂上跪着的贱奴一派胡言,有心污蔑一州要臣,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毓秀叹道,“姜相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单凭一个已死之人的诉情书,与崔家家人的口供,的确不能认定林州布政使与林州按察使牵涉案中,书记官暂且记下,程爱卿继续往下问。” 程棉见毓秀望向他,便接着毓秀的话道,“刘妇命案的关键就在于刘妇是如何身亡的,林州与三堂审结的结果,崔大人亲笔画押,承认将刘妇强抢入府,百般折磨,刘妇不堪侮辱,才投了湖。你如今可要翻案?” 崔勤叩道,“微臣要翻案。” “那实情究竟如何,你细细说来。” 崔勤听了这半晌,大约理清头绪,也大概明白毓秀用功的地方在哪里,这半晌冷眼旁观,认真回想这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对刘岩是幕后主使的想法也有动摇。 事情背后的真相恐怕与他所知所想天差地别,幕后阴谋惊天动地。虽然徐怀瑾一早就料定有人处心积虑要加害崔缙与贺枚,他却万万没想到那些人布置的如此之早,用心如此之险恶。他并非事件的起因,竟只是这一场布局里的一颗棋子。 “那日刘妇遍体鳞伤,跑到县衙来击鼓,她告状时已是深夜,微臣不得已,连夜升堂,衙役们将人扶到堂中,我看到她的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一身的鞭棒伤痕,身上还有水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衣服也有大片都撕破了。衙役们都是男子,微臣生怕刘妇名节受损,就叫人拿了一件衣服给披上。” 毓秀冷笑道,“朕猜想,刘妇必定一口咬定她是被其夫所伤。” 崔勤点头道,“刘妇起初只是垂泣,经微臣百般催问,才哭诉起来,说是因微臣将刘岩归入贱籍,刘岩怀恨在心,怨刘妇无能,为发泄心中怒气,便在家中百般折磨羞辱她。刘妇趁刘岩睡着才从家中逃出来,连夜走到县衙告状。” 迟朗皱眉道,“刘家并不住在城中,刘妇只身一人,怎么走到城里告状?” 崔勤道,“刘妇入堂时一双鞋都走破了,的确像是长途跋涉走来的。她在堂中啼哭毕,哀求我把闲杂人等屏退,微臣体量她的名节,只留下师爷一人。刘妇跪在内堂,哭诉她夫君如何逼迫她,以色魅人,引我入局。师爷叫她画押,她却抵死不肯。微臣顾念她身上有伤,只好将其收留在县衙,不出一月,她伤势好了许多,微臣本想召刘岩来问话,谁知刘妇竟突然不知所踪。”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问刘岩道,“之后过了多久,你得到刘妇身亡的消息?” 崔勤一脸哀色,“刘岩声称那妇人投了湖,自寻了短见。刘家花了钱雇人去打捞尸首,的确捞出一具女尸,仵作验明正身,是刘妇本人无疑。” 166阅读网 334 18.04.03 ? 程棉问崔勤到, “事出之后,你可曾派人去查?” 崔勤叩道,“县中出了人命, 县府不能不查,仵作验出刘妇是溺水而亡, 生前并无与人厮打的痕迹,的确像是自杀。” 程棉点点头,转向刘岩问道, “刘妇身亡时,你可有不在场的证据?” 刘岩惶惶道,“贱内身故时, 小民人在乡里, 并不知情, 是她的尸首被人发现, 小民才得到消息赶了过去。” 程棉又问崔勤道, “你可曾怀疑刘妇之死与刘家有关?” 崔勤道, “微臣也曾怀疑刘家□□, 一无人证, 二无物证, 大海捞针一般无从查起, 最后不得不定了自杀,命刘家认回尸首, 了结此案。” 程棉正色道, “又是何时县中传出谣言, 说是你逼死刘妇?” 崔勤满眼皆哀,“刘岩手握一封信声称是刘妇的遗书,书中所诉却尽是虚言。当中描述微臣如何欺辱她,她不堪受辱,唯有以死明志。一时谣言四起,许多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我与刘妇不清不楚。微臣是一县之主,若执意申辩反有欲盖弥彰之嫌,只能默默忍耐。刘岩只以为我心虚,一时不忿,进京告了状。” 程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向刘岩问道,“崔勤所说,可是实情?” 刘岩嘴巴开开合合,犹豫半晌才回一句,“小民的确取到遗书,确认遗书是贱内亲笔所写。书中所记他遭遇的种种不堪耻辱,让人心寒,小民悲愤交加,认定崔勤是害死贱内的罪魁祸首,才被仇恨冲昏头脑,冲动之下就到林州府告状。” 程棉问道,“向你递送刘妇遗书的是谁?” 刘岩看了一眼身边跪着的人,咬牙道,“是崔府上的胡元胡管事。” “你将遗书交给你时说了什么?” “他说崔勤百般折磨贱内,贱内不堪其辱,冤屈至死,劝我节哀顺变。” 程棉转向胡元问道,“刘妇的遗书可是你送交刘府?” 胡元点头道,“是小人送的?” “你可知她何时写成的遗书?” 胡元抬头看了一眼毓秀,又马上把眼垂了,“是在刘妇被崔大人收留在县衙的那一月中写成的。” “是她自愿书写,还是有人逼迫她写?” 胡元哀哀道,“是王御史逼迫她写成的,王御史指点刘妇留书之时,允诺赠她重金,送她远走高飞,刘妇心中却愈加笃定,自己会被灭口,她这才下定决心,将之前留存的证据与亲笔所写的诉请书一并交给小人保管,叮嘱小人,若有一日她遭遇不测,就带着东西隐匿起来,等待时机。” 毓秀听罢这一番问答,在上首冷笑道,“王育既然在崔勤被陷、刘妇被杀的案子里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自然不能不叫他上堂来对质。子言可把人一并带到容京了?” 纪诗起身回了一声是,吩咐衙役将王育带上堂。 说是带,不如说是架,王育的两条腿动也不能动,被两个衙役架着胳膊抬到堂中。他膝盖跪不住,只得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喊叫冤枉。 姜壖一早还疑惑为何毓秀不早些将王育叫上堂来,如今看到他受了重刑,呼号喊叫的模样,才了知毓秀的用心,她是怕一早将他弄上堂来,他这般苦恼,搅乱了胡元等人的问话。只等刘妇被杀一案的前因后果都梳理清楚了,堂上听审的各个听的明白,才叫王育上堂来认罪,水到渠成,干净利落。 毓秀任凭王育哭喊了一会,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出声制止他;姜壖乐得看毓秀的热闹,自然也不会出声;凌寒香本以为程棉迟朗会出声制止王育,谁知二人却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看他哭闹。 寂静的堂中就只有这一人半真半假,怨气哭嚎之声,莫名滑稽。 王育在下首哭的越大声,毓秀面上的不屑越明晰,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又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关凛。 关凛身上的冷汗把里衣中衣都浸透了,面上过不去,只得开口对堂下喝道,“皇上在此,哪容你放肆。” 王育做戏半晌,无人出声,本已满心忐忑,不知如何收场,得关凛一句呵斥,才算解了围,顺势下阶,带着哭腔叩毓秀道,“皇上万福金安,叩请皇上为臣下做主。” 毓秀冷笑道,“王御史受了什么委屈,要朕做主?” 王育哭诉道,“纪殿下到林州之后,仰仗自己手握钦差令牌,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硬将臣下充作陷害崔勤、谋害刘妇的幕后黑手,威逼恐吓,百般用刑,逼迫臣下认罪,臣下两腿已断,不堪忍辱,不得不违逆本心认罪,请皇上明鉴。” 毓秀拿银匙挑了一片茶叶,磕到一边的瓷碟里,一边对王育笑道,“这么说来,你在林州认的罪,现在都不认了,反而要告纪诗将你屈打成招?” 王育趴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头,“请皇上为臣下做主。” 毓秀将银匙扔到瓷碟之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比惊堂木还要醒耳,“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巧言令色,临场翻供,如此为人鹰犬、蛇蝎心肠、追名逐利、阴险狡诈之人,竟是我大熙的言官,你叫朕如何安心?” 一声匙碟响后,王育哪敢再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程棉轻咳一声,对王育道,“人证物证俱在,皇上讯问了你的同僚,也讯问了为你办事之人,纪殿下从林州带回来你亲笔画押的供状,本卿也细细看了,你如今又要当庭翻供,皇上怎不认你是小人?” 姜壖听罢这一句,在一旁冷笑道,“这堂上受审之人,谁不是当堂翻供,个个口称屈打成招,原有隐情,只当林州与三堂审结之案是儿戏。” 毓秀冷笑道,“姜相提到屈打成招,临庭翻案,朕想追究的也是这个。崔勤一任知县,贺枚高居巡抚,却都在林州案堂上受了重刑。贺枚一介儒生,官至二品,竟被打断腿骨,疗治不及,以至于至今还行动不便,时犯痛症。” 姜壖一挑眉毛,语气满是嘲讽,“皇上对一个获罪之臣如此关怀,岂不让循规蹈矩之臣心寒。” 毓秀心中虽怒,面上却笑,和颜悦色回姜壖道,“贺枚是否罪臣,还要看今日庭审的结果。方才这几人的供词,姜相听的清楚明白,不管那堂下跪着的王御史如何喊冤,在胜于雄辩的事实面前,也洗刷不了他的罪名。刘妇被人灭口、赔上性命,自然不可能是林州案幕后主谋。崔勤与刘岩二人,双双受了蒙蔽。刘岩以为是崔勤害死他爱妾,为一己私欲将其他归入贱籍;崔勤以为刘岩为入籍设下美人局,不止陷害了他,还连累了崔缙尚书。案子审到现在,幕后主使渐渐明了,他们既然剑指朝廷重臣,层层布局的目的不必言明。” 姜壖见程棉手上反复翻看王育在林州画押的供书,心中不安,生怕他在之前的供人中已牵扯出更高层级的官员,斟酌半晌,痛下决心,做出弃车保帅的决定。 “皇上审的明白,臣等听的清楚,林州道几位监察御史为了一己功利,言官声名,不惜加污朝廷命官,若不重罚,不足以正朝纲,肃官场。” 他以退为进的本意是想毓秀不要再得寸进尺,毓秀听姜壖声词严厉,大约也猜到他的用意,就顺势说一句,“姜相所言极是。朝廷设言官一职,是为了广开言路,监察百官。身为言官要秉持着言者无心的行事准则,一切以事实为据,摒除私欲。但凡言有心者,难保不会借职务之便追名逐利,忘其本分。此一事并非林州一州事,此一案也并非林州一州案,都察院官风如此,如不肃清,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岂不成了无中生有、罗织罪名、造谋布阱、进谗害贤之所在。” 姜壖点头道,“为今之计,在于亡羊补牢,臣即刻为皇上拟旨,命吏部协同都察院查肃御史言官,务必将害群之马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毓秀摆手打断姜壖的话,面上的笑容却柔和,“姜壖心怀仁慈之心,朕却不能恩准你的提议。都察院此番败事,左都御史要负上很大的责任。若之后查出他在林州案中有牵扯,或一早知情,恐怕再难堪重任;即便他从来不知内情,只是被底下的人蒙蔽,身为一部之长,有失管束之职,未能料查先机,也是他为官不足的明证。” 关凛听到这一句,心知惩处躲不过,只得跪到地上请罪,“臣身为左都御史,未尽司长之职,御史之责,甘愿领罚。” 毓秀看了一眼程棉迟朗,轻声笑道,“从今日起,关卿先放下手里的事,回府闭门思过,自省自查,静侯旨意。” 166阅读网 335 18.04.04 ? 关凛满心忐忑, 接旨时也不情不愿,毓秀故意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既没有明言罢免他的官职, 又借手夺了他手中的权利,若仅仅是罚他暂且免职, 闭门思过,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限,姜壖等反倒不知如何求情。 毓秀叫人将王育扶起身, 才要再问,姜壖就在下首劝一句,“皇上身怀龙嗣, 关系社稷, 不宜劳累, 今日的庭审就到此为止。” 毓秀一皱眉头, “崔勤与刘妇之事虽然问清楚了, 刺杀钦差案却还一句未问, 朕若就此叫停, 岂不失了问话的时机?” 姜壖一脸正色, “林州案错综复杂, 仅仅问清崔勤逼占刘妇案, 已花费这许久功夫,天色渐晚, 阳行阳道, 阴行**, 实不是利于审案的时间。” 毓秀明知姜壖劝止的理由牵强附会,又不好明白驳了他的颜面,想了想,笑着说一句,“姜相说的不如道理,时辰不早,不如明日再审。因都察院牵涉案中,三司会审的结果都要推翻,从即日起,暂免左右都御史、副都御使之职,朕将特派两位官员代掌副都御使,从内肃清整治,在外协同吏部刑部追查朋党陷污之事,正如姜相所说,绝不姑息梁蛀言官,一经查实,必定严惩。” 姜壖与何泽对望一眼,心中都疑惑毓秀会派什么人代掌副都御使。 凌寒香见姜壖面有纠结之色,与毓秀相视一笑,问一句,“敢问皇上,预备派哪两位官员暂行副都御使之职?” 毓秀没有马上答话,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望着姜壖说一句,“翰林学士洛珅与洛珺。” 姜壖脸色一僵,“侯爷的两位公子?” 毓秀点头道,“正是。” 凌寒香点头道,“这两个人出身、年纪、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皇上果然眼光毒辣。” 毓秀顺势笑道,“凌相也以为朕选的人合适?” “没有更合适的了。” 毓秀才要一锤定音,就被姜壖插话打断,“两位翰林学士都是洛家公子,一起办事唯恐不妥,且不说他们对都察院行事知之甚少,难堪副都御使之职。” 毓秀微微笑道,“都察院本该监察百官,如今却内部腐毁,洛珅与洛珺虽未曾在都察院任职,不知一司之事,这也正是朕选定他二人的原因,以部外之人介入一部之事,不至于纠结于人情世故,同僚颜面,可大胆放开手脚去整治。” 凌寒香在一旁出声附和,“皇上所言极是。洛家的两位公子也算是姜相与老臣的门生,他二人为人谦和、行事谨慎、明智善察、秉公无私,自入仕以来,颇有诤臣风骨、言官品格,既可雷厉风行、革故鼎新、刷新都察院一司风貌,也可正身立本,为御史表率。” 毓秀听凌寒香对洛珅与洛珺赞誉有加,欢喜浮于面上。姜壖斟酌半晌,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毓秀看了一眼程棉与迟朗,笑道,“宰相府即刻拟旨,调任洛珅与洛珺到都察院任职,从明日起,他们二人暂代关凛在三司协审当中的位置,与程卿迟卿一同听审。”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双双出来领旨。姜壖也不得不起身对毓秀拜了一拜。 毓秀看着堂下跪着的一干众人,对迟朗道,“今日庭审问过话的,暂且收押,人证物证万万不可出半点纰漏,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迟朗见毓秀说这话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了知其意,一边正色应了一声是,心中却暗笑。 毓秀笑着站起身,走到姜壖与凌寒香面前,“朕这就摆驾回宫,姜相与凌相与朕一同出门。” 凌寒香上前扶住毓秀的右手,自然而然走在她右边,姜壖犹豫了一下,只得走在毓秀左边。 毓秀扶着凌寒香的手,话却只对姜壖说,“此番彻查都察院,少不得要宰相府与吏部用心倾力,姜相与凌相劳心。” 姜壖点头道,“老臣万万没想到林州的御史竟会犯下如此大错,皇上圣明,必定是从他们联名上弹劾书的时候就看出端倪。老臣无能,未能料见都察院之腐坏,愧为一国宰辅,请皇上恕罪。” 毓秀淡然一笑,宰相府日理万机,政务繁重,姜相与凌相不能事事躬亲也是常情,朕近来在想,是否要在宰相府设立副相,辅佐姜相与凌相。” 姜壖还未开口,凌寒香就应和毓秀道,“皇宰相府事务繁忙,臣与姜相难堪其重,若皇上有意设立副相一职,分担我与姜相的事务,于公于私都有益。” 姜相原本想提出异议,见凌寒香一口应承下来,他也不好说反驳毓秀的话,只得咬了咬牙,默然不语。 三人走出大理寺,毓秀自上了龙辇,姜壖与凌寒香目送毓秀的仪仗走远,相视一望,一言未发,却神色各异。 凌寒香对姜壖点了点头,上轿走了。 姜壖望着凌寒香的轿子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眼中满是阴冷。 才在堂中旁听的何泽、岳伦与关凛一同出门,见姜壖立在登闻鼓前若有所思,心中各自忐忑,纷纷上前行拜礼。 姜壖将关凛召到跟前,“皇上来势汹汹,一早意在都察院,才在堂中若再审下去,唯恐连林州与朝上的那些官员也保不住。斟酌再三,老夫才做出弃车保帅的决定。皇上若识相,该就此满足,若她再不依不饶,横生枝节,老夫绝不会再退让半步。” 关凛满心委屈,“姜相有意将都察院之权分与皇上?” 姜壖眯眼道,“纪诗在林州做足功夫,消息却半点未曾传到我们耳里,皇上显然是有备而来,若半点好处不让与她,唯恐她恼羞成怒,鱼死网破,不如暂且将都察院之权分与她。洛珅与洛珺二人,虽不是我们的人,有洛琦从旁相劝,何愁他们不归顺。况且皇上只暂免你与右都御史的职位,他二人代掌的也是副都御使之职,想来皇上还是留有余地,你且回府思过,切勿生事,老夫会找个时机,让你官复原职。” 关凛得了姜壖许诺,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对姜壖躬身行礼,先上轿走了。 姜壖又将何泽岳伦召到跟前,“老夫有预感,今日庭审,只是一个开始,皇上既召了你与何泽一同庭审,想必也有心介入户部与吏部的事务,若之后的牵扯只涉及初元令之实行与都察院官员的升迁罢免,我们便由她行事,若她得寸进尺,我们也不必客气。” 何泽与岳伦对望一眼,双双应是。今日庭审,他们都被毓秀闪了个措手不及,崔刘两家往来的假信件、刘妇的诉请书与活着的人证胡元,都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姜壖料定毓秀是有心想攻其不备,今日是他准备不周,让她占到便宜,明日就不一样了,他有一夜的时间详加准备,反客为主,让彼此的盈亏损益止于此时。 姜壖拉住何泽与岳伦小声吩咐了几句,又悄悄派人给南宫秋传信,吩咐她查清纪诗在林州所为,见程棉与迟朗一同走出大理寺,才上轿而去。 程棉与迟朗相视一笑,程棉如释重负,迟朗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程棉见迟朗面色凌然,猜他心中得意,面上难得现出一丝赧色,讪讪道,“敬远之前为何如此笃定皇上布置周密,有备而来?” 迟朗摇头笑道,“我之前并不笃定皇上布置周密,却猜到她是有备而来,否则不会匆匆宣叫庭审,案件勘察的一些细节连你我都隐瞒了。” 程棉心有余悸,“我并非不相信皇上,只是没想到她在林州布置到这种地步,纪诗取得步步进展也从未向我们知会,大理寺上下不知内情,我难免会心焦。” 迟朗微微一笑,“纪诗是皇上的一张王牌,他比华殿下优胜之处就在于其在江湖上的人脉,兼有前车之鉴,做事必定加倍谨慎。有一件事是元知之前不知,我也不敢贸然告知你的。” 程棉一皱眉头,“敬远有什么事瞒着我?” 迟朗笑道,“纪殿下虽是万中无一的侠客,于查案寻证上毕竟尚有不足,皇上在他临行之前,要我将刑部六名刑名不快指派给他调用。他之所以在林州查到人证物证,那六人功不可没。” 程棉一挑眉毛,似笑非笑地摇头道,“怪不得你一早就从容自若,原来是明知林州有人暗查取证。” 迟朗点头笑道,“这就是皇上的厉害之处,她派刑部之人明察,又另派大理寺人协查,大理寺人中只有一个纪诗是她真正差遣之人,纪诗差遣的又是刑部最资深的六个刑名捕快。姜壖的人防的是大理寺少卿陆续,虽然也有心防备纪诗,却不料他来无影去无踪,行事无迹可寻,搜证隐秘,防不胜防。” 166阅读网 336 18.04.17 ? 程棉与迟朗正说着话,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尚书大人谬赞,此番能在林州查到诸多新证, 大人密派的六个刑名捕快功不可没。” 说话的正是纪诗,他走路悄无声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二人身后的。 程棉与迟朗对视一眼, 摇头轻笑,面上皆有尴尬之意, 双双回身对纪诗行拜礼, “殿下。” 纪诗笑容淡然, 工整回了一礼,“我如今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的司直, 二位大人不必客气。” 程棉看了一眼迟朗, 万年平板的脸上多了一分柔和,“殿下此番查案辛苦劳顿,为皇上分忧,为我等解难,理当受这一拜。” 迟朗也在一旁点头, 笑容别有深意;纪诗一派淡然, 对二人笑道, “四围比我身手灵巧的高手比比皆是, 我既能悄无声息走到大人身后, 他们兴许也能在一旁密听二位私语,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二位大人小心为上。” 话一说完,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抑或是,大人故意将你要说的说与人听。” 程棉默然点头,迟朗淡然笑道,“是我等疏忽了,殿下提点的极是。大理寺的牢狱大理寺卿已安排妥当,必保万无一失,我二人这就回府了。” 纪诗并不行回礼,而是上前一步,对程棉道,“敢问程大人,笑染是否在你府上?” 程棉听纪诗以表字称陶菁,心知二人关系不俗,就据实回一句,“笑染的确暂住在我家中。” 纪诗笑道,“我与笑染交厚,一早就知他病了,如今终得空闲,想去探望,不知大理寺卿能否行方便?” 程棉怎敢说不,看了一眼迟朗,痛快应承下来,“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殿下若不弃,便一同随我来。” 迟朗在旁笑道,“我已有几日不曾到程兄府上拜访,今日劳烦你招待愚兄一餐饭?” 程棉嗤笑道,“敬远若不嫌弃粗茶淡饭,尽管来吃。” 二人商议毕,各自上轿,纪诗叫侍从牵马来,随身带两个随从,跟在二人轿后骑马到程棉府上。 程棉为陶菁安排一处独院,三人在前堂饮了茶,程棉便引二人到后院。三人走到院门口,还未敲门,就听到院中有兵器挥舞的响动。 纪诗猜院中有人舞剑,便阻拦了侍从敲门的动作,伸手推开虚掩的院门。 月下一个身段轻盈的女子,跳跃翻腾,长袖飘舞,手中一柄装饰的木剑,舞的至美。 纪诗在廊下看到了披裹厚暖的陶菁,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女子舞剑,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还同从前一样,喜欢看人舞剑,这是他思考的方式,每每他这么做时,脑子里一定在做极重要的决定。 陶菁望见纪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本想撑着椅子站起身,又觉得懒,就只对他欠了欠身。 纪诗轻笑着走到陶菁面前,屈身问一句,“站都站不起来,你的病又重了?” 陶菁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中满是笑意,望着纪诗回一句,“好不了也死不了,自是比不得你来去自由。” 纪诗笑容一僵,默然看着陶菁轻轻叹一口气,召侍从搬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程棉和迟朗站在院门外,见纪诗落座,便没有进门,转身一同走了。纪诗陪陶菁看了半晌剑舞,才在一处私语起来。 蓝荞一早已见到来客,陶菁不叫她停,她也不敢停,几次间隙,她见陶菁与纪诗在廊下窃窃私语,像是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便越发知分寸,刻意避嫌,不敢靠前。 毓秀回宫时,早过了上灯时分,她到宫门就下了龙辇,坐轿子回金麟殿。 周赟心知毓秀劳累,一早就吩咐宫人准备晚膳,又叫嬷嬷伺候她沐浴更衣。 毓秀叫周赟在殿中点燃一支安神香,遣退宫人,她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 鼻子里的安神香渐渐失了原本的气味,毓秀四肢麻痹,眼皮也重的厉害,恍惚中但见一个黑影闪进殿中,距离她的浴桶只有一步之遥。 毓秀想叫来人,喉咙却怎么也发出不了声音,她的两只胳膊架在浴桶边沿,想动一动,身体却不受控地滑进水里。 水没过头顶,灌进口鼻,溺水窒息的感觉,一如她年少时一跃跳进锦鲤池的一瞬,又似她在帝陵中关在那个抽掉空气的墓室里等死。 好在痛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有人把她从浴桶中捞出来,拍她的背,压她的肚子,把她胸中的积水挤出来,捏着她的下颌骨,过一口气给她。 对方唇上冰冷的温度让毓秀打了一个冷战,一口气过后,那两片冰冷的唇刻意的流连却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毓秀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身体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只能任由人在她身上裹了一张丝被,抱起来放到床上。 那人扶着她,往她嘴里喂凉茶。 凉茶入肚,毓秀清醒了不少,睁开眼,见到坐在她床边的人是华砚。 毓秀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感觉十分奇妙。从前的华砚,虽然同她亲近,一言一行却刻意避嫌,极少的几次透露情绪,表白心声,只让人心痛。而如今的华砚,亲近她时,没有一分不自在,却也正是这一分没有不自在,更让人心痛。 华砚见毓秀凝眉深思,面上却一派淡然,嘴角淡淡的笑容,似乎只是为了礼貌,“皇上醒了?” 毓秀低下头,扶着额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华砚躬身一拜,正色回一句,“有人在皇上的安神香里动了手脚。” 毓秀整理凌乱的思虑,强打精神问一句,“他们在我的安神香里动了什么手脚?” 华砚沉声道,“安神香的中段换成了普通的迷香,虽不致命,却会让人昏睡不醒,因皇上才在沐浴,情形就十分危险了。” 毓秀抓紧裹在身上的丝被,面色越发阴沉,“他们知道我有修罗使随侍左右,还要行此事,想来不是真的要我的性命,只是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对抗姜家。” 华砚面上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想必是皇上在今日庭审时伤了姜壖的元气。” 毓秀冷笑道,“若小小一个都察院就伤了姜壖的元气,来日朕收复六部,他又会如何行事?” 华砚从屏风处拿了衣服递给毓秀,转身站在一边,背对她问一句,“皇上可要彻查?” 毓秀一边穿衣,一边回一句,“惜墨所谓的彻查,是追查金麟殿服侍我的人中,有谁是姜家的内应?” 华砚咬牙道,“皇上身边有这样的人,无异于抱虎枕蛟,若不尽早处置,后患无穷。” 毓秀披外袍下床,走到华砚面前,笑着对他说一句,“他们敢在我身边安插奸细,本是为用在最要紧的时候,如今逼得早早显身,于我们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华砚猜到毓秀想将计就计,拿姜家的奸细做文章,他却不情愿,“皇上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你身边那一把刀,要尽早查出,尽早铲除。” 毓秀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一杯茶,喝一口觉得凉,又吐回到茶杯里,“查是一定要查的,是否要现在处置,我还要再想一想。我身边既然有一把刀,与其除掉,不如拿它为我所用。” 华砚上前一步,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皇上要用反间计?” 毓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坐到座上;华砚见毓秀不说话,干脆坐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放在桌上,叹息着说一句,“秀儿自以为是真龙天子,遇难逢凶化吉,才有恃无恐,不知收敛?” 毓秀听华砚语气严厉,心里吃惊,忙扭头去看他的脸色,疑惑当下他这一分愠意,是出于忠君之心,还是挚友之情。 毓秀坐直身子,直直望着华砚的一双眼睛,握她的手试探着问一句,“惜墨为何恼怒?” 华砚别开眼,面上的波澜再也不见,“臣并无恼怒,皇上的安危关乎社稷,臣怎能不担忧?” 毓秀还要再问,门外就有众侍从齐跪求情,呼号周赟奄奄一息,请皇上网开一面。 华砚起身对毓秀点点头,戴好面具,开窗跳了出去。 殿门一开,门外站着面色凌然的凌音,他脚下趴着只剩一口气的周赟。 毓秀心里一惊,以为是凌音下令对周赟施以笞杖之刑,忙快步上前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凌音碧眼闪闪,淡然望着毓秀回一句,“臣也不知他为何如此,若不是臣阻止刑官,他此刻恐怕已被人打死了。” 毓秀一皱眉头,望着跪地磕头不止的梁岱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岱支支吾吾,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眼神满是闪躲,“下士也不知周侍书为何如此,只说皇上吩咐,打到他断气为止。” 166阅读网 337 18.04.19 ? 毓秀猜到周赟为何如此, 就没有问,吩咐人将重伤昏迷的人抬到榻上, 一边传御医, 一边屏退殿中闲杂人等。 殿门一关, 毓秀就对凌音问道, “事出时,你们都在殿外?” 凌音凝眉道, “皇上今日亲到大理寺主持审案, 为保万无一失, 臣乔装隐在暗处, 皇上回宫之后, 我也没有马上回宫。事出时,臣与惜墨在金麟殿上赏月, 皇上入浴, 修罗使禀报偏殿中气味有异,惜墨掀窗角一闻, 知有人放迷香, 他就跳进殿中看顾皇上。” 毓秀笑道,“他看顾我时,悦声就处置了当值的侍从?” 凌音以为毓秀要兴师问罪, 忙摇头道,“臣并未追责周赟。” 毓秀点头道, “虽未追责, 到底问话了?朕只想知道你问他时是以修罗堂主的身份, 还是以棋妃殿下的身份?” 凌音犹豫了一下,据实答道,“臣问话时身着夜行衣,自然是以修罗使的身份。” “你是如何问他的?” “我问他安神香是谁取的、谁点的,燃点之前可有细细查验过?” “他又如何回答?” 凌音抬眼看了毓秀的表情,谨慎回一句,“他说安神香是他亲自取的,也是他亲自燃的,查验也是他亲自查验的。” 毓秀面色一沉,“你问他话时,可有旁人在场?” 凌音轻咳一声,“周赟本守在殿外,听到殿中有水声,心中不祥,才推门进来查看皇上。”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周赟心思清楚,想来在进门后看到你的时候,就猜到你的身份,你便与他实话实说,告知他有人在安神香中做了手脚?” 凌音咬牙道,“周赟本是皇上心腹,一贯忠心耿耿,此番事出,内中必有蹊跷,臣的本意是想看看他回话时的反应。” 毓秀一挑眉毛,“他反应如何?” 凌音想了一想,斟酌答道,“若他不是一个高明的戏子,那他就是真的不知内情。” 毓秀看了看周赟血肉模糊的身体,叹息道,“姜家这一招看似是打草惊蛇的下下招,实则有心险恶。布局人心知我倾心信任周赟,安神香事一出,我怎能不对他心生芥蒂。就算我认定他清白无垢,周赟也会因为愧疚,做出像今日这般自残之事。如今正是紧要关口,我身边无人可用,无异于折断一手,于之后的审案大大不利。” 凌音思索半晌,试探着说一句,“皇上可有想过,周赟是姜壖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 虽说只是猜想,毓秀已浑身发凉,若周赟当真是姜壖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她原本握在手里的胜算,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凌音看了一眼榻上的周赟,压声对毓秀道,“皇上一贯用人谨慎,为何不疑周赟,若今日之事当真是他一手操控,事后又用这一出苦肉计骗取皇上的信任……” 话虽然只说了一半,毓秀却已猜到他为出口的话是“后果不堪设想”。 毓秀不是没动过念头,怀疑周赟是奸细,可这种念头荒谬的就像是要她怀疑华砚是奸细。 周赟兴许会被人蒙蔽,遭人陷害,抑或被人利用,却不会处心积虑谋算她。若他当真站在她的对立面,她恐怕早已万劫不复。 “若不是悦声换了平服阻拦刑官行刑,周赟恐怕凶多吉少,他方才只知你是修罗使,并不知你真正的身份,就算猜到你真正的身份,又如何笃定你会解救他?” 凌音不知如何回话,一双眉头却皱的紧紧,“周侍书谋害皇上,难逃一死,索性破釜沉舟,试这一试。” 毓秀笑着摇摇头,“悦声认定周赟居心叵测,他所做的事在你眼里必定都别有心机。待他醒了我亲自问他一问,若他的回复让我有半点怀疑,为稳妥起见,我再不重用他就是了。” 凌音本意是劝毓秀远离周赟,现下当真听她这么说,反倒起了犹豫之心,“莫非是姜家故意用计,让皇上疏远周赟,自断一手?” 毓秀嗤笑出声,“朕已说了,姜家此招,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为的是诬陷清白之人,扰乱人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认定周赟,就认定到底。这半年来侍从之中有谁行踪诡秘,对外串联,要靠修罗堂查清楚,还周赟一个清白。” 凌音见毓秀面色坚毅,并无动摇之色,不好再劝,听门外禀报说御医到了,就顺势请退。 廉御医进门时见到周赟的惨状,着实吃了一惊,以为又是毓秀下令对下动刑,话也不敢说重,替人诊了脉,开了药,吩咐手下小太医为其处治伤口,除了叮嘱该如何养治,半字不多说。 毓秀心知廉御医错怪了她,她虽不愿宫中人误会她狠心,却又碍于尊严不好开口解释。好在郑乔几个侍从十分识趣,送廉御医到殿外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皇上今日沐浴时突发头痛症,身边无人服侍,险些出了大事,周侍书满心愧疚,知皇上仁慈,不肯罚他,就找了刑官自罚以谢罪。” 廉御医听罢这一言,若有所思,转身去了。 郑乔望着廉御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化成一声叹息;一旁的梁岱望着郑乔,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御医走后,毓秀遣退了殿中人,亲自喂周赟喝了一杯水。 周赟在御医为其处治伤口时就已醒了,除了最初几声哀痛,再不出一声。 方才发生如此危急之事,若不是毓秀身边有修罗使保护,恐怕已凶多吉少,他行事不够谨慎,让有心人寻到可乘之机,理应挨这一顿杖刑,即便毓秀心思清楚,认定他清白,他也要给毓秀一个交代。 重伤如此,他也觉得无颜面对君上。 毓秀见周赟伏在榻上,虽未垂泣,却也不敢抬头,猜到他心中所想,就坐到他身边安抚一句,“金麟殿是朕的寝殿,不管是正殿也好,偏殿也罢,都不能留你养伤,你若好些了,朕就吩咐送你回去。” 周赟挣扎着想起身,被毓秀抬手按住,“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朕赦你无罪。” 周赟就着趴伏的姿势对毓秀道,“下士无能,让皇上涉险,罪不可赦,请皇上责罚。” 毓秀苦笑道,“你已自作主张替朕罚了,朕还有什么话好说。” 周赟本就愧疚难当,听到“自作主张”四个字,更不知如何是好,“皇上……” 毓秀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到周赟枕边,“话不必多说,孰是孰非,朕心里都明白。” 周赟心中滋味万千,到底不敢十分笃定,御医替他诊治时,他已猜到毓秀是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她心无芥蒂。她既不想多说,他也不必解释。 毓秀才要开口叫人,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向周赟问一句,“你一贯稳重,今日却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是当真乱了阵脚,还是刻意而为之?” 周赟撑着胳膊看着毓秀,斟酌回一句,“下士请刑官施刑,的确是一时冲动,却也并非未经思虑。” 毓秀明了他话中的意思,点头笑道,“既如此,朕就放心了,你回去好好养伤,养好了再回来伺候。你不在时,朕身边要一人代你行事,你心中可有推荐的人选?” 周赟凝眉思索半晌,回话道,“若皇上要如下士这般行事稳重,循规蹈矩的,郑乔可胜任,若要随机应变,圆滑融通的,恐怕就数梁岱了。” 毓秀眯眼笑道,“梁岱?栋梁之梁,岱岳之岱?” 周赟颔首道,“正是。”话一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臣对方才推荐的人并不能十分力保,请皇上明鉴。” 毓秀点头道,“朕明白了,自会明察,你放心去。” 话一说完,就在他手上安抚地拍了两拍,一边叫来人将人抬回椒兰院休养。 周赟被抬下榻时,见毓秀面沉如水,并无波澜,心中又动摇起来,拼命挣扎着跪到地上,俯首磕头,抓着毓秀的裙裳下摆,哀哀道,“皇上若因今日之事对下士有一分存疑,下士不如身死以明志。” 毓秀吩咐左右将周赟扶起身,安置在铺了软垫的藤架上,握着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你被抬进偏殿时,人已醒了,我与悦声说话时明知你醒着,却不曾忌讳,你如今已得知这宫中最大的秘密,若还有一分存疑朕不信任你,那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岂不是都没有了意义?” 周赟如遭雷劈,惊的瞪大了眼睛,他方才的确在被抬到偏殿的中途就醒了,听到毓秀与凌音说话,为了避嫌,才硬着头皮装晕,谁知早被毓秀看在眼里。 怪不得凌音会问那一句“为何不疑”…… 周赟出门时想看一眼毓秀的表情,却只看到她仰头饮了那一杯方才倒给他的水。 166阅读网 338 18.05.02 ? 守夜的是郑乔与梁岱, 毓秀一晚辗转反侧, 不得安眠。 一早起, 她正坐在床上揉头上几处穴位,殿外就有侍从禀报, 说太妃驾到。 毓秀叫姜汜在偏殿暂候, 吩咐侍从伺候她洗漱更衣,精装打扮之后才请人进殿相见。 姜汜进门的时候,毓秀已坐在桌前预备用早膳, 她便叫侍从加了一副碗筷, 请他坐下来陪她用膳。 两个各自喝了一碗汤,寒暄几句,姜汜道,“臣听说皇上昨晚入浴时出了一点小意外?”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 “意外称不上,只是朕一时不小心, 周赟小题大做,闹的合宫皆知,如今连皇叔都惊动了。” 姜汜轻轻叹一口气, “陶菁与康宁离了金麟殿, 皇上身边本也只剩四个侍墨,周赟又晋升侍书, 梁岱三人轮班很是不易, 臣同皇上提了几次, 皇上一直不肯在身边填补人手, 如今周赟也伤了,皇上若恩准添人,也是体恤下位。” 毓秀猜到姜汜用心,他说的有理有据,她也不好驳斥,只能顺势应承下来,“既如此,就请皇叔从内务府选三人到金麟殿伺候。” 姜汜得毓秀首肯,浅笑着应了一声,二人一同用了早膳,随意说了几句闲话。 用罢早膳,姜汜亲自送毓秀出殿上轿,待毓秀的轿子走远了,他才摆驾回宫,谁料半路遇到姜郁。 姜郁身边无仪帐跟随,只有傅容一人。 二人迎上彼此,侍从们知情识趣地跟远了些,只留他们并肩而行。 姜汜轻声说一句,“伯良有话要说?” 姜郁看也不看姜汜,反问道,“皇叔也听说昨晚发生的事?” 姜汜扭头看了一眼姜郁,见姜郁面无表情,一时也猜不出他问话的意思,“周赟自罚合宫皆知,如今谣言四起,许多不知内情的人都猜测他为何要如此?” 姜郁冷笑道,“皇叔不知他为何如此?” 姜汜被问的一愣,半晌才斟酌回一句,“我只听说皇上昨晚沐浴时身边无人伺候,险些溺在水中,周赟惭愧自责,自罚谢罪。”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了姜汜一眼,“我听到的也是这个说辞,却不知皇叔所谓的谣言是什么谣言?” 姜汜笑的别有意味,“事发时皇上身边无人伺候并非周赟之过,是皇上喜清净才将宫人都屏退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皇上也有惊无险,若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周赟何至于自罚如此,想来当中必有隐情。” 姜郁猜到姜汜暗示什么,就顺势问一句,“皇叔到底想说什么?” 姜汜呵呵笑道,“皇上抬举侍从不是第一次了,陶菁之后,她便对周赟另眼相看,宫人难免揣测二人的关系。” 姜郁微微一笑,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不管皇上与周赟亲密到何种地步,昨日皇上沐浴溺水之事,都不是小事。” 姜汜一皱眉头,看了一眼姜郁,姜郁也停住脚步看向姜汜,二人对面而立,面上却并无波澜。 宫人们远远站在一旁,无一人敢抬头。 姜汜半晌没说一句话,沉默的久了,气氛难免尴尬,他从姜郁面上看不出端倪,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一阵冷风吹过,姜汜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姜郁这才开口笑道,“皇叔才去见皇上,是为了给金麟殿添人?” 姜汜也笑,二人这才慢慢踱步走起来,“陶菁与康宁离了金麟殿,周赟又被皇上选做侍书,他这一伤,皇上身边无人,我才提议从内务府选几人去填充。” 姜郁笑道,“皇叔选的是贴身伺候皇上的侍墨,而并非做粗重活计或跑腿打杂的侍从,从内务府选来的新人不知皇上喜好,如何伺候?” 姜汜停住脚步,凝眉看了姜郁半晌,试探着问一句,“伯良有何良策?” 姜郁笑道,“陶菁既出宫,康宁已闲置,何不将其调回金麟殿?” 姜汜想了一想,小声问一句,“伯良为何执着于康宁?莫非你熟知他的人品德行?” 姜郁点头笑道,“康宁入宫有些时日,毕竟比新人可靠,皇叔以为如何?” 姜汜点头笑道,“伯良既如此说,就依照你的意思将康宁调回金麟殿,至于之外两人,我心中已有人选。” 姜郁无不应,将姜汜一道送回永寿宫,才自回宫。 毓秀到仁和殿时,众臣都已在殿中等候。她坐上高位后环视众人,轻笑着说一句,“众爱卿心里一定好奇昨日庭审的结果,庭审才一日,案情已颇有进展,朕昨日已下了口谕,请姜相今日在朝堂宣读。” 姜壖拜道,“宰相府连夜草拟圣旨,请皇上先过目。老臣年纪大了,中气不足,还是请皇上的侍从官宣读圣旨。” 毓秀对陈赓点点头,陈赓便从姜壖手上取了圣旨,呈到她面前。 毓秀读了圣旨里的内容,面上一派淡然,命陈赓取了玉玺落印,再交由他读与众人听。 宰相府拟的折子中规中矩,虽涵盖了都察院的人事变动,措辞用字却留有十分余地,左右都御史副都御使虽免职,罪名却说的模棱两可。 毓秀心中不悦,却不会因为这一点行文上的心机与姜壖计较,她在乎的是洛珅与洛珺代掌都察院,在最短的时间内肃清乌合之众。 众臣禀报了朝事,毓秀笑道,“昨日庭审本只有姜相与凌相在旁听审,因之后案情牵扯出了许多人,朕便请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一同听审。今日不如请六部司长一同到大理寺听审,省得之后麻烦。” 左右相与六部长齐齐行拜礼领旨,毓秀长呼一口气,吩咐退朝。 回金麟殿的路上,陈赓见毓秀愁眉不展,就大胆问一句,“皇上有心事?” 毓秀从前从未见陈赓多言,心中惊异,扭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问一句,“为什么这么问?” 陈赓低头道,“周侍书重伤,皇上难免忧心,下士等虽不如侍书知情,必加倍谦恭谨慎,为皇上分忧。” 毓秀停下脚步,望着陈赓轻笑着说一句,“你们几个都是心思清楚之人,何必过谦。周赟看似圆滑,在大是大非上却从不变通,他这样的人,朕身边有一个就够了,我只望你与郑乔隐忍为上,若当真有一日生出变故,你等切记要自保,劝解周赟不要冲动。” 陈赓一皱眉头,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心中虽不甚解,却还是恭敬应承下来。 毓秀一行未到金麟殿,远远就望见姜郁等在殿下。 他一见到她就迎上前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执姜郁手,与他一同进殿。 侍从们将午膳摆上桌,二人一同净手坐到桌前。 毓秀帮姜郁夹了一筷素菜,笑道,“昨晚的事伯良想必也听说了?” 姜郁点头笑道,“臣听说皇上无碍,以免节外生枝,就没有来金麟殿,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若谨慎过度,难免有节外生枝之嫌。” 毓秀笑容愈浓,“伯良说的正是我想说的,幸而你没有接到消息就匆匆赶来,到底比悦声稳重。” 姜郁垂眉喝了一口汤,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情绪,“亏得悦声救了周赟一命。” 毓秀不经意地一皱眉头,又马上舒展开来。“伯良连这个都知道,这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姜郁明知毓秀言有深意,却并没有刻意避嫌,“皇上的秘密在臣这里很安全。”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姜郁淡然回望毓秀,眼神没有半分躲闪,二人对望半晌,毓秀才笑道,“伯良既然这么说,朕就没有不放心的道理,宫中之事,一切仰仗你了。” 姜郁笑着点点头,帮毓秀夹了一块水晶肘子,二人相视一笑,默默吃了半晌,姜郁笑道,“臣听闻皇上昨日庭审颇有收益。” 他特别用了“收益”二字,绝非不经心,毓秀头也不抬,一边喝汤,一边淡然回一句,“若说比从前有进展,也是仰仗子言从林州找到的新证。” 姜郁点头笑道,“臣从前就知皇上深谋远虑,却还是小看了你。为君者进退掣肘却还能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皇上对前朝果然不是没有野心。” 话说的露骨。 毓秀放下汤匙,笑的云淡风轻,“西琳天下是我明哲家的,更遑论前朝,既然本来就是我的,也没有所谓的野心不野心。” 姜郁笑道,“皇上明知我是什么意思,何必咬文嚼字?” 毓秀也笑,“正是因为知道伯良是什么意思,才不能不咬文嚼字,你想问我想借庭审得到什么,可直言相问。” 姜郁从善如流,“既如此,臣就斗胆一问,皇上想借庭审得到什么?“ 毓秀放下筷子,取过姜郁的酒杯,将当中的酒一饮而尽,望着他的一双蓝眸淡然回一句,“伯良以为,在都察院之后,朕还能顺理成章得到哪一部?” 166阅读网 339 18.05.07 ? 毓秀用过午膳,乘龙辇去往大理寺。她到时, 左右相、三司长与其余五部尚书都已等在堂中, 见她进门,就齐齐起身行拜礼迎接。 毓秀穿堂上座, 笑着叫众人免礼落座。 白两仍坐在大案桌下的小桌上,起身对毓秀行跪礼, 众臣落座之后, 他才默默起身坐回桌前。 毓秀扭头对白两笑了一笑, 小声吩咐郑乔取了昨日的案卷,放在面前翻看。 众臣在下首等了半晌, 毓秀只默默看卷,不发一言。 姜壖与何泽面面相觑,脸色越发阴沉;程棉与迟朗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洛珅与洛珺坐于程棉与迟朗身边,他二人才接了圣旨,还未及到都察院添名, 就来了大理寺。走马上任虽匆忙,却也一早就知案情内幕, 未免人多疑,在毓秀到来之前, 他们也叫人送了誊抄的案卷查看。 他二人在翰林院时,风评口碑皆佳, 然而毕竟不如在六部与各司掌有实权, 忽而转换角色, 却各自泰然自若,气势威严不差半分。 毓秀看在眼里,心中暗喜,洛家的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加上他们从小学的与洛琦不同,善通权谋,却内心明澈,皆是外圆内方,黑白分明之人,正是言官之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毓秀合上案卷,环视下首众臣,笑着说一句,“都察院几位重臣被免职,什么理由案卷中写的清楚明白。今日是重审的第二日,昨日断在哪里,今日就审在哪里,林州案因林州道监察御史的私心而起,朕今日就问个明白,那九位御史的私心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势力。” 姜壖听毓秀说的是“免职”而非“停职”,心中已是惊异。她话音刚落,迟朗就高声说一句,“带人犯王育、赵才、陈奇。” 三人被带到堂上,各个脸色惨白,瑟缩不语。 姜壖一皱眉头,冷笑着问毓秀道,“皇上昨晚可吩咐人对这三人用刑?” 毓秀低头喝了一口茶,并不答话,只微笑着看了一眼迟朗。 迟朗起身对姜壖拜道,“姜相猜的不错。他三人身为御史,犯的是谋害钦差的重罪,既已罢免官职,褫夺功名,自与寻常人犯无异。臣身为邢部长官,定要按律行事,二刑三审,取到口供,便于皇上今日问案。” 姜壖眯眼看着迟朗,半晌也未说一句话。 灵犀心知姜壖恼怒,堂上又无一人敢开口,气氛尴尬时,她便笑着说一句,“敢问尚书大人,何为二刑三审?” 迟朗对灵犀一拜,笑道,“回恭王殿下,二刑三审是刑部夜审必不可少的两部流程,二更过刑,三更过审,日审日堂,夜审夜堂,人犯在二更时恐惧,用刑最佳,三更时软弱,问供事半功倍。” 灵犀看了一眼毓秀,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毓秀对迟朗点点头,迟朗便坐回座上。姜壖不依不饶,开口问一句,“不知尚书大人对他三人动了什么刑?又问出什么供?” 迟朗淡然笑道,“夜审刑讯是刑部的机密,姜相恕下臣不能直言相告。” 姜壖冷笑道,“这堂上谁不知尚书大人是严官,若这三人被你屈打成招,口供如何作数?” 迟朗才要回话,就被毓秀挥手打断,“他三人面上虽有恐惧之意,身上却并无棍棒鞭伤,姜相大可不必担心迟爱卿对他们用了什么重刑。刑讯请供,你我都不是行家,不比迟爱卿驾轻就熟,何不稍安勿躁,听他夜审的结果。” 姜壖眼中的恼怒掩盖不住,他本以为经过一夜准备,今日能反客为主,占据上风,谁知昨夜刑部竟又弄出夜审,开局就让他措手不及。 何泽心中也十分忐忑,却只能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思,静观其变。 迟朗起身对毓秀一拜,又对姜壖与凌寒香一拜,传人奉上昨夜夜审的供状,正色道,“昨日皇上已询问出端倪,我等连夜再审,他三人皆已招认,此一番林州案陷害乐平县令崔勤是受人指使,而并非主谋。” 姜壖望着堂下跪着的三人,冷笑道,“人犯为脱罪,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却不知他们招认的所谓幕后主谋是谁?” 迟朗笑的云淡风轻,对王育三人道,“不如你们自己说,你们昨晚招认的幕后主谋是谁?” 王育抬头看了一眼迟朗,又看了一眼姜壖,哪里敢说半句话,趴在地上装死。 毓秀低头看了迟朗呈上的供书,好半晌也没有动作。 满堂寂静,一双双眼睛都望着毓秀。凌寒香原本想开口,但见程棉迟朗一派淡然,便知毓秀胸有成竹,索性也乐得沉默。 姜壖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毓秀早已注意到姜壖的注视,只是不想理会,她明明读过供书,却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黯然开口道,“朕心中惊涛骇浪,不可置信,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壖不知供书里写了什么,牵扯到何种地步,毓秀越是把话说的模棱两可,他心中越是不确定,“皇上可否把供书给老臣看一看?” 他一句话说完,也不等毓秀应允,就叫身边的侍从到上首去拿供书。 毓秀像是没看到走上前来的侍从,直直望着姜壖说一句,“若案件的真相真如三人供书中所述,我西琳的官场腐坏的程度,就不是简单一个损毁梁柱能说清的了。” 姜壖的侍从僵立在桌旁进退不能,毓秀一双眼环视坐着的众臣,程棉第一个起身,迟朗紧随其后,待灵犀与凌寒香也起身之后,姜壖与其余四部长也不得不起身,众人齐齐对毓秀行拜礼,“皇上息怒。” 姜壖的侍从趁势退回他身后,姜壖看了那侍从一眼,眼神冷冽,让人胆寒。 毓秀颓坐在座上,着实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众人拜了半晌,她也不动不说话,姜壖等难免要怀疑她故弄玄虚。 灵犀一皱眉头,从座上走到上首,伏在毓秀耳边小声说一句,“供书中到底写了什么,皇姐竟忧心如此?” 毓秀一声轻叹,将供书递到灵犀手里,灵犀匆匆读了一遍,目光越发深沉,“此事非同小可,皇姐恐怕要亲自审过才好服众。” 姜壖一听这话,哪里还稳得住,亲自走上前对毓秀重拜,“供书中到底写了什么,皇上可否准老臣看一看。”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招手让他到身边,灵犀侧了半边身子,他便就着别扭的姿势将供书的内容读了。 读过之后,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三人的供述中并未牵扯都察院以外的人,忧的是,都察院被停职的几位堂官,都被指认成主谋。 姜壖向来诟病关凛的人品才学、办事能力,却又不能不保他,若关凛落马,即便对他的掌权没有实质性影响,他的颜面也会因此受损,跟随他的人心就会动摇。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决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灵犀才要再劝毓秀当堂开审,姜壖就挥袖阻拦了灵犀的话,小声对毓秀道,“老臣有几句话对皇上说,请皇上恩准。” “姜相请说。” 姜壖轻咳一声,“臣有几句话要对皇上私说。” 毓秀故作懵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请姜相随我到后堂来。” 姜壖一口闷气顶到喉咙,恨不得将毓秀千刀万剐,待二人走到后堂,他才稍稍缓和了脸色,拜道,“三人供书中认定关凛是幕后指使,不管是真是假,于朝廷都无益。” 毓秀哀叹着坐到座上,指着下首的座位对姜壖道,“姜相不必心急,你想的就是我想的,否则我也不会带你到这里商量对策了。” 姜壖拜道,“皇上圣明,如今都察院四位堂官皆已停职,若追究到底,恐怕要掀出一场血雨腥风,不如就依照皇上的意思,置换堂官,暗下肃清整顿。” 毓秀点头道,“朕何尝不想如此,昨日之所以没有当着众臣的面审问王育到底,也是想给关凛留有余地。可如今看来,林州案的牵涉绝非都察院一部事,关凛是否对外勾连也未可知,若暗自压下都察院这一条线索,林州案也审不下去,这又如何是好?” 姜壖见毓秀眉头紧锁,面上却并无纠结之意,显然是故作姿态,心中恼怒难当,“皇上已顺从心意将都察院收入囊中,当真要对关凛赶尽杀绝?” 毓秀听姜壖语气严厉,措辞粗鲁,心知他到了极限,就笑着说一句,“姜相这话是什么意思,朕只不过是就事论事,为重审林州案得到一个结果。” 姜壖示软不成,硬碰无果,只能破釜沉舟,兵行险着,对毓秀拜道,“皇上若一意孤行,据实审案,老臣也不便说甚,只看最后庭审的结果就是了。” 一句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166阅读网 340 18.05.09 ? 毓秀望着姜壖的背影,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在外等候的侍从见门开着, 毓秀又没有要起身的模样,就知情识趣地把门关了。 毓秀都坐在座上动也不动, 好半晌才对着屏风的方向笑着说一句,“你出来。” 屏风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毓秀也不在意, 起身走到屏风边, 隔着屏风说一句,“你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句说完,她就自回座上悠然喝茶。 半晌之后,屏风后终于走出一人。 正是陶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毓秀本以为自己不会失态,却在看到陶菁雪白的一张脸的那一刻,心酸不已。 陶菁躬身对毓秀行一礼, 垂着眼没有抬头。 毓秀看不清陶菁脸上的表情,明知他刻意疏离, 原本想说的话也都哽在喉咙里。 二人沉默半晌,气氛尴尬诡异, 毓秀不叫陶菁坐,陶菁就一直站着, 直到毓秀喝完了一杯茶, 亲自起身倒第二杯的时候, 陶菁才微微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一句,“皇上怎么知道我在屏风后面?” 毓秀将倒好的茶递到陶菁手里,轻声笑道,“从我进入后堂的那一刻,就闻到淡淡的桃花香味,这香味只有你身上才有。”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他身上的香味已经比从前淡了许多,她要靠近了那扇屏风,才敢确定他确实在屏风之后。 陶菁在屏风后极力忍耐,才没有发出咳嗽声,如今后堂只有他与毓秀两人,他怎么也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茶杯递回给毓秀,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绢,遮住嘴巴压抑地咳嗽。 毓秀忙将茶杯发到一旁的桌上,伸手想扶陶菁,却被他轻轻躲过了。 毓秀的手僵在半空中,满心尴尬。陶菁退到一边,咳嗽声不止,还是不看毓秀。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掩藏了失落的表情,自回上位去坐,待陶菁的咳嗽稍微缓和,她才开口问一句,“你身子抱恙,坐下说话。” 陶菁笑着摇摇头,沉音回一句,“不坐了。” “为什么不坐?” “坐下了,就不能走到皇上身边了。” 方才明明是他躲避她,现在又为什么说这种让她恍惚的话? 毓秀一瞬失神,呆呆望着陶菁半晌,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你是随程棉与白两来的?” 陶菁将唇边的白绢捏到手心里,眉头轻皱,眼神飘忽,目光还是没有落到毓秀脸上,“皇上以为我来干什么?” 毓秀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子言昨晚去见你的事,我知道,你对他说的话,他也一点不漏转述于我。即便如此,你还是放心不下?” 陶菁长呼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终于抬眼看了毓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皇上真的不知道?” 二人对视的一瞬,毓秀像被陶菁的目光烫了一般,心跳的犹如鼓鸣,“我想亲口听你说。” 陶菁目光如水,望着毓秀往前又走了两步,面上竟满是哀伤,“我来这是抱着一丝希望。” 毓秀渐渐的就要喘不过起来,“你抱着什么希望?” 陶菁沉默半晌,眼中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皇上一再明知故问,难道真的要逼我说出那一句话。” 毓秀眼神飘忽,说话的声音也几不可闻,“你说吗?” 陶菁苦笑道,“我冒着风险,拖着残躯来这,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 毓秀如鲠在喉,心像被钝刀刺中,除了疼还是疼,“方才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陶菁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一手扶着桌沿,“你进门的时候,我并没有准备好,你叫我,我才犹豫要不要让你看到我这幅样子。” “哪副样子?” “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就是你方才一直不肯抬头看我的理由?” 陶菁笑了一笑,望着毓秀的眼睛又向前走了两步,“我原本打定主意不看你,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看了你,就再不能不看你。” 毓秀的防线全线崩溃,想起身,陶菁却已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一条腿跪到地上,抱着她,半伏在她腿上。 他的耳朵几乎就贴在她小腹上,像是在听什么,又像只是在无意中做了这个动作。 毓秀有孕之后,对人多了许多防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容许人靠近她的小腹,如今贴在她身上的人是陶菁,她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两个人此时此刻的位置就该如此,如此的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毓秀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一直都没有实干,即便那些让她不适的反应真实存在,她却从来也不觉得自己与从前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直到现在。 即便实在宫外的那些与陶菁相处的日月,她也不奢求他对她的态度会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改变,可是现在,当他距离她如此近的现在,她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她从前绝不会卑躬屈膝,丢弃自尊去挽留一个男人,即便示弱,也绝不是为了感情二字。可如今,她却有冲动想开口对他说一句,“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也愿意在我身边留下非你不可的位置。” 若不是她望见自己袖口的龙纹,她恐怕已经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了。 陶菁的脸尽在咫尺,毓秀越发觉得他面色如雪,唇色如纸,整个身体只剩一分支撑,呼吸也微弱的近乎于无。 陶菁不动,毓秀就不动,她只觉得心疼,为他心疼,也为自己心疼,直到感觉到他抱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她才捏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她身上推起来。 从前也常常是这样,她把动情当做示弱,即便在真情流露的时候,也要给自己找一个借口。 陶菁以为毓秀又要故技重施,在短暂的失控之后换回冷颜,心中难免失望,才要起身,就被她按住肩膀。 毓秀从座上滑到地上,伸手到陶菁怀中取出白绢。 陶菁万万没想到毓秀如此,想阻止她时已经来不及了。 毓秀展开白绢,看到上面的点点血红,有些血迹已经凝结了,不像是才咳的。 他从前的习惯是每一天都要换一条干净的白绢,自从身体越发不好,就改成了一日两换。 这才不到半日的时光,他居然已经咳了这么多血。 陶菁见毓秀盯着白绢不说话,反而笑的灿烂,取回白绢,叠好了塞回袖子,一边伸手将毓秀揽在怀里,“皇上不必担忧。” 毓秀手抖了抖,极力平稳语气,“就算我不担忧,你自己也要担忧,纵容病情恶化下去,恐怕连今年的会试也考不了了。” 她说这话并非出自本心,她与他都知道,他的病之所以会落到这种地步,并非是人不作为的缘故。 陶菁嗤笑道,“考不了就不考了,皇上为何执着于此?” 毓秀从前的确执着于催促陶菁前朝为官,陶菁寒窗苦读多年,又为功名经受两年牢狱之灾,若就此荒废学业,实在可惜。 时至今日,即便他病体羸弱,她还是这么想。 求学者无人不望求功名,即便他表现的有多么玩世不恭,骨子里也不会甘心一生平凡。 当然,除此之外,她也怀有一点私心,若他不求功名,不问世事,她今后连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陶菁抚摸毓秀脊背的时候,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将她拉出来看了一眼,的确是一副失神的表情。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只是从前的这些时候,让她苦恼的并不一定是他。 陶菁心里好笑,抬手帮毓秀松了松头上的龙冠,轻声笑道,“皇上发饰太重了吗?压的年纪轻轻就连抬头纹都有了。” 毓秀拿手摸了一下额头,撑着地板站起身,将陶菁也从地上拉了起来,“最近犯头痛的次数比较多。” 陶菁起身之后并没有后退,反倒更上前一步,抚摸毓秀梳紧的发髻,笑着说一句,“恐怕不止是犯头痛的次数多,皇上的白发也多了许多,藏在黑发里面快要遮掩不住了。” 毓秀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脚跟顶到座椅的边沿,上半身向后仰,想与他拉开尽量多的距离。 她明知陶菁说这话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心里却还是别扭。 毓秀从前从不会因为容貌自惭形秽,可当下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与自我厌弃的感觉,竟如此让人颓废。 更多的是警惕。 毕竟她当初就是因为不想落入一个患得患失,万劫不复的境地,才执意将陶菁遣出宫。 毓秀眼中的哀伤如此明晰,陶菁怎么会看不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上前一步,将毓秀逼到再也不能后退,“皇上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若是当真那么想我参加会试,金榜题名,我拼尽性命去考就是了。” 166阅读网 341 18.05.17 ? 毓秀不知该怎么解释, 要她说她的忧伤并不仅仅是关于会试, 她又说不出口。 陶菁盯着毓秀的脸看了一会,笑容多了一些意味不明,原本抓着毓秀胳膊的手也松了,“皇上担忧的不仅仅是会试……” 毓秀眼看着陶菁后退了两步, 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疏离, 心中虽失落, 却也松了一口气,低头坐回座上。 陶菁见毓秀落座, 便又往后退了两步, 若有所思地望了她半晌,笑着说一句,“皇上要的很多, 多到我给不起, 除了科举会试,我猜你心里一直惦念着藏宝密室的机关图。” 毓秀的确惦念藏宝密室的藏宝图,可她当下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从陶菁手上得到任何东西。 刻意辩解有欲盖弥彰之嫌,自尊作祟,毓秀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陶菁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毓秀下首,轻笑着说一句, “机关图我会给你, 但不是现在。” 毓秀望着陶菁, 还是没有开口。 陶菁认定毓秀心里好奇, 原本想吊一吊她的胃口,却在她对他露出近乎无垢的笑容时不自觉地说一句, “我会在皇上打定主意要铲除舒家的时候将密室机关图交还给皇上。” 此番庭审,她明里是要解救崔缙与贺枚,与姜壖争几部的权利,实则是为铲除舒家,这局棋下的迂回,若不是一早就洞悉她筹谋,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毓秀心里吃惊,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陶菁既然已经猜到她的谋划,她也不必刻意隐瞒,只淡笑着说一句,“望笑染不要失言。”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菁慢悠悠喝一口茶,“姜相说的话,我在屏风后都听到了,皇上当真追究都察院到底?” 毓秀点头道,“都察院几个狼牙是林州案的第一条线索,我自然要吩咐程棉与迟朗在他几人身上下功夫。都察院的腐坏不仅仅是一部事,也牵扯到林州几位高官和朝上的那几条巨鳄,我自然要借此追查。” 陶菁一皱眉头,正色道,“姜壖言语之间已表明姿态,若皇上执意要鱼死网破,他必奉陪到底。皇上势单力薄,羽翼还未丰满,当真要在这个时候下出玉碎瓦全的险棋?” 毓秀冷笑道,“时机尚未成熟,我既不拼鱼死网破,也不求玉碎瓦全,姜壖方才故作姿态,也只不过是想试探我的态度,虚张声势,硬行震慑,这种时候局面若乱,对他的布局没有任何好处,今年是恩科之年,他有他想选的人,也有想放到棋盘里的棋子,姜壖绝不会跟我硬碰硬,我猜他恼怒的缘故,是他猜不到纪诗究竟在林州查到什么地步,我又会借林州案做到何种地步。” 陶菁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既如此,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姜壖掌权多年,在意的是将一切都掌控手中,皇上三番两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难免会对皇上生出戒心。” 他这一句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侍从的禀报,说礼部尚书求见。 来的不是程棉迟朗,自是受姜壖授意。想必是姜壖觉得他方才的态度太过坚硬,才特别叫笑面天官来缓和气氛。 陶菁起身隐在屏风之后,毓秀正襟危坐,传人进门。 何泽态度恭谨,对毓秀行大拜礼,得毓秀赐座,也执意直身而立,面上的笑容一如从前,无懈可击,“皇上迟迟不到前堂,臣等心里担忧,凌相便吩咐臣来请皇上。” 毓秀笑道,“天官来的正好,方才姜相对朕说了他的疑虑,朕心中十分犹豫,之后的案子该怎么审,朕也不知道了。” 何泽拜道,“都察院若当真一团污秽,臣身为吏部尚书,也有脱卸不了的责任。不管案件牵扯到何种地步,请皇上彻查到底,保我大熙朝堂纯净。” 毓秀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派释然,“有天官这一句话,朕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何泽走到毓秀面前,又是一拜,毓秀便从座上起身,与他一同出了后堂。 二人回到前堂时,堂上一片寂静无声,毓秀离开这半晌,堂上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何泽得毓秀恩准落座,毓秀却在座前站了半晌,面色忧虑地望着堂上每一个人,向堂下跪着的王育问一句,“昨日堂上,你招认陷害林州乐平县令,昨晚刑部夜堂,又招认陷害之事并非是你主谋,而只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可有此事?” 王育不敢抬头看毓秀,回话时也不敢压声,“确有其事。” 毓秀这才坐回座上,“这供书上写着你是受都察院几位堂官的指使,可有此事?” 王育惶惶应一声是,半晌却又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加一句,“并非如此。” 毓秀只当没听到,对迟朗使个眼色,迟朗便向下问道,“左右都御史官居正二品,左右副都御使,官居正三品,昨日庭审之后,皇上虽免去左右都御史与左右副都御使的官职,却也是因为他们治下不严,用人不当,如今你既指认都察院堂官为幕后主谋,案件的性质便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当中的利害你可明白?” 王育叩首道,“罪臣明白……” 姜壖见王育欲言又止,便顺势说一句,“你方才说‘并非完全如此’,皇上没有听到,老夫却听到了,莫非你昨晚的供述并非属实,而只是被威逼诱供,屈打成招?” 毓秀一皱眉头,对姜壖道,“刑部尚书亲自夜审,姜相以为是儿戏?迟爱卿的人品才能,朕最清楚不过,是万万不会做出威逼诱供、屈打成招之事的。”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迟朗虽不会屈打成招,严刑威逼诱供却是一定的。 迟朗与程棉不同,程棉身为刑官,太过方正,明知谁有罪,谁无罪,也不肯轻易越雷池一步,定要按章办事,依律审案,循规蹈矩的让人无话可说。迟朗却不同,他身为邢部长官,周旋于姜党与舒党之中,既要平衡各方的权利,又要追逐刑官的公正严明,做事圆滑变通,常常只问结果黑白,不问过程是非。 毓秀赏识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罪臣并非是直受都察院几位堂官的指使。” 迟朗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眼神也变得冷酷,“你想临庭翻供?” 王育被迟朗的语气吓得浑身发抖,抬头看了迟朗一眼,回忆昨夜种种,冷汗流了一背,“皇上明鉴,罪臣绝无临庭翻供之意,林州事,罪臣的确不是直受都察院几位堂官的指使。” 毓秀斥道,“林州事既不是直受都察院堂官的指使,你又为何将其指认为幕后主谋?” 王育吞吐半晌,到底没有说出一句话,毓秀见跪在他身边的赵才与陈奇还算冷静,就转而问他二人,“林州事是你九人一同密谋的,他既不知怎么说,就由你来说。” 赵才扭头看了一眼王育,一声哀叹,他昨日受刑最重,人也吓得不轻,想来直到现在也惊魂甫定,他与陈奇二人是见到王育的惨状,才匆忙招认的,脑子自然比他清楚许多。 陈奇见赵才有意推脱,就开口对毓秀道,“回皇上,林州事臣等确不是受都察院堂官指示,而是受林州按察使李秋与林州布政使肖桐的吩咐。” 毓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既然提起李秋与肖桐,倒省了许多口舌。 “你说你受林州按察李秋与林州布政使肖桐的吩咐,陷害崔勤,那又为何招认都察院的几位堂官是幕后主使?” 陈奇道,“我三人是都察院几位堂官的门生,林州事前,各自收到导师密信,要我等唯林州两位司使大人马首是瞻。” 毓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望向姜壖时表情中也多了几分玩味,“林州按察使与布政使是一州要员,你既指认他二人是主谋,可有人证物证?” 程棉生怕毓秀开口问证,就在她话音刚落之时,正色说一句,“你三人就在这堂上,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尽数道来,不得有一分遗漏,也不得有一分虚言。” 姜壖冷冷看了程棉一脸,“才过了短短一夜,案情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三人不止指认都察院堂官,还要指认林州两位要员,与昨日的供述大不相符,皇上不觉得当中有蹊跷?”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壖,“朕也觉得稀奇,才越发想听听这三人怎么说,若他三人说的故事漏洞百出,朕自会以诽谤之罪加倍重罚。” 她这一句说完,姜壖也不好说甚,迟朗嘴角挑起一丝诡笑,对堂上跪着的陈奇道,“你既已指认林州两位要员,就没有回头路了,李秋与肖桐是如何指使你等陷害崔勤的,是非因果,从实招来。” 166阅读网 342 18.05.23 ? 陈奇看了一眼王育, 又看了一眼赵才, 见他二人都趴在地上不说话, 只得哀叹一声道,“罪臣心知伪造信件,陷害忠良罪无可赦, 推卸责任有违人臣本分,却也想在皇上面前叫一句冤枉,这一整件事, 林州道监察御史虽然都牵涉其中,我等却是随波逐流, 身不由己。” 毓秀也知陈奇的罪名不如王育与赵才深重,可她在堂上却不能对其施以怜悯之心, “人活在世,难免有身不由己, 可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错,岂是一句身不由己就能开脱的。天公大道, 明辨是非曲直,是你身为人臣舍命也不能舍弃的本心。舍不得财,不能为义士, 舍不得命, 不能为忠臣,有一些事, 是即便名利不保、禄位不保、性命不保也不能妥协退让之事, 你只想到你的苦衷, 你受的逼迫,说到底,还是你够不上忠直二字的缘故。” 陈奇满心羞愧,一抬头看到毓秀脸上的无奈,程棉与迟朗一派凌然,懊恼不已,恨己不争。他与迟朗同期会试,如今一人高坐堂上,他却一朝踏错,已成阶下之囚。 “罪臣诉冤,并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林州案虽牵扯九名监察御史,我等所犯之事也有轻有重。” “此话怎讲?” “前年中秋前后,我等各自向都察院的几位堂官修书祝好,在诸位大人的回信中,吩咐我等不久将有差事吩咐,要我等唯林州两位司使大人马首是瞻。前年重阳,贺大人在设家宴,请一州官员齐聚和春园,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位大人借机找上我九人。” 他说完这句就顿了一顿,恍惚想到那日宴上贺枚淡然低调的风度,一时间满心伤感。 迟朗皱起眉头,在上催促一句,“在此之前,布政使与按察使与你九人可有交往?” “只是泛泛之交。” 赵才为脱罪,在一旁也想插话,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迟朗看了一眼赵才,见他欲言又止,就又向陈奇问道,“之后如何?” 陈奇低头回道,“重阳宴后,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将我九人召到府中密谈。” 迟朗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壖,“密谈何事?” 陈奇犹豫了一下,叩首道,“二位大人密召我九人时,言辞十分隐晦,只说林州有一县丞人品败劣,来日查实,要我等上表弹劾。” “他二人可说明那县丞是谁?” 陈奇叩首道,“并未说明。” 迟朗见陈奇吞吞吐吐,不肯尽言,心里就有些不耐烦,问话的语气也更凌厉,“之后又如何?” 陈奇看了赵才与王育一眼,“两位大人就召王育与赵才密谈,我等各自散了,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毓秀一早已经知道陷害崔勤是王育主控推动,如今得了陈奇的证词,自然也不能再绕开王育,她望着下首跪着的三人,并没有马上开口讯问王赵二人,而是笑着问陈奇,“你以为布政使与按察使为何独留王育与赵才?” 陈奇抬头看了一眼毓秀,吓得马上又低下头,吞吐半晌才说一句,“罪臣不敢妄言。” “要是朕执意要你猜一猜呢?” 陈奇不必挖空心思揣摩圣意,也猜到毓秀想要他回什么,就顺着她的话回一句,“王御史是左都御史关凛大人的心腹,赵才是右都御史韩希大人的心腹,林州道监察御史暗下已有默契,凡事以王育大人马首是瞻,按察使与布政使想必是因此才独留他二人密谈。” 毓秀冷笑两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洛珅与洛珺,对下首道,“各部各司党政门派之说,朕从前也略有耳闻,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且不说林州按察使与布政使因王育是关凛门生,就将陷害崔勤之事交由他一手操控,让朕心惊心寒的是陈奇说的那一句只因王育是关凛心腹,林州道监察御史就事事以他马首是瞻。御史如此作为,如何行监察之职,都察院歪风邪气,要有劳两位洛大人肃清整治。” 洛珅与洛珺起身对毓秀一拜,“臣等必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毓秀笑着叫二人免礼,转而对堂下跪着的王育与赵才二人道,“陈奇方才所述可是真?” 赵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回话的时机,忙叩首道,“回皇上,却有此事。” 毓秀无声冷笑,“李秋和肖桐留你二人说了什么?” 赵才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装死的王育,“重阳宴后,是两位司使第一次召见我与王育,两位大人只说那个罪行劣迹的县丞是乐平县的崔勤。” 迟朗见毓秀不说话,就替她问一句,“除了崔勤的名字,他们可还说了其他?” 赵才想了想,回话道,“罪臣记得,李秋大人特别问了我与王育一句话,说的是崔勤是礼部尚书崔缙大人的族亲,也算大有来头,问我二人是否不畏权贵,上书弹劾?” 毓秀默然望着赵才,还是没有开口。 迟朗便问赵才道,“依你看来,李秋说这话,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 还不等赵才回话,姜壖就在一旁冷笑道,“尚书大人问这话是否有诱供之嫌,且不说这堂下跪着的三个罪人说的是否属实,就算林州按察使与林州布政使当真召见过林州道监察御史,督促其检查之职,也不会是出于私心。” 迟朗也冷笑,“皇上怎知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并非出于私心?” 姜壖怎会屈尊与迟朗理论,便对何泽使个眼色,何泽在一旁笑道,“尚书大人这话问的奇怪,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皆是一州要员,必定是听说了乐平县令的种种劣迹,勒令林州道监察御史行使监察弹劾之职,不负皇上嘱托。” 迟朗一皱眉头,“天官这话才说的奇怪,何为按察使与布政使得到消息?是两位司使有耳目查出乐平县丞口碑不佳,还是有民众上访举证。若无明证,如何查实,若不查实,怎能鼓动言官贸然弹劾,若非出于私心,按察使与布政使身为一州要员,掌一州刑名民生,怎会如此不谨慎?” 何泽笑道,“若两位大人手握真凭实据,必会按律办案,想来是崔勤太过狡猾,虽有劣迹,却不曾露出把柄让人与人,两位大人只能请监察御史从旁协查,以弹劾上表以达圣听。” 迟朗才要反唇相讥,就被毓秀抬手打断,毓秀冷笑着看了何泽半晌,开口道,“天官若执意这么说,朕难免要怀疑你强词夺理。” 何泽一皱眉头,又马上露出一个笑容,“请皇上赐教。” 毓秀冷笑道,“一国之所以有律法,是要国人循规蹈矩,按律行事。若我西琳的官员办案不讲证据,只凭道听途说和莫须有的传言,那还要大熙律做什么?” 何泽赔笑道,“皇上所言极是。皇上高居庙堂之上,却不知地方办事的难处,有些官员为求恶有恶报,善有善果,也会权宜行事,为不负皇上嘱托,偶尔游走于规律之外,譬如刑部尚书迟朗大人偶尔会采用一些别致的问案方式,为的是替皇上得到的满意的结果,臣以为,林州那两位大人抱着的也是同样的初衷。” 毓秀自然不会替迟朗辩解,只笑着看了他一眼,等他自己来说。 迟朗一派淡然,面上虽笑,眼神却凌厉非常,“天官指责我问案不依律法,可有真凭实据,当堂诬陷,诽谤一部长官,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天官不会不知道?” 何泽摸了摸胡子,眼睛笑的弯弯的,“我只是随口一说,迟大人为何恼怒如此?昨夜夜审你是如何诱得这三人口供的,恐怕不敢当堂言明?” 迟朗微微笑道,“刑审问案是我刑部机密,怎会当堂公之于众?天官明知我不能透露,却以此为饵,是否别有用心?” 何泽才要回话,毓秀就在上首笑道,“问的是林州案,说的官员无证越权之事,怎么协审与听审的两部堂官当堂争执?天官暗示迟朗当差中有逾矩,可拿出明证,由朕亲自问他的罪,若拿不出明证,须谨言慎行,不可污蔑忠良。” 何泽听毓秀用了“污蔑”二字,哪里还敢多言,惭笑着摇摇头,“皇上教训的是。” 毓秀笑道,“陈奇赵才都指认李秋与肖桐是策划指使林州案之人,王育你有什么话说?” 王育被毓秀点到头上,哪里还敢装死,只得撑着身子说一句,“他二人说的句句属实。” 毓秀见王育瑟瑟发抖,就命人端了一杯水给他喝,“你不要害怕,从实招来,朕会酌情宽恕你的罪名。” 王育哪里喝得下水,一碗撒了半碗,伏在地上对毓秀叩首道,“罪臣叩谢皇上隆恩,罪臣身为御史,有负圣心,罪该万死,今必尽言赎罪,明是非黑白,正天下视听,助冤屈之人平反,揭阴险小人面目,请皇上宽恕罪臣的家人,来日论罪惩处时,不要牵连罪臣的宗族。” 166阅读网 343 18.05.25 ? 所谓人之将去, 其言也善,堂下跪着的这三人早知必死无疑,王育当下求的不过是毓秀的一个恩典, 想在姜壖手上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姜壖看穿王育的心思,怎会轻易让他得偿所愿, 对岳伦使个眼色,岳伦便厉声对王育三人道,“且不说你等牵涉构陷两位朝廷重臣,单单谋害钦差一条罪, 就是诛九族的谋反之罪, 皇上才说要按律行事,不得逾越, 你若认下林州案的罪名, 叫皇上如何宽恕你。” 王育怎会听不出岳伦的弦外之音, 一时万念俱灰, 不发一言。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 对岳伦道, “他三人虽有负言官之责, 枉为人臣,不堪君子, 却也罪不至诛九族, 既然是听命行事, 身为林州案从犯, 自然要比主犯从轻发落。” 王育听这一言, 忙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见毓秀眼神坚定,一派泰然,心也安定了几分,鼓起勇气叩首道,“罪臣一家老小的性命,全仰仗皇上恩典。” 毓秀对王育点头,笑容别有深意,迟朗望着下首三人,提声对王育问道,“重阳宴后李秋与肖桐召你与赵才之后,又在何时召见你二人?” 王育回道,“不出一月,李秋就将我召到府上密谈。” “密谈的内容?” 王育犹豫了一下,咬牙镇定回话,“李大人说的话比之前明了许多,却也并未尽言,只暗示崔勤虽屡遭诟病,劣迹斑斑,因未露把柄在外,要我等酌情行事。” 迟朗一皱眉头,“你身为监察御史,竟不觉得李秋的话奇怪,崔勤身为县令,若当真屡遭诟病,劣迹斑斑,刑官怎会搜不到证据?” 王育涕泪横流,半晌才点头道,“罪臣不是没有疑惑,但在此之前,左都御史与左副都御使大人几番叮嘱我要配合林州两位司使行事,罪臣不敢违抗,只得替李秋大人筹划。” 迟朗点头道,“这么说来,此事的主使是李秋?” 王育摇头道,“李秋与肖桐谁是主谋,罪臣并不得知,之后步步图谋中,肖大人也给了罪臣许多指示。” 迟朗点头道,“你口中所谓的指示,是指点你如何筹谋?” 王育点头应了一声是,“如何行事都是两位大人指点,只在行事当中,罪臣偶有权益行事。” 迟朗看了一眼毓秀,转而又问赵才,“王育所说可是真?” 赵才哪敢说个不字,“千真万确,乐平县刘妇的命案,是李秋与肖桐一手策划。” 姜壖哪里还听的下去,“林州按察使与林州布政使两位大人皆不在堂上,任凭你二人信口雌黄,你等既说刘妇命案是李肖二人指使,可有人证物证?” 迟朗漠然等姜壖问话,也不等下首有人答话,就似笑非笑地对三人说一句,“李秋与肖桐如何筹谋,你等可敢与他二人当堂对峙?” 王育与赵才对望一眼,皆伏在地上说愿意。 毓秀点点头,与程棉与迟朗交换了眼神,朝着姜壖与凌寒香的方向说一句,“既如此,就请李秋与肖桐上堂与三人对峙。” 姜壖心里一惊,万万没想到毓秀会有此一着,林州布政使与林州按察使身为一州要员,竟也被纪诗一同请到京中问案,还做的如此悄无声息,半点风声也未透露。 程棉望见姜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万年冰霜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与迟朗相视一望,高声道,“召林州按察使李秋与林州布政使肖桐上堂问话。” 衙役将李秋与肖桐带上堂,他二人虽未着官服,身上却十分干净,似乎并未受重刑,然面容颓废,一脸丧气,显然是一早就受过讯问的。 他二人被带进门时,毓秀头也不抬,低头喝了一口茶,待二人跪地行礼,她还垂着眼。 李秋与肖桐伏在地上,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请安罢,迟迟等不到毓秀叫平身,只得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姜壖明知毓秀故意拖延,忍不住咳嗽一声,灵犀见毓秀皱着眉头,就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拿手摸了摸她茶杯的温度,笑着说一句,“皇上的茶凉了,换一杯。” 毓秀与灵犀相视一笑,灵犀转身回了座上,毓秀也看向下首对李秋与肖桐说一句,“你们抬起头来说话。” 李肖二人这才敢直起半个身子,却在与毓秀对视的一瞬,吓得又马上低下头。 毓秀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转而看向程棉,程棉便向下首问道,“今日三堂会审重审林州案,皇上主审,三司协审,恭亲王、两相与六部听审,你二人姓是名谁,是何身份?” 李秋与肖桐才要开口,姜壖就出言打断二人的回话,“林州布政使官居从二品,按察使官居正三品,肖桐与李秋二人皆是一方要员,与之前受审的庶民贱民与几名论罪的七品言官不能同日而语,在案子没有审明之前,皇上可否准许他们平身回话?” 毓秀端起侍从才换的新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半晌也没有应声。 程棉与迟朗在一旁冷笑,见灵犀欲要出言解围,程棉才开口道,“姜相有所不知,肖桐与李秋二人已在林州受审招供,认罪画押,暂免官职,以戴罪之身上堂受审,理应长跪。” 姜壖一皱眉头,面沉如灰,“林州布政使与按察使官居要职,没有皇上的旨意,宰相府的首肯,谁敢设立私堂,审问朝廷要员?若当真有这种事,老夫身为一国之相,为何毫不知情?” 程棉面无表情,“姜相稍安勿躁,皇上派去林州查案是我大理寺的司直,司直官职虽小,手中却握着钦差令牌,全权代君上行事,不管是明审还是暗审,都是受皇上嘱意,将二人秘密带到京中来受审,自然也是皇上的意思,所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刑部与大理寺之所以没有完全按照司法程序提审两位要员,是怕事前走路风声,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姜壖哪容得程棉含沙射影,“不知大理寺卿所谓的有心之人是谁,可乘之机又是什么意思?就在二人上堂之前,皇上金口玉言,教诲臣等律法之重,严戒下臣不可逾矩办差。大理寺纪司直虽身为钦差,也没有权限密审朝廷重臣,不予上奏就将人押送进京,若手握钦差令牌就能为所欲为,那还要什么官阶上下?” 程棉与迟朗才要回话,毓秀却淡然笑道,“手握钦差令牌的权夺,就在于可以不顾官阶上下,为所欲为。” 姜壖被噎的哑口无言,何泽见见姜壖怒目,忙开口解围,“钦差手握皇上御赐的令牌,一言一行堪比皇上所出,虽可酌情逾矩,却要时时谨慎。臣等以为纪殿下此番办案的手法太过鲁莽,与皇上才教诲的按律行事,合规办差并不相符。 毓秀冷笑道,“天官的意思是,钦差权夺不错,是朕选人选错了?” 何泽哪敢应是,忙摇头辩解,“皇上圣明,臣绝无此意。”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壖,对何泽道,“说到用人,朕远远比不上天官,否则都察院怎会一团污秽,地方官员也肆意贪赃枉法,追党结流。” 何泽听出毓秀言语讥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开口。 灵犀见无人开口,就笑着缓和一句,“姜相与何大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纪殿下悄无声息地从林州带回两位要员,我们之前竟一点也不知情,若有风言风语传到朝堂,恐怕又是一番议论。事已至此,纠结无益,只有请皇姐与三司从头审问,让我们尽快理清前因后果。” 毓秀笑着对灵犀点点头,转而看了一眼程棉,程棉便向下首道,“今日三堂会审重审林州案,皇上主审,三司协审,恭亲王、两相与六部听审,你二人姓氏名谁,是何身份?” 姜壖只当程棉刻意挑衅,心中恼怒非常,李秋与肖桐在下对视一眼,见无人再开口,便回话道,“下臣姓李名秋,官居林州按察使。” 肖桐也回一句,“下臣肖桐,现任林州布政使。” 毓秀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朕并非不知你二人是谁,所谓刑不上大夫,你二人原本官居要职,在案情还未明朗之前,本不该让你们跪着受审,可朕手里握着你们在林州的认罪书,你们既已签字画押,承认自己是涉案之人,朕也只能以罪臣之礼待你二人。” 李秋看了一眼肖桐,肖桐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哭流涕,“皇上圣明,请为下臣做主。” 毓秀望见肖桐的模样,就猜到他要喊冤,一旁的李秋也垂泣不止,“臣等在林州受尽钦差的密审严刑,逼供诱证,被屈打成招,不得已才在供书上签字画押,只等今日进京面见皇上,请皇上为我等伸冤。” 166阅读网 344 18.05.27 ? 毓秀在上首冷笑, 半晌才说一句, “昨日王育三人被带上堂时, 也痛叫冤枉,经过一日审讯,已改了说辞, 指认你二人为林州案幕后主谋,你等可敢与他三人当堂对质?” 李秋与肖桐对望一眼,皆磕头应是。 毓秀便向肖桐道, “你是林州布政使,掌一州财政民生, 乐平县令崔勤在任几年政绩如何?” 肖桐犹豫了一下,泰然回话道, “回皇上,崔勤在任的几年, 乐平县的赋税并无亏空。”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肖桐,“赋税无亏自然好, 朕问的是乐平县民生如何?” 肖桐一皱眉头,着实难以回话,若据实说乐平县百姓丰衣足食, 似乎于他之后的辩解无疑, 若推说不知道,恐怕要被毓秀责斥当差不足, 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扯谎说崔勤为政绩横征暴敛, 被毓秀抓到马脚, 恐怕更难开脱。 毓秀见肖桐半晌无言,就笑着催促一句,“是乐平县令的官太小,你一州司使不知其政?” 肖桐忙摇头,“微臣并非不知情,乐平县的财政税收在林州属前列,一县百姓的日子似乎也不算辛苦,然崔勤在乐平县风评不佳是确有其事。” 毓秀冷笑道,“既然崔勤在政绩上无亏,你所谓的风评不佳是什么意思?” 肖桐看了一眼灵犀与姜壖等人,故意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传闻崔勤醉心风月,常年混迹烟花场,也有几何传出与良家女子不清不楚的传闻。” 他在说这番话之前已经得知崔勤从刘妇命案中撤身,自然只敢含沙射影,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方能进退。 毓秀正色道,“既然是传闻,须要有人证物证才能作准,你作为一州司长,怎会连查证都略过就听信所谓的传言?” 肖桐忙道,“皇上圣明,微臣并非未查证。崔勤流连风月场人所共知,他本是乐平县花街中的常客,如此不懂洁身自好之人,怎配做一县之主?” 据华砚回报,崔勤的确流连风月,与几个风尘女子颇有私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乐平县的政绩。 毓秀自然不会落入圈套,与肖桐就事论事,而是举重若轻,讽笑着说一句,“若与烟花女子两情相悦的交往就是不懂洁身自好,那些贪赃枉法,构陷忠良,为追名逐利不择手段之人,又算什么?” 肖桐明知毓秀意有所指,面上也多了一丝尴尬,“皇上所言极是。臣当初是听说崔勤在乐平县的种种事,认定他德行有亏,才派人到乐平县去查证,并督促林州道监察御史履行之职。” 既然他承认曾与林州御史九人接触,也省了她的力气,毓秀笑着与程棉与迟朗交换一个眼神,程棉便开口问道,“你所谓的督促林州道监察御史履行监察之职,是只有你一人主控,还是你身边的李大人也牵涉其中?” 肖桐与李秋对视一眼,斟酌回话道,“是微臣二人商议之后一同下的决定。” 程棉冷颜道,“你说你派人到林州道查证,那你查到了什么?” 肖桐看了一眼李秋,“李大人执掌一州司法刑狱,去林州密查的官员是由他派遣的,微臣并不知详情。” 如此推脱,看来他二人之间也并非没有嫌隙。 毓秀眯了眯眼,笑着阻拦程棉的问话,开口问一句,“这么说来,崔勤德行有亏是李秋一人定论,你只是受了蒙蔽,随波逐流?” 李秋才想开口,肖桐就抢先说一句,“崔勤的确人品有亏,微臣算不得受了蒙蔽,也并非随波逐流。” 李秋哪容肖桐推卸责任,“微臣执掌刑狱,去乐平县查证的刑官虽是微臣委派的,之后督促林州道监察御史行使监察之职却是微臣与肖大人一同抉择。” 毓秀笑道,“你二人密见林州道监察御史的事,不必赘言,待会自然会问,朕想知道的,是你们派去乐平县查证的人,查到了什么真凭实据,证明崔勤德行有亏?” 李秋被问的一脸尴尬,半晌才回话道,“刑官查实后回到州府禀报的与之前崔勤在坊间的传闻并无有差。” 毓秀失声冷笑,“这么说来,你手中并无真凭实据了?” 李秋慌忙辩解,“因微臣派去乐平县的刑官只是密查,查证的结果并未落在纸上。” 毓秀逼问道,“为何不落在纸上,你身为刑官,该知人证物证,卷宗案档的重要,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从刑律上追究崔勤的结果,只想用旁门左道的方法达到目的。” 李秋被问的哑口无言,这堂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并不曾派人去乐平县,所谓的查证只是开脱罪名的说辞,毓秀虽未直言点破,讥讽的意味却已十分明晰。 程棉见李秋与肖桐都不回话,毓秀也不开口,就开口问一句,“皇上的话说的明白,你二人原是朝廷要员,若要三司传证人对质,拿证据定罪,恐怕连最后的颜面也保不住,你等密召林州道监察御史所为何事,之后又是如何作为的,就在这堂上从实招来,兴许还能得君上恩典,从轻发落。” 姜壖冷笑道,“才问了几句话,大理寺卿就如此心急,为政绩当着皇上的面诱供逼供,胁迫地方要员。” 毓秀对姜壖一笑,表情温和,“不止大理寺卿心急,朕也心急,李秋与肖桐的身份毕竟不比之前上堂受审的几人,若要传人证对质,拿物证定案,即便查清楚问明白,按律定罪量刑,恐怕也于朝廷的声名无益,大理寺卿如此询问,也是想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姜壖心中虽不悦,却不好再说什么,若之后审问场面难看,他现在说的话恐怕会予人口实。 毓秀见姜壖不再说话,就敛笑对李秋与肖桐道,“你二人为何召见林州道监察御史,召见九人之后又如何布置,如何行事,从头道来。” 李秋与肖桐对眼一眼,心中各自哀叹。 李秋轻咳一声道,“微臣与李大人召见林州道监察御史,是为督促其行使御史之职,崔勤德行有亏,臣等苦于无实据定罪,才要从言官上另辟蹊径。” 毓秀轻笑着摇摇头,顾自饮茶,“这么说来,你派去乐平县查证的人其实一无所获,你认定崔勤德行有亏也从头到尾只是臆测。” 李秋和肖桐叩首喊冤。 程棉开口问道,“据王育三人的口供,你二人并非只是督促监察御史行事,而是一手操纵了林州案。” 李秋忙道,“臣等只是督促监察御史弹劾崔勤,绝不曾出谋划策,更非幕后主谋。” 程棉冷笑道,“这么说来,王育等陷害崔勤之事,你二人一概不知了?” 肖桐没有马上回话,李秋已开口否认,“臣毫不知情。” “刘妇死前亲笔写下的陈情书中提及你二人曾召见过她,威逼利诱其陷害崔勤,可有其事?” 李秋还是否认,“绝无其事,请皇上明鉴。” 程棉转而问王育,“你等说刘妇命案是肖桐与李秋一手策划主使,你九人只是听命行事,可有人证物证?” 王育叩首道,“我九人皆可作证,刘妇与胡元也可作证,罪臣也有物证。” 程棉一挑眉毛,“你们有什么物证?” 王育回话道,“李秋与肖桐除了召见我二人,也曾多次送密信与我,他们派来传信之人是暗卫影士,每每要我读过信后立即烧毁,李肖两位大人与罪臣通信虽多,罪臣留存下来的密信却不多。” 程棉面上难得浮起一丝笑意,“这么说来,你还是有留存?” 王育叩首道,“罪臣的确有几次铤而走险,当着送信人的面移花接木,将李肖两位大人的信替换下来,以防万一。” 一旁的陈奇与赵才听到这一句,面上都显出惊异的表情,不约而同看了王育一眼。 李秋与肖桐双双变了脸色,齐齐看向何泽。 何泽却没有看他二人,只抿唇看向姜壖。 姜壖皱眉盯着毓秀,毓秀视而不见,心中暗笑,一边对王育道,“难得你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留了退路,今日才能行退路之便,你说的这些信件之前并没有呈送大理寺司直作为呈堂证供,现要你当堂呈送。” 王育既然提到信件为证,必定是做好准备呈送的。 果不其然。 王育抬头看了一眼毓秀,叩首道,“罪臣获罪被押送入京之后,曾密派一心腹乔装入京,他身上带有李肖两位大人与罪臣的来往信件,只等时机呈上堂作为呈堂证供。” “他人在何处?” “就在大理寺之外,皇上可吩咐衙役将一面黄旗挂在登闻鼓上,他看到自然会赶来击鼓。” 毓秀依照王育说的吩咐衙役,笑着将茶杯里的茶叶挑到一旁,又用银匙在茶杯边沿轻轻磕了两磕。 166阅读网 345 18.05.29 ? 程棉等人都猜到毓秀的意思, 心中各有谋算。 程棉对李秋与肖桐问道, “你二人可知王育所说的信件?” 李秋与肖桐思索半晌, 到底还是没有应承, “臣等不知。” 不见棺材不掉泪。 抑或是二人心中抱着一丝残念,以为不会见到棺材。 程棉冷笑道,“万事皆有因, 受审之人是否有作案动机是问案的根本,皇上与迟大人昨日已审问清楚, 刘妇命案由林州道监察御史一手操控, 王育三位主谋也已签字画押, 将如何陷害崔勤、谋害刘妇之事和盘托出,如今他们既指认你二人是幕后主使,涉案动机就是重中之重。” 迟朗见李肖二人欲回话, 就在他二人开口之前说一句, “并无私心这句辩解不必再说,我奉劝你二人在证供呈堂之前尽数招认, 企望圣上从轻发落。” 李秋与肖桐哪里肯认,一口咬定只存公心, 只为朝廷清除腐官朽吏。 程棉与迟朗才要再问, 毓秀就冷冷对下首道, “即便你二人谋算崔勤出于公心, 之后谋害人命, 构陷朝廷命官的作为, 也绝非良人之举。不配做人, 自然不配做人臣,更何况你二人身负的绝不仅仅是刘妇命案一桩案子。” 李秋与肖桐对望一眼,双双磕头道,“皇上圣明,我二人只有召见林州监察御史督促其行使监察之职,之外之事,一概不知。” 毓秀还未开口,姜壖就在一旁冷笑道,“即便王育当真有来往的信为呈堂证供,也不足以证明李肖两位大人就是幕后主使。在案情还没未明朗之前,皇上身为主审,已认定他二人罪恶滔天,如此有失偏颇,恐怕难以服众。” 毓秀微笑着看了一眼姜壖,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回应,最终转向灵犀问一句,“皇妹以为如何?” 灵犀心中早有论断,又不好直言得罪姜壖,想了一想,笑着说一句,“空口说林州两位要员是林州案的幕后主谋,臣妹实在不能相信,可若王育当真能呈交要证,这一桩看似简单的案子,似乎会变得不简单。” 她这话虽说的进退得益,私心却偏向毓秀,说到底,想坐定李秋与肖桐的罪名,逼二人承认策划林州案,还是要依据王育留证的书信中的内容。 毓秀端起茶杯,想饮一口茶,门外却匆匆冲进门一刑吏拜道,“启禀皇上,方才有人在大理寺外掳劫前来敲击登闻鼓之人。” 一言既出,满堂人或真心或假意,面上都现出惊异的神色,毓秀微微抬眼看了那刑吏一眼,面上一派淡然,“送信人现在如何?” 刑吏回话道,“纪殿下亲自出手击退了刺客,已将送信人带进大理寺。” 姜壖眯了眯眼,面色阴沉,目光不自觉地看向毓秀。毓秀敲茶杯之后,纪诗并没有马上起身,他之后如何出了公堂,他竟没有丝毫没有觉察。 纪家双骄果然都非池中物。 何泽满心忧虑地望了一眼姜壖,生怕姜壖怪罪他办事不利,见姜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目光不敢久驻,转而看向岳伦。 岳伦面色阴沉,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与何泽交换一个眼神,双双把头低了。 凌寒香怒道,“光天化日,又是在天子脚下,什么刺客敢这般猖狂,竟心急到在大理寺外行凶,妄图掳劫刺杀携有要证之人,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罔上,若不抓拿归案,严加惩治,朝廷威严何在?” 姜壖的语气比凌寒香温和许多,“凌相所言极是,刺客穷凶极恶,若不查明,传言出去,京中难免人心惶惶。” 何泽听罢这一句,起身拜道,“刺客潜伏大理寺外,威胁皇上安危,臣恳请皇上下旨,请京防提督派兵护驾。” 岳伦随即起身,““何大人所言极是,臣请皇上在京防提督带兵到大理寺之后,即刻摆驾回宫。”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都犹豫着要不要说话。 毓秀摆手笑道,“朕已死过一次,还怕第二次吗?” 满堂听这一句,有一些听懂了,有一些却似懂非懂。 灵犀起身走到毓秀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一句,“我大熙的刺客的确太过猖狂,当初在帝陵时就曾劫持本王、劫持皇姐,又在林州刺杀钦差,罪恶滔天,是时候将这些刺客背后的势力彻底清查,早日铲除,以绝后患。” 凌寒香也起身拜道,“两位尚书大人不必风声鹤唳,刺客虽猖狂,却也只敢如鼠辈一般偷袭,不敢挑衅朝廷官兵,皇上若在这个时候摆驾回宫,搁置审案,恐怕正中其下怀。”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皇妹与凌相所说也正是朕所想。” 灵犀见毓秀一双眼望着她,猜到她的心思,就高声对满堂说一句,“王育与其心腹私约如此隐秘,方才在堂上才透露,那在大理寺外的刺客又是怎么知道敲鼓人手握要证的?” 凌寒香与灵犀一唱一和,皱眉道,“殿下怀疑是这堂上听审之人走漏了风声?” 灵犀冷笑,“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 她一边说,一边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壖与何泽,又马上移开目光,对毓秀说一句,“皇姐将子言殿下及送信人传进堂一问便知。” 毓秀笑着点点头,一边拍灵犀手请她归座,一边传纪诗进堂。 纪诗进门前已卸了佩剑,躬身对毓秀行礼时悄然掩藏了凌乱的袖口。 毓秀笑着叫纪诗平身,“方才是什么情形,子言可安好?” 纪诗笑道,“刑吏依照皇上的吩咐在登闻鼓上挂了一块黄旗,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有平民打扮的人前来击鼓,还未走到近前,大理寺前后左右冲出四个刺客,妄图掳劫送信人,若不是臣早有准备,官兵衙役及时赶到,证物恐怕呈送不到皇上手中。” 毓秀点头道,“辛苦你了。” 纪诗将破了的衣袖背到身后,面露失望之色,“刺客武功高强,臣无能,未能将其擒服,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道,“刺客有备而来,子言将人救出已是不易,证物已带到,你回到程爱卿身边坐。” 纪诗躬身对毓秀行一礼,自回座上。 毓秀环视众人,堂中鸦雀无声。 半晌之后,她才轻叹着说一句,“光天化日,大理寺前,刺客行刺,无所顾忌,朕并非不安,却十分心寒,让朕心寒的,是今日在这大理寺公堂之上,竟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企图只手遮天,在片刻间调遣顶尖高手白日行凶,他为的是销毁证据,杀人灭口,还是明知朕为主审,要借一条人命,给朕一个下马威?” 底下众人听这一句,哪里还坐得住,齐齐起身对毓秀一拜,“皇上息怒。” 毓秀拿银匙敲了敲茶杯边沿,沉声道,“朕一早就知道林州案背后是一张错综复杂的权网,若李秋与肖桐当真清白,其同党何至于心虚心急到这种地步,胆敢在大理寺门前动手,试图掳劫呈交要证之人,如此丧心病狂,不计后果,俨然已摆明态度要与朝廷为敌。今日堂上协审、听审的都是二品以上的重臣,一想到这当中竟有人牵涉林州案中,朕就……” 她故意把话说了半句,只等凌寒香去接,“刺客试图掳劫物证是千真万确之事,若堂中当真有人指使刺客行事,那指使刺客行事之人恐怕不止牵涉林州案中,以这堂中协审听审之臣的品阶,恐怕他就是一手操控李秋与肖桐在林州掀翻风浪之人。” 姜壖一皱眉头,“凌相若以方才刺客行事之事就笃定堂中有人串通刺客,恐怕已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 凌寒香挑眉道,“姜相此话怎讲?” 姜壖冷笑道,“臣虽不能笃定李肖两位大人是受人陷害,却也绝不相信这堂上协审听审的人中有其所谓的同党。昨日一夜夜审,王育三人临堂翻案,供认一手操控刘妇命案与陷害崔勤案,如今又牵扯出林州两位要员是幕后主谋。皇上与诸位同僚如此睿智,怎会觉察不到这当中有阴谋。” 他一句说完,岳伦就接话道,“姜相所言极是,更不合常理的是,王育从前从未提起有一暗藏要证的心腹,今日却突然禀报皇上,将人传到大理寺门前击鼓。从皇上下旨传人到当下这短短时间,堂中人谁曾出入走动,又有谁见堂中人与外通信,暗下吩咐刺客出手。” 何泽轻咳一声,面上看不出半分心虚,佛笑一如从前,“刺客出手的时机也十分蹊跷,若他当真处心积虑要杀人灭口,抢夺物证,怎会只派遣区区四人,被纪殿下只身一人尽数击退,这一切太过巧合,倒像有人精心安排,有意要陷李肖二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灵犀在一旁笑道,“明里虽只有子言殿下一人,刺客却不知情,生怕有伏,这才匆匆退走。” 凌寒香冷笑道,“姜相含沙射影,想必心中已有猜测谁是布局之人,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 姜壖抚摸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冷笑着回一句,“老臣并不知处心积虑布此局之人是谁,只是恳请皇上三思,切莫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冤枉良臣,枉纵小人。” 毓秀见凌寒香还要再辩,就对她笑了一笑,“姜相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究竟是李肖二人罪有攸归,其同党指认刺客抢夺要证不成,反污人陷害,还是有人处心积虑布局陷害林州要员,妄图颠倒黑白,要看过王育呈上的要证才好定论。” 姜壖咬了咬牙,不好说甚,凌寒香望着姜壖暗自冷笑,也不再开口。 程棉将击鼓人传进堂中,此人才经历生死,面上却十分淡然,并无惊魂甫定之态。 不等程棉问话,毓秀就亲自问他一句,“才经历一场浩劫,你身上可有损伤?” 那人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慌忙把头低了,闷声说一句,“谢皇上隆恩,小人并无损伤。” 毓秀对程棉点头,程棉这才问道,“今日三堂会审是皇上主审、三司协审、两相与六部听审,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贱名刘飞,是御史王大人的家人。” 毓秀笑道,“王育既然把有关他身家性命的要证交与你收藏,可见他对你的信任,难得你不负所托,将证供带上堂来。” 纪诗起身走到刘飞面前,从他手中接过密封完好的几封书信,呈送到毓秀面前。 毓秀当着众人的面解了几封信的密封,取出当中的信件交给身边的郑乔,吩咐他当堂通读信中的内容。 五封密信,三封出自李秋之手,两封出自肖桐之手,落尾的时点不止有乐平县刘妇命案期间,竟还有一封信是在华砚遇害之后,李秋勒令林州道监察御史上书弹劾贺枚。密信中的内容并无隐晦,直言通告王育等人如何行事,当中谋划之策,足以定罪李肖二人就是主谋。 底下跪着的李秋与肖桐不等郑乔读完,冷汗已流了一身,满堂寂静无声,半声咳嗽也听不见。 毓秀的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间或一叹,待郑乔读完五封密信,她才开口道,“若这些信件当真出自李肖二人之手,林州案的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李秋与肖桐才要开口喊冤,毓秀就抬手劝止,“待鉴官定论之后,自然有你们开口的时机。” 李秋与肖桐对望一眼,趴在地上不说话。 程棉将信件交与鉴官,鉴官比对信上的字迹与落款的印章,躬身对毓秀道,“启禀皇上,这几封信却是出自两位大人之手,落款的印章并非官印,而是两位大人的私刻。” 毓秀点头笑道,“既然笔迹一致,自可断定信件却是出自李肖二人之手,由此可证,林州案是李肖二人主谋策划,至于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之后一审便知。” 何泽起身拜道,“字迹可模仿,并不能证明信件就是是李肖二人所写,请皇上明察。” 李秋与肖桐双双磕头喊冤,拒不承认信件是他二人亲笔所写。 毓秀眯了眯眼,转向鉴官问一句,“落款的印鉴是真是假?” 鉴官回话时有些犹豫,“微臣无以比对,不敢妄言。” 毓秀笑着对程棉与迟朗道,“落款的印鉴虽是李肖二人的私刻,却也绝不是单单用在这几封信件上的印鉴,你二人若保有与李肖过往通信,可呈送上堂,供鉴官比对。”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各自笑道,“臣等都存有李秋与肖桐拜年贴,可供鉴官比对。” 毓秀笑着点点头,“既如此,就请你二人派人将拜年贴取来。” 程棉与迟朗起身领旨,吩咐侍从取信。 凌寒香冷颜对李秋与肖桐道,“事到如今,你二人还要垂死挣扎?尽早招认,皇上兴许还能网开一面,若执迷不悔,唯恐万劫不复。” 李秋与肖桐满心犹豫,一起望向姜壖。 姜壖轻咳嗽一声,正色道,“皇上若仅凭戴罪之人的几封不知真假的书信就将两位地方要员定罪,是否太过仓促,即便王育的信件字迹与李肖二人一致,也极有可能是有人蓄意陷害,单凭这一件物证,不足以证明二人就是林州案的幕后主使。” 毓秀一皱眉头,面上却还带着笑意,“若要罔顾如此铁证,那案子还有什么审问下去的必要。林州案牵涉甚广,关联两位礼部尚书与林州巡抚的清白,也关乎在林州被害的钦差之性命,涉案之人所犯下的,是陷害忠良,意图谋反的不赦罪,幕后主谋非常人,绝不是王育等几个言官小吏,是否止于李秋与肖桐二人,朕也并不能确定。正因此案涉案之重,牵涉之广,才要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姜相稍安勿躁,静待程爱卿与迟爱卿拜年贴送鉴官比对不迟。” 凌寒香起身拜道,“皇上实不必多此一举,我等听审之人看的清楚,听的明白,王育呈交的信件为真,李肖二人推脱不了曾指使林州道监察御史谋害人命,构陷忠良。”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并未回话。 凌寒香道,“皇上也该追究方才在大理寺前试图掳劫要证的刺客。” 毓秀一声轻叹,对凌寒香道,“并非朕不想追究,只是方才刺客已走脱,生死无对证,如何追查?” 凌寒香回道,“无论刺客是何人指派,其幕后之人必定就在堂上,皇上容臣一问便知。” 毓秀笑道,“凌相既然执意要追究刺客之事,就请你代朕查问。” 凌寒香躬身领旨,目光扫过姜壖等三人,正色问一句,“方才皇上下令在登闻鼓上挂黄旗之时,有谁曾在堂中走动,与人说话?” 166阅读网 346 18.05.30 ? 何泽笑道, “单凭有人在堂中走动,凌相就断定其与外串联, 指使刺客掳证,是否太儿戏了?” 凌寒香一挑眉毛,“是非一问便知,请诸位同僚据实向皇上回话。” 纪诗起身对毓秀一拜, “皇上下旨传召送信人, 臣唯恐横生枝节,就在大理寺外等候, 保物证万无一失。” 姜壖猜到纪诗在毓秀敲杯示意后出门, 当下见他毫不避讳,面色越发阴沉。 毓秀笑着点点头, 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姜壖。 姜壖视而不见,凌寒香对纪诗一笑,转向堂中问道, “除纪殿下之外, 还有谁曾在堂中走动私语?” 岳伦看了一眼何泽, 起身拜道, “老臣曾唤侍从来添了一杯茶。” 迟朗笑道,“臣的确记得岳大人吩咐侍从添茶, 添茶的侍从去后堂换茶之时,岳大人又追了出去。” 毓秀故作惊诧, “哦?朕方才怎么没留意岳大人曾离座?” 迟朗笑道, “岳大人起身之时, 身边的侍从曾求示下,岳大人却并未吩咐,而是抬手一挡将人屏退,亲自出了后堂。” 毓秀目光审视,望向岳伦,岳伦忙解释一句,“老臣追那添茶的侍从,是要将随身携带的茗茶交于他冲泡。” 毓秀冷笑道,“大理寺的茶不合岳大人的心意?” 岳伦摇了摇头,一声轻叹,“皇上恕罪,老臣喝惯自家茗茶,别的茶都入不了口,昨日在堂上喝了几杯茶,回府之后泻了半夜,不得已,今日才自备了些茶,方才饮了奉茶,还是觉得不妥,才吩咐侍从换上老臣自带的茗茶。” 毓秀笑道,“原来如此,岳大人要换茶吩咐侍从就是了,何必亲自出门?” 岳伦轻咳一声,“今日堂上是皇上主审,老臣未敢私带仆役侍奉,堂上侍从不知臣的喜好,未免传话出纰漏,臣才亲自出门吩咐奉茶的侍从如何冲茶泡茶。” 毓秀皱眉笑道,“一杯茶而已,冲泡竟要如此精细,朕一早听闻岳大人精通茶艺之道,果然名不虚传。” 岳伦并非精通茶艺之道,他明知毓秀意在嘲讽,应是不得,否认也不得,想了想,只能回一句,“皇上谬赞。” 毓秀将方才换茶的侍从招到近前,笑着问一句,“岳大人让你换的是什么茶,可还有存余,不如拿来让朕也瞧一瞧。” 侍从忙将茶袋中剩余的茶呈到毓秀面前,“请皇上过目。” 毓秀拿银指甲挑了茶放到鼻子边一闻,笑着说一句,“白马毛尖,果然是好茶。” 迟朗冷笑道,“白马毛尖虽是好茶,却不是我西琳的茶,岳大人常年只喝这一种茗茶,恐怕花费不少。” 姜壖在一旁轻哼道,“今日公堂上坐着的众人,除了皇上钟爱滇州普洱,其余诸人用的无非是龙井、碧螺春、铁观音之类,有几人喜饮西琳茶?” 灵犀笑道,“本王虽偶有用碧螺春,最爱的却是峨眉毛峰。” 凌寒香似笑非笑地说一句,“老臣得皇上御赐的铁观音,待客用过几回,自饮却是碧潭飘雪、永川秀芽。” 程棉看了一眼迟朗,“臣家中常备竹叶青。” 迟朗也笑,“臣家中备的是蒙顶甘露,喝的更多的却是程大人府上的竹叶青。” 毓秀眼见姜壖黑了脸色,禁不住心中暗笑,温言道,“秦州送来的秦青也十分好,过些时候,朕派人送一些到相府让姜相尝一尝。” 凌寒香附和道,“皇上说到秦青,臣就想到了盖碗茶,夏冬喝来实在不错。” 毓秀笑着点点头,转向奉茶的侍从问一句,“岳大人方才追你出堂,问的可是冲茶泡茶之事?” 那侍从被问的一愣,半晌才回一句,“岳大人吩咐下士留心水温,仔细告知下士如何冲茶泡茶。” 毓秀笑的若有深意,对岳伦道,“人各一好,爱茶也没有什么过错,岳大人既独爱白马毛尖,朕以后得了想着留给你就是了。” 凌寒香心有不甘,咬牙问道,“除去子言殿下与岳尚书,还有谁曾在堂中走动,与人私语?” 何泽轻咳一声,起身拜道,“老臣年纪大了,久坐不得,方才出了后堂,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道,“何大人有急,朕怎么好追究,只是你出门之后是否曾与人私语?” 何泽搪塞道,“老臣的家人本就在后堂等候,臣到后堂之后曾吩咐他几句话,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毓秀一挑眉毛,“何大人与家人说了什么话?” 何泽犹豫半晌,似有难言之隐,扶额回话道,“臣叫仆役传话回去,今晚菜上有鱼。”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双双冷笑,凌寒香也是一脸不屑,“岳大人要茶,何大人要鱼,倒也奇了。” 何泽苦笑着辩解,“老臣爱吃鱼是人所共知之事,凌相何必以此调侃?” 毓秀笑道,“既然天官爱吃鱼是人所共知之事,吩咐家人传话似乎也是多此一举,为稳妥起见,还是请天官将家人叫进堂中,让凌相亲自问话。” 何泽满心不愿,面上却还带着笑容,将他的心腹仆役叫进堂来。 仆役一派泰然,先是对毓秀行礼,再对诸人行礼。凌寒香问话之后,他回话时也面不改色,“家主吩咐小人传话回府,今晚菜上有鱼,除此以外,未说其他。” 如此心有灵犀,一如她与纪诗。毓秀心知凌寒香从这人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就笑着挥手将人屏退,“方才出门的只有天官三人,想来刺客之事与堂中诸人并无瓜葛,请迟爱卿派刑名捕快,与京防提督一同追查刺客行踪。” 毓秀本想三言两语了结此事,姜壖却不依不饶,“老臣逾距,也想问纪殿下几句话。” 毓秀冷眼望着姜壖,“姜相有话想问,问就是了。” 姜壖踱了两步,“老臣只是疑惑纪殿下如何凭借一人之力,击退四个顶尖刺客。” 灵犀出面解围,“本王已说了,刺客事前并未料到殿下会出手,措手不及之下以为大理寺还有伏兵,心虚而逃,姜相何必执着于此?” 姜壖冷笑道,“依老臣看来,倒像是有人欲盖弥彰,贼喊捉贼。” 毓秀听姜壖用词激进,禁不住皱起眉头,“姜相所谓的贼喊捉贼是什么意思?” 姜壖本以为毓秀会恼怒失言,不料她竟佯装糊涂,“纪殿下出门的时机蹊跷,刺客现身的时机蹊跷,败走的蹊跷,三重巧合在一起,实在太过反常,皇上不觉得奇怪?” 毓秀轻咳一声,反问一句,“哪里奇怪?” 姜壖眯眼盯着纪诗看了半晌,见纪诗面色泰然,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就呵呵笑着说一句,“兴许是老夫多心,只是这一件事实在像是纪殿下为在皇上面前邀功,刻意安排。” 话说到这种地步,毓秀自然不能不回应,“姜相此言差矣,子言低调内敛,是君子,更是侠客,从不屑为一己名利,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若非对他深信不疑,朕也不会委以重任。” 迟朗笑道,“皇上所言甚是。纪殿下此一番去林州,不顾安危,废寝忘食,为皇上带回重要的人证无证,才使得蒙冤之人得伸冤,有罪之人得伏法,方才若不是他从刺客手中夺回王育留存的要证,此时在堂上恐怕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话说的虽隐晦,明理人却都听懂了,灵犀与凌寒香嘴角都挂着若有所知的笑容,眉眼间不无讥讽之意。 姜壖面上虽无波澜,心中却恼怒非常,凌然望着迟朗道,“迟大人如此心急为纪殿下辩解,是否怀有私心?” 迟朗早就料到姜壖会将矛头转向他,一早已有防备,与程棉对视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问一句,“姜相以为下官有何私心?” 姜壖冷笑道,“昨日庭审罢,皇上只吩咐将人犯收监,今日再审,迟大人却私审夜堂,严刑逼迫王育三人翻供,强认谋划刘妇命案与构陷崔勤案,再指认林州布政司与林州按察使是林州案的谋后主使。老夫方才说刺客行刺种种巧合是有人一手策划,庭审是有人刻意图谋,的确意有所指,所指的布局人之一就是刑部尚书迟大人你。” 这般厚重的帽子扣到头上,迟朗不怒反笑,笑容极尽嘲讽,“下官愿闻姜相高见。” 姜壖起身踱步到堂中,背一手对毓秀道,“纪殿下在林州搜证,带回一众物证与一干人证,不止有刘家家人,还有失踪多日的崔家家人胡元,林州道监察御史三人官微涉案,带回朝理所应当,然纪殿下竟假借钦差之职,秘密押回林州两位司使要员,若非一早有所图谋,怎会如此行事。” 毓秀听到此处,抬起衣袖想打断姜壖,望见迟朗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就轻笑着又把手放回桌上。 姜壖轻呼一口气,环视堂中众人,冷笑道,“纪殿下虽是皇上心腹之人,重任委派前往林州的钦差,官职却在大理寺下,若说他的所作所为大理寺卿一概不知,恐怕难掩众口。昨日堂上庭审,纪殿下、迟尚书与大理寺卿三人互为勾连,一唱两和,在皇上面前演出好戏,布局精密,蒙混圣听,为洗脱林州案原犯的罪名费尽心机,实让老夫咋舌。皇上圣明,万不要被弄臣佞臣蒙蔽,落入有心人的圈套。”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才要开口替纪诗三人辩解,就被毓秀一个眼神劝止。 她心里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由灵犀出面得罪姜壖。 凌寒香想要说话,毓秀也轻轻摇头,方才因为追查刺客指使之事,凌寒香已戳中几个姜党的痛处,毓秀也不会让她贸然出面。 纪诗、程棉与迟朗三人都有话说,未得毓秀示下,他们自然也不会开口。 毓秀不慌不忙地喝一口茶,对姜壖笑道,“姜相方才指责朕身为主审,单凭几封书信就定罪两位朝廷要员,有失偏颇,不够谨慎,而你身为三朝要卿,一国宰相,仅凭臆测就大放厥词,污蔑三法司长,指摘朕委任的钦差,是否也是有失偏颇,不够谨慎?” 她说这话时面上含笑,口气也丝毫没有愠怒的意味,若不闻其声,是万万也想不到她是在出言指责姜壖不配为臣。 姜壖眼中已隐现杀意,“皇上当真要曲解老臣的一片忠心?” 毓秀淡然一笑,“谁忠谁奸,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姜相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待你手中握有明证,朕自然听你所言,追究他三人的罪名。” 姜壖心知毓秀并不想在这堂上与他拼刀,他心里也十分犹豫,是否要咄咄相逼。 气氛冷到极致时,堂外有刑吏禀报,说迟朗的仆役将李秋与肖桐亲笔书写的拜年贴带到了。 毓秀趁机对姜壖点头一笑,姜壖拾级而下,回到座上。 迟朗亲自将拜年贴交由毓秀过目,再由鉴官查看。 不出多时,程棉的拜年贴也取到了。 待鉴官细细查验罢,对毓秀拜道,“臣已仔细比对,这几封密信的印鉴与李肖两位大人呈送给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大人拜年贴上的印鉴一模一样,的确是出自同样的印章。” 毓秀正色道,“加上之前比对的字迹,足以证明这五封信是出自李肖二人之手。” 灵犀冷笑着走到李秋与肖桐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二人道,“书信之事,刺客之事,孰是孰非,谁是罪人,这堂上之人都听清楚了,也想明白了,皇姐尽人事,为的不过是堵住不服之嘴,让有心人无言以辩。你二人若识时务,就该当堂认罪,求君上宽恕,法外施恩,若再上蹿下跳,强词夺理,无言强辩,恐怕连最后一点颜面也保不住。” 166阅读网 347 18.06.06 ? 姜壖听灵犀意有所指, 言辞间似有嘲讽之意,禁不住轻嗤一声, “恭亲王也要逼供?” 灵犀望着姜壖,轻声笑道,“姜相是何等睿智之人,怎会不知李秋与肖桐二人是冤枉还是不冤枉,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就算他们半字不说,也甩脱不了身上的罪名。” 毓秀不愿灵犀与姜壖正面冲突, 就使个眼色示意她噤声, 灵犀心里也知自己不该多言,彼时虽是冲动, 也是试探。 姜壖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走到李秋与肖桐面前,扯开二人的衣袖, 露出里面的臂骨, “老臣猜的不错, 这二人在林州都受了私刑, 即便他二人当真有罪,毕竟原是朝廷要员, 纪殿下虽身为钦差,却对林州布政使与林州按察使的两人施以重刑, 于律不合, 皇上要追究, 就要追究到底。” 一言既出,不等毓秀回话,凌寒香就笑道,“姜相说这话未免强词夺理,纪殿下既身为钦差,代皇上行事,林州布政使与林州按察使即便是要职,也在天子辖制之下,涉案受刑有何不可?” 姜壖半字不回,看也不看凌寒香,一双眼只望着毓秀。 郑乔才为毓秀换了一杯新茶,毓秀本在低头吹茶,并未抬头,被姜壖盯着看了半晌,才看了他一眼,“凌相说的不错,子言身为钦差,原是代朕行事,即便在林州密审二人时曾动刑,也不算逾矩。” 姜壖冷笑道,“刑不上大夫,以他二人原本的官职,即便上了公堂,刑官也要酌情行事,顾及天理国法人情。” 毓秀手里把玩着惊堂木,面上虽笑,眼中却尽是寒冰,“姜相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刑不上大夫是古制,除非不得已,刑官在审有功名的嫌犯时都要酌情行使,顾及天理国法人情。以李秋与肖桐原本的官阶身份,即便涉案,钦差也只可问话,不可刑讯。” 姜壖没想到毓秀如此回话的如此干脆,犹豫半晌之后才问一句,“皇上也承认纪殿下办差有差?” 毓秀收敛笑容,正色道,“子言办差无差,他对李秋与肖桐用刑,是朕的吩咐,而朕之所以会下这个吩咐,正是顾及天理国法人情。” 姜壖面色一僵,万万没想到毓秀会说这一句话。堂上众人十分吃惊,他们虽或多或少猜到毓秀赋予纪诗极高的权夺,却没想到她会直言吩咐他对林州涉案之人用刑。 姜壖怎好对毓秀兴师问罪,一时愣在当场,不发一言。 毓秀明知姜壖想问什么,也并没想着回避,反而顺势而上,“姜相想必是想问我身为一国之君,何以失了仁心,竟下令钦差在密审时对涉案之官员用刑?” 姜壖躬了躬上身,拱手回一句,“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老臣怎敢质问皇上?” 毓秀笑着点点头,“姜相说的不错,朕之所以会密旨纪诗用刑的确有朕的思虑。林州一案,由刘岩上京告御状为始,御史钦差在林州被挖心刺死而止。原本只是一桩小民告小官的小案,最后竟变成了刺杀钦差的谋反大案,被定罪的是礼部尚书与林州巡抚两位朝廷重臣,这当中牵涉之深,影响之恶,在座的不会不知。于公,华砚是钦封的御史钦差,等同朕的□□;于私,他既是皇夫,又是朕的挚友,他遇刺身亡时,朕哀毁骨立,痛不欲生,几乎也失了半条命。不管天理国法人情,朕都要查出谋害华砚的幕后主谋,将之按罪论处,还天下公道。” 姜壖冷笑着反问一句,“皇上是想还天下公道,还是想给自己讨回公道?” 毓秀才要回话,程棉就正色说一句,“皇上身为天子,皇上的公道,就是天下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人心中各有想法,迟朗见程棉话说的太直白,就出言为他解围,“华殿下虽是皇夫,也是皇上钦封的钦差,刺杀钦差形同谋反,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怎容我西琳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林州案审到如今,真相已初见端倪,原本在我手中这一封案卷中审结的结果并非真相,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 程棉道,“林州案的幕后主使层层布局,步步设陷,刺杀钦差,诬陷朝廷重臣。崔尚书这般年纪,身背污名,遭遇牢狱之苦;贺巡抚人品如菊,受皇上重用,本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却遭诬下狱,受尽重刑。如今纪殿下在林州查实,当初在林州对贺大人严刑逼供、百般羞辱的李秋与肖桐竟是涉案之人,在林州初审只是刑讯二人,已是皇上仁慈,纪殿下拿捏分寸了。” 姜壖冷笑道,“皇上仁慈已如此,不仁慈要如何?” 迟朗淡然笑道,“李秋与肖桐二人涉案定罪,证实是策划刘妇命案与诬陷崔勤案的幕后主使,若皇上将他二人交到我手上,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将林州案的始末全盘托出,他们背后还有什么人,自有定论。” 跪在地上的王育听到这话,各个汗毛倒竖,瑟瑟发抖。李秋与肖桐见二人如此,怎不胆寒。 姜壖也知迟朗手段狠毒,若李秋与肖桐若如王育三人一般受了夜审,唯恐连钱晖、何泽与南宫秋也牵扯出来。 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难以收场,姜壖对何泽使了个眼色,何泽起身对毓秀拜道,“迟大人的手段,老臣早有耳闻,重罚之下必有冤枉,即便李秋与肖桐二人在迟大人手上招认,也恐不能服众,反适得其反。” 毓秀笑道,“何大人的意思,是不想迟爱卿夜审问案?” 何泽虽不情愿,也不得不应一声是。 毓秀看了一眼灵犀与凌寒香,对何泽笑道,“何大人是诟病昨日夜审的结果太过私密,怀疑王育等人招认的的供状中有不可说。” 何泽躬身拜道,“臣正是此意,李秋与肖桐不比王育几个言官,若遭刑部密审,严刑之下认罪伏法,其证词恐怕难以取信,传到朝野民间,难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程棉一皱眉头,“若心底坦荡,何至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一言既出,凌寒香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毓秀对程棉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何泽,半晌轻轻叹一口气,“天官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李秋与肖桐官居要职,林州案要审下去,兴许不能像昨日一般交与迟爱卿夜审问供。” 姜壖闻言,忙起身说一句,“皇上圣明,皇上身系社稷,不易过劳,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审不迟。” 毓秀微微一笑,淡然道,“朕只是说为掩朝野内外的悠悠之口,不会将李秋与肖桐二人交与刑部密审,却没有说不再夜审。既是三堂会审,这堂上协审、听审的诸位就辛苦一些,陪朕这个主审一同夜审问供。” 一句说完,不等姜壖几人回应,她就转向郑乔说一句,“你去宰相府传朕的口谕,免了明日早朝。” 郑乔领旨而去,姜壖愣在当场,何泽与岳伦瞠目结舌,万没想到毓秀会有此一着。 灵犀与凌寒香相视一笑,虽然之前没有猜到这结果,心中却欣慰坦然。 程棉与迟朗一早猜到毓秀会留有后招,如今才敢确定她留白两在堂上的初衷。 洛珅与洛珺曾几番受毓秀密召,一早知晓她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平和软弱,洛琦虽从未向他二人透露毓秀的私事,却也几度暗示她是值得倾心信赖的明主。今日堂上听审,二人虽未多言,却一直察言观色,观望堂上众人角力,当下毓秀下旨升夜堂,他二人满是期待,只想看毓秀如何作为。 程棉望着李秋与肖桐,正色道,“皇上要升夜堂,审的是什么你们也猜到了,尽早认罪,免得迟大人请笞杖伺候。” 李秋与肖桐心知无力回天,早不奢望逃脱一死,只求不要追连九族,对望一眼,各自哀叹,双双叩在地上认罪,“臣等鬼迷心窍,利欲熏心,为求政绩晋升,策划刘妇命案,又指使林州道监察御史对崔勤暗中设陷,明里弹劾。请皇上念在臣等多年在朝的份上,网开一面,天恩宽恕。” 毓秀没有开口,只对程棉点头,程棉起身拿白两写好的供书给李秋与肖桐签字画押。 待二人认罪,毓秀才冷笑着说一句,“你二人既已认罪,能否得到朕的宽恕,要看你们之后的供述,是否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供出真正的幕后主谋。” 一句说完,她又转向王育三人,“若是朕记得不错,林州道监察御史弹劾的不止崔勤一人。崔勤只是一个七品县丞,只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你二人一手策划刘妇命案陷害崔勤,目标并不在崔勤,而是他的族叔,礼部尚书的崔缙崔大人。” 166阅读网 348 18.06.28 ? 李秋与肖桐双双磕在地上, “臣等并未陷害崔尚书, 请皇上开恩。” 凌寒香见毓秀无声冷笑, 就开口道, “既已认罪, 何苦再苟延残喘、信口开河?你二人才说是为政绩设下陷阱陷害崔勤,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哪里算得了政绩, 崔尚书与贺巡抚不同, 他二人位高权重,才是你们从一开始就想扳倒之人。” 姜壖才要出言反驳, 就被毓秀抬手拦话,“姜相稍安勿躁,待朕问李秋与肖桐一句话, 姜相再开口不迟。” 姜壖横眉冷目,面上一层严霜。毓秀视而不见, 对李秋与肖桐冷笑道,“凌相说的不错, 崔勤只是一条小鱼,抓到小鱼怎会是政绩。然崔缙与贺枚虽是朝廷重臣,他二人落马, 似乎也算不得林州官员的政绩。钦差在林州遇刺, 林州无过也就罢了, 遑论论功, 朕心里实在好奇, 你二人处心积虑陷害崔尚书与贺大人,又是为何?” 李秋与肖桐伏在地上,回话也不是,不回话也不是,犹豫半晌,到底没有说一个字。 毓秀慢饮了一口茶,用银匙搅动茶杯底的茶叶,看着弓趴在地上的两个身子冷笑道,“你们不说,那就由朕替你们说。原林州巡抚告老还乡时,吏部与宰相府曾上书力荐原林州布政使接任巡抚一职,也就是堂上跪着的人犯,姜相与天官应该都还记得?” 姜壖一皱眉头,语气凌然,“巡抚告老还乡,由布政使接任也顺理成章,在此之前,肖桐已在任两年有余,政绩斐然,通晓林州民生政事,宰相府与吏部也曾就此事细细商议,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的确没有比肖桐更合适的人选。” 毓秀看了一眼何泽,见何泽捻须点头,就笑着说一句,“朕方才说这话,并没有指摘姜相与天官的意思。以当初的情况看来,朝中的确没有适合的人选接替林州巡抚一职,从外省调任也不如从本省升任,姜相与天官之所以上书力荐肖桐,想来也有你们的道理。朕之所以提及此事,是想说若不是朕从礼部调任贺枚到林州,肖桐本该是林州巡抚了。” 肖桐怎会听不出毓秀的言外之意,连连磕头,“皇上圣明,臣绝非为了巡抚一职陷害贺大人,请皇上开恩。” 毓秀听他语无伦次,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哼,“若你当真不是为了巡抚一职陷害贺大人,何苦恳求朕开恩。不管你是林州案的幕后主谋也好,抑或你背后还有人指使布局也好,贺枚都是挡在你晋升路上的一块绊脚石,除掉了他,你的仕途就坦荡了,不是吗?” 肖桐心里觉得冤枉,又不敢喊冤,他原是姜壖栽培的人,这些年为其在林州极力周旋,若不是从天而降一个贺枚,他的确该升任巡抚。中途变数,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绝不敢凭一己意愿有所动作。 决定除掉贺枚的自然是姜壖。 毓秀安插一枚棋子为林州巡抚,不止是为了把手伸到州县,更是为来日变法。姜壖一早就察觉到毓秀的意图,才想出一石三鸟之计,借林州案除掉贺枚。肖桐虽从中谋划,却是听命行事,并非真正的主使,贺枚落马之后落到他身上的权利与利益,也只是姜壖给予他办差得力的奖赏。 话虽如此,他却怎敢直言,更不敢再贸然喊冤。 毓秀见肖桐沉默不语,猜到他心中的纠结,就微微笑着说一句,“莫非当中有什么不可说的隐情,你虽谋划林州案,却并非幕后主使,只是听命行事?” 肖桐嘴巴开开合合,像是要说什么,姜壖忙开口说一句,“皇上这般问这话未免有诱供之嫌,肖桐为了逃脱罪责,自然要指出一个幕后主使。” 毓秀笑道,“肖桐官至从二品,我西琳比他位高权重,能凭他指认之人也没有几个,他要指认,反倒正中下怀,朕也想看看他有胆子指认谁。” 迟朗见肖桐目光犹疑,就似笑非笑地激他一句,“肖大人想清楚,林州案是谋反大案,若你认下幕后主谋,定要诛九族,若你将实情和盘托出,皇上仁慈,说不定会从宽处治。”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迟朗,对肖桐点一点头,权当应允。 姜壖冷笑道,“林州案既是谋反大案,涉案之人不分主犯从犯,一概按律处治,否则难平天下忿。” 肖桐心知姜壖意在威胁,哪还敢说话。 毓秀取了一块糕饼放在口中,嚼了一口,把剩下的放回碟中,“庭审问案,要朕来问,你来答,你若再这般支支吾吾,等为君的替你答,姜相又要指摘朕诱供了。” 肖桐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见她面上并无愠意,权衡之下,终究没有开口。 毓秀眼看着肖桐把头低了,拍案起身,将桌上的茶杯扔到堂中,发出一声碎响,高声怒道,“肖桐,你好大的胆子,你真当朕软弱可欺,任凭你推诿搪塞?来人,先重打他十大板,看他招还是不招。” 肖桐在心里暗暗叫苦,明知毓秀发怒更多是为姜壖之前的话,他只是两方角力的牺牲品,却只能自认倒霉,苦叫几声“皇上饶命”。 堂上众人都没有想到毓秀会摔杯传刑,毕竟在此之前她即便言辞激烈,问话的态度还算平和,当下突然发难,想来是隐忍已久、忍无可忍的缘故。 凌寒香与灵犀都猜到毓秀传刑是别有深意,想给姜壖一个下马威;程棉与迟朗却认定,毓秀借机对肖桐施刑是为当初在林州受尽苦楚的贺枚雪耻;只有纪诗以为毓秀怒极与华砚有关。 这堂上跪着的两人,虽只是听命行事的从犯,却也是狼牙虎爪,可恶至极,这些年高官厚禄,却心术不正,执迷党争、为人鹰犬,目无君上,只重打十大板也难消毓秀心头之恨。 刑官见毓秀急怒,又见程棉点头示意,心中自有分寸,用刑的时候下手更重,才打了两板,肖桐已哀嚎痛叫不止。 何泽见肖桐被打的惨烈,生怕他一时熬不住叫招认,忙起身拜道,“皇上息怒,肖桐受刑虽是罪有应得,皇上龙体却关乎社稷,气坏了身子,叫臣等如何是好。他不招想来有不招的道理,兴许他背后之人位极人臣,又是皇亲国戚,他不敢招,又兴许他背后并无人指使,林州案都是他为夺权设下的阴谋诡计。” 为了压过板子响与哭嚎声,何泽着实费尽了力气。毓秀见何泽如此卖力,心里忍不住冷笑,待十板打完,才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天官说的不错,他既不招,兴许他就是幕后主谋,又或许他背后的实力太过强硬,才使得他不敢招认。那座山给他的威胁,远远超过方才这一点皮肉之苦,他即便心里觉得委屈,也不得不强忍了。” 何泽轻咳一声,自回座上。 肖桐受了这十板,人已半死不活晕了过去,毓秀望着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身体,心中厌恶,一边向刑官道,“来人,用凉水把他给我泼醒了。” 衙役们拿了水桶,提着肖桐的脑袋插进桶中。 人一激,哪里还晕的过去。半迷中,身体一阵剧痛,肖桐一睁眼就灌了一口凉水,呛的咳嗽不止,咳嗽完了又疼的直哼。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各自冷笑,洛神与洛珺也难掩面上的鄙夷之色,肖桐原是地方要员,又是姜壖一党,在一方呼风唤雨惯了,何时受过这等苦楚,如今定罪伏法落到毓秀手上,一死已是定局,姜壖救其不得,唯有弃子。想来他心中也知晓自己已落到腹背受敌、万劫不复的境地,无论之后招与不招,恐怕都要连累家人一同受苦。 毓秀冷眼看着肖桐,等他不再咳嗽,才开口问一句,“你从前虽位高权重,如今却已是阶下之囚,早些招认,免受苦楚,若是朕将你交由刑部刑讯,恐怕你就算求得一死,也得不了全尸。” 肖桐强忍了痛呼,在心中苦苦盘算;何泽见肖桐两眼翻白,似有妥协之意,忙起身对毓秀拜道,“皇上仁慈,肖桐毕竟曾是朝廷命官,若刑讯过度,唯恐为臣者心寒,传到民间那些不知情的黔首耳中,恐怕会误会皇上……” 他刻意把话说了半句,作出不敢直言的模样,毓秀冷笑两声,淡然望着何泽,“天官明明有话,怎么不说完?朕刑讯原林州布政使会让臣者心寒、黔首传言?若我西琳都是心思清楚而并非黔首的百姓,怎会因我惩处一居心叵测、为人鹰犬、不配为官却身居高位的赃官,就误以为朕是昏君暴君?若我西琳都是一心为公、明辨是非、不求名利、铁骨铮铮的君子之臣,怎会因一弄权谋反的赃官落马而心寒?” 166阅读网 349 18.06.30 ? 何泽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躬身对毓秀拜道, “皇上圣明,是臣多虑了。” 姜壖在一旁冷笑道,“依臣看来,并非何大人多虑,是皇上把人心想的太过简单了, 黔首之所以被称作黔首,必定有被称之为黔首的道理, 若人人都能明辨是非, 还要律法做什么?” 毓秀也笑, “这天下自然不会人人都明辨是非, 可若真如姜相所说,百姓为黔首,皆是不明是非之人, 一国就算有律法严刑,恐怕也挽救不了万一。” 凌寒香起身笑道, “林州案的风波,西琳无人不知,百姓担忧的是有人刺杀钦差却还逍遥法外。皇上亲审林州案, 就是给天下一个交代,肖桐既已定罪,刑讯问供有何不可, 何大人杞人忧天, 姜相不斥责他也就罢了, 怎么还帮衬他说话,让皇上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忧心?” 姜壖才要反唇相讥,毓秀就挥手拦了他的话,“姜相与凌相各有道理,不必争执。” 一句说完,她连半字的空隙都不留,就对肖桐说一句,“你若再不招供,就不止笞杖伺候了,古有请君入瓮,大熙立国至今,还不曾使用过这种刑罚,朕倒很想在今日试一试。” 肖桐心中叫苦不迭,恨不得一死超生,李秋方才见到肖桐的惨状,已吓得瑟瑟发抖,当下听到“请君入瓮”,七魂少了六魄,牙齿都打磕。 灵犀不知毓秀是威吓肖桐还是心中当真有此念头,生怕她一时气急当真下令,就起身劝一句,“肖桐罪有应得,他不招认,皇姐用严刑催供无可厚非,只是万万不可用酷刑。” 姜壖与何泽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若刑罚太过,又是对曾经高位之官,恐怕会毁了仁君二字,葬送一世英名。 毓秀对灵犀一笑,半晌轻轻叹一口气,缓和了语气,“朕并非真的想请肖桐入瓮,方才会说这种话,也是因为心中咽不下一口气。” 灵犀立解其意,“皇姐是说李秋与肖桐当初在林州严刑逼供贺大人的事?” 毓秀冷笑道,“法无二致,一视同仁,当初他二人在林州严刑逼供、折磨贺枚,朕才想要他们尝一尝重刑加身的滋味,为含冤受屈、受尽苦楚的忠良之臣讨回公道。” 姜壖看了一眼何泽,对毓秀拜道,“彼时贺枚涉案,人证物证俱全,皇上已下旨罢免其官职,交由林州布政司与刑部一同审问,主审三人为求证,动用刑讯顺理成章,何况贺枚只是遭受笞杖之刑,伤了皮肉,并未伤筋动骨,皇上如今又以此事为由,加刑于肖桐,未免有公报私仇之嫌。” 程棉冷哼一声,起身怒道,“姜相三番两次顶撞皇上,出言犯上,行事乖张,是要逼下官上表参你吗? 姜壖指着洛珅与洛珺道,“两位言官在此,若觉得老夫行事不妥,自有他二人上书弹劾,轮不到你来参奏。” 程棉冷笑道,“御史可上书弹劾,下官自然也能上表参奏,请姜相好自为之。” 姜壖怒道,“皇上就在堂上,你想参老夫,当着皇上的面参奏就是,何须上表?” 程棉怒极,面上反倒没有了表情,“姜相以为下官不敢当堂参奏你不敬之罪?” 一句说完,他就走到堂中,跪地对毓秀行大礼,叩首拜道,“姜壖屡次犯上,言语不敬,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皇上若不惩治,难平众怨。” 毓秀一皱眉头,望着姜壖苦笑。 姜壖自觉受辱,满心尴尬,他为相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指摘顶撞他,程棉在他眼里,俨然与死人无益。 毓秀面上不得不做出左右为难的模样,对程棉叹道,“程卿这般为朕,朕也不知如何是好。姜相位极人臣,朕也要尊他为半个帝师,他又年长,言辞间难免偶有逾矩,若当真要追究,恐怕也追究不完。” 姜壖眼眸一闪,面色越发深沉,明知毓秀是在与程棉一唱一和,变相嘲讽他不懂规矩,却不好插话辩解,只能对何泽岳伦使个眼色。 何泽硬着头皮起身拜道,“皇上息怒,程大人也稍安勿躁,老臣与姜相同朝为臣多年,深知他的脾气秉性。姜相身为宰辅,肩负重责,一心为公,为人耿直,从不说顺风话,也不做顺风事,忧国忧民,一心为社稷操劳,偶尔诤言进谏,也绝无不敬之心,而是为皇上着想。” 迟朗才要出言反讥,程棉就在他之前说一句,“位高权重就可恃权犯上,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天官为姜相强辩,用尽溢美之词,你当这堂上都是眼盲耳聋,不明事理之人?” 凌寒香明知此时与姜壖硬碰无益,就出面解围,走到程棉身边扶他,“今日会审审的是朝廷侵犯,谋反罪人,大理寺卿同他们跪在一起实在不妥,你当堂参奏姜相,明里是为皇上,实则却是给皇上出了一个难题,将皇上至于左右不能的境地。皇上因此惩治姜相,难免引出口舌,若不罚,皇上必懊恼辜负你一片忠心,又失了颜面。姜相三朝老臣,举止养成非一朝一夕,你现在要他改过,他怎么改的了,就算皇上下旨罚俸命其自省,他之后若再有心急之时,也忍不了冲动,在心有不平时公然顶撞君上。” 她这一番话虽为劝说,内中也含了暗讽,姜壖怎会听不出,禁不住出言怒道,“凌相当老夫是无廉无耻之人吗?” 凌寒香似笑非笑地回一句,“姜相误解老妇了,我本是想解劝大理寺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扯了一下程棉,程棉本决心纹丝不动,谁知被凌寒香突然一扯,竟不得不起身,还好他身边的人用一股内劲支撑着他,否则他怕是要跌在当场,惹人笑柄。 堂上众人都以为是凌寒香扶起程棉,却只有纪诗看出蹊跷。 凌家人果然都不简单,他虽从未见凌音出手,却也可断定他深藏绝技;凌寒香虽不是绝顶高手,身手定也不凡。 毓秀本以为程棉会执拗到底,不肯轻易起身,谁知凌寒香一扶他就站直了。毓秀见他面上一派羞惭之色,心里已猜到七八分,就笑着说一句,“多谢凌相,元知也不必纠结,快些回座。” 程棉对凌寒香一拜,自回座上。姜壖对毓秀拜道,“老臣方才言辞间却又不当之处,请皇上重罚。” 毓秀笑道,“姜相顾及朕的颜面,朕心甚慰,就罚你半年的俸禄,亲自誊抄一千遍心经。” 姜壖咬了咬牙,躬身领旨,自回座上。 毓秀环视堂中众人,说话的口气多了许多无可奈何,“今日庭审朕是主审,姜相凌相与恭亲王都只是听审,你三人须比旁人更谨言慎行,容朕把话说完。元知与敬远偶尔代朕问话,都是经朕首肯才开口,天官与岳大人可明白?” 何泽与岳伦被点到头上,双双起身,程棉迟朗紧随其后,洛珅洛珺与纪诗也一同对毓秀行拜礼,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也站了起身,姜壖不好不站,只得与众人一同对毓秀行礼,“臣等逾矩,请皇上恕罪。” 毓秀摆摆手,“众爱卿并无过错,朕也无罪可恕,当下自省,朕方才也有失度之处,所谓的请君入瓮,只是一时怒极的妄言,只是每每想到贺枚,心痛不已。” 一句说完,她便招手将纪诗招到身边,小声吩咐一句。 半晌之后,纪诗去而复返,带上堂一人。 正是贺枚。 贺枚身上还穿着囚服,手脚扣着镣铐,好在身上还算干净,比那日被毓秀密召之时气色好了许多,显然是进京之后,被迟朗特别照顾的缘故。 众人见到贺枚时,心中各有想法,毓秀更是感慨万千,他走路时虽不似之前那般,每走一步,却也疼在她心上。 贺枚望见堂上跪着的李秋与一边跪也跪不住的肖桐,心中并无波澜,反倒是见毓秀面有哀戚之色,一时鼻酸,竟比他当初受苦时还要难过几分,一边跪地行礼,将面上的表情遮掩过去。 毓秀强挤出一丝笑容,请纪诗将人扶起,又吩咐刑官当堂解了他的手铐脚镣。 姜壖冷笑道,“贺枚现仍是朝廷重犯,皇上即便有心为其平反,也该例行审问,拿出人证物证才好行事。” 毓秀并没有马上回应姜壖,而是吩咐人搬了一把椅子给贺枚。 迟朗忍不住调侃,“凌相说的不错,即便被罚了俸禄,姜相还是忍不下冲动,时时顶撞君上,看来抄一千遍心经还不够。” 本是一句玩笑,毓秀面上却并无笑意,而是一脸凝重,“朕叫贺枚上堂,并不完全是为了问话,而是想让众爱卿亲眼看一看,一手推动陷害崔勤案的两位人犯,在林州堂审之行事。” 166阅读网 350 18.07.02 ? 洛珅与洛珺已许久未见贺枚, 起初只以为他受了一番牢狱之苦, 人比从前消瘦憔悴了些,等他坐到座上,才发觉他膝盖处行动不便, 似有伤痛。 毓秀起身走到堂中, 屈身在贺枚身前, 笑着拍拍他的膝盖。 满堂人没想到毓秀会如此, 匆匆从座上起身跪到地上,“皇上……” 只有姜壖起身的慢些, 跪的不情不愿。 贺枚惊吓不小, 忙想起身跪到地上,被毓秀扶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毓秀用问询的目光看了贺枚一眼, 贺枚心中十分犹豫,却也只好点头,毓秀便将他的囚裤从裤脚褪到小腿, 再褪到膝盖以上, 露出里面的皮肉。 白肉上的一层皮显然是新长的, 颜色深浅不一,块块结结,参差不齐, 皮外伤虽已愈合, 却让人不忍直视。 毓秀正色道, “这只是腿正面的伤痕, 股背处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贺卿的大腿骨在受杖刑的时候被打断,笞杖刑原本只为犯囚受皮肉之苦,却被别有用心的刑官恶用,借以折磨忠良之臣,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当初林州案的三位主审有其二都在堂上,朕倒要问一问,所谓的刑不上大夫可是因人而异,你等原是贺卿下属,又可曾公报私仇,不顾同僚之谊?” 肖桐半昏半迷,听到毓秀的问话,哽咽着叫“皇上恕罪”;李秋人还清醒,明知毓秀要清算,哪里敢辩解一个字,诚惶诚恐地叩头求饶。 姜壖轻哼一声,冷笑道,“林州案牵涉钦差被刺,官员结党,意图谋反,肖桐与李秋身为林州司使,必然要谨慎对待,堂上用刑问供时偶尔也会有未能顾忌轻重之时,皇上若执着于此,是否有失风范?” 毓秀小心将贺枚的裤腿褪回原位,起身走到姜壖面前冷笑道,“如今审的也是谋反罪,朕命用刑是否也可偶尔不顾轻重,叫刑官打断他二人的腿骨,亦或如方才所说,请君入瓮?” 姜壖面不改色,“皇上想方设法要用酷刑,臣等苦劝无益,若当真不顾人言可畏,又有何惧?” 二人一上一下对视,姜壖气势极盛,毓秀起初是一副冷脸,渐渐就有示弱之态,露出一个无喜无悲的笑容,转身回到座上,“朕在意的并非李肖二人对贺枚动刑,而是他们动刑的理由。” 一句说完,他就转向迟朗问一句,“林州案的卷宗中,是如何为贺枚定罪的?” 迟朗翻看卷宗只是做做样子,一双眼并没有往卷宗中看,“林州案审断的结果,贺枚受崔缙指使,为开脱崔勤派刺客刺杀钦差,在堂上对结党谋反罪名供认不讳,本应诛九族,因是皇上大喜之年,改判诛三族,入京之后,得蒙圣恩,又改判斩监侯。” 毓秀笑着望向堂中众人,正色道,“为崔缙一人,不惜犯下刺杀钦差的谋反大罪,试问一个林州巡抚,朝廷二品要员,是否会权衡取舍,做出这种选择?” 姜壖等人也知这当中的逻辑十分荒谬,若强行辩解,只会惹人笑柄,可若是一字不说,又要被毓秀牵着鼻子走。何泽思索半晌,还是开口说一句,“贺大人是崔大人的得意门生,林州三员审案的时候难免会推断他是崔缙门生,为解脱崔缙的侄儿才铤而走险。” 毓秀冷笑道,“如今水落石出,崔勤被人陷害,本是无辜,林州案是李肖二人策划推动,他二人身为主审,在堂上严刑逼供,将贺枚屈打成招,污蔑其刺杀钦差,结党谋反,如此耸人听闻之事,竟层层审断,无人提出异议?刑部主持此案的钱侍郎,是如何当差的?” 姜壖早就料到毓秀剑指钱晖,一边摇头示意何泽不要多言。 迟朗已站出来领罪,“刑部办案失职,是臣的过失,请皇上重罚。” 毓秀望着迟朗,轻咳一声,并不叫他起身,“自然是你的过失,朕也明白敬远身为一部之长,有许多顾及不到,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可这也不能成为你开脱自己的理由,你与程棉在三堂会审之时随波逐流,匆匆结案,之后你二人派去林州复查之人为重审搜集了重要的人证物证,刑部与大理寺勉强将功补过,朕却也不得不罚你二人,以儆效尤。” 程棉闻言,也跪到堂中,叩首请罪。 毓秀冷颜看着堂上众人,与贺枚对视半晌,轻轻一叹,叫程棉与迟朗起身,“传钱晖上堂。” 姜壖一皱眉头,“皇上一早就已传召刑部侍郎来大理寺听审?” 毓秀并未回话,迟朗冷笑着回一句,“钱晖是林州案重要人证,皇上自然一早就吩咐下官安排他等候庭审,只不过他不是听审,而是受审。” 姜壖眯了眯眼,看了一眼何泽,何泽起身对毓秀拜道,“不知钱大人如何牵涉林州案中?” 程棉冷颜道,“钱晖是刑部派往林州与林州布政司一同审理林州案的主审之一,如今既已证实崔勤与贺枚被人陷害,那当初将人屈打成招的主审,自然也要过堂受审。” 何泽看了一眼岳伦,陪笑道,“皇上方才已审明肖桐与李肖为一己私心陷害崔勤,他二人又是林州案主审,钱晖本是刑部派往林州的官员,想来是被蒙在鼓里,未能详查,绝非二人同党。” 程棉冷笑道,“几位大人方才还在为李肖二人申辩,不敌事实雄证,皇上宣钱晖上堂受审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奈何他人未至,何大人已开口帮他说话?” 毓秀笑着对程棉挥挥手,“何大人心有疑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未免心急了些,不如等钱晖上堂,朕问话之后,你再做论断不迟。” 她话音刚落,迟朗就高声宣钱晖上堂,不给何泽插话的时机。 何泽怏怏对毓秀一拜,坐回座上。 钱晖与李肖二人不同,被带上堂时身着官服,起初也只照例对毓秀等人行拜礼,他望见堂中身着囚服却被毓秀赐座的贺枚时,心中已预感不详,垂首而立,加倍恭谨。 毓秀并不叫人为钱晖赐座,却也没叫他跪下回话,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问一句,“林州案发,可是钱卿受刑部尚书指派前往林州与林州布政司一同审理贺枚?” 钱晖拜道,“刺杀钦差案事关社稷,嫌犯又曾官至林州巡抚,位高权重,迟大人这才指派臣前往林州与林州布政司一同会审此案。” 迟朗起身对毓秀拜道,“说是臣指派钱大人也不确然。”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迟朗,“敬远此言何意?” 迟朗笑道,“如钱大人所言,刺杀钦差案事关社稷,贺大人官至林州巡抚,被指认成嫌犯,朝廷自然要谨慎处置,指派刑部要员前往林州与两位司使大人一同审案。人选原是宰相府拟定,臣只是没有提出异议,按规律办理而已。” 毓秀嘴角一弯,笑容别有深意,“敬远说这话未免有欲盖弥彰、推卸责任之嫌,即便钱晖不是你派往林州的,之后的冤案你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迟朗忙道,“皇上教训的是,臣治下不严,致刑部屡出纰漏,从今晚后必事必躬亲,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毓秀点头笑道,“说到刑部的纰漏,的确不少,朕之前也曾与敬远知会过修改刑部例责之事。子烈在工部主持修改工部例责,颇有进展,你也尽快着人将刑部的流弊整治起来。” 迟朗笑着领旨。 洛珅与洛珺听到毓秀直呼阮悠表字时忍不住对望一眼,小皇帝是谨慎之人,她之所以如此,必有深意。 姜壖等人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毓秀三言两语间下了这么重要的口谕,才要出言一问,毓秀已在他之前开口,“有劳宰相府尽快拟旨,着刑部修改例责。” 凌寒香起身领旨,姜壖轻咳一声,才要说话,又被毓秀出言阻拦。 毓秀转头对迟朗道,“刑部比他部更有不同,除了刑部例责,敬远还要着手修改大熙律,变法之事,母上在位时曾多次提及,朕登基已有些时日,不可再拖延。” 姜壖眉头锁紧,面色阴沉,“大熙律是我西琳国本,皇上要凭一时兴起动摇国本?” 毓秀眉头轻蹙一瞬,转而舒展,笑的云淡风轻,“变法之事,酝酿已久,朕为监国时,母上也曾多次召宰相府一同商议,姜相不记得了吗?” 凌寒香看了一眼姜壖,对毓秀拜道,“献帝曾多次提及大熙律是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从前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搁置,皇上既有意着手推动变法,老臣愿鞠躬尽瘁,助皇上一臂之力。” 姜壖怒道,“皇上年轻,凌相也糊涂了吗?变法是何等大事,献帝如此明君,尚且不敢轻易尝试,皇上登基不足一栽,怎能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若行事有差,恰遇灾年,国库空虚,难保不会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166阅读网 351 18.07.04 ? 程棉冷笑道,“姜相是否危言耸听?皇上有心变法, 必定是为民减赋, 何以至于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姜壖笑道, “历朝历代, 变法皆利大于弊,皇上在位时日尚短,且我西琳国库空虚,经不起这一场震动。” 毓秀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对姜壖笑道,“以姜相之见,若国库存有西琳三年赋税钱粮, 能否经得起这一震?” 满堂人听这一言, 心中都是一惊, 毓秀话说的像玩笑,可姜壖却从她的话中听出深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毓秀却不再多言, 正色对钱晖道, “钱卿身为林州案的主审之一,在林州府是如何审案,又是如何将贺枚定罪的?” 钱晖看了一眼肖桐,沉声回一句,“臣按律办案, 刑讯问话案卷中都有记载。” 毓秀冷笑一声, 对迟朗招手, 迟朗便亲自将案卷送到她面前。 毓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案卷,一边对钱晖冷笑道,“林州案的刑讯问供当真都在案卷中做了记录?亦或是地方的刑讯也有二审三刑之说?” 不等钱晖问话,迟朗就拜道,“据臣所知,地方审案也有夜审的旧例,但若是我刑部主持夜审,必定留存案卷。” 毓秀点头一笑,转而向钱晖问道,“林州案刑部可曾主持夜审?” 钱晖被问的一愣,他毕竟曾严刑向贺枚逼问九龙章的下落,若说不曾夜审,被有心人抓住马脚,恐怕万劫不复。 然而他心里也知道,九龙章之事是毓秀与贺枚之间的秘事,就算她心如明镜,也不会在堂上直言相问。 钱晖权衡再三,还是说了一句谎话,“臣并未在林州主持夜审,请皇上明察。” 毓秀抬头看了钱晖一眼,“钱卿的意思是,贺卿的腿是在白日堂审中被打断的?” 这话一问出口,他答是答否都不能。 钱晖躬身一拜,“当初臣等只下令施笞杖刑,且只打了二十大板,刑官施刑轻重,臣并不十分知晓。”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钱晖,“贺卿进京之后,一度伤势危重,臣也曾指派御医为其诊治,他身上有些伤痕并不像是只受笞杖刑而来,钱大人可知晓内情?” 钱晖眯眼看了看端坐的贺枚,对毓秀拜道,“臣绝不曾主持夜审,也不曾对贺大人动私刑,如今贺大人就在公堂之上,皇上一问便知。” 他料定贺枚不敢直言自己贪生怕死交出九龙章,即便毓秀当真询问贺枚,他只会随意编个说辞敷衍过去。 毓秀明猜到钱晖是故意将她一军,微微冷笑,半晌才向贺枚问道,“钱侍郎可曾夜审贺卿?” 贺枚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钱晖,起身对毓秀一拜,“钱侍郎确不曾夜审臣,也不曾对臣用私刑,臣的腿是在白日庭审时被打断的。” 毓秀一声轻叹,抬头示意贺枚落座,“贺卿坐着回话,之后也不必起身。” 贺枚并不过辞,拜谢毓秀之后就坐回座上。 毓秀对钱晖道,“既不是夜审用刑过伤,那事情就简单了,即便贺卿是在白日庭审受笞杖时被打断腿骨,审案施刑之人也无一能开脱。现肖桐与李秋已认下诬陷与谋反之罪,钱大人身为刑部侍郎,林州案的主审,有何话说?” 钱晖咬死不知,“臣依律办差,凭人证物证问询断案,行事绝无有差。如今证实林州案是李肖二人一手策划,臣受了蒙蔽,错冤良臣,有失秋官之职,请皇上责罚。” 毓秀点头笑道,“这么说来,你不承认你与李肖二人串谋?” 钱晖一脸懵懂,“臣受宰相府任命、迟大人指派,前往林州与林州布政司一同审刺杀钦差案,事前从未与李肖二人有所勾连,对他二人的罪行并不知情。” 毓秀长舒一口气,吩咐为钱晖赐座,“钱大人言之凿凿,其身必正,既如此,朕就放心了,你先坐到堂上听审,朕问话尽可直言。” 钱晖躬身应是,心中大石落定,笑着坐到何泽下首,他原本以为毓秀会不依不饶,却没想到她这般好糊弄。 毓秀一边吩咐郑乔为她换茶,一边对钱晖笑道,“钱大人到林州时,可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李秋二人言行可有引人怀疑之处?林州案定案的重要证据你是否复查过,林州案的实情如何,你可否一一道来?” 钱晖故弄玄虚思索半晌,起身回话道,“臣只是按律按证审案,并不知李肖二人筹谋如此深远,竟为一己私利设计陷害崔勤,又指使刺客刺杀钦差,诬陷贺枚崔缙。” 毓秀一皱眉头,看了姜壖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灵犀,灵犀对毓秀点点头,转而向钱晖问道,“钱大人是如何知晓肖桐与李秋是林州案的主谋?” 钱晖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大约是因为方才毓秀一紧一松的态度让他的心境大起大落,落座时放松警惕,才中了圈套。 姜壖眯了眯眼,目光略过钱晖,满心恨其不争。 钱晖强作镇定,轻咳一声回话道,“禀恭亲王,是皇上方才说肖桐与李秋大人一手策划林州案,臣才推断出他二人是林州案的幕后主使,况且方才臣上堂之时,二人皆已俯首认罪,臣心中便料定七八分。” 毓秀笑而不语,灵犀却失声冷笑,“钱大人为刑官多年,聪慧善察,心思敏感,你既然可从皇姐一句话,以及李肖二人的姿态就推断得出他二人是林州案幕后主谋,主使陷害崔勤、指使刺客刺杀钦差,再嫁祸贺枚崔缙,当初在林州面对那些漏洞百出的所谓要证之时,心中为何丝毫不生疑?” 钱晖被问的一愣,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林州案的人证物证却无纰漏,想来是李肖二人布置周密的缘故。” 灵犀轻轻一叹,“本王听闻为刑官时日一久,看人断案便极准,钱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不会看证,总会看人,李肖二人既已俯首认罪,当下在人眼里自然猥琐不堪,可他二人当初在林州时,果真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半点本色?” 还不等钱晖回话,何泽已出面为其解围,“老臣为官多年,偶尔也会看人失准,被人蒙蔽,所谓骑者善堕,钱大人想必只是一时失手,受奸人蛊惑。” 灵犀才要与何泽针锋相对,就被毓秀抢先拦了话,“即便天官说的有理,此时也该避嫌。” 一句话说的别有深意,隐晦地暗示钱晖是何泽内弟,他此时开口有帮亲之嫌,如此迂回击退,反倒比与他论理更便宜。 灵犀低头一生嗤笑,凌寒香等人面上也或多或少现出不屑,何泽一时尴尬,也不好再开口,讪笑着对毓秀拜了一拜,坐回座上。 毓秀望着钱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若说钱卿是受李秋肖桐蒙蔽,之后又怎会上折为二人表功?” 钱晖已经猜到他当初写的折子会被毓秀拿来做文章,更是一早就想好了说辞,“臣当初上书只为向皇上禀报林州案结案,当中若有提及李秋与肖桐二人功绩,恐怕只是例行公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若是朕记得不错,钱卿特别在上书中提及林州按察使办差谨慎、聪慧果断,可堪重任。” 钱晖轻咳一声,“臣未能看清李秋本面,是臣的失职,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道,“若说未能看清李秋本面就是失职,那失职的可不止钱卿一人了。朕还记得,钱卿结案的折子才递上来,刑部另一位侍郎王回就上表力荐由李秋接任刑部侍郎一职。” 钱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对毓秀拜道,“同僚之事,臣一向不过问,王侍郎若举荐李秋接任刑部侍郎,想来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毓秀笑着点点头,对钱晖道,“是否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一问便知。” 话一说完,他就对迟朗点点头,迟朗高声道,“宣刑部侍郎王回上堂。” 姜壖等人都是一惊,万万没想到毓秀将王回也传到大理寺来。 满堂人屏息以待,静等王回上堂。 王回一进堂中就对毓秀行跪礼,毓秀见他穿着官服下跪,禁不住皱起眉头,沉声叫他平声,“今日叫王侍郎来,是朕有一事不明。” 王回才站起身,忙忙又对毓秀一拜,“老臣惶恐。” 毓秀挥手道,“王侍郎不必多礼,朕要问你的,是你在林州案结案之后,上书力荐李秋接替你为刑部侍郎之事。” 王回一进门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肖桐与伏地不起的李秋,心已凉了大半,手抖了半晌,垂头道,“老臣年事已高,去载已生出告老还乡的心思,宰相府与吏部一直在斟酌接替刑部侍郎的人选,才将臣之所请搁置,老臣推举李秋……是一时糊涂……” 166阅读网 352 18.07.06 ? 灵犀冷笑道, “一时糊涂?王大人这话说的可笑,一部侍郎是何等要职,你身在其位, 言关其重, 推荐接任人选要谨慎再谨慎, 怎敢仅凭一时糊涂, 胡乱推举?” 王回一脸惶恐, 跪地叩首, “老臣思虑不周, 荐人不当,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的玩味,“王大人荐人必定有你荐人的道理,若说思虑不周, 你当初是如何思虑的?” 王回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壖, 听身边的钱晖轻咳一声, 他才开口道, “李秋到林州前曾于刑部任郎中, 办差妥帖,为人也十分融通, 林州案中,他搜到不少要证, 案结的干脆利落, 老臣当初不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做局, 受其蒙蔽, 才论功举荐,如今后悔不迭,请皇上宽恕。”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低头掩饰过去,灵犀呵呵冷笑两声,转而对迟朗道,“刑部的侍郎果然各个聪敏善察,料事如神。王回大人并未听审,左右上堂这短短时候,就已得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谋划,倒也稀奇。” 王回这才回神,一颗心乱跳不已,不知如何回话。 毓秀笑道,“一时糊涂的不止王大人一人,林州案结案后,上表力荐李秋接任刑部侍郎的还有吏部与宰相府。” 何泽哪里坐得住,“吏部侍郎是要职,吏部权衡再三,又得刑部两位侍郎推举李秋在前,才上书举荐。” 毓秀又看了一眼姜壖,姜壖岿然不语,一双眼冷冷望着毓秀。 二人对视半晌,凌寒香出来领罪,“宰相府失察失职,请皇上重罚。” 毓秀冷笑道,“重罚不必了,说宰相府与吏部受了蒙蔽,朕自以为然。林州案抽丝剥茧,竟牵涉到如此高位,刑部两位侍郎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朕却要追究到底。” 王回吓得跪到地上,哀哀喊冤;钱晖本强作镇定,不得已也只得跟着跪到地上,“皇上圣明,臣受奸人蒙蔽,绝不曾牵涉案中。” 毓秀一声轻笑,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对王回问道,“王大人说去载已生出告老还乡之心,这在朝上可是人尽皆知之事?” 王回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谨慎答话一句,“臣一早已上了请退的折子,想来大约是人尽皆知之事。” 毓秀点点头,“依朝廷旧例,官员递送的第一封辞官书皆会被上婉拒,朕在批示中也依惯例挽留王大人留任,王大人之后并未再上书请辞,直到之后你推举李秋接替刑部侍郎一职,朕才十分确定王大人是当真预备告老还乡,辞官归隐。” 王回头也不抬,躬身应了一声“是”。 毓秀笑道,“若是我记得不错,王大人原是林州人?” 王回腰弯的更低,心沉到谷底。 毓秀再喝一口茶,看了一眼程棉,对王回问道,“王大人的子女可有入仕?” 王回道,“回皇上,老臣家中二子一女,皆未入仕。” 毓秀笑着点点头,“想来就是嫁娶的好了。” 一句完了,她却话锋一转,“王大人回乡之前可曾在林州置业?” 王回再一深拜,“回皇上,臣只在林州买了几亩薄田,预备日后仰以度日。” 毓秀冷笑道,“几亩薄田?大理寺司直查在林州所查证的结果却并非如此,王大人可是想好了再回话的?” 王回抬袖擦了一把冷汗,硬着头皮回一句,“老臣多年积攒的俸禄在林州购置不足百亩田地,皆在户部登记报备,请皇上明察。” 毓秀正色道,“一个二品侍郎,一生的俸禄积攒,告老还乡时家中有百亩良田以养身,倒也合情合理。朕再问一遍,王晖,你确定家中只有百亩田地?” 王回被问的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岳伦,见岳伦微微摇头,就打定主意一口咬死,“这些年间臣累计购置的却不足百亩地,一直由臣的长子打理。” 毓秀拿银匙挑着茶杯中的茶叶,头也不抬,“一个二品大员,在朝中颇有人脉势力,膝下二子一女,若朕是你,即便不督促子女以科举入仕,恐怕也要求朝廷恩典,捐个一官半职。你却从未想过要子女入仕途,倒也稀奇。” 王回轻咳一声,“臣的子女资质愚钝,实不是读书的材料,臣也舍不下脸面求上恩典,代求虚衔,思量再三,不如顺其自然,不敢奢望犬子几个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就罢了。” 毓秀冷笑道,“独善其身?王大人太谦虚了,据朕所知,王大人的子女都是聪慧之人,即便在举业上并无建树,在持家经营上却颇有心得。王大人家中的田亩,不止由你长子执掌,而是由你的女儿女婿经营。” 王回流了一身冷汗,手指发抖,“犬子愚钝,并非大才,让皇上见笑。” 毓秀挥手召纪诗到跟前,翻看他呈来的案策,冷笑道,“执掌百亩天地不出差池,虽难能可贵,毕竟比不上执掌千亩田地,敛财聚宝。” 王回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毓秀面容清冷,正色道,“天色将晚,既然你要朕明示,朕也不同你兜圈子。王大人家中实有多少田地,天知地知你知朕也知。大熙立朝以来,田亩册就以文字记述,中途几度改制,行政无一准则,诸多失误,以致文书混乱、地籍错漏百出,民间亦有穷田、瘦田与肥田之分,王大人可知晓?” 王回一个头磕在地上,上半身蜷伏道,“臣愚钝,请皇上指教。”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面色都十分凝重;毓秀环视堂中,对众人问道,“在座的诸位爱卿,可有人不知何为穷田、瘦田与肥田?” 堂中无一人说话,齐齐望向毓秀,心中各有想法。 洛珅与洛珺起初有些惊异,洛琦之前并未向他二人透露林州案牵涉田亩之事,看到现在,便知毓秀此番意不止为崔缙与贺枚伸冤。 毓秀与凌寒香交换一个眼色,对灵犀道,“皇妹可能为在座的解惑一二?” 灵犀起身走到毓秀身后,一只手扶上毓秀的肩膀,笑着对贺枚道,“臣妹也只是听闻,不如让贺大人为众人解惑。” 此举正得毓秀之心。 贺枚也不推辞,起身对毓秀一拜,“以一亩登记在册的田地为例,所谓穷田,就是实际不足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瘦田,就是实际大略为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肥田,就是实际超出甚至远远超出一亩丈量的田地。” 迟朗点头道,“臣听说的也是如此,这本是民间对田亩分量的戏称,皇上是从哪里听说的?” 毓秀笑道,“朕从前为监国时,微服出巡,在民间偶然听到穷田瘦田肥田之分,深以为愕,回京之后恳请母上彻查,母上谨慎斟酌之后,还是觉得时机未至,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以待来日。此番子言去林州,查到的事耸人听闻,穷田瘦田富田的漏洞竟沦落重到弥补不了的地步。” 灵犀故作懵懂,“不知纪殿下查到了什么?莫非有人假借田亩造册之乱,肆意侵占田地?” 毓秀点头道,“皇妹猜的不错,子言此番在林州查到有巨鳄侵吞田产,谎报田亩,私佃收租,逃税避税,贿赂地方官员,蒙混朝廷,横敛聚财,可恶至极。” 满堂人一早就猜出毓秀说的是谁,灵犀心中如明镜一般,面上还要故作惊诧,“皇姐说的是谁?” 毓秀与灵犀交换一个目光,轻笑道,“远在天边,尽在眼前,正是自称家中只有不足百亩田地的王回侍郎。” 王回磕头如捣蒜,“老臣冤枉,老臣家中却只有百亩田地,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道,“已彻查过了,你王家尽在林州一州就占有上千亩的良田,除此之外在蜀州等三州也有大片土地。在你名下登记在册的田地虽然不足百亩,可这些田都是民间俗称的肥田,皆是十亩诈写为一亩,几十亩诈写为几亩,更有甚者,许多良田以暗契约于王家,却并未登记在册。” 灵犀一皱眉头,“何为暗契?” 毓秀对纪诗点头,纪诗便道,“地方官府将上等良田强归于荆棘沼泽之地,收取贿赂,再将田地卖于豪绅富户,彼此间交接的地契俗称为暗契。” 灵犀一皱眉头,“此等暗契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如何做得了准?若买卖双方,租佃双方有田产纠纷,又如何解决?” 毓秀笑道,“皇妹有所不知,这一类暗契虽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却在州府律法之内。皇祖母在位的时候,放权十州,给了地方官府诸多权夺,因我西琳州县中有许多贫瘠之地,特许地方官府开荒善用荆棘沼泽沙漠,物尽其用。从此以后,地方官府便借此条赦令之便,谎报良田为贫瘠之地,再以暗契买卖,从中收取暴利。” 166阅读网 353 18.07.08 ? 众人听了毓秀的话, 面上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显然或多或少都知晓此俗例。 贺枚与毓秀交换一个眼神,一声哀叹, “一州先行, 九州争相模仿,久而久之, 便成约定俗成, 地方官员在运作时越发大胆, 聚敛千金,到今日,竟到了丝毫不顾及朝廷法令的地步。与此相对, 田赋税收连年亏收, 仅靠穷田养家的寻常百姓的田赋苦苦支撑,天长日久,肥的是土豪乡绅, 苦的是小民百姓, 损的是国库财政。” 毓秀点头道, “正因如此, 朕当初才下定决心要整治户籍田籍,调贺卿到林州, 也是为让他彻查林州肥田黑籍之事。贺卿不辱使命,到任不足一年, 明察暗访, 对林州的田籍状况了知七八分, 也已摸清几个屯田大户的底细。” 灵犀一挑眉毛,“臣妹猜测,王侍郎就是林州屯田大户之一?” 毓秀并没有正面回话,半晌却一声轻叹,“在座的诸位听到这也应该听明白了,朕当初派惜墨去林州,不止是为了调查崔勤一案,也要他核实贺枚在林州所查之事。姜相、凌相、恭亲王,你们还以为林州案仅仅是谋害钦差案吗?” 灵犀恍然大悟,“臣妹从前一直疑惑幕后黑手不惜犯下谋反大案的动机,若华殿下与贺大人都曾查到林州田产吞并与隐瞒的状况,幕后黑手为保家财禄位,确有铤而走险的可能。”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壖怎会不明白毓秀的意思。毓秀在给他一个选择,弃车保帅、亦或是鱼死网破。 从一开始,姜壖已经做出了牺牲的准备,他原本以为只消断指,想不到竟落到要断手断臂的地步。 灵犀等了半晌,见姜壖与凌寒香都不说话,便高声对王回怒道,“你家中究竟有多少田亩土地,你在林州案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不招?” 王回痛哭道,“臣冤枉,请皇上开恩。” 毓秀将纪诗呈交的案卷扔到堂中,“你家中隐藏的田产,这些年间侵占经营收租敛财却逃交赋税的田产,遍布西琳各州几千亩的良田,并非隐藏的不深,查到如今这个地步,是贺枚、华砚与纪诗三人的功劳,你若还抵死不认,那就不要怪朕不客气了。” 王回往前爬了几步,抖着手翻看案卷,心里无力回天,只得叩首认罪,“臣家中确屯了肥田,犬子犬女这些年经营的田亩数也不止在户部登记的百亩,是臣利欲熏心,贪心不足,犯下滔天大错,请皇上开恩。” 姜壖本以为王回还要迂回强辩,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认罪,他即便有心保他也保不得,只得当机立断,立身斥道,“你为保住家中千亩良田,不惜买通林州道监察御史与林州布政司两位司使,布局林州案,谋害钦差,陷害朝廷重臣,犯下诛九族的不赦之罪,亏你一生为刑官,竟知法犯法,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 凌寒香也站起身,态度却比姜壖平和许多,“姜相稍安勿躁,王回方才只说他贿赂地方官员,借肥田暗契屯田敛财,逃税漏税,并未认因此谋害钦差、诬陷朝廷重臣。” 姜壖一皱眉头,“凌相是要替王回开脱?” 凌寒香一派淡然,“老臣只是就事论事,姜相怎么如此偏激,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请皇上定夺。” 毓秀似笑非笑地听二人说完,“凌相说的不错,王回的确没有认下谋害钦差、诬陷朝臣的罪名,想来是朕方才说的话引姜相误解。” 姜壖眯眼看了何泽与岳伦,躬身对毓秀拜道,“请皇上明示。” 毓秀笑道,“朕说幕后黑手不惜犯下谋反大案,极有可能是为保家财禄位,铤而走险。王侍郎虽家有千亩,仍算不上大户,比他占田多的官宦豪绅不再少数。贺卿等人在林州查到的事虽有限,朕却可以肯定田亩之事,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涉案的绝不止王回一人。” 灵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皇上的意思是,林州案并非一人主使,而是有一股势力在主导作祟?” 毓秀起身走到王回面前,扭头看向灵犀,“皇妹以为,做贼心虚,瑟瑟发抖,被朕讯问了几句就招认之人,有那个定力与能力为林州案的幕后主使吗?” 灵犀嗤笑一声,走到毓秀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回一句,“的确不像。既然皇姐从一早就不信王回是林州案的幕后主谋,召他上堂想来也不仅仅是为了田籍之事。” 毓秀笑道,“田籍疏漏并非一朝一夕,背后的势力树大根深,要彻查就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从头查起。” 灵犀猜到毓秀要引她说她想说的话,她却猜不到她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正犹豫间,凌寒香已上前对毓秀拜道,“田籍之事,户部责无旁贷,宰相府也会以为是重中之重,谨慎对待。” 毓秀笑道,“有凌相这一句话,朕就放心了。” 岳伦哪里还敢装死,忙跪地叩首道,“臣身为一部之长,失职至极,从今日起,必加倍谦恭,尽快解决田亩之事。” 毓秀亲自上前扶起岳伦,拍他的手笑道,“户部不比别部,人多事杂,又掌管着钱粮大权,岳卿为尚书,有许多事顾及不到也难免,一国田亩赋税的流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改革整治,也绝非朝夕之功。朕之前已经提过变法之事,户部是最需大刀阔斧改革的一部,朕会派人到户部主持修改户部例则,并协同宰相府一同彻查整治私田逃税之事。” 岳伦心一凉,不自觉地看向姜壖。 姜壖半忧半怒,第一次觉得事情棘手不已,若毓秀以私田之事大作文章、整治岳伦倒也罢了,她却和颜悦色,并没有扳动岳伦的意思,明知户部堂官齐全、无从安插,便加派一人主持修改例责,另协同宰相府,一脚踏两船,权夺无界。 他心里已经猜到毓秀嘱意的人选是谁,却猜不到她将要给他安排的位分。 毓秀之后说的话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证实文德是被有心之人陷害,平白受了一场牢狱之灾,朕心虽痛,更多的却是欣慰。文德这一年在林州政绩斐然,朕交代其要看要查要行之事,无一遗漏,他给朕的每一封上书,都让朕更加坚定变法的决心,也渐渐理清楚从何着手变法。若不是林州一场横祸,朕本还想要他在林州多任一年,以一州为限试行新法。如今他既已回到京中,朕的决定也发生了改变,从今日起,文德升任宰相府副相,主理修改户部例则,主持刑部户部彻查肥田赋税案,以六月为限,定要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凌寒香之前也没料到毓秀会加官贺枚为副相,副相一职只先朝才有,本朝立朝之初就以为是虚职撤销了,怪不得之前毓秀提起要在宰相府设立副相,原来是为贺枚升迁铺路。 贺枚之前已经知道毓秀的打算,让他吃惊的是毓秀竟第一次直呼他表字。他从前与毓秀虽亲近,毕竟一早就定下君臣名份,彼此从不敢逾矩。 贺枚心中喜忧参半,毓秀从前最爱的就是听他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她之所以执意要施行变法,有很大程度是受他的影响。毓秀年纪轻,为监国时为以示尊重,从来都是卿称之,她虽然从不曾亲口对他说,可她心中是把他当成半个帝师尊敬,如今,她刻意叫他表字,自是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不一样,他虽升了官,却已是她心中不折不扣的一个臣子了。 姜壖见贺枚盯着毓秀若有所思,半晌也不谢恩,就在一旁冷笑道,“本朝从未设副相一职,不知皇上欲加封贺大人为几品副相?” 毓秀本以为姜壖会极力反对她设副相,没想到他竟只是旁敲侧击。 “左右相为一品,不如依从旧例,设副相为从一品。” 姜壖冷笑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宰相府这就拟旨,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办。” 毓秀见姜壖妥协退让,就猜他是有意断臂存命,以退为进,她乐得顺水推舟,“有劳姜相凌相。” 姜壖与凌寒香对毓秀一拜,贺枚也跪地谢恩。 毓秀亲自将贺枚扶起,吩咐左右将人带去沐浴更衣。 灵犀等人去了,就上前对毓秀问一句,“户部事已定,天色不早,皇姐是要继续审案,还是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笑道,“朕既已下旨免了明日早朝,夜审势在必行。王回既已认罪私占肥田,逃税多年,朕要问的就是他与林州案究竟有什么牵扯。” 灵犀也不深劝,笑着看了一眼毓秀,走到跪在王回身边的钱晖面前,似笑非笑地问一句,“不知钱大人有何高见?” 166阅读网 354 18.07.10 ? 钱晖一早就料到灵犀会问到他头上,当下仍镇定自若, “王大人养肥田以逃脱田税之事, 臣一概不知, 他与林州官员有何交易, 臣也蒙在鼓里。” 灵犀冷笑道, “好一句蒙在鼓里,管中窥豹, 你刑部藏污纳垢之事,绝不止这一件,钱大人身为林州案主审, 冤屈良臣, 严刑逼供,上表推举林州案主谋接任刑部侍郎的要职。你与我王回同部为官多年,如今推说一概不知, 如何能让人信服?” 钱晖抬头看了一眼灵犀,叩首道, “臣未能慧眼识人,屡遭蒙蔽, 错冤良臣, 误荐奸佞,自知不配再任刑部侍郎一职, 自请降职领罪, 请皇上成全。” 灵犀还要再说, 被毓秀抬手拦了, 毓秀拉着灵犀的手回到座上,望着迟朗说一句,“王回认罪屯田逃税,钱晖自请降级领罪,一日之间,刑部两位侍郎双双落马,敬远可还吃得消?” 迟朗起身对毓秀一拜,“方才恭亲王斥我刑部藏污纳垢,臣深以为然,王侍郎与钱侍郎今日所犯过错,都是因臣从前管教不严,放纵治下的缘故,从今日起,臣必事必躬亲,严加管教,清理本部污垢之人,以六月为限,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眯眼看了看迟朗,轻声笑道,“刑部事不同于户部事,三月为限,整理本部污垢,六月为限,复核钱王二人经手的所有案件,依照案件轻重酌情重审。” 一句说完,她又看了一眼程棉,“大理寺与都察院着人协助。” 程棉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一颗心也狂跳不已,他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这一天,过程并无惊天动地,几句话也被毓秀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姜壖并未意识到毓秀此举背后的深意,他原以为毓秀会借机对钱晖不依不饶,不想她竟三言两语将之带过,转而着令迟朗肃清刑部,复核案件。 毓秀不想给姜壖思考的时间,随即道,“钱晖暂且免职,罚俸一年,从今日起回府面壁思过,等候发落。至于王回,家产抄没充公,人交由刑部按律审理定罪。” 凌寒香正色道,“迟大人可不要念在与王大人多年同僚的面上,徇私枉法,网开一面。” 迟朗明知凌寒香调侃,却正色回话道,“臣身为刑官,定会秉持公心,还天下公道。” 他说完这一句,特别看了一眼程棉,程棉已恢复到一贯的淡然平静,即便听到“还天下公道”,面上也并无波澜。 反倒是坐在毓秀下首一直低头记述的白两,听到迟朗的话,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程棉。 姜壖思量再三,还是把为钱晖求情的话都生吞了;何泽虽忧心,却不好说甚;户部才被毓秀下令整治,他头上又顶了一个贺枚,当下面如死灰,也不想多说一句。 凌寒香拜道,“皇上审问了这半晌,龙体要紧,不如回后堂暂歇。” 姜壖也拜,“皇上龙体关乎社稷,今日审到这种地步,必定疲惫不已,不如回宫歇息,来日再审。” 毓秀笑道,“来日不必了,今日若问不出一个结果,唯恐生变,就如凌相所请,我们到后堂暂歇片刻。” 话说完,她也不等姜壖再说,就起身牵着灵犀的手往后堂去。 凌寒香与二洛紧随其后,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安排将堂上跪着的诸人收押,等候再审,他二人起身时,姜壖三人还不动。 迟朗便上前对姜壖道,“姜相怎么不去后堂?” 姜壖笑道,“皇上身边由女眷相陪自在些,老夫去后院走一走就是了。” 迟朗看了一眼程棉,程棉虽不愿做表面功夫,却也不得不走到姜壖面前说一句,“大理寺不止一间客堂,下官为姜相引路。” 姜壖摆手笑道,“不必了,老夫久坐难过,出去活动一下腿脚,大理寺卿与迟尚书自便。” 话说到这个地步,程棉与迟朗便不再劝,双双往后堂去,白两低调跟上二人,一同出门。 姜壖等人都走了,起身由侧门出去,何泽与岳伦对望一眼,追随姜壖左右。 三人一同到后院廊中,何泽猜到姜壖有话要说,就谨慎劝一句,“姜相提防隔墙有耳。” 姜壖冷笑道,“大理寺处处机关,后堂才是隔墙有耳。我们只是随意说几句话,谨慎轻声就是了。” 岳伦道,“皇上此番来势汹汹,假借林州案牵扯肥田暗契,转瞬之间已染指户部刑部,扳倒林州两位司使,刑部两位堂官,事态已大大超出了相爷的预料,我等如今要如何行事?” 姜壖冷笑道,“皇上执意要在三日之内审结此案,就是以防我们准备对策,要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事情的确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却也并非落到不可控的地步。” 何泽看了一眼岳伦,“相爷的意思,是还有挽救的余地?” 姜壖冷哼一声,“谈不上挽救,皇上大张旗鼓布局到都察院、刑部、户部,却不敢追究关凛与钱晖的罪名,显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州案中谁是牵涉的主谋,谁是我心腹。至于王回、肖桐与李秋三人,虽然可惜,好在并非重要的棋子,牺牲掉也并没有什么要紧,择人再选就是了。为今之计,是要提防皇上借刑部空虚之时,暗令迟朗在刑部中培植势力,清理我们的人。” 何泽点头道,“相爷所言极,都察院几位堂官虽然尽数收到牵连,其余诸人还都在相爷的掌握之中,加上我们与洛琦的关系,这一部暂且没有忧心的必要;户部虽硬是安插了一个副相,主持修改例责,又提及变法之事,皇上却十分小心没有追究岳大人与户部其他人的罪名,可见她不敢借林州案做文章,在户部引起震动;倒是刑部中,她以雷霆万钧砍掉两位堂官,替迟朗争下被瓜分已久的权利,显然是对这一部心存执念,意在争夺。” 姜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暗叹,“不得不说,是老夫小看了皇上,皇上此番意在夺权,却也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她没有定关凛的罪名,是给我留了颜面,没有定钱晖的罪名,是给何大人留了颜面,翻查户部田籍纰漏却不追究一人,是给岳伦留了颜面。她虽意在夺权,存的却不是鱼死网破的心思,必是一早就摸清我们的底线,踩准才发作。” 何泽皱眉道,“相爷的意思,我们要任凭皇上行事,不做理论?” 姜壖正色道,“且容皇上下旨,至于各部如何行事,还要看我们如何应对。都察院之事,我自回知会洛琦,要他摇摆洛珅洛珺,户部中岳大人见机行事,与贺枚周旋。至于刑部侍郎空缺,何大人今日回府之后就速速拟定两个补位侍郎的人选,绝不能任迟朗一人独大。” 何泽与岳伦齐齐应声,心中却并不十分安定。 沉默半晌,何泽才再问一句,“依相爷看来,皇上今日执意要夜审,所为何事?” 姜壖长呼一口气,“林州案为何是谋反案你二人忘记了吗?” 何泽恍然大悟,“相爷是说,皇上有意……?” 他话只说了一半,因心中忌讳,不敢再多说。 姜壖望着廊上的两盏宫灯,若有所思。岳伦见姜壖并未反驳,也是一脸惊异。 何泽点头道,“虽一早就听闻大理寺有这一着,却以为是道听途说,刻意夸张,只因原本那些翻供的案件都是以元凶自认罪名为终,外人都不知大理寺卿审案的手段。” 姜壖冷笑道,“皇上处治这些人,于我们来说却不算伤筋动骨,老夫心中却莫名不安,只怕那丫头假借此番……” 何泽与岳伦却立解其意,三人面上都有些凝重,无人再言。 程棉与迟朗到后堂时,毓秀正与灵犀说笑,见到他二人,就起身走到程棉面前,笑着问一句,“朕想稍事休息些时候,元知这里可还有空房?” 程棉知道毓秀要问的是什么,暗自一叹,躬身拜道,“空房中无人侍候,可要臣安排侍从为皇上备茶?” 毓秀自然明白程棉的意思,失落只一瞬,就匆匆整理心情,笑道,“既如此,就在这里与众爱卿说说话也是好的,晌午之后喝了太多茶,你吩咐人准备些糕饼小食。” 程棉应声,吩咐侍从几句,侍从去而复返,呈上各色糕点。 送到毓秀面前的是一盘桃花糕,她拿起一块来闻,似乎还是她熟悉的味道。 毓秀想起她第一次吃桃花糕时的情景,眼前也都是那个呈给她桃花糕的人,灵犀见毓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禁不住凑到她身边问一句,“皇姐的糕点怎么与我们的都不一样,想来是程大人太偏心的缘故。” 程棉看了一眼毓秀,不好辩解,只笑着当作默认。 166阅读网 355 18.07.12 ? 姜壖几人回到前堂时, 自觉有什么布置不一样,才要召衙役来问, 毓秀就带着一干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姜壖三人垂手行礼,众人各自归座。 毓秀环视下首,召郑乔来问,“人可到了?” 郑乔点头应是, 毓秀笑道,“你将人请进来。” 灵犀等都好奇毓秀说的是谁,待郑乔将人请进堂中, 各人面上皆有惊异之色。 竟是纪辞。 毓秀受了纪辞的拜礼,吩咐为纪辞赐座,也不向众人解释, 又叫郑乔将贺枚请上堂。 众人眼看着贺枚坐定, 心中各有想法。 毓秀与纪诗交换一个眼神, 一声轻叹, “林州案之所以成为惊动南瑜的大案,不仅仅是因为当中涉及了几个贪赃枉法,利欲熏心的赃官,而是朕派去林州的钦差御史造人行刺而亡, 行凶之人又假借污证强言, 陷害朝廷重臣,一石三鸟, 狼子野心。” 灵犀起身走到毓秀身边, 对众人道, “本王原是对林州事只知其一,两日听审罢,却大概理清了当中的前因后果。” 何泽冷笑道,“老臣请恭亲王解惑,何为皇上所说的一石三鸟?” 灵犀笑道,“如今已证实崔勤、贺枚与崔勤皆遭人构陷,林州案有人一手策划布局。在皇姐披露西琳田籍流弊之前,臣妹只以为刺客刺杀华殿下只为陷害崔缙、贺枚两位要臣,如今看来,是皇姐指派的人触及到了某个权党的利益,才遭毒手。 凌寒香笑道,“崔缙与贺枚皆非权官,称不上独来独往、独善其身,在朝中却从未结党,他二人位分虽重,却也并非一人能动摇乾坤。老臣之前还疑惑,听过王回的招认与皇上的一番话,才明白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利益纠葛。” 毓秀点头笑道,“皇妹与凌相说的不错,主谋行刺的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能撼动,要查出林州案的所有真相,朝廷恐怕要伤筋动骨,朕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十分决心,今日我西琳的股肱之臣来了大半,朕想问一问你们的意思,是彻查到底,还是就此罢休?” 灵犀看了一眼凌寒香,又看了一眼姜壖,躬身对毓秀拜道,“敬奉天公大道,明辨是非曲直,是皇姐对臣下的寄语,不管背后的势力如何强硬,幕后主谋是何等人物,臣妹等必相陪皇上左右,与奸党周旋到底。” 姜壖暗自冷笑,起身一拜,“若皇上猜测为真,在肖桐、李秋与王回之外还有幕后黑手操控一切、兴风作浪,臣必率百官辅佐皇上,彻底清查。” 凌寒香与程棉等见状,也纷纷起身表态。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摇头道,“朕猜测众爱卿心中一定有疑虑,以为朕是庸人自扰。其实案子查到王回,已经了了朕为忠良之臣伸冤平反的心愿,之所以不能就此罢休,是因为朕还要给一个人一个交代。” 灵犀正色道,“皇姐想查出刺杀华殿下的凶手?” 毓秀看了一眼纪辞,点头道,“自朕登基以来,刺客猖狂行刺已不是第一次。林州案之前,北琼三皇子在赴宫宴的途中被刺客拦截;未过多时,刺客又入宫中行刺;刺客马场,劫持朕与恭亲王进帝陵,害得我二人险些命丧灵中;刑部侍郎阮悠在京中遇刺,身受重伤,养伤时,主持修改工部例则的事也不得不搁置。不出一年间,刺客行凶之事一桩桩都惊天动地,众爱卿不会不记得。正是因为京防出了纰漏,朕才罢免了禁军两位统领,改派纪辞将军接任。” 纪辞起身对毓秀一深拜,“臣未能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恕罪。” 毓秀摇头道,“自将军上位之后,京中再无大动,林州之事,你也鞭长莫及,不必自责。” 姜壖见纪辞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焦躁,就对毓秀问一句,“皇上召纪将军来,是怀疑原在京中行刺与在林州行刺的事同一伙人?” 毓秀点头道,“说是同一伙人,也不确然,朕能肯定的是,这些刺客的主子是同一个人。” 提到马场和帝陵的刺客,灵犀是有些心虚的,彼时她虽是被有心人利用,为人做刀,其中有一伙刺客毕竟是受她主使。 可从毓秀提起之前的行刺事件都是由一人主使时,灵犀就放下心来,她猜到毓秀是想借事发难,当下自然也就顺着她的话说,“皇姐如何确定刺客的主子是同一个人?” 毓秀缓缓道,“刺客拦截三皇子与之后进宫行刺朕的那两次,似乎并不为行凶,却更像试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并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禁军两番与之交手,都只是浅浅摸到其武功路数,并不知其师出何门。之后在马场与帝陵挟持朕与恭亲王的那一次,才算真正露出马脚。” 灵犀一皱眉头,“臣妹与皇上一样,都是亲历皇陵案的人证。当日在帝陵之中,若不是皇姐照拂,臣妹早已命丧当场。” 毓秀对灵犀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笑容,伸手握着她的手,姐妹二人对视半晌,一切尽在不言中。 毓秀转向纪辞道,“之前几次行刺,刺客并未留下半点证据,禁军如大海捞针,无从追查;帝陵事出,我姐妹二人与三皇子殿下幸得禁军所救,之后禁军奉命入帝陵查证之时曾发觉几十具刺客尸体,虽然没有抓到活口,却也足以为证。查证的结果朕自以为是密事,并未教纪将军明报,而是要他密书知会刑部,由敬远亲自去查。” 姜壖听到这里,心就是一沉,他从前也曾怀疑纪辞存倒戈之心,一边假意对他效忠,一边又勾连舒家,勾连小皇帝。 此番毓秀叫纪辞前来大理寺,他已预感不详,姜家在帝陵行刺事中并没有扮演重要的角色,可若是纪辞与迟朗信口开河,凭空捏造,于他来说恐怕大大的不利。 纪辞从进门开始就感受到姜壖凌厉的视线,却刻意避免与姜壖对视。 姜壖望着迟朗,冷笑道,“皇上既然吩咐纪将军与迟尚书密查帝陵中刺客的身份,想来必定是已经查到一个结果,才会叫纪将军上堂问话。” 纪辞淡然一笑,并不接话,迟朗却回话道,“下官与纪将军的确查到一些事。挟持皇上与恭亲王的刺客身上穿着的衣物面料都是普通的棉麻织物,并无稀奇之处,单凭其所穿衣物与所用兵器,并不能判断其身份。之后臣叫刑部最资深的仵作将刺客的尸体细细严查,才发觉蛛丝马迹。” 凌寒香见迟朗话说了一半就转向纪辞,心里好奇,“迟大人发觉了什么蛛丝马迹?” 迟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所有刺客头顶处都有一个‘圣’字记号,藏在头发里不易被人发觉,若不是纪将军提示下官要将刺客的头发剃光细查,下官恐怕也发觉不了这个秘密。” 灵犀心下不安,转而看了一眼毓秀,见毓秀一脸泰然,她便把想说的话硬咽了。 满堂寂静,无一人开口说话。姜壖冷冷看了毓秀半晌,冷哼一声道,“迟大人可看准了,那些刺客头顶当真有‘圣’字记号?” 迟朗笑道,“下官亲自看过几十具尸体,每一具头顶都有‘圣’字标记。” 姜壖冷笑道,“迟大人是暗示刺客原是西疆人?” 迟朗与毓秀交换一个眼神,谨慎答话道,“下官并未笃定刺客都是西疆人。” 姜壖冷笑道,“在我西琳十州之中,只有西疆笃信圣神,西疆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在身上纹‘圣’字标记。刺客将圣纹隐藏的如此隐秘,显然是要隐藏其西疆人的身份了。” 迟朗瞥一眼纪辞,见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才斟酌回道,“下官细细查看过刺客的形容体态,并非西疆人的容貌,饮食也并不符合西疆人的习惯。” 姜壖一皱眉头,“老夫糊涂了,迟大人查到刺客头顶有圣字标记,却又说他们不是西疆人,言下之意,是有人有心陷害阿依郡主?” 灵犀攥了攥拳头,挑眉道,“迟大人从头到尾也未提起阿依郡主,姜相又怎知刺客的圣字标记是为了陷害阿依郡主?” 姜壖面无表情,“在京中的西疆贵族,就只有阿依郡主一人,推算时间,刺客也是北琼与南瑜的两位皇子殿下入京之后才频频动作,正与阿依郡主进京的时间相合。” 迟朗与纪辞都欲回话,被毓秀一个笑容暗阻。毓秀看遍堂中众人,笑着对姜壖道,“姜相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却并不确实。若刺客当真要以圣字标记陷害阿依郡主,必定会穿着更具辨识性的衣物,使用更具辨识性的武器,将圣字标记纹在更加显眼的位置,最要紧的是,他们只会用西疆人。” 166阅读网 356 18.07.14 ? 灵犀不解,“皇姐怎知他们只会用西疆人?” 毓秀看了一眼洛珅, 洛珅便对灵犀笑道, “西疆人从来都只信自己族人,历代西疆王更是如此, 绝不会轻易任用他族为使。” 毓秀点头道, “不错, 西疆王的亲卫禁军都是西疆人, 暗卫更不会是别族。若当真有心嫁祸西疆王与阿依公主, 绝不会不在意这些细节。” 洛珺道, “刺客将圣字符号纹绣在头顶的位置, 以毛发遮盖,为的就是隐藏身份, 绝非为了嫁祸他人。” 姜壖听洛珅洛珺如此说, 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凌寒香正色道, “依皇上之见,刺客是什么来历?” 毓秀微微一笑, “朕就是觉得疑惑, 才想集思广益, 请教众位爱卿。” 姜壖已经猜到毓秀想听人说什么话,眼中更多了一丝讽嘲。 灵犀与凌寒香交换一个眼神, 对毓秀拜道,“臣妹听闻抚远将军在镇守西疆时曾招揽奇人异士,当中必不乏武功高强之人, 若南宫家使西疆高手在蜀州训练了这样一批暗卫……” 还不等灵犀说完,姜壖就出言打断,“恭亲王只是凭空猜测,怎好妄言,仅凭一个圣字符号,就怀疑南宫家私养暗卫、图谋不轨,是否太过儿戏?就算抚远将军这些年在西疆招揽奇人异士,必定也是留在军中人用,不会放回蜀州训练暗卫。” 毓秀笑着点点头,“姜相说的不错,凡事讲求真凭实据,迟爱卿奉旨暗查了这许久,可查到什么?” 迟朗起身拜道,“回皇上,臣在京中查到的事对南宫家不利,兴许正应恭亲王所言。” 毓秀面上故作惊诧,眼中却有一丝玩味,“敬远查到什么于南宫家不利?” 迟朗回道,“京郊有三处大宅皆属南宫名下,臣派人暗查后发现,这三宅之中每一处都养了二三百口的壮丁。” 毓秀一皱眉头,“京郊富户家中人口众多的不在少数,加上仆役奴婢,容有百人也不足为奇。” 迟朗道,“奇就奇在这些寻常只容百户的庄院每日竟要消耗几百壮丁的用度,着实惹人生疑,臣派出的暗探,用半年的时间打入其内,策动一人弃暗投明,现愿上堂为证,请皇上恩准。” 姜壖满心想的都是迟朗信口开河,南宫家豢养暗卫如何谨慎,几处私营是如何暴露的绝不会像迟朗说的那般轻描淡写,所谓的因几百人用度生疑追查,恐怕也是迟朗用来自圆其说的说辞。 想来是毓秀一早已对南宫家生疑,命人暗下追查,至于迟朗口中被策动愿为人证的暗卫,他恐怕要亲自见到那人,才能分辨其是何来历,有何目的。 毓秀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姜壖,对迟朗点头道,“既然敬远找到了重要人证,就传他上堂问话。” 迟朗吩咐将人带上堂来,那人跪地对毓秀行了一个伏礼,“罪民叩间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叫他抬起头,细细打量他容貌,转而看了一眼迟朗,迟朗便代毓秀问道,“今日林州案重审,由皇上亲自主审,特准你上堂作证,你所言所述,不可有半句虚言。” “是,罪民李一,祖籍秦州,曾是南宫家训练的影军中的一员。” 毓秀目光沉然,瞥向姜壖。 姜壖却不看毓秀。 迟朗便对李一问道,“何为影军?” 李一道,“影军是南宫家训练的一支家军,其精髓便是影军暗卫,以追踪、暗杀为主,入影军者须经过重重考验,罪民入伍不出一年被选拔为上精兵,才有机会入影军。” 毓秀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壖,“朕从前从未听说过影军的名号,不知姜相与凌相是否有耳闻?” 姜壖皱了皱眉头,“老臣从未听说南宫家训练了一支影军,必定是有心之人恶意编造、意在诬陷,请皇上切勿听信小人之言。” 凌寒香冷笑道,“姜相才听了只言片语,就认定是有人恶意诬陷南宫家,你又怎知不是南宫家私瞒朝廷豢养暗卫,欺君罔上?” 姜壖似笑非笑地看着凌寒香,“凌相与老臣都与南宫将军同朝为官多年,对他的人品最清楚不过。说他奉朝廷敕令,为皇上训练影军暗卫,老臣自以为然,若说他私自豢养影军暗卫,与朝廷为敌,对皇上不利,刺杀钦差,意图谋反,老臣万万不能相信。” 程棉面无表情,沉声道,“事实胜于雄辩,由不得姜相不信。不止文京,在整个蜀州甚至整个西琳,影军的传言皆不止一日两日。” 姜壖冷哼一声,“谣传就只是谣传,如何做准?” 凌寒香看了一眼毓秀,对姜壖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影军的传闻一早有之,不止程大人听说过,老臣也一早就听说过。” 迟朗面色凌然,“刺客在西琳横行已不是一日两日,早在献帝在位时,京中已发生过几次行刺事件。献帝因种种原因未将之公布于众,只命臣等暗下追查。” 姜壖冷笑道,“凌相与迟大人说的事老臣一无所知,想来是献帝信任凌相,不信老臣的缘故。” 凌寒香笑道,“献帝不想在没查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兴师动众,闹的人尽皆知,与老臣商议之后,才命迟大人密查。” 迟朗道,“影军之事,献帝的确只与凌相一人商议,之后便吩咐臣暗下追查,不管用多少时间,一定要查到一个结果。影军行事隐秘、十分谨慎,臣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查到影军的三个私营,得到堂下的这一名人证。” 姜壖起身对毓秀拜道,“既然献帝在位时,就已知西琳有一支为人所养的刺客处处为祸,老夫身为国相,却不能为上分忧,深以为惭愧。迟大人既已追查刺客三年,不知可有献帝密旨为证?” 迟朗微微笑道,“下官自然有献帝密旨,随时供皇上与姜相查看。” 姜壖笑道,“迟大人错意了老夫的意思,既然刺客事由来已久,献帝吩咐追查到底也无可厚非,抚远将军治下严明,若说刺客就是影军,影军是南宫家私养,老夫却不敢信。” 毓秀也笑着点点头,“要证实刺客就是影军,影军是南宫家所养,恐怕要靠堂下人证的口供。” 姜壖才要争锋相对,就被毓秀抬手拦了,“姜相稍安勿躁,听完这自称罪民的口供再质疑不迟。” 姜壖一腔怒火难平,心念一转,却改变了心意,忍怒坐回座上。 他之前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皇帝当真有备而来,欲将影军的秘密公之于众,一举铲除。 只是她恐怕小看了影军的势力范围与隐秘程度,迟朗在京郊发觉的几处庄园只是凤毛麟角,影军的私营遍布西琳各州,就算她动用了自己的暗卫追查,恐怕也难以将影军一网打尽。 毓秀见姜壖睥睨冷笑,猜到自己被他小瞧了,面上却一派淡然,笑着对迟朗点点头。 迟朗便问李一道,“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李一叩首道,“罪民头上有影军的记号。” “何为影军的记号?” “就是在头上纹绣的圣字记号。” 毓秀走到堂中,站到李一面前,灵犀心中不安,劝一句,“皇姐请归座。” 毓秀知道灵犀是担心李一对她不利,就对她笑一笑让她宽心,“无碍,朕只是问他几句话。” 说完这一句,她就弯腰解了李一头上的束发。 李一一惊,头低的更深,毓秀按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抚,“你直起身子。” 李一只得直起上半身,毓秀分开他头顶的头发,果然在百会穴的位置看到隐隐一个纹绣标记,随即转身问迟朗道,“他头上的圣字符号与当日在帝陵行刺的刺客头上的圣字符号是否相同?” 迟朗躬身道,“臣曾用三个仵作细细查过,也照着尸体上的圣字符号临摹了图形,尸体头上的图形无论大小形状与李一头上的圣字符号确是一模一样。” 毓秀原以为姜壖会提出质疑,不想他竟不发一言,她心中反倒不安。 迟朗得毓秀示意下,接着问道,“你是如何入的影军,从头细述来。” 李一对毓秀叩首,娓娓道来,“罪民虚岁二十四,本是秦州人士,家中以田为生,二十岁时应召入伍,先是被编入秦州府兵,因受将军赏识推举为精兵,不出半载,又升为上精兵,兵部在各州府择优时,辗转到西疆抚远将军麾下,编入戍边军,实则归入影军,在西疆密训一年,通过层层考验,方得入暗卫。” 迟朗一皱眉头,“你刚才说你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入影军,怎么如今又改口说一年?” 李一愣了一愣,忙回话道,“影军是南宫家军中最机密的一支,当中也分三等职级,罪民用了三年的时间层层升级,才成为影军暗卫。” 1 166阅读网 357 18.07.16 ? 迟朗问道,“影军中分哪三等职级?” 李一回话道, “第一等是由西疆戍边军中被选入影军的人选, 之后要经历严酷的训练,才能成为影卫与暗卫;之上是影军影卫, 影卫是南宫家的家兵心腹, 跟随南宫家诸人听候差遣;最上是影军暗卫, 入暗卫者须是绝顶高手, 来无影去无踪, 隐身隐形, 执行最机密的任务。” 迟朗对李一问道, “你从戍边军晋升为暗卫,必是经历过层层考验, 出类拔萃。” 李一看了一眼迟朗, 低头回一句,“不敢。” 姜壖在上首对李一冷笑道, “若如你所说有这一样影军,影军中有影卫与暗卫之分, 入暗卫的必要条件恐怕就是对主人绝对的服从与忠诚, 如今你上堂为证, 指认南宫家造反,岂非背叛主人?如此人品, 怎入得了影军?你说的话漏洞百出,只为诬陷而诬陷,你当皇上是三岁孩童任你欺瞒?” 毓秀笑道, “姜相稍安勿躁,等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再定论不迟。” 一句说完,她便对李一说道,“你说的事如此奇巧,姜相的疑惑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如你细细道来是如何从戍边军中晋升为所谓的影卫?” 李一道,“兵部每年都会令各州府将上等精兵上报,以挑选戍边精兵为由择优而选,与罪民同批被选入影军的不止千人。” 毓秀一皱眉头,看了一眼姜壖,“宰相府可知此事?” 姜壖与凌寒香对望一眼,姜壖回了一句“不知”,凌寒香却道,“宰相府只知兵部每年在各州挑选戍边精兵,对南宫尚书暗下将精兵编入影军一事一无所知。” 姜壖冷笑道,“凌相听这奸人一言,就认定南宫家暗设影军,是否太草率了。” 毓秀笑道,“在真相还未明朗之前,姜相将李一称呼为奸人,似乎也太草率了,且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暂且听他如何把故事圆的天衣无缝。” 李一得毓秀示下,复又开口道,“罪民所言,绝无半句虚假。罪民由秦州转入西疆,编入戍边军不出一月,被选拔入影军。”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影军与戍边军有何区别?” 李一道,“戍边军与影军每日学习的内容不同,戍边军由西琳的教头教授战场杀敌之术,影军由一名西疆教头与两名西琳教头教授易容、用毒、暗器、侦查与暗杀之术。” 迟朗见姜壖要开口,就在他之前问一句,“戍边军中挑选一批精通侦查暗杀之术的精兵并不稀奇,你是如何得知影军并非戍边军,而是南宫家以权谋私私养的家军?” 李一犹豫半晌,终于回话道,“罪民起初也不能肯定,直到入影军半载,罪民与八名影军被派去暗杀西疆王的心腹,虽未得偿,却通过考验,生还三人全部被选入影军影卫。” 毓秀故作惊诧,“你说你曾受指派刺杀西疆王心腹?” 李一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笃然道,“罪民不敢欺瞒皇上,正因如此,罪民才知影军是有别于戍边军的一支暗军,只受南宫家暗下操控。” 毓秀凝眉道,“你当初被何人选入影军?” “抚远将军的次子南宫羽。” “入影军之后听候谁人调遣?” 李一斟酌回话道,“我等之上是影军校尉,几个校尉隶属南宫羽差遣。” 毓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姜壖,对凌寒香问道,“南宫羽在军中任何职?” 凌寒香轻咳一声,“据老臣所知,南宫家的二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未曾习武,自然并未入行伍。” 毓秀冷笑着点点头,问李一道,“你可见过南宫羽其人?” “罪民见过。” “他可是体弱多病,不曾习武?” 李一瞟了一眼凌寒香,“回皇上,南宫羽是西琳数一数二的暗杀高手。” 满堂人听这一句,都十分吃惊,毓秀面上也有动容,“你说南宫羽并非一身病躯,而是暗下习武?” 李一道,“影军中人尽皆知,常年在京中养病的并非南宫羽本人,只是南宫家为掩人耳目寻找的南宫羽的替身。南宫羽实是南宫家影军的统领,影卫与暗卫都直属他一人总管。” 姜壖怒道,“一派胡言。南宫家二公子体弱多病是人尽皆知之事,从小到大,他从未离开抚远将军府半步,怎容奸险小人污蔑。” 毓秀一声轻叹,“无论如何,只能请南宫家二公子前来大理寺对质了。” 姜壖冷笑道,“单凭这不知来历的死士一句妄言,皇上就要请一个久病沉疴之人前来对质?” 毓秀也冷笑,“是否久病沉疴,还有待考证。敬远奉母上之命追查三年,绝不会凭空捏造。姜相若怜惜南宫家二公子,请兵部尚书大人亲自来大理寺与李一对质也是一样。” 姜壖如何肯应,“南宫家世代将门,对大熙忠心不二,南宫秋堂堂兵部尚书,造人构陷已委屈至极,皇上竟还要她到大理寺刑堂与一个满口妄言、心怀叵测的死士对质,是否会伤了忠臣之心?” 毓秀没有正面回话姜壖,而是对李一道,“你脱了上衣。” 李一愣了一愣,快手把上衣脱了。 毓秀见他低着头,弓着身子,就温声说一句,“你转过身子,让堂上众人看一看你的背。” 李一叩首道,“罪民不敢以背对天子。” 毓秀淡然一笑,“不碍事,你转过身来。” 李一这才转过身子,众人见了他的裸背,神色各异。 迟朗道,“依照大熙律,他举证的是权贵高官,必定要在钉板上滚一滚,藤条下挨一挨。他的身份,诸位上官不必怀疑,在要他上堂作证之前,臣已吩咐刑部一等捕快试过他的武功,证实他的确身手不凡,精通暗术。” 姜壖冷笑道,“即便他当真是绝顶高手,精通暗杀之术,在上堂之前受了钉板之苦,藤条之刑,也不能证实他是南宫家私养的影军暗卫。老臣还不知这死士的幕后指使是谁,只笃定其背后之人居心叵测,妄想颠覆西琳朝纲。” 毓秀叫李一穿好衣服,似笑非笑地对姜壖道,“姜相与南宫家交厚,自然不信南宫家私养影军,主使刺杀钦差、刺杀朕。只因其罪名一旦证实,南宫家犯的就是诛九族的谋反大罪,十恶不赦。” 迟朗道,“正因南宫家涉及谋反,兹事体大,臣才斗胆请南宫尚书与二公子前来大理寺与证人对质,若证实此人当真是受人指使,诬陷朝廷重臣,刑部会依律以极刑处置蓄谋陷害者,臣也会引咎辞去一部尚书之职,请皇上重罚。” 凌寒香笑道,“迟大人既如此说,想来是手中握有杀手锏,皇上何不如他所愿,请兵部尚书与南宫羽前来对质。” 毓秀笑着点点头,吩咐衙役往抚远将军府与兵部尚书府请人。 姜壖召何泽耳语几句,何泽匆匆出了后堂,毓秀对纪诗使个眼色,纪诗心中意会,转而也出了后堂。 毓秀对迟朗点头一笑,迟朗便问李一道,“影军影卫与寻常家兵亲卫有何区别?” 李一回话道,“影卫穿着除了有南宫府的标识之外,并无奇特,只在头上的发带内侧暗绣了一个影字。除此以外,南宫家为保影卫的绝对忠诚,会给每一个晋升为影卫的影军服用一种西疆秘药,此药虽有强身健体、提升内力的功效,却是一年会发作一次的剧毒,若无解药,服用者便会受尽折磨,不出半年就会全身筋脉尽断而亡。” 毓秀一皱眉头,对纪辞与迟朗问道,“当初在帝陵里发现的刺客尸体,是否有中毒的迹象?” 纪辞与迟朗对望一眼,皆回一句,“并无中毒迹象。” 毓秀便看向李一,李一道,“这种叫百日花的毒十分奇特,每年只有在发作的时候才有会在人身体上显出痕迹。” 毓秀点头道,“你成为影卫之后,跟随的主人是谁,又花了多少时间才成为暗卫?” 李一回道,“罪民成为影卫之后,受南宫羽亲自调遣,受训半年成为他的贴身影卫,寸步不离地跟随侍候,不出一年,他便将我升为暗卫。” 毓秀嘴角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笑容,“这么说来,你算是南宫羽心腹,那你是否对他平日的习惯了如指掌?” 李一叩首道,“罪民不敢自称是南宫羽心腹,却的确对他的言行举止、行事风格了如指掌。” 毓秀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既如此,朕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之后要问你的话,事关你的生死,你要想好了之后小心回答。” 李一淡然道,“但凡罪民所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毓秀的目光扫过堂中每一个人,凌然道,“林州刺杀钦差案是否影军暗卫所为,主使之人又是谁?” 1 166阅读网 358 18.07.18 ? 李一被堂中众人用各色眼光看着, 却并无惧色,坦然回话道, “林州案中刺杀钦差的刺客是影军暗卫,谋划刺杀的主使是南宫羽。” 毓秀一只手在案下, 在袖中攥紧拳头, 指甲扎进手心, 钻心的疼, “你说南宫羽是刺客主使, 是指认他是林州案的幕后主使?” 李一摇头道, “南宫羽并非林州案的幕后主使,只是听命行事, 因此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华殿下又是绝顶高手, 才由南宫羽亲自出手,影军暗卫在林州边境设下埋伏,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也要将殿下一行全部歼灭。” 毓秀虽一早就已知晓刺杀事件的真相,如今听李一亲口承认,胸中还是燃起一团烈火,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淡然, “南宫羽就是刺杀华砚的凶手?” 众人都惊异于毓秀太过镇定的语气。 李一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罪民绝无半句虚言。” 他话音刚落, 姜壖就起身对毓秀拜道, “南宫羽手无缚鸡之力, 连下床都难,怎会刺杀殿下。如此匪夷所思的证词,皇上如何能信?” 凌寒香却道,“皇上信与不信,心中自有权衡。待兵部尚书与南宫羽与李一对质之后,真相自然大白,姜相先不必为南宫羽辩解。” 姜壖才要说什么,衙役就进堂禀报,说兵部尚书人已到大理寺,在堂外求皇上示下。 毓秀对凌寒香点一点头,吩咐传南宫秋进门。 南宫秋身着官服,步履匆匆,虽极力平息,气息却略凌乱,她一进门就对毓秀行拜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似笑非笑地叫南宫秋免礼,“南宫大人来的如此快,实在让人吃惊。” 南宫秋看了一眼姜壖,躬身拜道,“臣接到皇上的旨意,心中焦急,便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 “南宫大人可知朕为何传你前来?” “臣不知。” 毓秀冷笑着看了一眼凝眉思索的姜壖,对南宫秋道,“朕今日请尚书大人前来,是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南宫秋看一眼姜壖,越发心慌,“臣不敢,请皇上明示。” 毓秀笑道,“南宫大人可听过影军的名号?” 南宫秋一愣,硬着头皮回一句,“臣从未听说过影军的名号。” 毓秀笑道,“南宫大人既然没有听说过影军,自然也没听说过影军暗卫与影军影卫?” 南宫秋低声道,“臣却是从未听说过影军影卫与影军暗卫。” 毓秀点头道,“兵部每年可是从各州中挑选上等精兵编入戍边军中?” 南宫秋用问询的目光看向纪辞,见纪辞面无表情,她便咬牙回话道,“兵部每年从各州挑选上等精兵编入戍边军是旧例,从恭帝时已是如此。” 毓秀笑道,“却不知选中的精兵是如何分编到边关的?” 南宫秋猜到毓秀要追问的是什么,便整理心思回话道,“被选中的精兵,就近编入各州戍边军中。” 毓秀也不接话,招手将郑乔召到身边,轻声吩咐一句,“朕这一日喝了太多茶,略有些心悸,你帮朕换一杯水。” 南宫秋等在下首,见毓秀头也不抬,把玩银匙,越发惶惶,冷汗流了一背。 郑乔为毓秀奉上一杯温热的大枣水,毓秀拿银匙挑出当中的枸杞,复又看向南宫秋,“原本在秦州从伍的精兵,依常理是被分编到秦州边关,还是被分编入他州?” 南宫秋垂手对毓秀拜道,“秦州的精兵除非特调,一般会编入秦州边关。” 毓秀笑道,“那在什么情况下,秦州的精兵会特调他州?” 南宫秋斟酌答话道,“西疆与巫斯为藩王封地,又是边关要塞,兵部会酌情从八州调精兵编入这两州的戍边军。” 毓秀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方才朕叫人将兵部每年编入戍边军的档案调了过来,选了其中五本,皆是不同年份,请众爱卿过目。” 众人各取了一本来读。姜壖大略翻过,轻咳了两声;灵犀与凌寒香看得仔细,读罢对望一眼,等毓秀示下。 毓秀笑着问一句,“众爱卿看过名册档案,可发觉当中有蹊跷?” 灵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南宫秋,“若说有蹊跷,大概就是南宫大人将各州最好的精兵都编入西疆戍边军中了。” 凌寒香也应和一声,“单看档案中的记载,编入西疆戍边军中的精兵资质的确要比他州的更好些。” 灵犀忍不住调笑道,“抚远将军镇守西疆多年,南宫尚书爱父心切,难免存有私心。身为人女,此举无可厚非,然而身为人臣,又是一部尚书,此举就甚为失当了。” 何泽陪笑道,“恭亲王此言是否有些偏颇,南宫大人身为一部尚书,编兵这些细枝末节,自然不会经由她手,必定是兵部下属之人为讨她欢心,自作主张。” 迟朗冷笑道,“若真如何大人所说,是兵部人自作主张,南宫大人并不知情,那那些想讨她欢心的下属,岂不是白用功?” 毓秀眼看着何泽红了脸,心中暗笑,这老狐狸平日心思何等缜密,若不是今日之事太出乎其预料,也不会言语失当,让人抓住把柄。 程棉冷冷看着南宫秋,“尚书大人可知晓此事?” 南宫秋被程棉问话,本就不爽,答是应否都不妥,进退不能之时,还是姜壖出面解围,“人人都有私心,若为民,尚不可逾法理之度,若为官,自该正身矩步,不可越雷池一步。各州选兵之事,不管南宫大人是否知情,她作为一部尚书,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臣肯请皇上从严处治。” 好一招以退为进。 南宫秋听姜壖一番话,忙跪地对毓秀叩首道,“臣当差不足,请皇上重罚。” 毓秀一声轻叹,对南宫秋笑道,“若仅仅是一件从各州选拔戍边军编分不匀的事,朕恐怕不会深究,只唯恐这背后牵扯甚恶。” 一句说完,她也不叫南宫秋平身,“你身边跪着的这个人,你可认识?” 南宫秋满心尴尬,又不好说甚,只能转头看了一眼李一,硬着头皮回一句,“臣从未见过。” 满堂都知毓秀让南宫秋跪地回话不妥,却无人开口相劝。 毓秀翻看她面前的一副档案,对迟朗点头,迟朗便对南宫秋道,“臣派人细细查过,堂下跪着的这个人名叫李一,原是秦州人士,年二十由秦州从伍,晋为上等精兵,后被兵部征召编入西疆戍边军,南宫大人可知在此之后,他的档卷上有何记载?” 南宫秋被迟朗问话,自觉受到羞辱,直起半个身子,坦然回话,“回皇上,臣不知。” 毓秀对迟朗一笑,亲自对南宫秋道,“这上面写的是李一在戍边军中服役,三年期满之后归家。” 南宫秋道,“兵部的兵籍档案极少有错漏,李一既已归家,便与我兵部再无瓜葛,他若有作奸犯科,请皇上按律处治。” 毓秀笑而不语,迟朗便对南宫秋冷笑道,“李一编入戍边军后不出一月,便入南宫家的影军,三年之中,顺序晋为影卫、暗卫,从未归家。” 南宫秋故作懵懂,“臣从未听过影军的名号,即便真有影军,也绝不是我南宫家的影军,请皇上明鉴。” 毓秀拿银匙拨弄茶杯中的红枣,低着头沉默不语。迟朗未得毓秀示下,也不好再开口与南宫秋相辩。 姜壖见毓秀缄言,就开口说一句,“皇上是要听信一介贱民之言,还是一部尚书之言?” 凌寒香犹豫了一下,也说一句,“皇上不如准南宫大人起身说话。” 毓秀一声轻叹,颓坐在椅子上对南宫秋抬抬手,“南宫大人起来说话,何必跪着。” 南宫秋应声起身,早有侍从上前为她掸掉身上的灰尘。她本以为毓秀会顺势赐座,谁知毓秀却只顾着喝枣茶。 灵犀见毓秀皱着眉头,就走到她身边询问一句,“皇姐身子不舒服?” 毓秀摇头轻笑,“只是有些累。” 姜壖见二人私语,忙起身拜道,“皇上龙体关乎社稷,今日时辰不早,请皇上回宫。” 毓秀坐了一整日,早已腰酸背痛,只靠一口气支撑,她不是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然而她更加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 无论如何,都要一鼓作气,不能给南宫家喘息的空隙。 众人见毓秀不动不说话,心中各有想法,程棉与迟朗满心担忧,渐渐也生出劝毓秀回宫的心思。 正僵持间,衙役禀报南宫羽到了。 毓秀打起精神,宣南宫羽入堂。 满堂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南宫羽,只有他一个亲随进门,对毓秀叩首道,“二公子卧病多年,行动不便,来往以藤椅代步,皇上可否格外开恩,准二公子坐藤椅上堂?” 166阅读网 359 18.07.20 ?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壖, 问一句, “姜相以为如何?” 姜壖对毓秀拜道,“南宫羽病骨支离, 前来大理寺已是大大的不易,请皇上开恩, 免了他的跪礼,准他坐藤椅问话。” 毓秀笑的别有深意,“姜相开口所请,朕怎好不准。即便他是装病,也由着他装这半晌罢了。” 一句说完, 她也不等姜壖辩驳, 就吩咐人将南宫羽抬进门。 众人都听不出毓秀是否调笑,姜壖吃了个哑巴亏, 只能默默忍下。 那亲随去而复返, 与另一个侍从抬人上堂。 坐在藤椅上的人面无血色, 手脚瘫软, 的确像是卧病多年、行动不便。 南宫羽挣扎着要对毓秀行礼,毓秀见他动也不能, 就挥手免了他的礼,正色问一句, “阁下当真是抚远将军二公子,南宫羽本人?” 南宫羽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几声, 哑声回话道, “下士南宫羽, 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耐着性子等南宫羽咳完,提声问话道,“朕听闻你自幼体弱多病,却不知你患的是什么病?” 南宫羽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回话,南宫秋在一旁道,“臣弟患的是痨病,多年久治不愈,不知吃了多少药,熬了多少年。”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朕听闻二公子极少出府,想来也不曾到过西疆军中?” 南宫羽嘴巴开开合合,才要回话,又忍不住一阵咳嗽,南宫秋便在一旁代他回话道,“臣弟病弱,极少出府,从未出京,更不曾到过西疆军中,请皇上明察。” 毓秀从座上走到堂中,一直走到低头跪着的李一面前,“跪了这么久,两条腿还有知觉吗?” 李一抬头看了一眼毓秀,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毓秀笑道,“你站起来说话。” 李一满心惶恐,不知毓秀意欲何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推辞,撑着地想起身。 毓秀见他站不稳,知道他两条腿跪麻了,就伸手扶了他一扶。 众人面上都有惊异之色,李一受宠若惊,才要再跪,就被毓秀出言劝阻,“不必多礼,朕要你起身是要你认一认,堂上坐着的这一个,是否南宫羽本人?” 李一点头应声,走到南宫羽面前,将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随即转身对毓秀拜道,“回皇上,这一位并非南宫羽本人,而是南宫羽的替身。” 南宫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血口喷人?” 毓秀吩咐侍从为南宫秋准备座椅,扶手引她到座上,笑着说一句,“南宫大人稍安毋躁,且等朕问完话,你再与他对质不迟。” 南宫秋不好发作,只能强忍怒意,坐到座上。 毓秀对李一问道,“你说这藤椅上坐着的并非南宫羽其人,而是南宫羽的替身,可有凭证?” 李一回话道,“罪民贴身跟随南宫羽有大半年的时间,对他的容貌体态、言行举止、作息习惯十分熟悉,堂上的这个人,虽然与南宫羽的容貌身量极其相似,却并非南宫羽。” 程棉冷笑道,“臣心中也有疑惑,这一位南宫公子上堂半晌,百般不适,几度咳血,南宫大人却并无半点兄友弟恭之态,问候他是否安好,只急着替他回皇上的话,辩解他就是南宫羽本人。” 南宫秋一张脸都涨红了,正犹豫着如何辩白,姜壖已出言道,“皇上何必有意为难南宫大人?” 毓秀并不回话,只走到南宫秋面前道,“朕只是随口一说,南宫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南宫秋起身对毓秀一拜,“臣不敢。” 毓秀笑道,“南宫公子身上可有什么区别与人的特征?” 南宫秋不假思索,正色回一句,“臣弟脖颈处有一块胎记,当年他百日宴时,到场的宾客都曾亲见这处胎记,皇上大可检验。” 毓秀笑着点点头,走到姜壖与凌寒香面前问道,“姜相凌相可知南宫羽脖颈处有一处胎记,又是否记得胎记的形状?” 姜壖与凌寒香对望一眼,回话道,“老臣与凌相都曾见过南宫公子脖颈上的胎记。抚远将军当初在二公子百日宴上心花怒放,将胎记展示于众人之前,只因那胎记的形状十分特别,像是一锭元宝。” 毓秀笑道,“既如此,就有劳姜相与凌相到南宫公子面前看一看,他脖颈上是否还有你们记得的那一块元宝胎记?” 姜壖与凌寒香双双起身走到南宫羽面前,他身边的亲随将他的头抬起,露出整个脖颈,方便二人查看。 凌寒香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谨慎回一句,“胎记仍是元宝的形状,位置似乎也是从前的位置……只是老臣许久不曾见过南宫公子,实在不能肯定他脖颈上的胎记就是从前的那块胎记。” 姜壖却道,“老臣与抚远将军交好,南宫大人与二公子都要叫我一声世伯,二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脖颈上的这块胎记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化,依然是一颗完整的元宝形状。” 毓秀笑道,“姜相肯定这堂上坐着的就是南宫羽本人?” 姜壖躬身道,“朝中见过南宫公子的不止老臣一人,皇上大可召人来问。” 毓秀笑道,“不必了,想来朝中见过南宫公子的人与姜相也是一样的想法。” 一句说完,她就请姜壖与凌寒香回座,召郑乔到身边小声吩咐一句。 郑乔自去后堂,回来的时候带来廉锦与曹忱两位御医。 姜壖瞥见他二人进门,看向毓秀的目光越发凌厉。 小皇帝果然早有预谋,一早就将御医准备好了。 廉曹对毓秀行拜礼,毓秀温声叫二人平身,“朕传廉卿与曹卿前来,是有一事相请。” 廉锦躬身道,“臣等必知无不言。” 毓秀笑道,“南宫家的二公子自幼体弱多病,你二人可曾到抚远将军府上为其诊治?” 廉锦与曹忱对望一眼,回话道,“太医院中常年到抚远将军府上诊治的只有沈园沈御医,臣等二人都不曾为二公子诊治。” 毓秀笑道,“这么说来,太医院中除了沈御医,无人知晓南宫公子的病状?如今南宫二公子就在堂上,不如你二人为他诊一诊脉。” 廉锦与曹忱躬身领旨,待侍从预备好桌椅,便先后为南宫羽诊脉。 半晌诊罢,毓秀见廉锦与曹忱面上皆有纠结之意,就走上前问一句,“两位御医可有结果了?” 曹忱见廉锦一脸讳莫如深,只得开口对毓秀说一句,“二公子体虚气短,的确有久病多年的迹象。” 毓秀笑容一僵,“可诊出他是什么病症?” 廉锦眉头紧皱,吞吐不发一言,曹忱不得已,只得再答一句,“单看南宫公子的病症,像是痨病,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毓秀见廉曹二人一脸纠结,心中也有些愧疚,当下就没有疾言催问,反倒是凌寒香等不及,上前问一句,“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能?” 廉锦见曹忱要开口,忙隔着袖子拉住他手腕,对毓秀拜道,“与其说久患痨病,南宫公子的症状更像是常年服毒所致。” 南宫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正是因为有你这等庸医,硬是把痨病说成服毒,才把太医院搞的这般乌烟瘴气。” 一句斥完,她又上前对毓秀拜道,“他二人信口开河,请皇上明鉴。” 毓秀拍拍南宫秋的手,“廉卿与曹卿都是十分谨慎之人,若心存犹疑,便不会妄言。” 南宫秋的手虽然握在毓秀手里,一张脸却像是被人重重打了巴掌。 姜壖对何泽使个眼色,何泽便上前对毓秀道,“廉曹两位御医从前从未诊治过南宫公子,对他的状况并不完全了然,若有误诊也是常情。” 毓秀淡然一笑,“若说有误诊,朕也不信,廉卿与曹卿的医术在太医院人所共知,他们也曾几番救过朕的性命。” 何泽一时哑口无言,哪敢再说一个字。 程棉眼中满是讥讽,“廉医官与曹医官说南宫公子的病状除了常年患有痨病,也有慢性服毒的可能,比起患病,更像是中毒。若真如李一所言,这堂上坐着的只是南宫羽的替身,那便是主使替身之人,为了造出南宫羽久病沉疴的假象,常年喂其服毒,伪造痨病病状。” 岳伦看了一眼姜壖,见姜壖目光凌厉,原想为南宫羽申辩的话也不得出口。 毓秀对廉锦问一句,“是久病还是中毒,可有方法检验?” 廉锦低头道,“若是慢性服毒,滴血入水查看血色兴许可以检验,可若是下毒之人手法高明,用的毒又非一般,寻常之法就行不通了。” 灵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这么说来,就是检验不出的意思了?” 曹忱咬了咬牙,上前拜道,“臣愿一试。” 灵犀面露欣喜之色,“曹御医有办法?” 曹忱犹豫半晌,终于回话道,“臣曾研制了一种试毒剂,与清水同色,只要用南宫公子的一滴血,大概就可以试出他是否中毒。” 166阅读网 360 18.07.22 ? 毓秀面色凌然, “既如此,就请曹卿拿试毒剂来验一验这一位南宫公子是痨病还是中毒?” 姜壖冷笑道, “皇上一早就请御医后堂待命,又叫御医准备了试毒剂,如此未卜先知, 实让老臣敬佩。” 毓秀明知姜壖有意嘲讽,却不动声色, 廉曹两位御医面上却有尴尬之色,对望一眼, 皆是一声轻叹, 自出后堂去准备。 曹忱回到前堂时手里端着四方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只白瓷碗, 当中盛着半碗像水一样的试毒剂。 灵犀、姜壖与凌寒香受毓秀示意到堂中观看。 毓秀对曹忱点点头, 他才要用银针刺破南宫羽的手指取血, 姜壖就开口说一句, “且慢。” 毓秀一皱眉头,“姜相有何顾虑?” 姜壖冷笑道,“若这一滴血滴进入碗中遇水变色,怎知是血中有毒还是水中有毒?” 毓秀笑着点点头, “姜相说的有理, 为稳妥起见,来人, 再取一只空碗来。” 郑乔去后堂取了一只空碗, 端到廉锦面前, 廉锦将曹忱碗中的试毒剂倒一半在空碗中,等毓秀示下。 毓秀环视堂中众人,轻声笑道,“众卿谁愿一试?” 灵犀笑道,“臣妹愿一试。” 迟朗拜道,“恭亲王玉体尊贵,怎敢轻易损伤,臣愿一试。” 毓秀笑着点点头,“既如此,就有劳敬远。” 廉锦取银针刺破迟朗的手,取了一滴血;曹忱在另一边刺破南宫羽的手,也取了一滴血。 灵犀三人围上前,眼看着迟朗的血消散于水中,并无变色,南宫羽的血却在碗中变成黑色。 廉曹二人将两只碗呈到毓秀面前时,黑色的血迹还未消散。 毓秀面色凝重,沉声道,“血遇试毒剂变色,可证实这位南宫公子是长年服毒了。” 南宫秋跪地喊冤,“臣弟自幼痨病缠身,吃药比吃饭还多,兴许是他常年服药,才使血中含毒,皇上圣明,万不可只因此就判定他并非南宫羽。” 毓秀不叫南宫秋起身,只对廉锦与曹忱道,“请廉卿与曹卿去查看一下这位南宫公子脖颈上的胎记。” 廉锦与曹忱屈身在南宫羽面前,他身边的随侍抬起他的下巴,将整个脖颈裸露出来,方便二人查看。 廉锦与曹忱细细看了半晌,原本的疑虑一扫而空,回话时更多了几分底气,“启禀皇上,南宫公子脖颈上的胎记确实十分逼真。” 毓秀见廉曹二人再无羞惭之色,禁不住嘴角一翘,“十分逼真的意思,就是不是真了?” 廉锦看了一眼曹忱,点头笑道,“臣等方才听姜相提起,南宫公子脖颈上的这块胎记的形状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这原本就是一件稀奇事。百日的婴儿身上的胎记大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浅变淡,亦或是改变形状,多年丝毫不变的状况少之又少。况且南宫公子脖颈上这块胎记的颜色虽可假乱真,皮肤却比临近位置的皮肤粗糙许多,像是长年用燃料浸染造成的损伤。臣有八成确定,南宫公子脖颈处的这块胎记是假的。” 毓秀见廉锦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猜他已解了心结,一边点头对他一笑,一边问曹忱道,“曹卿是否也是同样想法?” 曹忱表情松弛,眼中多了几分光彩,“臣复议,南宫公子身上的胎记十有八*九是假的。” 南宫秋听到这一句,哪里还忍得住,连连对毓秀叩首道,“皇上明鉴,廉锦与曹忱居心叵测,刻意陷害臣弟,欲将南宫家置于万劫不复,请皇上查出他们背后之人,还南宫家一个公道。”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宫秋,又看了一眼脸色灰沉的姜壖,淡然道,“廉卿与曹卿自入太医院,从未有失职失当之处,谦恭谨慎、规行矩步,不慕权名,不贪富贵,远离党争,尽忠职守,若说他们背后有人,那他们背后的人就是朕。” 南宫秋声声哀戚,“皇上若一早就认定我南宫家私养影军,意图谋反,这堂上的并非臣弟,而是替身,臣又有何话说?” 姜壖躬身道,“皇上仅凭两个居心叵测的御医不知真假的证言就妄下定论,实在难以服众。” 毓秀并不理会姜壖,只对南宫秋冷笑道,“南宫大人说你南宫家从不曾私养影军,朕倒是有一个方法试一试你说的是否属实?” 南宫秋一愣,看向毓秀的目光也闪过一丝惊惶。 姜壖心一沉,不知毓秀又有什么奇巧的法子,或是找来他们不曾预料的人证。 毓秀盯着桌上的两只白瓷碗,将廉锦与曹忱召到跟前悄声吩咐。二人面上虽有犹疑之色,却还是点头以应。 待二人去而复返,手上便各捧着两只白瓷碗。 毓秀走到南宫羽面前,指着他身边的侍从说一句,“李一说影军影卫是贴身保护南宫家诸人的家兵亲卫,朕猜测,今日跟随南宫大人与南宫公子前来大理寺的侍从亲随里面,必然也有影军中人,他们服用的这种叫百日花的毒虽药性奇特,只在特定的时间发作,朕却愿用曹卿研制的试毒剂试一试。” 南宫秋心里一惊,忙看向姜壖,姜壖并非不担忧,面上却故作无恙,摇头安抚南宫秋不要轻举妄动。 毓秀笑着走到南宫羽的藤椅边,伸手抓住一直垂首站立的那侍从的一只手,“就从他开始。” 那随从虽低着头,气势却半分不弱,暗用内劲想挣脱毓秀,却又顾及毓秀的身份不敢挣扎的太过明目张胆。 毓秀感受到他用力,心中越发笃定,禁不住冷笑道,“寻常人家的侍从亲卫,怎敢随意摆弄主人家?朕从第一眼看到你,心中就有预感,你与藤椅上坐着的这一位南宫公子,气场谁上谁下,如何瞒天过海。” 那侍从听罢这一句,猛然抬头,正对上毓秀一双金眸,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动弹不得。 纪诗生怕那侍从恼羞成怒,对毓秀发难,忙上前抓住他另一只手腕,不动声色为毓秀解围,“不必劳烦皇上与两位御医,臣亲自动手。” 一句说完,他就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银针刺破了那侍从的手指,滴血到白瓷碗中。 血与水混合的一瞬间,果然变色。 毓秀对纪诗一点头,纪诗便拉住另一旁的侍从,刺破手指,滴血检验。 毓秀望着白瓷碗中的变化,对纪诗笑道,“若这藤椅上坐着的当真不是南宫羽其人,而是他用来迷惑人的替身,此人除了相貌身材与南宫羽相似,心智才能胆识却未必有他万一。南宫羽为免替身出纰漏,必然在他身边安插一个极其信任的心腹,操控傀儡的一举一动。” 满堂人寂静无声,只有毓秀轻而不闻的冷笑声,“若是朕没有猜错,这一位不止是影军影卫,更有可能是影军暗卫,他头上是否有圣字记号,一查便知。” 那亲随听这一言,眼中已隐现杀意。纪诗将毓秀护在身后,凌然斥道,“皇上让你跪,你还不跪。” 毓秀说话的时候,南宫秋正跪在一旁,脑子乱成一团,一时也想不到对策应对。 那亲随虽不情愿,未得南宫秋示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垂头跪在地上,任衙役拆散了他的头发,查看他头顶。 百会处的确隐隐有一个圣字的符号。 毓秀本是想赌一赌,见到圣字标记的时候就暗自长舒一口气,对纪诗笑道,“请子言将跟随南宫大人的亲随侍卫请进堂中一同检验。” 纪诗领命而去,毓秀甩袖回到上首。 南宫秋颓弯如弓,双手撑在地上,不知如何辩解。 姜壖心已沉了大半,待南宫秋的两个影卫被检验罢,他便默然回到座上,预备说辞。 纪诗将四只白瓷碗摆到毓秀面前,毓秀望着那几只碗中昏黑的颜色,面上却浮起一丝笑意,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道,“以奇毒控制亲卫的忠心,倒不失为一种简单易行的办法。” 灵犀站到毓秀身边,厉声喝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本王亦不能相信,南宫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南宫秋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抖,灵犀还要再逼问,姜壖已起身拜道,“恭亲王息怒,以老臣看来,南宫家私养家兵已证据确凿,皇上若重罚,宰相府绝无异议。但这也不能证明帝陵与林州的两件劫持圣上与刺杀钦差的大案就是南宫家军所为。” 毓秀小腹处阵阵疼痛,咬紧牙关才勉强打起精神,“人证物证俱全,姜相还要强词夺理,替南宫家狡辩?” 姜壖面色沉然,“老臣并非强词夺理,而只是就是论事,刑部找到的所有证据只能证明南宫家私养家军,而并不能证明南宫大人亦或是二公子指使家军几番行刺,意图谋反。” 166阅读网 361 18.07.24 ? 南宫秋了然姜壖话中的意思,慌慌对毓秀拜道, “南宫家私养家军, 有违朝廷法例, 罪该万死, 自请重罚。刺客行刺一事,却实非南宫家家军所为, 请皇上明察。” 毓秀冷笑道, “若非明证在前, 南宫大人恐怕也不肯认罪, 你方才还说南宫家从未私养家军, 你也从未听说过影军的名号,事到如今,你又想推脱指使刺客的罪名, 你说的话哪一句是真, 哪一句是假, 你叫朕如何分辨?” 灵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南宫家私养影军已无可辩驳, 南宫大人索性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下罪名。她心知指使刺客劫持皇上, 行刺钦差是谋反罪名, 自然要顽抗到底,可知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 凌寒香看了一眼纪辞与迟朗, 正色对南宫秋道, “子章与敬远在帝陵中找到的刺客尸体, 每一具头顶都有与堂上的这两位一模一样的圣字符号。方才已证实影军受南宫家驱策, 南宫大人还要狡辩?” 南宫秋嘴巴开开合合,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头绪,姜壖心知她惶恐至极,生怕她说的话里再有什么纰漏被毓秀抓住把柄,便开口说一句,“老臣敢问纪将军与迟大人,禁军统领在帝陵中发现的刺客尸体可还在?” 话虽然问到纪辞头上,纪辞却没有开口。 灵犀在一旁笑道,“姜相这话问的奇怪,帝陵行刺案已经过去这么长的时间,刺客尸体必定已腐毁,怎会有留存?” 迟朗起身拜道,“因尸体死于帝陵之中,死因各不相同,尸腐气太重,为稳妥起见,臣命仵作细细检验记录之后,就命人将尸体火焚,以保万全。” 姜壖冷笑道,“帝陵行刺案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那些刺客尸体,迟大人一句轻描淡写焚毁了之,以保万全,如何让人信服?” 毓秀笑道,“姜相此言差矣,刑部并非迟朗一人的刑部,他在吩咐焚毁尸体之前,叫仵作细细查验记录,案卷白纸黑字,为何不能作为明证?” 姜壖一派凌然,“怕只怕有人得知影军暗卫头上圣字符号的秘密,刻意陷害。帝陵案所谓的物证只是一群死人,林州案所谓的人证也只有这样一个不足取信的死士,皇上要仅凭这两件所谓的人证物证就要定南宫世家的谋反之罪,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毓秀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渐渐也没有同姜壖周旋的耐心,“姜相身为一国宰相,当真要玩弄机巧,与朕作对?帝陵中劫持朕与灵犀公主的刺客未有一个活口,林州案中钦差与随侍无一生还,一具刺客尸体不见,你若硬着要朕给天下一个交代,让这堂上听审之人心服口服,朕就只能请地府的冤魂前来作证。只怕证词是亲口从遇刺的钦差嘴里说出来的,你也矫然不认?” 姜壖冷笑道,“林州案当日的情形如何,也只有华殿下最清楚,如今他人已不在,皇上要借他之名将一门世家至于万劫不复,臣自觉愧对大熙的列祖列宗。” 毓秀手里把玩着惊堂木,冷哼一声道,“姜相当真要逼我到地府请冤魂来作证?大理寺升夜堂朕也有所耳闻,今日何妨一试?” 灵犀见毓秀皱着眉头,额角似有冷汗,明知劝说无益,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一句,“怪力乱神之事,臣妹虽不尽信,却也心存敬畏。若当真得行,只怕地府煞气冲撞皇姐,皇姐龙体关乎社稷,万望谨慎。” 毓秀强挤出一个笑容,“今日之事不了,朕如何能安心。姜相说的不错,朕要处治南宫世家,就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一句说完,她就转向堂中诸人,“众爱卿必也早有耳闻,夜审鬼堂在民间虽然只是一个传说,在刑部与大理寺却已是人尽皆知之事。今夜与从前不同的是,召唤上堂的冤魂是华砚。”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面上皆有担忧之色。 迟朗对毓秀拜道,“大理寺夜审鬼堂虽行之有效,毕竟有违天命,请皇上三思。” 毓秀不动声色地擦掉鬓边的汗,对迟朗笑道,“朕心意已决,即便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对,也要放手一试,请程爱卿做升夜堂的准备。” 程棉看一眼面色如雪的白两,白两对毓秀拜道,“下士升夜堂,需死者生前一件对他意义深远且不能割舍的旧物。” 毓秀苦笑道,“朕赐给惜墨的尚方宝剑,却变成刺死他的凶器,今日本想作为呈堂证供,你若觉得行得,就拿去用。” 她一边说,一边对郑乔点点头,白两自去同郑乔取剑。 灵犀等早就猜到毓秀留白两在堂必有蹊跷,想不到他竟是升鬼堂的关键人物。 程棉拜道,“今夜虽是至阴之时,阳气过盛却不利于征召地府冤魂,请皇上与诸位大人到后堂等待,待臣等准备妥当再请皇上到前堂听审。” 毓秀笑着点点头,召迟朗到身边耳语几句,叮嘱他妥善安置李一等人。 灵犀与凌寒香一左一右,搀扶毓秀到后堂, 何泽与岳伦好奇毓秀究竟抱着何等心思,双双看向姜壖。姜壖对夜审鬼堂之事半信半疑,本想留在堂中一看究竟,又找不到借口,只得随毓秀一同出了前堂。 众人在后堂坐定,廉锦见毓秀面色不好,就上前为她诊脉,心中越发不安。 毓秀见廉锦有口难言,就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准。 廉锦一声轻叹,在毓秀手心写了几个字:皇上龙体欠安,须安心静养,否则有滑胎的危险。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可若是现在放弃,长久以来的布置恐怕就要毁于一旦,她就算拼尽一切,也要咬紧牙关求一个结果。 廉锦见毓秀不为所动,禁不住暗自哀叹,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呈到她面前,“臣听闻皇上主审之时,就备下这瓶安神养胎的丸药,皇上服用一粒,兴许可暂且缓解不适。” 毓秀笑着接过白玉瓶,心中感激廉锦的思虑周全,叫郑乔取了水把药服了。 灵犀与凌寒香都知毓秀身子不爽,便双双缄口不言,洛珅等人也无话,姜壖虽有话想说,见毓秀一直闭目养神,也不好开口。 程棉到后堂时,房中一片寂静,他得灵犀点头示意才上前对毓秀拜道,“启禀皇上,人请到了,请皇上移步到前堂问话。” 众人听这一句,无不惊诧,灵犀心急扯住程棉的衣袖问一句,“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就将夜堂布置妥当了?” 程棉就着衣袖被扯住的姿势对灵犀一拜。 灵犀哪里肯信,“华殿下何等人物,如此仓促岂不是太儿戏了?” 凌寒香一声轻叹,“恭亲王稍安勿躁,大理寺升夜堂是极其私密之事,要我等回避自然有他的理由。程大人既然说人请到了,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何泽与岳伦对望一眼,脊背都有些发凉,暗自说一句,“恐怕现在也不敢说是人请到了。” 洛珅与洛珺本以为会从毓秀面上看到情绪波动,谁知却只看到她的面无表情。 灵犀心中也有担忧,却不敢劝,只默默扶住毓秀的手,随她一同到前堂。 一行人进门之前,程棉对毓秀拜道,“夜堂与日堂不同,堂中阴冷昏暗,只点了四盏白灯,人证立于黑纱屏风之后,若非不得已,皇上万万不能靠近。” 毓秀点头应了。堂门一开,姜壖就感受到迎面扑来的一阵寒气,大理寺堂中一片昏暗,当真就只有房间四角点着的四盏白灯。 刑堂本就肃然,众人进门之后,身着黑衣、以鬼脸面具遮面的衙役便将四门紧关,阴森的气氛让人汗毛倒竖。 程棉与迟郎站在上首,白两仍坐在原来的位上,面前放着待写的案卷;堂中跪着南宫秋,她旁边的藤椅上坐着半死不活的南宫羽,原本在南宫羽身边伺候的侍卫却不见了。 毓秀对灵犀与凌寒香点点头,众人归位,待各自坐稳之后,才看到堂下最暗的角落放着一展黑纱屏风,屏风后面隐隐有一个黑影。 明明四维是封闭的空间,堂中却突然刮起一阵阴风,何泽眼看着屏风后的人影一晃,一时心惊胆寒,牙齿都打磕。 姜壖比何泽淡定许多,却也感觉到堂中的气氛太过诡异,似乎有什么东西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不能冷静思考。 若夜堂之事是真,招魂为证是真,今日之事恐怕难以收场。 毓秀端坐椅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过堂中每一个人,对白两点点头。 一声定魂锣响,众人都是一惊,耳畔响起白两冰凉如雪的声音,“天行天道、人行人道、鬼行鬼道,今日为明天公大道,解脱蒙冤之人,昭雪屈死之鬼,破例以人道借鬼道。下证何人,报上名来。” 166阅读网 362 18.07.26 ? 屏风后的黑影一动, 远远对上首的毓秀行了一个拜礼, 铿然回话道,“臣华砚, 原是皇上御封的钦差, 林州道监察御史。” 满堂听这一言, 无不心惊。 南宫秋与南宫羽都是在夜堂布置好之后才被带进堂中的,并没有看到角落的黑屏风。如今听到华砚回话的声音,如何不寒颤。 华砚明明与他们同处一室,声音却像是从天边传来, 特别是他话中刻意用了一个“原”字。 白两看了一眼毓秀求示下, 见毓秀缄口不言, 他便再问一句, “华殿下是人是鬼?” 华砚犹豫了一下,斟酌答话道, “臣经历一场浩劫,已不算是人了。” 姜壖听得出回话的声音是华砚, 一时间也有些失分寸。 他对升夜堂之事并非没有忌讳,否则也不会应允布局人不留全尸。刺客行刺华砚时之所以挖他的心,并不仅仅是要给毓秀一个下马威。 想不到白两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招来一个未得全尸下葬的魂魄。 灯火昏暗,毓秀虽看不清下首众人的表情,却也猜得到姜壖此刻的心境, 她便轻笑着对屏风后说一句, “大理寺堂, 神鬼相帮,朕从前只听说这个传闻,想不到如今却得亲见亲历。你说你是华砚,这堂中之人必定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你是否有凭证?” 华砚微微一笑,“皇上若不信臣的身份,只管讯问。”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壖,“不信你身份的并非是朕,不如请姜相与凌相替朕来问。” 凌寒香看了一眼姜壖,见姜壖皱着眉头不发一言,便轻咳一声对屏风后问一句,“殿下九岁生辰的时候,臣曾派人送了殿下一件寿礼,殿下还记得是什么?” 华砚笑道,“凌相赠我一把价值连城的龙泉宝剑。我虽自幼习武,可在凌相赠剑之前,从未使用过上乘兵器,自得了那柄剑,每日练功越发勤勉,即便过了多年,心中依然感谢凌相馈赠。” 毓秀看了一眼凌寒香,“他说的可相合?” 凌寒香笑着对毓秀点点头,“殿下说的不错。” 毓秀见姜壖一脸的不置可否,就猜到他心中依然存疑,“姜相有什么话要问?” 姜壖想了一想,冷笑道,“华砚身为皇夫,他的身份恐怕只有皇上能验证,老臣如何问得?老臣奇怪的是,皇上为华殿下大病一场,一夜白头,今日既得重逢,为何如此淡然?” 毓秀笑道,“姜相怎知朕淡然,即便我心中已惊涛骇浪,不能自持,也不能显露半分在面上。时间紧迫,姜相若无疑惑,我们便入正题。” 一句说完,他便对程棉点点头,程棉攥了攥拳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从前,“殿下在林州遇刺,跟随的侍从亲卫无一生还,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可否请殿下一一道来?” 灵犀听出程棉话中的一丝犹豫,心中暗自惊异。 程棉是何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人物,今日恐怕也不是他第一次升夜堂审冤鬼,即便如今在这堂上的当真是华砚,他绝不会是心慌或心虚的那个人。 那他的一点犹豫,又是为了什么? 屏风后一片寂静,众人等了半晌,才等到华砚开口。 “臣一行三十五人,两名贴身侍从,四名杂役,十名禁军,还有十八人,是皇上派来暗下保护臣的高手。” 姜壖呵呵笑道,“当初在林州找到的尸体,算上殿下,似乎不止三十五人,殿下的话中似乎有纰漏。” 华砚淡然回话道,“其余众人皆是林州府的府兵,是贺大人派来保护我的,具体人数,我记不清了。” 姜壖看了一眼毓秀,轻咳一声道,“老臣斗胆一问,殿下遇刺的地方是林州边境,你本是奉皇上之命到林州查贱民告御状的案子,案子查完了,不回朝复命,为何要去边关?” 华砚一派淡然,“不瞒姜相,我是奉母命到边关看望他的旧部,捎带些什物,在此之前,也曾向皇上请旨求允,谁知中途竟横生枝节。” 姜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华砚的回答不甚满意。 毓秀听而不闻,转而示意迟郎,迟郎便向华砚问道,“行刺殿下的刺客有多少人,殿下可还记得?” 华砚回话道,“我们一行轻装简行,选了偏僻山路,深林之中渺无人烟,刺客一早就埋伏在林中。刺客数量是我们人数的十倍不止,且个个都是高手,直耗到我们精疲力竭。” 他只记得自己杀了很多人,可是无论杀多少人,还是有杀不完的人。 迟朗单刀直入问一句,“殿下可知刺客首领是谁?” 华砚道,“起初我是不知道的,直到最后我战到力竭之时,他自摘了面具,露出面容,我才知晓他的身份。” 迟朗顿了一顿,“他的身份是否让殿下吃惊?” 华砚回话的云淡风轻,“说吃惊也不尽然,遇到伏击时候我大概已经猜到刺客是何人指使,只是当我在见到首领之人的时候,才敢十分确定,他们是真的打算取我的性命。” 迟朗似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姜壖,再问一句,“首领之人是谁?” 华砚一字一句答话清楚,“抚远将军次子南宫羽。” 南宫秋听到这一句,一颗心沉到海底,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南宫羽在刺杀华砚的时候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她太了解她二弟的行事风格,他敬重华砚是淑人君子,在杀他之前绝不会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毕竟挖了他的心,就镇了他的魂,没有完整魂魄的人,上不得天、入不得地,连地府都无法申冤,更遑论重返阳世。 到底还是失算了。 毓秀见南宫秋半抬着头,一脸懊恼的表情,就问她一句,“南宫大人亲耳听到被刺者的证言,还有何话说?” 南宫秋哪里敢说半个字,慌慌把头低了,打定主意装死。 毓秀转向姜壖问道,“姜相要我请地府的冤魂上堂作证,白先生已将人请到了,满堂人也听到他亲口为证,姜相可有话说?” 姜壖望着屏风后的黑影,脑子一片凌乱,这一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他像是掉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明明只差一点就看得出布局人的谋划,却又似云里雾里。 非全尸下葬之人,尤其是无心之人,很难被召魂,莫非是毓秀找了一个声音与华砚一模一样的人,故意在他们面前演这一出戏? 否则若屏风后站立的当真是华砚的鬼魂,又何妨现身人前? 毓秀见姜壖若有所思,并不回话,就笑着再问一遍。 姜壖轻咳一声,“臣想问华殿下几句话,请皇上恩准。” 毓秀点头应允。 姜壖起身走到堂中,一直到离屏风不到十步的距离,开口问一句,“殿下如何确定刺杀你的刺客首领是南宫羽?” 华砚笑道,“其一,我见过南宫羽其人,也记得他的容貌;其二,他亲口向我承认他是南宫羽。” 姜壖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众所周知,南宫家的二公子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今日在堂上的这一位自称是南宫羽,殿下可愿亲自指认?” 华砚猜到姜壖怀疑他的身份,想引他现身,半晌却没有回话。 他的沉默让姜壖越发肯定心里的想法,索性更上一步,“殿下指认刺杀你的真凶近在咫尺,你可愿当面指认?” 他这一句说完,堂中就刮了一阵风,将离屏风最近的一盏灯吹灭。 满堂之中,只有灵犀倒抽凉气,其余各人虽惊,却极力保持镇定。 姜壖心中忐忑,才想往后退,屏风后的黑影却在他之前动了脚步,走到屏风之前。 灯光昏暗,姜壖只能看清眼前人的大体的轮廓。那人每走近他一步,他的心就更沉一分。 当华砚走到姜壖面前,堂中又灭了一盏灯。 近在咫尺,姜壖终于看清华砚的面容,那是一张苍白的、面无血色的脸,脸上虽带着笑容,却让人看不清笑容的内涵。 姜壖难得惊惶。 他认定眼前这人只是毓秀用的障眼法,乔装易容成华砚的容貌。 华砚猜到姜壖的想法,就伸手握住他的手,笑着问一句,“姜相怀疑我的身份?” 姜壖被手上冰凉的触感激的打了一个冷颤,刹那之间,流了一身冷汗。 华砚再上前一步,在姜壖耳边小声说一句,“姜相究竟是要我指认动手杀我的执刀人,还是幕后布局的布局人?” 话明明就在耳边,说话的人却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姜壖活了这些年,只有这个当下,心中真正感到恐惧,若这世上当真有冤魂不散这回事…… 华砚望见姜壖眼中的惊惶与微微发抖的两臂,笑着绕开他,走到南宫羽面前凌然问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166阅读网 363 18.07.28 ? 南宫羽看到华砚面容的那一刻, 已吓的涕泪横流,整个人从藤椅上滚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小人并非南宫羽, 请殿下饶命。” 华砚本以为逼迫他承认要花费一番力气,没想到他竟承认的如此轻易, “你若不是南宫羽, 又是什么人?” 趴在地上的人一阵咳嗽, 回话时几乎断气,“小人是南宫羽的替身。” 华砚冷笑道, “所以从始至终卧病在床, 从未出京的南宫羽都是你, 而在外的影军首领, 则是抚远将军的次子,真正的南宫羽。” “正是如此。” 华砚冷笑道,“即便是受人逼迫,你助纣为虐, 也难逃罪责。” 一句说完, 他便移步到南宫秋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一句,“替身已亲口招认,南宫大人还有何话说?” 南宫秋瑟瑟发抖, 从头到尾不敢抬头看华砚, “替身之事, 下官一无所知;二弟是影军首领之事,下官也一无所知;殿下在林州被刺之事,下官更一无所知。下官管教不严,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华砚冷笑道,“南宫大人身为一部尚书,私养影军,屡次行刺朝廷要臣,刺探皇宫,劫持皇上,又在林州刺杀钦差,如今还要矢口否认,将罪责一并推到不知行踪的南宫羽身上。” 南宫秋心虚胆寒,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华砚还要再问,毓秀却开口将其劝止,“事到如今,林州案已水落石出,南宫大人狡辩无益。谋反之罪,株连九族,不管她是否将罪责推给南宫羽,也难逃一死。” 姜壖定了心神,跪地对毓秀行了一个伏礼,哀哀道,“皇上息怒。南宫世代为将,为大熙立下汗马功劳。抚远将军三朝为臣,戍边多年,劳苦功高。自南宫大人为兵部尚书,兵部从未出过纰漏,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怎可因南宫家一个逆子,就迁怒南宫世家。谋反之罪,罪不可赦,满门抄斩,无可逆转,皇上仁慈,万望三思。” 毓秀擦掉额头上的汗,靠在椅背上一声轻叹,“林州案审到如今,该经堂过审之人,已尽数受审,甚至于夜升暗堂,惊动鬼神。朕自问并非没有留有余地,姜相当真还要一意孤行,强词夺理,为南宫家求情?” 姜壖早已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皇上御赐姜家免死金牌,老臣愿借南宫家一用。” 毓秀微微一笑,“姜相当免死金牌是儿戏?” 姜壖叩首道,“臣一心为我大熙,从未敢儿戏,且不论南宫羽是否罪该万死,抚远将军与南宫大人又是否知情,南宫家手握重兵,皇上要将其满门抄斩,岂不是逼他起兵谋反?”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听起来像是为国为民,毓秀却从中听出威胁的意味。 毓秀也知她手中握着的是毫无意义的棋子,南宫秋虽是南宫家的人,且官至兵部尚书,说到底却是一颗随时可被作为弃子之人。手握重兵的是抚远将军,他与长子常年驻守西疆,绝不会轻易回朝;南宫羽行踪不定,就算能定他谋反之罪,也难抓他伏法。 毓秀攥紧拳头,强忍不适,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姜相的意思是,南宫家犯了谋反之罪,朕却不能以谋反之罪治之,只因南宫茂手握重兵,若遭逼迫,必起兵谋反。” 姜壖没有正面回话,只说一句,“请皇上三思。” 毓秀冷笑道,“三思之后又如何?” 姜壖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华砚,咬牙道,“皇上若当真要处治南宫家诸人,就要封锁消息,将抚远将军与其长子从西疆摄回,再从长计议。” 凌寒香拜道,“姜相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皇上若下旨要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回京伏法,一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就如姜相所说,先召抚远将军回朝,再从长计议。” 迟郎拜道,“臣会继续追查南宫羽的下落,势必擒其归案。” 灵犀见毓秀皱紧眉头,一手扶着小腹,心中暗叫不好,慌忙上前扶她,“皇姐龙体尊贵,难抵阴气冲煞,林州案既已水落石出,皇上就放殿下回去。” 毓秀反握住灵犀的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咬牙对程棉道,“点灯。” 程棉对堂中的鬼面衙役高声道,“开门点灯。” 衙役应声而去,一时间四门大开,堂中一片明亮。 众人在堂中见到华砚长身矗立,笑容淡然,心中无不骇然。 毓秀一手扶着案桌,对左右吩咐,“扶姜相起身。” 待侍从将姜壖扶到原位落座,毓秀便开口对众人道,“今日夜堂上审的,并非地府之鬼。华砚尚在人世,当初在林州遇刺身亡的是我派去保护他的一位高手。彼君精擅易容之术,与华砚互换身份,才免得他一死。华砚身受重伤,假死躲过一劫,在边关休养多时,伤愈后才回朝。朕之所以与程迟两位大人串通演了这一场戏,就是为了逼迫南宫秋与南宫羽认罪。” 华砚手尖冰凉的触感,姜壖怎会忘记,方才堂中虽点着灯,那投射在黑屏风上的黑影绝不像是人影,若是他记得不错,方才堂中人在地上都有影子,只有华砚没有。 华砚苍白的面容,说话的语气,超然的姿态,都不像凡世之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失了风度,满心惊慌。 如今小皇帝竟说华砚尚在人世,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与刑部大理寺串通演的一场戏,只为逼南宫羽与南宫秋招认,他却如何能信。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黑白两面,姜壖却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不黑不白的陷阱。 纪诗从梁柱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支巨大的蒲扇,对众人行礼赔罪,“方才如有得罪之处,请众位大人体谅。” 灵犀哭笑不得,“怪不得方才堂中阴风阵阵,竟是人力所为。” 一句说完,她便走到堂下,将华砚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你可还记得,我们从前在御书房时,我曾在你书中写过什么字?” 华砚淡然笑道,“恭亲王写的是,人生何处不青山。如今想来,倒也讽刺。” 灵犀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点头笑道,“果然是华殿下。你既在人世,为何要诈死,莫非是受皇姐吩咐,只为今日鬼堂……” 她这一句话还未说完,毓秀就轻哼一声,倒在桌上。 灵犀心里一惊,才想冲上前,华砚与纪诗已在她之前冲到毓秀身边。 郑乔匆忙叫来廉曹两位御医,廉锦为毓秀诊了脉,凝眉道,“皇上劳累过度,胎相不稳,人已昏厥了,为保龙胎,要速速回宫施针用药。” 灵犀转身对众人道,“林州案重审至此,皇上已耗尽心力,涉案之人如何处治,由三法司裁定断决,三日之内,上表以奏。皇上之前下的几道旨意,由宰相府尽快酌情拟办。” 众人各自领旨,郑乔忙吩咐侍从备车。 华砚看了纪诗一眼,见纪诗让到一边,他便上前抱起毓秀,一路出了大理寺,自上龙辇。 程棉与迟朗见姜壖似有不甘,忙吩咐将南宫秋与南宫羽收押。 凌寒香看姜壖脸色铁青,久久不动,心知他恼怒至极,就笑着劝一句,“姜相与南宫家相交甚厚,失望也在所难免。动气伤身,还是早些回府休息为上。” 姜壖心知凌寒香言语讽刺,一时也没了虚与委蛇的心情,冷哼一声权当回应。 凌寒香呵呵笑了两声,与灵犀与洛神洛珺一同出了大理寺。 纪辞见姜壖冷冷看着他,便上前来拜道,“今日之事,下臣一概不知。” 姜壖起身拉住纪辞的手,一同出了大理寺,沉声问一句,“圣字符号的秘密,当真是子章告知迟朗与皇上?” 纪辞咬牙道,“下臣在帝陵中找到刺客尸体并收敛,本想速速焚毁以免节外生枝,奈何刑部匆匆来索要,不得已,只得将尸体交与迟朗。刑部如何处治,我一概不知,迟朗将尸体交还我部时,尸体头上就已有圣字符号了。” 姜壖思索半晌,正色道,“皇上果真处心积虑,当初劫持皇上入帝陵的并非影军中人,她却命迟郎伪造证据,只为将南宫家定罪。” 纪辞一皱眉头,“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姜相有何部署,尽管吩咐。” 姜壖笑道,“子章与南宫家私交匪浅,且不论你与秋儿的关系。皇上有备而来,且让她占一个先机,只要皇上一日不外宣南宫家的罪名,事情就还有转机。” 纪辞咬牙道,“姜相可要我暗下派人知会抚远将军?” 姜壖摇头笑道,“自有人知会。唯恐人生疑,子章且先去。” 纪辞对姜壖一拜,转身而去。姜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何泽与岳伦才走上前。 二人对姜壖一拜,面上皆有愁容,“姜相预备如何行事?” 姜壖冷笑道,“皇上层层布局,费尽心机,要的就是攻我一个措手不及,今日是我们输了,不过皇上也没有赢,来日自见分晓。” 166阅读网 364 18.07.29 ? 车轮一动, 毓秀就醒过来了,她本来整个人都躺在华砚怀里, 睁眼之后, 也不好再放松力气, 笑着把上半身坐直。 华砚似笑非笑地将毓秀搂回怀里,“皇上即便装晕, 身子不适也不是假的, 好歹先熬到回宫再做打算。” 毓秀见华砚不介意, 便也不推辞,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沉默良久,华砚有些尴尬,就轻声问一句, “皇上用这种方式要我现身人前,朝野内外必定会有诸多疑惑,臣只怕姜壖会借此做文章。” 毓秀小腹隐隐作痛,回话的语气却淡然, “就算没有你, 他也会找别的借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华砚一愣, 随后便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笑容,“当初在帝陵劫持皇上的并非南宫家的暗卫, 皇上是如何在他们头上造出圣字符号的?” 毓秀笑道, “帝陵里的尸体已全部焚毁, 不管他们头上有没有圣字符号,都不重要了。” 华砚微微一笑,“那叫李一的暗卫,是否也是皇上处心积虑安插入影军的?” 毓秀笑道,“人是梅四受母上吩咐安插的,安插的不止他一人,只是他跟在南宫羽身边一年,才选定他。” “臣猜测,廉曹两位御医也是受皇上的嘱意,才大胆到伪造试毒剂,逼南宫羽上钩。” 毓秀见华砚猜到她的手段,索性也不隐瞒,“试毒剂的机巧,不在那碗水,而是盛水的碗。廉锦与曹忱都是谨慎正直之人,原本对造假之事十分排斥,碍于朕的吩咐,不得已而为之。好在之后他们检验南宫羽的胎记,证实他确是替身假人,二人才解了心结。” 华砚摇头笑道,“皇上就不怕姜壖拆穿你的机巧,以致满盘皆输?” 毓秀笑道,“试毒一事的确是朕铤而走险,然在那种情形下,我笃定姜壖已乱了心神,事后他细细思虑,必然会发觉整件事的布置,只是那时已尘埃落定,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华砚深知姜壖睚眦必报的秉性,心中不免担忧,“皇上本预备审三日,匆匆两日中断,心中是否惋惜?” 毓秀微微一笑,“三日有三日的道理,两日有两日的道理,我本想扳倒舒家,替程棉伸冤,如今情况有变,我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 华砚一皱眉头,“皇上今日特别将纪辞叫来,是为了挑唆他与姜壖之间的关系?” 毓秀笑道,“惜墨能想到,姜壖自然也能想到,至于这二人是否受我挑唆,不在我,而在姜壖。” 华砚思索半晌,冷笑道,“皇上若亲自主审当年的工部案,平反的不止成家,也有纪家。皇上是一早就预料到来日,才未雨绸缪?” 毓秀本想回话,奈何腹部一阵剧痛,她便攥紧了袖口,咬牙忍耐。 华砚见毓秀面色纠结,忙握着她的手,将外袍脱下来裹到她身上,“皇上哪里不舒服?” 毓秀咬着嘴唇,强挤出一句话,“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华砚一早就猜到毓秀身怀有孕,如今听她亲口承认,心中滋味难明。 他对她早已无情,又何必在意她腹中怀了别人的骨肉,本该无动于衷,可似乎是心酸的情绪,又从何而来? 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 华砚忍不住猜想,若今日毓秀腹中怀着他的骨肉,是否也是这般无所顾忌。 “如有万一,龙嗣不保……?” 毓秀一声轻叹,“孩子本就来的意外,当真不保,我也无可奈何。” 华砚轻声嗤笑,“孩子不是姜郁的,皇上生怕他得知真相之后与你心生嫌隙,才暗下期盼孩子不保?” 毓秀半晌无话,她没有理直气壮反驳华砚的理由,是因为她并非没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今天失掉这个孩子,她便可以安慰自己,这一份失掉当中有许多的不得已。并不是不想极力保全,只是被迫失去。 华砚看着毓秀的侧脸,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帝王的心果然冰冷,阻挡在皇权前面的即使是亲生骨肉,她也能轻易做出取舍。 毓秀一扭头,看到华砚脸上还来不及收敛的嘲讽表情,心中好不悲凉。她在他眼里,到底还是成为了一个无心无情之人。 二人一路无话,龙辇直入宫中。 侍从们听说毓秀身子不适,一齐出殿接驾,看到华砚抱毓秀出龙辇的一刻,无不心惊。 小侍从拉住郑乔的袖子,郑乔便小声安抚道,“前因后果,自会言明,你等须谨言慎行,先不要透露一字。” 侍从们诺诺应了,跟在郑乔身后一同进殿。 廉曹两位御医亲自为毓秀施针熬药,宫人们听说毓秀龙胎不稳,都忙做一团。 姜郁听到消息,踏着月色赶到金麟殿,一进门看到华砚,就猜到毓秀今日夜审鬼堂的结果。 毓秀卧在床上静养,听说姜郁到了,就吩咐宫人扶她起身,“这般时辰,伯良还未就寝?” 姜郁笑着坐到毓秀床边,轻笑道,“臣听说皇上下旨夜审,心中担忧,怎能安寝?皇上动了胎气,必然是审到这般时辰,劳累过度的缘故。”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结果尽如人意,也不枉费今日一番辛苦,朕无大碍,歇一歇就好了。” 姜郁从毓秀的话中听出逐客的意味,怎肯轻易罢休,“臣留下来照顾皇上。” 毓秀猜到姜郁有话要同她私说,就笑着叫郑乔“送画妃回宫”。 姜郁听毓秀称呼华砚为画妃,心便是一沉,宫人们各有想法,只有华砚面不改色。 郑乔送华砚回永福宫,回金麟殿后便悄然向宫人说明。 廉御医为毓秀施过针,姜郁便清理了殿中的宫人。廉锦出门之前欲言又止,因姜郁在一旁,话才不得出口。 姜郁猜到廉锦想说什么,心中不免冷笑,等人走了,他便去偏殿宽衣洗漱,进殿后见毓秀假寐,暗笑着上了龙床,躺到她身边。 床帐未放,毓秀自觉殿中的灯火有些刺眼,却又不好指使姜郁,只能暗暗忍耐。 姜郁见毓秀一脸纠结,开口笑道,“臣虽未亲见,却也猜得出皇上今夜大获全胜。” 毓秀轻轻一叹,扭头看了一眼姜郁,“升堂审案,哪里有输赢?” 姜郁摸摸毓秀的头发,温言笑道,“你我之间,何必隐瞒。臣活了这些年,从前从未羡慕过程棉,只有今日,才艳羡他前朝为官。” 毓秀明知姜郁为何不平,便对他笑道,“我一早就曾许诺放伯良出宫,这个许诺到了今日依然算数,你若想走,我绝不阻拦。”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臣若甘心与皇上一世君臣,当初也不会入宫了。既然选择以内臣的身份侍奉皇上身边,就绝不会后悔。” 毓秀轻笑道,“以伯良之才,何苦屈身内宫,长久以来,朕一直希望你自己想清楚,你却为何执迷不悟?”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支起一只胳膊打量她半晌,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一句,“皇上怎能将要我出宫这种话说的如此云淡风轻?若我当真出宫,你心中可会有不舍?若来日你我只在前朝相对,你心中又是否有怀念?” 毓秀攥了攥僵硬的手指,凝眉正色,“正因我对伯良有情,才不忍你如此纠结。” 姜郁盯着毓秀的眼望了半晌,像是要分辨她的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两人对视的时间久了,久到毓秀被看得有些尴尬,才不得不错开目光。 姜郁却在毓秀移开眼的瞬间摸上她的小腹,嗤笑着说一句,“臣从前一直不愿承认皇上心中另有所爱。” 他手上的用劲太过危险,毓秀生怕他突然动作,下意识地就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伯良何出此言?” 姜郁冷笑道,“在宫外见到皇上的那个时刻,臣心中就有怀疑。” 毓秀放开姜郁的手腕,半侧了身子,用两手护住小腹。 姜郁笑着躺回床上,两眼茫然望着龙凤帐顶,语戚戚然,“皇上有身孕了是吗?” 毓秀默然不语。 姜郁苦笑道,“方才廉御医为皇上施诊的手法,的确是为安胎而并非掩人耳目;曹御医写的药方我也看过,是温和调养的安胎药。廉曹二人伺候皇上这些日子,不可能不知你之前的身孕是假,今夜他二人却面色惶惶,满心担忧。想来,皇上动了胎气并非是为华砚遮掩的说辞。” 毓秀眉毛动了动,还是没有回话。 姜郁扭头看了毓秀一眼,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一句,“孩子是华砚的?” 毓秀咬了咬牙,“伯良不要胡乱猜测。” 姜郁笑道,“怎会是胡乱猜测,当初皇上出宫,并不是为了那个士子,竟是为了华砚。” 毓秀一派淡然,“惜墨既是我挚友,又是我心腹,有他在身边,我才心安。” 姜郁一声轻叹,“除了是你挚友心腹,华砚也是你爱人。这些日子,臣时时想起恭亲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总有一日,皇上会认清对我的所谓心意只是年少不知所谓的荒唐迷恋,而你真正喜欢的人,是华砚。” 166阅读网 365 18.07.31 ? 毓秀怎么会说华砚已是无心之人,她更不会刻意澄清她与华砚的关系。姜郁见毓秀缄口不言,只当她默认,心中一阵刺痛,面上却冷笑道,“皇上隐瞒华砚未死的事实,就是为了一鼓作气扳倒南宫世家。处心积虑布局精密,不惜将心爱之人至于险境,游走生死之间,帝王的心果然冰冷。” 毓秀一皱眉头,失声笑道,“对面布局之人心思缜密,狠毒非常,我的心若不冰冷,恐怕不能与之抗衡半分。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乱世奸臣,盛世权臣。西琳虽非乱世,却也绝不算是盛世,朝上却既有权臣,也有奸臣。前后都是万丈深渊,朕走的每一步都要万般谨慎。” 姜壖笑道,“依皇上看来,你对面的布局人是谁?” 他话问的直白,毓秀反倒不知如何回答,刻意避过未免损伤颜面,思索半晌,只笑着回一句,“无论是谁,在我心中,都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姜郁才要再说什么,殿外就禀报侍从送药。毓秀握了握姜郁的手,“伯良何必纠结,你心中若有怀疑的人选,对我直言就是了。”姜郁不置可否,高声宣侍从进门。 毓秀服了安胎药,吩咐郑乔灭了殿中几盏灯,放下床帐,躺在龙床上再也不动。 姜郁见毓秀背对着他,就松松搂着她,刻意在二人之间留出一点距离。 身边传来毓秀均匀的呼吸声,姜郁本以为会一夜无眠,谁知过不多时,他也堕入梦乡。第二日一早姜郁醒来时,毓秀还在昏睡,他拉开帐帘,借着昏光望着她的睡颜,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一如他的心境。 毓秀双眉紧锁,额头全是冷汗,似乎是陷在噩梦中解脱不得。 姜郁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她起身,顾自洗漱换衣,坐在榻上喝茶看奏章。将近晌午时分,毓秀才醒来,睁眼之后头痛欲裂,反倒让她腹部的不适没有那么明显。 毓秀挣扎着要起身,姜郁听到响动,就放下奏折走到龙床边,笑着问一句,“皇上觉得怎么样?” 毓秀揉着头,苦笑道,“旧疾复,恐怕一时半会也好不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姜郁笑道,“还未到午时。皇上多睡了半日,药早就煎熬了,臣这就吩咐他们热了送过来。” 毓秀似不经意摸了摸小腹,靠在龙床边点点头。姜郁传侍从进门伺候,宫人服侍毓秀洗漱更衣,摆午膳上桌。毓秀强忍疼痛,一想到要喝安胎药,就硬咽了半碗粥。 姜郁陪毓秀用罢中饭,又传廉锦前来为毓秀诊脉施诊。 廉锦为毓秀号了脉,双眉紧皱,毓秀见廉锦讳莫如深,就笑着对他说一句,“廉卿有话尽可直说。” 廉锦看了一眼姜郁,见姜郁一派淡然,就猜到他昨日已经知道毓秀的秘密,“皇上几番动气,若不谨慎保全,这几月间都十分危险。” 毓秀虚虚一笑,点头应了,“朕的头痛症犯了,廉卿可有法医治?” 廉锦一脸纠结,“治头痛的药唯恐损伤龙胎,皇上若不是疼痛难忍,勿用药为上。” 姜郁心知毓秀若不是疼痛难忍,绝不会开口向廉锦求药,但见她在听说头痛药会损伤龙胎之后默然不语,便也不一言。廉锦心中不忍,便施针帮毓秀止痛。 毓秀喝了药,坐在榻上与姜郁闲话半晌,吩咐摆驾去永福宫。姜郁似笑非笑地为毓秀披好外袍,“皇上头痛还要出门?莫非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毓秀反握住姜郁的手,“若不是要留伯良为我批折子,我倒想你陪我一起去。”姜郁一声轻笑,亲自送毓秀出殿上轿。华砚与凌音接到通报,一早已等在宫门外。毓秀下轿,受二人的拜礼,三人一同进宫门。 凌音见毓秀面色苍白如雪,头上似有冷汗,禁不住满心担忧,“皇上昨夜回宫之时身子不适,今日觉得如何?” 毓秀抓住凌音的手,笑着摇摇头,“不碍事了。” 华砚见毓秀似是犯了旧疾,就上前扶住她另一边胳膊,一同进殿。 凌音叫人在榻上铺了软被,扶毓秀半躺,屏退宫人,亲自为她倒上热茶,“皇上预备怎么做?” 毓秀一手揉着头,强笑着对凌音道,“刑部两位侍郎落马,正是迟郎借机换血夺权的好时机。惜墨当初在吏部士册库当差时整理的官员档卷案宗,请悦声按部交给迟郎、洛珅、阮悠与贺枚。” 凌音与华砚听到“阮悠”的名字,对望一眼,试探着问毓秀,“皇上当真要借当年的工部案扳倒舒家?” 毓秀正色道,“舒景借工部贪墨暴敛已是人尽皆知之事。钱王两位侍郎落马,朕便打开一个缝隙,要刑部复核那二人当年主理过的所有案件。迟朗何等聪慧,必借机整理所有与工部谋私相关的冤假错案。其实想除掉阮青梅,并不一定会涉及到工部案。” 华砚冷笑道,“程大人忍耐这些年,就是为了其父申冤正名,叫迟大人刻意避开工部案,是皇上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毓秀半低着头,百会穴像针扎一样难过,半晌也没有回话。 华砚明知毓秀有口难言,却不依不饶,“皇上昨夜之所以没有一审到底,是否是因为受了姜壖的威胁心生动摇,迫不得已,才改变了原本的计划,才未亲自替程大人伸冤。” 毓秀攥了攥拳头,终于抬头看了华砚,“朕当年亲口答应程棉,昨夜也的确犹豫是否要顺势重审当年的工部案。亏得姜壖一番话,让我静下心来,经过一夜的思虑,才下定决心。” 华砚一声轻叹,“皇上要扳倒舒家,却不能为程大人伸冤正名?” 凌音一早猜到毓秀话里的意思,却不懂华砚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隔墙有耳,臣为皇上弹奏一曲?” 毓秀感念凌音的好意,点头以应。 凌音坐到桌前,将陶菁借毓秀之手送进宫的琴谱摆在桌前,抚琴弹奏。毓秀与华砚无言听了一曲,都没有说话。 凌音奏罢,回到毓秀跟前,沉声问一句,“皇上既打定主意要铲除舒家,是否已经破解帝陵宝藏的秘密?” 毓秀一声轻叹,摇头道,“我会尽快拿到机关图,悦声叫修罗堂随时待命。” 华砚皱眉道,“此番三堂会审震动朝野,涉及到诸多重要的人员变动,满堂都认定皇上针对的是南宫世家,舒家本无戒心,然而一旦迟郎将过往牵涉工部的案件整理成集,上表请求再审,必定会打草惊蛇,引舒家动作。” 毓秀何尝不知华砚所说,她揉着头站起身,对二人笑道,“朕身子不适,不能多留,交代你们的事,你们尽力做好。惜墨这几日辛苦一些,配合迟郎、二洛肃清刑部与督察院。工部之事,朕自有主张。” 华砚见毓秀不愿再说,便不再问,与凌音一同对毓秀行了拜礼,亲自送她上轿。 毓秀回到金麟殿时,姜郁还在殿中,见她脸色越苍白,就收敛笑意迎上前,“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毓秀扶着额头与姜郁一同坐到榻上“原本只是想去看一看惜墨,坐了半晌,头痛欲裂,只好回来歇着。伯良本该去勤政殿批奏折,怎么这般时辰还在金麟殿?” 姜郁笑道,“臣心中牵挂皇上,方才便没有动身,皇上既然回来了,我在金麟殿批奏章就是了。” 毓秀见姜郁执意不走,也不好催促,吩咐侍从宽衣,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姜郁原本坐在榻上,过不多时,又叫宫人将奏折送到床前,他就靠在毓秀身边,一边看奏折一边落朱批。 毓秀耳边一直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得不睁开眼看姜郁。 姜郁一脸无辜,“臣吵到皇上了吗?”毓秀强挤出一个笑容,“伯良怎么在床上批奏章?”姜郁笑道,“臣想离皇上近一些,皇上若有不适,臣也可就近服侍。” 就近服侍,还是就近吵闹,天知地知。 毓秀明知姜郁故意刁难,却又不好怒,苦笑着说一句,“伯良当心弄洒朱砂。” 这句不说还好,说了这一句,姜郁竟真将一点朱砂点到毓秀眉间。 毓秀快在心里做出决定,坐起身,从姜郁手里夺了笔,在他眉间也点了一点红。 姜郁起初还躲闪,见毓秀坚持,索性就随她去了。 那一点点完,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毓秀见姜郁直直望着他,眼中似有深情,一时也有些怔忡。 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毓秀已经看不全姜郁脸上的轮廓,她方才与他争夺时,一条腿不经意间已经跨坐他腿上,姜郁一伸手就搂住她的腰。 他的手在她背上游走,手掌停在她肩胛骨上,仿佛稍稍用力,就能将她捏碎。毓秀头痛欲裂,嘴唇都抖,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不伦不类,十分可笑。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 166阅读网 366 18.08.01 ? 姜郁的另一只手顺着毓秀的尾骨向上,抚过她每一根椎骨,最终揽住她的脖颈,唇贴上唇。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带强迫意味的,辗转似没有尽头的吻。 毓秀身子颤,疼痛与呼吸不畅,已经完全掩盖她身体应该感受的感受,她极力想给姜郁一个让他满意的回应,却心有余而立不足。 若姜郁面对的不是毓秀,他兴许会觉得寡然无味,可当他看到毓秀的一双金眸里映出的他的倒影,他就难以自持。 相比爱慕,让他失控的似乎更多是恨。 又或许是试图凌驾于她的执念与妄想。 姜郁失神的一瞬,怀里的人越来越软。毓秀的身体像被抽空一样,全身的力气流失殆尽,晕倒在他身上。 那一张脸白的像纸,扭曲的眉间除了痛苦,就只有痛苦。 姜郁在心中暗笑,她方才故意与他嬉闹亲近,现在又故意装晕,分明是有心而为。 姜郁拍拍毓秀的脸,叫毓秀的名字,半晌也没得到回应,不得已,只能高声叫来人。 郑乔进门的时候看到姜郁眉间的红痣,愣了一愣,随即躬身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姜郁小心将毓秀放到床上,“皇上昏倒了,快去请御医。” 郑乔大胆往床上看了一眼,忙领旨出门,心中惊诧非常,他方才还听到二人在房中笑闹,怎么才过了这一会,毓秀就晕倒了。 御医来时,毓秀还没有醒,廉锦看到她眉间的一点红,禁不住皱起眉头。 姜郁已将他自己脸上的朱砂擦掉了,却刻意保留了毓秀的,像是故意要让她出丑。 廉锦替毓秀把了脉,咬牙说一句,“皇上旧疾复,须安心静养。” 姜郁听出廉锦意有所指,禁不住冷笑,“听闻廉御医在皇上夜审时立下奇功,却还未得到赏赐,今日我便替皇上赏你。” 廉锦拜道,“臣尽分内之责,不甘索要赏赐。殿下若顾及皇上的安危,便请回避,容皇上静养。” 姜郁受了冲撞,心中不爽,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吩咐侍从不要吵到毓秀安眠,自带人去了勤政殿。 廉锦重开安胎药交给郑乔,也出了金麟殿。 郑乔将人送到阶下,悄声一问,“皇上方才还在与皇后笑闹,怎么才过了这f么一会就晕倒了?廉医官不做处置,是否不妥?” 廉锦笑道,“臣昨晚替皇上诊治时,皇后就执意要留在金麟殿,今日依然如此。皇上的病须静养,若身边一直有人打扰,唯恐无益。如今皇后离开,皇上歇一歇自会醒来,你叫宫人不必打扰就是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并无纰漏,郑乔却听出廉锦暗示毓秀装晕。 二人心照不宣,言尽于此。 寝殿一片寂静,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睁开眼,方才装晕虽失尽颜面,可若是不叫停,她不知姜郁会做到何种地步。 毓秀抚摸身下的床板,攥紧拳头,用尽全力,重重敲了三下。 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回应。她心中除了失望,更多的却是焦躁。 毓秀才想鼓起勇气再敲几下,就听到床板下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毓秀忍着头痛起身,掀了被褥,触动机关,随即走到殿门处,将门插紧。 手碰到门闩的时候,她已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像是刻意要引她回头去看。 她却没有回头。 门上上了闩,她还是没有回头。 直到那个人走到足够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他喷到她后颈的热息,她才低着头转过身,拉着他的手走向床边。 陶菁见毓秀不看他的脸,心里好笑,又莫名有点心酸,“皇上怎么不看我?”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嗓音,毓秀一急之下,就拿手去捂他的嘴。 两个人终于站成了面对面,陶菁居高临下地望着毓秀,眼中微微带着笑意。 毓秀却满心尴尬,对陶菁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忙忙错开目光。 二人执手走到床边,毓秀两眼直视前方,低声问一句,“你来了多少时候?” 陶菁伏在毓秀耳边笑道,“你猜一猜。” 毓秀心知方才姜郁在金麟殿的时候,陶菁已经等在密道出口,她却不知他等了多久。 陶菁望着毓秀的侧颜,笑容若有深意,“我方才连一声咳嗽也不敢,你知不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想不到你的皇后竟在金麟殿呆了一日一夜。” 毓秀终于扭头看了一眼陶菁,“你在下面等了一日一夜?” 陶菁嗤笑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若等上一日一夜,恐怕连活着出来见你都不能。” 毓秀心下了然,“你是昨夜听程棉说我身体不适,才打定主意进宫?” 陶菁自嘲一笑,“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皇上不是算准了我会来,否则你刚才也不会敲床板了。” 毓秀听陶菁话说的直白,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陶菁松开握住毓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笑着对毓秀说一句,“皇上心心念念的密室机关图。” 毓秀伸手去接,陶菁却抬手把信封举高,“西琳三年的赋税钱粮,换皇上腹中孩儿的性命。” 毓秀闻言,心里一惊,表情也在一瞬变得痛苦,“你以为我用孩子的性命要挟你?” 陶菁笑的云淡风轻,“或许是,或许不是,皇上心里的想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了。” 彼时华砚在车中质疑她的所为与用心时,毓秀就隐隐感到绝望,此时陶菁的话又闷声闷响地给她了一击。 她不是不想辩驳,而是不知如何辩驳,对于肚子里的孩子,她的确有过私心,也曾犹豫是否要保留。 她之所以决定保下孩子,向姜郁坦白真相,兴许的确是因为心中存着期望,期望陶菁会顾忌孩子,将帝陵密室的机关图交给她。 说是要挟,也并非冤枉。 事实本是如此,毓秀却觉得难过。 不知是否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她变得越多愁善感,患得患失,这些无用的情绪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明明不会改变她的决定,反而平添愁绪。 陶菁见毓秀面上纠结,便笑着将手里的信封交给她,“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拿肚子里的孩子当做赌资,全天下你都可取用为棋,只有他不行,你听懂了吗?” 这威胁在毓秀听起来毫无意义,反倒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如若不然又如何?” 陶菁冷笑道,“如若不然,你这辈子想心想事成,要先问过我。” 毓秀望着陶菁,竟从他眼中看到了她从前从未看到过的内容。 过往他即便在锋芒毕露时,眼神也没有当下这般冷冽可怕。 毓秀手一软,不知怎的就解释一句,“昨日夜审中我的确万般不适,御医也曾一度说孩子可能保不住。若不是为了皇嗣,我不会提早回宫。” 陶菁若有所思地盯着毓秀看了半晌,想看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程大人昨晚回府,面上似有落寞,我猜测他心中定也有不甘。皇上昨晚并未借势将工部追究到底,究竟是为了保全龙嗣,还是有别的忧虑,恐怕就只有你自己知道。” 顾虑纠缠,她其实也并不知道。 毓秀头痛欲裂,一时如万针刺骨,渐渐的也没了周旋陶菁的耐心,“青天白日,隔墙有耳,你早些回去。” 陶菁见毓秀意欲逐客,一时怨愤,就冷笑着起身去龙床边扭动机关。 毓秀扶着床栏站起身,半低着头,也不看陶菁。 陶菁走到地道入口,见毓秀还保持垂而立的姿势,禁不住胸口闷,“从宰相府到宫中,虽称不上山高水远,却也是一番跋涉,我拖着一身病躯来往,皇上拿到机关图就赶人,连送我一送都不肯?” 毓秀将信封小心放到怀中,提裳走到密道出口,送了陶菁两阶。 陶菁没有着急点火把,拉着毓秀的手一路走到阶下,一手拍动机关,在四周陷入黑暗的一瞬,将毓秀推在墙上。 毓秀强压住一声惊呼,被迫承受压在身体上的一个重量,陶菁虽然小心避开了她的小腹,捏她肩膀的手却用了十分力气。 毓秀想起当日在帝陵的种种,心中感慨万千。 陶菁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渐渐的就松了桎梏毓秀的手,伏在她肩膀上咳嗽。 毓秀感觉到下巴上的人越来越重,吐在她脖颈上的呼吸也带了一丝血腥气,她用尽全力将陶菁反推在墙上,抓着他的衣领,吻上他的唇。 陶菁弓着背靠在墙上,惊慌之后,马上伸手搂住毓秀的腰背,小心翼翼地回吻。 毓秀松了抓陶菁衣领的手,将手臂绕到他身后,隔在他与冷墙之间。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长,却又似乎转瞬,最后不得已的叫停,是因为陶菁听到地道之上传来的拍门声。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 166阅读网 367 18.08.03 ? 陶菁伏在毓秀耳边轻轻说一句,“你听。” 毓秀什么也没听到, 却禁不住全身紧绷, 从陶菁怀里钻出来,拍开机关。 陶菁上前一步, 轻抚毓秀的小腹, 笑容别有深意, “皇上万万保重龙体。” 殿外的确有叫门声, 不急不缓, 带着一点试探。 毓秀心急出了密道, 关闭出口, 整理床褥,做出睡眼惺忪的模样去开门。 这个时辰, 敢惊扰她的只有一个人。 果然是姜郁。 毓秀在打开殿门的一瞬叹了一口气, 皱着眉头请姜郁进门。 姜郁面上没有半点扰人清梦的愧疚,只笑着说一句, “皇上方才晕厥昏睡,怎么还能将殿门锁了?” 毓秀轻咳道, “朕不想殿外有人打扰。” 姜郁屏退跟随他的宫人, 示意侍从把门关了, 顾自走到床边落座,“皇上不想人打扰大可吩咐侍从, 锁了门,他们想进来伺候都不能。臣在殿外等了半晌,心中十分焦急, 遑论日夜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 毓秀点头轻笑,“今日是朕实在难过,就顺手将门闩了,伯良不是去勤政殿批奏章了吗,为何去而复返?” 姜郁一只手在毓秀的龙床上滑走,转身翻找半晌,在被褥下找到一封奏折,“臣方才在龙床上批奏章的时候落下一封,特意赶回来取。奇怪的是这封奏章原本半掩在枕头下面,怎么滚到床褥下面去了。” 毓秀明知姜郁意有所指,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回话道,“兴许是我方才睡迷了,才将折子滚到床褥之下。这便是我不在床上批奏章的缘故,无论是毁了上书,亦或是洒了朱砂,都难以收拾。”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皇上说的极是。” 毓秀也知道她的解释十分生硬,就揉着头遮掩表情,“取折子这种事,叫侍从去做就是了,伯良为何亲自来回?” 姜郁笑道,“因折子在龙床之上,皇上又卧眠在床,侍从翻找不恭敬,臣才想自己回来取,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他嘴上说着“罪该万死”,面上却是另一种表情。 二人一上一下地对视,沉默到诡异的气氛,静到让人窒息。 毓秀败下阵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伯良取了奏折,早些回勤政殿,朕头痛难忍,还要歇息些时候。” 姜郁笑着站起身,走到毓秀身前站定,一只手抓着她松松的外袍,另一只手拿食指的指背摩擦她外袍的前襟,直滑到胸前。 她胸口藏着帝陵的密室机关图。 毓秀心里一惊,慌忙捂着胸口往后一闪。 姜郁一愣,上前一步,一手揽过毓秀的腰,一手按在她前襟衣领,向内索取。 毓秀错觉姜郁的指尖已经触摸到信封一角,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不得已用尽全力推开他,高声震慑,“伯良太失礼了。” 郑乔等人闻声而入,见毓秀踉跄扶桌,忙冲上前搀扶。 毓秀故作无恙,扶着郑乔站稳,走到床边落座,冷颜对姜郁说一句,“朕要歇息,伯良先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姜郁不好动作,似笑非笑地躬身领旨,带人走了。 直到他出门,毓秀也不能完全肯定,他彼时的强势是单纯动作,还是真的知道她怀中藏了东西。 郑乔跪到毓秀面前,不敢问她是否受了惊吓,思索半晌,只说一句,“皇上可要传太医?” 毓秀摆摆手,叫郑乔为她倒了一杯枣茶,“你去永福宫传悦声,叫他带着琴来见我。” 郑乔以为毓秀为安眠请凌音来弹琴,不敢怠慢,匆匆去了。 毓秀屏退宫人,吩咐凌音以外不再见人,除非要事切勿进殿打扰。 宫人去后,她在床上躺了半晌,试探着拍了拍床板,却半晌也无人回应。 毓秀不死心,又拍了几下,床下还是一片寂静。 她知道那人大概是走了。 毓秀想到东宫的桃花树,又想到那日在梦中见到的一无边际的桃花林,身体的疼痛似乎没有尽头,却必须要神经紧绷不敢放松半分。 有人掀起帘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她的穴道。 直到受制于人,毓秀都没有听到房中半点响动,更不知刺客从何而来。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侍从打扮却蒙着面容的人。 毓秀心一沉,方才怀疑她藏匿东西的只有姜郁,才过了短短时间,就有刺客前来向她索要,指使之人是谁,不言自明。 毓秀打定了主意装死,半晌一动不动。 那刺客忍耐不住,小心从她胸口抽出信封。 毓秀心中万念俱灰,想高声叫来人,却口不能言。 刺客将信封藏好,跳窗走了。 毓秀冷汗流了一身,凌音来时,就看到她直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凌音已发觉异样,放下琴,将宫人屏退,走到毓秀床边解开她的穴道,小声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毓秀咬牙道,“方才有人闯入寝宫,将帝陵的密室机关图抢走了。” 凌音满心不可置信,“臣派修罗堂三位高手保护皇上,金麟殿的侍卫也都是御林军中最出类拔萃之人,怎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纵容刺客进入金麟殿行凶?” 毓秀一声轻叹,“悦声既来往金麟殿如探囊取物,他们自然也有同样厉害的高手。他走了这半晌,你去追是否还追得上?” 凌音一皱眉头,“皇上可知是何人所为?” 毓秀冷颜道,“除去皇后不作他人想。” 凌音跪地叩首道,“臣当差失职,请皇上重罚,若那刺客当真是与臣比肩的高手,机关图现下已经到皇后手上了。皇上派我去夺回,无异与皇后正面对抗,这是否是你想要的结果?” 毓秀冷笑道,“姜郁指使刺客来夺图,已掀翻棋盘,挑明要与我撕裂,既然他无所顾忌,我又何必再留情面?” 她说这话时并不十分冷静,脑子乱成一团,胸中一团烈火,昨日在刑堂之上,她都没有像现下这般生出鱼死网破之心。 凌音想到了什么,方才在他放琴的地方,放着一个素色信封,信封又满又鼓,他不是没有好奇,只是急着查看毓秀的状况,才刻意将之忽略。 毓秀见凌音走到琴前,便也忍着头痛跟随他走到了过去,见到桌上的信封,一时心跳的犹如鼓鸣。 信封的颜色并不惹眼,封口没有落印,里面装着一沓厚厚的纸,一张张展开,却是描画精密的密室机关图。 毓秀回想陶菁亲手交给给她的那一只信封的厚度,一时也有点发蒙。 凌音从毓秀手中接过机关图,满心不敢确信,“皇上方才不是说图被抢走了?” 毓秀思索半晌,也觉得蹊跷,“陶菁亲手交给我的那封信,的确被刺客取走了,这里为什么还有一封密室机关图?” 凌音试探着问一句,“皇上方才拿到的那一封密信时,可有打开查看过?” 毓秀摇头,“一直贴身收藏,还未来得及查看。” 凌音皱着眉头细细查看手里的机关图,“那一封机关图的封套与这一封有何分别?” 毓秀回想陶菁交给她的信封,心中越发了然,“那只信封中似乎只有一张信纸,信封精致,封口紧密,虽然我没有见到里面的内容,可对比我们手里的这些,那一封的确不像是机关图。” “此话怎讲?” “图的数量不对,帝陵密室机关如何精密,一张纸怎么容得下,须得像这一封当中有二十八张才能详解。” 毓秀回想方才陶菁进门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她关殿门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陶菁并没有一直等在床边,而是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他的确有可能趁着她背过身的时候将密室机关图放在桌上。 只是……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将真图放到桌上,又用一张假信封戏耍她。 那只薄薄的信封里,到底装了什么? 他绝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到有人潜入殿中,夺走她怀中藏着的信封,那他的用意又是什么? 凌音见毓秀无言,不敢打扰她沉思,心焦等了半晌,索性坐下来默背那些图上的机关。 毓秀随即也坐到凌音身边,“悦声以为,这些机关图是真是假?” 凌音正色道,“密室当中有一些布局,臣还记忆犹新,依臣看来,这图不会是假。” 毓秀一声轻叹,“若这个信封当真是陶菁留下的,里面画的又是帝陵密室机关图,就必定是真。他从你家一路走到宫中,极有可能是昨晚程棉透露我动了胎气的消息,他认定我拿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这种情形下,他怎会作假?” 凌音眼中惊涛骇浪,毓秀却未留心,她满心想的都是,若机关图是真,陶菁送给她的信封中必定是一封私信。当中的内容若有不当,还是会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毓秀将机关图小心装回信封,交于凌音,“悦声务必将机关图的内容牢记于心,将图焚毁。若朕猜的不错,明日早朝敬远就会上书秉奏刑部清查一事,你务必在此之前,将帝陵里的财务尽数转出。” 166阅读网 368 18.08.05 ? 凌音躬身领旨,毓秀见他欲言又止, 就笑着说一句, “悦声有话要说?” 凌音跪地道,“臣无能, 让刺客有可乘之机, 从今日起, 臣必加紧金麟殿戒备, 绝不会再让皇上陷入险境。” 毓秀上前扶起凌音, “今日之事并不全是悦声的错, 对手有备而来, 机关图只是借口,他们真正的目的, 是威胁我不要妄动南宫家的影军。” 凌音一皱眉头, “皇上之前吩咐我秘密调查影军,如今既已定下南宫家的罪名, 修罗堂便可配合御林军,将其一举歼灭, 再无后患。” 毓秀微微笑道, “朕暂且不想动影军。” 凌音一急之下, 拉住毓秀的手腕,“皇上若现在不处治, 无异于床头悬刀,你万不可因姜党的威胁生出退让之心。从今日起,臣愿贴身保护皇上身边, 以保皇上万全。” 毓秀反握住凌音的手,笑着安抚他道,“朕并非是因为姜家的威胁生出退让之心,影军暂时动不得,南宫家也动不得。” 凌音面有犹豫,“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笑道,“悦声依照朕吩咐的去做就是了,来日你自然会明白。” 凌音虽应声,却忍不住小声嘟囔,“皇上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毓秀笑道,“朕不是不想斩草除根,只是若不先铲除姜家,朕就无法真正地从南宫家夺回军权。” 凌音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皇上是说南宫家不会轻易屈服,来日必有一场血雨腥风?” 毓秀望着窗的方向,眼中一片晦暗,“姜壖不会轻易放掉军权,他会牢牢抓住南宫家这一枚棋子。悦声不必担忧我的安危,这三月间,只要我们不逼迫太甚,姜壖也不会轻举妄动。” 凌音轻轻叹一口气,“为何是这三月?” 毓秀双手握住凌音的手,与他对面而立,“悦声做好分内事,就是对朕最大的忠诚。你想知道的事,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知道。朕如果现在透露给你,只会为你平添烦恼。你若明白朕的心,就点点头。” 凌音听毓秀如此说,哪里还敢再问,“帝陵宝藏事关重大,臣一定不负皇上嘱托。” 毓秀笑着点点头,“朕召你来,本是要你为朕奏琴,未免人生疑,你弹奏两首曲子再走。” 凌音躬身应是,坐到桌前弹琴。 毓秀坐在桌前听了半晌,头越发痛,不得已只能回到龙床,斜靠在枕头上,深思静默。 毓秀听琴之时,姜郁在勤政殿收到侍从秘密呈送一只信封,他亲手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信纸的一角画着一支桃花,上面是毓秀娟秀的字迹,委婉倾诉离情,满纸缠绕情思。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万万不会相信毓秀会写出如此动情的字句,他也曾一度以为,毓秀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只会说给他一个人。 他竟为了这样一封信,撕破脸皮,暴露身份…… 姜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挥手将御书桌上的奏章尽数挥落在地。曾有一瞬,他甚至怀疑,毓秀是故意写了这样一封信,为的就是要羞辱他、戏弄他。 若她对陶菁动了真情,为何又要升华砚为妃,要他以为她腹中的龙嗣是华砚的? 若孩子是陶菁的,他多年的布置,恐怕要毁于一旦。 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念头,姜郁生平第一次陷入如此深重的恐惧之中,他颓坐在龙椅上,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动也不动。 傅容等听到正殿中的响动,半晌才敢进门查看。 笔洗碎在地上,水流了一滩。落在地上的奏折,似乎已经被沾染了水墨。 傅容忙吩咐宫人将奏折尽数拾起,收拾晾干,擦净地上的水墨痕迹,将桌子收拾复原。 姜郁面色阴郁地坐在座上,任人在他面前忙碌。 傅容犹豫半晌,对姜郁拜道,“殿下,这水洗是凌殿下送于皇上的寿礼,原是皇上最喜欢的;这一方砚,是华殿下……”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姜郁挥手打断,“我自会向皇上请罪,你留下来收拾干净就是了。” 一句说完,他就站起身往门外走。 傅容跟上去问要不要服侍,姜郁摆手屏退众人,“我一个人走一走,你们不必跟随。” 姜郁下阶之后,才发觉自己没穿外袍,冷风一吹,他就打了一个冷颤。 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意识到以前,他竟来到东宫门外。洒扫的宫人跪地行礼,有眼色的早已跑进殿中取了外袍,为姜郁披上。 姜郁望着披在身上的素色皮毛,自嘲一笑,进了东宫大门,一直走到院子里的那颗桃花树下。 桃花树的树叶早就掉光了,本是一片败迹,姜郁走到近前,却看到有几条枯枝上竟冒了几个淡粉的花苞。 守宫的宫人见姜郁凝眉仰望,不敢打扰,一个个垂手站在一旁。 姜郁用手碾碎了一个花苞,对宫人问道,“寒冬季节,桃花也会开花?” 宫人回话时不敢抬头,“往年偶尔也有反季开花的时候,今年入冬以后的花苞却比从前要多,下士曾听闻有一种桃树叫四季桃,是桃树中的精品,在冬日也开花的。” 姜郁冷笑道,“冬日开花的四季桃吗?他果然是取了一个好名字。” 几个宫人抬头偷看了一眼姜郁的表情,见他面色阴郁,眼中似有狠绝之色,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姜郁转身对宫人问道,“可曾向皇上禀报?” 宫人小声回一句,“桃树只结了这几个花苞,还未开花,下士等不敢贸然禀报,让皇上空等。” 姜郁笑道,“你们不必禀报了,我自去同皇上说。” 一句说完,他便折了一支有花苞的桃花枝,往宫门去。 侍从躬身应是,目送姜郁出了东宫。 姜郁到金麟殿时,凌音还在殿中弹琴,待宫人禀报,殿中的琴声就戛然而止。 毓秀的头痛似乎缓解了不少,整个人也比之前精神许多,似乎并没有因为方才被刺客冒犯的事受到惊吓,反倒一派淡然。 她本斜靠在床上听琴,见姜郁拿着桃花进门,就起身迎了一迎,“伯良从哪里弄来的枯枝?” 姜郁也不急着脱外袍,特意在毓秀面前转了半圈,“皇上是否觉得臣身上这件软皮裘眼熟?” 这外袍明显不是姜郁的尺寸,颜色她也十分熟悉,再一细看,毓秀便恍然大悟,“这原是我在东宫时穿过的皮裘,穿在伯良身上倒像是半袄,你从哪里找来的?” 姜郁这才脱了皮裘,命人送回东宫,一边对毓秀道,“臣出勤政殿时心慌神乱,忘了传外袍,走到半路才觉得身上冷,恰巧路过东宫,就走进去借了一件衣服。” 毓秀接过姜郁手里的桃花枝,放到闲置已久的水晶瓶中,交给侍从命其添水,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姜郁,“伯良为何心慌神乱?” 姜郁看了一眼凌音,对毓秀拜道,“臣犯了大错,心急来金麟殿向皇上请罪,一时着慌,就忘了披外袍。” 毓秀故作懵懂,“伯良犯了什么大错?” 姜郁执毓秀的手走到床前,按着毓秀的肩膀等她落座,随即跪地叩首道,“臣毁了皇上心爱之物,罪该万死。” 毓秀越发好奇,“你毁了我什么心爱之物,要万死谢罪?” 姜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吞吐犹豫,“臣方才在勤政殿替皇上批阅奏章,不小心打破了皇上心爱的笔洗与墨砚,请皇上恕罪。” 毓秀回想勤政殿御书桌上的笔洗与墨砚时,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凌音,皱眉对姜郁问道,“伯良批阅奏章,怎会无故打碎笔洗与墨砚?” 姜郁讪笑道,“朕方才翻找一封奏章,不小心砸翻了笔洗与墨砚。” 凌音慢悠悠踱步到龙床前,嘲笑道,“御书桌四平八稳,臣子送来的奏章再多能多到哪里去,何至于铺满桌面,让殿下寻找不到,以至于打碎笔洗墨砚?” 毓秀迟迟不叫他起身,姜郁本就十分尴尬,索性就不理凌音的问话。 毓秀面有哀伤之色,一手拉过凌音的手,苦笑道,“若是朕记得不错,笔洗是悦声送与朕的寿礼,打碎实在可惜。伯良也不必自责,想来你不是有意损毁御用之物,必定是无心之失,快起身。” 姜郁忍怒站起身,面上不失笑意,“臣愿将两件私藏献给皇上,当做补偿。”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良的珍藏,朕怎么能要,你既然不是故意损毁笔洗墨砚,这件事就算了。” 一句说完,她又拍拍凌音的手,“朕的头痛好多了,多谢悦声为我弹琴安神,时辰不早,你也早些回永福宫去。” 凌音躬身领旨,带着琴去了。 姜郁与毓秀并排坐在床边,半晌才轻轻问她一句,“臣打碎了皇上心爱之物,皇上当真不生气吗?” 166阅读网 369 18.08.07 ?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东西打碎了就是打碎了, 朕即便生气, 打碎的东西也不能复原,既如此, 朕又何必为难自己?” 姜郁呵呵笑了两声, “皇上说的极是。” 毓秀听姜郁话中有唏嘘感慨之意, 就笑着问一句, “伯良打碎的只是东西, 朕打碎的却是你我之间的信任与情感, 伯良会不会生朕的气?” 姜郁佯装糊涂, “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拉着姜郁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 “这孩子本是一个意外, 事已至此,无以挽回, 若这个孩子平安出世,伯良会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吗?” 姜郁避无可避, 手摸在毓秀小腹, 却像摸着一块热铁, “龙嗣是国本,臣身为大熙之臣, 西琳的皇后,自然会对龙裔视如己出。” 他极力让自己听起来忠直诚恳,嘴角的一丝僵硬的笑容却还是出卖了他。 毓秀握紧姜郁的手, 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姜郁一手揽着毓秀,手指尖不自觉就加重了力气。 抛开所有利益的纠缠与情感的对立,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姜郁笃定毓秀永远都不会提起方才有人潜入殿中盗走那封信,就像他也永远不会提起她在信中寄托的情思。 “龙嗣之事,皇上预备怎么解决?” 毓秀苦笑道,“朕也十分纠结,若朝臣得知当初龙嗣是假,恐怕会在朝中掀出一场波澜。” 姜郁正色道,“皇上彼时身孕是假,现下身孕是真,一真一假,必消其一。皇上若要保住腹中龙胎,就只能除掉现下这个假孕。” 毓秀细细看了姜郁半晌,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破绽,却只看到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戳破假孕的秘密,无异于毁掉姜家的布置,姜郁笃定她不会掀翻棋盘,才会有此提议? 姜郁见毓秀面色阴沉,若有所思,猜她已对他生疑,就笑着说一句,“皇上可知,东宫的桃花有反季开花的迹象?”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郁的侧脸,“朕方才还疑惑伯良为何折了一支桃花枝。”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桌边,看水晶瓶中的桃花,“这两颗是花苞吗?” 姜郁走到毓秀身边,搂着她的腰笑道,“臣方才在东宫看到枯枝上的花苞,也觉得十分稀奇。守宫的宫人只说这一株桃花是四季桃,每年都有不按时令开花的时候。” 毓秀回想从前,摇头笑道,“这株桃花往年并没有不按时令开户的情况,今年却一反常态,今春早开,今冬又重开,不知什么缘由。” 姜郁笑道,“皇上登基的第一年,天音以花为寄,必定预兆我大熙国泰民安,国运昌隆。” 毓秀见姜郁话说的冠冕堂皇,便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到了时辰传晚膳,姜郁陪毓秀用了粥菜,亲自伺候她吃了安胎药,才摆驾会永乐宫。 金麟殿一片寂静,毓秀吩咐侍从将殿中的灯烛都灭了,她一个人躺在龙床上,瞪着眼望着床帐顶的一片昏黑,不能入眠。 若迟郎动作快,复核案件的事明日早朝就会有进展,只希望舒家不要生疑,给凌音留出动作的时间。 第二日早朝,迟郎就将工部存疑须复查案上表奏报,大小案件共一百一十七件。他未在上书中说明的,是那其中有二十九件涉及工部违例。当中并不包含当年的工部城垣案。 迟郎受毓秀嘱意,将她最想重审的案件暂且搁置,在表书中只说仍有诸多案件仍待复查。 毓秀下旨三法司会小法,将当中若有关联的要案集结审理,务必速速得出一个结果。 舒景一早听说大理寺夜审,认定毓秀要对付的是南宫家与姜家,本抱着坐收渔利之心,听到迟朗上表,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未表态。 堂上宣读宰相府拟好的圣旨之时,她也微笑着作壁上观。小皇帝在短短时间内罢免刑部两位侍郎,停职督察院四位御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法司收入囊中,果然来势汹汹,让人意想不到。 礼部尚书崔缙官复原职,原林州巡抚贺枚升为宰相府副相,主理户部、吏部清查之事。兵部尚书南宫秋虽是告病请休,知晓内情的人却都知她被毓秀秘密关在天牢。六部之中有五部屈于皇权,独独工部未遭染指,舒景自以为这是毓秀有意狙杀姜家,拉拢舒家的缘故。 毓秀坐于朝堂之上,听郑乔宣旨,满心想的是帝陵宝藏密室与西琳三年的赋税钱粮。经过两日会审,朝中巨变,表面看来是她大获全胜,可她心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在姜党眼中,毓秀只在六部中安插了几个人,这些人虽各自担任要职,却无实权,也无人可用,洛珅洛珺初入都察院,贺枚只是名担副相,在奉旨肃清中会如何,自然要看他们的布置。 郑乔宣旨罢,新任者纷纷谢恩,满堂拜后,姜壖便出列道,“年节将至,祭祀纷繁,宰相府已拟定需皇上主持的祭祀,当中若有由亲王国戚等代为主持的,请皇上授意。” 毓秀命郑乔拿了折子,大略看过,轻声笑道,“朕如今不便,一切祭祀皆有恭亲王代为主持。” 姜壖愣了一愣,又马上领旨,“除夕之夜,皇上是否要大宴群臣,亦或是只在宫中设小宴?” 毓秀笑道,“阖家团圆的日子,众爱卿还是在家中守岁,欢度节庆。至于宫中,也不必依照往年的旧历,内务府可用有限,一切用度以节俭为上。” 姜壖还要再问,凌寒香已出列领旨,舒景对舒妍使个眼色,她便也出列跪拜。 舒妍是舒家二女,也是代内务府总管大臣。 舒景与舒妍心知毓秀所谓的“不依旧例,节俭为上”是意有所指,却不想在当下风头与毓秀站成对立。舒景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坐收渔利,在小皇帝与姜党的争斗中翻得一手。 姜壖见舒景面有得意之色,心下越发了然,便也缄口不言,淡然领旨。 散朝之后,姜壖特意比众人走的慢些,眼看着舒景被前呼后拥,一路出殿。 朝堂才经历一场变动,不知内情的都认定毓秀动五部保工部,有意联舒抗姜。 姜党心中无不焦躁,连岳伦都有些沉不住气。何泽却一派淡然,姜壖出殿时,他便伴在身旁一同出殿,安抚岳伦稍安勿躁。 岳伦满心担忧户部清查之事,皱眉道,“皇上若当真与舒景联手对付相爷,对我们必定是创上加创,大大的不利。” 何泽笑着看了一眼姜壖,小声道,“皇上一场三堂会审,的确伤了我们的元气,可她真正想要攻击的人,却并不一定是相爷。” 岳伦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抚远将军回朝,南宫秋也落在天牢之后,你还以为她剑有他指。” 何泽望向姜壖求示下,见姜壖点头,才轻声对岳伦道,“我之前并未在意皇上要刑部复查案件的圣旨,今日堂上高宣,心中才了然。你我这些年做事谨慎,从未落人口舌,这也正是一场林州案牵连无数,吏部与户部只刮连皮毛的原因。工部行事就大胆得很,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搜刮敛财,皇上急于将刑部揽于手中,看似是打压相爷,实则是为自己谋划,她下令复查疑案,必定是冲着工部去的。” 岳伦听罢这一言,也觉得有理,“依何公所言,皇上是有意针对舒家了?” 何泽捋须笑而不语,姜壖便道,“若皇上只想对付工部与阮青梅,而不动舒家,她就不会动内务府。今日虽只有只言片语,老夫却已听出端倪。舒家的大女儿是宗人府的宗正,二女儿是内务府的代总管大臣,三女本守皇陵,四女为皇商。她若想一举铲除舒家,必定要多管齐下,将宗人府、内务府、工部与朝廷买办织造这些年以权谋私,贪赃敛财的事一并举出,数罪并罚。” 岳伦点头道,“当日皇上被挟持入皇陵,虽不是舒家主使,却与舒家有脱不开的关系。若不是阮悠遇刺,她在出陵时就已发难。” 姜壖笑道,“舒家借帝陵藏宝并不是什么秘密,鼠窟极有可能是舒家用于埋陷设造机关的工匠,毁尸灭迹的场所。老夫从前不想染指舒家的筹谋,是我对敛财之事并无关心。皇上却不同,她自以为肩负一国,又一早要谋划变法,若是国库空虚,她恐怕寸步难行。” 何泽与岳伦听了这话,心中各有想法,恭帝在位的时候就想过要打压舒家,献帝时舒家虽渐渐败势,毕竟树大根深,牵涉西琳的商运票务,若有一个不小心,定会动摇国本,绝不是一抄了之这么简单。姜壖见程棉与迟朗远远而来,便对何泽岳伦使个眼色,三人便微笑垂立,静待二人。 166阅读网 370 18.08.09 ? 程棉与迟朗见姜壖有心等他们说话,便相视一笑, 并肩走上前。 众人各自施礼, 何泽与岳伦刻意往后让了一让,留程棉与迟郎走在姜壖半步之后。 姜壖微微一笑, 对程棉问道, “皇上刻意隐瞒华殿下并未遇刺身亡的消息, 只等夜审一朝发难, 二卿不觉得蹊跷?” 程棉看了一眼迟郎, 轻笑道, “皇上思虑周全, 我等下臣自然不敢揣度圣意。” 姜壖见程棉没有正面回话,心中越发生疑, “当初华殿下遇刺的消息传到京中, 皇上曾一度伤心欲绝,哀毁骨立, 若她一早就得知遇刺而亡的并非殿下,而只是殿下的近卫, 又怎会如此哀伤?” 迟郎见程棉面有不耐之色, 生怕他出言顶撞姜壖, 就笑着说一句,“殿下遇刺是真, 他也因此而受了重伤,侥幸保住性命。下官猜测,他是为了逃避刺客, 秘密躲避,伤愈之后才敢传信回朝。” 姜壖冷笑道,“迟大人的意思是皇上原本不知华殿下未死,而是之后才知道的?” 迟郎笑道,“这些都是下官猜测,并无实据,妄议殿下本就犯了大忌,我等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姜相不必纠结。” 姜壖一只手整理袖口,整理罢就甩袖道,“并非是老夫执意纠缠,而是这一整件事都异常诡异。昨夜夜审鬼堂之时,华殿下曾与老夫对面而立,也曾握过老夫的手,他的手彻骨冰寒,实不像活人身躯。若非他连影子都没有,老夫怎么会相信夜审之事是真?” 迟郎看了一眼程棉,笑道,“夜审之事,除了皇上,只有程大人一人知晓。皇上本是光明仁君,对设局诱供之事本心存排斥,夜审中的种种布置,实属情非得已,只因南宫家罪恶滔天,不得已而为之。姜相身为一国之相,尽可体谅。” 姜壖笑着点点头,“老夫只是想不通,华殿下既然尚在人世,皇上大可以命他上堂作证,为何要装神弄鬼,若传说出去,一来有失朝廷体面,二来世人也再不会信夜审鬼堂之说。” 程棉冷笑道,“姜相不必多虑。我大理寺夜审不管是真是假,为的都是要嫌犯认罪招供。这天下要有谁的证言必被害者还能定罪,那就只有施暴者本人的口供。” 姜壖呵呵笑道,“威吓恐吓与严刑逼供有何区别,程大人又怎知受审之人不是被吓破了胆才认罪?” 程棉一脸正色,“皇上夜审鬼堂,并无有差,反倒是姜相一再强词夺理,诡言狡辩,有失国相风度。天公大道,朗朗乾坤,是非黑白总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姜壖听程棉意有所指,猜他心中似有积愤,才想再问,迟郎就拉程棉拜道,“我二人约了赏梅,先告退了,请姜相缓行。” 姜壖猜到迟郎是怕程棉失言,才将他拉走,心中笃定他有事难言,笑着目送二人走远,叫何泽来吩咐一句,“皇上未命华砚留在督察院,而是安置回吏部,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除此之外,留心暗查程棉是否与皇上有嫌隙。” 何泽诺诺应了,面上却有犹疑之色,“皇上命人彻查影军之事,眼下唯恐调遣不了暗卫,姜相要早做打算。” 姜壖淡然笑道,“皇上何等聪明,必知南宫家只是训练影军,这些年使用暗卫的却是老夫,皇上要抓人,也要看她有没有本事抓得到,那个李一,只有一个,且极有可能是皇上在很早之前就处心积虑安插入影军的奸细,只为一日使用,你且吩咐他们做事就是了。” 何泽迟迟不应声,岳伦见他为难,就躬身对姜壖说一句,“南宫秋人在天牢,若南宫羽轻举妄动,皇上一怒之下处治南宫秋,我们如何向南宫家交代?” 姜壖冷笑道,“且不说皇上没有处治南宫秋的胆量,就算她真的以南宫秋的性命为要挟,南宫家也不会在乎。南宫秋被推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与她本身的修为没有半点瓜葛,皆是她出身南宫世家、祖父庇荫的功劳,这些年她既为傀儡,除了听话办事,能做的实在有限,如今既成一颗弃子,留她自生自灭便罢了。” 何泽岳伦听了这话,心中虽无异议,却莫名有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小皇帝登基一年,雷厉风行、频频动作,林州案受到重创,却能将计就计,并以此为垫脚石,筹谋舒家,用心之深,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她非但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温顺懦弱,反而甚通用人之道,待人如己的风范,与年轻时的姜壖如出一辙。 反之过了这些年,姜壖位极人臣,早已忘了初心,对待相交多年的世侄女,也能随意丢弃。 迟郎扯程棉走了半晌,见程棉的面色缓和才松了手,立定问一句,“元知方才失态,是真的对皇上心存怨怼,有感而发,还是故意在姜壖面前演戏?” 程棉微微一笑,看也不看迟郎,“敬远聪慧善察,你看不出吗?” 迟郎一声轻叹,皱眉盯着程棉看了半晌,“我与你相识这些年,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不清你。工部之事,若说你对皇上的决定没有异议,我万万不能相信,你为的不止是要舒家付出代价,更是为你父亲伸冤正名。可如今皇上有意避提当年的工部案,即便有一日舒家真的倒了,当年的事也成了大海沉石。” 程棉笑而不语,出宫上轿,迟郎掀了他的轿帘,弯腰问一句,“约了去子烈府上赏梅,你还去不去?” 程棉正襟危坐,“子烈称病躲了早朝,你我若一同去侍郎府,唯恐惹人生疑。” 迟郎笑道,“舒家与工部风头一时无两,此时登门拜访子烈的绝不在少数,还多一个你我?” 程棉听了这话,自觉有理,对迟郎点点头,吩咐起轿。 迟郎咧嘴一笑,上了轿,跟随程棉的轿子往侍郎府去。 程棉与迟朗到时,阮悠府外已经停了几个轿子,二人下了轿,看了众人的车驾,相视一笑,命人通传。 管事听说之后亲自迎出门来,一路将二人送到后花园中。 阮悠站在梅花树下,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强颜欢笑,听众人咏梅。 来的大多是工部官员,并无阮悠心腹,却是阮青梅一党。 众人见了程迟二人,纷纷上前行礼,阮悠因为受了风寒的缘故,脸色苍白,似有颓色,神态有掩饰不住的疲累,与程棉迟郎对面施礼罢,安排众人入座。 众人明知阮悠有心与程棉迟郎说话,就让的远些,围在梅树下看梅花。 侍从们奉了茶,也都退了下去。 阮悠裹着厚袍,捧着热茶杯,对程棉笑道,“千菊宴上,皇上盛赞元知为梅君子,前日梅花开时,我就想到元知,心心念念请元知到府上赏梅。” 迟郎笑道,“子烈想请的是元知,我却是不请自来,当真失礼。” 阮悠脸一红,一时有些无措,“敬远何出此言?” 迟郎生怕阮悠当真,忙笑着说一句,“说笑而已,子烈不必介怀。今日你邀了众人赏梅,想来也是有话要同我二人私说。” 阮悠看了一眼梅树下的众人,对迟郎小声道,“皇上有心肃清工部,才叫敬远与元知复核刑部审结的案件,我从跟随纪老,手里就存了一本案卷,这些年来细细记录阮青梅与其党羽徇私枉法的明证,如今一并呈给刑部,来日若要我上堂为证,只管传唤便是。” 程棉笑道,“子烈若只为案卷,派人呈送就是了,以赏梅为由请我二人亲自前来,是否还有什么话要叮嘱?” 阮悠面生难色,似有难言之隐,犹豫半晌,才要开口,侍从却禀报副相贺大人到了。 阮悠一声轻叹,一边吩咐请人进府,一边整理发钗袍裙。 迟郎见阮悠严阵以待,猜测她与贺枚关系不俗,笑容一僵,调侃道,“子烈与贺大人是知交?” 阮悠轻轻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算不得至交,勉强算是一个知己。他原是礼部侍郎,我是工部侍郎,职级相当,自然有许多话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时,我虽为其鸣冤,却无力解救万一,心中甚愧。皇上重审林州案,亲自为他伸冤,如今他已是宰相府副相了……” 迟郎听阮悠言有深意,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破沙锅,贺枚却已到了后花园。 原本围在梅花树下的众人见到贺枚,纷纷上前行礼,阮悠三人也迎上前。 各自见礼罢,阮悠吩咐侍从再搬一把椅子。 迟郎见侍从搬来的软椅上铺着厚厚的褥垫,面上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对程棉点点头。 程棉了知其意,四人寒暄几句,他与迟郎便起身告辞。 阮悠忍了咳嗽,走到梅花树旁折了一支梅花,亲手交到程棉手里,“案卷已吩咐人送到敬远轿子里,这一支梅花开的正好,请元知笑纳。” 166阅读网 371 18.08.12 ? 毓秀一病就病了半月,朝政都交由宰相府处治, 直到迟朗将三法司复核有关工部过往纰漏的案件汇集奏报, 她才亲自下了一道圣旨,命三法司一查到底, 涉案人员, 不论职级高低, 尽可提审问话。 三法司复查的案件涉及多起工部工程案, 有许多都是地方小案, 报到刑部就只有只言片语, 却被迟朗借此大做文章, 调了工部三十年的工程名录与细碎账目。 舒景横遭一棒,本就有些措手不及, 程棉与迟郎的动作又太快, 抄走档案不出几日,就暗列了工部这些年投机钻营, 敛财贪墨的桩桩明证。 工部在职的官员纷纷被叫到刑部问话,当中也包括阮悠, 阮悠手握明证, 又任侍郎, 人证物证足以定阮青梅一党。 舒景试图买通运作,奈何大理寺原本就是一只铁桶;刑部两位侍郎落马, 钱王党羽一个个风声鹤唳,哪里敢动作;督察院新官上任,人人自危, 幸存的都不敢多管闲事。 阮青梅就算是傻子,也猜到毓秀一早就图谋工部,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求告无门,自然要求见毓秀求情。 舒景也曾两度进宫,毓秀却都推脱了。 年节在即,宫中屡屡传出毓秀已龙胎不保的传闻,众臣都以为毓秀这一病会歇到年后,谁知她却突然宣了早朝。 姜壖已有预料,所谓厚积薄发,自从毓秀下旨修改工部例则,重用阮悠开始,就已着手谋算阮青梅,只等一招清算。 姜党满心乐见其成,在迟朗历数工部上下多年贪赃枉法、私吞库银的劣迹之后,纷纷上表参奏。 毓秀扶着额头,面上尽是病色愁容,半晌方才叫了郑乔,将三法司这半月来调审工部案的卷宗细细看了,又抽看了几封参本,对众人苦笑道,“复审林州案才过了没几日,工部又出这么大的乱子,案卷所陈种种,可都证据确凿?” 程棉与迟郎对望一眼,“回皇上,案卷所记,皆有明证。” 毓秀重重一声叹息,“工部案所涉工部两位堂官,以及一干官员,事关重大,本该由朕亲审亲夺,只是朕的身子实在不舒服。宰相府拟旨,从今日起,革去阮青梅工部尚书之职,革去姚越工部侍郎之职,将二人抄没家产,□□府中等候定罪。工部其余涉案官员,由三法司斟酌定罪,上表以报。” 舒景出列拜道,“皇上病了半月,如今只听迟大人一番奏报,就如此武断地定下阮大人与姚大人的罪名,是否不妥?” 毓秀冷笑道,“铁证如山,有何异议。工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朕并非无有耳闻,若只是偶尔逾矩,还可宽厚处治。如今朕勒令复查刑部存疑案件,竟牵连出桩桩大案,触目惊心,罪大恶极。朕若在纵容下去,岂不是成了豢养蛀虫的罪魁祸首。” 舒景环视朝堂,六部五寺四府三院二监不是上表参弹,就是作壁上观,竟无一人愿出面说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想来是她舒家失势,才落到如此软弱可欺的地步。 小皇帝借重审林州案,击创姜党,安插心腹,小心翼翼,循序渐进,户部与吏部两部虽被波及,却未伤根脉,究其原因,是她不敢轻易撼动姜壖的缘故。 反观她对待工部的态度,分明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即中,不留半点情面,她是看准了姜党会推波助澜,趁火打劫,帮她扳倒舒家? 舒景明知强辩无益,再说只会损伤颜面,便忍着怒意退回列中。 下朝之后,姜壖等人嬉笑欢愉,面上皆有喜色。 舒景快走几步,拉住姜壖,咬牙道,“姜相才受重创,本爵并未趁人之危,你却行不义,趁火打劫。” 姜壖甩袖挣脱舒景,冷笑道,“伯爵并非不想趁人之危,只是不知该如何趁人之危。此一番是皇上要处治工部,老夫身为国相,自然要秉公办事。” 舒景呵呵笑道,“皇上打破制衡,为的只是工部?唇亡齿寒,你也不要大意。” 一句说完,她就甩袖出门,一路直奔勤政殿。 毓秀眼看着姜壖与舒景窃窃私语,吩咐郑乔低调起驾,到勤政殿时,也并不心急,传了午膳,用过了饭,才叫舒景到勤政殿见驾。 舒景明知受到薄待,却一改以往倨傲的姿态,恭谨有余,“臣虽承爵,却并未在朝中任职,得蒙先皇与上皇赏识,命臣协管工部。阮青梅虽不如迟郎等聪慧机敏,这些年却兢兢业业,勤勉有加,皇上不念她的功劳,也要念她的苦劳。” 毓秀冷笑道,“兢兢业业,勤勉有加?伯爵当真觉得阮青梅与其一党配得上这八个字?” 舒景拜道,“阮青梅身为工部尚书,即便有错,也情有可原,皇上要朝臣如一池清水,可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毓秀收敛笑容,起身走到舒景面前,她虽比舒景矮了半头,气势却更凌盛。 舒景难得从毓秀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冰寒刺骨,高高在上的睥睨俯视。 “若是旁人说出这种话,朕必然要罚他在殿外跪上三天。国之法度,不同于世俗人情,不同于陈规例习,是大熙子民都必须要严守的底线。侵吞国产,贪墨成风,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竟被伯爵如此纹饰,难不成朝臣不贪不吞,就办不成事?不侵不占,就做不成官?长此以往,难免忘了不拿不取是为官的本分。律法有漏失,朕便修改律法;政令有不妥,朕便修改政令;例则有不足,朕便修改例则;在其位不谋其政者,革之;在其位贪赃枉法者,一究到底,绝不姑息。” 舒景见毓秀言辞激烈,索性撕碎脸皮,厉声道,“皇上当真要处治工部,不留余地?” 毓秀冷笑着看了舒景半晌,转身回上座,高声吩咐一句,“把人带上来。” 阮青梅与姚越虽不是被押解进殿,却也并未受到礼请,一进门就跪到殿中,口称“皇上恕罪”。 毓秀不叫二人起身,只对二人冷笑道,“伯爵说我对工部不留余地,对工部涉案官员不够宽容,你二人可有话说?” 阮青梅看了一眼舒景,见舒景面色凌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阮青梅不开口,姚越哪里敢说话,咬紧牙关低头装哑巴。 毓秀笑道,“你们无话可说,朕却有话要问,伯爵可知,金堤为何被称为金堤?” 舒景一声轻哼,并不回话。 毓秀正色道,“金堤之所以被称之为金堤,是因其建造这千年来,固若金汤,从未出过大的纰漏。每天的穿淘工程,皆是临岸百姓农闲时完成的,百姓们虽心有不满,倒还不至于怨声载道,然而单凭徭役征召来的修堤人手却远远不足。” 阮青梅手撑在地上,诺诺答话,“回皇上,户部每年征召的徭役有限,工部也十分为难。” 毓秀冷笑道,“工部安排岁修的工匠都是服徭役的百姓,其中并没有募役,也没有助役。都水清吏司每年上报朝廷要了那么多钱修缮金堤,修堤的人手却年年不足,只靠贫苦的百姓加时劳作,才勉强完成穿淘,那工部支出的募役与助役的银子,都落入了谁的口袋?” 阮青梅与姚越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回话。 舒景眯了眯眼,对毓秀拜道,“即便工部没有直接付给劳工劳务,其所使用的工具、每日的口粮,都是工部出付的,工程完成之后,劳工也都领到福钱袋作为资赏。金堤修缮工程浩大,如不动用徭役,只靠工部雇佣劳工劳作,工部每年报给朝廷的花销远远不够。” 毓秀手里翻着一本账目,用朱砂勾画出项目,叫郑乔拿到舒景面前,一字也不同她说,只斥责阮青梅与姚越道,“金堤虽固若金汤,可若长此以往,劳工力苦,工程怠慢,误了堤坝修缮或河道挖深,江水泛滥水患成灾,有多少百姓要遭受牵连?有关万千人身家性命财产的大事,你工部上下都可借由揩项,从中搜刮,中饱私囊,遑论其他建造工程。” 舒景看过毓秀勾选的项目,面生羞惭,不好再辩。阮青梅与姚越只磕头请罪,“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宽恕。” 毓秀冷笑道,“朕之所以会以金堤事为例,并不是因为这是你工部借由贪墨最多的工程,只因金堤修缮关系国计民生,若有水患,万千百姓都要罹难,朝廷势必要动用国库赈灾济贫,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你等可知?工部掌管土木兴建,器物利用,渠堰疏降,陵寝修缮,层级主事官员,中饱私囊,无论是屯田,土木,水利,铸币,兵器,陵寝,皆是一团污秽,一部上下贪墨成风,工匠消极怠工,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任由你等毁坏梁柱?伯爵说我对工部不留余地,朕若真是不留余地,你二人哪里还有脑袋? 166阅读网 372 18.08.14 ? 话说到这个地步,舒景再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私说, 请皇上恩准。” 毓秀吩咐人将阮青梅与姚越带下去,又屏退殿中侍从。 舒景跪到堂中, 对毓秀行伏礼, “皇上整治工部, 是真的想肃清朝纲, 还是以工部为礼, 向姜壖示好?” 毓秀冷笑道, “朕整治工部, 自然是因为工部上下贪墨成风,若再不放任下去, 必伤国本。” 舒景嘲讽一笑, “工部上下贪墨成风并非这一两日,皇上处心积虑, 厚积薄发,是臣麻痹大意。” 毓秀笑道, “伯爵这些年私吞了多少国库?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到如今, 你还不愿收手?” 舒景冷笑道,“皇上是想让我收手, 还是要对舒家赶尽杀绝?微臣只是提醒皇上,皇上若执意对付舒家,来日恐怕要自食恶果。” 毓秀好整以暇, “朕却不知什么是伯爵所谓的恶果。” 舒景挑眉笑道,“这朝上若无一人制衡姜壖,他必权倾天下,横行无忌。” 毓秀反唇相讥,“朕若容忍了你,这朝中岂不是有两位权臣权倾天下,横行无忌。为君者,与其苦心经营制衡臣子之术,还不如把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舒景轻哼一声,“皇上以为把权利抓到手里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虽从我手里取走工部,又怎知渔翁得利的不是姜壖?” 一句说完,毓秀果然色变,“伯爵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景微微笑道,“皇上以为除掉了阮青梅,除掉了姚越,工部的权夺就会落到阮悠手中,落到你手中,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阮悠不会投靠姜壖?” 毓秀面上似有波澜,却默然不语。 舒景认定毓秀心生动摇,“姜壖是何许人,必定从皇上重用阮悠的最初就极力拉拢,收为己用,只等今日皇上铲平工部两位堂官时,再坐收渔利。” 毓秀摇头笑道,“这种时候,伯爵还要挑拨离间?” 舒景一声轻叹,看向毓秀的表情满是怜悯,“皇上年纪轻轻,怎会是姜壖的对手。说到收买人心,没有人比他更擅通。” 毓秀目光闪烁,表情也有些慌乱,起身对舒景说一句,“朕整治工部心意已决,伯爵勿要再说,此番工部案虽未勾连舒家,只望你好自为之。” 舒景见毓秀不肯示弱,索性也不再多说,躬身一拜,拂袖而去。 门一关,毓秀长呼一口气,颓坐在龙椅上。她召见舒景时就犯了头痛症,勉强支撑,才没在人前失态。 舒婉与舒妍等在勤政殿外,见到舒景忙迎上前,“母亲与陛下交涉的如何?” 舒景压下怒气,对舒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处心积虑要对付工部,只怪阮青梅与姚越这些年行事不慎,留下让人置诸死地的把柄。” 舒婉皱眉道,“我二人碍于身份,不便向皇上求情。如今既保不住工部,母亲要早做打算。” 舒景冷笑道,“我在皇上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她虽肃清了工部中的舒党,却也不敢倾心信任阮悠。失去工部,对舒家的确是重创,只要休养生息,自有翻身的一日。” 舒妍远没有舒景这么乐观,“皇上韬光养晦,绝非看上去那般摇摆软弱,女儿只怕她取了工部之后,还有后招。” 舒婉心中也是一样的担忧,见舒景面色微变,自不敢火上浇油。 舒景眯眼看了舒妍半晌,语气凌然,“依你看来,皇上还会有什么后招?” 舒妍惶惶道,“女儿执掌内务府这些年,行事虽百般小心谨慎,却难保无纰漏之处,若皇上以往年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大做文章……” 她话只说了半句,舒景便有警觉,“是不是皇上已经有什么作为了?” 舒妍不敢隐瞒舒景,“皇上前日叫人取了内务府各司各院的账目,只说年关将至,例行复查。” 舒景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舒妍满心委屈,“朝廷每年都要派监察官员复核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女儿本以为今年同往年一样,只是走一个流程。” 舒景强压心头怒火,小声问道,“账目可有疏漏?” 舒妍信誓旦旦,“真正的账本都藏在帝陵藏宝室中,万无一失。” 舒景长呼一口气,“皇上特别着迟朗彻查帝陵建造工程,之后必定还会有牵扯,你叫舒姚早做准备、查到她头上时,不要露出马脚。” 舒妍躬身应了一声是,三人出宫之后,各自分别。 舒妍上轿之前,被舒婉拉住手,“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预感从来没有错过,皇上要对舒家出手,左右就在年后。万不得已时,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牌可用,切莫忘了。” 舒妍点点头,“我自然记得。” 二人言尽于此,各自上轿。 毓秀独自在殿中发作半晌,终于叫宫人进殿伺候,郑乔见毓秀扶着额头,一时立在门口不敢禀报。 毓秀看了一眼端茶不敢上前的郑乔,“皇后在殿外?” “是。” “请他进来。” “皇上身子不适,是否回金麟殿歇息?” 毓秀喝了一口茶,拿手绢擦掉额头上的汗,“身子不适了这些日子,总要做一点正事,你把皇后请进来。” 姜郁方才在殿外等候时,正撞见舒景面有怒意匆匆离去,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郑乔去请姜郁时,他面上还有笑容的余韵,让人莫名惊惧。 姜郁意识到郑乔的注视,才匆匆收敛目光,换上温柔面具,进殿到毓秀面前行礼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对姜郁伸出手,“伯良不必多礼。”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泰然坐到taq身边,笑着问一句,“臣方才见博文伯一脸怒意夺殿而出,可是与皇上起了冲突?” 毓秀笑道,“臣要整治工部上下的贪官污吏,伯爵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利,她求情未果,便恼羞成怒。”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起身走到桌前,手指抚过笔洗的边沿,“皇上可喜欢我送给你的笔洗墨砚?” 毓秀浅笑道,“伯良送我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如今金麟殿的御书桌上面,就只有你送我的东西了。” 姜郁用笔洗涮了笔上的朱砂,重新坐回毓秀身边,“皇上当真要铲平工部,不留余地?”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铲平’二字,伯良用的太重,而所谓的留有余地……朕确是不知,如何才算留有余地。” 姜郁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赦字,“三堂会审时,皇上对待户部与刑部的态度,就是留有余地。” 毓秀听出姜郁的言外之意,但笑不语,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宫殿,半晌才对姜郁说一句,“朕要出宫去探病,伯良可愿与我同去?” 姜郁一愣,“皇上要出宫探谁的病?” 毓秀故意卖个关子,“伯良不妨猜一猜。” 姜郁笑着走到毓秀身边,故最不经意地揽住她的腰,“莫非是因病告假的阮侍郎?” 他方才见舒景出门,心中已有猜想,以博文伯一贯的脾气,必定会挑拨离间,将阮悠指成姜壖一党。毓秀生性多疑,唯恐阮悠生出二心,难免想去一探虚实。 谁知他竟猜错了。 “尚书大人大病一场,又遭受牢狱之苦,朕却一直不敢探望。林州案与工部案既然有了一个结果,朕今日便去见一见他。” 她口里的尚书大人,不用说也知是崔缙了。 姜郁生出好奇之心,才想应承,郑乔就捧着一叠新奏折送到二人面前。 姜郁看了毓秀一眼,苦笑道,“如此一来,臣便是想去也不能了。”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才想安抚他一句,姜郁就皱眉说一句,“皇上的手心都是湿的,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 毓秀摇头轻笑,“不碍事。” 姜郁微微生怒,“皇上就算自己不保重身体,也要顾及腹中的龙嗣。” 二人近在咫尺,对面而立,毓秀望着姜郁寒如湖冰的一双眸子,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作为回应,她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姜壖在宰相府听说毓秀亲自出宫探望崔缙,心中冷笑,立时也想出对策。 这是小皇帝惯用的收买人心的伎俩,不管是当日摆驾出宫去探望遇刺的阮悠,还是之后亲去神威将军府吊唁。 姜壖不请而入时,贺枚正在读华砚之前在仕册库整理的户部官员档案,他心中虽不快,却并未着慌,只冷眼望向门外不通不禀的侍从与护卫,看得二人低下头去,方才起身对姜壖一拜,“姜相。” 姜壖走到贺枚桌前,似有心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贺枚桌上摆的书卷,“文德到宰相府也有些日子,可还习惯?” 贺枚淡笑道,“得姜相与凌相照拂,同僚扶持,下官一切安好。” 166阅读网 373 18.08.16 ? 姜壖笑道,“在文德之前, 宰相府从未设副相之职, 可见皇上对你抱有厚望。” 贺枚淡然笑道,“下官与恩师双双蒙冤, 得蒙皇恩浩荡才洗脱罪名。” 姜壖笑容一僵, “三堂会审之后, 文德可曾去尚书府上拜望过你恩师?” 贺枚斟酌答话道, “臣才入宰相府, 诸事凌乱, 实脱不开身去探望崔大人。” 姜壖笑道, “文德恐怕是为了避嫌。敬爱之情,不在言, 在于行, 更在于心。今逢圣驾亲去尚书府探望崔大人,老夫便想协你一同前去, 文德以为如何?” 贺枚明知姜壖别有用心,却不能拒, 只说要稍作整理, 待姜壖出门后, 便命心腹收好卷册,上下打点好才与姜壖出宰相府往尚书府去。 毓秀到尚书府时还未到申时, 崔缙亲自出门迎接。 毓秀下了龙辇,见崔缙低头跪在地上,忙快步上前将人扶起, “朕叫他们告知崔公不必出门来迎,崔公怎么还是出来了?” 崔缙一脸病容,身上也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反握住毓秀的手,沉声道,“臣深蒙圣恩,惶恐不已。” 毓秀见崔缙虽面带病容,一双眼却十分清明,稍稍放下心来,扶着他的手一同入府,略略寒暄几句。 待到堂中,毓秀将服侍的人都屏退了,卸了脸上的笑容,走到崔缙面前,躬身一拜,“崔公受诸多苦楚,只因朕无能,今日林州案出了一个结果,朕才敢登门来见崔公。” 崔缙慌忙扶住毓秀,苦笑道,“皇上何出此言。是我等为臣的无才,才将皇上置于如今这样一个为奸佞所欺的局面,皇上不怪罪我等已是仁慈至极,我等又怎敢得寸进尺,多企皇恩。” 君臣对望半晌,各自一声轻叹。 毓秀平息心绪,将崔缙扶回座上,归位自坐,喝一口茶,笑着问一句,“朕听御医回禀,崔公的病情比之前大为好转,今日来便是催促你早些回朝,料理礼部事。” 崔缙面生惭色,“林州事出,皇上虽将臣革职,却也只是将臣养在府里,赏赐美食珍药不断。直到三审定罪,臣虽入天牢,却得迟大人多方照拂,未受苦楚。如今得脱自由之身,竟生惫懒之心,实无颜面对皇上。年关一过,臣便回礼部复职,准备春闱诸事。” 毓秀点了点头,笑容更明朗,“今日朕到尚书府,不光是为了探崔公之病,更是为了问崔公一事。” 崔缙一拜,“臣必知无不言。” 他本以为毓秀要问他对科举的筹谋,谁知她竟问一句,“在我称病休养的两月间,曾出宫去了一趟南瑜,回程时途径绣山寨,见到绣山寨的大巫师与崔大人的家人徐怀瑾。” 崔缙何等聪明,已猜到毓秀要问什么,忙仓皇跪地拜道,“若非皇上解救,绣山寨已遭灭门之祸。” 毓秀笑道,“救人就是救己,举手之劳而已。当初官兵攻寨打的是彻查活人蛊的幌子,朕也原以为是幌子,回京之后百般思虑,却多了一个猜想。” 崔缙咬了咬牙,垂下眼不敢直视。 毓秀见崔缙如此,越发肯定心中的想法,一声轻叹罢,试探着问一句,“崔大人当真笃信苗疆蛊术,派人研制活人蛊?” 崔缙叩首道,“臣有罪,请皇上重罚。” 毓秀道,“人死不能复生,养人蛊行尸,逆天行事,有违伦常,若此事当真是你主使,你的确有罪。” 崔缙一字不辩解,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毓秀明知崔缙有苦衷,自然不会让他白白承受罪名,上前扶起他,温言问一句,“崔公是饱学鸿儒,本不该相信邪门巫术,怪力乱神之说,却为何执着于活人蛊这种邪术?” 崔缙满面惭色,眼中却藏了许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臣斗胆问皇上一句话,若华殿下当日真的在林州遇刺身亡,有一个方法却能让他死而复生,皇上可愿一试?” 这天下间要是有一个方法帮她找回未失心的华砚,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付出再多的代价,她也愿冒险一试。 崔缙从毓秀的表情中已经得到答案,“皇上圣明,自然猜得到微臣为何如此。” 毓秀一声轻叹,“崔公是为你的亡妻?” 崔缙摇头苦笑道,“臣一生规行矩步,克己奉公,行的从来都是光明大道,从未有愧君上,有愧苍天,却只负了一个人。她的生死,不仅关乎臣一人,也关乎我西琳的国运,皇上的江山。” 崔缙的亡妻只是一个寻常妇人,绝不会牵扯国运江山。 如此,毓秀便更好奇了,“崔公一贯谨慎,从不曾妄言,究竟是什么亡人这般要紧,竟牵扯西琳的国运,朕的江山。” 崔缙面生愁苦,两眼哀哀,“臣一心想追回的人,正是钦天监监正,被称为神机天算的凤天水。” 毓秀吃了一惊,恍悟道,“神机天算可是洛琦与舒娴的师父,在世时曾教授二人五行八卦演算之术?” 崔缙点头道,“皇上记得不错。” 毓秀回想当年的情景,面上也现出敬畏之色,“朕还记得,神机天算过世的时候,紫霞漫天,容京城中现出难得一见的盛景。” 崔缙回忆从前,却是满心不堪,“这天下间没有人比她更精通天文卜算,若非屡屡泄露天机,助人逆天改命,她也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毓秀心中诸多猜测,才要细问,门外就有侍从禀报姜壖与贺枚求见。 毓秀与崔缙对视一眼,难免怀疑姜壖此来的意图。 毓秀坐到上首,崔缙垂立于毓秀下首,吩咐侍从请人进门。 门一开,姜壖与贺枚一前一后进堂,双双对毓秀行拜礼。 毓秀笑道,“姜相来尚书府,也是为了探病?” 姜壖笑道,“臣等担忧崔大人的病情,却为避嫌,一直不敢登门探望,今日听说皇上御驾亲临,这才一同上门。” 毓秀笑道,“姜相有心了,赐座。” 姜壖与贺枚坐在右下首的客座,崔缙陪坐到左下首。 四人喝了茶,闲谈半晌,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姜壖问崔缙的病,崔缙问贺枚的腿伤。 毓秀见崔缙与贺枚面对姜壖时和颜悦色,心中百感交集。 崔缙在朝堂之上指摘姜壖奸佞当道之时,姜壖心中就起了杀心,林州案掀翻风波,贺枚失了一条腿,华砚丢了一颗心,他们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姜党却还未伤筋动骨。 思及此,毓秀望着姜壖,微微冷笑,嘴角闪过一丝狠厉。 姜壖意识到毓秀冰寒的目光,不自觉就看了她一眼,“皇上今日来见崔大人,可是为了明年春闱?” 毓秀笑着点点头,敷衍一句,“年关将近,各部都忙着过节,转年就要着手会试之事,宰相府也要早做准备。” 姜壖看了一眼贺枚,冷笑应声,顾左右而言他,胡乱说了半晌话。 贺枚虽有心探望崔缙,但见姜壖故意与毓秀闲语,消耗她的精力,难免心中焦急。 毓秀忍着头痛,强笑着与姜壖周旋。 崔缙明知毓秀不适,便起身拜道,“臣蒙皇恩,不胜惶恐。皇上龙体关乎社稷,请皇上回宫。” 姜壖顺势一拜,“皇上与两位大人都该保重。” 毓秀笑着点点头,走到堂中扶住姜壖的手,“朕与姜相本还有几句话要说,今日在他人府上,实在不便,以待来日。” 姜壖嗅到不寻常,反扶住毓秀的手,“皇上有话要对臣说,臣便送皇上回宫。” 毓秀笑的狡黠,“姜相有意与朕同乘龙辇?” 姜壖惶惶一拜,“臣不敢。” 毓秀拉住姜壖的手腕,踱步出堂,“姜相三朝老臣,一国宰辅,又是朕的长辈,乘坐龙辇有何稀奇。” 姜壖明知毓秀刻意给这一个恩典必有深意,便也不再推辞, 崔缙亲自送三人到府外,恭送毓秀上龙辇。 贺枚站在车外,等待车行,毓秀从窗中伸出手,贺枚见状,忙考上前握住毓秀的手。 毓秀笑着叮嘱一句,“文德初掌户部事,户部人多事杂,近来免不得要废寝忘食,切切要在春闱前理清一个头绪。” 贺枚明了毓秀的意思,握紧毓秀的手,躬身以应,“臣必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姜壖冷眼旁观,禁不住在心中冷笑,他坐在毓秀身边,望着车中的装饰,心中自有感慨。 车轮一动,姜壖就开口问毓秀一句,“皇上三番两次提到春闱,莫非明年的春闱,对皇上来说意义非常?” 毓秀笑而不语。 姜壖只当毓秀默认,转而调侃一句,“皇上是为了朝廷开科取士,还是为了某一个特别的人?”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姜壖,“朝廷开科取士,取到的自然都是良才。” 姜壖听毓秀话说的冠冕堂皇,便不再玩笑,正色问一句,“皇上恩赐老臣乘坐龙辇,是否有话要同老臣私说?” 166阅读网 374 18.08.18 话说到这个地步,舒景再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私说, 请皇上恩准。” 毓秀吩咐人将阮青梅与姚越带下去,又屏退殿中侍从。 舒景跪到堂中, 对毓秀行伏礼, “皇上整治工部, 是真的想肃清朝纲, 还是以工部为礼, 向姜壖示好?” 毓秀冷笑道, “朕整治工部, 自然是因为工部上下贪墨成风,若再不放任下去, 必伤国本。” 舒景嘲讽一笑, “工部上下贪墨成风并非这一两日,皇上处心积虑, 厚积薄,是臣麻痹大意。” 毓秀笑道, “伯爵这些年私吞了多少国库?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到如今, 你还不愿收手?” 舒景冷笑道,“皇上是想让我收手, 还是要对舒家赶尽杀绝?微臣只是提醒皇上,皇上若执意对付舒家,来日恐怕要自食恶果。” 毓秀好整以暇, “朕却不知什么是伯爵所谓的恶果。” 舒景挑眉笑道,“这朝上若无一人制衡姜壖,他必权倾天下,横行无忌。” 毓秀反唇相讥,“朕若容忍了你,这朝中岂不是有两位权臣权倾天下,横行无忌。为君者,与其苦心经营制衡臣子之术,还不如把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舒景轻哼一声,“皇上以为把权利抓到手里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虽从我手里取走工部,又怎知渔翁得利的不是姜壖?” 一句说完,毓秀果然色变,“伯爵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景微微笑道,“皇上以为除掉了阮青梅,除掉了姚越,工部的权夺就会落到阮悠手中,落到你手中,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阮悠不会投靠姜壖?” 毓秀面上似有波澜,却默然不语。 舒景认定毓秀心生动摇,“姜壖是何许人,必定从皇上重用阮悠的最初就极力拉拢,收为己用,只等今日皇上铲平工部两位堂官时,再坐收渔利。” 毓秀摇头笑道,“这种时候,伯爵还要挑拨离间?” 舒景一声轻叹,看向毓秀的表情满是怜悯,“皇上年纪轻轻,怎会是姜壖的对手。说到收买人心,没有人比他更擅通。” 毓秀目光闪烁,表情也有些慌乱,起身对舒景说一句,“朕整治工部心意已决,伯爵勿要再说,此番工部案虽未勾连舒家,只望你好自为之。” 舒景见毓秀不肯示弱,索性也不再多说,躬身一拜,拂袖而去。 门一关,毓秀长呼一口气,颓坐在龙椅上。她召见舒景时就犯了头痛症,勉强支撑,才没在人前失态。 舒婉与舒妍等在勤政殿外,见到舒景忙迎上前,“母亲与陛下交涉的如何?” 舒景压下怒气,对舒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处心积虑要对付工部,只怪阮青梅与姚越这些年行事不慎,留下让人置诸死地的把柄。” 舒婉皱眉道,“我二人碍于身份,不便向皇上求情。如今既保不住工部,母亲要早做打算。” 舒景冷笑道,“我在皇上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她虽肃清了工部中的舒党,却也不敢倾心信任阮悠。失去工部,对舒家的确是重创,只要休养生息,自有翻身的一日。” 舒妍远没有舒景这么乐观,“皇上韬光养晦,绝非看上去那般摇摆软弱,女儿只怕她取了工部之后,还有后招。” 舒婉心中也是一样的担忧,见舒景面色微变,自不敢火上浇油。 舒景眯眼看了舒妍半晌,语气凌然,“依你看来,皇上还会有什么后招?” 舒妍惶惶道,“女儿执掌内务府这些年,行事虽百般小心谨慎,却难保无纰漏之处,若皇上以往年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大做文章……” 她话只说了半句,舒景便有警觉,“是不是皇上已经有什么作为了?” 舒妍不敢隐瞒舒景,“皇上前日叫人取了内务府各司各院的账目,只说年关将至,例行复查。” 舒景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舒妍满心委屈,“朝廷每年都要派监察官员复核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女儿本以为今年同往年一样,只是走一个流程。” 舒景强压心头怒火,小声问道,“账目可有疏漏?” 舒妍信誓旦旦,“真正的账本都藏在帝陵藏宝室中,万无一失。” 舒景长呼一口气,“皇上特别着迟朗彻查帝陵建造工程,之后必定还会有牵扯,你叫舒姚早做准备、查到她头上时,不要露出马脚。” 舒妍躬身应了一声是,三人出宫之后,各自分别。 舒妍上轿之前,被舒婉拉住手,“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预感从来没有错过,皇上要对舒家出手,左右就在年后。万不得已时,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牌可用,切莫忘了。” 舒妍点点头,“我自然记得。” 二人言尽于此,各自上轿。 毓秀独自在殿中作半晌,终于叫宫人进殿伺候,郑乔见毓秀扶着额头,一时立在门口不敢禀报。 毓秀看了一眼端茶不敢上前的郑乔,“皇后在殿外?” “是。” “请他进来。” “皇上身子不适,是否回金麟殿歇息?” 毓秀喝了一口茶,拿手绢擦掉额头上的汗,“身子不适了这些日子,总要做一点正事,你把皇后请进来。” 姜郁方才在殿外等候时,正撞见舒景面有怒意匆匆离去,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郑乔去请姜郁时,他面上还有笑容的余韵,让人莫名惊惧。 姜郁意识到郑乔的注视,才匆匆收敛目光,换上温柔面具,进殿到毓秀面前行礼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对姜郁伸出手,“伯良不必多礼。”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泰然坐到taq身边,笑着问一句,“臣方才见博文伯一脸怒意夺殿而出,可是与皇上起了冲突?” 毓秀笑道,“臣要整治工部上下的贪官污吏,伯爵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利,她求情未果,便恼羞成怒。”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起身走到桌前,手指抚过笔洗的边沿,“皇上可喜欢我送给你的笔洗墨砚?” 毓秀浅笑道,“伯良送我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如今金麟殿的御书桌上面,就只有你送我的东西了。” 姜郁用笔洗涮了笔上的朱砂,重新坐回毓秀身边,“皇上当真要铲平工部,不留余地?”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铲平’二字,伯良用的太重,而所谓的留有余地……朕确是不知,如何才算留有余地。” 姜郁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赦字,“三堂会审时,皇上对待户部与刑部的态度,就是留有余地。” 毓秀听出姜郁的言外之意,但笑不语,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宫殿,半晌才对姜郁说一句,“朕要出宫去探病,伯良可愿与我同去?” 姜郁一愣,“皇上要出宫探谁的病?” 毓秀故意卖个关子,“伯良不妨猜一猜。” 姜郁笑着走到毓秀身边,故最不经意地揽住她的腰,“莫非是因病告假的阮侍郎?” 他方才见舒景出门,心中已有猜想,以博文伯一贯的脾气,必定会挑拨离间,将阮悠指成姜壖一党。毓秀生性多疑,唯恐阮悠生出二心,难免想去一探虚实。 谁知他竟猜错了。 “尚书大人大病一场,又遭受牢狱之苦,朕却一直不敢探望。林州案与工部案既然有了一个结果,朕今日便去见一见他。” 她口里的尚书大人,不用说也知是崔缙了。 姜郁生出好奇之心,才想应承,郑乔就捧着一叠新奏折送到二人面前。 姜郁看了毓秀一眼,苦笑道,“如此一来,臣便是想去也不能了。”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才想安抚他一句,姜郁就皱眉说一句,“皇上的手心都是湿的,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 毓秀摇头轻笑,“不碍事。” 姜郁微微生怒,“皇上就算自己不保重身体,也要顾及腹中的龙嗣。” 二人近在咫尺,对面而立,毓秀望着姜郁寒如湖冰的一双眸子,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作为回应,她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姜壖在宰相府听说毓秀亲自出宫探望崔缙,心中冷笑,立时也想出对策。 这是小皇帝惯用的收买人心的伎俩,不管是当日摆驾出宫去探望遇刺的阮悠,还是之后亲去神威将军府吊唁。 姜壖不请而入时,贺枚正在读华砚之前在仕册库整理的户部官员档案,他心中虽不快,却并未着慌,只冷眼望向门外不通不禀的侍从与护卫,看得二人低下头去,方才起身对姜壖一拜,“姜相。” 姜壖走到贺枚桌前,似有心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贺枚桌上摆的书卷,“文德到宰相府也有些日子,可还习惯?” 贺枚淡笑道,“得姜相与凌相照拂,同僚扶持,下官一切安好。”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375 18.08.20 从祭灶到岁末,毓秀又病了几日, 政事交由宰相府, 需她亲批的奏折就留给姜郁代批。 岁除一早,毓秀用了早膳, 郑乔禀报说各宫人来请安。 毓秀还未梳妆, 就只漱口净手, 在唇上点了胭脂, 宣众人进殿。 姜汜为, 其后便是姜郁、凌音、洛琦、华砚、纪诗五人。除去洛琦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 其余都对毓秀行了跪拜礼。 姜汜见毓秀不似前几日缠绵病榻的模样, 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毓秀端坐高位,笑着叫众人平身, 赐座看茶, 笑着问姜汜道,“明日才是元日, 皇叔怎么今早带着大家来请安?” 姜汜看了一眼姜郁,对毓秀笑道, “皇上病了这几日, 除了皇后一概闭不见客, 臣等担忧皇上的病情。今日听闻皇上一早起精神不错,才叫了各宫众人一同来探望。” 毓秀环视众人, 对姜汜笑道,“皇叔有心了,今日是岁除, 朕无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好在一早起竟真的有了胃口。” 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自觉地看向姜郁。 姜郁笑而不语,毓秀这几日孕吐严重,的确是身子不适,她之所以闭门不见客,也是这个缘故。 姜汜笑道,“这一年朝中多生变故,皇上又病了许久,龙嗣关乎社稷,皇上若不想出席今日的除夕晚宴,也无需勉强。” 毓秀淡淡一笑,“千菊宴后,宫中也难得这般人齐,除夕宴是合同团聚之筵席,朕无论如何也要同你们一同守岁。” 姜汜才要开口说一句什么,毓秀就笑着对凌音问一句,“地和殿的午宴准备的如何?” 姜汜一愣,忙看向凌音。 凌音笑道,“酒膳舞乐都已准备妥当。” 毓秀点头笑道,“用的是西疆王派人送的一百坛葡萄酒?” 凌音点头道,“都在昨日就搬去地和殿了。” 姜汜之前全然不知情,看一眼姜郁,见姜郁微微皱着眉头,就猜他也对地和殿设宴之事一无所知。 姜汜等毓秀与凌音二人说罢大宴的细节,就正色问一句,“皇上要在地和殿大宴群臣?” 毓秀笑道,“自从入了腊月,朕就一直生病,祭祀庆典都由恭亲王相代。岁除在地和殿宴群臣是旧例,朕若是再不出席,朝中难免又要议论纷纷。” 姜汜看向华砚与纪诗,见二人一脸泰然,显然是一早就知道消息的。 姜汜若有深意地又看了姜郁一眼,毓秀见姜郁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就笑着解释一句,“伯良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帮朕处理政事,朕才把地和殿设宴之事交由悦声处置。” 姜郁淡然一笑,“臣多谢皇上体恤。” 半晌静默之后,毓秀转向洛琦问一句,“思齐的身子好些了?” 洛琦笑而不语,只稍稍对毓秀弯了弯腰,当做回应。 毓秀转而看向华砚,见华砚也是一脸寡淡的表情,禁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朕还要重新梳妆换服,请皇叔等各自散了。” 姜汜笑道,“既如此,臣等先行告退,皇上切记保重,若身子不适,也不要陪众人强熬,交由恭亲王主持,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点头应了,命人送姜汜等出殿,却又在众人散去之后召回洛琦。 洛琦像是早就料到毓秀会如此,进殿之后却只坐在桌前喝茶,毓秀不说话,他便也不开口,默默坐在一旁看侍从为她梳妆。 毓秀对郑乔使个眼色,郑乔便为洛琦取了棋盘棋子摆在桌上。 洛琦摆弄棋子,笑着在棋盘上摆出一个阵局。 梳妆着冠罢,毓秀笑着对洛琦问一句,“朕许久未同思齐对弈,十分手痒,心中时时念着之前思齐布下的那个天衣无缝的生死局。” 洛琦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生死局虽精妙,却也并非无法可解,能不能解得出,就要看与臣对弈的那个人,能否狠得下心来。”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朕不喜欢变数,要的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逆转的胜局。一局生死棋的输赢,绝不能掌握在对手手里,由人操纵生死。” 洛琦笑的云淡风轻,“对弈本就是算计人心,若是连对手的不忍来都算计到了,才算是真算计。” 毓秀笑道,“一局棋下到如今,都按照思齐的布局步步推进,之后若有变数,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洛琦手指间翻弄黑白两颗棋子,一双眼望着棋盘上的生死局,“那一人是臣至今都看不清的人,是留是除,请皇上定夺。” 毓秀听出洛琦话中的冷漠与决绝,便屏退为她梳妆的侍从,走到洛琦身边轻声问一句,“思齐是怪我腹中的龙嗣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吗?” 洛琦一愣,忙低头解释一句,“臣说的那一人,并非皇上腹中龙嗣。” 毓秀笑着坐到上,“朕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你心中还是会责怪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洛琦被戳穿心思,轻咳一声,讪笑道,“龙嗣关于社稷,臣怎敢逾矩指摘皇上,皇上身处的是凶险无比的生死局,若落入险境,全盘的布局就会摇动。稍有行差踏错,结果很可能是万劫不复,即便一切按照臣的布局,皇上之后会辛苦非常。” 乱世之中,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她的负累,这是洛琦心中唯一的想法。 毓秀何尝不知洛琦说的道理,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已用腹中孩子的性命,换了西琳三年的赋税钱粮。 二人一上一下对望半晌,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悲伤,毓秀起身走到洛琦身边,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 洛琦难得透露情绪,今日却破天荒握住毓秀的手腕,“臣失言了,罪该万死,请皇上万万保重。” 毓秀被洛琦捏的生疼,面上笑容不减,“思齐说的话,朕记住了。” 洛琦悠悠一声长叹,终于松了毓秀的手,告退回永喜宫。 毓秀换罢宴服,还未到时辰,她便吩咐不必坐轿。 出金麟殿走了半晌,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改去永福宫。 郑乔猜到毓秀的心意,一早叫侍从快跑到永福宫去问华砚是否已动身去赴宴。 毓秀走到永福宫时,正遇上华砚带人出门。 华砚见到毓秀就是一愣,站定之后躬身一拜,“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上前一步,“惜墨可是去地和殿?” 华砚应了一声是,刻意避开毓秀伸来的手,扶住她的胳膊,“臣惶恐,怎敢劳动圣驾。” 毓秀笑道,“顺路而已,惜墨言重了。” 郑乔跟在二人身后,心里想的是毓秀这一路折返,哪里有顺路。 毓秀见华砚有心与他保持距离,就讪笑着问一句,“祭灶前一日惜墨等在宫门,除了吏部事,是不是还有别的话同我说。” 华砚笑容一僵,面上有些尴尬,他也知道那日他对毓秀说的事无关紧要,不值得在宫门苦等,可若他除了吏部事还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他又说不出来。 “臣并没有别的话要同皇上说。” 毓秀一声叹息,“方才在金麟殿,惜墨未一言。” 华砚皱眉道,“不一言的不止臣一人。” 毓秀见华砚态度冷漠,一时怔忡,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总觉得这月十五之后,他一日一变,态度越难以琢磨。 伤口虽已愈合,毓秀却还是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 华砚见毓秀抚摸手腕上的白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皇上的伤口还未愈合?” 毓秀笑道,“都过了半月,伤口自然早已愈合。” 华砚点点头,不再多言,二人沉默着走了半晌,毓秀觉得有些难堪,想找个借口同他分别,不料华砚沉声说一句,“皇上那日说的话,臣回去思虑许久。” 毓秀心跳的犹如鼓鸣,“思虑的结果呢?” “臣也有一句话想问皇上。” “你问。” “那日皇上说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会换回我的性命。” 毓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声,“是。” 华砚回头看了一眼跟随的侍从,郑乔心领神会,命众人回避。 华砚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毓秀的一双金眸,“臣一直想问皇上一句话,为救我付出的代价,是否是皇上无法承受的代价。若有一日,当真无法挽回,皇上是否后悔?” 毓秀被问的一愣,半晌也没有回话。 她其实不想承认,承认陶菁会因为救回华砚的性命,陷入到一个苦苦煎熬的境地。 她更想相信一切都是陶菁的把戏,一如他从前玩弄机巧,耍弄人心时,变的戏法,开的玩笑,亦或是为了骗她的心,无休无止的恶作剧。 自从她决定追出宫的那一刻,她就极力避免去想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如果一切都不是戏法,玩笑,或是恶作剧,若取回华砚的性命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陶菁的性命,那这个代价,是否是她能承受的代价?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 376 18.08.22 话说到这个地步,舒景再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私说, 请皇上恩准。” 毓秀吩咐人将阮青梅与姚越带下去,又屏退殿中侍从。 舒景跪到堂中, 对毓秀行伏礼, “皇上整治工部, 是真的想肃清朝纲, 还是以工部为礼, 向姜壖示好?” 毓秀冷笑道, “朕整治工部, 自然是因为工部上下贪墨成风,若再不放任下去, 必伤国本。” 舒景嘲讽一笑, “工部上下贪墨成风并非这一两日,皇上处心积虑, 厚积薄,是臣麻痹大意。” 毓秀笑道, “伯爵这些年私吞了多少国库?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到如今, 你还不愿收手?” 舒景冷笑道,“皇上是想让我收手, 还是要对舒家赶尽杀绝?微臣只是提醒皇上,皇上若执意对付舒家,来日恐怕要自食恶果。” 毓秀好整以暇, “朕却不知什么是伯爵所谓的恶果。” 舒景挑眉笑道,“这朝上若无一人制衡姜壖,他必权倾天下,横行无忌。” 毓秀反唇相讥,“朕若容忍了你,这朝中岂不是有两位权臣权倾天下,横行无忌。为君者,与其苦心经营制衡臣子之术,还不如把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舒景轻哼一声,“皇上以为把权利抓到手里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虽从我手里取走工部,又怎知渔翁得利的不是姜壖?” 一句说完,毓秀果然色变,“伯爵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景微微笑道,“皇上以为除掉了阮青梅,除掉了姚越,工部的权夺就会落到阮悠手中,落到你手中,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阮悠不会投靠姜壖?” 毓秀面上似有波澜,却默然不语。 舒景认定毓秀心生动摇,“姜壖是何许人,必定从皇上重用阮悠的最初就极力拉拢,收为己用,只等今日皇上铲平工部两位堂官时,再坐收渔利。” 毓秀摇头笑道,“这种时候,伯爵还要挑拨离间?” 舒景一声轻叹,看向毓秀的表情满是怜悯,“皇上年纪轻轻,怎会是姜壖的对手。说到收买人心,没有人比他更擅通。” 毓秀目光闪烁,表情也有些慌乱,起身对舒景说一句,“朕整治工部心意已决,伯爵勿要再说,此番工部案虽未勾连舒家,只望你好自为之。” 舒景见毓秀不肯示弱,索性也不再多说,躬身一拜,拂袖而去。 门一关,毓秀长呼一口气,颓坐在龙椅上。她召见舒景时就犯了头痛症,勉强支撑,才没在人前失态。 舒婉与舒妍等在勤政殿外,见到舒景忙迎上前,“母亲与陛下交涉的如何?” 舒景压下怒气,对舒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处心积虑要对付工部,只怪阮青梅与姚越这些年行事不慎,留下让人置诸死地的把柄。” 舒婉皱眉道,“我二人碍于身份,不便向皇上求情。如今既保不住工部,母亲要早做打算。” 舒景冷笑道,“我在皇上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她虽肃清了工部中的舒党,却也不敢倾心信任阮悠。失去工部,对舒家的确是重创,只要休养生息,自有翻身的一日。” 舒妍远没有舒景这么乐观,“皇上韬光养晦,绝非看上去那般摇摆软弱,女儿只怕她取了工部之后,还有后招。” 舒婉心中也是一样的担忧,见舒景面色微变,自不敢火上浇油。 舒景眯眼看了舒妍半晌,语气凌然,“依你看来,皇上还会有什么后招?” 舒妍惶惶道,“女儿执掌内务府这些年,行事虽百般小心谨慎,却难保无纰漏之处,若皇上以往年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大做文章……” 她话只说了半句,舒景便有警觉,“是不是皇上已经有什么作为了?” 舒妍不敢隐瞒舒景,“皇上前日叫人取了内务府各司各院的账目,只说年关将至,例行复查。” 舒景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舒妍满心委屈,“朝廷每年都要派监察官员复核内务府的开销用度,女儿本以为今年同往年一样,只是走一个流程。” 舒景强压心头怒火,小声问道,“账目可有疏漏?” 舒妍信誓旦旦,“真正的账本都藏在帝陵藏宝室中,万无一失。” 舒景长呼一口气,“皇上特别着迟朗彻查帝陵建造工程,之后必定还会有牵扯,你叫舒姚早做准备、查到她头上时,不要露出马脚。” 舒妍躬身应了一声是,三人出宫之后,各自分别。 舒妍上轿之前,被舒婉拉住手,“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预感从来没有错过,皇上要对舒家出手,左右就在年后。万不得已时,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牌可用,切莫忘了。” 舒妍点点头,“我自然记得。” 二人言尽于此,各自上轿。 毓秀独自在殿中作半晌,终于叫宫人进殿伺候,郑乔见毓秀扶着额头,一时立在门口不敢禀报。 毓秀看了一眼端茶不敢上前的郑乔,“皇后在殿外?” “是。” “请他进来。” “皇上身子不适,是否回金麟殿歇息?” 毓秀喝了一口茶,拿手绢擦掉额头上的汗,“身子不适了这些日子,总要做一点正事,你把皇后请进来。” 姜郁方才在殿外等候时,正撞见舒景面有怒意匆匆离去,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郑乔去请姜郁时,他面上还有笑容的余韵,让人莫名惊惧。 姜郁意识到郑乔的注视,才匆匆收敛目光,换上温柔面具,进殿到毓秀面前行礼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对姜郁伸出手,“伯良不必多礼。”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泰然坐到taq身边,笑着问一句,“臣方才见博文伯一脸怒意夺殿而出,可是与皇上起了冲突?” 毓秀笑道,“臣要整治工部上下的贪官污吏,伯爵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利,她求情未果,便恼羞成怒。”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起身走到桌前,手指抚过笔洗的边沿,“皇上可喜欢我送给你的笔洗墨砚?” 毓秀浅笑道,“伯良送我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如今金麟殿的御书桌上面,就只有你送我的东西了。” 姜郁用笔洗涮了笔上的朱砂,重新坐回毓秀身边,“皇上当真要铲平工部,不留余地?”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铲平’二字,伯良用的太重,而所谓的留有余地……朕确是不知,如何才算留有余地。” 姜郁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赦字,“三堂会审时,皇上对待户部与刑部的态度,就是留有余地。” 毓秀听出姜郁的言外之意,但笑不语,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宫殿,半晌才对姜郁说一句,“朕要出宫去探病,伯良可愿与我同去?” 姜郁一愣,“皇上要出宫探谁的病?” 毓秀故意卖个关子,“伯良不妨猜一猜。” 姜郁笑着走到毓秀身边,故最不经意地揽住她的腰,“莫非是因病告假的阮侍郎?” 他方才见舒景出门,心中已有猜想,以博文伯一贯的脾气,必定会挑拨离间,将阮悠指成姜壖一党。毓秀生性多疑,唯恐阮悠生出二心,难免想去一探虚实。 谁知他竟猜错了。 “尚书大人大病一场,又遭受牢狱之苦,朕却一直不敢探望。林州案与工部案既然有了一个结果,朕今日便去见一见他。” 她口里的尚书大人,不用说也知是崔缙了。 姜郁生出好奇之心,才想应承,郑乔就捧着一叠新奏折送到二人面前。 姜郁看了毓秀一眼,苦笑道,“如此一来,臣便是想去也不能了。”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才想安抚他一句,姜郁就皱眉说一句,“皇上的手心都是湿的,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 毓秀摇头轻笑,“不碍事。” 姜郁微微生怒,“皇上就算自己不保重身体,也要顾及腹中的龙嗣。” 二人近在咫尺,对面而立,毓秀望着姜郁寒如湖冰的一双眸子,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作为回应,她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姜壖在宰相府听说毓秀亲自出宫探望崔缙,心中冷笑,立时也想出对策。 这是小皇帝惯用的收买人心的伎俩,不管是当日摆驾出宫去探望遇刺的阮悠,还是之后亲去神威将军府吊唁。 姜壖不请而入时,贺枚正在读华砚之前在仕册库整理的户部官员档案,他心中虽不快,却并未着慌,只冷眼望向门外不通不禀的侍从与护卫,看得二人低下头去,方才起身对姜壖一拜,“姜相。” 姜壖走到贺枚桌前,似有心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贺枚桌上摆的书卷,“文德到宰相府也有些日子,可还习惯?” 贺枚淡笑道,“得姜相与凌相照拂,同僚扶持,下官一切安好。”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377 18.08.27 姜壖见舒景与毓秀窃窃私语,难免好奇, 想知道舒景究竟说了什么, 能让城府深沉的毓秀,闻之色变。 待舒景笑着退回原位, 姜壖就端着酒杯上前敬酒。 毓秀以茶代酒, 与姜壖共饮了一杯。 姜壖笑道, “皇上若有忧虑, 臣愿为皇上解忧, 只要皇上开口。” 毓秀笑着点点头, “姜相如此说, 朕心甚慰,那日在龙辇中相托姜相之事, 恐怕等不到年后了。” 姜壖一愣, “今日是岁除,皇上若在今日难, 岂不是要背上六亲不认的恶名。” 毓秀冷笑道,“伯爵今日既然敢挑衅, 就是抱定鱼死网破之心, 朕若晚一步, 给她留了可乘之机,必定后患无穷。” 姜壖想了一想, 点头道,“既如此,臣祝皇上一切顺遂。” 二人低语商议了几句, 待姜壖回到原位,正是一曲歌舞终了,毓秀起身举起水晶杯,对殿中众臣道,“守岁长宴,君臣同乐,众爱卿自可敞开襟怀,与朕同饮了这一杯。今载已去,只求明朝万象更新。” 灵犀举杯走到毓秀身边,代毓秀饮尽杯中酒,众臣高呼万岁,也一同饮了一杯。 毓秀望着空空的酒杯,笑着坐回座上,灵犀见毓秀似有心事,就轻声问一句,“舒景与姜壖可有为难皇姐?” 毓秀笑道,“伯爵说了一句话,算不算得上为难,朕也难以分辨,皇妹是否想听?” 灵犀从毓秀的话中听出不寻常,“她说了什么?” 毓秀冷笑道,“她说我明哲家富有一国,舒家却富有一国之财,枝叶所在之处,是我看不见也想不到的,若我当真有心绝她舒家,无异于自断经脉,不求生路。” 灵犀心中一惊,皱眉怒道,“舒景好大的口气,她如此狂妄,显然是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 毓秀挑眉道,“舒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舒家这些年虽在朝中失势,在民间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单单一个盐运织造舒姚,就不是那么好处治的。” 灵犀冷颜道,“莫非是舒景记恨皇姐整治工部?” 毓秀自然不会直言告知毓秀帝陵藏宝密室之事,“舒家犹如一颗毒牙,母上在位时就想拔除。舒景今日既撕破脸皮,就是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朕要做的,就是动手,不给她留半分喘息之机。” 灵犀点头道,“皇姐若有布置,可提前知会臣妹。” 毓秀笑着握了握灵犀的手,一曲完了,她便起身对众臣道,“朕身子不适,不能久坐,之后的大宴交由恭亲王主持。” 众臣纷纷起身,恭送毓秀出殿。 毓秀出门之前,头有些昏,脚步虚浮,强打精神才没有在人前失态。 郑乔想要上前搀扶,却被毓秀挥手屏退。 出殿之后,毓秀没有马上下阶,而是在殿外扶着殿柱暂歇。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见了双龙戏珠的缘故,头痛越厉害,心口处也像有一千根针扎一样难过。 郑乔吩咐备轿摆驾,正犹豫着要不要背毓秀下阶,就有人先他一步走到毓秀身边。 “皇上头痛症又犯了?” 毓秀听到华砚的声音时,还以为是她耳鸣幻听,一转头,却望见一双清冷的金眸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果真是华砚。 毓秀挺直身子对华砚笑道,“不碍事,回去歇歇就是了,未免惹人口舌,惜墨先回殿。” 华砚明知毓秀逞强,却为她让出路来,眼看着她额头鬓角流下的冷汗,笑容似有嘲讽。 毓秀咬了咬牙,扶着郑乔的手下阶,才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滚下去。 郑乔惊魂甫定,才要叫人扶住毓秀的另一只胳膊,华砚已站到毓秀身前,弯腰将人背到背上。 毓秀失神的一瞬,已被华砚稳稳背起。 冬日的阳光虽不热烈,却也比其他时辰暖些。毓秀伏在华砚身上,伸手搂住华砚的脖子,从殿门到阶下只有短短一段路程,她却希望永远都不要有尽头。 待到轿前,华砚欲将毓秀放回平地,毓秀却鬼使神差地把他的脖子搂的更紧,“惜墨要是有力气,就将我背我金麟殿。” 华砚一愣,随即用力扳开毓秀双手,把她放到地上,“皇上穿着宴服,臣穿着官服,青天白日之下,臣背着皇上在宫中行走,恐怕于理不合。” 毓秀满心尴尬,脸也涨的通红,讪笑着摇摇头,转身上轿。 华砚皱着眉头退后一步,恭送毓秀起驾,只待圣驾走远,才转回殿中。 轿官们知道毓秀身体不适,不敢快走,只把轿子抬得稳稳,然毓秀这一路还是觉得头晕胃逆,待到金麟殿下了轿,她便扶住郑乔,“你日日跟在我身边,依你看来,惜墨对我如何?” 郑乔被问的一愣,哪敢妄言,吞吐半晌也没回半个字。 毓秀苦笑道,“罢了,朕何必为难你,叫廉御医来。” 郑乔领了旨,吩咐侍从去请御医,进殿伺候毓秀换衣洗漱罢,他才开口说一句,“华殿下若不是心系皇上,也不会跟出殿外了。” 毓秀一时怔忡,半晌才知他是回答他先前的问话,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郑乔不敢多言,躬身退出殿外。 过不多时,廉锦匆匆赶到金麟殿,为毓秀请脉。 毓秀屏退了殿中服侍的宫人,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廉锦就从殿中退出来了,写了个安胎药的药方,叫太医煎好送过来。 毓秀不传人,侍从们都不敢进殿,纷纷望向郑乔求示下,郑乔正犹豫间,见侍从们都对着门口的方向躬身,他一转头,却看到了周赟。 郑乔迎上周赟,一声轻叹,“你伤势未愈,又高烧不退,皇上命你将养,你却偏偏选在今日来当差?” 周赟笑道,“将养了这些日子,只养出一身懒骨,今日不同往日,我是一定要陪在皇上身边的。” 郑乔还要再劝,转念一想,又怕周赟多心,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毓秀喝了药,昏昏睡了一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宫人在金麟殿点了灯,伺候毓秀熟悉换衣。郑乔见毓秀精神上佳,稍稍放下心来。 毓秀一早就望见周赟站在门口,却没有将他召到近前,她面上虽无表示,却默许周赟一路跟随。 毓秀到永寿宫时,众人都已经到齐了,纷纷起身,高呼万岁。 毓秀笑着叫众人免礼,自坐上座。 上三位,毓秀居中,姜汜与姜郁各居左右;洛琦、凌音、华砚、纪诗各居左右次席;次席之后便是灵犀与三位西疆与巫斯的郡主;舒雅与灵犀对面而坐,其下是舒婉、舒妍、舒姚与舒雅。 灵犀见毓秀的面色比晌午时红润许多,就笑着说一句,“臣妹在午宴上替皇姐代饮了千杯,皇姐要怎么谢我?” 毓秀笑着对灵犀道,“皇妹既有千杯不醉的本事,今日的除夕夜宴,也请你代朕行酒。” 灵犀惹祸上身,忙扶着额头讨饶,“午宴过后,臣妹睡不过一个时辰,现在还有些晕,皇叔与皇后都在此,皇姐还是请他二人带你行酒。” 姜汜与姜郁相视一笑,自无不可。 舒景取了酒杯,走上前对毓秀拜道,“外戚之中,皇上只准臣一人参与皇家家宴,臣倍感殊荣,不胜惶恐。” 毓秀并不起身,只端着茶杯回舒景一句,“今日是家宴,伯爵不必拘谨。” 舒景见毓秀面无笑意,心中忐忑,她的态度比晌午受到威胁时要镇静平淡,眼神中的血腥杀意几乎掩藏不住。 舒景看向姜汜与姜郁,见那二人面无表情,越预感不详,冷着脸转身回坐。 舒婉见舒景面色凌厉,起身到她身边问一句,“母亲是否也觉得今日晚宴的气氛有些诡异?” 舒景冷笑道,“皇上就算再冷血无情,也不至于在家宴上难,且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毓秀冷眼看舒婉归座,举杯引众人共饮。一曲完了,还不等灵犀等上前敬酒,她就命乐坊停音,笑着问姜汜一句,“除夕晚宴是皇叔一手操办,朕心里有几件事好奇,想问一问皇叔。” 舒婉见毓秀拿筷子摆弄一只翡翠金饺,就猜到她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姜汜笑容一僵,“皇上请问。” 毓秀笑道,“朕登基这一年间,宫里的吃穿用度,大小宴席都是皇叔一手操办,却不知宫中每月的膳食开销要多少银子?” 姜汜讪笑一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下坐着的舒妍,半晌才回话道,“宫中膳食用费都是遵循旧例,并无不合规之处。” 毓秀拿筷子夹了一块鸭片,望着上面黄金色的酥皮,淡然笑道,“皇叔此言差矣,遵循旧例与并不合规,这本是两件事,并非遵循旧例之事就一定合规合理,若非多年流弊累积,朕也不会勒令修订各部例则,严令各司肃清整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看一下公告,在文章简介里,想要申请本子的在第一章的那个楼里面留下言~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 378 18.08.29 姜汜讪笑道,“皇上所言甚是。” 毓秀转而看向舒妍, 舒妍只得起身对毓秀拜道, “宫中上下每月膳食茶水用度约五千两银子。” 毓秀冷笑道,“五千两是怎样一笔开销, 妍郡主身为内务府总管不会不知, 今日的除夕宴……” 话只说了半句, 舒妍斟酌道, “内务府按照皇上的吩咐, 不敢大肆铺张, 今日的除夕晚宴, 也是节俭为上。” 灵犀不想毓秀会在除夕晚宴上对舒家难,事已至此, 她也只好出面质问舒妍, “既是节俭为上,不敢铺张, 那除夕夜宴开销多少?” 舒妍拜道,“开销不足八十两银子。” 毓秀冷笑道, “妍郡主这般云淡风轻, 是因为你舒家富有一国之财, 自然不会把区区八十两银子放在眼里。” 舒景慢饮半杯酒,“皇上富有一国, 整个西琳都是皇家的,我舒家自然不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内务府每年的用度,每月的开销, 都依经年旧例,从未有过纰漏,一场皇家筵席,只用区区八十两,皇上若仍要指责舒妍铺张,未免太吹毛求疵。” 灵犀怒道,“伯爵与皇上说话,不站不立,不恭不敬,出言冲撞,失礼至极。八十两在伯爵眼里虽是九牛一毛,在寻常百姓家里却是几年的进项。” 舒景冷笑道,“恭亲王身在皇家,却心系百姓,着实让人敬佩,却不知你在府上设腊八宴款待群臣,开销多少?” 灵犀横遭讥讽,一时语塞。 毓秀见姜汜与姜郁作壁上观,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只得开口说一句,“这一年来几场大宴的花费,朕在复核内务府账务的时候,也大概了知。大婚宴开销近一千两,迎宾国宴八百两,送宾国宴七百两,中间的几场小宴花费不下百两,中元宴六百两,千菊宴五百两,就算是太妃或是朕安排的家宴,花费也在一百五十两上下。这样看来,用区区八十两安排皇家宴席,的确是委屈内务府了。” 舒妍对毓秀一拜,“今日的菜色较往年来说,有所消减,因皇上有明令在前,臣不敢不遵从。” 毓秀看了一眼姜汜,点头笑道,“皇叔虽不说,朕也知道他心中所想,今年的除夕夜宴的确要比往年寒酸。” 姜汜忙回一句,“如今国库空虚,皇上令行节俭势在必行。” 毓秀笑道,“朕今日在地和殿大宴群臣,伯爵与三位郡主也在,依你几人看来,席间所用菜品如何,酒如何,歌舞又如何?” 舒景看了一眼舒妍,冷颜笑道,“皇上设下的筵席,自然无可挑剔。” 毓秀笑道,“相比每年的岁除宴如何?” 灵犀见舒景不回话,就笑着说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 毓秀放下银筷,慢饮了一口茶,对舒妍问道,“妍郡主可知今日午宴开销?” 舒妍一抬头就望见毓秀的一双金眸,莫名脊背凉,“今日午宴并非内务府操办,臣不知开销多少。” 毓秀点头笑道,“未交内务府操办是朕有意而为之,朕将岁除宴交于悦声,也是想看一看,不经你内务府之手,一席岁除宴要花费多少银子。” 话一说完,她就转而看向凌音。 凌音起身对舒妍问道,“皇上在地和殿大宴群臣,在京四品以上官员与皇上特准的官员赴宴,何止百人,以妍郡主估算,这一场岁除宴要花费多少银子?” 舒妍明知凌音设下陷阱,又不能不答话,“依内务府旧例,须花费四五百两银子。” 凌音冷笑道,“皇上将岁除宴交由臣主理,食材都在外采买,加上为备宴花费的人力物力,开销也不足二百两银子。” 姜汜与姜郁都是一惊,灵犀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臣的腊八宴只请了在京二品以上官员和礼部官员,也花了三百多两。岁除宴按品级分供菜品,既然即便是最末的官员,也有一十八样的菜例,算得上盛宴,却只花费了区区二百两?” 毓秀冷笑道,“皇妹可知容京内外菜肉价格的差异?” 灵犀一皱眉头,“京城内的菜价自然要比京城外高出许多,臣猜测,莫非有二倍之多?” 毓秀摇头笑道,“皇妹太小看容京商会的本事了,这十几年间,在容京城中贩卖菜蔬肉蛋的大小商铺,都是舒家的产业。商家从农户收了菜肉,转到店铺售卖,转手就翻了十倍几十倍的价格,朝廷又严禁农户进城私卖,百姓在农家私买,就造成了京城菜价多年居高不下的怪相。” 灵犀瞠目结舌,“菜一转手,竟涨了十几倍几十倍的价格?” 毓秀笑道,“农户向商户贩售的菜肉价格十分低廉,所以价格翻了十几倍售卖,也算不得是天价,何况日复一日,京中的百姓习惯了稳定的市价,渐渐的也安之若素,这还只是在民间。” 灵犀一挑眉毛,“皇姐的意思,还有比民间更猖狂的翻价?”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对灵犀笑道,“皇妹可知,什么什物冠上御供二字,价格就不是涨十几倍这么简单了。” 灵犀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舒景,冷笑道,“皇上是说,内务府采买不合市价,从中渔利?” 毓秀笑而不语,舒妍哪里还坐得住,起身拜道,“恭亲王此言差矣。内务府办差循规蹈矩,从无纰漏,内供皇室的蔬菜蛋肉及各类食材皆是特种特养特供,与寻常农户供应到京城的食材大不相同,购价自然也高出许多。” 毓秀呵呵笑道,“妍郡主的意思,是因为御供品质高,所以价贵?” 舒妍谨慎回话道,“皇上明鉴,内务府为皇家采买置办,除了成本花费,还有一府之人的人力花销。若有比市价略高,臣不敢不认,只是绝无十几倍几十倍翻价。” 毓秀冷笑道,“妍郡主如此说,朕便召尚膳监管事来一问便知。” 侍从领命而去,半晌却惶惶回命,“尚膳监总管服毒身亡。” 突闻此变,殿上众人面上却都没有太过惊异的表情,像是一早就预料到会出事故。 毓秀冷笑道,“杀人灭口,好毒辣的手段。幸而即便没有人证对质,朕也有物证。纪辞继任禁军统领之后,曾遵从朕的吩咐,带人进帝陵搜查,在一间密室当中找到了一箱账本,内里竟是内务府各监司多年的明细账目。来人啊,将箱子抬上来。” 两个御林军将铁箱提到殿中,毓秀亲自走到箱子前,开箱取了一本账本拿在手中翻看。 “所谓的御供,都是笑话,这上面的每一笔花费,都与从寻常农户家采买的开销一无所差。这十几年,抑或在更长的时间里,你内务府都在挂羊头卖狗肉,低价买入,高价报备,从中渔利,贪得无厌。人人都知内务府中尽是肥缺,却不知已经肥到这种地步。” 舒景默然冷笑,岿然不动,舒妍皱眉走到毓秀之前,躬身一拜,从箱子里取了一本账目细看,半晌回一句,“这账本绝非我内务府所有,恐怕是有心之人想要陷害,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道,“朕一早就猜到你绝对不会承认的。这些账本使用的纸张却是三十年不变色的银纸,墨是三十年不变色的金墨,且在每年的账目最后都有一页白纸。所有的机巧都在这一页白纸上面。” 舒妍手脚凉,硬着头皮回一句,“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撕了账本的最后一页,吩咐侍从端来水盆,将撕下的纸放在水中浸泡,取出之后纸张不软不碎,她便又叫两个侍从将纸摊平了放在烛火上烤。 半晌之后,半干的白纸上竟出现一枚印鉴。 舒景的印鉴。 毓秀笑着将白纸送到舒妍面前,“朕曾听闻有一种名贵的无影朱砂,除了在特殊的夜明珠下面会呈现颜色,除非水浸火烤,其余时候皆无色。伯爵何许人也,她的印章如何造假,如今物证确凿,你们还要强词夺理?” 舒景看也不看上有暗红色印鉴的白纸,只冷颜对毓秀道,“皇上认定内务府贪墨,又指认臣是幕后黑手,臣百口莫辩,任皇上处治就是了。” 毓秀明知舒景挑衅,面上却并无愠怒,“事到如今,伯爵想以退为进,也是徒劳。朕之所以叫凌音操办岁除宴,就是要让内务府死个明白,他在外采买的食材,有一些甚至不是从农户手里直接买到的,半数菜品以市价购入仅仅花费不足二百两,可想而知尚膳监每年肥了多少口袋。” 舒妍跪地叩道,“臣冤枉,伯爵冤枉,请皇上明察。” 毓秀微微一笑,“宗亲涉案,理应交由内务府收押审理,朕却十分忧心。宗人府宗令是舒家长女,你舒家犯案,却又交到舒家人手里,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用朕细说。”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 379 18.08.31 舒景手里握着酒杯,面色灰青,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舒婉, “朕是什么意思,伯爵猜不出吗?” 舒景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上, 失声笑道, “皇上任由有心之人构陷内务府, 又平白指摘宗人府渎职, 是铁了心肠要与舒家为难?” 灵犀拍案怒道, “伯爵太狂妄了, 皇上是一国之君, 若要纠察定罪也只是处治,轮不到你们用为难二字。” 毓秀对灵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面上却一派淡然, “朕若无真凭实据,不会随意指责司部渎职, 宗人府欺上瞒下,徇私枉法的种种作为, 伯爵难道不知?” 毓秀见毓秀如此冷然, 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面上却不动声色,“臣不知皇上所言, 请皇上明示。” 毓秀走到舒婉面前,轻笑着说一句,“德妃是如何病的, 又是如何出宫的?” 舒婉心中一惊,忙看向舒景,企求示下。 舒景没想到毓秀重提舒娴,一时也有些呆愣。小皇帝今日旧事重提,必然是想拿舒娴失德之事大做文章了。 毓秀笑着回到原位,目光扫过宴上每一个人,在姜郁面上刻意停留。 姜郁迎上毓秀的目光,神情泰然,面无惭色。 毓秀在心中冷笑,转过头对舒景道,“宫中众人只知千菊宴后,德妃突染顽疾,疗治未果,被伯爵接出宫去,却不知她如今病治的如何?” 舒景满心怨怼,将舒娴接出宫安置的是姜壖而并非是她,她从不在意舒娴与舒娴腹中的孩子,讽刺的是如今却要为她的过错背上罪名。 舒景被一殿人的目光注视,不得已只开口说一句,“舒娴重病之后未免祸延宫中,自请出宫疗养,我舒家宅院众多,她去了哪里,臣并不知详。” 毓秀冷笑道,“母女情深,静雅病时伯爵如何维护,朕还历历在目,满心敬意。如今病的是德妃,伯爵竟冷漠至此,是否有违常理?” 舒景满心不耐烦,“皇上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毓秀正色道,“伯爵恼羞成怒,是因为朕拆穿了你们的诡计?她为何出宫,伯爵要我直言?” 舒景怒气冲胸,又不知如何辩驳,只怨恨舒娴自作孽不可活,还要连累舒家。 殿中一片寂静,侍从们都低了头,动也不敢动。 毓秀对郑乔使个眼色,挥手屏退殿中服侍的侍从,姜汜从一早就察觉蹊跷,毓秀称病这些日子,却悄悄将岁除宴的差事交于凌音密办,想来是在勒令整顿工部时就已下定决心要一并整治内务府与宗人府。 姜郁面无表情,看不清情绪,姜汜频频看向姜郁,希望他开口说一两句什么,他却只对姜汜摇头,姜汜也不敢多言,静观其变。 舒家五人神色各异,唯有舒雅一脸的惊慌失措。 毓秀与舒雅目光交汇,见舒雅面有惊诧之色,心中伤感,她的本意并不想祸连舒雅,舒雅对舒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并不了知。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作为舒家人,不可能不受波及。 毓秀哀哀一声长叹,“德妃的事有关皇家颜面,朕本不愿提起,如今落到这种地步,朕已忍无可忍。” 凌音与纪诗对望一眼,皆是一派凌然。 毓秀停顿半晌,苦笑道,“德妃□□宫廷,身怀有孕,朕将其交由宗人府审问定罪。舒婉身为宗令,徇私枉法,百般开脱,朕虽勒令其严惩严治,她却屡屡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诿。事出之后,伯爵进宫求情,朕百般思量,才未将德妃的失德欺君之事公之于众,而是吩咐宗人府暗下处治,亲下密旨勒令将德妃送出宫外行刑,为保其颜面,半年之后以病逝丧。谁知宗人府明中领旨,暗下却瞒天过海,保下德妃性命,若不是朕接到了禁军的密报,恐怕直到今日还蒙在鼓里。” 舒景心中生出杀意,小皇帝红口白牙,颠倒是非,竟也学会栽赃嫁祸的手段,用心之歹毒,恐怕连姜壖也自愧不如。 “臣原本对皇上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想不到皇上竟是表面宽仁,实包藏祸心。” 华砚冷笑道,“伯爵以为皇上是什么人,任由你随意污蔑。德妃□□宫廷,罪不可赦,皇上即便宽仁,也绝不可能饶恕她的性命。即便网开一面,也只是免了她受凌迟断之苦,留她一具全尸。” 舒婉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赦免德妃,是皇上亲下的口谕。皇上为维护皇家颜面,吩咐内务府私审,只将德妃以重病的方式遣出宫去,宗人府从未接过处死德妃的圣旨。” 灵犀厉声喝道,“好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宗令出言犯上,挑战君威,已犯了大不敬之罪,皇上英明仁慈,若非你宗人府欺君在先,皇上怎会如此恼怒?” 舒婉跪地一叩,“皇上是天子,若执意想治臣于死地,何必花费如此心机,不如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臣治罪,岂不更痛快。” 毓秀明知舒婉用的是激将法,面上却无半点恼怒之色,“宗令哀哀喊冤,硬是要把朕编排成一个栽赃嫁祸,欲加莫须有之罪的昏君,而你只是一个奉旨办事,一心为公的贤臣。今日当着皇室宗亲的面,朕便放下姿态与你理论。只此一日,你我只辩道理,只讲证据,不分君臣。圣旨加盖玉玺金印,除去放到宗人府的一份,还有一份保存在宰相府,朕是否过密旨,到宰相府一调便知。” 舒景一听宰相府三个字,心已凉了大半,小皇帝之所以这般胸有成竹,想必一早已与姜壖达成共谋,欲借舒娴之事将舒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舒娴是姜壖的心头肉,舒景料定姜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他若想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她又何必对他留情,鱼死网破罢了。 侍从接了圣旨匆匆赶往宰相府,不出半个时辰,姜壖就带着圣旨亲自进宫来。 舒景一见姜壖,忍不住出言嘲讽,“除夕之夜,姜相不在府中与家人共度天伦,竟在宰相府等候皇上传召,是否有违常理?” 姜壖淡然笑道,“今日午宴,老夫多饮了几杯,记挂着宰相府的几样未完的事物,就吩咐轿子将我抬回衙门,谁知一场大梦睡到傍晚,才摊开文书预备做正事,就接到皇上调圣旨的口谕。” 舒景认定姜壖是信口开河,毓秀唯恐他二人拉扯,就向姜壖问一句,“既然姜爱卿亲自将圣旨送来,就留下来听一听。” 姜壖原本也没打算避嫌,事关舒娴,他也想知道毓秀会做到何种地步。 毓秀看过圣旨,叫纪诗亲自送到舒婉面前,“抗旨不遵,欺君罔上,你还有何话说。” 舒婉还要喊冤,舒景却走到殿中,将她拉起身,冷哼一声道,“德妃失德,被皇上赐死,如今她既未死,我舒家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皇上可将她带上殿来,由宗令、或是由老臣亲自赐死,以正皇家体统。” 虎毒不食子,毓秀见舒景言之凿凿,眼中隐含杀意,一时也分不清她是故意以此威胁,还是当真打定了主意鱼死网破。 姜壖冷笑着看着舒景,面上一派淡然,“德妃之事是皇家家事,宗令大人欺君罔上也是皇家家事,皇上之所以在除夕晚宴上追究舒家,想来也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皇上即便要开杀戒,也绝不会选在除夕之夜,伯爵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必急在一时。” 毓秀点头道,“姜相说的不错。今日起,革去舒妍内务府总管之职,由凌音暂代;革去舒婉宗人府宗令之职,由恭亲王暂代。三法司协同恭亲王彻查内务府贪墨一案,当中涉及商会控市抬价,买办中饱私囊之事,一并严查,绝不姑息。” 舒景失声冷笑,“皇上何必等到来日再查,索性今日一并革了舒姚的官职,与舒婉舒妍一并打入监牢。” 毓秀笑道,“舒姚身为皇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伯爵最清楚,内务府花着国库的银子,经你舒家之手,买你舒家之物,你舒家在中间搜刮贪墨了多少,看看你的万贯家财就知。舒姚销掉官职,收押待审,伯爵革去爵位,看押在府中思过。今日我之所以网开一面,并不是看在你舒家三朝世家的面上,而只因为今日是除夕。” 舒景哈哈大笑,笑了半晌,摇头道,“皇上以为臣今日晌午同你说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亦或是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定要如此。舒家之所以在西琳屹立不倒,不仅仅靠的是你皇家赐予的官位爵位,你姨母与母上之所以不敢妄动舒家,自然有她们的道理,你非要一意孤行,自寻死路,我便要你看一看,什么是天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380 18.09.04 舒景一言既出,满堂惊愕, 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就是不想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灵犀怒不可遏,才要出言申斥, 就被毓秀挥手拦了。 毓秀微微一笑, 一派淡然, “来人, 将舒婉、舒妍、舒姚押入宗人府, 年后审讯定罪;伯爵殿上失仪, 口出狂言, 押回伯爵府思过,听候落。” 舒婉三人坦然受缚, 自去宗人府;舒景冷笑三声, 拂袖出殿;舒雅默然不语,走到殿中对毓秀行一伏礼, 快步随舒景而去。 毓秀望着舒雅的背影,一声长叹, 直到姜汜出声唤她, 她才回神。 “皇上可要散席?” 毓秀皱眉笑道, “皇叔方才听到除夕夜宴花了多少银子,怎好撤席。事出突然, 你们都不要放在心上,吃喝玩乐畅快舒服才好。” 话虽这么说,可才经历一场变故, 气氛总归有些萧索,直到灵犀提起众人合奏,殿中才多了一些欢声。 鼓乐声起时,姜郁倾身问毓秀一句,“皇上以为舒景方才的那一番话有何深意?” 毓秀吃一口菜,笑道,“她说我自寻死路,想来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 姜郁一皱眉头,“臣也以为舒景抱定鱼死网破之心,她既然敢三番两次威胁皇上,手中必定握有王牌,如今皇上虽将舒婉三人革职查办,却并非不留余地,舒景之后会如何反击,皇上可有预测?” 毓秀摇头一笑,“舒景说舒家富有一国之财,恐怕也是谦虚了。她若识时务,就此身退,可保全万贯家财;她若意气用事,执意与我作对,那就不要怪我釜底抽薪,斩草除根了。” 姜郁见毓秀胸有成竹,心中滋味万千。毓秀登基之初,韬光养晦,虽勉强行了初元令,却也免不了时时处处忍让,林州案,断臂伤骨,依靠假孕才得以喘息,谁知暗中设计华砚假死,借由三堂会审之机夺去各部司要职,如今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舒家一网打尽。这几招棋,看似干净利落,实则危机重重,她虽一步步走向高处,却也一步步靠近悬崖,一脚踏错,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一曲终了,姜汜等人端着酒杯纷纷上前,明知姜郁代毓秀行酒,就故意引他多饮。 喝了一轮,姜郁已半醉,两颊绯红,嘴角也扬起一丝浅笑。 毓秀冷眼旁观,笑而不语。 酒过三巡,灵犀等人纷纷走动起来,各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酒到酣时,侍从禀报殿外将烟花预备好了,毓秀等便裹了外袍,一同到殿外赏烟花。 毓秀坐在正中,姜郁却不坐,笑着站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扶着她的肩膀。 凌音等人见状,心中各有滋味,却无一人有不悦之色。 姜汜与灵犀相视一笑,半晌放完了烟花,灵犀便来劝道,“皇姐龙体贵重,不易久坐,早些回寝宫歇息。” 此言正和毓秀心意,毓秀同姜汜交代几句,吩咐摆驾回宫。众人一同恭送她上轿。 到金麟殿下了轿,有一人快走几步,上阶扶住毓秀的手。 竟是姜郁。 毓秀有些吃惊,“伯良怎么也出来了?” 姜郁笑道,“臣醉了,再饮唯恐失态,索性陪皇上一同回金麟殿。” 毓秀满鼻闻到的都是姜郁身上的酒气。 姜郁酒量不差,今日像是刻意要灌醉自己。 毓秀多少猜到他纵情的理由,就笑着问一句,“伯良想回永乐宫,还是留宿金麟殿?” 姜郁站在毓秀之下的一级台阶上,与毓秀对望时,却还是要微微低头,“皇上要我去哪,我就去哪。”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紧紧望着她,一双清冷的眸子,似乎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温热,像两团冰蓝的烈火,莫名让人心悸。 毓秀觉得自己被摄去魂魄,半晌不能回神,明明只是看着他,她却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姜郁见毓秀愣愣的不说话,干脆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贴近她再问一句,“所以皇上想让臣去哪?” 毓秀被姜郁呼出的酒气环绕,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无处逃脱。 姜郁搂抱人的手并不强势,二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空隙,可来自他的压迫却叫人忽视不得。 毓秀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一丝浅笑,“我想你留下来陪我。” 姜郁像是一早就料到毓秀会如此回话,面上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诧的表情,眼眸中透露的一丝喜色,也像是故意要做给毓秀看。 毓秀想透过湖水的表面望见深底,可她凝望那一双眸子的时间越长,就越猜不透姜郁此刻的心绪。 一阵冷风吹过,毓秀打了个冷颤,姜郁这才放开搂她的手,牵着她一同上阶入殿。 侍从们伺候二人洗漱换衣,姜郁沐浴过后,酒已醒了大半,脸却比之前还要红。 毓秀屏退宫人,坐在榻前凝望着一局残局,见姜郁走近,就邀他同坐,“伯良可还记得你我之间未完的残局?” 姜郁摆弄棋盒里的棋子,笑道,“皇上预备如何处治舒家的几个女儿?” 毓秀头也不抬,“伯良以为如何处治适宜?” 姜郁将一颗白子落入棋盘,“褫夺郡主封位,革职抄家,永不录用。” 毓秀见姜郁一脸平淡,心中冷笑,明知自己不该意气用事,却还是说了那一句话,“舒娴是姜壖爱女,他今天只是借我这一把刀,并不是真的要让舒娴陷于险境,赐死之事,我会妥善处理。” 姜郁面上闪过一丝异样,只一瞬就被他用微笑掩饰过了,“皇上预备派谁去抄舒家?” 毓秀一皱眉头,“伯良为何执着于抄家之事?” 姜郁笑毓秀佯装糊涂,“皇上之所以下定决心扳倒舒家,除了要铲除权臣,聚拢皇权,难道不是为了舒家之财?” 他故意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就是想置她于一个尴尬境地。 毓秀索性也不掩饰,“舒家贪墨搜刮了这些年,名下家财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朝廷自有理取之。” 姜郁点头笑道,“皇上说的不错,可你也知道,既然舒家之财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就绝不会让皇上轻易收缴。狡兔三窟,何况是舒景。” 毓秀似笑非笑地落下一颗黑子,“我找不到也不要紧,让舒景主动给我就是了。” 姜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皇上有办法让舒家主动上缴家财?” 毓秀笑着摇摇头,“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切都要看舒景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是舒家的家财,还是她的女儿。” 姜郁似懂非懂,心中凌乱,这是他第一次不知毓秀会如何动作,猜测让他惶恐,也让他兴奋期待。 两人最终只落了几颗棋子,毓秀就将残局拂乱了,“岁也守了,时辰不早,我熬不下去了,你我早些歇息。” 姜郁起身牵住毓秀的手,一同走到床边,放了床帐,帮毓秀盖好被子,小心躺在她身边,望着龙帐顶笑道,“不知寻常人家的夫妻是如何守岁的?” 毓秀头痛欲裂,本无心周旋姜郁,可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鬼使神差,就回了一句,“大约也像我们一样,吃团圆饭,放爆竹,说笑一阵,再手拉着手一同入梦。” 姜郁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抚过毓秀的脸颊,“皇上身在皇家,可曾羡慕寻常人家的夫妻,可随心所欲,不为功名所累?” 毓秀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寻常人家的夫妻虽不必为功名所累,却要为温饱奔波忙碌,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人活在世,一字曰苦,二字曰艰辛,三字曰不如意,四字曰难得糊涂。伯良与其艳羡得不到的日子,不如过好眼下的日子。” 姜郁钻进毓秀的被子里,占了她半个枕头,搂住她的腰,“臣艳羡的日子未必得不到,要是皇上愿意,臣便带着你寻一块世外桃源,每日养花下棋,过寻常人的日子如何?” 毓秀往里面躺了躺,为姜郁留出位置,一边转了半个身子,与他面对面,“伯良说的轻巧。养花下棋虽好,却只可作为调剂,若是日日无事只养花,恐怕花也不美了。” 姜郁讪笑着一声轻叹,面上似有失望之色。 毓秀笑他故弄玄虚,“别人我不知道,伯良的性子我却是知道的,你满腔的抱负,使不尽的才华,怎肯甘于平淡,无所施展。隐居偷闲的日子,你恐怕三天也熬不住。” 姜郁一声嗤笑,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有什么熬不住的。” 毓秀调侃道,“伯良就是嘴硬,不如你我打一个赌,看看谁耐不住寂寞。” 姜郁反倒打起了退堂鼓,“皇上天之骄子,臣不敢与皇上争辩。” 毓秀收敛笑容,半晌一声轻叹,“曾几何时,朕也有过一逃了之之心,一些事明明一眼望到结果,却恨不得拖一日,再拖一日,迟迟不想望断。可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那一日,又觉得从前的担忧是庸人自扰。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 381 18.09.06 元日一早,毓秀还在睡梦中, 姜郁就已起身, 吩咐侍从在侧殿伺候洗漱,摆驾永寿宫。 除夕宴罢, 姜汜彻夜未眠, 姜郁来请安时, 他正扶着头靠在榻上喝安神茶。 姜郁行了礼, 坐到榻上, 屏退宫人, 单刀直入问一句, “皇上已经知道陶菁的身份?” 姜汜心中一惊,“伯良何出此言?” 姜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咬牙道, “原本也是我的猜测,你说我庸人自扰也好, 预感不详也罢,我原本以为她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是忌讳我, 可这十几日里我反复思量, 莫非皇上猜到陶菁的身份, 才犹豫是否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姜汜满心忧虑,皱着眉连连摇头, “陶菁好不容易才收服皇上的心,怎肯轻易暴露身份。”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能确定, 陶菁虽然得到了毓秀的垂青,却付出了沉重代价,何况从始至终,他也并非对她无情。 姜郁心知姜汜忐忑,却不点破,二人沉默半晌,他便问一句,“皇叔以为,舒家会如何作为?” 姜汜冷笑道,“皇上选在除夕宴上对舒景难,就是为折损她的颜面,要天下人都知道她铲除巨贪之臣的决心。我猜她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后果。” “皇叔所谓的后果,是什么后果?” 姜汜笑的别有深意,“恭帝在时,舒家借手中的权势奠定敛财的基础,献帝扶持姜家,为的就是限制舒景。姜家走到今天的地步,与你父相的运筹帷幄是分不开的。舒家这些年虽在朝中失势,毕竟树大根深,枝叶遍布西琳。舒景想对付皇上,能做的事很多,她稍稍动一动手指,西琳恐怕就要大乱。” 姜郁一皱眉头,“就算是父相,也不敢轻易说出动一动手指,天下大乱的妄语。舒景即便有万贯家财,却不至于有如此能耐。” 姜汜笑道,“盛世于商人有利,利在连年积累,乱世也于行商有利,利在一夜暴利。舒家掌权时,致力于稳中求利,如今既然已落到这般地步,自然就是要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姜郁见姜汜讳莫如深,心中自有猜测,“舒家若有作为,对姜家是否有损?” 姜汜冷笑道,“你父相既然决定借刀给皇上,一早必已权衡过利弊,天下乱于姜家虽无益,于皇家却更不利,相比对皇家的不利,反倒是对姜家有益了。” 姜郁笑而不语,面上却似有忧色,二人谋划半晌,姜郁劝姜汜好生歇息,自回永乐宫。 毓秀睡到晌午才起身,看到身边空空的床铺,就将郑乔叫过来问一句,“皇后何时离开金麟殿的?” 郑乔低头回道,“皇后一早去向太后请安,现已回了永乐宫。” 毓秀点点头,靠在床头消磨头痛,望见站在角落里的周赟,就将他召到近前,“之前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真都好了?” 周赟嗓音还有些沙哑,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毓秀,“下士身上的伤不碍事了,请皇上准我回来伺候。” 毓秀明知周赟逞强,却不戳穿,“既然你想回来,就回来,这几日先与郑乔一同当差,等再过些日子你再好些,就找内务府安排你二人轮值。” 周赟躬身应了,悄悄退到一边。 毓秀揉了半晌头,见郑乔欲言又止,就笑着问一句,“你有话要说?” 郑乔吞吞吐吐,“书嫔一大早就跪在殿外,请求皇上召见。” 毓秀一皱眉头,“她跪了多久?” 郑乔回一句,“将近两个时辰。” 毓秀心中恼怒,说话的声音也严厉了许多,“怎么不早说。” 郑乔手抖了抖,“皇上睡得沉,下士等不敢惊动皇上。” 毓秀明知多说无益,就忍了怒气,吩咐人伺候她洗漱换衣,传舒雅进殿。 舒雅进门之后,毓秀就将宫人屏退。 郑乔与周赟一同出门,待到侧殿,他才敢小声说一句,“是我大意了,彼时该如你所说,早些叫皇上起身。” 周赟叹道,“两个时辰的确有些久,书嫔虽恭顺温婉,却也免不了会多心皇上刻意而为之,心生怨怼。依我所见,让她跪一个时辰,就合了皇上的心意了。” 郑乔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周赟笑道,“书嫔此番前来,必定是为舒家求情,若她刚一跪到殿外,皇上就传旨召见,反倒不妥。若留她在殿外跪一跪,她便知道皇上的态度,见面时说话也会更有分寸。” 郑乔冷笑道,“皇上虽看重书嫔,却也不会为了她对舒家网开一面,方才是我想错了,我本以为皇上不会见她,会吩咐送她回去。” 周赟摇头笑道,“皇上就算不顾念从前的情谊,也不会不见书嫔,她是舒景最疼爱的女儿,舒景昨日在殿上说了那番话,已挑明要与皇上作对,今日舒雅前来,名为求情,是否别有用心,又有谁知,皇上必定要试探一下她的口风。” 郑乔似笑非笑地看着周赟,“我们之中,到底还是你最了知皇上的心意,这些日子要不是有你处处指点,我恐怕不知犯了皇上多少忌讳。” 周赟笑道,“你我同气连枝,你心思如何,我最清楚不过,你在上位处谨言慎行无可厚非,在我面前却不必守拙。” 话说到这个地步,郑乔自然听的明白,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舒雅跪了许久,膝盖受了伤,进殿之后虽极力掩饰,毓秀却还是看出她疼痛不适,就免了她的礼,为其赐座。 待房中宫人尽退,舒雅才开口道,“臣自知不忠,自知无理,却不得不进宫见皇上这一面。皇恩浩荡,不曾隔绝,臣原本心如死灰,又免不了生出一点希望,皇上若对舒家还有怜悯,就听臣说这一番话。” 毓秀笑着对舒雅点点头,将她叫到榻上同坐,“我若是不想听你说话,就不会传你进门了。彼时让你跪了许久,皆是宫人自作主张。朕昨夜睡得不好,到晌午才起身,他们不敢惊动,就没有禀报你在殿外。静雅等了许久,辛苦了。” 舒雅坐到毓秀对面,握住她伸来的手,哽咽道,“大姐姐自入宗人府,行事循规蹈矩,从不敢擅权,如今却因三姐之事收到牵连,英名尽毁。三姐失德在前,我不敢为她辩解,只求皇上开恩,宽恕大姐姐。” 毓秀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面上却不动声色。舒家众人皆有罪,且是明证之罪,只有舒婉一人是她有心设计,受了牵连。舒雅心思聪明,一开口就找到了她的软肋,想来是笃定一朝天子不会皮厚到指鹿为马的地步。 可舒雅到底还是小看了为君的无耻狡诈。 毓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并不为所动,“舒娴事出之时,我迫于四方压力不敢公开处治她。然而失德败坏,□□宫廷,岂是一人能做得成的?宗人府在彻查此案之时,并非做到尽忠职守,处处尽心,事事无垢,以至于最后酿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这才是朕必须要处治舒婉的理由。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今日看到的果,兴许是昨日种下的因,静雅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舒雅哑口无言,半晌才哀哀说一句,“皇上给大姐姐定的是枉顾圣旨,私放死囚,欺君罔上的死罪,即便她从前有过错,也罪不至死,请皇上网开一面,饶了她的性命。” 毓秀端起茶杯,掀了杯盖,看着茶杯中热气升腾,吹了两吹,却迟迟不饮,“静雅今日来,除了为你大姐姐求情,可还有别的话说?” 舒雅被问的一愣,“皇上……” 毓秀拿茶杯盖拨弄茶叶,慢饮一口茶,轻声笑道,“静雅之所以只为你大姐姐求情,想必是知晓舒家只有你大姐姐尚且喊得了冤枉,其余众人,皆是罪有应得,无可解脱。” 舒雅惶惶跪地,磕头道,“二姐与四姐姐虽有逾矩,皆是因西琳律法有缺,陋习持延,她二人即便有借职务之便徇私之处,也是迫不得已,请皇上明鉴。” 毓秀冷笑道,“好一句迫不得已,她们是受了谁的逼迫,是我西琳的百姓,还是这满朝的官员,难道是朕拿了一把刀架在她们的脖子上,逼迫她们贪墨?” 舒雅自知理亏,禁不住眼中噙泪,“生在舒家,就是我们姐妹的迫不得已了。” 这一句说的凄苦,毓秀就算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容,半晌对峙之后,她终于还是亲自起身扶起舒雅,拉她重回榻上,“朕出身皇家,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静雅的苦衷,朕并非不懂,却不能因此宽恕你母亲与你姐姐的罪过。天公大道,朗朗乾坤,朕若是对舒家网开一面,那些从来都循规蹈矩的忠臣,又要如何看待朕。” 其实舒雅一早就已经料到毓秀会如何回复,明求不成,唯有暗行,除非不得已,她是万万不想落到这个地步的,心有委屈,哪里还忍得住,掩面啜泣不止。 毓秀猜到舒雅的心思,一杯茶喝完,见她眼中还有泪意,便亲自帮她倒一杯水,淡笑着说一句,“舒家纵横三朝,树大根深,你母亲虽有罪,毕竟是三朝老臣,又是恭亲王的亲姑母。朕对舒家的处治,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382 19.03.03   383 19.03.06   384 19.03.11   385 19.03.12   386 19.03.14   387 19.06.03   388 19.06.04   389 19.06.05   390 19.06.06   391 19.06.07   392 19.06.08   393 19.06.09   394 19.06.10   395 16.06.14   396 19.06.15   397 19.07.12   398 19.07.30   399 19.07.31   400 19.08.02   401 2020.02.01   402 21.01.12   403 21.01.13   404 21.01.14   405 21.01.15   406 21.01.16   407 21.01.18   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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