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心火燎原》 1.01. 模特们坐在走廊两侧的沙发上,稀稀落落打过招呼,埋头翻看新一期时尚杂志或是手机,没有多余交谈,紧张的情绪随空位的增加而蔓延。 被叫到的人提前去换好一套内衣,等待最后的面试。 十月充足的冷气扫上何风晚的小腿,激起一阵颤栗。她默默数着减少的人头,估算面试时间平均为一分钟。四周皆是历经大小秀场的老将,手握各路代言,可站到V·E门口也不由捧起新人的忐忑。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要是能和V·E签约,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眼里闪过震慑,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不动声色”四个字算必备功课,原来还有人没做足。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面子上波澜不惊。 “Wan,轮到你了。”门打开,工作人员探出头。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她说着“谢谢”昂首步入。 更衣室很安静,何风晚换上一套V·E的黑色内衣裤,调整胸型后,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镜中佳人九头身,红唇丰润,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何风晚被叫了进去。 从她现身那一刻,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你再走一次。”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重走一个来回。台步潇洒自信,定点pose甜美撩人。走到评委席前,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perfect”。 以至于,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该问她什么。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E面试,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笑道:“所有你能想到的。”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之 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E?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 去年? 去年何风晚才在HF(high fashion)圈里初露头角,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 而今年想走V·E这样的商业秀,因为她改主意了。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和去年当然不同。”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没打算放过,追问:“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E?” 何风晚爽朗大笑:“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看似一招险棋,但在纽约待了四年,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 手刚搭上门把,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一句简短的问好,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回复一个微笑表情,意义模棱两可。 想必对方清楚,还没有确切收到V·E秀的门票,她有权不接受邀请。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电梯厅前,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红色数字不断增加,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E内衣秀面试,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对她无不看好,甚至预祝首秀成功。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也失口说出“期待我们新的Chinese Idol(中国偶像)”。 所有人都说,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 等电梯的时候,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照例一通叮嘱,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视线顺势扫去,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她留一句“等下联系”挂断电话。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 抬腕看表,他捏了捏眉心,转身朝她站定。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迈开脚步。 她屏住呼吸,抓紧挎包的链条。 电梯到了,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鼓点訇然,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点击拒接,然而乐声不止。 奇怪!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向下看? 何风晚身高可有177公分。 她停下动作,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 * 何风晚睁眼醒来。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大”字。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还在回忆梦境。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面庞镀上一层橘色。 渴。 掀开被子,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她皱眉。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又贴近,“不好意思,我才醒。” “别泄气,你跟我续一年合约,我给你最好的资源。” 真诱人。 何风晚彻底醒转,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没有直接回答她:“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挂不掉,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 迟鸿不理会,恶狠狠地说:“名单昨晚公布,你关机,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我告诉你,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那时要掐掉你电话,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 迟鸿被绕进去:“……谁?几时?” “和你说过的,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 还有空说这个? 都火烧眉毛了!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一字一顿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鸿姐姐,我昨晚签了鼎艺。” “你签了多久?违约金我出。” “一年。”痛饮半杯冰水,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语调也变轻松,“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潇洒转型了?” 迟鸿冷笑:“就你那版型,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才22岁,你升仙、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别作。” “我已经决定了。” 迟鸿噎住,萌生一丝“当她老板,何其不幸”的哀戚。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两年来一向如此。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混时尚圈需要棱角。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小心呵护,盼她早日艳色灼人,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 于是调子一转,迟鸿老母亲般叹气:“哎,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E内衣秀,最终名单没有她。 何风晚轻笑两声,反去安慰:“没事啦,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 “你还笑得出来,网上都炸锅了……”迟鸿嘀嘀咕咕,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行,我拦不住,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好歹缓缓。” “我会先去度假。” “需要送你去机场吗?” “我22岁,不是2岁。”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一年后回来,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随时欢迎。 挂了线,何风晚嘴角还有笑,幸得迟鸿宠爱她,由她任性。她当然明白,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E,吸金潜力依旧无敌。 那么恰好,她在离开纽约前,收到一场饭局邀约。就设在今晚,对方出价七位数,抵她走一年伸展台。 一眨眼,V·E已是明日黄花。 2.02. 出租车开往切尔西区,何风晚坐后排低头看手机。 ——还敢嚎“我晚最HF”?还敢自称“我晚HF商业一把抓”?你晚,一个大写的不要脸! ——我就说何风晚能走V·E秀,孟姜女都要笑了好吗? ——摘了何风晚不稀奇,顶上去的是姜洲龄,吃瓜路喜闻乐见。 ——哈哈哈!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 V·E官方微博发布的名单下,热评一面倒地嘲讽,居然因此上了三个热搜“何风晚姜洲龄”、“粥粥空降V·E秀”、“保护我方姜洲龄”。 这阵仗逗乐了何风晚。 模特界是个小众圈子,露头的来来回回就那些人,除非和娱乐圈扯上关系,才能博到更多版面。 难怪迟鸿感叹“网上炸锅了”,事先为那么多人看好,到头来被姜洲龄换掉,足够脑补一场恩怨往事。姜洲龄近两年势头旺,自从抱上大腿,接连拿下品牌全球代言人,出演热门电影。 何风晚这次上热搜,纯粹是被顺脚一踩,可还是有人讥笑她“蹭姜洲龄热度”。 她不禁红唇轻启,勾出森冷笑意。 这世上最不愿她回国的,只有姜洲龄。何风晚非常想看看鼎艺公布与她签约后,姜洲龄该有怎样精彩的表情。 先前手机上那23通未接来电,除了迟鸿,全是来探消息的媒体。后来翻到一个陌生号码,何风晚秀气的眉毛微拧,对方短信自称鼎艺给她安排的个人助理,让她得空回拨。 签约仍在保密阶段,真是鼎艺的人? 何风晚正犹豫,出租车靠边停下。司机大叔转过头,唯恐她听不懂一般,缓慢地咬字:“您真是位美丽的女士,车子有您这样的风景,我一整天的疲惫都纾解了,愿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他眼神诚恳,似在倾吐衷肠。 “谢谢。” 何风晚多给他一些小费,附赠一枚浅笑。在他愣神的时候,她提起裙摆,翩然下车。 哈德逊河畔湿漉漉的夜风拂起何风晚肩侧的长发,寒意侵入颈窝。她裹紧牛仔夹克,加快脚步。穿过马路后,她一边脱掉夹克,走进旋转门。地板光可鉴人,倒映她柔软贴身的红色长裙,匆匆掠过大堂,惊鸿般晃了人满眼。 食客们停杯投箸,纷纷看去,何风晚俨然成为餐厅焦点。 而她浑然不觉,直奔服务台,“你好,我订了位……呃,是孙道然先生订了位,麻烦联系他。” “好的,请稍等。” 这里一、二层是家对外经营的高档西餐厅,三层往上则是某个富人俱乐部设在纽约的分会所,总部在意大利的撒丁岛。何风晚不是会员,无法搭乘私人电梯,便等在服务台旁的休息区。 那位孙道然先生来自港市,背靠孙氏实业集团,是个不拘形骸的豪门登徒子。一个月前的纽约时装周上,他和国内某流量小花被拍牵手观众席首排看秀,引发轩然大波。 何风晚当时专心走闭场,怎么会想到让他惦记上。 不过孙道然出手豪爽,七位数的酬劳足够打动她。何风晚问清席毕便能离开,无其他特殊服务,就痛快答应了,反正见机行事。 * “是何风晚吗?” “……对。” “这边走。” 来人与她一般个头,架一副金丝圆框眼镜,明明长了张清俊倜傥的脸,偏偏绷得紧,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她连个称呼都吝啬。 不跟他计较。何风晚挽着夹克,跟在接她上楼的年轻男人身后。 英伦风的深色针织衫搭浅色衬衫,领带、西裤和正装皮鞋一应俱全,模样显小,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电梯里,盯着他上乘的衣料,何风晚心想这样秀气的小青年,还没沾上多少江湖气就给有钱人挑去当手下,从此衣食无忧,真是命好。 下一秒他转头,迎上她打量的目光。 “怎么了?”何风晚没露半点怯色,大方笑着,“孙先生不会只请了我一位女伴吧?” 他音色泠泠:“不。” 何风晚点头,想必席上有多少男人,就会配多少女伴。一人一个,永不落空。 然而对方否认的,并非她的提问:“你不是孙先生的女伴。” 诶? 困惑间,电梯停在十二层。那个还未自报家门的年轻男人顿了顿,回头重新看来。这一次,他扑克脸冒出懊悔的表情,自言自语:“先生不喜欢浓烈的玫瑰香水味,忘记通知你了。” 何风晚:“……” 十二层是顶层,挑高的设计,玻璃穹顶下悬挂一盏巨型水晶吊灯。踏上左侧走廊,光线陡然变暗,她好奇张望墙上那些精美的铜质壁灯,以及刻有繁复线条的立柱。 走廊不可思议的长,让人错觉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何风晚神思有些恍惚,前方领路的小哥忽然说:“再往前是露台花园,天冷了没开放。你要想打电话,可以去那。” 哦,原来他还是有些人味的。 何风晚暗自腹诽,脸上揣着笑:“知道了,谢谢。” “因为等下你自己走,我们不负责接送。” 何风晚:“……” 之后他伸手指向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说:“就那间,你进去吧。” 说完,他走向露台花园。 可惜何风晚还没推门,手机铃声就轰轰烈烈地响彻整条安静的走廊。 来不及思考那扇门是不是厚到足够隔离铃声,她急忙往前跑,想要尽量离门远些,一边翻出手机。 屏幕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你好?” “喂?请……请问,是何风晚小姐吗?” 陌生又忐忑的萝莉音听得何风晚微微一怔,随即回答:“我是。” “啊啊啊啊!太好了!”那边一下激动起来,“我是鼎艺派给你的个人助理,和你电话短信都没联系上,现在终于OK了!谢天谢地!我叫……” 可怜她名字还没出口,就换上无尽的忙音。 何风晚推门踏入露台花园,给她回拨,但已是“关机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 大风低嚎,扼住夜晚的咽喉。 寒颤顺着膝盖往上爬,何风晚冻得直哆嗦,抬头却见刚才的眼镜小哥面向某处,低眉顺眼地站着,恭敬说:“先生,人齐了,孙道然让我请您回去。” 居然直呼孙道然大名,何风晚眉梢挑了挑。 霓虹灯泼墨似地洇透大半夜幕,一道低沉男嗓不疾不徐,自暗处传来:“我知道了,阿焕。” 人影稍后现出,还来不及让何风晚看清,就从她身畔擦过。幸好被名为阿焕的小哥叫住:“先生,这位就是何小姐。” 对方停住,低眸看她。 傍晚梦里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何风晚突然明白“向下看”不需要身高明显的差异,哪怕他逆光站立看不清面孔,周身携着叫人敬畏的气势,也足够她不敢对视。 于是趁机把手机调为静音,逃开他的目光。 随后他问:“吃完要带她走吗?多少钱的?” 何风晚:“……” 阿焕说:“支票在我这,孙道然说结束时再给,具体我没看。” 敢情把她当作专营陪酒卖身的应招女郎。何风晚横他一眼,恰好捕捉他随意转了转就挪走的视线,分明写着“她不值”。 于是她梗着脖子说:“都见面了,不做个自我介绍,不太好吧?” 那人已背过身去,听到何风晚轻佻的语气,又转头,见她脸上满是不屈。 确实是位仙气出尘的美人。 五官冷感,平领红裙,细若意大利面的吊带勒住肩骨,要掉不掉的勾人心魄。她似乎话没说完,一步站到他面前,微微扬起脸,恣意露出光洁的颈子和锁骨,是招摇,是煽动,是万种风情。 想必她十分了解自己的长处,不需要耍花招,轻易就能攫走别人的心。 而此刻她眸光孤冷,笑也是伪笑,带一点自嘲的口吻说:“以前也没见过,不知道怎么就不称先生的心,可能没有眼缘?就当我陪孙先生好了,一顿饭而已,吃了就散。” 一席话驳了对方对她“卖身”的暗指,还顺带讽他小气。 旁边的阿焕听不下去,但何风晚抢在他前面开口:“反正来回的车钱是我自己出。” 这样一来,大家都是客人,没有谁看不起谁。 那男人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掉过眼睛去看阿焕,直看得他面色发窘,随后沉默地迎向何风晚“你不配”的眼神。 何风晚毫无惧色,心中却有些诧异。 要说她见过的男人不少了,但凡性取向是女人,对她就算不动心,神色多少也有几分波动,就如焚香听雨,融雪煎茶,总有一番品评的意味。 可眼前的男人,眼中没有一丝微澜。 附近几栋高耸的建筑到了晚上,楼面变作屏幕,流动璀璨的光与影,陈招财的脸便跟着斑斑驳驳。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凤目薄唇,有种淡淡的文人气质,像从小到大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人。此时彻底剥去了青春余味,锻出冷硬的剑气。 他不轻易露出鹰隼一样凌厉的眼神,也不愿笑,只慢吞吞地说:“我叫陈招财。” 3.03. 陈招财? 何风晚默默吐槽这个名字,同他淡然地打招呼:“晚上好啊,陈先生。” 她必备的礼数,还是得做全。 陈招财点点头,话却是对着手下说:“走吧。” 去的房间有一壁高约六米的玻璃墙,旁边的大餐桌铺上精心熨烫的亚麻色桌布,但凡坐在桌边,皆可俯瞰纽约夜景,饱览哈德逊河风光。 “你们一起的?正好,省得我介绍。”孙道然闲适靠着椅背,笑吟吟地看来。 他不过三十五岁,头毛稀疏,索性一气剃成秃瓢,在灯下静静反着光。身畔早就坐着一位旗袍美人,正凑去瞧他食指与中指叠戴的戒指。 陈招财实在寡言,不置一词地坐下,留何风晚立在原地。 圆桌统共围了九人,四女五男,她只认得孙道然,还是从电视上。 “你走杜嘉班纳那场我看了,很漂亮,我喜欢。”孙道然笑意渐盛,“本来定你坐我这,但今晚有个特别不好伺候的,就辛苦你了,何小姐。” 说着,他手一扬,示意她入座。 这话真奇怪,大不了从头到尾受冷落,把她当空气,何至于辛苦。 “道然,这餐结束,我们去哪?”一个方脸男人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 孙道然在看侍者倒酒,听他这样问,唇角一勾,说:“你休假就休假,别把自己搞得比上班还累。” “我他妈天天出差,比司机还忙!好不容易休个假,就想和人搞怎么办?” “都这样了还想和人搞?小心有钱赚没命花!” “担心我?你自己头发都没了,要不要送你盒人参?” 孙道然眉毛一竖,目光锐利地扫去,“叫她们五个一起来,连战三天。” “叫叫叫,你们就在这里战,让我见识见识。” “我负责鼓掌!” “来下注他几进几出,我帮拍视频。” “哈哈哈哈!” 几个男人愈发无所顾忌,拿荤话尽情互侃。 女伴们则配合地笑,莺燕婉转,还不忘倾身倒酒。何风晚笑不出来,无聊极了,打量起桌上的昆庭餐器——象牙白色的瓷盘,勾着细腻的金边;银质的烛台和刀叉表面,则绘有花瓣和藤蔓图案,精致典雅。 陈招财始终没有加入那群人的高谈阔论,何风晚便不需要配合。 好奇地瞄去一眼,他在专心拆封一只包装简洁的白色纸盒。“没有加入”并不代表他特别,她猜里面十有八.九是安全.套。 盒盖掀开,静静躺着两块夹心饼干。 “这种车达奶酪饼干出自上世纪的纽约州,是东岸最有代表性的西式甜点。”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眼皮微阖,声音不紧不慢。 随后把盒子推过去,“尝尝。” 何风晚错愕。 来纽约四年,为保持纤瘦的身材,一切高热量食物都与她无缘,更遑论夹有奶酪,盖上饱满巧克力糖霜的夹心饼干。 但她立即拿起一块,露出小女人的乖巧神情,小口咬下后歪着头说:“一楼餐厅的车达饼干在全纽约也是顶有名的,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多亏陈先生我才有这样的口福。真的很好吃。” 陈招财颇为玩味地问:“何小姐不是模特吗?不用忌口?” “没问题。”何风晚爽朗地笑,“我收了钱的。” 这话是在宽他的心,告诉他,她知道今晚自己的身份和作用,不是特地过来做样子的。同时不禁后怕,别看陈招财一言不发,桌上每个人他可都看在眼里,暗中揣摩。如此离群,竟无一人异议,尤其孙道然玩笑开到每个人头上,唯独缺了陈招财,恐怕他才是这庙里的菩萨。 他对何风晚的懂事似乎很满意,点头说:“好。” 十分钟后,系领结的侍者给每位客人一道道上菜。大家边吃边聊,很是尽兴。 每道菜以极少的分量盛在偌大的盘中,花头却繁复,有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意思。一瓣蛤蜊,肉粒切碎,混着玉米粒和奶油粒,经齿碾磨,在口中爆出不同层次的鲜甜。冰镇过的半段龙虾钳,填入饱满的奶冻,吃下去才尝出内封的虾肉,爽滑弹牙。 何风晚开怀大啖,越过身侧的陈招财,与对桌的孙道然碰杯。 “谢谢孙先生邀请。” “你等等。”孙道然绕到她面前,笑得眼睛都不见,“要这样喝。” 他持杯那只手挽过何风晚纤柔的腕子,做了个喝交杯酒的姿势,与她抵着头,一饮而尽。喝罢就朝陈招财挤眼,谁知人家压根没抬头,拿叉子怡然挑着煎鹅肝上的罗勒叶。 孙道然耸肩转向其他人,无奈地说:“看到没?我早说他是这副德性!老钟,你第一次来,我们江……呸,我们陈招财不烟、不酒、不女人,一贯如此。” 何风晚暗诧:江? 难道是化名? 老钟显然不大相信,揶揄道:“那我就想请抽烟喝酒泡女人,陈先生莫非不赏脸?” 孙道然勾过阿焕的脖子,拍拍他的肩,说:“你随便请,全由这位楼焕小兄弟接单。他接,就是陈招财接,一个意思。” 听他这样一说,其他人的女伴再看陈招财,眼神顿时丰富起来。 何风晚倒没在意,有钱人快乐的阈值总比普通人高一些,玩的便也千奇百怪,除非……他有病。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能攀上交情自然好,攀不上就哄他们开心,反正她只为充盈荷包。 “不过阿焕这两天感冒……”陈招财拾起方巾擦嘴,“就麻烦何小姐了。” 他抬手,指节轻叩一侧的酒瓶。 何风晚这才联系上孙道然那句“辛苦你了”,原来在这等着她。 * 一瓶红酒下肚,脑子就飘忽了。 和孙道然光脚跳过踢踏舞,还应老钟的要求走了一回台步,何风晚扯着嗓子叫大家安静,现场科普模特走商业秀和高定时装秀的不同。 吵吵嚷嚷的,又被人趁机灌下半瓶威士忌。 再看人,她目光流盼间就有了醉意,幸好脚下步子踩得稳,一双长腿带起满室熏风,让人不自禁伸长脖子。她或颦,或笑,或嗔,偶尔一个回头,拉扯滑下的肩带,不动声色地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就连不曾正眼看她的陈招财也抬起头来。 可惜他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眼中净是疏离。何风晚略有挫败地想,原来他真的“不女人”。 那他好的就是男人喽? 这样想着,她很快振作起来。 另外几个人叫何风晚迷得丢了魂,尤其是老钟,冲陈招财直嚷:“招财兄既然对美人没兴趣,那位小弟身体又不适,可以让给我吗?” 一桌子人看好戏似地转向正在喝水的陈招财,看他慢慢放下杯子,淡然地说:“当然不能。” 4.04. 老钟露出受惊的表情,面子有点挂不住,半是瑟缩半是不甘地纠结着。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不能。 没人敢问为什么,大家一齐噤了声,气氛沉下来。 只有孙道然脸上掠过微妙的笑影,晃着酒杯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今晚何小姐是他的女伴,别管他打什么主意,老钟你就不要打何小姐的主意啦!” “是是是,刚才有点上头,陈先生别介意。”老钟如蒙大赦地附和,朝东家递去感激的眼色。 陈招财略感无奈,只得宽慰似地笑:“不介意。” 他一笑,饭桌上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指间的香烟点燃,碰杯声不绝于耳,若有似无的爵士乐也调大了音量。一张张被酒精催红的脸亦真亦假,都在乱哄哄地闹,迅速覆盖刚才那段小插曲。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谁不是练就一双慧眼,看老钟碰了壁,就知道对天仙似的何小姐,陈招财怎么可能不动念头。 风向不对,赶紧转舵。 然而他们挖空心思也不会想到,陈招财不过记起何风晚那句“一顿饭而已,吃了就散”——这话带着一点韧性和骨气,比起这桌人的小心翼翼,实在有趣多了,他便想遂她的意,吃完就散。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早已撑不住。 “你们别看陈招财爱摆臭脸,搞得自己多了不起,也有吃瘪受窘的时候。” 待众人缓过劲,房里唯一对他不忌惮的孙道然悠然靠上椅背,拉长了调子,“上礼拜一个朋友的公司在纽交所敲钟上市,我们都猜首日股价报收能超九十美元,就他不看好,说超不了。结果还真超了!于是我们罚他……嘿嘿,你们猜罚他干什么?” 这样的八卦当佐酒料再好不过,见陈招财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其他几个人也兴奋得两眼放光。 “那天,纽交所附近一栋楼里有群超模在排队面试,我们让他找个人送花。我盯着他抱花被保安拦下,然后进电梯,十分钟后空着手出来。”孙道然乐不可支,“你们是没见他,脸上都有杀机了!” 经他一番描述,大家眼前有了画面,再看陈招财,也不像之前那么遥远。 可有人问:“那陈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吗?” 孙道然被问懵了一秒,随即拍桌叫道:“操!让这小子钻了空子!” 这话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连陈招财也忍俊不禁,对他调节气氛的能力很是佩服。身为东家,孙道然自然不愿客人们忙着拼演技,适时让他们松口气,明白他陈招财这尊菩萨,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萨。 另一个人问:“孙总说的超模面试,不会是那个什么秀吧?” 立马有人接腔:“何小姐那天应该在场。” 哦,何小姐,看来确实动不得。 陈招财莫名头疼。 那天他随便按下某层楼,把花随便留在某个公司前台,掉头就走。怎么到了这,线索愈发理不清楚? 而身边的空位告诉他,唯一能理清楚的人,此刻踪影全无。 陈招财叫来楼焕,低声问何风晚去哪了。 楼焕镜片后的神情略为复杂,“……何小姐喝太多,去吐了。” * 何风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阵,整个胃都掏空,才勉强止住。她虚弱地盖上盖子,抱着马桶冲水。 水流声似有千军万马之势,顷刻消失。她闭上眼,靠墙歇了好一会儿,撑着一点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脸。 双手掬一捧水,她担心把脸弄花,便转为漱口,再抹了把嘴。 站定片刻,何风晚视线总算对上焦,从镜中打量这间奢华的盥洗室:有外面主厅一半大小,大面积的镜面缀以雕花,门边两把红色天鹅绒软垫座椅,镀金水龙头旁摆放仿古烛台,马桶前还挂着一台宽屏电视。 多浮夸。 可她不就冲着这浮夸来的吗?不就梦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银山上,酣然入眠吗? 这么想着,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何风晚直起背,整理淋湿的额发,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捏着手机出门时,外面正在猜孙道然罚了陈招财什么,没人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蹿到走廊。露台花园太冷了,她索性曲腿坐在门外的地毯上,正好醒醒神。 “何小姐吗?抱歉抱歉!我手机没电了,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区拍片,才刚到家。” 元气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风晚的精神,让她很受用,笑道:“不要紧,我们现在聊,随你方便。” “太好了!何小姐真是大好人!” 线那边窸窸窣窣的,传来水流声和物件的碰撞声,何风晚好奇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挂毛巾的架子掉了,我习惯回家先卸妆洗脸,再洗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敷个面膜,一边玩游戏,一边喝酸奶。那才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何风晚听得有点出神。 她几乎没有这样惬意的闲暇,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满,要么走秀、拍广告、上电视节目;要么被品牌拒绝,陷入自我怀疑的无限循环。 两种状态交替,永远走在路上。 想说点什么,记起对方还没自我介绍,她便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成珠珠。”成珠珠顿了顿,迟疑地说,“那个……何小姐,我比你长两岁呢。” 何风晚:“……” 两人没聊多久,何风晚打开话匣子,压根煞不住尾,连陈招财走来站在身后也没留意,一劲地向成珠珠打听新公司鼎艺。 “所以公司老板就是田经理?” “这……他是小老板,还有大老板。” “……怎么有两个?” “当然了,鼎艺归江氏,你要问江氏集团负责文化艺术这块的,是江鹤繁。你要只问鼎艺,当然是田经理喽!” 何风晚揉揉太阳穴,脑子缓慢地反应。 今晚她喝得太多,头晕,眼也花,看墙上那排壁灯裹着一层昏黄的光圈往远处延伸,像山洞两侧绵延的火把。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哦,那必须是江……江什么玩意儿?” 陈招财无意偷听,正要走,不想脚下被这话绊住。 成珠珠一字一顿地纠正:“江鹤繁,长江的江,仙鹤的鹤,繁茂的繁。” “江鹤繁!就是他!” 成珠珠困惑:“那可是大老板,我们平时都见不到的,何小姐问他做什么?” 何风晚大笑:“泡他啊!把他吃干抹净、扒骨拆皮!泡小老板不是浪费时间吗?” 陈招财:“……” 成珠珠嗅出了不对劲,忐忑问道:“何小姐?你喝酒了?” “嗯,喝了挺多。” “那……那辛苦你了。” “哈哈,不辛苦。他们以为喝酒会难倒我?几块饼干会吓退我?不会的,吐出来就好了。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总嫌自己不够瘦,稍微吃多一点就要抠着吐出来。” “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 “我心里有数。” 毕竟经历过五十二公斤还被人当作航空母舰的日子,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两、三场试镜,而她一场都没有,连经纪人都下了最后通牒要她继续减重,不得不对自己狠一点。虽然那次狠过了火,折腾住进医院,从此便也晓得边界在哪。 不碍事。 成珠珠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泡老板的决心当真,为难地吞吐:“那可是江老板啊……” 何风晚侧过身,不想对上陈招财的冷脸,粲然一笑:“要定就定个大一点的目标,不然多无聊,万一我跟江老板很合得来?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在问成珠珠,也在问陈招财。 谁知她仰头时手机落下,一瞬黑了屏。 何风晚醉倒了,倚靠墙根,身子软得像面条。旖旎红裙遮不住两条白皙的长腿,就肆意地敞在他眼里招摇。她眼梢染着艳,眼尾挑着媚,眼底波光流动,闪闪熠熠。 声音是多余的,她轻展笑靥,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拨。 陈招财脸上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一闪而过,还是被何风晚捕捉到——那种异性眼里才有的意思,对她怀了欲念的兴趣。 然而他开口,依旧冷似雪天,“何小姐,这顿饭吃完了,该散了。” “散吧!”何风晚挥挥手,浑不在意,“陈先生你太乏味了,这样讨不到女孩子欢心……等等,你不姓陈吧?好像姓……” 在混沌的脑中打捞许久,还真让她捞到孙道然错口说出的那个“江”字。 她拍手笑:“你也姓江?那么巧?” 陈招财不愿和一个醉鬼纠缠,正好楼焕走来,说里面的人都要散,司机也到楼下了。 “好,我们走。” “要走?等等我。”何风晚费力地扶墙站直。 陈招财退两步绕开她,交代了楼焕“给她支票”便大步流星离去。他双手揣在裤袋里,土耳其蓝衬衫的袖口外翻,正面严整地系起领带。 高挑挺拔,利落寸头配清俊面孔,壮阔胸膛撑平衣料,走上伸展台便是混合了冷冽阳刚气的雅痞风。 何风晚眯眼盯了一会儿,晃动支票朝他背影大喊:“谢谢老板!老板慢走啊!”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爱财的女人,索性把这样的设定贯彻到底。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人,她总要是其中一种。脚下千千万万条路,她恰好挑了今晚这条,逢场作戏罢了,不为入他的眼。 “何小姐。”楼焕叫住发怔的何风晚,“你没法独自坐电梯,请跟我们一起。” 5.05. 跟在楼焕身后没几步,何风晚胸口一阵阵发闷,她拿手轻抚着顺了顺气,拧着细眉进电梯。里面只有陈招财一个人,站姿如松,有种英明神武的俊逸。 何风晚暗想,就把他当做盆景,最后欣赏几眼,为今晚画个完美的句点。 盆景一双孤冷的眼睛看向她,颇有风度地问:“何小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何风晚靠着电梯墙,朝他歪头笑,“好久没吃那么多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陈招财随即移走视线,落向楼焕刷指纹的手。 然而电梯合拢前一秒,门外伸来另一双手,生生截住了他们,急切的声音紧随其后:“请等等!抱歉!” 蓬蓬纱裙摆挤簇地探入空隙,鞋跟在地面慌乱寻找节奏,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她差点撞上陈招财,鲜艳的蔷薇红唇笑意局促,送上一叠声的“不好意思”。 “没关系。”陈招财说着退开两步,跟她隔出一点距离。 旁边的何风晚则愣住,手还搭在胸口,完全忘了反应。 居然让她撞见姜洲龄。 一身抹胸小礼服的姜洲龄盘了圆髻,垂着钻石耳坠,皇家花苑似的光焰照人。看到何风晚,她眼中闪过不自在,很快调整好,亲切地打招呼:“晚晚,好久不见了。” 这一声叫何风晚酒醒了大半,回她:“好久不见。” 其实不算久,两年。 这两年她们刻意回避对方,各自发展,只从媒体和朋友口中获悉彼此的消息。不过始终是同一个圈子,遇见了并不稀奇。 “早知道你也在,就拉你和我一块儿了,我们好好聊聊,要不我也不会闷到睡着。”姜洲龄话中端出东道主的气势,手也比楼焕快一拍,拦下他,“我来刷。” 她口吻热络,笑容殷切,叫人错觉她们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密友。但何风晚不会当真,她知道那热络是漂浮无着的尘,落到地上就不作数的。 姜洲龄随即转向陈招财,询问何风晚:“晚晚,这位是……” 何风晚如实介绍:“这位是陈招财先生。” 话音刚落,姜洲龄掩嘴轻笑。从一进来,她就识出了陈招财不是平常人物。身为这里的常客,她晓得“陈招财”多半是化名,猜何风晚偶然撞了大运,为保谨慎,才多问一句。 见她用上名字带称呼的格式,情况便再清楚不过了。 每天晚上,“招财”们低调现身于所有不愿以真名示人的场合,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像何风晚这样年轻漂亮的脸蛋,十有八.九存了向上攀爬的心,“招财”们要么地位显赫,要么家世尊贵,不想给她们窥见做梦的可能性。 姜洲龄在笑她,为了钱,甘愿成为这样的麻烦。 如今的姜洲龄一跃变作枝头凤凰,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大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她偏要笑出来,笃定何风晚听得出这层意思。除了笑,不会再有别的动作,所以这笑也裹着她的体恤与怜悯。 “姜洲龄,你不觉得电梯里的灯特别亮吗?”何风晚没理会她,抬头看向轿厢顶灯。 姜洲龄被问懵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经半透明的雪花石隔出雾蒙蒙的柔光,并不灼亮。 “鬼到了太阳底下是要灰飞烟灭的,过街老鼠跑慢一点是要人人喊打的。”何风晚醉眼迷蒙地看她,嘴角一翘,“我受邀做陈先生的女伴,他送我回家,这一切都十分敞亮,就有点不懂你真的不怕光吗?” “你——” “我会记得告诉鸿姐姐,见过你了。” 不出意外,姜洲龄稍后还会分享初登V·E伸展台的兴奋,顺带替旧友惋惜两句。何风晚并不想听,便提醒她,别忘了如何走到今天。 姜洲龄眸光暗了下来,眉毛拧似两柄利剑,脸上恨恨的,不复之前的神采,甚至能看出些咬牙切齿的动静。片刻电梯停住,她咽不下这口气似地申辩:“我认识炜衡的时候,他已经和迟鸿离婚了。” 那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她压低声音,特意往何风晚身前凑了凑,像是不愿让陈招财听到。 而何风晚怎么会称她的心,扬声纠正:“他们只是协议离婚,还在分居,没有办理登记。” 姜洲龄急红了眼,嗓门亮开:“何风晚!你那么刻薄也不会有好下场!” “还用了‘也’?看来对自己的结局很清楚嘛。” 姜洲龄脸色难看极了,非但讨不到半分便宜,反被何风晚话里的机锋刺得体无完肤。那些内容惹人遐想,不知道陈招财怎么看她,索性省了告别,沿外面的穹廊匆匆逃离。 珐琅花砖拼成的地板通往一条僻静的街道,边上停了两辆车。街灯依次排开,一团团氤氲的灯影犹如叹息。 直至那身小礼服消失在夜色中,何风晚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被瞬间抽离,压下的酒劲带着眩晕疯狂反扑。 而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感慨姜洲龄逃走不是害怕,孤木难支而已。她们有一点相似,心里都生着韧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韧,从不轻易屈服。 因此没留意脚下突然出现的台阶。 何风晚舞着双手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眼看要一头栽倒,随着一声“阿焕”,胳膊被稳稳地托住。她不可思议地瞪着楼焕,想不通他那副瘦弱的身板,力气竟这么大!别看只托住她一边胳膊,几乎架起了全身的重量。 几米外的车窗降下,露出孙道然圆亮的脑袋,朝这边喊来:“你走不走啊?” 陈招财没什么反应,仅仅回望过去,那窗户就缓缓升起来,无声说着“知道了,再等等”。他头一偏,目光罩向何风晚。 起风了。 斜风湿漉漉的,将油画一般静谧的街道剥出仓惶的面目,行人们无不缩头缩脑地掖紧衣领,束起袖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加快脚步。 何风晚冻得嘴唇乌青,连打好几个喷嚏,后知后觉地记起牛仔夹克挂在一把黑檀木椅上,忘了带走。还能回去拿吗?好歹是五百美金的小众潮牌。胡思乱想间,她对上陈招财沉静的目光。 “辛苦何小姐,确实喝多了。” 寥寥几个字,让她眼底腾起蒙蒙的雾。 这是在为刚才电梯里那番兵戎相见开脱呢,回想她和姜洲龄把话说到最后,都不由露出图穷匕见的歹毒,这一切全叫陈招财看在眼里。不阻拦,不劝和,任她们厮杀,却也不是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他眉目中的超然世外夹着一层悲悯。 这悲悯不同于怜悯,是他博大的胸襟,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而到了何风晚那,就有了受人俯视的意味。他将她獠牙毕现的一面归咎到酒的头上,不失分寸地命手下搀住她,再绅士地安慰她,不啻于一种施舍。 何风晚对别人的施舍一贯厌恶,但这一刻,她确实需要他给的温度。 可恨让他同时目睹自己的凶悍与软弱,简直糟透了! 她歉疚地笑:“谢谢陈先生,你们先走吧,我会自己找辆车。” “阿焕,你送何小姐回家,我坐孙道然的车。”他交代完,转向何风晚,以不容人辩驳的口吻说,“你替他喝酒,他给你开车。都是客人,礼尚往来。” 见她双手抱着肩膀,陈招财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楼焕,“给何小姐披上,衣服不用还了。” 他衣衫单薄,依然身姿如峰,叫风里刺骨的寒意黯然失色,随后坐上孙道然的车。 车灯闪了闪,绝尘而去。 6.06. “鹤繁老弟耽误那么久?不会看上她了吧?”车内,孙道然燃起呛人的雪茄,缓缓地吸,看去的笑里带一点捉弄的意思。 顶了一晚上陈招财的名字,听回自己的本名,江鹤繁恍惚了一瞬。 淡蓝色烟雾袅袅娜娜地盘旋上升,凝固为一团稀薄的乌云。江鹤繁不喜欢烈性烟味,便降下一线车窗,顷刻间烟消云散。 见他不理,孙道然没打算放过,语气不依不饶地夸张起来:“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那套了?知不知道我刚才和老钟下注,赌她会不会上你的车!” 江鹤繁眉梢一挑,“结果呢?” “当然是我赢啦!你还真他妈让她上你车了!我现在啊,就等着你把那‘车’字去掉。”孙道然嬉皮笑脸地晃着从老钟那赢回来的克罗心领针,对文字上耍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半晌,江鹤繁才给了一个“哼”,不轻不重的一声有点解嘲的意思。 这些年他见多了何风晚那样的女人,有外貌的优势,性格大多乖顺,善于施展手段,其实很称男人的心。她们还葆有无敌青春和靓丽面孔,要么挑座靠山嫁入豪门,要么短期套现狠赚一笔。 都是公平交易。 只是,哪一桩都跟他没关系。 正好弟弟已经成家,这辈子他就算不结婚,也不会有长辈的压力。 至于何风晚? 江鹤繁想起她醉倒在地毯上,红裙下光洁的长.腿,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反应的。那样浑金璞玉的人间尤物偏偏撞上他,倒是要替她惋惜。 “我认识你不少年头了,还第一回看你这样,她到底哪不一样?”及至雪茄燃尽,孙道然还揪住不放,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追问。 看来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 窗外下雨了,街景模糊富有颗粒感。江鹤繁沉吟片刻,说:“可能因为……她姓何吧。” “哦!”孙道然眼珠子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别说,她不仅姓何,名字里有个字也对得上。虽然不是那个‘婉’,而是那个‘晚’……” 何婉。 几年前,江鹤繁曾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名叫何婉的人。 说来好笑,世上怎么会有他找不到的人,哪怕死在公海的老鼠,他都有本事捞起来。然而那个何婉,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无端的,“何风晚”三个字触到他心底隐秘的弦,一件衣服权当对那时执着寻人的寄托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因为他全部线索仅仅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字。 “你不会还在找吧?”孙道然斜眼看他。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多半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别找啦!人啊,最怕钻牛角尖!你跟人家从没见过,两不相欠的!” “嗯,我心里有数。” “之后怎么打算?” “后天回国,准备去趟瑞士。” 孙道然愈发奇怪,“去瑞士?” “俱乐部明年春天要挑战欧洲三大北壁,我年底忙,只能挑现在去给他们加油了,顺便陪着一块儿训练。” 不抽烟喝酒,不和女人周旋的江鹤繁,闲暇时投资了一个户外俱乐部,聊作消遣。虽然是个坑,他一劲地往里砸钱,根本没指望挣回来。谁知这两年俱乐部里猛将辈出,今年成功登顶珠峰后,拉到不少广告,成员们一个个躁动起来,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雀跃。 这爱好太费时间,怕是更与女人无缘了。 孙道然是不懂江鹤繁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还有男人不愿享受情.欲。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说:“有女人就去睡,有钱就去赚。肆意人生,得快乐时且快乐。” 江鹤繁仰面阖了眼,疲色尽显,以他对这位好友的了解,嗤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 “何小姐的上空照。” “……就知道你不是个玩意儿。” “来看看嘛。” “不看。” “你不看,我就传到网上去啦?” 江鹤繁睁眼。 三寸彩照上,何风晚侧身站立,一臂横在胸.前遮去关键部位,另一只手勾起内.裤边缘。她后仰着回头,背脊弯出性.感的曲线,眯着眼,红唇微张,冲镜头做出挑.逗的表情。 发型怪异,像顶着一朵炸开的蘑菇云。 她面部线条极干净,鼻梁拉起整张脸的风味,眉骨与颧骨透着十足的高级感,使整张照片充满了清冷凝冻的美。 江鹤繁问:“哪儿来的?” 孙道然忙不迭地说:“何小姐以前的模特卡,这是翻拍的,原片太大了。”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没什么情绪地还给他,说:“一般吧,你确定对我有用?” 孙道然一怔,这小子竟敢质疑他的审美,打击他的自信?不情不愿地收起照片后,趁江鹤繁困极了在车上睡着,孙道然叨念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悄悄将照片塞进他的皮夹里层。 * 另一辆车上,何风晚裹着江鹤繁的斜纹外套,斜靠车后座,头搁在一边。羊毛衣料的触感柔软,覆盖敞了一整晚的肩膀手臂,有种安心的熨帖。 全身都被烘暖了,变冷的血液回温,奔涌于漫无秩序的澎湃。 车内香氛系统散发优雅的沉香木气味,何风晚没坐过这样的车,新奇地到处打量。后排空间宽敞,充斥着实木、浅色内饰和菱形皮革缝线。找到某个按键后,座椅下方的腿托缓缓升起,她惬意地伸直双腿。 偶尔瞥见窗外路灯下细密的雨帘,行人撑开顶风的伞面,走得如泣如诉,她暗怀的愉悦随之升级。 楼焕一路沉默地开车,困惑从后传来持续不断的动静,没忍住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这微小的动作让何风晚捕捉到了,她正无聊,便狐媚地吊过眼梢,捏细嗓子问:“担心我啊?” 楼焕不理她,假装没听见。 何风晚不生气,心想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你知道吗?今晚我从洗手间出来,去走廊上打电话,发现你老板在偷听。但我没有戳破他,我猜物质太丰富的人精神上的需求多半和别人不一样,所谓怪癖嘛……” 楼焕无动于衷,何风晚不气馁,继续说:“我听说过,有受人瞩目的女明星喜欢去超市偷东西,有德高望重的校长喜欢光顾红灯区,还有老板每晚通过家里的摄像头,偷窥司机和妻子的私情。这些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 楼焕掀起眼皮,又看来一眼。 见他上钩了,何风晚兴奋地坐直,稳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可是不巧,那个和我通电话的朋友喜欢恶作剧,听说我参加了高规格的饭局,就调出他电脑的私藏,还调大了音量。走廊很安静,你老板就在我身后,听到那些声音,有点控制不住,手慢慢地……” “胡说!” “我说完了吗?”何风晚丢去一把眼刀,娇嗔地转了调子,“他手慢慢地托住我下巴,眼睛里有点情动的意思。然后啊……”看出楼焕的注意力全移过来,她不由轻笑,“然后他请我帮他,你猜我有没有帮?” 究竟怎样帮,帮什么,已不用她点明。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楼焕恼怒地斥她:“不可能!请不要诋毁他的名声!” “可他确实中途出来过,你之后不是看到我和他一起的吗?怎么就不愿承认,他也会找不一样的刺激。” “因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先生压抑太久,需要发泄,正好我在那。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女人。” “不可能!” “算了,你不信就不信,他也不可能事事都告诉你。” 情急之下,楼焕冲口而出:“我就是知道,先生从没找过任何女人,他有他的原因。但这原因既非病痛,也不是同性恋,请你放尊重!” 话音甫落,两人俱是一愣,脸上浮出受惊的表情。 楼焕摘下眼镜,丧气地将脸埋入手弯,后悔居然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而对于何风晚,震惊过后,心里渐渐蓄起满足。 早在露台花园她就看出,楼焕是一心护主的忠仆,想撬开他的嘴,得用些非常手段。过去由陈招财转给他的女人们,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说好话,见她红口白牙地净往他老板身上泼污水,势必忍不了。 说到底,楼焕太年轻气盛,她这样的也是头一遭碰到,再来一个就不管用了。 好在何风晚套他的话没有别的用心,无非还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纯情的钻石王老五,当作八卦深挖一番罢了。于是她反去安抚:“你放一百个心,我连你老板叫什么都不知道,不会随便传闲话。” 楼焕吃了亏,对她无论如何不肯多看一眼。他青着脸,猛踩油门一气开回她公寓底下。 街灯撑开寂寥夜色,细小的雨丝淅淅沥沥飞过灯前,汇入暗涌的河道。 何风晚踩着杂沓的步子晃进电梯,调不成调地哼起小曲。 她心中充溢着无垠的快乐,不为击退姜洲龄,也不为得知受人仰视的陈招财竟然还是雏,只因手里捏紧的链条包,装有七位数的支票。 进屋的时候,何风晚已经在考虑回国后的事。眼下她赚了一笔,是决计不能亏待自己的,还想撺掇成珠珠来做她的室友。她一个人太久,想找个伴了。 7.07. 晚上十一点,飞机落地。 何风晚推着行李车扫向外面黑压压的人头,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点接机的人还这么多。乌泱泱的人群中,一条红色横幅高高举起,“我晚威武”忽上忽下地跳动。 想必这就是昨天电话里,成珠珠信誓旦旦的“超大惊喜,保你看到就认出我”了。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后排让层层人影淹没,不这么努力,一眼就忽略了。何风晚先是觉得好笑,随即心头涌起一阵热,也想冲她招手。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推车里最高那层的旅行袋掉落。 不过就耽误了半分钟,她再抬头,眼前陡然换了一幅景象——巨幅易拉宝神奇地立在出口,人人戴起了猫耳发箍,变戏法一般摇晃手里的应援牌和彩旗。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彻整座大厅:“卓蓝女王!天下无双!” 前方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忽然立定,冲他们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一群人纷纷捂住胸口后仰着倒下,惹得过往路人们面露惊异,接连掏出手机拍摄。 那女人留着半长发,遮眼的凌乱刘海下是近乎素颜的妆容,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踩着咖啡色皮靴。她酷劲十足地冲众人飞吻,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笑,阴郁面孔仿佛出自米开朗基罗的刻刀。 何风晚认得她,卓蓝。 模特圈里为大众熟知的不多,她算一个。卓蓝不但早早够到迟鸿口中的“升仙做icon”,还凭主演的文艺片斩获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一边持续攻占宇宙大刊封面,一边被曝性向扑朔迷离,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内人士的消息。 话题热度迟迟不灭。 卓蓝今年为拍另一部电影,耽误了四大时装周的行程,走秀场次不及何风晚。 她们不久前在纽约时装周秀场后台遇到过,有一面之交。与团队多变的炒作手段不同,卓蓝本人寡言,表情稀少,带着淡漠的中性美。 她十分耐心地签名、拍照,闪光灯亮成一片。 何风晚再去找先前的“我晚威武”,已踪影全无。她四下扫视,片刻定位立在大厅一角的成珠珠。 横幅的布面抓皱,心有不甘地垂下,成珠珠呆望另一边挤簇的人头。 “很贴心嘛。”何风晚捞起那条横幅端详,瞥向对方脸上愣怔的表情。 “……何何何……何小姐!” “叫我晚晚或者风晚就行啦!” 成珠珠嗫嚅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梦呓般听辨不出,像是魇住了。眼前的何风晚长发及胸,白色罩衫,黑色阔腿裤,宽松随性的剪裁衬出她伶仃的四肢,颀长如鹿。脸上只铺了一层薄粉,连眉毛都没涂,却毫不妨碍她笑时不经意流露的娇媚。 她的美,不似锣鼓喧天的热闹,不似强取豪夺的霸道,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让人收拢目光。 “晚晚你要是能上V·E秀,人气不比她差!”成珠珠眼里明灭一瞬,撇着嘴角叹气,然后不甘心地又看过去,哼道,“接机这些人恐怕是她团队安排的,到时候通稿一发,全网都是粉丝兴奋迎接她的消息。” 何风晚有点哭笑不得,扳正她双肩,安慰:“今年上不了,还有明年。去不了V·E,我们就去LA PERLA。让公司每月买买热门话题,多见见广告商,接几个真人秀和综艺节目,走走流量……你看,到处都是路嘛。” 话是这样讲,两人心里明镜似地,都知道不太可能。 鼎艺旗下不止何风晚一个女模,她刚从国外回来,根基浅,拿不到太好的资源。 “……嗯,卓蓝过去就是鼎艺的人,前年才解约签了美国公司。她可以,你也可以的。”成珠珠想到这,有了做梦的底气,振奋点头。 从外表压根看不出她比何风晚长两岁,略带婴儿肥的圆脸,圆鼻头,还有一笑就不见的圆眼。标准的萝莉嗓,不说话像快毕业的大学生,说了话年纪顿时小回十字头了。 惹得何风晚几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脸,忍住了,转而问起:“珠珠啊,考虑好了跟我一起住吗?” 成珠珠缩了缩脖子,恳求:“我房子还有几天到期,房租不退的,让我住完剩下几天吧!” 何风晚不与她为难,爽快答应。 走前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蓝。 卓蓝那时刚拍完合影,疲惫地转动脖子,不想对上何风晚的视线,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 相隔遥遥,听不见响指的一点声,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认出,但何风晚看到那个响指的动作,就知道卓蓝记得她,在跟她打招呼。于是揽过成珠珠潇洒转身,挥起手臂,回卓蓝一个再见。 * 上了出租车,何风晚不再端着,轻捏两下成珠珠的脸颊,大呼手感好棒。然后想起断在电话里的商量,她扭头问:“怎样才能见到江鹤繁?” “啊?”成珠珠一怔,痛苦地皱起脸,“你怎么还提这个……” 上次她说喝多了,成珠珠踏实地松一口气,毕竟那种目标绝非神智清醒的决定。在鼎艺工作三年,不是没听过树有这般雄心壮志的女人,模特圈、演艺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据说她们私下建过一个群,公然写着“当代女人最好的礼物:爱马仕的包,VCA的表,江鹤繁的笑”。 谁知没多久那个群就解散了,从此销声匿迹,一度成为江湖传说。 而照成珠珠看来,不过是大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江鹤繁那样唤风使雨的资本家绝少现于公众视野,一个个都在闷声发大财,哪有空理会沟渠的小鱼小虾。 况且—— “你来晚啦!” 何风晚好奇,“我来晚了?” “江总已经不怎么过问鼎艺这边的文娱业务,工作重心转向资本圈,他都一年多没来公司了。” “所以说,那个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娱业务的时候?” “至今都没人能证明,那个群是不是真的存在。”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劝说,“哎哟,有我陪你,我们从零开始也无所谓嘛。” 这话姜洲龄曾说过一样的,语气诚心诚意,让那时的何风晚眼底泛潮。 几年过去她心肠硬了些,潮是泛不起了,却还是会受触动,知道至少这一刻,这句话是真的。 何风晚无端生出一点卸重的轻松,猴在成珠珠肩头不愿挪,说:“怎么会是零,这几年我不是白混的,少说也有九十九。剩下那个一是你,有你就有一百分了。” “哇!晚晚!”成珠珠惊呼,“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会撩妹啊?你这话让我心里麻麻的。” “别多想,江鹤繁这个目标我可没动摇。” 成珠珠:“……” 送了成珠珠回家,何风晚再折返酒店办理入住。 为找一条米色缎面睡裙,她不吝腾空几只行李箱,不顾堪比小型抢.劫现场的房间,畅快冲淋热水澡。想起成珠珠的“一天中最开心时刻”,她便也敷了片面膜。 后来何风晚倒在床.上睡着,脸拍过冷水还未擦净。 潜入了深沉安稳的睡眠,那一丁点凉意垂挂眼角,随体温蒸发不见了。 直至天明才做梦。 梦见纽约时装周的某天,何风晚赶早上7点的后台通告。四周打仗似的混乱,造型师抱着刚换下或正要换的服装满场跑,角落里半裸的模特们抓着衣架推攘,空气中充斥有化妆水和发胶的味道。 何风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妆台前,化妆师却不知所踪,她便偷闲看书。相邻化妆台的模特伸头来问书名,何风晚见是卓蓝,告诉她在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 卓蓝当即打了个响指,拿起自己化妆台上的《时时刻刻》。 两人会心一笑。 因为那本《到灯塔去》的作者伍尔夫,被迈克尔·坎宁安当作主要人物写进了《时时刻刻》。于是冥冥中,何风晚和卓蓝好像也搭起一点微妙的关系。 画面很快模糊,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模特们排起了长队。 何风晚低头站在队伍里,心跳得发狂,不得不双手按住心脏位置,勒令自己做几个深呼吸。 没用。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男鞋现于视野下方。 她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不要看!可恶!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她抬起了头—— * 睁眼时,隆隆的心跳已趋缓,何风晚许久也没想起抬头见到了谁。 又是那个梦! 这几年她梦中总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光临,无声无息,醒来只记得那双皮鞋和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何风晚揉着太阳穴起床,拉开了窗帘。外面碧空如洗,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去接水喝,顺便看一眼手机时间——上午九点十分。 视线还来不及撤离,屏幕转为来电提示:珠珠。 不及何风晚开口,成珠珠拔直喉咙大喊:“天哪晚晚!你太走运了!简直太走运了啊!” 这个小女生情绪澎湃,说话总带叹词,逗得何风晚笑起来:“你慢慢说,别激动。” “激动?不不,晚晚,我这全都为了你!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认识江鹤繁吗?他下午就有个部门活动,抽去的那个司机啊,是我同学!” “……哦。”何风晚睡意未褪,大脑迟滞地转动,却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然后?” “他答应帮我拍些小视频……”或许将何风晚漫不经心的语调当作怀疑,成珠珠话锋一转,“你别不信啊,他刚才就传了我一张照片呢!” 成珠珠立时断了线,风风火火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何风晚点开一看,差点摔了杯子。 照片上走在一群人前头的,不就是陈招财? 8.08. 江鹤繁双手揣在裤兜里,若有所思地垂目。他一身灰色西装,上衣敞着,内搭的黑色衬衫没系领带,削弱了正装的严肃,看着成熟随性。因为是修身款型,衬得他愈发英挺。 他身后那群人就生动多了,或喜上眉梢,或开怀大笑,还有正在鼓掌的。 啧。 照片再次印证了何风晚对他的评价:乏味。 可她莫名转不开视线,江鹤繁英俊的脸上表情稀缺,和那天晚上一样透着淡淡的高冷,却又不是攻击性,就像不希望别人给他附上“精英”、“成功人士”的标签,低调地收敛着,使他浑身上下散发一股迷人的气息。 一股让所有野心勃勃又跃跃欲试的女人,看了想要征服的气息。 想起成珠珠提到的群,当时还纳闷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何风晚现在有点懂了,那其实是一群惺惺相惜的女英雄。 不过很棘手,人家的群都是私下建的,她那句“就是要泡江鹤繁”可是让本人听到的。 唉,愁。 何风晚仰面无声地叹息,随后抱着手机倒回床铺,暗想她在江鹤繁心中一定算不得零分,但凡还记得,必须是个负数,这让她有了偃旗息鼓的念头。权当这雄心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掐了就掐了,她顺手拿微信简洁地点评“就那样吧”强行挽回颜面。 成珠珠不可置信地回复:??? “珠珠,你听说过‘天悬地隔’这个词吗?我跟他的距离,其实就像天与地那么远。谢谢你的热心,要不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你也别想了啊。” 成珠珠无法理解:“可你明明昨晚还——” 她一脚急刹,截去了“恨不得一口吃了他的样子”这条话尾,在线那头突兀地沉默着。 隔着手机屏幕,何风晚好像看到成珠珠一肚子委屈打着滚冒着泡地往外蹿。到底是个实心眼的小姑娘,听她那般言之凿凿,当真行动起来,还辗转托了人。眼下她将话全推翻,心里堵,嘴也跟着堵,玩不来八面玲珑那套。 但很快记起与她工作上的主从关系,成珠珠心虚地补充:“反正视频都跟我同学订好了……不看白不看?” 何风晚喜欢她,从没想要为难她,更不好意思将那晚的醉态和盘托出,便答应下午过去看。 * 出租车上,何风晚趴在窗边贪婪地张望。 四年没回来,城市早已换了新面貌,是连深秋的冷空气也打不蔫的时髦光鲜。无数高耸的楼宇将天空衬得愈发深暗,车龙永远不绝,人潮永远不灭,瞧着和纽约没什么两样。 于是看一会儿就没了兴味,她靠回后座翻检手机。 微博上对她的围攻少了很多,剩下几条坚定不移的,如散落洋面的袖珍岛屿,叫人目光停留的欲望都欠奉。 何风晚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听说你晚灰溜溜地回国了,服气!骗不了外国人就回来骗同胞! ——鼎艺官微发公告了,何风晚要出任今年丝路模特大赛决赛现场嘉宾,她算老几? ——决赛现场嘉宾?你晚莫不是傍到什么金.主爸爸? 我还能去当嘉宾?莫不是哪位金.主爸爸看上我?能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吗? 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何风晚的惊讶丝毫不亚于黑粉。 后来问了成珠珠,她拍着脑门大叫:“经纪人姐姐给我发了邮件!我忘了看,也忘了告诉你!” 何风晚:“……” “没关系,决赛一个月后才开始,公司早帮你安排,说明重视你。”成珠珠一脸憧憬地笑,仿佛已带领何风晚走上人生巅峰,“经纪人姐姐还说,国内几家广告商都想找你做代言,已经在接洽了。晚晚,你有要求吗?” 要求? 何风晚脱了灰色大衣,盘腿坐上沙发,随意挽了个丸子头,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钱。钱到位了,让我代言挖掘机都没问题。” 成珠珠:“……” 下午五点,太阳西斜。 客厅落地帘拉开半面,照进来的光爬上墙壁,缓缓游移;照不进的挂在帘幔上,落成深色的影。何风晚捧着大麦茶,温热透过杯壁染上手指,茶包在水面沉沉浮浮,茶色渐浓。 这套三居室是成珠珠跟朋友一起合租的,到处都清清爽爽,几个人拾掇出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来,叫何风晚一时挪不动眼。成珠珠穿着一套多啦A梦家居服,叉腰站上阳台,正跟那位司机同学讨价还价,叫对方从录拍小视频改成现场直播。 何风晚看她笑逐颜开地折返,问:“成啦?” 成珠珠眼睛弯成小月牙,“成啦!” 她袖子一捋,低头给电视机连上各种转接线,做调试。 能尽情围观江鹤繁的部门活动,不枉浮生偷得的半日闲。茶几上放有成珠珠备好的麻辣鸭舌、凉拌藕片和盐水花生,何风晚又倒一杯大麦茶,半卧长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吃藕片。 白色贴身毛衣裙过膝,将她身体轻柔包裹,随各种细微的动作,衬出玲珑曲线。 成珠珠抓着遥控器,摇头感叹:“晚晚,你真的……别放弃,我给你下注,不能再站江总了。” “怎么啦?” “就,突然觉得你赢面很大。” 何风晚笑着斜她一眼,手扇了扇,“快开电视!” 之后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躺在懒人抱枕上,好整以暇地看起来。不过因为是偷拍,前半个小时,镜头不知对准哪里始终黑着。 她们发懵地听了半天,勉强辨出这是在为某个主管庆生,同时也为庆祝前段时间的两桩大收购。还特意请了主持人来,字正腔圆地介绍这场涵盖了游戏、献唱与自助餐的复杂庆生会。 直至鸭舌藕片都吃尽,镜头才找到人。 一下就对准江鹤繁。 他气宇轩昂地立在一丛淡白色灯光下,颇有军人之姿。穿着成珠珠传去的照片上那套,表情比那时放松一些,头发也做过定型,整个人淡然随和,却魅力难挡。 何风晚不禁有些恍惚。 屏幕上这个男人,就是那晚神色冷冽的陈招财,对她自我介绍的陈招财,请她吃饼干的陈招财,指名要她喝酒然后偷听她讲电话的陈招财。 成珠珠花痴地流口水:“老板真的好有腔调好想嫁给他哦!” “可惜离我太远了,也没有缘分。” “诶?你怎么知道没缘分?” “有缘分的人,见一次面就够了。”何风晚感叹。 这恐怕就是老天爷戏谑心起,不愿遂她的意,偏要她给江鹤繁留个坏印象。她剥着花生,心思慢慢从江鹤繁转向晚上该吃什么。 下一秒,触不及防地看见姜洲龄。 她烫了一头茂密的小卷发,穿黑色紧身皮裙、长筒靴,手持魔法棒蹦蹦跳跳地跑上台。 何风晚惊愕地瞪大眼睛,盘腿坐起。 庆生会过了开场致词,就进入游戏环节。大家分别戴上红蓝两色的王冠站成两队,姜洲龄作为空降嘉宾,施与惩罚或者奖励——惩罚是摸出某人皮夹,将里面的小秘密公之于众;奖励则是玩Pocky Game“不小心”吻到对方。 “啧啧。”这节目不免低俗,但同个部门都是自家人,玩玩没什么。就是看姜洲龄对着一个个男人动手动嘴,成珠珠连连摇头,“原来还有比你更没节操的。” 没多久,轮到江鹤繁受罚,现场鸦雀无声。 姜洲龄笑中夹杂趋奉之色,嗲着嗓子说:“江总,冒犯了。” 然后伸手去翻江鹤繁的衣兜,怎么也没找到皮夹,急得抓耳挠腮。 江鹤繁双臂缓缓展开、上抬,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姜小姐会亲自动手,我特意放到了裤兜里。” 尽管知道老板这话是为调节气氛的,却依然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双眼,大家无不换上“灯光师已就位”的犀利眼神,目光如炬地看来。 姜洲龄窘得脸刷地红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忐忐忑忑地从他裤兜里摸出皮夹。她捏着皮夹晃了晃,轻声问:“我要翻啦?” 江鹤繁好整以暇地说:“请便。” 皮夹一览无余:几张黑卡,一叠薄薄的百元钞票,还有一张照片。 姜洲龄像是挖到宝贝,嬉笑着拈起照片。然而她只翻看了一眼,就飞快塞回去,笑容也挂不住,僵着脸说:“哎呀,居然什么都找不到,看来我得代江总受罚了,给我酒。” 电视机前,成珠珠摇撼何风晚的手臂,无比困惑地问:“怎么回事啊?她怎么了?那张照片怎么不给大家看呢?” 何风晚没说话,隆隆的心跳声又起来了。 哪怕只是不及一秒的匆匆,也认出是自己那张上空照。 姜洲龄必然不会暴露,江鹤繁皮夹藏有她照片的这件事,那不是变相替她炒作吗?而且曾目睹他们一起乘坐电梯,保不准江鹤繁就看上她了?恐怕今后还得巴巴地贴来热脸。 自以为放下身段,接受这种私人邀约,就能趁机与江鹤繁搭上。 姜洲龄要的酒,其实是杯苦酒。 但让何风晚最意外的,并非姜洲龄吃瘪。她只是想不通,那张模特卡的翻拍照,江鹤繁怎么偷偷藏在皮夹里? 9.09. 何风晚一开始是抗拒上空照的。 那时她在纽约的工作不顺利,经纪公司不断将她外派,去新加坡、香港和曼谷,要求她积攒海外经历,往作品集添加新东西。 后来才知道,不是人人都要这样。 好声好气地问询经纪人,反被嘲笑“连上空照都不肯拍的模特,没有好前景”。一怒之下,她自己预约摄影师,拍下那张照片,做成新的模特卡。 那次拍摄中,她的愤怒、紧张,对未来的迷茫,在镜头前一览无余。亏得摄影师引导,才渐渐敞开。像一朵长瓣长蕊的花,于雾中显出工笔的轮廓,漫出浓酽的色彩。 也果真签到了更好的公司,不再有任何抗拒,晓得这种衣服架子的工作,无非要展现不同风格的美。 何风晚很久没想以前的事了,她是打死也不愿回头的人,看那照片只觉得陌生。 晚餐时,她说订了两个人一起飞瑞士的机票和酒店,成珠珠当即呛了一口菜,咳了半天,问:“两个人?” “嗯。” “还有谁?你不会……背着我谈恋爱了?公司说了,模特谈恋爱要通报。” 何风晚说:“所以只有你呀!” 成珠珠想了想,作为她的个人助理,一起度假似乎并无不妥,但一听是瑞士,又小心翼翼地对手指,说:“我听说那边的酒店都挺贵的。” “辛苦赚了钱,就要痛快花,才有更大动力去赚下一次,不然图什么?放心,都在我承受范围内。” * 当成珠珠站上木屋酒店的露台——天空蓝得空前绝后,皑皑雪山望去无穷无尽地绵延,沉睡一般安宁。再回想那句“都在我承受范围内”,不由得心惊胆战。 何风晚是发了什么横财吗? 她手上还拿着一摞出国前做的功课,包括各种景点地图与滑雪须知,眼下统统没了用处。 这座小莫村位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靠高山缆车与步行山道连接外面的世界。全村只有一条主路,禁止汽车通行,路上派生出枝桠似的小径,连接散落各处的房屋。 空旷且避世。 “看到露台上那个温泉池了吗?我们可以泡在里面喝酒,白天看雪山,晚上就对饮星光。明天睡个懒觉,从山下徒步走上观景台,后天再去滑雪。这么安排行吗?”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何风晚出声问。 成珠珠眼眶微微泛红,被无数感慨冲击着说不出话。 “傻。”何风晚乜一眼,手指轻刮她的鼻尖,转身走回房里,“我这趟来,没去那些名气大的地方,就想找个人少的发发呆。你陪着我,还得迁就我,不用那么感动。” “我……我这是激动。”成珠珠一激动,抖着肩膀打了个嗝,“说不定会有艳遇!” 何风晚笑:“你太累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争取梦到。我楼下看菜单啦!” “……哦。” 这家木屋酒店共有三栋,每栋三层楼。一栋也就六套客房,面积不算大,走小而美的轻奢路线。十一月瑞士的气温探到何风晚心里“天寒地冻”的标线,她不想再外出找餐厅。 订好晚餐后,她问服务生小哥:“另外的客房都住满了吗?” 金发小哥系黑色领结,梳一个老派的偏分,双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地正要回答,抬眼看到了什么,说:“他们回来了。” 何风晚顺着他的目光,一下愣住,耳畔营营响起那句“说不定会有艳遇”。 看着眼前那人,她心里生出一点凄凉。 这哪是艳遇,明明就是孽缘。 江鹤繁也经过火车转高山缆车的换乘,和朋友从韦尔比耶风尘仆仆地返回。小莫村是他们户外俱乐部在国外的大本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聚一次。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湿漉漉的短发衬得眼眸愈发明亮,洒然不羁的样子。携飕飕的冷风走进酒店,他放下登山包,撞上了何风晚看来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谁也没有开口的意图。 直至一道浑厚的男嗓如梦初醒般炸开,怀着无比的惊喜大叫:“那那那……那不是何风晚吗?今年四大时装周的亚洲秀霸!江老弟,你看到了吗?!” 江鹤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识四年的好友,向来以钢铁硬汉自称的林熊会是何风晚的迷弟。林熊身高一米八,高大健壮,是国内著名登山家,因为一脸大胡子自诩虬髯客。 而此时,这位虬髯客半跪着在登山包前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笔和硬皮笔记本,跑向何风晚,小学生一样吭哧吭哧地将手上东西递过去,说:“何小姐,帮我签个名好吗?” 何风晚歪头瞄了眼江鹤繁,拿眼色问他这是哪一出? 江鹤繁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没有回应。 林熊的脸被疲惫与兴奋交织着催红,他看上去像喝多了,口中念念有词:“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何小姐,真是没想到啊……我妹妹非常崇拜你,卧室贴了很多你的海报。她学服装设计,总说你是她的缪斯女神,还给你画了很多画像。” 哦,原来是妹妹啊。 不知为什么,瞥见江鹤繁稍微松动的神情,何风晚隐隐有些失落。 林熊抱着笔记本,欢欢喜喜地端详何风晚的字,不住地说:“你们模特那行我本来什么都不懂,但我妹妹太喜欢你了,对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还拉着我一起看你走的秀。其实……我书房里也有一张你的海报哈哈哈哈!” “签名而已,多小的事。”何风晚冲他甜甜一笑,飞个娇俏的眼风,说:“要不我们合影呀?” 不等林熊反应,她冲着江鹤繁挥手,“陈先生,麻烦帮我们拍个照!” “陈先生?”林熊笑容戛然而止,一头雾水地转回去,大力揽过江鹤繁的肩,猛拍两下,“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江鹤繁什么时候改了?” 何风晚见状,跟着问:“江鹤繁?” 这样问的时候,她眼瞳撑大几分,一脸不谙世事的无辜。 林熊常年征战山野,为人纯粹简单,还是条直肠子,自然不了解江鹤繁交际应酬的那些门道。江鹤繁没打算解释,他松开林熊的手,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帮你们拍照。” 何风晚趁他取相机调参数,和林熊胡侃了两句,问:“既然林大哥是登山家,滑雪也没问题吧?” 林熊一拍胸脯,嘿嘿地笑,眉宇间写满了“你说呢”。 “太好了,我这次想滑野雪,不然你带我吧?” “这……”林熊有些为难地捋了捋浓密的胡须。 “怎么了?” “我不擅长滑野雪啊!我以为你去雪场滑呢!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敢玩那么刺激的?”林熊皱眉,颇为苦恼地抓脸。 他很快瞟到架起相机的江鹤繁,一肘弯捅过去,兴高采烈地说:“找他!他擅长!这小子擅长滑雪和攀岩,要不是体谅他做生意事儿多,我非把他锻炼成林熊第二!哈哈!” 何风晚受了点拨,言笑晏晏地看向江鹤繁。 他撩起眼皮迎向她的目光,手里的相机掂了掂,淡然说:“何小姐,可以照了吗?” 咔嚓咔嚓几声后,林熊挑了三张,并肩一张,托着笔记本一张,翻开笔记本露出何风晚的签名又是一张。等仔仔细细地欣赏回味一番,他这才发觉哪里不对。 “江老弟,你跟何小姐认识?” 江鹤繁嘴角蓄起一点微薄笑意,微抬下巴,慢悠悠地说:“谈不上认识,见过一面。还偶尔得知何小姐目标伟大,志存高远。” 嘴是笑的,眼里也蕴着清浅的笑,温润音色透着股慵懒,不是闲人墙根底下晒太阳的慵懒,听在何风晚耳中,是欠。 欠揍的欠。 却不妨碍被他难得的笑击中,那笑温柔地托起一些细密绵软的情绪,何风晚没有表露,也没有朝他呛回去。 想起那条“当代女人最好礼物”的群公告,便显得没那么浮夸了。 10.10. 晚些时候,天边积起层层云翳,被夕照点燃,烧出或浓或淡的玫瑰色光芒。 何风晚往木屋前的小院搬了张椅子,备齐帽子围巾和手套,全副武装地翘着脚坐下,怡然赏起黄昏时分的雪山美景,似乎不愿错过那些缓缓移动的,静谧温暖的光线。 木屋宽大的斜面房檐投下黑色的影子,沿她腿面慢慢地爬。 几个身着冲锋衣高头大马的男人陆续经过,看她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无不露出会心的微笑。 江鹤繁正好走来,朝他们点点头,问:“人都齐了?” 一个头上挂着登山护目镜的男人蹿一步出来,拿别有深意的眼神点了点何风晚,又转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像是受到他的感染,其他人也挤眉弄眼地笑起来。 江鹤繁顺势扫去,正好何风晚也看过来。 她朝这边招手,喊道:“Hello!” 男人们齐刷刷地招回去,院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Hello”。 何风晚问:“你们刚才笑什么呀?” 另一个戴着针织帽的男人说:“上一个坐这院里吹冷风的姑娘,从国内追来,威胁小江要跳崖。” 何风晚一听就来了劲,半边身子侧过来,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结果这小子,嘿,撂一句‘记得买保险’就走了。差点儿没把人姑娘气哭!” “哈哈!”何风晚乐得东倒西歪。 太有江鹤繁的风格了!她已经想象出,他那一本正经到能把人活活噎死的口吻。到底高门大户,动辄就是一出湘女要嫁,吴王不娶的狗血剧。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敢情他们把她当成第二个湘女? 何风晚起身,肆意扔去一串娇笑,冲一群人做了个揖,说:“大家误会啦!我只是来这度假的观光客,不幸,哦不,不巧遇到江总和他的朋友们。等下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坐一起呀!” * 成珠珠一觉醒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懵然看见何风晚和九个男人围坐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前,聊得热火朝天。 “晚晚,他们是……”没等凑出完整的一句话,成珠珠在一桌人里认出江鹤繁,不由得愕然瞪大眼,“江江江……江总!” 何风晚招呼成珠珠入座,向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成珠珠。” “不不,我其实是晚晚经纪公司派给她的个人助理。”成珠珠惶恐地摇头。 “我以前在纽约什么事都一个人打理,早就习惯单干了,没想到国内的公司还要给人塞助理,怪怪的。”何风晚笑着靠上皮椅椅背,瞥见成珠珠一脸快哭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脸,“我根本没当你是我助理,大家做个伴,相互解闷,少纠结这些不知所谓的称呼。” “哈哈!就是就是!来来,上菜了!”林熊声音洪亮,热情地帮服务生摆盘。 餐厅在酒店一楼,用彩砖砌了扇拱门。墙面贴有深色菱形纹案壁纸,错落有致地挂了几幅印象派油画,每张桌面都摆放着花瓶和烛台。到处充溢着浓郁的食物气味,细心些还能辨出烤肠、熏肉、油煎鲈鱼片,还有沸腾的奶酪香味。 架了两口小火锅,陆陆续续上了几道菜,道道分量十足。正当一桌人食指大动,抓起刀叉,服务生又端来一盘蔬菜沙拉。 何风晚拖到面前,抱歉地笑:“这才是我的口粮。” 其他人纷纷面露惊色,和那些大肉拼盘、奶酪火锅、通心粉以及奶油汤相比,那简直就是一盘草。 江鹤繁想起上次她一通胡吃海塞后,去洗手间催吐,不禁缓和了神色,说:“模特也需要补充能量,何小姐不必只吃素,可以挑些高蛋白的肉食。” 何风晚手上的动作一滞,冲他歪头笑了下:“你关心我啊?” 江鹤繁面色骤然收紧,撇开视线后,不再理她。她嬉笑着对成珠珠用恰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明明就是关心我”,他也假装没听到。 众人面面相觑。 任是再纯真无邪的人,也瞧出他们多半有点什么,不是过去,就是瓜葛,起码结了梁子。而异性间的梁子大多跟同性间的梁子不太一样,百炼钢难敌绕指柔,这何小姐怕是个狠角色。 壁炉早早烧旺了,火星四溅,里面哔哔剥剥地响。 酒酣耳热之际,人人只剩一件单衣,还不住地拿手扇风。两口暖锅里始终滚着汤,成珠珠给何风晚盛了半碗肉,搁她手边。想不到瑞士也有这样的涮肉锅,一样是切薄片的牛羊肉涮熟后沾酱,吃着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林熊说,这种火锅名叫“Fondue Chinoise”。 何风晚了然地点头,再环视一圈,猛然发现楼焕不在,疑惑地问:“江总,你们家阿焕呢?” 众人一听,不得了,何小姐竟连楼焕这样的特别助理都认识!一个个抢着说:“他有我们保护,不用阿焕了。” 费了半天劲,何风晚才听清,楼焕其实是江鹤繁的保镖,登山这种户外活动一般不跟来,忙别的事去了。 “还有。”江鹤繁长叉叉着小块面包,伸入奶酪火锅,冷淡气场全开,“别叫我江总。” 趁着何风晚愣神,林熊赶紧解释:“江老弟是个非常低调的生意人,在外面不希望别人称呼他的职位。” 她弯起眼睛,睫毛上翘着刷出丰盛笑意,“好的,江先生。” “你别看小江只是业余玩玩,丝毫不比专业的差!” “何小姐,我说江老弟擅长滑雪和攀岩,不代表他登山就不是一把好手!” “主要还是身体底子在那儿摆着,户外项目样样都能上手。” “我们鹤繁可是高度自律,何小姐你恐怕想象不到,他这样的人,每天晚上十一点睡,早晨五点起。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 七嘴八舌地说到后面,内容愈发离奇了。 何风晚忍不住问:“江先生……是个健身狂人?” 林熊眉飞色舞地说:“不不,江老弟以前是名军人……军人你知道吧?训练都是专业的!还曾被派遣到南苏丹……” “林哥。”江鹤繁出声打断,看去的目光有些发寒,“都是旧事了,没什么好说的,继续吃东西。” “……好好好,吃东西。”林熊那张眉目疏朗,略显孩子气的脸,显出些惧色。 何风晚随即嚷嚷着没证据,毕竟接连观赏好几个人肩臂暴突的肌肉,甚是满足。尤其是林熊,胸前一颗纽扣都撑没了,叫她恨不得高呼“何苦为难女人”。而江鹤繁穿了件黑色衬衫,哪里都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一点勇猛的征兆都没有。 江鹤繁无动于衷。 一时戏谑心起,她故意不遂他的意,偏要问:“那么江先生是退伍后从商?” “先去读了几年书。”江鹤繁沉声应道,有些不满意话题一面倒向他似地,较着劲地偏要把球抛回去,“像何小姐这样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想必学业也是大丰收吧?” 何风晚僵了僵,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接二连三的目光看来,纵使没有恶意,也真切感到了接二连三的扎疼,心底迅速冒起一排细密的血珠。 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点名让她参加饭局的时候,不就该把她查得一清二楚吗? “江先生真是高看我了。”于是反应过来,何风晚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再去看他,脸上就有了做戏的意思,不愿让他知道这是她的痛处,“我十八岁去纽约,孤身一人闯荡,一边补习英文,一边应付工作。哪里有空读书……” “如果你是指上学。”她放下餐具,看向众人,不紧不慢地说,“就是因为没怎么读过书,平时有空看了不少闲书,假装自己很有学问。” 江鹤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狭长的眸中看不出神色。 何风晚看到了,但或许是半杯白葡萄酒的作用,或许是积攒太久了偶尔的爆发,这一刻她不愿继续善解人意,偏要对他发难:“在我假装的学问里,还记得一句话:打翻了牛奶,哭也没用。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要把牛奶打翻。所以你不要觉得冒犯我,其实没关系,人各有命,我早就明白并且接受了这一点。而我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处处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和江鹤繁对视了片刻。 明黄色一字领衬衫让她侧面看去更加单薄,像枝头迎送秋风的银杏叶,摇摇欲坠的无力感。然而她的眼神又充满了意志,是暴烈雨水浇不透的,是声音沉下深渊还能经久不息的。 自知话说得露骨,何风晚识趣地欠了欠身,离席前笑容仍不减半分:“不好意思,我吃好了,各位慢用。” 11.11.(小修) 中途醒来,何风晚看了眼手机,早上四点半。 屏幕一小团光把浓稠的黑暗烫出一个洞,她枕在光下,脸庞渗出几分惨淡的白。 照例又是那个梦,这一回,不露面的男人站在壁炉边垂目注视她,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而她没那么害怕了。或许早就不该害怕,从她离开家,这个梦始终如影相随,每一次的场景都不一样,和她的经历密切相关——她去面试V·E秀,就梦见他出现在面试房间外的电梯厅;因为想起时装周后台与卓蓝的初遇,便梦见他出现在候场的队列旁。 而当她在壁炉边的餐桌上闹了一场不愉快,他果然适时出现在跳跃的火舌前。 虽是百思不得其解,反复几次后,何风晚也想明白,时候未到罢了,等时候到了,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四下阒寂,成珠珠轻微的鼾声突兀地响起,间或一点点咂嘴咂舌的动静,像贪馋的小孩子依依不舍舔着手指头。 何风晚坐起来,睡不着了。 昨天晚上她提前回房,洗了个澡就早早地睡下,算算竟睡了七个半小时,非常奢侈了。 窸窸窣窣地摸索一阵,何风晚披上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阁楼连接露台,她推门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不由得裹紧了大衣。 极目远眺,云幕底层翻涌着蒙蒙的浅色,快要日出了,杳冥天光勾勒出雪山的轮廓。何风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原地踱了几步,心想这时要是有支烟就好了。 她以前抽卡碧,极细的一根夹在指间,浓烈的薄荷味混着呼吸直探肺底,再打出一串很凉很深的哆嗦。可惜迟鸿签她的时候,强令她戒掉。 略感遗憾地从口袋掏出一根不存在的烟,何风晚回忆着过去抽烟的步骤,点燃想象中的火机,仿佛真的听到火光擦亮的轻响。然而就在她把脸贴向两根并拢的手指,被尼古丁填充的满足近在眼前,眼风疾疾掠过不远处站立的人影。 看到江鹤繁的一瞬,何风晚满脸自得的窃喜还来不及收拢。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手,眼中有些一言难尽。 不是说他不烟、不酒还不女人吗?真巧,这三样她正好都占齐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有了一点报复性的快乐,冲淡了昨晚被冒犯的愤怒。何风晚顺势和他招手,笑道:“早上好啊江先生!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 江鹤繁凝着一张脸,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早上好”就转走方向。 谁会想到相邻两套房的顶层露台挨在一起?何风晚昨天上来看的时候,还以为空空旷旷的一大片全是她的呢! 瑞士人也没装什么防盗护栏隔离网,何风晚轻轻松松抬腿一迈就过去。 “没想到你真起那么早?我还以为他们随便说着玩的。” 兔子一样蹦到他身边,何风晚一边拿眼小心觑他,一边偷偷和他比身高。唉,还矮他半个头的样子。 江鹤繁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往旁边移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冷声问:“上次那笔钱还不能让何小姐满意吗?” 诶? 何风晚一下愣住。 “还有那身衣服,是值不了几个钱,但你转转二手,也够换个新包了。” 何风晚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我并没有看不起何小姐,不过既然我们能在这里‘偶遇’,就当作一次纯粹的偶遇好吗?” 说得足够委婉,但她听出来了,这是在拐着弯地质疑她,是不是上次那笔丰厚的报酬让她尝到甜头,才会处心积虑地布局,不远万里地跟来瑞士。 她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这男人怎么如此心口不一,之前明明还私藏她的照片,现在又暗示是她别有用心。但这一回,她没有发作。 “其实江先生怎么看我,是你的事。我昨晚喝了点酒,冲动了,扫了大家的兴,就当打个平手吧。”何风晚无所谓地笑笑,“行啊,纯粹的偶遇……我们就纯粹地看看日出吧。”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映亮了两人的眼眸。 何风晚被一些往事勾着,思绪飘到无远弗届,没有注意江鹤繁后来转头看来。他看着她不施粉黛的模样,金色的晨光映出眼角眉梢一丁点属于她那个年纪的稚气,是没有被她老练的语气和成熟的举止包装过的真实。 他心底落下一点柔软,这还是个小姑娘。 想起他一直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的故人,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也该和她一般大了。 * 成珠珠一气睡到日上三竿,吃过午餐后,懒猫一样躺在院角的木椅上晒太阳,就差把肚皮翻出来。 何风晚拉她起来,搭乘缆车下山,再沿步行山道慢慢往回走。 天空是彻骨的蓝,一片云也没有。 缓和的坡道只有她们两人,头顶上空偶尔有缆车驶过,黑色的影子大鸟一样飞走。大片的针叶林密密地延伸到坡下,往上是覆雪的岩壁,茫茫无尽的白色。 松风声浪涛似地盈了满耳,一两只鸟雀扎进草丛扑腾。 何风晚让一口气顶着,越走越快。成珠珠几乎跟不上,在后面直喊:“晚晚!你等等我!” “他也不想想,我连他真名都不知道,怎么对他处心积虑?我有那个本事,干点什么不好?”复述了早晨露台上江鹤繁那一番话,何风晚气鼓鼓地说,“本来我对他还挺有兴趣的!” 成珠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欲言又止地偏开脸。 何风晚说:“你有话就直说。” “其实不管谁来看,都会觉得你们这样实在太巧了啊!”成珠珠头头是道地分析,“就算来瑞士度假,一般不都是住豪华酒店,去景点观光吗?这个小莫村,也未免太冷僻了。更何况,江总并不是来度假的,是陪他们俱乐部训练。” “老实说……晚晚,你别生气,其实在我看到江总的时候,也以为你是冲他来的。” “不。”何风晚停下,“我哥哥以前来过。” 哥哥?成珠珠有些糊涂。 何风晚放慢脚步,看向山道上斜拉的人影,“哥哥曾经为了挣钱,给那些登山冒险家当向导,因为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靠近雪山,这样的向导大多都是了解地形气候的本地村民。没想到他也因此爱上了登山。他是怎么知道小莫村的,我不知道,但他和我提起过。所以我想等挣了钱,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 “哎!那不就是误会吗?你干嘛不和你哥哥一起来?” “他不在了。” “噢……”成珠珠慌张地顿足,露出不小心戳痛别人的懊悔,“抱歉啊。” “没事,过去很多年了。哥哥那时说会带我来,他既然带不了,我就自己来,当还一个心愿。” 成珠珠如梦初醒地大叫:“所以你也别怪江总啦!他又不知道!” 何风晚横她一眼,“你怎么老帮他说话?” “你知道我崇拜他嘛。”成珠珠吐吐舌头,哼哼着,“而且啊,你昨天晚上离开以后,林大哥他们都狠狠批评了他。” 何风晚眼梢一挑。 真稀奇,江鹤繁那样的人物竟会受人狠狠批评? 成珠珠看出她不信了,说:“你不知道吗,江总他待人有亲疏,对亲近的人一向很包容,对敌手才格外冷酷。” “这么说,我可以继续对他有兴趣啦?”何风晚笑颜重展。 成珠珠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连迭声地应:“可以可以可以!” “你那么兴奋干嘛?” “何止我啊!”成珠珠双眼堪比两只高功率灯泡,熠熠发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等着看他什么时候被人拿下!晚晚你加油!我压你的!” 人都是这样,摇摆不定的时候旁人撺掇几下,立刻就定了。 何风晚脑子里浮现出江鹤繁的脸,总一副从此就不问世事的样子,用流行的说法叫什么? 禁欲。 非常准确啊,还是个雏呢。 何风晚暗暗想着,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再一抬头,对上那双清俊的狭眸。江鹤繁和林熊一人一根登山杖,从后大步赶上。 林熊看见她,激动地挥手,“嗨!何小姐!” 一旁的江鹤繁在打量她。 他今天休闲扮相,猎装夹克与牛仔裤,一双高帮登山鞋。西斜的日光照来,上扬的眉骨倍添英气,高挺鼻梁一侧落下小片阴影,充满雕刻的美感。或许是何风晚心情好,怎么看他怎么面若冠玉。 “嗨,江先生!”何风晚热络地笑,“你们也是从山下走来的吗?” 江鹤繁没说话,林熊赶紧接住话茬:“我们不是从山下来的,本来打算走环线,但我犯了老毛病,就中途回来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林熊淳朴地笑,面露惋惜之色,“回来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就是两天都见不到何小姐了。” 何风晚惊奇:“要走那么久?” “是啊,刚才去镇上买了点药。多亏江老弟在,要不我连什么药都不记得。买完我们俩换身轻便的,再转回来。” 于是重看江鹤繁,何风晚心里涌起些即将小别的不舍与澎湃。 而他打量半天,得出结论:“你怎么不带登山杖?” 何风晚说:“这山路也不陡,带那个多麻烦。” 江鹤繁目光骤冷,“那是拿来保护膝盖的,防滑、防摔,还能借力。” 何风晚一听,眼中须臾盛满了桃花,脸上的娇媚起来了,忙着朝成珠珠挤眼,无声说着“看,关心我呢”。 “原来是个绣花枕头。”江鹤繁眼底恢复一贯的沉静,话中带上讥讽,“算了,荒山野岭的,何小姐自求多福吧。” 要是以往听他这么说,何风晚早就火冒十八丈了。 今天不一样。 不再是仅仅挂在嘴边的玩笑话,既然定了,就要认真对待。 江鹤繁说完刚才那番话,就带着林熊大步走远。何风晚盯着他快要没入弯道的隽逸身影,唇角微弯,飞快打起算盘。 ——不是怀疑我处心积虑地布局吗?要不我就试试,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 随即整理脑中乱成一团的,关于江鹤繁的线索,却片刻就感到了挫败,不甘心地轻咬下唇,毕竟对于勾引这回事,她也是第一次。 但她很快想起那个皮夹,信心又回来了。 那里面还夹着她的照片啊! 12.12. 夕阳的余晖散透了,建筑与街道反着莹白的雪光,淡墨天色下视野分明,夜晚好似迟迟不来。 高高低低的窗口漂浮无尽灯盏,橙黄与银白的光芒珍珠般散落,小莫村如童话中的少女一样安宁。 老远瞧见等在村口灯下的林熊,拎着保温壶,一脸热切地张望。看到何风晚和成珠珠时,笑容乍现,开心地朝她们跑去。 她们小看了这条山道,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 没想到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需要消耗更多体力维持热量。成珠珠走得精疲力竭,脚底发软,舌苔泛起焦苦的燥意,连说话的力气都稀薄。 何风晚还好,当模特不比这轻松,何况她还有长期健身的习惯,只虚虚喘着气问:“林大哥,你怎么来了?” “太冷了,给你们煮了红枣姜汤。” 林熊让她们坐在路边歇脚的休闲长椅上,拧开壶盖倒汤。他高大身躯遮住风的正面,削弱了风的威力,成珠珠一口气饮尽,伸手又要一杯,看去的眼里写满崇拜,说:“林大哥,你真贴心。” “嘿嘿。”林熊有些不好意思,粗糙的手掌地顺了顺被风吹乱的蓬发,“家里有个妹妹,知道你们喝这个能驱寒。而且何小姐这样牙……” 他面色一滞,静了下来。 牙什么来着? 江鹤繁那句怎么说来着? ——“她那样牙尖嘴利凡事总要占上风的,病倒了更难伺候。” 林熊回忆着,面露难色。 以他五大三粗的性格,断然不会顾及到煮姜汤这般细腻的小事。之前回到酒店,江鹤繁吩咐他去厨房找材料煮一锅,但别透露是他的要求。 他什么也没解释,叫林熊一头雾水。 林熊本来等在酒店,后来坐不住,拎着保温壶转到村口。此时朝何风晚上下一通打量,看她驼色羊绒大衣领口露出T恤的边缘,薄唇血色全无,他突然就明白了。想必江鹤繁与她在山道上相遇时,注意到她穿得少,看来对她确实关怀备至。 可既然交代了别透露,林熊只好生生咽回去,勉强地拼凑措辞:“……这样牙口不太好的,更需要注意保暖。” 何风晚双手捧着杯盖,小口啜饮,透过蒙蒙雾气笑眯眯地盯着他。 林熊这样一个粗枝大叶到扣子绷了不在意,老毛病犯了用什么药都能忘,一心扑在登山事业上的人,还有多余的心思匀给煮姜汤? 她不信。 但她没有表露,十分感激地与成珠珠灌下满满一壶。 辛辣甜味蹿过喉头,直落胃袋,暖意于五内游走。两人逐渐恢复了生气,林熊邀请她们去餐厅吃晚餐。 “一会儿吃完了带你们去攀岩馆看看。”一路走着,林熊热情地计划,“别看小莫村不大,因为有缆车直通艾格峰山脚,这里是登山者的栖息地。再专业的设备,村子都能买到。” 何风晚好奇地问:“只有登山的人才来吗?” 林熊说:“专业摄影师也有,包括其他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游客。毕竟这人少嘛。” 吃过晚餐,一行人去攀岩馆,是与寥落街面全然不同的喧腾。 数座形状不一的抱岩排列在大厅中,不规则的几何切面上布满彩色岩石点,指引初学者向上攀爬的路线。往里还有十几米高的岩壁,那是进阶高手的天堂。 一时间地上墙上到处是人,乱哄哄地笑闹着,景象有些杂乱。 馆内大灯小灯都开了,白炽光照点燃空气,温度便成倍的抬升。看客们逃脱冷空气的束缚,就有了蠢蠢欲动的心跳,纷纷穿戴齐整,扮演起飞檐走壁的蜘蛛侠。 连成珠珠也受到蛊惑,一扫徒步的疲累,哀声恳求想要试试。 何风晚拗不过,就答应了。 林熊自告奋勇地当起老师,指导成珠珠每一个步骤。何风晚抱臂站在一旁,看了片晌,不免有些无聊。 林熊过意不去,叫何风晚也尝试,被她推脱没那个臂力。 他为难地挠头,说:“我其实想回酒店拿换洗衣服,都已经备好放床头了。这有淋浴区,运动后一身的汗,能马上冲洗。” “哦。”何风晚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要不林大哥叫江先生送来?” “他睡得早,这会儿多半在浴室泡着。” “这样……”何风晚笑了笑,“那我帮你拿吧。” 林熊意外,连声说:“不好不好,这离酒店也不远,我走几步就……” “对呀,反正不远,我走不也是几步吗?”何风晚上扫的眼尾透着狡黠的光,“再说,我还得帮珠珠拿衣服,顺路了。” 不及林熊反应,她冲一脸懵怔的成珠珠飞个含笑的眼风,转身离开。 * 一进酒店,何风晚和几个玩闹的小孩差点迎面撞上。 老板娘急忙跑来赶走他们,向何风晚不住地道歉。这是一家家庭式经营酒店,传了好几代,老板娘少说年逾古稀,看着精神矍铄,已是满头花白,那些小孩都是她的孙子女。 何风晚的心早飞到楼上去了,看她端出长聊的架势,留下一串“不要紧”飞快开溜。 今早在顶层露台,何风晚把地形摸清楚了。 江鹤繁和林熊合住一间,就在她隔壁,两边顶层无碍地紧挨。 或许明白接下来,她要做一件不怎么正大光明的事,转过楼梯拐弯处,踏上走廊地毯的一刻,何风晚不禁放轻了脚步。 不是说江鹤繁在洗澡吗? 不是说江鹤繁还可能早早睡觉了吗? 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比这更方便何风晚对他的皮夹一窥究竟的时刻了。 反正不要他一毛钱,反正早在部门活动时皮夹就让他同事看光了。何风晚脑子里的想法层出不穷,不断为自己的行为做道德背书。 不,她就是要翻,不道德也要翻。 来到门外站定,何风晚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半天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动静。 这才记起刚才走得急,没找林熊拿钥匙。 她转而打起顶层露台的主意,震惊地发现通往隔壁阁楼的门根本没上锁。 都说瑞士犯.罪率低,可这样的安全意识也太不靠谱了。何风晚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大鹏展翅一样张开双臂,搭上旋转楼梯两边的扶手,悄声悄气地下楼。 眼看楼梯就要到底,她又开始为如何摸进房中犯难。 苦思半分钟,何风晚决定先猫腰露个头,探探外面的情况。 比露头更快的,灯黑了。 视野中房间的轮廓彻底消失,何风晚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所有活物一齐猝死。稍顷辨出从哪里传来清晰的水流声,极其微弱,像缓缓流动的山涧溪泉。 何风晚松了一口气,江鹤繁还在泡澡。 真是天助我也! 她迅速摸出手机,依靠屏幕点亮的一小片光徐徐前进。与自己房间相似的布局帮了不少忙,不消片刻,何风晚确定各处的位置,找到林熊口中整齐叠放床头的衣物。 既然这是林熊的床位,那么几米外靠窗的那张—— 干净床面不见一丝褶皱,被子折出棱角置于中轴线顶端,枕头压在上面,枕面放有同样叠好的衣裤。不过就是那身下午看过的夹克和牛仔裤,经他之手折出线条的严谨。 这么一看,林熊的那堆简直漫不经心。 何风晚握着手机端详,不断刷新对江鹤繁的好感,看来确实是军人时期留下的习惯了。这让她对为了搜查而不得不破坏衣物的形态,内疚了起来。 好在很快从夹克内层的衣袋翻到。 何风晚掂着手上的黑色皮夹,启齿轻笑。 然而一转身,她碰到什么,吓得扔掉手机,视野再次陷入一团密实浓稠的黑。 她没叫也没跑,一点一点静了下来。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曾千百次地造访她的梦境——那种向下看来,带有压迫感的视线。不是好奇,不是轻佻,像是一种等待,在等她抬头。 梦中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眼下这样面对面站在全然的漆黑中,瞬间唤醒了记忆。 但此时并非做梦。 于是何风晚屏住呼吸,试探地伸出手。 随即有了皮肤的温热触感,大片裸裎的起伏,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山一样坚硬。骨廓在手下蔓延,她脑中不由浮现明确的形状,像地理课上辨识大洲,指尖缓慢细致地描绘,随即认出名字。 他的颈、肩和胸。 皮夹完全抛诸脑后,何风晚沉浸在她的回忆里。 直至一小股潮热的吐息喷洒颈窝,耳畔传来江鹤繁沉冷的声音:“摸够了吗?” 13.13. 极冷又极轻的一声,羽毛一样搔过何风晚的耳根,她哆嗦着收回手,与他相隔的那一小块黑暗呼啦啦燃烧起来。 还在回味他堪比男模的美好肉.体,一侧厚重的帘幔唰地拉开。 银白月光流泻一地。 江鹤繁套上了衬衫,背过身去系纽扣。 见她还愣着,江鹤繁没什么耐心地问:“何小姐,不解释解释?” 何风晚不想解释。 她没空。 以往秀场后台人人都在赶时间,根本无暇对着男模流口水,眼下有个现成的,当然要先饱饱眼福。看他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长而笔直的腿,月光投下的阴影加深了轮廓。 可惜他动作太快,几乎一气呵成。 更可惜的,灯亮了。 何风晚不得不面对现实,双手往衣袋一插,靠墙闲闲地说:“林大哥要在攀岩馆冲浴,托我回来拿换洗衣物。” “真是热心。”江鹤繁环抱双臂,眼里流露一点讥诮,“所以我的皮夹也是他委托你?” “皮夹?”听他这样问,何风晚脸上笑意渐起,从衣袋掏出皮夹晃了晃,“你说是这个……”不等江鹤繁反应,她径自翻出那张照片,得逞的笑容圈圈扩大,“还是这个?” 江鹤繁的声音喜怒不辨:“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照片?” “你怎么知道我拿了皮夹?”何风晚反唇相讥,“刚才停电的时候,我就藏起来了,你不可能看到。除非是你故意引我过来,知道我对这照片感兴趣。” “何小姐很有想象力。” 江鹤繁神情淡漠,眼珠子转也不转,使得那淡漠无端多了一层不屑,使得何风晚的质疑像在胡闹。 他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那张照片怎么来的。上次的饭局,在场其他几位先生对何小姐兴趣非凡,拿着照片向我打听。我觉得这照片有用,就留下了。” 骗人。 可何风晚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找不出任何线索,心想他真是有一套,瞎话伸手就来。 于是她翻翻眼睛,问:“一张照片而已,能有什么用处?” “在某些特别的场合,挡住两朵桃花,何小姐的美颜还是足够胜任的。” 何风晚一下想起姜洲龄那次部门活动上吃的哑巴亏,确实有这个用,但依旧不服气地问:“那你可以拿别人的照片呀,为什么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拿过别人的?”江鹤繁像是听到笑话,走来站在她身前,低头平视她,“除了照片,还有戒指或是女人的香水,你并不特别。” 何风晚呼吸滞住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有着夺人心魄的吸引力,叫她恍惚。 连同他低头的动作,像要吻下来。而她如猎物目睹鹰隼冲向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听天由命。 何风晚仓惶地错开眼睛,气势已然矮去一截。 慌乱间,她又找到新的突破点,问:“林大哥送去的姜汤,其实是你的意思吧?” 江鹤繁眼里流露一丝探究的兴味,直起身,说:“何小姐果然聪慧,这样都能察觉。” “因为林大哥实在太好懂了,发生过什么全写在脸上。”何风晚不服气地提高了音量,“而这一点你肯定也知道。明明知道,却还这样做,说明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吩咐他,让我从他脸上发现。要不然,你直接吩咐厨房就好了,没必要多走这一步。” “没那么复杂,何小姐不是总对外宣称我关心你,那我现在就让何小姐知道,我确实关心你,不可以吗?” “你——” “不高兴?莫非何小姐对我感兴趣,是假的?” 这人平时闷得跟木头一样,如今竟把何风晚呛得哑口无言。她闭了闭眼,有些沮丧地说:“是真的。” “所以我好奇,不知道何小姐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江鹤繁双手揣入裤兜,站姿倜傥,眉间浮上一抹佻达,“别说那些烂俗的好话,到我这个年纪,早就不信一见钟情。凡事都有目的,何小姐的目的是什么?” “江先生真是自信,这么早暴露你的猜疑,要是我真有目的,岂不是打草惊蛇?” “那我倒想看看,你会对我怎么样。” 江鹤繁眸光清冷,像浸透了月色,要将她里外扒干净。 是啊,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对他压根算不上威胁。 “我不能对你怎么样。”何风晚长睫温顺垂着,唇角微微上提,端然见笑,“只想让你慢慢了解我。” 眼尾一拉长,她笑中就添上了媚色,几分沾了灵气的冶艳。 热忱盛在她盈盈的眼中,在细柔的暖黄灯光下晃动着,蛊惑他。一些情绪烟雾般滋生蔓延,包括何风晚袅娜地拾起掉落的手机,纤指勾过耳侧的长发,耳垂那一抹柔白在视野中招摇,每个动作都在撩拨江鹤繁的心。 “因为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不信一见钟情。”何风晚抱着林熊的衣物,一只脚迈出门去,嗓音如蜜,“晚安,江先生。” 何风晚说过许多真真假假的话,但这一刻,她没撒谎。 与他过招很爽快,哪怕输了。 江鹤繁看她顺手带上门,脚步在门外消失,空气中,她留下的香水味仍久久不散。 甜味的八月夜桂花,似少女流汗的脖颈。 比玫瑰适合她。 这么想着,江鹤繁接到楼焕的电话。 “先生,没有查到孙道然和何风晚在美国有任何联系。不过……”楼焕迟疑。 江鹤繁蹲在唱片架前挑选,“说。” “何风晚当年出国的机票,是孙道然订的。” 江鹤繁深眸微沉,“这么说他们以前就认识?” “是。” “那就查查何小姐出国前和他的联系。” “先生,你不会对她……” “不要多想,我亲手给自己套的枷锁,不会轻易解开。”江鹤繁取出瓦格纳那张《漂泊的荷兰人》,起身放入立柜上一台手提箱黑胶唱片机,“我就是想看看,孙道然派她接近我,有什么目的。刚才问了她,她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找答案了。” * 何风晚揣着甜蜜与惴惴,神色复杂地下楼。 甜蜜是为她确实萌发的感情,对江鹤繁的好感终于让“接近他”这件事不再无聊,有了些乐趣。而惴惴则为江鹤繁敏锐的直觉,他刚才的逼问,害她差点交了底。 不禁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兀自抚胸。 迎头碰上酒店老板娘揪着一众小孩子的耳朵,焦急地等在楼梯边,看见她下来,一劲地道歉。 原来那场停电,是这些小孩玩闹时失手关掉了电闸。 何风晚半蹲下,拍拍他们幼小的肩膀,温和地说:“我不要紧,但玩耍还是得注意安全。” “是是是!”老板娘歉疚地连声答应,“这实在是不该发生的事故,为了表示我们的歉意,明天赠送客人们早餐。” 成珠珠听说酒店提供免费早餐,破天荒地早起。挽着何风晚出门时,提及国内一家大牌杂志发来邀约,想采访她,写她的专稿。 何风晚问:“要等回国吗?” 成珠珠摇头:“那边问了鼎艺,鼎艺说你去瑞士了,结果他们正好也在。” “也在瑞士?” “对,他们是为音乐节过来的,听说你也在,非得采访你。哦,还有电视台,你还会在节目上露脸。”成珠珠嬉笑着邀功,“晚晚,事业慢慢步上正轨了,我这个助理还算称职吧?” 何风晚眼梢一挑,挽紧她,“称职!奖鸡腿!” “嘿嘿!” 说笑间,两人走到餐厅。 俱乐部的人三两一桌,江鹤繁是和林熊同桌。 何风晚与大家打过招呼,正要坐下,林熊忽然起身叫她:“何小姐,来这坐吧,我让你。” 除了低头在pad上划拨的江鹤繁,其他人无不带着戏谑的神色看来,换上一致劝说的口吻:“去吧!” 何风晚乐不可支地笑。 江鹤繁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他既然没有恋爱的经历,对女人的态度想必是点到为止,交代别人煮姜汤怕是头一遭。就连林熊这样的粗线条,也嗅出了不对劲,保不齐八卦都传开了。 这番较劲落在旁人眼中,和打情骂俏没什么区别。 所以谁说我输了?明明就是赢了! 何风晚谢过林熊,大摇大摆地坐在江鹤繁身边,毫不掩饰一脸的喜色,“早上好啊,江先生。” 这一次,江鹤繁抬头看她,同样没有掩饰眼睛里冷森森的“你又想怎么样”。 何风晚握着汤匙搅弄碗里的麦片,另一边手指绕着头发,语气活泼地说:“提高在你面前的出镜率,让你习惯我的存在。” 江鹤繁盯着她看一阵,确认她不是开玩笑,淡然地说:“请便。” 14.14. 早餐用过,两队人马就散了。 江鹤繁跟着俱乐部去环线高山纵走,何风晚则与成珠珠赴日内瓦湖东岸的小镇。 告别时,何风晚翩然走到江鹤繁身后,提醒他:“江先生答应带我去滑雪,可别忘了。” 江鹤繁正弯腰收拾登山包,停下回头看她,面布疑云。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是我是我!”一旁的林熊听到,忙不迭地举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何小姐想滑野雪,我说江老弟擅长,就帮你答应了。那会儿看你没异议,我以为……” 其实那天林熊只夸赞江鹤繁是滑野雪的高手,未做任何承诺。 “好,我带她。”江鹤繁没让林熊为难,单手拎起硕大的登山包,神色自若,“何小姐后天有空吗?” 好大的力气。 何风晚盯着他的手臂,冒出些不由自主的绮思,片刻才笑道:“当然有。” 转过身,她不忘向恩公林熊比个大拇指。 * 火车沿日内瓦湖畔疾驰。 何风晚脱掉大衣,搭了块浅色流苏披肩,懒洋洋地靠上座椅赏起窗外的大湖。 湖面无风,像块温润的翡翠。 连续数日的晴好天气烘得人骨头都松散了,阳光穿过车窗玻璃肆意泼洒,给何风晚向阳的半边面颊带来些毛茸茸的温度。 身侧的成珠珠低头在行程本上画画写写,忽然出声:“晚晚,听说那个姜洲龄也来了。” 何风晚眯了眯眼,嘴角牵出一线浅笑:“可别说她是为我来的。” “那倒不是,她是为音乐节来的。”成珠珠笔尖一顿,凑向何风晚,压低了声音,“这是个古典音乐节,赞助商是宝玑。姜洲龄来这就为攀交情,人家现在要走贵妇路线。” 何风晚在美国的模特经纪公司老板迟鸿与丈夫秦炜衡离婚后,姜洲龄就正大光明地住进了秦炜衡购置的一处金屋,事业一路高歌猛进。虽然迟迟不见秦炜衡有娶她的动静,但已经在为她迈向上流社会造势了。 成珠珠说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问:“晚晚,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她曾经是我室友,也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心绪牵动,何风晚双眼没了焦点,有些放空,“我们都喜欢钱,都梦想成功,所以走在一起是必然,绝交也是必然。我不后悔真心实意地对待她,现在同样也真心实意地讨厌她。” 这样说着,何风晚却未现怒气,转来的眼里蕴着些沉淀的味道。 她冲成珠珠笑一下,说:“珠珠,努力赚钱是真理,是绝不会出错的,因为攥在手里的钱永远不会背叛你。” 成珠珠推了把鼻梁上的镜架,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们傍晚抵达小镇,那时姜洲龄刚走,返回日内瓦的酒店。虽然不怵和她碰面,但能默契地避开不见显然更好,何风晚悄悄松一口气。 晚上八点,那家杂志社的记者约何风晚去酒吧,做些采访前的沟通。 伴随一段悠扬的钢琴声,舞池上方的宇宙球灯缓缓转动。一支三人爵士乐队弹奏起来,歌手被帽檐遮去脸,唱得一把惹人惆怅的烟嗓。 那位记者单刀直入,调出手机上的采访提纲,请何风晚过目。 因为何风晚接受媒体采访,有个原则——不提过去。这里的“过去”是指她去美国前的事,为此她对外抛出了统一版本:参加模特比赛拿奖,被国外的经纪公司相中,送去签约培训。 仅此而已,再多就不说了。 吧台边,何风晚和成珠珠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一条条确认,没什么涉及隐私的出格问题。 约好明早见面的事项,又扯些家常的闲篇,何风晚就带着成珠珠离开。 “那我们明早见。” 不知为什么,对方一脸客套,可看来的视线总有些阴恻恻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采访时,那位记者自作主张地临时追加一个问题:听说何小姐以前练过芭蕾舞,能具体讲讲吗? 何风晚的心沉了沉。 学跳芭蕾舞这件事,她过去只对姜洲龄说起。 于是她客气地笑:“很久的事了,不太记得。” 对方不依不饶:“我也知道或许是身高的原因,何小姐不再适合跳芭蕾舞。难道就不觉得遗憾吗?从芭蕾舞走向伸展台,这样大的变化,你的感受相信粉丝们都会有兴趣。” 何风晚哂笑:“这是姜洲龄告诉你的?” 记者脸上闪过尴尬,没同她打太极,直说:“我听说你们过去交情不错,姜小姐正好和我住日内瓦同一家酒店,就请她提了些意见。何小姐从没透露过往事,这种独家消息对读者很有吸引力。” 后来见何风晚总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索性祭出杀手锏,说:“何小姐,这次来瑞士的团队阵容不小,保证把你的大片拍得漂漂亮亮。而且,海市电视台的栏目组制片人也来了,那是我阿姨。”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见了底,他倒有几分兴奋,目光炯炯地看来。 明媚日光从沙发后的落地玻璃窗涌入,折射出一道迷离的七彩。何风晚身畔的矮几上,红宝石般的玫瑰花球锦簇,艳色仍输她一筹。 但她一动不动,有些入定的神态,像是遭遇难解的题。 那记者还想劝说:“何小姐,要不……” “不好意思,至少现在还不能说。”何风晚恳切地看去,“要不等到可以说的那天,我联系你,你还是拿独家。” “这……”记者眼中流露一抹玩味。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搪塞之词。 何风晚有些着急:“我保证。” * 连同采访和录制节目,一上午就结束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何风晚没辙。 记者最终没能拿到她的独家,所以大片撤掉,节目合作也只剩下一个祝福语镜头。临走时,他颇为忿忿地质问何风晚拽什么,不就透露一点往事吗?难道她是哪国民间的公主?未免太高看自己。 驼色大衣似风中的枯叶,何风晚不与他争辩,束起围巾匆匆离去。 这让成珠珠十分费解,途中几次想开口,都被何风晚阴沉的脸色挡住了。 “晚晚!你不要紧吧?”成珠珠小跑着追上她。 何风晚顿足,失笑:“为什么不跳芭蕾舞?身高会是最要紧的吗?当然是没钱继续学了。才十二岁,虽然确实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可还不是退出的时候。” 她长发随风拂过眼前,被吹得有些凌乱,瘦弱的身子前倾,像是随时都会跌倒。 成珠珠赶紧搀住她,轻呼:“晚晚……” “我那时不懂事,因为喜欢,非跳不可。但家里没什么钱,全靠哥哥一个人在外面挣。如果哥哥没死,我也不会去当模特。”说到这,何风晚哽着嗓子抓住了成珠珠的衣袖,“不给他独家,并不是我在故弄玄虚,我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先查清楚。” 15.15. 候车时,一群男生闯入何风晚视野。 一色的年轻脸孔还带有学院朝气,叽叽喳喳以不亚于女孩子的吵闹各抒见地,讨论去哪片雪场。听起来没有预订,完全是临时起意,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直至听到中文,何风晚便多扫去几眼,意外看见庞默。 那个四年前何风晚离开时,假装没在抹眼泪的小男生,身高拔出顶风的气势,身着银白色冲锋衣惹眼地立在人群中。他咧嘴露出牙齿,爽朗清澈地笑。 察觉到何风晚的视线,他下意识转来,愣了一秒。 头飞快转走。 然后再看来,眼里有些慌乱。 何风晚冲他招手。 庞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留下身后面露错愕的同伴。 “你怎么来这了?一个人吗?” 他语气载满十分的惊喜,到了脸上还剩六分,四分换上与刚才的爽朗全然不同的羞赧。 何风晚揽过成珠珠,弯起眼睛笑:“我跟朋友一起度假,顺便处理点工作。” 他瞥一眼面色不愠的成珠珠,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抱歉。” 庞默大三来瑞士做为期一年的交换生,途中辗转耽搁,延期三个月回国。回国前攒下几天小假期,便和同学约出来玩。 “这里雪季要等12月以后,但他们非要带我去高海拔的山区滑雪。”他说话不敢直视何风晚,总爱低头,直至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眸中透着期待,“何风晚,你现在去哪?” “这么巧?我也准备去滑雪。”何风晚靠上椅背,慵懒地眯眼。 期待瞬间点燃,蹿起雀跃的高温,他激动地问:“那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何风晚没说话。 庞默随即意识到,他唐突了,懊恼地低下头,重新酝酿措辞。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何风晚解释。 他没放弃,又问:“你朋友好说话吗?带上我们一起吧?我们都会滑,不麻烦的。” 江鹤繁好说话吗? 谈不上,也谈不上不好说话,他藏得很深。 总想让人欺负一下,看看他抓狂的模样。 想到这,何风晚满脸都是笑,便答应:“那好啊,他应该会同意。” 于是同行便顺理成章起来。 火车上,成珠珠还在为庞默的无视气恼,直问何风晚跟他很熟吗? 何风晚说,哥哥离去后,便一直受他女朋友的接济,与她来往频密。后来她在海市大学的美食街开了家面包房,而庞默双亲同为大学教授,就住那附近。 喜爱面包房草莓酱的庞默常去光顾,和不时上店里蹭吃喝的何风晚渐渐熟悉。 听说他成绩很好,那时还有交往中的同班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很快分手了。 何风晚去纽约后,庞默保送上了海市大学,到面包房勤工俭学做兼职。这事让何风晚听说,一度笑了很久。 明明是高知家庭的小孩,勤什么工,俭什么学。 成珠珠啧啧两声,伸长脖子去瞧那位没礼貌的优等生。他被人在桌下踢了一脚,立马反踢回去,却踢错了人,桌下几条腿热热闹闹地跳起了踢踏舞。 幼稚。 但他们不是真的生气,没多久就停下,笑得直喘。 笑脸倒还挺帅的。 成珠珠看去的目光有些眷念,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 返回小莫村已是夜间。 何风晚到达酒店的时候,正好碰上从攀岩馆回来的江鹤繁。 进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江鹤繁脱掉外套,穿一件深色运动T恤。之前的高山纵走没尽兴,他又去攀岩馆痛快地流足一身汗,任凛冽的寒风也没吹干。 颈上挂着毛巾,有透亮的汗珠滚落,连他看来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真奇怪,他没有任何气味。 上次何风晚闯进他房间的时候就注意了,正因为没有气味,才毫无防备地让他站到身后。 何风晚有些走神,眼中一片空茫。 江鹤繁迟疑地说:“晚上好,何小姐。” 何风晚怔了一下,拿手背掩唇轻笑。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小扇子似地簌簌颤动。 几天来坚持不懈地与他早晚安,结成了巴甫洛夫效应,反馈不错,他也会主动问好了。 随即眼尾上扬,她神情愉悦地说:“晚上好,江先生。” 江鹤繁说:“我们明早六点多出发。” “噢,我这边还要加几个人。” “几个?”江鹤繁并没多追究,开门见山地问。 何风晚眨眨眼,用手指比数,“五个。” “他们有车吗?” “已经租好了。”何风晚笑着睨他,“不会妨碍我们。” 她的肩不窄,可跟江鹤繁一比,还是小了一圈。 在他面前,何风晚不禁有了柔弱的自觉,总想一反伸展台上的高冷。 其实她细眉长眼,五官英气,但娇是骨子里的,媚是骨子里的,带一点孩子气的捉弄心思也是骨子里的。何风晚平时用练就的世故与圆滑将它们包裹起来了,一旦到了合适的人前,就总想露一露。 比如江鹤繁这样看似沉闷无趣,偏生得一副绝色皮囊,偶尔又会使点坏的。 而对于何风晚耍的小聪明,江鹤繁一一收进眼底。 却也没有办法。 他清冷面庞有了一丝松动,是无奈。 “好。” * 晨曦拨开云层,点燃雪峰之巅,一行数人在山脚下的小镇集合。 庞默换了身红色冲锋衣,照例只为何风晚开了滤镜,掠过其他人匆匆奔向她,大叫:“何风晚!我们一辆车!” 路边停有三辆越野车。 本来两辆就够了,但林熊识趣地多订一辆,还邀请了成珠珠。 何风晚略有为难地错开眼睛,想找江鹤繁求助,可惜他正在整理后备箱。 “你跟我一辆车吧。”庞默盯着她,眼里明晃晃的,“我知道我们五个人有点多,不然分两个去你朋友那,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了。” “这……不太好吧……”何风晚干巴巴地笑,不停回头。 可恨江鹤繁没有丁点觉察,像要整理到地老天荒。 庞默不气馁地继续劝说:“你朋友已经接受我们了,那彼此就都是同伴,同伴之间换辆车不困难吧?”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算了,等到了雪场再找他。 “那好。”何风晚捧着滑雪手套,跟在庞默身后,作势要上他的车。 没两步,颈间传来手指冰凉的触感。 后衣领被人提住了,将她捉小鸡一样挂着。 “她跟我走。” 江鹤繁的声音沉了两个音阶,未多做解释,淡淡罩了眼庞默就撤转。 庞默一瞬闭了嘴。 几秒后,脸上才又兴起些不甘。 闭嘴是下意识反应,他承受不住那样冷厉的视线。那绝非一轮年龄差的距离,是不容侵犯,是不可逾矩,是他还未抵达江鹤繁就已生倦的沙场。 何风晚瞧出庞默不开心,没来得及细想,安慰一句“没事啦,以后还有机会”就蹦了回去。 三辆车排成一列,依次出发,江鹤繁驶在最前头。 原本起了薄雾,行人像走在泡稀释的牛奶里,阳光照来后,才慢慢现了形。 连同尖顶的房子,曲折的街巷,整座小镇渐次苏醒。 街边花店迎来新客人,女孩子在白木方格的窗框里笑。窗框下的墙缝开着小丛紫堇,这花四季常开。花小,蓬蓬的绿意中缀满星星点点的明黄。 何风晚欢天喜地坐在副驾位上,眼睛高高低低地四处探寻。 江鹤繁端直坐稳,直视前方路面,身旁不安分的动静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瞟去,问:“你找什么?” “看看还有哪里偷藏了我的照片。” 像要印证自己的说法,何风晚伸出手,当真翻起手套箱,大言不惭地补充:“是不是很妙?比起只放皮夹,把车子房间还有办公室里里外外都塞几张,想躲桃花的时候保你从容不迫。而且啊,你既然挑了我的照片,就不能再乱拿其他女人的东西了,会让别人起疑心。干脆我大方一点,借你支唇膏?” 江鹤繁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后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何风晚忍笑,眉间的得意更盛了,有些肆无忌惮地张扬着。 论条分缕析地讲事情,她是讲不过江鹤繁,但要是把功夫下在这样零碎的细节上,他便逊色一筹。 因为他不屑,在他看来纠缠细节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耍嘴皮的花腔。而何风晚偏要这样同他耍赖玩花招,他自然没辙,还得时刻保持优雅的风度。 真是辛苦,辛苦。 良久,江鹤繁才说:“很妙,何小姐也是位妙人。” “谢谢夸奖!” 何风晚嗓音清甜似新鲜石榴汁,说罢就不再逗弄江鹤繁,扭头赏起窗外的风光。 其实刚才要她上车那段也足够细致侃一侃,但她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一旦得寸进尺,想必他又会端出上次那副“你并不特别”的架子了。 与江鹤繁交手的每一招,全让她清楚记在账上了! 越野车沿山道疾驰,窗外是宁静的大湖。偶有长风吹皱湖面,带起莫名而至的涟漪,拂过山坡上的树梢,掀动波浪的形状。 天空是明亮的蓝,宽阔少云。 车内暖意升腾,何风晚兀自解开围巾,脱去毛呢长外套,不经意瞄到江鹤繁心事重重的表情,便好奇地多看几眼。 “你和他们都认识吗?” 后知后觉才记起,“他们”是说庞默那群人,何风晚双手把长发拢到肩后,摇头:“我只认识庞默,剩下的都是他同学。” “和我们一起吗?” “是啊。”何风晚顿了顿,露出苦恼的神情,“不过他们那边有本地人,足够当导滑了,可能不跟我们一起吧。” “他好像很想和你一起。” 他? 突然又蹦出新的人称,何风晚拧眉想了想,猛然意识到这是在说庞默。 他该不会觉得碰到对手了吧? 不记得把庞默吓到噤声了吗? 她唇角随即勾出浅笑:“江先生虽然一开始不太情愿,但也守信来了,我总不能半道丢下你。” “如果你想和他们一起,我没有意见。” 江鹤繁脸上无风无澜,任何风晚瞧了半天,也没察出一丝端倪。 怎么又变卦了? 她当然不知道,出发前江鹤繁看见何风晚与庞默说笑,并肩立在薄雾中,只剩下绰绰的影,那样的画面很动人。因为她咄咄逼人的一面江鹤繁不喜欢,精明老练的一面他也不喜欢,而稍后冲破晨雾的阳光,抹圆了她脸上这些早熟的冲突,变得柔和。 随后意识到,那是她抵抗生活不得不采取的姿态。 与庞默这样的同龄人一起,她才会收起抵抗,流露属于内心的一面。 “但我跟定你了,江先生。”何风晚浑不在意地冲他笑。 16.16. 直至新奇感消失,崇山峻岭总也望不到头。 巍峨山体似蛰伏的巨兽,凝视久了好像还能听到呼吸声。大片裸.露的乌漆色岩壁,半山往上才覆有雪,黑白渐次宛若琴键。 何风晚看久了乏味,和身旁的闷罐一路无话,偏又起了个大早,于是哈欠连天地把褐色毛呢外套盖在身上,调整座椅慢慢仰倒。 长外套廓形挺括,垂感十足,衣摆下一双俏皮的平底短靴。她整个人扁扁地陷在座椅凹陷中,闭上眼,任阳光在脸上跳跃,泛着微微的红润。 江鹤繁观察沿途路况,视线偶尔掉落在那张桃花面上,不自觉地多看几眼。 如淡墨勾勒,端艳无匹。 却敛起了醒时的锋芒,亲和宁静的脸,温水一样轻触着旁人。 在他又一次借转弯的机会,“顺便”瞄去时,何风晚忽然开口:“你现在都学会偷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撤走视线已经来不及了,江鹤繁确认她没有睁眼,心想这女人真是个妖精。 他不放弃地为自己辩解:“我看你这一身,不是去滑雪的吧?” “到了雪场再换也一样。”晒久了太阳,何风晚抬手遮脸,侧身朝向江鹤繁,睁眼看他,“再有两天我就回国了,你能快点喜欢我吗?” 江鹤繁绷着脸,稍顷才问:“何小姐一向这么直接吗?” “不是的。”何风晚又闭眼,重新酝酿,“你别看我好像挺擅长揣摩心思,但这样猜来猜去很麻烦。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步骤,简单一点总没有错。” 江鹤繁不语。 “你不会觉得追求简单是没诚意吧?” 江鹤繁还是不说话。 何风晚坏笑两声,转着调子问:“还是说,你和我一样也没有谈过恋爱?江先生莫非还冰清玉洁……” 江鹤繁飞快扫来的眼里凝着一层冰凌,打断她:“无可奉告。” “别这样,虽说人心难测,和人有关的事不像学校试题那样只求天道酬勤,可我还是会全力以赴。” “何小姐,全力以赴的结局也可能是粉身碎骨,你不怕吗?” “怕啊。”何风晚手指勾住外套的衣领,含笑看他,“听说江先生生意场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就看对我会不会也这样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非常不理智。” “我没有寄托,我只是在赌。” “赌什么?” 见他好像有了探究的兴趣,何风晚却卖起关子不想说了。她嗤笑着仰躺回去,换了另一只手遮脸,嘟哝:“好晒。” 没多久,她的意识随车身晃动渐渐模糊。 何风晚睡着后,并不知道江鹤繁驶入了别的山道。 窗外的景致陡然换了面孔,坡面遍布高大松林,树梢层层叠叠挡住了阳光,她也随之垂手,安恬入梦。 倒是叫跟在后面的车分不清状况。 庞默年轻气盛,不停打给林熊,语气不善地问他江鹤繁怎么回事,不打个商量就改路线。 林熊拼命劝慰一定是抄近道,不会耽误。 放下手机,林熊照例第十八遍拨不通江鹤繁的电话,哭丧着脸转向成珠珠,说:“我都这么费心了,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啊?” 江鹤繁的手机在中控台上无声地呼唤,他瞥了眼身边酣然熟睡的何风晚,心想怕是少不了请客安抚后面的人了。 * 下午抵达雪场后,一行数人在游客中心办理登记,领取雪票和雪具。没带鞋的人,还要再去租鞋。 报名分组时,除了成珠珠和林熊,其他人都是野雪组。庞默和同学选了导滑带队服务,他问何风晚要不要一起。 何风晚说她和江鹤繁一队。 庞默看去的眼中夹着些不屑,嗤鼻:“他行不行啊。” 一旁的江鹤繁正在阅览大厅公示栏发布的雪崩信息,听到这话心里莫名涌上恼意,随即克制住,连头都懒得转,淡漠地说:“我有瑞士的单板教练证,导滑的资质足够了,关键还得看何小姐……” ——会不会拖人后腿。 何风晚听出他没说完的意思,在心里对他默默竖中指。 成珠珠抱着刚领到的雪板跑来,羞涩地说:“哎,都怪我还是新手,麻烦林大哥带我滑练习道了。” 何风晚笑眯眯地说:“你可要小心了,我学滑雪的第一天,摔得全身找不到完好的地方。那种感觉啊,和粉身碎骨差不多。” 说着,她睨向江鹤繁,与他看来的视线交汇一瞬。 “有那么可怕吗?”成珠珠面露惊惧。 而后赶来的林熊摆摆手,说:“吓唬你呢,摔跤不可避免,但学好了也不算难。你慢慢学,就当玩儿呗。” 转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野雪组在中心大厅集合。 出发前,庞默分发雪崩三件套与雪崩探测器,何风晚没用过,捧在手上好奇地打量,“我在北美雪场没见过这个。” “北美雪场的管理更周全,已经人工防控检验过了。这是阿尔卑斯地区的大雪场,规定了只要离开带标记的雪道,雪崩风险自负。”庞默眉间透着熟手的得意,语气倒是老神在在,“虽然雪场会放炮,或者关掉相对危险的山坡,但这种危及生命的事,该小心还是要小心。” 何风晚听他头头是道,又见江鹤繁正在电话预订山上的木屋,暂时没空,便让庞默教她使用雪崩探测器。 后来江鹤繁挂了线,回身看见庞默和何风晚低头凑在一起,不时笑着对望几眼,先前那股莫名的恼意又上来了。 这绝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江鹤繁揉揉眉心。 这样不妥,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于是他没说什么,甚至没去看他们,径直与另一个瑞士导滑边走边聊,一起搭乘缆车上山。 何风晚受江鹤繁冷落,也没在意,索性就与庞默同行,坐上同一架缆车。 纵使在北美雪场滑过许多次,何风晚还是被玻璃罩外的纯白世界震撼了。 茫茫的,起伏的,林立的。 雪原无声无息。 缆车驶过缠绕山腰的云絮时,何风晚有了穿云驾雾的实感,忍不住小姑娘一样时而捧起脸,时而挥舞双手,兴奋得哇哇大叫。 搭乘后一架缆车的江鹤繁在聊天的间隙,默默望去。 转乘两次缆车后,抵达空旷的雪道。很幸运,还是一条未经染指的粉雪坡道,百米落差。 江鹤繁和瑞士导滑商定,先进行全员熟练度检测,大家便兴冲冲地爬上坡顶。 及至所有人都准备好,导滑一声令下,何风晚第一个冲出去。 她雪杖用力一撑,眨眼腾空飞出两米多,身姿舒展,全速小弯,还来了两次高速飙弯。 风声呼啸着屏蔽了一切杂音,脚下的雪板与雪面高速摩擦,近乎飞翔的刺激叫她心悸。可惜有点短,很快结束了。 何风晚停下,回头朝坡顶的人挥动雪杖。 等江鹤繁最后一个滑下,她嬉笑着过去邀功,“怎么样?不会拖你后腿吧?” 江鹤繁隔着护目镜看她,不轻不重地“嗯”一声。 何风晚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淡,冲他比了个“耶”的手势,很快又被庞默叫走了。 检测结束后,瑞士导滑讲解路线,又针对刚才的滑行分别指出队员技术上的问题,做出示范。因为两队有重合的路线,他建议前半截大家一起走,不要分开。 重新上坡的时候,何风晚与庞默聊起哥哥的女朋友梁丛月,十年来她竟然没有再谈恋爱。 何风晚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庞默点头。 不过梁丛月的面包房自从改烤欧包,很受学生的欢迎,店铺规模扩大了一倍,还增设了下午茶区,多半没什么心思恋爱了。 话题无端沉重起来,两个人转而讨论哪款欧包好吃。 “必须是抹茶乳酪啊!不过我上次吃还是多久前来着……”何风晚一本正经地回忆。 突然身后传来江鹤繁的一声轻咳。 她扭头见他沉默地看来,便不明所以地走去,“江先生,有事吗?” 江鹤繁压低了嗓音,说:“你跟着我,就好好跟。” 不容何风晚反应,他兀自提拎她的背包,将她拽到自己身侧。 17.17. 视野余光扫见身侧那一抹亮红,老老实实挨着他,脑袋一点一点地不时转来,纳闷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江鹤繁垂目,无垠的雪地在脚下延伸,从护目镜里看去像燃剩的灰烬。 不是不懂口头承诺从来作不得数,该把她说的当成玩笑话,如风过耳,听听就算了,何况还没查清楚这女人接近自己的动机。可她说话的神情很动人,桃花面姣妍,连花瓣边缘都透着芬芳,像完整下在他眼里的蛊。 所以他不想让。 而自学生时代,江鹤繁克己复礼,兢兢业业践行着一个成功人士的自我修养。他常被视作无所不能,始终承受别人不断施加的额外重量,一面向他堆砌溢美之词,一面暗示他要懂体恤,懂谦让。可从来没人问过,他愿不愿体恤,想不想谦让。 好比这一刻,和一个小他一轮的男生计较有意思吗? 没有,但他就是不想让。 他不想再让了。 爬到坡顶,队员们要滑下另一侧。 阿尔卑斯的山势很奇怪,百米落差中埋伏大大小小的蘑菇(雪堆),不易发觉,要滑到底下才能发现,无端就错过了。山坡遍布苍松,枝桠累累垂垂披雪覆霜,江鹤繁与瑞士导滑商定穿行树丛的具体滑行方向,一旁的何风晚调整动作,充满跃跃欲试的欢欣。 庞默走过她身后,抱怨:“你回来也没去看丛月姐。” 何风晚躲过他幽怨的眼神,笑得没心没肺:“我刚回去忙着找房子,兵荒马乱的,等过两天亲自登门赔罪。” 一分神,她绊了一跤摔倒。 因为没有套上雪杖腕带的习惯,雪杖抛远了,雪板也掉了,何风晚坐在雪里挣扎,站不起来。 庞默好整以暇地欣赏她难得的丑态,遭到何风晚抗议:“帮帮忙好吧?” 他这才忍着笑,帮她拾起雪杖,把雪板斜插在雪地里。 露出雪板上的固定器后,庞默要帮何风晚除去雪鞋底部的积雪,但这一步要抱起她的脚。何风晚抗拒地缩了一下,说着“我自己来”低头清理。 麻利地穿上雪板站好,何风晚捕捉到江鹤繁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挪几步过去,仰头问:“你们商量好了吗?我都等不及了,什么时候开始滑?” 江鹤繁说:“他们开始了,我们就跟上。” 奇怪,为什么不能我们先开始? 何风晚满腹狐疑,可隔着护目镜,又看不出江鹤繁眼里的情绪。 她快忍不住了。 滑雪是有瘾的,体会过飞翔的感觉,一辈子都无法戒.断。 好在瑞士导滑很快冲下,庞默和同学紧跟其后。江鹤繁才刚滑出,何风晚已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从他身畔蹿出。 她驾着雪杖,身轻似燕,灵巧地避开树丛,却也没跟着庞默那队,暗自拐向不知什么地方,须臾没了影。 江鹤繁不得不赶紧跟上。 层层黑色的树影急速掠过,他盯着前方缩小的人影,突然闯入一大片纯白的空旷,先前的景色像遭抹平了一般。 平整的雪地上,何风晚俨然雪疯子附身,纵情划着弧线。前方再有十几米就是山崖,这是野地,没有任何标记,只有熟悉路线的熟手才能识出。 江鹤繁耳中一阵轰鸣,呼吸紧上来,全速追去,冰凉空气渗出细小的锋芒刺激鼻腔。 何风晚似有警觉,开始减速。 江鹤繁不虞有此,差点从后撞上她。 何风晚一个急停,大叫:“你偷袭我?” 江鹤繁摘下护目镜,直视她,训斥:“你再往前几米,就真该粉身碎骨了!” “我知道的,我都减速了。”何风晚不齿,“这样的地形以前滑过。” “别闹了。”江鹤繁眸色冷厉,“跟着我,是指不能超出我周围三米。” “……” “我让你滑,你再滑。” 何风晚不服气地翻翻眼睛,还想说什么,江鹤繁已起步。 她只能跟上,问:“其他人呢?” “走了。” “不是说同路的吗?” “我和那边导滑商量了一下,不同路了。” “不打个招呼吗?要是他们发现我们不在了,会不会担心?” 江鹤繁减速,围着她绕一圈,用雪杖往某处一指,说:“你还能赶上,想去就去吧。” 说完便不再回头,纵杖滑远。 其实早已打过招呼,说好他和何风晚从后绕去别的路线,不需惊动其他人。谁知她这么不识趣,他竟也有了怄气的心思。 她走了也好,或许他是该冷静一下。 随即从后传来滑雪的簌簌声,江鹤繁停住,一言不发地看着靠近的亮红色。 何风晚喘着大气,抗议:“你叫我不超过三米,自己又跑这么快!我怎么跟得上!” 呼出的白雾罩住她年轻的面庞,顷刻消散。 江鹤繁顿了顿,脱掉雪板,说:“我们爬一段。” 途中他一脸冷淡神色,拒人千里。何风晚不满,再次抗议:“江先生,能不能笑一下?你这么严肃,我的好心情都被吓跑了。” 江鹤繁只当没听见,表情如遇冰封。 其实对于她跟来,他是有点开心的,有点松一口气的释然。 但他自小习得喜怒不形于色,暂时改不掉。 * 不过,两人的关系总算有所缓和。 越过嶙峋的山石,他们爬到山脊上。江鹤繁指向一处,说:“那是森林保护区,不准滑,我们要绕开。” 扬手又指另一处,说:“那片断层,是雪崩垮塌的痕迹,我们小心些。” 何风晚不住点头:“哦。” 同时见缝插针地朝他猛盯一阵,腹诽他一定太吝于面部活动,才能迎着凛冽寒风也不见皮肤变糙。 跟着江鹤繁,何风晚滑过一片粉雪大坡,又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很是尽兴。 转眼便至午时。 江鹤繁带何风晚去缆车中转站休息,在避风处食用自带的三明治。 他脱掉头盔和护目镜,朗目清眉地端坐,吃相泰然,何风晚看着一下顺眼许多。她身后的尾巴摇起来,拳头攥成话筒的形状,递去:“请问江先生滑雪和登山多久了?” 江鹤繁看着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不紧不慢地吞咽。当何风晚以为他不打算配合,有些偃旗息鼓地收手时,他突然说:“九年吧。” 何风晚的胃口又被钓起,继续问:“能了解一下你登山和滑雪的缘由吗?” 江鹤繁手上的动作一滞,神情缓缓凝重,说:“十年前,我认识一个人,他是我见过最疯狂的登山者。他说,登山不是为了征服,是真切体会身为人类的渺小。” 何风晚随即敛起笑容,眼睛眯了眯,问:“原来有伯乐指引,那位伯乐与江先生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为什么不联系?” “他已经……”江鹤繁微怔,眼里流露困惑的神情,“何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哦,有点好奇啦!”何风晚眼梢一勾,脸上瞬间又洋溢起俏丽的风情,“就是觉得,江先生如今这么热衷,想必那位伯乐对你的影响很大了。” 江鹤繁放下三明治,往事兜头的沉重感袭来,但他没有表露,淡然地说:“谈不上热衷,养成习惯想戒掉不容易。他对我是很重要,我也对不起他,答应帮他找的人,至今没找到。” “那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江鹤繁没再回答。 何风晚一连串的追问,已经超过他心中好奇的标准,变得可疑。 几下解决了三明治,江鹤繁起身,说:“一刻钟后出发。” 何风晚横他一眼。 小气! * 两人坐缆车转至海拔三千米处,江鹤繁指着前方的长坡,说:“翻过那个垭口,滑下去。” 何风晚眼里满是蠢蠢欲动的兴奋,欢呼:“好!” 天空飘浮絮状的闲云,苍凉又寂寥,蓝得旷古绝伦。 极目之处皆是蔽天的白,风声时作时辍,拂去世上一切杂音。何风晚跟在江鹤繁身后,有些吃力地沿一公里的长坡跋涉。 翻越垭口的雪坡时不能再用雪板了,七十度的坡面愈发坚硬,要用冰镐挖出脚踩的浅坑。 照例是江鹤繁开路,何风晚跟在后面,惊叹轻柔的雪花经日照风吹的自然变化,积压出顽石的质地。 约莫五层楼高的雪坡翻过,视野随之开阔。他们爬到了海拔三千五百米处,远方是密密麻麻的峰峦,云遮雾罩,近处一壁空旷的斜坡赫然眼前。 江鹤繁戴好头盔和护目镜,转身叮嘱何风晚:“这一带都是新雪,危险性不知。你在这等着,我滑过去,你再滑。” 何风晚点头:“好!” 他随即出发。 身型俊逸潇洒,像白色大海上,一面抖擞的风帆。 然而滑出不过几秒,江鹤繁下方三十米处的雪坡裂开一道醒目的断层,他上方随即也出现,上下拼成一块不规则的四边形,整块区域轰然塌陷。 何风晚僵了僵,真的遇上雪崩了。 18.18. 小时候和哥哥看电视里的雪崩镜头,何风晚为那样磅礴的气势震叹。 雪体剥离了附着的坡面,以摧毁一切的狂暴轰轰疾驰,似海面掀起的千顷巨浪,堆出浩渺烟涛。那是无数殉难者死前最后见到的画面,铺将在何风晚眼前,穷尽语言也道不出的壮丽。 可当她亲眼目睹,壮丽荡然无存。 她感到恐惧。 江鹤繁的身影缩小为视野中一个黑色的点,头顶便是奔涌而下的涛涛雪浪,随时都能将他吞噬。 何风晚腿软,双手撑住雪杖,扯着变调的嗓音大喊:“江鹤繁!快跑啊!快跑!” 凭仅存的理智,她拼命回忆欧洲雪崩规模的分级,长度和体积的裁定,估算眼前这场灾难的破坏性。于是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的点顷刻间没了影。 应该是场小雪崩,雪势还未抵达坡底就静了下来,全程不及一分钟。 但人没了就是没了。 何风晚彻底慌了神,支着雪杖滑去。 害怕见到江鹤繁遭雪深埋的惨况,但她仍全速前进,她还记得搜救步骤,必须争分夺秒。 慌乱中丢了护目镜,何风晚盯久了雪面,白亮反光刺激眼泪落下,须臾风干在皮肤上留下细小尖锐的麻痒与疼痛,随后变成真哭。 “江鹤繁!”何风晚滑至雪崩发生的区域,双手合成喇叭,放声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嘶嚎的风声,回忆印象中他最后出现的位置,何风晚立即按江鹤繁教她的方法搜救,从背包取出铲子挖雪。 不过最早教她搜救的,是哥哥。 那时何风晚才十岁,背过身去坚决不看,气鼓鼓地问:“你也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去?” 哥哥布满粗茧的大手温柔抚摸她的头顶,笑眯眯地说:“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只有这一件。我已经被征服了,凡是去过峰巅的人,都会一再地踏上朝拜的路。” 这真是太不浪漫的说辞,完全不能打动年幼的何风晚。 去国外登山不但费时费力,一次旅途就要付出几十万的开销,是何风晚清贫的家境不能承受的。武馆出身的哥哥后来不知结交了什么人,远赴非洲为私人保安公司工作,成为刀口舔血的雇佣兵。 毫不意外地死在那。 何风晚直到今天也无法理解,不止一次埋怨哥哥是个傻瓜,所有轻视生命的人都是傻瓜。 包括眼下不知埋在何处的江鹤繁。 “江鹤繁!你这个混蛋!” “你要敢死在这,我非扒了你的皮!” “我说到做到!还要放干你的血,剥光你的肉,让你就剩一堆骨头!” “……呜呜。” 混着断断续续的抽噎,何风晚哭出一副沙嗓,她瞪着通红的双眼,脸上有了发狂的表情。跪倒在雪地上,她双手合力紧握雪铲,很快刨出坑。 雪质干硬,一点不比铲土轻松,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头顶上方蓦地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挖的地方不对,我要是被埋了,该在你后面两米的位置。” 何风晚愕然抬头。 江鹤繁侧躺在一块岩石旁,周身被明亮的阳光勾出一圈温暖的毛边。 抹了把泪,何风晚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几步,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才终于看清他低下眼睫,狭眸匿在阴影里,光线便跳上了颧骨和鼻梁,整张脸触目惊心的英俊。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何风晚不争气地心跳隆隆。 江鹤繁见她一脸愣怔,贱嗖嗖地叹气:“没让何小姐实现扒骨拆皮的心愿,不好意思。” “混蛋!” 何风晚回过神,羞愤交加地猛扑过去,朝他抡起手臂,那发狠的神情似要和他你死我活地打一场。 却忘记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力气都耗尽了,才站起就是一阵大脑缺氧的眩晕袭来,她两眼发黑地往后倒。 江鹤繁伸手去捞,没想到被她拉着一起摔倒。 两人一道往坡下滚了几米。 何风晚睁眼,江鹤繁的脸近在咫尺,这才发现始终被他完好地护在怀里,半点没磕到。 他深眸温柔地一开一合,太近了,连剃净后泛青的须面,那些稀疏却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都看清楚。何风晚面向他的脖颈和脸颊烧起来,皮肤下血液亢.奋地流动。 她推了推,没推动。 不得已,喉咙挤出微弱的抗议:“你……” 江鹤繁这才松手。 顾不上数落,何风晚背向他脱掉手套,捂脸散热。毕竟顶着大红脸和他争执,实在太没气势。 却不经意瞄到他轻轻抖动的肩膀。 他居然在笑! 何风晚怒吼:“喂!你笑个鬼啦!” 江鹤繁随即缓了缓,说:“不是你让我笑的吗?” “我——”何风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凶着脸,“我没让你现在笑!” 江鹤繁索性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眼前的何风晚一张脸皱巴巴的,泪痕斑驳,看着惨极了。 她赶紧偏头,音量明显小下去:“看我干什么?” “等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该笑。” 可恶! 何风晚气急败坏地大叫:“现在不许看!也不许笑!” 身后便真的没了动静。 及至情绪平复,何风晚之前萦绕心头的那点难过也散去了。 江鹤繁这才又开口:“这是小型的松雪塌陷。刚才那块积雪下藏有空间,我的滑动造成额外负载,坡面受力引发了塌陷。”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还好运气不错。我冲过雪崩区,躲在岩石旁边观察有没有后续的塌陷。看着阳光不错,就顺便躺下,然后听到何小姐的声音。” 想起刚才的惊慌,何风晚生气地说:“没事就早点出来露个头很难吗?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这样叫别人担心真是……” “对不起。”江鹤繁诚恳地垂目。 何风晚无措地张张嘴,他低眉顺眼地率先缴械,这下再生气就是她的错了。 算了,反正刚才摔倒的时候,他也帮了忙。 何风晚整顿行装,重新穿好雪板,漫不经心地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 * 下山的一路,两人都没说话。 何风晚看向地上蜿蜒的两道人影,时而重合,时而分隔。 想起被他抱在怀中的景象,何风晚乱糟糟的脑子像往火中加氧,呼地蹿出冲天火舌,舔尝她心底的冰原,痒痒的。 她识得出江鹤繁眼里的兴趣。 怎么也算十八岁就开始混时尚圈的人,她经历过一些声色场所,能辨别这样的兴趣是哪一种。如他们第一晚的相见,她诱人的醉姿勾出他的欲.念,那时就晓得,江鹤繁也是正常男人。 所以哪怕回国后,他们交集不再频密,她也有把握收了他。 这么想着,何风晚不由得脚步轻快,嘴角挂着一点稳操胜券的笑,没让江鹤繁看见。 全然忽略了与他对视时,明明是她更快地沦陷。 下午五点,江鹤繁和何风晚一同搭乘缆车下山,前往预订的木屋,与其他人会面。 19.19.(捉虫) 木屋不大,预订的游客涌入,挨挨挤挤地围桌而坐。 长条餐桌铺有洁净的白色台布,杯盘刀叉一应齐备,雪白瓷盘里放着叠好的毛巾。两侧的角落各一盏瘦瘦高高的落地台灯,暖白色灯光寂静,如那个宽厚有力的怀抱,护人心安。 何风晚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脱去外套,抚上温热的颈望向窗外,没去参与身旁哄哄的笑闹。 细柔光线自她头顶倾下,毛衣领口现出半边锁骨,弱不禁风的瘦。 与雪坡上呼声震天的气势相去甚远,想不出那副身板还能爆发如此巨大的能量。 江鹤繁看了一阵,注意到成珠珠不时觑来的八卦目光,随即掉过眼睛。 成珠珠被他发现,吓了一跳,哭丧着脸向何风晚求救:“晚晚,江江江……江总今天心情,他心情还不错吧?” 何风晚闻声看向江鹤繁,他正被林熊拽着闻酒味,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嘴角拉直,满脸的一言难尽。 不由想起他的笑。 她点头:“应该挺好的。” 成珠珠心有余悸地灌下几口啤酒,说:“今天林大哥临时有事,教我一会儿就走了。我还没学会呢,好绝望啊!结果中午的时候庞默来了,教的还不错,人也超有耐心!不过,他不是和你一起上山吗?” “本来和我一起,但是有些人不让。”何风晚笑着支起下巴,转向另一边。 与同时看来的江鹤繁视线相触。 一瞬分开。 苍茫暮色于窗外半山合拢,山巅附着的皑皑白雪反着嫣红的霞光。窗上贴有雪花图案的贴纸,屋檐下围着长串的星星彩灯,灯影闪烁流溢。 江鹤繁与何风晚对那场小型雪崩,始终默契地缄口不谈。 他们分坐长桌两侧,隔着重重人影,也未曾搭上一言半语。 但彼此的存在,前所未有的强烈。 像是一同叫了份鞑靼牛排,一同点了份蜜瓜沙拉,一同退出明天计划的巡山。因为留了心,所有巧合便顺理成章地隆重起来。 当众人还懵然不觉,他们已用被灯光烘暖的视线,在桌上肆意地互追互逐。 何风晚侧过头,手指轻抚拉长的颈线。她优雅的天鹅颈如濯净的细瓷,光照下尤其动人,可惜光线探不进领口,只留下一小片阴影,诱人坐立不安。 长眼倏尔一闪,她眉梢,她唇角,她指尖,柔情蜜一般流淌。 江鹤繁眼里的温度一点点抬升,很快受不住地移开目光。 想到他此前从没这样专注地看过哪个女人,没将她们放在眼里,总一副心冷如铁的样子,何风晚就无比快活。 一快活,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后来被谁搀进房里的,何风晚不记得了。 凌晨四点,手机嗡嗡震动着将她拖出梦境,何风晚睁不开眼,锁着眉头想直接挂了它,却意外接通了。 “……喂?”她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这么多天没联系,你不会真玩爽了吧?”线那头是孙道然。 何风晚顿时清醒了,低声嘟囔着“你等等”掀开被子。 * “我已经非常小心,尽量从他的话题导入,但他还是警觉地不愿多说。”二楼阳台风急,何风晚有些烦躁地踱步,裹紧了大衣,“而且他知道我有意接近他,叫他开口的几率就更小了。” “他喜欢你吗?” “……诶?”何风晚怔了怔,脚下一顿。 “当初说好了,我帮你制造机会,让他尽早喜欢你。你这么人见人爱,江鹤繁也不能例外吧?”孙道然干巴巴地笑,“等你拿到你要的真相,我拿到我要的东西,不是皆大欢喜吗?也不枉我栽培你这么多年。” 栽培?就买了一张机票,联系一家快倒闭的经纪公司,从此再没管过她,任她自生自灭。 直到去年她境况好转,突然又来找她。 是没想到弃子又有了利用价值吧? 何风晚冷笑:“孙老板大恩大德我何风晚没齿难忘,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帮你查出那笔钱的下落。” “哈哈,好。你也不用担心,老话说了,淹死的向来都是水性好的。就是知道你接近他,才会轻视你。”孙道然似乎在抽烟,传来轻微吐气的动静,忽然想起什么,嗤笑,“不过你可别自己栽进去了。” 何风晚翻翻眼睛,转向背风处,咳嗽一声:“别小看我。” “行,我不小看你。”孙道然悠然感叹,“我是真想看看,知道爱上的女人其实别有所图,他会有什么感觉?哈哈!” “是啊,我也想看看,知道一直奉为上宾的兄弟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他会有什么感觉?” 孙道然没说话,迅速挂了线。 何风晚彻底醒了,回去一时睡不着,便站在阳台上远眺模糊的山影。 万籁俱岑,大衣下是她伶仃的脚踝,急风吹起她的长发,细条条的人影有些凋零的意味。随风携来的湿凉细针一样,在她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尖锐的疼痛。 “何小姐,早上好。” 江鹤繁走上相邻的阳台,看见何风晚,同她自然地打招呼。 何风晚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有些吃惊地问:“江先生,你又这么早起?” “习惯了,一向这么早。” “那要是你以后的女朋友是夜猫子,不就和你有时差了吗?” 江鹤繁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嘁,还真是不好套话。 “那不打扰江先生观赏日出的雅兴。”何风晚打了个哈欠,佯装睡意来袭地揉眼,“刚才让珠珠的梦话吵醒了,起来吹吹风。我呀,和你可不一样,我就是夜猫子。” 语毕她转身离去。 没有看到江鹤繁注视她离去的身影,抿唇笑了下。 回想雪山上,她咬牙切齿地叫他名字,远比单调的“江先生”生动。 女朋友? 他以后会有女朋友吗? 如果爱情让人快乐,那怎样才能不把每一次的快乐,视作一场罪过? 等何风晚走远,江鹤繁拨通楼焕,问他对何风晚的调查。 楼焕说:“孙道然除了赞助何风晚去美国的机票,还为她联系了一家经纪公司,虽然没多久就倒闭了。头两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直到去年恢复见面。” 江鹤繁静静握着手机,半晌才问:“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先生……”楼焕讶然。 以江鹤繁一贯的态度,是不屑于关注这样八卦的感情细节。 但楼焕必须回答,他说:“看起来不像,孙道然的花.边新闻一直没断过,与何风晚每次见面都很短暂,应该只是简单的资助人。” 江鹤繁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轻叹:“行了,我知道了。” * 两天后,何风晚和成珠珠在小莫村与大家告别,她们要回国了。 林熊抓紧最后的机会跟何风晚合影,俱乐部其他人纷纷倒上红酒,要再碰一次杯,几天的相处让彼此都有些不舍。 唯独江鹤繁立在壁炉边,垂眸不语。 他长腿笔直,半张脸匿在暗处,表情晦明不辨。 何风晚放下杯子,走近他,笑眼盈盈,“江先生,哦不,下一次见面兴许就要称呼江总了。我是鼎艺新签的模特何风晚,有机会请多关照呀!” 她当然没忘,江鹤繁是鼎艺的大老板。 “祝何小姐一切顺利。” 即使面对面站着,江鹤繁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也叫何风晚看不懂。 就像随口打一个例行招呼,他眉目淡然,说完就绕过她上了楼。 成珠珠看到了,靠过来怯怯地问:“晚晚,我怎么觉得江总好像一点都没变,对你还是很冷淡呢。” 何风晚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处,撇下嘴角,无奈又不甘心地叹气:“难度真是不小。” 不过在之后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旅途中,成珠珠顾不上感叹江鹤繁的寡言,没完没了地夸赞其庞默。夸他滑雪的技术有多高超,说话如何温柔,教学如何耐心,考虑如何周全。 何风晚一眼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他一直在我嫂子店里打工,回头你想见他,常来玩就是了。” “一直都在吗?” “是啊。”听她这么问,何风晚才发觉,庞默在面包房干了五个年头,比一般兼职做事的长情太多。 成珠珠开心地抱住她,神情雀跃:“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你顺便帮我挡挡,不然太明显了。” “我也去?不用工作了吗?” 成珠珠面色黯了黯,语气低沉了下来:“晚晚,实话告诉你吧,除了半个月后的比赛嘉宾,你暂时没有任何工作。上次提到的广告,也还没有着落。” 何风晚露出浅浅一抹笑意,安慰她:“那就是再休半个月。没事啦,我可以养你。” 反正一早做好了受冷遇的打算,谁叫她在国内没根基。 成珠珠倒是感动得斜靠过去,一劲地蹭她肩膀,哼道:“……没事的,我自己有存款。”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下飞机,成珠珠就接到经纪人打来的紧急电话,说何风晚已经通过国内三个品牌春夏高定系列的Casting(面试),准备亮相中国国际时装周。 被从天而降的美梦砸中,成珠珠目瞪口呆地忘了反应,直到经纪人挂了线,听筒里只剩忙音,才终于哆哆嗦嗦地开口:“晚晚……没事了……这次,真的没事了。” 虽然不及四大,但同样会吸引国内媒体和时尚圈的注意,曝光丝毫不差。 从她语焉不详的复述中听出大概,何风晚一脸茫然。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通过Casting了? 成珠珠欢呼:“这有什么,肯定是公司看出你的价值,看上你了呗!” 这话让何风晚愣了愣,不知怎么,想起走前和江鹤繁的告别。 她嘴角缓缓勾起。 保不准……还可能,是公司老板看上她了。 20.20. 刚下过一场雨, 空气冷而潮湿。 夜晚的机场巴士上, 一群人困乏交加,昏昏欲睡。 窗外路灯一影一影地掠过, 地面的水洼弥散斑驳的光亮, 充满冷色调的肃杀。 坐在最后一排的何风晚收回视线,注意到身旁的男人低头看杂志,翻页时偶然露出了封面人物:江鹤繁。 笔挺的深灰花呢西装,白衬衫的领子浆过后有了锋利的线条, 没有系领带, 江鹤繁双手揣在裤兜里。他没怎么笑, 微微抿着唇, 闲然站在漆黑的背景中,脸孔经光照有了立体硬朗的轮廓, 表情又低调地收敛着。 非常吸引人。 不过匆匆的一瞥,没看清是人物周刊还是财经周刊,何风晚下意识靠过去, 对方警觉地扫来。 “不好意思, 看着像一位熟人, 有点感兴趣。”她弯起美目, 甜声询问,“可以借我一小会儿吗?” 不算个为难的请求,身侧递来杂志。 正好就是江鹤繁的人物专题, 摊开的版面上印有他的跨页照片, 被细小的文字包围着。标题硕大惊人——不断攀登的怪物:亿万富翁投资人江鹤繁。 ——从两千万美元到两百亿美元的资产管理规模, 作为中国最成功的投资人之一,江鹤繁代表了国内新兴创业家阶层。江氏资本以40%的平均年回报率,正在全球寻找更多的机会。 何风晚歪着脑袋,一时想不出两百亿美元的概念。 后续采访夹杂不少专业词汇,她有些看不懂,但江鹤繁板起面孔的正经仿佛就在眼前,忍不住轻笑出声,惹得借杂志给她的男人频频看来。 好在末尾刹住了车,问起他的私人生活。 他答得简明扼要:早睡早起的作息是从军人时期留下的,热衷户外运动,喜欢干净素雅的风格,待人待事热忱直接…… 等等。 何风晚嗤鼻,热忱直接?真是敢写,就没见过比他更闷的。 于是当即拿手机拍下,想发给他,揶揄他。 这才记起没有添加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与他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雪山之行就像个美梦,现在梦醒了,她落地回家。 * 转天早晨,成珠珠睡眼惺忪地起床,路过客厅时停住。 何风晚在普拉提床上劈一字马,面朝落地玻璃窗仰头,双手向后伸展。方格窗框不时扫上细密的雨珠,凝成小股落下。 她身畔的小音响放着乔治·巴兰钦的《小夜曲》,这是一出芭蕾舞剧,音乐根据柴可夫斯基的《C大调弦乐小夜曲》改编。 何风晚雕像般静止,正回忆一个用八拍完成的慢动作。 可惜太久远,想不起来了。 倒也没觉得伤感,结束运动,转身看见呆望她的成珠珠。 何风晚抓起毛巾擦汗,问:“早餐都在桌上,你怎么不去吃?” 成珠珠捧着脸说:“晚晚,其实你也很自律,不管是作息还是饮食,包括一些日常习惯。可为什么你在江总面前,总要装出生活混乱的样子呢?” “反正他们那样的人就是这么看我的,干脆坐实他的想法,省去解释了大家都轻松!”何风晚揽过她的肩,轻快地说,“走走,吃完早餐陪我去试衣。” 不是的。 何风晚想,让他误解,只是方便将来大家散得干净利落。本来就没有怀着爱的初衷,那么伪善做什么? 然而就算带着这样的觉悟,在去品牌工作室的路上,何风晚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便利店买了那本财经周刊。迅速塞进包里,没让成珠珠发现。 今天去试衣的,是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国内品牌S。去年被收购后,S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重塑。老板接连从纪梵希和蔻依挖来设计师与创意总监,一度成为微博上的热门话题。 这是换了掌门人的S首次发布新的早春系列,秀场设在海市饭店。那里既是本市地标性建筑,也是国内顶有名的五星级酒店,规格相当高。 各路媒体翘首以待。 成珠珠兴奋得喋喋不休,直说:“晚晚,这场还有不少国外的超模参加,听说很难进,你真是运气好哎。” 据说收购S的老板是某二代,不差钱,开给模特的出场费不低,便水涨船高地引来各路英豪。 何风晚坏笑:“是啊,谁叫公司看上我。” 通常品牌方选中模特后要进行试衣,尝试不同造型的衣物设计,如果不合身就需修改服装。 而参加今天的第一次试衣,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走这场秀,只有进入走秀前几个小时的彩排才作数,那时就要确定模特们的出场顺序。 过去何风晚遍尝“前一秒喜悦后一秒失望”这样坐过山车式的心情,直至去年的春夏四大时装周,她以41场秀获封亚洲秀霸,才算真正杀出重围。 成珠珠对何风晚信心十足,连鼓励都不用多说。 她们到的时候,工作室来了不少人。 沿墙放置两排可移动衣架,两个身材高挑的模特穿上尚未完工的连衣裙,设计师助理帮着拿大头针固定衣料。房间另一边,姜洲龄掩唇笑着,和卓蓝窃窃私语。 何风晚心里冒出“冤家路窄”四个字。 想装看不见,已经来不及了。 “晚晚。”姜洲龄挽着卓蓝的胳膊,朝何风晚施施然走来,“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 何风晚笑着说:“是啊,我也很遗憾。” 姜洲龄脸色微变。 这态度摆明了不愿陪她演戏。 倒是对她们那段往事一无所知的卓蓝,为见到何风晚由衷的高兴,伸出拳头,“来。” 何风晚与她碰拳。 卓蓝束起半长发,刘海遮去一只眼,翘起一边嘴角笑道:“我跟洲龄在电影发布会上碰到,就约着一块儿来试衣。” 电影发布会? 何风晚想起,这说的恐怕是为她拿下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的那部文艺片,这和姜洲龄有什么关系? “我和陈导是老朋友了,客串了一个角色,他们请我过去玩。”姜洲龄看出她的困惑,简略解释,随后叫走卓蓝去找设计师,把何风晚晾在一旁。 卓蓝回头,无奈地向她耸肩。 何风晚不在意地笑。 联合别人孤立她这招,小学生的把戏,她一向独来独往,没感觉。 倒遗憾卓蓝这个值得交心的人,先被姜洲龄拉走了。 何风晚很快试好,接连两套成衣都很合身,华裔设计师的中文不太流利,与她用英文说了好一阵。这才得知,她这次入选确实是卖高层的情面,设计师对此不满,今天本来没多少信心,看何风晚试衣的效果才总算松口气。 确定服装后,成珠珠帮何风晚拍下参考照片,等彩排那天对着照片领衣服,避免出错。 * 回程已是傍晚。 成珠珠带何风晚去中心商业区吃蒸汽火锅。 石锅上层的蒸盘铺新鲜的海鲜,底层放生米和生排骨。高温蒸汽循环,生米变滚粥,海鲜渗出的鲜香汁液混入粥里,逐渐入味。 等待干贝蒸熟时,成珠珠问:“晚晚,你还认识他们品牌方的高层吗?” 何风晚还在看菜单,闻声一怔,“嗯?不认识啊。” “我听你们说,你是高层介绍的。” “这就不清楚了,谁猜得透高层的心。”何风晚笑着,忽然想起谁,状似无意地问,“珠珠,你知道江氏总部在哪吗?” “就在那——” 没想到成珠珠抬手指向窗外,说:“看到没,那栋最高的就是江氏总部,听说江总顶层的办公室超级大,视野一流。” 何风晚仰头望去,慵懒地眯起眼。 落日余晖泼出瑰丽的橘金色,彤云游弋,高耸的摩天大楼冷如寂寞梧桐,底下是不熄的人间。 此时,那栋大楼的顶层办公室,大班桌前的江鹤繁沉默看向几米外的动静——孙道然脱了鞋,将自己甩进真皮沙发里,哼哼唧唧地抱怨江鹤繁没意思,他都跟那帮狐朋狗友约好了,大家晚上一起出去。 临到头了江鹤繁要加班? “加班这种事让底下人去做,你当老大就要有的放矢。”孙道然不满,骨头散了架似地,赖着躺在沙发上抗议。 江鹤繁起身,走向落地窗。 夜色下雾一样,太阳移动着光影投降,躲在遥远的云后。城市灯火滚烫,有了翻江倒海的意图,誓要编织星河灿烂的幻梦。 他眉头轻锁,缓缓出声:“我们改天再约。” 语气不容辩驳,孙道然便不好强人所难,长叹:“你这样压抑自己,跟做和尚有什么区别?那人又不是你杀的,心结拧了十年还没解开,我真是服了你。” “不是我杀的,却死在我面前,还是为我而死。有区别吗?”江鹤繁转身,面孔匿在暗影里。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不愿话题变沉重,孙道然一跃而起,光脚踩到江鹤繁面前,嬉皮笑脸地说,“那你也别总让楼焕那小子占便宜,我帮你挑的哪个不是极品?” 像要佐证说法,他调出手机视频,洋洋得意地递去,说:“上次吃饭那个模特,人家可是超模。来看她走T台的样子,是不是很骚?你有兴趣,我可以再约。” 江鹤繁没接,随意撩去一眼。 视频里的何风晚身着乌干纱的细肩带上衣,衣面缀有巨型立体花朵。不规则剪裁的白色长裙飘逸灵动,随她优雅的台步,勾勒曼妙的身体曲线。 长发如瀑,神情静定肃穆,小脸瘦削苍白,哥特式的深色唇妆加深了她的阴郁,似意外坠入黑暗的精灵。 全然不似印象中,那副聒噪热闹的模样。 江鹤繁看完了全长半分钟的视频,孙道然盯紧他,为目睹这奇景,嘴角聚起胜利的笑意。 毕竟过去他眼睛十秒都留不住。 然而出乎孙道然的意料,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如此。” 孙道然呆了片刻,拿手指指去,“你够狠。” 跟江鹤繁聊女人简直自讨苦吃,他转回去穿鞋,嘴上仍不停下:“还说你要是感兴趣,她后天就有两场秀。哎,我是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了。你就忍吧,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 孙道然走后,偌大的空间终于静了下来。江鹤繁站回窗边,心跳仍有过热的迹象,自以为表情语气都控制妥当,偏偏视线收不住,差点让孙道然窥出。 不是没有遇到过让他心生好感的女人,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穷追不舍的女人,每次冷几天不见,他连对方长相都模糊。要不出个长差,别人转身就换了猎物。 以为对何风晚也不例外。 给她安排那三个品牌的机会,够她打开事业局面。像何风晚那样机灵的小狐狸,想必从此平步青云。 算承她为雪崩痛哭的情,他们到此为止。 直至再见她袅袅身影,哪怕只是视频,脑海中那张哭泣的脸瞬间唤醒。 比起她所有的明丽撩人,他更倾心卸下面具的善良。 江鹤繁黯然,这次棘手了。 是不是需要再出一次长差?可惜工作日程显示,未来半个月没有任何出差安排。 他苦笑。 及至转天,这样郁郁的情绪依旧排遣不去。午餐后,江鹤繁见窗外阳光晴好,便独自外出买咖啡。 逃开那些喧哗的店面,他挑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 冬日暖阳温柔,射透沿街掉光叶子的梧桐。仰头可见如洗碧空,高天云淡。城市的齿轮骤然变缓,绞出闲散的节奏。 阳光罩上街边一块铜色招牌,亮晃晃的。 江鹤繁走近了认出,那是一家面包房,叫做“福拜”。可喜气洋洋的店名下,附上了一行简短的德文:Es ist vorbei。 ——一切都结束了。 这微妙的反差让他不禁莞尔。 笑容还停驻眼角,江鹤繁看见坐在店内下午茶区的何风晚。 她们刚看完卓蓝主演的那部电影,没想到姜洲龄客串的角色出场五分钟就被人杀了。 对桌的成珠珠正在模仿姜洲龄被人扼住脖子,涨得满脸通红,白眼直翻的样子,逗得何风晚笑出眼泪。拭泪的时候,她看见玻璃橱窗外的江鹤繁。 * 成珠珠见何风晚面色陡然凝重,头困惑地转去,外面空空如也。 江鹤繁跨进店门,门上系挂的风铃响声清越。 店内以白色为主调,各式各色的面包填满了陈列架,四周弥漫着热巧克力气味、芝士香、烟熏与油炸气味,混杂且敦实,绞人饥肠。 他站到收银台前,一脸茫然。 正在为客人结账的梁丛月注意到,笑着说:“这位先生,喜欢什么可以先去选购,面包都是刚出炉的,很新鲜。” 面包? 不,他不是来买面包的。 他买什么来着? 江鹤繁有些烦躁地拧起眉毛,克制地说:“要杯美式。” “先生,不好意思,麻烦您去后面排队。”见他心不在焉,梁丛月温声提醒。 这才回过神,察觉身侧的队列,一众打量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江鹤繁说了声“抱歉”,反身跟在队尾。 远处的何风晚单手托着下巴,注视他从收银台转到付款队伍的尾巴。隔了约莫十米,听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盯着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走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时刻都在上演无数错肩的城市,抬头又遇见。 他穿着深棕色翻领夹克,九分长度的浅棕色休闲长裤,露出脚踝,一双深棕色的John Lobb,像个站姿倜傥的猎手。 后来江鹤繁手握咖啡杯转身,敞开的夹克里,居然内搭衬衫与西装背心,还规规矩矩系着领带,仿佛出门忘了换衣服。 何风晚掩唇笑了下。 看他总一副正经老派的模样,原来私下也有跳脱反骨的一面。 一旁的成珠珠则忧心忡忡,眼角耷拉着,幽怨地叹气:“晚晚,要不我们先走吧。” 何风晚不解:“为什么?” 成珠珠神色惶惶:“我在老板面前放不开啦!” 何风晚反问:“你确定他还记得你?” 成珠珠微怔,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对哦。” 何风晚再补一刀:“反正他都看过你掐自己脖子了。” 成珠珠:“……” 江鹤繁也坐到下午茶区,与何风晚之间隔了两张小圆桌。他捧着咖啡杯,迟迟没有动口,好像买来就是为了捂手。却也没有再看何风晚,虽然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就在那。 何风晚好气又好笑,想他真是矜持,打个招呼不过分吧? 没等她付诸实践,一连串尖叫声炸开:“哇!江总!”“江总午好!”“江总!好巧哦!” 几个化了淡妆的年轻女孩子头碰头,神情迷迷瞪瞪的,似乎不信会在这里碰到江鹤繁。 她们是江氏员工,听说这家店新来了帅气的法国面包师,午间绕过来买正宗的长棍面包。还特意换下工作制服,走得花枝招展。 谁能算到撞见老板? 江鹤繁眼睛往声源处草草走一圈,头点了点,算是应了她们的招呼。 女孩子们索性一人买一杯酸奶,大剌剌地坐在他隔壁的桌子,不住地看去。她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几次,只听人口口相传老板的样貌绝色,偶尔人山人海的远远眺望过。 所以她们不怕,反而激动得有些无措。 至于法国面包师……那是谁? 何风晚手指捋过长发,还瞟到另外两个躲在橱窗外面,偷偷拿手机拍她的中学女生,有些懂了。 不要给人抓到一丁点能做文章的由头,江鹤繁这不是矜持,是谨慎。 半小时过去,他的咖啡大约捂冷了,终于开始喝,一小口一小口,像要喝到海枯石烂的样子,边喝边望向橱窗。成珠珠两块慕斯蛋糕下肚,心满意足地舔嘴,而何风晚面前的酸奶仍一勺未动。 那几个女孩子在座位上生根发芽,开花结实,也总算到了凋落离去的时刻。 看江鹤繁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猜他是专门过来发呆的。 这个有点浪漫和孩子气的念头让她们没好意思再送出目光,手拉手地走下座位,按住根本按捺不住的兴奋,又去买了几个面包。 江鹤繁这才掉过视线,以她们的背影做跳板,瞄向另一处。 正好另一处的何风晚也瞄来。 交汇的视线点燃了空气,噼噼啪啪的火星乱闪,心里有什么渐渐弥漫开来。 随后何风晚想到什么,眼里漫上笑影。 “珠珠,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何风晚抓着包走到收银台,还没说话,正翻看手机的梁丛月抢过话头:“你们认识的?” 诶? 何风晚困惑。 梁丛月这才抬头,不怀好意地笑:“那位先生坐了那么久,一直在看你。” “有吗?”何风晚回忆,他明明一直在看橱窗…… 随即恍然大悟。 他一直在看映在橱窗玻璃上的,她的影子。 梁丛月毫不吝惜地夸奖:“眼光不错。” 何风晚低头笑,面颊泛着透明的微红,似清晨盛开的朝颜花。 自梁丛月认识她,还没见她露出这样少女的神情,其震惊不啻于连续看了一周狮子座流星雨。 何风晚伸出手,说:“嫂子,借我剪刀和笔。” 她从包里取出昨天买的那本财经周刊,翻开江鹤繁的专访,裁下末尾的豆腐块,用黑笔圈出他声称自己待人待事热忱直接的部分,标上三个问号。 梁丛月还想继续拿她打趣,看到封面江鹤繁的照片,眼神顿时意味深长。 何风晚“嘘”一声,说着“改天和你解释”放好杂志后走回座位。 “珠珠,两点钟试衣,快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豆腐块捏在手里,何风晚背着手,不动声色地移向江鹤繁。 成珠珠一局游戏还没结束,求饶:“等下等下!三分钟,不,两分钟!队友渡劫局,我不能挂机的!” 就趁这时,何风晚把豆腐块放在江鹤繁桌上。 不明所以地看看她,他捡起那张纸,一眼看到黑笔的标记。 江鹤繁低眸,手背挡在唇下,唇角上勾着轻笑出声。再抬眼看去,何风晚已经和成珠珠离开了。 他眼底落下一片温柔,看向杯底剩余的咖啡,好像也映着她的影子。 回去的路上,江鹤繁给楼焕打电话:“查查何风晚明天走秀的时间,给我要张入场券。” 楼焕迟疑地说:“先生,那种时装周是发邀请函,如果有入场券贩售,早一个月就没了。” 江鹤繁不语,也不挂线,气氛突兀地冷下来。 楼焕感受到了压力,连声说:“知道了,我去办。” 21.21. 今天试衣时, 上身那套要改动的较多, 等到完全合身,拍了照放行, 已是夜里十点半。 出来偶遇一场雨的收梢。 路灯灯光在湿凉的空气中晕开, 一团一团的。雨线变作极细,起雾一样轻触人的皮肤,片刻洇透外衣的前襟。 何风晚和成珠珠紧赶慢赶,搭上末班地铁, 让梁丛月叫回面包房。打烊后, 梁丛月张罗着在院子里煮火锅, 为何风晚接风洗尘, 为数年后的重逢欢聚。 庞默下了实验课,也从学校跑来。 面包房店面的正门关上了, 梁丛月带何风晚绕到后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被她打理成了小花园,四季花开不败, 别有洞天的样子。 桌子已经架好了, 排插线也接来, 电火锅里汤底还在静静地蓄力, 一圈白瓷盘码齐切片的鲜肉与洗净的蔬菜,哪样都是水灵灵的。 何风晚想帮把手,被梁丛月推开, “这么晚了, 难得你过来, 坐下就行。知道你不能吃多,随便夹几片叶子吧。” 去洗手的途中碰到庞默。 他穿单薄的运动衫,抱着一摞叠好的塑料圆椅,昏暗的灯下看去,腕骨清瘦。庞默朝何风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最后只突兀来了句“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了”。 何风晚忍不住笑:“那你不冷吗?” “不冷啊。”他头低下去,声音低下去,眼睛也低下去。 等何风晚洗了手回来,他还站在那,怔怔地望着她。 她嘴角挂着笑,在想中午江鹤繁看到那张纸会是什么反应,白璧似的脸颊泛起一抹淡红,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想到了他。 庞默对此自然一无所知,正要上前叫她,不想被成珠珠拦住。 “你愣着干什么?”她熟稔地分过圆椅,冲他挤眼笑,“等下教我刷李白的大招哦。” 庞默低眸,心事重重地应了声“嗯”。 等到四人坐齐碰杯,三杯果汁外还夹着一杯白水。 梁丛月直说何风晚太夸张了,何风晚辩解那些果汁含糖量都太高,劝他们平时也注意少喝。 闷不吭声的庞默突然说:“可是,如果赚钱了还不能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那这钱赚得多憋屈啊!” 何风晚想想模特这行青春饭,她还能再吃五、六年吧,过去的苦都熬过来了,管束胃口这种小事叫敬业,不是憋屈。但她向来不爱讲什么正经大道理,便嬉笑着抓过成珠珠的手,递到他面前,说:“我赚的钱都落进珠珠肚子里,我能把她养得滚圆滚圆,她吃喝就是我吃喝,哪里憋屈。” 成珠珠吓得大惊失色,哭丧着脸哀嚎:“不不不,晚晚,我不需要再圆了。” 另外三个人忍俊不禁。 何风晚随即想到梁丛月,便问:“嫂子,我听庞默说你开分店,没想到开来中心区了,周转得过来吗?不够的话,我那还存了些。” 梁丛月筷子伸进锅中,滚水瞬间没过掌中宝。听何风晚这样问,反倒讶异:“不够我开什么分店?况且这也不是好地段,租金不至于离谱。你多考虑自己吧,不要再每个月给我寄钱了。” 何风晚狐狸一样眯起眼睛笑:“我这叫投资,有钱大家一起赚,水才能活起来嘛。” 面包房开业初期,景况差过一段,何风晚见过梁丛月求人的样子。 所以当她在纽约拿到第一笔收入,哪怕仅是一张菲薄的五百美元支票,也立即寄了两百过来。自那以后,她每月都寄些,工作还不稳定,丰俭便由她当月的活计。 毕竟哥哥去世后,养父一度想把她接到乡下,给亲戚家的儿子留作童养媳,幸得梁丛月当武馆馆长的父亲出面,制止了这事,此后还一直接济她。 梁丛月对哥哥并没有任何承诺,两人也因为哥哥外出登山,断断续续地交往。 他们总是寂静无声的,晨曦一亮就浮云散尽的,看不出多深厚浓烈,以至于何风晚习惯她的接济时,害怕她哪天起了厌倦,推开她。 大约都想起了往事,气氛一时冷下来。 庞默没头没脑地问:“咪咪好久没见了。” 何风晚皱眉:“咪咪?” 梁丛月说:“一只三花猫,上个月老来院子转,估计天冷了,就不想来了。” “才不是,是丛月姐不想养。”庞默尽量压着语气,仍是止不住地忿忿,“明明我每天给咪咪喂食,它都认得我了,后来丛月姐把它赶走。” 梁丛月搁下碗筷,面露薄愠:“你还能喂它多久?明年你就毕业了,等有了工作恐怕连我这都少来,还顾得上它吗?你让它依赖你,它就只有你了。既然是野猫,就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和本领。我抓它去做过绝育,它会活得很好。” 何风晚没插话,跟着夹一块掌中宝,随长筷落入锅底。 心底暖意弥散,沉甸甸的。 想来她当年在梁丛月眼中,不过也是一只野猫,凄风苦雨的。梁丛月伸手时,就有了让她依赖到独立的决心。 抬眼再瞧庞默一脸受了委屈,撇下嘴角的样子,何风晚拿公筷把掌中宝夹给他,笑说:“为什么叫咪咪?” 庞默愣了一下,回答:“因为它是猫啊!” “所以才更要随心所欲地起名字呀!好歹讨个吉利,比如……”何风晚弯起眼睛,眼角坠满晶亮的光,“我要是有猫或狗,一定叫它招财。” * 回家的路上,江鹤繁坐在车里没由来地连打两个喷嚏。 正在开车的楼焕看一眼车内温度,很是困惑,问:“先生,觉得冷吗?” “不冷……没事。”江鹤繁盖上笔记本电脑,收起后排的小桌板,想到曾听人说,莫名其妙打的喷嚏多半是有人在惦记。 念头甫一冒出,瞬间湮灭。 实在荒唐,这些年被他明着暗着整垮的对手,哪一个不是磨牙霍霍。要说打喷嚏就是受人惦记,那他几个肺也不够用。 但为什么,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是要钻出一些荒唐的想法。 比如静静躺在包里的时装周邀请函。 江鹤繁翻看工作日程,算着明早晨会后转去海市饭店,应该赶得上何风晚的秀。 后知后觉地悚然一惊,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及至转天晨会结束,江鹤繁抄起一台小巧的徕卡相机,神色诡秘地匆匆搭乘电梯下楼。 没叫楼焕开车,不想承受他费解又复杂的目光,因为这情形连他自己也搞不懂。站在路边挥手拦的士的时候,江鹤繁清清醒醒地困惑,他这是在干什么? 提前一刻钟抵达秀场,江鹤繁坐在U型伸展台尽处的第二排座位,低头设置相机参数。 前方不时传来阵阵小规模的喧腾,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推心置腹地笑,笑眼里藏着精明和审度。 秀场头排向来是时尚圈内兵家必争之地,考验外交功力的战场,多由知名时尚编辑、当红明星、资深买手、时尚网红博主和时尚名流瓜分。 几股势力里影响不够的,分在第二、三排。 再往后的位子,则没人关心。 江鹤繁不知道楼焕找了谁换位子,余光扫到前排看来的视线,抬起头,一个凭今年某部大热古装剧走红的流量小花向他微笑。 但他不认识,于是头又低下。 对方没有气馁,出声说:“陈先生,你好。” 陈先生? 恐怕在哪个饭局里见过,江鹤繁这才慢吞吞地应道:“你好。” 对方顺势搭上话:“没想到陈先生对这个有兴趣。” “一点点。” “我也了解不深,下次有空可以约着一起看。” “没空。” “……” 不过一句场面话,没想要他答应,谁知他竟那么不解风情。她终于作罢,负气再不转头,连笑声都止住。 江鹤繁却心安理得,后面还有几个新的投资项目在等他,日程本都排满了,是从早到晚的奔忙。 到底无心应付,连借口都懒得找。 然而若有心,忙成脚不沾地,也要插上翅膀飞来。 哎。 伸展台上的灯光打亮,急促的鼓点带出一段激烈的电子音乐。 江鹤繁也捧起了相机。 22.22. 观众席彻底暗了下去, 灯光集中于镜面伸展台, 更显空间的纵深感。 开场模特一登台,遍地举起了手机。 她一袭白色长裙, 遥似远方的轻烟, 近如月光投影窗棂,清冷出尘。偏又台风抓人,每一步都踩中迷幻鼓点的节拍,裙面的软纱随风大幅摆动, 气场全开。 江鹤繁身边的轻叹声不绝于耳。 及至她精准停在台尾的定点, 他才辨出, 这就是何风晚。 也难怪认不出, 她骨廓分明的脸像是化妆师作画的调色盘,经桃红柳绿的色调涂抹, 张扬春天的蓬勃之气。上身是贴肤的透纱,搭衬星星点点的银色亮片,腰.部一圈镂空, 尽显女性的柔美。 台下观众惊艳呼吸。 江鹤繁手指按住了快门, 眼睛却迟迟不肯移往取景器, 肆意在她裙间流连。 然后注意到, 何风晚没有穿内.衣。 看秀经验为零,从不关注时尚圈,对“不穿内.衣才能更好体现衣服的特点”和“用最纯粹的身.体展示衣服”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无所知, 江鹤繁视线攀上她胸前隐现的风景, 起了些燥意。 燥意传至下.腹, 有了微妙的不适。 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展示艺术与美的场合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实在逊色于其他专业的看客。 但那是何风晚。 等江鹤繁燥意消散,回过神,何风晚也走下了伸展台。 他不禁嗒然若失,任台上模特云彩般飘去飘来,手里的相机沉如千斤,再也提不起。 好在走过几个人后,何风晚又回来了。 她头戴黑色花束,刺绣长裙上,大块优雅的印花猖狂绽放。眉色凛然,眼神空灵,何风晚的台步较上一次轻盈了许多。 江鹤繁双手托起相机。 谁知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何风晚长裙的肩带从两肩滑落。 四周惊呼骤起。 设计师为了增添飘逸感,方便模特走动时裙面呈现随风流动的视觉效果,这身裙子是宽松款式,全靠腰带与肩带束起。 那么纤瘦的身板,肩带要是滑落了,她的上身将暴露在众人眼底。 千钧一发之际,何风晚两手掐腰,恰好撑住下滑的肩带。 她表情纹丝不动,仿佛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在定点气定神闲地侧转,压根没有受到影响。转过去后,大家才发现,原来裙子的肩带与腰带是一体的,腰带若松了,肩带便跟着松。 而系在何风晚身后的腰带已经断开,肩带堪堪撑住,不定什么时候裙子就垮了。 止水般的观众席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江鹤繁并不知道这算得上一次秀场事故,他被她的气势唬住了,以为那也是走秀的一部分。等他想起拍照,何风晚只留下一抹浅浅的背影。 他索性收起相机,闲然靠上椅背。 二十分钟的大秀结束,江鹤繁的相机空空如也。 * “鹤繁,好久不见。” 随散场观众起身离席的江鹤繁被人从后叫住,转过头,留着莫西干发型的年轻男人冲他笑着打招呼。 他就是收购S品牌的二代,江鹤繁曾在饭局上见过几次,并不熟悉,听说他喜欢别人称呼“贺公子”,便也笑着回一声:“贺公子,好久不见。” “你手下找我公关部的人要邀请函,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小子。”他眉梢邪邪一挑,“怎么,动凡心了?是刚才的哪位佳丽呀?” 江鹤繁抿唇,但笑不语。 见他回避,贺公子便打量起来,瞄到他手里的相机,揶揄:“呦,这还有备而来,收获颇丰吧?” 江鹤繁掂了掂,问起不相干的:“不是说这样的时装秀,邀请函早就没了吗?” “嗨,发出去了又不代表一定都来,想找个空还不容易?”他说着,手肘搭上江鹤繁的肩,朝他挤眼,“这些事情呢,我本来不过问,但前一阵偶然得知,江氏要往我小小的秀场加塞,这让我很惶恐啊!” 他语气夸张,手往江鹤繁胸前拍了拍,递去个“都是男人,我懂”的眼色。 数次饭局上偶遇,贺公子早对美人欺身还能面不改色的江鹤繁好奇不已,一听说他找人拿邀请函,便被心里的馋虫勾着,要来秀场会一会。 江鹤繁神色自若,转而又问起别的:“贺公子不是一心在国外游学吗?怎么突然想起经营服装品牌?” 贺公子一双大眼困惑地鼓起,说:“我老子瞧不起我,那我就做点正事儿给他看看,收购只是第一步。好赖雇了整个团队,不是放那儿好看的,他们调研过,这个品牌很有潜力。反正别的我也不会,浪荡这些年,品味还是有一点。” 解释完,他的困惑半分不减。 一下问他邀请函,一下问他做生意,这样一劲的打岔,是在声东击西吗? 江鹤繁点头:“贺公子是个爽快人。” 见他绷紧的脸色似有松懈,贺公子顿时明白,江鹤繁打的这套太极是为试探,试探自己追着问八卦,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还是想趁机抓住什么把柄。如果是后者,便不会这样爽快回答,想必处处躲着他的话锋,跟他练习推手。 而对于江鹤繁,早在楼焕把何风晚安排进这场秀的时候,已顺势将贺公子的情况里外摸了一通。 他此时不过拎出两个问题稍加确认,毕竟有没有演戏,还是轻易就能识出。 继而眉心一跳。 何风晚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把柄? 江鹤繁这样提防,贺公子心里不禁叹他一声老狐狸,脸上也跟着发皱:“我跟孙道然是好兄弟,你跟孙道然是好兄弟,那么四舍五入我们都是好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尽管开口。” 兄弟? 江鹤繁抬头罩他一眼,闪过一抹淡淡的忧愁。 这样随意把心里话写在脸上,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单纯孩子,可别被孙道然那匹豺狼玩废了。 随后,江鹤繁抬起相机,说:“我其实一张都没拍到。” 贺公子:“……” 江鹤繁正色说:“想请你帮忙联系摄影师。” “好说,好说好说。”贺公子连连点头,称呼也端正起来,“江总要所有的照片吗?那可有点儿多。” “我去选。” “您亲自去?” 江鹤繁犹豫,扫了眼手里的相机,叹气:“是啊。” “行行行,你让我安排,保证不出岔子。”像是受到他的感染,贺公子放低了声音,“我会非常谨慎。” 谢过他,江鹤繁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又听贺公子的声音:“江总,周末我有个派对……正式一点的那种,晚宴吧。你来不来?” 江鹤繁停住,问他:“什么样的晚宴?” “我时尚圈有些人脉,把大家叫来一块儿玩呗。你也知道,交流才有交情,这人和人没事儿就得经常碰碰面。” 时尚圈。 跟江鹤繁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但他思忖片刻,应允:“好,你跟楼焕定时间。” * 晚上那场秀结束后,有人提议去泡吧,得来后台一众热烈响应。 何风晚满脸倦色地摇头,说不去了。 今天状况频出,她非常不开心。 先是上午肩带莫名地滑落,晚上鞋跟又诡异地松脱,仿佛老天与她作对,存心不要她好过。 她认栽,大不了早点回家睡觉喽! 顶着一脸浓妆,何风晚疾步走出海市饭店,在萧瑟的夜风中拦了辆的士。 成珠珠生病了,没到秀场后台候着她,告假在家养病,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了。等醒了下厨烹饪大餐,让何风晚尝尝她的手艺,两个人美美地吃一顿。 然而当何风晚推门,让满屋的酸黄瓜味扑了一脸。 她把脚上的平底鞋一蹬一甩,光脚踩进来,没什么好声气地嚷开:“珠珠,你的大餐呢?” * “晚晚……” 米色毛毯将成珠珠裹实,只露出一张惨白小脸,她吸溜着鼻涕摇摇晃晃地走出厨房,可怜巴巴地哼着:“……好难受哦。” 何风晚瞬间绷紧了神经,搀她转回客厅,坐上沙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不烫啊。 成珠珠眼里泪光盈盈,唉声叹气:“你腌的酸黄瓜那么香,吃不到好难受哦。” 何风晚:“……” 于是没顾上卸妆,何风晚脱去外衣,简单地束起长发,系好围裙在厨房煮粥。 淘米去水,混入橄榄油拌匀,一气倒进滚水中。又趁着中火,拿长柄勺不断搅拌。 她穿着蓝色羊绒衫,衣料垂坠柔美,白色九分裤拉长了腿部线条,哪怕系着围裙,也是干练利落的模样。一面搅拌,一面和成珠珠说起今天的遭遇。 成珠珠疑惑:“你们出场前,不是都有穿衣工帮忙确认吗?” “后台乱糟糟的,从哪里伸来一双手,谁都不晓得。”何风晚转小火,盖上锅盖,“跟你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十五秒换套衣服了。” 成珠珠黯然:“唉,这下不知道那些网媒和公.众号要怎么写了。” 何风晚解开围裙,走去浴室卸妆,心里依旧堵着气,说:“随便他们发挥。” “晚晚,别生气了。”成珠珠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滴溜溜转着眼睛,“要不然,找点乐子放松放松?” “找什么乐子?” “经纪人姐姐告诉我,你受邀参加S品牌周末举办的晚宴。去不去?” 何风晚倒卸妆油的动作停下来。 成珠珠再接再厉:“听说江总也去哦。” “真的呀?”何风晚拧身,一扫先前的不愉快,脸上光彩重焕,“那我必须去啊!” 23.23. 米粒融入水汽袅袅的粥面, 泛起珍珠的光泽。 成珠珠胡乱挽出的发髻疲软地塌在后脑勺, 她一面吹气一面低头喝粥,筷子不停伸向酸黄瓜, 津津有味地嚼, 不忘夸两声何风晚手艺真棒。 当然棒,这是何风晚的看家本领。 过去在纽约没空下厨,又吃不来甜口的中餐馆,便跟华人邻居学了腌泡菜。 腌好装进乐扣盒子, 整整齐齐地码满半边冷藏室, 不论就面, 还是下饭, 都能来两口。 穷人的过法,她习惯了。 只不过高盐食物吃多了伤胃, 她近一年才有所收敛。 成珠珠肚里垫了食物,精神也恢复,摇头晃脑地哼歌, 见何风晚专注地翻看手机, 顺口问她在干什么。 何风晚手指飞快点击页面, 不抬头地说:“建个微博小号。” 成珠珠不懂:“小号?” “我的捕猎日记。”何风晚未多做解释, 考虑起小号的昵称。 半分钟后,一个名为“招财今天动心了吗”的微博就建好了。她还顺手添上简介:每天许一个愿。 然后兴冲冲地发出第一条微博——“11月30日:没有。” 何风晚随即一怔,算来快认识他两个月, 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要是放到言情小说里, 他们这样的缘分, 不早就该发生点什么了吗? 她不禁皱眉,看来周末的晚宴要使出杀手锏了。 * 周六下午,何风晚换上战袍,还订了辆车。 谁知临出门时接到卓蓝的电话,邀她搭车一同前往。 于是何风晚搬来后,头一次乘电梯去了负一层的停车场。卓蓝斜倚黑色豪车的车门抽烟,远远看见她,向她招手。 何风晚毫不掩饰脸上的羡慕,小跑过去,惊叹:“哇,你发达啦?” “公司派的,撑场面。”说着,卓蓝头一偏,招呼她上车。 这才得知,原来S公司签了卓蓝做副线品牌的合作设计师,今天的晚宴她将作为主角隆重登场。 又是拍电影,又是走秀,如今还要跨界做服装设计。 何风晚啧啧赞叹:“蓝蓝,你太厉害了。” 车内最后一点烟味散尽,卓蓝升起车窗,轻描淡写地说:“举棋不定,各种尝试。” 卓蓝二十八岁,正值转型期,接拍电影后,走秀场次较过去少了许多。 从衬衫、阔腿裤到亮面皮鞋,她今天让严实的黑色包裹,刘海往后翻出背头,长耳环垂落红色的流苏,帅气十足。她懒洋洋地靠上椅背,双眼颓靡地游荡,扫到何风晚的裙边,才倏尔亮起,吹了声口哨。 “打扮那么好看?” 敞开的大衣里,不过一身款式简单的浅色无袖小洋装,有些蕾丝与荷叶边的设计,充满少女的通透感。 但何风晚在细节处下了功夫,比如刘海分线后喷上发蜡,长发打理蓬松,制造起床时凌乱慵懒的性.感。比如脚上的尖头踝靴,夸张的蛇纹有种大胆的诱.惑。 粗略看去很是符合江鹤繁喜欢的“干净素雅”,但处处掺着她自己的小心机,叫人挪不开眼,却也不至于喧宾夺主、遭来嫉恨,非常妥帖的穿搭。 何风晚飞去一个娇媚的眼风,当仁不让地说:“是呀。” “对了,问你件事。”见她一双眼睛盛满了笑,卓蓝像是不忍打破她的好心情,犹犹豫豫地问,“你跟姜洲龄怎么回事?” 诶? 何风晚面色懵然,不明白怎么就提起了姜洲龄。 卓蓝眉间染上一抹烦躁,抽出一根烟,指了指何风晚,说:“那天上午你走的那场,肩带掉了,还记得吗?” 这怎么能忘? 何风晚“嗯”一声。 “姜洲龄做的。”卓蓝点烟,出神地盯着烟头的火光,“穿衣工给你打了个活结,你上台的刹那,她伸手扯开了。那会儿特别乱,都排着队,你一走其他人的注意力就不在了。我看到了,可惜来不及叫你。” 何风晚眼里褪去笑意,沉声应道:“嗯。” “我问了她,她说找你有事,不小心扯了一把。但是等你走完回来,也没见她找你。”卓蓝降下车窗,蓝色烟雾随风卷走,“我听说你们认识,以前的事情不想说可以不说,就是觉得她好像特别针对你。” 何风晚沉默片刻,问:“那晚上我鞋子也出了问题,不会……” 卓蓝说:“那场她在,我不在。是不是她做的,我不知道。” 盯着脚上靴面的蛇纹,何风晚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往事。 姜洲龄是她签第一个经纪公司时结识的,公司倒闭后,两个人一度陷入没钱吃饭的边缘境地。于是她们相互打气,每日奔波于试镜与落选,重振旗鼓再寻机会的挣扎中。 何风晚的运气好一些,先她签下新的公司,还受到摄影师关照,获得许多机会。 姜洲龄歇了足足半年,靠接一些商场活动,充当宣传手册上的印刷模特,才慢慢从泥淖中爬起来。 嫌隙恐怕就在那时生出。 两人关系的恶化如同遭遇一场大雪,起初雪片轻柔落下,大地覆上新白,谁也没觉得有问题。等到察觉时,已成为新闻上滚动播出的天灾,带着大结局般的气场,摧毁了她们。 何风晚不想解释,耸肩笑了笑:“谢谢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自己小心点啦。” 卓蓝掸落烟灰:“我跟她普通朋友,关键你没事就好,不要受影响。” 何风晚点头。 这桩突发的小插曲一下拉回了她的理智,这样有着众多知名人士参加的晚宴,对她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除了江鹤繁,更应该着眼于将来的发展。 只有站上姜洲龄够不到的高度,才能彻底远离她。 除此之外的纠缠,不过无意义的浪费。 晚宴在酒店的户外草地举行,外面的通道保安林立,来宾们在签到簿上核对姓名。 何风晚弯腰签到时,一旁的卓蓝似乎碰见熟人,热络地聊开。 等她签好了起身,被卓蓝眼疾手快地挽住,“Molly,她就是何风晚,那天你应该见过。” 眼前的中年女人一袭橘金色刺绣晚礼服,高跟鞋与手拿包都是金灿灿的,贵气却不见俗艳。她浅笑吟吟地看向何风晚,目光中带着研判。 何风晚当即反应,这是那本顶级时尚杂志的中文版主编,随后伸出手,甜笑:“Molly,晚上好。” * 八点开始的晚宴,江鹤繁七点半就早早的来了。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草地上,望向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合力搬来一匹水晶独角兽,在留影区放好,又给每张椅子绑上粉蓝色与粉红色的气球。 不久,系着黑色小领结的贺公子过来了,张开双臂硬要和江鹤繁来个拥抱,问:“你来那么早干嘛?” 江鹤繁平静地说:“司机记错时间了。” “哦。”贺公子没多想,原地转了一圈,手指跟着划了三百六十度,“怎么样?我的创意!传说中,只有心灵纯洁的少女才能看到独角兽。我们今晚要发布的副线品牌,就主打仙女风。” 江鹤繁不语,频繁看表,数着时间。 贺公子突然揪住他的西装袖口,三粒黑色的袖扣下面,有一粒单独的红色,突兀的存在。 “你本命年吗?” “不是。” “那搞那么骚干嘛?” 骚吗? 当时觉得特别,才挑了这一件。 后来客人们陆陆续续进场,包括何风晚和那位主编。她们一路谈笑风生,仿佛已是老友。 江鹤繁默默注视她,像注视一朵月下皎洁盛开的花。 他想何风晚总是有办法与人亲近,仿佛有着特别的魅力,明明知道被缠上了,却丝毫厌恶不起来。 随即准备过去,可惜他被人认出,拉住了。 而何风晚成功让那位主编对她有了兴趣,约了一次内页大片拍摄。 卓蓝继续带她游走于大牌设计师与名媛间,好赖先混个脸熟。 何风晚应对自如,只在中途抽空喝水时想起,江鹤繁呢? 四下巡视一圈,见他被人围住,沉默地站在喧嚣声浪中,月白风清的模样。 她心里不禁涌起骄傲,不愧是我瞄上的人啊! 几分钟后,大家依次入座观众席。灯光暗下,前方的舞台亮起。 做品牌副线发布的贺公子大步走上台,媒体席一众长.枪短.炮立即对准他。 何风晚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闲闲地抱着胳膊,身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扭头看去,穿马甲的侍者搬来椅子放在她身边,江鹤繁从容走来坐下。 大约发觉邻座女人的惊愕,江鹤繁对她亮出座位号码,淡然地说:“是他们座位排错了。” 何风晚心跳隆隆,脸上强装镇定,“哦。” 24.24. 身后玫瑰色的粘土质石膏拱门经射灯投出清幽的冷光, 昏暗的观众席里, 人手一只怀炉,脚下的地灯似萤火蜿蜒。 这是个气温回暖的好天, 何风晚端坐着, 眼睛追向上台的卓蓝,却听不见她。耳朵被身畔那人分走了,偏偏他是寂静的,衬得一方观众席格外的空廓。 间或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仍未落尽叶子的枝条在风中簌簌地摇。 “为什么叫福拜?” 诶? 何风晚大脑乱七八糟地响, 被江鹤繁这一句问懵了片刻, 迟疑地转过脸, “福拜?” 他微微垂着头,昏昧光线摹出他狭长的眼尾, 睫下投出深色的阴影,整张脸有种触目惊心的动人。 随后看向她,他声线似流水缓缓地淌:“那家面包房。” 短短两句话已引得前方转来几张脸, 何风晚索性把椅子后拉, 悠然靠上拱门。等江鹤繁也依样坐过来, 才笑着解释:“本来叫‘小月面包屋’, 但我嫂子总觉得不够洋气,后来有个德语系的男生建议取这个名字,我记得是一个介词的音译。怎么了?” “就是觉得有点……”江鹤繁薄唇微抿, 打住了。 何风晚扇扇手, 语气快活地说:“我知道, 你是觉得那行小字有点丧嘛,但要这样看,‘一切都结束了’不正代表‘一切将重新开始’吗?好兆头啊!” 一切重新开始吗?像这样惬意自在地聊天? 听上去不错,可要是一切还没有结束呢? 江鹤繁眼里罩上一层暗影,音色沉冷几分,问:“你嫂子?” 何风晚毫无防备地说:“是啊,不过没和我哥结婚,只是交往过的女朋友。但她对我非常好,我早就确定她是我嫂子了。” 江鹤繁问:“那要是你哥娶了别的女人,你确定她能接受这种称呼?” “不会的,我哥哥已经……”何风晚话音戛然而止,惊惧从心头一掠而过。 大意了,怎么就真的以为在和他谈情说爱。 她随即将脸转向光亮处,媚出猫眼的神态,问:“怎么,江先生还关心我的哥哥?” 江鹤繁盯着她,脸上依旧和月色一样静,客客气气地说:“随便问问,是我唐突了。” 何风晚示以宽宏的笑。 她表情找不出破绽,可先前攒起的好心情已如蜡烛熄灭后残余的轻烟,散得渺渺茫茫。 江鹤繁移开目光,低声说:“既然我知道何小姐是有意接近我,那不妨直说你的目的,兴许我能帮你。” 何风晚冷笑。 孙道然告诉她,哥哥何灏是在南苏丹执行雇.佣兵的任务时,被江鹤繁误杀。而江鹤繁也因此受到处分,提前退伍。 这说法与她了解的部分吻合,但她不信。 在外行走多年,何风晚对不信任的人始终怀着审慎,尤其杀人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全听别人一面之词。但见孙道然言之凿凿,她打算亲自查出真相。 孙道然也不劝阻,只说想查清这件事非常困难,毕竟过去那么多年,相干的人都落入云深不知处,他也是费尽周折才拿到结果。最好的办法,是让亲历者坦白,反正江鹤繁又不知道何风晚的真正身份,接近他,再伺机帮孙道然捞出想要的那笔钱。 眼下江鹤繁依旧疑虑重重,何风晚断然不能随意交底。 于是她冷笑染上花好月圆的艳色,在他眼里明晃晃地招摇,还放柔了嗓音:“等你喜欢我了,我就告诉你。” 台上嘉宾的长篇大论不停,像要说到天明。 台下观众心事叵测,无人察觉几步外一对男女正玩着语言的迷藏,凭心神与意志角力。 撤离视线的时候,何风晚一只手抚上胸口,似在回味江鹤繁刚才走来时心跳的巨响。那心跳是真的,一瞬的失神也是真的,想到这,她不由得绷紧脸。 而江鹤繁始终凝视她。 想不出何风晚经历过什么,对他随意的提问如此警觉。 同时也黯然,之前那番话出自他真心实意,无论她有什么目的,他都尽量满足。 让一切结束后,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江鹤繁茫然地转过头,手指摩挲座位号码牌。 从什么时候,连她咄咄逼人与精于算计的那一面,也不觉得讨厌了?就为和她自然不刻意地说上两句,专门从前往后地绕了半圈,他何曾有过这种心机? * 冗长的发布会结束后,现场灯光通明地亮起。 宾客们言笑晏晏,合影或是碰杯,无不高声阔谈。 何风晚遇到上封面时合作过的摄影师,开怀畅聊起来。对方是美国人,认出她,惊喜地与她贴面拥抱。他们各自晃着酒杯,避开人群,走向草地一角。 可惜没多久,卓蓝走来,附向她的耳朵说:“给你介绍一个人。” 何风晚面露歉意:“不好意思,我遇到老朋友了。” 卓蓝有了为难的表情,改口:“那位江氏的江总想认识你。” 闻声望去,远处的江鹤繁也看着何风晚,神情晦明不辨,挺拔的身影罩住一旁的贺公子。 何风晚笑了一下,与摄影师说抱歉,然后跟着卓蓝走向他。 就是好奇,一向对女人不感兴趣的江鹤繁,要是让人传出想认识她,该怎么解释? 身后的弦乐队兢兢业业地演奏门德尔松的四重奏作品,乐声随夜的暗流涌动,汇入煌煌灯火,炒熟被酒液烘暖的声色,让人们把欲望都写到脸上来。 江鹤繁一身考究西装,下颌微敛,视线追着何风晚由远及近。他周身让灯光镀了一层,眉目如画中人的俊逸。 贺公子忍着笑,眼睛在何风晚与江鹤繁之间转来转去。 及至四人都站拢,卓蓝对江鹤繁说:“江总,这位是你们鼎艺新签的模特何风晚。” 接着转向何风晚,说:“晚晚,这位是江氏集团总裁江鹤繁。” 何风晚恍然大悟。 哪里还传得出去,他们都在联合演戏呢。 江鹤繁这一手棋下得真妙,从现在起,他们不再是私密饭局里上不得台面的主顾关系,变成了晚宴上结识的朋友。他们之间有了新的起点,这是在无数眼睛注视下经人介绍相识,半点话柄不落的。 卓蓝这番介绍便不再是简单的介绍,而是为他们将来再遇见时的熟稔铺路。 何风晚暗忖,他不会真想和我发生点什么? 江鹤繁向她伸手,唇边一缕薄笑:“晚上好,何小姐。” 何风晚回过神,纤手握住他的,重复过去说了许多次的那句:“晚上好啊,江先生。” 他手掌大她一圈,掌心散着干燥的暖意,完好包裹她寒凉柔软的五指。交握的手指贴合,皮.肤轻微地摩挲,那暖意便十倍百倍地膨胀,似要用温度记取彼此手骨的形状。 他是值得依靠的人。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何风晚就忍不住觉得可笑,于是当真垂了眼。 明明她今晚裙装素淡,如垂枝的白碧,却把张扬做到暗处。而江鹤繁全看到了,不论她蓬松的长发,亦或靴面的蛇纹,连同此时低垂的浓睫,悉数落进心里,拼出一个大写的“勾人”。 贺公子捂嘴,瞟一眼这双迟迟不愿分开的手,几乎随时就要笑出声来。 他好半天憋回去,咳嗽两声。 握拢的手这才分开。 当然也不能少了贺公子,卓蓝正要开口补上,被他抬手打断:“哎,我就不来那套了,反正你们都认识我。” 随后他笑意盈盈地拿手指着何风晚,说:“你呀,刚回来就走大运了。今晚这种活动我这儿以后还有很多,有空常来玩,我就喜欢热闹。” 何风晚疑惑。 “走大运”是指走秀吗?还是过来参加晚宴? 不过看起来两者都与贺公子有关,于是她笑着向他道谢:“谢谢贺总赏识。” 贺公子再也受不住地大笑,然后拍拍江鹤繁的肩,施以“长路漫漫啊”这般鼓励的眼神。 何风晚莫名其妙。 * 这一晚,何风晚拿出全部的智慧,尽心尽力地与人交游,誓要把握每一次稍纵即逝的机会。 起初确实仅仅抱着查出哥哥死因真相的决心,做好了一年半载没工作,靠存款坐吃山空的心理准备。谁知回来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不住地将她往前推,似乎不想她停下。 途中何风晚接到成珠珠的电话,线那头惊慌失措地叫嚷:“晚晚!黑你的文章出来了!还发了三篇!你你你你又上热搜了!” 何风晚心里一沉,声音也冷下来:“你别慌,和经纪人商量一下,等我回家处理。” 挂了线,她四顾茫然。 连应付别人笑容的心力也欠缺,何风晚从侍应生手中的托盘抓过酒瓶。 江鹤繁此时走到酒店外面,正和楼焕通电话。 楼焕问:“先生,要我开车接你吗?” 江鹤繁说:“不用,我不喝酒。而且……我开了车过来。” 楼焕对此很是不解,壮着胆子问:“先生,为什么今晚不要我开车?” “好久没开了,再不开手就生了。”似乎不愿纠结这一点,江鹤繁立即掉转话头,“阿焕,你去查福拜面包房的老板。” 楼焕一愣:“那是谁?” “何风晚的嫂子。” “……” 楼焕的一言难尽顺着手机信号传给江鹤繁,他难得有了些下不来台的尴尬,清清嗓子,说:“不是从孙道然那不好入手吗?我们查查其他人。” “……哦,好的。” 挂了线,江鹤繁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机,慢慢走回去。 还是想捋清她在谋划什么,说不定是受孙道然的威胁,不得不这么做。无奈何风晚口风太严,连他下手的余地都不留。 正好除了孙道然,他今晚又得知,她还有个嫂子。 25.25. 弦乐队换了爵士乐队, 形销骨立的歌伶握紧麦克风, 印花长裙在风中翩飞。她声线空灵,一曲高腔遏云。 何风晚倒满一杯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 苦酒辣喉, 残留一点点的甘甜,很快散却。她手掌撑住餐台,另一只手晃着金色酒液,转眼灌下大半。 眼里有了朦胧的醉意, 她摇晃着放下酒瓶, 差点砸了它。 来找她的卓蓝眼疾手快接住, 连声问:“你不要紧吧?” “蓝蓝?你怎么来了?今天晚上真是谢谢你带我认识那么多人, 我还从来没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嗓子都干了。”何风晚笑吟吟的,作势又要举起酒杯。 卓蓝伸手夺下, 给她换去一杯白水,说:“嗓子干就喝水,你眼睛都认不清楚了, 要不要早点回家?” 何风晚嘿嘿地笑, 接过灌了几口, 余光扫见那位旧识的美国摄影师, 朝他挥手招呼。 对方眉毛一扬,敞开笑脸朝她疾步走来。 何风晚眯眼瞥向卓蓝,音调忽高忽低:“刚才让你打断了, 我这边的旧可还没有续完。” 确实醉了, 句子也捋不利索, 一节节地停顿。 连脚步都有些错乱,她踩着不成形的节拍,摄影师见状张开双臂,似要搀扶。然而他动作刚打开,另一侧传来轻咳。 江鹤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酒桌旁边,瘦削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多余情绪。 他随后对上那双柔情漫溢的醉眼,话却是说给卓蓝:“她喝多了,麻烦卓小姐送她一程。” “好。”卓蓝没多问,飞快跑去取了何风晚的大衣,扶稳虚虚挂靠桌缘的她。 江鹤繁随即背身离去,卓蓝搀着何风晚跟在后面,留下一脸愣怔摸不清状况的摄影师。 迎宾通道的红毯曼丽虚浮,墙上壁灯纹有黑色铸铁图案,卷出旖旎的波浪。西装齐整的保安们站成两排,默默注视三人走远。 何风晚搀着纸片一样薄,没什么重量。但前方的江鹤繁大步流星,卓蓝几乎跟不上,不得不扬声问:“江总,这是要带她去哪?” 江鹤繁这才停下,等她走近后低声说:“去我车上。” * 将何风晚塞入副驾可比搀她走路麻烦多了,坐好了总也不老实,舞着胳膊不停念叨再回去喝酒。卓蓝按不住,还是江鹤繁躬身帮她系好安全带。 途中何风晚扭动着不时蹭过他,他头皮一阵阵发麻,不得不起身做两个深呼吸。 眼里染上了薄薄的欲.色,他便不去看卓蓝,留下一句“我送她回去”就径直钻进驾驶座。 关上车门后,终于获得片刻安宁。 江鹤繁低着头,把脸埋向黑暗,双手挂在方向盘上,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往前追溯,记起见到那个满面乱须的摄影师要去抱她,他心里腾起烦躁的无名火。 不对,再往前一点,早在他们贴面拥抱时,那股火焰就蹿起来了,所以才突兀地与贺公子布置了一场临时见面。 又或者,当他决定今晚亲自开车的时候,就预谋好了这一切。 江鹤繁扭头去看消停下来的何风晚,她胸口微微起伏,眨着晶亮的眸子,含笑也看着他。她身上三宅一生的清洌男香在温暖的车中弥漫开。 何风晚见他不说话,问:“江先生,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江鹤繁靠回座椅,说:“何小姐住哪,我送你回去。” “江先生人真好啊,肯屈尊做我的司机,我实在太荣幸了!”何风晚抚着胸,自顾自大笑。 简直不像样子。 江鹤繁凛眉,费了半天唇舌,总算问出她地址。 两人一路无话,何风晚歪靠座椅似乎睡着了。江鹤繁心神不宁地开车,好几次走神,幸亏晚上十点后路况不错。 凡事以目标为导向的他,困惑送一个酒鬼回家的意义,说不定对方转天醒来就把什么都忘了。 酒店离何风晚所住的小区不远,不知不觉间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 还没停稳,何风晚就把手伸进包里,窸窸窣窣地摸索起来。她眼睛还闭着,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江鹤繁见她醒了,问:“听贺公子说,网上有些对何小姐不利的流言。” “嗯。”何风晚摸出手机,打了一个微弱的酒嗝,“怎么?你要帮我?” “你需要吗?” “我们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帮我?”何风晚按亮手机屏幕,扭头冲江鹤繁笑。 那双被他握过的十指,水葱一般细长。十指捧住的手机映亮她的脸,泛着熏人的酡红,音调懒洋洋的,软绵绵的,全身骨头被人抽没了似的,柔上加柔。 江鹤繁答不上来,也承不住她的目光,便把眼睛掉开,盯着前方那辆车的车牌,问:“何小姐现在能自己上楼吗?” “怎么?江先生想送我?看来不是第一次送女人回家吧?步骤很懂嘛。”何风晚掩嘴失笑,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地捉弄他,把手机递过去,“加我的微信。” 江鹤繁闻声一滞,不懂她卖什么关子。 “那本杂志我早就看到了,可惜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才用了纸片那招。你看,你哪怕留个电话给我,都省得那么麻烦。” 何风晚倾身靠过去,调出添加联系人的页面,说:“用你的电话号码加,这下我两样都能拿到了。” 她眼里蕴着朦朦雾霭,靠来时香水味冲击着江鹤繁的大脑,轰轰燃烧了起来。他听命地垂目输入数字,屏幕偏偏存心作对一般,怎么也显示不了。 “哎,我来帮你。”何风晚热心地捉住江鹤繁的手指,看他彻底僵住了动弹不得,就笑,“你念啊,我帮你输。” 她指尖的微凉染上他,指甲闪动贝壳一样的光泽。 两人的呼吸声也重叠起来,一半舒缓,一半紧张。 连车内凝滞的空气仿佛都重新流动,手指是撩拨,眼神是撩拨。昏黄的顶灯照得一切都是无骨,绰绰约约,水一样握不住,渗进心底就垫成了风情万种的胭脂红。 十一个数字须臾输妥。 何风晚靠回去,点进他空白的头像,说:“你别忘了同意我的好友申……” 江鹤繁如猎鹰捕食,猛地俯冲过来,伸头贴向她,生生扼断了最后的“请”字。 何风晚往后一缩,躲过了。 嘴唇只来得及轻轻擦过她的下颌,似春风飘絮。江鹤繁眼里积满沉沉的黑,看来的目光带着浓酽的渴望。 遗憾安全带拽住了他,再不能往前。 何风晚面露震惊,随即笑开:“江先生,这和我第一次喝醉见到的你,不太一样啊。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害怕我弄脏你似的,特意绕开我。怎么现在想靠近了?” 这一脚急刹让江鹤繁翻腾的心火有了平息的迹象,他顺了顺气,望见她眼里的清明,蹿起恼意:“你没喝醉?” “没有啊,半杯bourbon(波本威士忌)而已,哪那么容易醉?”何风晚迅速恢复一贯的神色,声音透着得意,“包括第一次,你别看我躺在地上了,其实也没有醉。试试你而已嘛。” 江鹤繁仰靠座椅,闭上眼,嗓音干涩:“这样做有意义吗?” 何风晚解开了安全带,凑过来压低声音:“没意义吗?吃不到才是最想要的,我得让自己更特别一点,不能满足你一时的心动。江先生,你说对不对?” 江鹤繁不出声地笑。 这一局他输了。 他不想再看她,至少是现在,便说:“何小姐慢走,我不送了。” “那我们下次见。”何风晚冶艳地笑着,打开车门,却在下车前一刻,目光触及江鹤繁三粒袖扣下一粒单独的红色,以及衣面上的暗纹。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那颗扣子跟别的不一样?” 江鹤繁无力应付她,便拿贺公子的话去敷衍。说话的时候嘴角蓄着笑,使他本如寒潭冷月似的眼,顿时风.流多情了起来。 连声音也透着轻佻:“因为骚啊。” 笑意传至何风晚眼底,她微怔,赶紧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电梯走。 电梯门合拢后,江鹤繁心里空落落的,回头看一眼放在后排座椅上包装华美的礼品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何风晚那天早晨走秀的照片,是他反复比对后挑出的一张。照片上她立在台尾,顶着夸张的眼妆,一袭白色镂空长裙。 跟她以往走过的无数场没什么不同,却是江鹤繁亲临的第一场。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便当作特别的纪念,让摄影师洗出来装框。 原来她已经算是特别了。 可坦露这样的心思,难免让人感到矫情,尤其见她刚才那番得胜者的姿态,更不愿被她笑话。 到底是没送出去。 江鹤繁收回视线,重新发动车子。 * 电梯上升不过十几秒,何风晚却像坐了一小时。 焦躁。 她耳边营营响起孙道然那句“可别自己栽进去了”,拼命暗示着“没有,不会的”。 可惜门锁的钥匙转了三把都挑错。 好不容易开了门,迎面就是成珠珠沮丧的脸:“晚晚,经纪人姐姐说,公司公关部已经在加班了。希望能顺利解决。” 何风晚心事重重地点头:“嗯。” 26.26. “我以前做经纪人姐姐助理的时候, 看她处理过这种事, 应该不要紧。”成珠珠脸色枯焦,声音微弱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三篇通稿发得突然, 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何风晚没有理会她, 单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捞起一个水果抱枕。 “晚晚,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成珠珠紧挨她坐下, 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何风晚这才掉过眼睛, 视线慢慢有了焦点, 问:“他们为什么拖到今天发?” 泼污水这种事不是该趁火打劫, 赶在走秀当日所有人记忆都还新鲜的时候,给予沉重一击吗? 眼下过去两三天, 连热点都算不上了。 听她这样问,成珠珠坐不住,针扎似地跳起来, 说:“因为今天下午, 有篇10万+公.众号推文盘点时装周亮点, 把你也算进去了。虽然只是末尾提了下, 但下面的留言说的几乎都是你。” 说着,她调出那篇推文。 何风晚接过来看。 那其实是篇主讲时装周的八卦,以诙谐笔调历数国际上重要的时装周, 再主写本次国内的。顺便串联业内顶级模特碰壁的往事, 惹人捧腹。 提及何风晚, 也是上扬的说辞,祝福她回国有更好的发展。 文章留言确实大半关于她,除了寥寥几声讥讽,其余无不看好。 何风晚盯了半天,又去翻找微.博。 此时的微.博早已炸开,右侧的热门话题“何风晚业界毒.瘤”爬至第三位,就连那篇推文也被指责是对她的洗白。再看看三篇通稿,分别谴责她不专业并质疑她秀霸的来历,将她与国内其他模特对比得出处处矮人一头的结论,还揭露她私生活混乱。 从资质、经历到生活作风,全方位抨击。 何风晚失笑:“这是有备而来啊!” 成珠珠纳闷:“晚晚,你有得罪谁吗?” 点进热话与热搜,连翻三页都是刚注册的新号,一色振振有词的发难。饶是何风晚再云淡风轻,多看几眼也堵得难受。 她放下手机,长叹:“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希望我不好过,你说是谁?” 那天何风晚连出走秀事故,鼎艺的公关部已经第一时间安排撤销网上的不良言论,因此才没造起第一波声势。 如今这篇10万+一发布,对方见事态对何风晚愈发有利,终于出手。 成珠珠问:“所以这次也是姜洲龄吗?” 何风晚沉下脸色,说:“她始终认为在她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处处风光,抢了她的机会。她暗恋的摄影师因为工作和我走得近,怀疑我抢了她的人。她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自己扒上了另一个男人,付出太多。所以她出头了,必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成珠珠像在听一段传奇故事,呆愣片刻才反应:“可我们没证据是她做的。” “别管谁做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件事。”何风晚压不下脸上的愠怒,索性又捡起手机,“我们不要草率,先等等公关部的动作。” 何风晚说完,登陆那个名为“招财今天动心了吗”的微.博小号,上面一片清净。 拧紧的眉头稍微松动,她发了张江鹤繁晚宴上的背影,就算隔了一层夜色,也能看出宽肩窄腰的魅力身形。澄澈的眼睛转了两转,何风晚发文“有戏”。 * 转天中午,江鹤繁在办公室发火。 他动怒的样子很特别,既不会高声大气地骂人,也从不跟人无故甩脸色。双手揣在裤兜里,他不紧不慢地踱到人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这时,他鹰隼般的亮目,就透出一股凶悍的意味。 好比眼下,被他打量了才两分钟,项目管理人哆嗦着两股战战,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连同一旁的总裁办秘书,来江氏还不到一周,没见过老板这副模样,吓得屏息凝神,捧着分析报告脸色惨白。 江鹤繁衬衫挺括,西装马甲剪裁精良,一条素色领带妥帖束出优雅成熟的气场。偏偏收紧了下颌线条,眼中添了几分沉冷。 偌大的办公室落针可闻,好不容易盼他撤回凛然的目光,把头一偏,慢条斯理地吐出一个字:“说。” “江总我错了,我们不投早期项目,更何况这家公司未来现金流估值不合理,我我我我……我不该放话说我们做领投。”管理声音愈发虚弱,眼底蓄起薄薄泪光,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睛,“我会负责到底,主动辞职。” “那倒不用。”江鹤繁走到落地窗边,背脊直挺,“你只是放话,还没签。不过做投资的,声誉很重要,下次不要这样了。” 已近不惑的管理像是获得赦免,激动地双手合十,连连点头:“是是是……” “出去吧。” 直到他离开,吓傻的小秘书仍元神出窍般呆立。 她怀里捧着分析师交来几家目标公司的财务分析报告,和贝恩咨询上年度的全球私募股权报告。 江鹤繁折返,径直从她手上要走一摞报告。 身着黑色裙装制服的小秘书这才回过神,撞见他绷紧的脸,扑通扑通大跳的心脏依旧没能缓和。正要走上前,坐回大班椅的江鹤繁手一扬,她即刻心领神会地应道:“好的,江总,有事您再叫我。” 门外等着总裁办几个听墙角的,见她出来,拉住她纷纷追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小秘书哭丧着脸,跺脚低嚎:“但我更想保命啊!” 办公室里,江鹤繁放下那些报告,倦意深重地揉了揉眉心。 没错,这才是他一贯的模样,业界谁不知道他生意场上嗜血的本性,每次出手都如一柄锋利的刀子,刃口淬毒。 然而到了何风晚面前,他这架精妙的机器就不时失灵。 比如昨晚,一次失败的索吻。 他有多久没失败了? 江鹤繁拿出手机,翻看微.博上攻击何风晚走秀事故的恶言恶语,忍不住想她一个小姑娘哪能承受这样的歹毒,便打电话把楼焕叫进来。 “怎么回事?公关部那些人领工资不干活的吗?” 楼焕微怔,随后取下眼镜,拿镜布擦拭。 他想自己可能看错了。 然而等眼镜戴回去,江鹤繁又说:“这事都过去一天了,怎么还不处理?” “……才刚十二小时。”楼焕不得不出声纠正,为公关部开脱,“热搜和热门话题都撤了,媒体的报道和公.众号的发文也撤了,但是微.博上那些人的留言撤不掉,等风头过去就好了。” 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了,何风晚既然不让他帮忙,他便不能自作主张坏她的规矩。 况且他们确实非亲非故。 但转念一想,他并非什么都做不了。于是顺口问着“何风晚嫂子的事怎么样了”,江鹤繁登陆自己八百年前注册的空白微.博。 翻到一条转发数上千的热门微.博,底下获赞最多的评论写道:她这种货色一看就是骗不了外国人,才回来坑我们自己人。 江鹤繁回复:谁和你是自己人? 然后往下,继续回复。 楼焕:“……” 没听到回答,江鹤繁头也不抬地催促:“说。” 楼焕这才应声:“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梁丛月与何灏是同乡,父亲经营武馆,在当地颇有名望。” 江鹤繁闻声一滞,撩起眼皮看他:“他们俩是同乡?那何风晚呢?她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们同省,但具体……”楼焕迟疑着,“很奇怪,何风晚国内的资料非常少,似乎不是一个地方的。” 江鹤繁加重语气:“不要用‘似乎’。” “我会加紧弄清楚。”楼焕心虚地看他一眼,又低头,“先生,这件事你昨晚才交代。” 哦,那是太赶了。 于是缓下语气,江鹤繁抬手扇了扇,“行,你先出去吧。慢慢查,信息务必准确。” 下了逐客令后,楼焕没走,仍站在原地。 江鹤繁不得不放下手机,问:“还有事吗?” “先生,你不会在帮何风晚……” 江鹤繁瞥一眼页面上的回复对话框,问:“有什么问题吗?” “先生,你不会……” 江鹤繁正色说:“何风晚有意接近我,我考虑顺水推舟,装作让她得逞的样子,放松她的警惕,再进一步套出她的目的。” 楼焕了然地点点头。 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是鬼才信。 “我出去了。” 楼焕说着转身,却被江鹤繁叫住:“对了,我们这栋楼是不是还有家酒店?” “是。” “鼎艺准备签的彩妆广告,你安排去那家酒店取景。” 楼焕不解:“彩妆广告在室内摄影棚就能完成。” 江鹤繁不做声地看他。 目光里的压力又来了,楼焕暗暗叹气,应道:“明白了,先生。” 他走后,江鹤繁又默默回复了半小时。 杯水车薪。 可他想着,要是何风晚在扫到这些攻击言论的时候,看到有人与她同声同气,心里也会好过一点。 27.27. 可惜没过一天, 压下的黑文就死灰复燃地抬头, 连同原本支持何风晚的声音也出现了质疑:为什么不正面回应? 经纪人给何风晚放一天假,让她在家里休息, 不要受舆论影响, 说公关部会想办法找到对方,询问诉求。 诉求? 做这些事情,不就为毁了她吗? 何风晚披着格纹薄毯站到窗边,外面铅灰色重云低垂, 雨水洇洇地裹在里面, 怎么也下不下来。 今日气温陡转直下, 冬天终于来了。 手机停留在微.博的页面, 看到有人为她逐条呛回去,心里涌起一点感动。不足以驱散酷寒, 但她从此踏实了,那酷寒是有底的,沉着可人心意的暖, 打不垮她。 成珠珠从里屋走出, 手中一叠打印纸, 边走边拿笔捋句子。行至何风晚身后, 确定似地点头,“晚晚,可以了, 你要不要再看看?” 对面楼层的窗台上, 没收走的霁青色长裙似顶风的旗, 上下翻飞。何风晚眼睛停在那,嘴里应着:“不用了,给他们传真过去。” 何风晚主动出击惯了,不愿原地等待别人营救。 她让成珠珠联系了那篇10万+的作者,了解到对方因为莫名成为事件的导.火索而困扰不已,便提议趁热再写两篇,由何风晚提供部分素材,算作回应。 经过连夜反复的商榷,一篇以何风晚为视角,详述征战四大时装周的长文出炉。这文将由公关部安排,全网发布。文中没有任何一处反驳那三篇抹黑,却又句句都是驳调,藏着嘲弄的耳光,一巴掌一巴掌落在黑文拥趸的脸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 而另一篇继续由原公众号发布,历数时装周上的出糗瞬间与模特们精彩的化解。以同样的春秋笔法指责有心夸大这样的工作失误,实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恶毒。 中午两点,鼎艺公关部传来消息,确认发出。 何风晚熬了一夜,面色枯槁,裹紧薄毯蜷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傍晚醒来,天色渐晏。 网络上的虚拟世界陡然转了调,那些一面倒的抨击随风而去,照妖镜里现了原形似地灰飞烟灭。 成珠珠欣喜若狂地跑来,激动地说:“晚晚!这招太见效了!现在他们全都说你真性情,说你临危不乱,连黑子都不敢冒头了。” 何风晚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一枚悠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笑道:“劣势的反面是优势,只要找对突破点就能转危为安。” 彻底醒转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问:“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怎么会轻易放过?” 成珠珠摇头:“不知道。” 直至次日零点,微.博上有知情人爆料,鸿炜资本的老板秦炜衡积劳成疾,因病去世。此条消息一出,金融八卦圈的大小号纷纷转发,向各方求证。 何风晚盯着手机,做梦人一样的恍惚,脑子里嗡嗡作响。 秦炜衡是她的美国老板迟鸿的前夫。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迟鸿协助丈夫成功收购全美最大的模特经纪机构I公司。这对夫妻档此后又联手完成了涉及体育、科技和时尚等领域的十几笔投资,一时传为佳话。 谁知半路杀出姜洲龄,拆散了他们。 或许问心有愧,秦炜衡净身出户。 但他业内的人脉还在,能力还在,姜洲龄费劲周折也算有了后半辈子的依靠,开始报复与她结仇的人,比如何风晚。 却被老天折断翅膀。 千头万绪搅得人心慌,何风晚不知道迟鸿是否得到消息,不敢贸然去问。 手机通讯录划一圈,她目光定格江鹤繁。 都是做投资的,他应该知道吧。 几秒等待后,江鹤繁接起:“你说。” 简单两个字不疾不徐,声线低沉有磁性,瞬间定下了何风晚的慌乱,像洪浪里供她庇荫的方舟。 何风晚握紧手机,问:“你……你知道秦炜衡吗?” 江鹤繁说:“我认识。” “那网上的传言是真的吗?” 江鹤繁稍事沉吟,说:“嗯。” 何风晚怔了怔,难以置信地重复:“……真、真的吗?” “今天上午的事。” 何风晚眨眨眼,泪水随即漫上。 不是为秦炜衡,而是为迟鸿。何风晚知道迟鸿付出了多少,亲历过离婚时她的心碎,那句“只有攥在手里的钱永远不会背叛你”就是迟鸿告诉她的。 可是说到底,迟鸿曾经深爱秦炜衡,眼下他身骨变尘土,她恐怕又要再难过一次。 何风晚出神地想着,久久没有说话。 江鹤繁出声问:“何风晚?” 何风晚呼吸停滞一瞬,脑中纷乱的念头像喧闹不止的电视机突然断了电,电流通到她心里,蹿出嗞嗞啦啦的火花。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江鹤繁听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以为她吓到了,又说:“你不要怕。” 何风晚咽了咽喉咙,说:“……好。” * 后来才知道,江鹤繁这声“不要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料理秦炜衡后事的手下找来,说迟鸿不愿出席前夫的葬礼,让何风晚代她。 何风晚始终联系不上迟鸿,只收到她发来的一封邮件,静静躺着三个字:拜托了。 葬礼那天,何风晚挽了发髻,换上一身黑色前往灵堂吊唁。 姜洲龄素颜,同样的黑衣黑裙,以女朋友的身份和秦炜衡的家人站在一起。她长发披散,眼眶可怕地凹陷,看上去憔悴极了。 何风晚立在遗像前三鞠躬的时候,姜洲龄不动声色地抬眼瞟来。 然而没等她结束,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身边静了下来。 原本就肃穆的灵堂,此时连呼吸声都收住。 何风晚不明所以地看向姜洲龄,见她惊愕的脸如死灰一样颓败。 再转身,何风晚看见迟鸿。 她黑色皮革大衣下一袭深灰色裙装,戴了顶黑色面纱帽子,缓步走来。四周认出她的人相互拿眼色示意,这是秦炜衡的前妻。 迟鸿径直停在遗像前,摘下帽子看了片晌,也随规矩三鞠躬。 正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迟鸿又转向姜洲龄。 谁也没有想到,她快步走去后,不经丝毫迟疑地扬手给了姜洲龄一记耳光。 响亮的声音震慑了在场所有眼睛。 姜洲龄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迟鸿眼里看不出愤怒,她神情倨傲,厉声说:“你欠我的!” 要不是有人搀扶,姜洲龄恐怕当场就双腿发软地倒下。勉力撑住旁人,她大气不敢出地用目光送走迟鸿。等到再看不见那抹影子,她才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到处问:“不是说她不来吗?她怎么又来了?” 这个问题,何风晚追上迟鸿后,也问了她。 迟鸿脸上浮起一丝哀色,说:“花两张机票就能亲眼见证他的下场,我觉得很值。” 何风晚担心地问:“鸿姐姐,那你……” “伤心吗?”迟鸿笑了一下,“我该伤心吗?我以前就把这辈子的伤心都透支了,现在能不能不伤心?” 何风晚答不上来。 迟鸿已过三十,依旧有着二十几岁的光鲜美丽。 但眼里的风雨不是二十几岁,神情中的笃定也不是二十几岁。 “你不要因为有我这样的坏榜样,不敢迈出脚步。”迟鸿戴齐帽子手套,腾空与何风晚说,“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情做,赶紧处理了,离那个孙道然远一点,他可不是好人。” 过去在美国,迟鸿知道何风晚与孙道然私下的联系。 她虽然不干涉,但看得出那个男人的底色。 “我……我知道。”何风晚声音低下去,焦虑地啃起小拇指。 这是她的坏习惯,一焦虑就忍不住啃小拇指,让迟鸿纠正了好多次,还是改不过来。 迟鸿拉开她的手,横她一眼,说:“这毛病真是没治了!你现在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何风晚当然不愿回去,但她知道江鹤繁来了,想见他一面。 小拇指焦虑地又递到嘴边,不经意回过头,她看见殡仪馆外的台阶上,江鹤繁也看向她。 28.28. 殡仪馆坐落半山, 飘摇而过的风是冰凉的。藤蔓草木覆绿, 石阶淋过水,一派凄冷的色调。 黑色羊驼绒翻领大衣衬得人愈发修长, 江鹤繁笔直地站着, 注视何风晚走来。她停在矮他两级的台阶上,抬头。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系一条严整的领带,他神态入定般沉静。 “江……”何风晚同样凝着脸,顿了顿, “江先生, 昨天晚上谢谢你。” 这是谢他昨晚电话里的安慰, 她犹豫了一下, 没有叫他的名字。 “江先生”的称呼不会出错,却也无形中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不用客气, 何小姐。”江鹤繁略感无奈地摸了摸鼻尖,扫了眼远处的迟鸿,“你现在就走吗?” “我……”何风晚怔了怔, 瞳仁撑大几分。 这话听着, 好像很不希望她走似的。 她顿时不自在起来, 宁愿两人厉声厉色地对呛, 也好过此时他低眸看来的眼中,某种特别的专注。 何风晚瞬间丢了一贯的机灵,老老实实地交代:“鸿姐姐晚上的飞机, 我得陪陪她。” 江鹤繁会意地点头:“何小姐慢走。” “江先生再见。” 好笑的是这样郑重道别之后, 两个人依旧一动不动, 像都在等着对方先离开。 再不说点什么,气氛就要从暧昧滑向诡异的尴尬了。 何风晚大脑一片空白,皱着脸轻啃小拇指,懊恼为什么每次遇见他,总是不争气地心跳砰然。 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帮孙道然做事就好了,要是她和江鹤繁只有简简单单的相遇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江鹤繁体恤地转身走回灵堂。 何风晚那牢牢固定在鞋尖的视线总算松了绑,长呼一口气后,朝他挺然的背影点了点,也转过身,跑向迟鸿。 等身后的脚步声听不见,江鹤繁才又回头,目送何风晚亲昵地挽过迟鸿的手臂,两人肩碰肩一同消失在拐角的石墙后。 他眉心微沉,想起何灏曾经说,妹妹每逢烦躁焦虑就会吃自己手指头。 怎么总觉得,事情越来越巧了。 回到车上,何风晚搓着手等暖风吹过。 迟鸿瞥她一眼,忍笑:“眼光不错嘛。” 诶? 何风晚一时摸不着头脑,愣住。 迟鸿笑中多了几分落寞,说:“起码比姜洲龄好多了。” 何风晚这才反应,这是说她和江鹤繁。她忙不迭摆手:“不不不,我对江先生不是那种……” 迟鸿打断她:“嗯,你对江鹤繁不是出于姜洲龄那种找饭票的目的,是单纯的喜欢。” “不是单纯的喜欢啦!” “是吗?就知道你对他想法不单纯。” 何风晚急得舌头也不利索:“不不,不不不……” 哎哟,怎么被她绕进去,越描越黑了。 彻底落了下风的何风晚丧气地把头一仰,大有“随你说去吧”的破罐破摔,嘟囔:“……就不是啊。” “不是你脸红什么?” “啊?” 何风晚急急忙忙地抓过后视镜,凑去一瞧,还真是红成猴屁股似的。 终于得了逞,迟鸿乐不可支地大笑,握住她的手,说:“对自己的心意坦诚一点,江家是高门大户,你要是嫁给他,也算有了好归宿。就是你们年纪差的有点多,你不是在介意这个吧?” 这都哪跟哪…… 简直欲哭无泪,恐怕迟鸿还考虑起婚宴的筹办了。 毕竟何风晚从小被人收养,全靠养父和哥哥的拉扯长大。如今那两人都不在了,剩她孑然一身,迟鸿难免会生出长姐如母的心情。 而对于江鹤繁,何风晚的感觉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既是有预谋地接近,怎么能够喜欢他。 她的世界向来黑与白泾渭分明,所爱的要拿命守护一生不换,不爱的弃之如敝屣绝不施舍半点目光。利益与感情分开计算,互不掺杂。 江鹤繁到底哪里特别?是因为与她梦中永远见不到面目的影子有相似感吗? 还是因为,她真的已经喜欢上了。 何风晚不知道,她想要是能再多见他几次,或许就有答案。 这样的机会很快来了,两天后,成珠珠接到彩妆广告的拍摄通告。 * 这次的彩妆品牌M来自美国,是国际知名大牌,何风晚曾代言旗下的亮采持久唇膏与电眼睫毛膏。所以当他们选择来中国拍摄,首先想到与她合作,顺便找鼎艺谈续约,想请何风晚做新一季唇彩果冻系列的产品代言人。 广告在某家酒店的水疗中心取景,巧的是与江氏总部同一栋大厦。 何风晚早晨七点不到就与成珠珠出发,空气中的寒意从出租车窗缝渗进来。 窗外积压的厚云让晨光撕裂,镀上一层浅色的金边。 成珠珠一脸拨云见日的喜色,拔高调门说:“晚晚,我现在基本确定那三篇黑你的通稿,背后主使就是姜洲龄!你看她靠山一倒,网上那些水.军瞬间都没影了!这肯定是顾不上了啊!” 何风晚淡眉轻锁,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嗯”。 她也顾不上姜洲龄了,惦着今天找机会见见江鹤繁,确定她的感觉。 她们乘坐电梯直达位于大厦20层的酒店,大堂中央悬挂的铸铁雕塑作品下,站着美方的工作人员。栗色短发小姐姐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见到何风晚亲热地上前同她拥抱,互说好久不见。 何风晚这才知道,他们原本不在这里取景,是受酒店方面邀请而来。 同时拍摄的还有另外两人,一位国内模特和一位凭今年某部大热古装剧走红的流量小花,其中小花是M品牌某款遮瑕霜和睫毛膏的代言人。 按照导演要求,何风晚有两个镜头,一是穿着比基.尼从泳池水下站起,冲镜头红唇微张,做出极具诱.惑的表情;二是静静躺在水面,露出惬意享受的笑容,然后冲镜头眨眼。 最后补几条脸部与唇部的特写,就够收工。 到底是有过丰富的广告拍摄经验,只消一个上午,何风晚就完成了特写镜头与躺在水面的拍摄。 她去更衣室前,一圈人围在外面商定午餐。 本以为巡例订外卖,谁知何风晚出来后,小花招呼她去楼上的扒房。 扒房?吃法餐?如今拍广告这么舍得吗?莫不是AA吧? 脑子里纷杂的念头如遇水生长的植物,不断冒出。 小花听说M品牌要找何风晚做整个系列产品的代言,对她不由得高看一眼,语气也亲近几分:“你说奇怪不奇怪,听说是别人请我们去扒房。” 何风晚见她松松挽着自己小臂,有点试探的意思,便一把抓过她的手缠紧了些,同她熟稔地笑:“说不定是看你的面子呀,快想想最近惹了哪朵桃花。” 小花娇羞地掩嘴笑了下,当真罗列起背后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金.主。 穿过长廊,七百平米的餐厅赫然眼前,绚丽优雅的色彩装饰如古典油画一般。天花板可射入自然光,覆盖大面积的彩色玻璃,墙面挂放从拍卖会上高价购得的名家画作。 一群人由侍应生带领,光线经玻璃的层层折射,在他们脸上泛起柔润的光泽。 何风晚和小花,以及其他三个场务分到一桌。入座时她视线随意扫了下,突然就定住了——邻桌的江鹤繁正慢条斯理地拿刀叉切割牛排。 像是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江鹤繁扭头看见何风晚,手上的动作一顿,却也没有多惊讶。 他淡然地说:“中午好,何小姐。” “哦。”何风晚迅速回神,心里轰隆隆的巨响按不住,幸而脸上还能维持毫无破绽的笑,“中午好啊,江先生。” 打过招呼,何风晚转身坐下。 小花飞快靠过来,满脸震惊地问:“他真的不姓陈?” 姓陈? 敢情她也参加过那种饭局? 一想到江鹤繁可能不知参加过多少次那样的饭局,和多少个小花超模虚脾假意地做戏,何风晚竟然恼怒了起来。 这恼意刚露个头,又被她即刻扑灭:我疯了吗?他参加那种饭局,多正常啊! 重新调整好情绪,何风晚茫然地说:“他不是姓江吗?之前我在晚宴上见过他,听到他和别人互相介绍,说自己姓江。” 小花拽扯她的袖管,问:“江什么?” “江鹤繁。” 小花刹那间吓得花容失色,捂嘴问:“不可能吧?那是什么晚宴?” 这下轮到何风晚不明白了,说:“S品牌老板贺公子办的,我记得还有副线品牌发布会,应该不算私人宴会。” 这一席话重新洗刷了小花对何风晚的认识。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回国发展的普通模特,镀了一层四大时装周的光环而已。 现在看看,真是深不可测啊。 小花神色恢复后,黯然地说:“我其实在S品牌的秀场见过他,那时还挺不可思议,没想到他会去看秀。可惜人家压根不理我,连个正眼都没有。” “S品牌的秀场?就前段时间……我走的那个?”何风晚愕然瞪大眼睛。 小花点头:“嗯,上午那场,我看他还带了相机。” 29.29. 一瞬间, 何风晚脑子转过好几个念头, 不敢相信一向以“不近女色”示人的江鹤繁,居然偷摸去秀场拍模特。这么高调何必呢?交给楼焕安排不就好了吗? 随后心头划过一道电光, 何风晚后背一凛。 他不会……是去看我吧? 这么想着, 她偏头看去。江鹤繁大概直接乘电梯下来,只穿了衬衫,系上领带。袖管工整地挽上小臂,袖线笔直, 手腕黑色的表带束起一块干净的表盘。 他正在拿餐巾擦嘴, 很讲究的样子, 擦完握住长玻璃杯喝水。都是平常动作, 可他做起来就很倜傥,有一种贵气和风流的意味, 叫何风晚挪不开眼。 下一秒,江鹤繁冷不丁地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来。 他狭眸微眯, 嘴角牵动, 带一点“你在偷看我吗”的促狭笑意。 何风晚:“……” 她身边的小花说到兴头上, 煞不住尾, 一径地埋怨:“所以讲他单身不是没原因的,我约他有机会一起看秀,说说而已嘛, 他居然当场拒绝!哇, 简直了, 我不要面子的吗?” 何风晚头转回来,想象当时的场景,抿笑隐忍不发。 小花发泄一通,心里有些后怕,拿肘弯撞一下何风晚,轻声轻气地说:“你跟他不熟吧?我开开玩笑,你可不要拿出去乱讲啊!” “嗯?”何风晚眼睛追着侍应生上菜的动作,连连否认,“哦,不熟不熟,我跟他不熟的,你放心好了。” 她脸上悄无声息,在心里生出些缭绕的欢喜,还不成形状,却是风吹不散的醒目又含蓄。 席间,同桌的另外三个场务神情诡秘地说,这栋大厦就是让酒店和江氏分占了。江氏老板的办公室在顶层,足有半层楼的面积,跟皇宫一样奢华。 小花杏眼一翻,对江鹤繁的印象又多了条“暴发户”。 何风晚倒是想着,挑那么高的位置,不愧是喜欢登山的人。一想到这个,就又忍不住要看看他,于是她假装在包里找手机,伺机往后瞟去。 可惜江鹤繁已经走了。 * 下午的拍摄不如上午顺利,不是摄影机出问题,就是导演临时变出许多花活,一下要笑,一下又不要笑,有些吹毛求疵地要求何风晚。 她湿淋淋地在水里钻进钻出,竭力配合,等通过的时候全身散架一样累。 但好歹何风晚和另一个模特今天就拍完了,小花明天还要再补两个镜头。傍晚收工时,所有人拍掌,大声互道“辛苦了”。 导演召集大家去餐厅吃自助餐,何风晚掩不住倦意地连打两个哈欠,摇手说不了,要赶回家睡觉。 电梯里,她望着不断跳跃的红色数字,心里有些挣扎。 总不能无故上去找他吧?没个正当理由,就这样贸然闯入,难免太司马昭之心。可一时半会儿她昏沉沉的脑子也想不出辙,便遗憾下一次见他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踏上一层大堂,夕照溶溶的红色探进入口玻璃,在人脸上镌刻深深浅浅的阴影,何风晚抬眼瞧见不远处的楼焕。 他手里提拎一套西装的防尘袋,神色焦急地来回踱步,抬头看见何风晚,跑近了抢先说:“何小姐,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何风晚额头有些发烫,正怀疑是不是感冒了,听到楼焕这样要求,迷迷瞪瞪地一时没有反应。 楼焕继续说:“先生有个重要的客人团需要我带车队接机,总裁办的秘书都在准备接待,这套衣服他今晚就换,但我现在赶不及了,能麻烦你帮我送上去吗?” 我送上去? 何风晚被问得有点懵,防尘袋紧接着递了过来,连同一张门禁卡。 “十万火急,就当我欠何小姐的人情了,楼焕感激不尽。”他表情语气都十足十的诚恳,叫何风晚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何况她确实有点想见识,那间皇宫一样奢华的办公室。 及至电梯门合拢,楼焕脸上的焦急如指腹抹去水痕一般,须臾消散。他手机拨通原本要下来取衣服的总裁办秘书,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下来了。” 那边当即爆发一串高分贝的惊呼:“什么?江总不是要开除我吧!” 楼焕苦笑:“和你没关系,不要紧张。江总换了个人送,就通知你一声,省得白跑一趟。” * 何风晚手持门卡,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果真如楼焕所言,顶层人人奔忙,所见皆是匆匆的身影,一晃而过,根本没人注意她。 褐色地毯吸音,踏上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何风晚镇定地挺直身板,拿眼睛搜寻指示牌,看见长廊尽处的黑色大门。 复古的黄铜色门把镶有卷曲花纹,触手生凉。何风晚开门,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皇宫一样的辽阔与奢华。 里面黑着灯,一壁玻璃墙拉开帘幕,光线平铺直叙地洒入。那是蒙纱的一层光,照得一切绰绰约约,足够映亮立柜沙发和桌椅的轮廓,走进去不至于磕碰。 何风晚小臂挽过防尘袋,探头探脑地轻呼:“江先生?” 无人应答。 好像每次去他的房间,她都跟做贼一样。 随后看见另一道门,何风晚猜想那或许是他的休息室。迟疑着要不要敲门,视线被玻璃墙吸引。 她蹑手蹑足地靠去,心脏随瞳孔的放大,擂鼓似地跳动。 从来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俯瞰城市的夜晚,灯影如虹流溢,极尽喧嚣,连她眼睛也仿佛染上赤橙青蓝的色调。片刻回神,察觉热闹都是底下的,剩她一个人在高处丢了魂。 何风晚不禁好奇,江鹤繁站在这里会有什么感觉。 身后突然传来一些轻微的声响,她不由得一愣,迅速抱紧了防尘袋。 沙发上有人影突兀地端坐,用他一贯沉静的嗓音问:“谁?” “江先生?”何风晚小声探问,“你刚才睡着了吗?” 江鹤繁的身影一动不动,只低低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马上想起她不是蓄意闯入,便壮着胆子走去,解释:“江先生,刚才在楼下,你助手楼焕拜托我送衣服。” “嗯。” 江鹤繁应她一个单音,起身走来,擦过她停在玻璃墙前。 何风晚跟去,换上轻快的语气:“我进来的时候打过招呼,江先生没有回答,是睡着了吗?” 江鹤繁转头淡淡罩她一眼,说:“没有。” 何风晚:“……” 昏暗光线中,看清他淡褐色眼睛和抿紧的薄唇,带着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今天累了,没什么力气说话,以为送衣服的人放下衣服就会走。”江鹤繁注视她,像要看进她的眼底,“没想到何小姐对我,依然这么好奇。” 这声“好奇”是指第一次摸进他房中找皮夹里的照片,也是指明明放下衣服就能走,非要漫长地逗留。 何风晚脑子嗡嗡地响起来,两只手抓紧防尘袋,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我我我……我中午听人说江氏老板办公室皇宫一样奢华,就就……就好奇,对,我是对你的办公室好奇!” 话音刚落,江鹤繁就撤离她身畔,两秒后灯亮了。 整间办公室清晰呈现,简洁大气的现代风格,和奢华拉不上边。 江鹤繁双手放在裤袋里,灯光下看去五官清晰俊朗,面部线条完美动人。就是眼里蕴着薄怒,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在……生气? 他再开口,连声音也冰凉:“看完了?怎么不走?” “我……”何风晚几乎是目瞪口呆,想这江鹤繁至于吗?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然而没等脑子转过弯,江鹤繁已踱到她面前,眉头紧锁:“我的名字让你这么为难?还是说,比起‘江先生’,你叫一声‘江鹤繁’就是变相承认了什么。” 何风晚依旧没说话,下意识咬住小拇指。 脸红都顾不上了,她纤细的肋.骨快绷不住疯狂跳动的心脏,从来不知道,和回答他的问题相比,演戏才是最轻松的。 但江鹤繁不愿再等,头俯下来。 30.30. 不过咫尺之距, 连同他错乱的呼吸与须后水木质感的冷香都清晰地传来。 可惜何风晚嘴里衔着小指, 无意间挡了一下,他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她得空转开脸, 眼睛慌乱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鞋底蹭着地板无措地后退,试图稳住他,也试图找条撤离的路线,偏偏大脑陷入末.日来临时失序的混乱, 只剩声音在勉力抵抗:“我其实感冒……” 却忘了身后就是那堵玻璃墙, 她根本退无可退。 江鹤繁一只手扳过她的下巴, 不由分说地吻上她的唇。 何风晚只来得及哼一声短促的“唔”, 声音就被封死。 搭在小臂上的西装防尘袋掉落,她两手抓紧他衬衫前襟下意识推开。可惜力量悬殊, 她的反抗最终变作他胸.前一道道手指揪出的衣料皱褶。 何风晚后脑勺撞上玻璃,疼痛还未传达,嘴里的空气先一步被他掠夺。 两个人脚下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后, 江鹤繁将她彻底锢住。何风晚再也动弹不得, 有些绝望地感受着他粗暴且不得章法的吻。而绝望中不时漫过的甜蜜, 小.腿酥软的颤.栗, 又让她坠入更深的绝望。 玻璃是冷的,玻璃外的世界不足五摄氏度,但两人紊乱的呼吸交.缠, 灼热似要将彼此烧个灰飞烟灭。 何风晚全身的血脉几乎爆炸, 一张脸憋成青色, 受不住地闷.哼两声。 江鹤繁这才稍微松开。 却没有放过她,唇与唇若即若离地碰触着。 何风晚嗓音细细凉凉的,似乎有些委屈:“……真的感冒了。” “那就传染给我。”江鹤繁看去的眼中泛起求取的欲.望,随即转为压抑的暗沉,“还是说,这也是何小姐任务的一部分?” 何风晚呆望他,大脑一片空白。 “你对我出手前,没有考虑过后果吗?答应孙道然的时候,想过我们可能会进展到这一步吗?” 耳畔是砰砰猛撞的心跳,他的声音听来遥远而不真切。何风晚唇哆嗦着,头扭往一侧,江鹤繁便贴上她的耳廓,把声音滑低至最暧昧的那一处,说:“或者还有更深入的……” 何风晚双眼紧闭,开始发抖:“你不是对女人没兴趣吗?” “那就听清楚了何风晚,我现在对你可是很有兴趣。”他暧昧的声音陡然泛冷,“谁说和尚真的不吃肉?‘没兴趣’是我对自己的约束,不代表我一定遵守。” “你——” 真是小瞧他了!这人竟然还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一面! 何风晚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你上次带相机去S品牌的秀场,真的……是为拍我?” 江鹤繁闻声一愣。 她怎么会知道? 他们此时以极近的距离对视,何风晚眼波盈盈晃动,这问题的答案会帮她确定某种决心。 然而江鹤繁笑了一下,反问:“你认为呢?” 何风晚有点懵:“我……” “你希望我是特别为你去的吗?” “我说希望,你就会承认吗?” 江鹤繁不语。 叱咤商场多年,他信奉不要随意亮出底牌的铁则。不要被轻易识破动机,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要保持谨慎,要占据主动。 种种积习已久的思维方式让他沉默。 可何风晚以为他动摇了,仰脸不弃地追问:“江鹤繁,你刚才说有兴趣,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只不过一部分出于动心,另一部分则好奇她如此不惜搭上自己来接近,到底是为什么? 这困惑无法和盘托出,他依然选择不回答。 江鹤繁眼睫轻颤,头垂下啄吻她皎洁的脸庞,细密如针脚。他柔软.湿热的嘴.唇许多次地滑过她的唇,一触即分。他像个真正老练且充满耐心的猎手,随手烧一把火就不再理会,由着她被愈发焦灼的渴望侵蚀。 哪怕没有恋爱的经验,人心的角力也是互通的,江鹤繁对此驾轻就熟。 何风晚忍受不了这样的撩.拨,双手环过他的脖.颈。 遗憾她包里突然铃声大作,似枝头无端惊起的寒鸦,扑腾着恶作剧一般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旖旎气氛。 何风晚低头慌乱地翻找,瞥见屏幕显示孙道然的来电,飞快跑往房间另一角落,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你怎么打来了?” 孙道然在线那头嗤笑:“怎么?我不能打来?” “……不是。” “你现在在哪?我带你见个人。” “我……”何风晚眼睛斜向后方,江鹤繁背对她掐着腰,不做声地望向玻璃墙外。 正好她也有话想亲口告诉孙道然,便说:“我在威达大厦拍广告,准备走了。” “哦?我就在附近,那我来接你,你到楼下等我。” 挂了线,何风晚扭头对上江鹤繁看来的眼睛,心脏又是一通狂跳。 她张口结舌地说:“我……我要走了。” 江鹤繁垂眸,头转回去,背对她哑着嗓子说:“慢走。” 这一声激起何风晚心里的不忍,他强势的气场骤然萎顿,仿佛被她甩手抛弃了似地。于是离开前,何风晚握住门把手,咬牙冲他喊:“我会来找你的,江鹤繁。” 大门合上的声响沉闷。 细细的褐色釉木地板反着寂静的灯光,江鹤繁做了两个深呼吸,稍微缓和了超速的心跳。 他被前所未有的不安击中了,哪怕常年的投资经验让他练就了对人快速解读的能力,也无法分清何风晚的心意,甚至不敢揣度她渴望的神色是出于假意迎合,还是真情流露。 江鹤繁不允许事态超出他的掌控,也不能接受自己还如青涩少年那般没头没脑地猛扎下水,放任地沉溺。 ……要不然,再看她一眼吧。 追下去远远地就看一眼。 这么想着,江鹤繁抄起外衣,匆匆奔出门去。 * 何风晚不停地跳脚,寒风细细吹过她的脸,凉意如毛刺擦过皮.肤,泛起细密的痒和痛。她等在公交站台旁的路灯下,双手搓了又搓,捧起手机登陆微.博,瞟一眼“招财今天动心了吗”的昵称,更新一条: ——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发出这句话,她脸重新变得滚烫,似乎唤起了刚才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他靠近的热度,唇齿辗转的清晰记忆。 她哆嗦着握住手机,心中轰然一响: 我完了。 连一辆银灰色豪车驶来停在身侧也没注意。 车门打开,孙道然探出半边身子,朝何风晚吹一声口哨。 她迅速回神,不发一言地矮身坐入副驾。 便也没有看到后方的江鹤繁,他沉默地注视他们离去后,手脚冰凉地打了一串喷嚏。 车内暖气充足,何风晚让严寒拘.禁的四肢总算宽慰似地松弛下来,但一张脸仍紧绷绷的。她直着眼睛朝前看,一字一顿地问:“不知道孙总让我见谁。” 孙道然斜着眼睛溜她:“那么严肃干什么?你吃错药了?” 何风晚不说话,心里做好了和他摊牌的决心。 孙道然以为唬住她,笑笑:“别急啊,到了你就知道。” 车子驶往他位于市区的花园洋房,那一带是清幽静谧的富人区,夏日绿荫合抱,苍苍沉郁,阁楼的尖顶隐现。这一季叶片凋落,冬青树与爬墙的攀援植物骑士般固守绿意。 孙道然一路就没停过笑,嘴角永远上翘,好像赚了多么丰厚的一笔。 下车后,他戴上针织帽,皮衣领子紧紧束起短脖子,用下巴示意何风晚走前面。 房门于几步外紧锁,眼看何风晚要停下,孙道然抬头扬声大喊:“Darling!” 一道无比欢快的“来啦”闷在墙里,听得出是尖细的女声。 没等何风晚反应,门打开,姜洲龄小动物撒欢一般跑来抱住了孙道然,嗲着嗓子说:“亲爱的,怎么才回来呀?等你一下午了。” 何风晚惊呆了,仿佛眼睛都不是自己的。 葬礼上姜洲龄哭得一度快要晕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秦炜衡头七未过,她居然已经找好下家。 姜洲龄回身看见何风晚,同样吓得一愣。只有孙道然没事人一样搂过她的腰,催促她进屋,何风晚心事重重地跟在后头。 “随便坐啊!”见何风晚梗着脖子立在厅堂沙发旁,孙道然有些不耐烦地招呼。 见她始终盯着进进出出的姜洲龄,他看去的眼里满是轻诮:“她和你可不一样,只要钱,相处起来特别省心,我就喜欢这样的。” 何风晚这才转向孙道然,看他肥厚的嘴唇一开一合:“你看起来好像特别喜欢钱,其实要的是爱,我有没有说错?” 何风晚不吭声。 孙道然接过姜洲龄新沏的热茶,吹了吹,“你们都相处那么久了,总不至于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我今天过来确定,是不是只要帮你拿到钱,从此就和你没关系了?” 孙道然眯眼:“你话说得好奇怪,好像你和我有过关系似的。” 何风晚双唇紧抿,暗暗攥紧拳头,对他言语上的轻薄不予理睬。 “你不想搞清楚你哥哥怎么死的吗?” 何风晚拿眼刀朝他凶狠地剜去,回答的气势却单薄:“我会搞清楚的。” “你想感化他?”孙道然说着,嘴刚递到茶盏边缘,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爱上他了,干脆就不计较了。是吗?” 31.31.(捉虫) 何风晚脸上罩着机警, 提防着不愿对他透底, 目光冷森森的:“我怎么样你不用管,你就说行不行。” “行不行?我记得一开始说好, 你接近他一为帮我拿钱, 二为帮你自己搞清楚真相。结果你现在不要真相了,还想着帮我拿钱,我他妈真是感动啊!”孙道然阴恻恻地笑,转动手上的翡翠戒指, 温润俗气的光芒闪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奶油香味, 姜洲龄在厨房烤饼干。 她的白色连衣裙曳地, 有紧窄的收腰和泡泡袖方领, 领口缀满繁复的蕾丝,长发刚洗过吹干披散着, 宛如童话里的公主。对于何风晚的到来,她始终如惊弓之鸟,不时踱来看两眼, 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什么时候才走。 姜洲龄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过去有秦炜衡做靠山, 成天趾高气昂。 眼下知晓新靠山跟何风晚也有瓜葛, 她气焰骤然消散,悄声悄气地来问孙道然有没有吃晚饭,完了不忘顺嘴和何风晚提一声。 何风晚回敬一个白眼。 她们之间细微的小动作全让孙道然看在眼里, 便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怪她不守丧?那个秦炜衡就是好人了吗?因病去世只是对外界的交代, 哪里会有事先没一点风声, 突然就走的病?何风晚,你不会那么单纯吧?我真是白教你……” “你住口!” 最后三个字戳痛何风晚的神经,仓皇打断他。 她确实受过孙道然的恩惠,他诸多的点拨让她圆熟地游走于时尚圈,融为她性格的一部分。 但她不想留下“孙道然作品”的烙印。 “还怪我当年只买了机票就不管你了?要是没吃过那两年的苦头,你不过也是泛泛之辈,哪像现在……”孙道然起身绕她一圈,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说:“简直完美。” 他那估量货物价值的视线让何风晚浑身不舒服,后退两步,冷笑:“如果我那两年没扛住,倒了怎么办?” “那就说明我看走眼喽!投资嘛,总会有风险。” 厅堂顶灯明明是柔暖的光线,她只觉得锋利如直切而下的薄刃。孙道然分明就是找条走狗,还非要时时以救世主自居,一想到这些,何风晚直犯恶心,猜自己眼睛现在一定是血红色。 她忍住了,没有发作:“我也不是没有为你做过事。” 接连拿下两次四大时装周秀霸,攒了些名气后,孙道然给何风晚接过几次饭局,与他生意场上的伙伴笼络关系。那几次何风晚不知酬劳多少,事后只分得少许。就连有江鹤繁参与的那场,确实开出七位数的支票,可其中三分之二都要返给孙道然。 “你认为那就是为我做事?那你清白还能留到现在?我有无数次机会对你下手,我下手了吗?挑中你,从一开始就为江鹤繁。”孙道然说着,豆子大小的眼瞳凶光一闪,音色凛然,“你别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 何风晚十七岁时从孙道然那得知江鹤繁。 听说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无论读书、从军还是经商,一路为人侧目。学生时代他就是晚熟的男生,对桌箱大把炽热的情信视若罔闻,等差不多开窍了,又把心无故封锁。家里长辈几次为他联姻,都被放了鸽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时孙道然说到这,唇角慢慢上翘:“其实哪里是‘无故封锁’,他杀了人拿禁.欲赎罪,图个心安理得。这种肯对自己下狠手的人最可怕,你敢去招惹他吗?” 何风晚尚且稚嫩的脸上毫无惧色,声音也嘹亮:“我怕什么?他要是真杀了哥哥,我就要他一命换一命。” 孙道然大笑:“你算错了,到时候你也逃不掉,是两条命啊!” “我这条命是哥哥保的,他要不护着我,我当年就被养父送去乡下了。”何风晚说得豪气干云,“我本来就欠着他。”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何风晚对孙道然有了全新认识,不似当初那样天真了。 “当然记得啊,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像孙总这样不缺钱的人,要的其实是让江鹤繁身败名裂吧?把我安插到他身边,替你布局。”何风晚冰冷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影,“但我只保证帮你拿到钱,别的和我无关,拿到就结束!” 孙道然不笑了,眼中暴怒翻腾。 这话是对他做最后的交代,拿到钱,他们从此两清。 何风晚知道他不会答应,懒得再做唇.枪舌戟的较量,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庆幸来时外衣挎包还挂在身上,省去些穿戴的时间,她真的无法再跟孙道然多呆一秒。 孙道然望向她细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提起一边的嘴角,高过另一边,神色中尽是讥诮。 * 何风晚一出门就感到了冷,路灯凄清,风也料峭,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 她哆嗦着缩起脖子,快走变成了小跑。 身体存储的热量在刚才那场交涉中像是耗尽了一般,她拼命回忆一个个带有热度的名字:成珠珠、梁丛月、卓蓝……江鹤繁。 江鹤繁。 她眨眨眼,有泪涌出。 何风晚十八岁拿下国内模特比赛亚军,由孙道然安排出国。临走前她收拾行李,从抽屉角落翻出一封纸页泛黄的信。 这是在哥哥何灏死前托人从非洲捎来的物件中找到的。 何灏没怎么上过学,信上只有寥寥几句,简要提及自己一切都好,还结交了被派遣到南苏丹执行维和任务的江兄弟。 这让何风晚第一次对孙道然的话起了疑心。 想必哥哥和那位江兄弟交情匪浅,才会特意在信上说起。哥哥有他识人的本领,他认定是兄弟的人真会是杀人凶手吗? 信寄来时何风晚才十二岁,看过就忘了。当她十八岁再看,心里已有自己的计较,便从未表露对孙道然的怀疑。 这些年,她一直期盼见到江鹤繁,为此处心积虑准备着。 包括今天。 现在。 她想见他。 出租车穿过霓虹闪烁的璀璨夜晚,华灯尽起,淌得天上地下都是颜色。 先前楼焕交给何风晚的门禁卡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她步入大厦,轻松抵达顶层。就是额头烧得滚烫,面色通红,她途中不得不停下几次定神。 顶层只有前台亮灯,座位却空着,其余地方一片漆黑。 何风晚不知道江鹤繁还在不在,懊恼自己烧糊涂了居然忘记先打电话。 办公室的门照旧一推就开,何风晚风风火火地闯入,正在查阅分析报告的江鹤繁抬头看见她,愣了。 何风晚也愣住,片晌才问:“你这门……怎么从来不关?” * 十几分钟后,坐在餐桌前,何风晚把话重问一遍:“你办公室从不关门的吗?” “没有关门的习惯。” “那不会有人偷偷摸摸溜进来?” 听何风晚这么问,江鹤繁淡然地扫她一眼,“你在说你吗?” 何风晚:“……” “哦,想起来了,你送衣服的时候也没有敲门。”江鹤繁沉潭般深邃的眼眸微弯,语气有点捉弄的意思,“我在这里工作那么多年,只有你敢不敲门进来,很有勇气啊。” “我……”何风晚一激动,筷子夹起的云吞掉入汤碗中,溅出汤汁。同时细面噎住喉咙,呛得她涕泪横流,话根本说不清楚。 偏偏今天拍的是在泳池泡水的广告,走时没顾上化妆。 丢死人了。 何风晚索性把头埋入臂弯,耍赖一样再不抬起来。 先前得知她空着肚子,江鹤繁差人送了碗细蓉(小碗云吞面)上来。何风晚饿极了,吃得如狼似虎,他就坐一旁好整以暇地看。 见多了她拿腔拿调的样子,眼下竟能目睹她害臊,这碗面请得太值了。 江鹤繁抿笑,把纸巾盒从桌下递去。 何风晚收拾妥当,头又抬起来。 她长发乱糟糟的,鼻尖泛红,两颊也泛红,眼里汪着泪水,不知道是气的是病的是呛的,亦或是三者皆有。瞧着让人很不落忍,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怎么看怎么可怜,就她自己还燃着天王老.子的气焰。 很想揉揉她的头。 这么想着,江鹤繁伸出手。 何风晚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躲开,又很快定住。像淋过雨的小狗,被人用毛巾温暖地包裹就不再想逃。 说来不是第一次肢体接触,但他手掌轻抚她的头顶,干燥的热度传至心脏随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安慰了她的慌乱。 她终于有空腾出眼睛去打量四周,没想到他办公室里还嵌了一套起居室,卧室餐厅一应俱全。 何风晚放下筷子,双手搬动高背椅挪到江鹤繁身边,挨着他坐下。 明明隔着冬天的衣物,但两个人挨着的地方特别暖和。 可没等江鹤繁出声,何风晚眉心一蹙,急急忙忙又坐回去。 她小声说:“我感冒了。” “我也感冒了。”江鹤繁似笑非笑地抱臂,看她惊愕地抬起脸,“就是今晚。” 32.32. 可他鼻子眼睛都透着精神, 怎么看怎么不像感冒的样子。 何风晚眼一低, 一手拨开遮面的长发,持筷继续捞云吞, 嘀咕:“骗人……哪有那么见效。” 接吻而已, 哪有那么见效。 黑色超长款的茧型大衣罩住她,衣面随她动作折出不同纹路的褶皱,昭示着她纤瘦的身体和衣服有一些透风的距离。露出内搭的白色短毛衣,再往里还有条连衣长裙, 夸张的风琴褶衣领垂出毛衣领口。 明明一身华丽阴郁的调子, 眼下却像个逃难的富家小姐。 她面颊泛红, 不时觑向江鹤繁的眼睛溪水一样清澈, 因为正在生病,气焰湮灭了, 有些怯怯的。 江鹤繁本来想认真解释他嗓子也难受着,之前追下去还打了一串喷嚏。 很快想起她从容地钻进孙道然的车。 忍不住猜测此前他们恐怕这样单独相处了很多次,就算不是那种关系, 江鹤繁也如艰难咽下一根鱼刺似地, 有了微妙的不适。 于是声线陡然转冷:“你刚才去哪了?” 何风晚捧碗喝汤的动作停下, 眼睛移出来, 以为他在怪罪自己的不告而别。 一下记起向孙道然硬气甩出的狠话,她放下碗急切地说:“江鹤繁,孙道然是不是有笔钱在你那?” 江鹤繁靠回椅背, 微眯的双眸看不出情绪, 声音依旧冷着:“曾经有。” 何风晚糊涂:“……曾经?” 江鹤繁又说:“那也不是他的钱。” 孙道然的父亲三十年前出走港市, 不甘留在大家庭里看人脸色过活,只身北上打天下,结识了江鹤繁的父亲。两人合伙做生意,由于赶上了好年月,生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同时也因性格差异渐生嫌隙。 江父是稳扎稳打的实干派,孙父则急于求成,常为一点蝇头小利罔顾长远发展。 吵过几次后,两人已是面和心不和。孙父便私下伙同他人另布棋局,玩多元化经营,玩借壳上市。确实圈过几轮钱,便也飘飘然的胆子越来越大,玩起投资骗贷的把戏。 直至资金链断裂,孙父匆匆卷走账上最后一点银行贷款,预备逃往美国,可惜在机场海关被捕。 江父顾念旧情,四处托人捞他,为他填补亏空。 而孙父心高气傲,被捕后身体每况愈下,后来重病入院。 他对江父始终怨愤,认为会有这样的下场,全因江父没有动用四九城里的关系帮他化险为夷。最终,无法容忍惨淡下场的他趁人不备,调快输液速度心衰而竭。 死前孙父曾对前去探视的独子孙道然交代:“别恨你爸,我全是为你今后的生活才走这条路。我变卖了我在江氏的股份,只取出一些,剩下的够你这辈子挥霍,记得去找他们要来。” 其实孙父剩下的那点,拿去填补他偷去的税款和欠下的贷款都不够。 他只是为了不让儿子记恨,信口编出这段瞎话。 而孙道然从此不忘,他在江家还有一笔巨款。 何风晚大概听明白了,重理顺序:“也就是说,孙道然他爸在江氏的股份确实卖了,但只够还钱,根本没有留下。可他还骗自己儿子,不仅说他有留下,还都留在了你们家。” 江鹤繁摇头:“甚至不够还钱,家父帮他填了一些,不然连他房产也要变卖,那么孙道然和他母亲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何风晚问:“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 “不。”江鹤繁起身,表情肃穆似陷入回忆,“我和他从小认识,家人没让我对他提防。直到我退伍读书,慢慢接手一些生意上的事,吃过他几次暗亏,家父才告诉我这段过往,要我小心。” 何风晚不解:“你们怎么不赶走他?” 江鹤繁说:“孙道然父亲死了,可他祖父叔伯那一族还在,他们孙家的生意在东南亚规模很大,和我们江家多有来往。他们拿孙道然作为纽带,我们不可能赶走他。” 何风晚更不解:“他既然能回孙家,还要什么钱?” “如果能拿到,那些钱足够他自立门户。他现在对孙家不过是个传话的,必然存有自己的野心。” 何风晚点头,随即心下一凉,脸上涌出惊惧之色。 可那是不存在的钱啊,她要怎么帮孙道然拿到? 江鹤繁窥出她的困惑,挂起勉强的笑容:“对,家父既然告诉了我,同样也告诉了他,希望解开他的心结。但是没想到,他还是利用你。” 何风晚这下明白了,恐怕从一开始孙道然就知道拿钱的希望不大,他只为毁掉江鹤繁。 她今晚撂的狠话,压根没法实现。 “原来他要你接近我,是为了拿钱。”江鹤繁兀自搬去一把椅子,紧邻她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真奇怪,这回没有挨着,可他们之间相隔的一点距离还是迅速燎起了高温。 从肩到腰的一侧都痒痒的,何风晚想挠,忍住了。 面和云吞让她席卷一空,还剩着浅浅的汤底。 好浪费啊。 所以你能不能别看我了,让我喝完。 遗憾江鹤繁没有半点这种打算,似乎看得愈发起劲了,用视线灼烧她的面颊。 何风晚狠狠地想,不就是欺负我生病又没化妆吗? 嘴上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讨饶:“现在……现在不是知道了,拿不到吗?” “不一定啊。” 诶? 何风晚诧异地转过眼睛。 才惊觉他不知什么时候贴来,两人由“一点距离”骤然缩减为“一线距离”。 江鹤繁长臂搭在她椅背上,做出个半包围的姿势,让何风晚想起捕食昆虫的猪笼草。 他头垂下,停在她耳畔,身上一股植物般干净清冽的气息也罩了下来,叫她动弹不得。 他低笑:“要是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何小姐,钱也算不上什么。” 太近了。 近到发丝相错。 近到他要是心血来潮撅个嘴都能吻上她的耳朵。 还好,江鹤繁肯定不会撅嘴。 何风晚朝向他的那只耳朵红似无骨,她思维凝滞,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那……那你会吗?” “全看何小姐的表现了。”江鹤繁捉住她的手,掌心相贴,手指一根根交缠,“比如先见效地把感冒传染给我,一次不够就多来几次。接吻不够,就……” 何风晚心惊胆战地看他拿下巴点了点床铺。 * “你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何风晚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背对江鹤繁“嗯”一声。 “我会锁上门,你不用担心。” “……嗯。” 江鹤繁退出起居室,看向饭厅的狼藉,微不可察地叹气。 半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混乱。 当江鹤繁冲床铺微抬下巴,半阖了眼帘看向何风晚,神色倨傲,声音里却带上和悦的笑意。说那样的话,不过是为不爽她坐孙道然的车,有心捉弄她。 然而反馈到何风晚那,她立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这才后怕地考虑起眼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状况。 他可别误会我是随便的人! 这么想着,何风晚扯一张纸巾擦嘴,作势要走。 可她力气已经耗尽了,全身高热,一站起就头重脚轻地要栽倒。试图撑住餐桌,却不小心打翻了碗。 太糟糕了。 她无措地停住,等回过神来双肩被江鹤繁按住。 江鹤繁像按着一盆正在燃烧的炭火,他恢复了一贯的正色:“我还有些感冒药,你先吃了撑过今晚,不要再出去吹冷风,就睡这。” “那你……” “我在楼下的酒店有套间。我一般就住公司和酒店。” “要不我还是回……” 话没说完,何风晚鼻水无知觉地流下。 江鹤繁有些想笑,忍住了,平静地拿纸巾抹去。 何风晚反应过来,却快哭了。 真是糟透了啊。 后来她草草冲了个澡,合衣钻进被窝,都没有再看江鹤繁一眼。 听到门外传来清晰的锁门声,她才半坐起吃药。水喝到一半,鼻尖又涌起酸涩。 不想他撞见难堪和脆弱的一面。 希望他只记得她张扬跋扈的美丽,像鲜妍盛放的花。 那些值得他骄傲的,足以引来众人赞叹的,她精心准备哪怕是伪装的。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 四下静寂,江鹤繁从容步入电梯。 今晚从何风晚口中得知孙道然的谋划,不禁想起当初寻找何婉时,他还自告奋勇地帮忙。 江鹤繁悚然一惊。 难不成是他从中作梗,才让他这么些年遍寻不到? 这么想着,他调出手机通讯录,想让楼焕重新整理。 指尖划过何风晚的名字时,江鹤繁又顿住了,随即收起手机。 电梯平稳下行。 仰头看向不断跳动的数字,他拿手碰了碰嘴唇,露出笑容。 孙道然的事明天再说,就让今晚保持它美好的面貌。 33.33. 梦里没有再遇见那团压抑的影子, 场景拉回嵌有大理石的圆餐桌, 江鹤繁伏在何风晚耳旁说:“要是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何小姐,钱也算不上什么。” 何风晚心里堵着一口气, 惊叹:“你这人真奇怪!还怨我不叫你名字, 现在自己不遵守!” 他轻呢:“……何风晚。” “风晚。” “晚晚。” 江鹤繁声音低沉似醇厚红酒,绸缎一样滑过耳朵,让何风晚有了轻挠的刮蹭感。 痒得她全身没有一块老实骨头,意乱心慌地扭动, 偏又被他靠近时燎起的虚火炙烤。 随后惊醒过来。 何风晚大口喘气, 两层被子成效卓越地将她闷出一身汗, 连头发都湿透了。她伸出手, 浓稠夜色穿过指缝,淹没了视野。 从枕下摸来手机, 正是凌晨三点半。 何风晚翻身一骨碌下了床,趿着鞋子拉开飘窗窗帘,窗外厚重的黑夜泊有一弯银月, 人间灯火依旧沸腾。高热退去, 她不再头重脚轻, 没有先前那样难受了, 这才有些后怕地想到,要是几个小时后让人目睹江鹤繁办公室一大早钻出陌生女人,那他老板的名声要不要啦? 都说他向来与异性绝缘, 那样的场景足够惹人非议。 何风晚吃过舆论的苦头, 不愿给他多生事端。于是等身上的汗干透了, 她利索地穿戴齐整,还不忘给被子翻面。锁上的门能从里面打开,她轻手轻脚地合上,转身拿手机电筒照路。 坐电梯直达一层,托巡楼保安带她从大厦侧门绕出。 何风晚停在路边等的士,街灯下飘来衣袂临风的猎猎声。她对此全无察觉,一面回忆昨晚的相处,一面在心中盈满欢喜。 回到家快五点了,窗外有了拂晓的天色。 何风晚从衣橱翻出他们初次相遇时,江鹤繁给她的那身斜纹外套。送去干洗后就收起来了,眼下羊毛衣料残余洗涤剂淡淡的香味。 她裹着外套躺倒在沙发上,踏实的一觉睡到正午才悠悠醒转。 睁眼便是成珠珠双手撑脸的表情,她似乎不确定何风晚是否真的醒来,缓了一缓才尖叫:“天哪!晚晚!你去哪里鬼混了!不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这才想起昨晚哪里有空给成珠珠报备,何风晚躺着拉过她一只手,弯起眼睛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 “那你说说看。” “我在某个男人那过夜。” 成珠珠严肃地板起脸:“晚晚,公司有规定,交男朋友要先通报。” “暂时还不是男朋友。”何风晚眼里闪过得意,语调欢快,“但如果说,那个男人是公司的老板,你说公司会拿我怎么样?还管得了我吗?” 成珠珠愣了一愣,随后伸来一只手搭上她额头,“嗯,果然有点烧。” “不信算了,我可对你什么都交代了,你别拿到外面乱说,对他影响不好。”何风晚斜乜她。 成珠珠总算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张张地压低声音:“你说真的?你拿下江总了?你们不会已经那什么……” “不不不!”何风晚撑着沙发坐起,连连摇头,“昨晚……有点复杂,反正我拍广告的时候受凉发烧,到他办公室借宿,他自己去酒店了。” 至于“拿下”,何风晚心里打鼓,如今的状况怎么更像是她被吃定了? 成珠珠倒没在意这些细节,听何风晚描述后,不似以往那样大呼小叫,有些反常的镇定,甚至没问为什么拍完广告会去江鹤繁办公室。 她仅仅“哦”一声,就心事重重地走回房间。随后拿着手机折返,成珠珠调出工作备忘录,一字一顿地说:“上午十点,卓蓝电话邀请何风晚为《嘉丽》杂志拍封面大片,请睡醒后回拨,届时杂志主编将亲自约专访。” 《嘉丽》杂志? 名字牵动起何风晚久远的记忆,这本创刊二十年的时尚杂志曾风光无限,其封面让无数女星与超模梦寐以求。可惜经历过停刊风波与背后的传媒集团收购风波,《嘉丽》风光不再,已沦落为二、三线,今年更是几次爆出销量危机。 何风晚听卓蓝提起,现今的杂志主编是她就读服装学院时的老师。 想必卓蓝是为老师邀请。 何风晚答应着摸出自己的手机,果然有两通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江鹤繁早晨六点的微信留言。 划开一看,她笑了,连他蹙眉无奈的样子都赫然眼前。 他就发来两个字:你哎。 * 江鹤繁照例清晨五点不到就起,踌躇着是该上去看她退烧了没有,还是先订两份早餐。 可是两份的话,会不会太明显了? 不然就订一份看着她吃? 或者订一份超大量的,方便两个人分? 哦哦,她是模特,那要不要特别考虑挑选低热量的? 这么想着,江鹤繁给酒店餐饮部打电话。他身为VIP客人有专线接待,彼此十分熟稔。 专线听完江鹤繁的要求,讶然地笑:“江总今天不太一样呢。” “嗯?”江鹤繁不明白。 他平时什么样的? “平时订的早餐只有字母记号,像是‘A餐’或‘B餐’,顶多强调少盐免味精。今天的江总,细致到要求温水,粥也不能烫口。”专线解释着,传来隐忍的笑意,随即又为这样的冒犯道歉。 江鹤繁倒不觉得冒犯,仅仅怔忡了片刻。 等回过神来,那边已经挂了线。 不论是怜爱她惨淡的病容,还是对早餐超乎寻常的细心,都足以提醒他某些不容置喙的事实。 江鹤繁不禁自问:对何风晚的感情让我欢愉吗?我套上的枷锁,终于要亲手解开了吗? 那何灏算什么? 那个辜负远在家乡的女友与妹妹,只为拿命换他的人,他算什么? 十年前,江鹤繁远赴南苏丹执行维和任务,同身为雇.佣兵的何灏相识。在一次与当地武.装恐怖.分子的交.火中,两人大难不死,却遗失了定位和通讯设备,迷失方向。他们躲入废弃的民房,相依为命等待救援。 遗憾在救援部队赶到前,江鹤繁惊动了搜捕的恐怖.分子。何灏为了掩护他,身中数弹,当场死亡。 江鹤繁亲眼目睹何灏中弹,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下。 这件事对他造成了非常大的精神打击,一度患上PDST综合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因此退伍。 不止一次回忆在等待救援时,何灏把身上一张皱巴巴的合照交给他,指着照片上的三个人说:“这是我妹妹,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 何灏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明亮,仰头笑得一脸骄傲,“要是我哪天死了,你有空就帮着烧两张纸。心情再好一点,帮我照顾妹妹,女朋友就算了,帮我劝着要她找个好人家。” 江鹤繁:“……” 不懂明明如交代后事一般沉重的话,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口。 何灏说:“干我们这行的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你也不是我第一个这么嘱咐的。反正你们没有义务这么做,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所以就广撒网喽!这照片我有好多张,看着和谁关系好了,就给塞一张。嘿嘿!” 江鹤繁:“……” 这时何灏才阴下脸,叹了口气:“我们聚少离多,我挺对不起她们,所以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赚得越多越好。那种违法犯罪的事我不干,这种活嘛,权当钻个空子,毕竟国际上允许,再说我自己也有个登山的烧钱爱好。这活肯定做不长久,你说我要不干脆做完这一次,回家结婚算了,省得她们牵肠挂肚。” 当时只有二十二岁的江鹤繁笃定地点头,“听你说得我都慎得慌,你还是回家结婚算了。” 何灏开怀大笑:“好!就听你小子的!以后有空我们回国聚聚。” 江鹤繁看他总算说了些正经话,点头,然后往照片瞟了一眼,顺嘴问:“你既然要我帮着照顾,还没告诉我你妹妹叫什么。” “何婉。” “哪个‘wan’?” “女字旁的那个。” 事后江鹤繁无数次地懊恼,是不是他那句询问成了何灏离世的谶语。 要是他不说就好了。 要是他小心一点,没让敌方发现就好了。 无法听信别人嘴里那套“何灏泉下有知也希望你活得更好”的说辞,往后的每一日,江鹤繁都陷在痛苦的深渊。既然死去的人永远不能和女朋友结婚,那活着的人便不配体会爱情的快乐。 尽管这想法疯狂又偏执,但依靠这样的自我惩罚,江鹤繁获得了内心稍许的平静。 直到今天。 * 江鹤繁与侍应生一同乘电梯上楼,让对方把餐车停在电梯厅,由他自己推进办公室。 谁知何风晚又一次不告而别。 但怎么都想得到,她是不愿为他徒惹事端。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江鹤繁手机握了几握,拿不准对何风晚的态度,掂量来去只剩两个字:你哎。 是对她无奈,也是对自己无奈。 34.34. 开完晨会, 紧接着一个半小时的越洋电话会, 之后见了两个部门主管,转眼已过正午。 纱帘筛过窗外阳光, 光线均匀柔和地覆上地板。 江鹤繁被烘得有点暖, 打开加湿器,脱去西装马甲。挽衣袖的时候他按下电话应答机,对门外的秘书说:“叫楼焕进来。” 秘书说:“楼助理不在。” 江鹤繁微怔,说:“那你帮我订餐, 要清淡的。” 大班桌上的手机屏幕倏而一闪, 他拾起解锁, 见是何风晚回复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表情。 何风晚。 随即唤醒了昨晚与她倚靠玻璃时唇齿相缠的画面, 连她被缚于怀中无济于事的挣扎都清晰地感受到,包括她肩骨的线条, 颈间的甜香,红唇诱人的光泽,那些错乱重叠的呼吸。 不能再想了。 他跌坐, 有些失神地捏了捏眉心。 江鹤繁有一套自我保护机制, 因为他需要时刻清醒的头脑, 不能被任何人与事左右判断。 而此时, 他察觉自己有了迷恋的征兆,那套机制便警铃大作,防止他滑向沉溺的谷底。 于是他删除了与何风晚的聊天记录。 敲门声同时响起。 “进来。”江鹤繁扬声说着, 放下手机。 来人是楼焕, 眉目间携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他刚从外省回来。 江鹤繁笑:“阿焕,你来得正好,一起吃个饭,我让秘书订餐了。我们速战速决,下午我临时出趟差。” 楼焕面色有些严肃,说:“先生,我们出去吃吧,需要占用你一些时间。” 江鹤繁笑容稍敛,沉默地等他把话说完。 果然,楼焕又说:“顺着何风晚称呼嫂子的梁丛月查,我查到何灏,他们是情侣。所以……” 所以何风晚可能就是何灏的妹妹。 * 半小时后,江鹤繁与楼焕在日料店的包间坐定。 这家店中午人少,容易订位。 江鹤繁眼神沉静幽暗,提及楼焕的调查结果,说:“我说过,要准确,别给我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语气虽平静,声音却叫人听来心惊。 楼焕伸向开胃前菜的筷子缩了回来,低头说:“在梁丛月那……暂时没有查到关于何风晚的线索。” 江鹤繁把那盏花瓣形的器皿递给他,说:“何风晚提过,这些年是孙道然在背后指使她,所以很可能他做了手脚。比如隐藏或更改了相关档案记录,还比如,花钱堵住别人的嘴。” “先生提醒我了!”楼焕神色有瞬间的振奋,“我还想到,如果何风晚改过名字,身份档案可能是全新的,所以才找不到任何关联。那就不该查‘梁丛月与何风晚’,要从‘梁丛月与何婉’入手。” 江鹤繁脸上依旧黯着,他扫一圈席上摆放的四品刺身,全无半点进食的欲.望。 服务生招呼着走来上寿司,每次只上一贯,保证口感新鲜。 江鹤繁示意楼焕开动,后者这才举筷。 包间角落栽有一丛翠绿的竹子,浅棕色矮几,淙淙流水声隐约可闻。木格拉门开了半扇,服务生说着慢用恭敬地后退。 中途楼焕抓起茶杯,盯着焦黄色茶汤,茶包石头一样沉在心底,他犹豫地说:“先生,如果何风晚真是何婉……” 江鹤繁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必然会好好照顾她……” 然后噎住,他声音放缓:“当作……自己的妹妹,她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结婚的嫁妆我来出。” 楼焕忍不住提醒:“可她现在喜欢的人……” 是你啊。 当年何灏听说江鹤繁家里还有弟弟,笑了:“那正好,我有妹妹。万一我不在了,就放心把她托给你。不过你小子不能乱打主意,她可比你小好多岁呢!”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我对小学生没有兴趣。” 言犹在耳,谁能想到十年前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学生成长为令他头疼的少女,扰乱了他的心。 见江鹤繁彻底放下筷子,楼焕索性说出心里积攒已久的话:“先生,这么多年你为了实现对何灏的承诺,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阿焕认为,你做得够多了。你与何小姐说到底没有血缘关系,你们要是彼此.相爱,结了婚,不是也能照顾她吗?” “这能一样吗?”江鹤繁眼里浮起一丝苦楚,眉头慢慢拧结,“总之,我希望她不是何灏的妹妹。” 关于何风晚的话题便就此打住,江鹤繁说起下午的出行,要明天傍晚才回来。 后来接电话的时候,他看见何风晚又发来新的留言:下午要被采访啦!明天还要拍封面!我要变成大明星!哈哈! 江鹤繁依旧没有回复,挂线时顺便清空了她的留言。 转天傍晚七点,他出差结束返回海市。 飞机落地后打开手机,江鹤繁这才发现两小时前,何风晚契而不舍的新留言: ——“摄影棚离你公司好近噢,怎么办,超级想见你。六点钟好不好?[勾.引]” 没等他考虑该怎么回复,有电话插.入。 是一场饭局的邀约。 江鹤繁游刃有余地应对:“陈行长,我这刚下飞机,咱们改天再约吧,你们先好好吃着……哈哈,非要等我?行行,那我赶紧过去。” 坐上车后,江鹤繁想起何风晚留言上说,她不会打扰太长时间,见一面就好了。甚至连地形都考察好,就在威达大厦紧邻的一条街。 江鹤繁知道,上次就是沿那条街走到福拜面包房,无意撞见了何风晚。 要是没有那次相遇,他们之间恐怕也没有那么多“后来”了。 只不过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她多半走了吧? 江鹤繁出神地望向窗外,直到前排司机位的楼焕叫了几声,才“嗯”地转回头。 楼焕困惑地从后视镜瞄他,问:“先生,是去谭府吗?” “是,陈行长他们在等我,你走快速路。” 江鹤繁神情笃定,内心却无比焦灼。 要是何风晚没等到他,为什么不打电话? 或者说,见他没回复,她根本没来? 大概运气好,去往谭府的路上皆是绿灯,车子疾行如穿越海底的游鱼。 途中会经过那条街,距离越近,江鹤繁的心揪得越紧。 最终,楼焕驶过街口,江鹤繁让他靠边停下。 晚来风急,吹乱了霓虹,吹得憧憧人影显出仓惶面目。人行道前一抹高挑纤瘦的身影映入他视野,那身影静立,以享受夜风袭面的姿势扬起脸,朝威达大厦的方向张望。 她不时像兔子一样原地蹦两蹦,以纾缓僵硬的站姿。 江鹤繁不顾身后楼焕“先生,快迟到了”的叫喊,走向她。 * 下午,何风晚收工后发送信息,如昨天那般迟迟没有收到回复,不免懊丧。 她赌气把江鹤繁的备注名从“招财”改成了“烦烦”,然后坐在化妆镜前细致地补妆,誓要把前两天憔悴的印象扳回来。 卓蓝走来邀她吃饭,何风晚从镜子里看去,“不好意思呀,蓝蓝,我晚上有约了。” 卓蓝点头,双手搭上她的肩,说:“谢谢你,这次帮我大忙了。” “是你太看好我,等这期杂志上市了我发动亲朋好友买,必须让它脱销!哈哈!”何风晚开怀大笑。 “但我第一个找的不是你,有点不好意思。”卓蓝歉疚。 当身为杂志主编的老师联系卓蓝,她首先去找了姜洲龄,可对方一听杂志的名字,当场就拒绝了,说自己只上一线大刊。 言下之意,不能自降身价。 姜洲龄在刚结束的V·E内衣秀上大放光彩,有了一跃升天的自觉,便端起架子,把眼睛放到更高的地方。与何风晚相比,姜洲龄在国内的名气确实更大些,媒体前也更混得开。 何风晚当然有自知之明,便安慰她:“我上一次上封面是去年的事了,还想谢谢你噢,别给你们拖后腿就好。” 去年何风晚上了宇宙大刊的意大利版与法国版封面,一度在时尚圈引发不小的关注,但那距离国内大众太遥远了。从销量考虑,确实姜洲龄更稳妥。 卓蓝抿唇一下一下地点头,听得出这是何风晚在宽她的心,当然叫她感动。她平时也是个沉默惯了的人,说不来好听的话,便低头与何风晚碰拳,说:“以后有要帮忙的直说。” 何风晚涂睫毛膏的动作停下,眼睛笑出弯弯的月牙:“真的呀?那你捎我去个地方。” 拍大片的摄影棚在郊区,与江鹤繁办公室所在的威达大厦相隔几十公里。 卓蓝一边开车,一边听何风晚抱怨江鹤繁不回她留言,笑道:“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搞不好他就知道公司附近根本没有摄影棚,知道你在骗他。” 何风晚不安分地在座位上扭动,听完眼睛一鼓,气呼呼地说:“我这不是骗他,几十公里对我算什么?几百公里都不在话下。” 她声音又骤然变小,带一点小女生般的娇喃:“我就是想看看他,看不到东西都吃不下……” “你说他不是讨厌我了吧?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他们那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是不是都更喜欢性格洒脱,温婉大气的姑娘?”何风晚说着,声音再次提起来。因为她想起孙道然的话,说自己喜欢姜洲龄那样的,相处起来特别省心。 卓蓝乐不可支地听她音量高高低低地起伏,似乎也感受到她坐过山车一样的心情,说:“怎么?你还觉得你不温婉?不大气?不够洒脱?一个人瞎猜什么,你直接问问他呗。” 抵达街口时,已是六点一刻。 何风晚担心江鹤繁来过,没看到她就先走了,于是给他打电话。 然而冰冷的提示音说,他关机了。 等在人行道前,何风晚觉得自己有点傻,人家根本没答应,完全是她单方面的意愿。 他就是干脆不来了,她也无可奈何。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等等看,像在迷茫潮湿的雾中屏息等待火把的光。 先等到七点吧。 何风晚过去也曾长时间地等人,自有一套排遣孤寂的方法,比如记录过往的车牌号,要是第十三辆车牌尾号为三的车子是红色,就预示着她会交好运。 可惜这么自娱自乐地玩了几轮,都没命中。 江鹤繁当然也没出现。 于是何风晚决定玩最后一轮——要是第二十二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穿褐色大衣,就预示她会交好运。 望眼欲穿地数了二十一个,她下意识朝威达大厦的方向望了望,沮丧却也平静地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出现的第二十二个男人,穿了身褐色的粗纺大衣,打破了内搭正装的沉闷,有些粗犷和狂野。剪裁出利落的腰线,配上翻折袖和票袋的小细节,能窥见是个严谨又不失趣味的人。 宽肩长腿,面貌出众,人群中一眼辨别。 他那么适时地出现,挡住了所有凛冽的风。 何风晚眉眼有了愉快的颜色,叫他:“江……” 可惜被他用唇堵住。 清浅的一吻,一触即分,瞬间驱散了何风晚的不安。她眼里闪着光,说:“你来晚了。” 江鹤繁轻叹:“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35.35. 何风晚记得某个晚上睡不着拉成珠珠聊天, 听她幻想与爱人立在喧闹街头摆开玫瑰横幅热气球的架势当众激.吻, 要么冲进瓢泼大雨惊天互吼“不要走!”“你放手!”,听得笑到气竭, 直说太浮夸。 成珠珠委屈:“就是感觉过程不隆重一点, 不折腾一点,不让他多付出一点,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分量。晚晚,你不这样想吗?” 何风晚笑着摇头, “我只要看他的眼睛, 就会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好比眼下。 那双狭长的浅眸总有些凉薄的样子, 整张脸就跟着清冷倨傲起来, 却在锁定她的时候,透着格外的专注。 可来晚了就是来晚了。 必须追责, 规矩好歹要立一立。 于是何风晚把眼一眯,越过江鹤繁肩头,扫向他身后:“我刚才一直盯着威达大厦, 你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 说明你不在公司……那辆黑色慕尚是你的吗?我能不能随便猜测江先生在赶去什么地方的途中, 于心不忍地临时下来赴约?” 江鹤繁垂了眼笑, 另起话头:“据我所知,这附近方圆几公里内都没有摄影棚,不知道何小姐理解的‘好近’是不是和我有偏差?” 何风晚眼皮一撩, 趁机抓住他话柄, 佯怒:“原来你收到留言了?竟然不回我!” “我飞机落地后, 开机了才收到。” “那你没想过我可能一直在等,都不赶紧打电话说一声吗?” 江鹤繁一本正经地点头:“没有想过。” 何风晚被他这话噎住,随即找到新的突破点:“但你还是来了。江先生,你是不是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了?” 江鹤繁终于绷不住地笑开,他头微微低着,笑得肩膀直抖,连声音都稳不住:“看起来是的,何小姐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何风晚没说话,凝神看他。 看他身姿笔立如竹,让棱角分明的面孔一衬,笑也清风朗月似的。唇薄,据说这样的人很理性,善于权衡。面子上不轻易表露,但心里总揣着点傲气,像猫一样。 过往步履匆匆的行人偶尔扫过他们,无不露出好奇的目光,对这样一双标致养眼的佳人带了点探究的心。 “我吸好了。”何风晚同他告别,“你有事就先走吧。” “……吸好了?” “现在网上不是流行吸猫吗?” “哦。”江鹤繁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何风晚看不出他是真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却假装明白了。他眼睫一低,轻声问,“何小姐舍得我走吗?” 何风晚下巴一抬,“我说见一面那就是见一面,才不像某些人玩欲擒故纵的花招。” 江鹤繁但笑不语,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楼焕,说:“那我送你回家吧,晚上确实有点事。” 两人并肩走回车子。 何风晚虽然撂了句硬话,但开心在脸上一览无余,语气跟着活泼:“说好了,你以后一定回复我,晚一点都没关系,不然我会多想的。” “好,以后我一定回你‘已阅’。” “……” 何风晚正扔去一把“找死”的眼刀,手机铃声响起来。梁丛月说晚上在家煮火锅,叫她带两个朋友一起过去,因为菜备多了,还换了张大桌子,人多些也更热闹。 挂了线,知道身边的江鹤繁把电话听了个大概,何风晚长一声短一声地替他惋惜:“江先生恐怕没有这个口福了,我嫂子自制的底料,那可是一绝。” “这么说,不是必须得尝尝?” “诶?” 江鹤繁俊美的眼睛点染晦暗不明的情绪,流露出说一不二的意志,生生堵住了何风晚“你晚上不是有事吗”的疑问。 但他看出来了,囫囵解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径直走向楼焕,附耳说了些什么。两人嘀咕一阵后,江鹤繁朝何风晚朝手,她这才乐颠颠地蹦过去。 * 窗外车流的尾灯如滚落的珍珠,天色泼墨一样浓烈。 车后座,何风晚枕靠江鹤繁肩头,呼吸渐沉,睡得毫无防备,路边灯盏的橙黄色灯光温柔擦过她的脸。 江鹤繁低眸扫去,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在日料店楼焕的劝解。 并不是不明白。 只不过从他开始寻找何婉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将她当作妹妹照顾,护她一生无忧的准备。 如果何风晚真的是何婉,江鹤繁不确定自己能给她带来幸福。毕竟要是何灏不救他,当时活了下来,谁能说他们一家人不会更幸福美满?何风晚又何至于去美国吃那么多苦头? 他对此难免耿耿于怀。 一旦何风晚确认是何婉,他该如何自处,对她还能再抱持纯粹的心动吗? 江鹤繁向来在商场上杀伐果决,不想遇到这样缠夹不清的问题。 他决定亲自见见梁丛月。 * 车子驶过那条街,片刻抵达。 梁丛月把海市大学美食街的那家面包房交给别人特许经营,自己驻守威达大厦附近的这家。她图这里清净,不像美食街吵吵嚷嚷的。 何风晚这一次认识路了,带江鹤繁直接绕到后门。 到的时候,成珠珠和庞默肩碰肩蹲在洗手池边,看背影像在择菜。 可惜走近就听到“你先用百里玄策二技能去钩,钩中了A三下,再用一技能位移”“好,我试试”这样的聊天。身系围裙的梁丛月抱着电火锅从门里走来,惊讶地问:“晚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问的时候,梁丛月目光顺势扫上江鹤繁,“这位是……” 没等何风晚回答,成珠珠大叫:“天哪!江总!” 梁丛月瞥一眼她和庞默手里的手机,痛心疾首地说:“这点茼蒿和白菜怕是择到下辈子都择不完了!庞默,你原来在我店里干活不是挺靠谱的吗?” 江鹤繁看一眼被训得小学生似垂头不语的两人,笑了下:“晚上好,我是何风晚的朋友江鹤繁,打扰了。” 梁丛月认出这是上回在店里捧着一杯美式枯坐,只为盯着玻璃橱窗上何风晚影子的男人,忍不住用眼色询问“真的拿下啦?” 她亲切地招呼:“我是福拜的老板梁丛月,何风晚的嫂子。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按计划我们这会儿差不多能吃上了,都怪这两个不省心的一直玩游戏。” 庞默嘟囔:“是她非要问我刺客怎么玩……” 成珠珠气急败坏地恨他一眼。 一群人里里外外的又是一番忙碌,连江鹤繁也帮着架桌子,铺台布。 十几分钟后,大家终于坐定。 等待锅底沸腾的时候,江鹤繁不想继续被“何风晚究竟是不是何灏妹妹”困扰,便单刀直入地问:“梁小姐,冒昧问一下,你认识何灏吗?” 36.36. 先反应过来的是何风晚, 她用启瓶器开啤酒瓶盖的手一僵, 诧然看向江鹤繁。 摆放蘸料碗的梁丛月也转过眼,对这样突兀的提问显然缺乏准备。她脸上罩着一层雾, 茫然地陷入短暂的停顿, 随后让这个深埋记忆的名字勾出一些牵牵绕绕的线索,比如那封信上的“江兄弟”。 哪怕只在十年前见过一次,也深刻地印入脑海,一切与恋人有关的细节她都视若珍宝。 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位? 梁丛月心里闪过一道电光, 从眼睛窜到嘴角, 有些不知所措。 何风晚手上一使劲, 瓶盖“嘭”地撬开, 轻松地笑:“我们先吃饭吧,有什么吃完再说。” 这“轻松”是她强撑的, 一颗心坠往深不见底,没着没落的慌张。 意外他提起哥哥,更害怕他会道出与她希望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她潜意识是相信他的, 因为相信, 宁愿他永远不说, 那她永远也不会问。 而江鹤繁立即收回探寻的视线, 轻轻点头。 是他太急切,唐突了。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愣怔,由一个名字带来汹涌奔袭的往事, 把脑子搅成乱麻似的一团, 兀自坐在纷乱的心事里发呆。 底料浓郁的辛辣香味融入翻滚的牛油中, 袅袅雾气升腾,攀至几个人头顶上方就徐徐散去。 成珠珠和庞默对那三人凭意识聚拢的风雨全无察觉,就是奇怪锅底都滚沸了,怎么还不下菜?馋虫挠心,两个人毫不客气地涮起毛肚和牛蛙。 见庞默夹起牛蛙吃得津津有味,成珠珠忐忑地问:“好吃吗?” 他舍不得挪眼地说:“好吃,有点辣。” 成珠珠说:“那你帮我涮一只。” 庞默奇怪她怎么不自己涮,但还是依言帮夹了只下锅。 成珠珠又说:“庞默,我把不准牛蛙煮熟的时间,你帮我看着吧?” 庞默扫她一眼,眉间浮起些忍耐的颜色,仍听命地又从锅里捞给她。 每人的蘸料都是半碗香油,成珠珠怕辣,佐入蒜泥和醋,却还是在咬下第一口牛蛙就“嘶”得直抽气。 她五官皱成一团,叫庞默帮她倒水,直呼:“这哪是有点辣?辣得我生理期都要提前了!” 庞默终于有了要爆发的迹象,拧着眉把保温壶往桌面猛地一磕。 赶在他爆发前,何风晚迅速救场,大笑着递过碗去:“很辣吗?要不给我吧?我不怕。” 成珠珠却拿手把碗一遮,仿佛没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娇俏地说:“不啦,他亲手帮我下的,就算吃不惯,我也会好好吃完。” 庞默声音骤冷:“那真是辛苦你了。” 两人一番较劲落在何风晚眼中,让她窥出个大概,成珠珠对庞默的心思恐怕是昭然若揭了,可惜后者不知是不在乎,还是压根没有半点觉察的眼色。 身侧冷不防传来似问非问的低声:“这还不辣吗?” 何风晚掉过眼睛,见江鹤繁腾出新碗,拿白水冲涮煮好的鹅肠。他脸上无波无澜,声音倒透着些抗议。 她便说:“来前也忘了问你,要不给你单独开个清汤锅,你碗里的就给我吧。” 梁丛月略有歉疚地附和:“我们一家都吃惯了,没考虑到江先生的口味,不好意思。” 成珠珠作势起身,说:“那就这样吧,我去搬个小锅。” 庞默见不得她们保护大熊猫一样,净围着江鹤繁转,扬声打岔:“哎,年纪大了肠胃肯定受不了这样上火油腻的,你怎么不早说?” 年纪大了? 江鹤繁不动声色地罩他一眼。 庞默见他不吭声,有了些得胜的雀跃,悄悄把屁股下的圆凳挪向何风晚,与她靠近一些,头也凑过去问:“我听成珠珠说,你也在玩那个游戏?” 何风晚笑:“玩得不好,比珠珠还菜。”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包教包会!” 瞟一眼成珠珠瞬间变暗的脸色,何风晚心里咯噔一响,心道这庞默真是叫人下不来台,拜托帮帮忙啊! 被这么夹在中间,让她不禁起了焦虑,小手指无知觉地蹭着嘴皮。 江鹤繁放下碗筷,好奇地问:“好几次看你这样,真有那么好吃吗?” 诶? “我尝尝。”话音未落,那张好看到极致的面孔已经靠来,眼帘半阖着,没等她反应就径直抓起那截小手指塞进嘴里。 庞默:“……” 成珠珠:“……” 梁丛月:“……” 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江鹤繁衔住她的指尖,一双眼眸直直盯住她,神色不太好,嘴角却微微翘了翘,语调也是温文绵绵:“嗯,好吃。” 这一点温柔分毫不差地落进何风晚心里,感受他舌尖的湿热,血管就蹭着皮肤突突跳了起来,血液滚烫地冲撞心脏。 * 一餐持续到九点半,几个人都吃得尽兴。 肚子里有了充足的食物,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湿冷空气也无惧。 院子一角栽有梅花,嶙峋的枝杈前几日多了些团紧的花苞。时值隆冬,花期尚早,但已能窥出来日的生气,捎带这简陋的小院也有了蓬勃的劲头。 成珠珠利索地收拾厨余,何风晚跟着搭把手。 庞默见这情形,也积极地加入。 江鹤繁默默看着,心想那三个人年纪相仿,要是他连这也争抢,未免太小孩子气。 小孩子气? 莫非真是自己年纪大了? 他眉宇间不由得露出些藏不住的烦闷。 忽然听到一声轻咳,江鹤繁循声看去,见梁丛月朝他招手。 走近后,梁丛月低声说:“何灏是我男朋友,江先生怎么认得?” 江鹤繁心情沉重起来,说:“我和他在南苏丹认识的。” 梁丛月微怔,随后走向一扇不起眼的褐色房门,回头说:“江先生,你来。” 十几平米的房间因为三壁都竖着深色的实木立柜,一眼看去仿佛只剩下几平米,靠窗那面放有写字台和旋转椅。天花饭上一盏白色吸顶灯,灯盏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梁丛月蹲下在柜子里翻找,抱出一个铁皮糖果盒,边缘起了锈。 盒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她少女时期的心事,梁丛月眉眼安详地挑拣一阵,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江鹤繁,“你认得这张吗?” 江鹤繁接过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 随后他从皮夹里也翻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比梁丛月的这张模糊许多。早在何灏交给他的时候,人像就不甚清晰。 照片上从左往右依次站着何灏、何风晚和梁丛月。 他问:“这是……” “十二年前照的。”梁丛月歪头跟着看。 十二年前? 那时何风晚才十岁,照片上她梳着双马尾,稚嫩的小脸罩有早熟的警惕,唇微微抿着,没笑。 “这是我们唯一的合照,何灏很珍惜,每次回来要印一堆,然后带走……” 江鹤繁眉毛一扬,打断:“我知道,他带一堆去派发。” 梁丛月笑:“你是唯一一个真的在找晚晚的人。” 江鹤繁眼睛还停在照片上,“我也唯一让他们天人永隔的人。” “你运气真坏,被他赖上了,不然换个人,恐怕没法做那么多。他干的那种事,命是早晚要搭进去。比起你,一直在等他的我是不是傻透了?” 江鹤繁视线移向她,认真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梁丛月不过比何风晚长四岁,神情却是善解人意的长辈风范,带一点温和的安抚,语速也慢:“她的事情我从来不干预,她心眼多着呢,在外面不会吃亏。她待人一贯全心投入,却曾遭人背弃,所以最痛恨背叛,希望江先生谨记。” “好,我记住了。”江鹤繁沉吟,继而又问,“梁小姐,何风晚是不是曾经改过姓名?” “对,她原来叫何婉,后来让人建议改名。” 江鹤繁皱眉,“让人建议?” “她来我家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模特经纪公司的人找过,说她很有潜力,为了今后的发展,建议换个名字。我反正无所谓,我爸被说通了,就给她改了名,户口也换了。” “那个模特经纪公司的人姓孙吗?” “不记得了。” 江鹤繁点头,多半是孙道然差人处理,不可能他亲自出马。 他把照片还给梁丛月,感慨:“确实不好查,何灏所在的那家私人保安公司没有任何职员档案,他们的组织很严密,一般由上头下派任务,做完了把钱打到指定账.户。人要是没了,账.户立即销毁。” 梁丛月捏住照片一角,拿他打趣:“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确定凭十岁小姑娘的脸能找到吗?” “幸好她也在找我。”江鹤繁清俊的眉目罩上淡淡的阴影。 他愈发觉得,何风晚的人生轨迹就因为何灏一时的善意,彻底改写了。 心头不免涌起世事无常的悲凉。 出门前,江鹤繁顺嘴一提:“梁小姐,何风晚遭人背弃,不会是姜洲龄吧?” “你还知道她?”梁丛月脸上掠过匆匆笑影,瞬间变作如晦风雨,“她算一个,还有另一个。” * 江鹤繁与梁丛月在房中翻找照片的时候,另外三人风风火火地收拾妥当。 成珠珠自告奋勇地捞起衣袖洗碗,何风晚想帮忙,庞默直说厨房太小了,三个人转不开身。他说着,拽扯何风晚的袖管,想叫她出去。 但何风晚已然察觉到了什么,非要留下和成珠珠站一块儿。 庞默无奈,掉头独自离开。 片刻后,何风晚的手机收到庞默的留言:你在躲我吗? 何风晚回复:我永远不会躲你,但我永远站珠珠那边。 庞默:…… 何风晚没打算与他兜圈子,索性掰开了说:如果必须要伤害一个人,我肯定不选珠珠。你懂我的意思。 庞默:懂了。 后来梁丛月张罗着吃餐后水果,几个人手握猕猴桃,笑还是平常的笑,可彼此看去的眼中纷纷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梁丛月问:“等下你们怎么回去?” 江鹤繁说:“我跟何风晚一路,阿焕来接。” 何风晚补充:“珠珠也跟我一路,江总的车够坐吧?” 江鹤繁垂眸,唇角沾了点笑意:“你让那小子来挤,也绰绰有余。” 庞默听自己无端沦为了没名没姓的“那小子”,一反常态的平静,随后看向成珠珠,说:“不用劳烦,我还赶得及坐地铁回去。成珠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成珠珠咋舌,脸上渐渐有了些美梦成真的欣喜:“我?我吗?我和你?” 庞默笃定地点头:“嗯。” 37.37. “丛月姐、何风晚, 下次见。”庞默背起双肩包, 眼睛掠过她们,双手抄入牛角扣大衣的衣兜里掉头就走。成珠珠见状赶紧跟上去, 只来得及回头囫囵甩一句“下次见喔”。 庞默对江鹤繁的敌意明显到梁丛月有些过意不去, 特意走来说声“不好意思”。 “没事。” 随声音带出一小团白色的雾气,须臾消散,他面朝那两人远去的方向,视线却落在身前的欧式雕花铁门上。 黑色漆面罩着一层老派的摩登与讲究, 饰有立体雕塑般的铁艺花朵, 工艺并不精细, 就够个意思。 何风晚悄悄绕后, 拿肩头撞一下他手臂,低声问:“你不会还介意他那句话吧?跟小朋友计较什么?” 那句话? 江鹤繁眉梢一挑, 随后记起是庞默讥诮他年纪大了。 要按俗话说的“男人四十一朵花”来判,他如今顶多算个花骨朵,正是积酿芬芳的时候。再者说, 他怎么会为这样的负气话上心。 但看她脸上带着点自以为藏得很好, 又忍不住露出尾巴的愉悦, 江鹤繁决定顺着她。 “年纪大了, 担心何小姐看不上我这头老牛。” “啊?你不是吧?”何风晚扯住他衣袖,脑袋探到他身前仰视,笑时齿如碎玉, “放心啦, 本嫩草就好你这一口!有些事情和年龄没关系, 靠的是本.能!” 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何风晚怔了怔。 江鹤繁随即换上玩味的神情,语重心长地附和:“何小姐说的是,有些事情靠的是本.能。” 他还特意给句尾的“本.能”加上重音。 何风晚的脸攀上片片绯云,灯下看去连眼皮都泛红,把头扭到一边。 他们这一来一回地倒是叫梁丛月看不下去了,直呼受到十万点伤害,让他们找条小黑巷慢慢调.情去。她说着,把他们毫不客气地往外撵,实则为两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等在掉光叶子的梧桐树下,何风晚一直念叨庞默今晚的诡异,替成珠珠操心。 她声音听来忽近忽远,江鹤繁有些心不在焉,还记挂着梁丛月的话: ——“还有另一个。” 何风晚在美国曾有暗恋的人,对方是个摄影师。那时他们都是潦倒的境地,生活朝不保夕,彼此便没有多余的心思谈情说爱,固守在朋友的位置上,为对方打气。 可惜当初说过最多鼓励的人,到头来伤她最深。在她因某桩遭人陷害的丑闻,被踩到几乎断送模特事业的时候,作为目击者,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没有站出来帮她作证。 哎。 江鹤繁在心里轻叹。 即便如此,她还是朝他跑来了。 怜惜的同时,江鹤繁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妒意。那个素未谋面的摄影师握有他欠缺的时光,他们砥砺同行的那一段回忆想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代了。 温暖的车内,何风晚照例倚挂江鹤繁的肩头。她眼睛盯着手机,正用流量和队友双排。 忽然听江鹤繁低声叫:“何风晚。” 何风晚和队友正在攻打敌方水晶,得空抬眼看他。车窗外不时晃过的光线深深浅浅,衬得她眼睛像蒙了层琉璃,懵然又娇憨的模样。 江鹤繁反身将她压上靠背,潮热的吐息拂过她下巴一瞬,他有些冰凉的唇就贴上她的。 何风晚错愕得连手机都顾不上,刚想抗议,张开的嘴就让他有了可趁之机。他急切地与她舌.尖相勾,吮.缠着直吻到喉间。 江鹤繁一只手搂紧她,任她扭动着如莺燕般娇软轻盈,像是随时会化成一渠水,柔柔地淹没他。 他眼中满是深不见底的火焰,一路燎到骨头缝。 谁知何风晚起了坏心,纤手蹭向他的腰.腹。 “……别乱动。”江鹤繁被烧哑的声音吐在她唇间,艰难地成形,“我受不了。” 何风晚同样气息不稳,束好的头发也蓬乱了,双手环绕他脖子,唇边无声一笑,附在他颈畔耳语:“江先生,这就是本.能?” 江鹤繁将自己重重抛回后排座位,几个深呼吸后理顺了气息,用眼色示意前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楼焕。 何风晚掩嘴笑得直不起腰,朝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江鹤繁靠过去。 她嘤咛几声娇笑后,依旧耳语:“江郎才尽了吗?” 江鹤繁重新靠回座位,再看向她的眼眸似霜星寒潭,多了几分不在乎。 那“不在乎”分明在说“我们走着瞧”。 何风晚看出来了,脸上的得意仍未有半点收敛,毕竟她清楚,这位仪表堂堂的江先生某些方面的经验一片空白,再怎么强势,顶多和她打个平手罢了,还希望他不要露怯才是。 而江鹤繁联系起之前当他说出“本.能”时,何风晚娇羞的表情,明白她和自己一样,同属“随时调整、随时改进”型选手,再有一次机会,绝不示弱。 感情上他们棋逢对手,真是难得。 前方的楼焕则暗暗叫苦,刚才后座一番动静听在他耳中,哪怕不回头,也能从他们偶尔漏出的几声粗.喘辨出状况。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亲睹老板的情.事,便默默加快了车速。 或许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此后的一路,后排悄无声息。 一刻钟后,车子泊在小区外的临时停车位。 何风晚快速下车,直奔大门。而江鹤繁紧随其后,几步就追上,不分轻重地抓起她细腕,拽往近旁的后巷。 刚巧一整条巷子的灯都熄着,一眼望去黑洞洞的。 让水泥墙体一遮,何风晚就被按住。 江鹤繁只剩用手掌垫在她头后这一丁点神智,肆意低头在她颈间游移,气促血热地贴紧她。 何风晚仰头迎合,一面考虑起是不是要转移到酒店去。 可惜下一秒,一道冷光晃过,尖利的女声响起: “啊——” 成珠珠刚下地铁,从巷子另一端走来,用手机的手电照路。哪里料到,巷口埋伏着一对正欲.焚.身的男女,惊得她手机差点滑落。 她当然没心思认出是谁,双手捂着眼睛直嚷:“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让她这么一打断,那两人已然有些兴致缺缺。 江鹤繁没有转身,静默地平复呼吸。何风晚一只手轻柔地抓了抓他的头顶,算作安慰和告别。 她随后小跑跟上已经走远的成珠珠,叫道:“珠珠,你等等我!” “晚晚?”成珠珠惊魂未定地拉住她,张口结舌地说,“我刚才……刚才哦……” “刚才怎么啦?” 成珠珠费劲地吞吐不出,皱眉问:“晚晚,这天那么冷,接吻不冷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讨厌。” 38.38. 何风晚洗了澡, 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斯通纳》。 这本书她看两次都止步于前二十页, 还想再试试。至少对于阅读,她有和自己较劲的心, 眷念如温泉水淌过皮肤一样, 经文字抚慰的触感。 她对此归为没怎么好好上学的补偿心态作祟。 虽然卓蓝说,这本书一点也不治愈,看完让人无话可说。 拿书走到客厅时,成珠珠坐在被炉边发呆, 连何风晚的靠近浑然不觉。 “你游戏开始了。” 经何风晚提醒, 成珠珠这才“哦哦”地回过神, 投入新一轮的对战。可惜她玩得心不在焉, 以狂送十个人头被队友联合举.报结束。 成珠珠索性扔了手机,四仰八叉地躺平, 两条腿在被炉里蹬了蹬,长叹:“果然还是这样最舒服最解压了。” 被炉是她俩自制的,放弃了内置取暖器, 简单粗暴地把折叠桌架在电热毯上, 再铺上棉被和桌板。撤走茶几换上被炉, 两个人缩在温暖安全的小世界里, 对着电视节目大笑。不想看电视就双排玩游戏,或者各做各的。 看一眼何风晚翻动书页,成珠珠好奇地问:“晚晚, 你跟江总在一起了吗?” 何风晚找到书签的位置, 发现不记得内容了, 便决定从头看起。她顺口反问:“什么叫在一起?” “相互告白认定是男女朋友啦,然后对亲朋大众广而告之。” “那还没有。”何风晚起身,把书放回书架,想着今晚就陪成珠珠聊天好了,“不是说要给公司报备吗?我接下来还有好多事,他年底也很忙,都没空。” “公司是江总的,他跟谁谈恋爱,哪里需要报备。” 何风晚倒了两杯温水端来放在桌板上,腿也伸进被炉里。回忆今晚发生的一切,她面颊轻绽笑靥,说:“那就算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吧。” 成珠珠感慨:“好好哦。” “好吗?” “好啊!”成珠珠忽然端坐起来,“你们有这样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像我……庞默今天晚上问我,要不要和他交往。” 何风晚吃惊地问:“就刚才吗?” “嗯。”成珠珠点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有些底气不足地放低了声音,“你也觉得很突然吧?但是我答应了。” 联系庞默今晚的举动,想起他对江鹤繁的恶意,发给她那条“你在躲我吗”的消息,何风晚都认为他的告白带有强烈赌气的成分。 但见成珠珠烦闷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她拿不准要不要泼冷水。 成珠珠自己倒是通透:“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冲动了?” 何风晚挑了个委婉的说辞:“他还是年纪小了些,这样交往……恐怕需要磨合久一点。。” “对啊,能像江总那样就好了,成熟稳重。”成珠珠欣羡不已。 呵呵。 何风晚干笑。 今晚在车上和后巷,他意外的主动更像是一种出于急火攻心的占有。 说好的成熟稳重呢? 早在收拾厨余的时候,她就看见江鹤繁被梁丛月叫走了。那间不知算储藏室还是书房的房间装有许多陈年旧物,是适合谈论哥哥何灏的地方。 何风晚性格有积极的一面,消极的一面全留给了记忆,动辄伤心的往事她一概不要回忆。 既然他和梁丛月谈妥了,便也顺利过了何风晚那关。 何况从一开始,她就相信他。 所以对他的主动没有拒绝。 何风晚登陆“招财今天动心了吗”,更新一条“哈哈哈[得意]”,嘴上得空安慰成珠珠:“庞默冲动是冲动了点,但就我认识他这几年来说,人还是靠谱的。放心,有空我帮你问问他。” “好!”成珠珠笑着抱住她,低头看一眼微.博,“晚晚,这是你小号吗?” “是呀,我那个认证的大号不是你在帮我打理吗?” “那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何风晚喜笑颜开地说:“就是一个简单的小记录,看看我们江总什么时候融化呀。” “哦……”成珠珠也跟着笑起来。 * 可惜一连多日,何风晚没机会去找庞默。 她上次为彩妆品牌M拍摄的广告,已陆续投放至一线城市地铁站的月台灯箱与大型墙贴上,当月就为M品牌带来不小的流量。签约代言新一季唇彩果冻系列后,何风晚受邀参加了M品牌的新品发布会。 而从八月启动的丝路模特大赛,也将于元旦节期间进入最后的决赛。 何风晚作为决赛现场嘉宾,本来该按计划拍摄海报,在微博和几家主流网站上配合比赛进程宣传造势。 然而距离决赛还有三天,鼎艺官微与大赛官微突然联合发布,何风晚由现场嘉宾变动为现场评委。 消息一发出,举座皆惊。 微.博上掀起新一轮“猜测何风晚背后的金.主爸爸”。 晚上七点半,何风晚接到临时通知,赶往电视台补拍比赛宣传短片。 她束起利落的长马尾,戴黑色口罩出门。穿着黑色oversized毛衣,颈项系一条灰色羊毛围巾,身下只有一双黑色过膝长靴。膝盖以上裸.露着,在寒风中颇有些招摇。 下了出租车,何风晚神色严肃地匆匆步入电视台大楼。 成珠珠小跑着才能跟上,满脸困惑:“晚晚,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经纪人姐姐也没和我说。要不我们等下问问电视台的人?” “电视台的人怎么会知道,要问也该问这比赛的主办方高层。”何风晚踩着大步摘下口罩。她长腿走路带风,刚好赶上空电梯。 这通知下得实在突然,原本她今晚和江鹤繁约了吃饭。 江鹤繁? 何风晚眉心一跳,拿微信发消息给他:评委? 那边很快回复:加油。 何风晚:“……” 她握住手机,靠在电梯轿厢的墙面,望天哀叹。 如果只是嘉宾,随便露个面胡侃两句就行了。 眼下变成评委,关注度虽然上去了,但不得不端起专业的架子,认真跟进比赛流程。 成珠珠见状靠来,问她怎么了。 何风晚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牙恨恨地说:“你们江总可真是热心啊!” “啊?这是江总安排的?那……其实是好事啊!” “好事?”何风晚苦笑,“你知道其他评委都有谁吗?揭淮,华裔顶级时尚摄影师,为宇宙大刊V杂志掌镜拍摄超过200页的华美特辑。卢泽麟,进入MDC的legends榜单国内第一人。还有卓蓝,成名多年,今年又拿下威尼斯电影节影后。我算什么?主办方卖江鹤繁的面子,观众卖我面子吗?” 听到这一串在业内堪称传奇的名字,成珠珠似懂非懂地点头:“晚晚,江总也是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你不一定要比他们更出众啊,只要不出错就好了。” 何风晚撩她一眼,哼道:“我也是这么想,不出错就是谢天谢地了,尤其还在全无准备的条件下。” 成珠珠见她稳住情绪,忙不迭地跟嘴:“而且你跟我说过,你回国本来只为调查哥哥的死因。既然你愿意相信江总,那岂不是说明你要回美国了?” “我……”何风晚顿住。 没错,她当初对迟鸿保证,调查清楚了就回去。 “晚晚,你现在还要走吗?”成珠珠可怜巴巴地看她。 “不知道……起码现在走不了了。”何风晚没好气地嘟囔。 江鹤繁的消息这时又发来:收工了我来接你。 何风晚嘴角一翘,决心施以小惩:怎么?江先生要行未遂之事? 江鹤繁:……祝何小姐拍摄顺利。 后来去到化妆间,何风晚意外碰见卓蓝,兴奋地直叫:“蓝蓝!你怎么来了?” 卓蓝一身呢绒条纹西装套装,坐在化妆镜前看书,旁边的衣帽架上挂有她的黑色大衣。她瞥何风晚一眼,淡定地抛个飞吻过去,说:“刚下节目,在等人。” 何风晚换好上镜的衣服,坐到化妆镜前等化妆师。 卓蓝唇边一抹清浅的笑:“何评委,行色匆匆啊!” 何风晚翻翻眼睛,叹气:“我都够烦的了,你还来挖苦我?” “是吗?”卓蓝凑过来,压低声音,“想不想听听更烦的?” 何风晚默默等她说。 “元逢下个月回来。” 何风晚一颗心沉了沉,讥诮:“身为如今美国最炙手可热的时尚摄影师,他回来干什么?不想放过国内市场吗?” “明年有一档超模真人秀,已经开始筹备了,想邀请他做创意指导。”卓蓝盯着她,“你想见他吗?” “蓝蓝你放过我吧,你要是真见到他,千万别提我,这个人我是打死也不要见了。” 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壮烈,卓蓝坐回座位,轻叹:“好,不提你。” 饶是如此,何风晚放在化妆台上的手轻微颤抖起来。 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两个人一同看去。 成珠珠露出头,歉疚地笑:“不好意思,我在外面帮晚晚等化妆师,她来了。” * 凌晨十二点,海市电视台大楼外。 楼焕第三次转头看向江鹤繁,终于下决心开口:“先生,已经等了半小时,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电视台的人不是说,拍摄十一点半结束吗?”江鹤繁正低眸看手机。 楼焕说:“拍摄途中,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十点半只是预估。” “嗯……” 江鹤繁潦草地应着,信手将自己的微.博昵称改为了“嗯”。 他眸光黑沉沉闪烁,英俊脸庞掠过诡秘的笑影,随后说:“那我们走吧。” 39.39. 何风晚收工已是零点一刻, 守在门外的成珠珠递去从便利店买的乌龙茶。 温热瓶壁在何风晚触碰的瞬间, 牢牢吸附她的手指,弯起她双眼, 娇声凑过去:“珠珠你好好哦, 我笑得脸都僵了,全身都冷,就需要热乎乎的东西。爱你!” 她说着拧开瓶盖,咕嘟灌下半瓶。 “晚晚, 怎么办?”成珠珠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慌乱, 眼神也飘忽, “庞默来了。” 庞默? 何风晚不解:“他找你吗?” “嗯, 找我。” “你们正在交往,他找你天经地义, 有什么怎么办的。” “可是……”成珠珠低头咬住下唇,绞着手指头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可是我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成珠珠的恋爱来得实在突然, 她毫无安全感。 何风晚弯腰视线与她平齐, 鼓励似地轻拍她肩头, 笃定地说:“别怕。” 出了电视台大楼的旋转门, 迎头就是一阵风,把空气削得锋利,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何风晚径直走向外面停靠路边的车子, 不见丝毫瑟缩。 身穿蓝色短款羽绒衣的庞默靠着车门, 像是没有料到何风晚会来, 眼里闪过惊讶,问:“她呢?” “珠珠一会儿下来。”何风晚停在离他两米的地方,歪头打量,“庞同学,你认真的吗?什么时候毕业?” “这和毕业有什么关系?我、我是来接她的,你不要以为……”庞默原本被冻红的耳朵此刻颜色深得厉害,像被戳到年纪小的痛处,露出羞恼的神色。 但他很快转过头,注视面前曾罂.粟一样吸引他的女人,说:“很意外我和珠珠在一起吗?何风晚,我知道你拒绝我了,我并没有随便找人疗伤。成珠珠和你想的不太一样,我是认真考虑过和她有个新开始。” 真是够坦诚。 何风晚把头发拨到耳后,温声说:“不是我八卦,我就是记得,你对她的态度不算太友好。” “你不觉得她有时候情商很低的样子,叫人看不过去吗?”庞默毫不客气地说,“不过她私下约过我几次,倒是都挺正常的,想想也不是无药可救。” 原来这两人还有私下的联系。 看来是她多虑了。 何风晚笑着调出手机上成珠珠的号码,一面说:“那就皆大欢喜啦!你可不许欺负她。” 说着,她背过身去叫成珠珠赶紧来,直说搞定了。 那个时候,庞默状似无意地瞟她一眼,受伤的神情明灭一瞬。 庞默为了接成珠珠,特意叫了专车,被何风晚揶揄不叫快车叫专车,很下本钱嘛。成珠珠被说得满脸羞红,乖顺地先钻上车。等庞默回头再去招呼何风晚,却见她跑远了。 终于支走了小情侣,何月老深感自己做了件大善事,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她喜滋滋地给江鹤繁发微信:今天真圆满! 随后想到这么晚,他肯定睡了。 谁知几秒后,她收到回复:你确定? 何风晚手指噼啪打字:老干.部还没睡? 江鹤繁:临时有个电话会。 何风晚:辛苦辛苦。那你还是早上五点起吗?剥夺太多睡眠时间,对身体不好哦。 江鹤繁:会起晚一点。 何风晚:好稀奇,还以为我们江总雷打不动五点起床。 江鹤繁:昨天听了一首歌叫《身体健康》,小有感触。晚安。 直至出租车快开到小区,何风晚才记起江鹤繁那句“你确定”是在问她,既没能一起吃饭,也没与他见上一面,如何算得圆满? 这小心思。 何风晚愉快地又发一条:好,我检讨过了,找时间认真陪你吃饭。 这一次江鹤繁没再回复,多半真的睡着了。 回家后,等待成珠珠洗澡的途中,何风晚拿手机找到那首名字很朴实的歌,信手扔到沙发上播放,任男歌手舒缓动情地歌唱,她有条不紊地打扫被炉。 后来听到“我也曾把我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却因为爱上了你,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歌词很朴实,却让每一句精准地踩中泪点。 连随之带起的感动也很朴实,如同空气填充了每一个简单的时刻,风一吹就散,明明不成形状可依然涨满了心房。 幸福得要死了。 * 此次模特大赛的决赛为期三天,是海市电视台元旦假期的重要节目,于黄金时段播出。 元旦当天上午举办开幕式,晚上八点是比赛现场直播,15位进入决赛的佳丽将进行各个环节的展示与较量。 何风晚本来起了个大早,谁知路上塞车,紧赶慢赶地踩点进入会场。 场内人头济济,好在卓蓝事先让人安排她们座位相邻,在第不知多少次回头张望后,终于看见她。 何风晚一眼定位冲她招手的卓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不想差点撞到人。对方眼神不善地瞪她,甩一句“奔丧啊跑那么快”。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频频回头去看,越发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清爽的小西装外套里,何风晚搭了件枣色的丝绸衬衫,松垮垮的像极了旧社会纨绔公子的睡衣,要是配上她红唇白齿的明丽笑容,别有一番不羁帅气的味道。 之所以是“要是”,因为她此时脸上没笑,写满困惑。 何风晚不抱希望地问卓蓝:“蓝蓝,你认识那个人吗?深蓝色西装,颧骨很高的男人……就摄影师旁边那个。” 卓蓝顺着她手指去的方向,眯了眯眼:“认识啊,他阿姨是电视台制片人,这次比赛就是他们联合承办的。” “阿姨是电视台制片人”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何风晚突然想到之前在瑞士,她曾与成珠珠一道赴日内瓦湖东岸的小镇接受记者采访。由于不愿提及往事,没让对方拿到独家,临走时被质问“有什么可拽的,别高看自己”。 刚才那人,正是上回的记者。 卓蓝不知道何风晚为什么有兴趣问,索性一股脑倒出自己了解的:“还挺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职务,和我们握手的时候拿鼻孔看人,要不我也不会记得他。制片人阿姨这个,我是听别人说的。” “哦……” 何风晚应着,莫名有些紧张。 想想为了拿到她的独家,那记者又是拍大片又是录制节目,连画几张大饼。后来碰了壁,他当场翻脸。 这样的人,难保不会怀恨在心,趁机寻事。 万幸第一天“15进10”有惊无险地结束。 何风晚中规中矩地打分,简洁明了地点评,表情也平淡无奇,努力降低存在感,只求一个平安顺意。 九点四十,现场直播结束。 电视台大楼的楼顶隐入夜色,亮着灯的窗口宛如漂浮空中。 接近零度的天气,似乎永远不会下雪。大家抖着笑声涌出旋转门,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去,任料峭的冷风呜咽着拂过脸。 何风晚正和卓蓝聊得起劲,担心自己没由来跳了一整晚的眼皮会不会让电视机前的观众发现。 泊在路边的黑色豪车前灯闪了闪。 何风晚抬手遮了下眼。 驾驶位车门打开。 身材高挑的男人下车,穿深褐色呢料长大衣,大翻领,里面套着圆领毛衣,露出衬衫的折领。看不出长了她很多岁,特意挑了入时的衣着,包括浅口皮鞋也有些赶潮流的味道,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小鲜肉的扮相。 他走向何风晚,神态沉静,高高低低的灯光将他面目拓出雕刻般的美感。 “江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何小姐。” 如他们曾经无数次打过的招呼,如今再重复,多了些调.情的意味。 卓蓝不想走,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忍笑小声说:“你眼皮跳一整晚,可能就是为他。” 江鹤繁朝她轻轻点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又落在何风晚身上:“不知道何小姐是否赏脸陪我吃宵夜。” 何风晚讶然:“你吃宵夜?” “其实是还没吃晚餐。” “不会吧?你不是决心要长命百岁吗?怎么能不吃晚餐?” 江鹤繁一贯清冷的眼底浮起笑意,讨饶:“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边上的卓蓝听得一头雾水,哪里知道这是他们才懂的暗语。 40.40.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中途醒来,何风晚看了眼手机, 早上四点半。 屏幕一小团光把浓稠的黑暗烫出一个洞, 她枕在光下, 脸庞渗出几分惨淡的白。 照例又是那个梦,这一回,不露面的男人站在壁炉边垂目注视她,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她没那么害怕了。或许早就不该害怕, 从她离开家,这个梦始终如影相随, 每一次的场景都不一样, 和她的经历密切相关——她去面试V·E秀,就梦见他出现在面试房间外的电梯厅;因为想起时装周后台与卓蓝的初遇,便梦见他出现在候场的队列旁。 而当她在壁炉边的餐桌上闹了一场不愉快, 他果然适时出现在跳跃的火舌前。 虽是百思不得其解,反复几次后, 何风晚也想明白, 时候未到罢了,等时候到了, 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四下阒寂,成珠珠轻微的鼾声突兀地响起, 间或一点点咂嘴咂舌的动静, 像贪馋的小孩子依依不舍舔着手指头。 何风晚坐起来, 睡不着了。 昨天晚上她提前回房,洗了个澡就早早地睡下,算算竟睡了七个半小时,非常奢侈了。 窸窸窣窣地摸索一阵,何风晚披上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阁楼连接露台,她推门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不由得裹紧了大衣。 极目远眺,云幕底层翻涌着蒙蒙的浅色,快要日出了,杳冥天光勾勒出雪山的轮廓。何风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原地踱了几步,心想这时要是有支烟就好了。 她以前抽卡碧,极细的一根夹在指间,浓烈的薄荷味混着呼吸直探肺底,再打出一串很凉很深的哆嗦。可惜迟鸿签她的时候,强令她戒掉。 略感遗憾地从口袋掏出一根不存在的烟,何风晚回忆着过去抽烟的步骤,点燃想象中的火机,仿佛真的听到火光擦亮的轻响。然而就在她把脸贴向两根并拢的手指,被尼古丁填充的满足近在眼前,眼风疾疾掠过不远处站立的人影。 看到江鹤繁的一瞬,何风晚满脸自得的窃喜还来不及收拢。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手,眼中有些一言难尽。 不是说他不烟、不酒还不女人吗?真巧,这三样她正好都占齐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有了一点报复性的快乐,冲淡了昨晚被冒犯的愤怒。何风晚顺势和他招手,笑道:“早上好啊江先生!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 江鹤繁凝着一张脸,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早上好”就转走方向。 谁会想到相邻两套房的顶层露台挨在一起?何风晚昨天上来看的时候,还以为空空旷旷的一大片全是她的呢! 瑞士人也没装什么防盗护栏隔离网,何风晚轻轻松松抬腿一迈就过去。 “没想到你真起那么早?我还以为他们随便说着玩的。” 兔子一样蹦到他身边,何风晚一边拿眼小心觑他,一边偷偷和他比身高。唉,还矮他半个头的样子。 江鹤繁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往旁边移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冷声问:“上次那笔钱还不能让何小姐满意吗?” 诶? 何风晚一下愣住。 “还有那身衣服,是值不了几个钱,但你转转二手,也够换个新包了。” 何风晚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我并没有看不起何小姐,不过既然我们能在这里‘偶遇’,就当作一次纯粹的偶遇好吗?” 说得足够委婉,但她听出来了,这是在拐着弯地质疑她,是不是上次那笔丰厚的报酬让她尝到甜头,才会处心积虑地布局,不远万里地跟来瑞士。 她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这男人怎么如此心口不一,之前明明还私藏她的照片,现在又暗示是她别有用心。但这一回,她没有发作。 “其实江先生怎么看我,是你的事。我昨晚喝了点酒,冲动了,扫了大家的兴,就当打个平手吧。”何风晚无所谓地笑笑,“行啊,纯粹的偶遇……我们就纯粹地看看日出吧。”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映亮了两人的眼眸。 何风晚被一些往事勾着,思绪飘到无远弗届,没有注意江鹤繁后来转头看来。他看着她不施粉黛的模样,金色的晨光映出眼角眉梢一丁点属于她那个年纪的稚气,是没有被她老练的语气和成熟的举止包装过的真实。 他心底落下一点柔软,这还是个小姑娘。 想起他一直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的故人,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也该和她一般大了。 * 成珠珠一气睡到日上三竿,吃过午餐后,懒猫一样躺在院角的木椅上晒太阳,就差把肚皮翻出来。 何风晚拉她起来,搭乘缆车下山,再沿步行山道慢慢往回走。 天空是彻骨的蓝,一片云也没有。 缓和的坡道只有她们两人,头顶上空偶尔有缆车驶过,黑色的影子大鸟一样飞走。大片的针叶林密密地延伸到坡下,往上是覆雪的岩壁,茫茫无尽的白色。 松风声浪涛似地盈了满耳,一两只鸟雀扎进草丛扑腾。 何风晚让一口气顶着,越走越快。成珠珠几乎跟不上,在后面直喊:“晚晚!你等等我!” “他也不想想,我连他真名都不知道,怎么对他处心积虑?我有那个本事,干点什么不好?”复述了早晨露台上江鹤繁那一番话,何风晚气鼓鼓地说,“本来我对他还挺有兴趣的!” 成珠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欲言又止地偏开脸。 何风晚说:“你有话就直说。” “其实不管谁来看,都会觉得你们这样实在太巧了啊!”成珠珠头头是道地分析,“就算来瑞士度假,一般不都是住豪华酒店,去景点观光吗?这个小莫村,也未免太冷僻了。更何况,江总并不是来度假的,是陪他们俱乐部训练。” “老实说……晚晚,你别生气,其实在我看到江总的时候,也以为你是冲他来的。” “不。”何风晚停下,“我哥哥以前来过。” 哥哥?成珠珠有些糊涂。 何风晚放慢脚步,看向山道上斜拉的人影,“哥哥曾经为了挣钱,给那些登山冒险家当向导,因为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靠近雪山,这样的向导大多都是了解地形气候的本地村民。没想到他也因此爱上了登山。他是怎么知道小莫村的,我不知道,但他和我提起过。所以我想等挣了钱,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 “哎!那不就是误会吗?你干嘛不和你哥哥一起来?” “他不在了。” “噢……”成珠珠慌张地顿足,露出不小心戳痛别人的懊悔,“抱歉啊。” “没事,过去很多年了。哥哥那时说会带我来,他既然带不了,我就自己来,当还一个心愿。” 成珠珠如梦初醒地大叫:“所以你也别怪江总啦!他又不知道!” 何风晚横她一眼,“你怎么老帮他说话?” “你知道我崇拜他嘛。”成珠珠吐吐舌头,哼哼着,“而且啊,你昨天晚上离开以后,林大哥他们都狠狠批评了他。” 何风晚眼梢一挑。 真稀奇,江鹤繁那样的人物竟会受人狠狠批评? 成珠珠看出她不信了,说:“你不知道吗,江总他待人有亲疏,对亲近的人一向很包容,对敌手才格外冷酷。” “这么说,我可以继续对他有兴趣啦?”何风晚笑颜重展。 成珠珠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连迭声地应:“可以可以可以!” “你那么兴奋干嘛?” “何止我啊!”成珠珠双眼堪比两只高功率灯泡,熠熠发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等着看他什么时候被人拿下!晚晚你加油!我压你的!” 人都是这样,摇摆不定的时候旁人撺掇几下,立刻就定了。 何风晚脑子里浮现出江鹤繁的脸,总一副从此就不问世事的样子,用流行的说法叫什么? 禁欲。 非常准确啊,还是个雏呢。 何风晚暗暗想着,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再一抬头,对上那双清俊的狭眸。江鹤繁和林熊一人一根登山杖,从后大步赶上。 林熊看见她,激动地挥手,“嗨!何小姐!” 一旁的江鹤繁在打量她。 他今天休闲扮相,猎装夹克与牛仔裤,一双高帮登山鞋。西斜的日光照来,上扬的眉骨倍添英气,高挺鼻梁一侧落下小片阴影,充满雕刻的美感。或许是何风晚心情好,怎么看他怎么面若冠玉。 “嗨,江先生!”何风晚热络地笑,“你们也是从山下走来的吗?” 江鹤繁没说话,林熊赶紧接住话茬:“我们不是从山下来的,本来打算走环线,但我犯了老毛病,就中途回来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林熊淳朴地笑,面露惋惜之色,“回来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就是两天都见不到何小姐了。” 何风晚惊奇:“要走那么久?” “是啊,刚才去镇上买了点药。多亏江老弟在,要不我连什么药都不记得。买完我们俩换身轻便的,再转回来。” 于是重看江鹤繁,何风晚心里涌起些即将小别的不舍与澎湃。 而他打量半天,得出结论:“你怎么不带登山杖?” 何风晚说:“这山路也不陡,带那个多麻烦。” 41.41.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凭仅存的理智, 她拼命回忆欧洲雪崩规模的分级,长度和体积的裁定, 估算眼前这场灾难的破坏性。于是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的点顷刻间没了影。 应该是场小雪崩,雪势还未抵达坡底就静了下来, 全程不及一分钟。 但人没了就是没了。 何风晚彻底慌了神,支着雪杖滑去。 害怕见到江鹤繁遭雪深埋的惨况, 但她仍全速前进,她还记得搜救步骤, 必须争分夺秒。 慌乱中丢了护目镜,何风晚盯久了雪面,白亮反光刺激眼泪落下,须臾风干在皮肤上留下细小尖锐的麻痒与疼痛, 随后变成真哭。 “江鹤繁!”何风晚滑至雪崩发生的区域,双手合成喇叭, 放声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嘶嚎的风声, 回忆印象中他最后出现的位置, 何风晚立即按江鹤繁教她的方法搜救, 从背包取出铲子挖雪。 不过最早教她搜救的, 是哥哥。 那时何风晚才十岁,背过身去坚决不看, 气鼓鼓地问:“你也知道有危险, 为什么还去?” 哥哥布满粗茧的大手温柔抚摸她的头顶, 笑眯眯地说:“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只有这一件。我已经被征服了,凡是去过峰巅的人,都会一再地踏上朝拜的路。” 这真是太不浪漫的说辞,完全不能打动年幼的何风晚。 去国外登山不但费时费力,一次旅途就要付出几十万的开销,是何风晚清贫的家境不能承受的。武馆出身的哥哥后来不知结交了什么人,远赴非洲为私人保安公司工作,成为刀口舔血的雇佣兵。 毫不意外地死在那。 何风晚直到今天也无法理解,不止一次埋怨哥哥是个傻瓜,所有轻视生命的人都是傻瓜。 包括眼下不知埋在何处的江鹤繁。 “江鹤繁!你这个混蛋!” “你要敢死在这,我非扒了你的皮!” “我说到做到!还要放干你的血,剥光你的肉,让你就剩一堆骨头!” “……呜呜。” 混着断断续续的抽噎,何风晚哭出一副沙嗓,她瞪着通红的双眼,脸上有了发狂的表情。跪倒在雪地上,她双手合力紧握雪铲,很快刨出坑。 雪质干硬,一点不比铲土轻松,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头顶上方蓦地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挖的地方不对,我要是被埋了,该在你后面两米的位置。” 何风晚愕然抬头。 江鹤繁侧躺在一块岩石旁,周身被明亮的阳光勾出一圈温暖的毛边。 抹了把泪,何风晚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几步,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才终于看清他低下眼睫,狭眸匿在阴影里,光线便跳上了颧骨和鼻梁,整张脸触目惊心的英俊。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何风晚不争气地心跳隆隆。 江鹤繁见她一脸愣怔,贱嗖嗖地叹气:“没让何小姐实现扒骨拆皮的心愿,不好意思。” “混蛋!” 何风晚回过神,羞愤交加地猛扑过去,朝他抡起手臂,那发狠的神情似要和他你死我活地打一场。 却忘记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力气都耗尽了,才站起就是一阵大脑缺氧的眩晕袭来,她两眼发黑地往后倒。 江鹤繁伸手去捞,没想到被她拉着一起摔倒。 两人一道往坡下滚了几米。 何风晚睁眼,江鹤繁的脸近在咫尺,这才发现始终被他完好地护在怀里,半点没磕到。 他深眸温柔地一开一合,太近了,连剃净后泛青的须面,那些稀疏却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都看清楚。何风晚面向他的脖颈和脸颊烧起来,皮肤下血液亢.奋地流动。 她推了推,没推动。 不得已,喉咙挤出微弱的抗议:“你……” 江鹤繁这才松手。 顾不上数落,何风晚背向他脱掉手套,捂脸散热。毕竟顶着大红脸和他争执,实在太没气势。 却不经意瞄到他轻轻抖动的肩膀。 他居然在笑! 何风晚怒吼:“喂!你笑个鬼啦!” 江鹤繁随即缓了缓,说:“不是你让我笑的吗?” “我——”何风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凶着脸,“我没让你现在笑!” 江鹤繁索性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眼前的何风晚一张脸皱巴巴的,泪痕斑驳,看着惨极了。 她赶紧偏头,音量明显小下去:“看我干什么?” “等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该笑。” 可恶! 何风晚气急败坏地大叫:“现在不许看!也不许笑!” 身后便真的没了动静。 及至情绪平复,何风晚之前萦绕心头的那点难过也散去了。 江鹤繁这才又开口:“这是小型的松雪塌陷。刚才那块积雪下藏有空间,我的滑动造成额外负载,坡面受力引发了塌陷。”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还好运气不错。我冲过雪崩区,躲在岩石旁边观察有没有后续的塌陷。看着阳光不错,就顺便躺下,然后听到何小姐的声音。” 想起刚才的惊慌,何风晚生气地说:“没事就早点出来露个头很难吗?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这样叫别人担心真是……” “对不起。”江鹤繁诚恳地垂目。 何风晚无措地张张嘴,他低眉顺眼地率先缴械,这下再生气就是她的错了。 算了,反正刚才摔倒的时候,他也帮了忙。 何风晚整顿行装,重新穿好雪板,漫不经心地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 * 下山的一路,两人都没说话。 何风晚看向地上蜿蜒的两道人影,时而重合,时而分隔。 42.42.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十月充足的冷气扫上何风晚的小腿, 激起一阵颤栗。她默默数着减少的人头,估算面试时间平均为一分钟。四周皆是历经大小秀场的老将, 手握各路代言,可站到V·E门口也不由捧起新人的忐忑。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 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要是能和V·E签约,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 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 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眼里闪过震慑, 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 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 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 “不动声色”四个字算必备功课, 原来还有人没做足。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 面子上波澜不惊。 “Wan,轮到你了。”门打开, 工作人员探出头。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 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 她说着“谢谢”昂首步入。 更衣室很安静,何风晚换上一套V·E的黑色内衣裤,调整胸型后,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镜中佳人九头身,红唇丰润,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何风晚被叫了进去。 从她现身那一刻,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你再走一次。”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重走一个来回。台步潇洒自信,定点pose甜美撩人。走到评委席前,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perfect”。 以至于,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该问她什么。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E面试,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笑道:“所有你能想到的。”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之 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E?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 去年? 去年何风晚才在HF(high fashion)圈里初露头角,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 而今年想走V·E这样的商业秀,因为她改主意了。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和去年当然不同。”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没打算放过,追问:“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E?” 何风晚爽朗大笑:“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看似一招险棋,但在纽约待了四年,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 手刚搭上门把,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一句简短的问好,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回复一个微笑表情,意义模棱两可。 想必对方清楚,还没有确切收到V·E秀的门票,她有权不接受邀请。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电梯厅前,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红色数字不断增加,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E内衣秀面试,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对她无不看好,甚至预祝首秀成功。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也失口说出“期待我们新的Chinese Idol(中国偶像)”。 所有人都说,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 等电梯的时候,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照例一通叮嘱,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视线顺势扫去,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她留一句“等下联系”挂断电话。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 抬腕看表,他捏了捏眉心,转身朝她站定。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迈开脚步。 她屏住呼吸,抓紧挎包的链条。 电梯到了,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鼓点訇然,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点击拒接,然而乐声不止。 奇怪!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向下看? 何风晚身高可有177公分。 她停下动作,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 * 何风晚睁眼醒来。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大”字。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还在回忆梦境。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面庞镀上一层橘色。 渴。 掀开被子,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她皱眉。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又贴近,“不好意思,我才醒。” “别泄气,你跟我续一年合约,我给你最好的资源。” 真诱人。 何风晚彻底醒转,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没有直接回答她:“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挂不掉,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 迟鸿不理会,恶狠狠地说:“名单昨晚公布,你关机,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我告诉你,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那时要掐掉你电话,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 迟鸿被绕进去:“……谁?几时?” “和你说过的,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 还有空说这个? 都火烧眉毛了!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一字一顿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鸿姐姐,我昨晚签了鼎艺。” “你签了多久?违约金我出。” “一年。”痛饮半杯冰水,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语调也变轻松,“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潇洒转型了?” 迟鸿冷笑:“就你那版型,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才22岁,你升仙、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别作。” “我已经决定了。” 迟鸿噎住,萌生一丝“当她老板,何其不幸”的哀戚。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两年来一向如此。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混时尚圈需要棱角。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小心呵护,盼她早日艳色灼人,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 于是调子一转,迟鸿老母亲般叹气:“哎,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E内衣秀,最终名单没有她。 何风晚轻笑两声,反去安慰:“没事啦,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 “你还笑得出来,网上都炸锅了……”迟鸿嘀嘀咕咕,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行,我拦不住,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好歹缓缓。” “我会先去度假。” “需要送你去机场吗?” “我22岁,不是2岁。”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一年后回来,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随时欢迎。 挂了线,何风晚嘴角还有笑,幸得迟鸿宠爱她,由她任性。她当然明白,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E,吸金潜力依旧无敌。 那么恰好,她在离开纽约前,收到一场饭局邀约。就设在今晚,对方出价七位数,抵她走一年伸展台。 一眨眼,V·E已是明日黄花。 不过很棘手,人家的群都是私下建的,她那句“就是要泡江鹤繁”可是让本人听到的。 唉,愁。 何风晚仰面无声地叹息,随后抱着手机倒回床铺,暗想她在江鹤繁心中一定算不得零分,但凡还记得,必须是个负数,这让她有了偃旗息鼓的念头。权当这雄心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掐了就掐了,她顺手拿微信简洁地点评“就那样吧”强行挽回颜面。 成珠珠不可置信地回复:??? “珠珠,你听说过‘天悬地隔’这个词吗?我跟他的距离,其实就像天与地那么远。谢谢你的热心,要不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你也别想了啊。” 成珠珠无法理解:“可你明明昨晚还——” 她一脚急刹,截去了“恨不得一口吃了他的样子”这条话尾,在线那头突兀地沉默着。 隔着手机屏幕,何风晚好像看到成珠珠一肚子委屈打着滚冒着泡地往外蹿。到底是个实心眼的小姑娘,听她那般言之凿凿,当真行动起来,还辗转托了人。眼下她将话全推翻,心里堵,嘴也跟着堵,玩不来八面玲珑那套。 但很快记起与她工作上的主从关系,成珠珠心虚地补充:“反正视频都跟我同学订好了……不看白不看?” 何风晚喜欢她,从没想要为难她,更不好意思将那晚的醉态和盘托出,便答应下午过去看。 * 出租车上,何风晚趴在窗边贪婪地张望。 四年没回来,城市早已换了新面貌,是连深秋的冷空气也打不蔫的时髦光鲜。无数高耸的楼宇将天空衬得愈发深暗,车龙永远不绝,人潮永远不灭,瞧着和纽约没什么两样。 于是看一会儿就没了兴味,她靠回后座翻检手机。 微博上对她的围攻少了很多,剩下几条坚定不移的,如散落洋面的袖珍岛屿,叫人目光停留的欲望都欠奉。 何风晚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听说你晚灰溜溜地回国了,服气!骗不了外国人就回来骗同胞! ——鼎艺官微发公告了,何风晚要出任今年丝路模特大赛决赛现场嘉宾,她算老几? ——决赛现场嘉宾?你晚莫不是傍到什么金.主爸爸? 我还能去当嘉宾?莫不是哪位金.主爸爸看上我?能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吗? 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何风晚的惊讶丝毫不亚于黑粉。 后来问了成珠珠,她拍着脑门大叫:“经纪人姐姐给我发了邮件!我忘了看,也忘了告诉你!” 43.43.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老钟露出受惊的表情, 面子有点挂不住,半是瑟缩半是不甘地纠结着。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不能。 没人敢问为什么,大家一齐噤了声, 气氛沉下来。 只有孙道然脸上掠过微妙的笑影,晃着酒杯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今晚何小姐是他的女伴, 别管他打什么主意,老钟你就不要打何小姐的主意啦!” “是是是, 刚才有点上头, 陈先生别介意。”老钟如蒙大赦地附和,朝东家递去感激的眼色。 陈招财略感无奈, 只得宽慰似地笑:“不介意。” 他一笑,饭桌上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指间的香烟点燃,碰杯声不绝于耳,若有似无的爵士乐也调大了音量。一张张被酒精催红的脸亦真亦假, 都在乱哄哄地闹, 迅速覆盖刚才那段小插曲。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 谁不是练就一双慧眼, 看老钟碰了壁, 就知道对天仙似的何小姐,陈招财怎么可能不动念头。 风向不对, 赶紧转舵。 然而他们挖空心思也不会想到, 陈招财不过记起何风晚那句“一顿饭而已, 吃了就散”——这话带着一点韧性和骨气,比起这桌人的小心翼翼,实在有趣多了,他便想遂她的意,吃完就散。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早已撑不住。 “你们别看陈招财爱摆臭脸,搞得自己多了不起,也有吃瘪受窘的时候。” 待众人缓过劲,房里唯一对他不忌惮的孙道然悠然靠上椅背,拉长了调子,“上礼拜一个朋友的公司在纽交所敲钟上市,我们都猜首日股价报收能超九十美元,就他不看好,说超不了。结果还真超了!于是我们罚他……嘿嘿,你们猜罚他干什么?” 这样的八卦当佐酒料再好不过,见陈招财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其他几个人也兴奋得两眼放光。 “那天,纽交所附近一栋楼里有群超模在排队面试,我们让他找个人送花。我盯着他抱花被保安拦下,然后进电梯,十分钟后空着手出来。”孙道然乐不可支,“你们是没见他,脸上都有杀机了!” 经他一番描述,大家眼前有了画面,再看陈招财,也不像之前那么遥远。 可有人问:“那陈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吗?” 孙道然被问懵了一秒,随即拍桌叫道:“操!让这小子钻了空子!” 这话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连陈招财也忍俊不禁,对他调节气氛的能力很是佩服。身为东家,孙道然自然不愿客人们忙着拼演技,适时让他们松口气,明白他陈招财这尊菩萨,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萨。 另一个人问:“孙总说的超模面试,不会是那个什么秀吧?” 立马有人接腔:“何小姐那天应该在场。” 哦,何小姐,看来确实动不得。 陈招财莫名头疼。 那天他随便按下某层楼,把花随便留在某个公司前台,掉头就走。怎么到了这,线索愈发理不清楚? 而身边的空位告诉他,唯一能理清楚的人,此刻踪影全无。 陈招财叫来楼焕,低声问何风晚去哪了。 楼焕镜片后的神情略为复杂,“……何小姐喝太多,去吐了。” * 何风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阵,整个胃都掏空,才勉强止住。她虚弱地盖上盖子,抱着马桶冲水。 水流声似有千军万马之势,顷刻消失。她闭上眼,靠墙歇了好一会儿,撑着一点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脸。 双手掬一捧水,她担心把脸弄花,便转为漱口,再抹了把嘴。 站定片刻,何风晚视线总算对上焦,从镜中打量这间奢华的盥洗室:有外面主厅一半大小,大面积的镜面缀以雕花,门边两把红色天鹅绒软垫座椅,镀金水龙头旁摆放仿古烛台,马桶前还挂着一台宽屏电视。 多浮夸。 可她不就冲着这浮夸来的吗?不就梦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银山上,酣然入眠吗? 这么想着,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何风晚直起背,整理淋湿的额发,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捏着手机出门时,外面正在猜孙道然罚了陈招财什么,没人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蹿到走廊。露台花园太冷了,她索性曲腿坐在门外的地毯上,正好醒醒神。 “何小姐吗?抱歉抱歉!我手机没电了,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区拍片,才刚到家。” 元气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风晚的精神,让她很受用,笑道:“不要紧,我们现在聊,随你方便。” “太好了!何小姐真是大好人!” 线那边窸窸窣窣的,传来水流声和物件的碰撞声,何风晚好奇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挂毛巾的架子掉了,我习惯回家先卸妆洗脸,再洗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敷个面膜,一边玩游戏,一边喝酸奶。那才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何风晚听得有点出神。 她几乎没有这样惬意的闲暇,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满,要么走秀、拍广告、上电视节目;要么被品牌拒绝,陷入自我怀疑的无限循环。 两种状态交替,永远走在路上。 想说点什么,记起对方还没自我介绍,她便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成珠珠。”成珠珠顿了顿,迟疑地说,“那个……何小姐,我比你长两岁呢。” 何风晚:“……” 两人没聊多久,何风晚打开话匣子,压根煞不住尾,连陈招财走来站在身后也没留意,一劲地向成珠珠打听新公司鼎艺。 “所以公司老板就是田经理?” “这……他是小老板,还有大老板。” “……怎么有两个?” “当然了,鼎艺归江氏,你要问江氏集团负责文化艺术这块的,是江鹤繁。你要只问鼎艺,当然是田经理喽!” 何风晚揉揉太阳穴,脑子缓慢地反应。 今晚她喝得太多,头晕,眼也花,看墙上那排壁灯裹着一层昏黄的光圈往远处延伸,像山洞两侧绵延的火把。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哦,那必须是江……江什么玩意儿?” 陈招财无意偷听,正要走,不想脚下被这话绊住。 成珠珠一字一顿地纠正:“江鹤繁,长江的江,仙鹤的鹤,繁茂的繁。” “江鹤繁!就是他!” 成珠珠困惑:“那可是大老板,我们平时都见不到的,何小姐问他做什么?” 何风晚大笑:“泡他啊!把他吃干抹净、扒骨拆皮!泡小老板不是浪费时间吗?” 陈招财:“……” 成珠珠嗅出了不对劲,忐忑问道:“何小姐?你喝酒了?” “嗯,喝了挺多。” “那……那辛苦你了。” “哈哈,不辛苦。他们以为喝酒会难倒我?几块饼干会吓退我?不会的,吐出来就好了。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总嫌自己不够瘦,稍微吃多一点就要抠着吐出来。” “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 “我心里有数。” 毕竟经历过五十二公斤还被人当作航空母舰的日子,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两、三场试镜,而她一场都没有,连经纪人都下了最后通牒要她继续减重,不得不对自己狠一点。虽然那次狠过了火,折腾住进医院,从此便也晓得边界在哪。 不碍事。 成珠珠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泡老板的决心当真,为难地吞吐:“那可是江老板啊……” 何风晚侧过身,不想对上陈招财的冷脸,粲然一笑:“要定就定个大一点的目标,不然多无聊,万一我跟江老板很合得来?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在问成珠珠,也在问陈招财。 谁知她仰头时手机落下,一瞬黑了屏。 何风晚醉倒了,倚靠墙根,身子软得像面条。旖旎红裙遮不住两条白皙的长腿,就肆意地敞在他眼里招摇。她眼梢染着艳,眼尾挑着媚,眼底波光流动,闪闪熠熠。 声音是多余的,她轻展笑靥,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拨。 陈招财脸上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一闪而过,还是被何风晚捕捉到——那种异性眼里才有的意思,对她怀了欲念的兴趣。 44.44.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 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要是能和V·E签约,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 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 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 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 眼里闪过震慑, 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 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不动声色”四个字算必备功课,原来还有人没做足。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 面子上波澜不惊。 “Wan, 轮到你了。”门打开, 工作人员探出头。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 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 她说着“谢谢”昂首步入。 更衣室很安静,何风晚换上一套V·E的黑色内衣裤, 调整胸型后, 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镜中佳人九头身, 红唇丰润,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何风晚被叫了进去。 从她现身那一刻,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你再走一次。”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重走一个来回。台步潇洒自信,定点pose甜美撩人。走到评委席前,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perfect”。 以至于,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该问她什么。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E面试,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笑道:“所有你能想到的。”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之 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E?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 去年? 去年何风晚才在HF(high fashion)圈里初露头角,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 而今年想走V·E这样的商业秀,因为她改主意了。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和去年当然不同。”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没打算放过,追问:“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E?” 何风晚爽朗大笑:“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看似一招险棋,但在纽约待了四年,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 手刚搭上门把,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一句简短的问好,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回复一个微笑表情,意义模棱两可。 想必对方清楚,还没有确切收到V·E秀的门票,她有权不接受邀请。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电梯厅前,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红色数字不断增加,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E内衣秀面试,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对她无不看好,甚至预祝首秀成功。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也失口说出“期待我们新的Chinese Idol(中国偶像)”。 所有人都说,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 等电梯的时候,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照例一通叮嘱,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视线顺势扫去,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她留一句“等下联系”挂断电话。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 抬腕看表,他捏了捏眉心,转身朝她站定。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迈开脚步。 她屏住呼吸,抓紧挎包的链条。 电梯到了,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鼓点訇然,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点击拒接,然而乐声不止。 奇怪!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向下看? 何风晚身高可有177公分。 她停下动作,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 * 何风晚睁眼醒来。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大”字。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还在回忆梦境。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面庞镀上一层橘色。 渴。 掀开被子,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她皱眉。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又贴近,“不好意思,我才醒。” “别泄气,你跟我续一年合约,我给你最好的资源。” 真诱人。 何风晚彻底醒转,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没有直接回答她:“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挂不掉,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 迟鸿不理会,恶狠狠地说:“名单昨晚公布,你关机,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我告诉你,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那时要掐掉你电话,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 迟鸿被绕进去:“……谁?几时?” “和你说过的,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 还有空说这个? 都火烧眉毛了!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一字一顿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鸿姐姐,我昨晚签了鼎艺。” “你签了多久?违约金我出。” “一年。”痛饮半杯冰水,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语调也变轻松,“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潇洒转型了?” 迟鸿冷笑:“就你那版型,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才22岁,你升仙、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别作。” “我已经决定了。” 迟鸿噎住,萌生一丝“当她老板,何其不幸”的哀戚。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两年来一向如此。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混时尚圈需要棱角。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小心呵护,盼她早日艳色灼人,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 于是调子一转,迟鸿老母亲般叹气:“哎,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E内衣秀,最终名单没有她。 何风晚轻笑两声,反去安慰:“没事啦,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 “你还笑得出来,网上都炸锅了……”迟鸿嘀嘀咕咕,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行,我拦不住,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好歹缓缓。” “我会先去度假。” “需要送你去机场吗?” “我22岁,不是2岁。”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一年后回来,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随时欢迎。 挂了线,何风晚嘴角还有笑,幸得迟鸿宠爱她,由她任性。她当然明白,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E,吸金潜力依旧无敌。 那么恰好,她在离开纽约前,收到一场饭局邀约。就设在今晚,对方出价七位数,抵她走一年伸展台。 一眨眼,V·E已是明日黄花。 十月充足的冷气扫上何风晚的小腿,激起一阵颤栗。她默默数着减少的人头,估算面试时间平均为一分钟。四周皆是历经大小秀场的老将,手握各路代言,可站到V·E门口也不由捧起新人的忐忑。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45.45.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早餐用过,两队人马就散了。 江鹤繁跟着俱乐部去环线高山纵走, 何风晚则与成珠珠赴日内瓦湖东岸的小镇。 告别时, 何风晚翩然走到江鹤繁身后, 提醒他:“江先生答应带我去滑雪,可别忘了。” 江鹤繁正弯腰收拾登山包,停下回头看她, 面布疑云。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是我是我!”一旁的林熊听到,忙不迭地举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何小姐想滑野雪,我说江老弟擅长,就帮你答应了。那会儿看你没异议, 我以为……” 其实那天林熊只夸赞江鹤繁是滑野雪的高手, 未做任何承诺。 “好, 我带她。”江鹤繁没让林熊为难, 单手拎起硕大的登山包,神色自若,“何小姐后天有空吗?” 好大的力气。 何风晚盯着他的手臂, 冒出些不由自主的绮思,片刻才笑道:“当然有。” 转过身,她不忘向恩公林熊比个大拇指。 * 火车沿日内瓦湖畔疾驰。 何风晚脱掉大衣, 搭了块浅色流苏披肩, 懒洋洋地靠上座椅赏起窗外的大湖。 湖面无风, 像块温润的翡翠。 连续数日的晴好天气烘得人骨头都松散了,阳光穿过车窗玻璃肆意泼洒,给何风晚向阳的半边面颊带来些毛茸茸的温度。 身侧的成珠珠低头在行程本上画画写写,忽然出声:“晚晚,听说那个姜洲龄也来了。” 何风晚眯了眯眼,嘴角牵出一线浅笑:“可别说她是为我来的。” “那倒不是,她是为音乐节来的。”成珠珠笔尖一顿,凑向何风晚,压低了声音,“这是个古典音乐节,赞助商是宝玑。姜洲龄来这就为攀交情,人家现在要走贵妇路线。” 何风晚在美国的模特经纪公司老板迟鸿与丈夫秦炜衡离婚后,姜洲龄就正大光明地住进了秦炜衡购置的一处金屋,事业一路高歌猛进。虽然迟迟不见秦炜衡有娶她的动静,但已经在为她迈向上流社会造势了。 成珠珠说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问:“晚晚,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她曾经是我室友,也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心绪牵动,何风晚双眼没了焦点,有些放空,“我们都喜欢钱,都梦想成功,所以走在一起是必然,绝交也是必然。我不后悔真心实意地对待她,现在同样也真心实意地讨厌她。” 这样说着,何风晚却未现怒气,转来的眼里蕴着些沉淀的味道。 她冲成珠珠笑一下,说:“珠珠,努力赚钱是真理,是绝不会出错的,因为攥在手里的钱永远不会背叛你。” 成珠珠推了把鼻梁上的镜架,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们傍晚抵达小镇,那时姜洲龄刚走,返回日内瓦的酒店。虽然不怵和她碰面,但能默契地避开不见显然更好,何风晚悄悄松一口气。 晚上八点,那家杂志社的记者约何风晚去酒吧,做些采访前的沟通。 伴随一段悠扬的钢琴声,舞池上方的宇宙球灯缓缓转动。一支三人爵士乐队弹奏起来,歌手被帽檐遮去脸,唱得一把惹人惆怅的烟嗓。 那位记者单刀直入,调出手机上的采访提纲,请何风晚过目。 因为何风晚接受媒体采访,有个原则——不提过去。这里的“过去”是指她去美国前的事,为此她对外抛出了统一版本:参加模特比赛拿奖,被国外的经纪公司相中,送去签约培训。 仅此而已,再多就不说了。 吧台边,何风晚和成珠珠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一条条确认,没什么涉及隐私的出格问题。 约好明早见面的事项,又扯些家常的闲篇,何风晚就带着成珠珠离开。 “那我们明早见。” 不知为什么,对方一脸客套,可看来的视线总有些阴恻恻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采访时,那位记者自作主张地临时追加一个问题:听说何小姐以前练过芭蕾舞,能具体讲讲吗? 何风晚的心沉了沉。 学跳芭蕾舞这件事,她过去只对姜洲龄说起。 于是她客气地笑:“很久的事了,不太记得。” 对方不依不饶:“我也知道或许是身高的原因,何小姐不再适合跳芭蕾舞。难道就不觉得遗憾吗?从芭蕾舞走向伸展台,这样大的变化,你的感受相信粉丝们都会有兴趣。” 何风晚哂笑:“这是姜洲龄告诉你的?” 记者脸上闪过尴尬,没同她打太极,直说:“我听说你们过去交情不错,姜小姐正好和我住日内瓦同一家酒店,就请她提了些意见。何小姐从没透露过往事,这种独家消息对读者很有吸引力。” 后来见何风晚总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索性祭出杀手锏,说:“何小姐,这次来瑞士的团队阵容不小,保证把你的大片拍得漂漂亮亮。而且,海市电视台的栏目组制片人也来了,那是我阿姨。”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见了底,他倒有几分兴奋,目光炯炯地看来。 明媚日光从沙发后的落地玻璃窗涌入,折射出一道迷离的七彩。何风晚身畔的矮几上,红宝石般的玫瑰花球锦簇,艳色仍输她一筹。 但她一动不动,有些入定的神态,像是遭遇难解的题。 那记者还想劝说:“何小姐,要不……” “不好意思,至少现在还不能说。”何风晚恳切地看去,“要不等到可以说的那天,我联系你,你还是拿独家。” “这……”记者眼中流露一抹玩味。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搪塞之词。 何风晚有些着急:“我保证。” * 连同采访和录制节目,一上午就结束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何风晚没辙。 记者最终没能拿到她的独家,所以大片撤掉,节目合作也只剩下一个祝福语镜头。临走时,他颇为忿忿地质问何风晚拽什么,不就透露一点往事吗?难道她是哪国民间的公主?未免太高看自己。 驼色大衣似风中的枯叶,何风晚不与他争辩,束起围巾匆匆离去。 这让成珠珠十分费解,途中几次想开口,都被何风晚阴沉的脸色挡住了。 “晚晚!你不要紧吧?”成珠珠小跑着追上她。 何风晚顿足,失笑:“为什么不跳芭蕾舞?身高会是最要紧的吗?当然是没钱继续学了。才十二岁,虽然确实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可还不是退出的时候。” 她长发随风拂过眼前,被吹得有些凌乱,瘦弱的身子前倾,像是随时都会跌倒。 成珠珠赶紧搀住她,轻呼:“晚晚……” “我那时不懂事,因为喜欢,非跳不可。但家里没什么钱,全靠哥哥一个人在外面挣。如果哥哥没死,我也不会去当模特。”说到这,何风晚哽着嗓子抓住了成珠珠的衣袖,“不给他独家,并不是我在故弄玄虚,我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先查清楚。” “当然是我赢啦!你还真他妈让她上你车了!我现在啊,就等着你把那‘车’字去掉。”孙道然嬉皮笑脸地晃着从老钟那赢回来的克罗心领针,对文字上耍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半晌,江鹤繁才给了一个“哼”,不轻不重的一声有点解嘲的意思。 这些年他见多了何风晚那样的女人,有外貌的优势,性格大多乖顺,善于施展手段,其实很称男人的心。她们还葆有无敌青春和靓丽面孔,要么挑座靠山嫁入豪门,要么短期套现狠赚一笔。 都是公平交易。 只是,哪一桩都跟他没关系。 正好弟弟已经成家,这辈子他就算不结婚,也不会有长辈的压力。 至于何风晚? 江鹤繁想起她醉倒在地毯上,红裙下光洁的长.腿,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反应的。那样浑金璞玉的人间尤物偏偏撞上他,倒是要替她惋惜。 “我认识你不少年头了,还第一回看你这样,她到底哪不一样?”及至雪茄燃尽,孙道然还揪住不放,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追问。 看来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 窗外下雨了,街景模糊富有颗粒感。江鹤繁沉吟片刻,说:“可能因为……她姓何吧。” “哦!”孙道然眼珠子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别说,她不仅姓何,名字里有个字也对得上。虽然不是那个‘婉’,而是那个‘晚’……” 何婉。 几年前,江鹤繁曾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名叫何婉的人。 说来好笑,世上怎么会有他找不到的人,哪怕死在公海的老鼠,他都有本事捞起来。然而那个何婉,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无端的,“何风晚”三个字触到他心底隐秘的弦,一件衣服权当对那时执着寻人的寄托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因为他全部线索仅仅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字。 46.46.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一色的年轻脸孔还带有学院朝气,叽叽喳喳以不亚于女孩子的吵闹各抒见地, 讨论去哪片雪场。听起来没有预订, 完全是临时起意,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直至听到中文,何风晚便多扫去几眼, 意外看见庞默。 那个四年前何风晚离开时,假装没在抹眼泪的小男生, 身高拔出顶风的气势,身着银白色冲锋衣惹眼地立在人群中。他咧嘴露出牙齿,爽朗清澈地笑。 察觉到何风晚的视线, 他下意识转来,愣了一秒。 头飞快转走。 然后再看来,眼里有些慌乱。 何风晚冲他招手。 庞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留下身后面露错愕的同伴。 “你怎么来这了?一个人吗?” 他语气载满十分的惊喜,到了脸上还剩六分, 四分换上与刚才的爽朗全然不同的羞赧。 何风晚揽过成珠珠, 弯起眼睛笑:“我跟朋友一起度假,顺便处理点工作。” 他瞥一眼面色不愠的成珠珠, 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 “抱歉。” 庞默大三来瑞士做为期一年的交换生, 途中辗转耽搁, 延期三个月回国。回国前攒下几天小假期, 便和同学约出来玩。 “这里雪季要等12月以后, 但他们非要带我去高海拔的山区滑雪。”他说话不敢直视何风晚,总爱低头,直至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眸中透着期待,“何风晚,你现在去哪?” “这么巧?我也准备去滑雪。”何风晚靠上椅背,慵懒地眯眼。 期待瞬间点燃,蹿起雀跃的高温,他激动地问:“那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何风晚没说话。 庞默随即意识到,他唐突了,懊恼地低下头,重新酝酿措辞。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何风晚解释。 他没放弃,又问:“你朋友好说话吗?带上我们一起吧?我们都会滑,不麻烦的。” 江鹤繁好说话吗? 谈不上,也谈不上不好说话,他藏得很深。 总想让人欺负一下,看看他抓狂的模样。 想到这,何风晚满脸都是笑,便答应:“那好啊,他应该会同意。” 于是同行便顺理成章起来。 火车上,成珠珠还在为庞默的无视气恼,直问何风晚跟他很熟吗? 何风晚说,哥哥离去后,便一直受他女朋友的接济,与她来往频密。后来她在海市大学的美食街开了家面包房,而庞默双亲同为大学教授,就住那附近。 喜爱面包房草莓酱的庞默常去光顾,和不时上店里蹭吃喝的何风晚渐渐熟悉。 听说他成绩很好,那时还有交往中的同班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很快分手了。 何风晚去纽约后,庞默保送上了海市大学,到面包房勤工俭学做兼职。这事让何风晚听说,一度笑了很久。 明明是高知家庭的小孩,勤什么工,俭什么学。 成珠珠啧啧两声,伸长脖子去瞧那位没礼貌的优等生。他被人在桌下踢了一脚,立马反踢回去,却踢错了人,桌下几条腿热热闹闹地跳起了踢踏舞。 幼稚。 但他们不是真的生气,没多久就停下,笑得直喘。 笑脸倒还挺帅的。 成珠珠看去的目光有些眷念,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 返回小莫村已是夜间。 何风晚到达酒店的时候,正好碰上从攀岩馆回来的江鹤繁。 进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江鹤繁脱掉外套,穿一件深色运动T恤。之前的高山纵走没尽兴,他又去攀岩馆痛快地流足一身汗,任凛冽的寒风也没吹干。 颈上挂着毛巾,有透亮的汗珠滚落,连他看来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真奇怪,他没有任何气味。 上次何风晚闯进他房间的时候就注意了,正因为没有气味,才毫无防备地让他站到身后。 何风晚有些走神,眼中一片空茫。 江鹤繁迟疑地说:“晚上好,何小姐。” 何风晚怔了一下,拿手背掩唇轻笑。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小扇子似地簌簌颤动。 几天来坚持不懈地与他早晚安,结成了巴甫洛夫效应,反馈不错,他也会主动问好了。 随即眼尾上扬,她神情愉悦地说:“晚上好,江先生。” 江鹤繁说:“我们明早六点多出发。” “噢,我这边还要加几个人。” “几个?”江鹤繁并没多追究,开门见山地问。 何风晚眨眨眼,用手指比数,“五个。” “他们有车吗?” “已经租好了。”何风晚笑着睨他,“不会妨碍我们。” 她的肩不窄,可跟江鹤繁一比,还是小了一圈。 在他面前,何风晚不禁有了柔弱的自觉,总想一反伸展台上的高冷。 其实她细眉长眼,五官英气,但娇是骨子里的,媚是骨子里的,带一点孩子气的捉弄心思也是骨子里的。何风晚平时用练就的世故与圆滑将它们包裹起来了,一旦到了合适的人前,就总想露一露。 比如江鹤繁这样看似沉闷无趣,偏生得一副绝色皮囊,偶尔又会使点坏的。 而对于何风晚耍的小聪明,江鹤繁一一收进眼底。 却也没有办法。 他清冷面庞有了一丝松动,是无奈。 “好。” * 晨曦拨开云层,点燃雪峰之巅,一行数人在山脚下的小镇集合。 庞默换了身红色冲锋衣,照例只为何风晚开了滤镜,掠过其他人匆匆奔向她,大叫:“何风晚!我们一辆车!” 路边停有三辆越野车。 本来两辆就够了,但林熊识趣地多订一辆,还邀请了成珠珠。 何风晚略有为难地错开眼睛,想找江鹤繁求助,可惜他正在整理后备箱。 “你跟我一辆车吧。”庞默盯着她,眼里明晃晃的,“我知道我们五个人有点多,不然分两个去你朋友那,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了。” “这……不太好吧……”何风晚干巴巴地笑,不停回头。 可恨江鹤繁没有丁点觉察,像要整理到地老天荒。 庞默不气馁地继续劝说:“你朋友已经接受我们了,那彼此就都是同伴,同伴之间换辆车不困难吧?”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算了,等到了雪场再找他。 “那好。”何风晚捧着滑雪手套,跟在庞默身后,作势要上他的车。 没两步,颈间传来手指冰凉的触感。 后衣领被人提住了,将她捉小鸡一样挂着。 “她跟我走。” 江鹤繁的声音沉了两个音阶,未多做解释,淡淡罩了眼庞默就撤转。 庞默一瞬闭了嘴。 几秒后,脸上才又兴起些不甘。 闭嘴是下意识反应,他承受不住那样冷厉的视线。那绝非一轮年龄差的距离,是不容侵犯,是不可逾矩,是他还未抵达江鹤繁就已生倦的沙场。 何风晚瞧出庞默不开心,没来得及细想,安慰一句“没事啦,以后还有机会”就蹦了回去。 三辆车排成一列,依次出发,江鹤繁驶在最前头。 原本起了薄雾,行人像走在泡稀释的牛奶里,阳光照来后,才慢慢现了形。 连同尖顶的房子,曲折的街巷,整座小镇渐次苏醒。 街边花店迎来新客人,女孩子在白木方格的窗框里笑。窗框下的墙缝开着小丛紫堇,这花四季常开。花小,蓬蓬的绿意中缀满星星点点的明黄。 何风晚欢天喜地坐在副驾位上,眼睛高高低低地四处探寻。 江鹤繁端直坐稳,直视前方路面,身旁不安分的动静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瞟去,问:“你找什么?” “看看还有哪里偷藏了我的照片。” 像要印证自己的说法,何风晚伸出手,当真翻起手套箱,大言不惭地补充:“是不是很妙?比起只放皮夹,把车子房间还有办公室里里外外都塞几张,想躲桃花的时候保你从容不迫。而且啊,你既然挑了我的照片,就不能再乱拿其他女人的东西了,会让别人起疑心。干脆我大方一点,借你支唇膏?” 江鹤繁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后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何风晚忍笑,眉间的得意更盛了,有些肆无忌惮地张扬着。 论条分缕析地讲事情,她是讲不过江鹤繁,但要是把功夫下在这样零碎的细节上,他便逊色一筹。 因为他不屑,在他看来纠缠细节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耍嘴皮的花腔。而何风晚偏要这样同他耍赖玩花招,他自然没辙,还得时刻保持优雅的风度。 真是辛苦,辛苦。 良久,江鹤繁才说:“很妙,何小姐也是位妙人。” “谢谢夸奖!” 何风晚嗓音清甜似新鲜石榴汁,说罢就不再逗弄江鹤繁,扭头赏起窗外的风光。 其实刚才要她上车那段也足够细致侃一侃,但她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一旦得寸进尺,想必他又会端出上次那副“你并不特别”的架子了。 与江鹤繁交手的每一招,全让她清楚记在账上了! 47.47.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视野余光扫见身侧那一抹亮红, 老老实实挨着他, 脑袋一点一点地不时转来, 纳闷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江鹤繁垂目, 无垠的雪地在脚下延伸, 从护目镜里看去像燃剩的灰烬。 不是不懂口头承诺从来作不得数, 该把她说的当成玩笑话,如风过耳, 听听就算了, 何况还没查清楚这女人接近自己的动机。可她说话的神情很动人,桃花面姣妍, 连花瓣边缘都透着芬芳,像完整下在他眼里的蛊。 所以他不想让。 而自学生时代, 江鹤繁克己复礼,兢兢业业践行着一个成功人士的自我修养。他常被视作无所不能, 始终承受别人不断施加的额外重量,一面向他堆砌溢美之词, 一面暗示他要懂体恤, 懂谦让。可从来没人问过,他愿不愿体恤, 想不想谦让。 好比这一刻, 和一个小他一轮的男生计较有意思吗? 没有, 但他就是不想让。 他不想再让了。 爬到坡顶, 队员们要滑下另一侧。 阿尔卑斯的山势很奇怪, 百米落差中埋伏大大小小的蘑菇(雪堆),不易发觉,要滑到底下才能发现,无端就错过了。山坡遍布苍松,枝桠累累垂垂披雪覆霜,江鹤繁与瑞士导滑商定穿行树丛的具体滑行方向,一旁的何风晚调整动作,充满跃跃欲试的欢欣。 庞默走过她身后,抱怨:“你回来也没去看丛月姐。” 何风晚躲过他幽怨的眼神,笑得没心没肺:“我刚回去忙着找房子,兵荒马乱的,等过两天亲自登门赔罪。” 一分神,她绊了一跤摔倒。 因为没有套上雪杖腕带的习惯,雪杖抛远了,雪板也掉了,何风晚坐在雪里挣扎,站不起来。 庞默好整以暇地欣赏她难得的丑态,遭到何风晚抗议:“帮帮忙好吧?” 他这才忍着笑,帮她拾起雪杖,把雪板斜插在雪地里。 露出雪板上的固定器后,庞默要帮何风晚除去雪鞋底部的积雪,但这一步要抱起她的脚。何风晚抗拒地缩了一下,说着“我自己来”低头清理。 麻利地穿上雪板站好,何风晚捕捉到江鹤繁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挪几步过去,仰头问:“你们商量好了吗?我都等不及了,什么时候开始滑?” 江鹤繁说:“他们开始了,我们就跟上。” 奇怪,为什么不能我们先开始? 何风晚满腹狐疑,可隔着护目镜,又看不出江鹤繁眼里的情绪。 她快忍不住了。 滑雪是有瘾的,体会过飞翔的感觉,一辈子都无法戒.断。 好在瑞士导滑很快冲下,庞默和同学紧跟其后。江鹤繁才刚滑出,何风晚已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从他身畔蹿出。 她驾着雪杖,身轻似燕,灵巧地避开树丛,却也没跟着庞默那队,暗自拐向不知什么地方,须臾没了影。 江鹤繁不得不赶紧跟上。 层层黑色的树影急速掠过,他盯着前方缩小的人影,突然闯入一大片纯白的空旷,先前的景色像遭抹平了一般。 平整的雪地上,何风晚俨然雪疯子附身,纵情划着弧线。前方再有十几米就是山崖,这是野地,没有任何标记,只有熟悉路线的熟手才能识出。 江鹤繁耳中一阵轰鸣,呼吸紧上来,全速追去,冰凉空气渗出细小的锋芒刺激鼻腔。 何风晚似有警觉,开始减速。 江鹤繁不虞有此,差点从后撞上她。 何风晚一个急停,大叫:“你偷袭我?” 江鹤繁摘下护目镜,直视她,训斥:“你再往前几米,就真该粉身碎骨了!” “我知道的,我都减速了。”何风晚不齿,“这样的地形以前滑过。” “别闹了。”江鹤繁眸色冷厉,“跟着我,是指不能超出我周围三米。” “……” “我让你滑,你再滑。” 何风晚不服气地翻翻眼睛,还想说什么,江鹤繁已起步。 她只能跟上,问:“其他人呢?” “走了。” “不是说同路的吗?” “我和那边导滑商量了一下,不同路了。” “不打个招呼吗?要是他们发现我们不在了,会不会担心?” 江鹤繁减速,围着她绕一圈,用雪杖往某处一指,说:“你还能赶上,想去就去吧。” 说完便不再回头,纵杖滑远。 其实早已打过招呼,说好他和何风晚从后绕去别的路线,不需惊动其他人。谁知她这么不识趣,他竟也有了怄气的心思。 她走了也好,或许他是该冷静一下。 随即从后传来滑雪的簌簌声,江鹤繁停住,一言不发地看着靠近的亮红色。 何风晚喘着大气,抗议:“你叫我不超过三米,自己又跑这么快!我怎么跟得上!” 呼出的白雾罩住她年轻的面庞,顷刻消散。 江鹤繁顿了顿,脱掉雪板,说:“我们爬一段。” 途中他一脸冷淡神色,拒人千里。何风晚不满,再次抗议:“江先生,能不能笑一下?你这么严肃,我的好心情都被吓跑了。” 江鹤繁只当没听见,表情如遇冰封。 其实对于她跟来,他是有点开心的,有点松一口气的释然。 但他自小习得喜怒不形于色,暂时改不掉。 * 不过,两人的关系总算有所缓和。 越过嶙峋的山石,他们爬到山脊上。江鹤繁指向一处,说:“那是森林保护区,不准滑,我们要绕开。” 扬手又指另一处,说:“那片断层,是雪崩垮塌的痕迹,我们小心些。” 何风晚不住点头:“哦。” 同时见缝插针地朝他猛盯一阵,腹诽他一定太吝于面部活动,才能迎着凛冽寒风也不见皮肤变糙。 跟着江鹤繁,何风晚滑过一片粉雪大坡,又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很是尽兴。 转眼便至午时。 江鹤繁带何风晚去缆车中转站休息,在避风处食用自带的三明治。 他脱掉头盔和护目镜,朗目清眉地端坐,吃相泰然,何风晚看着一下顺眼许多。她身后的尾巴摇起来,拳头攥成话筒的形状,递去:“请问江先生滑雪和登山多久了?” 江鹤繁看着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不紧不慢地吞咽。当何风晚以为他不打算配合,有些偃旗息鼓地收手时,他突然说:“九年吧。” 何风晚的胃口又被钓起,继续问:“能了解一下你登山和滑雪的缘由吗?” 江鹤繁手上的动作一滞,神情缓缓凝重,说:“十年前,我认识一个人,他是我见过最疯狂的登山者。他说,登山不是为了征服,是真切体会身为人类的渺小。” 何风晚随即敛起笑容,眼睛眯了眯,问:“原来有伯乐指引,那位伯乐与江先生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为什么不联系?” “他已经……”江鹤繁微怔,眼里流露困惑的神情,“何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哦,有点好奇啦!”何风晚眼梢一勾,脸上瞬间又洋溢起俏丽的风情,“就是觉得,江先生如今这么热衷,想必那位伯乐对你的影响很大了。” 江鹤繁放下三明治,往事兜头的沉重感袭来,但他没有表露,淡然地说:“谈不上热衷,养成习惯想戒掉不容易。他对我是很重要,我也对不起他,答应帮他找的人,至今没找到。” “那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江鹤繁没再回答。 何风晚一连串的追问,已经超过他心中好奇的标准,变得可疑。 几下解决了三明治,江鹤繁起身,说:“一刻钟后出发。” 何风晚横他一眼。 小气! * 两人坐缆车转至海拔三千米处,江鹤繁指着前方的长坡,说:“翻过那个垭口,滑下去。” 何风晚眼里满是蠢蠢欲动的兴奋,欢呼:“好!” 天空飘浮絮状的闲云,苍凉又寂寥,蓝得旷古绝伦。 极目之处皆是蔽天的白,风声时作时辍,拂去世上一切杂音。何风晚跟在江鹤繁身后,有些吃力地沿一公里的长坡跋涉。 翻越垭口的雪坡时不能再用雪板了,七十度的坡面愈发坚硬,要用冰镐挖出脚踩的浅坑。 照例是江鹤繁开路,何风晚跟在后面,惊叹轻柔的雪花经日照风吹的自然变化,积压出顽石的质地。 48.48.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是是是,刚才有点上头,陈先生别介意。”老钟如蒙大赦地附和, 朝东家递去感激的眼色。 陈招财略感无奈,只得宽慰似地笑:“不介意。” 他一笑,饭桌上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指间的香烟点燃,碰杯声不绝于耳,若有似无的爵士乐也调大了音量。一张张被酒精催红的脸亦真亦假, 都在乱哄哄地闹,迅速覆盖刚才那段小插曲。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谁不是练就一双慧眼, 看老钟碰了壁,就知道对天仙似的何小姐, 陈招财怎么可能不动念头。 风向不对, 赶紧转舵。 然而他们挖空心思也不会想到, 陈招财不过记起何风晚那句“一顿饭而已, 吃了就散”——这话带着一点韧性和骨气,比起这桌人的小心翼翼,实在有趣多了,他便想遂她的意, 吃完就散。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 早已撑不住。 “你们别看陈招财爱摆臭脸, 搞得自己多了不起, 也有吃瘪受窘的时候。” 待众人缓过劲, 房里唯一对他不忌惮的孙道然悠然靠上椅背,拉长了调子,“上礼拜一个朋友的公司在纽交所敲钟上市,我们都猜首日股价报收能超九十美元,就他不看好,说超不了。结果还真超了!于是我们罚他……嘿嘿,你们猜罚他干什么?” 这样的八卦当佐酒料再好不过,见陈招财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其他几个人也兴奋得两眼放光。 “那天,纽交所附近一栋楼里有群超模在排队面试,我们让他找个人送花。我盯着他抱花被保安拦下,然后进电梯,十分钟后空着手出来。”孙道然乐不可支,“你们是没见他,脸上都有杀机了!” 经他一番描述,大家眼前有了画面,再看陈招财,也不像之前那么遥远。 可有人问:“那陈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吗?” 孙道然被问懵了一秒,随即拍桌叫道:“操!让这小子钻了空子!” 这话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连陈招财也忍俊不禁,对他调节气氛的能力很是佩服。身为东家,孙道然自然不愿客人们忙着拼演技,适时让他们松口气,明白他陈招财这尊菩萨,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萨。 另一个人问:“孙总说的超模面试,不会是那个什么秀吧?” 立马有人接腔:“何小姐那天应该在场。” 哦,何小姐,看来确实动不得。 陈招财莫名头疼。 那天他随便按下某层楼,把花随便留在某个公司前台,掉头就走。怎么到了这,线索愈发理不清楚? 而身边的空位告诉他,唯一能理清楚的人,此刻踪影全无。 陈招财叫来楼焕,低声问何风晚去哪了。 楼焕镜片后的神情略为复杂,“……何小姐喝太多,去吐了。” * 何风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阵,整个胃都掏空,才勉强止住。她虚弱地盖上盖子,抱着马桶冲水。 水流声似有千军万马之势,顷刻消失。她闭上眼,靠墙歇了好一会儿,撑着一点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脸。 双手掬一捧水,她担心把脸弄花,便转为漱口,再抹了把嘴。 站定片刻,何风晚视线总算对上焦,从镜中打量这间奢华的盥洗室:有外面主厅一半大小,大面积的镜面缀以雕花,门边两把红色天鹅绒软垫座椅,镀金水龙头旁摆放仿古烛台,马桶前还挂着一台宽屏电视。 多浮夸。 可她不就冲着这浮夸来的吗?不就梦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银山上,酣然入眠吗? 这么想着,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何风晚直起背,整理淋湿的额发,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捏着手机出门时,外面正在猜孙道然罚了陈招财什么,没人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蹿到走廊。露台花园太冷了,她索性曲腿坐在门外的地毯上,正好醒醒神。 “何小姐吗?抱歉抱歉!我手机没电了,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区拍片,才刚到家。” 元气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风晚的精神,让她很受用,笑道:“不要紧,我们现在聊,随你方便。” “太好了!何小姐真是大好人!” 线那边窸窸窣窣的,传来水流声和物件的碰撞声,何风晚好奇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挂毛巾的架子掉了,我习惯回家先卸妆洗脸,再洗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敷个面膜,一边玩游戏,一边喝酸奶。那才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何风晚听得有点出神。 她几乎没有这样惬意的闲暇,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满,要么走秀、拍广告、上电视节目;要么被品牌拒绝,陷入自我怀疑的无限循环。 两种状态交替,永远走在路上。 想说点什么,记起对方还没自我介绍,她便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成珠珠。”成珠珠顿了顿,迟疑地说,“那个……何小姐,我比你长两岁呢。” 何风晚:“……” 两人没聊多久,何风晚打开话匣子,压根煞不住尾,连陈招财走来站在身后也没留意,一劲地向成珠珠打听新公司鼎艺。 “所以公司老板就是田经理?” “这……他是小老板,还有大老板。” “……怎么有两个?” “当然了,鼎艺归江氏,你要问江氏集团负责文化艺术这块的,是江鹤繁。你要只问鼎艺,当然是田经理喽!” 何风晚揉揉太阳穴,脑子缓慢地反应。 今晚她喝得太多,头晕,眼也花,看墙上那排壁灯裹着一层昏黄的光圈往远处延伸,像山洞两侧绵延的火把。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哦,那必须是江……江什么玩意儿?” 陈招财无意偷听,正要走,不想脚下被这话绊住。 成珠珠一字一顿地纠正:“江鹤繁,长江的江,仙鹤的鹤,繁茂的繁。” “江鹤繁!就是他!” 成珠珠困惑:“那可是大老板,我们平时都见不到的,何小姐问他做什么?” 何风晚大笑:“泡他啊!把他吃干抹净、扒骨拆皮!泡小老板不是浪费时间吗?” 陈招财:“……” 成珠珠嗅出了不对劲,忐忑问道:“何小姐?你喝酒了?” “嗯,喝了挺多。” “那……那辛苦你了。” “哈哈,不辛苦。他们以为喝酒会难倒我?几块饼干会吓退我?不会的,吐出来就好了。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总嫌自己不够瘦,稍微吃多一点就要抠着吐出来。” “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 “我心里有数。” 毕竟经历过五十二公斤还被人当作航空母舰的日子,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两、三场试镜,而她一场都没有,连经纪人都下了最后通牒要她继续减重,不得不对自己狠一点。虽然那次狠过了火,折腾住进医院,从此便也晓得边界在哪。 不碍事。 成珠珠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泡老板的决心当真,为难地吞吐:“那可是江老板啊……” 何风晚侧过身,不想对上陈招财的冷脸,粲然一笑:“要定就定个大一点的目标,不然多无聊,万一我跟江老板很合得来?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在问成珠珠,也在问陈招财。 谁知她仰头时手机落下,一瞬黑了屏。 何风晚醉倒了,倚靠墙根,身子软得像面条。旖旎红裙遮不住两条白皙的长腿,就肆意地敞在他眼里招摇。她眼梢染着艳,眼尾挑着媚,眼底波光流动,闪闪熠熠。 声音是多余的,她轻展笑靥,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拨。 陈招财脸上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一闪而过,还是被何风晚捕捉到——那种异性眼里才有的意思,对她怀了欲念的兴趣。 然而他开口,依旧冷似雪天,“何小姐,这顿饭吃完了,该散了。” “散吧!”何风晚挥挥手,浑不在意,“陈先生你太乏味了,这样讨不到女孩子欢心……等等,你不姓陈吧?好像姓……” 在混沌的脑中打捞许久,还真让她捞到孙道然错口说出的那个“江”字。 她拍手笑:“你也姓江?那么巧?” 陈招财不愿和一个醉鬼纠缠,正好楼焕走来,说里面的人都要散,司机也到楼下了。 “好,我们走。” “要走?等等我。”何风晚费力地扶墙站直。 陈招财退两步绕开她,交代了楼焕“给她支票”便大步流星离去。他双手揣在裤袋里,土耳其蓝衬衫的袖口外翻,正面严整地系起领带。 高挑挺拔,利落寸头配清俊面孔,壮阔胸膛撑平衣料,走上伸展台便是混合了冷冽阳刚气的雅痞风。 何风晚眯眼盯了一会儿,晃动支票朝他背影大喊:“谢谢老板!老板慢走啊!”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爱财的女人,索性把这样的设定贯彻到底。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人,她总要是其中一种。脚下千千万万条路,她恰好挑了今晚这条,逢场作戏罢了,不为入他的眼。 “何小姐。”楼焕叫住发怔的何风晚,“你没法独自坐电梯,请跟我们一起。” 跟在楼焕身后没几步,何风晚胸口一阵阵发闷,她拿手轻抚着顺了顺气,拧着细眉进电梯。里面只有陈招财一个人,站姿如松,有种英明神武的俊逸。 何风晚暗想,就把他当做盆景,最后欣赏几眼,为今晚画个完美的句点。 盆景一双孤冷的眼睛看向她,颇有风度地问:“何小姐没事吧?” 49.49.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一色的年轻脸孔还带有学院朝气, 叽叽喳喳以不亚于女孩子的吵闹各抒见地,讨论去哪片雪场。听起来没有预订, 完全是临时起意,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直至听到中文, 何风晚便多扫去几眼, 意外看见庞默。 那个四年前何风晚离开时,假装没在抹眼泪的小男生,身高拔出顶风的气势, 身着银白色冲锋衣惹眼地立在人群中。他咧嘴露出牙齿,爽朗清澈地笑。 察觉到何风晚的视线,他下意识转来,愣了一秒。 头飞快转走。 然后再看来, 眼里有些慌乱。 何风晚冲他招手。 庞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 留下身后面露错愕的同伴。 “你怎么来这了?一个人吗?” 他语气载满十分的惊喜, 到了脸上还剩六分,四分换上与刚才的爽朗全然不同的羞赧。 何风晚揽过成珠珠, 弯起眼睛笑:“我跟朋友一起度假, 顺便处理点工作。” 他瞥一眼面色不愠的成珠珠, 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抱歉。” 庞默大三来瑞士做为期一年的交换生,途中辗转耽搁, 延期三个月回国。回国前攒下几天小假期, 便和同学约出来玩。 “这里雪季要等12月以后, 但他们非要带我去高海拔的山区滑雪。”他说话不敢直视何风晚,总爱低头,直至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眸中透着期待,“何风晚,你现在去哪?” “这么巧?我也准备去滑雪。”何风晚靠上椅背,慵懒地眯眼。 期待瞬间点燃,蹿起雀跃的高温,他激动地问:“那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何风晚没说话。 庞默随即意识到,他唐突了,懊恼地低下头,重新酝酿措辞。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何风晚解释。 他没放弃,又问:“你朋友好说话吗?带上我们一起吧?我们都会滑,不麻烦的。” 江鹤繁好说话吗? 谈不上,也谈不上不好说话,他藏得很深。 总想让人欺负一下,看看他抓狂的模样。 想到这,何风晚满脸都是笑,便答应:“那好啊,他应该会同意。” 于是同行便顺理成章起来。 火车上,成珠珠还在为庞默的无视气恼,直问何风晚跟他很熟吗? 何风晚说,哥哥离去后,便一直受他女朋友的接济,与她来往频密。后来她在海市大学的美食街开了家面包房,而庞默双亲同为大学教授,就住那附近。 喜爱面包房草莓酱的庞默常去光顾,和不时上店里蹭吃喝的何风晚渐渐熟悉。 听说他成绩很好,那时还有交往中的同班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很快分手了。 何风晚去纽约后,庞默保送上了海市大学,到面包房勤工俭学做兼职。这事让何风晚听说,一度笑了很久。 明明是高知家庭的小孩,勤什么工,俭什么学。 成珠珠啧啧两声,伸长脖子去瞧那位没礼貌的优等生。他被人在桌下踢了一脚,立马反踢回去,却踢错了人,桌下几条腿热热闹闹地跳起了踢踏舞。 幼稚。 但他们不是真的生气,没多久就停下,笑得直喘。 笑脸倒还挺帅的。 成珠珠看去的目光有些眷念,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 返回小莫村已是夜间。 何风晚到达酒店的时候,正好碰上从攀岩馆回来的江鹤繁。 进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江鹤繁脱掉外套,穿一件深色运动T恤。之前的高山纵走没尽兴,他又去攀岩馆痛快地流足一身汗,任凛冽的寒风也没吹干。 颈上挂着毛巾,有透亮的汗珠滚落,连他看来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真奇怪,他没有任何气味。 上次何风晚闯进他房间的时候就注意了,正因为没有气味,才毫无防备地让他站到身后。 何风晚有些走神,眼中一片空茫。 江鹤繁迟疑地说:“晚上好,何小姐。” 何风晚怔了一下,拿手背掩唇轻笑。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小扇子似地簌簌颤动。 几天来坚持不懈地与他早晚安,结成了巴甫洛夫效应,反馈不错,他也会主动问好了。 随即眼尾上扬,她神情愉悦地说:“晚上好,江先生。” 江鹤繁说:“我们明早六点多出发。” “噢,我这边还要加几个人。” “几个?”江鹤繁并没多追究,开门见山地问。 何风晚眨眨眼,用手指比数,“五个。” “他们有车吗?” “已经租好了。”何风晚笑着睨他,“不会妨碍我们。” 她的肩不窄,可跟江鹤繁一比,还是小了一圈。 在他面前,何风晚不禁有了柔弱的自觉,总想一反伸展台上的高冷。 其实她细眉长眼,五官英气,但娇是骨子里的,媚是骨子里的,带一点孩子气的捉弄心思也是骨子里的。何风晚平时用练就的世故与圆滑将它们包裹起来了,一旦到了合适的人前,就总想露一露。 比如江鹤繁这样看似沉闷无趣,偏生得一副绝色皮囊,偶尔又会使点坏的。 而对于何风晚耍的小聪明,江鹤繁一一收进眼底。 却也没有办法。 他清冷面庞有了一丝松动,是无奈。 “好。” * 晨曦拨开云层,点燃雪峰之巅,一行数人在山脚下的小镇集合。 庞默换了身红色冲锋衣,照例只为何风晚开了滤镜,掠过其他人匆匆奔向她,大叫:“何风晚!我们一辆车!” 路边停有三辆越野车。 本来两辆就够了,但林熊识趣地多订一辆,还邀请了成珠珠。 何风晚略有为难地错开眼睛,想找江鹤繁求助,可惜他正在整理后备箱。 “你跟我一辆车吧。”庞默盯着她,眼里明晃晃的,“我知道我们五个人有点多,不然分两个去你朋友那,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了。” “这……不太好吧……”何风晚干巴巴地笑,不停回头。 可恨江鹤繁没有丁点觉察,像要整理到地老天荒。 庞默不气馁地继续劝说:“你朋友已经接受我们了,那彼此就都是同伴,同伴之间换辆车不困难吧?”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算了,等到了雪场再找他。 “那好。”何风晚捧着滑雪手套,跟在庞默身后,作势要上他的车。 没两步,颈间传来手指冰凉的触感。 后衣领被人提住了,将她捉小鸡一样挂着。 “她跟我走。” 江鹤繁的声音沉了两个音阶,未多做解释,淡淡罩了眼庞默就撤转。 庞默一瞬闭了嘴。 几秒后,脸上才又兴起些不甘。 闭嘴是下意识反应,他承受不住那样冷厉的视线。那绝非一轮年龄差的距离,是不容侵犯,是不可逾矩,是他还未抵达江鹤繁就已生倦的沙场。 何风晚瞧出庞默不开心,没来得及细想,安慰一句“没事啦,以后还有机会”就蹦了回去。 50.50.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何风晚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 脱去外套,抚上温热的颈望向窗外, 没去参与身旁哄哄的笑闹。 细柔光线自她头顶倾下, 毛衣领口现出半边锁骨,弱不禁风的瘦。 与雪坡上呼声震天的气势相去甚远,想不出那副身板还能爆发如此巨大的能量。 江鹤繁看了一阵,注意到成珠珠不时觑来的八卦目光, 随即掉过眼睛。 成珠珠被他发现, 吓了一跳,哭丧着脸向何风晚求救:“晚晚, 江江江……江总今天心情,他心情还不错吧?” 何风晚闻声看向江鹤繁, 他正被林熊拽着闻酒味, 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嘴角拉直, 满脸的一言难尽。 不由想起他的笑。 她点头:“应该挺好的。” 成珠珠心有余悸地灌下几口啤酒, 说:“今天林大哥临时有事,教我一会儿就走了。我还没学会呢, 好绝望啊!结果中午的时候庞默来了, 教的还不错, 人也超有耐心!不过, 他不是和你一起上山吗?” “本来和我一起, 但是有些人不让。”何风晚笑着支起下巴, 转向另一边。 与同时看来的江鹤繁视线相触。 一瞬分开。 苍茫暮色于窗外半山合拢,山巅附着的皑皑白雪反着嫣红的霞光。窗上贴有雪花图案的贴纸,屋檐下围着长串的星星彩灯,灯影闪烁流溢。 江鹤繁与何风晚对那场小型雪崩,始终默契地缄口不谈。 他们分坐长桌两侧,隔着重重人影,也未曾搭上一言半语。 但彼此的存在,前所未有的强烈。 像是一同叫了份鞑靼牛排,一同点了份蜜瓜沙拉,一同退出明天计划的巡山。因为留了心,所有巧合便顺理成章地隆重起来。 当众人还懵然不觉,他们已用被灯光烘暖的视线,在桌上肆意地互追互逐。 何风晚侧过头,手指轻抚拉长的颈线。她优雅的天鹅颈如濯净的细瓷,光照下尤其动人,可惜光线探不进领口,只留下一小片阴影,诱人坐立不安。 长眼倏尔一闪,她眉梢,她唇角,她指尖,柔情蜜一般流淌。 江鹤繁眼里的温度一点点抬升,很快受不住地移开目光。 想到他此前从没这样专注地看过哪个女人,没将她们放在眼里,总一副心冷如铁的样子,何风晚就无比快活。 一快活,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后来被谁搀进房里的,何风晚不记得了。 凌晨四点,手机嗡嗡震动着将她拖出梦境,何风晚睁不开眼,锁着眉头想直接挂了它,却意外接通了。 “……喂?”她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这么多天没联系,你不会真玩爽了吧?”线那头是孙道然。 何风晚顿时清醒了,低声嘟囔着“你等等”掀开被子。 * “我已经非常小心,尽量从他的话题导入,但他还是警觉地不愿多说。”二楼阳台风急,何风晚有些烦躁地踱步,裹紧了大衣,“而且他知道我有意接近他,叫他开口的几率就更小了。” “他喜欢你吗?” “……诶?”何风晚怔了怔,脚下一顿。 “当初说好了,我帮你制造机会,让他尽早喜欢你。你这么人见人爱,江鹤繁也不能例外吧?”孙道然干巴巴地笑,“等你拿到你要的真相,我拿到我要的东西,不是皆大欢喜吗?也不枉我栽培你这么多年。” 栽培?就买了一张机票,联系一家快倒闭的经纪公司,从此再没管过她,任她自生自灭。 直到去年她境况好转,突然又来找她。 是没想到弃子又有了利用价值吧? 何风晚冷笑:“孙老板大恩大德我何风晚没齿难忘,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帮你查出那笔钱的下落。” “哈哈,好。你也不用担心,老话说了,淹死的向来都是水性好的。就是知道你接近他,才会轻视你。”孙道然似乎在抽烟,传来轻微吐气的动静,忽然想起什么,嗤笑,“不过你可别自己栽进去了。” 何风晚翻翻眼睛,转向背风处,咳嗽一声:“别小看我。” “行,我不小看你。”孙道然悠然感叹,“我是真想看看,知道爱上的女人其实别有所图,他会有什么感觉?哈哈!” “是啊,我也想看看,知道一直奉为上宾的兄弟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他会有什么感觉?” 孙道然没说话,迅速挂了线。 何风晚彻底醒了,回去一时睡不着,便站在阳台上远眺模糊的山影。 万籁俱岑,大衣下是她伶仃的脚踝,急风吹起她的长发,细条条的人影有些凋零的意味。随风携来的湿凉细针一样,在她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尖锐的疼痛。 “何小姐,早上好。” 江鹤繁走上相邻的阳台,看见何风晚,同她自然地打招呼。 何风晚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有些吃惊地问:“江先生,你又这么早起?” “习惯了,一向这么早。” “那要是你以后的女朋友是夜猫子,不就和你有时差了吗?” 江鹤繁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嘁,还真是不好套话。 “那不打扰江先生观赏日出的雅兴。”何风晚打了个哈欠,佯装睡意来袭地揉眼,“刚才让珠珠的梦话吵醒了,起来吹吹风。我呀,和你可不一样,我就是夜猫子。” 语毕她转身离去。 没有看到江鹤繁注视她离去的身影,抿唇笑了下。 回想雪山上,她咬牙切齿地叫他名字,远比单调的“江先生”生动。 女朋友? 他以后会有女朋友吗? 如果爱情让人快乐,那怎样才能不把每一次的快乐,视作一场罪过? 等何风晚走远,江鹤繁拨通楼焕,问他对何风晚的调查。 楼焕说:“孙道然除了赞助何风晚去美国的机票,还为她联系了一家经纪公司,虽然没多久就倒闭了。头两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直到去年恢复见面。” 江鹤繁静静握着手机,半晌才问:“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先生……”楼焕讶然。 以江鹤繁一贯的态度,是不屑于关注这样八卦的感情细节。 但楼焕必须回答,他说:“看起来不像,孙道然的花.边新闻一直没断过,与何风晚每次见面都很短暂,应该只是简单的资助人。” 江鹤繁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轻叹:“行了,我知道了。” * 两天后,何风晚和成珠珠在小莫村与大家告别,她们要回国了。 林熊抓紧最后的机会跟何风晚合影,俱乐部其他人纷纷倒上红酒,要再碰一次杯,几天的相处让彼此都有些不舍。 唯独江鹤繁立在壁炉边,垂眸不语。 他长腿笔直,半张脸匿在暗处,表情晦明不辨。 何风晚放下杯子,走近他,笑眼盈盈,“江先生,哦不,下一次见面兴许就要称呼江总了。我是鼎艺新签的模特何风晚,有机会请多关照呀!” 她当然没忘,江鹤繁是鼎艺的大老板。 “祝何小姐一切顺利。” 即使面对面站着,江鹤繁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也叫何风晚看不懂。 就像随口打一个例行招呼,他眉目淡然,说完就绕过她上了楼。 成珠珠看到了,靠过来怯怯地问:“晚晚,我怎么觉得江总好像一点都没变,对你还是很冷淡呢。” 何风晚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处,撇下嘴角,无奈又不甘心地叹气:“难度真是不小。” 不过在之后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旅途中,成珠珠顾不上感叹江鹤繁的寡言,没完没了地夸赞其庞默。夸他滑雪的技术有多高超,说话如何温柔,教学如何耐心,考虑如何周全。 何风晚一眼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他一直在我嫂子店里打工,回头你想见他,常来玩就是了。” “一直都在吗?” “是啊。”听她这么问,何风晚才发觉,庞默在面包房干了五个年头,比一般兼职做事的长情太多。 51.51.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何风晚推着行李车扫向外面黑压压的人头,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点接机的人还这么多。乌泱泱的人群中, 一条红色横幅高高举起, “我晚威武”忽上忽下地跳动。 想必这就是昨天电话里,成珠珠信誓旦旦的“超大惊喜,保你看到就认出我”了。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后排让层层人影淹没,不这么努力,一眼就忽略了。何风晚先是觉得好笑, 随即心头涌起一阵热,也想冲她招手。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 推车里最高那层的旅行袋掉落。 不过就耽误了半分钟, 她再抬头, 眼前陡然换了一幅景象——巨幅易拉宝神奇地立在出口,人人戴起了猫耳发箍, 变戏法一般摇晃手里的应援牌和彩旗。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彻整座大厅:“卓蓝女王!天下无双!” 前方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忽然立定,冲他们比了个开.枪的手势, 一群人纷纷捂住胸口后仰着倒下, 惹得过往路人们面露惊异,接连掏出手机拍摄。 那女人留着半长发,遮眼的凌乱刘海下是近乎素颜的妆容, 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 踩着咖啡色皮靴。她酷劲十足地冲众人飞吻, 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笑, 阴郁面孔仿佛出自米开朗基罗的刻刀。 何风晚认得她,卓蓝。 模特圈里为大众熟知的不多,她算一个。卓蓝不但早早够到迟鸿口中的“升仙做icon”,还凭主演的文艺片斩获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一边持续攻占宇宙大刊封面,一边被曝性向扑朔迷离,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内人士的消息。 话题热度迟迟不灭。 卓蓝今年为拍另一部电影,耽误了四大时装周的行程,走秀场次不及何风晚。 她们不久前在纽约时装周秀场后台遇到过,有一面之交。与团队多变的炒作手段不同,卓蓝本人寡言,表情稀少,带着淡漠的中性美。 她十分耐心地签名、拍照,闪光灯亮成一片。 何风晚再去找先前的“我晚威武”,已踪影全无。她四下扫视,片刻定位立在大厅一角的成珠珠。 横幅的布面抓皱,心有不甘地垂下,成珠珠呆望另一边挤簇的人头。 “很贴心嘛。”何风晚捞起那条横幅端详,瞥向对方脸上愣怔的表情。 “……何何何……何小姐!” “叫我晚晚或者风晚就行啦!” 成珠珠嗫嚅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梦呓般听辨不出,像是魇住了。眼前的何风晚长发及胸,白色罩衫,黑色阔腿裤,宽松随性的剪裁衬出她伶仃的四肢,颀长如鹿。脸上只铺了一层薄粉,连眉毛都没涂,却毫不妨碍她笑时不经意流露的娇媚。 她的美,不似锣鼓喧天的热闹,不似强取豪夺的霸道,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让人收拢目光。 “晚晚你要是能上V·E秀,人气不比她差!”成珠珠眼里明灭一瞬,撇着嘴角叹气,然后不甘心地又看过去,哼道,“接机这些人恐怕是她团队安排的,到时候通稿一发,全网都是粉丝兴奋迎接她的消息。” 何风晚有点哭笑不得,扳正她双肩,安慰:“今年上不了,还有明年。去不了V·E,我们就去LA PERLA。让公司每月买买热门话题,多见见广告商,接几个真人秀和综艺节目,走走流量……你看,到处都是路嘛。” 话是这样讲,两人心里明镜似地,都知道不太可能。 鼎艺旗下不止何风晚一个女模,她刚从国外回来,根基浅,拿不到太好的资源。 “……嗯,卓蓝过去就是鼎艺的人,前年才解约签了美国公司。她可以,你也可以的。”成珠珠想到这,有了做梦的底气,振奋点头。 从外表压根看不出她比何风晚长两岁,略带婴儿肥的圆脸,圆鼻头,还有一笑就不见的圆眼。标准的萝莉嗓,不说话像快毕业的大学生,说了话年纪顿时小回十字头了。 惹得何风晚几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脸,忍住了,转而问起:“珠珠啊,考虑好了跟我一起住吗?” 成珠珠缩了缩脖子,恳求:“我房子还有几天到期,房租不退的,让我住完剩下几天吧!” 何风晚不与她为难,爽快答应。 走前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蓝。 卓蓝那时刚拍完合影,疲惫地转动脖子,不想对上何风晚的视线,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 相隔遥遥,听不见响指的一点声,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认出,但何风晚看到那个响指的动作,就知道卓蓝记得她,在跟她打招呼。于是揽过成珠珠潇洒转身,挥起手臂,回卓蓝一个再见。 * 上了出租车,何风晚不再端着,轻捏两下成珠珠的脸颊,大呼手感好棒。然后想起断在电话里的商量,她扭头问:“怎样才能见到江鹤繁?” “啊?”成珠珠一怔,痛苦地皱起脸,“你怎么还提这个……” 上次她说喝多了,成珠珠踏实地松一口气,毕竟那种目标绝非神智清醒的决定。在鼎艺工作三年,不是没听过树有这般雄心壮志的女人,模特圈、演艺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据说她们私下建过一个群,公然写着“当代女人最好的礼物:爱马仕的包,VCA的表,江鹤繁的笑”。 谁知没多久那个群就解散了,从此销声匿迹,一度成为江湖传说。 而照成珠珠看来,不过是大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江鹤繁那样唤风使雨的资本家绝少现于公众视野,一个个都在闷声发大财,哪有空理会沟渠的小鱼小虾。 况且—— “你来晚啦!” 何风晚好奇,“我来晚了?” “江总已经不怎么过问鼎艺这边的文娱业务,工作重心转向资本圈,他都一年多没来公司了。” “所以说,那个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娱业务的时候?” “至今都没人能证明,那个群是不是真的存在。”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劝说,“哎哟,有我陪你,我们从零开始也无所谓嘛。” 这话姜洲龄曾说过一样的,语气诚心诚意,让那时的何风晚眼底泛潮。 几年过去她心肠硬了些,潮是泛不起了,却还是会受触动,知道至少这一刻,这句话是真的。 何风晚无端生出一点卸重的轻松,猴在成珠珠肩头不愿挪,说:“怎么会是零,这几年我不是白混的,少说也有九十九。剩下那个一是你,有你就有一百分了。” “哇!晚晚!”成珠珠惊呼,“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会撩妹啊?你这话让我心里麻麻的。” “别多想,江鹤繁这个目标我可没动摇。” 成珠珠:“……” 送了成珠珠回家,何风晚再折返酒店办理入住。 为找一条米色缎面睡裙,她不吝腾空几只行李箱,不顾堪比小型抢.劫现场的房间,畅快冲淋热水澡。想起成珠珠的“一天中最开心时刻”,她便也敷了片面膜。 后来何风晚倒在床.上睡着,脸拍过冷水还未擦净。 潜入了深沉安稳的睡眠,那一丁点凉意垂挂眼角,随体温蒸发不见了。 直至天明才做梦。 梦见纽约时装周的某天,何风晚赶早上7点的后台通告。四周打仗似的混乱,造型师抱着刚换下或正要换的服装满场跑,角落里半裸的模特们抓着衣架推攘,空气中充斥有化妆水和发胶的味道。 何风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妆台前,化妆师却不知所踪,她便偷闲看书。相邻化妆台的模特伸头来问书名,何风晚见是卓蓝,告诉她在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 卓蓝当即打了个响指,拿起自己化妆台上的《时时刻刻》。 两人会心一笑。 因为那本《到灯塔去》的作者伍尔夫,被迈克尔·坎宁安当作主要人物写进了《时时刻刻》。于是冥冥中,何风晚和卓蓝好像也搭起一点微妙的关系。 画面很快模糊,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模特们排起了长队。 何风晚低头站在队伍里,心跳得发狂,不得不双手按住心脏位置,勒令自己做几个深呼吸。 没用。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男鞋现于视野下方。 她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不要看!可恶!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她抬起了头—— * 睁眼时,隆隆的心跳已趋缓,何风晚许久也没想起抬头见到了谁。 又是那个梦! 这几年她梦中总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光临,无声无息,醒来只记得那双皮鞋和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何风晚揉着太阳穴起床,拉开了窗帘。外面碧空如洗,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去接水喝,顺便看一眼手机时间——上午九点十分。 视线还来不及撤离,屏幕转为来电提示:珠珠。 不及何风晚开口,成珠珠拔直喉咙大喊:“天哪晚晚!你太走运了!简直太走运了啊!” 这个小女生情绪澎湃,说话总带叹词,逗得何风晚笑起来:“你慢慢说,别激动。” “激动?不不,晚晚,我这全都为了你!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认识江鹤繁吗?他下午就有个部门活动,抽去的那个司机啊,是我同学!” “……哦。”何风晚睡意未褪,大脑迟滞地转动,却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然后?” “他答应帮我拍些小视频……”或许将何风晚漫不经心的语调当作怀疑,成珠珠话锋一转,“你别不信啊,他刚才就传了我一张照片呢!” 成珠珠立时断了线,风风火火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52.52.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见他不理, 孙道然没打算放过, 语气不依不饶地夸张起来:“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那套了?知不知道我刚才和老钟下注,赌她会不会上你的车!” 江鹤繁眉梢一挑, “结果呢?” “当然是我赢啦!你还真他妈让她上你车了!我现在啊,就等着你把那‘车’字去掉。”孙道然嬉皮笑脸地晃着从老钟那赢回来的克罗心领针,对文字上耍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半晌, 江鹤繁才给了一个“哼”,不轻不重的一声有点解嘲的意思。 这些年他见多了何风晚那样的女人, 有外貌的优势, 性格大多乖顺,善于施展手段, 其实很称男人的心。她们还葆有无敌青春和靓丽面孔, 要么挑座靠山嫁入豪门, 要么短期套现狠赚一笔。 都是公平交易。 只是, 哪一桩都跟他没关系。 正好弟弟已经成家,这辈子他就算不结婚, 也不会有长辈的压力。 至于何风晚? 江鹤繁想起她醉倒在地毯上,红裙下光洁的长.腿,那个时候, 他不是没有反应的。那样浑金璞玉的人间尤物偏偏撞上他, 倒是要替她惋惜。 “我认识你不少年头了, 还第一回看你这样, 她到底哪不一样?”及至雪茄燃尽, 孙道然还揪住不放,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追问。 看来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 窗外下雨了,街景模糊富有颗粒感。江鹤繁沉吟片刻,说:“可能因为……她姓何吧。” “哦!”孙道然眼珠子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别说,她不仅姓何,名字里有个字也对得上。虽然不是那个‘婉’,而是那个‘晚’……” 何婉。 几年前,江鹤繁曾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名叫何婉的人。 说来好笑,世上怎么会有他找不到的人,哪怕死在公海的老鼠,他都有本事捞起来。然而那个何婉,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无端的,“何风晚”三个字触到他心底隐秘的弦,一件衣服权当对那时执着寻人的寄托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因为他全部线索仅仅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字。 “你不会还在找吧?”孙道然斜眼看他。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多半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别找啦!人啊,最怕钻牛角尖!你跟人家从没见过,两不相欠的!” “嗯,我心里有数。” “之后怎么打算?” “后天回国,准备去趟瑞士。” 孙道然愈发奇怪,“去瑞士?” “俱乐部明年春天要挑战欧洲三大北壁,我年底忙,只能挑现在去给他们加油了,顺便陪着一块儿训练。” 不抽烟喝酒,不和女人周旋的江鹤繁,闲暇时投资了一个户外俱乐部,聊作消遣。虽然是个坑,他一劲地往里砸钱,根本没指望挣回来。谁知这两年俱乐部里猛将辈出,今年成功登顶珠峰后,拉到不少广告,成员们一个个躁动起来,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雀跃。 这爱好太费时间,怕是更与女人无缘了。 孙道然是不懂江鹤繁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还有男人不愿享受情.欲。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说:“有女人就去睡,有钱就去赚。肆意人生,得快乐时且快乐。” 江鹤繁仰面阖了眼,疲色尽显,以他对这位好友的了解,嗤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 “何小姐的上空照。” “……就知道你不是个玩意儿。” “来看看嘛。” “不看。” “你不看,我就传到网上去啦?” 江鹤繁睁眼。 三寸彩照上,何风晚侧身站立,一臂横在胸.前遮去关键部位,另一只手勾起内.裤边缘。她后仰着回头,背脊弯出性.感的曲线,眯着眼,红唇微张,冲镜头做出挑.逗的表情。 发型怪异,像顶着一朵炸开的蘑菇云。 她面部线条极干净,鼻梁拉起整张脸的风味,眉骨与颧骨透着十足的高级感,使整张照片充满了清冷凝冻的美。 江鹤繁问:“哪儿来的?” 孙道然忙不迭地说:“何小姐以前的模特卡,这是翻拍的,原片太大了。”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没什么情绪地还给他,说:“一般吧,你确定对我有用?” 孙道然一怔,这小子竟敢质疑他的审美,打击他的自信?不情不愿地收起照片后,趁江鹤繁困极了在车上睡着,孙道然叨念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悄悄将照片塞进他的皮夹里层。 * 另一辆车上,何风晚裹着江鹤繁的斜纹外套,斜靠车后座,头搁在一边。羊毛衣料的触感柔软,覆盖敞了一整晚的肩膀手臂,有种安心的熨帖。 全身都被烘暖了,变冷的血液回温,奔涌于漫无秩序的澎湃。 车内香氛系统散发优雅的沉香木气味,何风晚没坐过这样的车,新奇地到处打量。后排空间宽敞,充斥着实木、浅色内饰和菱形皮革缝线。找到某个按键后,座椅下方的腿托缓缓升起,她惬意地伸直双腿。 偶尔瞥见窗外路灯下细密的雨帘,行人撑开顶风的伞面,走得如泣如诉,她暗怀的愉悦随之升级。 楼焕一路沉默地开车,困惑从后传来持续不断的动静,没忍住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这微小的动作让何风晚捕捉到了,她正无聊,便狐媚地吊过眼梢,捏细嗓子问:“担心我啊?” 楼焕不理她,假装没听见。 何风晚不生气,心想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你知道吗?今晚我从洗手间出来,去走廊上打电话,发现你老板在偷听。但我没有戳破他,我猜物质太丰富的人精神上的需求多半和别人不一样,所谓怪癖嘛……” 楼焕无动于衷,何风晚不气馁,继续说:“我听说过,有受人瞩目的女明星喜欢去超市偷东西,有德高望重的校长喜欢光顾红灯区,还有老板每晚通过家里的摄像头,偷窥司机和妻子的私情。这些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 楼焕掀起眼皮,又看来一眼。 见他上钩了,何风晚兴奋地坐直,稳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可是不巧,那个和我通电话的朋友喜欢恶作剧,听说我参加了高规格的饭局,就调出他电脑的私藏,还调大了音量。走廊很安静,你老板就在我身后,听到那些声音,有点控制不住,手慢慢地……” “胡说!” “我说完了吗?”何风晚丢去一把眼刀,娇嗔地转了调子,“他手慢慢地托住我下巴,眼睛里有点情动的意思。然后啊……”看出楼焕的注意力全移过来,她不由轻笑,“然后他请我帮他,你猜我有没有帮?” 究竟怎样帮,帮什么,已不用她点明。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楼焕恼怒地斥她:“不可能!请不要诋毁他的名声!” “可他确实中途出来过,你之后不是看到我和他一起的吗?怎么就不愿承认,他也会找不一样的刺激。” “因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先生压抑太久,需要发泄,正好我在那。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女人。” “不可能!” “算了,你不信就不信,他也不可能事事都告诉你。” 情急之下,楼焕冲口而出:“我就是知道,先生从没找过任何女人,他有他的原因。但这原因既非病痛,也不是同性恋,请你放尊重!” 话音甫落,两人俱是一愣,脸上浮出受惊的表情。 楼焕摘下眼镜,丧气地将脸埋入手弯,后悔居然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而对于何风晚,震惊过后,心里渐渐蓄起满足。 早在露台花园她就看出,楼焕是一心护主的忠仆,想撬开他的嘴,得用些非常手段。过去由陈招财转给他的女人们,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说好话,见她红口白牙地净往他老板身上泼污水,势必忍不了。 说到底,楼焕太年轻气盛,她这样的也是头一遭碰到,再来一个就不管用了。 好在何风晚套他的话没有别的用心,无非还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纯情的钻石王老五,当作八卦深挖一番罢了。于是她反去安抚:“你放一百个心,我连你老板叫什么都不知道,不会随便传闲话。” 楼焕吃了亏,对她无论如何不肯多看一眼。他青着脸,猛踩油门一气开回她公寓底下。 街灯撑开寂寥夜色,细小的雨丝淅淅沥沥飞过灯前,汇入暗涌的河道。 何风晚踩着杂沓的步子晃进电梯,调不成调地哼起小曲。 她心中充溢着无垠的快乐,不为击退姜洲龄,也不为得知受人仰视的陈招财竟然还是雏,只因手里捏紧的链条包,装有七位数的支票。 进屋的时候,何风晚已经在考虑回国后的事。眼下她赚了一笔,是决计不能亏待自己的,还想撺掇成珠珠来做她的室友。她一个人太久,想找个伴了。 小时候和哥哥看电视里的雪崩镜头,何风晚为那样磅礴的气势震叹。 雪体剥离了附着的坡面,以摧毁一切的狂暴轰轰疾驰,似海面掀起的千顷巨浪,堆出浩渺烟涛。那是无数殉难者死前最后见到的画面,铺将在何风晚眼前,穷尽语言也道不出的壮丽。 53.53.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晚上十一点, 飞机落地。 何风晚推着行李车扫向外面黑压压的人头, 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点接机的人还这么多。乌泱泱的人群中, 一条红色横幅高高举起, “我晚威武”忽上忽下地跳动。 想必这就是昨天电话里,成珠珠信誓旦旦的“超大惊喜,保你看到就认出我”了。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后排让层层人影淹没,不这么努力, 一眼就忽略了。何风晚先是觉得好笑, 随即心头涌起一阵热, 也想冲她招手。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 推车里最高那层的旅行袋掉落。 不过就耽误了半分钟, 她再抬头,眼前陡然换了一幅景象——巨幅易拉宝神奇地立在出口, 人人戴起了猫耳发箍, 变戏法一般摇晃手里的应援牌和彩旗。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彻整座大厅:“卓蓝女王!天下无双!” 前方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忽然立定,冲他们比了个开.枪的手势, 一群人纷纷捂住胸口后仰着倒下, 惹得过往路人们面露惊异, 接连掏出手机拍摄。 那女人留着半长发,遮眼的凌乱刘海下是近乎素颜的妆容, 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 踩着咖啡色皮靴。她酷劲十足地冲众人飞吻, 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笑,阴郁面孔仿佛出自米开朗基罗的刻刀。 何风晚认得她,卓蓝。 模特圈里为大众熟知的不多,她算一个。卓蓝不但早早够到迟鸿口中的“升仙做icon”,还凭主演的文艺片斩获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一边持续攻占宇宙大刊封面,一边被曝性向扑朔迷离,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内人士的消息。 话题热度迟迟不灭。 卓蓝今年为拍另一部电影,耽误了四大时装周的行程,走秀场次不及何风晚。 她们不久前在纽约时装周秀场后台遇到过,有一面之交。与团队多变的炒作手段不同,卓蓝本人寡言,表情稀少,带着淡漠的中性美。 她十分耐心地签名、拍照,闪光灯亮成一片。 何风晚再去找先前的“我晚威武”,已踪影全无。她四下扫视,片刻定位立在大厅一角的成珠珠。 横幅的布面抓皱,心有不甘地垂下,成珠珠呆望另一边挤簇的人头。 “很贴心嘛。”何风晚捞起那条横幅端详,瞥向对方脸上愣怔的表情。 “……何何何……何小姐!” “叫我晚晚或者风晚就行啦!” 成珠珠嗫嚅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梦呓般听辨不出,像是魇住了。眼前的何风晚长发及胸,白色罩衫,黑色阔腿裤,宽松随性的剪裁衬出她伶仃的四肢,颀长如鹿。脸上只铺了一层薄粉,连眉毛都没涂,却毫不妨碍她笑时不经意流露的娇媚。 她的美,不似锣鼓喧天的热闹,不似强取豪夺的霸道,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让人收拢目光。 “晚晚你要是能上V·E秀,人气不比她差!”成珠珠眼里明灭一瞬,撇着嘴角叹气,然后不甘心地又看过去,哼道,“接机这些人恐怕是她团队安排的,到时候通稿一发,全网都是粉丝兴奋迎接她的消息。” 何风晚有点哭笑不得,扳正她双肩,安慰:“今年上不了,还有明年。去不了V·E,我们就去LA PERLA。让公司每月买买热门话题,多见见广告商,接几个真人秀和综艺节目,走走流量……你看,到处都是路嘛。” 话是这样讲,两人心里明镜似地,都知道不太可能。 鼎艺旗下不止何风晚一个女模,她刚从国外回来,根基浅,拿不到太好的资源。 “……嗯,卓蓝过去就是鼎艺的人,前年才解约签了美国公司。她可以,你也可以的。”成珠珠想到这,有了做梦的底气,振奋点头。 从外表压根看不出她比何风晚长两岁,略带婴儿肥的圆脸,圆鼻头,还有一笑就不见的圆眼。标准的萝莉嗓,不说话像快毕业的大学生,说了话年纪顿时小回十字头了。 惹得何风晚几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脸,忍住了,转而问起:“珠珠啊,考虑好了跟我一起住吗?” 成珠珠缩了缩脖子,恳求:“我房子还有几天到期,房租不退的,让我住完剩下几天吧!” 何风晚不与她为难,爽快答应。 走前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蓝。 卓蓝那时刚拍完合影,疲惫地转动脖子,不想对上何风晚的视线,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 相隔遥遥,听不见响指的一点声,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认出,但何风晚看到那个响指的动作,就知道卓蓝记得她,在跟她打招呼。于是揽过成珠珠潇洒转身,挥起手臂,回卓蓝一个再见。 * 上了出租车,何风晚不再端着,轻捏两下成珠珠的脸颊,大呼手感好棒。然后想起断在电话里的商量,她扭头问:“怎样才能见到江鹤繁?” “啊?”成珠珠一怔,痛苦地皱起脸,“你怎么还提这个……” 上次她说喝多了,成珠珠踏实地松一口气,毕竟那种目标绝非神智清醒的决定。在鼎艺工作三年,不是没听过树有这般雄心壮志的女人,模特圈、演艺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据说她们私下建过一个群,公然写着“当代女人最好的礼物:爱马仕的包,VCA的表,江鹤繁的笑”。 谁知没多久那个群就解散了,从此销声匿迹,一度成为江湖传说。 而照成珠珠看来,不过是大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江鹤繁那样唤风使雨的资本家绝少现于公众视野,一个个都在闷声发大财,哪有空理会沟渠的小鱼小虾。 况且—— “你来晚啦!” 何风晚好奇,“我来晚了?” “江总已经不怎么过问鼎艺这边的文娱业务,工作重心转向资本圈,他都一年多没来公司了。” “所以说,那个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娱业务的时候?” “至今都没人能证明,那个群是不是真的存在。”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劝说,“哎哟,有我陪你,我们从零开始也无所谓嘛。” 这话姜洲龄曾说过一样的,语气诚心诚意,让那时的何风晚眼底泛潮。 几年过去她心肠硬了些,潮是泛不起了,却还是会受触动,知道至少这一刻,这句话是真的。 何风晚无端生出一点卸重的轻松,猴在成珠珠肩头不愿挪,说:“怎么会是零,这几年我不是白混的,少说也有九十九。剩下那个一是你,有你就有一百分了。” “哇!晚晚!”成珠珠惊呼,“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会撩妹啊?你这话让我心里麻麻的。” “别多想,江鹤繁这个目标我可没动摇。” 成珠珠:“……” 送了成珠珠回家,何风晚再折返酒店办理入住。 为找一条米色缎面睡裙,她不吝腾空几只行李箱,不顾堪比小型抢.劫现场的房间,畅快冲淋热水澡。想起成珠珠的“一天中最开心时刻”,她便也敷了片面膜。 后来何风晚倒在床.上睡着,脸拍过冷水还未擦净。 潜入了深沉安稳的睡眠,那一丁点凉意垂挂眼角,随体温蒸发不见了。 直至天明才做梦。 梦见纽约时装周的某天,何风晚赶早上7点的后台通告。四周打仗似的混乱,造型师抱着刚换下或正要换的服装满场跑,角落里半裸的模特们抓着衣架推攘,空气中充斥有化妆水和发胶的味道。 何风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妆台前,化妆师却不知所踪,她便偷闲看书。相邻化妆台的模特伸头来问书名,何风晚见是卓蓝,告诉她在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 卓蓝当即打了个响指,拿起自己化妆台上的《时时刻刻》。 两人会心一笑。 因为那本《到灯塔去》的作者伍尔夫,被迈克尔·坎宁安当作主要人物写进了《时时刻刻》。于是冥冥中,何风晚和卓蓝好像也搭起一点微妙的关系。 画面很快模糊,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模特们排起了长队。 何风晚低头站在队伍里,心跳得发狂,不得不双手按住心脏位置,勒令自己做几个深呼吸。 没用。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男鞋现于视野下方。 她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不要看!可恶!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她抬起了头—— * 睁眼时,隆隆的心跳已趋缓,何风晚许久也没想起抬头见到了谁。 54.54.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早餐用过, 两队人马就散了。 江鹤繁跟着俱乐部去环线高山纵走, 何风晚则与成珠珠赴日内瓦湖东岸的小镇。 告别时,何风晚翩然走到江鹤繁身后, 提醒他:“江先生答应带我去滑雪, 可别忘了。” 江鹤繁正弯腰收拾登山包,停下回头看她,面布疑云。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是我是我!”一旁的林熊听到,忙不迭地举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何小姐想滑野雪, 我说江老弟擅长, 就帮你答应了。那会儿看你没异议, 我以为……” 其实那天林熊只夸赞江鹤繁是滑野雪的高手,未做任何承诺。 “好, 我带她。”江鹤繁没让林熊为难, 单手拎起硕大的登山包,神色自若, “何小姐后天有空吗?” 好大的力气。 何风晚盯着他的手臂, 冒出些不由自主的绮思, 片刻才笑道:“当然有。” 转过身,她不忘向恩公林熊比个大拇指。 * 火车沿日内瓦湖畔疾驰。 何风晚脱掉大衣, 搭了块浅色流苏披肩, 懒洋洋地靠上座椅赏起窗外的大湖。 湖面无风, 像块温润的翡翠。 连续数日的晴好天气烘得人骨头都松散了,阳光穿过车窗玻璃肆意泼洒,给何风晚向阳的半边面颊带来些毛茸茸的温度。 身侧的成珠珠低头在行程本上画画写写,忽然出声:“晚晚,听说那个姜洲龄也来了。” 何风晚眯了眯眼,嘴角牵出一线浅笑:“可别说她是为我来的。” “那倒不是,她是为音乐节来的。”成珠珠笔尖一顿,凑向何风晚,压低了声音,“这是个古典音乐节,赞助商是宝玑。姜洲龄来这就为攀交情,人家现在要走贵妇路线。” 何风晚在美国的模特经纪公司老板迟鸿与丈夫秦炜衡离婚后,姜洲龄就正大光明地住进了秦炜衡购置的一处金屋,事业一路高歌猛进。虽然迟迟不见秦炜衡有娶她的动静,但已经在为她迈向上流社会造势了。 成珠珠说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问:“晚晚,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她曾经是我室友,也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心绪牵动,何风晚双眼没了焦点,有些放空,“我们都喜欢钱,都梦想成功,所以走在一起是必然,绝交也是必然。我不后悔真心实意地对待她,现在同样也真心实意地讨厌她。” 这样说着,何风晚却未现怒气,转来的眼里蕴着些沉淀的味道。 她冲成珠珠笑一下,说:“珠珠,努力赚钱是真理,是绝不会出错的,因为攥在手里的钱永远不会背叛你。” 成珠珠推了把鼻梁上的镜架,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们傍晚抵达小镇,那时姜洲龄刚走,返回日内瓦的酒店。虽然不怵和她碰面,但能默契地避开不见显然更好,何风晚悄悄松一口气。 晚上八点,那家杂志社的记者约何风晚去酒吧,做些采访前的沟通。 伴随一段悠扬的钢琴声,舞池上方的宇宙球灯缓缓转动。一支三人爵士乐队弹奏起来,歌手被帽檐遮去脸,唱得一把惹人惆怅的烟嗓。 那位记者单刀直入,调出手机上的采访提纲,请何风晚过目。 因为何风晚接受媒体采访,有个原则——不提过去。这里的“过去”是指她去美国前的事,为此她对外抛出了统一版本:参加模特比赛拿奖,被国外的经纪公司相中,送去签约培训。 仅此而已,再多就不说了。 吧台边,何风晚和成珠珠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一条条确认,没什么涉及隐私的出格问题。 约好明早见面的事项,又扯些家常的闲篇,何风晚就带着成珠珠离开。 “那我们明早见。” 不知为什么,对方一脸客套,可看来的视线总有些阴恻恻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采访时,那位记者自作主张地临时追加一个问题:听说何小姐以前练过芭蕾舞,能具体讲讲吗? 何风晚的心沉了沉。 学跳芭蕾舞这件事,她过去只对姜洲龄说起。 于是她客气地笑:“很久的事了,不太记得。” 对方不依不饶:“我也知道或许是身高的原因,何小姐不再适合跳芭蕾舞。难道就不觉得遗憾吗?从芭蕾舞走向伸展台,这样大的变化,你的感受相信粉丝们都会有兴趣。” 何风晚哂笑:“这是姜洲龄告诉你的?” 记者脸上闪过尴尬,没同她打太极,直说:“我听说你们过去交情不错,姜小姐正好和我住日内瓦同一家酒店,就请她提了些意见。何小姐从没透露过往事,这种独家消息对读者很有吸引力。” 后来见何风晚总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索性祭出杀手锏,说:“何小姐,这次来瑞士的团队阵容不小,保证把你的大片拍得漂漂亮亮。而且,海市电视台的栏目组制片人也来了,那是我阿姨。”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见了底,他倒有几分兴奋,目光炯炯地看来。 明媚日光从沙发后的落地玻璃窗涌入,折射出一道迷离的七彩。何风晚身畔的矮几上,红宝石般的玫瑰花球锦簇,艳色仍输她一筹。 但她一动不动,有些入定的神态,像是遭遇难解的题。 那记者还想劝说:“何小姐,要不……” “不好意思,至少现在还不能说。”何风晚恳切地看去,“要不等到可以说的那天,我联系你,你还是拿独家。” “这……”记者眼中流露一抹玩味。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搪塞之词。 何风晚有些着急:“我保证。” * 连同采访和录制节目,一上午就结束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何风晚没辙。 记者最终没能拿到她的独家,所以大片撤掉,节目合作也只剩下一个祝福语镜头。临走时,他颇为忿忿地质问何风晚拽什么,不就透露一点往事吗?难道她是哪国民间的公主?未免太高看自己。 驼色大衣似风中的枯叶,何风晚不与他争辩,束起围巾匆匆离去。 这让成珠珠十分费解,途中几次想开口,都被何风晚阴沉的脸色挡住了。 “晚晚!你不要紧吧?”成珠珠小跑着追上她。 何风晚顿足,失笑:“为什么不跳芭蕾舞?身高会是最要紧的吗?当然是没钱继续学了。才十二岁,虽然确实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可还不是退出的时候。” 她长发随风拂过眼前,被吹得有些凌乱,瘦弱的身子前倾,像是随时都会跌倒。 成珠珠赶紧搀住她,轻呼:“晚晚……” “我那时不懂事,因为喜欢,非跳不可。但家里没什么钱,全靠哥哥一个人在外面挣。如果哥哥没死,我也不会去当模特。”说到这,何风晚哽着嗓子抓住了成珠珠的衣袖,“不给他独家,并不是我在故弄玄虚,我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先查清楚。” 可当她亲眼目睹,壮丽荡然无存。 她感到恐惧。 江鹤繁的身影缩小为视野中一个黑色的点,头顶便是奔涌而下的涛涛雪浪,随时都能将他吞噬。 何风晚腿软,双手撑住雪杖,扯着变调的嗓音大喊:“江鹤繁!快跑啊!快跑!” 凭仅存的理智,她拼命回忆欧洲雪崩规模的分级,长度和体积的裁定,估算眼前这场灾难的破坏性。于是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的点顷刻间没了影。 应该是场小雪崩,雪势还未抵达坡底就静了下来,全程不及一分钟。 但人没了就是没了。 何风晚彻底慌了神,支着雪杖滑去。 害怕见到江鹤繁遭雪深埋的惨况,但她仍全速前进,她还记得搜救步骤,必须争分夺秒。 慌乱中丢了护目镜,何风晚盯久了雪面,白亮反光刺激眼泪落下,须臾风干在皮肤上留下细小尖锐的麻痒与疼痛,随后变成真哭。 “江鹤繁!”何风晚滑至雪崩发生的区域,双手合成喇叭,放声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嘶嚎的风声,回忆印象中他最后出现的位置,何风晚立即按江鹤繁教她的方法搜救,从背包取出铲子挖雪。 不过最早教她搜救的,是哥哥。 那时何风晚才十岁,背过身去坚决不看,气鼓鼓地问:“你也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去?” 哥哥布满粗茧的大手温柔抚摸她的头顶,笑眯眯地说:“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只有这一件。我已经被征服了,凡是去过峰巅的人,都会一再地踏上朝拜的路。” 这真是太不浪漫的说辞,完全不能打动年幼的何风晚。 去国外登山不但费时费力,一次旅途就要付出几十万的开销,是何风晚清贫的家境不能承受的。武馆出身的哥哥后来不知结交了什么人,远赴非洲为私人保安公司工作,成为刀口舔血的雇佣兵。 毫不意外地死在那。 何风晚直到今天也无法理解,不止一次埋怨哥哥是个傻瓜,所有轻视生命的人都是傻瓜。 55.55.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江鹤繁观察沿途路况, 视线偶尔掉落在那张桃花面上,不自觉地多看几眼。 如淡墨勾勒,端艳无匹。 却敛起了醒时的锋芒,亲和宁静的脸,温水一样轻触着旁人。 在他又一次借转弯的机会,“顺便”瞄去时,何风晚忽然开口:“你现在都学会偷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撤走视线已经来不及了,江鹤繁确认她没有睁眼,心想这女人真是个妖精。 他不放弃地为自己辩解:“我看你这一身, 不是去滑雪的吧?” “到了雪场再换也一样。”晒久了太阳,何风晚抬手遮脸,侧身朝向江鹤繁, 睁眼看他,“再有两天我就回国了,你能快点喜欢我吗?” 江鹤繁绷着脸, 稍顷才问:“何小姐一向这么直接吗?” “不是的。”何风晚又闭眼,重新酝酿,“你别看我好像挺擅长揣摩心思, 但这样猜来猜去很麻烦。我没有谈过恋爱, 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步骤,简单一点总没有错。” 江鹤繁不语。 “你不会觉得追求简单是没诚意吧?” 江鹤繁还是不说话。 何风晚坏笑两声, 转着调子问:“还是说, 你和我一样也没有谈过恋爱?江先生莫非还冰清玉洁……” 江鹤繁飞快扫来的眼里凝着一层冰凌, 打断她:“无可奉告。” “别这样,虽说人心难测,和人有关的事不像学校试题那样只求天道酬勤,可我还是会全力以赴。” “何小姐,全力以赴的结局也可能是粉身碎骨,你不怕吗?” “怕啊。”何风晚手指勾住外套的衣领,含笑看他,“听说江先生生意场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就看对我会不会也这样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非常不理智。” “我没有寄托,我只是在赌。” “赌什么?” 见他好像有了探究的兴趣,何风晚却卖起关子不想说了。她嗤笑着仰躺回去,换了另一只手遮脸,嘟哝:“好晒。” 没多久,她的意识随车身晃动渐渐模糊。 何风晚睡着后,并不知道江鹤繁驶入了别的山道。 窗外的景致陡然换了面孔,坡面遍布高大松林,树梢层层叠叠挡住了阳光,她也随之垂手,安恬入梦。 倒是叫跟在后面的车分不清状况。 庞默年轻气盛,不停打给林熊,语气不善地问他江鹤繁怎么回事,不打个商量就改路线。 林熊拼命劝慰一定是抄近道,不会耽误。 放下手机,林熊照例第十八遍拨不通江鹤繁的电话,哭丧着脸转向成珠珠,说:“我都这么费心了,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啊?” 江鹤繁的手机在中控台上无声地呼唤,他瞥了眼身边酣然熟睡的何风晚,心想怕是少不了请客安抚后面的人了。 * 下午抵达雪场后,一行数人在游客中心办理登记,领取雪票和雪具。没带鞋的人,还要再去租鞋。 报名分组时,除了成珠珠和林熊,其他人都是野雪组。庞默和同学选了导滑带队服务,他问何风晚要不要一起。 何风晚说她和江鹤繁一队。 庞默看去的眼中夹着些不屑,嗤鼻:“他行不行啊。” 一旁的江鹤繁正在阅览大厅公示栏发布的雪崩信息,听到这话心里莫名涌上恼意,随即克制住,连头都懒得转,淡漠地说:“我有瑞士的单板教练证,导滑的资质足够了,关键还得看何小姐……” ——会不会拖人后腿。 何风晚听出他没说完的意思,在心里对他默默竖中指。 成珠珠抱着刚领到的雪板跑来,羞涩地说:“哎,都怪我还是新手,麻烦林大哥带我滑练习道了。” 何风晚笑眯眯地说:“你可要小心了,我学滑雪的第一天,摔得全身找不到完好的地方。那种感觉啊,和粉身碎骨差不多。” 说着,她睨向江鹤繁,与他看来的视线交汇一瞬。 “有那么可怕吗?”成珠珠面露惊惧。 而后赶来的林熊摆摆手,说:“吓唬你呢,摔跤不可避免,但学好了也不算难。你慢慢学,就当玩儿呗。” 转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野雪组在中心大厅集合。 出发前,庞默分发雪崩三件套与雪崩探测器,何风晚没用过,捧在手上好奇地打量,“我在北美雪场没见过这个。” “北美雪场的管理更周全,已经人工防控检验过了。这是阿尔卑斯地区的大雪场,规定了只要离开带标记的雪道,雪崩风险自负。”庞默眉间透着熟手的得意,语气倒是老神在在,“虽然雪场会放炮,或者关掉相对危险的山坡,但这种危及生命的事,该小心还是要小心。” 何风晚听他头头是道,又见江鹤繁正在电话预订山上的木屋,暂时没空,便让庞默教她使用雪崩探测器。 后来江鹤繁挂了线,回身看见庞默和何风晚低头凑在一起,不时笑着对望几眼,先前那股莫名的恼意又上来了。 这绝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江鹤繁揉揉眉心。 这样不妥,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于是他没说什么,甚至没去看他们,径直与另一个瑞士导滑边走边聊,一起搭乘缆车上山。 何风晚受江鹤繁冷落,也没在意,索性就与庞默同行,坐上同一架缆车。 纵使在北美雪场滑过许多次,何风晚还是被玻璃罩外的纯白世界震撼了。 茫茫的,起伏的,林立的。 雪原无声无息。 缆车驶过缠绕山腰的云絮时,何风晚有了穿云驾雾的实感,忍不住小姑娘一样时而捧起脸,时而挥舞双手,兴奋得哇哇大叫。 搭乘后一架缆车的江鹤繁在聊天的间隙,默默望去。 转乘两次缆车后,抵达空旷的雪道。很幸运,还是一条未经染指的粉雪坡道,百米落差。 江鹤繁和瑞士导滑商定,先进行全员熟练度检测,大家便兴冲冲地爬上坡顶。 56.56.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被叫到的人提前去换好一套内衣,等待最后的面试。 十月充足的冷气扫上何风晚的小腿,激起一阵颤栗。她默默数着减少的人头,估算面试时间平均为一分钟。四周皆是历经大小秀场的老将, 手握各路代言,可站到V·E门口也不由捧起新人的忐忑。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要是能和V·E签约, 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 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 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眼里闪过震慑,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 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 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 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不动声色”四个字算必备功课, 原来还有人没做足。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 面子上波澜不惊。 “Wan, 轮到你了。”门打开, 工作人员探出头。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 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她说着“谢谢”昂首步入。 更衣室很安静,何风晚换上一套V·E的黑色内衣裤,调整胸型后,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镜中佳人九头身,红唇丰润,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何风晚被叫了进去。 从她现身那一刻,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你再走一次。”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重走一个来回。台步潇洒自信,定点pose甜美撩人。走到评委席前,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perfect”。 以至于,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该问她什么。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E面试,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笑道:“所有你能想到的。”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之 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E?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 去年? 去年何风晚才在HF(high fashion)圈里初露头角,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 而今年想走V·E这样的商业秀,因为她改主意了。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和去年当然不同。”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没打算放过,追问:“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E?” 何风晚爽朗大笑:“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看似一招险棋,但在纽约待了四年,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 手刚搭上门把,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一句简短的问好,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回复一个微笑表情,意义模棱两可。 想必对方清楚,还没有确切收到V·E秀的门票,她有权不接受邀请。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电梯厅前,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红色数字不断增加,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E内衣秀面试,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对她无不看好,甚至预祝首秀成功。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也失口说出“期待我们新的Chinese Idol(中国偶像)”。 所有人都说,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 等电梯的时候,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照例一通叮嘱,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视线顺势扫去,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她留一句“等下联系”挂断电话。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 抬腕看表,他捏了捏眉心,转身朝她站定。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迈开脚步。 她屏住呼吸,抓紧挎包的链条。 电梯到了,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鼓点訇然,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点击拒接,然而乐声不止。 奇怪!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向下看? 何风晚身高可有177公分。 她停下动作,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 * 何风晚睁眼醒来。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大”字。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还在回忆梦境。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面庞镀上一层橘色。 渴。 掀开被子,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她皱眉。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又贴近,“不好意思,我才醒。” “别泄气,你跟我续一年合约,我给你最好的资源。” 真诱人。 何风晚彻底醒转,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没有直接回答她:“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挂不掉,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 迟鸿不理会,恶狠狠地说:“名单昨晚公布,你关机,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我告诉你,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那时要掐掉你电话,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 迟鸿被绕进去:“……谁?几时?” “和你说过的,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 还有空说这个? 都火烧眉毛了!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一字一顿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鸿姐姐,我昨晚签了鼎艺。” “你签了多久?违约金我出。” “一年。”痛饮半杯冰水,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语调也变轻松,“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潇洒转型了?” 迟鸿冷笑:“就你那版型,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才22岁,你升仙、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别作。” “我已经决定了。” 迟鸿噎住,萌生一丝“当她老板,何其不幸”的哀戚。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两年来一向如此。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混时尚圈需要棱角。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小心呵护,盼她早日艳色灼人,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 于是调子一转,迟鸿老母亲般叹气:“哎,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E内衣秀,最终名单没有她。 何风晚轻笑两声,反去安慰:“没事啦,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 “你还笑得出来,网上都炸锅了……”迟鸿嘀嘀咕咕,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行,我拦不住,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好歹缓缓。” “我会先去度假。” “需要送你去机场吗?” “我22岁,不是2岁。”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一年后回来,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随时欢迎。 挂了线,何风晚嘴角还有笑,幸得迟鸿宠爱她,由她任性。她当然明白,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E,吸金潜力依旧无敌。 那么恰好,她在离开纽约前,收到一场饭局邀约。就设在今晚,对方出价七位数,抵她走一年伸展台。 57.57. 从檐下撑起伞,导演顿足, 回头对何风晚说:“你随便带身衣服就好了, 明天要是天晴了立即开工。” 这话是在安慰旁人, 她何风晚不过随便寻个住处,不是去吃喝享乐的。 模特中有听出这层意思的, 俏声起哄:“导演, 我也想随便带身衣服, 木屋都待闷了。” 导演嘴角一翘, 拿余光捞她一眼,笑:“人家可在帐篷捱了一整夜, 她抽中了头奖你又没抽中,你说是吧?” 有理有据, 无人反驳。 顶着众人的目光,何风晚麻利地收拾出一只双肩包, 披上雨衣撑伞跟在导演身后, 走出营地。 导演在前方拿手电筒照路,何风晚纳闷:“记得我们来的时候,徒步走了好久,现在该不会……” “还有别的路。”导演迟疑着, 自嘲地笑道,“当然不能真把你们放在纯粹原始的森林里,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我就罪孽深重了。” 何风晚恍然:“所以……” 所以当他们踩过经雨水冲刷的林间小道, 导演拨开一丛茂密的植物, 赫然现出另一条路。 原来这还有岔口。 走了约莫十分钟,视野被几盏淡白灯光撑亮,雨中的光是洇开的。高高低低的树木围拢的空地上,停放一辆巨如重卡的黑色房车,被光线勾出外形轮廓,像停驻在暗色的油画里。 导演这时放慢了脚步,悄声说:“何风晚,记得帮我们跟江总美言几句。” 雨声不绝,何风晚疑心听错,“江总?” “就是陈指导啊。”导演略有尴尬地笑起来,摸了摸鼻子,“本来房车是给本期挑战冠军的奖励,但这不是事发突然吗?江总同情你没住处,建议你过来。” 何风晚眯了眯眼:“同情我哦……” “是啊,江总是这次节目的主要赞助商,他真是宅心仁厚。”说到这,导演停下,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挑战冠军的奖励这事,别说是我透露的啊,我猜江总要给你个惊喜。” 何风晚好奇:“那他人呢?” “应该还在车上吧,他在那休息,助理也在。” 走到近处才发现,空地一侧还有条路,路口停了辆汽车。 导演未来还有许多别的工作计划,而计划常有,金.主不常有,他对何风晚一通嘘寒问暖,以期间接给江鹤繁留个好印象。同她告别后,他匆匆跑上汽车。 房车三面都黑着,只有车头的驾驶座亮着灯。何风晚绕去一瞧,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后头一道隔断挡住了视线。于是她走到车门前,还在踌躇敲门该使多大力,一道窗帘拉开,现出楼焕的脸。 楼焕看见何风晚,急忙开门迎接:“不好意思,何小姐。” “你老板呢?”何风晚一身披水淋漓,跳上车收伞,腾空问。 楼焕低眉顺眼地接过伞,拿手指了方向,“先生在车上。” 何风晚探头看去,里面的沙发椅前一双长腿交叠。 车内十分宽敞,随处可见的红木家具,饰以典雅卷曲的花纹。江鹤繁穿简洁的灰色短T和浅色亚麻长裤,坐在真皮座椅上查看电子邮件。 何风晚咳一声,环起手臂倚墙而站,抬起下巴睨他。 江鹤繁展笑,放下手里的pad,起身走向她,“晚晚。” “听说江先生同情我?”何风晚退后一步,让他的怀抱落了空,“怎么不一早把我接来?难为你同情心还挑时间。” 江鹤繁抿起浅色的唇线,看去的眼中泛起微醺笑意:“何小姐总爱找我算账。” “我……” “这样好不好?”江鹤繁打断她的话,“那换你来同情我。我一个人睡觉很孤单,很害怕,求何小姐同情。” 何风晚:“……” “这车上的独立浴室有按摩浴缸,本来想接你好好泡个澡,再让楼焕把我送回游客中心的酒店,和节目组其他人一起住。”江鹤繁走到她身前,长臂撑在她头侧,欺上前去以怀抱的姿势逼迫她弯下腰。 “谁知道何小姐这么大的意见。”他贴上何风晚耳朵厮磨,轻笑声在耳中震颤,让她骨头有些发酥,“那你可怜可怜我,收留我一晚上,行吗?” 何风晚围困在他身前,感受到他变热的呼吸,小扇子似的睫毛颤动着,眼中覆上轻愁:“我还能说不行么……” 江鹤繁心满意足地松开她,转去交代楼焕,让他先走。 何风晚撇下嘴角。 她真是没想到,江鹤繁脸皮一旦变厚,战斗力简直千百倍地提升。任何一点小心思都能让他洞察利用,恐怕将来再不是他的对手了。 及至何风晚泡好了澡,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眼前陡然转了色调。 暗下去的视野里,墙上的雕花壁灯洒下昏黄的光,盏盏相连勾勒幽秘的情调。 江鹤繁正在倒红酒,有些委屈地说:“上次我倒的酒,做的牛排,你竟然一点都没碰。” 上次? 何风晚想起来,是受邀去他酒店订的套房那一回,便笑:“知道是你设的鸿门宴,我干嘛要碰。诶,你不是不喝酒吗?” 江鹤繁说:“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喝过,后来才不喝的。我现在,全面解禁了。” 葡萄酒涌入酒杯的声音悦耳,须臾在杯中晃出盈盈闪光。 “我先拍张照,发个微博。”何风晚想通了,她本就不需和这人成为对手,他明明是她的俘虏。 然而把那只卡其色的牛皮背包里里外外搜几遍,也找不到手机的影子。 何风晚一拍脑门,完了,手机忘在队友床头柜上。 * 确认江鹤繁藏在营地外一株高耸的云杉后,何风晚这才放心地走向木屋。 从房车到营地不过十几分钟脚程,想必江鹤繁昨晚便是抄这条近道。 木屋开着门,传出嘈杂的女声。 灯光倾洒出门外,经门框切割出齐整的线条,划分明暗的边界。 撑伞走到门外,没等何风晚开口,她听到姜洲龄的声音:“运气这种事情真的说不好啊,有的人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踩到狗屎。像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及她一二。” 何风晚猜这说的多半是自己,便停下来,悄悄站在门外。 这一番感叹无人附和,姜洲龄多少有些尴尬,仍不放弃地继续说:“其实做成一件事呢,除了你自己努力,也要看同伴够不够尽心。运气不止你沾上,他也要沾一点才行。我就很背啦,第一次,我想帮对方拿到独家新闻,给他透露采访者曾经跳过芭蕾舞的往事,算作钩子,这样也没咬住,错过了。” 何风晚的神经瞬间绷紧。 这说的不是在瑞士,她与成珠珠赴日内瓦湖东岸的小镇接受记者采访,那记者非要她透露往事,被她拒绝了的那次吗? 果然是姜洲龄联系的。 “第二次,我又找他,给了他更猛的料。都是些事过境迁的陈年往事,很难翻出来,难为我还记得。全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可你们猜结果怎么样?结果他搞到手指都没了!蠢成这样,算我瞎眼找错人!活该做不成!” 终于有人问:“你这是要做成什么事?整人吗?” 姜洲龄憋了许久,眼下趁机发泄一通,不愿透露更多详细的情况,敷衍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是整人,反正我意难平啊!” 门外的何风晚僵住,全身血液凝固了一瞬。 内心翻涌的情绪克制不住,她转身跑走。 58.58.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要是能和V·E签约, 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眼里闪过震慑, 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 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 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 “不动声色”四个字算必备功课,原来还有人没做足。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面子上波澜不惊。 “Wan, 轮到你了。”门打开, 工作人员探出头。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 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她说着“谢谢”昂首步入。 更衣室很安静, 何风晚换上一套V·E的黑色内衣裤, 调整胸型后, 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镜中佳人九头身, 红唇丰润, 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 何风晚被叫了进去。 从她现身那一刻,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你再走一次。”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重走一个来回。台步潇洒自信,定点pose甜美撩人。走到评委席前,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perfect”。 以至于,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该问她什么。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E面试,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笑道:“所有你能想到的。”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之 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E?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 去年? 去年何风晚才在HF(high fashion)圈里初露头角,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 而今年想走V·E这样的商业秀,因为她改主意了。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和去年当然不同。”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没打算放过,追问:“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E?” 何风晚爽朗大笑:“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看似一招险棋,但在纽约待了四年,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 手刚搭上门把,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一句简短的问好,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回复一个微笑表情,意义模棱两可。 想必对方清楚,还没有确切收到V·E秀的门票,她有权不接受邀请。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电梯厅前,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红色数字不断增加,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E内衣秀面试,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对她无不看好,甚至预祝首秀成功。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也失口说出“期待我们新的Chinese Idol(中国偶像)”。 所有人都说,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 等电梯的时候,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照例一通叮嘱,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视线顺势扫去,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她留一句“等下联系”挂断电话。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 抬腕看表,他捏了捏眉心,转身朝她站定。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迈开脚步。 她屏住呼吸,抓紧挎包的链条。 电梯到了,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鼓点訇然,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点击拒接,然而乐声不止。 奇怪!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向下看? 何风晚身高可有177公分。 她停下动作,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 * 何风晚睁眼醒来。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大”字。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还在回忆梦境。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面庞镀上一层橘色。 渴。 掀开被子,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她皱眉。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又贴近,“不好意思,我才醒。” “别泄气,你跟我续一年合约,我给你最好的资源。” 真诱人。 何风晚彻底醒转,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没有直接回答她:“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挂不掉,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 迟鸿不理会,恶狠狠地说:“名单昨晚公布,你关机,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我告诉你,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那时要掐掉你电话,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 迟鸿被绕进去:“……谁?几时?” “和你说过的,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 还有空说这个? 都火烧眉毛了!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一字一顿叫她:“何、风、晚!”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鸿姐姐,我昨晚签了鼎艺。” “你签了多久?违约金我出。” “一年。”痛饮半杯冰水,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语调也变轻松,“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潇洒转型了?” 迟鸿冷笑:“就你那版型,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才22岁,你升仙、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别作。” “我已经决定了。” 迟鸿噎住,萌生一丝“当她老板,何其不幸”的哀戚。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两年来一向如此。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混时尚圈需要棱角。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小心呵护,盼她早日艳色灼人,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 于是调子一转,迟鸿老母亲般叹气:“哎,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E内衣秀,最终名单没有她。 何风晚轻笑两声,反去安慰:“没事啦,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 “你还笑得出来,网上都炸锅了……”迟鸿嘀嘀咕咕,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行,我拦不住,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好歹缓缓。” “我会先去度假。” “需要送你去机场吗?” “我22岁,不是2岁。”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一年后回来,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随时欢迎。 挂了线,何风晚嘴角还有笑,幸得迟鸿宠爱她,由她任性。她当然明白,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E,吸金潜力依旧无敌。 那么恰好,她在离开纽约前,收到一场饭局邀约。就设在今晚,对方出价七位数,抵她走一年伸展台。 一眨眼,V·E已是明日黄花。 视野余光扫见身侧那一抹亮红,老老实实挨着他,脑袋一点一点地不时转来,纳闷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59.59.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或等待一些时间。 细柔光线自她头顶倾下, 毛衣领口现出半边锁骨, 弱不禁风的瘦。 与雪坡上呼声震天的气势相去甚远, 想不出那副身板还能爆发如此巨大的能量。 江鹤繁看了一阵,注意到成珠珠不时觑来的八卦目光,随即掉过眼睛。 成珠珠被他发现, 吓了一跳,哭丧着脸向何风晚求救:“晚晚,江江江……江总今天心情,他心情还不错吧?” 何风晚闻声看向江鹤繁, 他正被林熊拽着闻酒味, 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嘴角拉直, 满脸的一言难尽。 不由想起他的笑。 她点头:“应该挺好的。” 成珠珠心有余悸地灌下几口啤酒, 说:“今天林大哥临时有事,教我一会儿就走了。我还没学会呢, 好绝望啊!结果中午的时候庞默来了,教的还不错,人也超有耐心!不过, 他不是和你一起上山吗?” “本来和我一起, 但是有些人不让。”何风晚笑着支起下巴,转向另一边。 与同时看来的江鹤繁视线相触。 一瞬分开。 苍茫暮色于窗外半山合拢, 山巅附着的皑皑白雪反着嫣红的霞光。窗上贴有雪花图案的贴纸, 屋檐下围着长串的星星彩灯, 灯影闪烁流溢。 江鹤繁与何风晚对那场小型雪崩,始终默契地缄口不谈。 他们分坐长桌两侧,隔着重重人影,也未曾搭上一言半语。 但彼此的存在,前所未有的强烈。 像是一同叫了份鞑靼牛排,一同点了份蜜瓜沙拉,一同退出明天计划的巡山。因为留了心,所有巧合便顺理成章地隆重起来。 当众人还懵然不觉,他们已用被灯光烘暖的视线,在桌上肆意地互追互逐。 何风晚侧过头,手指轻抚拉长的颈线。她优雅的天鹅颈如濯净的细瓷,光照下尤其动人,可惜光线探不进领口,只留下一小片阴影,诱人坐立不安。 长眼倏尔一闪,她眉梢,她唇角,她指尖,柔情蜜一般流淌。 江鹤繁眼里的温度一点点抬升,很快受不住地移开目光。 想到他此前从没这样专注地看过哪个女人,没将她们放在眼里,总一副心冷如铁的样子,何风晚就无比快活。 一快活,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后来被谁搀进房里的,何风晚不记得了。 凌晨四点,手机嗡嗡震动着将她拖出梦境,何风晚睁不开眼,锁着眉头想直接挂了它,却意外接通了。 “……喂?”她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这么多天没联系,你不会真玩爽了吧?”线那头是孙道然。 何风晚顿时清醒了,低声嘟囔着“你等等”掀开被子。 * “我已经非常小心,尽量从他的话题导入,但他还是警觉地不愿多说。”二楼阳台风急,何风晚有些烦躁地踱步,裹紧了大衣,“而且他知道我有意接近他,叫他开口的几率就更小了。” “他喜欢你吗?” “……诶?”何风晚怔了怔,脚下一顿。 “当初说好了,我帮你制造机会,让他尽早喜欢你。你这么人见人爱,江鹤繁也不能例外吧?”孙道然干巴巴地笑,“等你拿到你要的真相,我拿到我要的东西,不是皆大欢喜吗?也不枉我栽培你这么多年。” 栽培?就买了一张机票,联系一家快倒闭的经纪公司,从此再没管过她,任她自生自灭。 直到去年她境况好转,突然又来找她。 是没想到弃子又有了利用价值吧? 何风晚冷笑:“孙老板大恩大德我何风晚没齿难忘,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帮你查出那笔钱的下落。” “哈哈,好。你也不用担心,老话说了,淹死的向来都是水性好的。就是知道你接近他,才会轻视你。”孙道然似乎在抽烟,传来轻微吐气的动静,忽然想起什么,嗤笑,“不过你可别自己栽进去了。” 何风晚翻翻眼睛,转向背风处,咳嗽一声:“别小看我。” “行,我不小看你。”孙道然悠然感叹,“我是真想看看,知道爱上的女人其实别有所图,他会有什么感觉?哈哈!” “是啊,我也想看看,知道一直奉为上宾的兄弟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他会有什么感觉?” 孙道然没说话,迅速挂了线。 何风晚彻底醒了,回去一时睡不着,便站在阳台上远眺模糊的山影。 万籁俱岑,大衣下是她伶仃的脚踝,急风吹起她的长发,细条条的人影有些凋零的意味。随风携来的湿凉细针一样,在她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尖锐的疼痛。 “何小姐,早上好。” 江鹤繁走上相邻的阳台,看见何风晚,同她自然地打招呼。 何风晚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有些吃惊地问:“江先生,你又这么早起?” “习惯了,一向这么早。” “那要是你以后的女朋友是夜猫子,不就和你有时差了吗?” 江鹤繁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嘁,还真是不好套话。 “那不打扰江先生观赏日出的雅兴。”何风晚打了个哈欠,佯装睡意来袭地揉眼,“刚才让珠珠的梦话吵醒了,起来吹吹风。我呀,和你可不一样,我就是夜猫子。” 语毕她转身离去。 没有看到江鹤繁注视她离去的身影,抿唇笑了下。 回想雪山上,她咬牙切齿地叫他名字,远比单调的“江先生”生动。 女朋友? 他以后会有女朋友吗? 如果爱情让人快乐,那怎样才能不把每一次的快乐,视作一场罪过? 等何风晚走远,江鹤繁拨通楼焕,问他对何风晚的调查。 楼焕说:“孙道然除了赞助何风晚去美国的机票,还为她联系了一家经纪公司,虽然没多久就倒闭了。头两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直到去年恢复见面。” 江鹤繁静静握着手机,半晌才问:“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先生……”楼焕讶然。 以江鹤繁一贯的态度,是不屑于关注这样八卦的感情细节。 但楼焕必须回答,他说:“看起来不像,孙道然的花.边新闻一直没断过,与何风晚每次见面都很短暂,应该只是简单的资助人。” 江鹤繁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轻叹:“行了,我知道了。” * 两天后,何风晚和成珠珠在小莫村与大家告别,她们要回国了。 林熊抓紧最后的机会跟何风晚合影,俱乐部其他人纷纷倒上红酒,要再碰一次杯,几天的相处让彼此都有些不舍。 唯独江鹤繁立在壁炉边,垂眸不语。 他长腿笔直,半张脸匿在暗处,表情晦明不辨。 何风晚放下杯子,走近他,笑眼盈盈,“江先生,哦不,下一次见面兴许就要称呼江总了。我是鼎艺新签的模特何风晚,有机会请多关照呀!” 她当然没忘,江鹤繁是鼎艺的大老板。 “祝何小姐一切顺利。” 即使面对面站着,江鹤繁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也叫何风晚看不懂。 就像随口打一个例行招呼,他眉目淡然,说完就绕过她上了楼。 成珠珠看到了,靠过来怯怯地问:“晚晚,我怎么觉得江总好像一点都没变,对你还是很冷淡呢。” 何风晚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处,撇下嘴角,无奈又不甘心地叹气:“难度真是不小。” 不过在之后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旅途中,成珠珠顾不上感叹江鹤繁的寡言,没完没了地夸赞其庞默。夸他滑雪的技术有多高超,说话如何温柔,教学如何耐心,考虑如何周全。 何风晚一眼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他一直在我嫂子店里打工,回头你想见他,常来玩就是了。” “一直都在吗?” “是啊。”听她这么问,何风晚才发觉,庞默在面包房干了五个年头,比一般兼职做事的长情太多。 成珠珠开心地抱住她,神情雀跃:“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你顺便帮我挡挡,不然太明显了。” “我也去?不用工作了吗?” 成珠珠面色黯了黯,语气低沉了下来:“晚晚,实话告诉你吧,除了半个月后的比赛嘉宾,你暂时没有任何工作。上次提到的广告,也还没有着落。” 何风晚露出浅浅一抹笑意,安慰她:“那就是再休半个月。没事啦,我可以养你。” 反正一早做好了受冷遇的打算,谁叫她在国内没根基。 成珠珠倒是感动得斜靠过去,一劲地蹭她肩膀,哼道:“……没事的,我自己有存款。”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下飞机,成珠珠就接到经纪人打来的紧急电话,说何风晚已经通过国内三个品牌春夏高定系列的Casting(面试),准备亮相中国国际时装周。 被从天而降的美梦砸中,成珠珠目瞪口呆地忘了反应,直到经纪人挂了线,听筒里只剩忙音,才终于哆哆嗦嗦地开口:“晚晚……没事了……这次,真的没事了。” 虽然不及四大,但同样会吸引国内媒体和时尚圈的注意,曝光丝毫不差。 从她语焉不详的复述中听出大概,何风晚一脸茫然。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通过Casting了? 成珠珠欢呼:“这有什么,肯定是公司看出你的价值,看上你了呗!” 这话让何风晚愣了愣,不知怎么,想起走前和江鹤繁的告别。 她嘴角缓缓勾起。 保不准……还可能,是公司老板看上她了。 江鹤繁双手揣在裤兜里,若有所思地垂目。他一身灰色西装,上衣敞着,内搭的黑色衬衫没系领带,削弱了正装的严肃,看着成熟随性。因为是修身款型,衬得他愈发英挺。 他身后那群人就生动多了,或喜上眉梢,或开怀大笑,还有正在鼓掌的。 啧。 照片再次印证了何风晚对他的评价:乏味。 可她莫名转不开视线,江鹤繁英俊的脸上表情稀缺,和那天晚上一样透着淡淡的高冷,却又不是攻击性,就像不希望别人给他附上“精英”、“成功人士”的标签,低调地收敛着,使他浑身上下散发一股迷人的气息。 一股让所有野心勃勃又跃跃欲试的女人,看了想要征服的气息。 想起成珠珠提到的群,当时还纳闷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何风晚现在有点懂了,那其实是一群惺惺相惜的女英雄。 不过很棘手,人家的群都是私下建的,她那句“就是要泡江鹤繁”可是让本人听到的。 60.60.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何风晚不想解释。 她没空。 以往秀场后台人人都在赶时间,根本无暇对着男模流口水, 眼下有个现成的,当然要先饱饱眼福。看他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 长而笔直的腿, 月光投下的阴影加深了轮廓。 可惜他动作太快,几乎一气呵成。 更可惜的,灯亮了。 何风晚不得不面对现实,双手往衣袋一插,靠墙闲闲地说:“林大哥要在攀岩馆冲浴, 托我回来拿换洗衣物。” “真是热心。”江鹤繁环抱双臂,眼里流露一点讥诮, “所以我的皮夹也是他委托你?” “皮夹?”听他这样问, 何风晚脸上笑意渐起, 从衣袋掏出皮夹晃了晃, “你说是这个……”不等江鹤繁反应, 她径自翻出那张照片,得逞的笑容圈圈扩大,“还是这个?” 江鹤繁的声音喜怒不辨:“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照片?” “你怎么知道我拿了皮夹?”何风晚反唇相讥, “刚才停电的时候, 我就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看到。除非是你故意引我过来, 知道我对这照片感兴趣。” “何小姐很有想象力。” 江鹤繁神情淡漠, 眼珠子转也不转, 使得那淡漠无端多了一层不屑,使得何风晚的质疑像在胡闹。 他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那张照片怎么来的。上次的饭局,在场其他几位先生对何小姐兴趣非凡,拿着照片向我打听。我觉得这照片有用,就留下了。” 骗人。 可何风晚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找不出任何线索,心想他真是有一套,瞎话伸手就来。 于是她翻翻眼睛,问:“一张照片而已,能有什么用处?” “在某些特别的场合,挡住两朵桃花,何小姐的美颜还是足够胜任的。” 何风晚一下想起姜洲龄那次部门活动上吃的哑巴亏,确实有这个用,但依旧不服气地问:“那你可以拿别人的照片呀,为什么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拿过别人的?”江鹤繁像是听到笑话,走来站在她身前,低头平视她,“除了照片,还有戒指或是女人的香水,你并不特别。” 何风晚呼吸滞住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有着夺人心魄的吸引力,叫她恍惚。 连同他低头的动作,像要吻下来。而她如猎物目睹鹰隼冲向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听天由命。 何风晚仓惶地错开眼睛,气势已然矮去一截。 慌乱间,她又找到新的突破点,问:“林大哥送去的姜汤,其实是你的意思吧?” 江鹤繁眼里流露一丝探究的兴味,直起身,说:“何小姐果然聪慧,这样都能察觉。” “因为林大哥实在太好懂了,发生过什么全写在脸上。”何风晚不服气地提高了音量,“而这一点你肯定也知道。明明知道,却还这样做,说明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吩咐他,让我从他脸上发现。要不然,你直接吩咐厨房就好了,没必要多走这一步。” “没那么复杂,何小姐不是总对外宣称我关心你,那我现在就让何小姐知道,我确实关心你,不可以吗?” “你——” “不高兴?莫非何小姐对我感兴趣,是假的?” 这人平时闷得跟木头一样,如今竟把何风晚呛得哑口无言。她闭了闭眼,有些沮丧地说:“是真的。” “所以我好奇,不知道何小姐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江鹤繁双手揣入裤兜,站姿倜傥,眉间浮上一抹佻达,“别说那些烂俗的好话,到我这个年纪,早就不信一见钟情。凡事都有目的,何小姐的目的是什么?” “江先生真是自信,这么早暴露你的猜疑,要是我真有目的,岂不是打草惊蛇?” “那我倒想看看,你会对我怎么样。” 江鹤繁眸光清冷,像浸透了月色,要将她里外扒干净。 是啊,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对他压根算不上威胁。 “我不能对你怎么样。”何风晚长睫温顺垂着,唇角微微上提,端然见笑,“只想让你慢慢了解我。” 眼尾一拉长,她笑中就添上了媚色,几分沾了灵气的冶艳。 热忱盛在她盈盈的眼中,在细柔的暖黄灯光下晃动着,蛊惑他。一些情绪烟雾般滋生蔓延,包括何风晚袅娜地拾起掉落的手机,纤指勾过耳侧的长发,耳垂那一抹柔白在视野中招摇,每个动作都在撩拨江鹤繁的心。 “因为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不信一见钟情。”何风晚抱着林熊的衣物,一只脚迈出门去,嗓音如蜜,“晚安,江先生。” 何风晚说过许多真真假假的话,但这一刻,她没撒谎。 与他过招很爽快,哪怕输了。 江鹤繁看她顺手带上门,脚步在门外消失,空气中,她留下的香水味仍久久不散。 甜味的八月夜桂花,似少女流汗的脖颈。 比玫瑰适合她。 这么想着,江鹤繁接到楼焕的电话。 “先生,没有查到孙道然和何风晚在美国有任何联系。不过……”楼焕迟疑。 江鹤繁蹲在唱片架前挑选,“说。” “何风晚当年出国的机票,是孙道然订的。” 江鹤繁深眸微沉,“这么说他们以前就认识?” “是。” “那就查查何小姐出国前和他的联系。” “先生,你不会对她……” “不要多想,我亲手给自己套的枷锁,不会轻易解开。”江鹤繁取出瓦格纳那张《漂泊的荷兰人》,起身放入立柜上一台手提箱黑胶唱片机,“我就是想看看,孙道然派她接近我,有什么目的。刚才问了她,她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找答案了。” * 何风晚揣着甜蜜与惴惴,神色复杂地下楼。 甜蜜是为她确实萌发的感情,对江鹤繁的好感终于让“接近他”这件事不再无聊,有了些乐趣。而惴惴则为江鹤繁敏锐的直觉,他刚才的逼问,害她差点交了底。 不禁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兀自抚胸。 61.61.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陈招财随即移走视线, 落向楼焕刷指纹的手。 然而电梯合拢前一秒, 门外伸来另一双手,生生截住了他们,急切的声音紧随其后:“请等等!抱歉!” 蓬蓬纱裙摆挤簇地探入空隙,鞋跟在地面慌乱寻找节奏,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她差点撞上陈招财,鲜艳的蔷薇红唇笑意局促, 送上一叠声的“不好意思”。 “没关系。”陈招财说着退开两步, 跟她隔出一点距离。 旁边的何风晚则愣住, 手还搭在胸口, 完全忘了反应。 居然让她撞见姜洲龄。 一身抹胸小礼服的姜洲龄盘了圆髻,垂着钻石耳坠,皇家花苑似的光焰照人。看到何风晚,她眼中闪过不自在, 很快调整好, 亲切地打招呼:“晚晚, 好久不见了。” 这一声叫何风晚酒醒了大半,回她:“好久不见。” 其实不算久, 两年。 这两年她们刻意回避对方, 各自发展, 只从媒体和朋友口中获悉彼此的消息。不过始终是同一个圈子, 遇见了并不稀奇。 “早知道你也在, 就拉你和我一块儿了, 我们好好聊聊,要不我也不会闷到睡着。”姜洲龄话中端出东道主的气势,手也比楼焕快一拍,拦下他,“我来刷。” 她口吻热络,笑容殷切,叫人错觉她们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密友。但何风晚不会当真,她知道那热络是漂浮无着的尘,落到地上就不作数的。 姜洲龄随即转向陈招财,询问何风晚:“晚晚,这位是……” 何风晚如实介绍:“这位是陈招财先生。” 话音刚落,姜洲龄掩嘴轻笑。从一进来,她就识出了陈招财不是平常人物。身为这里的常客,她晓得“陈招财”多半是化名,猜何风晚偶然撞了大运,为保谨慎,才多问一句。 见她用上名字带称呼的格式,情况便再清楚不过了。 每天晚上,“招财”们低调现身于所有不愿以真名示人的场合,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像何风晚这样年轻漂亮的脸蛋,十有八.九存了向上攀爬的心,“招财”们要么地位显赫,要么家世尊贵,不想给她们窥见做梦的可能性。 姜洲龄在笑她,为了钱,甘愿成为这样的麻烦。 如今的姜洲龄一跃变作枝头凤凰,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大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她偏要笑出来,笃定何风晚听得出这层意思。除了笑,不会再有别的动作,所以这笑也裹着她的体恤与怜悯。 “姜洲龄,你不觉得电梯里的灯特别亮吗?”何风晚没理会她,抬头看向轿厢顶灯。 姜洲龄被问懵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经半透明的雪花石隔出雾蒙蒙的柔光,并不灼亮。 “鬼到了太阳底下是要灰飞烟灭的,过街老鼠跑慢一点是要人人喊打的。”何风晚醉眼迷蒙地看她,嘴角一翘,“我受邀做陈先生的女伴,他送我回家,这一切都十分敞亮,就有点不懂你真的不怕光吗?” “你——” “我会记得告诉鸿姐姐,见过你了。” 不出意外,姜洲龄稍后还会分享初登V·E伸展台的兴奋,顺带替旧友惋惜两句。何风晚并不想听,便提醒她,别忘了如何走到今天。 姜洲龄眸光暗了下来,眉毛拧似两柄利剑,脸上恨恨的,不复之前的神采,甚至能看出些咬牙切齿的动静。片刻电梯停住,她咽不下这口气似地申辩:“我认识炜衡的时候,他已经和迟鸿离婚了。” 那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她压低声音,特意往何风晚身前凑了凑,像是不愿让陈招财听到。 而何风晚怎么会称她的心,扬声纠正:“他们只是协议离婚,还在分居,没有办理登记。” 姜洲龄急红了眼,嗓门亮开:“何风晚!你那么刻薄也不会有好下场!” “还用了‘也’?看来对自己的结局很清楚嘛。” 姜洲龄脸色难看极了,非但讨不到半分便宜,反被何风晚话里的机锋刺得体无完肤。那些内容惹人遐想,不知道陈招财怎么看她,索性省了告别,沿外面的穹廊匆匆逃离。 珐琅花砖拼成的地板通往一条僻静的街道,边上停了两辆车。街灯依次排开,一团团氤氲的灯影犹如叹息。 直至那身小礼服消失在夜色中,何风晚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被瞬间抽离,压下的酒劲带着眩晕疯狂反扑。 而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感慨姜洲龄逃走不是害怕,孤木难支而已。她们有一点相似,心里都生着韧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韧,从不轻易屈服。 因此没留意脚下突然出现的台阶。 何风晚舞着双手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眼看要一头栽倒,随着一声“阿焕”,胳膊被稳稳地托住。她不可思议地瞪着楼焕,想不通他那副瘦弱的身板,力气竟这么大!别看只托住她一边胳膊,几乎架起了全身的重量。 几米外的车窗降下,露出孙道然圆亮的脑袋,朝这边喊来:“你走不走啊?” 陈招财没什么反应,仅仅回望过去,那窗户就缓缓升起来,无声说着“知道了,再等等”。他头一偏,目光罩向何风晚。 起风了。 斜风湿漉漉的,将油画一般静谧的街道剥出仓惶的面目,行人们无不缩头缩脑地掖紧衣领,束起袖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加快脚步。 何风晚冻得嘴唇乌青,连打好几个喷嚏,后知后觉地记起牛仔夹克挂在一把黑檀木椅上,忘了带走。还能回去拿吗?好歹是五百美金的小众潮牌。胡思乱想间,她对上陈招财沉静的目光。 “辛苦何小姐,确实喝多了。” 寥寥几个字,让她眼底腾起蒙蒙的雾。 这是在为刚才电梯里那番兵戎相见开脱呢,回想她和姜洲龄把话说到最后,都不由露出图穷匕见的歹毒,这一切全叫陈招财看在眼里。不阻拦,不劝和,任她们厮杀,却也不是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他眉目中的超然世外夹着一层悲悯。 这悲悯不同于怜悯,是他博大的胸襟,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而到了何风晚那,就有了受人俯视的意味。他将她獠牙毕现的一面归咎到酒的头上,不失分寸地命手下搀住她,再绅士地安慰她,不啻于一种施舍。 何风晚对别人的施舍一贯厌恶,但这一刻,她确实需要他给的温度。 可恨让他同时目睹自己的凶悍与软弱,简直糟透了! 她歉疚地笑:“谢谢陈先生,你们先走吧,我会自己找辆车。” “阿焕,你送何小姐回家,我坐孙道然的车。”他交代完,转向何风晚,以不容人辩驳的口吻说,“你替他喝酒,他给你开车。都是客人,礼尚往来。” 见她双手抱着肩膀,陈招财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楼焕,“给何小姐披上,衣服不用还了。” 他衣衫单薄,依然身姿如峰,叫风里刺骨的寒意黯然失色,随后坐上孙道然的车。 车灯闪了闪,绝尘而去。 V·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据说登上一次V·E内衣秀的伸展台,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 要是能和V·E签约,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 收回目光前,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小她两岁,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风头正劲。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 何风晚回以飞吻,巴西模特微微一怔,眼里闪过震慑,赶紧把脸偏开。 她露怯了。 这场V·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 62.62.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鹤繁老弟耽误那么久?不会看上她了吧?”车内, 孙道然燃起呛人的雪茄,缓缓地吸, 看去的笑里带一点捉弄的意思。 顶了一晚上陈招财的名字,听回自己的本名,江鹤繁恍惚了一瞬。 淡蓝色烟雾袅袅娜娜地盘旋上升,凝固为一团稀薄的乌云。江鹤繁不喜欢烈性烟味, 便降下一线车窗,顷刻间烟消云散。 见他不理,孙道然没打算放过, 语气不依不饶地夸张起来:“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那套了?知不知道我刚才和老钟下注,赌她会不会上你的车!” 江鹤繁眉梢一挑,“结果呢?” “当然是我赢啦!你还真他妈让她上你车了!我现在啊,就等着你把那‘车’字去掉。”孙道然嬉皮笑脸地晃着从老钟那赢回来的克罗心领针, 对文字上耍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半晌,江鹤繁才给了一个“哼”, 不轻不重的一声有点解嘲的意思。 这些年他见多了何风晚那样的女人,有外貌的优势,性格大多乖顺, 善于施展手段, 其实很称男人的心。她们还葆有无敌青春和靓丽面孔,要么挑座靠山嫁入豪门, 要么短期套现狠赚一笔。 都是公平交易。 只是, 哪一桩都跟他没关系。 正好弟弟已经成家, 这辈子他就算不结婚,也不会有长辈的压力。 至于何风晚? 江鹤繁想起她醉倒在地毯上,红裙下光洁的长.腿,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反应的。那样浑金璞玉的人间尤物偏偏撞上他,倒是要替她惋惜。 “我认识你不少年头了,还第一回看你这样,她到底哪不一样?”及至雪茄燃尽,孙道然还揪住不放,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追问。 看来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 窗外下雨了,街景模糊富有颗粒感。江鹤繁沉吟片刻,说:“可能因为……她姓何吧。” “哦!”孙道然眼珠子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别说,她不仅姓何,名字里有个字也对得上。虽然不是那个‘婉’,而是那个‘晚’……” 何婉。 几年前,江鹤繁曾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名叫何婉的人。 说来好笑,世上怎么会有他找不到的人,哪怕死在公海的老鼠,他都有本事捞起来。然而那个何婉,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无端的,“何风晚”三个字触到他心底隐秘的弦,一件衣服权当对那时执着寻人的寄托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因为他全部线索仅仅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字。 “你不会还在找吧?”孙道然斜眼看他。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多半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别找啦!人啊,最怕钻牛角尖!你跟人家从没见过,两不相欠的!” “嗯,我心里有数。” “之后怎么打算?” “后天回国,准备去趟瑞士。” 孙道然愈发奇怪,“去瑞士?” “俱乐部明年春天要挑战欧洲三大北壁,我年底忙,只能挑现在去给他们加油了,顺便陪着一块儿训练。” 不抽烟喝酒,不和女人周旋的江鹤繁,闲暇时投资了一个户外俱乐部,聊作消遣。虽然是个坑,他一劲地往里砸钱,根本没指望挣回来。谁知这两年俱乐部里猛将辈出,今年成功登顶珠峰后,拉到不少广告,成员们一个个躁动起来,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雀跃。 这爱好太费时间,怕是更与女人无缘了。 孙道然是不懂江鹤繁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还有男人不愿享受情.欲。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说:“有女人就去睡,有钱就去赚。肆意人生,得快乐时且快乐。” 江鹤繁仰面阖了眼,疲色尽显,以他对这位好友的了解,嗤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 “何小姐的上空照。” “……就知道你不是个玩意儿。” “来看看嘛。” “不看。” “你不看,我就传到网上去啦?” 江鹤繁睁眼。 三寸彩照上,何风晚侧身站立,一臂横在胸.前遮去关键部位,另一只手勾起内.裤边缘。她后仰着回头,背脊弯出性.感的曲线,眯着眼,红唇微张,冲镜头做出挑.逗的表情。 发型怪异,像顶着一朵炸开的蘑菇云。 她面部线条极干净,鼻梁拉起整张脸的风味,眉骨与颧骨透着十足的高级感,使整张照片充满了清冷凝冻的美。 江鹤繁问:“哪儿来的?” 孙道然忙不迭地说:“何小姐以前的模特卡,这是翻拍的,原片太大了。”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没什么情绪地还给他,说:“一般吧,你确定对我有用?” 孙道然一怔,这小子竟敢质疑他的审美,打击他的自信?不情不愿地收起照片后,趁江鹤繁困极了在车上睡着,孙道然叨念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悄悄将照片塞进他的皮夹里层。 * 另一辆车上,何风晚裹着江鹤繁的斜纹外套,斜靠车后座,头搁在一边。羊毛衣料的触感柔软,覆盖敞了一整晚的肩膀手臂,有种安心的熨帖。 全身都被烘暖了,变冷的血液回温,奔涌于漫无秩序的澎湃。 车内香氛系统散发优雅的沉香木气味,何风晚没坐过这样的车,新奇地到处打量。后排空间宽敞,充斥着实木、浅色内饰和菱形皮革缝线。找到某个按键后,座椅下方的腿托缓缓升起,她惬意地伸直双腿。 偶尔瞥见窗外路灯下细密的雨帘,行人撑开顶风的伞面,走得如泣如诉,她暗怀的愉悦随之升级。 楼焕一路沉默地开车,困惑从后传来持续不断的动静,没忍住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这微小的动作让何风晚捕捉到了,她正无聊,便狐媚地吊过眼梢,捏细嗓子问:“担心我啊?” 楼焕不理她,假装没听见。 何风晚不生气,心想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你知道吗?今晚我从洗手间出来,去走廊上打电话,发现你老板在偷听。但我没有戳破他,我猜物质太丰富的人精神上的需求多半和别人不一样,所谓怪癖嘛……” 楼焕无动于衷,何风晚不气馁,继续说:“我听说过,有受人瞩目的女明星喜欢去超市偷东西,有德高望重的校长喜欢光顾红灯区,还有老板每晚通过家里的摄像头,偷窥司机和妻子的私情。这些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 楼焕掀起眼皮,又看来一眼。 见他上钩了,何风晚兴奋地坐直,稳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可是不巧,那个和我通电话的朋友喜欢恶作剧,听说我参加了高规格的饭局,就调出他电脑的私藏,还调大了音量。走廊很安静,你老板就在我身后,听到那些声音,有点控制不住,手慢慢地……” “胡说!” “我说完了吗?”何风晚丢去一把眼刀,娇嗔地转了调子,“他手慢慢地托住我下巴,眼睛里有点情动的意思。然后啊……”看出楼焕的注意力全移过来,她不由轻笑,“然后他请我帮他,你猜我有没有帮?” 究竟怎样帮,帮什么,已不用她点明。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楼焕恼怒地斥她:“不可能!请不要诋毁他的名声!” “可他确实中途出来过,你之后不是看到我和他一起的吗?怎么就不愿承认,他也会找不一样的刺激。” “因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先生压抑太久,需要发泄,正好我在那。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女人。” “不可能!” “算了,你不信就不信,他也不可能事事都告诉你。” 情急之下,楼焕冲口而出:“我就是知道,先生从没找过任何女人,他有他的原因。但这原因既非病痛,也不是同性恋,请你放尊重!” 话音甫落,两人俱是一愣,脸上浮出受惊的表情。 楼焕摘下眼镜,丧气地将脸埋入手弯,后悔居然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而对于何风晚,震惊过后,心里渐渐蓄起满足。 早在露台花园她就看出,楼焕是一心护主的忠仆,想撬开他的嘴,得用些非常手段。过去由陈招财转给他的女人们,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说好话,见她红口白牙地净往他老板身上泼污水,势必忍不了。 说到底,楼焕太年轻气盛,她这样的也是头一遭碰到,再来一个就不管用了。 好在何风晚套他的话没有别的用心,无非还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纯情的钻石王老五,当作八卦深挖一番罢了。于是她反去安抚:“你放一百个心,我连你老板叫什么都不知道,不会随便传闲话。” 楼焕吃了亏,对她无论如何不肯多看一眼。他青着脸,猛踩油门一气开回她公寓底下。 街灯撑开寂寥夜色,细小的雨丝淅淅沥沥飞过灯前,汇入暗涌的河道。 63.63. 看不到正文的需补订章节, 或等待一些时间。  也果真签到了更好的公司,不再有任何抗拒,晓得这种衣服架子的工作, 无非要展现不同风格的美。 何风晚很久没想以前的事了,她是打死也不愿回头的人,看那照片只觉得陌生。 晚餐时, 她说订了两个人一起飞瑞士的机票和酒店,成珠珠当即呛了一口菜, 咳了半天, 问:“两个人?” “嗯。” “还有谁?你不会……背着我谈恋爱了?公司说了, 模特谈恋爱要通报。” 何风晚说:“所以只有你呀!” 成珠珠想了想,作为她的个人助理, 一起度假似乎并无不妥,但一听是瑞士,又小心翼翼地对手指,说:“我听说那边的酒店都挺贵的。” “辛苦赚了钱,就要痛快花,才有更大动力去赚下一次, 不然图什么?放心,都在我承受范围内。” * 当成珠珠站上木屋酒店的露台——天空蓝得空前绝后,皑皑雪山望去无穷无尽地绵延,沉睡一般安宁。再回想那句“都在我承受范围内”, 不由得心惊胆战。 何风晚是发了什么横财吗? 她手上还拿着一摞出国前做的功课, 包括各种景点地图与滑雪须知, 眼下统统没了用处。 这座小莫村位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靠高山缆车与步行山道连接外面的世界。全村只有一条主路,禁止汽车通行,路上派生出枝桠似的小径,连接散落各处的房屋。 空旷且避世。 “看到露台上那个温泉池了吗?我们可以泡在里面喝酒,白天看雪山,晚上就对饮星光。明天睡个懒觉,从山下徒步走上观景台,后天再去滑雪。这么安排行吗?”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何风晚出声问。 成珠珠眼眶微微泛红,被无数感慨冲击着说不出话。 “傻。”何风晚乜一眼,手指轻刮她的鼻尖,转身走回房里,“我这趟来,没去那些名气大的地方,就想找个人少的发发呆。你陪着我,还得迁就我,不用那么感动。” “我……我这是激动。”成珠珠一激动,抖着肩膀打了个嗝,“说不定会有艳遇!” 何风晚笑:“你太累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争取梦到。我楼下看菜单啦!” “……哦。” 这家木屋酒店共有三栋,每栋三层楼。一栋也就六套客房,面积不算大,走小而美的轻奢路线。十一月瑞士的气温探到何风晚心里“天寒地冻”的标线,她不想再外出找餐厅。 订好晚餐后,她问服务生小哥:“另外的客房都住满了吗?” 金发小哥系黑色领结,梳一个老派的偏分,双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地正要回答,抬眼看到了什么,说:“他们回来了。” 何风晚顺着他的目光,一下愣住,耳畔营营响起那句“说不定会有艳遇”。 看着眼前那人,她心里生出一点凄凉。 这哪是艳遇,明明就是孽缘。 江鹤繁也经过火车转高山缆车的换乘,和朋友从韦尔比耶风尘仆仆地返回。小莫村是他们户外俱乐部在国外的大本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聚一次。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湿漉漉的短发衬得眼眸愈发明亮,洒然不羁的样子。携飕飕的冷风走进酒店,他放下登山包,撞上了何风晚看来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谁也没有开口的意图。 直至一道浑厚的男嗓如梦初醒般炸开,怀着无比的惊喜大叫:“那那那……那不是何风晚吗?今年四大时装周的亚洲秀霸!江老弟,你看到了吗?!” 江鹤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识四年的好友,向来以钢铁硬汉自称的林熊会是何风晚的迷弟。林熊身高一米八,高大健壮,是国内著名登山家,因为一脸大胡子自诩虬髯客。 而此时,这位虬髯客半跪着在登山包前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笔和硬皮笔记本,跑向何风晚,小学生一样吭哧吭哧地将手上东西递过去,说:“何小姐,帮我签个名好吗?” 何风晚歪头瞄了眼江鹤繁,拿眼色问他这是哪一出? 江鹤繁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没有回应。 林熊的脸被疲惫与兴奋交织着催红,他看上去像喝多了,口中念念有词:“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何小姐,真是没想到啊……我妹妹非常崇拜你,卧室贴了很多你的海报。她学服装设计,总说你是她的缪斯女神,还给你画了很多画像。” 哦,原来是妹妹啊。 不知为什么,瞥见江鹤繁稍微松动的神情,何风晚隐隐有些失落。 林熊抱着笔记本,欢欢喜喜地端详何风晚的字,不住地说:“你们模特那行我本来什么都不懂,但我妹妹太喜欢你了,对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还拉着我一起看你走的秀。其实……我书房里也有一张你的海报哈哈哈哈!” “签名而已,多小的事。”何风晚冲他甜甜一笑,飞个娇俏的眼风,说:“要不我们合影呀?” 不等林熊反应,她冲着江鹤繁挥手,“陈先生,麻烦帮我们拍个照!” “陈先生?”林熊笑容戛然而止,一头雾水地转回去,大力揽过江鹤繁的肩,猛拍两下,“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江鹤繁什么时候改了?” 何风晚见状,跟着问:“江鹤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