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如此多招》 第1章 甲子生辰 长洢是个瞎子。 今天是她的甲子生辰。如今的人族有千岁的寿命,与百岁的寿命时截然不同。以甲子论年岁,一甲子即六十年。年满一甲子,即成年,可以许配婚姻。 所以,长洢决定在今天向垣澈表白。 早晨本来是个表白的好时机,宾客还没上门,垣澈也不用迎来送往,但成年礼的仪式繁杂。 她一大早就被潭清和云清摇醒,先扶她去沐了浴,潭清梳妆发,云清备衣裳。几个侍女围着她,七手八脚将她好一番梳妆打扮。 快到正午时分,终于打扮停当,潭清和云清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存璞阁,往华茂厅堂来。 华茂厅堂位于沉山府中轴线的最前方,是迎接御驾和圣旨的场所。长洢身为皇族公主,依礼应该在皇城太安宫里举行成年礼。 但她被流放宫外,寄养在沉山府,华茂厅堂是沉山府里最威严尊贵的地方,沉山王和沉山夫人就将她的成年礼放在这里举办。 此时,华茂厅堂前的圆场上已经站满了宾客,沉山氏嫡系旁支都来了,各氏族族长位分上的来了漾土氏的族长隐沦和堪木氏的族长戏蒲。 涅川氏是长洢的母族,来的是大宗伯涅川淅和左相涅川浈的妹妹涅川洒子。 沧禹氏来的是庶长子沧禹测,金戈氏来了少公子金戈潘。 其余氏族和宗亲也各派了府中有些职位的家人过来。 长洢一来,众人都忙躬身行礼。 到正午一刻,沉山王开礼,隐沦老先生致祝词。 长洢先着白襦裙,沉山夫人为她初加发笄,而后在华茂厅堂前跪拜,以示敬拜君父之意。 再着黑深衣,沉山夫人取了发笄,再为她加发钗。 长洢再到华茂厅堂前行跪拜大礼。 洛水尚白尚黑,以黑为尊,以白为贵。只有皇族行成年礼才可以如此穿着。 等隐沦老先生念毕祝词,长洢换了玄青色广袖礼服,沉山夫人在她双臂间挽上一条披帛。 洛水只有成年女子才可挽披帛,以示女子成年后应稳重端正。 长洢披戴好后,按礼应跪拜尊长,但她是公主之尊,在场无人敢受她的礼。 她让潭清和云清扶她上前,向沉山王夫妇致礼。她养在慧贤皇后膝下,虽不是沉山氏的血脉,按辈分却也该唤沉山王一声舅舅。 沉山王和沉山夫人都避开不受她的礼。 长洢再向涅川淅致礼,涅川淅是她生母涅川贵妃的亲弟弟,论血亲是长洢正儿八经的亲舅舅,涅川淅也避开不受。 到这里,成年礼毕,众位来宾入席开寿宴。 垣澈是沉山王府的世子,也是东洲的大公子,许多宾客都是冲着他来的。才开席,沧禹测就先将他拉住了。众人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敬酒寒暄套近乎,根本脱不了身。 长洢正要让潭清去将他唤过来,少公子金戈潘跑了来,一头跪下来道:“三姨,外甥给您拜寿了!” 就咚咚地磕起头。 金戈潘是大公主安湘的儿子,年纪虽比长洢大了半甲子,却比长洢矮了一辈。 长洢忙让云清扶他起来,洒子也挤上来,拜了礼道:“长洢姐姐,恭贺你甲子生辰,我们一起喝酒!我阿姊听说殿下爱喝酒,让我带了好些好酒来送给殿下。” 她手中就端了酒来,给长洢敬了一杯酒。长洢今天是寿星,沉山泽等诸位公子见状,都纷纷来给寿星敬酒。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沿江也上前来,敬酒道:“拜寿。” 磕了三个头,喝了一杯酒,径自走了。 垣澈以往管得严,长洢只偶然能偷喝一次酒,今日她生辰,又是成年礼,垣澈前几天就说了,今天许她喝酒。 长洢被众人围着敬酒,也脱不开身,心道:也罢,不急在这一时,等宴席过后再说也不迟。 便放开了与众人喝酒。 沉山府掌洛水兵权,一向军纪严明。府中众公子平时在军营中,受军纪约束,不能喝酒。借着今日的机会,也都酣畅淋漓地喝起来。 长洢自觉酒量不错,却不料众人都是能喝的,尤其是洒子,她虽年纪比长洢小些,酒量却很大。她一个就将长洢灌得半醉,沉山泽等公子都起哄与洒子比酒量。 推杯换盏,划拳喝酒,甚是热闹。 长洢喝得有些上头,趁众人拼酒时,让潭清扶她回存璞阁小憩片刻就回来。 却不料,回了存璞阁,倒头躺在榻上就沉沉睡了过去。睡得正香甜,只觉有人在拍她的脸。 “醒醒!醒醒!我生辰礼还没送呢,怎么就睡着了?” 长洢听出来是垣澈的声音,立时醒了道:“我睡着了?现在几时了?” 垣澈道:“天都黑了。宴席早散了。” 此时房中没人,就他们两个,正是表白的好机会。 长洢坐直了身子,道:“垣澈,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她正要将表白的话说出来,却听垣澈道:“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星星。” 长洢道:“什么?” 她话还在嘴中,只觉腰间被一只长臂携住,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屋顶上。 垣澈道:“看看看!流星!” 长洢怔愣了半晌,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将盲眼抬起来道:“垣澈,我看不见。” 垣澈侧头,看向长洢的盲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却毫无歉疚道:“看不见我说给你听啊!我跟你说,方才有三颗流星,一颗跟着一颗,刷刷刷,从东边天际上飞过去了。还有,那边那个是北斗七星,那边那个是南极星。唉,你听说过没有,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唉唉!那边又有流星……” 垣澈虽是治军之人,却一向温和有礼。言语温柔,举止温柔,笑声更温柔。 长洢却觉得今晚的垣澈有点过于欢脱了,言语聒噪,笑声张扬,在屋顶上竟没有一刻能安宁下来。 她心头不由起了疑云。 但留意听他的声音,这确实是垣澈的声音,心道:他今日在宴席上可能也喝多了酒,有些醉了才会如此。他既然醉了,表白的话此时说了,也不知他听了明不明白。 正纠结着是现在说还是等垣澈酒醒了再说,垣澈忽然拉住她手腕道:“来来来,我带你玩个好玩的!” 他不由分说,双手握住长洢的两只手腕将她拉到房顶的屋脊上,一面倒退,一面引导长洢在屋脊上行走。 “左脚往前,往右一点,踩到了!好!放脚!另一只脚往前,往左边一点,踩住!就这样走,我放手了!” 他放开手,让长洢自己走。 长洢一个瞎子,在高耸狭窄的屋脊上难以平衡,全听他的指挥,有时踩空了将要摔下去,他伸手一揽又将她扶稳住。 长洢东倒西歪走了一段,渐渐找到技巧,在屋顶上也能如履平地。 垣澈在前走,她听着他落脚的声音立时就能踩到他的落脚点,垣澈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垣澈跳一步,她也跳一步,踩到垣澈脚上,听他嗷嗷叫痛,她不禁仰面朝天哈哈笑起来。 她额间有一道血红的胎记,仿佛是被箭矢贯穿过留下的一道伤痕。她往常一副清冷模样,连带着这道血红的胎记也透着冷色,此时她大笑起来,这道胎记好似也变成了一朵血色的花。 垣澈愣愣看了她一阵也笑起来,随即就来踩她,她也赶紧跳起来躲。却一脚踏了空,俯身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 垣澈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时,长洢猛地一震,双眉一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这个人,不是垣澈。 她却不动声色,盲眼微垂,在房顶上站稳了道:“你方才说要送我生辰礼,是什么?” “垣澈”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我竟忘了生辰礼,是一柄剑。” “哦?”长洢颇有兴趣道,“你带我去看看。” “垣澈”道:“好嘞!” 他搂住长洢的腰,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地上。到了长洢的卧房内,他将桌案上的剑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柄宝剑。 剑长一尺八寸,剑鞘银光闪亮,刻着繁复的洇梨花纹,剑柄顶端与剑鞘尾端以上等的青玉制成玉首和玉珌。 垣澈一手将剑拔出,剑吟声轻而绵长,清亮的剑身竟如一道水痕,弹软有力,可弯曲成圆,可缠绕于指。 他道:“这是锟铻剑。锟铻向来都是铁剑,这一柄是金戈氏的老族长千汇大师用软玄铁花了十多年时间打造出来的软剑。” 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压住剑端,将一柄剑弯成一个柔软的圈,向长洢腰上比了比道:“这剑只有一尺八寸,你腰也是一尺八寸,扣住剑柄,缠在你腰上正是合适。” 长洢立时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腰是一尺八寸?” 他将手臂一展道:“我方才搂了,自然知道。来,我替你缠上。” 长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含笑道:“我只听你说,我还不晓得是什么模样呢!你带我‘看看’。” 她眼盲,垣澈往常教她认识某样东西时必会把住她的手带她摸索一遍,让她心里大概有个模样轮廓。这是多年来他们二人的习惯,她说完就将双手伸了出去。 假垣澈竟也知道这个习惯,将剑横在他们中间,他立在长洢对面,一手把住她的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带她抚摸剑身。 摸索了一遍,长洢自己握住剑柄,一手从剑柄缓缓向剑身摸去。剑身雪亮,照亮她冰冷的盲眼。 她的指尖缓缓滑到剑尾处,嘴角微动,勾出冰冷的弧度。 “垣澈……” 她唤了一声。 假垣澈道:“嗯?” 长洢虽是个瞎子,但耳力绝好。百步以内的声响,巨细无遗她都能听在耳内,分辨清楚位置与距离。 他一发出声音,长洢手中的锟铻剑闻声而动,冰冷而锋利的剑刃迅疾贴在他的脖子上。 她盲眼半垂,冷冷道:“说,你是谁?” 第2章 表白 剑架到脖子上时,假垣澈也是一惊,又听长洢问他是谁,不由发笑道:“我当然是垣澈啊!我还能是谁?这剑可厉害的很,稍割破点皮也要流半碗血,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快把剑收起来。” 他用手指捏住剑刃,想要将剑从他脖子上移开,长洢却将剑更往他脖子上贴紧了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立刻宰了你!” 潭清正端了茶进来,一眼见到长洢将剑横在“垣澈”脖颈上,立时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托盘也摔了,两盏茶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潭清跪在地上,惊叫道:“殿下!殿下!殿下你要做什么?大公子……他是大公子啊!殿下……” 假垣澈在剑刃下歪着脖子道:“你听见没?我是垣澈!你眼睛看不见,潭清难道也看不见么?就算你看不见,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么?阿满……” 长洢道:“你住口!” 她冷喝一声,不许他唤这个称呼。阿满是她的小字,在沉山府,一向只有垣澈如此唤她。 她敛起盲眼,冷冷道:“你骗得了她,你骗不了我。你的脸或许与垣澈一样,你的声音也与他没有不同,但你的手与他不一样。他的手,教我学书习字,教我骑马射箭,教我识人辩物,他手上的温度,他手掌中每一道细纹的长短,每一块茧子的厚薄,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不是他。” “哈哈哈……”那人被识破了身份,大笑了一阵道,“多少人都识别不出我的障眼法,没想到竟叫一个瞎子戳破了。果然如今的世道,都是有眼无珠的,还不如一个瞎子!” 他假扮垣澈已经让长洢不可容忍,又一口一个“瞎子”,长洢不由大怒,正要持剑杀他,忽觉手腕一痛,近在咫尺的人,身形一闪就消失不见,房内只留下他张扬而放肆的笑声。 潭清这才反应过来,忙唤人去追。 长洢道:“不必了。”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剑道:“沉山府的守卫何其森严,他能来去自如,必定对沉山府极其熟悉。他身法又这样快,追是追不上的。他扮作垣澈的模样一路过来,守卫们都看不出端倪,可见他灵力修为极高。就算追上去了,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你先去问问,垣澈在哪里。” 潭清忙忙地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忙忙跑回来道:“大公子不在府中,殿下从宴席上回存璞阁后不久,宫中就来了人传旨,召大公子即刻进宫面圣,大公子当时就跟着来人去了。” 长洢心道不好。肯定是宛潼使得手段。 二公主宛潼也早看中了垣澈,几番求滁帝赐婚,滁帝都没点头。 今天成年礼一过,她就可以谈婚论嫁,宛潼竟是一刻都等不及,在她成年礼上就将垣澈弄走了。 长洢立时命人去帝都渐离城打探消息,离都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三日后,垣澈才从离都返回沉山府。 他身上的朝服也来不及更换就往存璞阁来,穿过月亮门,正见长洢在庭前的洇梨花树下试练那柄锟铻剑。 她已经将剑鞘围在腰封内,快速拔剑出鞘,又旋即收回腰间。不过三日的功夫,她已经练得既快又准。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旋即拔剑回身,韧劲十足的剑身抖了一抖,将两片飞落下来的洇梨花瓣从中劈成两半,剑尖停在垣澈胸口前。 垣澈清深的双眸含笑看她,身上的玄色朝服无风而动,乌发翩飞,肤色皎然生光。长洢已满一甲子,他也将近三甲子的年岁,却越发丰神俊朗,风姿若仙。 “如何?”他轻笑道,“这柄软剑你可喜欢?” 长洢道:“是把好剑。” 她利落地将剑收回腰间,道:“我身上戾气重,你向来不许我碰刀剑,为何要送我一柄剑?你不怕我控制不住会肆意杀人么?” 垣澈道:“我教导了你这许多年,这一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你身上的冰灵不能用,我一直想着为你备下一个防身之物,可巧在千汇大师那里寻到了一块软玄铁,这类矿石不可多得,锻造出来的刀剑既柔韧又锋利,你贴身缠在腰上,若有不测,以你之能,有这柄剑在手里足以自保。” 他顿了顿,接着道:“纵是你控制不住伤了人,也总好过让人伤了你。” 长洢闻言,心头一暖,却佯装不悦道:“这是你给我备的成年贺礼,你不亲自送来,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垣澈道:“前些时日这剑就出了剑炉,千汇大师传信来让我去取,我那时军务繁忙无暇分身,正好一位故人从金戈府来,我就让他顺路带来。你生辰宴上宫里忽然传旨来,我来不及送到你手上,就让他替我送到存璞阁来。” 长洢道:“我约莫猜到了。若不是与你相熟,绝不会如此熟悉沉山府,连潭清的名字和我的小字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既是你的朋友,替你送剑来倒没什么,只是不该假扮了你。” 她伸出两手,手掌向上,向垣澈道:“垣澈,你过来。” 垣澈不知她有什么事,依言到了她身前来。 长洢道:“把手给我。” 垣澈将手放在她手掌上,道:“怎么了?” 她道:“你别动,我要确认,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垣澈。” 她一个瞎子,识人辨物全靠用手摸索。 她摸索到垣澈的手掌上,这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掌宽大,掌内结出长年挽弓持剑留下的茧子,但掌心温热柔软,她的手指一碰触到就能认出来。 摸索了垣澈的手后,她却没有停下来,继续顺着手和胳膊摸索到他的面孔上。 从额头往下,摸到他清深的双眸,高挺的鼻子,再往下摸索到他温热的双唇,她停住手,纤长的手指停在他红润的唇瓣上,以指尖的触感为引导,她踮起脚,不紧不慢地凑上来,先吻住自己的指尖,然后手指从他们的唇间抽离,她吻在了他的唇上…… “阿满……你……” 垣澈着实吃了一惊,他一向从容,此时却脸颊浮出红晕,甚是无措。 他道:“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长洢竟没有一点姑娘家的娇羞,脸不红心不跳道:“这需要学么?我似乎天生就会。你学过么?你若不会,我倒可以教你。” 垣澈道:“你……” 长洢自幼就是他看护教导着长大,此时他红着一张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教她。 长洢不疾不徐道:“垣澈,我已经满一甲子了,我长大了。我心里有些话,很早就想与你说一说,又怕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以为我说的是玩笑话。今日与你说,正是时候。垣澈,我早就将你当作心之所爱。” 垣澈定定看她。 长洢听不到他回音,续道:“我知道,你有心爱之人,那姑娘在漾土的西山上,你每年往漾土府去,说是去陪你外祖父,其实是为了见她。那年我在西山深陷虎群,你赶来救我,她也在。她就是那个吹竹哨的人,虽站在远处,但我听见她的呼吸声了。早几年,我心中很是愤恨嫉妒她,曾也想过寻个机会去西山杀了她。” “但我又想,你如此喜爱她,我若杀了她,你必定会恨我。我不想你我之间到了如此地步。我好歹是个公主,也不想因此,失了风度。我如今虽然还眼盲,但自问文武才学不比旁人差。你若因此嫌弃我,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若你并不在意我眼盲,过几日让西山那位姑娘来见我,若她确实是个好相与的,我愿与她共侍一……” “阿满……”垣澈简直哭笑不得,“你何时有的这些心思?什么西山姑娘?西山上确实有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 他顿了顿,想与她说明白,但开了口又觉不妥,只道:“他对我很重要,是我愿用性命相护的人。阿满,你对我也很重要。从你来到沉山府,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从小小的女孩儿长成如今的大姑娘。” 他不由叹了一声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们的阿满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阿满,你与他,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长洢听了这话,心中有了底,但仍争道:“至亲至爱。我与她,谁是至亲?谁是至爱?” 垣澈笑叹一声道:“都是至亲,都是至爱。只是,眼下另有一件棘手的事……陛下此番急急召我入宫,不为旁的事,就是为了我的婚事,陛下要为我和二公主赐婚……” 长洢道:“赐婚?” 她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一道惊雷正劈到天灵盖上。她到底是迟了一步。半晌才镇定下来道:“陛下已经下旨了?” 垣澈道:“陛下正说到此事时,贵妃娘娘宫里忽然来人说娘娘病势不好,陛下急着往娘娘宫中去,再没顾上我,我便回来了。” 长洢闻言,不由道:“贵妃娘娘病了?严重么?” 对于涅川贵妃,她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可言。在她的记忆中,她的这位生身母亲只对她说过一句话,就是她离开皇宫那天,她在马车外对她说,出了宫,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往常提及涅川贵妃,也从未唤过一声母亲,与所有臣子一样称贵妃娘娘。 垣澈道:“我是外臣,不方便往内庭去,不曾见到贵妃娘娘,也不知究竟碍不碍事。” 长洢心道:赐婚的事,她在宫里肯定也知道。这约莫是她为垣澈设的脱身之法,应当不妨事。 但又想到宛潼绝不会就此罢手,往后必然还会再提此事。不由得一阵烦躁,向垣澈问道:“若是陛下当真下旨赐婚,你该当如何?” 垣澈道:“倘若陛下当真下旨赐婚,沉山府只能奉旨迎娶公主入府。” “好。你只管娶。”长洢忍怒点头,“她今日穿喜服嫁进沉山府,我明日就叫她穿寿衣从沉山府出殡。” 说罢,也不唤潭清来扶她,自顾转了身就走。 垣澈忙道:“你往哪里去?前面是廊柱。” 她眼看不见,还不肯停脚。眼看就要一头撞到廊下的柱子上去,垣澈身形一闪,挡到柱子前。 长洢一头撞到他胸口上来,心中还在气恼,就用额头抵着垣澈的胸口,恨恨地往上撞了几撞。 “阿满……”垣澈扶住她双肩,无奈笑道,“方才还说自己长大了,我看你啊,越发孩子气了。” 长洢猝然抬头,往后退了两步,眉眼生怒道:“沉山澈,我今日就将话与你说明白。你这个人,只能是我的。我的人,旁人休想再碰。那位西山姑娘,我是怕你伤心,我容得下她,已是我的极限。至于宛潼,我早晚要跟她……” 她正说着,云清从外急急跑了进来。 “殿下……”云清在长洢身前跪下来道,“宫中方才传来消息,贵妃娘娘,薨了……” 长洢心中一空。 她没说一句话,慢慢摸索着往房内去,脚下一绊,跌倒在房门前。 垣澈忙上前扶住她,她盲眼黯淡,神情木讷,半晌呢喃道:“她死了……” 她的生母死了。 第3章 回宫 奉成四甲子年,冬,涅川贵妃薨。 在宫外流放了近一甲子的长洢,奉召回宫为母奔丧。 垣澈与她一同前往帝都渐离城,当年垣澈接她出宫时,从北阙门出,如今回宫,仍从北阙门入。 一下了马车,四公主回酒扑上来就抱着她哭了起来:“阿姊……阿姊你回来了……母亲临去前,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却没能等到见你一面……” 说着已经哭成了泪人。 涅川贵妃停灵在斋宫,今日正是小敛,还不曾封棺。回酒拉着她,一路往斋宫去。到了斋宫门前,垣澈扶住她,提醒她注意门前石阶。 长洢踏上石阶,不由停住了脚。 她面前的这座宫殿就是斋宫,斋宫这个地方在皇城太安宫内只有三个用处,一,是天子祭天前的斋戒之地。二,供奉皇族神位。三,停灵。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但她在这里住了十年。从她出生到离开皇宫去沉山府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 她出生时,两眼双盲,四肢残废,因这奇特的残废,她生下来就被当做不祥之人。滁帝——她的天子父亲,甚至要将她处死。 幸而,彼时还是贤妃的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为她求情,终于求得太后心软,留了她一条命。 但太史令说她生来戾气重,不能留在后宫内庭中,她便被送到了斋宫里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在这里的每一日都被流言和诅咒缠身。 她十岁那年,收养她的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先后死在了这里。她真是恨透了这里,然而,这也是她与垣澈初初相遇的地方。 “阿满……”垣澈轻唤她一声,“进去。” 他从旁扶着长洢,陪她一同跨过斋宫的宫门,往主殿行去。没走多久,就听见一阵哭天抢地的痛哭声。 长洢道:“这是谁在哭?” 回酒道:“父皇在主殿里。” 长洢猛地顿住,垣澈也随她停住了步子。 “阿满……”垣澈低声道,“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已经死了,你纵是再恨陛下,到了陛下跟前,你也要控制住自己。绝不能失礼。” 长洢不出声。 回酒比长洢小两岁,不知当年的事,也没察觉长洢的异样,仍自顾自道:“母亲去后,父皇十分悲痛,每日要么痛哭不止,要么昏昏睡去,旁的事情竟一点也不管顾。召你回来还是左相大人的主张。阿姊,你怎么不走了?” 她拉着长洢继续往主殿去,长洢挪动脚步,有生以来,第一次听闻到她这位天子父亲的声息,却也只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 她早听闻过,涅川贵妃是滁帝最宠爱的妃嫔,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假话。 昔年,他设计害死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时,甚至不曾在丧仪上露过面。更别提像今日这样,不顾一朝天子的威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失声痛哭了。 斋宫主殿内已站满了人。 人虽多,站得却很有条理,前三后四。前面的是洛水的三大氏,左一列是涅川氏,右一列是沧禹氏,当中是沉山氏。 后面是洛水的四小氏,从左至右分别是漾土、堪木、金戈及将凉。皇族宗亲另成一行,在三大氏前侧站着。 长洢深深呼吸,调整好心绪,随垣澈和回酒踏入主殿内,正听见滁帝怒吼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朕的贵妃,涅川氏的嫡女,配不得皇后的尊位?朕今日就要追封她为后,尔等再敢说一句话,就是不尊上意,谋逆造反,要逼朕死!” 他盛怒之下将近旁一人多高的千枝灯踢翻在地,轰的一声巨响,殿内众人都忙跪伏于地,口呼:“陛下息怒……” 回酒也忙随众跪下,垣澈扶了长洢到殿内,依礼屈膝向滁帝行君臣大礼。 大殿之上,除了发怒的滁帝,此时只有长洢还独自站着。滁帝回头见了她,不由一怔,口中还没有发泄完的怒气也忘了。 左相涅川浈跪于涅川氏首列,抬眼见长洢孑然一身立在肃穆的大殿上,深深地将她看着。众臣见滁帝与左相都看着长洢,也都看向长洢。 长洢十岁就去了沉山府,许多大臣其实都没见过长洢,但没人不认识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 据说她出生那日,稳婆将她接在手中,这道胎记上还往外涌着鲜血,沿着口鼻竟流了满脸满身的血,稳婆当即吓得厥了过去,没几日就死了。长洢也因此,一出生就闻名东洲列国。 此时众臣一眼看到,立时就将长洢认了出来。 殿内一时静极,长洢看不见殿中是什么情况,半垂盲眼,微微侧头探询。 垣澈从旁拽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给陛下行礼。” 暗暗用力将她拽下来跪着。 滁帝此时才回过神,目光从长洢身上移开,什么也没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她。只向垣澈道:“哦……沉山王世子,你来了,不必多礼了,起来。” 垣澈谢了恩,扶长洢一同起身。 滁帝道:“朕今日乏了,贵妃追封后位之事也不必再议,今日就令中枢阁拟旨追封,宗政寺拟了谥号出来。” 右相沧禹薄高呼道:“陛下——” 他一路膝行到滁帝身旁,他举手加额,以头触地,重重磕头道:“求陛下怜悯我沧禹氏。中宫皇后风华正盛,陛下先是追封沉山氏为后,如今又执意追封涅川氏为后,叫中宫皇后如何自处啊?还求陛下顾惜皇后的体面?” 滁帝立时横眉怒道:“朕的贵妃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她还有什么不体面?她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有哪里不体面?” 沧禹氏的族长沧禹潍上前道:“陛下,昔年慧贤皇后诞育恭德太子,于社稷皇嗣有功,陛下追赠后位无可厚非。如今涅川贵妃膝下无子,于皇族无功,于百姓无德……” 滁帝道:“贵妃无子,尚为朕诞下两位公主。皇后德高,竟没有一儿半女。依卿所言,皇后无子无女可担得起母仪天下的后位?朕念及你沧禹氏是朕的母族,一向对她多有宽容,如若不然,你沧禹氏哪里来的皇后?” 此语一出,沧禹薄与沧禹潍面上都不好看。 第4章 丧仪 沧禹薄怒目瞪了沧禹潍一眼,随即跪伏在地上,不再言说皇后,而是高声哭诉嫡庶礼法,殿内沧禹氏的一众官员也随同跪伏在地上。 其中有几位发须全白的族老,摇头晃脑地说道妃嫔越礼如何,嫡庶不分如何,礼法混乱又如何,说到激愤处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要以头撞柱,碎首进谏。 众人拦的拦,劝的劝,正闹得不可开交,左相涅川浈进言道:“陛下,臣请陛下恩准沧禹族长与右相大人所请。” 她声音并不大,不疾不徐,温和而有力,语声一出就让乱哄哄的大殿安静下来。 回酒从旁向长洢耳语道:“阿姊,这是左相大人,涅川浈。她是母亲的亲侄女,与你我是姑表姊妹,她寻常待我与母亲极好,母亲如今的丧仪也是她在打理。” 长洢点点头,对于涅川浈的名号,她早就如雷贯耳——东洲列国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相。 侧耳就听见涅川浈恭敬道:“陛下万世明君,万不可因贵妃娘娘而乱了宗族礼法。历来母以子贵,宫中诞育皇子的妃嫔尚无贵妃之位,贵妃娘娘无子已是添居高位,若只因陛下爱重就追赠后位,于礼法不合,于众位皇子妃嫔不公,我涅川氏也愧不敢当,便是贵妃娘娘于九天之上也难安。陛下爱重娘娘已是我涅川氏之大幸,臣与涅川氏深感陛下厚恩,还请陛下收回圣意。” 她说罢,向滁帝跪拜,深深三叩首。 长洢垂眸,心道:这位左相大人当真了不得。 果然,涅川浈一语点醒了滁帝。 滁帝将衣袖震了一震,收了怒颜道:“左相所言有理,贵妃膝下无子,若追赠后位确实不成体统。” 沧禹氏一众大臣都忙点头称是。 滁帝忽而冷笑道:“既如此,当从皇子中过继一位到贵妃膝下去,朕看二皇子老练沉稳向来又最孝顺,不如就让二皇子记在贵妃名下,众卿以为如何啊?” 沧禹氏众人顿时哑口无言,涅川氏众人则窃笑不已。 恭德太子已薨,余下的三位皇子,四皇子过继给皇后,当是嫡子,按宗族礼法,将来必是继承帝位的首位人选。 如今,滁帝要将二皇子过继给涅川贵妃,以此追封涅川贵妃为皇后,这样一来,原本身为庶子的二皇子也与四皇子一样成为嫡子,且二皇子为长兄,立嫡立长,原本唾手可得的帝位立时就离四皇子十万八千里。 两害相权取其轻,沧禹氏众臣不敢再反对追封之事,争相打脸,自己驳倒自己方才的嫡庶礼法等言论,赞起涅川贵妃生前的功绩与美德。 众臣争论了半日,此时竟有志一同地请旨为涅川贵妃追封后位。 隔日,定下谥号:敬善。 涅川贵妃追封为敬善皇后,她的丧仪依照礼制便是国丧。 十日后,大殓封棺。 外邦使臣,朝中官员及有品阶的女眷,各氏族族长及族中有封爵的嫡系成年子嗣都要着丧服入斋宫行祭礼,各位皇子公主也要依照嫡母丧礼为敬善皇后致哀哭丧。 洛水历来皇子公主分开排行。长洢上头有四个哥哥。 皇长子,洛水溟,皇族讳名息溟,即恭德太子,生母是出自沉山氏的慧贤皇后,已薨。 皇次子,洛水滨,皇族讳名羽滨,生母出自沧禹氏。 皇三子洛水泾,皇族讳名南泾,生母也出自沧禹氏。 皇四子洛水滞,皇族讳名段滞,他的生母不仅出自沧禹氏,而且是皇后的妹妹。他一向病弱,最易于掌控,所以过继到皇后名下。 这三位皇子都是沧禹氏的血脉,自然不愿意为涅川氏的皇后哭丧,但在滁帝眼皮子底下,少不得要做一场哭戏,装一装孝子贤孙。 公主也有四位,除了回酒这个同母胞妹,长洢上头还有两位异母姐姐。 大公主,洛水湘,皇族讳名安湘,生母出自金戈氏,早已出阁,嫁金戈氏族长金戈流。 是众皇子公主中年龄最长的,长洢尚未出生,她已出嫁,也没有多少姐妹情谊可言。来了也只是依礼哭一哭。 她儿子金戈潘却十分心热,行了祭礼后,又到长洢和回酒跟前问候行礼,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倒又惹得回酒落泪不止。 二公主洛水潼,皇族讳名宛潼。生母是皇后身旁的侍女,养在皇后膝下,她一向自认为是皇后嫡女。且与长洢的过节颇多,两人一向不合。 如今滁帝追赠长洢生母后位,使得皇后受了委屈,她早已忿忿不平,又见垣澈时时伴在长洢身旁,更是妒火丛生。 披麻戴孝跪在孝子孝女的行列中,恨恨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我指婚时死了。又不是我亲娘,凭什么要我守丧一年!” 她装病装痛,撒娇撒痴,才终于说动滁帝为她和垣澈赐婚。敬善皇后一死,国丧三年,就是要赐婚,也得等到一年孝期过后。 她越想越来气,但因滁帝在场,她也不敢太放肆,狠狠将长洢瞪了一眼,转身将身旁服侍她的宫女打了一顿。 封棺之时已到,四名身着玄色衣袍的法师在棺椁四角站定,手里各持一柄七寸长的铜钉和拳头大小的铜锤。 主持丧仪的宗政寺宗正立在棺椁东南方,以雄浑而绵长的声音高喊道:“封——棺——” 那四名法师一手持钉一手持锤,将棺椁的四角封钉住。大殿内所有人都俯身跪着,无人发出声响,只有铜锤将铜钉锤击进棺木的沉闷声响。 七寸长的长钉一寸一寸没入棺木中,滁帝双手扶在敬善皇后棺木上哭得哀哀欲绝,身子一晃,竟晕厥了过去。 众人慌忙扶住滁帝,传御医的传御医,要汤药的要汤药,正在一团忙乱时,沉山都府主司沉山汛急急跑了来,悄向垣澈道:“王爷传了紧急军报来,南昭起兵了……” 第5章 分离 南昭皇长子南昭烬率领八十万铁骑越过南昭山,一夜之间攻下沉山边境三座城池,沉山王立时领兵前去应战,却在途中遭到刺杀,眼下重伤难行。 至他传紧急军报来帝都时,沉德、沉武两座城池已被南昭铁骑攻克,南昭烬挥师进军,直指沉山第一军事重镇——沉江。 沉江一旦被攻克,就是洛水腹地,一马平川,再难阻拦。军情危急,滁帝醒来后立时召垣澈去正和宫议事。 滁帝向来忌惮沉山府手里的兵权,几番想方设法要分割沉山的兵权。当年滁帝趁着渭水国丧之时,发兵攻打渭水,封四皇子段滞为平远大将军,从沉山府调兵五十万出征渭水。 洛水历来出征,必是沉山府嫡系领兵,滁帝为削沉山府兵权,执意要皇族领兵。段滞虽贵为皇子,却是连都城都未曾离开过,根本不懂兵事。 这一仗败得极其惨烈,最后还是垣澈去收拾的烂摊子。 如今兵事又起,众臣都在猜测滁帝是否会借机再让哪位皇子带兵出征。当年段滞虽兵败,但从沉山府调出的军队最终是留在了段滞麾下。 二皇子羽滨和三皇子南泾早看红了眼,他们先后赶来正和宫请命兄弟争得险些打破了头。滁帝大发雷霆将他们轰了出去。 正当众臣以为段滞会从中得渔翁之利时,滁帝竟一改常态,毫无犹疑地同意了垣澈的请求,令他领兵出征,全权处理南昭的兵事。 军情紧急,垣澈得了旨意,当日就要返回沉山去。 长洢立时出了宫,往沉山都府去。 洛水的三大氏与四小氏,每一氏族在各自的地界上主管一方,称府。在帝都渐离城也各设有一府,为官邸,称都府。 沉山氏在帝都的官邸便称作沉山都府,在城北,距皇城太安宫不算近,乘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 长洢到沉山都府时,垣澈已经整装待发,迎面看见潭清扶着长洢过来,不等长洢开口,他已先出声道:“我知道你想同我一起回沉山,但敬善皇后还未出殡,丧仪未尽,依礼,你须留在宫中为母守丧。” 顿了顿又道:“南昭烬此次来势汹汹,南昭国内必有异动,保不准将有一场恶战。沉山如今已遭了战火,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些。等战事平息,我就来接你回沉山。” 长洢立时道:“要多久?” 垣澈道:“至多三个月。” 以往在沉山府,垣澈出征或外出巡防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她也没觉得什么。此时在帝都,与他分别,长洢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长洢思忖道:“陛下这些年处处打压沉山府,恨不得能立马将沉山府的兵权收回去,这次怎么这样痛快?直接就让你领兵出征?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垣澈笑道:“确实不简单。” “怎么?”长洢惊道,“他又要将舅舅召来离都做质子?” 当年攻打渭水,名为出征,实则是为削沉山府兵权。 后来洛水大败,滁帝不得不依靠沉山府出战,但也怕沉山氏记恨他削兵权的举动,有谋逆之心,于是一面派垣澈出征,一面将沉山王召来离都为质。这样不齿又令人心寒的事,天子陛下可没少干过。 垣澈道:“不是。陛下没有召父亲来离都的意思。” “那这次是换了谁?是阿泽?”长洢骤然怒道,“阿泽还没成年,他竟也要为难?我去找他说……” 她说着就要回宫去找滁帝,垣澈忙拉住她道:“阿满,你不要急,先听我说。” 他回身打了个唿哨,子衿立时生龙活虎地从后院的马棚里奔了出来,跑到他俩跟前,鼻子蹭了蹭长洢的手心,又将修长的脖颈往垣澈身上蹭,围着两人打转。 垣澈拍了拍它,它立时四蹄站好,垣澈将长洢抱上马背,他也翻身上马坐在长洢身后。 主司沉山汛正要来催垣澈出发,见他带着长洢要出去,忙道:“阿澈,这是要往哪里去?马上要出发了。” 垣澈道:“我带殿下往城外去一趟。” 沉山汛还要再说,垣澈笑道:“汛叔,我知道军情紧急,您不必催,我从城外就走了。” 他带长洢策马出了沉山都府,径直向南,出了城门,在城外行了两三里,远远就见一方长亭,亭子四周遍植洇梨花。 洇梨花开四季,花树间枝桠交错,正开了密密匝匝的花朵,白腻腻的,如同一团团密云静谧地栖在枝桠间。 清风一过,扬起一阵花瓣,那些花开在树上还是洁白的颜色,离开枝头的那却猝然变成红色,如血般浓烈,纷落如雨。 长洢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到花香,跟着花香慢慢摸索着走到了花树底下。 传闻,这洇梨花以前都是白色,后来人族出了一场灭族之祸,人死得太多,东盛神洲变成了一片血海,这花浸透了人血有了灵气,花开时仍是白色,花落时就变成血红了。 长洢头一次听到这个传闻时很不以为然,凡人的血,怎可能沾染神树的花? 有花瓣落到她面额上来,她不由伸了手,却一朵也没有接住。垣澈从后把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掌往上,三片血红的花瓣正落到她手心上。 长洢托着那花瓣道:“你带我来这,看花?” “当然不是。”垣澈含笑看她,伸手拂掉落在她发顶上的花瓣道,“阿满,南昭此战,不同寻常。陛下已经答应我,此战回来,就下旨为我们赐婚。” 长洢盲眼睁大道:“当真?” 垣澈道:“陛下金口玉言,岂会有假的。” 长洢满心狂喜,扑上来抱住垣澈。垣澈也拥住她,微微垂头,下巴轻抵在她额头上。 他道:“阿满,你那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只是现在三言两语也说不清。阿满,你等我回来。回来我一定与你说。” 长洢点头再点头,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沉山汛却锲而不舍地追了来,一眼见到他两个抱在一起,急急刹住脚,直捂眼道:“哎呦呦,我这老眼……” 就背对着他二人道:“再不走,当真就来不及了。” 第6章 情敌 兵贵神速,差一刻,战场上的局势便是千变万化。垣澈只得先行奔赴战场。 垣澈一走,长洢就有些恹恹的。 沉山汛笑道:“殿下不用如此,阿澈早些平了战事,便能早些回来与殿下相见。等敬善皇后的孝期过后,就是我们沉山府铺天盖地的大喜事了!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长洢心里不好受,在长亭里愣愣站了半晌,蔫耷耷骑着子衿往回走。沉山汛一路将她护送到宫门前,潭清已在北阙门外等着了。 长洢下了马,道:“汛叔。” 沉山汛与沉山王同辈,论辈分长洢也应唤他舅舅,但一向都随垣澈唤他汛叔。 沉山汛过来,她往子衿背上拍了拍道:“子衿你带回沉山都府去。它向来自在惯了,喜欢四处溜着吃草料,肯定不喜欢宫里的马棚。” 沉山汛道:“殿下许久不曾回宫,在宫里恐怕也住不惯,但若让殿下住沉山都府,又不合礼制。少不得要殿下忍耐几日了。都府内一应事务都是臣主管,殿下在宫里缺什么,或有什么事,只管叫人来沉山都府。” 长洢点了点头。自从她回宫奔丧,一直住在回酒的尚善殿。潭清扶着她回到尚善殿,滁帝身旁的大内官那海正在殿内等着传旨。 潭清跟长洢一同住在宫里,这些时日已经将宫中的人都认得差不多,迎头见那海站在殿上,忙小声提醒道:“殿下,那海是陛下身边的大内官,若是来传陛下圣旨,殿下应跪接。” 回酒也从殿内迎出来道:“阿姊,父皇让那海翁翁来传话,已等了你许久了,快行礼接旨。” 长洢站着不动。 那海含笑摆手道:“陛下说了,只是几句话,两位殿下不必拘了礼。” 便面向长洢道:“陛下说,三公主往后要在宫里长住,住在四公主这里,姊妹之间亲热是亲热,只是两位公主挤在一个宫里终究是不合规矩的。宗政寺早已命人将尚善殿东旁的落英殿收拾出来,还请三公主移驾,搬到落英殿安住。” 长洢道:“陛下没说要召见我?” 那海不知她是何意,稍一斟酌,面上露笑道:“陛下政事繁多,眼下又添了南昭战事,想是一时还不得空召见殿下。殿下若有话与陛下说,老臣虽是个蠢材,传话的差事倒还能当得。” 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她与她的这位天子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一出生就被关在了斋宫里,滁帝没有来斋宫看过她一回。 后来她离宫去了沉山府,父女相隔万里,更是无话可说。她回宫到现在,滁帝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她,仿佛她回不回来没有什么两样。 长洢漠然道:“不用劳烦大内官传话,我无话与他说。” “阿姊!”回酒急急拉住她的衣摆道,“在宫中不可称父皇为‘他’。你便是不称父皇,也该敬呼陛下。” 长洢淡淡道:“我在山野间长大,怎会懂得宫中的规矩,想来他也不会怪罪。大内官说是不是?” 那海干笑几声,便行礼告辞。 不一会儿宗政寺的人来尚善殿,引长洢去落英殿。回酒也跟着送她过去。 到了落英殿,回酒将殿内查看了一遍,见一切陈设都是按照嫡公主的仪制安置的,没有怠慢了长洢,她才放了心。 遣退了众人,她悄悄向长洢道:“阿姊,我问你一件事,是不是父皇要为你和沉山大公子赐婚?” 长洢奇道:“陛下还有没下明旨,垣澈临走前才跟我说的,前后不过半日的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酒道:“我路过二姐姐的寝宫,听见她在打骂宫人,为的就是赐婚的事。她在父皇宫里一向有耳目,我听得七七八八,所以要问问你。” 长洢道:“陛下只是和垣澈说了赐婚的话,并没有下旨,估计要等垣澈打完仗以后才下旨了。” 回酒道:“若当真如此,阿姊,你可要小心些。二姐姐她很早就中意了沉山大公子。就是雪灾那年,沉山大公子去接你出宫时,她就见过沉山大公子了,从此就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漾土府举办千甲春典,她得知沉山大公子会去,撒娇撒泼硬是跟着皇后去了漾土府。估计是让她见到了,回宫后她就哭着闹着要皇后给她和沉山大公子赐婚。” 长洢怔愣道:“竟有此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知道宛潼喜欢垣澈,还是她腿康复的那年跟着垣澈去军营里玩,偶然听将士们说起的。因为垣澈对宛潼无意,所以她只是听了听,也没有多问。 回酒道:“你在沉山府当然不会知道。幸好父皇没同意,但二姐姐不肯罢休,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沉山大公子年年都要往漾土府去,她也年年偷偷摸摸往漾土府去,却都没能见到沉山大公子一面。” “后来有一年她去漾土府,听说在西山上不知怎的竟遇上了虎群,险些被老虎咬断了腿,养了好几年才痊愈了,她倒安分了一段时日。她念了沉山大公子这么多年,如今知道你要嫁给他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你要处处当心她些。” 说起虎群,长洢捏住了手指。她的两条腿如今能站起来走路,还真得谢谢宛潼当年将她丢在了虎群里。不由咬牙道:“果然是死对头!” 她以前在沉山府,就算和宛潼不和也八竿子打不到。如今她和宛潼都在宫里,冤家路窄,不打个你死我活,哪里能收得了场。 敬善皇后出殡后,沉山府传来捷报,垣澈已经领兵在沉山边境,将南昭烬击得节节败退,被侵占之地也悉数夺回。 依照眼前的局势,用不了三个月,垣澈就该回来了! 随捷报一同传回来的,还有垣澈写来的信。长洢正在落英殿中听潭清读信,回酒一阵风般从殿外急急奔进来,拉住她道:“阿姊!阿姊!快!快!跟我走!” 第7章 坠湖 长洢不明所以道:“去哪里?” 说着话,人已经被回酒拉得站起来,她一面拉着长洢疾步而走,一面道:“去正和宫,父皇召见你。我才从前头过来遇见那海,他正要来传旨呢!父皇此时召见你,必定是为了赐婚的事,我是一口气跑过来的,阿姊你快点去啦!” 她拉着长洢急急往正和宫去,走到华池迎头正遇见宛潼,她站在华池旁命几个内官跳进华池里给她摘芙蕖花。 一个内官摘了芙蕖花上岸时不小心踩到了宛潼的裙摆上,那内官才从水中上来,两脚都是污泥,一脚踩上去,绯色的衣料上立时留下一只黑乌乌的脚印。 宛潼大叫一声:“你作死啊!” 一巴掌打到那内官脸上,抬头看见长洢和回酒疾步而来,她眼珠子一转,抬起脚照着那内官的腹部就是一脚。 那内官瘦弱纤纤,被这样一打一踹,没能站住,骨碌碌滚回到华池近岸处的淤泥里。宛潼见他摔得跟泥猴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那内官重新爬上来,她又上前将他当球一样踢滚下去。她从中取乐,笑得前仰后合,跟随她的宫女内官也跟着大笑,起哄道:“快点!快点!红蓼子!公主没球踢了!” 红蓼子被宛潼踢下去,还在水里摘芙蕖的内官就将他捞起来,推上去给宛潼踢。来回几次,红蓼子浑身泥水,眼耳口鼻里都是污泥,他们仍哄笑着拿他取笑玩乐。 长洢跟随回酒走在远处,听得阵阵哄笑声又听到宛潼的声音,知道是她在作践宫人,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到红蓼子的名字,她不由停住了脚。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年在西山,她误入虎群,若不是这个叫红蓼子的内官将她抱上了马背,她恐怕早就没命了。后来她虽有心谢他,但他在宛潼宫中当差,知道宛潼与她不和,也不敢多与她来往。 回酒走在前头也看到了红蓼子,当即气得大吼道:“你们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她拉着长洢冲过去,宫女和内官们见来了两位公主都自觉地止住了笑。 宛潼哈哈笑了一阵,面朝着长洢和回酒,叉起腰道:“好的很啊!我没去招惹你们,你们倒要来招惹我了?” 回酒不看她,只向红蓼子道:“红蓼子,你过来,到我身后来。” 红蓼子浑身淤泥水渍,不住颤栗,他往长洢和回酒身旁挪了一挪,在宛潼的逼视下又怯怯地挪了回去。 宛潼满意一笑,挑衅地向回酒斜一斜眼,命令红蓼子道:“滚下去。” 红蓼子捏紧满是泥污的手,双目通红,终究抖了抖身体,往水边走去。 宛潼道:“我叫你滚下去!不是让你走下去。” 她从后一脚踢到红蓼子腿上,将他踢得一头扎进泥水里。 长洢听见落水声和红蓼子压抑的哭声,咬牙道:“洛水潼,你别太过分了。” 宛潼立时道:“过分?洛水洢,你有脸说我过分!抢我的男人,现在连我宫里的内官你也要管?你算什么东西?跟我争?跟我抢?” 她逼到长洢身前,回酒见状,立时要将她挡开。宛潼一把将回酒推开,一手指到长洢鼻子上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教训红蓼子就是因为你,要不是他当初在西山救你,你早死在老虎肚子里了,你能活到今天?跟我抢沉山大公子?红蓼子!” 她大喊红蓼子一声,下令道:“跪下来掌嘴!” 红蓼子才从水里爬上来,双目含泪,看了看长洢又看了看宛潼,站直了腿没有跪。 宛潼怒道:“你敢不听的我的话?” 红蓼子眼中晶亮的泪光颤了颤,终于没忍住落了泪。他屈膝跪下来,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打。 长洢立时道:“不许打。” 宛潼冷笑道:“洛水洢,你想救他?你想替他出头?可我偏要作践他!不仅今天,往后每天我都不会给他好日子过,谁叫他触了我的霉头呢!” 长洢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怒气道:“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他?” 宛潼道:“好说。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大骂自己三声贱人,我就考虑放了他。” 回酒道:“阿姊,别理她!” 她硬将宛潼从长洢身旁撞开道:“红蓼子,你也起来,你跟我们走,我们去见陛下,让陛下看看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作践下人的。” 宛潼道:“去啊!你们尽管去告啊!红蓼子是我宫里的内官,我管教我自己的内官,与你们何干?就是告到父皇面前也是你们无理取闹。红蓼子……” 她慢慢走到红蓼子跟前道:“你跟她们去,告诉陛下我平日是如何欺辱你的,陛下顶多斥我几句,但是你,以奴告主,是死罪!去啊!站起来,去啊!” 她一面说一面抬脚往红蓼子身上踢,红蓼子跪在地上,面额伏地,动也不敢动。 “我跪。”长洢道,“但是我跪了以后,你必须放他出宫,保证以后绝不动他。” 回酒立时皱眉道:“阿姊……” 长洢摇头:“酒酒,你不必多说,红蓼子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我叩首相报又如何?” 她屈膝欲跪,红蓼子忽然大呼道:“殿下……” 他跪在地上,快速膝行到长洢跟前,双手托住长洢的膝盖,不让她跪下去。 “殿下不能跪。不能跪!”他一直不敢出声,此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救护殿下是臣的本分,殿下不欠臣什么恩情。臣一条贱命,若让殿下为了臣在此受辱,臣不如就地死了。” 他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华池不远处的渡船岸口疾步跑去。 回酒疾呼一声,众人也跟着去追,却拦他不住,只见他跑到岸口处,头也不回,向着华池奋力一跳,咕咚一声就不见了人影。 华池近岸处种植芙蕖,多是淤泥,水也不深,但越往池中央去水越深。宫中常有划船出游落水毙命的。 长洢听众人呼叫,知道不好,循声摸索着往水岸边去。 回酒指挥宫人划船去救红蓼子,一时也没留意她到了水边,宛潼忽然向长洢后腰上猛推一把,长洢双臂本能往后挣,身体却直直往水面倒去。 “去死!”宛潼狠毒道,“你死了,我会披麻戴孝为你哭丧的。” 第8章 梦魇 (一) 长洢不会游泳,她眼盲,在水里无法知道水的深浅,也无法判断哪里是水上哪里是水下,一旦入了水就会很危险。 垣澈不许她入水,就是去茗泉山庄泡茗泉时也总叮嘱潭清在旁看护。她也曾尝试着学游泳,在水里憋口气还行,但入到深水里,她辨别不了方向,很快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扑腾。 此时她落进水里,华池冰冷的池水立时灌入她的口鼻和耳朵里,她不能呼吸,一双盲眼在水里睁着,满目只有黑暗。 她隐隐听到回酒在呼喊她,她还能清醒地想:她在水上,我循着她的声音就能浮到水上去…… 然而,她的四肢已经不听她的使唤。她的身体像是被人绑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往下沉,往下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她是一个瞎子,眼睛里除了黑就是黑,她也没有见过黑以外的任何颜色。当她眼前出现一抹微弱的红光时,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沉到了什么地方,感觉自己的双脚挨在地上时,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眼前除了那一点红光,全是黑暗。 她静静站立了片刻,最后决定往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走去。 虽然有那一点红光在做指引,她还是习惯地伸长手在前面摸索,一步一步走到那点红光前,她犹豫着将手伸上去触摸,被烫了一下,她立即将手缩了回来。 以往被灯火触碰到的灼烧感立时让她明白,这是一盏灯。在这一片浓稠的黑暗中,那一盏灯的火光实在太微弱,如豆的灯火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但那灯火,不动不摇,不熄不灭,安安静静地徐徐燃烧。 “这就是火么?”长洢问自己。 她一个瞎子忽然很想知道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想要询问清楚,然而浓稠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这盏灯静静散发着光亮。 她在灯前伫立片刻,她习惯于眼前长久的黑暗,不需要灯作指引,但不知为什么,她伸手将那盏灯握在手里,端了起来。 “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她冷不防倒吓了一跳。她闻声转头,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想了想,试探地将手里的灯举到眼前。 眼前浓稠的黑暗被那点小小的灯火照出巴掌大小的光亮,她举着灯,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到了一点东西,一个黑色的刑架。 当然,她一个瞎子从没有见过刑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当她的手摸到刑架上面时,她才知道那是用很坚硬的金属打造出来的东西。 刑架上绑着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人,她虽然是人,但她并不知道人具体长什么样子,她用手摸到那人的腿还有腿上的血液时,她才能断定,这是一个人。 她立时将灯高高地举起来,照亮了那人的面孔。 满脸的血。 额头正中一个血窟窿,像是被箭矢贯穿后留下的伤痕。一双眼睛无力地半睁着,眼帘与睫毛上凝着血块,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长洢又将灯往四围移动,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发现这人的双手都被钉在刑架上,两条胳膊扭曲变形。 长洢又向下看她的腿,她的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钉穿,死死地固定在刑架上。 双臂扭曲变形,双腿不能动,额中有流血的窟窿…… 长洢陡然惊觉,这人不正和她一样么?她出生时就是双臂扭曲变形,双腿虚软不能动,额头正中有一道流着血的胎记…… 她立时问道:“你是谁?” 却发现张开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刑架上的人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长洢身上,微微一笑道:“陛下……” 长洢终于从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中听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 在洛水,能被尊称为陛下的只有滁帝,她皱了皱眉,难道这个人在唤滁帝? 她举灯四顾,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陛下……渺渺不悔……渺渺虽死不悔……” 长洢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心里却有个声音说道:“为什么不悔?你该后悔!” “陛下……渺渺要走了……” 长洢想问:“你要去哪里?” 却仍是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举目却见那具刑架轰然向后倒去,与绑在刑架上的人一起摔的粉碎。 “不——” 她终于叫出了声,冲过去想要抱住那女子,却扑了个空。 她手上的灯也倏地灭了,灯台从她手中消失,方才不见天日的黑暗忽而变作了一块宽广无垠的荒芜之地,荒地尽头是一座大山,那山极高,堆堆叠叠,几乎要通到天上去。 大山前面是一道宏伟的山门,山门两边挂着一幅对联。 长洢上前去看,她眼盲不能习字,垣澈就在她手心里写字教她认,她能凭借书写时的笔画顺序识字。但此时看着那副对联,不用摸索笔划,她竟也能认得。 上联写着:来而往焉莫能见 下联写着:去而飘倏不可追 山门正中赫然挂着一道横批,写着四个大字:生、死、大、道 她呢喃自语道:“生死大道?何为生?何为死?” 仰头将那副对联看了半晌,不知何解,便越过那道山门,眼前直欲通天的大山忽地消失,一个女子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 第9章 梦魇(二) 这笑声清脆脆,空灵灵,一声叠着一声,回荡着少女特有的甜美与天真。 长洢闻声回头,就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长洢迎面就闻见了熟悉的花香,是洇梨花。 那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中央有一棵树,一眼就能让人看到。 这棵树极其高大,树根盘虬卧龙般暴露在泥土之上,树干笔直粗壮,树枝繁复交错,树冠硕大如盖,直直伫立在天地之间,密密匝匝的洁白花朵,仿佛要与天上的云朵连为一体。 少女的笑声就是从这棵树上传来的,长洢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棵树梢矮一点的树干上横生出一根树枝,一个白衣女子荡着两条腿坐在那根树枝上。 长洢看清她的面容,很快认出来,就是方才被绑在刑架上的那女子。她坐在树枝上,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长洢走近一点才听见她笑语晏晏道:“……它虽然开得一树白花,但它碰到我的血开出来的花就会变成红色。你看!” 她伸出一根纤长手指放在唇边,将指尖咬破了一点,一滴血滴到那棵高大树木的树干上,豆大的血珠没入树皮中,旋即,满树洁白的花朵变成血红的颜色,密集的血红花朵随风摆动,灼灼烁烁,燃烧如火。 半个天空似乎都被这一树花映着了红色。 长洢是个瞎子,此时惊叹之余,心道:原来这就是白色,原来这就是红色。 她抬头看那女子,那女子却忽然从树上跃了下来,她不禁伸手去接,落到她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忽地一阵风过,眼前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刹那就消失不见。紧接着,马蹄声和嘶吼声在她身后响起。她立时转过身,只见身后沙尘滚滚,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对这些声音再熟悉不过。 她听到马蹄声,知道那些驮着人奔跑的是马,她一眼望过去竟不止百万之众,这些骑在马背上的人个个手持刀剑,肆意砍杀马下抱头逃窜的人。 被杀的人多是老弱病残,他们尖叫、嘶喊、求饶,却没有得到饶恕,很快被砍到在地,被马蹄践踏成血泥。不多一会,骑在马背上的人也开始挥刀相向,不分敌我,自相残杀…… 这是一场屠杀。 长洢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心内却很明白,只觉胸口戾气激荡,她想要杀了他们,将他们统统都杀了…… 就在此时,千军万马中忽然出现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长洢定睛一看,一身白色衣袍的是个男子,眉高长,鼻直挺,眸清深,肤色皎然生光,竟有天人之姿。 长洢一眼望之,不觉一愣,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觉得好熟悉。 可她是个瞎子啊,在此之前,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她又转眼看向那男子身旁,是方才的那个女子,她此时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裙,血红的衣摆在她身后如火般翻飞燃烧。 看着眼前的这场屠杀,血流成河,浮尸漂橹。那男子面目冰冷,无动于衷。那女子眸中似有不忍,却咬牙下令:“杀——” 长洢立时顾不上那男子是谁,向那女子奔去。她觉得自己在奋力奔跑,却根本无法靠近。她如同悬浮在半空中,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俯瞰全局。 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要!不要!不要犯下这样的错……” 她还没喊完,眼前忽然一转,方才的屠杀也不见了。 随即又是马蹄声响,犹如滚滚雷声从天边而来,一方从东,一方从西,交接到一处时,两方厮杀的声音震耳欲聋。 长洢在沉山府听过校场上将士们操练的声音,知道眼前这些人是在打战。 这是战场…… 漫天沙尘中,忽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剑光,剑光掠过之处,死伤一片。 持剑之人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银甲披身,白袍耀目,披在外甲上的披风如同一副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摇。 千万人的混战中,长洢一眼看到这个人,她的目光再也移不开。这个人和方才那个身穿白衣的冷面男子分明长得一个模样,神态却判若两人。 方才那个冷若冰霜,眼前这个温润如水。即便在杀伐的战场上,他的眉目间仍透着一股仁善温良。 长洢一直看着他,对方似乎有所察觉,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相触。 长洢看到他明显地怔愣了一瞬,而后颤声向她喊:“阿满……” 这是垣澈的声音。她最熟悉不过。 “垣澈……” 长洢像是反应不过来,她愣怔着眼睛,直直将他望着,失神地念着他的名字。 “垣澈!” 她终于有了反应,欣喜若狂地大喊。 就在此时,一团冰蓝的火焰仿佛极速而过的流矢,从垣澈胸口当胸穿过…… “垣澈——” 长洢尖叫一声,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又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往她的眼睛上扎,扎得她双眼生疼,眼泪直流。 她紧闭住眼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 第10章 复明 片刻后,长洢等到气息平稳了才将自己放松开,但睁眼时仍觉得有东西扎她的眼睛,她本能地用手捂眼,手将要捂住眼睛时,她忽然顿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慢慢将手从眼睛上拿开,她的眼睛被扎得生疼,她却将眼睛直直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看到了自己的手。 为了确定那是她的手,她动了动手腕,又动了动拇指。然后她看到手腕动了,拇指也动了…… 她这才意识到,将她眼睛扎疼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从床榻前的窗柩里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一个瞎子穷极一生想见也见不到的东西。 她睁着因阳光刺痛而婆娑湿润的眼睛,呆了半晌,而后她转动眼睛环顾四周。 床榻前,两片轻纱罗帐被一对雕花玉勾一左一右向两侧挂住,床榻不远处隔着一扇七折屏风,上面绘着连绵群山和满树洇梨。屏风外,虾须帘子挂在金钩上,帘外设着坐榻几案。 单凭看,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等用手一一触摸了,她才能确定她身周有什么,她身处于何地——这是她的落英殿。 她将眼睛睁着,在寝殿里将她看到的东西摸索了一遍,一一确定它们分别是什么。摸索到梳妆台前,一面雪亮的铜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潭清每日为她对镜梳妆,即便她看不见,她的妆台上也设了镜子。她确定那是一面镜子,一个瞎子将要看见自己的模样,她的心忽然突突地狂跳起来。 她既紧张又激动。 她不禁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随着她的走近,雪亮的镜面里慢慢出现她自己的面容,她看见雪白的一张脸,清冷的一双眼,冰冷如霜的两道长眉间一块血红的胎记,正如箭矢贯穿后留下的血痕。 竟是与她梦中所见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她重重喘息一声。 眼前的镜面光影一闪,她恍惚看见一支黑色的箭矢直往她面额上射过来,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一避,等她反应过来那是幻象时只觉一股冰冷的戾气在她胸口激荡起来,不由浑身战栗,双手紧捏成拳。 她面朝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面色苍白,双唇颤抖,幽暗的眸底却投射出冷沉锐利的目光。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她颤抖着问自己,双腿几乎站不住,踉跄了两步,双臂撑住妆台的边缘才站稳,她紧闭双目,深重地喘息。 一阵脚步声从外传来,尚在远处,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立时警觉起来,清冷的双眸一压,目光锐利如刀,一手握到自己腰上,垣澈送给她的锟铻剑仍扣在她腰间,她勾动手指握住剑柄,戒备地等待脚步声靠近。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从门外进来,绕过挡在床榻前的七折屏风走过来,见床上没人又转头往旁看,一眼见到长洢立在妆台前,不由惊喜道:“殿下?殿下你醒了!” 长洢听出来是潭清的声音,握在锟铻剑上的手不由放松下来。 潭清一叠声问她饿不饿,想要吃什么东西,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她却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潭清。 潭清穿着一身藕色宫装,广袖博带,显得身姿更玲珑婀娜。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梳成宫女标准的单螺发髻,一张鸭蛋脸白白净净,两道长眉细细弯弯,鼻子尖尖,丰唇嫣红,微微一笑时颊边显出浅浅的酒窝。 长洢才复明,还不知道用什么来评判一个人的美丑,只是一眼见之,从心里觉得这个模样是好看的。 她道:“你是潭清?” 潭清被她问得一愣:“奴是潭清,殿下昏睡得久了,连奴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 她说完见长洢一直看着她,那双眼睛仍旧清清冷冷,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她犹疑地伸出手,在长洢眼前晃了晃。 长洢眨了一下眼睛,抬眸看住她的眼睛。 潭清与她目光相触,心猛地一跳,仍不敢确定道:“殿下,你……是不是看见奴了?” 长洢没有说话,她看向潭清的手,慢慢抬手伸过去,稳稳握住了潭清的手。 潭清眼眶一热,不禁喜极而泣道:“殿下你能看见了?殿下你能看见了……” 她一面忙着拭泪,一面唤了宫人进来,吩咐宫人分头往沉山都府和尚善殿报喜。 不一会,一个身着白色齐胸襦裙梳着十字髻的小美人儿从外面提着裙角跑进来,口中不住唤着“阿姊!”,跑到长洢跟前,扑上来就将她抱住。 长洢便知道她是回酒。 回酒对着长洢的眼睛左看右看,看了又看,终于确定长洢能看见她了,她抱着长洢又哭又笑道:“太好了!太好了!阿姊你终于能看见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姊,这就是你的福气啊!因祸得福啊!也不枉你昏睡了三个月,也不枉我担心了三个月,阿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母亲才没了,我真怕你也醒不过来了……” “三个月?”长洢陡然惊问道,“我昏睡了三个月?” 潭清与回酒都向她点头。 长洢简直不敢相信,她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南昭和洛水仍在打仗。 南昭皇长子南昭烬勾结楼烦造反,引着八十万兵马强攻洛水。 垣澈和沉山王各率领一方兵马在沉山边境抵抗,至今胜负难料。 两个月前,滁帝忽然要御驾亲征,不顾群臣反对,径自领着段滞麾下的三十万兵马往沉山边境去了。 回酒道:“我听那海说,是父皇做梦梦见了母亲,母亲在梦中对父皇说,想去南昭山上看火焰枫。父皇醒来就立时传旨给沉山王要沉山府将南昭山攻下来,过了半月,见沉山府迟迟打不下来南昭山,父皇便下令御驾亲征。临行前,父皇向众臣扬言,不破南昭山便不回离都来……” 长洢怒骂道:“荒唐!简直荒唐!洛水竟有这样的昏君……” 吓得回酒慌忙捂住她嘴道:“阿姊!父皇是天子,你怎敢如此说话?父皇下旨御驾亲征,众臣谁不反对?但没人敢多说一句。左相大人在正和宫长跪劝谏,陛下不但不听,还斥她忤逆君上,将她罚去涅川府,要她在涅川氏先祖前长跪思过,无诏不得还都。” “父皇御驾亲征,左相大人不在都中,朝政之事全权交托给了沧禹右相,宫中之事交给了中宫皇后,现在沧禹氏在离都内一手遮天。涅川氏和沉山氏都要避让沧禹氏,没有父皇和左相大人的庇护,我在宫中也不敢多事,生怕惹到了二姐姐。她如今在宫里横行霸道,你方才的话若要是传出去,被二姐姐的人听见了,你还怕她不来寻我们的麻烦?” 说到宛潼,她又气道:“那日她将你推进华池中,沉山府和涅川府都上书要严惩她,父皇命人将她关了起来,她又哭又闹,第二日就病了,听说满身长了毒疮,太医去看了都说要病死了。父皇听闻又心疼她,解了她的禁足,没过几日她就好了,现在想来,她肯定是装病来搏父皇可怜!” “父皇御驾亲征时,她又哭着要随父皇一同去,父皇不许她去,她正满宫里找晦气呢!好几次往落英殿里来,见你没醒才没找事。往后在宫中见到她,能避开就避开,能忍让就忍让,无论如何也要忍到父皇亲征回来……” 长洢冷笑道:“陛下何曾庇护过我?若不是沉山府眼下正在为洛水打仗,宛潼就是将我推进水里淹死了,他恐怕也不会说她一句不是。” 回酒急道:“阿姊!” 长洢道:“我知道了,我避着她就是了。” 第11章 太安宫 长洢才复明,许多东西只知道名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回酒欢天喜地拉着她,从中和门开始,将御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内廷里的各宫各殿,还有她收藏的奇珍异宝都一一指给长洢认识。 晚膳时,更是恨不得将山珍海味都摆齐全了给长洢尝一尝看一看。 长洢在尚善殿用了晚膳才回到落英殿,她在宫中逛了半日,有些累了。 潭清服侍她梳洗歇下,她躺在床榻上却不愿意闭上眼睛,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见窗外月华如洗,又披衣起来,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唤了潭清来问:“现在几时了?” “戌时初。”潭清笑道,“殿下才复明心中定然欢喜,一时恐怕也睡不着,不如奴陪殿下到外面走走。” 长洢道:“也好,我也想到外面看看月色。” 潭清给她披了一件外氅,陪她在落英殿里闲逛。走到殿门口,长洢停了一会,又抬脚往外去。 潭清提着宫灯为她引路,出了落英殿,沿着甬道前行,先是过了几处妃嫔的宫殿,再往前是御花园,绕过华池就到了皇后的寝殿中和宫。 长洢走在华池边,见池边宫灯摇曳,池内碧泉涌动,芙蕖起伏。忽然想到一事,一面走一面问:“红蓼子那日投了华池是死是活?” 潭清回道:“四公主命人抢救得及时将他救上来了,那日殿下落水,惊动了前朝后宫,二公主怕陛下严惩,就将事由都推到了红蓼子身上,说是他挑拨你们关系不和。陛下也不多在意这些事,就将红蓼子打了板子,罚去宗政寺做外差了。” 长洢道:“明日你去宗政寺打听打听,我去看看他。” 潭清应下来,长洢沿着华池继续往前,走到了中和门。 潭清道:“殿下,宫中亥时就要戒严换防,不许走动,殿下还是明日再去逛。” 长洢道:“不妨事,遇到戒严我们就回来。” 过了中和门,往前就是前朝宫殿,走到距中和门最近的一处宫殿,潭清道:“这是陛下的寝宫,正和宫。” 滁帝虽御驾亲征不在宫内,正和宫内外仍是灯火通明。 长洢迎着灯火往正和宫看去,就见是一座五脊四坡的大殿,下面三层拾阶而上的白玉台基,上面琉璃金瓦,四角重檐,殿内三十六根腾云大柱,金砖铺地,烂漫灯火中满目金碧辉煌。 长洢看了两眼接着往前走,正和宫四围的甬道上,不断有列队的禁卫穿行巡逻,遇见长洢和潭清,上前将她们拦住询问。 潭清表明身份,禁卫们向长洢躬身拱了拱手。 领队的禁卫长道:“宫中将要戒严,殿下不得再往前走了。” 长洢执意要往前去,那禁卫长拦着不让路,正要纠葛起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从后传来道:“都去,我与殿下说。” 长洢回头看,只见这人身姿挺拔,眉眼疏朗,身披黑甲,腰挂长剑,一路走来,衣甲鞋履自有铿锵之声。 众禁卫见了都抱拳行礼道:“涅川大人。” 他挥挥手,禁卫们列队走了。 他上前向长洢抱拳行礼道:“臣,禁卫统领涅川沛,见过殿下。” 长洢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颔首:“涅川大人与左相涅川浈可是同出一支?” 涅川沛回道:“臣出自涅川氏旁支,比不得左相大人嫡系嫡出。” 长洢道:“大人与左相大人如何论长幼辈分?” 涅川沛道:“臣与左相大人同辈,论长幼,臣年长。” “既如此,”长洢含笑道,“我还须称大人一声表哥。” 涅川沛忙躬身行礼道:“臣不敢。” 又道:“少时宫中就要戒严,殿下在宫中行走恐有不便,不如让臣陪同。” 长洢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她在前走,潭清提着宫灯走在她一侧引路,涅川沛落后几步,走在她另一侧。来往巡逻的禁卫迎头看见,都停下来抱拳行礼,而后继续巡逻,不像先前那样过来阻拦。 走了一阵,长洢看到一处比正和宫更宏伟的殿宇,下面是五阶的白玉石基,上面是鎏金宝顶,殿前丹陛宽大,四面出廊。 然而,殿内却没有一点灯火,黑漆漆的只能凭借白玉台基上的灯烛看到殿宇大致的轮廓。 “那是何处?”长洢站住问。 涅川沛道:“上和宫,是诸臣朝会的地方,只是……” 只是滁帝在位时极少举行朝会,那地方几乎没人去,所以没有灯火。 长洢从上和宫前走过,涅川沛指着上和宫旁一条向东而去的长直甬道:“从上和宫往东面去就是文华殿,即为东宫,是先太子的居处。” 长洢不由住了脚,目光越过那座漆黑的殿宇望向旁边同样漆黑的甬道,半晌讷讷道:“皇长兄就住在那里……” 潭清听长洢提及恭德太子,生怕她往文华殿去触景伤心,轻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回宫安歇。” 长洢摇摇头,继续迈步往前走,远远就见一团耀目的灯火,灯火包绕中是一座九脊七坡的大殿,底下是十二阶的白玉高台,每一层台柱上都设有烛台,点了灯火。顶上四角的重檐上雕着祥禽瑞兽,檐下挂着一排半人高的八角宫灯。 殿前的丹陛沿着十二阶的白玉高台顺势而下,丹陛两侧也设了灯台,殿内二十四座千枝灯分作两列一字排开,整个宫殿内外上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加上殿内七十二根腾云大柱,描金涂银,更显得庄严绚丽。 涅川沛道:“这是玄和宫,是太安宫里的最正宫,不可随意启用,只有天子登基、大婚、祭天大典能在此处举行,寻常人等不可随意进出,殿下若没有陛下旨意也不可轻易进去。” 玄和宫往前穿过护城河是玄和门,越过玄和宫门便是皇城外。长洢走到玄和宫前终于停下脚,借着御道两侧的宫灯,遥遥望向架在护城河上的腾云长桥与长桥尽头的玄和门。 此时,亥时的更鼓声响起。 咚咚的鼓声一声紧跟一声,在浓重而寂静的夜中尤为震动。第十声更鼓敲响后,一声悠远的钟鸣自太虚阁传来,在空旷的殿宇间不断响彻回荡。 一个内官站在玄和宫第七阶的白玉阶上,仰着脖颈,犹如公鸡打鸣般以尖细的嗓音高唱:“亥时到——戒——严——” 来往巡逻的禁卫立定站好,转面向北,往北阙门退去。同时,南华门大开,另一批披甲带剑的禁卫从南华门列队齐步进来。 这些禁卫以中和门为界分为两方,一方往内廷去,只到中和宫前,十步一岗,站立守卫。中和宫往后的内廷守卫由内官负责。另一方往前朝来,又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继续在宫殿间穿梭巡逻,一部分往太安宫东南西北四角上的角楼换防,一部分则往前朝各宫各殿换防。 禁卫换防时,前朝与内廷的各个宫殿便开始关闭宫门,宫门关闭后,宫内的灯火也熄了一半,方才灯火绚烂的太安宫立刻暗淡了许多。 开始戒严时,涅川沛就往南华门去指挥众禁卫。临走时向长洢道:“宫中戒严时,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殿下站在此处等一等,臣稍后遣人护送殿下回去。” 长洢虽不长在宫中,对于宫中的某些宫规却还通晓。洛水开国之初,宫中并没有换防戒严的规矩,直到第七十代天子登位时,洛水与南昭关系紧张,常有南昭的细作潜入洛水,或立于朝堂为官做宰,或混入禁卫监视天子言行。 某一年,废太子与混入禁卫的南昭细作勾结,借禁卫换防守卫松懈时,大开宫门,企图谋逆造反。 从那以后,太安宫内立下宫规,禁卫亥时换防,宫中戒严,无天子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宫门或在宫内走动。否则,一律按谋逆罪论处。 此时换防戒严,长洢便静静站立于玄和宫前,玄和宫正徐徐将两扇玄色的宫门关上,宫内灯火熄了一半,十二阶白玉高台上的宫灯也渐次熄了一半,四角宫檐下,半人高的八角宫灯仍亮着,雪白的绢面上绘着若隐若现的缥缈山和万顷洇梨花,宫灯被夜风吹动,烛火闪烁,宫灯上连绵起伏的山峦与洇梨花在明明灭灭中摇曳不休。 长洢慢慢向四面看,灯火阑珊的夜色中,远远近近,重重殿宇,连绵宫墙,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她一向冷静沉着,此时却忽然感到害怕,她想要离开,她心中就在那一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此时不离开,这一生,她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她要回沉山府,她还没见过沉山府是什么模样,应该也是高大的院墙,楼阙重重,但那里不会与这里一样,让她惶惶不安。 她一刻也等不及,掉转过身,疾步向玄和门跑去。 第12章 宫门 涅川沛正从南华门率领两队禁卫穿过护城河上的腾云桥,往玄和门换防。玄和门两侧原先的禁卫退换下来,沿着玄和门左右两侧的甬道分别退向北阙门和南华门。 长洢径自跑过腾云桥,玄和门前的禁卫见有人疾步奔来,纷纷握住腰间的佩剑。 涅川沛高声道:“殿下站住!” 长洢不闻不问,飞奔过去。 涅川沛喝道:“殿下!宫中换防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宫门,否则一律以谋逆之罪论处。” 长洢还未靠近玄和门,已经有两名禁卫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膀,试图将她拦下。两名禁卫粗壮有力的手如铁箍一般,长洢竟挣脱了他们的束缚,径直朝玄和门奔去。 “殿下!” 涅川沛铁面无私,在长洢距离玄和门五十步距离时,他按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众禁卫见统领拔剑,也立刻拔剑,玄和门前响起一片噌噌的拔剑之声。 长洢脚步不停,目不斜视,两只清冷的眼睛紧盯住前方两扇如山般高大厚重的宫门。 她竟要闯过去! “殿下!殿下!”潭清气喘吁吁追上来,从后一把抱住长洢的腰,将她往后拖了几步,“殿下要做什么?眼下正在戒严,殿下若闯开宫门,就是谋逆。谋逆啊!” 长洢怔了一怔,她颤抖着喘息一声,向潭清道:“我要回沉山府……” 她转目看向涅川沛道:“我要出去。” “宫门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涅川沛严正道,“殿下倘若一定要此时出宫,必要出示陛下圣旨。如若不然,请殿下明日宫门开启时,持出宫玉牌来,自然可以出宫。” 滁帝御驾亲征,宫中诸事都交在皇后手里,要出宫玉牌少不得要往中和宫去求皇后。即便她愿意去求,皇后也未必会给。 长洢紧皱了皱眉,迈步继续往前,涅川沛抬手,将长剑横在他与长洢中间。他想以此恐吓住长洢,长洢却面不改色,眸光冷冷沉沉,锐利如剑,将涅川沛紧紧盯住。 她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涅川沛站住不动,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他没来由得感到一种压迫。他拧住双眉看着长洢,眉稍上不知不觉已经结出豆大的汗珠,剑尖就要挨到长洢的胸口,他手一顿,持剑往后退了一步。 众禁卫见他退了,也跟着涅川沛往玄和门退去。 “殿下……”潭清担心地喊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劝是劝不动长洢的,只好跟着长洢一步步往前。 距离玄和门十步之遥时,涅川沛不能再退了,他忽然将剑尖指向地面,仗剑而跪道:“求殿下退回去,此时此刻殿下无论如何也出不得宫门……” 他话音未落,长洢的手从腰间一带而过,一道雪亮的冷光自她腰内翻出,锟铻剑柔韧而冰冷的剑刃贴在了涅川沛的脖颈上。 “开门。”长洢冷冷道,“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众禁卫见状,都变了脸色,双手紧张地握住剑柄,他们锋利的剑刃都对着长洢,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只能焦灼地保持着警戒的姿势。 “殿下!” 潭清急得直跺脚,长洢自幼就是她在身边服侍,她了解长洢的性子,别说杀一个禁卫统领,现在就是天王老子在这里拦她,她要杀,也一剑就能将人杀了。 只能苦口婆心道:“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你若杀了禁卫统领,真的就是谋逆了。殿下若如此,连沉山府也有了不是。” 她这一句终于使得长洢有所顾虑,她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涅川沛,一手抓住他肩上的衣服,一手持剑挟持住涅川沛向众禁卫道:“开门。” 涅川沛脖颈间已经见血,他挺住脖子,面不改色。众禁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开门!!!”她又冷喝了一声。 “殿下莫要为难他们,这宫门不是他们想开就能开。”涅川沛在锟铻剑的刃口下从容解释道,“太安宫任何一扇宫门都是内外双锁,亥时一到,内钥外锁同时落下,且不说外锁,就是这内钥……” 他隔空指了指宫门下钥的地方道:“须得陛下手中的玉钥才能打开,如今陛下亲征,玉钥在中宫皇后手中,殿下即便是杀了我,没有这玉钥也无法开得宫门。” 长洢看向潭清,潭清忙点头道:“统领大人所言不差,确实如此,殿下你先将剑放下来。” 涅川沛道:“请殿下先回宫去,臣向殿下保证,今晚之事不会叫中宫知道。明日,臣会设法送殿下出宫。殿下以为如何?” 长洢敛眸看他,潭清见她犹疑,趁机劝道:“殿下就听统领大人一言。殿下今日就是闯出宫去,落了个谋逆的罪名不说,还要连累沉山府和四公主。大公子如今在战场上,日日征战,多少人的性命都指望在他身上,稍有不慎就是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殿下落水时,大公子整日悬心不安,一日要传几回信来问。如今殿下才好了,若再出了什么事,叫大公子如何能安心上阵杀敌?” 长洢默然不言,片刻后,她放开了涅川沛。 众人见她收了剑,都松了一口气。 涅川沛也将佩剑收回鞘中,仍毕恭毕敬向长洢抱拳行礼道:“夜已深了,臣护送殿下回宫。” 长洢转身往回走,潭清忙提起宫灯在旁引路,涅川沛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才走出几步,玄和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犹如惊雷,一声传来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长洢立刻回头,涅川沛也定住了脚,面露惶色。 玄和门外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长洢这下听得清楚了,那是玄和门外角楼上的鼓声,击鼓的人仿佛十分慌张,将那鼓也敲得慌不成调。 最后一声鼓声歇下时,涅川沛望着宫门的方向,迟钝问道:“鼓声响了几下?” “九下。”长洢道。 涅川沛的面色猛然间变得苍白,玄和门外传来门闸被打开的笨重声响。此时众人都反应过来,玄和门的外锁被打开了。 戒严后严禁进出的宫门竟然要打开了! 第13章 噩耗(一) 一众禁卫立刻戒备起来,紧盯着宫门,如临大敌。同时,一行人急匆匆绕过玄和宫直奔玄和门而来。 走得近了,长洢看见,这一行人提着七零八落的宫灯,抬着忽高忽低的辇驾,辇驾上的人因为太过仓促没来得及梳妆,头上钗环尽卸,头发半披半绾,身上的衣裳也没有穿齐全,外面胡乱裹了一件雪狐披风,坐在辇驾上,身体前倾,慌慌张张念叨:“快些!再快些!” 若不是看见涅川沛率领一众禁卫列队迎驾,长洢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仓促而来慌里慌张的女人就是洛水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众人跪下行礼时,她被潭清拽着,半推半就地跪下来行礼。 皇后无暇他顾,还未从辇驾上下来,就急急从怀中拿出玉钥给身旁的内官道:“快去开门。” 那内官接了玉钥小跑着往玄和门去,想是从没有过在夜间大开宫门的经验,这位内官慌手慌脚,竟摔了一大跤,将开门的玉钥摔出老远。 皇后立即怒骂起来,涅川沛几步上前捡起玉钥,几个起落,落在玄和门前,他面朝着玄色宫门上的钥孔,方才长洢将剑架在他脖颈上他尚且面不改色,此时他却紧张起来,深重地吸了一口气,长臂一挥,将玉钥重重插进钥孔里。 只听“咔咔”两声沉重的声响,他立即向后退开,两扇如山般高大厚重的宫门轰然开出一条缝隙,半晌,这条缝隙缓慢而沉重地向两侧打开,将要可容一人通过时,太安宫外浓重的夜色中颓然无力地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将死的瘦马驮着一个人从那条缝隙里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一入宫门,那人就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那匹瘦马也歪倒在地上,吐了几口粗气就气绝而亡。 众禁卫忙去看摔下来的那人,只见是一个身着沉山服饰的骑兵,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是淋漓的血,他手中握着一卷沾血的锦书,见众人上来,他紧握锦书,艰难喘息道:“传报……传报中宫……陛下……陛下御驾被俘……沉山王……沉山王战死……沉山王世子……王世子……失踪……” 他猝然吐出一口血,仰面倒地,和那匹驮他回来的瘦马一样没了气息…… 这一夜的太安宫乱作一团。 中宫皇后听闻滁帝被俘的消息后,惊得当场昏死过去,玄和门前立时一阵大乱。滁帝被俘,皇后晕厥,宫中之事无人做主,很快谣言四起,都说洛水惨败,滁帝被俘,皇后薨逝,南昭铁骑一路踏平沉山府,直往离都而来。 听闻消息的宫人们吓破了胆,仿佛明日一早南昭铁骑就要攻破皇城,连夜收拾好包袱细软准备逃出宫去。 天将亮时,太后在九成宫里发出一道令旨,严闭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有妄想走脱的宫人一律处死。乱了大半夜的太安宫终于安静下来。 为防止洛水失利的消息传出去引起恐慌,太后又命严密封锁消息。这一道令旨下来,胡乱传话的宫人被当即杖毙,涅川沛以及玄和门前的禁卫全部被押往宗政寺看管,长洢也被圈禁在落英殿中,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回酒几次往落英殿来,都被挡在外面不许进去。 长洢在落英殿内异常安静,她坐在床榻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瞬不瞬,半晌呢喃自语一句:“失踪?什么叫失踪……” 潭清从旁唤她,她也不理睬,不肯吃也不肯喝。 潭清急得哭道:“殿下……殿下你千万不能有事……王爷殁了,大公子还不知生死,沉山府已经这样了,殿下你若再出事,该如何是好……” 她仿佛没有听见,头耷拉下来,面色青灰,眼帘半垂,呆呆讷讷重复道:“失踪……他为什么会失踪?” 潭清不禁抱着她大哭起来。 天暗下来时,长洢终于合上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夜半三更,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不再像先前那样呆滞,幽深的眸底一片冰冷。 她从床榻上下来,悄然无声地走出寝殿,见寝殿门外几个内官把守着,落英殿正门口遍布禁卫,她根本无法逃出去。 正要回殿内,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内官出现在殿门口,垂脸躬身,离的远,殿门口只有两盏宫灯,灯火不明,也看不清他的脸。 围在宫门口的禁卫拦住他,问他干什么的。 他仍旧躬身垂脸道:“三公主命小人来问几句话。” 说着,垂头往那禁卫手里塞了银两,那禁卫昂首挺胸,只当不知,但也没再拦着。 那小内官进了殿门直奔长洢的寝殿来,长洢方才听他说是三公主派来的,心道:我如今被囚禁在这里,她不亲自来刁难我,只派个内官来问话,倒奇怪的很。 她退入殿内,掩到门后,握住腰间的锟铻剑,不管宛潼是派他来做什么的,先下手为强。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走了进来,径直往内殿里去,正好背对着长洢。长洢持剑从门后出来,迅疾上前,那小内官听到脚步声也正回头,看见长洢手中冷光澹澹的剑刃,吓得险些叫出去。 长洢也看清来人,立时将剑收住道:“酒酒?” 回酒道:“是我。我进不来,去求皇祖母,皇祖母也不得空见我。只能如此了。阿姊,你前日夜间是不是闯宫了?” 长洢将锟铻剑收回腰间,点头道:“是。” 回酒道:“阿姊你怎可如此糊涂?被拘禁的禁卫都已释放了,却不肯放你,我去找皇后娘娘理论,她说你趁换防戒严时意图闯宫,当以谋逆之罪论处,念及你是皇族公主才没有将你关进天牢,只先圈禁看管。闯宫是大罪,皇后和二姐姐拿住这个大把柄,她们才不会就此罢手。” 她急得在殿内来回乱走,又道:“眼下皇祖母忙于父皇被俘之事,无暇他顾,你闯宫的事,还是先不要让她知道。只能等几日,等父皇的事处治完了,我再去求她从宽处治。” 长洢道:“陛下被俘之事,太后打算如何处治?” 回酒道:“父皇被俘之事还没向外告知,眼下仍是宫中秘事。我只探听到皇祖母昨日单独召见了沧禹族长和右相大人,仿佛有另立新君之意……” 她说到此不由潸然落泪道:“父皇如今在敌营,若此时另立新君,他要如何自处啊?皇祖母若当真这样弃父皇于不顾,当真令人心寒了。” 长洢冷笑一声道:“陛下是沧禹氏的血脉,三位皇子的母族也是沧禹氏。都是他们沧禹氏的人,谁坐在那个帝位上不一样?另立新君,既顾全了大局又遂了沧禹氏的意,他们何乐而不为?” 回酒听她如此说,更伤心地哭起来。 第14章 噩耗(二) 长洢扶住她双肩道:“酒酒,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要逃出去,你帮我去沉山都府通知一声。” 回酒道:“你要逃出去?你要去哪?” 长洢道:“去战场。” “战场?” 回酒怔怔看着长洢,长洢也定定看着她。 片刻后,回酒道:“好。不必去沉山都府,我有法子帮你逃出去。” 她匆匆离开了落英殿,却迟迟不见她回来。 展眼过了五日,落英殿的守卫变得越来越严密,长洢出不去,又等不来回酒,她焦躁得再也等不下去,从腰间拔出了锟铻剑。 内殿值守的内官手上都没有兵器,见她手持雪亮的冷剑,都不敢上前阻拦。到了落英殿的正门,她被披甲带剑的禁卫拦了下来。 禁卫们拔剑相向,却也不敢真动手,只道:“请殿下回宫。” 长洢持剑而立,冷冷道:“我若不回去呢?” “不回去?你还想往哪里去?” 长洢听出这是宛潼的声音,闻声侧头,就见一个蛾眉曼睩的女子,梳着回心髻,身穿鹅黄色的齐胸襦裙,说话间气势汹汹到了长洢跟前来。不是她的二姐姐宛潼还能有谁。 她咄咄逼人道:“洛水洢,你好大胆子,你闯宫在先,将你禁足宫中,你竟还敢抗旨不遵?等我禀明母后,非叫你……” 话还没说完,长洢手中寒光一闪,锟铻剑已经横在宛潼细长白嫩的脖颈上。跟随宛潼来的两个宫女立时尖叫一声,吓得抱头跑了。殿门前的禁卫们见状,也急忙往后退开。 宛潼在剑口下大叫道:“洛水洢,你敢!” 长洢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从后挟持住宛潼,靠近她耳畔,森冷道:“从我十岁那年,你将我打倒在雪地里时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敢来招惹我,你说我今日敢不敢杀了你?” 她将锟铻剑慢慢往宛潼脖子上抹过去,宛潼只觉脖颈间的剑刃森寒之气直侵肌肤,长洢是真的要宰了她。立时急急大叫:“我放你出去!我放你出宫!” 长洢道:“早如此,不就没事了。我告诉你,洛水潼,你我之间的事,没完。走!” 她挟持着宛潼出了落英殿,让潭清备车,她与宛潼一同上了马车,潭清驾车一路向北阙门疾驰而去。到了北阙门,一行禁卫手持长戟拦住了去路。 潭清忙勒马停车,道:“殿下,是右相……” 长洢立时掀了车帘,就见一众禁卫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鹤眼,八字须,面若冠玉,身穿一品朝服,头戴七梁冠,正是右相沧禹薄。 “三公主,”沧禹薄扬声道,“你今日若是从这道门出去,就是抗旨逃婚,破坏两国联姻的大罪!” 长洢皱眉道:“什么联姻?” 宛潼在马车里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一面狂笑一面道:“洛水洢,你现在可金贵的很呐!南昭七皇子妃!洛水的天子都在等着你救呢!” “你、说、什、么?” 长洢一把揪住她胸前的衣襟,几乎是从牙缝里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宛潼哈哈笑了一阵,道:“我忘了,你被禁足宫中,这天大的喜事你还不知道呢!父皇被俘,向南昭求和,南昭天子同意和亲。圣旨前日就传到宫中,封你为昭和公主,前往南昭和亲,嫁与南昭皇七子南昭灼为妃。” “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沉山大公子么?你休想!南昭已经将婚书送来,你的名字和南昭灼的名字明明白白写在婚书上,这是两国天子定下的婚约,除了南昭灼,这普天之下无人再敢娶你。不说沉山大公子现在踪迹不明,就是他立时回来,他也不会违逆圣旨,破坏两国和亲的大事。” “从今往后,沉山大公子与你,无缘无分,再无半点瓜葛!” 第15章 逃婚(一) 洛水与南昭交恶,向来不通婚姻。 此时滁帝被俘,洛水大败,南昭铁骑踏在洛水的土地上,要求嫁公主和亲,是对洛水皇族莫大的羞辱。 长洢浑浑噩噩回了落英殿,潭清在她身旁哭道:“凭什么要殿下去和亲?奴替殿下不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族何曾将殿下当作过公主?如今国破家亡,倒想起来殿下是皇族公主了。洛水与南昭多少年不通婚姻,寻常百姓尚以与南昭火族通婚为耻,现在却要将殿下嫁去南昭。即便要和亲,为何偏偏是殿下?二公主也是公主,四公主也是公主,四公主未满一甲子,尚且不论,二公主却是与南昭皇七子年岁相当,正该她去和亲。说到底他们就是要羞辱殿下……” 她哭得如泪人一般,长洢将她搂在怀里抱着道:“你先别哭,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三个月前,垣澈出征前对她说,三个月后来接她回沉山府。滁帝也答应为他们赐婚。她昏睡了三个月,一睁眼,沉山府惨败,沉山王战死,垣澈失踪,她要嫁给异族皇子…… 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手撑在额头上,头疼欲裂。 和亲的事已定,滁帝被俘的消息也传遍了东洲列国。太后下旨解了长洢的禁足,皇后派了数名教习嬷嬷来落英殿教习宫规礼仪,宗政寺也为公主出嫁忙活起来。 在这一片忙乱中,迟迟没有出现的回酒忽然来了落英殿。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女容洁。 容洁手里拎着一只三层的红漆食盒,到了殿门前,那只红漆食盒就被殿内名为教习实则监视的嬷嬷们打开来检查。 上面一层是两碟菜,中间一层是两碟糕点,正要打开最底下一层,回酒面露怒色道:“三公主将要为国和亲,我来看看她,是我做妹妹的一番心意。嬷嬷如此,倒像是疑心我是来杀她的。当着我阿姊的面,你们如此挑拨,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嬷嬷赔笑道:“四公主这是哪里的话,这实在是太后她老人家有命在先,说三公主的饮食上不能有一点差错,万一有个好歹,耽误了和亲的大事,老奴们都是老命不保。” 回酒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嬷嬷长了年纪,眼睛不好,当我是小孩子么?嬷嬷分明是在皇后跟前侍奉,却说是奉太后之命。我倒要去九成宫问问,皇祖母可有命你们这帮老奴做这些挑拨我们姊妹感情的事。” 说罢扭身就要走,那嬷嬷忙道:“四公主,四公主,太后虽没说过这话,却也是叫奴们好生看管的。奴们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四公主你多多体谅。” 容洁上前道:“这底下一层是碗热汤,嬷嬷既然要查看,就让奴来,仔细热汤烫了手。” 说着已经打开底下那层食盒的隔层,那嬷嬷探头一看,果然是碗热气腾腾的芙蓉汤,便也不计较了。 回酒道:“我阿姊将要远嫁,我与她说些体己话,你们都退下。” 那嬷嬷犹疑不动,其他宫人自然也都不动。 回酒蹙了眉,冷声道:“怎么?你们瞧着敬善皇后薨了,陛下被俘,左相大人也不在都中,你们就不将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众宫女嬷嬷都道不敢,忙退到了殿外。 回酒向容洁使了个眼色,容洁会意,将那三层的食盒拿到食案上,将食盒内的糕点酒菜一一拿出来摆在食案上。潭清也过来帮忙,回酒向她道:“你到殿外看着,不许让人偷听。” 潭清立时明白过来,忙到殿外去盯着。 回酒又向容洁道:“快把东西拿出来。” 容洁将食盒最底层拆开,里面是个暗格,装着两张人皮面具和易容的药剂。回酒将其中一张面具给容洁,容洁身量与长洢相仿,将那面具贴在脸孔上,点上药剂,一抬头,她的脸竟与长洢一模一样,甚至连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也分毫不差。 “阿姊,”回酒将另一张面具递给长洢,“把这个贴在脸上。我送你出宫。” 长洢看了她半晌,道:“你知不知道破坏两国联姻是多大的事体?我不许你搅进来。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快点走。” 回酒眼圈一红道:“阿姊,你自幼长在沉山府,就是在宫中那十年也是受尽诽谤,流言缠身。你没有享受过皇族公主任何的荣耀,倒头来为何要让你去受这等耻辱?就算是为救父皇去和亲,也该是我和二姐姐去。阿姊,你逃出去……” 长洢道:“我逃到哪里去?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嫁去南昭和亲,我逃去沉山府,沉山府会被牵连,我逃出去找垣澈,垣澈会成为罪臣。你帮我出逃,一旦事发,你死罪难逃。我如何能走?” “明逃自然不行,我有暗度陈仓之法。” 她不由分说,将容洁拉到长洢身前道:“你瞧容洁这样是不是与你一个模样?你放心,这面具是我从乔渡手中求来的。他是太医院的太医,医术极好,以往给母亲看病时,母亲常夸赞他。这面具是他花了好几天的功夫研制出来的,抹上这药剂,贴在脸上,可融入肌肤,易容之效绝对以假乱真,且能保持十日不现出真容。你与容洁各自贴上,容洁与你身形相似,她不出声在落英殿里扮作你,无人能识破。你扮成她,稍后同我一起离开落英殿。今晚戌时,宗政寺有一队出宫采办的车队,红蓼子也在其中,我与他说了,他愿助你出宫,到时你藏在他车队的箱笼里,必定能潜出宫去。” 长洢道:“酒酒……” 回酒决绝道:“阿姊,你若不依我,我立时就嚷起来,到时我一样逃脱不掉。” 长洢道:“你……” 她气得简直不知如何说回酒才好。 回酒拉住她双手,软言道:“阿姊,你我同母所生,血脉相连,母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我,我不为你,我无人可为。母亲对你一直心怀愧疚,她总想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让你一生欢乐无忧。” “沉山大公子是极好的,母亲也很看重他,她求过父皇为你们赐婚,不知道父皇当时为何犹疑不应。后来母亲病重,撒手去了,没有将这件事为你求下来,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她临去前一直唤着你的名字,想同你说对不起……” 她说着不禁哭了起来:“今日若是母亲还在,她也会为你这样做。阿姊,你逃出去,去找沉山大公子,和他一起逃走,不要回沉山府,也不要回离都,去渭水,去楼烦,去上谷,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回洛水来,这天下之大,总有你们容身之处。” “酒酒……”长洢哽咽一声道,“你帮我逃走了,皇后追究下来,你该如何自保?” 回酒道:“太后已经下旨召左相大人回来,只要涅川府还在,就无人敢动我。” 正说到此处,潭清在殿外悄声道:“教习嬷嬷要来了。” 第16章 逃婚(二) 回酒闻言,立时道:“你先拦一拦。” 说着已经将另一张人皮面具贴在长洢脸上,展眼间,长洢已经是宫女容洁的模样。又急急忙忙催促容洁和长洢互换身上的衣裳首饰。三个人一起动手,片刻功夫就装扮好了,长洢和容洁二人站在一处,回酒也难辨真假。不禁拍手道:“极好!极好!就要这样才好。” 长洢仍觉不妥,但此时,潭清在殿外已经与那些嬷嬷们说了半日废话。那些都是宫中的人精,心中起疑,推开潭清一齐进到殿内来了。 长洢只能顶着容洁的面容侍立在回酒身后,回酒与顶着长洢面容的容洁相对而坐,回酒一面给容洁布菜,一面看那些嬷嬷道:“嬷嬷们如此慌张,可是皇后娘娘又晕厥过去了?” 她暗讽皇后当日在玄和门前昏厥失态之事,这些嬷嬷都是皇后宫中的人,脸上都不好看,却也不敢真的顶撞回酒。只催促回酒快离开落英殿。 回酒也不与她们多纠缠,起身往殿外去。长洢顶着容洁的脸,若不走,那些嬷嬷们肯定会起疑心,只好跟在回酒后面走了。 顺利出了落英殿。走至中和门,就见一个瘦弱纤长,面容清秀的内官等在那里,见到回酒,他立时快步跑过来,向回酒行了礼。 长洢听出他说话的声音,是红蓼子,开口道:“一直没有向你正经道过谢,此番又要劳烦你了。” 她此时是容洁的模样,红蓼子一时也没认出来,听到她声音才忙得要跪拜行礼。长洢忙将他拉了起来。 回酒道:“事不宜迟,红蓼子你千万要谨慎,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红蓼子道:“臣省得,两位殿下放心。” 回酒将长洢送到通往宗政寺的甬道上,她无缘无故往宗政寺去难免会让人起疑,只能送到此处。 分别在即,她紧抱住长洢道:“阿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千万保重……” 说着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捂着脸转身疾步跑了。长洢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掩入夜色的纤瘦身影,眼圈也不禁红了。 红蓼子道:“殿下,就要到戌时了,快走,误了时辰,宫门下了钥,再想出去就难了。” 他在前引路,带长洢从侧门入了宗政寺,在宗政寺内几番辗转找到出宫采办的车队。几个内官正往马车上搬箱笼,搬完了箱笼都蹲在马车前吹牛皮。 红蓼子拎了一壶茶,拿着一叠茶碗过去,挨个倒了茶与他们一起吹牛皮。 长洢趁机悄悄潜入一辆马车,马车内都是堆叠在一起的箱笼,她藏入一只足能容下一人的木箱内。 过了半晌,也不见马车出发,正等得不耐烦,忽听红蓼子在马车外低声道:“殿下,臣与车队一同出宫,护送殿下。马车出宫门时,会有例行检查,臣已经与北阙门的禁卫打好招呼,到时有人上车检查,殿下不必惊慌。” 长洢“嗯”了一声,须臾,马车驶动,一行十数辆马车的车队从宗政寺出来,在宫中笔直的甬道上行驶一段,到一处岔口时,没有转去北阙门,而是转向了南华门。 红蓼子坐在车辕上,见转向不对,立时嚷道:“各位大人,走错道了,北阙门要调转了头走。” 领队的内官道:“今日不走北阙门,宗正大人吩咐了要为三公主和亲备些贵重的衣料,外面哪里有贵重衣料?自然要往城南的国库里寻些出来。” 红蓼子心里一凉,他在南华门并没有熟识的禁卫,到时万一严查将长洢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他望着渐行渐近的南华门,额上不知不觉渗出了冷汗。 长洢在马车内也听到方才的对话,心中明白将要面对的危机,只道:“随机应变,若是查出了我,你只说不知道车内有人,就当全然不知此事。” 红蓼子不作声,放慢马车的速度,将他们的马车混在车队的中后位置。 不一会儿,到了南华门,守门的禁卫长抬手示意车队停车道:“今日为何迟了?再晚些就要戒严换防了,宫门禁开,你们出也出不去了。” 领队的内官拱拱手,当然不会说他们是吹牛皮吹得忘了时辰,陪笑道:“车轴坏了一辆,有没旁的车替换,少不得要修一修,耽误了许多功夫。还劳烦大人快些检查,好放我等出宫去。今日若出不得宫,明晚戒严前就赶不回来,又要耽误一日,宗正大人知道了必定要训斥我们一顿。” 禁卫长随意挥了挥手,宫门前看守的禁卫便挨个上马车内检查。 查到长洢的马车时,红蓼子坐在车辕上,俯身拱手,满脸陪笑道:“禁卫大哥们辛苦辛苦,这样晚了还在班上值守,我这车里没有什么,都是装衣料的箱笼,我上去翻给大哥们看,省得大哥们劳累了。” 他说着掀开车帘爬到车厢内,随意翻开几个靠近车门的箱笼给禁卫们查看。 站在车门前的禁卫道:“里面的也要翻出来看,小哥还是下来,让我们上去检查的方便。” 红蓼子满身都是冷汗,却也不敢多做推脱更引得人怀疑,只好下了车再想办法。 一个禁卫上到马车内,挨个翻箱查看,长洢蜷在木箱内听到外面的动静,一只手不自觉地抚到腰间的锟铻剑上,听到禁卫越来越近的声响,她目光冷凝,额头上却也渗出了汗珠。 此时,那名禁卫已经走到她藏身的木箱跟前,两指在箱盖上扣了扣,眼看箱盖就要被打开,长洢正准备拔剑出鞘,忽听得红蓼子惊呼道:“哎呦呦!了不得了!怕不是走了水,那里怎得火光一片?” 他手一指,车外众禁卫都往他指的方向看,在车内的那名禁卫也探头出来看,笑骂道:“好没眼力的东西,那里是玄和宫,灯火就该如此辉煌才显得国朝荣光繁盛。” 红蓼子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今日真是长见识了。多谢大哥指教!” 他向那禁卫连连作揖,那禁卫一挥手,正要反身回去继续查看车内的箱笼,禁卫统领涅川沛策马而来,高声道:“将要戒严了,都快准备起来!” 众禁卫一听,立时都往南华门去,那禁卫也从长洢的马车上跳下来往南华门跑去。 红蓼子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涅川沛驱马过来,他不由又紧张起来,含笑向涅川沛拱手为礼:“统领大人。” 涅川沛盯着红蓼子身后的马车,驱马绕车走了一圈,又打量红蓼子一眼,拉过缰绳,策马走了。 红蓼子的衣裳后心早已经汗湿透了,一见涅川沛走了,立刻扬鞭策马向南华门疾驰而去。 车队最后一辆马车通过南华门时,亥时的更鼓声敲响了第一下,南华门外集结的禁卫齐步走入南华门,厚重的宫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而后徐徐闭合上。 长洢在马车内听到宫门远远关闭的声响,紧握在锟铻剑上的手终于放松了下来。 第17章 马贩(一) 出了太安宫,车队一路向南疾驰。到了城南一处驿馆才停下来,采办的内官们要在这里歇一晚。 红蓼子等其他内官都进了驿馆才将长洢从马车内接出来,道:“殿下,夜深了,城门早已关了,此时出不得城,殿下还是先在驿馆安歇一晚,明早启程。” 长洢一刻也等不及,匆匆换了宫女的衣裳,她要先去一趟沉山都府。 红蓼子将她一路送到驿馆外,从袖袋内拿出一包金银细软道:“这是四公主一早托付给臣的,殿下路上用得着。沉山都府在城北,殿下要往沉山都府去,须得往北而行。臣只能送殿下到此处了,殿下一路小心。” 长洢再三向他道谢,他不敢受,再三向长洢作揖行礼,目送长洢走远了,他才反身回了驿馆。 长洢眼睛复明后从未往外面来过,外面的一条路,一道墙,一处屋宇,乃至集市上的一景一物看在她眼中都是陌生古怪的东西。她不认识路,夜又深了,路上行人稀少,她一面走,一面寻人问路,绕错了几条路,赶到沉山都府时,天已见亮。 沉山都府的府门紧闭,长洢没有上去敲门,她孑然站在府门前几丈远的地方,默默看着这座府邸。七进的深院高墙,青砖黛瓦,甚是煊赫威严。 此时天边朝霞初露,红光映照了半边天空,大门两侧高高悬挂的素色灯笼和白缟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在风中摇摇曳曳,越发显得寥落哀戚。 沉山王战死沙场,沉山府大丧,不知垣澈此时身在何处,是否得知他父亲的死讯…… 想到此处,长洢眉目间哀色浓重。她一直等在沉山都府门前。将到卯时,路上渐渐有了行人,她不想引人注目,躲到府门外的街角处。 沉山府一向卯时开始操练,沉山都府也是如此。卯时的更鼓一响,沉山都府的大门应时而开。 长洢卷舌,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声,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就听一阵马蹄声从沉山都府内传来。须臾,就见一匹通体乌黑,毛色油光发亮的骏马从府门口一跃而出,直奔到长洢跟前来。 长洢不禁唤道:“子衿……” 她贴着易容的人皮面具,是容洁的模样,子衿却能认出来她。长洢亲热地抚摸它脖颈间黑亮柔顺的鬃毛,子衿在她的抚摸下欢快地四蹄乱踏,鼻子凑到长洢的掌心里,打了个响鼻。 长洢抿唇一笑,拍拍它,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手握住缰绳,夹紧马腹,“驾!”一声,子衿即刻如箭一般飞驰出去。 此时,帝都渐离城的城墙上晨鼓大响,一声接着一声,以响彻天地的声响将这座城池唤醒。 长洢扬鞭策马,在人烟尚且稀少的街道上疾驰,在城门打开的同一刻,急速穿过城门往南而去。 离都距沉山万里。以灵力修习精思术者,可日行数千里。像垣澈那样灵力高深的,独身施精思术,往返沉山与离都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长洢身上的冰灵被垣澈封了,灵力低微,去沉山最快的方法就是骑马。 子衿日行千里,也要行走小半个月才能到沉山。她从宫里逃出来,一旦被发觉,必会有追兵来追。一路也不敢停歇,日夜奔波。 到第八日时,她脸上的易容面具已经支撑不住,她便摘了面具,换上一身灰褐色的箭袖男装,束了头发,又在额间勒一根两指宽的抹额,遮住了额间那道醒目的血红胎记。这样一装扮,不注意看和寻常外出的男子倒没有什么不同。她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却还是被人盯上了。 到汤山境内,长洢忽然发现一行粗壮的汉子尾随在后。长洢立时快马疾行,七拐八拐,终于甩掉那行人。 到了汤山城外,却见那七八个大汉正拦路等着她。他们都穿着乡野间的粗布短衫,腰间扎着葛麻做的腰带,腰带上别着寻常不过的砍柴刀,看着不像是专门追杀过来的杀手。 长洢心中稍安。 为首的大汉叉腰挡在路中间,道:“小兄弟,你这马好快的脚程,叫我们兄弟几个这一路追得好生辛苦。” 另一个道:“我就说这是一匹好马!卖到沉山去,少说也要几千两银子。大哥,我们发财了!” 后面的几个汉子往他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还用你说!瞎子也能看出来!” 长洢一路极力低调,但子衿确实太出众了。它身躯高长,四肢健硕,毛色油光发亮,脖颈修长有力,颈背部的鬃毛纤长浓密,奔跑起来时纤长的鬃毛迎风飘扬,就像挂着一段上好的锦缎,闪耀夺目。臀后三尺长的马尾,一摇一摆,犹如美人散发。 那七八个大汉望着子衿,两眼直冒金光。一齐朝长洢围过来。子衿驮着长洢,警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为首那个大汉道:“小兄弟,你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买你的马!你出个价!” 这是遇上马贩子了。 长洢孤身一人,不想生事。只道:“这马不卖。你们贩去沉山也卖不出去。” 那汉子笑了两声道:“哪有这样的事。在我高老三的手里就没有卖不出去的马。我好生与你商量,诚心要买你的马,你若不卖,我们自然也有不用钱解决的法子。” 那就是明抢了。 他们拔出腰间的砍柴刀,将长洢团团围住。长洢握紧缰绳,子衿驮着她在原地转了几转。 长洢面目不动,一手扶在腰间的锟铻剑上,冷声道:“冲!” 子衿立时扬踢往前冲,挡在前面的两个壮汉举着砍柴刀就往长洢身上砍,却见耀目的寒光一闪,“咔咔”两声,锟铻剑拦腰将他们手中的砍柴刀削成了两半。 反手回剑,剑刃贴着他们的头顶掠过去,头上的发髻也被削了下来,那两个汉子立时披头散发,险些被削了脑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抱头啊啊大叫。 长洢驱马突围出去,高老三骂了一声,却没有追上来。 跑出去一阵,长洢忽觉不对,正要勒马,身子一仰,她连同子衿,一人一马被一只黑色大网腾空吊了起来。 第18章 马贩(二) 这网是马贩子专门抓马用的,用料十分结实,长洢与子衿被兜在里面,站也站不住。子衿歪在网里,嘶鸣几声,长洢被它压住半个身子,一时竟起不来。 那群大汉哈哈大笑,跟了过来。 高老三道:“看你往哪跑!方才只要你的马,现在连你这人也别想跑了。将他给我往死了打一顿。” 方才被长洢削了发髻的那两个汉子,披头散发,手里提着棍子。 一个道:“他娘的,老子今早出门才让俺家婆姨给梳的新发型!叫这王八羔子一刀给砍了!” 另一个道:“他辟了老子砍了十几年人的砍刀,老子要辟了他!” 长洢不禁后悔,方才就不该手下留情,直接削了他们的脑袋。 眼看着那两个大汉到了网兜下,抡起棍子就要打。忽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就见滚滚烟尘中,一行人马朝这边奔了过来。 高老三伸长了脖子一看,道:“快把人拿下来,带走!” 那几个大汉七手八脚慌忙去解栓网兜的绳子,这个踩了那个的脚,那个撞了这个的头,各自都骂起了娘。 高老三叉腰在一旁大骂道:“他娘的,老子怎么带了你们这帮蠢货!快点!” 抽刀就要将网兜的绳子砍断,那行人马已经到了跟前,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容长脸儿,长得极白极净,头戴玉山金冠,身着织银锦袍,脚踩登云皮靴,身后跟着十来个护卫,护卫后跟着一大群无缰之马。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人。 高老三忙收了刀,陪着笑,让到路旁。 那年轻公子往吊在树上的网兜望了一眼,手搭在马鞍上,身子微向前倾,道:“又做起这马贼的勾当了?” 高老三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 那七八个大汉终于笨手笨脚将网兜放了下来,高老三忙掀开长洢身上的网兜道:“我们是来林间捕野马的,这小兄弟踩到了网里,兄弟几个正是来放人的。小兄弟,来汤山要小心啊!汤山到处都是捕马的兽网!幸好遇见我们就在附近,你要是踩了其他人的网,保不准要让你在这吊一天一夜。哈哈哈!” 那年轻公子道:“滚!” 高老三立时带着那几个汉子滚了。 那年轻公子这才转过头来打量长洢,就见长洢肤色白若天山之雪,气质洁如幽潭之莲,一双眼眸清冷冷仿佛寒水凝冰。她此时身着男装,打眼一看,正是个冰山美儿郎。 那年轻公子手指搭在太阳穴上,眼眸含笑,颇有兴趣道:“这位小兄弟,长得好生俊美。可有家室了?不如到我府上……” “王爷……” 他身旁的黑衣男子不悦地嘀咕一声,那黑衣男子的声音极小,长洢却一耳朵就听见,不禁举手扶额。 在汤山,能称作王爷且有如此排场的,自然只有汤山王义湍。是滁帝的堂叔。论辈分,长洢还得叫声爷爷。没想到,她这位爷爷竟这样年轻貌美。 长洢自幼去了沉山府,深居简出,从未与汤山王义湍有过来往,义湍也没见过她,自然是认不出来,但也不能久留,万一叫他识破,必定要将她抓了送回太安宫去。 正想着如何脱身,就听见她那位年轻貌美的爷爷小声与那黑衣男子道:“你不要生气。我不过白问一句。你看他骑的那匹马,南昭的良种宝马,除了南昭,只有沉山府能配的战马,这小子若不是南昭皇亲就是沉山府的要员。我只想借机拉拢一二,哪里就会去招惹了?” 他不知长洢耳力敏锐,已经将他的小话都听去了。说罢,就含笑向长洢扬声道:“小兄弟,如何?到我府上喝两杯?” 长洢含笑拱手道:“多谢义士美意,只是,在下有皇命在身,要往沉山府去,耽误不得。等公干交接完了,必来与尊驾把酒言欢。” 他既忌惮沉山府,长洢便顺水推舟。 义湍却道:“不过是一顿茶饭的功夫耽误不了多久,你到哪里也是要吃饭的,不如就到府上去。还是,小兄弟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他不肯放人,长洢也走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先入了汤山城再想法子脱身。她翻身上了马,义湍策马与她并驾齐驱,他身后的黑衣男子立时哼了一声。 长洢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黑衣男子眉眼细长,唇红齿白,长得很是娇美。他哼了一声,义湍便有些不自在,回头笑唤了他一声“月哥儿”,慢了几步,与他并肩走着。 不一会儿到了汤山城外,义湍叫人将他带回来的马群赶到城外的马场去,他策马跟上来,向长洢道:“小兄弟,你以前没来过汤山?” 长洢道:“路过一次。” 当年垣澈接她去沉山,没用精思术带她,而是备了数百人的车驾,以全副公主仪仗,从离都一路浩浩荡荡去了沉山。途中正经过汤山。 义湍道:“那正好,随我在城内逛逛。” 汤山城的繁华不下离都,人声鼎沸,商贸发达。长洢眼睛才复明,外面的很多东西都不认识,她独自在外,要尽快学会辨识景物,颜色和文字。从离都出来,一路见到什么东西都要多看两眼。 此时进了繁华的汤山城,也习惯地将街边的商铺扫了几眼。 但她往点心铺里看了一眼,义湍就凑上来道:“你喜欢这个?” 立时叫人去买点心。 她往银楼里扫了一眼,义湍又道:“你喜欢这个?” 立时要拉着她去银楼看金银首饰。 跟在他身后的月哥儿瞪了长洢一眼,气道:“王爷!” 义湍回头向他耳语道:“你难道没看出来,这小子长得有几分像我那才死了的侄儿媳妇?” 他声音虽低,长洢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那个才死了的侄儿媳妇说的不就是她的生母敬善皇后?他竟然已经有所怀疑了。不能再等了,得想法子赶紧脱身。 她快马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街边叫嚷:“这个是绯红,这个是茜红,这个是嫩红,这位姐姐,你适合这个绛紫的,我这个胭脂能抹脸也能涂唇……” 长洢闻声看过去,就见是家胭脂铺子,门口一群环肥燕瘦挤在一个男子面前买胭脂,那男子中等个子,长得圆润又白嫩,站在一众女子间活像一个才出了蒸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长洢骑马过来,他一抬头也看见了长洢,怔愣一瞬,开口道:“三……” 长洢听他声音再看他这个白面馒头的身形,已经断定出他是谁,不等他叫出声立时向他瞪了一眼。 金戈潘也忙改口道:“三哥哥,你怎么在这?” 说着迎了上来,义湍也从长洢身后跟了过来,金戈潘见了忙拱手作揖道:“太爷爷,您老人家怎么也在这?” 义湍在马背上一俯身,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道:“汤山是你太爷爷的地盘,我不在这儿我到哪里去?你小子又做这胭脂水粉的事了?不怕你娘打断你的腿!” 金戈潘讨好道:“太爷爷你不说,我娘也不会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放着好好的金戈府不待,大老远跑您老人家这里来。” 义湍看了一眼长洢道:“你与这小兄弟认识?” 金戈潘道:“认识认识。她……他……” 长洢道:“少公子与我一起打过猎……” 说着向金戈潘使眼色,金戈潘道:“对对对,我们一起打过猎,我这位哥哥的箭法十分了得。” 义湍“哦”一声,道:“那正好,你们一起到我府上去喝一杯,下午我们一同去林间打猎。” 长洢无声向金戈潘比口型道:“不。” 金戈潘立时道:“不去了不去了,我与三哥哥还有要事要去办。太爷爷,我们下次再到你府上喝酒。” 义湍还要留人,长洢故意勾了月哥儿一眼,而后不清不楚地盯着义湍看。月哥儿立时不悦道:“下次就下次,王爷何必强求?” 又压低声音道:“王爷要舍不得这美儿郎,我走!” 当即就策马走了,义湍喊了他一声,向长洢道:“也罢。来日再聚。不过,你这匹马,想要从汤山过去,怕是也不容易。” 说着,拍马去追月哥儿了。 金戈潘这才拉住长洢道:“三姨,你眼睛当真好了!我先头听了传言还不相信!你怎么来这儿了?你一个人来的?” 长洢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我先走了,你就当没看见我。” 说着策马就走,没走多远,上来一群马贩子,争相要来买子衿。长洢不卖,他们就尾随在后。竟与高老三那行人一样,意图抢马。 长洢无法,又回去找金戈潘,将子衿托给金戈潘送去沉山府,她换了一匹普通的马继续赶路。 第19章 战场(一) 在汤山还是车水马龙,繁华热闹,一点也看不出洛水战败过后的颓唐败落。然而,一入沉山境内,沙场上马革裹尸的气息便迎面而来。 滁帝御驾被俘后,沉山南部包括沉德、沉武、沉江在内的近十座城池悉数陷入战火之中,沉德、沉武两座边关重镇已经被南昭占去。 长洢一入沉山地界就遇见沉山府的将士在征收战马,沉山府战事不利,如今正是缺少战马之时,难怪汤山到处都是往沉山卖马的马贩子。长洢的马也被征收,只能徒步往南走。 快到沉江时,南昭皇长子南昭烬忽然派兵突袭沉江,城西左一营的将士奋力搏杀三个日夜,终于挡住南昭烬的攻势,保住了这座军事重镇。但死伤惨重,城墙将近塌了一半,长洢入了城,走在城内破败的街道上,一眼所见就是黑烟滚滚,尸横遍地。 没走多远,她脚上的鞋履已经沾满血迹。城内的房屋也大半被毁,到处断壁残垣,百姓早迁移出城,城内只剩沉山府的将士,他们一面在遍地的尸身间救治还有活气的伤兵,一面拿着白色的尸布为战死的同袍包裹尸身。 活的没有死的多。 长洢越向城内走,就见白布包裹的尸身越多。走到城中时,她被两个兵卒拦了下来。沉江才打过仗,战火未息,他们不许沉江后方的百姓到沉江来。长洢拿出了沉山府的玉牌,他们一看到玉牌,立时抱拳向长洢行礼。 长洢道:“沉江如今是谁在镇守?” 那两个兵卒道:“左将军沉山治。” 长洢立时往驻扎的营地去。经过一夜的厮杀,退回营地的将士基本都负了伤,营地里四处可见伤兵残兵,随处可闻疼痛呻吟之声。 长洢进了营地,迎面就见一个身形极高伟的男子从前面一个营帐出来,身上的黑甲被砍得裂开了,头上的铜盔才卸下来,头发有些凌乱,额头上血流不止,却只是胡乱用纱布裹了,他站在营帐前,有条不紊地指挥军医往各个营帐去救治伤员。 正是沉山治。 他是垣澈的堂弟,沉山府年轻的一辈里,除了垣澈,就是他最年长。他也是看着长洢长大的,一直将长洢当作亲妹妹一样疼。 长洢听着他的声音,唤道:“兄长。” 沉山治猛地转身过来,他常年在军营中操练,两道浓眉染了沙场的刀剑风霜,一双星目饱含军武之人的热血赤诚,此时看到长洢,又惊又喜,随即双目通红,几步上前来,向长洢一抱拳,单膝跪倒:“殿下……” 长洢忙上前扶住他,铁骨铮铮的将军在沙场上受伤流血都不曾流过一滴泪,此时却忍不住热泪道:“沉山府没有保住殿下……沉山三十三营,将士身未战死,却叫殿下受辱和亲……” 长洢一路行来见到战场上的惨状,心中沉痛,又听到沉山治如此说,只觉一股酸楚堵在心口上。 忽听见身后的营帐内有兵卒哭道:“大公子……大公子……” 长洢听到“大公子”只当是有人在唤垣澈,往营帐内一看,顿时面色惨白,她疾步奔入营帐内,营帐中央躺着一个人,被一块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住,看不见面容,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 长洢身形一晃,几乎站不住。 沉山治忙道:“殿下莫要误会,他不是大哥……” 长洢道:“他是……” 她声音都在发抖。 沉山治道:“他是漾土家的大公子,漾土淙。昨日与南昭烬的叛军厮杀时战死了……” 长洢仿佛脱了力,软坐在地上,半晌才将方才的心绪平复下来道:“左相知道此事么?” 沉山治道:“我昨日得知他死讯时就命人传信通报给涅川府和漾土府,到今日,左相大人和漾土老先生都应当知道淙公子战死的消息了。淙公子前几日还说,他与左相大人定下婚约已经有许多年,等这一场仗打完,他无论如何也要到离都去与左相大人完婚,却没想到他……” 他哽咽难言,捂了一把脸道:“南昭与洛水一向纷争不断,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不知道打了多少场,从没有这样惨烈过。王爷战死,二舅舅漾土涌上个月也战死,漾土府除淙公子还有几位旁支公子也一并战死,我们府中少将军死了二十五位,上将军死了十八位,三十三营死伤众多,城南左一营和城西中营全军覆没,这两处营地几乎都是沉山府的子弟……” 长洢道:“沉山三十三营,数百万雄师,即便南昭烬引八十万骑兵强攻,何至于被打到如此地步?” 沉山治道:“南昭烬最先引兵来攻时,王爷和大哥先后赶来边关已经扼制住他的攻势,将他逼退到沉山边境,眼看南昭烬就要兵败回去,陛下却在此时御驾亲征。自从陛下到了边关,军中诸事王爷与大哥半点做不得主,全由陛下裁夺。” “陛下轻敌,一心要攻入南昭将南昭山打下来,中了南昭烬的埋伏,御驾在南昭山下被困,王爷率城西中营前去救驾,救驾途中遭遇南昭烬前后包抄,没能突围出来……我接到军报,即刻引兵去增援,到南昭山下时,城西中营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王爷躺在乱尸中,半边身子都烧没了……” 他说到此处再难说下去,偏开头不住揩泪。长洢面色苍白凝重,双手在袖中颤颤捏成拳。 沉山治道:“那时御驾已经被南昭烬挟持,大哥也是听闻消息领了城南左一营去救驾,我晚他一步到,赶到那里时左一营死伤惨重,我先先后后也打过不少仗,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南昭不过数百人,竟杀伐了一营的将士……” 长洢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他道:“是寒焰术。殿下,是寒焰术。” 长洢浑身猛地一颤,寒焰术! 当年,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就是死于寒焰术,那充满死亡与诅咒的斋宫,一年一年,在她身旁死去的宫女都是死于寒焰术。 那些在黑暗中的记忆忽然窜到她脑子里,长洢只觉眼前弥漫起了一层猩红的血雾。讷讷道:“寒焰术……寒焰术不是消失了么?” 第20章 战场(二) 洛水属于央泽水族,以水灵为正统,沉山、涅川和沧禹这三大氏自不用说,水族嫡族正统,天生就有水灵在身,以水灵灵脉续千岁之寿。精修水灵者,擅纵水术,可所向披靡。 堪木、漾土、金戈,将凉,这些并非纯正水族的小氏族归附洛水后也统统修习水灵。不过,长洢除外,她虽是洛水皇族,却是个怪胎,灵根上生来就是冰灵。 沉山府的将士来自各个氏族,精修水灵。寒焰术却仿佛专克水灵,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水灵压制得无影无踪。 沉山治道:“南昭的兵卒全都精通寒焰术。我亲眼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略略施动寒焰术就将御驾四围的精兵打倒,将御驾掳了去。大哥紧跟其后,大哥的修为何等了得,但在那人手下竟讨不到半点便宜。我正要过去帮他,还未靠近,就被他们二人相互击打的灵力震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御驾已经被俘去南昭,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派人四处查找打探,竟找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长洢听到此,立时起身往营帐外去。 沉山治忙跟上几步拦住她道:“殿下要往哪里去?” 长洢道:“陛下御驾在垣澈眼前被俘,依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手。到如今找不到他的踪迹,多半是他自己隐藏了踪迹随在御驾附近,打算在去往南昭的途中伺机救驾。我要去南昭找他。” 他道:“殿下,你不能去……” 正说着,一个副将快步进来禀道:“将军,沧禹氏的大公子往这里来了。” 沉山治忙拉住长洢,将她藏到营帐主座的座屏后面,叮嘱道:“殿下在此处藏好,千万不要出声,我去应付了他就来。” 他匆匆出去,不一会就有一行人进来,沧禹氏的大公子沧禹沐走在众人之前,长洢从屏风的缝隙往外看,就见是一个瘦长的年轻公子,身披银甲,足蹬皮靴,两弯秀眉,一双美目,眼角旁长了一颗泪痣,打眼一看似是和善的模样。 他走到漾土淙的遗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道:“淙公子是左相大人的未婚夫婿,突遭罹难,左相大人知道后必然伤心,少不得要祭奠亡夫。依我看,还是先将淙公子的遗体送回漾土府去。” 沉山治点头称是。 沧禹沐又问了营中一些事,沉山治也都一一回答了。沧禹沐便招了人来,将漾土淙的遗体抬着一同走了。沉山治将他送到营帐外,见他走远了才回到营帐内。 长洢从座屏后出来,凝眉问道:“沧禹氏的大公子,为何此时出现在沉江?” 沉山治道:“殿下还不知道,沉山府经此一战,元气大伤,能领兵带将的叔伯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太后就以此为借口,将沧禹氏的人派到沉山来了。现在营中至少有一半的少将军和上将军是沧禹氏和金戈氏的人。沧禹沐是前几日来的,说是辅佐我镇守沉江,但他封了上将军,位份在我之上,说是辅佐,实则是牵制我……” 他不由叹息一声,接着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留在军营中,若让他们发现军营中有女子,恐怕很快就会知道你的身份。你既从宫中逃了出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这就派人送你走。洛水如今危难,殿下不如先往渭水去避一避,等有了大哥的消息,我立时告知你。” 长洢道:“我要去南昭。你也无需派人送我。过了今日,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沉山治不赞同道:“殿下……” 长洢道:“我抗旨逃婚,如今是戴罪之身,和我关联上必然会受到牵连,我一路过来尽量避开沉山府,就是不想你们为我所累。兄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沉山府如今的境况。” 沉山治面色黯然,默然不言。 长洢出了营帐,又回身道:“还有一事我没想明白,既然洛水已经与南昭议和,为何南昭烬还要在此时强攻沉江?” 沉山治道:“南昭烬造了他老子的反。此次起兵全是南昭烬的主意,听闻是南昭天子病重,南昭烬欲借机夺兵权才出兵攻打洛水。陛下被俘向南昭求和,自然是向天子熇帝求和。熇帝同意议和,才定下了和亲。南昭烬就拥兵造了反,此时南昭烬占据楼烦,自立为王,楼烦不过弹丸之地,将来熇帝一旦出兵讨伐他,他连退路也没有。沉德与沉武又被熇帝派兵占住,他忙了一场却两手空空,自然想要攻下沉江。一旦攻下了沉江,整个沉山不保,半个洛水也将是他的了。” 他说到洛水如今的局势,眉间满是担忧,抬眼看长洢,不禁忧虑道:“殿下要往南昭去,可知道有多凶险?过了沉江,就是沉德、沉武。沉德和沉武如今已经是南昭的领地了,沉江时不时又要打仗,你一路过去,难保齐全。” 长洢垂眸道:“我心意已定。兄长,你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性子,我想定了的事情,就是十匹马来拉也拉不回头。” 沉山治也知多说无益,便趁着夜色浓重将长洢送出了营地。 长洢日夜兼行,第三日凌晨赶到沉德城下。 天色尚早,沉德城门还未开。洛水各城的城外都设有长亭,供赶早入城或晚间入不得城的人歇脚。 此时,已经有赶早入城的人在长亭内休息。长洢走入长亭时,就见三个人围坐在篝火旁说闲话。长洢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那三人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见长洢一个人坐在风口上,便朝她招手道:“小哥儿,往这里坐坐,暖和一些。” 他拍拍篝火旁的位置,另外两个也热情邀请她过去。长洢便坐过去,听他们闲聊几句,知道他们三个都是洛水的子民,那个年老的是漾土氏的,另一个中年人是金戈氏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是堪木氏的。 他们询问长洢是哪一族哪一氏的,长洢随口道:“沧禹氏。” 他们三个相互看一眼,倒不敢多问什么了。 几个人静默一阵,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耐不住寂寞道:“唉,你们两个既是从离都来的,可听说过一件天大的奇事?” 第21章 南昭二公子(一) 老伯和中年人都问道:“什么奇事?” “就是那位奉养在沉山府的三公主,听说她从小四肢残废,眼睛也是盲的,在沉山府这些年竟将四肢都养好了,这也罢了,几个月前她回宫去,不知为何失足掉进了华池里,昏睡了三个月不醒,众人都说必死无疑了,谁知不但没死,一觉睡醒来,你们猜怎么着?两只盲眼竟然都好了!雪亮亮的一双眼睛盲了许多年,说能看见就能看见了,你们说奇不奇?” 那小伙子说起奇闻异事,唾沫横飞,神采奕奕,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当事人长洢坐在他身旁,不由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另一边坐的是那位老伯,他拈须道:“你说的是这事?我早已听闻了,这倒确是一桩奇事,可见这位公主殿下是个有福气的。哦,我还听说,此番议和就是让她与南昭和亲,已经定下了,将她嫁与南昭皇七子做正妃。依小老儿看,虽是忍辱嫁到异族去,倒未必是件坏事。南昭这位七皇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年轻时往南昭游历过,在南昭的都城炎阳结识了一位友人,他是在皇城炎阳宫中侍奉的,据他所言,这位七皇子当真是天赐之子,将来必有大作为的。” “这怎么说?怎么叫作天赐之子?” 小伙子正想听故事解闷,一听到这话里有文章,迫不及待催促老伯快说。 老伯将随身带的酒囊拿出来,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传闻这位七皇子一从娘胎里出来浑身乌紫,没有一口活气,竟是个死胎。宫里都忙着收敛尸身了,他竟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哭得不得了啊!他上头有六个哥哥,六个哥哥加一起也比不得他一个得熇帝宠爱。南昭人都知道,他们陛下有七个儿子,其他六个儿子出生时熇帝都不曾去看过一眼,却偏偏独爱这个幼子,将他宠得简直是无法无天。” “说来也在情理之中,我那位友人在宫中侍奉时就有幸见过七皇子一次,那时七皇子还是个小娃娃,长得粉嫩嫩一团,玉雪可爱,一笑起来能叫人心都跟着化了。一眼见了,都忍不住喜爱。不光是熇帝宠爱,连宫中的老太后也如珠如宝地宠着。你们恐怕不知道,这位老太后出自南昭第一大族旬氏,乃是皇长子南昭烬嫡亲的祖母,谁承想,嫡出的亲孙子不疼,倒把个旁路来的当心肝儿肉疼。可见这位七皇子自小就是不凡的。” “也因为宠爱荣盛,他在炎阳宫无人敢去招惹,随着年岁渐长,他在宫中更是横行霸道,顽劣异常,每日将炎阳宫闹得鸡飞狗跳。熇帝若管教他几句,他将眼泪一掉,不仅旬氏太后要为他发威发怒打人骂人,熇帝也变着法子百般哄他高兴。后来没几年,旬氏太后死了,他生母文成皇后也死了,他从此才安分了些。” “往后听说他被熇帝送去了缥缈山,拜在尊天盟大宗伯兮修子门下,自此就没人再见到过他,至今也不知什么形容模样了。只知道他年满一甲子时就排入东洲四公子榜,名位仅在沉山大公子之下,是四位公子中年纪最幼的。如此就十分了得了。你们想啊,他一重皇子身份,有熇帝的宠爱,将来保不定就登上南昭帝位。又在尊天盟有一重身份,是大宗伯的徒弟,说不得将来尊天盟的宗主之位也是他的。无论哪一个,都是至极的尊荣。我们三公主若是嫁了他,也不委屈的,倒比将来嫁入公府王府的强许多。” 长洢听到此处,心中甚是不快,开口道:“老伯,听你如此说,南昭灼既然极得熇帝宠爱,为何此次议和是他出来和亲?所谓和亲,不过是一场联姻罢了,将来若两国翻脸,保不齐夫妻反目。若真是爱子心切,熇帝如何会拿他最宠爱的儿子来作这等政治游戏?” “这……” 老伯也没想到这一点,一时也不知如何解说。 那年轻的小伙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热忱道:“还能为何?当然是南昭灼早看上了我们三公主,心中思慕许久,有此等机会肯定要开口求君父成全了。他贵为皇子,又得盛宠,若是不喜欢我们三公主,或是不愿意和亲,他不点头,谁能逼他不成?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喜欢,自己想要娶三公主为妻。他爹最宠爱他,他要什么,自然会应承他。你说对?” 他问长洢,长洢倒被他问得一愣。她根本不认识南昭灼,两国和亲之前,她与南昭灼也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小伙子自信道:“你们别不信,现有对证,现如今这沉德、沉武两城是皇长子南昭烬打下来的,熇帝一声令下,南昭烬就被逼去了楼烦,沉德、沉武两城尽归七皇子南昭灼所有。可不就是当爹的偏爱小儿子嘛!平心而论,这也难怪南昭烬要造反了。要是我,我也造我老子的反!” 那个一直未开口的中年人,若有所思道:“南昭人人皆知熇帝最偏爱小儿子南昭灼,这倒是毋庸置疑的,如今沉德、沉武两城正是南昭灼坐镇。但若说他为何要参与此次和亲,我倒不认为是儿女情长。今上膝下有四位公主,除去大公主已嫁去金戈府,其他三位公主都未下降。四公主不满一甲子,未到婚龄,二公主却是与南昭灼年岁相当的。为何却是三公主和亲?依我所见,三公主不比旁人,她身后有沉山与涅川两大氏族,南昭灼是幼子,自古长幼有序,将来他想要以幼欺长,登上南昭帝位,单凭君父的宠爱是不够的,必要借助外力。沉山府如今虽式微,但到底是数万年手握军权的大氏族,涅川氏就更不必说了,左相大人一句话,半个洛水都听她的。若娶了三公主,南昭未来的帝位就算是南昭灼的囊中之物了。” “嘿!看你长得文绉绉又穿得文绉绉,怕是在官场上混过的,所以看什么都是争权夺势。人家一番情谊,倒被你说的唯利是图了。” 年轻的小伙子还沉浸在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的幻想中,听中年人如此这般权衡利弊,十分不服气,因见长洢与他年纪相仿,心思必然也相同,便拉长洢帮他说话道:“小兄弟,你说呢?” 第22章 南昭二公子(二) 长洢向来不喜话多聒噪之人,无心与他多言,敷衍道:“我觉得还是这位大哥说的有道理些。” 她目光示向那位中年人。 小伙子见状,立时跳起来道:“人家就想要娶个媳妇而已,怎么了!喜欢就娶,不喜欢就不娶喽!娶个媳妇还要想那么多,不累么?” 那中年人还欲开口,小伙子大手一挥,抢先道:“不许再说!不许再说南昭灼的阴谋论,他是我敬佩的人,不许你们说他不好!” 那中年人冷笑道:“如今南昭攻打洛水,谈起南昭,国人多少有些敌意,你倒敬佩起南昭灼了?你怕不是南昭来的细作!” “放屁!你才是南昭的细作!”小伙子恼火道,“老子就是钦佩他!他不单是南昭的皇子,还是东洲的二公子,东洲四公子,无国别之分,我如何不能敬佩他?他才满一甲子时就入了四公子榜,是四位公子中最年轻有为的,一手炽夜剑,一手浮生笔,何等恣意潇洒!如此之人,当是我们年轻一辈的楷模。” 老伯见他二人要争吵起来,忙过来劝和道:“罢了,罢了,何必为这一点子事吵起来。那些都是皇子公主帝王老爷家的事,说到底与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没有多少相干。都是一路上的人,彼此还要有个照应,为这些不着边的事伤了和气也不值当。” 那小伙子仍为自己的偶像争辩道:“两国联姻说到底也是为了两国百姓,都是为了我们怎么不与我们相干?我也不是想说联姻的事,我就是不许人污蔑二公子。旁的不说,单就眼前之事,我就是服他。” 老伯忙问道:“是什么事?” 小伙子道:“眼下沉德、沉武被南昭占去,沉德、沉武的平民百姓少不得要受南昭人欺辱。南昭烬才打下沉德、沉武时,放任南昭兵卒在城内烧杀抢掠,奸女,两座城池乱的不成样子,城里的百姓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 “直到南昭灼来了沉德,他下了死命令不许兵卒扰民,前几日一行南昭兵卒在沉德打杀了一户人家,禽兽一样强辱了人家三个女儿就扬长而去。好好的女孩儿家遭受了这样的事,谁受得住?那三个女孩子一齐在家上吊自尽,她们父母看见三个女儿的尸体挂在房梁上,做娘的当场就疯了,做爹的给女儿收敛了尸身,拿着刀去找那些禽兽报仇,他一个哪里能打过那许多南昭兵将?当场就被打杀成了一摊肉泥。这事沉德城里闹的沸沸扬扬,第二日就传到了南昭灼耳朵里,他当即下令将行凶的南昭兵卒斩首示众。从此,再没有南昭人敢羞辱打杀沉德和沉武的百姓。你们若不信,稍等天亮了,到城墙跟前看去,那些人的尸体还挂在城墙上呢!” 他停了片刻,红了眼圈道:“昔年,洛水与渭水打仗,渭水大军侵入沧禹府,所过之处也是烧杀抢掠,不留一个活口。那年我与父亲往沧禹府探亲,眼见家人被杀,连夜奔逃才逃出一条性命。渭水与洛水同宗同族,同族之间尚下此等狠手,南昭灼一个异族人却爱民如子,就凭这一点,老子就很服他!将来若有幸能见他一面,老子给他磕头!还有此番和亲,虽是让洛水受辱,但开了异族通婚的头,有什么不好。什么水族火族,都是人,只要两情相悦就在一起,为何非要论族脉?就因为此,不知道拆散了多少有情人。” 到底是年轻人,他越说越激愤。 那中年人却阴测测笑道:“呵呵,年轻人你看的太肤浅了。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什么爱民如子?不过就是收买人心之举,随便杀几个兵卒,轻而易举就得了两城百姓的拥戴。南昭烬攻的是城,他攻的是人心。你看,你不正是因为此事已经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等到时三公主嫁了他,八成也会因此对他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却没有想一想,若不是他南昭铁骑强占了沉德与沉武,我洛水百姓何至于遭受欺凌?罪魁祸首就是他南昭,却还要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什么东洲二公子,我呸!” “你……” 小伙子气得头顶冒火,一把扯住中年人的衣衫,挥拳就要来打。 老伯忙从中阻挡,好言劝说。此时天色将亮,长亭内外已经聚了许多等待入城的百姓,见这边将要打起来,都围过来看热闹。 长洢见人多眼杂,生怕暴露了,默然移步走开。不一会儿,天边朝霞初露,沉德城上更鼓大响,城门缓缓打开。长洢混在人群中,朝着城门走去。到城门外,果然见十来具南昭兵卒的尸身一字排开,挂在城墙上。 入城的百姓们抬头见了,纷纷指指点点,有人询问,有人解说这些尸身从何而来。长洢侧耳一听,与那小伙子说得相差无几。 入城的人群中大多是举家带口的一家子,都是打仗时逃出去的,但祖祖辈辈的产业都在此,如今听说城内能安身,都赶忙回来。听身旁人说起这些尸身的来历,都不住点头,放下心入城去了。 长洢走到城门入口,已经有许多百姓在门口排队,城门两侧身着南昭服饰的兵卒要求他们一一出示通关文书。没有文书的另成一队,有兵卒带领他们到城门旁的房舍内查验族脉,表明身份就可以开示一张通关文书出来。 长洢没有通关文书,她身上的冰灵一直是她的心病,不能让人查验出来,她入不得城,站在城门口往城内观望一阵,见沉德城内,房舍完好,街市上车水马龙,确是一番安宁热闹的景象。便转身,往背离城门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又遇见先前那位小伙子,他见长洢要走,忙追上来道:“小兄弟,你往哪里去?不入城么?你没有通关文书?去开示一张就好了。我听说南昭灼就在城内刺史府中安住,我正要去求见,二公子是极难见到的,至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倘若有幸一见,将来也能拿出来跟人吹牛去……” “不必了。” 长洢不与他多言,说完这一句,脚步匆匆往城外的荒野密林里走去。 第23章 未婚夫(一) 长洢走不得城内,只能从城外绕过去。 荒野密林不比官道,偏僻且荒芜,此时太阳初升,林中雾气浓,露水重,长洢一面推开挡路的草木一面往前跋涉,鞋履衣袍很快就被露水浸湿,发髻与面孔上也凝结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高照,雾气渐渐散去,眼前是一片交让树林。长洢眼睛才复明,在此之前没有见过交让树,只在沉山府学书时中听闻过。 这交让树与旁的树不同,两树同根而生,一年左荣右枯,一年左枯右荣,如此反复,交替而生。长洢走进林子,就见每树长出两枝,在北面的一枝全部枯掉,在南面的一枝却是欣欣向荣。便认定是交让树。 交让树树干笔直粗壮,树冠华茂如伞,正好可以遮蔽逐渐炙热起来的日光。长洢在其间穿行,走到一处地势开阔林木稀疏的地方时,她忽然停住脚,将耳朵侧向一边,闭目凝神细听。 林子中有异样的声响从她前方急速传来,十丈,五丈,十步,五步…… 她眸光一闪,右手从腰间迅疾一抽,反手握剑,将锟铻剑自身前向上一提,锟铻雪亮的剑刃格挡在前,同一瞬,一道银光闪目的弯刀直击在锟铻剑上。 发出弯刀的人修为不低,两刃相接,震得长洢手心一麻,禁不住向后退开一步。而后就见数道黑色的人影从林间飞掠过来,长洢面不改色,只暗自咬牙,她灵力被封,即便有锟铻剑在手也不可能以少胜多,打是打不过的,只能跑。 她身影如风,在林间快速穿梭。 但追逐她的杀手以灵力催动精思术,速度更快,没一会就追上来,两个领头的相互对视一眼,身形一闪已握剑在前,挡住了长洢的去路。 前后夹击,长洢停在中间,嘘嘘喘息。 高个子的杀手头领道:“三公主,我们主上说了,原是要你和亲,为家国大计才饶你不死,如今你既不愿去和亲,就别怪她不顾姐妹情谊,必得取了你的性命才算完事。” 他身旁矮个子的头领狠瞪了他一眼道:“蠢货!你这么说,不正暴露了我们?” 高个子的那个立即掩嘴,长洢深喘了几口气,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欲笑不笑道:“尊驾不报家门,我也知道贵上是谁,何须遮遮掩掩。” 她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不禁担忧,宛潼派出的杀手既然已经追杀到了这里,回酒他们恐怕早已经暴露了,不知道太后会如何处置。 此时已经没有退路可言,面对十数名修为高深的杀手,她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但若能动用她身体里的冰灵,纵出玄冰术,倒是有极大的胜算。只是她身上的冰灵一旦暴露出来,要么她死,要么将这些杀手全杀了灭口…… 想到此处,她面若冰霜,眸光森冷,一面死死盯着那些杀手,一面将手心慢慢移向锟铻剑的剑刃。她灵脉被垣澈封住,只能靠引血施出冰灵。 那些杀手见她手在动,也纷纷拔出长剑,成包围之势向长洢步步紧逼过来。长洢的手心眼看就要握住剑刃,划出血来,忽然一阵劲风从她头顶掠过,她不禁往劲风移动的方向望去,众杀手的目光也随之望过去。 只见是一柄带鞘长剑从天而降,比直地插在距他们十步之远的地面上。这一柄剑长三尺三寸,剑鞘通体漆黑,自下而上反复勾缠錾刻着血红的火焰纹。 “这……这是……炽夜?” 那个矮个子的头领顿悟道。 就在他说话时,炽夜剑旁已经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众人眼错不见,不知他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仿佛鬼魅一般凭空出现。足见这人的精思幻影之术何等了得。 众杀手相互对视,以目光向彼此询问此人的身份。但他逆光而站,背对众人,没有回头让人看见他面容的意思。 长洢看不见这人的脸,只见他头戴簪缨紫金冠,一头泼墨长发,上半束在金冠内,下半披散在肩背上,红缨自金冠两侧垂下来混在散发间,无风自动。一身红色锦衣,外罩一件黑色鲛纱薄氅,孑然立在炽夜剑旁,红衣招摇似火,黑纱翩然如烟。 南昭火族,尚红尚黑。 长洢心头一跳,杀手中不知是谁忽然颤颤发声道:“二公子……是二公子啊!” 此语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这位二公子,当然不是某一府或某一族的二公子,而是东盛神洲四公子榜上的二公子,长洢才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南昭皇七子,南昭灼。 他开口缓缓道:“此处,是我南昭地界。此人,是我南昭灼的未婚妻。在我南昭的地界上,杀我南昭灼的未婚妻……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声音沉沉,略显粗哑,语气几乎是平缓的,却将一众杀手吓得不轻,剑在他们手中乱颤,两腿也止不住打着颤往后退。 他仍没有回头,以背对着众人,只是缓缓抬手,握住身旁的炽夜剑。 众杀手立时退也不敢退了,忙跪下来求饶道:“二公子!二公子!是我等无知,冒犯了尊驾,往后再不敢对三公主有半分不敬。求二公子饶恕……” 他道:“饶恕好说,只是你们奉命而来,若让你们空手而归,倒显得我待客不周了。贵上恐怕也是不愿的。” 话音未落,炽夜剑已出鞘,剑身不似寻常铁剑是冰冷的寒刃,而是炽红炙热,犹如炉中火碳,剑一出鞘,闪出长长的虹光,炫目不能直视。剑光可昼黑夜,因名炽夜。 长洢也被这剑光闪得眼前一晃,在这须臾之间,就听见众杀手的惨叫声连连响起,等剑光消失,长洢定睛一看,十数名杀手仿佛在一瞬间被挑断手脚筋脉,躺在地上不住打滚。她再往方才的地方看,南昭灼仍长身立在炽夜剑旁,背对大地苍生,仿佛从没有动过,只有身上衣裳翻动,红衣招摇似火,黑纱翩然如烟…… 长洢上前道:“多谢。” 除了在宫中的跪拜大礼,长洢从未正经学过礼仪,她长在沉山府,位份最高,无人需要她屈膝行礼,顶多是混在军营中时跟垣澈学了男子间的作揖礼和抱拳礼。此时,她竟无师自通,微屈双膝向南昭灼福了一礼道谢。 第24章 未婚夫(二) 长洢是洛水公主,南昭灼是南昭皇子,两人同属皇族,位份相当,寻常见礼应是平礼。长洢向他行礼,南昭灼按理应回她一个平揖礼。 然而,南昭灼并未回礼,也没有回身。 长洢心道:好无礼的人。 南昭灼仍是背对着她道:“三公主,我奉劝一句,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了。你孤身一人,便是到了南昭又能如何?” 长洢眸光一冷,淡淡道:“这是我的事,自与阁下不相干。” 他忽然笑了一声道:“你我虽有婚约,但婚期未定。没想到你已经急着要往南昭来……” 长洢立时道:“你住口!” 这桩婚事并非长洢所愿,一听他似是调笑的言语,不由怒从心头起,迈步欲绕到他面前去,但她稍一靠近,南昭灼的身影一晃,快得几乎能看到虚影,眨眼间人已离开长洢数丈之远。 他云淡风轻道:“既然如此,保重。” 话音方落,闪身就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长洢连南昭灼的脸都不曾看到,对方却已经将她的踪迹查得一清二楚,甚至她女扮男装走在荒野密林中,他也能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长洢想到此处,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往后的路,草木惊心。 一有风吹草动,长洢就疑心有人在跟踪她,监视她,或是来追杀她。她却不愿回头,一路咬牙向前,快到南昭山下时,又是一片交让树林。林木密集,底下灌木丛生,几乎看不到有人涉足过的痕迹,无路可走。 长洢只能一面用锟铻剑斩开挡路的灌木,一面艰难前行。才走到林子深处,忽然听见一个凄惨的声音高亢而绵长地喊道:“救——命——啊——” 一声歇下,过了片刻,又是一声:“救——命——啊——” 其声之惨烈,仿佛正被人拿着刀子挖心戳肺。 长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你如今自身难保,不要多管闲事! 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睁开眼就往背离声源的方向疾走,也不顾荆棘挡路,越走越快,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她走得越快,那个求救的声音叫唤得越急,一声催着一声,直往她耳朵里灌。简直叫她无处可逃。 “该死的!” 她咒骂了一声,终于还是转回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她跑了一段,求救的声音却停下了,她没看见求救的人在哪里,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走,一面四处探看,一面往前走,忽然又听到那声音喊道:“救命啊——” 与先前的惨烈不同,这一声懒懒的。而且,是从她头顶上传来的。 长洢一抬头,就见一抹鲜艳欲滴的青色,再仔细一看,是男子衣裳的下摆,从一截横生的树枝上长长地垂下来,犹如一方旗帜,晃悠悠地在风中飘过来荡过去,飘过来荡过去…… 长洢的目光顺着那段青衫往上看去,只见那截横生的树枝上躺着一个男子,他双臂叠在脑后枕着,大腿翘着二腿,嘴里闲闲叼着半截狗尾巴草,姿态十分慵懒闲适。 实在看不出来,他哪条命需要救。 却见他躺在树上,仰面朝天,用高亢而绵长的声音大喊:“救——命——啊——真是无聊死了……” 长洢顿时想将他从树上拽下来打一顿,但她站在树下,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几何时,她就这样站在一棵树下,抬头仰望着坐在树上的人…… 就在她晃神的时候,躺在树上的男子坐了起来,他腰窄腿长,坐在树枝上,长腿下垂,慢慢伸动窄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转脸正面朝向长洢。 就见此人嵚崎历落,双眸黯黯明黑,宛如玉雕的面庞有着说不尽的美好,但棱角分明,眉尾微挑,透出一种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凌傲。他垂眼往下,看到长洢,忽地一笑,眼角眉梢又从那份凌傲中荡悠悠地堆出一股子市井痞气来。 他丢了嘴里的狗尾巴草,扬声道:“哟!哪里来的小郎君!本公子正无聊得紧,上来陪本公子耍耍!” 长洢不由暗骂自己:蠢货! 转身就逃。 她脚下荆棘遍地,藤蔓缠绕,仓皇之下被一根藤蔓绊住,眼看就要摔到满地荆棘上去,戳个千疮百孔。一根藤蔓忽然缠在了她腰上,一拉一拽,将她凌空拽起,正拽回到那棵树前,与岿然坐在树枝上的那位,脸朝着脸,眼对着眼。 “我说,你跑什么?”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这张俊美迷人的脸,是会吃人的样子么?” 长洢也算是满了一甲子的人了,长到如今,还从没有遇到过如此自恋的人。虽然他确实长得很好看,长洢也承认,这是她复明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 长洢道:“放我下来。” 她被藤蔓缠住腰身,吊在半空中,而对方却闲坐在树枝上玩味地看着她,着实令她恼怒。 那位却勾了一勾手指,捆住她的藤蔓不但没将她放下去,反而又往上升了一升。 长洢不由怒道:“你……” 一撇眼却见数道人影从远处飞来,她被吊得高,自然看得远,就见这些人与先前追杀的人一样,身着黑衣,手提长剑。但数量远比上次多得多,看来宛潼不弄死她是不会罢手了。 她不由往下看,坐在树上的那位咧嘴冲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而后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好嘛!本公子方才还觉得无聊得要命,现在倒热闹起来了。” 那群杀手杀气腾腾就要杀过来,他仍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枝上,不慌不忙抬起手,挥了挥,就见林中草木大动,尽皆听他指挥,满地藤蔓如长蛇一般平地而起,迅疾与飞掠过来的杀手纠缠在一起。 树木也震动起来,满天震落的树叶锐利如刀,风一般刮过去,被击中的杀手立时倒地不起。眨眼功夫,半百杀手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几个挣扎反抗的,被腕口粗的藤蔓一勒,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长洢见状,不由转目看他道:“堪木氏?” 他道:“哟!眼神不错嘛!本公子,堪木氏深涉。” 第25章 怕黑(一) 央泽水族取名有一个规矩。皇族以国为姓氏,央泽水族分两脉,一脉是洛水国,一脉是渭水国。两国皇族都以国为姓。 以长洢为例,她姓洛水,名洢。出生时的族名就叫作洛水洢。但皇族的族名只作录族谱用,不能轻易唤。所以另取讳名长洢。皇族之人都是如此。皇族之下的各个氏族,以氏族为姓。 皇族为表皇恩,氏族中的族长和功绩卓越之人也会加赐讳名,有了讳名的人就算是半个皇族人,是一个氏族莫大的荣耀。以垣澈为例,他是沉山氏长房长子,本名沉山澈,立为沉山王世子时滁帝亲赐讳名垣澈。对外介绍自己时便要称作沉山氏垣澈。 这位说他是堪木氏深涉,就说明他是有讳名的人。 长洢快速思索着堪木氏里谁有资格拥有讳名,除去族长戏蒲,一时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但看此人方才施展出来的灵力修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深涉向她挑挑眉道:“你呢?小郎君,从哪里来的?为何这么多人要杀你?” 长洢道:“洛水氏。” 她此时只能指望表明身份来摆脱这个人,冷冷向他道,“你还不打算放我下来?” 深涉果然将她放了下去,他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地面上,环起胳膊绕着长洢打量了两圈道:“洛水氏?洛水氏的皇子我都认识,你是旁支宗亲?宗室的公子们我大多也见过,从未见过你。你是哪一家的?” 长洢不作声,迈步继续往南昭山的方向行去。 “喂——”他不满道,“我问你话呢!喂!我方才好歹救了你一命,你不应该感谢我一下么?喂!” 长洢脚步不停。 他追上来,身子一转,脸朝着长洢,一面倒着走一面道:“我猜到了,你是赌钱欠下了大债,逃出来躲债的?这些人是来找你追债的?不得了不得了!如今追债都追得这样厉害了。想当年,我也逃过赌债,我有经验,我跟你说逃赌债要往远处了逃,最好永远不要回去。债主找不到人,自然就追不到债。唉,你是打算逃到哪里去?往前去就是南昭山了,你要逃到南昭去?我跟你说,行不通……” 长洢立时顿住脚。 他也跟着顿住脚,东张西望道:“怎么?又有追债的杀来了?在哪里?在哪里?我没看见啊……” 长洢冷眸视他,重重咬牙道:“你、闭、嘴!” 长洢对话多聒噪之人最是反感,偏偏此人就是歇不住嘴,几番命他闭嘴,他仍是喋喋不休。长洢想要摆脱他,但她往东走一步,他就往东跟一步,她往西快跑,他也跟着快跑,且他灵力极高,不管长洢将他甩出去多远,他略施精思术立时就出现在长洢身后。 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长洢终于忍不住,怒道:“堪木深涉,你究竟想干什么?” 深涉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没报答我。你欠我一条命,现在我也是你的债主,我也要追债啊!哦——” 他说到此处,又想到一点,道:“我姓堪木,名涉。深涉是我的讳名,你要么叫我堪木涉,要么叫我深涉。堪木深涉……啧,听起来倒挺好听,可实在不妙啊!” 一般皇族赐予讳名后,为表尊敬,都敬称讳名,同时避开原有的姓氏,以表对皇族的恭谨敬重。若是赐有讳名者本人将自己的姓氏与讳名连在一起称呼,自然是对皇族不敬。 若是他人将姓氏与讳名一起叫,则是对赐有讳名者极大的不尊重。意思就是你不配有讳名。比如现在,长洢叫他堪木深涉,等同是在骂人。 长洢一时不察,不由生出些歉意,收敛了怒气道:“救命之恩,我自不敢忘,他日……” “打住打住——”深涉嫌弃地打断她道,“别说这些老套的话好不好?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空口说白话,有什么意思?来世是什么光景谁知道?说不准,胡乱鬼混又欠了一屁股债还是报不了恩,那就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可等不了。” 长洢道:“那你要如何?” 他道:“把你家门姓名留下来,我要你报恩时,自会上门讨要。咱们现世现报,岂不都好?” 他两手摊开,双眉飞扬,等着长洢报上家门。 长洢冷眉紧皱,想要随意编一个,但方才已经说了是洛水氏,洛水皇族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乱说必定会露馅。旁支宗亲她又极少往来,一时竟胡编乱造不出来。 更何况眼前这人也不是好糊弄的,便冷冷道:“你要跟就跟着。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当先走在前,深涉慢慢悠悠摇摇晃晃跟在后。一会儿踢踢草,一会儿摘摘花,嘴里仍喋喋不休,说东道西。 长洢一路独行,安安静静,此刻耳边却没有片刻能安宁,恨不得将他嘴堵上。几番让他闭嘴,他就是不闭。非要惹得长洢横眉怒目,他才高兴。 当夜幕即将降临时,他终于将嘴闭上,不似先前神气活现,忽然变得安分守己起来。长洢走一步,他紧跟一步,等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沉下去,大地完全被夜色笼罩,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跳起来,一把抓住长洢的手臂,恨不得能攀到长洢身上去才好。 长洢冷不防倒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瞪他道:“你做什么?” “我怕黑……我我我怕黑……”他声音已经禁不住打颤,“你你你身上带火折子了没?快快快生火……” 长洢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浑身战栗,额上已经渗出冷汗,不像是假的,不由提唇一笑,嘲他道:“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怕黑?” “男人就不能怕黑了?”他咬住上下打颤的牙齿,理直气壮道,“我就怕黑!我就怕黑!” 长洢回头,提步就走。 他忙从后抱住长洢双肩道:“好人好人,快点生火,我马上要晕了……” 说着他两脚已经发软,站不住,半个身子都歪在长洢身上,急促喘息起来。 自从第一次追杀后,长洢夜间在丛林里过夜也不敢生火,随便找根结实的树枝躺一晚上了事。见他如此,只好就地找些干柴,升了堆篝火。 有了火光,深涉渐渐缓过来,他坐在篝火旁,紧挨着长洢,一只手紧拽着长洢的衣袍不放。 长洢往旁边挪,他也往旁边挪,长洢警告地瞪他,他可怜道:“我怕……” 第26章 怕黑(二) 夜间睡觉,他也要紧挨着长洢睡。 才睡下时,他俩隔着篝火各睡一边,睡着睡着,他就睡到了长洢身旁来。 长洢侧身而睡,他靠过来,紧贴着她后背,两手紧紧抱住她的腰。 他手一挨到长洢腰上,长洢立时惊醒过来,怒喝道:“放开!” 他紧紧抱住长洢道:“我不放!我不放!我害怕!” 长洢挣扎欲起,却被他死死抱住道:“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抱在一起睡个觉,有什么打紧?” 长洢道:“放开!” 深涉根本不听,自顾自道:“我自小就怕黑,我在家睡觉都是抱着我哥哥睡,我哥哥不在,我睡觉时必要满屋子都点上灯……我害怕,你让我抱一抱,就当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了……” 长洢闻言,恨不得马上就废了他。 她用力去掰深涉抱在她腰上的手,深涉的手被掰开一点,他立即就往上胡乱抱住,正在掰扯时,手一往上,忽觉手里一,长洢挣扎的身体顿时一僵。 “这……是……” 深涉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握的是什么,只觉手心一麻,五指一颤,话也说不利索了。 长洢惊怒交加,扭回头怒视深涉,抽出一手,一拳就往他脸上送去。 深涉忙一把握住,他手掌宽大,将长洢的拳头包在其间,长洢另一只手一掌劈来,也被他接住,两人双手相触,长洢不由一怔。这人手上的触感,她竟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摸到过。 是锟铻剑。 她甲子生辰那晚,冒充垣澈给她送锟铻剑的那个人。 这一晃神间,深涉已经将她两手并在他一手内,往上一按,紧按在她头顶上方。他力气极大,长洢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两腿乱蹬,身子乱扭。 深涉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乱动!” 他一手控制住长洢的双手,半压在长洢身上,这样极具威胁的姿势,长洢怎可能不乱动。 深涉因怕黑额上冷汗未止,此时重重喘息一声道:“三更半夜,荒山野岭,你我孤男寡女在一起,如此天时地利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你要是再乱动,我可就要忍不住对你做点什么了。” 长洢立时不动了。 深涉松了一口气道:“很好。真乖。你别乱动,别乱喊,当然也别打我,你要是同意,我就把手放开。” 长洢点头。 他放开了手,长洢立时从地上起来,趁他抬手抹额上汗珠时,挥起拳头,照着他鼻梁上狠砸了一拳。 深涉“哎呦”一声,捂住鼻梁道:“你……” 长洢道:“我向来有仇必报。若不是你先前救过我,我一剑宰了你。” 说着,她还要给深涉一脚,深涉忙蹿到篝火另一面,长洢紧追不舍,正绕过篝火,深涉忙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有人来了。” 长洢侧耳一听,果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立时去灭篝火。 深涉忙拉住她道:“来不及了,先走。” 说话时,他一手从篝火堆中抽了一根带火的干柴,一手揽住长洢的腰,几个起落飞出去百丈之远。但夜色浓重,他手中的火把光亮有限,对黑暗的惧怕使得他的灵力也使不出来多少。 长洢以前是个瞎子,长久地生活在黑暗中,在暗夜里反而变得更加敏锐。她很快在落脚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口,两人一齐躲进洞口里,深涉抬手往洞口一挥,洞口立即被浓密的灌木和藤蔓严丝合缝地遮蔽住。 长洢还要将火把熄灭,深涉立时道:“火不能灭,我已经将洞口堵上了,他们发现不了的。” 说话间,洞外已经有人声传来,两人立即噤声。就听洞外一个声音道:“哪里有人?没有人。也不知是谁升了一堆火罢了,大半夜的叫我们出来查看,老子觉也不能好睡。” 另一个道:“你可别发牢骚,头领下令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敢这样发牢骚?好生找,以三公主的脚程肯定还没走出这片林子,若是让我们找到了,那么多赏金都是我们的,到时候咱们兄弟且去红楚馆快活个三天三夜不出来。” 先前那个道:“老子不找,要找你找。依我说,这事不妥。若只是因为三公主逃婚,我们找到她带回去就是。为何二公主定要我们杀了她不可?三公主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我们当真杀了她,沉山府与涅川府必然要追查下来,她如今又定给了南昭灼,那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先头派出去的人至今不知去向,谁知是不是遇上了他?将来一旦事发,二公主为保齐全,必定要杀你我灭口。索性就当找不到,顶多治我们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另一个道:“兄弟,你说的极有道理。为金子丢了性命,真真不值当。要我说,这三公主也是个可怜见的,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堂堂一国公主竟被送到宫外去养活。沉山府虽说是个好去处,只是如今遭了战乱,也怕是保不全的……” 他们说着已经走远,深涉在洞内大眼瞪住长洢道:“他们在说你?你就是洛水的三公主,洛水洢?” “放肆!”长洢面目一冷,眼尾的目光扫向他道,“皇族的族名也是你可以胡乱叫的?” 皇族的族名只作入族谱用,就是父母长辈也不可随意称呼,都是以讳名或乳名代替。长洢长到如今,也只有和宛潼掐架时相互叫彼此的族名。 深涉撇嘴道:“你们皇族就是矫情,取了名字又不让叫,那取名字干嘛?真是麻烦!” 洞内空间不大,却是个避风挡雨的好地方。以前应该也有人来过,洞内还有遗留的火把杆子,方才长洢凝神听那两个杀手说话时,深涉已经将那火把点了起来,把洞内照的光光亮亮。有了光,他额上的冷汗也干了,气也不喘了,又神气活现起来。 他道:“但我总得叫你点什么?长洢?洛长洢?洛洢洢?嗯,洛洢洢好听!洢洢!” 他嘻嘻嘻,将一张笑脸凑到长洢跟前,意图惹恼她。 长洢却不急不恼,勾唇一笑,立在火把旁,抬脚就往火把上踩。深涉见状,立时收了笑脸大叫:“殿下!殿下!” 长洢道:“知道怎么称呼我了?” 他道:“知道了,知道了,公主殿下,我错了,我错了,这火千万不能灭。” 他展了满脸讨好的笑,长洢冷视他一眼,迈步走到洞口前,洞口外藤蔓与灌木紧缠在一起,密不透风,她推了推,推不开,回头向深涉道:“打开。” 深涉已经将火把举在手里,把控住自己的命脉,眉飞色舞道:“想出去,你求我啊!洢洢!” 长洢道:“你……”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正要拔出锟铻剑斩断洞外的藤蔓,忽又有声响从洞外传来,两人立时互看一眼,示意对方噤声。 第27章 怕黑(三) 长洢伏在堵住洞口的藤蔓上细听,听得一阵脚步声,又听得一阵嘶嘶的声响,一时想不出是什么的叫声。只隐隐听到一人说:“她与堪木家那个浪荡子在一处,再来一百个人也不见得能打过他,只能如此了。” 说罢,人声渐远。 长洢等了片刻,那些嘶嘶的声响还在,时强时弱,不禁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出去。 深涉道:“他们应该就在附近驻扎,我看还是在这洞里躲一晚的好,这里隐蔽又暖和。比外面安全。” 长洢想了一想,决定留在洞内。她看向深涉,一手指向洞内距她最远的角落道:“离我远点。” 深涉举着火把,左摇右摆,晃着两条长腿到远处的角落坐下。长洢冷目看他片刻,见他安安分分坐在那里,便收回目光,找了一块靠近石壁的磐石坐下,身子往后倚靠在石壁上,闭眼休憩。 她赶了一天的路,白日遇了一场追杀,夜里又来一场,还有个聒噪的男人在她身旁聒噪不休,实在有些累了,合眼睡了一会,迷迷糊糊间就听见那个聒噪的男人呢喃自语,嘟嘟囔囔,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一时没了睡意,睁眼往深涉那边瞧,见他左手举着火把,背对着她,斜靠在石壁上,仿佛正在对右手里的什么东西念念有词。 长洢轻轻起身,无声无息地走过去,走到他背后就见他斜靠在石壁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右手,五指半松不松,保持半握的状态,嘴角上扬,露出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住的笑意。 长洢简直怀疑他中了邪,用脚踢了踢他,他回头见到长洢倒也不惊讶。 长洢用下巴指向他手道:“你手怎么了?” 他目光从长洢胸前一掠而过,嘴角仍挂着那样的笑道:“看着你精瘦精瘦的,没想到还挺大……” 长洢再次看向他那只半握的手,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吼道:“堪、木、深、涉!” 一手从腰间抽出锟铻剑向深涉砍去,深涉不及多想,本能用手中的火把去挡。锟铻剑锋利的剑刃直直将火把斩成两截,有火炬的那一端甩飞出去,落在洞内的沙石间,跳了几跳,熄灭了。 封闭的山洞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深涉呆了一瞬,双眸立时惊恐地瞪大,只见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发出一声恐惧至极的嘶吼声,顷刻间,浑身冷汗淋漓,身体哆哆嗦嗦,几乎要抽搐起来,呼吸也变得异常粗重,几近窒息。 他一直说怕黑怕黑,长洢没想到他怕黑怕到这个地步,见他如此,不由一惊,一时倒顾不上心头的怒气,伸手欲扶他一把,却见他白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废物!” 长洢低骂一句,蹲下身唤了他几声,见他毫无反应,站起身往他后腰上狠踢了两脚解气。 随后她在漆黑的山洞内摸摸索索找了一把干柴,放在深涉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用火折子点了。有了火光,洞内顿时恢复明亮。 深涉渐渐醒转过来,他躺在地上,隔着火光迷迷糊糊看到有人站在他眼前,伸手抱住道:“哥……哥哥……” 他抱住的是长洢的脚踝,长洢立时抬腿要将他踢翻过去,但听他语声哽咽,似乎要哭了,倒没狠下心。她席地坐在深涉身旁,深涉迷迷糊糊抱住她小腿,头枕在她腿上。 又过了片刻,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他怔怔看着长洢,长洢冷冷看着他。 他还枕在长洢腿上,一点也没有起来的意思,长洢冷冷切齿道:“起来。” 他道:“我不,我腰疼,你是不是趁我昏过去的时候踢我了?我现在腰疼的厉害,我不管,我要躺着。” 他准备碰瓷,挪了挪脑袋,赖在长洢腿上不起来,忽然痛呼一声道:“嗷——好痛!有什么东西咬到我腿了……” 他抬腿就甩,长洢已经听到“嘶嘶”的声响,立时拔剑出鞘,刺向深涉甩开的方向。纵使是在忽明忽暗的洞穴里仍一击就中,将一条两尺来长的虺蛇斩成两段。这一条蛇斩断,“嘶嘶”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密集。 深涉立时道:“不好。” 半瘸了腿站起身,拽住长洢就往后退,借着一旁的火光,就见密密麻麻无数条虺蛇从洞口的藤蔓间挤进来,扭动着黏糊糊的蛇身往洞内爬来。 洞口的屏障原是没有破绽,火光也不可穿透,但深涉方才晕厥过去,灵力不支,施在洞口藤蔓上的木灵自然也衰减,虺蛇才得以挤进来。 此时密密麻麻的虺蛇前赴后继地涌入洞内,洞中又无其他出口,深涉一手挥向洞口,洞口的藤蔓立时散开,就见有天光漏进来,天应该已经开始亮了。 深涉足下施力,带着长洢掠过密密麻麻的虺蛇从洞内飞纵出去。到了外面,果然朝霞初露。 深涉一见了光,立时神清气爽,肆无忌惮,“哦豁!”“哦豁!”叫了几声,一面施精思术带长洢在林间飞掠,一面施动木灵击杀那些虺蛇。 两人正飞到一棵一人高的矮树上,深涉忽觉浑身一软,竟使不出来灵力,两人顿时如断了翅膀的鸟,双双落地,都摔得七荤八素。 “哎呦——” 深涉一摔到地上就抱住自己方才被蛇咬过的左腿,才被蛇咬时还没觉得有多疼,此时一摔,只觉钻心地疼。 长洢揉了揉摔痛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看到深涉的腿,就见他腿上乌血横流,一条腿肿得有两条腿粗。她立时四下查看,就见不远处的树上,几条虺蛇盘在树枝上纠纠缠缠。 长洢皱眉问道:“这是虺蛇?” 深涉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痛得歪鼻子斜眼道:“是虺蛇啊!你瞎啊!哦对,我想起来了,洛水的三公主以前就是个瞎子来着。” 长洢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蛇毒性不算烈,要不了性命,但能使人灵力尽失。你现在灵力尽失,腿又这样,还不如我。你最好别跟我多嘴饶舌,不然我把你丢在这里喂蛇。” 深涉不满道:“喂!” 长洢道:“闭嘴!” “哦……” 自从他昨日赖上长洢开始,头一次变得如此听话,让他闭嘴竟就乖乖地闭了嘴。 长洢昨日见他修为不凡,私心里想借一借他的东风快些到南昭。这才让他跟着。万万没料到,这男人怕黑晕了一回,被蛇咬又瘸了一回,真是东风没借成,反带了个累赘。 第28章 断崖(一) 此时,丛林间虺蛇遍地出没,或三三两两散开了在树枝草丛间游移,或一窝窝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就能踩到蛇窝里去。 长洢一面架着深涉一步一顿往前行,一面持剑斩杀向他们探头探脑的虺蛇,一面还要提防随时会追杀过来的杀手,真是苦不堪言。 深涉一只臂膀架在长洢肩上,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身上,看她满头大汗,颇为动容道:“你这样走太慢了,我走得也不舒服,不如……” 长洢看向他,他红口白牙道:“你背我?” 长洢眉头隐隐跳动,咬紧了后槽牙才忍住一脚将他踢飞出去的冲动,切齿道:“我倒更愿意立时宰了你,弃尸荒野。” 他嚷道:“不背就不背,你干嘛这么凶残?女人太凶嫁不出……” 长洢持剑的手一动,锟铻剑上的寒光直闪他的眼睛,立时改口道:“所以说嘛,凶悍的女人最好命……” 走了半日,到了一处山涧小溪,溪边林木稀少,多是沙石,倒还没有虺蛇出没。长洢将深涉往溪边一丢,转身就走了。 深涉道:“喂!喂!你去哪儿?” 他朝长洢喊叫,长洢头也不曾回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间。 “不是?你这个混账女人,你真丢下我?我好歹也救过你,你不报答我就罢了,竟把丢在蛇窝里不管?” 他大声叫嚷一阵,想要站起来,奈何左腿肿得厉害,半个身子都虚软酸痛,根本站不住。他便跟怨妇似的坐在溪水边,一会儿骂:“洛水洢,你忘恩负义!你孤恩负德!你狼心狗肺!你个白眼狼!” 一会儿怨:“说走就走,好歹给我升堆火啊,天黑了怎么办?我怕黑,我怕黑……” 一会儿又骂:“毒妇!洛水洢,你这个毒妇!蛇蝎妇人!我告诉你,林子里的虺蛇都比你可爱!你给我等着,下次再让遇见你,我非抓条毒蛇咬你,毒妇……” 他正骂得起劲,就见长洢抱着一堆草药回来,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溪边将草药清洗干净,一面就着溪边的磐石将草药捣成药糊,一面平心静气道:“我生来眼盲,虽然看不见,但耳力远比旁人强,你方才骂了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眼下危急,我不同你计较,日后再跟你算总账。” 深涉嘻嘻笑了一阵,奉上一张笑脸道:“这不是误会嘛!误会!误会!既是误会就算了。你弄这个草药是要给我治伤么?但我中的是蛇毒,按照话本上的剧情,你是不是应该用嘴帮我吸毒?然后你一口气吸多了,自个也中了毒,我再回头来救你……” 他滔滔不绝开始排戏。 长洢根本没理他,径直走到他跟前,手起剑落,剑锋贴着他的皮肉将他伤腿上的衣裤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伤口一暴露出来,一股乌血立时涌出来。 深涉不由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满嘴的废话说不下去了,只讨好道:“哎呀!好剑!好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 长洢漠然扫他一眼,回身将制好的药糊摊在手掌上,正欲往深涉的伤口上敷,深涉一把抱住自己的腿避开道:“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以前是个瞎子,你看不见怎么会认识草药?你不会胡乱弄些毒草来整我?” 长洢恼道:“我看不见,我不会尝么?” “……”深涉怔了一瞬,“这些草药是你一个一个尝出来的?你……” 长洢抬手,将摊了药糊的手掌往他伤口上猛地一掌拍下去,只听深涉“嗷——”一声惨叫,抖着手向长洢骂:“你……这个毒妇!” 长洢顿觉心情大好,拍了拍手掌上残余的药糊,背转过身,嘴角微弯,扯动出些许笑意。 他们在溪边休整了半个时辰,忽然,丛林间响起阵阵森凉的笛声,而后虺蛇“嘶嘶”吐信子的声音大盛,长洢立时站起身往林间看去,只见满地密密麻麻的虺蛇,一层覆着一层,如潮水般从林中向他们涌过来。 深涉挣扎起身,拽她道:“还傻站着干嘛?快跑啊!” 敷了药后,他腿上伤口的肿胀消减了不少,勉强能站稳,但走路仍是一瘸一拐,走不快。长洢架着他,半拖着他疾行。 他一面一瘸一拐地逃命,一面回头看越逼越近的“蛇潮”,嘴中仍喋喋不休道:“竟然让本公子被蛇追杀?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我跟你说,我活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想我堂堂……” “你闭嘴!”长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信不信我马上让你受更大的委屈?” 他立时闭了嘴。 两人跌跌撞撞一路奔逃,却没能逃出生天,迎面就是一处断崖。眼前的崖口越来越近,身后的“蛇潮”也越来越近,左右无路,到了绝境。 深涉高一脚低一脚跟着长洢走,还嘴欠道:“唉唉唉,你说是掉到山崖下摔死的痛还是被蛇一口一口咬吃了痛?我怕痛唉……” 长洢愤然看他一眼,她站在崖口前,密密麻麻的虺蛇你追我赶,移动极快,转眼“蛇潮”已经涌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密集的“嘶嘶”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她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深涉,下巴一抬道:“看崖口。” 深涉不疑有他,转头看向崖口,长洢趁机抬脚,一脚狠狠踢在他腰腹上,将他从断崖上踹下了去。 “你这个……”深涉的叫骂声因被迫跳崖的惊悚中断了一下,“……毒妇……” 他仰脸从崖口坠下,一声骂才脱口,就见长洢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来。 崖口的疾风将勒在她额间的抹额掀掉,她双眉间那道血红的胎记赫然出现,正如一道箭矢贯穿留下的伤痕。 深涉见了,不由一怔,随即又嘻嘻哈哈,一面听天由命地坠向崖底一面调戏长洢道:“洛洢洢,你是不是看上我了?要陪我跳崖殉情!啊哈,那本公子可赚了,赚了个公主陪我一起死!” 长洢俯身下坠,正能看见他一张不正经的脸,咬牙道:“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催动木灵。” “你脑袋是不是被悬崖上的石头撞傻了,我被虺蛇咬了,灵力尽失,我倒是想催动木灵,可是我做不到啊!你既要为我殉情,方才怎么不抱着我一起跳?我腰很细的,一抱就能抱住!你快点往下落啊,我等着你抱!” 他在下坠中伸展双臂,向长洢开放他的怀抱。 第29章 断崖(二) 长洢若不是顾及自己还是个公主,还要维持自身良好的品德修养,此时真恨不得骂一声娘,只能尽力咬牙道:“我方才给你敷了药。蠢货!再不动手,你就等着摔成肉泥!” 深涉凝眉运气,果然感到灵力涌动,不禁喜上眉梢,一扬手,宽大的衣袖内霍然飞出一道韧劲十足的藤蔓,藤蔓缠在崖壁丛生的灌木上,他极速下落的身影一顿,稳稳挂在崖壁上。 长洢无所依托,从他身旁一错,继续往崖底坠去。 他也没有拉长洢一把的意思,挂在崖壁上拍拍身旁的蔓草,那些蔓草仿佛有了灵气,自发伸长,结结实实团成一团,供他倚坐。 他一屁股坐在蔓草团上,收了藤蔓,以手支颐,闲闲地向下对长洢喊道:“喂——想不想我救你啊?想让我救你,你求我啊!叫一声好哥哥,救救我!本公子就来救你!” 崖下深不见底,云雾缭绕,长洢直直坠下去很快看不见身形,也听不到她声音,只有深涉的声音在崖壁间一阵阵回荡。 “喂——”他不耐地喊了一声,崖壁间也跟着阵阵回荡声“喂”,“求我一声很难么?我又不是没求过你,大家互求互助,礼尚往来嘛!” 崖下仍没声响。 深涉有些坐不住,这断崖也不知道有多深,该不会已经掉到底了? 他往下张望一眼,挥袖向下,袖内的藤蔓立时向崖下飞去。他抱腿坐在蔓草团上,仰面望天,叹道:“一声哥哥都不愿意叫,什么人啊,真是小气鬼!” 不一会儿,飞下去的藤蔓自深涉袖内一截一截收缩变短,藤蔓下面缠着长洢,长洢就这样被吊着腰,一截一截升上来。 深涉倚靠在崖壁上,环抱双臂向她道:“你就那么笃定我一定会救你?” 长洢道:“若你不是个蠢货你就该知道,一个活生生的洛水公主远比死的有用。若你是个蠢货,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指望你救?” 深涉一拍大腿,“嘿”一声道:“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骂人呢!” 长洢道:“如果不像,你可以将像字去掉。” 深涉立时要跳起来,长洢道:“你也没少骂我。礼尚往来。” “好!本公子姑且不跟你计较。”他以手支颐,挑眉向长洢道,“我很好奇,我请问你一下,你好歹是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凄惨的地步,到处被杀手追着砍?” 崖壁上只有深涉屁股下面的蔓草团能落脚,长洢便也在草团上盘腿而坐,她闭目不言,深涉换了一只手撑着下颌道:“说说嘛,或许我能帮你一把呢?” “洛水的二公主。”长洢转目看他道,“你敢得罪么?” 深涉眯眼看天道:“那要看为什么事了,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公子自然不会与她一个女人多计较。若是她惹到我头上来了,我也不是好招惹的。不过,看这架势,必定是你招惹了她。你们怎么说也是一脉同出的姐妹,姐妹之间还能下这样的狠手,那必定是为了……” 他似是颇有经验,兀自揣测道:“男人。是不是你抢了她的男人?” 长洢闻言,立时怒道:“是她要抢我的男人!” “哦?”深涉眼珠一转,连连咋舌道,“啧啧啧,听起来好生热闹啊!我许久不去离都,竟错过了这样的好戏。快说说,谁家的公子能叫你们两姐妹杀来杀去?” 长洢撇开脸不理会他。 他却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说,这世间呢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干嘛要和别人抢呢?抢不抢得到两说,搞成你这样被人拿着刀追杀的地步多惨啊!要不是有我,你小命早呜呼了。” 他身形一闪,闪到长洢身前,双臂半展,神采飞扬道:“你看我怎么样?” 长洢凝眉道:“什么?” 他指着自己道:“我说我。我不用抢,送给你。我跟你说,我脾气特别好,性格也非常好,最最重要的是,长得天下第一好!你跟了我,绝不吃亏。嗯?你怎么不说话?不愿跟我?也没关系。你不愿跟了我,那我就跟了你,我特别好养活,不多吃不多喝,但身体倍棒!你若是不信,我可以脱给你看……” 长洢敛起双眸,冷冷看着面前这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并开始脱衣展示身材的男人,终于觉得垣澈对她五十年如一日的教导在此时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她忍无可忍,从齿缝间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 他一闪身就从长洢眼前消失不见,只留长洢一人坐在那团蔓草上。 长洢抬眼往崖口上面看,云雾缭绕,看不到上面的境况。往下看,也是云雾弥漫,深不见底。 她一人在崖壁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凝神静听,隐隐听到崖口上有打杀之声,她便在那团蔓草上安然坐了下来。 崖间寂静,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怪鸟从她头顶飞过,在崖壁间徘徊,鸣叫几声又消失在云雾中。 天色将晚,崖壁间的阳光将要消失时,深涉忽又闪身出现在她面前,拍一拍手上的灰道:“上面都清理干净了,走!” 他一手揽住长洢的腰,带她飞纵到崖口上。放眼一看,先前对他们穷追不舍的虺蛇变成了满地尸体,其中还躺着几个杀手的尸身。 “怎么样?我厉害!” 他直拍胸口,向长洢炫耀。 长洢指向天边即将消失的夕阳,而后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将火折子慢慢移向崖口,嘴角带着一点笑,好整以暇地看向深涉。 她站在崖边,手一松,小小的火折子立时就会落入崖口不见踪影。 深涉深吸一口气,恨恨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想怎么样?” 长洢道:“我要去南昭,你送我去。” 他们已经到了沉武,若要徒步行走,还要好几日才能到南昭境内。但若深涉施精思术带她,几个时辰就能到。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深涉却拖拖拉拉,走走停停,大半日的功夫才终于到了南昭山下。 举目就见满山红火的火焰枫,一阵阵灼热的气浪朝他们迎面扑来。 第30章 南昭山 深涉站在南昭山下,一手搭在眉骨上,眯眼仰视面前连绵起伏红红火火的南昭山,道:“我劝你还是回去。不是我不愿送你去,是这南昭山委实不好过。这山是南昭的圣山。在十数万年前,南昭火族的先祖居住在山脚下,由于疆域狭小,且多是山林,生禽猛兽比人还多。那时的南昭火族只能依附央泽水族才能过活,南昭也就成了央泽水族的附属之国。” “后来,东洲出了一场几乎灭族的大祸,南昭先祖们为避祸,举国翻越了南昭山。没想到南昭山后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水草丰美,天灵地秀,南昭火族便在那块肥美的土地上重新建立了南昭国。但在翻越南昭山的过程中,族人死伤大半,也将近灭族。那些死去的火族人因受天地二皇感化人间的灵气,尸身化成了火焰枫,你瞧……” 南昭山是群山,林立七十二峰,山体连绵数千里,自东向西横贯在洛水与南昭之间,自成一道天险。山上遍生火焰枫,这种枫树与寻常枫树不同,火红的枫叶长在枝头上如同火焰簇簇跳动,炙热灼人。 “在南昭人眼里,南昭火族的火焰枫与央泽水族的洇梨花一样,是圣物,是保护他们不被外族侵扰的守护神。这满山的火焰枫极其凶恶,见人就烧,除非有南昭皇族开路,不然任他是谁,一旦踏入山中,立时就被烧成一团灰。你别看我,我可没能耐越过去。且我修习木灵,最怕的就是火。” 长洢提醒他道:“你最怕的是黑。” 深涉咬咬牙,终于没说话。昨夜里,长洢给他升了一堆篝火,他老老实实坐在篝火旁屁股都没敢挪一下。 长洢思忖片刻,道:“你修习木灵,可召动所有草木,火焰枫也属木行,按理说也应受你召动才是。你不妨试一试,若是能成了,将来南昭火族也要忌惮你三分……” 他道:“唉唉唉,打住啊,我脑子好着呢,别来给我灌迷魂汤。我早些年去南昭游历,途径南昭山时就已经试过了,不中用。这火焰枫不是寻常的草木,它是南昭先人的灵体所化,具有灵识,只有南昭皇族的血脉才能压制。” 他“啧”了一声,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到,三公主殿下,你似乎和南昭皇七子南昭灼有婚约在身,他倒是南昭正统的皇族血脉,不如你去找他来……” 长洢怒瞪他道:“你闭嘴。” “干嘛这么凶啊?说你未婚夫你倒不乐意了。”他将脸往旁一扭,嘟嘟囔囔道,“你不愿意嫁,弄得好像谁愿意娶呢!” 长洢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他道:“就不告诉你。” 长洢也无意与他多说废话,当先一步往南昭山走去。 越靠近南昭山,火焰枫越发密集茂盛,先是只到脚踝的低矮火焰枫,再往前走,火焰枫有的高到膝弯,有的甚至有半人多高。放眼一望,竟看不到其他草木,入目之处只有火红的枫叶在猎猎风中如火般燃烧摇曳。 连绵起伏的山峦,遥遥望着,就如一片耀目灼热的火海。 低矮火焰枫的区域中还能看见人踩踏出来的道路,走到膝盖高低火焰枫的区域时,已经看不到有人涉足的痕迹,完全没有了路。 “别动!” 深涉忽然从后呼喝一声,长洢已经迈出脚,脚尖一踏入遍地丛生的火焰枫中,只觉热气蒸腾,翩然翻动的枫叶竟真如炙热的火舌舔上她的鞋履,即刻就焚烧起来。 她立时跺脚,脚上的火苗还未踩灭,身旁一株更高大的火焰枫忽然卷出一团火焰朝她身上扑来。 她往旁闪退,身后的火焰枫也翻滚出火焰,衣裳后心眼看就要被火烧着,深涉立时闪身到她身后,挥袖一挡,他摇曳的袖摆遇到炽热的火焰时,青色的衣料猝然变成黑色,顷刻间,那些火焰枫竟惧怕地向后退闪。 深涉面色一变,随即“哎呀”一声,佯作惊恐道:“烧着了!烧着了!快跑啊!” 他拉着长洢一阵飞旋,眨眼间往后退出百余步,落到低矮火焰枫的间隙中,不停跺脚抖衣道:“痛痛痛!烧到我了!你看你……” 长洢的鞋被烧出几个破洞,衣袍下摆也被火舌舔了一截,甚是狼狈。 她微弯了弯身,深喘了一口气,仍不肯回头。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重新迈步往火焰枫灼灼燃烧的地方行去。 深涉道:“喂!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过不去的!过不去的!山脚还没挨着,你就烧成灰了。” 长洢脚步不停,他在后大声道:“你要去送死,我可没心情陪你一起死。” 长洢顿住脚,回身看他。 他难得正经道:“你若非要去送死,我也不拦你。这两日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今日在此,咱们就算两清。你去你的南昭,本公子自去潇洒了。咱们散伙!” 他转身欲走,长洢扬声道:“等等。” 深涉立时回头,面露喜色道:“你不去南昭了?” 却听长洢不冷不热道:“我从没同你搭过伙。” “你……” 深涉恨恨咬牙,闪身就不见了影。 林间一空,长洢眸光微暗了一暗。 去南昭有三条路。 一条从水路,乘船横渡西海,月余能到南昭。但西海岸口远在漾土,她已经没有时间折返。 另一条路,走官道。南昭山中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宽阔大道,是洛水通往南昭最近的道路。 但近千年来,南昭与洛水交恶,不通贸易不通婚姻,往来的关口寻常时候尚且把守森严,更何况眼下是战时。 没有两国一同签署的通关文书,根本不可能出入关口。 她要往南昭去,只能走第三条路——横穿南昭山。 深涉走后,长洢也没急着前行,她在原处徘徊片刻,侧耳凝神细听,确定四周草木间没有人声响动,从腰间抽出锟铻剑,将柔韧冰冷的剑刃抵在自己的手掌上,自掌底向上至中指指尖,划出一道笔直的长口子,鲜血立时涌出。 她将五指握成拳,让血珠自指缝间一滴一滴往下落,同时她强自逼动被垣澈封住的冰灵,她的血沾染了冰灵,往地上一落,立刻化出玄色的冰层,以落点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第31章 秘密 长洢双眸微微一敛,目光如霜。唇角斜斜向上一提,笑意如冰。 她一步步往南昭山走去,每走一步,指缝间的血珠随之坠落于地,玄色的冰层向火般燃烧的火焰枫蔓延过去。 簇簇跳动的火焰一寸寸被玄冰凝结住,远处的火焰枫似是有所感知,不但不敢靠近长洢,反而纷纷向两侧退让开来。 长洢以此走到了南昭山的山脚下,再往山上去,火焰枫更密更盛,她的冰灵毕竟是被封住了,单靠引血所能催动出来的冰灵有限,且要不断引血。 登山不久,她已经在手上划了好几道放血的刀口。不停流失的血液虽遏制了山中的火焰枫,但她的体力也变得不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就撑不住,不得不坐下来歇息。 她引血凝冰,所过之处,道路两侧的火焰枫尽皆被玄色的冰层包裹。此时,她半靠在一棵火焰枫上,这棵枫树也已经被玄色冰层凝结住,纹丝不动,失去了如火般燃烧摇曳的身姿。 长洢放眼看去,从山下到她止步的地方,漫山火红的火焰枫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被玄色冰层封裹住的火焰枫,极其醒目而诡异。 若让人看到,是她施出的冰灵遏制了南昭山上的火焰枫,她血统不纯的秘密必然会暴露出去…… 她正想到此,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她头皮一麻,后背冷汗涔涔,旋即,眸底生寒,腾腾的杀气从她心口激荡起来。 她一手按住腰间的锟铻剑,缓缓转过身来,就见深涉背负一手,晃着两条长腿正往她跟前走来。 “了不得!了不得!洛水的三公主,央泽水族的后裔,竟然能施动北荒冰族的玄冰术。洛洢洢,看来你并非洛水皇族的血脉,不是皇族血脉却顶着皇族公主的头衔,啧啧啧,这若是让人知道了,你怕是活不成了。不仅你活不成,你生母的贞洁也要受到质疑,你生母是哪位娘娘?让我想想……” 他一手抚在脑门上,装模作样思考长洢的身世,眼尾的目光偷偷向长洢的脸上掠过去,想要看一看长洢是何表情,却见她坐在地上,因方才引血凝冰,此时唇色苍白,面容憔悴,一双冷眸缓缓低垂下去,盈盈然泪珠儿就滚到了眼眶边。 深涉见她要哭了,不由一怔,立时道:“唉唉唉,你别哭啊!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打算告诉旁人。别哭,别哭,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他上前矮下身,欲安抚长洢。 长洢见他已近在眼前,泪光点点的双眸陡然一凛,杀气立现。 她一手迅疾将深涉推按在地,欺身压制住他,一手自腰间抽出锟铻剑抵在深涉的脖颈上。只要他稍敢一动,锋利的剑刃立时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她嘴角斜挑,笑意森冷道:“你是条泥鳅,想要抓住你可不容易。你今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有死路一条。” “等等等等……”深涉在锟铻剑的胁迫下也不打算多说废话,脱口道,“我能带你去南昭。” 长洢持剑的手顿了顿,他被迫躺在地上,脖颈尽量往远离剑刃的一面偏开道:“你先把剑移开一点。割到了肉,很痛的!” 长洢敛眸看他,手中的剑不但没移开,反而更往他脖颈的肌肤上贴了贴。 深涉立时道:“我说我说,这山路走不得,我带你走官道,从这里往官道去,我施精思术带你,半个时辰就到。” 长洢道:“到了那里,然后呢?” 他道:“我有通关文书。” 他被长洢压在地上,长洢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他胸口上,他双手虽能动,但脖子上架着一把随时可以宰了他的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往上挺了挺胸口道:“在我怀里,不信你自己搜。” 长洢伸手探入他胸口的衣襟内,深涉被她摸索,很是不老实,“哎呦”“哎呦”几声,故意扭动身体道:“你别乱摸啊!摸哪呢?你是不是就想借机非礼本公子,白白占我便宜……” 长洢冷冷横他一眼,他识趣地闭上嘴,长洢摸索一阵,果然摸出两张盖着两国印章的通关文书,不禁愤然道:“你有通关文书,为何早不拿出来?” 深涉也叫起来:“大姐啊!这文书我也是才弄到手,我一来你就要拿剑杀我。我跟你说,我是好心好意来看看你有没有被烧成灰的,你倒好,白眼狼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本公子就不来了。” 长洢冷目看他,问道:“这文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反正现在有文书在手,南昭你爱去不去。”他挑眉瞪眼,梗直了脖子对着剑刃道,“你想杀你就杀,我可告诉你,有我带你,明日就可到南昭。若是你自己徒步走去,再有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到。你自己好好想想!” 长洢犹豫不决,持剑挟持着深涉。 她至今不能确定,这个男人究竟是敌是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知道了她血统不纯的秘密,除了杀他灭口,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堵住他的嘴。 “你是怕我将你的秘密说出去?”深涉察言观色道,“是不是要我发誓赌咒,保证不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你才放心?我同你说,不中用。今日我就教给你一个道理,若想要一个人帮你守住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拿出一个同样重要的秘密与你交换。这样你们有着彼此的秘密,万一将来对方出卖了你,你也可以将他的秘密抖露出去。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便也告诉你我最重要的秘密,你帮我守着,我帮你守着,我们都守口如瓶,你觉得怎样?” 长洢凝眉思索,终于决定相信他一回:“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他用手指着自己那张俊美迷人的脸道,“这张脸,是假的。” 长洢道:“什么?” 她没听明白。 深涉道:“我以前不长这个样,我这张脸是一位高人给我做出来的。是不是很完美?” 他左摆摆脸,右摆摆脸,向长洢展示他确实堪称完美的脸。 他接着道:“这个秘密,除了我和那位高人,如今只有你知道。你不能容忍旁人知道你的血统不纯,我同样也不能容忍旁人知道我的脸是假的。我不对外说你的秘密,你也不许透露我的秘密。是不是很公平?” 第32章 宁阳 长洢心中明白,她杀心已露,若此时不杀深涉,他必有戒心,他灵力高深,远在她之上,不说往后杀他几无可能,就是眼下,她一旦放手就极有可能被他反杀。她目光凛然,脑中飞快地思索权衡。半晌后,她手一抽,将锟铻剑收了回去。 深涉连连“哎呦”几声从地上坐起来,长洢警惕地看着他,以防他有什么击杀之举,却见他仍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模样,双手不住摸着自己的脖子,抱怨道:“我说,你就不能轻一点?都快划出口子了!我这么好看的脖子,划一道腕口大的疤很好看么?!你看,你看,是不是被你的剑口子压红了一片?” 他将白白净净的脖子凑过来给长洢看。 长洢双眸一敛,咬牙道:“你走还是不走?” 他道:“走走走!立马就走!” 他施精思术带长洢,不出半个时辰果然到了沉山通往南昭的官道入口。深涉拿出出关的文书,两人顺利出了关口,上到南昭山内的官道上。 这条官道是南昭与洛水关系尚佳时,两国共同修建出来用于贸易往来的道路,起自沉山边境与南昭山之北的接壤之处,终自南昭山之南的宁阳,自北向南,宽阔笔直地横穿南昭山。 昔年,洛水与南昭贸易往来最鼎盛时,这条宽阔的大道两旁悉数被商家店铺客栈酒楼占据。熙来人往,虽是山中,却犹如闹市。 每年亥月元日,南昭皇族会在南昭山七十二峰的主峰上操控火焰枫铺放焰火,届时整个南昭山光芒万丈,焰火漫天。 东洲各国子民都会在这一日从各国各地前来集会,观赏焰火。曾一度是东洲的一大盛事。 但后来南昭时常出兵洛水,洛水也不断侵扰南昭,两国战火不歇,这条繁盛热闹的大道便随之凋敝。 如今,两国又在战时,关口严防,大道上往来的人烟更加稀少。 长洢一路行来,只见一条了无生机的荒芜之路,两侧常有破旧的房屋,一半欲倒未倒一半已被沙尘泥土掩埋于地。只有向两侧外沿看去,看到火红的火焰枫在漫山遍野间燃烧涌动,才觉得有些生机。 第二日晌午,他们二人入了南昭地界,到达南昭边关第一大镇——宁阳。 南昭气候干燥炎热,南昭人喜穿轻纱单衣,富贵的穿丝纱鲛纱,贫贱的穿棉纱粗纱,街头巷尾比比皆是轻盈如雾飘扬如云的纱衣。 深涉本就一身青衫,一路飘逸潇洒,长洢却穿着一身箭袖锦衣,走在大街,倒显得格格不入。 南昭人十分热情,一看长洢的穿着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几个成衣店的伙计老远就上来招呼,说的南昭语她虽听不懂,大概也知道是给她推荐衣衫。她便买了一身黑色纱衣。 到了客栈前,店里的伙计又争相上来送茶送水,就是不住店,也能进去喝茶歇脚。他们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便在客栈歇了一夜。 第二日,长洢为不引人瞩目,换上了那身轻飘飘的纱衣,额上仍用抹额系着,将那道血红的胎记严严实实遮住。 深涉在客栈楼下的大堂吃早饭,抬眼见长洢换了一身黑纱男装从楼上下来,他两手捧着一碗粥,吸溜喝了一口道:“你说,若是你未婚夫南昭灼看见你还没嫁到南昭来就穿了南昭的衣裳会是什么表情?” 长洢缓缓转过眼眸,冷冷看他。 他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未婚夫。” 他坐没坐样,一条腿与屁股齐平,大大咧咧踩在长凳上。丢下这句话,又吸溜吸溜喝了两口粥。 长洢隔桌坐在他对面,道:“腿放下去。” “我一直这个坐样。”他故意将翘起来的那条腿抖起来,一面抖腿,一面向长洢挤眉弄眼,“你未婚夫南昭灼乃一国皇子,必定是仪态万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你觉得我坐的不好看,去看他坐好了。” 长洢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向他道:“你认识南昭灼。” 她不是问,而是笃定地对他陈说。 深涉乱晃的那条腿不由顿住,长洢冷笑一声继续道:“通关文书是他给你的。” 深涉不言语,两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洢道:“除了他,谁能随手弄到一张加盖两国印章的通关文书?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也到了宁阳。” 深涉昂着下巴,紧抿了抿唇,不点头也不摇头。 长洢半垂寒眸,冷冷道:“堪木涉,我不管你是出自堪木氏嫡系还是旁支,你须知道,堪木一族只是洛水四小氏之一,无兵无权,寻常时候与南昭交往已是不妥,眼下两国征战,你与南昭皇子秘密交往,实在是不智之举。” 深涉将粥碗一丢,放弃他屁股下面那条长凳,转而骑到长洢的长凳上来,靠在桌子上以手支颐,向长洢挑眉道:“我还是喜欢听你说大白话,滚啊,闭嘴啊,多干净利落,我听得也舒服,你这绕了大半圈子,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 长洢转面向他,双眸微敛,告诫他道:“别将南昭灼挂在嘴边上,否则,你堪木一族很快就会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不就是不让提南昭灼嘛!直接说就是了,非要说那么多废话兜一个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羞不好意思提及……” 他说到此又要提及南昭灼,抬眼接受到长洢告诫的眼神,他便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快点吃饭。吃完了好赶路。” 他将店小二叫来,给长洢要茶要饭,大献殷勤。他说的是洛水话,店小二回的是南昭话,他便也用南昭话与店小二说了几句。 长洢凝眉道:“你会说南昭语?” “我在南昭游历过数年,”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将长洢的告诫抛之脑后,故意道,“还认识南昭灼,会说南昭话很奇怪么?” 长洢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人与南昭灼关系不浅。如果他当真是她甲子生辰上冒充垣澈的那个人,他应当也与垣澈相熟。 在两国交战的节骨眼上,这个男人不早不晚,恰出现在南昭与洛水的边界上,要说是巧合也太巧合了。很难说,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她正思忖着,忽然有几个人从客栈外面奔进来,大声说着什么,一说完,客栈大堂里的客人立时炸开了锅。 第33章 楼烦(一) 那几个人说的是南昭语,客栈里也多是南昭人,长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他们有的拍桌子,有的大声嚷嚷,有的已经冲出了门外。深涉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也变得凝重起来。 长洢道:“他们在说什么?” 深涉犹豫片刻,如实道:“南昭烬出兵枞阳,将你爹劫到楼烦去了。” 长洢双眉紧蹙,立时起身出了客栈。 深涉连忙追上来道:“你不会要去楼烦?” 长洢疾步而行,只顾快走,深涉闪身挡到她前面道:“楼烦不比南昭,楼烦虽是南昭的属国,但如今是南昭烬的地盘,南昭烬与南昭灼向来不和,你若在南昭出了事,南昭灼尽可以护你,你去了楼烦,万一有事,南昭灼想护你也难。” 长洢立时站住脚道:“我为何要他护?” 深涉奇道:“你是他未婚妻,他不护你,他护谁?” 长洢紧握双拳,忍耐地闭了一闭眼,而后严正告诫道:“我同你说清楚,你也去跟南昭灼说清楚,我与他只是定下了婚约,我并没有嫁给他,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想护谁就去护谁,与我无关。我想要做什么也与他无关。” 她停了一停,心知去楼烦少不了深涉的帮助,不由缓和了语气,动之以情道:“若是你爹有难,你会因为怕危险就不去救他么?虽然说他落到这个地步是他咎由自取,但他终究是我爹……” 深涉道:“你可别给我演父女情深了,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一路从洛水追到南昭来,如今又要从南昭追到楼烦去?不过是为了沉山大公子,有一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眼下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正说到此处,长洢忽然推开了他,道:“你不愿帮就算了,我自己去。” 说着快步往不远处一家车马行走去。 南昭烬在楼烦高价收购粮食,得到消息的商人纷纷往楼烦出售粮食。押送粮食的车队正缺人手,车马行的掌柜抱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太阳底下吆喝招人,引得一群人如飞蛾扑火般挤作一团,哄抢着报名。 车马行中有南昭人也有渭水人,渭水与洛水同宗同族,彼此语言互通,长洢挤上来向一个渭水人问明白了,立时报了名。 掌柜银子给的足,一顿饭的功夫人就招满了,车行伙计下来给他们分车,两个人赶一辆马车。然后带着他们往粮仓去,到了粮仓,就见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堆得跟山墙一样高。 掌柜的道:“他娘的给你们的钱多?多就对了,装车和赶车的钱都他娘的在里头。他娘的拿了钱都快干起活来,粮食送到了宜阳城,他娘的还有更多赏钱!” 也不知道掌柜他娘到底哪里得罪了他,反正娘不离口。掌柜说的南昭话,长洢听不懂,问了与她分在一辆马车的渭水伙计,那伙计说往车上扛粮食,她便跟着那伙计去扛粮食。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常年混在军营里骑马射箭,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许多,但那一麻袋粮食少说也有两三百斤。 那伙计先扛了一袋在肩上,见长洢站着不动,叫她道:“你瘦巴巴的跟个娘们一样,能扛几袋?你扛不了,我可不跟你一车,咱们拿的工钱都是一样多的,谁也别跟谁闲着。” 这个事可以用钱来解决,回酒给她备的银钱还有不少。但她要混在车队里潜去楼烦,哪有出来讨生活的还花钱雇人给自己扛粮食?必定会引人怀疑。 粮食堆上有两个专门往伙计肩上撂粮食的长工,长洢往跟前一站,那两个人站在粮食堆上往下看了看道:“你这瘦膀子,能禁得住嘛?压折了腰,我们掌柜的可不赔钱!” 长洢淡漠扫了他们一眼,那两个人合力抬了一麻袋粮食就往下丢。 长洢正要接住,那麻袋粮食却没落到她肩上来,深涉无声无息就站在了她身旁,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肩膀扛住了那袋粮食。 长洢回头看他,怔了怔道:“你怎么来了?” 深涉道:“闲着也是闲着,看你去送死呗!” 楼烦是南昭的附属之国,国土不到南昭的十分之一,与南昭同宗同族,同属火族。 南昭先祖翻越南昭山建立南昭之国时,楼烦还只是一块荒芜之地,无人居住,渐渐成为南昭流放犯人之所。 长此以往,此地的流犯越来越多,其中也不乏争夺帝位失败的南昭皇族,这些皇族人流落在此并不安分守己,常笼络人心,称王称霸。 数万年前,南昭因争夺帝位发生动乱,外逃的皇族与流落楼烦的皇族后裔合谋建立楼烦国,公然挑衅南昭天子的天威。但终究因国力衰微不敌南昭,被迫向南昭称臣,历代都是南昭的属国。 在南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犯了死罪的臣民还是想要谋逆造反的皇族,一旦到了要逃命的地步,必定会逃往楼烦。 一是因为楼烦距南昭最近,二是不管你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楼烦的君臣子民都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因为这里就是罪犯的国度——要么是罪犯,要么是罪犯的后代。 南昭烬此番起兵谋反失败,引兵逃往楼烦。面对几十万的强兵,楼烦国主自请禅位,将国主之位让给了南昭烬。 楼烦的臣民对于南昭烬的到来也甚是欢迎,加上南昭烬带来的兵马,楼烦有了近百万的兵马,他们充满罪孽和反叛的血液立刻在身体里燃烧起来。 是以,南昭烬一到了楼烦便得了楼烦国上下万众一心的拥戴。此时的楼烦,铜墙铁壁,人人皆兵,进入楼烦的关口严密得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 长洢和深涉扮作车队的伙计混在车队中,自入了楼烦国界一路盘查不断。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掌柜一路走一路用南昭话骂楼烦人,他娘的狗日的东西,屁大点地方,他娘的规矩这么多,早知道不做这趟生意云云。 长洢有心要学南昭语,她一向聪慧,一路行来,跟深涉已经学会了不少,但记的最清楚的还是掌柜骂了一路的脏话。 到了国都宜阳,明令禁止外人在城内多走一步。车队押送的粮食在宜阳城外交易买卖,并由兵卒在场看押。 掌柜双手揣在袖内,因楼烦和南昭语言互通,在强兵面前也不敢说妄语,只叽叽咕咕骂道:“奶奶的,狗、日的楼烦人,我他娘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娘的从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往上加钱,他娘的老子要活活坑死他们!” 第34章 楼烦(二) 入不得城,长洢和深涉只能在城外徘徊观望,寻找机会。 眼看车队运来的粮食都已经运入城内,城门即将关闭,忽然一阵刀剑相接的声响从城内传来,就见一行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面朝城门狂奔,一面挥剑与追兵厮杀,城内顿时一阵大乱。 长洢正想趁机混进城内,就听见城墙上的都尉大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内侧的兵卒立时推动城门,城门外侧的兵卒则拔剑相向,不许城外任何人接近城门。 深涉拉住长洢,目光一转,示意长洢看城内厮杀的那行人。他们已经厮杀到城门口,领头的男子挥着长剑砍倒几个欲关城门的兵卒,率众冲出了城门。 城墙上的兵卒弯弓放箭,一时箭如雨下,不仅那一行人死伤大半,城门口来往的无辜百姓也遭了鱼池之殃,展眼间,死的死伤的伤。 看押粮食的兵卒也迎上去,与奔出城门的那行人打起来。那行人都穿着平民衣衫,冲到送粮食的车队里,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车队里的,哪些是那行人里逃出来的。 城墙上那名都尉一挥手,说了一句什么,看押粮草的兵卒立时举剑往送粮车队里砍杀起来。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场面顿时大乱。 有一个兵卒往长洢杀过来,深涉箭步上前,一脚将那兵卒踹飞了出去。他拉住长洢道:“先离开这。” 长洢道:“方才城墙上那人说了什么?” 深涉道:“他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些送粮草的都不是楼烦人,杀了他们把粮草和钱都抢回去。” 正说着,城墙上又是一阵密集箭雨。车队众人抱头逃窜,掌柜钱粮都不要了,一面叫骂一面和众人一起驾车狂奔。 深涉拉着长洢闪身已飞出去百丈之远,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深涉蹿到一棵树上,招呼众人往林子里逃。 好在车队里众人都是驾车的好手,策马飞驰,不一时将楼烦兵甩出一截。楼烦兵也没有继续再追上来,都忙着去哄抢车队留下的钱粮。 众人不敢再停留,都要快点离开。 掌柜大老远从南昭跑来楼烦,丢了粮食又被抢了钱财,竟是血本无归,不由怒骂道:“狗、日的南昭烬,他娘的好歹是南昭的皇长子,竟是这样黑心下流的狗东西!他娘的说好了高价购买粮草,我大老远送来,他娘的竟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诓我们平头百姓的血汗钱。难怪陛下从不将他看在眼里,他娘的肯定是从外面来的野种!呸!他娘的想做我们南昭的天子,呸!狗杂种,我操你奶奶的腿!呸!” 他一路都在骂人,长洢差不多都听懂了。 他骂得起劲,还要继续问候南昭烬祖宗十八代,深涉却似是听不下去,难得有副正经样道:“你骂南昭烬就骂南昭烬,攀扯什么?他奶奶是南昭孝仪皇太后,你也敢骂?”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南昭人,此时才反应过来骂了谁,忙道:“他娘的真是罪过罪过。小兄弟,多谢你提醒,差点忘了本,他娘的瞧我这臭嘴!” 他说着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深涉道:“快点走。万一有追兵来,你们小命也难保。”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往这边奔来,掌柜骂道:“他娘的,果然真追上来了!” 立时跳上车,领着众人驾车跑了。 马蹄声已奔进林子里,长洢掩在一棵大树后,深涉则蹿到了树上,踩着一根树枝往前张望,见那行人从林子里狂奔而过,他“哟!”一声道:“方才跑过去的,不是沧禹府的大公子沧禹沐嘛!” 长洢在城门外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只觉得领头的那人有些眼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听深涉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果然是先前在沉德军营中见过一次的沧禹沐。 没见到追兵,深涉便在那根树枝上坐下来,荡悠着两条长腿道:“御驾不见得在城内。你爹半路被劫来楼烦,南昭和洛水肯定都得了消息,南昭必定会来抢,洛水必定会来救,宜阳城如今严防死守得跟铁桶一样,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御驾被囚在城内,越是有人往城内送死。你看啊,一入了那城门,是不是就是请君入瓮?沧禹沐才冲出来,你还要进去?” 长洢在树下徘徊一阵,觉得深涉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在树下抬头看他道:“依你所见,御驾最可能被囚禁于何处?” “依我对南昭烬的了解,他必定会把御驾关押在一个谁也想不到,却就在人眼皮子底下的地方。我猜,御驾极有可能就在城外附近的村落或是树林间。不信咱们就打个赌,试试看?” 长洢看他半晌,道:“你还认识南昭烬?” “哈呀!”深涉在树上伸了大大的懒腰道,“看来你对本公子真是一无所知啊,我同你说,本公子游历四方,不仅学识上博古通今,而且结交甚广。你的几个哥哥和姐姐妹妹,南昭的皇子,渭水的两个皇族渭水氏和林湖氏还有其他小国的皇子公主、皇族宗亲以及各氏族有些名气的公子没有我不认识的。你不用惊讶,也不用羡慕,谁让本公子长得好看,走到哪里都惹人爱呢!这不,出来闲逛一趟又结识了你,你不得不承认,你在交让树林里初初见到我,也是看愣了眼的。” 长洢转目四顾,看这林子里的地势,浑然当作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 他坐在树上,屈起一腿抱在怀里道:“怎么?还不好意思承认了?不承认也罢了,看本公子看愣眼的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说到东洲各国,我倒有件事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放眼各国皇族,就数你家事最多。你大哥哥倒是个好人,可惜命短,早死了,再看你那三个哥哥……” 长洢已经被他聒噪得不耐烦,睨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闭嘴。” “你叫我闭嘴,那你爹你还要不要找了?”他怡然自得地环臂一抱,“御驾若是被囚禁在城外,倒是极容易找到。只要我召动木灵,但凡有草木的地方稍有动静,我都能知道。怎样?你要不要求一求我?” 长洢道:“如何才算求?要我跪下来?” “这倒不必。”他两手握住屁股下的树枝,身子向长洢探了一探,“你对我撒个娇,嗓音要细软,脸上要带笑,含羞带怯地跟我道一声,好哥哥,帮一帮我嘛!我就帮你。” 长洢面带微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不疾不徐道:“昨日赶路,我看你腰间掖着火折子,想着你赶路已经很是辛苦,怎能再劳动你携着火折子?就趁你入睡时将你腰间的火折子取下来替你拿着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正想问你,作何打算?” 深涉立时伸手摸腰间的火折子,果然没了,再看长洢,就见她立在树下正一手高举着火折子向他展示。 “下来。” “哦……” 深涉乖乖从树上跃了下来,嘿嘿嘿向长洢谄媚奉笑。长洢冷目瞥他一眼走在前,深涉仍嘿嘿嘿笑着跟在后,两人一同往城外寻路去了。 第35章 京观(一) 深涉捏诀召动木灵,青色的灵光在他指尖结成圆环,向宜阳城外四围的山林间放射出去。 只见树木轻摇,藤草飞舞,不一会儿,果然发现城外五十里处的一个村落里有异动。 他们赶到那个村落,一入村口,路两侧立时出现许多村民,打眼一望都是精壮的男子,竟没有一个老弱妇孺。 这本就不同寻常,一个村子里怎么可能只有男人? 长洢和深涉相互望了一眼,彼此会意,装作路过的行人,慢慢往村里走。 走到村子中间,抬头一望,见村子另一头有一座山丘。离村子不算远,看着却十分奇怪。 此时,太阳将要落山,看不真切山丘上面有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说高不算太高,约莫十丈。却不像寻常山丘那样,是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而是麻麻赖赖,似乎是用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堆叠上去的。且山丘下有人影晃动,两两成行,手里抬着什么东西往那山丘上去。 长洢想要过去看看,正迈步往前走,就听见一人道:“那边不得去。” 长洢回头,忽然发现那些男村民都跟在她与深涉身后,不知何时尾随过来了,不声不响,虎视眈眈。他们虽穿着寻常村民的粗布短衫,腰间却都藏着刀剑。 长洢不动声色,一只手慢慢抚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深涉却向她眨眼,示意她不要动。嘻嘻哈哈道:“怎么不能去?那山上该不会是有金矿?” 说话的那人已经走到跟前来,一张脸就如同一块木板,没有一点表情道:“我是这村里的村长,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我们村里不欢迎外人,赶紧走。” 深涉道:“别呀!我们是来送粮草的,跟车队走散了,一时找不到路,眼看天色将晚,想找个地方投宿。还请老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晚。我们都是渭水人,我叫小四,她叫老三。” 他一手拍在长洢肩膀上,眉开眼笑,一副咱是好哥们儿的架势。 长洢转目瞪他,他搂着长洢的肩膀,更加热络地与那村长套近乎,道:“老大哥,我们赶了几天的路才到了宜阳,累得不行,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睡一觉。老大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人!” 村长板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深涉道:“这村里要是实在不方便给我们住,我们只能往那边山丘上碰碰运气了。也许能找个山洞凑活一晚上。” 村长道:“山上野兽多,有去无回。罢了,就让你们留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必须离开。” 深涉直拱手道:“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村长带他们往村东头去,到一处半旧不新的茅草屋前停下来,手指了指房门示意他们住在这里,丢下一句“夜间不许出来”就走了。 深涉立时拉着长洢进到茅草屋内,将门一关道:“那座山丘有问题,我方才探了,那里没有一点木灵。什么山上能一棵树一根草也不长?老三,你说奇不奇怪?” 长洢正思忖着,忽然听到这一句“老三”,立时想到那马贩子高老三,咬牙道:“这是什么蠢名字!不许这么叫我。” 深涉道:“老三哪里蠢了?你在家排行第三,叫你老三多好听!难道你想让我叫你小三?三三?阿三?三儿?你看,这一圈叫下来,还是老三最中听。再给你加个姓,洛老三。往后出门在外,我就这样称呼你了。” 长洢双手握拳,一口气提在胸口道:“我在家行、七。” “……哦?挺巧!”他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你既然行七,为什么大家都称呼你三公主?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家是分开排行,那你还是排行老三。” 长洢扶一扶额,不想再与他废话下去,转身在屋内唯一一张竹榻上坐下来。 天已经暗下来,深涉满屋子乱转,将屋内的三盏油灯全都点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到长洢身旁道:“跟你说正经的,你爹很有可能就关在那座山里。我们得去看看。” 长洢道:“天已经黑了,你行不行?” 深涉立时道:“什么叫我行不行?男人能说自己不行么?有灯就行,走。” 他举着一盏油灯,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了房门,门一开,风一吹,灯灭了,他手脚立缩,快得仿佛能看到虚影,“嗖”一声,回到方才坐的竹榻上,抱住双膝,老老实实地坐着道:“我不行。” 长洢扶额,叹了一口气,起身在草屋里翻箱倒柜地翻找,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一盏落了灰,结着蛛网,破破烂烂的风灯。点上火,勉强能保住火不被风吹灭。 长洢提着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风吹不灭才道:“走。” 深涉挪过来道:“我怕黑,你拉着我。” 他把手伸给长洢,长洢却头也不回道:“你还是别去了,省得拖累我。” 深涉不满道:“你这叫什么话?” “实话。” “洛洢洢,我看你是欠揍!” 两个人正要纠葛起来,忽然听到一阵异响,仿佛是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他们立时噤声,关上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不一会儿,就见那木板脸村长从门前走过,身后跟着十来个村民押着一行人。 此时,天上的半轮月穿过云层,月光皎洁,将夜色照亮。长洢能看清,那行人被长长的铁链锁住,似乎人人身上都有伤,走路缓慢不稳,身上衣衫褴褛,依稀能辨别出是沉山府兵卒的服饰。 长洢惊愕道:“沉山府的兵卒怎么会在这?” 深涉道:“俘虏。” 长洢跟着垣澈学了不少书,但毕竟眼盲才好,见得少。她知道俘虏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亲眼看到,才知道俘虏是什么样子。这些都是沦为俘虏的沉山将士,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他们从门前通过,她立时开了门,猫腰跟了过去。走了一段,发现村长押着他们正是往那座奇怪的山丘走去。 长洢跟出了村子,深涉在她身后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第36章 京观(二) 此时月光皎洁,深涉手里又提着那盏破烂风灯,整个人看上去还算镇定。长洢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道:“你没闻到么?” 长洢以前眼盲,其他感官一向敏锐,早闻到一股腐臭味,而且越靠近那座山丘,腐臭味越发浓重,简直臭气熏天。 深涉捂着口鼻道:“他们不会杀了人埋在这山上了?” 长洢走在前,此时也被那气味熏得受不住,掩住了口鼻。眼错不见,沉山府那行俘虏到了山丘脚下竟然消失不见了。 长洢道:“先别说废话,过去看看。他们抓了沉山府的将士来这里,总不会是来放生的。” 说着快步往那山丘奔过去,快奔到山丘下,她忽地顿住脚,面色陡然变得苍白如纸。 借着月光,她已经能看清那座山丘,山丘上,正如深涉所言,没有一棵树,一根草,而是无数具无头的尸体,一具挨着一具,那些无头的尸身仿如砌墙的砖块,一块连着一块,一层堆着一层,自下而上,堆成十丈来高的尸山。 走得近了,能看见尸山上,尸体的手脚有的直愣愣地翘起戳到上一层的尸体上,有的软哒哒地耷拉下来挨到下一层的尸体上。割去头颅的脖颈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吸血的苍蝇一窝蜂地蛰伏在尸身上,生出成团成团的蛆虫,蛆虫在尸体上不住蠕动,带着尸身的手脚突兀的震动一下。 长洢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颤,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入胸腔,她却硬生生忍住了,僵尸一般移步往前,就见那座无头尸体堆成的尸山后,还有一座稍矮小些的山丘,掩在尸山后,在村子里看不见,此时绕过那座尸山才能看到,与那尸山一样,一层层往上,却是用一颗颗头颅堆叠起来的。 不用说,这些头颅就是那些尸体上的。一颗一颗,堆成金字塔的形状,头颅的面孔朝着四面八方,有的还睁着无神的眼,有的五官已经被蠕动的蛆虫占据,有的已经腐烂一半,露出沾着腐烂血肉的头骨…… 长洢直愣愣睁着双眼,眼球充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胸口的戾气一股一股如洪水般激荡起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深涉道:“别看,别过去。” 他从后一把抓住长洢,将她的脸转过来朝着他。 长洢举目看他,眼眶通红,喘息不定,激愤得声音都在抖:“京观……南昭烬……他竟屠杀沉山府的将士做、京、观!这个畜生!” 所谓京观,就是战场上,战胜的一方为炫耀功绩和羞辱败方,聚集败将的尸体制作成的高冢。长洢虽然没见过,但史书有载,如此惨烈的场面与书中所描绘的别无二致。 除去当年,央泽水族打败北荒冰族时做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这数万年来,东洲各国无论如何争战,再没有哪一方做过这样的事。 更可况,眼前的这两座京观,用的不是战场上的死尸,而是活生生屠杀了沉山府的战俘,砍下他们的头颅堆叠起来的。 深涉紧拽住长洢道:“你就算是恨,此时也不能乱来。这个村落是一处营地,村子里的人远比我们看到的多。现在是黑夜,我灵力不济,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亮再说。”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砍杀声,是从那座头颅做成的京观后面传来的。 长洢立时想到方才被押解过来的俘虏,捏住拳头,一头向那边奔了过去。 转过那座头颅京观,就见一方血塘,塘边站着一列沉山府的俘虏,另有一列“村民”高举着长刀对准他们的头颅。 那板脸“村长”下令道:“杀!” 立时一排头颅滚地,失去头颅的尸体歪倒在塘边,手脚还在挣动,脖颈断裂的动脉喷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流进那血塘内,激起阵阵血色的水花。 长洢一头冲上来正看到这样的场景,血气上涌,立时就要冲上去。 深涉抓住她,因手里提着风灯,怕被人看见灯光,强拽着她蹲下身,掩住灯光道:“你冲上去就是找死。先别惊动他们。” 长洢隔着灌木杂草的间隙看着血塘那边,胸腔里戾气激荡,逼得她额角青筋直跳。血塘那边的“村民”已经将流干净血的那排无头尸体和头颅各自往那两座京观上搬运过去。 另一排俘虏被拽着铁链拉到血塘边,那“村长”命道:“跪下。” 那一排俘虏都不跪,手持长刀的“村民”上前往他们的膝弯狠踢一脚,俘虏都被踢跪倒在塘边,只有一个仍然昂首挺胸站着道:“要杀就杀,凭什么要老子跪?老子死也要站着死!” 长洢一听这声音,立时望过去,就见是个浑身沾血的年轻小将,她复明后还没见过沉山府众人,但那声音何其熟悉,是沉山泽。 “村长”听了这话,亲自拿了一柄长刀在手,照着沉山泽的脖子上就要砍下去。长洢立时拔出锟铻剑,扬手掷了过去,剑锋当胸而过,直将那“村长”穿了个对穿。 不过是在一瞬间,领头的“村长”就倒在里血泊,众“村民”不由大惊,高叫道:“什么人?什么人?不要装神弄鬼,快出来!” 深涉和长洢蹲在灌木间,他们环视一周也没看到人。 有一个立时要往回村子的路上跑,正转回身,一道藤蔓勒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挣扎不脱,紫涨着脸回头向同伴求救,却见那些“村民”都被一根根藤蔓悄无声息地勒住了脖子。 深涉手一挥,被藤蔓缠住的“村民”全被卷进了血塘里去。却在此时,阴云蔽月,夜色陡然变浓,茫茫村野间只有那一盏破烂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深涉已经起不来,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长洢回头见他这个情形,立时拉住他,这才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抹着额上冷汗道:“我早叫你拉着我,你不愿拉,我现在灵力已经不行了,不然这一村子的楼烦兵也不是我对手。” 长洢恨道:“你不早说。” 当下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拉着他,往血塘边去。沉山泽与剩下的沉山府将士们已经自行挣脱了铁链,沉山泽抬头见到长洢,眼睛一红,扑上来抱住长洢道:“阿满……阿满……” 竟是泣不成声。 第37章 血塘 长洢与沉山泽自幼一起长大,此时在生死之间相逢,不禁也伸手拥住了他。她原本拉着深涉,此时拥住沉山泽,不觉就将深涉放开了。 深涉浑身冷汗,看了沉山泽一眼,将头转向了一旁。 长洢道:“你怎么会在这?你还没有成年,怎么也往战场上跑?” 沉山泽比她小一岁,还没过一甲子。沉山历来的军纪,未成年的兵将是不许上战场的。 沉山泽抹了一把泪道:“我接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偷偷跑出来的,本来是想来找哥哥,半路上遇到了南昭烬出兵攻打沉江,我就被俘虏了。”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两座京观,那一具一具,都是沉山府将士的血肉尸骨,他满腔愤恨,积压成眼中的滚滚热泪道:“此仇,我沉山府必报!” 将士们都愤慨道:“此仇必报!” 长洢道:“先走,活着才能报仇。这村子里还有多少俘虏,想法子都带走。” 沉山泽道:“没有了,沉山府被俘虏来的将士有十来万,都被屠杀了,我们是今晚的最后一批。” 十来万的俘虏,如今只剩下五十来个人。沉山泽说完,众人都是陷入静默中。 深涉抹着额上冷汗道:“村子里的楼烦兵随时会过来,还是快走!” 沉山泽等人在俘虏营里都遭受过毒打,人人身上都负了伤。深涉现在灵力不济,一旦碰上楼烦兵,根本打不过。得绕开村子走。 辨了方向,众人正要沿着那方血塘的塘埂往南去,一个中年将军因腿伤难行,没有踩住,脚下一滑,顺着滑坡往血塘滑下去。 深涉一抬手,藤蔓从他袖内飞出,将人拉住,众人都忙过来拉住藤蔓往上拉。 那中年将军一只脚已挨到血水里,血塘内原本平静无波的血水忽然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起来,血水哗哗作响,血气冲天。 长洢闻见那浓重的血腥味,更觉体内的戾气不住翻涌起来,强忍住了道:“南昭烬屠杀俘虏,把血都引在这里,要做什么?” 沉山泽道:“好像是要做什么怨咒,我在俘虏营里听看守的楼烦兵说过。” 那中年将军已被众人拉了上来,他坐在地上喘息道:“说是给陛下做的。要做什么我也没弄清楚。不管是做什么,用这么多人的鲜血,简直惨无人道。” “陛下也在这里?”长洢立时看向沉山泽道,“你哥哥呢?他是不是也在这?” 沉山泽摇头道:“我也四处打探哥哥的消息,没有,找不到他。陛下先前是要押去炎阳的,半路上被南昭烬抢了来,在俘虏营里关了几日就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他说到此,又不禁悲恸道:“阿满,沉山府这一战打得太惨烈了,叔伯兄弟们好多都战死了,父亲也没了,若是哥哥也出了事,沉山府就要完了……” 长洢道:“你哥哥不会出事。” 深涉闻言,眸光不由暗了暗,额上的冷汗更密了一层,脚步踉跄了下。 沉山泽先前没注意到他,此时看向他,觉得脸生,但看到他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不由睁大眼睛道:“你……你是四公子?” 深涉似乎不太待见他,扫了他一眼道:“你还认得我?”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乱响。几个楼烦兵大叫着道:“是血塘流动的声音,有人动了血塘!” 长洢道:“快走。” 他们一行人,扶的扶,拉的拉,匆匆往不远处的林子里奔走。 不一会儿,身后的楼烦兵就骑马追了过来,嗖嗖射出满天羽箭,跑在后面的将士顿时倒了一片。 沉山泽骂了一声,立时施了纵水术,结出道道水刃向楼烦兵反击。他的纵水术是垣澈手把手教的,自然不差。但此时浑身是血,满身是伤,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没撑一会儿就吐了一口血。 一阵羽箭朝他飞去,长洢叫道:“阿泽……” 正要飞奔过去救沉山泽,深涉拉住她,回身挥袖,藤蔓飞出,横空将那一阵羽箭击挡开来。 那盏破烂风灯却在此时将要油尽灯枯了,灯光微弱至极,深涉浑身冷汗淋漓,抓着长洢的手都在发抖,灵力也越发使不出来。 勉强能使出精思术,带长洢飞纵出去一截道:“分头走。我去引开他们。” 长洢道:“灯快没油了,你一个人不行。” 回头向沉山泽道:“阿泽,你带将士们先走。我们留下来挡一阵。” 沉山泽道:“要留也是我留。我与四公子留下,你带兄弟们走。阿满,我进了俘虏营就没想过活着出去!” 其余将士都道:“我们都不走,与他们拼了……” 话音未落,身上已经被藤蔓缠住,三个一团,五个一组,绑紧了,飞了出去。沉山泽也被绑住,还要挣扎出来,却奈何有伤在身,施动不出灵力,只能被藤蔓带着飞远了。 楼烦兵已经追到树林里来,少说也有上百人,深涉一手提灯,一手揽住长洢,几个飞纵,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引。 此时,灯火更暗淡,深涉的灵力越发不行了,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顾带着长洢跑。 长洢给他看路道:“往东。” 他奔向了西。 长洢体谅他此时分不清东南西北,道:“向左拐。” 他转向了右。 长洢:“……” 横冲直撞了一阵,好在将楼烦兵远远地甩开了,但一停脚,长洢定睛一看,简直忍不住要骂一声娘。 竟然又绕回了那个村子。 长洢道:“我能怀疑你是故意的么?” 深涉一手提着那盏灯光微弱的破烂风灯,一手直抹额上冷汗道:“我没晕过去让你背着我,你就该夸我坚强勇敢!” 然后又诡辩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出来时没人知道,那个木板脸村长也被你一剑宰了,没人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先躲一躲再说。” 他手里那破烂风灯眼看就要灭火了,长洢身上只有一根引火用的火折子,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也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了。两人一齐连奔带走,一头冲进了原先借宿的那间茅草房。 推开门,风灯里的火苗熬到了尽头,屋里漆黑一片,深涉一脚踏进去,身体一僵,直愣愣倒了下去。 第38章 天行十三楼 长洢忙引燃火折子到屋内找油灯,那屋内原本就有三盏油灯,长洢全都点了起来,端了一盏到深涉跟前。将他拖到屋内来,关上房门。 深涉浑身冷汗涔涔,喘息艰难,见了光,躺在地上慢慢恢复过来。 他手撑着地,坐起来,又能神气活现道:“我说,你就不能扶我一把?我方才可是脸先着的地,我脸长这么好看,摔坏了怎么办?你来给我看看,看看哪里摔青了肿了?” 他把脸往长洢跟前歪,让长洢看。长洢看也没看他,起身就走。 深涉道:“你扶我一把啊!” 长洢道:“你爱起不起。不起你就在地上躺着。” 深涉果然躺了回去,在地上侧着身子,手撑着头,姿态万千妖娆道:“我发现你这个女人,很无情哎!这要是放在外面,哪个姑娘见本公子倒在地上不急着奔上来抱住。” 长洢赖得理他,忽又听他道:“等等。这下面好像是空的。” 他趴在地上,正用手敲着地面。长洢也蹲下身敲了敲,她耳朵灵敏,对声音分辨得更清楚,凝眉道:“好像是空的……” “哐”一声,茅草屋的房门忽然大开,一阵劲风从门外吹进来,将茅草屋内的灯火吹得乱晃,“噗噗”两声,两盏灯猝地熄灭,只剩下竹榻前一盏油灯在风中乱跳,忽明忽暗,将息未息。 屋内骤然昏暗,深涉身子猛地一缩。 长洢忙起身点灯,方将灭掉的油灯点燃,抬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此人身形不算高大,浑身被一件黑氅笼罩,面上遮了黑巾,头上戴着宽大的黑色兜帽,黑巾与兜帽之间只露出一双寒如星芒的眼睛。 晦暗的灯火下,这人如鬼魅一般立在门外,无声无息,只有夜风将黑衣黑氅吹拂得翩然翻飞。 “天行十三楼……” 深涉咬牙出声,身形一闪,已经将长洢挡在身后。手在宽大的袖内紧握成拳,青色的藤蔓缠在他腕上,蓄势待发。 天行十三楼却垂着双眸,须臾,眼眸缓缓抬起时,目光越过他,落在长洢的面容上。 深涉袖中的藤蔓猝然飞出,直击天行十三楼的头脸,然而,藤蔓将要挨近天行十三楼脸上的黑巾时,却被对方两根手指轻轻接住,藤蔓凌厉的攻势顿时化为乌有。 天行十三楼的目光缓缓转向深涉,眼中冷芒一闪,吐字如刀:“找、死。” 长洢一听见这声音,不由悚然大惊,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骨一点一点爬上头皮,顷刻间让她浑身立起一层毛栗。 这声音,她听过,虽然隔了许多年,但太特殊了,低沉,冰冷,分不出男女,她在茗泉山庄疗养时听到过,后来去漾土府,在清风小筑遇刺时她也听到过,她一直以为,那是她意识昏沉时做的梦,是假的。 此时,这个声音如刺如芒,扎进她耳朵里,叫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既然这个人是真的,在梦里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是真的?这个人说过什么? 灭族之仇…… 亡国之恨…… 叛族灭种……叛族灭种…… 无数道声音在她脑中,如雷如电般轰鸣而响又一闪而过。 长洢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双手抱住头,心中不住问自己:叛族灭种?叛族灭种?叛谁的族?灭谁的种? 很快,她又告诉自己:我没有。我没有叛族灭种…… 正当她神思大乱时,深涉与天行十三楼已经交上手,他们身形极快,只能看见数道虚影在灯火中乱闪,一时竟难判高低。他们身形如风,屋内的油灯摇摇曳曳,明明暗暗,猝然灭了一盏,紧跟着又灭了一盏。 深涉很快落了下风,与天行十三楼对了一掌,抽身退出来向长洢喊道:“洛水洢!” 长洢立时定住了心神,举起火折子去点灯,忽然眼前一暗,天行十三楼漆黑的身影已到了她跟前,伸手欲抓住她。 深涉眸光一凛,迅疾上前护长洢,天行十三楼一掌挥出,直劈向深涉。就在此时,长洢迅疾从腰间拔出锟铻剑,从天行十三楼腹前一带而过,锋利的剑刃银光一闪,划出一道血口子。 剑指向天,寒光熠熠的剑刃上滚下一串血珠。 “你……” 天行十三楼捂住腹部的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长洢。 深涉不禁大赞道:“干得漂亮!” 天行十三楼方才那一掌没能劈中深涉,但凌厉的掌风却将屋内最后一盏油灯吹灭。深涉这声才赞完,就倒在了地上。 长洢立时吹着手中的火折子,丢给深涉,举剑向天行十三楼道:“你是谁?” 天行十三楼默然看她,向她走近一步。 她紧紧持住手中的锟铻剑,厉声喝问道:“我问你是谁?在茗泉山庄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在清风小筑是不是你要刺杀我?” 两人正在对峙,那火折子也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长洢立时转头看向深涉,强撑着没晕厥过去的深涉,此时尖叫一声,蜷缩在地上抽搐不止。天行十三楼趁机一掌击向地面,深涉身下霍然断裂出一个豁口,下面竟真是空的,深涉立时腾空掉了下去。 长洢急唤道:“深涉……” 不及多想,她捡起火折子几步上前,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豁口下不算深,却是一片漆黑。长洢直直跳下去,胳膊腿摔得一阵生疼。她轻哼一声,赶紧引燃火折子,爬起来寻找深涉。却发现下面异常空旷,黑漆漆一片,火折子燃出来的那点光芒只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与深涉从同一个地方掉下来,深涉应该就在她附近,她仔细搜寻,却寻不到深涉。 “深涉!堪木涉!”她大声呼喊,“我在这里。我点了火,这里有火光,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她嘴里说着不要害怕,心里也明白她是让深涉不要害怕,她不怕黑,更不怕死,她是不应该害怕的。 然而,她却害怕得浑身发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一面举着将要燃尽的火折子呼喊深涉,一面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脚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身子后仰,顺着地势骨碌碌滚下去,不知撞上了什么,只觉脑中一嗡,晕了过去。 第39章 血怨池 (一) “我的乖乖宝贝儿,你可算是醒了!” 长洢清醒过来时就听见了这一句,而后视线内就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白净的面皮上略有几根皱纹,两道浓黑八字眉,一双狭长丹凤眼,几缕乱发自额角两侧垂下来,终于让这张养尊处优的脸平添了些凌乱与颓败。 她呢喃道:“你是谁?” 她头被撞得生疼,动了一动,一面龇牙一面揉着额角坐起来。方坐稳了,就听见这人道:“我是你爹啊!” 长洢重重地揉着额角,心中只想骂娘,恨不得说一句:我是你爹!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是有些熟悉的。她生来眼盲,复明后又没见过滁帝,全靠对声音的记忆来辨认。虽然她也没听滁帝说过几句话,但还是认出来了,这人确实是她爹——洛水开国以来,唯一一位沦为阶下囚的天子。 滁帝殷切切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不痛嘛!哎呦呦,你看这都摔肿起来。别动别动,爹给你揉揉!” 他伸手过来要给长洢揉头上的伤处。长洢目光一冷,立时挥手将他的手打开。 对于长洢的冷遇,滁帝倒也不尴尬,仍殷切切地围在长洢身旁要扶她起来。 长洢也不要他扶,自行扶着身旁的岩石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就见四围是嶙峋的山石,自上而下石块与石块的缝隙间流动着血红的液体。 头顶上虽有光线投射进来,却是一处封闭的透明穹顶。脚下是大高台,高台下也是血红的液体,翻涌不息,流动不止,每过一刻,血红的液面往上升一寸,封闭的穹顶也往下降一寸,两者距离高台越来越近。 长洢和滁帝就身处在这块高台上,可想而知,时间一长,高台下的血红液体会淹没高台,顶上的穹顶也会压下来,被困在这高台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长洢沿着高台走了半圈,伸手用指尖沾了一点石壁间隙的血红液体,放在鼻下轻嗅,是血。 石壁间和高台下流淌的血红液体竟全是血! 长洢蹙眉,向后退开一步,抽出锟铻剑往四面的石壁上砍去,她连挥几剑,嶙峋的山石竟丝纹不动。 滁帝道:“劈不动的。你别站在边上,快往里面来些,小心掉下去,坐到爹这里来。” 他坐在高台中央的岩石上,招手让长洢到他跟前去,在胸前摸索一阵,摸出来一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馕饼,向长洢扬了扬道:“长洢啊,你肯定饿坏了?这是爹珍藏下来的干粮,快来快来,爹给你分块大的。” 长洢站在原处不动,他抱着馕饼过来,硬将那块馕饼塞到长洢手里,又弯下身子四处寻找,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块,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了又擦。他身上的帝王衣袍已经破败不堪,他索性将外氅脱下来裹在那块石块上,在地上放平稳了。 滁帝道:“来来来,坐下来,让爹好好看你。” 他将长洢拉过来,双手轻压着长洢的肩,让她坐在他精心准备好的座位上,他矮身蹲在长洢身旁,左右打量一番道:“长得不像我,眉毛像你娘,鼻子也有点像,像!真是像!” 长洢冷冷的目光从手里硬邦邦的馕饼上移到滁帝热泪盈眶的面容上,她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冷笑道:“你如此殷勤待我,不过是想让我救你出去。你不必如此,我会救你出去。” 滁帝怔了怔,而后长长叹息一声道:“出不去的。出不去的……” 就地坐在长洢身旁。他静默不言,长洢也不说话,这古怪的地方只有高台下和石壁间的血液流淌翻滚的声响。 长洢不愿与他坐在一处,正欲起身,滁帝忽然拉住她道:“长洢,你是不是觉得爹不疼你?” 闻言,长洢简直要笑了:“疼我?你竟能问我这话?我倒想问问你,我算作是你的女儿么?不说我被囚禁于斋宫的事,单说我去了沉山府的这些年,你有一时半刻想到过,你还有个女儿寄养在外么?这么多年,若不是还挂着洛水这个姓氏,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是你的女儿,我还是一个皇族公主。” 滁帝垂着头,半晌引袖拭了拭眼角道:“长洢,当年你娘生下你,多少人要将你和你娘一并处死。我没有处死你娘,也没有处死你,你娘亲是我最心爱的女子……” “是么?”长洢冷冷打断他道,“我问你,我娘是不是涅川氏的嫡出大小姐?” “这是自然。” 滁帝答完,一时竟不知长洢为何会有此一问,正在不解时就听见长洢冷声道:“你不是不杀她,你是不能杀她,你还需要涅川氏来牵制沉山氏和沧禹氏。至于我,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一枚绝好的棋子。一个可以用来杀掉我皇长兄和贤母妃的棋子。” 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死永远是长洢心口上的一道疤,一旦被触及,无论掩埋了多么久,那些淋漓的伤痛和恨意立刻就会从心底一涌而上。 她甩开滁帝紧握在她腕间的手,双目通红,滁帝黯然道:“你已经知道了,是垣澈告诉你的?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怎么?”长洢冷笑道,“你还想否认么?” 滁帝道:“我不否认。是我有意要除掉他们母子。” 他独自坐在地上,半晌又道:“你不懂……长洢,若你像我一样坐在帝位上,你就会懂得一个帝王的恐惧与担忧。沉山府手掌洛水兵权,一旦谋反,我毫无抗争之力,只能拱手让位。昔年,渭水林湖氏造反篡位就是活生生的例证,我眼睁睁看着,叫我如何能不怕?” “你皇长兄若是知道效忠君父也就罢了,但他自有政见,我屡教不听,常与我有争论,朝臣却多听命于他而枉顾我这个当朝天子,百姓只知太子贤明却不知君王为何物。沉山府又对他万般拥护,我如何能不忌惮?” 长洢怒道:“皇长兄恭谨贤明,纵是与你政见不合,但何曾有过弑父篡位之心?沉山府又何曾有过不臣之举?你仅仅是因为心中的一点猜忌,就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 第40章 血怨池(二) 说到此处,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长洢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色一白,随后眸中渐生寒意,看向滁帝道:“你这次御驾亲征也是要算计沉山府是不是?你亲征只为了夺沉山府的兵权,如今沉山府溃败,沧禹氏趁机夺权也是你的授意是不是?这是国家战事,你拿举国之安危来夺沉山府的兵权?” 滁帝垂头道:“此举确实不妥,但沉山府掌洛水兵权数万年,要想夺回兵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荒唐!”长洢怒不可遏道,“简直荒唐!你是一国之君,宁受外族侵犯,也容不下一个沉山府?” 滁帝道:“长洢,你是个女孩儿,这些朝堂政事你不会懂得其中利害。你长在沉山府,自然会为沉山府说话,你觉得沉山府个个忠义,没有谋逆之心,便是沉山王不反,沉山王世子不反,你能保证沉山府世世代代都不反么?兵权一日在他人之手,洛水皇族的头上就永远悬着一把剑。我如今虽败在此,但你皇兄他们若能夺得兵权登上帝位,往后洛水皇族再无后患。” 长洢怒极反笑,冷冷道:“你如今忌惮沉山府,任由沧禹氏去夺兵权,你就不怕将来沧禹氏得了兵权回过头来谋逆造反么?你不会像忌惮沉山府一样忌惮沧禹府么?” 滁帝摇头道:“长洢,你虽长在沉山府,但你一点也不了解沉山府。将来,若沧禹氏谋逆造反,无须皇族多言,沉山氏必会第一个出来压制沧禹氏。但若是沉山氏谋逆造反,沧禹氏连同涅川氏和皇族,无人能抵挡。长洢,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昏君,但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如今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洛水皇族的安危。长洢,你也是皇族。” “皇族?我也是皇族……”长洢摇头苦笑,“我算什么皇族?” 滁帝走到她身旁,双手握住她手道:“长洢啊,我明白你对我有颇多怨恨。这么多年,我对你也有许多愧疚,所以爹爹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补偿你。南昭皇七子南昭灼是南昭熇最宠爱的儿子,他也是个有出息的,不比沉山家的那小子差。将来熇帝退位,必会让他继承大统,你嫁过去,有涅川氏在,你必定能稳坐南昭后位。你听爹的话,不要为沉山澈……” 长洢立时道:“我的事,你少管。” 她甩开了滁帝的手,此时想想,滁帝那时答应垣澈战后赐婚的话不过是为了诓骗垣澈。皇族容不下沉山府,甚至,连这场战争都是滁帝与南昭烬合谋而起。此战一开,无论成败,滁帝都会将沉山府打入永无翻身之地…… 长洢想到此,猝然上前,双手抓住滁帝胸前的衣襟,冷厉道:“垣澈在哪?我问你,他在哪?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根本不相信垣澈是真的失踪了,她抓着滁帝,几乎要吼起来:“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滁帝慌忙道:“垣澈……垣澈我没有动过他,那日我被南昭烬围困,垣澈赶来救驾,在驾前忽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与垣澈打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修为极精深的,相互击杀出来的灵力将许多人都震晕过去,我也被震晕了过去,我醒来就已经在南昭烬手中,垣澈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长洢立时想到突袭她和深涉的那个黑衣人,急问道:“那黑衣人是什么模样?” “他浑身都披了黑衣,脸上也遮了黑巾,我也不曾看清楚是什么模样,只见着他向垣澈施出来一团冰蓝色的火焰……” 长洢脑中一轰,眼前忽然闪过她双眼复明前的那个梦境,一道冰蓝的火焰,锋利如极速而过的流矢,自垣澈胸口当胸穿过…… “不……这不可能……” 长洢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身后的岩壁忽然一阵大响,轰隆隆剧烈震动起来,一道声音透过厚重的岩壁模糊地传过来:“洛……洢洢……” “深涉……” 长洢忙走到岩壁前,却见岩壁大动,岩壁缝隙间流动的血液更加汹涌,同时脚下的高台也晃动不止,高台下的血液如沸水一般咕咕翻动,顷刻间往高台上涨了一大截,而顶上透明的穹顶也跟着往下压了一大截,原本还算空旷的空间立时被压缩得逼仄起来。 滁帝见状,忙大呼道:“快停手!快停手!这是血怨池,怨咒已成,不能用外力强行破坏,不然施用的外力越大,血怨池收缩得越快……” 他说到此,深涉在外面已经停了手,血怨池内的震动渐渐停止下来,滁帝顿了一阵,颓然泣道:“困在血怨池里的人也死得越快……” 血怨池是以一人之血为咒,引杀千万人性命的一种咒术,被杀之人的冤魂以这人的血咒为念,化为凶魂,纠结不散。将被杀之人的血引到一处,形成血池,这些人的凶魂就层层包绕住血池,形成血怨池。 长洢此时终于明白先前的那方血塘里的血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换言之,这里流动的,是沉山府千千万万将士的鲜血。 长洢面色苍白,缓缓转头看向滁帝道:“他们用你的血施了咒?” 滁帝坐在地上,头垂在双膝间,点了点道:“他们用我的血为咒,将俘虏来的沉山将士都杀了……” 长洢不禁怒吼道:“他们不是沉山府的将士!他们是洛水的将士!是洛水的子民!是你的子民!” 滁帝埋头在膝间,呜呜咽咽哭起来。 血怨池引发的血咒极其凶恶,常用来惩罚穷凶极恶之人,极少现世,因为极少有人能一下子杀掉成千上万的人。 长洢也是偶然让潭清给她读些杂书,从中听说过。血怨池只有一种化解之法,就是将施血咒之人的心剖出来,以剖心之血融汇到血怨池中,让凶魂知道杀害他们的人已死,仇怨自然化解。 不然只能困在血怨池中,任由血怨池上的凶魂自行引动血怨池收缩,将血怨池越收越小,直至将困在其中的仇人压缩致死才肯罢休。 所以,引血施咒的人一旦陷入血怨池中,只有一死才能解脱。要么一刀来个痛快,要么慢慢等,等到最后被收缩到极限的血怨池一点点碾压死。 长洢见他哭了,偏开了脸,一脚狠狠将一块石头踢翻到高台下的血池中。 池中的血水已经到高台下不到三尺的地方,穹顶也降到距高台不足七尺的高度,方才因深涉在外面想要强行破开血怨池,凶魂受到刺激,血怨池收缩的速度也比先前快了许多。 至多不过一天的功夫,这里必会被凶魂碾压成泥。 第41章 弑父(一) 长洢在高台上焦躁地来回踱了一阵,伏在岩壁上呼喊深涉,却发现经过方才外力的攻击,岩壁也收缩变紧,缝隙间的血液流动得又急又快,声音竟然传不出去。 深涉也在外呼喊她,声音模模糊糊一团,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滁帝忽然开口道:“长洢,你杀了我!” 长洢侧脸看着他:“你叫我杀了你?你叫我弑父杀君?” 滁帝垂泪不言。 长洢道:“要死,你自己去死。” 她“唰”地一声将锟铻剑从腰间抽出来丢到滁帝脚旁,滁帝将那柄寒光熠熠的软剑拾起来,摸了摸,只觉触手生寒,才碰到指尖就不由一抖,不禁闭上眼大哭道:“我有刀。我自己有刀啊!我怕痛!我怕痛啊!我下不去手,我下不去手……“ 他哭了一会,又道:“我才被关进来时就想好了,就在这慢慢等死,谁想到你会掉进来?若不将我的剖心之血融到血池里,长洢,你也会被困死在这里。爹不忍心啊,我的乖乖宝贝啊,爹不忍心让你死啊……你就当帮帮爹,爹不怪你,你不是一直恨爹杀了贤妃和太子么?你今天就当替他们报仇了,你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往后就将此事揭过去,莫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也别再怨恨爹狠心……” 他说到此,已经哭得不能自已,长洢转开脸不看他。 他道:“长洢……爹是心疼你的。爹最心疼你。众多妃嫔中,我最爱重你娘,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长洢,你能想出当年我得知你娘怀上你时,我有多欢喜么?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我常抚着你娘的肚子说,乖宝贝,乖宝贝,等你出生了,爹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他道:“爹也后悔,后悔利用你,但总好过将你立时处死了,好歹你还活着。爹更后悔,后悔让沉山氏将你接了出去。但若不让你出宫,你这一生恐怕都要被困在斋宫里,爹不愿你一生都活在斋宫里永无出头之日……” “别再说了。” 长洢冷声制止他,她眼圈通红,过了片刻,她深深喘息一声,转过脸来看滁帝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滁帝被她问得一愣,睁着一双泪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洛水皇族的血脉,央泽水族,嫡族正统……” 长洢点点头,漠然道:“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将锟铻剑拿回手中,霍然在手掌中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 滁帝看她掌间有好几道伤痕,此时又划了个血口子出来,不由满面心疼。但很快,他脸上的心疼就变得僵硬,整张脸变得死白。 长洢催动了冰灵,流出来的血珠落地成冰,玄色的冰层很快在他们脚下的高台上蔓延起来…… 滁帝看着玄色的冰层,呆若木鸡,半晌动也不动。 “哈哈哈……” 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眼角已经流出泪,他仍在笑,笑着笑着忽然又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哭笑笑,状若疯癫,不住呼喊道:“报应!报应啊!这就是央泽水族以下犯上诛杀冰皇的报应!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东盛神洲伟大的皇帝陛下……” 他呼喊了一阵,又呆呆自语道:“昔年,央泽水族诛杀皇帝陛下,诛杀北荒冰族,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原该好好的死,却来了一个冰族人……” 他忽然紧紧抓住长洢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就是天意!是我们水族人诛杀了冰皇,水族人就该死在冰族人手里。不仅央泽水族,还有南昭火族……谁都逃不掉……” 他跪伏在地上,悲痛大呼道:“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长洢静静立在滁帝身旁,看滁帝疯癫的情状,半晌讷讷道:“你说,我是冰族人?我……是北荒冰族的后裔?” “不!不!”滁帝好似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殷切地捧住长洢的双肩,眼睛瞪得圆圆大大,“长洢,你是我的女儿,你记住,你是央泽水族的后裔,你的父亲是洛水皇族!是洛水天子!你的生母是央泽水族嫡族正统的涅川氏嫡女,你的养母是央泽水族嫡族正统的沉山氏嫡女,整个洛水,整个央泽水族,整个东盛神洲,没有谁的血统能比你更尊贵。” 长洢漠然摇头,她没法相信。 滁帝急切道:“长洢你相信爹!你相信爹!洛水皇族的子嗣,一出生就由宗政寺请出恭天印,将新生婴孩的血滴在恭天印上烙于婴孩左肩。若不是纯正的皇族血脉,恭天印上的血印是印不上去的。你出生时,是我亲眼看着宗政寺将恭天印印在你左肩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肯定早就发现,你左肩上有印记,那是洛水皇族的印记。你是洛水皇族!” 长洢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肩,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她当然知道。当年垣澈发现她身有冰灵,却能那么笃定地认定她是皇族血脉,应当也是看到了这个印记。 这么多年,血统不纯的心结终于能够释然。但为何她身为洛水皇族却生来就有冰灵在身? 她不得其解,正要再问滁帝,却见高台下的血池陡然高涨到几乎与高台齐平的地方,顶上的穹顶也猛然压下来,抬手便可触到。没有外力强破血怨池,血怨池不该收缩如此之快。 长洢心中正起疑云,就见她手掌上的血口子仍有血流出来,她未施动冰灵,流出来的血只是寻常血液,然而方才她施动过冰灵的血液已经结成玄冰,蔓延到血池中。一层极弱小的玄冰一没入血池,血池中立时激起惊涛骇浪。 她方才引血只是一两滴,没想到化出的玄冰能持续如此之久,更没想到血怨池里的凶魂对玄冰的反应如此强烈。 引血化冰是一种本能,她只知道引血催动冰灵就能化冰,却不知道如何将已化出去的玄冰收回来。 此时,血池已经漫上高台,快速向长洢和滁帝淹没过来,顶上的穹顶更往下压,已不容人站立,脚下的高台也开始乱晃龟裂,轰隆隆作响。 长洢和滁帝不能站立,又无处可逃,滁帝忙拉住长洢匍匐在地上,却不料,漫过来的血液一挨到滁帝身上,滁帝立时满面青紫,双目凸出,额角青筋暴起。 第42章 弑父(二) “长洢……长洢……” 滁帝的喉口如同被人紧紧勒住,叫了两声,就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呃呃”的声响。他躺在血水中,向长洢伸出两只手挣扎乱舞,似乎是要长洢拉他一把。 长洢伸手将他从血水中拉了起来,头上穹顶压迫,只能弯着身子拉住他走,父女二人一齐往还没被血液淹没的地方退。 但那血沾染了滁帝的身体,就如同受到某种牵引,极快地跟着漫过来。他们父女二人退到高台中央,四围都被血液淹没,退无可退。 “长洢……长洢……” 滁帝痛苦地唤了两声,张着嘴难以发出声音。 这血怨池是以他的血为咒引来的,那千千万万因他而死的凶魂萦绕于此,必要索去他的性命才肯罢休。 血液漫过高台,越积越深,不一会儿就淹没到脚踝上,他的身子向左拧,头却向右,整个身体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他的面色已变得乌黑,双目可怕地往外凸出去,眼白处漫出一层鲜血,慢慢流出眼眶,四肢扭曲得像几根缠乱的破麻绳。 “帮帮……爹……” 他跪坐在地上,艰难地向长洢发出哀求,一双眼珠子凸得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眼眶下缘流出两行乌青的血珠。 长洢看着他,不住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浑身战栗起来。血液还在继续往上漫,穹顶也继续往下压,越发逼仄的空间里,滁帝痛苦的惨叫声一声一声紧催着她心中的那根弦,叫她简直难以呼吸。 杀了他,就能让他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去。但,这是她的父亲。 不管他有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也不管她认还是不认,这样的事实改变不了。她若在此时杀了他,就是弑父杀君,大逆不道…… 滁帝痛苦的嚎叫声在越来越逼仄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撕心裂肺,长洢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在鼓鼓乱跳,当她看到滁帝跪在地上,四肢与面容扭曲得变了形,头发乱蓬蓬地黏糊在他的头脸上,血与泪放肆地在他身上横流,让这位帝王的尊严荡然无存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在滁帝面前跪了下来,在没过膝盖的血水中向滁帝连磕了九个头,然后困难地咽了一口气,咬紧牙,握紧剑,她死死盯着前方,手中的锟铻剑“噗”一声刺入滁帝的心口…… 一滴,两滴…… 淋淋的血珠沿着锟铻剑寒光熠熠的剑刃滚入蔓延上来的血水中,汹涌澎湃的血水立时变得平静下来,然后退潮一般悄无声息地向高台下退去,紧压下来的穹顶也缓缓往上升,往上升,像花朵最中间的一点花粉,在花朵将要盛放时向上飞升而起。 滁帝惨痛的叫声也骤然止住,这一刻,仿佛是一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长洢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滁帝道:“长洢……” 她闻声抬眸,滁帝扭曲的面容和四肢都已经恢复如常,凸出来的双眼也回到了眼眶中,眼眶边的血珠被他自己颤颤巍巍地擦干净,顺带着将黏糊在脸上的乱发也拨开了,他看着长洢,勉力一笑…… 父女二人之间,隔着那柄穿心而过的剑。 “长洢……”他喘息一声,无力的张动嘴唇,“我的乖乖宝贝儿……想那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我总抚着你娘的肚子说……乖宝贝……乖宝贝……等你出生了……爹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爹没能做到……爹想给你一场最好的婚姻……让你余生无忧……嫁到南昭去……不要与沉山府再有纠葛……听爹爹的话……嫁到南昭去……听爹爹……的话……” 他说完最后一句,含笑向后倒去。 长洢双目一闭,两行泪珠从眼眶边滚滚落下。 引血咒之人已死,血怨池顷刻间四分五裂,高台倾倒,血池翻滚,穹顶碎裂,血怨池变成一片血海。 长洢无处可逃,从高台上掉入血海中,粘稠的血液淹没她的口鼻,浸透她的衣裳,侵贴在她浑身的肌肤上,陷入这阴寒血腥的东西中,一股汹涌的戾气在她胸口激荡起来。 杀!杀!杀! 她仿佛看见无数的人正在被屠杀,他们逃跑,尖叫、嘶喊、求饶,却没有得到饶恕,很快被砍到在地。 他们的血汇聚在一起,成了一片汪洋血海。一具紧挨着一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叠成一座座尸山。 这些尸身有老人,有孩童,有男人,有女人,有的完整,有的被割去头颅,有的四肢断离,有的腹部破开流出乌黑的肺肠…… “杀了她!杀了她!” “叛族灭种的妖女!杀了她!为我们的族人报仇!” 无数人在她耳旁怒吼。 杀了谁? 杀了她? 为什么要杀了她? 杀!杀!杀! 杀掉所有人。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封住她冰灵的封印慢慢在她手背上显出来,被垣澈封住的冰灵在她的身体里翻涌沸腾,她紧握双拳,紧闭双目,紧咬牙关,她试图控制住自己,那个声音却丝丝缕缕在耳旁蛊惑道:“冲破它!冲破它!冲出来,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让他们的血汇聚成血海,让他们的尸体堆叠成尸山。 她的身体在血海里往下沉,往下沉,这个念头却如同疯长的藤蔓在她心中往上长,往上长…… 她要杀了所有人。 她猝然睁眼,眼瞳紧缩,眼中满是嗜血的戾气。 手背上的封印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她浑身的戾气在血海里搅动,血海里血浪激荡,一圈一圈,形成巨大的血色漩涡,玄色的冰层在血水中不断蔓延,将有翻天覆地之势。 却在此时,有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在她耳旁轻唤:“阿满……” 长洢浑身一震,眼瞳一松,充斥在她身体里的戾气顷刻间消失。在一片猩红中,她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 “垣澈……”她呢喃。 却看见一根青色的藤蔓穿过血海,如一条婉转游移的灵蛇向她游过来,缠在她腰上,将她一提而上,立时将她从那阴寒血腥的血海里拽了出去。 第43章 死讯(一) 长洢从血海里出来,浑身淋漓的血水,她屈膝坐在一片树荫下,不声不响地看着深涉站在翻腾的血海旁施动藤蔓打捞滁帝的遗体。 滁帝的遗体一捞上来也是一身的血水,深涉在岸上接住,一身的青衫也染了半身的血。 深涉将他安放好,回头唤长洢,却见她正凝视于他,满眼泪水簌簌而落。 “怎么哭了?”深涉狐疑道,“你又想做什么?你贯会用哭骗我……” 说到此,却见她这次是真哭了,忙快步走到长洢跟前来,过来了又不知道做什么,一时手足无措,从长洢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往常说不完的聒噪之语,此时竟一句也不知道如何说了。 他干转了几圈,在长洢身前蹲下身道:“你别哭好不好?咱有事好商量。” 他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半晌又道:“只要你不哭,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打我也行!不过先说好,别往脸上打。” 最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挨着坐在长洢身旁道:“要不,咱就哭会儿?” 长洢垂下脸,额头死死抵在他肩上,闭上眼睛,眼泪在她脸颊上一道道划过。她哭,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为了被她亲手杀死的父亲?为了将要覆灭的沉山府?为了她与垣澈注定不能完满的将来?还是为了方才在血海中那要残杀一切的可怕念头? 她不得而知。 只觉得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压得她只想哭。过了好一会,泪意渐渐止住,被泪水浸渍过的双眸又恢复往常的清冷。 她坐直了身子,问深涉道:“那晚袭击我们的黑衣人你也认识?” 深涉道:“算不得认识,我只知道他叫天行十三楼,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总之很神秘。他也很厉害,将北荒冰族的凝冰术与南昭火族的燧火术合二为一,创出寒焰术,竟是攻无不克。但凡创术之人,必要极高深的灵力或是千年以上的修为不可。人族只有千岁寿命,他如果是人族说明此人灵力极高,高到深不可测的地步。不然,就只能说明他不是人族,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物。” 长洢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一紧,垣澈和天行十三楼交过手,天行十三楼倘若当真如此了得,垣澈多半也敌不过他。眼下垣澈失踪,极有可能就是被他俘获去…… 她想到此,立时站起身道:“我要去宜阳。” 天行十三楼在战场上显然是与南昭烬一派,那日突袭她和深涉也是在南昭烬的营地中,长洢断定这人应该是在南昭烬麾下效力,人如今也必定是在宜阳。 深涉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他将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又道:“去宜阳也好。可你爹怎么办?总不能就放在这,他可是洛水的天子。” 长洢道:“设法将他送回洛水去。” 滁帝的遗体才从血海里捞出来,满身是血,遗容也甚至凌乱,长洢也浑身鲜血淋漓,没有可擦拭之物,便从深涉身上撕下来一块衣摆。 深涉只听“刺啦”一声,衣裳被长洢撕去一角,立时就要嚷起来,却见长洢跪倒在滁帝身旁替滁帝擦拭面容,他便没出声了。 长洢将滁帝脸上的血水擦干净,又将他的头发衣物整理好,然后跪于滁帝身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深涉站在长洢身侧,不声不响地也跟着跪下来,与长洢一同跪拜行了礼。正要起身,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就听见一个声音道:“绕了一趟竟来迟了,血怨池已经塌了,也不知陛下究竟在哪里?” 长洢听得有些耳熟,深涉已经闪身上前,隐在灌木丛间,探看了一眼又闪身回来道:“是沧禹沐。他们昨日就找到了这里,你和你爹在血怨池里,我将他们引开了。” 长洢不由看向深涉,她与滁帝在血怨池里,要想逃出命来,滁帝必得一死,无论她有没有动手杀滁帝,让外人知道了都将引来猜疑。此事,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她道:“多谢。” 深涉抱臂道:“你知道领情就好。他们来得正好,就让他们送你爹回离都好了。我去引他们过来。” 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长洢道:“你还是躲起来的好。你浑身是血,让他们看见了,总不好。” 长洢便往后走了几步,四处都是半人高的灌木丛,她矮身蹲在灌木丛后,不出声响根本看不到人影。 深涉见她藏好了,刻意拔高了声音喊道:“来人呐!来人呐!陛下!快来人救陛下!” 就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促赶来,长洢挑开挡在眼前的灌木横枝,从枝丫间的缝隙往外看,没一会儿沧禹沐等人就奔到了深涉跟前,他们见滁帝已薨,尽皆跪倒在滁帝的遗体旁,伏地悲恸大哭。 哭了一阵,沧禹沐一面擦泪一面领众人跪于滁帝脚下,行了跪拜大礼后才命人好生将滁帝的遗体装裹起来抬走。 长洢见沧禹氏的人将滁帝抬走了,正要起身,不料沧禹沐却落后了几步,向深涉作揖道:“此番多谢四公子了。” 而后才转身欲走,正看见长洢从灌木丛后露出脸来。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回宫后只在敬善皇后的丧仪上露过脸,因是宫中女眷,沧禹沐虽是氏族公子,参与过敬善皇后的丧仪却也只是远远瞥到过一眼。 此时长洢身着男装,又一脸一身的血水,沧禹沐倒没能认出她来,只是一眼看见她那双清冷的眼眸和一张挂满血水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深涉已经上前挡住他视线道:“你家的人都在等着你呢,大公子还是先请,这里距离洛水甚远,大公子护送陛下灵驾一路多保重。” 沧禹沐见深涉有意遮掩,倒也没多追问,又与深涉揖了一礼便走了。 长洢从灌木丛后走过来,将深涉打量了两眼。 沧禹氏是洛水三大氏之一,沧禹府的大公子自然是与沉山府和涅川府的大公子同等位份,便是见了垣澈也只需以平礼相见。 堪木氏只是洛水的小氏族,见了大氏族的嫡公子,论理只有深涉给沧禹沐施礼的,没有沧禹沐给他行礼的道理。 而方才她分明看见,沧禹沐几番向深涉施礼,深涉却受得理所应当,一点也没有还礼的意思。这只能说明,他的身份比沧禹沐高。 可是一个小氏族的公子,即便是嫡系嫡出,也比不得大氏族的嫡公子。这个男人,绝不仅仅只是堪木氏一位寻常的公子。 第44章 死讯(二) “怎么?”深涉察觉到长洢探询的目光,环起胳膊道,“这样看着本公子干嘛?我可没出卖你,是你自己露了行迹让人看见了。这可怪不到我。” 长洢没理会他,扫了他一眼,当先迈步走了。 她浑身是血,身上的衣裳还淋淋沥沥地往下滴着血水,这副浑身浴血的模样肯定进不了宜阳城,当务之急是要换一身干净衣裳。 深涉去附近的村庄,向农户家里买了一身衣衫。长洢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水,换上干净的衣衫就急着要去宜阳。 深涉道:“歇一歇再走。” 长洢道:“我不累,宜阳城想要进去也不容易,到那里还要耽误许多功夫。先过去再说。” 深涉默了片刻,便施精思术带她走。 精思术只耗费施用者的灵力,长洢被他带着,相当于搭顺风车,无需耗费心神。这两天她一直在赶路,又在血怨池里折腾了一夜,此时身心俱疲,没一会就有些睁不开眼。 深涉拉着她,一面御风而行一面道:“困了就睡一会,睁眼就到了。” 这里离宜阳城不远,以深涉的修为施用精思术很快就能到。到了那里,还不知道要如何进城。她要抓紧时间休憩片刻,到了宜阳城才有精力应对。 她眼一闭就睡了过去,等再一睁眼,果然到了。 但她站在城门口,抬头看到城门头上写的是宁阳二字,根本不是楼烦的都城宜阳。 他们已经离开楼烦,又回到了宁阳。 长洢眸光一冷,缓缓转脸看向深涉道:“你想做什么?” 深涉淡定道:“送你去南昭的帝都,炎阳。” 宁阳是由北向南去帝都炎阳城的必经之路,若不是天将黑了,他灵力受限,再行半日,这个男人差不多就将她带去炎阳了。 长洢捏紧双拳,咬牙怒道:“堪木深涉,你竟敢出卖我?” 深涉道:“话别说这么难听嘛!怎么能叫出卖呢?我若是真心想要卖你,早将你卖了,现在不知道蹲在哪里数钱呢!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想来想去,还是将你送去炎阳的好……” 受谁所托? 不用问。除了她的未婚夫南昭灼,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 他果然是南昭灼的人。 他这一路处处帮着她,她竟就放松了警惕。 她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走。 深涉长腿一跨,两步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道:“炎阳,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长洢用力要将他的手甩开,深涉手上看似没有施力,却不容她有半点撼动。她一手敌不过,立时用另一只手向腰间拔锟铻剑。 却不想,手才伸出去就被深涉先一步制住。他手掌宽大,两手并一手,长洢的两只手腕竟又被他一只手困住。 “放开。”长洢挣扎道,“不然我宰了你。” 深涉不以为意道:“你想宰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到了炎阳,你若还想宰了我,你尽管宰好了。” 他伸长脖子作出任人宰割的模样,长洢恨不能立时就宰了他,却左右挣扎不脱,只能开口向来往的行人求救。 他们两个在城门口纠缠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但都是南昭人,长洢出声呼救,他们也听不懂,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深涉一面轻松地制住长洢,一面用南昭语向四围的人说了几句,众人的眼风立时变得暧昧起来,左右将眼神一对,了然地点点头,掩嘴笑着走了。 长洢虽着意学南昭语,但毕竟时日尚短,根本没听清他方才说的是什么。不过看周围人的反应,她约莫也猜到了些。 南昭多有喜爱男风之人,她眼下身穿男装,与深涉这样拉扯不清,多半是被这些人猜疑到那里去了。 长洢十分着恼,深涉却笑道:“你若还不肯走,我可就拎着你衣领甩到肩上扛走了。” 说着就上手来拎长洢,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劲的掌风朝他面颊上袭来,他立时一掌挥出与来人接了一掌。 长洢趁机往他腕上狠咬一口,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也不管顾其他,拔腿就跑。 深涉的灵力修为她早见识过,心知跑不过他,打更打不过,只能趁他与人揪斗时找个地方藏起来。而且天快黑了,他怕黑,正是她逃脱的好时机。 她跑得飞快,忽然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道:“殿下……” 她猛地顿住脚,呆了一呆,又猛地回过身,正见深涉身旁站着一个男子,身形高大,肤色微黑,浓眉飞扬,星目沉敛,她复明后虽不曾见过他,却是很多次听过他的声音。 “沿江……”长洢立时奔回到他跟前道,“你是沿江……” 沿江向她抱拳,屈膝行礼。 她忙扶住沿江道:“垣澈呢?你与他一向形影不离,你在这里,他在哪里?” 沿江张了张嘴,一时没能发出声来。 长洢急切地催问道:“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 “大公子……”沿江垂下头,他虽寡言少语,却向来言语简快,此时吞吐了半晌才道,“大公子在沉山府……” “他怎么可能会在沉山府!”长洢急道,“我从沉山一路寻他而来,他怎么可能在沉山府?他……” 沿江正双目通红地看着她。 她不由停顿下来,讷讷问道:“他怎么了?” 沿江道:“大公子……殁了。” 这句话从沿江口中说出,不过寥寥数字却如同道道惊雷,从苍穹顶上直劈到长洢身上。 她遍体生寒,浑身僵硬,挪动两只脚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才能反应过来,掉回头死死盯着沿江,她的脸死白一片,一双眼睛却满是血红,半晌再道:“你方才是说,垣澈,他死了……” 沿江不忍看她,沉痛垂头道:“月余前,战死于南昭山下。” 长洢僵直的面孔忽然扭曲了一下,颊边的肌肉止不住地抖动起来,继而,浑身全抖了起来。 垣澈怎么可能死呢?他是沉山大公子。 沉山大公子,文通古今,武战天下。 他怎么可能会死? 她从洛水找到南昭,从南昭找到楼烦,想过他失踪可能是为了救御驾,可能是被人俘获,可能是受了重伤,可能……她绝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死。 “诅咒……”她目光呆滞,两脚虚软地直直往前走,“还是诅咒……还是我的诅咒……”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吐了出来,她身子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第45章 满城风雪(一) 央泽水族位于北荒冰族和南昭火族之间,分为洛水和渭水两脉。洛水之国地处央泽东南,气候温和,四季如春。 但在长洢十岁那年,洛水之国迎来了万万年难遇的寒冬。大雪连绵三月不歇,帝都渐离城几乎被大雪掩埋。 大地都被冻裂了。 世世代代没有过过寒冬的洛水子民,毫无御寒的准备,没有碳火,没有棉衣,就是躲在家里也会被活活冻死。 又是一夜大雪,长洢在一片宫女的尖叫声中惊醒过来。在清醒的那一瞬,她清晰地听见那些宫女是在肝胆俱裂地喊:“死了!又死人了!” 长洢从三岁开始记事,这样的尖叫声,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因为服侍她的宫女都不会长久,个月,最多一年,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了。尤其今年,天寒地冻,服侍她的宫人死得比往年更加频繁。 这一个,已经是入冬以来死掉的第十个宫女了。而且都是给她上夜的宫女,头天晚上好好的,在她寝殿里睡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死了。 斋宫内一众宫人听到呼喊声纷纷围到东偏殿来,却不敢往殿内去,都挤在殿门口往殿内张望。 贤妃闻讯赶到斋宫来,走入内殿,就见内殿里靠近暖炉的地方躺着一个宫女。内殿的地面上几欲结冰,只有靠近暖炉的地方有一点热气,那宫女侧身躺在火炉旁一动不动,一个内官大着胆子上前将她翻平过来,霍然看清那宫女的脸容,众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尸身已经僵直,四肢黑如焦炭,躯干却凝结出一层寒霜。一时竟看不出来是冻死的还是烧死的。 若说是冻死的,身上断不会有烧焦的痕迹,若说是烧死的,那层寒霜却是从身体内里结出来的。且不论是烧死还是冻死,脸部都该有痛苦的神色。 而这宫女竟面如活人,睁着双眼,嘴角还有一丝微笑,挂在死人的面容上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一个宫女被吓坏了,满面惊恐,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指着躺在床榻上的长洢道:“是她……诅咒……诅咒……是她身上的诅咒,只要接近过她的人都要死……” 诅咒这个词,长洢也早听了千万遍。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她身上有诅咒。因为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的双臂生来畸形,两条手臂像是被打折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从内向外扭曲着。两条腿的骨骼虽看不出异常,却虚软无力,长到十岁,还走不出去一步路,甚至坐也坐不住,终日只能躺着。而且,一双眼睛也是瞎的。 四肢残废,两眼双盲。 洛水自开国以来,国祚绵延近数万年,皇族内不是没有诞生过残废的畸形儿,但废得如此彻底的只有她一个。 更诡异的是,她的额间还有一块血红的胎记,活生生就像箭矢从脑门上贯穿后留下的一道伤痕。她出生那日,稳婆将她从娘胎里接出来,这道血红的胎记正往外涌着鲜血,沿着口鼻流了满脸满身的血。几个稳婆当即吓破了胆,没几日就死了。自此后,凡是与她接触过的宫女都会死。 慢慢地,就有了“相近者必死”的诅咒。一传十,十传百,宫里宫外到处都是这样的谣言。只不过都是背地里议论,像今日这样当着贤妃的面说出来的,还是头一遭。 贤妃当即斥道:“放肆!那些风言风语听听也就罢了,还敢在公主面前胡口乱说。” 那宫女跪在地上也不敢说了,贤妃道:“斋宫之事,本宫自会处置,你们不得往外传一句。” 宫人们都诺诺应了,沧禹氏的皇后却在此时带了一行人进到内殿里来,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外传!沉山氏,陛下只是许你协理之权,不是封你做了皇后,你眼中可还有本宫?” 因是寒冬,皇后受不住寒气,入冬就病倒了。后宫之事都是贤妃在协理。 皇后一向不喜贤妃,此时走到床榻前,看见长洢扭曲的双臂和空茫的盲眼更是嫌恶不已,道:“还不将这个祸害拖出去打死!” 她一声令下,两个带刀的禁卫立时上前来,将长洢从床榻上拽起来,拖到殿外丢到了雪地里去。贤妃紧追到殿外,两个内官正拿了刑杖往长洢身上打,她忙扑上去抱住了长洢。 内官见状便不敢再打。 “沉山氏,你好大的胆子!”皇后怒道,“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便敢违拗本宫的命令?你儿子还未登基称帝,便是将来他做了天子,本宫也是嫡母太后,也要比你高出一肩。如今你便敢明目张胆地反了?” 贤妃跪在雪地上,膝行到皇后身前,哀哀求道:“臣妾不敢违拗娘娘,只求娘娘留三公主一条命,这冰天雪地本就难熬,求娘娘发发慈悲,让她自生自灭也好过强要了她的性命。” 皇后一听此话,触及前事,怒指贤妃道:“你不说这话便罢了,说了这话连你也有了不是。自生自灭?她才出生时,你便说自生自灭,说她活不过三两年,求得太后慈心饶了她的命。如今倒好,十年过去了,洛水年年有灾,先几年水灾接着便是旱灾,今年又是万万年不遇的雪灾,她宫里死了一个又一个。她眼瞎看不见,你也瞎了不成,你还敢留她?” 她言语激愤,说到此,忽又冷声道:“沉山氏,本宫看你是别有居心。你明知道她是祸害却三番四次替她求情,等她祸及了陛下,好让你儿子早日登基是也不是?太子如今便在沉山府,你们沉山一族好大的算计!” 皇后猝然牵扯上了沉山府,贤妃忙道:“太子自前年便一直奉旨在外,代陛下巡视沧禹府和沉山府,他如今在沉山府也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娘娘说此言论,岂不是对陛下的旨意有所不满?” 皇后立时怒喝:“你放肆!” 贤妃垂首,继续道:“三公主只不过是个才满十岁的孩子,腿不能走,手不能拿,身上没有一点灵力修为,她如何有大能耐能祸及洛水和陛下?斋宫里的宫女死的确实蹊跷,但若说与她亲近的必死,这绝无可能。自打她出生就由臣妾抚养,是臣妾一手将她养到今日,哪一日不往斋宫里来,哪一日不与她亲近,若她当真身有不祥,要死,臣妾也该死了千百回了。还求娘娘明鉴,饶了她这一遭。” 皇后却不听,只道:“本宫今日偏要将她处死了,你又能如何?” 贤妃亦不肯退道:“昔年臣妾是求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发了慈悲的。三公主再不济也仍是皇族后裔,娘娘若执意要处死三公主,也应当问过太后才是。”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皇后一巴掌打在贤妃脸上,恨恨切齿道:“贱妇!你敢拿太后压本宫?” 第46章 满城风雪(二) 皇后身无所出,贤妃却是太子生母,皇后出于沧禹氏,贤妃出于沉山氏,两氏族皆是洛水嫡族正统,将来谁是皇后还未可知。此时见皇后当众打了贤妃,一众宫人都忙跪下来劝解。 长洢也听见那响亮的一巴掌,又听贤妃轻吟了一声,便知贤妃挨了打。她躺在雪地上,盲眼紧敛,只觉胸中一股戾气激荡,杀念顿生。 殿外的风雪仿佛也受了她身上戾气的感召,骤然狂乱了起来,将人吹刮得脚站不稳,眼睁不开。皇后本就是带病之身,哪里受得住,捂着绢帕剧烈地咳了起来。 贤妃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长洢身上,在风雪中紧紧抱着她。 “母妃……” 长洢唤了一声,眼泪立时流了出来。 贤妃轻声哄她道:“长洢不怕,母妃在这,母妃会护着长洢的,长洢是乖孩子,不哭……” 众人看着,心中也直犯嘀咕,贤妃方才所言不差,若说那“相近必死”的诅咒是真的,与这小怪物最为亲近的就是贤妃。该咒死的也应是贤妃,可贤妃一向无病无灾好的很。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 皇后咬了咬牙,眸光一转道:“贤妃,你倒是一副慈悲的好模样。那些死了的宫人都是夜里在她寝殿中上夜时死的,你想救这祸害,你今晚也在斋宫陪她睡一晚,若你相安无事,本宫就信了你的话,饶她不死。” “好。”贤妃抱住长洢,跪直了身子毅然道,“娘娘的话就是懿旨,臣妾今日就领旨谢恩,还望娘娘信守诺言。” 斋宫不比旁处,没有旨意不能随意留宿。贤妃去九成宫向太后请了旨意,夜里与长洢同住在斋宫的东偏殿。 长洢睡在贤妃怀里,摸索了一阵,摸索到贤妃的脸道:“母妃,疼么?” 贤妃含笑抚慰她道:“不疼。一巴掌而已,皇后病着能有多大力气。” 长洢垂下盲眼,闷了一阵,忽然冷冷道:“我想杀了她。” 贤妃顿时一惊,抬眼就见长洢的面孔森冷,一双盲眼中尽是杀意,这绝不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该有的神情言语。忙教导她道:“小孩子家不许说打打杀杀的话。皇后,她终究是你的嫡母,你要晓得你方才的话是要弑母。还有贵妃……” 长洢立时道:“都不是,只有你是我娘。” 她的生母涅川贵妃因生下她这个怪物被禁足了两年,直到生下四公主回酒才重获自由,但从没有过问她的事。皇后更是容不得她。 贤妃知她对皇后和涅川贵妃都有心结,也不再多说,将她搂入怀里道:“不说这些了。母妃跟你说,你皇长兄要从沉山府回来了。” 长洢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皇长兄要回来了!” “不仅你皇长兄回来,此次沉山府的大公子也一同来。沉山府嫡系嫡出的只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沉山澈是陛下亲自赐过讳名的,叫作垣澈,是我嫡亲的侄儿,和你是同辈,他比你皇长兄还要年长些,他若来了,你要以兄呼之。人人都说他,文通古今,武战天下,是各氏族里难得的人物。你如今也大了,眼睛虽看不见不能读书识字,却也该学些道理。等他来了,我叫他来给你讲几日学。” “我听娘亲的话,娘亲让我学道理,我就好好学道理。”她往贤妃怀里噌了噌,软声叫道,“娘亲……” 贤妃捏捏她鼻尖道:“怎么了?” “娘亲……”她嘻嘻傻笑,“娘亲……” “傻孩子!”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长洢虽由贤妃抚养,却也从未这样抱着她同床而眠过。长洢溺在贤妃怀里,殿外虽风雪呼啸不止,她心内却极安稳,蜷着小小的身子睡得异常香甜。 不知何时醒来,只听见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声音刺耳难辨,许多人在叫喊着“死了!”“死了!”,却不知道是谁死了。 长洢动了动扭曲的手臂去推贤妃,才发现身旁的人硬邦邦的往外冒着寒气,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贤妃死了…… “娘亲……娘亲……” 她一面哆嗦地叫着,一面挣动两只扭曲的双臂在贤妃身旁摸索,摸到贤妃纤瘦的胳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摸索到她的胸口,寒气萦绕,冰冷彻骨。 再往上,摸到贤妃的面孔,她常摸贤妃的面容,她知道贤妃的面容是什么模样。她确定了,躺在她身旁的这个死人就是贤妃,她的双手剧烈地颤动起来,紧接着她瑟缩着身子,浑身的骨头都抖动了起来,越抖越凶。 她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娘亲——” 贤妃的死状和先前死去的宫女们一样,四肢焦黑,躯干凝霜,不同的是她脸上没有微笑,而是在眼角处挂着一滴悬而未落的泪珠。 斋宫众人惊恐之下,不遗余力四处宣扬“相近必死”的诅咒。原先对诅咒之言将信将疑的宫人们得知贤妃死在斋宫,此时也都信了诅咒之说,谁也不敢再靠近长洢。 长洢死死抱住贤妃的遗体,不让宫人们将贤妃抬走。众人不敢碰她,单拉着贤妃又拉扯不开,斋宫里的掌事嬷嬷一面骂着她“妖孽”“祸害”,一面拿来长棍往她身上打了数十下,将她扭曲的手臂打开了才把贤妃的遗体抬出来。 贤妃的遗体装殓好,停灵在斋宫的主殿。贤妃协理后宫,素有美名,诸多妃嫔宫人皆来斋宫哭灵。斋宫内哭声震天,三日三夜不休。 太子息溟彼时还在沉山府,听闻噩耗,星夜兼程从沉山府赶回太安宫奔丧。皇子公主们都依制来斋宫里行丧礼,独不见长洢。 贤妃死后,众人躲长洢还来不及,谁还会关心她的死活。息溟在斋宫里问了一遍,竟无一人知道长洢在何处。 息溟大怒道:“她是洛水的三公主,是你们的主子,陛下还没有下旨处置,你们一个个倒自己主张起来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众人这才着了慌,忙四下去找,翻遍了斋宫也寻不到长洢。 第47章 满城风雪(三) 到了深夜,哭灵的人都散尽了,息溟独自一人在贤妃棺柩前守灵。他出宫巡视,已有一年没见到贤妃。他出宫时,母亲和幼妹的笑容还在眼前,如今回来,母亲躺在棺木中,幼妹不知去向。不禁悲恸难抑,扶着贤妃的棺椁痛哭出声,忽听到棺柩尾端传出压抑的哭泣声。 他立时道:“长洢?是你么?” 长洢躲在棺柩尾端与灵堂帷幔的夹缝里,听到息溟疾步而来的声音,她忽然大叫道:“皇长兄,你不要过来。” 息溟站住脚,她连声道:“皇长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要害死母妃,我不该让她抱着我睡觉,我不该让她靠近我,她若没有与我在一起,她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母妃……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是祸害,我是妖孽,我害死了服侍我的宫女,我害死了母妃,你靠近我,你也会被我害死的。” 贤妃的死,不仅是旁人,连她自己也信了,她身上的诅咒是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妖孽祸害。所有的人都是因她而死。 她躲在缝隙里蜷缩成一团,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息溟探出身子,硬生生将她从缝隙里拽出来,抱在怀里。长洢一入了他怀中,更忍不住大哭起来。 息溟也含泪道:“长洢,你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明白。你只须知道,没有诅咒,你不是祸害,也不是妖孽,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要相信皇长兄,也要相信你自己。懂么?” 长洢泣不成声,息溟心疼地抱着她,她浑身冰冷,贤妃死后便没人再管她,她身上只穿着中衣,还是与贤妃同寝时那晚贤妃为她穿的。 这几日大雪更甚,天气越加寒冷,息溟从沉山府赶回来,一路上见到许多穿着厚棉衣尚被冻死在路边的人,不由惊疑问道:“你何时藏来这里的?” 长洢抽噎道:“母妃停灵时,我就听着他们的哭声爬过来了。” 那是四日前的事情了。 “你躲在这里不冷么?” 长洢摇头,她确实感觉不到冷。 息溟握了握她的手,僵硬如铁,竟比冰雪还冷。 息溟只当她冻僵了,忙抱她回东偏殿,一面命人准备饮食衣物,一面给长洢穿上了大毛的棉衣,又喂她吃了些热汤,被褥盖了一层又一层,再摸摸她身上,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息溟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胸口,用身上的热气给她焐着。 “太子殿下……”掌事嬷嬷上来露脸道,“不可与三公主这样亲近,贤妃娘娘那日就是抱着……” 息溟怒喝道:“出去!” 掌事嬷嬷忙退了下去。其他宫人见状,更不敢提“相近必死”之类的话。 天快亮时,一个小内官来东偏殿传话,太后请他去九成宫商议贤妃的丧仪。 息溟临走前,向长洢道:“母妃不在了,我远在东宫恐照看不上你,我今日便求皇祖母将你送出宫去。沉山氏是我的母族,你到那里去,我也放心。待过几年,诸事定了,我再将你接回来。” 长洢睁着两只空茫的盲眼,两条扭曲的双臂在床沿上摸索了一阵,摸索到息溟的手便抓紧了道:“皇长兄,我不走。” “长洢听话。”息溟轻拍拍她道,“宫中不太平,你留在这里命也要保不住。沉山府的大公子今日便到都中,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去见过皇祖母,回来就送你出宫。” 长洢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她躺在床榻上,直愣愣睁着盲眼,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回来的脚步声。 太子息溟的尸身漂浮在御花园的华池里。 宫人们将他打捞上来时,就见他的死状和先前死去的人一模一样,四肢焦黑,躯干凝霜,且那些凝出来的霜花经水不化。 息溟册立为太子已有十余年,参朝理政,贤名在外,一向受万民爱戴。一朝暴毙,举国震惊。 斋宫里许多宫人都瞧见,昨日夜里息溟是如何亲密地抱着长洢,今日便和贤妃,和那些服侍过长洢的宫女们一样惨死了。宫人,贤妃,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诡异死亡,终于让先前的谣言变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 提及长洢,宫中人人心惊胆寒。 以右相沧禹薄为首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要处死长洢,滁帝一向耽于享乐,年能上一次朝已算是勤政爱民。听闻贤妃和太子的死讯,滁帝痛哭两场后便卧病在床,奏折堆积如山,他却不看一眼。 太后也迟迟不对此事表态,只命人速速办理贤妃和太子的丧事。没有这二人的旨意,其他人纵是想要处死长洢,也没一个敢到斋宫的东偏殿去。没人知道离她多远的距离是安全的,生怕稍一沾身,第二日便惨遭横死。 长洢心如死灰,躺在床上如一株枯木一动不动。她是一个瞎子,满眼只有黑暗。 在这一方黑暗中,死亡的噩耗、流窜的谣言、宫人们的谩骂与咒她“早点去死”的声音时时刻刻充斥在她耳中。 她慢慢从床上挣扎起来,用手肘撑在地上,拖起虚软无力的双腿,摸索着爬动。循着声音,从东偏殿里爬了出来,往贤妃和息溟停灵的主殿去。 众人一看到她出来,胆小的发出一阵尖叫,立时抱头逃窜了。胆子大的虽不至于逃窜,也连连往后退避三舍。 长洢循着他们的声响往前爬,她进一寸,众人就往后退一寸,忽然一个雪球飞过来,重重砸到了她脑袋上。 长洢停了下来。 一个更大的雪球紧跟着砸到她的额头上,雪球碎裂,溅了她一脸的碎雪。 宛潼一面团雪球砸她一面骂道:“妖孽!祸害!你害死了我皇长兄,我砸死你!砸死你!” 跟随她的宫女怯怯劝道:“二公主,别过去,快些走。” 她却反手给了那宫女一巴掌道:“你怕她你滚,本公主可不怕她。” 说着又连连往长洢身上砸了几个雪球,长洢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仍由她打砸。 宛潼见拿雪球砸她没反应,又命人去寻了青砖来。众人都畏惧长洢,也都想将这个随时会要命的怪物早早打死了。此时得了宛潼的命令,哄抢着去拿砖头砸长洢。 宛潼举着一块砖头照着长洢的头上砸去,额角上立时血流如注。 长洢仍旧不动。 众人一齐抛砖砸她,砖块纷纷落下,她被砸倒在雪地上,手上头上都是血。 众人都叫:“快砸!快砸!她倒下去了,不要叫她爬起来!” 宛潼走近几步,咬牙用了狠劲,举起砖头正要照着长洢的面门上狠砸一把,回酒奔上来,拦在长洢身前道:“不许砸!不许砸!不许你砸我阿姊!” 长洢听到回酒的声音终于动了动。 回酒比她小两岁,那时的身形还不到宛潼腰上,却一头冲上去推搡宛潼道:“不许你砸我阿姊!她是我阿姊!谁都不许砸!” 宛潼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了扬手就往回酒脸上打了一巴掌:“你敢推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谁是你阿姊?我才是你姊姊!她就是一个害人精,害死了皇长兄,害死了贤妃,你还要认她作阿姊?你要认她,你便也是个小妖孽!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一块锐利的碎冰从她脸颊上又快又狠地飞过,她脸上顿时流出一道血痕。 长洢手肘撑在雪地上,身子直起来,盲眼半垂道:“我是害人的妖孽,打我可以,你敢碰我妹妹,我杀了你!”。 宛潼见她手里还捏着一块碎冰,立时叫骂道:“小贱人,你竟然敢拿冰块砸我!” 长洢侧耳听着她的声音,扭曲的手臂动了动,调整出一个角度将手中的碎冰飞掷了出去,正击中宛潼骂人的嘴。 宛潼气急败坏道:“打死她!给我打死她!”。 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靠近长洢。 宛潼怒叫:“去叫禁卫来,用弓箭!我就不信射不死她!” 长洢忽然朝前一扑,众人尖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又一场风雪欲来,乌云低垂,天光阴暗得令人压抑。 长洢趴在雪地里,盲眼幽暗如深渊,面容森冷若寒霜,她像一只匍匐前行的野兽,徐徐向宛潼的方向爬去。 “我是妖孽。”她咬牙狠道,“我身上有诅咒,靠近我的人,都、得、死!” 眼见着她就要爬过来,宛潼也吓得直往后退。此时不敢再逞强,连滚带爬地跑了。众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只有回酒还站在原地。 “阿姊……” 她哭着叫了一声,快步奔上前,要将长洢扶起来。 长洢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立时道:“不要过来!” 她迅疾调转了方向,向远离回酒的地方爬。 回酒见她拖着两条腿在雪地里爬来爬去,忍不住哭喊:“阿姊……是母妃让我来看你……” 长洢却越爬越快,口中高叫道:“不要你们管!你走!我不要你们管!走!” 跟随回酒来的宫女也害怕待在斋宫里,半拖半抱着将回酒带走了。 “走……不要靠近我……我会把你们都害死……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我是妖孽!我是祸害!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 她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地说着。 忽而又痛苦地摇头挣扎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妖孽。我不是祸害。我没有要害死母妃,我没有要害死皇长兄,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风雪降临时,她独自一人趴在雪地里,凄厉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在本书网址的“beikan“后边加上“tu“两个字母,就可以在公众号“图”上关注本书的数据和书单啦,数据每天都有变化哟~ 第48章 既见君子(一) 又下了半日大雪,到暮色四合时风雪才渐渐止住。 没有一个人管长洢的死活,她趴在主殿前的雪地里,枯瘦畸形的身子已被积雪覆盖大半,额头和手上流出的血也干涸,冻结成乌青色。 掌事嬷嬷和几个宫女躲在西偏殿里,探头探脑地往主殿前张望。 “下了这半日雪,怕是早冻死了。” “就是不下雪,在这雪地里躺半日也要去半条命。” “冻死了好呀,早冻死了咱们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了。” “呀!她方才好像动了一下。瞧瞧!瞧瞧!可不是动了。” 众人定眼一看,果然见长洢的头动了动,过了片刻又没了动静。 掌事嬷嬷做主道:“依我看,她便是没死,咱们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将她弄死了才好。” 一个小宫女胆怯道:“不能,陛下和太后还未下旨,咱们擅自动了她,岂不是要遭灭族之罪。” 掌事嬷嬷道:“怕什么?你当还是先前么?贤妃和太子已死,还有谁会护着她?她那个亲娘打两棍子也出不来一个声,能敢管她的事?照如今的景况,陛下和太后下旨处死她只是早晚的事。她今日得罪了二公主,咱们结果了她,也好到二公主面前讨个赏。保不准能在皇后娘娘宫中讨个好差事,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晦气的地方。” 说着便带头从西偏殿里出来,也不敢靠长洢太近,打量了一会,抓了一团雪块往长洢身砸去,见长洢的头动了动,回头对宫女们道:“还有气,去将白日的青砖寻来,咱们一人一块砖,照着她头上砸,必能将她砸死了。到时在二公主面前讨赏,咱们都是一样的。” 众人依她所言,将白日没用完的青砖都搬到一处。掌事嬷嬷命他们打砸长洢,自己却不动手,躲在众人身后观望。 宫女们不知是力气小还是胆子小,抛出去的砖头不是飞到半路就落了,就是砸偏了,砖头一块接一块飞出去,竟没一个砸到长洢身上去。 “没用的蹄子们!”掌事嬷嬷骂道,“统共就这几块砖,都叫你们白砸了。” 砖块落在长洢附近,没人敢去捡,掌事嬷嬷又道:“将她内殿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点上火扑到她身上,烧死了才干净。她的东西也没人敢再用,都烧给了她,也不枉她来这世上走一遭。这天寒地冻的,也正好可以烤烤火。” 众人都摇头,不敢去东偏殿。 掌事嬷嬷骂了一声,亲自去东偏殿将长洢的被褥衣裳抱了出来,又掌了一盏油灯来。先点了容易烧的衣裳,再用衣裳引火将几床被褥烧着了,看着火势起来了才用力向长洢抛去。 衣裳被褥裹成一大团,熊熊燃烧成一个大火球,眼看就要落到长洢身上,就见一道雪亮的剑光从斋宫的宫门处直劈过来,火球被劈成两半,一半飞向远处,一半飞向掌事嬷嬷。 掌事嬷嬷躲闪不及被那半个火球撞个正着,头发沾上火立时烧起来,不由惨叫一声,就地一滚,滚到雪地里,来回打了几个滚才将头上的火滚灭了。 她当即从雪地里跳起来,朝着宫门的方向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护着这个妖孽!你怕不是要死。你……” 天上一轮欲圆不圆的月,将斋宫的雪地照得银光雪亮,宫门檐下的阴影里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众人都往宫门看去,远远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袍,外罩一袭迎风踏雪的白裘大氅,宽大的衣袖垂到膝下,腰间系着一圈白孝,右手持着一柄光亮如雪的长剑,缓步走至掌事嬷嬷跟前停住。 掌事嬷嬷这才看清眼前之人,一派风姿神貌,晓月之下肤色皎然生光,眉高长,鼻直挺,眸清深,眸底似若含笑却又波澜不惊,眉宇恍如春花柔美却又尽显英武之气。正是东盛神洲四公子榜上排在首位的沉山大公子。 掌事嬷嬷嘴里的话已经无力为继,只干张着一张嘴,也不知合拢。宫女们齐齐跪下来行礼。 垣澈径直走到长洢跟前,行礼道:“殿下,臣,沉山氏垣澈,奉旨接殿下出宫……” 长洢躺在雪地里,听见他的声音立时清醒了过来,手肘撑地,迅疾向着远离他的方向爬。一面爬一面叫道:“走开!不许过来!” 她爬得很快,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仿佛顷刻就到了她身旁。 她突然尖声大叫:“走开!你走开!不许过来!不许靠近我!” 扭曲的双臂激烈地乱舞起来,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她。 垣澈轻声唤道:“殿下……”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清冽如甘泉,长洢却极凄厉地嘶吼:“我是妖孽!我是祸害!我身上有诅……” 他弯身,将她小小的身子腾空抱了起来。 长洢嘴里还在乱喊乱叫,两只扭曲的手臂狂乱地甩动,拼了命地挣扎。为了能让这个人将她抛开了,甚至从他怀里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 却并无用处。 垣澈抱着她走得极平稳,一脚一脚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被踩踏的“吱吱”声。 长洢咬在他肩膀上,听着这个声音,安静至极,恍惚这世间只剩下了这道声音。 她不再挣扎,嘴里松开了垣澈的肩膀,两道眼泪却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盲眼里流了出来。 “你会死的……”她哆哆嗦嗦道,“你也会死的……” 垣澈抱着她径直入了停灵的主殿,在贤妃和太子的灵前,他抱着长洢缓缓跪下来,垂眸看长洢空茫的盲眼,知她看不见,温声道:“殿下,此处是斋宫主殿,贤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灵柩都在这里,今夜殿下在此替他们守一夜灵,明日臣带殿下出宫。” 长洢面如死灰道:“你会死的……没有明日了……” 厚实的大氅裹到了她身上,垣澈怀抱里的温热气息透过毛孔钻入她冰冷的身体里,仿佛已经凝固成冰雪的血液也渐渐消融了,恍惚间让她昏昏欲睡。 她身有残疾,难以长开,虽然已经十岁了,身形却只有岁孩童般大小。垣澈将她抱在臂弯间,整个儿拢在怀中,语声极柔道:“睡。” 他仿佛哄婴孩入睡般轻拍着她:“睡。不会冷。” 第49章 即见君子(二) 长洢贴在垣澈的胸壁上,听得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平稳安静的呼吸,她直直睁着一双盲眼,不让自己睡过去。 她怕一旦睡着了,这个被她身上诅咒沾染了的无辜之人,就会和贤妃和太子一样,不知何时就悄然死去。 却敌不过身体里越来越浓重的睡意,眼皮一耷拉下来就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她猛地清醒过来,扭曲的手臂挣动起来,胡乱揪住垣澈胸前的衣襟道:“你……你还在么?” 垣澈还抱着她,将她小小的身子拢在怀里,轻声答道:“臣还在。殿下,臣讳名垣澈。殿下可以唤臣垣澈。” 长洢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浑身立时紧绷了起来。 垣澈察觉到了,温声安抚道:“殿下不用紧张,外面是沉山府的兵卒。” 副将沿江一身黑衣黑甲正率领一行兵卒齐步进入斋宫,从斋宫大门到主殿门前分成两列肃穆站定,没有一声言语,只能听得雪地上整齐的行踏之声。 斋宫的宫人们全避到西偏殿,挤作一团,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沿江面无表情,步入主殿向垣澈抱拳行礼道:“大公子,马车备好了。禁卫统领涅川沛领了人在外面挡了去路。” 垣澈道:“无妨。他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又垂眸看长洢道:“沉山有一眼茗泉,承天地灵气,可以医治伤残之疾。许多人慕名而来,十之八九都能医好,殿下生来残疾,昨日进宫时臣已禀明陛下,陛下允诺臣带殿下去沉山府医治。今日离了宫,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殿下在宫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长洢将盲眼睁了半晌,摇了摇头。 垣澈道:“殿下可要到涅川贵妃宫中去请辞?” 长洢再摇头。 垣澈便抱着她起身,在贤妃和太子灵前再行了礼,出了主殿。 掌事嬷嬷拿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在殿前阶下期期艾艾道:“沉山王世子,这是三公主的行李,老奴向来服侍三公主,昨日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如今三公主要去沉山府,老奴寻思着三公主的行囊无人收拾,特特来……” 垣澈道:“沉山府只要三公主一人,旁的东西,一概不要。” 斋宫的宫门外停着一辆四驾的马车,车厢的后壁嵌着一个方正的“沉”字,正是沉山府的标记。 此时,这架马车四围站着数列身着黑色铠甲的兵卒,个个昂首挺胸,手持刀剑,严正以待。 风雪中,太安宫禁卫统领涅川沛披甲带剑,正带了数百名禁卫与沉山府的兵卒对峙。 垣澈抱着长洢从斋宫出来,涅川沛上前抱拳道:“大公子无诏带兵入宫,于理不合,下官依制要过来看看。” 无诏带兵入宫,岂止是于理不合,简直是谋逆大罪。只是在沉山府的精兵面前,这位统领大人将话说的很客气。 垣澈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接三公主殿下出宫。恐路上遇有不测,故领兵而来。带兵闯宫之罪我自会向陛下请,眼下还请大人让路。” 涅川沛往后退了两步,仍抱拳行礼道:“下官也是奉公行事,还请大公子切勿见怪。” 垣澈颔首道:“这是自然。” 他抱着长洢上了马车,涅川沛回身挥手,堵在路上的禁卫立时往两旁让开了路。 挂着沉山府徽记的马车从斋宫一路向北而行,沉山府的精兵手持刀剑拥护在马车前后,齐整整的踏步之声在宫墙内阵阵回响。路上打扫积雪的宫人见此阵仗,纷纷躬身退至道路两侧避让。 马车行驶到北阙门前忽然停了下来,长洢不由一惊,她此时草木皆兵,有一点异动就浑身紧绷起来,手里紧紧抓住垣澈的衣襟,生怕稍一松懈,他就会不明不白地死了。 垣澈轻拍拍她的肩膀道:“殿下不用怕,是贵妃娘娘和四公主来给殿下送行的。” 说着就要下车见礼,长洢却紧紧抓住他不放。垣澈起不得身下车,只能隔着车窗向涅川贵妃和四公主回酒拱手行礼。 涅川贵妃牵着回酒站在车窗下,她身形细弱,在飘雪的寒风中几乎站不稳,却极力往马车内张望,想要看一眼长洢。 回酒往马车内喊:“阿姊……” 风雪中,她幼小的声音微微颤抖。长洢听到她的呼喊声,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将垣澈的衣袍抓得更紧,却始终没有回应她。 涅川贵妃在车窗外缓缓道:“长洢,终究是母亲对不住你。出了宫,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长洢夹着眼角的泪珠,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她长到如今,头一次听见亲生母亲的声音。却是叫她,不要再回来了…… 她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世子……”涅川贵妃看向垣澈,低声道,“长洢往后全仰仗世子庇护,涅川氏感激不尽。” 说着便向垣澈敛裾行礼。 垣澈忙在马车内作揖还礼道:“娘娘不必挂心,沉山府定会护殿下周全。” 回酒在马车外大声哭喊:“阿姊,酒酒见不到阿姊了,酒酒会想阿姊的……阿姊,你也要想酒酒……” 长洢紧闭盲眼,只道:“走……” 北阙门已大开,垣澈向涅川贵妃行礼告辞,马车继续向前驶向北阙门。 回酒不住喊着“阿姊”,跟着马车追了出去。 涅川贵妃紧走几步将她搂在怀里,她呜呜咽咽仍哭着向远去的马车大喊阿姊,见马车越走越远,她抱着涅川贵妃大哭起来:“母妃,酒酒不要阿姊出宫。以往我偷偷去斋宫看她,她说她喜欢酒酒去看她,也喜欢酒酒。阿姊出宫了,酒酒就见不到阿姊了……母妃,你也舍不得阿姊对不对,我们去求父皇,不要让阿姊出宫去……” 涅川贵妃低泣道:“你阿姊只有出宫去才有活路……” 长洢在马车内听着回酒的哭喊声,不由浑身发颤。她将脸埋在垣澈的衣袍间,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垣澈抱紧她道:“殿下不必伤怀,往后,沉山府就是殿下的家。” 此时,马车正穿过北阙门,驶出太安宫。而后,满城风雪中,厚重的宫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马车后缓缓关闭。将这充满流言和死亡的阴冷之地远远地关闭在身后。 第50章 既见君子(三) 沉山府的马车在风雪中行驶一个多时辰抵达沉山都府,因贤妃和息溟新丧,沉山都府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挂满素缟,更显哀痛肃穆。都府主司沉山汛率领一众沉山氏官员在都府大门外迎候。 垣澈见过众人,抱着长洢径直往内院去。 沉山汛已经备好一间上房,作长洢下榻的卧房。房内的火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长洢浑身冰冷,垣澈一路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块冰。到了卧房内,忙将她安置在暖榻上。 沿江在房外道:“大公子,几位大人有事禀告,请大公子到前厅去。” 垣澈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出去,却见长洢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放手。 “不要走……”她哆嗦道,“你会死的……我身上有诅咒,母妃抱了我,第二日便死了。皇长兄抱了我,第二天日也死了……你今日也会死的……” 垣澈道:“殿下,没有诅咒……” 他试图要说服长洢,长洢却猝然尖叫起来:“皇长兄也是这么说的!他死了!!你也会死的!!” 她嘶声哭了起来。挂在扭曲手臂上的小手紧紧捏成拳,指骨透出森白。 垣澈复又坐了回去,安抚她道:“殿下莫哭。臣不走就是,臣就在这里陪着殿下。” 长洢在暖榻上翻过身侧躺着,摸摸索索,摸索到垣澈的手,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不放。她也不许任何人再接近她。侍女奉了早膳来,欲上前服侍她用早膳。她一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立时浑身紧绷,哭叫起来。 垣澈便不让旁人接近她,他坐在床榻前,软言哄劝,好歹让长洢吃了一些粥汤,指望她吃了早膳后能安稳睡一会。长洢却直愣愣睁着盲眼,手里紧抓着他的衣袍,一刻也不放松。 垣澈无法,只能片刻不离,在榻前坐着陪她。众人有事要禀报也到长洢卧房外说。 飞了半日的大雪将歇未歇,每过一刻,好似“相近必死”的诅咒下一刻就会降临,长洢就越发紧张起来。众人来去禀报事情,她一听见脚步声,就禁不住浑身发颤。风雪吹打在窗柩上,她也惊心不已。 大半日下来,浑身已经冷汗涔涔。 垣澈便不许众人再来禀报事情,将长洢抱在臂弯间,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温言安抚她。 长洢听着他说话的声音,知他尚且安好,没有半点不测,心中稍稍镇静了些。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清脆脆地喊道:“哥哥……” 不由又浑身紧绷起来。 沉山泽从门外探了个小脑袋进来,眨动一双乌黑的眼睛道:“哥哥,我能进来嘛?” 垣澈招手叫他进去,他立时欢快地跑了进去。 到了长洢床榻前,他停下来道:“我听汛叔说,殿下不许旁人接近,我早想来了,汛叔拉着不让我来。还哄我说,外面雪大,我若滑跌了摔了伤出来,他便告诉父亲说是我贪玩偏要到屋外玩雪,父亲要是听了这话,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汛叔可真坏!” 垣澈向他柔柔笑道:“那你为何又跑来了?不怕汛叔去告状?” “我想哥哥嘛!昨日让哥哥带我一同入宫为娘娘和太子殿下跪灵,哥哥也不许我去,我等了一整夜,也不见哥哥回来。我还以为哥哥丢下我,独自回沉山府去了呢!” 他往前凑了凑,踮起脚往垣澈怀里去看长洢,就见长洢的两条手臂扭曲得古怪,双腿虚软,在垣澈怀中无力耷拉着。眼睛却生得极美,眼缘的线条柔和流畅,一对眼珠子晶莹清亮,睫毛长而密,微微眨动,眼底好似泛出一派湖光山色。却是盲的。 只觉可怜,不由握住长洢的手,脆生生道:“殿下,我叫沉山泽,是哥哥的弟弟。哥哥只有我一个亲弟弟,我也只有哥哥一个亲哥哥。我还有很多堂哥,治哥哥,涛哥哥,泫哥哥,但我没有姐姐,你做我姐姐好不好?” 长洢冷不防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握住,不由浑身一颤,冷冰冰的手瑟瑟地往后缩了缩。 “称殿下。”垣澈嗔了他一句,“不可僭越无礼。” 沉山泽垂头“哦”了一声,垣澈提醒他道:“见了殿下,如何行礼?” 沉山泽立时端正了身子,有模有样撩起衣摆,屈了一膝,郑重向长洢行礼参拜道:“臣,沉山府次子泽,拜见殿下。” 长洢不出声。 沉山泽小嘴叭叭叭,说了半日话,长洢在垣澈怀中,盲眼半垂,始终不愿开口。手里还是紧抓着垣澈的衣摆,神情紧张。 到了深夜,垣澈道:“殿下,已入夜了,这一日算是过去了,殿下守了臣一日,臣并没有死,可见诅咒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殿下可以放心了。” 他将长洢放回暖榻上,沉山泽拉了拉她手道:“殿下,哥哥说没有诅咒肯定就没有诅咒,哥哥很厉害的,就是有诅咒哥哥也不怕。我也不怕。殿下,等你去了沉山府,你到我院中去玩好不好?我有许多玩具,都是哥哥给我做的,都是我的宝贝,你若喜欢,我都送你。沉山还有许多许多好玩的地方,等你去了,我带你去玩。” 长洢静默半晌,终于回了他一句道:“多谢。” 她半晌不说话,蓦然出声,只听是一道清冷冷的声音,沉山泽不由怔了怔,随即又蹦又跳道:“殿下理我了!殿下肯与我说话了!” 垣澈唇角含笑,揉了揉他头顶。 已经过了亥时,垣澈看了看窗外夜色,唤了人来送他回房。叮嘱道:“夜里若听到声音,就待在房里,不许出来。” 沉山泽懵懂点头,趴在床榻前向长洢道:“殿下,我先走喽!我明天再来陪你玩哦!” 然后兴高采烈,屁颠屁颠跑了。房门一打开,一阵寒气从外扑进来,长洢被开门的声响惊动,向来敏锐的耳朵立时从凌冽的寒气中扑捉到不一样的声息。 一丝丝,一缕缕,密密麻麻交织如网,是迫人心肺的死亡气息。 长洢立时放开垣澈的衣摆,叫道:“快叫他回来。” 正在此时,一个惊恐的声音从房外传来:“二公子……” 第51章 即见君子(四) 垣澈面色一变,立时冲出了房门。一阵剧烈的打杀之声随即响起。 长洢躺在床榻上,只听得无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数道利剑出鞘的声响蹭蹭响成一片,无数把弓弩放射出如雨的飞箭,浓重的血腥气味顷刻间在寒夜中弥漫开来。 垣澈迟迟没有回来,外面的打杀声却越演越烈。一股不祥之感沿着脊骨一点点爬升起来,没顶的恐慌使得她浑身哆嗦起来。 “来人。来人。”她喊了两声。 却无人回应。 一阵阵惨叫声,刀剑相接发出尖锐的刺响,饮血的利刃没入血肉的沉闷之声,杂乱而凶猛地冲进她耳朵里,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长洢只觉一股强烈的戾气在胸口激荡起来。她浑身发抖,拖着两条虚软的腿,摸摸索索从床榻上爬下来。 她常年住在斋宫的东偏殿,睁着盲眼在东偏殿内爬进爬出已是轻车熟路,此时在这个陌生的卧房里,她毫无头绪,只能一面听着声音,一面摸索着往房门爬去。 撞到了屏风,碰倒了花瓶,打翻了几案,一路爬过去身后已是满地狼藉。 终于摸索到房门前,她已撞得头破血流。她摸索到门板上,费力地推开其中一扇门,漫天风雪卷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另有一道疾劲的破空之声冲破血腥的气味朝她面孔上射来,她本能向后一闪,一支幽蓝的羽箭直直钉入她身旁的门板上,发出“噔”的一声闷响。 长洢惊魂甫定,忽然闻到了一股焦味,就在她身旁。她循着焦味摸索过去,摸到了方才射在门板上的那支羽箭。箭头闪动出蓝幽幽的暗芒,深深扎入门板内,立时出现一团焦黑,散发出浓重的焦味。长洢手抖了抖,又往外沿摸去,触手冰寒。 “大公子,是寒焰术。”沿江在远处高叫道。 此时正是午夜子时,狂骤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宁静的夜幕下,沉山都府内却是一片杀声震天。 黑衣蔽体黑巾遮面的杀手如潮水一般涌入沉山都府内,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携灭门之势而来。 沉山府的精兵迎敌搏杀,手中的长剑能扼住杀手的利剑,化出的水盾能挡住箭雨,却对漫天飞来的冰锥束手无策。 这些冰锥以寒焰术化出,外形是冰锥的模样,内里却透着炽热的幽蓝火焰,被射中之人立时四肢焦黑,躯干凝结出寒霜,倒地而亡。 沉山府一众兵卒一面要躲避从天而降的冰锥,一面要分神与杀手厮杀,渐渐落了下风。 杀手头领挺着一柄泛出幽蓝剑芒的长剑直向垣澈砍去,垣澈长身立在乱战中,高长的双眉微微凝住,佩剑失伤凭空自他手中化出,一手持剑与杀手头领鏖战,一手将剑鞘向空中抛去,并住两指捏出剑诀,雕刻着洇梨花繁复花纹的白色剑鞘在半空化作一方硕大的透明剑障。 沉山府众人这才得以喘息,在剑障之下与杀手搏命厮杀起来。幽蓝冰锥如雨般飞落下来砸在剑障上顿时生出火光,须臾,透明的剑障上火光大盛。夜色也被照耀得明亮。 杀手头领手一挥,身后一行杀手直往长洢所在的内院去。 垣澈眼眸一敛,反手挥剑,宽大的袖幅翩然翻动,袖下猝然暴涨的雪亮剑锋向那行人逼去。不过眨眼一瞬间,那一行杀手都被横扫在地,吐血不止。 又一剑挥出,剑锋所指之处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虹,地面剧震,应声裂出数道深长的裂隙,强劲的剑气扫倒一片杀手。 此时,幽蓝的冰锥越发密集地飞射下来,击在剑障上的声响尖锐刺耳,透明的剑障渐渐出现细长的裂纹。 黑衣的杀手前赴后继,杀倒一批,又有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往都府内涌入。 沉山府已有不敌之势,垣澈沉声一喝:“退。” 血肉横飞的厮杀从前厅逐渐移向内院,长洢伏在房门前能听见越来越惨烈的杀伐声。 又下起了雪,风雪中浓郁的血腥气味和杀伐的声响极大地刺激了她,那股冰冷而强烈的戾气在她的血液里沸腾起来,越来越强,越来越强,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她紧闭盲眼,紧握双拳,却难以抑制,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身后及腰的乌发从发梢至发根,一寸寸凝出寒霜,刹那间,乌发全然变成霜色。双眉也凝出白霜,痛苦地抖了抖,她猝然睁开盲眼,墨色的瞳仁陡然一暗,再没有一丝明亮,只有腾腾而起的嗜杀戾气。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她耳旁丝丝缕缕地缠绕,蛊惑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长洢重重喘息一声,额角青筋鼓动,紧捏住双拳,嘴角却忽然提出一丝冰冷而妖冶的笑纹。 她缓缓慢慢转头,将载满风霜冰雪的盲眼望向门外,刹那间,呼啸不止的风雪立时停住,天地万物仿若静止。 她一手紧紧握住扎在门板上的那支羽箭,拔出,羽箭在她手中瞬间冰封,门板上箭头方才扎过的地方因寒焰术凝结出来的寒霜极其畏惧一般,即刻退化消失。 长洢寒意骇人的盲眼微微一转,将羽箭从她手中掷了出去。 被冰层包裹的羽箭斜斜插入雪地,“咔嚓”一声,仿佛寒冰将什么冻裂了,厚厚的冰层猝然在雪地上蔓延。先是白色,向四周蔓延时逐渐变成青色,最后变成玄色。 玄色的冰层戾气极重,如一张巨口,想要吞噬更多的戾气,寒焰术正是戾气所化,玄色的冰层受其招引,从内院迅疾袭向前厅,像一只只黑色的触手紧紧攀住身上带有寒焰术的杀手,从他们的脚下向上快速冰封。 不一时,黑色潮水般的杀手被玄色的冰层凝结住大半,沾染了寒焰术的沉山府兵卒也被玄冰吞噬包裹。 顷刻,死伤无数。 玄色的冰层以吞天没日之势迅疾向沉山都府四围蔓延,所过之处,道路冰封,树木凝结。沿着树木攀岩向上,覆盖住垣澈化出的剑障,剑障上正熊熊燃烧的幽蓝火焰竟也被一寸寸凝结住。 从半空中不断飞来的幽蓝冰锥遇见玄色的冰层,犹如受了外力狠狠碾压,当空爆裂成细小的碎冰。 沉山府众人和余下的杀手全被眼前突如起来的变故震住,个个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应对。 都府外忽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垣澈暗布在都府外的兵甲冲了进来,前后夹击,将一众杀手团团围在中间。方才占尽上风的杀手,眨眼功夫走上了穷途末路。 却在此时,沉山泽大声哭道:“哥哥……救我……” 第52章 即见君子(五) “阿泽……” 垣澈急唤了一声,闪身上前就见杀手头领正将幽蓝的长剑横在沉山泽颈项间,玄色的冰层正往他们奔袭而去。 杀手首领挟持住沉山泽,大声吼道:“停下!停下!” 玄色的冰层已经将一名杀手裹住,从脚底裹上脖颈,只剩一颗头颅在脖子上痛苦地挣动着,越是挣动,玄色的冰层勒得越紧,杀手首领一句“停下”还没喊完,同伴已经被生生勒死。 玄色的冰层继续往前蔓延,杀手首领将沉山泽的脖子割出来一道血痕,高声威胁道:“停下!不然我杀了他!” 垣澈也不知如何才能让玄色的冰层停住,他当即上前挡在冰层前面,玄色的冰层蔓延到他脚下,攀上了脚踝要将他封裹住。 “大公子!” 沿江闪身奔到垣澈身前,抬掌就往玄色的冰层挥去。 垣澈忙道:“别动。” 沿江立时停住手,往垣澈脚上一看,就见玄色的冰层攀在他脚踝上,犹疑不动,慢慢放开了他,退到他身后,停住了。还在往其他方向肆虐的冰层也随之静止住。 长洢在内院也听见了沉山泽的呼救声,她心中一动,脑内忽然有了一点清明。她咬紧牙齿,指尖重重切入掌心,心中直叫道:不能杀。不能杀。不能杀…… 她浑身汗水淋漓,掌心被指尖切出口子渗出了血来,终于将浑身叫嚣沸腾的戾气克制住,眉睫与乌发上凝结的寒霜冰雪随即消退。她拖动两条虚软的腿,爬出房门,正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就听见垣澈道:“放开他,我放你们走。” 长洢立时循声爬了过去。 杀手首领道:“有沉山府的二公子在手,自然有我等走的时候。只是今夜也不能白来了,大公子若想救自己的弟弟,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幽蓝的长剑紧贴在沉山泽的脖颈上,一串血珠沿着蹭亮的剑刃滚落出来。 垣澈立时将失伤剑横到自己的脖子上,沉山泽大哭道:“哥哥,不要,阿泽不要哥哥救……” 杀手首领冷笑道:“大公子,不要糊弄我,谁人不知沉山大公子的佩剑失伤是把灵剑,剑在护主,剑失人亡。如今剑在你手,便是你抹了脖子那剑也会救你。还请大公子自毁元神和灵根……”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玄色的冰锥极速飞来,从他脑门正中笔直地击穿过去,在脑门中央留下一个可怖的血窟窿,飞穿而过的玄色冰锥重重地钉在他身后的树上,入木三分。 那杀手首领直瞪着双眼,手里还紧握着杀人的长剑,仿佛不敢相信,方才还在向别人索命,此时却先丢了自己的命。不甘地挣动了一下,直直倒了下去。 垣澈闪身上前,一把将沉山泽抢了过来,沉山府众人没了顾忌,愤而冲杀过去。余下的杀手见无处可逃,既不抵抗也不求饶,纷纷横剑自杀而亡。 这一场杀戮终于停了下来。 垣澈抱住沉山泽将他脖颈上的血止住,才回身问:“方才的冰锥是谁打出来的?” 众人左右相顾,都道不知。 沿江道:“还有这冰层,应是同一人所为。” 垣澈走近玄色的冰层,俯下身细细查看,手伸出去正要碰触到,玄色的冰层似是感知到了他,旋即后退,遍地冰层全数消散退去。 大地上,雪还是雪,树还是树,路还是路,除了被冰层包裹杀死的尸体,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众人再次被震住。 适才停住的风又开始呼啸,歇住的雪又开始飘落,凛冽的寒风将血腥的气味吹散,洁白的雪层将遍地血迹掩盖,沉山都府内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沉山汛半身浴血,快步过来道:“左相大人来了,在府外求见。” 长洢此时已爬出内院,停在通往前厅的路上,侧耳凝神一听,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隐隐响起。又听见垣澈唤了一声左相大人,心下明白是左相涅川浈。 长洢盲眼半垂,隐约听见涅川浈道:“听闻大公子向陛下请了旨,要将三公主接去沉山府,我正想来看看,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夜袭沉山都府。方才的冰灵十分厉害,前所未见,就是将凉府如今的族长也纵不出如此高深的冰灵,大公子可知是何人所为?” 垣澈道:“不知。想来是位高人,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沉山府此番必定死伤惨重。左相大人既是来看望殿下,还请移步往内院去。” 长洢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往她这里来,微凝了眉,她在斋宫幽禁十年,涅川氏一向对她不闻不问,她今日才出了宫,涅川氏就寻上门来。不早不晚,偏偏在沉山都府遇袭之后。这涅川浈怕不是单单来看她的。 当下心中一紧,五指半握,手掌内凭空化出一道锋利的玄色冰锥,凝眉警戒。 涅川浈随在垣澈身后已经走到连接前厅与内院的曲廊上,转过一道弯便可与长洢相见,却忽然停住了脚,掩在袖内的手微微发颤,双目紧紧盯着空荡荡的曲廊尽头,廊外的飞雪落到她如云的发髻上,她也无所察觉。 垣澈走了几步,见她停下来,回身让了让道:“左相大人,请。” 涅川浈的目光从曲廊尽头转向垣澈,注视着他的面容,迟迟不动。 垣澈询问道:“左相大人,怎么了?” 涅川浈却忽而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这么晚了才来看望殿下,想来殿下也已经歇下了,还是不要扰了殿下歇息才是。说起来,我涅川氏才是殿下的母族,理应由我涅川氏奉养殿下才是,只是当年贵妃娘娘生下殿下时便被污蔑为不祥之人,涅川府在朝堂上虽能立足,却也只能勉力保得住贵妃娘娘。如今倒要拖累沉山府多多照拂殿下了。” 她双手交叠,举手加额,郑重地向垣澈行了一个大礼。 垣澈回了一礼,道:“左相大人客气了。” 涅川浈道:“沉山都府遇袭,大公子也应有许多事务要处置,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殿下。” 说罢先走了。 她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垣澈唤了沉山汛来问道:“左相大人独自一人来的?” 沉山汛道:“正是。我也觉得奇怪,沉山氏与涅川氏向来没有来往,她为何三更半夜独自一人来沉山都府?” 垣澈思忖道:“恐怕与那纵出玄色冰层的人有关。罢了,此事往后再论。汛叔,你先将这些杀手的尸体清理了。我去内院看看殿下。” 他径直往前,走过曲廊往内院去,迎着满地雪光就见雪地里趴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他看清了是长洢,身形迅疾一闪已到了长洢跟前,弯身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殿下怎么出来了?浑身这么冷。” 说着将她抱回房中,正要将她放在床榻上,她扭曲的双臂一只叠在另一只上,挂在手臂上的小手紧紧揪住垣澈的衣袍不放。垣澈便坐在榻沿上,掀了厚厚的被褥上来将长洢裹在他怀里。 长洢浑身冷若寒冰,一触及到他怀中的热气,不由打了一个颤:“若你今夜被那些人杀死了,明日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说,是我身上的诅咒咒死了你。” 垣澈道:“是。” “我母妃和皇长兄也是这样死的?” 垣澈抱着她,缄默不言。 长洢见他不说话,两手乱挣,要从被褥中挣脱出来。 垣澈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忽然触到一根冰冷之物,不由掀开被褥一看,就见长洢叠在下面的手臂挣开了,挂在那只扭曲手臂上的小手正紧紧握着一根玄色的冰锥,锐利的尖端寒光熠熠,与方才射杀杀手统领的冰锥一般无二。 垣澈高长的双眉立时紧蹙:“这冰锥你从哪里来的?” 长洢不说话。 垣澈抱着长洢的手臂猛地收紧,面色大变道:“方才是你?” 长洢道:“方才是我。” 第53章 既见君子(六) 世人皆知沉山大公子是个温润如水的人,言语温柔,举止有礼,喜怒哀乐也仿似掩在一方平静的水波之下。身上没有半点军武之人的杀伐之气,活脱脱就是一位神仙公子。 长洢虽看不见,但从斋宫到沉山都府,他总将她抱在臂弯间,悉心呵护。甚至比贤妃往常抱她时还要温柔。 此时,沉山大公子一向温润的神色却变得惶急,从她手中夺去了那只玄色的冰锥,将嗓音压得极低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长洢道:“我耳力极好,我听见了你弟弟说话的声音,还有那个要杀你的人的声音,我便将冰锥射了过去……” “我是问你,你是如何将方才那样足以吞天没日的冰灵纵出来的?” 他不由分说,一把握住长洢的手腕,长洢手腕生疼,挣脱不掉,立时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张开牙口扑上去咬住垣澈的手腕。忽觉一道温润的灵力从腕间钻入身体,往她的灵根探去。她像是被什么抚顺了,慢慢松开了嘴,在垣澈怀里安静躺着。 片刻后,垣澈收回灵力,面色越发凝重。向外喊了一声:“沿江。” 沿江立时在房门外应道:“在。” “看住内院,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是。” 沿江退下去,即刻封锁了内院。 垣澈将长洢放回暖榻上,一手握住长洢左手的手腕压制住她的灵脉,另一只手持着失伤剑在她腕上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从腕间滴落。 浓烈的血珠落在地面上并无异常,但稍将长洢的灵脉放开一点,再滴出来的血珠已携有灵力,落地成冰,冰点迅即在地面上形成玄色的冰层,往外蔓延。 垣澈眼眸微敛,立时挥剑,剑身直插在冰层前方阻住去路,漠然往地上挥了一掌,玄色的冰层立即散了。他止住长洢手腕上的血,坐在榻沿上,凝眉不语。 长洢见他不出声,也默默无语。卧房内一时安静至极,只听得房外朔风呼啸。 半晌,垣澈开口道:“在此之前,你可有在人前纵出过冰灵?” 长洢盲眼半垂道:“没有。” “殿下可知道玄冰术?” 长洢摇头。 垣澈道:“玄冰术。落地成冰,苍生可杀。这种术法虽出自凝冰术,却是北荒冰族至高无极的灵术,寻常人穷极一生也寻不出其中修炼的法门,从古至今只有十万年前北荒冰族的皇族才能修习出来。便是如今退归上凌母姓的皇族后裔也无人修成过。” 长洢年纪尚幼,且身有残疾,至今还没有修习灵力,对灵力术法并不清楚。不知他所言何意。 又听他道:“你的灵根上没有一丝水灵,凝聚在灵根上的是极强的冰灵,我施出的探灵术也只能徘徊在外沿,根本不能靠近你的灵根。方才探引着你的灵脉放出血才能探查一二。” 长洢听到到此处,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怀疑她的血统。 央泽水族世代传承水灵,水灵便是央泽水族血统纯正的标志。她的灵脉却是冰灵,也就是说,她并非水族后裔。不是水族后裔,就更不可能是洛水皇族血脉。 长洢勃然变色,紧紧咬牙道:“你、说、什、么?” 垣澈只静默看她。 越是静谧,长洢越是止不住地发抖。她为何不怕冷?她为何能操纵冰雪?她为何天生就会北荒冰族的皇族秘术? 统统都在告诉她,她身上流淌着北荒冰族的血液,是那个几乎被央泽水族灭掉的氏族后代。 “殿下……” 垣澈唤了她一声,她盲眼一转,冷冷道:“你还称我殿下?” 垣澈不由一滞,片刻后道:“我还要确定一件事。失礼了。” 他宽大的手掌抚在长洢左肩上,掌下施力,长洢肩背上的衣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垣澈垂眸往长洢裸露出来的左肩看去,入目就见一块银色的烙印,呈盛开的洇梨花状,花瓣为银白色,花蕊猩红点点,正是洛水皇族的印记。 垣澈神色复杂地看着长洢,她身上有洛水皇族的烙印,确定是皇族血脉无疑。但她一个纯正的水族人,为何灵根上却凝结出冰灵?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件事必须要做。 他伸手握住长洢方才引血的手腕,指尖结出柔和的水灵,在长洢手背上画出繁复的禁制咒纹。咒纹浸入肌理,涌入灵脉,凝在长洢灵根上的冰灵被激惹,立时凶横起来。 长洢盲眼中寒光一闪,杀意立现。挥起扭曲的手臂一掌拍向垣澈胸口,垣澈没有避让,玄色的冰层从他心口往肌肤血脉里蔓延。 垣澈皎然的面庞立时涨得青紫,高长的双眉,清深的眼眸也随之扭曲。玄色的冰层在他的身体上吞噬起来,一寸寸裹住他的眉眼发顶和腰身双足。 垣澈凝神坐在玄色的冰层中岿然不动,紧握长洢的手腕,沿着她的灵脉催动禁制咒纹往凝结着元神的灵根探去。 还未探看到她的元神是何种形状,就见一团冰寒蚀骨的的戾气充斥在她的灵根处,如一口无底的深渊,万丈迷茫的黑暗缓缓慢慢,翻涌出嗜杀与死亡的漩涡。 禁制咒纹继续往前封印,将接近灵根,那团戾气陡然暴涨,仿佛一条愤怒的毒蟒张开巨口朝垣澈的灵脉袭来。 她要杀了他。 玄色的冰层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垣澈的身体,迅疾向他四周侵袭,封住地面,冻结屋宇,刹那间整个卧房内布满玄色的冰层,房内阴寒如冰窖。 玄色的冰层继续蔓延向外,卧房上空飘落的雪花忽而极速旋转,不一会就见房顶上飞雪缠冰,缠成一团硕大的玄色旋风。 沿江守在内院入口,抬头看见,眼瞳一缩,身形一闪到了卧房外,急唤道:“大公子……” “不要进来。” 垣澈勉力出声,玄冰凝结了他的血液,他艰难喘息一声,向长洢唤道:“殿下……” 长洢听到他轻颤的声音,心神晃了晃,收了手。 垣澈浑身的玄色冰层立时消散,他趁机以全身灵力催动禁制咒纹,堪堪将长洢灵脉中的冰灵封住。爬满卧房的玄冰随之消融,屋外风消雪止。 垣澈收回灵力时,额头上已满是汗珠,张口便吐出来一口乌血。 “臣已将殿下的灵脉封住,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何事,殿下万万不可再纵出冰灵。一旦有人知晓你身有冰灵,必定会怀疑你的血统,更会怀疑贵妃娘娘的贞洁。皇妃不贞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单单是你和贵妃娘娘,四公主、涅川府乃至沉山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他说到此处,从榻前起身,向长洢屈下一膝道:“殿下,你是洛水之国的皇族公主,央泽水族的后裔,无论何时,绝不能容许任何人质疑你的血统。” 第54章 既见君子(七) 长洢听了垣澈的话,只是冷冷地笑,她究竟是冰族后裔还是水族血统,此时无关紧要。 为了她的性命,她生母的贞洁,以及沉山与涅川两大氏族的命运,她必须是洛水皇族的公主,不容任何质疑。 贤妃和息溟的丧仪已定,追赠贤妃后位,定谥号慧贤。太子息溟定谥号恭德。朝臣服丧五日,一月后梓宫发引,入葬东陵。 出殡之日,连续数月的狂风骤雪终于停歇下来。皇亲氏族,朝臣百官,外邦使节,均往东陵为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送葬。所过之处,百姓夹道,跪拜相送。 沉山氏除了沉山王染病没能来,嫡系旁支众位将军及公子皆从沉山赶来离都。 沉山大公子代父率领沉山府一众子侄送葬致哀,上百名英姿勃发的将军和仪态轩昂的年轻公子内穿铠甲,外披重孝,在送葬队伍中列方阵,浩浩威武之势使众人纷纷侧目。 沉山府统摄洛水军政,如此军威,滁帝见了也未发一言。旁人更不敢开口。 丧仪过后,垣澈上表,向滁帝请期回沉山。滁帝一直称病,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丧仪也没过问,只出殡时露了露金面。垣澈递上去的折子他虽看了,却迟迟未下旨准垣澈回沉山。 大有拖延扣留之意。 垣澈被困在离都,长洢便也滞留在沉山都府。自垣澈将她接出宫,宫内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沉山都府,都等着看沉山大公子身受诅咒而死。 却不想,三公主下榻沉山都府当晚,沉山都府发生了一场惊天刺杀。刺客的尸体堆积成山,次日离都的城门大开时,沉山府的兵卒拉着这些尸体浩浩荡荡当街而过,出城掩埋。 因严寒不愿出门的百姓听闻消息,纷纷冒着风雪出来沿街观望,如今帝都渐离城内,连三岁的小娃娃都知道沉山都府遭袭之事。 沉山大公子没被咒死,与三公主同住沉山都府一月有余,仍旧相安无事。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出殡时,沉山大公子抱着三公主来送葬,众人都眼睁睁瞧见。转念想到沉山都府遭刺杀一事,众人心中都有许多猜想,一时倒都不敢再提长洢身有诅咒之事,帝都内谣言渐止。 风雪一停,沉山府二公子沉山泽便忙碌起来。就着满庭院的积雪,前庭后院堆了满府的雪人,个个堆得有半人多高,列成方阵,俨然成了他的千军万马。 “哥哥!”他举着手中木剑,站在一众雪人兵卒前神气活现道,“看我像不像你领兵出征的模样!出发!吼!嘿!” 他一手挥舞木剑一手作出扬鞭策马的手势,小嘴里发出“嘚嘚”的声响,满院子乱跑“出征”去了。 垣澈被困离都,也是百无聊赖,抱着长洢坐在廊下看沉山泽“领兵出征”。时不时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沉山泽温声叮嘱道:“跑慢些,仔细滑倒了,你又要哭鼻子。” 长洢被他抱在怀里,头枕在他臂弯间,太阳金灿灿的,照在她瘦小残疾的身体上,她浑身仍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垣澈手掌握在她的手上,手掌内的温热终于让她冷若冰霜的手指有了点暖气。 长洢道:“我不怕冷。你将我捂热了,一会还是会变得冰冷。我一向如此。” 她身有冰灵,垣澈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怕冷,含笑道:“你虽不怕冷,但有一刻的温暖也总是好的。” 长洢缓缓抬起盲眼,刺目的日光落进她墨色的瞳仁里,晶莹如琉璃。却空茫茫,没有一点可聚焦之处。她忽然问道:“陛下为何不许你回沉山去?” 垣澈抬眸,见沉山泽跑得远了,才缓缓道:“因为太子殿下薨了,陛下怕放我回去,沉山府会举兵造反。” 长洢不由身躯一震,垣澈接着道:“沉山府手中的兵权,是陛下心中最深的忌惮。” 长洢问:“沉山府的兵权是谁给的?” 垣澈道:“洛水开国之时,皇族许给沉山府的。” 长洢道:“既是皇族给的,陛下为何又要忌惮?” 垣澈沉吟片刻道:“因为,他如今不想给了。” 长洢垂下盲眼,半晌方道:“陛下会杀你么?” “暂时不会。”他微微叹息一声道,“至少在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之前,他不会。” 长洢心中忽地一寒,滁帝许垣澈接她去沉山,却又将垣澈围困在都城,可见滁帝从未想过她的处境。 将来到了可以处置沉山府的时候,他也没考量过她在垣澈手里会不会被杀。 可见,她的这位父亲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的安危,又或者说,滁帝其实早就知道她血统的问题,真到了那时,正好可以一并清除了她…… 她越想,盲眼中的寒光越盛。垣澈伸手过来,手掌轻抚在她额头上,她猛地就要避开。但额头触到那掌心的温热,她又像是被什么抚顺了,老老实实地让垣澈抚着她的额头。 垣澈轻抚她额头,温和笑道:“殿下不必忧心,再等一等,至多再过五日,陛下一定会准许我们回沉山。” 果然,五日后,边陲忽传来紧急军报,南昭火族二十万铁骑越过南昭山,出现在南昭与沉山交界处,屡屡寻衅滋事。 沉山王病着,沉山府嫡系旁支的公子们全滞留在帝都,沉山境内竟无一人可领兵出战。洛水今年又遭了万年难遇的雪灾,眼下遍地灾民正无处安置,一旦与南昭起了战火,洛水讨不到半点便宜。 滁帝这才下旨,命垣澈即刻回沉山府,领兵出征。 垣澈却不慌不忙,只让沉山治领了几个将军施精思术先回了沉山,他命人另备车驾,以全副公主仪仗迎长洢去沉山。 长洢离开离都这日,大地回暖,积雪消融。仪仗车驾浩浩荡荡,出了帝都渐离城,向沉山徐徐而行。 沉山距离都万里,途径各处州府与氏族,州官及族长都出城相迎。倒不是为了迎接公主,全都是奔着沉山大公子去的。到了汤山境内,汤山王义湍也策马到城外相迎。 垣澈下车与义湍相见,长洢躺在马车内听他们在车外嘘寒问暖,只觉无聊。忽然听到义湍道:“南昭不早不晚,偏偏在大公子滞留帝都时出兵,也不知是在帝都有厉害的探子探到了军情天机,还是兵行险招,故意为之?” 这话说的着实古怪,好似在怀疑沉山府与南昭有串谋。长洢心中纳闷,想要听听垣澈的回答。垣澈却只是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第55章 小字阿满(一) 过了汤山就是沉山,沉山西邻渭水,南接南昭,地处央泽南部,气候更加温和宜人。长洢到沉山时,正是春风拂面,山花烂漫的时节。 沉山夫人携沉山府嫡系旁支一众族人出城迎接。入了城,又有沉山族民夹道相迎。长洢在众人的簇拥下入了沉山王府。 沉山氏世代承袭沉山王位,府邸处在城内中央,以正南门至正北门为主轴线,最前一处是接御驾迎圣旨的华茂厅堂,次后是沉山王与沉山夫人所居的中正庭院,再往后便是沉山氏嫡系子嗣的居住之所。 主轴线两侧,以嫡庶远近依次居住沉山府嫡系旁支等一众族人。层层往外,各房院落外另设有学堂和操练兵甲的校场。 府中上下有数千人,却不闻一点喧闹嘈杂。入了府门,就听见远处校场上齐整响亮的操练之声。垣澈先将长洢抱去最前的华茂厅堂,避开接天子御驾的正厅去了东面侧厅,受了众人的参拜之礼,再绕过华茂厅堂和中正庭院往后去了存璞阁。 慧贤皇后未入宫前就住在存璞阁,恭德太子往年来沉山巡查时也住在这里,沉山夫人就将此处收拾一新,做了长洢的下榻之处。 阁中安排了十来个侍女,沉山夫人见长洢着实瘦小可怜,生怕那些小丫头们服侍不好,将贴身的侍女云清给了长洢,垣澈也将他院中的侍女潭清拨过来侍候。 沉山氏军武之家,男多女少,嫡系掌军务,只有两房,沉山王为长房长子,任族长,承沉山王位。膝下只有垣澈与沉山泽两位嫡公子。二房是沉山王庶弟,已病逝,有沉山治与沉山渎一嫡一庶两位公子。 旁支众多,血脉最亲近的分三支,长房总领沉山都府事务,二房监督边军,三房掌管军械。各房里也多是公子,有几个与长洢同辈的姑娘也都已经成年外嫁,她一来,成了府里唯一的女娃娃。众星捧月,都围着她转。 成年的公子们都有军职,长年都在军营中。没成年的公子没有军职,行动还可自由, 长洢来沉山府的第二日,众位少年公子都一齐拥到了存璞阁来。来送吃的,有来送玩的,还有送军刀弓弩的,直将存璞阁前堂堆堆得满满当当。 旁支二房里的沉山涛和三房里的沉山泫抬了一把藤椅来,存璞阁前庭后院,藤椅放在前庭的洇梨花树下,正好可以让长洢在花荫下晒太阳。长洢那时还不能独坐,终日只能躺着。 众位公子抢着将长洢抱到藤椅上安置好,一圈一圈将长洢围着,七嘴八舌论谁年长,叫谁哥哥,叫谁弟弟。 沉山涛和沉山泫都约莫到了半甲子的年岁,其他公子中,有比他们年长些的,也有比他们小几岁的,一通算下来,长洢只比沉山泽大一岁,其余公子都比长洢年长。众位公子立时成了哥哥的模样。 沉山涛道:“殿下你喜欢去骑马么?我带你去骑马。” 沉山泫道:“殿下你喜欢射箭么?我带你去射箭。” 众位兄长都来问长洢的喜好,沉山泽也挤上来道:“殿下你喜欢吃糕点么?我给你拿好吃的糕点来。” 众人都道:“就你爱吃。” 沉山泽往长洢手里塞了一块三味糕道:“殿下你尝尝这糕,我哥哥最爱吃了。” 长洢尝了一口,确实不错,点头道:“多谢。” 她那时虽对“相近必死”的诅咒不太信了,但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究竟是如何死的,她仍存着疑心,所以总不愿意与旁人多接触,生怕那诅咒还在。也不喜欢说话。 她性子本就冷,如此一来就更加沉闷了。难得说一句话出来,众位公子都高兴,插科打诨,逗长洢与他们玩。 沉山夫人来了,笑骂道:“你们这帮混小子,就知道胡闹,殿下女孩儿家能跟你们一个样?潭清,你最会梳头了,怎么也不给殿下梳发?” 潭清笑道:“夫人,您瞧瞧,众位公子一大早就来将殿下围得一条缝隙也没有,奴想为殿下梳发,也是有心无力。” 说着就拿了梳子出来,众位公子闪开了一条缝隙让潭清走过去,然后又众星捧月将长洢围在中间。 潭清将长洢的头发打散下来,长洢的头发长且密,顺又滑,披在肩背上,直如一段乌黑发亮的绸缎。 众人都赞道:“殿下的头发生得真好。” 潭清也不禁道:“奴梳了许多年的妆发,也没见过比殿下更好的头发了。殿下的头发梳什么样的发式都好看,只是殿下如今年幼只能梳丱发,奴倒是不能大显身手了。奴最会梳发了,等殿下长大了,奴一定要为殿下梳出许多好看的发髻,一日一样也不会重了。” 沉山夫人也过来,和云清一左一右为长洢量体裁衣,缝制春衫。 沉山泽抱着沉山夫人撒娇:“娘亲,阿泽也要新的春衫。” 沉山夫人道:“你哥哥还没制新衣裳,你要什么春衫?” “娘亲最偏心哥哥,给哥哥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你去年给哥哥制的春衫他还没有穿完。却只给阿泽做了一件,其他都是绣娘做的。绣娘做的衣裳没有娘亲做的好,娘亲做的衣裳又软又舒适,阿泽最爱穿娘亲做的衣裳了。” 沉山夫人不理他的好话,埋头给长洢量尺寸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哥哥衣裳多,你既爱穿我做的衣裳,你哥哥的衣裳都是我做的,回头让府里的绣娘将你哥哥往年不穿的旧衣改了给你穿。” 沉山泽直撅嘴,委屈道:“阿泽要新衣嘛!要娘亲亲手缝的新衣!” “小孩子家要什么新衣裳。去年的春衫,你闹着要骑马不知道撕扯烂了多少,你自己不爱惜衣裳,给你做一百件也不够你糟蹋。” “殿下也是小孩子。”沉山泽不依道,“娘亲不是给殿下做新衣裳嘛?” 沉山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看他道:“殿下是金枝玉叶,穿多少新衣裳都使得,你是块破铜烂铁,新衣裳给你穿了倒成了破布。” 沉山泽:“……” 他仰着小脸,欲哭无泪道:“二婶婶说你不是我亲娘,看来是真的。” 沉山夫人立时道:“云清,去将王爷的马鞭拿来。” 沉山泽听了这话,只觉头皮一紧,拔腿就往外跑。 众人都哄笑起来,沉山泽跑到院门口又扭身跑了回来道:“阿渎来了!” 众人闻声都往门前看去,就见月亮门旁一个身量与沉山泽差不多的男孩正探头探脑地往长洢这边张望,都向他道:“快进来!快进来!” 沉山渎却不敢往前,他身形瘦弱,面有病色,看着可怜模样,却长得贼眉鼠眼。也不进去行礼问候,只缩在门旁探头探脑往庭院内窥探。 云清向来不喜欢沉山渎猥琐的形容,一见了他,低声咕哝道:“好歹也是个公子,这副难看样子,没有一点礼数。” 在众人催促下,沉山渎磨磨蹭蹭往庭院里走出一截路,张眼能瞧见长洢时就停住脚,只见长洢虽穿着一身粉嫩春衫,如桃李春花一般。 但那单薄的衣料无法遮盖住她身体上的残疾,她倚靠在藤椅中,两只手臂由内往外扭曲变形,两条腿似是被抽掉了筋脉,软绵绵悬在藤椅边缘,只觉诡异可怖。 再往长洢脸上一看,入眼正是两只空茫茫冷幽幽的盲眼,又见额间一道猩红胎记,在刺目阳光下活像有血要从胎记正中迸涌出来,竟吓得“哇”一声叫出来,扭身就跑了。 第56章 小字阿满(二) 长洢听到沉山渎惊恐的叫声,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将将生出的些许暖意浇个透凉。她紧握双手,一言不发,双眉厌恶地皱将起来。 方才笑闹的众人此时也都安静下来,云清气得低骂道:“旁支庶子!就是没有教养!” 沉山夫人见长洢已变了脸色,忙劝道:“阿渎是二叔家的幼子,他在府中年纪最幼,比阿泽还小些,一向又病着,家里人都不狠心管他,殿下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长洢却冷道:“走。” 她将众人都赶走了,自己也不愿在庭院里多待,让潭清送她回房。回到卧房里,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外头庭院里传来哭叫之声。 长洢凝眉道:“外面是谁在哭?” 潭清没出去瞧,只听了这哭声就道:“是金戈夫人。就是方才渎公子的生母。她是二老爷的妾室,出自金戈氏旁支,才怀上渎公子时,二老爷就染病去世了。渎公子是遗腹子,生来病弱,王爷与夫人对他们一向多般照应。对金戈氏这位也多有优待,她虽是妾室,府中众人都称她为夫人。” 正说着,就听见沉山夫人在外道:“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 金戈夫人一面哭一面诉道:“夫人快去看看阿渎,他早起还好好的,谁知来了一趟存璞阁回去就病倒了。先前太子殿下来沉山府巡查,也住在存璞阁,阿渎也是常来玩的,从没有这样的事,如今她一来就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 “你住口。” 沉山夫人深知长洢才为这事不痛快,一听金戈夫人提及长洢,生怕长洢在卧房内听见,断然将她喝住道:“沉山府奉旨奉养殿下,你来了不先入内向殿下行礼问安,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沉山夫人是府内中馈,一向慈善柔和,与府中一众妯娌相处也甚为和睦。 金戈夫人头一次见她如此严厉,不由一怔,慢慢反应过来也变了脸色,冷笑道:“夫人如今可真有夫人的派头,怕是早忘了,你是妾做的夫人。先夫人若还在,你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丫头,连我也不如。如今占了你主子的位子,又仗着生了儿子出来,倒在我面前端起主子的款来了。也就王爷不怕笑话,各氏族里哪有扶妾做夫人的道理。你也不看看各家的正室夫人哪个能看得上你这位‘夫人’。” 沉山夫人气得脸色青白,浑身发抖。 云清见沉山夫人受辱,上前怒道:“存璞阁是殿下的下榻之处,你来了不说给殿下行礼问安,还敢在这里放肆。夫人不过怕你扰了殿下,白说了你一句,你倒不分青红皂白说出这些不知好歹的话来。这些话,也是你张口就能说的?” 金戈夫人被云清一通抢白,立时哭闹起来:“我的老爷啊,你死的早,眼一闭清净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作了夫人的给我脸色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小丫头也敢骑在我脖子上撒野,阿治那个混账东西,你死的时候说好生待我,如今也从不将我放在眼里,纵得这些丫头们也不把我当个人。我只有阿渎一个,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还不如早带着阿渎同你一起死了干净……” 她一面哭闹一面又要寻死觅活,她惯常如此,稍受了委屈,必要哭闹起来,言说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受人欺凌等话。侍女们早已见怪不怪,在廊下看了两眼各自去忙了。 长洢初来乍到,在卧房内听见这撒泼哭闹之声,眉头直皱。 潭清忙劝道:“殿下不必理会她,这位金戈夫人一向如此,王爷和夫人可怜她,也多让着她。这府中只有大公子和治公子能管得了她,治公子随王爷出征去边关了,大公子也往城外军营去了,这位侧夫人见他们都不在家,要不闹一闹倒奇怪了。” 沉山夫人在庭院中正被金戈夫人闹得头疼,垣澈从月亮门外走了进来。 边防告急,沉山王不等垣澈回来,已经拖着病体与沉山治领兵先往沉山与南昭的边界去了。留下话让垣澈整顿军务,垣澈一回沉山就往各个军营去,此时一身黑色戎装,披甲带剑而来,步伐铿锵,面容沉静,少了几分寻常时候的风姿若仙,多了几分睥睨疆场的英武之气。 金戈夫人见了他,立时止住哭闹,不敢出声了。府中人都知道垣澈脾气好,却没有一个不怕他。 垣澈先向沉山夫人作揖行礼道:“母亲。” 沉山夫人强忍住气,含笑道:“澈儿回来了。今日累坏了?母亲还没为你备午膳,你先去见过殿下,母亲这就去准备午膳。” 说罢就走了。 垣澈回身见了金戈夫人,也施了一礼道:“夫人怎么也在此?” 金戈夫人忙道:“妾身是来给殿下请安的。” 他转头看云清:“殿下在做什么?” 云清道:“殿下方才说累了,歇下了。” 垣澈道:“既然殿下已经歇下了,夫人就在房外行了礼回去。” 金戈夫人也不敢托辞说已经请过安,规规矩矩在长洢房外行礼叩拜,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垣澈回头问云清:“她来这里做什么?” 云清不敢说方才的实情,垂头道:“大公子要知道,不如去问夫人。夫人不知道的,奴也不晓得。” 说着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垣澈到了长洢卧房内,见潭清正抱着长洢喂水,伸手将长洢抱过来道:“我来。” 他将长洢抱在臂弯间,一勺水送到长洢唇边道:“殿下喝水。” 长洢喝了两口,他含笑道:“我方才回来,听见阿泽说,府里的小子们都来找你玩了。他们在一处必要闹得沸反盈天,可吵到你了?” 长洢默然不言,垣澈又喂了她一勺水,她慢慢眨动一下盲眼道:“妾做夫人,是什么意思?” 垣澈闻言,高长的双眉不由一蹙:“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长洢不出声。 垣澈转头看向潭清,潭清如实道:“金戈夫人方才来,正说了这话羞辱夫人。” 第57章 小字阿满(三) 垣澈双唇紧抿成一条线,长洢被他抱在怀中,她虽眼盲看不见,此时却知道,他生气了。 就听见他沉声道:“潭清,你去传话给金戈夫人,若她以后胆敢再说这话,叫她立时回金戈府去,不必再回来了。” 潭清忙应了一声就去传话,长洢垂了盲眼道:“我不知道这是羞辱你母亲的话……” “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垣澈徐徐道,“我娘是漾土氏的嫡女澜悉,早已经离世了,你年幼,恐怕没有听说过她。母亲出自堪木氏旁支,原先是我娘身边的侍女,两人相伴长大,情同姐妹。我娘一向体弱,生了我以后常生病,是母亲一直照料我。后来我娘离世,母亲对我更是百般疼惜,已到了婚嫁的年龄,她怕旁人照顾不好我,不愿丢下我离开沉山府。父亲便将她纳作了妾室。她怕我多心,一直不愿要自己的孩子。我满了两甲子时,她才有了阿泽。自来嫡庶有别,我不想阿泽顶着庶子的名头降生,求了父亲将她扶为正室夫人。她为此心中有愧,总觉得对不起我娘。可她当得起,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娘,但我也愿唤她一声母亲。就如同你愿唤我姑姑作母妃一样。” 长洢静默半晌,摸索着抓住垣澈的手道:“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是啊!”他笑容柔和,握紧了长洢的手道,“臣与殿下是一样的。我们都离了生母,但也总有人会将我们视若珍宝。所以,殿下不必难过。涅川贵妃不能养育你,姑姑和太子殿下却对你百般疼爱。如今他们不在了,沉山府就是你的家,府中的叔伯兄弟都是疼惜你的家人。” 他停了停,又道:“阿涛和阿泫听说你行动不便,终日只能躺着,他们兄弟二人就上山伐了最好的梨木,给你做了那藤椅,好让你能舒适地坐起来。其他兄弟今日恐怕也都将自家的宝贝拿了来送你。阿渎他不懂事,你为了他一个,就驳了其他人对你的好意。既伤了他人,又让自己难过,这样是不对的,你可懂得?” 长洢无言半晌,低低道:“我错了。” 垣澈轻笑一声,摸摸她头道:“殿下,如今回了沉山府,不比在都城时,臣白日多要去军营中,不能时时在你身旁,你往后多与兄弟们在一处玩闹,不要总一个人待在房里。母亲她人很好,殿下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或有什么不如意的都和她说。” 长洢垂着盲眼不说话。 垣澈揉她头发道:“殿下怎么了?” 长洢道:“你别唤我殿下,旁人不知道我血脉的秘密,你却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垣澈立时道:“殿下是。殿下那晚答应过臣,不容人再质疑此事,怎么自己却还存在心里了?” 他轻抚长洢的额头,那道血红的胎记正映入眼帘,他一向没有细看这道胎记,此时凝目细看,不知为何竟觉得十分熟悉,好似亲眼看到一支锋利的箭矢贯穿而过,留下这血红的痕迹。不禁心头一颤。 半晌才道:“那晚猛然见殿下纵出冰灵,臣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殿下不用疑心,殿下千真万确是皇族后裔,至于冰灵一事,臣往后会设法查明。” 长洢仍垂着盲眼不说话。 垣澈看了她片刻,妥协道:“君臣之礼不可废,殿下的族名和讳名无论如何也不可轻易称呼。我为殿下取个小字可好?” 她总算出声道:“嗯。” 垣澈垂头略思忖了一会儿,嘴角衔出笑意道:“满字如何?你虽身无可依,但求你一生完满。阿满。” 长洢应道:“嗯。” 垣澈不由一笑,但他却只私下无人时唤她“阿满”,人前仍称殿下。府中其他人也从不敢唤她阿满。 沉山府掌洛水军政,历年来多有朝臣弹劾沉山府有不臣之心。长洢如今奉养在沉山府,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若让外人知道沉山府僭越无礼,必会借机参沉山府目无君臣纲纪。 倒是沉山泽小孩子无所顾忌,长洢许他唤姐姐,他便整日围在长洢身旁,一叠声地唤“阿满姐姐”。每天不知道要往存璞阁跑多少遍。 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他有的,都送来给长洢。就是没事,也要来将“阿满姐姐”念个上百遍才高兴。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杨柳堆烟,满园春色。沉山泽闹着要放风筝,在他居住的平淅堂内翻箱倒柜,找出他珍藏的风筝。 一个一个拿来向长洢献宝:“这是游鱼风筝,是哥哥给我做的。这个是蝴蝶风筝,也是哥哥给我做的。还有这个,这个,都是哥哥给我做的!殿下,你喜欢哪个,我送给你。” 长洢双臂扭曲,眼睛又看不见,想玩也玩不起来。沉山涛等公子都围在长洢身旁,这个要教长洢怎么选风筝,那个要教长洢怎么扯线。唯独沉山渎远离长洢,金戈夫人从旁拉着他,也不许他过去。 诸位少年公子中,沉山涛个子最高,力气也大,他抱着长洢在后苑的草地上跑,沉山泫把着长洢的手教她放线,其他公子有帮忙抓风筝的,有帮转线圈的,也有陪着一起放的,不一会天上飞满花花绿绿的风筝。 沉山夫人也跟了来,拿着绢帕给长洢擦汗,沉山泽拉着一只蜈蚣的风筝跑过来,撒娇道:“娘亲!娘亲!你给阿泽也擦擦汗嘛!” 沉山夫人就着给长洢擦过汗的帕子给他也擦了擦,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见潭清拿着一块雪白的三味糕喂给长洢吃,他也凑过来道:“阿满姐姐,我也要吃三味糕。” 长洢摸索着从身旁的青瓷方盘里拿了一块三味糕给沉山泽,沉山泽立时接过去,一口塞进嘴里,一面吃一面笑哈哈拉着风筝跑了。跑得急了险些摔了个跟头,引得众人哈哈笑起来。 跑了一阵又跑回来,道:“阿满姐姐,我们去钓鱼!泫哥哥做的鱼饵可好了,每次都能钓上来大鱼!阿满姐姐,你要去嘛?我背你去!” 他身形尚小,却扎稳了马步,弯下腰要背长洢。 潭清笑道:“还是让奴抱殿下去!二公子你呐,自己走路能走稳当些就了不得了,背着殿下指不定要摔几个大跟头呢!” 她抱着长洢往水池边去,沉山泽走在前,一蹦一跳,没有一点征兆,长洢只听得“咕咚”一声,沉山泽猛地一头栽到草地上,继而双手抓住脖颈,满面青紫,双脚乱挣,眼看着就要窒息。 第58章 小字阿满(四) 潭清立时惊呼起来,众人都忙跑过来,沉山夫人扑上来紧抱着沉山泽,急唤道:“阿泽,阿泽,阿泽你醒醒……” 沉山泽脸色已经一团紫黑,吸气没有出气多。 沉山涛和沉山泫两兄弟一头奔去唤医师,其他人也忙得给沉山泽抚背顺气,正是一团忙乱之时,沉山渎不知从哪跑出来,一手指向长洢道:“是她!” 众人闻声都看向长洢。 “我方才看见了,就是她给泽哥哥吃了糕点,泽哥哥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她身上有诅咒,她肯定在糕点上下了诅咒。就是她害了泽哥哥!” 长洢闻言,如坠冰窖,残疾的身躯颤颤抖了起来。 沉山夫人抱着怀里不断抽搐的沉山泽,厉声喝道:“放肆!” 沉山渎吓得缩回去,金戈夫人却挤开众人道:“夫人不疼阿渎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不顾了么?阿渎他命不好,投到我肚子里,成了旁支庶子,是病是死也没人管。我们也认命了。你儿子可是沉山府的二公子,还有个好哥哥,硬生生将他从庶子堆里捞出去成了嫡子,沉山氏嫡系嫡出的血脉也要让她害了去,你将来还有什么脸见沉山氏的列祖列宗?” 沉山夫人脸色发白,急喘了几口起,镇定住了道:“送殿下回存璞阁去,其他人一概不许走。” 回到存璞阁,长洢独自躺在卧榻上,直愣愣睁着一双盲眼。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也不许任何人再进入她卧房内。 “相近必死”的诅咒,仿佛成了她的心魔,一旦被触及,她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甚至,沉山渎在指控她的时候,她竟又信了。 沉山夫人随后赶来想要安抚她,也被她赶出了卧房。 让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 垣澈很快从军营赶回了沉山府,在她卧房外道:“阿满……” 长洢立时道:“你别进来。别靠近我。任何人都别靠近我。” 垣澈轻叹了一声,去平淅堂将沉山泽抱了来,道:“阿满,阿泽他没事,他好好的在这。阿泽,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阿满姐姐,是阿泽不好。”沉山泽趴在她床榻头道,“阿泽不能吃山核桃,吃了以后就会喘不上气来,娘亲一直不许我吃,可我就爱吃山核桃嘛!昨天我吃了你给我的三味糕后,二婶婶也塞给我一块甜糕。我吃了一口,看见甜糕里是山核桃的馅就要扔了,二婶婶说少吃一些不妨事的。我闻着山核桃真香,就忍不住多吃了一口……二婶婶好坏,我以后再也不听她的话了。等治哥哥回来,我要告诉治哥哥,二婶婶使坏欺负我。”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起来道:“阿满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吃山核桃了,娘亲知道我偷吃了山核桃气得要打我,她虽没打下手,父亲回来知道我惹了娘亲生气,也是要打我的。我就偷吃了一块糕嘛,却要挨父亲一顿马鞭,屁股也要打开花了。要歇半个月不能出去玩,我好亏啊!” 他哭得越发伤心,垣澈再三保证不会让他挨打,他才安心地回了平淅堂。 垣澈坐在床榻沿上道:“阿满,你始终不信我的话是不是?在都城时我就同你说过,没有诅咒之言。你若真信了我,旁人胡乱说了一句,你岂会立时就疑心到自己身上来?” 长洢垂眸不语。 垣澈道:“诅咒之言若成了你的心结,阿满,你这一辈子也别妄想挣脱掉了。我今日再同你说明白,这世间从无诅咒,不过是居心险恶之人拿来戕害他人的把戏罢了。金戈夫人听信谣言,总疑心你不祥,会害了阿渎。阿渎他一向病弱,身上有了病痛也不会引人重视,她便将主意打到阿泽身上来。阿泽不能吃山核桃,他一向没机会吃,突然吃了发病,旁人谁能想到这上面来?幸而母亲发现的及时,给阿泽吃了催吐的药才叫他脱了险。” 长洢道:“金戈夫人……” 垣澈道:“我已惩治了她,命她搬到沉德的别院去住。阿渎还小,往后留在府中跟着母亲教养。若让他再跟着金戈氏,好好一个孩子也要教养坏了。此事就到这里,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将诅咒的事存在心里,旁人如何说,无关紧要,但若你自己入了心,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长洢垂了盲眼,半晌方道:“从我出生起,服侍我的宫人都不会长久,宫中人人都怕我,除了母妃和皇长兄,都不愿接近我。连我的亲生母亲也不与我亲近。宫人们当着母妃和皇长兄的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总是议论纷纷,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谣言就这样传起来。我也不愿信,可服侍我的宫人确实一个接一个死了,到今年这场雪灾,母妃和皇长兄也死了。即便是我相信母妃和皇长兄是被人杀死的,但往年服侍我的那些宫人呢?若也是被人杀死的,我始终想不明白,那恶人为何偏偏只杀服侍我的人?你既说没有诅咒,想必你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你若能与我说明白,我自然不会再疑心诅咒之事。” 垣澈看了她许久,伸手轻抚她发顶道:“阿满,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正说着,沿江在房外道:“大公子,治公子传信回来说,南昭铁骑不战而退,王爷过几日就班师回府。” 垣澈应了一声,起身就要走,长洢忽然道:“南昭气势汹汹地来,为何一场不打就退兵了?” 垣澈顿了顿,又坐回床榻沿上,掌心抚在她额头上,他掌心温热,触在额头的肌肤上极其温柔舒适。他抚了一阵道:“阿满,这些事往后我再与你说。” 他起身走到房门前,又回身道:“阿满,你如今在沉山府,沉山府不是太安宫,不会有人再传一句谣言。” 沉山是军法如山的地方,他下了军令,禁止任何人议论诅咒之言。 沉山军民原先听了些长洢诅咒沉山府二公子的风言风语,茶余饭后也常有议论,军令一出立时都不敢再说。 沉山泽也没有因所谓的诅咒死去,每日活蹦乱跳,且沉山府内一向安定,无人惨遭不测,民众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散了,就更不再提诅咒之事。 过了几日,沉山王领兵回师。沉山王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垣澈叫去了沉山氏的宗庙。 沉山泽一头奔到存璞阁来,扑到长洢跟前就大哭起来:“阿满姐姐,你快去救救哥哥!父亲要打哥哥!父亲从来只打我,从不打哥哥。但他今天回来就将哥哥叫去了宗庙,治哥哥说,哥哥在离都时无诏带兵入宫,是谋逆的大罪,父亲拿了军棍,要把哥哥打死……” 第59章 小字阿满(五) 长洢忙让潭清带她去宗庙,潭清抱着她,走得慢,沉山泽等不及,先一步飞奔去了宗庙。 垣澈跪在宗庙正中,面朝着沉山氏列位先祖的神位,他身上的外袍已被脱了去,只穿一身雪白的中衣。沉山王亲自持着一柄军棍在手,一连数十军棍往垣澈后背上打下来,就见背上雪白的衣料立时渗出殷红的血迹来。 垣澈端正跪着,一声不吭。 沉山王怒极道:“好好好!好一个沉山王世子!好一个东洲大公子!无诏带兵入宫,罪同谋逆!你眼里可还有一点君臣王法?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就敢这样,往后等你接了王位掌住兵权,你是不是还要弑君杀父?去造了反才好?” 他挥起军棍还要往垣澈身上打,沉山夫人已得了信赶来,一眼看见垣澈身上见了血,忙跪倒在沉山王跟前道:“王爷要管教儿子,妾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他自幼就是妾看护着长起来的,他纵是犯了天大的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王爷要打,只管往妾身上打……” 沉山王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厉害好歹。还不出去!” 沉山夫人不起身,跪在地上将垣澈护在身后。 “母亲……”垣澈忍痛道,“您先出去,我没事……” 沉山夫人道:“怎么能没事?身上都打出血来了。王爷要将他打成哪般才肯罢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先夫人若还在,看你这一棍子一棍子打在他身上,打的满身是血,她心该有多痛……王爷不看着妾,就看死了的,饶了他这一遭……” 提及垣澈的生母,沉山王浑身的怒气仿佛都僵了一僵,眼圈不由红了起来。垣澈清深的双眸也氤氲起一层水汽,沉山夫人更是止不住,伏在垣澈身上痛哭出声。 沉山泽一路狂奔进来,见到父亲手中的军棍,直吓得腿软。他往常挨打,不过挨一顿鞭子,哪里挨过这玄铁锻出来的军棍。能活活将人打死。 但见母亲痛哭,哥哥身上鲜血淋漓,又咬紧了牙,鼓起小胸膛,跪下来道:“父亲,你打阿泽,阿泽不听话,你打阿泽不要打哥哥。哥哥还要骑马打仗,哥哥还要教阿泽读书写字,你打死了哥哥,哥哥就不能骑马打仗了,阿泽就没有哥哥了。哥哥……” 他扑在垣澈怀里哭起来,此时沉山氏嫡系旁支听闻消息都赶了来,在宗庙内跪了一地为垣澈求情。 沉山王却狠硬着一副心肠,将众人统统逐出宗庙,命人在宗庙院外把守,不许再放一个人进来。潭清抱着长洢匆匆赶来,也被拦在院门外。 沿江长身立在院门正中,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见了潭清抱着长洢来,也只是躬身行礼道:“王爷和大公子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殿下请回。” 长洢知道强入不得,便让潭清靠近院门口站定。 院门距宗庙颇有距离,旁人难以听到宗庙里的动静,长洢却耳力过人,凝神往里听,正听见垣澈道:“父亲这话,儿子担不起。儿子不敢有谋逆之心。沉山府又何曾有过谋逆之心?父亲,君君臣臣,君先为君,臣才能为臣……” 他一语未完,沉山王掌着军棍又往他后背上狠狠打了一棍子下来,雪白衣料上的血迹更深了一道。 垣澈岿然不动,捏紧拳头,咬牙将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姑姑和太子殿下做错了什么?只因太子殿下是我沉山氏的血脉,不是他沧禹氏的血脉就要致他于死地么?姑姑在宫中不争不抢,处处小心,只因她是太子生母,只因她出自沉山氏,就非死不可么?儿子不服。” “不服?你有何不服?君要臣死,臣敢言不死?便是陛下此刻下旨来要你我自裁,也不容你说一个不字。你倒好的很,敢带兵入宫示威?还敢连同那个混账东西闹事?” 说到此处,沉山王怒气更甚,用军棍直指垣澈道:“你跟着你外祖父学了这许多年圣贤道理都学到哪里去了?你为兄长,你同他混在一处,你不教导他,反倒被他带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他是谁?你是谁?他将来称帝称王,无法无天谁能管得了他?你呢?你只能是臣!如何为人臣子你不懂?此事,我必定要告知你外祖父,不惩治你们,你们要反了天了!” 垣澈忙道:“此事与他无关。他只是见我被困在离都才出此下策。请父亲息怒。” 他方才还挺直了脊背跪着,此时却伏下身子向沉山王求情。 沉山王冷笑道:“你护他倒护得紧。那个混账东西竟敢拿军事当儿戏,打断他一条腿也不冤枉了他。还有你,若让人知道你与他有关联,沉山府就覆亡在你手里。你们都给我仔细!” 垣澈跪伏在地上道:“是。” “还有她!你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棋子,为何还要冒险将她从宫中接出来?” 沉山王压低了声音,长洢在院门外却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半清楚一半糊涂,这一句却很明白,他们是在说她。 仿佛即将窥探出什么惊天的秘密,她不由浑身轻颤了起来。勉强凝住心神继续往下探听,就听见垣澈道:“姑姑和太子殿下已被他们害死,她没有了用处,只有死路一条。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么?” 沉山王怒道:“她是皇族后裔,皇族要处死她,与你何干?与沉山府何干?你既知道他们能借她害死娘娘和太子殿下,为何不知道他们一样会利用她害死整个沉山氏?你为她带兵入宫,就凭这一条就可以治你死罪,若不是涅川浈和贵妃娘娘从中周旋,你以为此事就揭过去了?” 垣澈沉默不言。 沉山王重重喘了一口气,因发怒变红的双目忽然涌出泪意,慢慢道:“沉山氏自从掌了洛水兵权,受了多少猜忌,君王越是忌惮,你我越该小心谨慎才是。她是涅川氏的血脉,你如今将她接来沉山府,在陛下眼中无疑是我沉山氏与她涅川氏结了盟。她涅川氏掌朝政,我沉山氏管兵权,历来军不涉政。你却偏偏将这涅川氏的公主接来沉山府奉养。你怎么敢如此行事?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参沉山氏有不臣之心?往后陛下对沉山府的忌惮只会更甚,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祸。” 垣澈只道:“她是无辜的。” 第60章 但为君故(一) 沉山王却立时被激怒,厉声大喝:“沉山澈!” 垣澈跪伏下去,额头触地:“父亲,她是无辜的,姑姑和太子殿下也是无辜的,他们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死。姑姑将她一手养大,早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儿,太子殿下与我分别前也交代我护她周全。她是皇族后裔也好,与涅川氏有关联也罢,我只认,她是我沉山氏的血脉。她养在姑姑膝下,她就是我沉山氏的血脉。求父亲留下她。” “妇人之仁!”沉山王骂道,“为她一人,将来陪上沉山一族,你有何脸面见沉山氏的列祖列宗?” 垣澈仍伏在地上道:“陛下对沉山氏的猜忌由来已久,不是因她才有了今日的忌惮。皇族若真要借她来危害沉山氏,儿子自有办法应对,求父亲留下她。” 沉山王凝眉看了他半晌,掷了手中军棍,高声向宗庙外喊了一声。仆从都被驱散到了院外,片刻后沿江才闻声赶来听命。 沉山王肃着面容道:“沉山王世子,目无君父,带兵闯宫,无视国法军令,杖军棍两百,以正视听。” 沿江见垣澈后背上的衣衫已破碎不堪,血肉猩红一片,犹疑不动。 沉山王厉声喝道:“打!” 沿江只得捡起军棍行刑。 长洢在院外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击打之声,缓缓转头向潭清道:“回去。” 潭清道:“殿下,王爷向来敬重皇族,不敢有一点违背。府中人求情不中用,殿下开口为大公子求求情,王爷必定也不好违逆殿下的。奴求殿下……” 长洢冷冷道:“回去。” 潭清忍泪抱她离开,长洢听到她隐有抽泣之声,半垂了盲眼道:“他这顿打,就是打给皇族看的。你们王爷是在救他。” 回到存璞阁,长洢一言不发,独自倚坐在藤椅中,一动不动。 将天将黑时,潭清过来劝道:“殿下回屋歇着。” 长洢道:“去将你家大公子请来。” 潭清忙在藤椅前跪下来道:“殿下有何事要寻大公子?告诉了奴,奴去通传。殿下没去过军中,不知道那军棍何等厉害。寻常人挨上五十棍就要去了半条命,大公子纵有灵力护身,这两百棍打下来也难以动弹了,求殿下体恤。” 长洢只道:“去将沉山大公子请来。” 潭清不敢与她强拗,擦了擦眼角起身出了存璞阁。 向清苑与存璞阁相距不远,往常长洢有事让潭清去唤垣澈来,不过片刻功夫垣澈就能到,今日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垣澈的脚步声缓慢而来。 他生受了两百军棍,后背重伤,向来挺拔的身形此时略显伛偻,面色苍白,步伐沉重难行。沿江从旁搀扶着他,步入前庭抬眼看见长洢,他不由一愣。 长洢的双臂仍然向外扭曲,双腿仍然绵软脱垂,一双盲眼也空茫如旧,但倚坐在藤椅中,竟显出一种威仪,仿佛高山之巅积压了千万年的冰雪中生出来的一朵幽静而冰冷的花,弥高弥远,只需一瞥便可俯瞰苍生万物。 “沉山王世子。”她开口,冰冷道,“我再问你一遍,我母妃和皇长兄究竟是因何而死?” 存璞阁中侍女众多,垣澈示意沿江不必扶着他,向外抬了抬下颌,沿江便领着其他人退到存璞阁外去。 他缓步走到长洢跟前,微微笑道:“天黑了,起了风,你怎么也不添件衣裳?仔细染了风寒。你也是不愿意吃药的,前几日你身上起热,我那样哄你吃药你也不肯吃,到底发了两日烧,我拿着三味糕哄你吃一口药吃一口糕,你才勉强吃了药。这才好了几日,若是再着了凉,少不得又要吃药。眼下可没有三味糕给你吃。” 他伛偻的身躯往下弯了弯,将长洢从藤椅上抱起来,他肩背剧痛,步履艰难,抱着长洢走得极慢。 长洢躺在他臂弯间道:“我都听见了。” 垣澈沉重的步伐滞了滞。 长洢道:“你与你父亲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还不愿说么?” 垣澈一言不发,重新迈步往前。 天色已暗沉下来,他抱着长洢回到室内,沿江在外把守,无人能进来掌灯。在一室黑暗中,垣澈默然坐在锦榻上,紧紧抱着长洢。 长洢睁着冷幽幽的盲眼道:“是陛下。是他杀了我母妃和皇长兄是不是?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和兄长是不是?” 垣澈轻唤道:“阿满……” 长洢却猝然激愤起来:“你告诉我是不是?” “是。” 垣澈说完这个字,满室的黑暗归为死一般的沉寂中。 半晌,垣澈清润的声音徐徐响起道:“沉山,涅川,沧禹三大氏是洛水的正统嫡族,沉山统兵权,涅川理朝政,沧禹掌财粮。自沉山府领了兵权,一直受历代天子忌惮。沧禹氏也颇为忌惮沉山氏,洛水皇族与沧禹氏一向有姻亲,天子的母族均是沧禹氏,如今却立了一位母族是沉山氏的太子,沧禹氏如何肯罢休?若没有沉山府,太子殿下或许能继承大统。偏偏沉山氏是他的母族,皇族绝不会允许他有一个如此强大的母族。沉山府和太子殿下只能去一存一。沉山府手握兵权,皇族也不能将沉山府如何。只能除掉太子。太子若是昏庸无能也就罢了,总能找个错处废了太子。他却偏偏德才兼备,深受万民爱戴。如何才能将这样一位太子除掉?只能靠‘天意’。” 长洢怔了半晌道:“所以,我就是他们选中的‘天意’。我生来畸形,形状可怕,一出生就引得众人惶恐忌惮。所以他就利用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杀了我身旁的近侍宫女,造出‘相近者必死’的诅咒。又恰是母妃收养了我,即便母妃当时不收养我,他也会设法将我交给母妃照料。我身上的‘诅咒’便顺天由命‘咒’死了母妃,‘咒’死了皇长兄……终于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他放我出宫,当晚却派人血洗沉山都府……” “阿满……”垣澈收紧手臂,紧抱住她道,“别说了。这原就是氏族的权势纷争,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被卷进其中已是无奈,又何必探究的分明了,让自己活在悲恸之下?” 长洢躺在他臂弯间,盲眼中泛着森森寒光,如一把利刃,一定要将真相从鲜血中生生剖出来。 她续道:“我果然是一枚棋子。我还未出生前,皇长兄就早已被立为太子。所以,从我出生那一日开始,我就注定要成为一把杀人的刀,无知无觉地被人握在手里,杀死我的至亲……” 她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漆黑的房内霎时冷如冰窖,垣澈抱着她,只觉怀中陡然冰寒蚀骨。他忙掌了灯,就见长洢左手紧握成拳,用来封住她体内冰灵的禁制已在她手背上显现出来,繁复的禁制咒纹摇摇欲坠,足以吞天没日的冰灵将要从她身体里突破而出。 第61章 但为君故(二) 垣澈见状,忙一把按住长洢的手,催动水灵阻止她道:“阿满,停下来。你答应过我,不再动用冰灵……” 却见她满脸满眼俱是杀虐起来的戾气,一旦冲破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垣澈忙一面压制冰灵一面劝道:“阿满,我知道你恨。但他们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死于寒焰术。东洲各国各族法典根本没有寒焰术的记载,它是何人所创,何人所用,无从查起。单凭这些揣测,你就算要杀人又能去杀谁?去杀陛下?去弑父杀君?此事也绝非陛下一人所为,洛水皇族,沧禹氏,不知道多少人牵涉其中。你要如何杀?将洛水氏与沧禹氏屠个干净?而后眼睁睁看着家国大乱?” 长洢紧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 “阿满,你如今既知道了真相,就不得不接受。慧贤皇后是我的亲姑姑,恭德太子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你以为我不想替他们报仇么?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替他们报仇么?是不能。不能为了他二人陷洛水于大乱。沉山氏是洛水的臣,沉山府百万雄兵只能用来守护洛水的永世太平。阿满……”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阿满,将这些事都忘了。姑姑和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我将你接来沉山府,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血仇,肆意杀虐,痛不欲生。阿满……阿满……” 长洢听他低低的呼唤声,眼泪一层层落下来,她闭目饮泣,翻涌起来的戾气似有松动,垣澈趁机在她手背上画出数道禁制。 繁复的禁咒纹路悉数没入长洢的身体里,不停叫嚣的戾气终于平息下去。她仿佛忽然脱了力,紧握的双拳一松开,张嘴就吐出来一口血,小小的身子软在垣澈怀里没了动静。 “阿满——” 垣澈急急喊了一声,把住她的脉息,又忙伸手探她面额,只觉额上滚烫如火烧,立时命人去请医师。 长洢身有冰灵,有灵力修为的医师把脉就可看出端倪。眼下她吐血昏迷,病情不明,垣澈不放心寻常医师诊治,便又往长洢身上设下重重禁制,将她的灵脉完全封住,唤了修为高深的医师来诊病。 垣澈的禁制术已臻于化境,医师诊脉时也没有察觉异常之处,只说长洢是急怒攻心又添伤寒之症,开了平肝去火兼祛风疏通的药方。 潭清和云清忙煎了药来给长洢服下,长洢却一直没有醒转的迹象。 垣澈放心不下,也没回向清苑,让潭清在长洢卧榻前的围屏外另置了一方长榻,他后背血肿未消,难以平卧,只侧躺在长榻上,留神听着长洢的动静。 长洢昏昏沉沉,只觉有一团火在身体里,要将她的血肉都烧干净,浑身汗水粘腻,如浸在浓稠的淤泥里,她左右挣扎,心神难安。 直到有一双手握在她手上,一股温润的灵力如泉水般缓缓流淌到她的身体里,她才稍感舒适。她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温度,知道是垣澈,便觉心安,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响动,似是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她立时要警醒过来,脑中却一阵眩晕迷蒙,喉口疼痛干涩也发不出声音来,正在迷蒙中自顾焦急时就听见一个声音道:“是我!” 这是一个少年人的嗓音。明朗轻快稍显稚嫩。 长洢虽神智迷糊,却觉得这人的声音极是好听。又听得垣澈温和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惊讶,隔着榻前的围屏传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挨了打,来瞧瞧你。你何时搬到这里来住了?叫我在向清苑里好找。险些叫你那位副将发现了。你伤得如何?我给你带了药来,专治棒疮外伤的。快让我看看。” 少年说着已经上手去脱垣澈的衣裳,长洢迷迷糊糊,听出那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是脱衣的声音,她虽年幼却也知道身上的衣裳是不可轻意让人脱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愤怒和嫉妒来,愤怒于他竟然敢脱垣澈的衣裳,嫉妒于他竟然能脱垣澈的衣裳。恨不得立时叫道:“不许碰他!不许脱他的衣裳!” 哽了哽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子也虚软无力,竟是半点动弹不得。 又听见垣澈温声道:“你去向清苑了?潭清如今不在向清苑服侍了,你往后不可再化作她的模样胡乱行走。” “知道。” 少年答了一声,已经将垣澈最后一件里衣脱去,露出光裸的上身,他转到垣澈身后,豁然看见他整个后背上纵横交错重重叠叠以致血肉模糊成一团的伤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开口大骂道:“你家老头下手也太狠了?打成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爹?是亲爹也是个混账亲爹……” 垣澈后背生疼,坐在榻上回不得身,只半转了头向他微嗔道:“不得如此说尊长。” 少年“哦”一声:“你爹既打了你,估计也没少骂我。骂我什么?混帐东西?我猜他恨不得要打断我的腿!” “你既知道,还往这里来,万一叫他看见了,保不准真要打断你的腿。” 少年全然不在意,从袖袋里摸出一只青瓷瓶子,倒出药液,往垣澈后背上匀匀净净地抹好了药,才道:“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纵是有错,要打也是我爹打。” 垣澈立时道:“你爹打你了?” 少年傲娇道:“我爹才舍不得打我。” 垣澈看着他,根本不信这话。 他只好道:“打是没打,就是揪着我耳朵,骂了我三天小畜生。我听得烦了,这不又跑出来了。路上遇见了我家老大,倒是让他追杀了一路。瞧我这衣裳。” 他扭身捏起一片衣摆给垣澈看,白色的衣料半边被利器齐齐斩去了,他放下衣摆,叹道:“我那几个哥哥,怕是个个都想要我早点死呢!” 他为垣澈上好了药,将从垣澈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一一捡起来,小心避开背后的伤处,轻披在垣澈身上。 他托腮坐在垣澈身前,垣澈伸手轻抚他发顶道:“你还有我。” 长洢恍恍惚惚听到这句,再听那少年发出的明朗笑声,只觉十分刺耳。她努力挣动手脚,试图让自己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却是徒劳无功。 第62章 但为君故(三) 长洢越是想要清醒,脑子里越是昏沉模糊,一时竟分辩不清究竟是真的有人在她房里说话还是在做梦。 昏沉中,忽又听见那明朗的声音惊喜道:“三味糕?你如何知道我会来?去买了糕来给我!” 垣澈抬眼向围屏后示意道:“买给她的。她同你一样爱吃这糕,也同你一样不愿吃药,只能像你年幼时一样,拿着糕哄吃药。” 少年已经塞进嘴里的三味糕忽然就不香甜了,他似乎才意识到围屏后面的床榻上还有人,立时绕过围屏走到床榻前,垣澈整理好衣裳也跟了过来,长洢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近在身前,更努力地想要醒过来,却也只能将双眉动了动。 隐约听见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她是谁?” “阿满。” “阿满是谁?” “洛水的三公主。” 少年长身立在床榻旁,歪头将长洢打量了半晌,最后评价道:“真丑!” 长洢一向被流言缠身,不知听过多少说她是怪物妖孽之类的话,从没有一句话像这样,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立时就能将她激怒。她终于从昏沉中挣脱出一点清明,将双眉凝了起来,眉间那道血红的胎记因凝眉的动作生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垣澈坐在榻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她。而后责备地看向少年道:“不得无礼。你见了她也是要与她行礼的。” 少年撇了撇嘴:“她又不会给我还礼,我为何要与她行礼。我不!” 垣澈摇摇头,无奈一笑,随了他。垂眼见长洢挣动手臂,极是不安,便将她从床榻上抱到怀中,轻拍着哄她入睡。 少年见了,不由酸道:“你是她爹啊,还要哄她睡觉。” 垣澈笑谑道:“你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哄你睡觉的,也没见你喊我一声爹。” 少年被噎了一噎,继而眉宇舒展,生出明亮的笑意,凑到垣澈身前眉飞色舞道:“我倒是愿意叫你爹,我若叫了,你得应承我才是。” 他当真张嘴要喊爹。 垣澈单手抱住长洢,腾出一只手,作势要揍他。他立时往后跳开,嬉笑了一阵,又将那碟子三味糕端了过来,往嘴里塞了一块,还不忘挑一块送到垣澈嘴边。 垣澈抱着长洢,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三味糕的香甜气味很快游移到长洢鼻端,她越加忿忿不平,这个人,竟然吃了垣澈买给她的三味糕! 只觉一股戾气从心头升起,但她灵力被垣澈封了,那汹涌的戾气竟没能将垣澈设下的禁制冲开半点,只在脑门上生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来。 少年仍吃着糕道:“她出汗了耶!” 垣澈往长洢额上探了探:“又起烧了。去拿块湿帕子来。” “我不去!”少年不满道,“我大老远跑来,是为了伺候她不成?我是来看你的!” 垣澈笑道:“我知道你是来看我的。但我若是唤了人进来,你是不是要躲出去?惊动了人就不好了,快去拿。” 少年不情不愿去取了帕子来,垣澈接过帕子给长洢擦汗,见少年围在跟前一直往长洢身上探看,便将长洢往他身前送了送:“你抱抱她。” 少年立时往后缩道:“我才不抱。” 垣澈笑道:“哦?你以往总念叨着要见她。若不是我拦着,恐怕早闯到太安宫去见她了。怎么我将她接来了,你倒很不待见她了?” “我哪里有念叨过她?”少年极力否认,“我不过是听人说,洛水的三公主生下来就四肢残废,模样古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究竟怎么古怪罢了。” 垣澈不听他狡辩,只道:“当真不抱?” “不抱!” 垣澈不由“嘶”一声,少年立时道:“怎么了?” 垣澈又痛哼一声:“后背疼得厉害。” “那你不要抱着她了,让她自己躺床上睡。” “她生病了,在床榻上睡不安稳,有人抱着,她才睡得安心些。小孩子都是这样,你小时候生病,我不抱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安心入睡的。”他眉眼含笑看着少年道,“你过来帮我抱着她。” 少年扭捏了半晌,低声嘟囔道:“我不会抱小孩嘛!” 垣澈笑道:“请坐下来,我教你。” 少年依言坐在垣澈身旁,伸出两只僵硬的手臂,垣澈教他如何托他就如何托,教他如何抱他就如何抱。终于将长洢抱到臂弯间,他垂眸看着怀里身形瘦弱的小小女孩,忽然惊呼道:“她不会尿到我身上?” 长洢脑中的迷糊立时又清醒了一分,将两条扭曲的手臂乱挣起来。 垣澈忙从旁轻轻拍着她,待她安静了下来,才向少年道:“她已经十岁了,只不过因为残疾,四肢长不开,所以身形比寻常孩童小许多,又不是三两岁的婴孩,你不许胡说。” 少年撇撇嘴。 垣澈续道:“她虽年幼,却很懂事。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最是磨人难缠,竟没有一刻能空闲下来。虽说女孩是要比男孩安静乖巧些,但阿泽也不见你那时的顽皮淘气。带了你再带他两个,倒比先前带你时少费些精神。” “才不是!我小时候明明很乖的。又聪明又乖巧又惹人喜爱,我只是想缠着你罢了!” 少年嘟嘟囔囔,略有不满。 垣澈嘴角弯出温柔的弧度,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顺着他道:“是。你最乖巧,再没有比你更惹人爱的。” 少年立时又高兴起来。 他们并肩坐在榻沿上,少年抱着长洢,垣澈从旁轻轻拍着她,眉眼温柔。少年抬眼看了看垣澈,又低首看怀里的长洢,忽然调笑道:“我也这样抱她,我是不是也算是她爹?” 垣澈瞪他。 他却抱着长洢往垣澈身前凑了凑道:“你看我们这样,多像是一家三口!反正她爹也不要她了,不如就让她认我们做爹!乖孩子,叫爹,以后爹罩着你!” 垣澈眉头直皱:“简直胡闹!你才多大,就要做爹了。” 长洢在迷糊中也生出一阵愤怒,不停挣动着身子。少年抱不住她,赶紧将她还给垣澈。 “我就随口说说嘛!你不要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你生气了。”他两眼瞅着长洢问,“她的族名是不是叫洛水洢?” 垣澈道:“皇族的族名不可随意称呼。” “就他们洛水氏矫情!他们洛水氏,除了你表弟息溟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可要小心了,你是沉山氏,她是洛水氏,你好心将养她,别养出一头白眼狼来,到时候反咬你一口。” 垣澈淡淡一笑道:“她虽是洛水皇族,但已入了我沉山府,将来,即便她真长成一头狼,也是护我沉山府的狼。” 他抬眸,仔细看着少年的神色道:“你是不是不愿留下她?” 少年看了长洢一眼,轻“哼”一声:“你方才故意让我抱她,不就是想看我能不能接纳她么?现在又来问我。我说不愿容她,你会将她送走么?” 垣澈默然不语。 少年道:“你已经将她接来了沉山府,再要将她送走,旁人倒要说你的不是了。” 垣澈道:“我看你往常那样念着她。我以为将她接来,你会很高兴。” 少年不出声,只往垣澈怀里盯着长洢看。 垣澈道:“她虽有公主之尊,却是孤身一人在沉山府,说到底,只是一介孤女。你既愿意让她留下,可不能像欺负阿泽一样欺负她。你老实些。” 少年正要揭开长洢的衣袖看她扭曲的双臂,听了垣澈的话,果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垣澈脚下的矮凳上,长洢被垣澈横抱在怀中,一条手臂由内向外扭曲着,正横在他眼前,他忽然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应道:“我不会欺负她的。” 却趁着垣澈拿帕子给长洢擦脸时,将拇指与中指的指尖捏在一处,重重地往长洢的手腕上弹了一下。 长洢迷蒙中忽觉手腕猛地一痛,就听见少年几不可闻的声音故意叫她:“洛、水、洢!” 垣澈不让他如此称呼,他偏要如此称呼。 长洢心中生怒,意识却越加模糊不清,只恨恨地想:不管这人是谁,将来,一定要宰了他才好。 垣澈不曾留意到少年的举动,只见少年偷笑,奇怪地看着他。 少年立时向他撒起娇:“我也要抱。” 垣澈不由笑道:“你多大了,还要我抱。” “我不管,我就要抱。” 他坐在矮凳上身子一歪,双臂环抱住垣澈的腿,头歪在垣澈的膝盖上枕着。 垣澈单手抱住长洢,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他发顶。他立时乖顺如绵羊,光洁的额头在垣澈宽大的手掌间亲昵地拱了拱,极轻地唤道:“哥哥……” 垣澈也轻声应他道:“嗯。” “你想不想我?” “想。” 长洢半梦半醒间,恍惚想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垣澈只有阿泽一个弟弟…… 有了这个认知,她更深地陷入昏睡中,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是天明还是暗夜,也不知是梦是真,只觉有人坐在她的床榻前,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这个胎记,当真是不祥啊……” 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到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她的皮肤冷如寒冰,那一个亲吻却热烈轻柔,冷与热相触及时,长洢在睡梦中也禁不住颤了一颤,恍惚间只觉那热烈的东西化成了一道暖流,不疾不徐,流到她冰冷的血脉里去了。 第63章 但为君故(四) 长洢来沉山府的第二个月被垣澈送去了茗泉山庄。 沉山府向南五十里就是茗泉山,三峰并立,一泓清泉从山峰间倾泻而下,蜿蜒成河。 茗泉山庄建在茗泉山近山顶处,山庄内设了三个大泉池,九个小泉池,承接泉眼里涌出的第一道泉水。 三个大泉池分在三个泉室内,正中的一个泉室,长十二丈,宽九丈,是天子御用,旁人不可轻易进出。 东西两侧的泉室长宽各七丈,只供皇族宗亲使用。三个大泉室下,分列九个小泉室,每室一池,供给各氏族嫡系子嗣使用。 沉山的茗泉自来有疗养的功效,除了沉山氏嫡系子嗣,旁人不可轻易往茗泉山庄来泡茗泉,须得向天子请了旨,由沉山氏的人接引才可以上山。 垣澈接长洢出宫,正是以来沉山泡茗泉疗养身体之名向滁帝请下的旨。依例,长洢可以使用三个大泉室中的东泉室,但她身体残疾,眼睛又盲,独自在偌大的泉池中极易溺水。 垣澈便命人在东泉室内的大泉池中以玉石隔出一个极小的浴池,泉水与大泉池相通,大小正好够长洢倚坐其中,温热的泉水只没到她胸口处,既可让她残疾的四肢都浸泡在泉水,又不必担心她会溺水。 垣澈却还不放心,他不方便进去,在泉室外再三叮嘱潭清和云清好生看顾长洢。沉山泽也跟来了,巴在门板上挠门,要进去陪长洢一起泡茗泉。被垣澈提着衣领拽走了。 长洢泡在温热的泉水中,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潭清小声对云清道:“殿下怕是要睡一会,我们都在里面,少不得要扰了殿下休息。你带她们先出去,我在这里陪殿下。” 云清点点头,领了其他侍女都退到泉室外去。 山间树木在风中摇曳之声无休无止,长洢独自泡在泉水中,听着室外树木的哗哗声响,睡意更浓,她将头靠在池边的玉枕上正要睡去,忽然听到了别样的声响,混在风摇树叶的声响中,极其轻微,却没能逃过她敏锐的耳朵。 她立时醒了,冷喝道:“谁?” 那轻微的声响立时停住了。 潭清听到她说话,忙过来问道:“殿下?” “谁在那里?” 长洢轻转下巴,指向方才听到声音的方向。 潭清回道:“殿下,侍女们都退出去了,此处并没有人。泉池四围垂挂了纱幔,想是风吹动纱幔惊动了殿下。” 长洢凝神去听,果然听到纱幔在风中微动的声响。 潭清道:“殿下头一次泡茗泉,恐怕有些不适应。奴就在这里陪殿下,殿下尽管安心。” 她坐在泉池沿上,一面做着针线一面陪长洢说话。 长洢分明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也无睡意,泡在泉水中却恍惚起来,原本温热的泉水猝然变得冰冷,侵入肌肤,仿佛有无数根针猛地一下扎到她扭曲的双臂和虚软的双腿上。 她疼痛难忍,想要痛呼,却发不声音来,仍能听见潭清说道:“二公子还闹着要泡茗泉,大公子带他去后面的小泉室泡了,后面的九个小泉室有三个都是沉山府的,往年二公子生病,大公子也常带他来泡茗泉。奴方才听说二公子一头扑通到泉水里就与大公子打水仗呢!也就大公子纵着他,王爷因他贪玩,哪次见了他不要捶他一顿……” 却是飘飘渺渺的,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她挣扎不开,叫不出声,隐隐又听到方才那个声响,极其轻微,越来越近,她听得清了,根本不是纱幔舞动的声响。 那是脚步声。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来,随即有一双手轻轻抚在她的肩膀上。 这双手冷如坚冰,竟是比她的手还要冰冷,从她的肩膀一寸一寸,慢慢抚上她的脖颈,仿佛要扼住她的咽喉。 长洢不由惶恐,紧紧捏住双拳,极力克制这种恐惧感,而颈项间的肌肤却控制不住地起了一层毛栗。 忽然有一个声音道:“别怕。” 长洢向来对声音感知敏锐,此刻却完全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只觉声音低沉沉的,没有温度。 那声音又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容许旁人再伤害你。” 那人冰冷的手指缓缓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将她的盲眼摩挲了一阵,最后停在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重重叹息一声道:“十万年了,你终于肯回来了。我苦苦等了十万年,你终于肯回来了。却为何还要如此?为了那人,你当真一点也不顾念自身么?这一生,杀父杀兄杀夫杀子的痛,你当真能承受得起么?” 长洢无暇他顾,只想快点逃脱,她紧咬住牙,催动冰灵,却感知不到一点冰灵,这才想起来她的灵脉被垣澈封了。她张开嘴想要呼救,无论如何用力,喉口里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灭族之仇,亡国之恨,总该是要与他们一一清算……” 那道声音隐隐绰绰,似是就在耳旁,又飘飘忽忽仿若从天际传来,一阵阵在她脑中响彻回荡,她只觉喘不过来气,几欲窒息。 那双冰冷的手却猛地握住她的双肩,她只觉一股极阴极冷的东西钻入她的身体里,激得她浑身戾气暴涨。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她耳旁丝丝缕缕,不断缠绕蛊惑道:“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骤然间又有无数人的尖叫声大响,尖锐如同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痛得她浑身发抖。 那双冰冷的手从她的双肩慢慢下滑到她扭曲的双臂上,猛地用力,她只觉得她的筋骨血肉都被折断了,撕碎了,没顶的剧痛终于逼得她尖叫出声。 云清等侍女在泉室外听见长洢的惊呼声都忙得跑进来,潭清已经将长洢从泉池内抱上来,一面为长洢穿裹衣裳一面唤道:“殿下?殿下?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长洢这才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涔涔,急急喘息一阵道:“我方才明明醒着,如何就睡过去了?” 云清道:“茗泉本就有安神调养之效,泡泉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 “是啊!”潭清笑道,“说起这事,奴就想起来,二公子有一年来泡温泉,跟他的人溜出去赌钱去了,他在泉水里睡了大半日,等人发现了将他从泉水里捞出来,就见他浑身的皮都泡的褶皱起来,二公子醒来就哭道,‘还不如让父亲打一顿,只烂屁股上一块皮。’躲在房里好几天不愿意出门呢!” 山间的凉风从月窗吹进来,泉池四围垂挂的纱幔微微舞动,长洢才从泉水中出来,风一吹到她身上只觉浑身冰冷,仿佛那只冰冷的手又抓在她的脖颈上,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脖颈的肌肤上又起了一层毛栗出来。 她不禁伸手摸自己的脖颈,却听云清惊喜叫道:“殿下!” “殿下!” 潭清也惊呼起来,两个人都喜得上手抓住长洢的手臂看。 长洢的双臂生来就自内向外扭曲着,手掌难以着地,就是在地上爬也只能靠手肘。想要触摸什么东西,也要扭着手臂调整半晌才能找准角度。此时,她的双臂却能笔直地舒展开,伸缩灵活,旋转自如,与常人无异。 她的手臂,好了。 第64章 但为君故(五) 沉山府众人听闻消息,都来向长洢道贺。长洢也高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茗泉虽有疗养的功效,但她只泡了一次,竟有如此神效。想到她做的那个噩梦,莫名地,透出一丝诡异。 更诡异的是,第二日,离都传来消息,斋宫的宫人在一夜之间全死了。 先前长洢住在斋宫里,一出了人命都往她身上牵扯。如今她早离开了斋宫,斋宫里不但没有安宁下来,反而死了更多人。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斋宫是安置洛水皇族先祖灵位的宫室,亦是天子祭天的斋戒之所。不停地死人,倒更像是上天与列位先帝作出的警示。滁帝不视朝不理政,以致朝政昏乱已是天下尽知的事。 太史令当日上表直言,天子德行有亏,天地二皇怒而示警,以致连年灾祸不断,更使皇妃与东宫储君殒命。天子当自省其身,纠察过错,向天谢罪。 一众言官也齐齐谏言,左相涅川浈率群臣在正和宫外长跪不起,滁帝终于接纳众臣之言,下了罪己诏。 这一道诏书等同是向天下人宣告,斋宫里的事以及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死都与长洢无关,如此一来,更没有什么诅咒可言。 长洢被流言缠身十年,终于得了清白。 滁帝的罪己诏很快传遍洛水及东洲各国,列国与众氏族惊叹感慨之余,又听闻长洢双臂康复的消息,一时之间心思都活络起来。 摆脱了不祥和诅咒之言,长洢在众人眼中立时变得不一样。虽流放在宫外,但她母族涅川氏占据朝堂,如今又养在手握兵权的沉山府,且她记在慧贤皇后名下,有嫡公主之尊。 有如此身世背景,无论是为了讨好涅川氏还是巴结沉山府,这位嫡公主都是一条不容错过的捷径。 一时之间,贺礼如流水一般送到沉山府来,来探望拜见的人几乎要踏平了沉山府的门槛。长洢谁也不见,她母族涅川氏来人,她也不见,只让沉山夫人和垣澈应付。 为图清静,她搬去了茗泉山庄,每日早晚静静心心泡在茗泉中,只望虚软的双腿和盲眼也能早点好起来。 过了半年,虚软的双腿也有了些起色,腿上渐渐生出知觉,能使出一些力气,但还不能支撑她站起来。 以往她需要倚靠外物才能坐起来,腿上有了力气,她很快就能独自坐住。往哪里一坐,都将腰杆挺得笔直。身形也长高不少,大有追赶上沉山泽的趋势。身高排在沉山府倒数第二的沉山泽,有了危机感,立时将挑食的坏毛病也改了。 沉山涛沉山泫兄弟两个又为长洢量身制作了一把轮椅,长洢坐在轮椅上,在室内或是室外平坦的地方,她自己就能转动轮椅移动前行。 沉山泽为躲功课,天天撺掇着沉山涛和沉山泫往茗泉山庄来找长洢玩,有人带头,其他旁支的年少公子们也都跟着一块来,抬着长洢的轮椅在山间疯玩,抓野鸡,打野兔,捣蛇窝,然后被一群虺蛇追着到处跑。每天玩得忘乎所以。 长洢的手臂好了,比以前方便许多,虽看不见,但她听着声响用弹弓打野鸡打野兔,不比沉山泽他们打的少。渐渐地,和他们玩到一块去。 这日,沉山王腰上的旧伤发作,来茗泉山庄疗养。正遇上他们几个在山间掏鸟窝,沉山涛猴在树上,远远瞧见沉山王来了,立时跳下树,招呼一声,和沉山泫一左一右抬起长洢的轮椅就跑。 沉山泽人小腿短,溜得慢了,被沉山王抓个正着。沉山王见他手里拿着弹弓,头上身上沾得树叶草屑,怒气上来,当场就将他骂了一顿,还要查看他的功课。 沉山泽不知道欠下了多少功课,当晚点灯熬夜,直熬到天快亮了才写完。一头睡过去,再一睁眼,就见油灯倒了,正将他累死累活赶写出来的功课烧得一干二净。 沉山泽看着一堆黑糊糊的灰烬,愣睁了半晌眼,“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出来。其声之惨烈,响彻整个沉山府。 说来也奇怪,油灯倒了,没烧了书案,也没烧了屋宇房舍,单单只烧了他堆叠在书案上的功课。沉山王认定了是他没完成功课,故意作出这个由头来糊弄他,气得将他吊起来打。 长洢从茗泉山庄赶回来,为他求了一回情。沉山王多少要给长洢几分面子,五十鞭子只抽了他二十鞭子。如此杀一儆百,沉山涛等旁支公子都吓得面色如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疯玩,乖乖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练剑。 沉山泽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抬回平淅堂哇哇直哭。沉山夫人主持府内中匮,每日迎来送往许多事,抽空来看了他一回,他疼得不给人碰,也不给上药,哄也哄不好。沉山夫人果真是亲娘,转身就走,也不管他了。 他哭得厉害,长洢哄不好人,倒也没丢下他不管,就在平淅堂陪着,听他哭。 直到晚间,垣澈从军营回来,将他抱在怀里耐心地哄。语声极是温柔,他分明是治军之人,长年征战沙场,身上却没有半点杀伐之气,反倒很会带小孩。沉山泽在他手里,很快就不哭了,垣澈给他上了药,他疼得好些了,趴在垣澈怀里乖顺地睡了。 长洢坐在轮椅上,听垣澈轻哄着沉山泽的声音,不由摸索着拉住了他的袖摆。 垣澈回头看她道:“阿满怎么了?” 长洢道:“我也要哄睡觉。” 垣澈不由失笑道:“你们呀,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将沉山泽往床里边放好,回身将长洢从轮椅上抱起来也放到床上去。他坐在床榻沿上,长洢摸摸索索,将头枕在他腿上道:“你以前是不是带过小孩?” 垣澈顿了顿道:“府中这一辈,我最年长,那些小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阿泽也是我带着。” 他伸手抚抚长洢额头道:“但小姑娘,我只带了阿满一个。我们阿满小姑娘,是最乖巧的小姑娘,比那些小子们都乖巧。” 长洢怔了怔,不由笑起来。 垣澈轻拍拍她头道:“我若是没记错,自打你出宫,我还是头一次看你笑。往后要多笑一笑,能长高。阿治小时候就特别爱笑,满府里也就数他最高。” 沉山泽疼得醒了,挺着满身鞭痕,往长洢身旁挪了挪,呜呜咽咽道:“阿满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真好看!哥哥,我多笑笑也能长高么?我想长得和治哥哥一样高!” 他龇牙咧嘴地笑了几声,又疼得掉眼泪,垣澈哄了他一阵,他才又睡了。 长洢道:“我听阿泽说,舅舅时常打他,当真么?” “父亲向来治军严厉,又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各房里的兄弟都挨他打过。我小时候也是顽皮的,都是姑姑护着我,我才没有挨过他打。后来姑姑被选入宫中,我舍不得她走,硬是拦在马车前不许马车走。父亲拎着马鞭就来抽我,还是她将我护下了……” 说到慧贤皇后,他默了片刻,又慢慢道:“自小父亲就对我说,我是沉山府的嫡长子,将来要撑起整个沉山府,要保卫洛水的万里山河,文武才学不可有一丝懈怠。但阿泽与我不同,我只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也劝过父亲不必待他太过严苛。只是,他生在沉山府,将来也要领一方兵马守一方疆土,我纵是不愿像父亲那样逼他,也不能让他太过放纵了。” 长洢呢喃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话语中有些落寞,垣澈知她是想起了恭德太子,轻抚她发顶道:“阿满,我也是你哥哥。” 长洢立时道:“你才不是我哥哥。” 垣澈奇道:“你将阿治阿涛他们唤作兄长,他们都唤我大哥,我如何不是你哥哥?” “不是就不是。”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转到了一边去。 垣澈也不在意,含笑揉了揉她发顶。她在平淅堂听沉山泽哭了半日,此时真的有些困了,闭上眼睛,睡意很快涌了上来,正朦胧间,忽听垣澈道:“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很好……”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静默半晌才道:“只是,这一生,我无法与他相认,也无法在人前听他唤我一声哥哥,我心中总是觉得有所歉疚……” 长洢睡意上头,听得不太真切,隐约听成他还有个无法相见的弟弟,只当那位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在睡梦中也感悲戚,迷迷糊糊抓住垣澈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第65章 千甲盛典(一) 长洢十五岁这年正逢若愚书院建成千甲子年,漾土府要举办千甲盛典。 漾土府以学术闻名于东盛神洲,治下的若愚书院广收天下学子,无论高门贵子还是寒族平民,凡是好学者皆可入学。洛水朝堂上的文官武将几乎都受教于若愚书院。 垣澈的外祖父漾土沦,钦赐讳名隐沦,是漾土氏的族长,也是当世文坛尊师,一手执掌若愚书院,被尊为天下学子之师,早年官至相位兼太子太傅,后辞官归隐,如今已是鲐背耆老,在若愚书院教授学问。 漾土府每十年在若愚书院举办一次春典,一为苦读十年的学子结业送行,二为求学而来的新学子入学拜师。届时,各国各氏族或来接自家子弟,或来送子弟入学,或来相看招揽人才,或来捧场送人情,诸方显贵齐聚一堂,十分盛大。 今年的千甲盛典,不仅诸方显贵会来,但凡受教于若愚书院的学子,都会来此庆贺。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会。 长洢没过去漾土府,但垣澈每年都要往漾土府去。而且一去待的时间还很长,每年春末去直至仲秋才能回。长洢早就想去漾土府看看,但她要泡茗泉,垣澈担心她间断了时间影响疗效,将她劝住了。 她泡了五年茗泉,腿虽然还不能走路,但在茗泉的疗养下,一双腿就如雨后春笋般往上拔了一节又一节,长成一双笔直的长腿。如今的身高已经到了垣澈胸口,远远地将沉山泽甩在了身后。使得沉山泽倍感压力。 今年逢此盛会,无论如何她也要跟去。垣澈劝不住,只好由着她。 隐沦老先生平生最爱读书人,长洢虽眼盲残疾,但也学了很多书。 自从沉山泽挨了那顿鞭子后,垣澈白日处理完军务,晚间到茗泉山庄来,一面查问沉山泽的功课,一面教她读书。她本就聪慧,垣澈给她讲一遍,她即刻就背诵出来,理解其中的要义。 隐沦早有耳闻,听说她要来,特意挑了些文章道理问她,她对答如流,且谈吐有礼,丝毫没有皇族的骄奢之状,隐沦对她颇为赞赏,拄着拐杖亲自领他们去盛德山庄。 盛德山庄建在昂山的东山上,自山腰处起亭台楼阁绵延至山顶,山腰平阔处鳞次栉比建了数十列青瓦学舍,便是若愚书院。取“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之意 长洢坐在轮椅上随同垣澈和隐沦进入书院,一群学子正围在一处比赛吟诗,其中一人动情吟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语声清婉多情,一首诗吟罢,众人都鼓掌叫好。 隐沦也拈须赞道:“好。好。这一位必定要夺魁了。” 众学子闻声回头,见是隐沦和垣澈都忙来见礼。他们虽不认识长洢,但见她端坐在垣澈和隐沦之间的轮椅上,额间赫然一道血红的胎记,也都猜到了,纷纷上前行参拜大礼。 吟诗的那位看见垣澈,快步奔过来,既惊且喜道:“兄长!” 垣澈抬眼一看,见是一位年轻的公子,浓眉大眼,很是英武,穿着一身学子贯穿的白衫,又添了几分儒雅。 说话间已到了垣澈跟前,不及行礼,欢喜道:“兄长何时来的?父亲竟未写信告诉我,我以为兄长不来了。” 垣澈微有错愕,一时也认不出他是何人,微笑施礼道:“足下可是认错人了?在下沉山氏垣澈。” 那位公子抬头仔细看垣澈,这才恍然失措,尴尬回礼道:“原来是沉山大公子,我方才远远瞧见只当是家兄。大公子与家兄猛地一看,竟十分相似。失礼了,失礼了。” 他连连向垣澈作揖赔礼,垣澈迟疑道:“令兄是?” 隐沦从旁道:“他是将凉府的二公子,将凉准。” 垣澈随即明白,也向将凉准作揖道:“原来是三公子的兄弟,失礼了。” 将凉准见垣澈作揖,忙还礼不迭,口中道:“不敢。不敢。” 不一时又陆续来了许多学子,又是一番行礼参拜寒暄问候,垣澈和隐沦少不得要与众人应酬,长洢却早已不耐烦,敷衍几句废话,先一步离开了若愚书院。 到了书院门口,她又停了轮椅,让潭清回去唤了将凉准来,问道:“尊兄何名?” 将凉准躬身回道:“回殿下,家兄将凉府大公子,将凉减。” 长洢道:“他与沉山大公子长得有多像?” 将凉准想了想道:“乍一看神貌犹如一人,仔细看却迥然不同。” 长洢心道:将凉氏原是北荒冰族的姻亲氏族,冰族没落后才归附了洛水,向来被洛水皇族打压,将凉氏与沉山氏并无血亲,一向又没有来往,两府里的嫡长子却容貌相似,倒是一件奇事。 转而又想到:倘若此事是真,众氏族里早应传的人人皆知才是。此前却从没有听人说起过。想来是这将凉准在若愚书院读书,许久不曾回家,记忆也模糊了。应当不得真。 想到此,她微微含笑道:“公子的诗吟得极好。” 将凉准听她赞许,十分欢喜,一迭声道:“多谢殿下赏识!” 忙又将随手带的一本诗集送给了长洢,长洢往常只跟垣澈学兵书和圣贤文章,还没学过诗,此时对诗也有些兴趣,便道了一声谢,将诗集收了下来。 出了若愚书院,漾土滢迎上来行礼。 她是垣澈二舅舅家的嫡女,弯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水杏眼,高鼻樱唇,脖颈修长,体态轻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今年才过一甲子的年岁,漾土府的内务也是她打理,此时正是来迎长洢去下榻之处。 寒暄了几句,漾土滢道:“漾土不比沉山,气候要炎热些。盛德山庄内数清风小筑最清凉舒适,祖父再三叮嘱了,让殿下住在那里。” 说着在前引路,领长洢往清风小筑去。 她手里拿了一柄双面绣了兰草的团扇,行走间时不时摇动扇子,香风阵阵。 潭清给长洢推着轮椅,看到她手里的扇子不悦地皱了皱眉。 第66章 千甲盛典(二) 清风小筑在盛德山庄最南角,三面环水,长洢进到小筑内迎面凉风习习,确实清凉舒爽。 漾土滢已经将小筑内一应安排好,向长洢敛衽一礼道:“初次面见殿下,我也没有像样的表礼敬奉,做了两面扇子送给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我手拙。” 她招了招手,随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女走上前来,手里各捧着一柄扇子。 一柄是绢丝制的团扇,几近透明的扇面上精绣着一株洁白的洇梨花,扇柄上坠着五色流苏。 另一柄是一柄二十四骨的竹制折扇,扇面上绘了昂山的山水风景,坠以青玉雕琢成洇梨花状的扇坠。 长洢虽然眼盲看不见,但以手抚扇,也觉得扇面十分精美。颔首道:“我听说你最擅长制扇,果然是名不虚传。” 漾土滢听了这话,忙问道:“殿下是听表兄说的么?表兄他……” 她面上露出红晕,抬手用手中团扇遮了遮脸,长洢睁着一双盲眼自然看不见她这娇羞的神态,潭清却是看在了眼里,扬声道:“大公子每日要处理许多军务,哪里有空闲说这些话,不过是小丫头们闲得没事时与殿下说过几句罢了。” 漾土滢脸上的神色明显地失落了下去,潭清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姑娘还是先回。” 漾土滢客套了几句,便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潭清翻了个白眼,冲着门道:“会做扇子了不起啊!处处显摆!” 长洢不由笑道:“你往常也不是多话的,今日她哪里冲撞了你了?” 潭清道:“殿下你不知道,这位滢姑娘就爱四处炫耀她做的扇子,奴以前在大公子身边服侍时,没少见她给大公子送扇子……” 正说着,沉山泽一头闯了进来。 他今年正到了入学的年纪,被他父亲抽了几鞭子,勒令他来若愚书院好好读书。他跟了长洢一块来的,书院没见他去,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半日功夫就已经将盛德山庄玩了个遍。一来就滔滔不绝地跟长洢说东山有多少山林,有几座屋宇,有哪些可玩的去处。 长洢听了半晌,奇怪道:“西山呢?昂山不是有东西两座山?你单说东山,西山什么也没有么?” “昂山的西山是座禁山,听说那里总会莫名其妙地起火,烧死了好多人,外祖父就将那座山设了禁制,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我远远看着,西山树木甚是茂盛,竟看不到里面是否有屋宇,也看不到山上是不是有人去玩。不过……” 他说到此,语气忽然变得神秘起来,道:“但我方才瞧见哥哥往西山的方向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往西山去的,我想要跟着他,他却不让我跟着。以往哥哥去哪里都让我跟着的。” 他略有些委屈,长洢道:“他或许是帮你外祖父去查看山林的禁制是否有损坏,你跟去了,万一里面有危险,倒不好了。” 沉山泽一听立时茅塞顿开,又不委屈了,蹦跶着跑了。 傍晚时分,垣澈来了清风小筑,见到漾土滢送来的扇子,笑赞道:“这是阿滢做的扇子?她如今长大了,扇子也做的越发精妙了。” 长洢不疑有他,随口道:“她送了两柄来,你喜欢哪个就拿去。我正有件事要问你,那西山上有什么东西?为何要设禁制?” 垣澈没有即刻回答,顿了一会儿才道:“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山间的树木易燃,总会引发山火才设了禁制不让人随意进出。” 说着话天就要黑了,潭清和云清在花厅上摆晚膳。往常在沉山,长洢总等垣澈忙完军务到茗泉山庄一同用晚膳。此时摆晚膳也是摆了两个人的。 但垣澈见天色暗了,忙起了身道:“不必管我,我就走了。” 潭清道:“正是晚膳的时候,大公子还要往哪里去?” 垣澈道:“千甲盛典在即,外祖父有许多事要叮嘱我,我晚间也歇在漾土府,你们好生服侍殿下。” 他说着急急地走了。 云清惊奇道:“真是奇了,奴还是头一次见大公子这么着急忙慌的样子。” 潭清道:“别说你了,我在大公子身边服侍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长洢也觉得奇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春典在即,各氏族的公子和别国显贵陆续赶来。垣澈每日要到盛德山庄正厅去会客,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时间来清风小筑。 每日傍晚时分,他能抽空过来一趟,但也只略坐一坐,天色一黑,他几乎有些坐立不安。总要寻个由头离开。 漾土滢每天也会往清风小筑来,不早不晚,偏在傍晚时分垣澈来时她才来,并送来一柄精美绝伦的扇子。 垣澈见了,也必会连连称赞。等到天黑时,垣澈急不可待地要走,漾土滢也随后跟着就走。 长洢立时心如明镜,不由生了一肚子的气。 千甲盛典前一日,潭清一路小跑到长洢的寝房内禀道:“殿下,左相大人在院外求见。” 长洢心绪不佳,侧躺在睡榻上,眼也没睁道:“哪个左相大人?” 潭清道:“涅川氏的族长,涅川浈。” “不见。” 长洢一口回绝了。 潭清劝道:“涅川氏是殿下的母族,左相大人与殿下是血亲,此次特来拜见殿下,殿下不妨见一见,或是贵妃娘娘让左相大人带话来与殿下……” 长洢不耐道:“我说了,不见!” 潭清忙退出去回话。 去了片刻,领了一行人抱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回来,道:“左相大人让奴将这些礼物转交给殿下,左相大人说,听闻殿下身体有所康复,没有什么珍贵物件给殿下贺喜,就是些寻常吃穿的东西,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长洢立时道:“退回去。你去同她说,我人在沉山府,她若真想为我好,就该离沉山府远远的。她为官做宰的人,军不涉政的道理,还要我教她?还是她就想借着我,与沉山府交接,将来军政勾结,去造反!” 第67章 千甲盛典(三) 潭清不知她为何如此火大,也不敢多问,忙出去传话。回来又带话道:“左相大人说,是她疏忽了,往后定会避嫌,请殿下不必多心,在沉山府好生调养,保重身体。” 长洢脸朝床榻里侧躺着,没再出声,潭清探身往里看,见她双目闭合,只当她睡了,悄悄退到房外。房外的侍女们见潭清出来,都拥过来要与她说话。 潭清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殿下睡了,到院子里去说。” 长洢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慢慢翻身在床榻上躺平了,没一会就听到一个侍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潭清姐姐,明日就是千甲盛典,殿下会带我们去么?我们好想去看看啊!我听说,缥缈山上尊天盟的宗主也要来的。我还没见过尊天盟的宗主呢!好想见一见是什么神仙人物才能做尊天盟的宗主。” 另一个道:“听说是位极和善的美貌公子,手持可斩杀君王的天子剑,可气派了!前段时间不是传闻,渭水以前那位皇太女为见他一面,在缥缈山下跪了数日,直跪得晕过去了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云清道:“若论公子,这天下哪个能比得上我们沉山府的大公子。东洲四公子榜排第一,文通古今,武战天下!真不知将来哪家的姑娘能嫁给大公子,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话说到这里,她们七八个丫头立时将去千甲盛典的事抛开了,议论起沉山大公子的婚事,将各氏族的姑娘都摸排了一遍也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潭清道:“放眼东洲,若说能配得上我们大公子的,恐怕也只有涅川氏的嫡女涅川浈了。既是一族之长,又跻身相位,可见品性德行都是极好的。只是洛水三大氏历来不许通婚,不仅她,涅川氏与沧禹氏所有的嫡女都绝无可能嫁到沉山府来。” 云清道:“以大公子的身份,不是位嫡出的小姐也是配不上的。金戈氏嫡系极少与沉山氏联姻,堪木氏嫡系里并没有同辈的姑娘,只有漾土氏嫡系嫡出的小姐还行,又是大公子的表姊妹,倒是极有可能的。再不然,只有皇族的公主能配得上了。” 立时就有人附和道:“依照姐姐这么说,我也觉得咱们家大公子极有可能是要娶一位公主的。不然以大公子的年岁,早该定下婚事了。必定是陛下有意要指婚的,不过没有挑明说出来罢了。” 另一个也道:“我也觉得如此。三公主不正奉养在咱们府上么?我冷眼瞧着,大公子待殿下是极好的,只不过殿下年纪还小,又有残疾在身,王爷和夫人怕是不愿意的。” 长洢听到此处,动了动无法支撑住她站立的双腿,眨动了一下眼前永远只有黑暗的盲眼。半晌,她抬手,将手掌覆盖在盲眼上。侍女们议论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她也无心去听了。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半晌,又将话头扯回来道:“若单论修为高低,能与咱们大公子比肩的,恐怕只有南昭火族的七皇子南昭灼了。东洲四公子中,他年纪最幼,才过了一甲子的年岁就有如此厉害的修为,可见十分了得。听说明日他也会来,我倒想去看看他,听说除了南昭皇族,几乎没人见过他的容貌,很是神秘。竟不知是俊是丑呢!” “咱们大公子已经在这了,南昭的二公子也来了,如此说,将凉氏的三公子和堪木氏的四公子是不是也会来?东洲四公子,齐聚一堂的奇景倒是前所未见。明日的千甲盛典,可万万不能错过啊!” 潭清道:“旁人来也就罢了,堪木氏的那位四公子怕是来不了的。” 侍女们都问:“为何?” 潭清笑道:“你们不知道他?最是放荡不羁的,常年流连在青楼红馆中,听说早年也来若愚书院读书,被老先生气得打了出去。他便是想来,老先生也不见得让他来。” “可是他长得顶漂亮啊!花朵儿一样,打眼一看竟比姑娘家还娇美呢!” 侍女们说着在院中哄笑起来。 第二日就是千甲盛典,长洢却不往若愚书院去,眼看典礼即将开始,侍女们都急不可耐,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相互传眼色求潭清。 潭清到长洢跟前问了一声,长洢道:“我不去了,你们去罢。” 潭清为难道:“殿下不去,奴们怎敢去,不合规矩的。” 长洢道:“你去找阿泽,他要在春典上行拜师礼,定然会去的。你带她们去,就说是我让你们跟了他去的。” 潭清不肯,长洢道:“你们去还能看个热闹,我去了也看不见倒觉得吵闹。你们去,见了什么新鲜事回来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云清带侍女们过来谢了恩,往若愚书院去了。只有潭清仍留着不走。 长洢道:“你也去罢,不必留下来陪我,你将我推到庭院去,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潭清将她推到前庭的树荫下,她摆了摆手,示意潭清退下。潭清只好走了。 长洢独自坐在院中的树荫下,凝神能隐隐听到若愚书院里传来的鼎沸人声,须臾,有钟鸣声轰然响起,一连响了九声,钟鸣声消失时,嘈杂的人声也停歇下来,寂静之中,传来礼官抑扬顿挫地唱礼声。 长洢双手撑在轮椅两侧的扶臂上,双腿发力,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却还是跌回轮椅中。她靠在轮椅上,将手捂在自己的盲眼上,闭着眼睛,半晌苦笑了一声。 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她飞了过来,她想要躲避,那东西已砸到她轮椅的扶臂上,“砰”的一声响,从扶臂上弹开,落在她手边上。她摸索到手里,是一块圆润光滑的石子。 “阿泽!”她往石子飞来的方向喊了一声,“你不去行拜师礼,又来调皮。” 接着又一块石子朝她飞过来,这次稳稳砸在她肩膀上,肩膀一阵生疼,她立时知道,这人不是沉山泽。沉山泽纵使顽皮,也绝不会对她如此无礼。 她立时喝道:“是谁?” 没有声响。 回应她的是另一枚石子,不偏不倚砸在她残废的腿上。 第68章 千甲盛典(四) 长洢正因为腿上的残疾而着恼,此时恼中生怒,将方才摸索到手里的石子紧紧捏在手心里,又一枚石子砸到她身上,她不喊也不叫,慢慢将身子抱成一团,头埋在双臂间,瑟缩着肩膀,像是哭了。 没有石子再砸过来,她听到从院墙上跳落下来的落脚声,一个人正朝她走过来,一步,两步…… 待她确定了脚步声与她的距离后,她倏地坐直身子,将捏在手里的石子狠狠地砸了出去。 “哎呦——” 长洢听到这一声痛呼,满意地勾起嘴角,她抬起脸,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双盲眼中尽是冷笑。冷冷道:“你是谁?” 她手里已摸索到另一枚石子,只等对方发出声音时一击即中。 那人却不说话,也没有离去的脚步声,长洢凝神细听,却是连对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只有庭院中的花木在风中摇曳之声,和远处若愚书院隐隐可闻的人语声。 这人竟就这样消失了。 若不是听到那声“哎呦”,她几乎要怀疑方才是不是真的有人来过。 正在惊疑时,潭清回来了,抱怨道:“传言果然都是骗人的!奴原想去瞧瞧东洲四公子齐聚一堂是什么景象,没想到,除了我们大公子,四位公子中只有堪木氏那位四公子来了,二公子和三公子竟都没来。” 长洢想到方才那人,若是刺客,绝不会只是拿石子逗弄她,沉山府和漾土府的人也不会对她无礼,十有八九是来参加千甲盛典的人,百无聊赖拿她消遣的。便问道:“典礼上来了哪些人?” 她不愿去春典,这两日又总是沉闷不语,潭清生怕她闷出病来,故意说春典上的话引她,见她有兴致,忙详细说道:“来了许多人,咱们府上,王爷领了诸位公子都来了,涅川府来了左相大人与三位公子,沧禹府来了两位公子,堪木氏是族长和两位公子,还有那位四公子。将凉氏只来了族长,金戈氏来的族长和少公子。” 长洢道:“洛水氏的三位皇子竟一个也没有来?” “没有来。往届春典都是先太子来……”潭清怕提及恭德太子让长洢感伤,赶忙岔开话道,“别国皇子与氏族也来了许多人。南昭除了那位二公子,其他几位皇子都来了,南昭景氏和旬氏两大望族也来了几位公子,奴不太认得。与咱们同宗的渭水国,来了皇族林湖氏的九皇子,云河氏来了族长并两位公子,又温氏来的是尊天盟的宗主又温涸,他既代表又温氏也代表尊天盟来的。另外,尊天盟的大宗伯兮修子也来了。未冽氏只来了族长和一位公子。边浅氏是奴族,来的都是寒门子弟。周边小国,除了上凌氏,易沃,楼烦,上谷等都来了皇子和氏族公子。” 长洢奇怪道:“你方才说渭水皇族是林湖氏?渭水皇族不应是渭水氏么?” “殿下有所不知,渭水皇族原来确实是渭水氏,但先君渭水瀑是个暴君,杀虐百姓,残害宗室,约是百年前,渭水瀑暴行更盛,活活坑杀数十万无辜百姓,终于惊动了尊天盟。宗主又温涸手持天子剑将他斩杀在祭坛上,就在那时,手掌渭水兵权的林湖氏兴兵谋反,夺了帝位。林湖氏原也要改成国姓渭水氏,但渭水各氏族不同意,周边各国也不认同林湖氏是渭水皇族,所以仍称他为林湖氏。” 说到此处,潭清又忍不住将听闻来的八卦消息一并说出来:“听闻渭水瀑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幼时就将她册立为皇太女,意欲将来让她登位做女帝的。林湖氏叛乱时活捉了她,分明将她处死了,不知为何,前年这位皇太女又忽然现世了,传说与尊天盟的宗主还有林湖氏来的这位九皇子都有些纠葛。方才仪典上,奴着意去看了,他二人除了见礼,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林湖氏的九皇子似是来寻人的,一直在着人打听谁,奴也没听清。” 长洢无意关心他人的事,只道:“你回来时可留意谁不在席上了?” 潭清道:“这许多人,奴不曾留意。殿下要寻谁么?” 长洢便将方才的事说了。 潭清吃了一惊,一拍手道:“奴想起来了,堪木氏那位四公子不在席上,他向来是个没规矩的,仪典上也眉眼乱飞,与一众侍女调笑。他长得极漂亮,又油嘴滑舌的讨人喜欢。女孩子们都爱围着他,走到哪围到哪,奴方才回来时没见到有人围在一处,定是他不在。听殿下说方才这人的行径,十有八九是他。奴去告诉大公子,他肯定还在盛德山庄,让大公子提了他来给殿下赔罪。” 她说着起身要走,又站住了,疑道:“殿下说他无声无息就在你面前忽然消失了?那定然是绝顶厉害的精思术,须得修为极高的人才可施展。能有如此修为的,整个东洲也不过寥寥数人,四公子虽排在公子榜上,依他那懒散的模样,恐怕是没有这个修为的。” 长洢道:“罢了。不管他是谁,终究没有加害于我,他虽拿石子打了我,我也打了他,没有不平的。可能就是个来入学的顽童,挨了打,往后估计也不敢再来了。” 盛典结束后,去看热闹的侍女们也都回来了。因是长洢特许她们去的,也都记着长洢的话,回来就将长洢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将盛典上的热闹趣事都讲给她听。 有赞尊天盟的宗主清逸出尘气度不凡的,有说林湖氏的九皇子着实一副好皮囊不愧是渭水第一美男子的,有感叹堪木氏的四公子竟比她们女孩子还精致漂亮的,还有抱憾没能见到二公子和三公子的。 长洢听她们说了一阵,奇怪道:“大公子不在仪典上么?为何没听你们说道他?” 众侍女左右相顾,都掩嘴笑道:“大公子主持仪典,华贵万千,有天人之姿,岂是奴们可议论的。” 正说着,垣澈穿过庭院的垂花门走了进来。 第69章 千甲盛典(五) 他才从仪典上下来,身上的礼服还没有更换,穿的一身玉白直裾锦袍,广袖如流云般自臂下垂至膝上,头戴岌岌高冠,腰系镶玉宝带,足蹬金纹鹿靴,迎着和煦日光走来,高长的双眉温柔含情,清深的双眸浅浅带笑,行动间乌发翩然,袖带翻飞,拂过他身旁的暖风似也要将人熏醉。 众侍女都看得呆了,垣澈已到了跟前才忙忙的行了礼,红着脸退了下去。 垣澈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远远的就听见笑声了。” 长洢将手抚在轮椅的扶臂上,指甲扣着扶臂的木料道:“她们说,你长得很好看。” 垣澈抿唇一笑,伸手抚抚她额头道:“我们阿满小姑娘长得也很好看!” 他将长洢的轮椅往树荫下推了推道:“今日春典,你怎么不去?在沉山就闹着要来,到了跟前却又不去了。” 长洢继续扣着轮椅,喃喃道:“我看不见。” 垣澈道:“看不看得见有什么打紧,去逛逛,图个热闹也好。千甲盛典可是难得一遇的盛事。” 长洢停了手,抬起盲眼道:“你长得很好看,我看不见。” 垣澈不由一怔,随即笑起来道:“看不见也没关系。” 长洢道:“可是我很想知道你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她默了一阵,指着自己的盲眼道:“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 垣澈在轮椅前蹲下身,大手把住长洢的手带到他面额上,自上而下,将他的五官和面容轮廓细细抚摸一遍。 “这就是我的模样。”他道,“不过就是眼睛鼻子嘴巴,好不好看也只是一副皮相而已,没什么要紧的。你如今看不见,也只是一时的,往后总会好起来。你不必为此伤怀,也不要因此错失身旁美好的事物。我说的这些,你记下了么?” 长洢点头道:“记下了。” 垣澈道:“记下什么了?我看你似乎没在听我说话。” 长洢盲眼里露出笑意道:“我记下你的模样了。” 垣澈不由失笑,叩起一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 千甲盛典结束后,垣澈终于有时间陪她一起用晚膳。但他也没吃几口,天一黑,他又急着要走。 长洢道:“春典已经结束了,你还要去漾土府与你外祖父商议春典的事项么?” 垣澈顿了顿,道:“倒不是为了春典的事……” 他也没有多说,坐回了食案前。 潭清端了一碟鲜果上来,长洢摸索着取了一颗荔枝出来自己剥壳,她看不见全凭着感觉剥,用力过猛,剥得那荔枝汁水横流。 她自己吃了,又摸索一颗出来,摸摸索索,剥出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荔枝,正要递给垣澈,沿江匆匆进来禀道:“大公子,有人破了禁制,闯到西山去了。” 闻言,垣澈面色一变,立时站起身。 长洢只听得一阵轻微的风声,垣澈已经从她身前消失了。她指尖还捏着准备送给他的荔枝,僵在半空,无人来接。 此时,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些时日他行踪莫测,都是与那座西山有关。而西山上,必定藏了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十分要紧的人。 她呆呆坐了半晌,敲了敲身前的食案道:“收拾了。去歇息。” 潭清将她推到寝房去,她听到潭清将房门关上的声响,而后又响起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她不由问道:“什么东西倒了?” 潭清却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一声:“潭清?” 听不到潭清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的是潭清。 她忙转动轮椅要往房门的方向去,背后忽然一阵冷风森森,扑在她身上,她只觉浑身冰冷,仿佛一只触手,缠绕在她脖颈上,脖间白皙的肌肤上顿时起了一层毛栗出来。 她立时想要逃脱,双手撑在轮椅的扶臂上欲往前挣扎,身子却直直往后倒,没有倒在椅背上,而是倒在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我说过,”那人的声音依旧难以识别,森冷而低沉,“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捉弄你……” 长洢听不清,只觉耳边有无数人在凄惨地尖叫,吵得她脑子像是被人拧碎了放在脚下踢踏碾压,她浑身发冷发抖,想要叫,叫不出来,想要逃又逃不掉,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 那些尖叫声却无孔不入,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脑中一阵眩晕,顿时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垣澈的声音道:“大宗伯如何?殿下要紧么?” 长洢模模糊糊心道:我不要紧,马上就能醒。你不要担心。大宗伯是谁? 她意识混乱,却还能想到潭清说过,尊天盟的大宗伯兮修子也来了千甲盛典,这大宗伯应当就是他。 在一片迷糊中恍惚听见兮修子道:“三公主不愧是帝女,眉宇间竟隐有帝王之气,只是,她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以致元神不稳,纵有帝王之相,恐不能享常人之寿……” 长洢晕晕乎乎,仿佛被丢进一口缸里用棍子搅了千百回,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忽然又头疼起来,仿佛有人给她戴了个紧箍咒,勒得脑仁都要炸裂了。 她在炸裂的疼痛中失去意识,又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这小倒霉蛋,怎么和我一个样,到哪里都有人追杀?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你护好她就是,又往我那里跑什么?我又不是小时候了,如今谁能打得过我?” 这声音明朗轻快,是个少年人的说话声,长洢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寒焰术不容小觑,方才你我二人联手也一时拿他不下,你还说大话?你受伤没有?” 长洢立时听出来,这是垣澈的声音,她挣扎着要醒过来,脑袋却疼的厉害,动也动不得。又听得少年懒懒道:“我没有受伤,你放心好了。天行十三楼究竟要做什么?不是和洛水氏翻脸了么?怎么沧禹氏的皇后才来,就跟着来对这小倒霉蛋下手?” 垣澈道:“我看着倒不像是冲着阿满来的。你几个哥哥都来了春典,许是他们察觉出你在这里,买通了天行十三楼来刺杀你。你不能留在此处,去缥缈山,马上就走。” “我不去。”少年立时否决道,“我一年能见你几面?如今你才来了又叫我走。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要杀我,也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垣澈劝道:“你总要去一趟缥缈山,林湖氏的九皇子去找了你许多次,你总不在那里,难免会叫人起疑心。” 第70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一) 少年哼哼唧唧,很不乐意。 垣澈安抚他道:“你去缥缈山住一阵子,我得了空就去缥缈山看你。过些时候,确定无事了你再回来,我也放心。你许久没去缥缈山,到了那里客气些,不要整日欺负人。还有……”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少年不耐烦道,“自从你开始照管这位小公主,变得越发啰嗦了,我又不是小孩了,整日啰里啰嗦……” 垣澈将双眉一皱,看他道:“你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立时举手认怂,嘻嘻哈哈一阵笑。 长洢脑袋里有些清明,越发觉得这个人熟悉,正在极力思索,就听见少年的声音已近在身旁:“嗯……胖倒是没胖,长高了不少。胳膊好了,看着倒比以前好看些了。” 少年俯身在她床榻前打量了一阵,伸手往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弹了一下。 长洢只觉额间猛地一痛,意识变得更加模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垣澈正巧看见他弹长洢,双眸微睁,右手掌心一翻,化出一根三尺长的棍子来。 少年回头看到棍子,头皮一紧,一步蹿出去几丈远,恶人先告状道:“她也打我了!她拿石子打的我!打到我脸上,好痛的!” 垣澈捏着棍子,恨声道:“你不先来招惹她,她能去打你么?” “我是看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怪可怜的,就想逗她玩。我没成心要打她,她却拿石头将我往死里打。你看我脸,被她打红了一块。我长这么好看,我爹都舍不得打我脸,她往我脸上打!险些将我脸打毁了!” 他将脸凑上来给垣澈看,左脸颊上果然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微红。 他道:“你心不心疼?” 垣澈道:“心疼。” “你给我揉揉。” 垣澈给他揉了揉。 他得寸进尺道:“我才弹了她一指甲盖,你就要打我。她拿石头打我,你怎么不揍她?” 垣澈气道:“她多大?你多大?她打你,你就给我受着!” 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遭此等待遇,错愕了一瞬,立时嚷嚷起来:“你偏心!你偏心!” 垣澈道:“我偏心?我许久没打你,我看你是皮痒了。你那时将阿泽的功课烧了,我可有说你一句?那些字,他点灯熬夜写出来,你一把火烧个干净。你一个欺负两个,还说我偏心?” 少年立时开始狡辩:“谁叫他平日不努力,临阵才开始磨枪。看他那字写成了什么鬼样,歪歪扭扭,哪里像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舍不得揍他,我帮你教训。到头来你还说我的不是,你就是偏心!” 垣澈拎着棍子就过来了,少年闪身就蹿没了影,留下一串哈哈大笑之声。 长洢如坠迷雾,分不清哪是哪,谁是谁,但听到这笑声,心里忍不住就生出一股嫌弃道:聒!噪! 长洢昏睡了三日才醒过来,脑中混沌一团,什么也记不清了。 垣澈只说她病了,其他也没多说。来参加千甲盛典的宾客陆续离开了漾土,他不似先前那样繁忙,晚上竟也空闲下来,在清风小筑监督长洢吃药。 长洢觉得头更疼了,她最讨厌的就是吃药。 以往在沉山,头疼脑热需要吃药的时候,垣澈总拿着三味糕哄她,喝一口药,吃一口糕。漾土没有茶余的三味糕,旁的糕点蜜饯她又不爱吃,吃药嫌药苦,吃糕点蜜饯又嫌太甜。 垣澈用长勺给她喂药,药汁一挨到她唇上,她就紧皱眉头往旁躲开,一颗脑袋在脖子上能从最左边扭到最右边,就是不愿意吃药。 药吃到嘴里,她也要变着法子吐药,但垣澈监督严格,她吐多少垣澈给她补多少,终于硬着头皮吃完药,只觉生无可恋。 第二午膳后,垣澈正盯着她吃药,若愚书院一个管事急急跑来将垣澈叫走了。 垣澈前脚走,长洢立时让云清将药倒了。潭清在旁看了直叹气。 没过一会儿,沉山泽一头奔进来,垂头丧气道:“阿满姐姐,父亲又要打我了。” 长洢奇怪道:“舅舅不是已经回沉山府去了,为何又来打你?” 沉山泽道:“不是今日要打我,往后他知道了今日的事,必定要打我。都怪你姐姐,是她先欺负人的。” “我姐姐?”长洢脱口道,“我只有妹妹,哪里来的姐姐?” 沉山泽立时道:“二公主不是你姐姐么?她好凶!上午在书院外,边浅氏的一个学子不认识她,没给她行礼,她就让那学子跪在书院外面,命好几个内官打他。好多人围在那里看,我看不过去,跟她讲道理。她知道我是沉山府的二公子,倒缓和了些,让我引她去见哥哥。我看她肯定没安好心,不肯带她去,她就要拉着我去见皇后娘娘,让娘娘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方才哥哥去了,她才把我放了。我不怕她,只是若要让父亲知道了,保不准要打我一顿。我贪玩,父亲打我我认。若为她打我,我是不服的。” 长洢终于听明白了:“你方才是说,皇后娘娘和二公主也在盛德山庄?” 沉山泽一脸诧异:“阿满姐姐你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和二公主是春典那日夜间来的,白日春典她们不来,来那么晚还要外祖父出城相迎。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真讨厌!” 长洢回头,将潭清叫过来道:“皇后娘娘和二公主驾临盛德山庄的事,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潭清见她面色如常,语气却已经变了,忙禀道:“殿下先几日昏睡着,醒了以后大公子特意叮嘱不让殿下知道,说殿下知道了定会不悦。奴便不敢多嘴。” 长洢忍住了怒气道:“她们来做什么?” “皇后娘娘将四皇子过继在名下,想立四皇子做太子。她来是想请动老先生回朝做太子太傅,扶保四皇子。老先生推辞不肯,皇后娘娘这几日三番四次召见老先生。” 潭清不敢再隐瞒,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又道:“天气这样热,老先生已那般年纪了,不见她有一点体恤之心。古往今来,奴还没听说有这样招贤纳士的。” 第71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二) 闻言,长洢紧握双拳,盲眼中浮出森森寒意道:“我皇长兄丧期才过,沧禹氏就急着立新太子了!真是好的很!” 当下就命潭清去打听皇后的动向,潭清去了半柱香的功夫,回来道:“皇后在盛德山庄东面的听雨轩避暑,方才听闻又召了老先生去,奴估摸着还是劝说老先生回朝的事。” 长洢默了一阵,道:“潭清,你去若愚书院看看,垣澈那边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让他去漾土老先生那里挑几本古籍来。我正想听他读古籍。” 潭清摸不着头脑,方才她还怒气冲冲,忽然就要听垣澈给她读古籍。虽不明白但也没多问,应了一声就去了。 长洢道:“阿泽,我们去林间打鸟玩!” 沉山泽吸着鼻子道:“我不想出去玩,我还委屈着呢!” 长洢笑道:“正因为委屈才要出去玩,你如今入了若愚书院读书,以后想出来玩也难。另外,我过几日就要同你哥哥回沉山,我们再要一起出去玩也不知要等几年几月了。” 沉山泽立时道:“那还等什么,走!” 他一猛子跳起来,抓着轮椅就要推长洢走。 长洢道:“别声张,叫上云清,我们悄悄地出去,别让潭清撞见了。” 沉山泽道:“潭清姐姐怎么了?阿满姐姐,你还怕她看见?” 长洢道:“你潭清姐姐就是你哥哥的眼睛,她看见了肯定要告诉你哥哥去,你哥哥回来抓着我吃药,我们还去哪里玩?” 沉山泽一想竟很有道理:“难怪你方才要将潭清姐姐支走,趁她还没回来,我们赶紧走。” 他叫上云清,推着长洢的轮椅出了清风小筑。晌午刚过,外面十分闷热,在附近的树林里玩了没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浑身大汗。 云清取出随身的帕子给长洢拭汗道:“出来有一会了,殿下还是先回去歇歇,天气这样热,仔细中了暑气。二公子也是,你别一味贪玩,王爷若知道你为出来打鸟中了暑,少不得也要打你的。” 沉山泽不听,他还没打到鸟,绝不肯回去。 长洢道:“我们找个风凉的林子就是了。我记得听雨轩临近月牙湖,湖边难道没有林子么?” 沉山泽道:“有!有!湖四周都是树林,林子又大,靠着水,肯定凉快。走走,我们就去那里。” 他们三人穿过大半个山庄,绕过听雨轩到了月牙湖对面的树林。此处的树木环湖生长,高大繁盛,树荫浓郁,湖面上的风穿林而过,确实凉爽。 林间环湖一周,用青砖铺修了一条小道供人行走,云清推着长洢的轮椅也能平稳前行。 长洢有意探问道:“我看不见,你们说给我听听,这里是什么模样?” 沉山泽走在青砖小道上,一蹦一跳道:“这里是个大林子,好大的林子,啊!还有好多鸟!” 一群鸟被他一蹦一跳的动静惊得乱飞,他忙拿起弹弓去打,却一个也没打到。他说的不清不楚,长洢又问云清:“这林子离月牙湖多远?” 云清道:“就在月牙湖旁。” 长洢继续探问:“月牙湖是什么模样?” 云清道:“像一弯月牙,两头弯弯,一面往里凹,一面往外凸。湖面四周外沿都是树木,内沿树木不如外沿多,临水的地方种了洇梨花树,眼下花开得正密,花树倒影在湖面上,红红白白十分好看。” 长洢侧首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了洇梨花清幽的花香,又问道:“听雨轩是在湖的哪一面?” “听雨轩临水建在月牙湖最凹的一处,咱们方才从那边绕过来,眼下在月牙湖最凸的一处,听雨轩隔着湖水离得有十来丈远,这林子里树木又密,殿下不用担心,皇后娘娘是瞧不见咱们的。殿下与二公子在这里玩一会子,咱们就回去。天这样闷热,奴看阴云已经上来了,保不准一会还要有一场大雨。” 长洢点头道:“好。” 沉山泽在树林里蹦来跳去,没能打下一只鸟,倒是将鸟惊飞了一阵又一阵。 长洢将弹弓要过来,让云清推着她往靠近水边的林子里行了一段,闻到洇梨花的花香变得浓郁才让云清停住轮椅,她坐在轮椅上,凝神听了一会,抬手一连打出去两个弹子,两只鸟从林中一棵大树上相继掉下来。 沉山泽举手欢呼,蹦跶着去捡掉在地上的鸟。 长洢听着他一蹦一跳的落脚声,拉开弹弓,一枚弹子正击中沉山泽的脚踝。沉山泽立时痛叫一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长洢佯装失措道:“打到你了?我方才听错了音,是我失手了……云清快去看看,伤得要不要紧。” 那弹弓的劲皮是犀牛筋做的,韧劲弹力都十分厉害,弹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石子,打在身上也不轻,沉山泽的脚踝已破皮出血,红肿起来一片。云清忙扯了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他痛得厉害,嗷嗷直叫。 长洢道:“你快送他回去叫医师来看看,是不是伤到了筋骨。” 云清忙将沉山泽扶起来架在她肩上,又来推长洢的轮椅。 长洢道:“你扶着他已很吃力,再推着我,要走到何时?你先送他回去再来接我,我就在此处等着你。” 云清犹疑道:“殿下一个人在这里,奴不放心,万一……” 长洢道:“你快去。万一迟了叫阿泽留下残疾,我倒难安了。你若不放心,将阿泽身上的短刀留给我防身,不过片刻功夫,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可是……” 云清仍不放心。 长洢道:“我在盛德山庄内,又不是在外面的野林子里,盛德山庄里谁见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你快去好了。” 沉山泽痛叫不止,云清生怕他有个好歹,只好先送他回去。临走前,云清还是不放心,将沉山泽随身带着的短刀取下来给了长洢。 沉山府人人贴身带刀剑,只有长洢没有。她身上戾气重,垣澈不许她碰兵器。她将短刀拿到手里,只觉一股杀意森冷冷地从心头涌起。 第72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三) 她咬牙忍耐,听着云清和沉山泽的脚步声远了,立时将短刀塞进怀里,摸索着从轮椅上爬了下来。 树木间生着许多矮小灌木,她摸索着绕开,凭着洇梨花的花香和湖面水波的激荡声慢慢爬到了湖边临水的地方。 她趴在湖水边上,睁着一双冷幽幽的盲眼,像一只准备伏击猎物的小兽,侧耳凝神去听,从湖面风声与水声的交混声响中,她听不清湖面另一边的人在说什么,只能大概分辨出声音,一个是隐沦的,一个是皇后的。 天气越加闷热,浓重的阴云从天边迅疾而来,一场大雨将至。 长洢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脸上也不小心被灌木的叶片划出来一道细小的口子,一道血痕挂在她汗涔涔的面颊上,她神情冷若寒霜,让那道鲜红的血痕越发显得冰冷妖冶。 她听着皇后的声音,慢慢从湖边直起身子,摸索着在临水的岸边找到一株灌木丛,她背靠灌木丛,从怀里拿出短刀,拔开刀鞘,比到手掌上利落地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从她掌中流淌出来,一滴,一滴,打在草木的叶片上。 垣澈将她的灵力封了,她只能催动些许灵力,引血凝冰。血珠落入地面,玄色的冰层开始在大地上蔓延。 浓厚的乌云已将天空全部覆盖,此时白昼犹如黑夜,一道猩红的闪电撕开暗如帘幕的云层,炸裂的雷声响彻天地。 她却恍若未闻,静静伏在那株灌木旁,黑色的湖水滚滚翻涌,暴雨来临前的一阵凉风将她脸颊旁的发丝卷起来,她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脸颊上的那道血痕也被牵引出冰冷而邪气的弧度。 玄色的冰层在她手下寸寸凝结,蔓延,没入了湖水中,涌动的湖水也一寸寸凝结起来,正要向湖对袭杀过去。 却在此时,一道雪白的剑光击入湖水中,玄色的冰层立时四散消失。 汹涌的杀意正在长洢的血液中沸腾着,猛地听到脚步声,她盲眼中的杀气如剑芒般转向来人。流血的手心里立时化出一道尖锐的玄色冰锥。 “阿满……” 垣澈唤了一声,再晚一点出声,那尖锐的冰锥就朝他射过来了。 长洢捏紧手里的玄色冰锥,冷道:“走开。” 垣澈站着没动。 长洢道:“走开!” 她要继续引血凝冰,垣澈一把握住她的手,她挣扎道:“你滚开!” 垣澈控制住她双手,劝道:“阿满,不可以……” “她杀了我娘!”长洢忽然吼了起来,“她杀了我娘!就是她!那日她到斋宫来要将我处死,她故意引导母妃与我同住斋宫,母妃当夜在斋宫抱着我入睡,她抱着我入睡,就在睡梦里被活活杀死了!她抱着我入睡的时候还对我笑,她的怀里那么温暖,可等我醒过来,摸到的却是她冰冷的尸身……” 她那时只当是自己身上的诅咒害死了慧贤皇后,如今回头再想,那是早就精心设计好的一场谋杀! “他们只等母妃与我同住斋宫,让她不明不白死在我的诅咒之下。还有我皇长兄,只有皇长兄死了,沧禹氏才能扶立新太子。我皇长兄的死怎么可能和她没关系?垣澈,我不是你,你要顾虑沉山府的安危,要顾虑洛水的太平,我不需要。我只要报仇。我只要报仇!” “我知道你恨。”垣澈涩声道,“可是杀了皇后之后呢?皇后死在漾土府,漾土氏只是无兵无权的小氏族,如何能扛得住皇族和沧禹氏的威压?” “漾土氏历来是沉山氏的姻亲氏族,漾土氏有难,沉山府如何能袖手旁观?到了那时,你与漾土府只能保其一,你叫我如何取舍?” “此时听雨轩中有许多人,我外祖父也在其中,你纵玄冰术杀皇后,必会伤及我外祖父,你叫我该如何救他?” “你纵出玄冰术,一旦叫人看出端倪,彻查到你头上,你的血统必定会受质疑,你叫贵妃娘娘和四公主如何能活?” 垣澈的话句句掷地有声,与震天动地的雷声混杂在一起一道道劈下来,酝酿了半晌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水冲刷在长洢身上,她浑身都湿透了。她死死握着手中的冰锥,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禁不住细细颤了起来。 垣澈伸手将她抱到怀里,紧紧抱着她。 “阿满……”他唤了一声,温和的声音夹杂了一丝轻颤,半晌方道,“你若当真要报仇,就好好活着。” 可是,她恨啊! 知道母亲与兄长是如何被害死时,她就恨不得要屠了皇族和沧禹氏。 那时仇人远在帝都,她没有办法。现在仇人就近在眼前,她却仍不能为母兄报仇! 她恨啊,她痛啊,她浑身乱颤,终于伏在垣澈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昏睡才醒了没两天,淋了一场大雨,当夜就浑身发热,一连几日高烧不退,只能终日卧在病榻上。 皇后劝说隐沦回朝之事无果,在漾土府逗留了两日便起驾回离都。回离都前,她下了一道赐婚的令旨,将漾土滢指给四皇子洛水滞为侧妃。 长洢在病榻上听闻这个消息,连日愁苦的病容陡然生出光彩来。破了天荒,吃药的时候她端起药碗,脖子一仰,一口气将一碗药汁喝完,甚是豪爽地擦了擦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的嘴角。 她甚至庆幸那日没有将皇后杀死。 垣澈见她如此干脆利落地将药喝了,不由吃了一惊,问道:“阿满,有什么喜事么?你这样开心。” 长洢笑咧了嘴:“你表妹要成婚了,你不开心么?” 沉山泽脚上敷着伤药,扭脸将她看了半晌道:“是滢姐姐成婚,又不是你成婚,为什么我觉得你比她还要开心?方才我从滢姐姐那里过来,她哭得可伤心了。” 垣澈半晌不言语,长洢道:“你是不是喜欢你表妹?” 垣澈沉思道:“外祖父不愿回朝扶持四皇子,皇后赐婚联姻,往后,漾土氏与皇族与沧禹氏再分不开了。漾土氏向来是沉山氏的姻亲氏族,漾土氏虽无统兵之权,但两位舅舅却是善战之将。如今赐婚,表面是拉拢漾土氏,实则是要削沉山府的兵权。过不多久,恐怕有一场仗要打。” 他说完了,见长洢不出声,才反应过来道:“哦——你方才同我说什么?” 沉山泽声音响亮道:“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滢姐姐,舍不得她嫁给四皇子。” 垣澈怔了怔,看向长洢,失笑道:“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喜不喜欢。阿泽你也是,好好读书去。” 他将沉山泽赶出了清风小筑,长洢半晌不出声,垣澈拍拍她头道:“怎么了?” 长洢抬起盲眼道:“我不是小孩子!” 垣澈笑摸摸她头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你半甲子的年岁还没到,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正说着,漾土府的管事来了,请他去漾土府商议漾土滢出阁的事宜。 第73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四) 漾土滢虽是嫡女,但出身小氏族,只有侧妃之分,并无正妻三书六礼的仪程。宫里只来了些宫女嬷嬷教漾土滢宫中礼仪,择于孟秋初八入宫。 她父兄都远在东北边疆,垣澈少不得要帮着料理一二。婚期将近,她父亲漾土涌也没有回来,只让她兄长漾土淙回来送嫁。 漾土滢出阁前一日来了清风小筑,她比先前消瘦许多,容光暗淡,长洢听她说话的声音也干涩暗哑,不似往日柔和。 她从袖中取了一柄扇子来,那柄扇子似是旧物,扇面的白绢有些许发黄,扇面上绣的兰草和白芷,但绣工拙劣,配色也不好,红红蓝蓝缠作一团,只依稀能辨认出是花草。 “这是我做的第一面扇子。” 漾土滢爱惜地抚着扇面,流了许多眼泪的眼眸中露出些微潮湿的笑意。 她慢慢追忆道:“那时我才满半甲子年岁,虽比殿下如今大一些,却不如殿下聪慧,手脚笨得很,家里的兄弟姊妹们都取笑我,说我做成这个难看样子,活像是被厨娘拿着擀面杖搅和出来的一团腌菜。我气得将扇子扔出门外去,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做扇子出来丢人现眼了。” “表兄那时也在漾土府中,他将扇子捡了起来,仔细看了说,绣得虽不及绣娘们好,但已能看出扇面的意境,倘若多练习,假以时日定能绣得更好了。我知道这是哄我的话,他根本没看出那扇面上的意思,但我还是勤练绣工,好让他能看得懂,我想绣得是,‘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说到此处,长洢已经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她对垣澈有情,垣澈却对她无意。此番赐婚,彻底绝了她的念想,临别之时,多少要来给长洢添一添堵 “他喜欢扇子。”漾土滢续道,“那年父亲从边地带回来一把二十四骨的折扇给我,扇面上绘着南昭山上红艳艳的火焰枫,极是明艳好看。他见了,将那扇子端详了许久才放下,隔了几日又来,送了我许多贵重东西将那扇子换了去。他将扇子拿到手后,极是欢喜,我印象中还未见他那样高兴过。我想他定是喜欢扇子的,就想着学做扇子,做出一把更好的送给他,他肯定会更高兴。” “我学了许久,练了许久,我那时年少,还不懂得,总会有意无意将做好的扇子拿给他看,只是想听他的一声赞美。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表兄他根本不喜欢扇子,那柄扇子他是拿去送给他心爱之人的。他如今已有两甲子的年岁了,祖父和姑父,还有我父亲和伯父早想为他定了亲事。但他为了心之所爱,就是不肯,也从不多看旁的姑娘一眼。” 长洢坐在轮椅中,盲眼微垂,眼神冰冷。 漾土滢接着道:“殿下,你我都是女子,你既知我对表兄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你对表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我今日也不妨告诉你,你在表兄心中,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他将你留在身旁教养,是因为你是慧贤皇后的养女,又受恭德太子之托,才不得不爱护你。他敬重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皇族公主罢了。若你只是你,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众生万物中的一个。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你与我,并没有什么两样。” 长洢并不羞恼,她坐在轮椅中,腰杆笔直,手臂半搭在扶臂上,身子微微前倾,嘴角淡淡含笑,话音却冰冷道:“他如何待我,如何看我,是我与他的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管顾好自己罢。” 说到此,她盲眼微微一敛,复又扬声道:“潭清,送客。” 第二年,果然如垣澈所言。渭水天子暴毙,滁帝趁着渭水国丧,封段滞为平远大将军,命漾土涌为副帅,从沉山府调兵五十万出征渭水。 这一仗被渭水刚刚登基的九皇子林湖浔打得落花流水,南昭又恰在此时出兵打到沉山边界,垣澈临危受命,去收拾这烂摊子。 沉山泽远在若愚书院读书,沉山涛和沉山泫已经有了军职都去了军营中,其他少年公子没人带头也不敢跟长洢厮混。 长洢独自在茗泉山庄,百无聊赖,便央沿江教她学骑马。 沿江长年面无表情,与谁都不多说一句话,除了沉山王和垣澈,谁的话也不听。 垣澈出征前将他留下来看护长洢,他果然就看着长洢,除此之外让他做什么,都是雷打不动。 长洢为学骑马,几乎将平生所学的好话都说尽了。 沿江却对她不理不睬,独自立在远处,袖手旁观。只有当长洢要从马背上滑下来时,他才出手,拎住长洢的衣裳后领,将她悬空拎起来。 长洢被衣裳勒得面红耳赤,难以喘息,在他手中乱扑腾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跟在你家大公子身旁,竟一点也不学学他身上的温柔。” 沿江一言不发,将她重新拎回到马背上,放好。 长洢再要摔下来时,他仍一手将她拎起来,只是改拎住她后腰处的衣裳。 长洢在他手下扑腾的姿势从竖直改成了横直。如此扑腾了十来日,长洢终于能安坐在马背上不掉下来。 长洢骑在马背上,笑吟吟道:“沿江,虽然你拎得我难受,但也免于我摔了,倒也要多多谢你。” 沿江板正回道:“是臣本分。” 长洢与他闲聊:“沿江,你是沉山氏本族人么?我好似没听说过你是沉山氏哪一房的公子。” 沿江静默半晌才道:“臣出自金戈氏。” 长洢“哦”了一声,似对此颇有兴致,继续问道:“你出自金戈氏,你该知道金戈氏的少公子金戈潘。” 沿江道:“不知。” 长洢道:“那你该知道金戈氏的族长是谁? 沿江却仍道:“不知。” 长洢不由蹙眉:“你既是金戈氏的人,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究竟知道什么?” 沿江立时回道:“大公子。” “你是说,你知道你家大公子?”长洢笑了笑,有意探听道,“那我考考你,除了沉山王和夫人,你家大公子最在意的人是谁?” 沿江不出声,长洢正要激他几句,他忽道:“西山。” “哪个西山?” 长洢一时没想到谁的名字叫西山。沿江却不答她。 长洢想了一想,霍然明了道:“你是说,漾土那座设了禁制的西山?你家大公子最在意的人就在那座山上?” 沿江仍不作声。 漾土滢那日说的那些话,长洢并不全信,但从漾土府回来后也着意探听过,并没有听说垣澈与哪家姑娘有情,那位所谓的“心爱之人”更是没有打听出半点影子。 此时她从沿江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再回想在盛德山庄垣澈的种种异常举动,心中早明白过来了。 却什么也没再说,手里握着缰绳,在马背上呆坐了半晌,一扬马鞭,策马走了。 第74章 暮色西山(一) 垣澈出征回来时,长洢已经能熟练地骑马奔走,她在沉山府的校场跑马给垣澈看,沿江从旁为她引领方向,几圈跑下来,她驱马从容,稳坐如山。 垣澈十分欣喜,当场将跟随他多年的战马子衿送给了她做贺礼。子衿性子温驯,很通人性,而且会记路,特别适合长洢这种眼盲之人。 长洢也对它早有觊觎之心,只是不愿开口夺垣澈所爱。垣澈送了她,她很高兴,每日宁愿饭不吃,也要将上好的草料喂给子衿吃。觉不睡,也要骑着子衿出去溜达几圈。轮椅也不用了,去哪都骑着子衿。 转眼又到春末,垣澈如往年一样去了漾土府。 垣澈前脚一走,长洢后脚就骑上子衿,带上潭清和云清悄无声息地去了漾土府。 从沉山府骑马往漾土府去,少说也要七八日的路程,长洢头一次长途骑马倒也不累,晚间歇一歇,第二日又能骑马飞驰。 当她不声不响出现在盛德山庄大门前时,着实令漾土氏众人等吃了一惊。 垣澈也惊讶不已,沉山泽从若愚书院赶来,见长洢当真骑在子衿背上,立时向垣澈控诉道:“哥哥你偏心!子衿从来不让我骑,你却送给了阿满姐姐!” 垣澈笑道:“谁让你与它无缘,你以往又不是没骑过,它立时将你颠了下来,若不是沿江拎住你,腿也要摔折了。子衿若不让她骑,我送了也没用。” 子衿似乎确实不喜欢沉山泽,见沉山泽过来立时四蹄乱甩。长洢拍了拍它脖颈,它昂首阔步,悠然甩动马尾,驮着长洢走了。 垣澈指着它向沉山泽道:“瞧见没,它如今跟了公主殿下,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的。” 隐沦也迎了出来,见长洢骑在高头大马上,两肩端正,腰杆笔直,浑身上下并无一点姑娘家的娇弱,另有一种清冷的威仪。问她学问时,竟比若愚书院中许多学生都强出许多。 隐沦不住拈须颔首,满面笑容。 垣澈催她早些回沉山去,隐沦却舍不得她走,留她道:“殿下精进了不少,来了一趟,老夫正有几本书要讲给殿下听,不妨就多住几日。” 长洢便在清风小筑住下,时时留意垣澈的行动。前次因千甲盛典,他每日忙碌不休,常见不到人。这次并无春典,他一日也有半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更是不知所踪。 长洢悄向沉山泽打听垣澈的行踪。 沉山泽道:“哥哥来漾土,大多时间都在漾土府中,只午间来盛德山庄看我。” 长洢道:“他也不往西山去么?” “去西山做什么?”沉山泽道,“西山是禁山,哥哥说不能去,他应该也不会去。我在若愚书院读书,也不能常到外面走动,哥哥去了哪里我也不甚清楚。哥哥说他去了哪里,应当就是去了哪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哥哥何必扯谎骗我?阿满姐姐,西山有什么不妥么?你为何突然问起西山了?” 长洢道:“没什么不妥,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第二日,她让潭清和云清设了宴席,将漾土府嫡系旁支的姑娘和有头有脸的婢女都请来小聚,也邀了垣澈来作陪。 这些姑娘有的与垣澈同辈,有的比垣澈长一辈,垣澈唤她们表姐表妹姑姑姨母,只是以礼相待,并无特殊之处。对婢女们则大多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长洢也觉得奇怪,一时竟不知该怀疑谁了。 宴席过半,快到傍晚时分,垣澈就有些坐不住,叮嘱了潭清几句,让她看着长洢,不得让她多饮酒,就离席而去。 长洢也没多问,他走了不多时,一直不见踪影的云清回来禀道:“大公子没有往漾土府去。出了小筑,去若愚书院看了二公子,往后就不见了踪影。” 长洢思忖片刻道:“云清,你留下,他若回来,就说我往漾土府去请教隐沦老先生了。潭清,我们去西山。” 她骑上子衿,潭清从旁引路,一主一仆悄悄往西山去。 西山距盛德山庄所在的东山并不远,长洢和潭清骑马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到。 西山下设了重重禁制,长洢进不去,只能和潭清在山脚下四处徘徊,寻找薄弱之处,看能不能硬闯进去。 潭清下了马,沿着山石上设的禁制查看,长洢骑在马上,信马由缰,也不曾留意子衿将她带到了何处。 她唤潭清听不到回音时才陡然惊觉已走得远了,忙勒住缰绳,拍子衿的脖颈道:“回去。” 子衿抖了抖脖颈间又长又黑的鬃毛,嘶鸣一声,在原地踏着马蹄不走。 长洢道:“我们方才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你认得路。” 子衿在原地打转,长洢紧握缰绳,想要控制住它,但它连转了几圈,长洢也记不得哪处是前,哪处是后,她一个瞎子,两眼一抹黑,此时完全迷失了方向。 她稳住子衿,静坐在马背上,凝神细听,潭清发现她不见了,定会出声唤她,然而山林间除了鸟鸣兽叫,听不到其他声音。 她独身一人在山林间,不由有些心慌,双腿加紧马腹,双手握住缰绳,驱着子衿慢慢走着。 走不多远碰到了一处山壁,只好转了回来,再往旁边行去,走出一段也没有碰到阻碍,她想着:这应是一条开阔的道路,继续往前也许能回到西山脚下。 于是一面策马疾行,一面扬声唤着垣澈。忽而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殿下,也有人在寻沉山大公子呢!” 长洢听见“殿下”这一称呼立时勒住马,那人却不是在唤她,被称作“殿下”的人随即出声道:“是么?在哪里?去将她叫来!” 长洢听这声音竟有些耳熟,正在思索对方是谁,她们已经往长洢跟前来。 长洢听到脚步声靠近,慢慢驱马往后退去,就听见一人出声道:“是你!洛水洢!你好大的本事,几年不见,竟也能骑上马了。还不给我下来!” 这声音尖细,带着理所应当的刁蛮与傲气,长洢立刻想起这人是谁,她的二姐姐,洛水氏宛潼! 不及让她多想宛潼为何会在这里,宛潼已上前拖拽住她的腿,要将她从马背上拖下去。 第75章 暮色西山(二) 长洢面孔生冷,扬起手中的马鞭就往她身上抽去,正抽到她手腕上,她尖叫一声,往后退开了几步,指着长洢道:“你个小妖孽,你敢打我?别以为父皇下了罪己诏,你就真当自己不是祸害了。你到哪里都是祸害!什么时候都是祸害!妖孽!你身上的诅咒会害死所有人!” 她言语难听,长洢听着她的声音,一鞭子朝她嘴脸上抽过去。宛潼躲闪不及,连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长洢端坐在马背上,盲眼微垂,居高临下道:“洛水潼,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抽断你的腿。” 宛潼立时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命跟着她的宫女和内官去打长洢。 跟她来的两名宫女和一名内官见到长洢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也都认出了长洢,一是因先前谣言留下的阴影,二来长洢也是皇族公主,他们畏畏缩缩,都不敢上前对长洢动手。 宛潼更加恼怒,捡起地上的石块往长洢身上砸,长洢左右躲闪,驱马欲走,宛潼却紧追不舍,拔了发髻间的簪子,照着子衿的屁股狠扎了下去。 子衿吃痛受惊,引颈嘶鸣,前蹄飞扬,将长洢从背上掀了下来,癫狂地奔了出去。长洢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才稳住身形。 宛潼紧跟上来,一脚踩到她胸口上,这次换作她居高临下道:“打断我的腿?废物东西,你倒是让我看看你怎么打断我的腿!” 她脚底施力,重重踩在长洢胸口上,长洢双手紧抓住她的脚踝,用力往旁扭转,将宛潼扭翻在地,她顺势翻身压在宛潼身上,宛潼双手乱舞,想要再翻压过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宫女和内官见状忙上来劝解拉扯,她二人谁也不肯罢手,正打得不可开交,忽然一声虎啸传来,震动山林。 几人都是一怔,停住手不敢妄动,就见两头黄黑间色的老虎从山林间一前一后踱出来,张着牙口,目光炯亮,朝他们走来。 长洢看不到是什么情形,只听见宫女们尖叫道:“老虎!老虎!殿下快跑!” 那两个宫女将宛潼拖拽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那一个内官来扶长洢,这才发现长洢的腿根本站不起来,更不可能与他们一起奔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宛潼发话道:“红蓼子!别管她!她本来就是一个祸害,老虎吃了她省得她再祸害旁人!最好尸骨无存,永远消失!” 长洢实在不知,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为何会对她怀有这样大的偏见,就算她是祸害,除了与她打过架,也从未伤及过她的性命,算不得祸害了她,何至于恨她如此。 两头老虎步步逼近,长洢能听得见虎口中危险的颤鸣声,宛潼和那两名宫女已经跑远了,红蓼子拖着长洢的一只手臂将她往后拖拉。 红蓼子与长洢年龄相仿,却比长洢矮半个肩,纤弱无力,拖着长洢还未走出多远就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长洢已经能听见老虎喉管间沉闷的震颤音,心知老虎已近在咫尺,反手拽住红蓼子道:“你叫红蓼子是么?我记得你了,你走罢。” “殿下……殿下……臣……臣……” 猛虎已经近在眼前,随时能趋身扑过来将他们撕碎,红蓼子惊惧万分,跪在长洢身旁,喘息难言。 此时,受惊跑远了的子衿跑了回来,红蓼子连托带抱将长洢托扶到马背上,仍旧喘息道:“殿下……殿下……臣……臣无能,护不住殿下,就看殿下自己的造化了。臣死罪!臣死罪!” 一只老虎正纵身朝他们扑过来,红蓼子往马股上猛击一掌,子衿即刻驮着长洢飞奔出去,红蓼子也疾步狂奔,逃命去了。 子衿后臀一侧还插着宛潼的发簪,鲜血沿着腿根淋漓不止,两只老虎循着血腥气味紧跟在后,穷追不舍。 以子衿的速度,这两只老虎并不能轻易追上来。长洢平心静气,在马背上坐稳了,策马狂奔。 然而,未奔出去多远,子衿猛地止住,四蹄乱转,无论长洢如何击打催促也不肯往前,后面的两只老虎咆哮追来,子衿焦躁地转了几转往另一方向奔去。 长洢随即从方才前行的方向听到由远及近的虎啸声,明白先前子衿原地打转时就已察觉到了危险。 眼下除了追在后面的那两只老虎,又有其他老虎出现,长洢听着虎啸还未分辨出有多少只老虎,子衿又猛地停住,转向往另外的方向跑,还有老虎…… 雷鸣般的虎啸贯入长洢耳中,她不由一颤,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 盛德山庄与若愚书院建在昂上的东山上,广纳天子学子与贤才,绝不可能让山上有如此多的猛兽。 漾土氏的先人们便在西山设下禁制,将山中原有的猛兽都圈在了一处。来漾土府的人都知道西山是禁山,禁制重重,不得随意进出。 子衿方才驮着长洢乱走时,正从西山背阴处禁制薄弱的地方误入了最外层的禁制里,几番乱跑竟闯入这个圈禁猛虎的禁制内。 此时,四围的猛虎受了惊动,倾巢出动。 长洢两眼一抹黑无法指挥子衿,子衿全靠动物的本能见虎就调换方向逃,一人一骑,如同无头苍蝇在虎群内乱跑。 外层禁制与内层禁制相隔不远,子衿驮着长洢几经掉头后迎面撞上内一层的禁制。西山如今的禁制大多是垣澈设下的,极其牢固,除去极少因年久退化薄弱的,旁的地方别说强行闯过去一个人,就是声音火光也难以传递进来。所以,长洢方才听不到禁制外的声音,她的呼叫声也传不到外面去。 此时子衿驮着长洢逃命,狂奔而来,一头撞上去,立时人仰马翻。 长洢翻滚在地,只觉脑中轰轰作响,不知今夕是何年,此身在何处。只听到虎啸声,分辨不清究竟有多少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她四周此起彼伏。 她看不见,她眼中只有与生俱来,无穷无尽的黑暗,她看不见老虎是什么模样,更看不见数十只老虎龇牙咧嘴,从四面八方朝她缓缓逼近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只能听见它们沉闷、压迫而致命的嘶叫声,在她眼前沉重的黑暗中,越来越近,越近越密,她躺在地上,浑身战栗。 她听到子衿在她身旁四蹄乱跳与虎群搏斗的动静,须臾就响起子衿的哀鸣声。 第76章 暮色西山(三) “子衿!跑!” 长洢趴在地上,向子衿大声呼喊,一头老虎正一跃而起,朝她飞扑过来。她听着老虎的动静,就地一滚往旁边躲避,却没能完全避开,老虎扑下来,锋利的虎爪立时将她臂膀上的衣裳撕裂开来,留下两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鲜红的血液从她臂膀上汩汩流下来,她立时想要引血凝冰,催动玄冰术,但她灵力被封,此时又在西山多年累积设下的重重禁制中,一时竟难以将玄冰术催动出来,只勉强化出一根锋利的玄色冰锥。 她紧握住冰锥,向另一头扑过来的老虎身上重重刺了一记。她睁着一双盲眼,分辨不出是刺在了老虎身上的哪个部位,有大股滚烫的血液喷到她脖颈间,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只觉一股戾气在她的血脉里翻涌起来。 她的盲眼陡然泛出幽幽的冷光,嘴角缓缓勾起,此时她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恐惧,整个人弥漫着嗜杀的冰冷气息。她单手握住玄色冰锥,与向她扑来的猛虎搏斗。 老虎向她脖颈撕咬,她立时将玄色的冰锥刺入老虎的脖子。老虎抓向她的手臂,她旋即更狠地刺向老虎的爪牙。 没过一会儿,她身上遍布鲜血,她自己的血,老虎的血,她浑身被这样黏腻滚烫的液体浸透,激得她身体里的戾气更加凶猛,她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重。 当她将一头体型有她两倍高长的老虎推靠在树干上,一手持冰锥捅进老虎腹中时,虎群中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猛烈啸声,震得她脚下的大地都在发颤。 而后虎群开始环绕着她走动,长洢听着它们行走的响动,很快判断出它们的意图,它们正在观望她,试图伺机向她发起群攻。她独自一人与老虎单打独斗且能从中取胜已经是侥幸,虎群一旦开始群攻,她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毫无惧色,缓缓眨动了一下盲眼,将玄色的冰锥从被她杀掉的那头老虎腹中拔出来,老虎的尸体顺着树干瘫软在树下,她站立在原地,双手将冰锥持握在面前,盲眼微敛,与虎群对峙。 虎群焦躁地围着她打转,越打转越焦躁,正压低身形准备纵身飞扑向长洢时,一声竹哨声当空响起,那哨声尖锐刺耳,带着长长的尾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虎群立时安静下来,长洢也难受地龇牙,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哨声停息时,虎群望而却步,慢慢向后退去。其中一只正与子衿相撞,子衿嘶鸣一声,那只猛虎也向子衿发出警告的啸声。 长洢看不见虎群在退,只当它们在攻击子衿,循着那只老虎的声音甩手就将冰锥朝那只虎飞掷过去,正刺中那只老虎的脖颈,顿时鲜血喷涌一地。 虎群立时又被激怒,一个个咆哮着纵身向长洢飞扑上来。 长洢只觉一道劲风从她脸侧掠过,将她耳旁的散发带得飞扬起来,强烈的剑气犹如一道弧形的飞刃,几乎是同时将纵身而起的十来只老虎击倒在地。 那是失伤。 长洢不由热泪上涌,方才被虎群围攻命悬一线时她都没想过哭,此时却忍不住想哭。 “阿满……” 垣澈唤了她一声,声音都禁不住发起颤。 不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她,也不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搏杀了数头猛虎,更不是因为她浑身浴血戾气勃发。 而是因为,她是站着的。 那是一棵枯了的洇梨花树,无花无叶,只剩下枯黑的树干与嶙峋的枝杈,树下躺着两三具老虎的尸体,鲜血还在汩汩流淌。长洢在虎尸与枯树之间孑然而立,她身形高挑,脚下投射出与那棵枯树几乎相同的,漆黑而瘦长的影子。 “阿满……” 垣澈紧紧看她,眼眶也不禁湿热起来。 长洢还无所察觉,听到垣澈的声音不禁向他迈动一步,这才意识到她在用双腿行走,她细细地想,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千甲盛典过后,她就卯足了力气想让自己能早点站起来,每日定时定点的泡茗泉疗养,不间断地练习抬腿。使足力气时也能勉强站住,只是一直没法行走。 垣澈有时来茗泉山庄碰见她学步,也常托住她双臂教她走路,但也只能走出几步远,垣澈一松开手,她立刻就会摔倒。更多时候,她独自一人摸摸索索扶着轮椅站起来,往前迈步行走,却是一脚就摔倒,险些将门牙也摔掉了。 她急于求成,垣澈也不忍责备她,只劝道:“腿可以慢慢好起来,牙掉了就长不出来了。你打听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是没有门牙的?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才会脱落了牙齿。” 她捂着摔痛的门牙,听了这话,抹了半晌眼泪,爬起来仍扶着轮椅学走,只是每次摔倒之时率先捂住牙齿…… 此时,她却站起来了,更不知道与虎群搏斗时她用这双站立起来的腿走了多少步路。 她茫然地眨动了一下盲眼,双腿一软,身形禁不住晃了晃,摇摇欲坠。 “阿满!” 垣澈见她要摔倒,急忙唤了一声,正疾步过来要扶住她,长洢立时制止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怕他一过来,她就会倒下去。 她咬紧牙,撑直了双腿,继续迈起另一只脚往垣澈的方向走。 方才被虎爪抓伤时她也不曾觉得疼,此时她的脚踩在山石上,她觉得脚底疼。膝盖带动上下腿骨向前移动,她觉得膝盖疼。 好疼,好疼……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几乎让她欣喜若狂的疼痛。她却仍是微垂着盲眼,镇定自若,将一只手向前伸直,往前探,向垣澈的方向摸索前行。 垣澈便也站立在原地,不住唤她“阿满”为她引导方向。 长洢一步一个趔趄,如同初次学步的孩童,摸摸索索,踉踉跄跄,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她仿佛走了十多年的时光。 终于,等她跌跌撞撞走到垣澈面前,她扑进垣澈怀里,伏在他肩上哇哇哭了起来…… 第77章 大丧(一) 长洢从昏厥中醒来时,已经在回沉山府的路上。 沿江驾车,深涉坐在车厢内,一条腿横在她脖颈下给她枕了一路。长洢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她眼角生泪,面如死灰。深涉看着她,难得的没有胡说八道。 长洢睁着一双眼,目光却没有能聚焦的地方,仿佛还是眼盲时那样。她伸手慢慢摸索着,摸到颈下枕住的那条腿,她惯常是爱枕在垣澈腿上的,枕在他腿上睡觉,枕在他腿上听他读书,时间长了,她生出一种独占欲,开始霸占那条腿,谁都不可以枕,只有她能枕,连沉山泽也不许碰他哥哥了。 此时,她枕在深涉腿上,呆呆愣愣看着深涉,半晌呢喃道:“垣澈……” 深涉猛地一惊,神色复杂地看向长洢,正想说话,马车停了下来。 沿江在马车外道:“是殿下醒了么?” 长洢听到沿江的声音,呆愣的双眸有了几分清明,她缓缓坐起身拉开车帘,沿江见了她,忙抱拳行了一礼:“殿下……” 长洢从马车上下来,忍住心口剧烈的痛楚道:“垣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被何人所杀?死于何时何地?你一一说清楚。” 沿江平日里话少得不能再少,此时却详细说道:“那日御驾在南昭山下被南昭烬围困,大公子与我一同领兵前去救御驾,正要将陛下救出,忽然出现一名黑衣人,他灵力极高,施出的寒焰术,我与大公子联手竟也难以攻克。随后我就被那黑衣人一掌击晕过去,我醒来时已经是数日后,我与大公子领来的兵马都惨死在南昭山下,大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寻了数日,只在一处草木间寻到大公子的佩剑……” 说到此,他抬手化出一柄长剑,剑鞘通体雪白,錾刻着繁复勾缠的洇梨花。长洢伸手将剑拔出一截,轻轻一抚,只觉剑身柔软如水,剑锋温润如玉,正是垣澈的佩剑——失伤。 深涉从旁看见失伤剑,不由神色一动,抬手就要去拿,长洢一把将失伤剑夺在怀中,双目通红道:“即便如此,他不过是丢失了剑,你如何就断定他死了?” “殿下,此剑不是寻常的剑,它出自千汇大师之手,自出剑炉就有剑灵在身,许多人收服它不成反被它所伤,后来遇见大公子,它便跟着大公子,剑灵寄长于大公子的灵根上,与大公子的元神相系,剑与人合为一身。大公子若有损伤,即便只剩一缕元神残留在它身上,它也能护大公子周全。剑在护主,剑失人亡,故名为失伤。” 沿江深深垂下头,接着道:“我寻到失伤剑时就查验过,此剑的剑灵已毁,剑上寻不到大公子一丝半缕的气息。我当时就察觉不好,四处寻找大公子的下落,直寻到沉德,治公子说殿下也在寻大公子,与我一前一后。我正要往南昭来寻殿下,沉山府传了消息来说,大公子已经殁了,有人将大公子的遗体送回了沉山府,我赶回沉山府果然见到大公子的遗体在那里……治公子命我速速寻到殿下,我即刻赶来南昭寻殿下,前后已经耽搁了半月有余,还请殿下快些回去,也许还能见大公子最后一面……” 长洢当即弃了马车,要沿江施精思术带她赶回沉山府。她才因急痛吐血晕厥过,心神虚弱,本不该精思远行,但眼下这是能回到沉山府最快的方法。 沿江也不多言,带上她就走。深涉跟随在后,一路上与沿江轮换着带长洢,第二日便从宁阳赶回了沉山。 城外三十三营尽挂白幡,城内满城素缟,百姓皆穿素服。到了沉山府府门前,赫赫一座府邸全沉浸在一片惨白与悲恸中。 经此一战,沉山府死伤惨重,除去战死的近五十万兵卒,沉山府嫡系旁支的父辈与年长的公子战死者十之七八。沉山府的宗庙内自前向后陈列着二三十口漆黑的棺椁,灵堂内白幔重孝,极尽哀色。 长洢匆匆回来正赶上出殡,沉山夫人失夫失子,沉山泽失父失兄,母子二人着重孝跪列在灵堂一侧,沉山治、沉山渎兄弟二人是亲侄兄弟身披孝麻,跪于沉山夫人和沉山泽之后,沉山府旁支及姻亲氏族尽数到场,长辈戴孝帽系麻带躬身站着,平辈和晚辈戴孝帽着孝衣,从宗庙内一直跪到宗庙外。 长洢复明后第一次走进沉山府的大门,她在沉山府长大,对沉山府再熟悉不过。但此时,她睁着双眼,看着满府铺天盖地的素缟和披麻戴孝的人群,只觉无比陌生。好似她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僵硬地立在灵堂上。 众人或躬或跪,只有她一人独自站着。她虽在沉山府长大,但在沉山府却是无名无分,连一片孝也不能挂。这一身可笑的公主之尊,竟连吊唁之礼也不能施。 她面如枯槁,恍恍惚惚,走到垣澈的棺椁前,站了半晌,讷讷道:“打开它。” 沉山夫人含泪迎上来,她一向健朗秀美,但经历丧夫丧子之痛后,一夜白了头,满面病色,走路也伛偻着身子。 她走到长洢身前,紧紧拉住长洢的双手道:“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殿下会来,今日就要出殡,再等不得了,才于昨日封棺。既已封棺,殿下不可再强求……” “让我看看他……”长洢浑浑噩噩道,“我还没有见过他。我的眼睛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你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她眼盲时,无数次想要知道垣澈长什么模样。为此,她睁着一双盲眼,无数次抚摸他脸部的轮廓,靠着触感无数次幻想他的面容。 终于,她的眼睛好了,她能看见了,他却躺在这黑漆漆的棺木里。这棺木,就是这棺木,这薄薄一层木料,竟叫她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她忽然伸出双手抓在垣澈的棺椁上,死命地推拽棺盖。一下,又一下。她双目赤红,牙齿将要咬碎了,指甲将漆黑的棺木抓出深深的痕迹。 沉山夫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悲痛难忍,伏在棺木上失声痛哭起来。沉山泽一面劝长洢,一面又劝痛哭的母亲,却是谁也劝不住,他跪倒在地也哭得泣不成声。 棺椁昨天就已经封了,钉了封棺钉的棺盖,长洢根本推不开。她怒睁着血红的双眼,神志不清地乱走,在棺椁四围找来找去。众人都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正要问她,却见她忽然从腰间抽出了锟铻剑,向着垣澈的棺椁砍去。 “殿下……”沉山治连忙上来,挡在垣澈的棺木前道,“万万不可!棺木已封,安神安灵,你以刀剑破棺,叫大哥的亡灵如何能安?殿下……” 他说着在棺前跪了下来求长洢,沉山涛等公子也都跪过来哭劝。 长洢双手将锟铻剑举过头顶,呆呆看着跪在棺椁前的众人,摇摇晃晃向后趔趄了两步,嘶哑道:“我想看看他……我只想看看他……你们让我看看他……就看一眼也好……哪怕一眼也好……” “当啷”一声,锟铻剑从她手中掉在地上,她软膝跪了下来,呆呆念道:“求求你们……让我看看他……求求你们……” 她一跪下来,宗庙内众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齐齐哭成一团。偌大一座沉山府此时再无其他声息,只能听得绵绵不绝的悲恸哭声。 深涉并未入府,他站在沉山府外,背靠在府门一侧的院墙上,听得府内的哀哀哭声,他伸出两手,一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顺着自己的灵脉探到灵根。 寻常人的灵根上只能结出一个元神,他的灵根上却结着两个,一个完整鲜活,光彩卓然,是他的。另一个支离破碎,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结在他的灵根上,是垣澈的。 “哥哥……”他轻声地喊,仰面朝天,自言自语般道,“你听到了么?她为你哭得好伤心……快点醒过来……” 第78章 大丧(二) 沉山府历代承袭郡王位,城外自有一座安葬历代沉山王的王陵,垣澈尚未承袭王位,只有王世子之尊,皇族也没有追赠尊位,便只葬在王陵旁的祖坟内。 垣澈下葬后,长洢就枯坐在垣澈的坟墓旁,一动不动,眼睛的下缘悬着潮湿的泪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枯井,不知道多少要哭出来的眼泪最后都干竭其中。 深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不时会给她送些饮食过去,但长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就如同一朵将要干瘪枯萎的花,坐在垣澈的墓前任由风吹雨打。 沉山治和沉山泽先后找过来,劝解她回沉山府去,她一点不为所动。如此过了五六日,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 深涉也不远不近地在垣澈墓前站了五六日,到第七日他走了过来,站在长洢面前道:“你是打算死在这里么?” 长洢不出声,深涉席地坐在她身旁,两腿盘着,膝盖正挨到长洢的腿上。长洢终于动了动,慢慢将脸转向深涉,眸光冰冷道:“离我远点。” 深涉却往她跟前凑了凑道:“我偏要离你近一点。” “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长洢吼了一声,猛地伸手将深涉重重推开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还在怀疑,她身上的诅咒是真的。正因为她的诅咒,她的母亲兄长死了,也正是因为她的诅咒,垣澈死了,沉山一族也将覆灭。 深涉冷不防被她猝然一推,竟推倒在地上,将插在垣澈陵墓旁的白幡撞得左右乱晃一阵。 长洢看着他,喘了一口气,背转过身讷讷道:“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深涉从地上爬起来,扶正了白幡,拍拍身上的灰,重新绕到长洢跟前道:“昨天,太安宫里来了人传旨,召沉山泽去离都。沉山王与沉山大公子已死,沉山泽是沉山府的嫡出二公子,如今正应是他承袭沉山王位。皇族此时召他去离都,一旦有变故,沉山府就真的完了。” 闻言,长洢心头霍然一凛,立时从地上爬了起来。但她在地上屈腿坐的太久了,猛地起身,腿脚一阵虚软酸麻,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深涉忙扶住她道:“你急着跑什么?我送你去。” 他略施精思术,片刻功夫就到了沉山府的大门前,就见十数名禁卫列队等在府门外。长洢径直往华茂厅堂去,迎面正见沉山泽随在传旨内官身后往外来。 沉山夫人和沉山治等公子都跟在后面,沉山夫人拖着病体,沉山治搀扶着她,她一面不住拭泪,一面脚步蹒跚地跟在沉山泽身后唤:“阿泽……阿泽……” 圣旨已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拦沉山泽奉旨入宫去,可这一走,就是有去无回。她连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唤了这两声,不禁泪如雨下。 沉山泽停下来,忍泪劝慰她道:“娘,您别担心……” 传旨的内官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口催道:“二公子,还是快请!难不成还要陛下等着见你不成?” 沉山涛与沉山泫都忍不住想要冲上来,却被沉山治制止住。召沉山泽入宫是圣旨,他们不能抗旨不遵。更不能与传旨的内官起冲突。 长洢快步上前,伸手往沉山泽身上一推,道:“回去。” “阿满……”沉山泽低声道,“新帝登基,召我去离都,沉山府不能有违圣命……” 长洢道:“我叫你回去。” 她用力将沉山泽往回推,传旨的内官们见了,左右相顾。长洢仍穿着男装,连日悲恸又水米不进,容颜憔悴不堪,那几个内官也不曾将她认出来。 三个传旨内官,一个正使,两个副使,当中的正使自恃有圣命在身,自然要耀武扬威一番,将手向长洢一指,喝道:“哪里来的刁民,不想活了,敢阻挠钦使执行圣命。” 沉山治昂然挺胸,上前斥道:“放肆!三公主你们也敢呵斥?” 长洢面色森冷,伸手摘掉系在额上的抹额,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赫然露出来。在宫里或许有人不知道三公主长什么模样,但没有人不知道这位三公主额间有一道怎样的胎记。 那三个内官一眼见到长洢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立时就将长洢认了出来,不由相互使了使眼色。 今时不同往日,长洢以前就算不在宫中,身后也有沉山府为倚靠,宫里的人多少要恭敬些。如今沉山府式微,这些人自然都没了敬畏之心。她无权无势,不过空有一个皇族公主的名头罢了。更何况,她抗旨逃婚,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些见高踩低的人就更了没顾及。 正使率先开口道:“殿下奉旨和亲,应在宫中才是,如何会在沉山府?太皇太后与太后正下旨四处寻找殿下。臣等领受陛下圣命来此传召沉山府二公子入宫觐见,既遇见殿下也在此,殿下与二公子最好与臣等一同入宫去。殿下贵为公主,自然知道违抗圣命是何等罪名。” 长洢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冷目半垂,只道:“沉山府二公子痛失父兄,卧病在床,难以奉诏入宫。” “这……”正使滞了一滞,一时不敢相信长洢竟敢当着钦使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殿下如此可是欺君!欺君乃是杀头的大罪!殿下如今又是戴罪之身,窝藏于沉山府,臣回宫必要向陛下禀报,沉山府违逆圣意,欺君罔上,意图谋……” 最后那个“反”字还没说出口,只见一道寒光从长洢腰间翻出,手起剑落,一股血从他脖间喷出,他瞪大眼睛,捂住汩汩冒血的脖子倒了下去。直到喘出最后一口气,他仍不敢置信地看着长洢。 谁都没想到,长洢竟敢杀人,而且杀的是天子钦使。沉山夫人吓得险些叫出声,忙掩住了嘴。沉山泽和沉山治目瞪口呆,沉山涛和沉山泫向后退了一步,就连随在长洢身后的深涉也吃了一惊,不由地挑起了眉。 其余众人都怔怔看向长洢。 第79章 物是(一) 长洢苍白的面容溅上了淋漓的鲜血,眼眸半垂,看上去分毫不为所动,仿佛方才根本没有杀过人,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而已。 另外两个副使,愣睁了半晌眼,终于反应过来,左边的副使高声道:“你竟敢杀陛下钦使?杀陛下钦使,等同谋逆……” 长洢寒眸一转,将锟铻剑贴到了他脖子上,歪了歪头,沾血的嘴角微微勾动:“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臣……臣……” 那内官颤颤巍巍,吓得竟不知要说什么。长洢既然敢杀天子钦使,正使已经杀了,还有何顾虑不敢杀副使? 右边的副使颇为机灵,立时双膝跪地道:“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听见?”长洢将冷眸缓缓转向他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沉……沉山府二公子痛……痛失父兄……卧病在床,难以奉诏入宫……臣等一定向陛下如实禀报。” 长洢冷冷一笑,将锟铻剑指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这个人,好端端的为何死了?” “……正正使大人初次来沉山……水土……水土不服,病病死了……” 长洢脸上寒色不变道:“你很聪明。在我面前如此机变,我若放你回去复命,到了新帝面前,你必然也会将今日之事告知新帝,好致我于死地。” “臣不敢。臣不敢。”那内官连连叩头,又将另一个内官拽过来,两个人一起赌咒发誓,回宫后绝不胡口乱说。只求长洢能饶他们一命。 深涉走到长洢身旁,低声提醒道:“他们奉命来沉山府传旨,倘若都死了,宫里必定会疑心沉山府。” 长洢道:“放了这两个内官回去,万一他们反咬一口,又该如何?” “交给我。”深涉拍胸口保证道,“我有法子叫他们不敢乱说话。” 他说着背负两只手,晃着两条长腿,闲闲地走到那两个内官面前道:“两位认识我?” 那两个内官跪在地上,闻声抬头打量他,一眼看到他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都忙叩头道:“认得。认得。四公子。四公子。” 双双抱住他腿道:“求四公子救救我们!” 深涉点点头道:“沉山府大丧,本公子前来吊唁,恰好见沉山二公子悲伤太过病倒了,也恰好看见这位钦使大人……” 他下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接着道:“水土不服病死了。如果你们回去禀报新帝的话与我看见的不符,本公子在御前还是说得上话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 那两个内官连连道:“不敢。不敢。” 深涉已经如此要挟他们,他们哪还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千恩万谢地向深涉叩了几个头,这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长洢看了他一眼,他无声向长洢比嘴型道:“不用谢我。” 长洢一垂眼,没有理会他,走到沉山夫人身旁道:“舅母受惊了。” 沉山夫人含泪向她欠身道:“多谢殿下救下阿泽。” 长洢默然摇头,扶着她走了。沉山泽与沉山涛等公子也跟着走了。 沉山治留下来善后,一面命人清理尸身,一面迎上来向深涉施了一礼道:“此事还要多谢四公子。四公子倒是极少来沉山府,此番既来了,还请入内喝杯清茶再走。” 深涉看着长洢的背影,直看到长洢拐过了长廊,看不见了才道:“我就不进去了。我这一趟出来闲逛也逛够了,该回家瞧瞧了。告辞。” 他随意向沉山治抱了抱拳,闪身便已不见了。 长洢回到存璞阁,云清忙迎了上来,见长洢容色灰白,身上沾着血污,赶紧服侍她梳洗更衣。 又备了膳食来,劝道:“殿下瘦得都没人形了,好歹吃一点。” 长洢在食案前坐了下来,她连日水米不进,此时吃到嘴里,竟忍不住恶心反胃。吃了几口,全吐了出来。 云清不住给她抚背,见她吐得缩成一团,不禁哭了起来。 长洢道:“你去给我弄碗白粥来。” 云清忙擦了泪跑出去,不一会端了碗热热的白粥来。 长洢勉强吃了半碗,实在吃不下去了。 云清道:“殿下几日没合眼,歇一歇。” 她扶长洢往寝房去,走过门前,长洢举目往庭院看,入目就见三棵洇梨花树相偎相依,正开了满树洁白的花朵,密密匝匝,近看如云,远看如雾。 其中两棵花树间搭着一只秋千,吊住秋千的不是寻常的绳索,而是两道青藤,手腕粗的藤蔓间开着白色的小花,一直蔓延到秋千的座板上。风一刮,树上落下一阵血红花雨,空荡荡的秋千微微摇摆一阵。 长洢呆呆看了一会儿,举步走了过去,坐在秋千上,脚挨着地,轻轻一点,秋千前后荡漾起来。 自从腿好了以后,她就再也闲不住,喜欢到处走,茗泉山庄和沉山府各房各院各个角落,只要能落脚的地方,她都走了个遍。然后隔三差五往城外军营里去跟着垣澈学习骑马射箭。有一次,她跟着垣澈往城西三营去,途径一处农庄,远远就听见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笑个不住。 她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听不出来他们在做什么,但那一阵阵一串串的笑声在空中无忧无虑地荡漾开来,仿佛一个秘境,令人无比向往。她不由勒住了子衿道:“他们在做什么。” 垣澈道:“小孩子们在玩秋千。阿满是不是也想玩?” 她道:“小孩子的玩意,我才不要玩。” 她一脸淡漠的模样,驱马前行,耳朵却一直竖着,已走得很远了,仍不由自主地捕捉那些孩童的嬉笑声。她没有玩过秋千,也不知道秋千是什么样子,但能让人笑得那么开心,她想,一定是很好玩的东西。 她嘴上说不想玩,心里却念念不忘,惦记了一下午。 第二天早上,存璞阁的前庭里就出现了一架秋千。垣澈扶她坐在秋千上,在她身后轻轻推送秋千,秋千一荡漾起来,仿佛一颗心也在风中飞扬了起来。秋千在洇梨花树下荡漾,她的笑声也一阵阵地荡漾开来。她觉得好开心。 第80章 物是 (二) 长洢走到花树另一面,一把藤椅安静地停在花荫下。这把藤椅还是她来沉山府时,沉山涛和沉山泫抬来送她的,那时她身形小,坐在里面藤椅绰绰有余。 如今坐在里面,大小正好。她仰靠在椅背上,迎面能看见满树的洇梨花。在树上的花朵白腻腻挤成一团,一落下来,血红如雨。 她以前常在这藤椅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在花荫下睡了过去。花飞花落,常落了她一头一身。垣澈来了,矮身蹲在藤椅前,轻轻拨掉她头上的落花,在她发顶上揉一揉。 此刻躺在藤椅上,落花被风吹落在她头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为她拨掉头上的落花。又被风吹走。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她躺在藤椅中,闭上眼睛,她守在垣澈墓前六七天没合过眼,眼皮一落下,她仿佛就要睡过去,眼角滚落下来的泪珠她也无知无觉了。 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云清守在她身旁,见她醒了,忙扶她坐起来。 长洢垂头见身上盖着沉山泽的外裳,道:“阿泽来过?” 云清道:“殿下才睡下,二公子就过来了,见殿下睡着便走了。二公子说,殿下好容易能睡一会,叫我们都不要吵了殿下。奴看殿下疲累,原想唤醒殿下到卧房去睡也没敢开口了。” 长洢在藤椅上坐了一会,起身往外去,云清忙跟着道:“殿下往哪里去?奴陪殿下一同去。” 长洢道:“你不必跟着,我想独自走走。” 她站在存璞阁的月亮门外,凭着多年的习惯,向左转,往向清苑走去。 向清苑一向大开的苑门此时紧闭着,长洢走到苑门前,缓缓推开那两扇门,就见向清苑内曲水流觞,亭廊错落,移步换景,甚至清雅。她复明后头一次来向清苑,入目的一景一物都是从未见过的,却是万分熟悉。 苑前是个花圃,里面种了各色花草。花开得姹紫嫣红,草长得郁郁葱葱。却都长的七歪八扭,仿佛曾经遭受过不止一次地践踏。 她那时刚得了子衿,时常骑了子衿来看望旧主。子衿跟着主人纵横疆场多年,想是从来没过来主人居住的庭院,一来看见这满园鲜花绿草就兴奋地四蹄乱跳,将纵横疆场的劲都拿来纵横了花圃。每来一次,花圃就遭殃一次。 起先垣澈还叫花匠收拾修整,后来也就不管了,随着她骑着子衿在花圃里蹿来蹿去。她以前看不见,由着子衿乱跑。如今看见了,不禁摇头。好好一个花圃,就生生被她和子衿糟蹋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穿过歪歪倒倒的花圃,迎面是一条三折九弯的水渠,水渠里山石嶙峋,水渠上架着一座圆拱木桥。长洢拾阶而上,走到桥拱中央,迎头正看见一方水榭。她慢慢走了过去。 她腿好了以后,就很少再去茗泉山庄泡茗泉,只热衷于往军营里跑。但那时她盲眼还没好,垣澈命人特制了一只眼罩,可以汲了泉水敷在眼睛上。每天督促她用眼罩敷眼睛。 她每次来向清苑,要敷眼睛时,她就要在这水榭里敷。躺在水榭的石椅上,头枕着垣澈的腿,眼睛上敷着温热的眼罩,耳边流水潺潺,很是惬意。 有一次敷眼睛是夜晚,垣澈一面为她敷眼睛,一面赞叹道:“今晚夜色极好,满天星光熠熠,水渠里也映着满天星斗,天上地上仿佛都是星星。” 长洢道:“星星?星星是什么模样?” 垣澈道:“离得甚远,散发着光。” 长洢想了想,没想象出来,又道:“光是什么模样?” “光……” 垣澈轻抚她的盲眼,一个生来就眼盲的人又怎知光是什么样? 静默一阵,垣澈含笑道:“光就是你感触到它时,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脸上会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长洢道:“我明白了。” 她盲眼露出浓浓的笑意道:“你就是光。” 垣澈怔了怔,而后开怀笑了起来。 长洢走到水榭前,仿佛还能听到他愉悦的笑声,但往水榭里看,黄昏日暮,水榭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阵风,穿堂而过。 她迎风穿过水榭,往前是一座二层的小楼,楼上楼下整整齐齐摆满书籍。隐沦老先生是爱书之人,家里藏书万卷,垣澈每年往漾土府去回来时必会给他送一马车书。那年千甲盛典,她跟着垣澈同去,回来时,老先生也不吝啬,送了他们一人一马车书。她也存在了这里。 她是垣澈一手教导起来,这楼上楼下的书,垣澈几乎都教过她。她眼盲看不见,书垣澈能读给她听,给她讲解明白。但却难以执笔写字。垣澈便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字给她认。 单个的文字,垣澈在她手心里写一遍,她立时就能在垣澈手心里原样写出来。一篇百字的文章,垣澈在她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写一次,她很快就能在垣澈手心里将那百字一字不差地边读边写出来。 即便她如今眼睛好了,还是依靠笔划的记忆来认字。她伸手一一抚过书架上的书脊,沿路走到藏书楼的后门。从后门出去,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垣澈的卧房。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推开房门,因为主人不在了,房内再没有灯火,空无一人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生息。 长洢引着火折子,将房内的灯烛一一点燃,随着屋内一寸寸亮起来,她看到正对着门的几案上放着一只茶盘,茶盘内放着一只紫檀茶壶,茶壶四围倒扣着四只紫砂茶盅。是她往常来饮茶时常用的,她惯常一面饮茶一面抠着茶盅的沿口,四只上等品质的茶盅被她挨个用指甲抠出豁口来。 几案旁的书案上叠放着一叠文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的字,是她眼盲时硬要学着蘸墨练字留下的大作。笔架上挂着一排狼毫,其中有几支笔的毫毛向一侧弯曲裂开,是她睁着盲眼不知轻重干的好事。 书案旁的衣架上,挂放着垣澈常穿的一套盔甲,胸前少了一块甲片,是她有一次偷偷穿上时不小心拽掉的。衣架旁便是卧榻,榻沿上赫然一道斜斜的剑痕,是她缠着垣澈要学武时,拿着失伤剑胡乱比划,一剑砍出来的。 卧榻两侧的帷帐上挂着许多香囊,颜色各异,奇丑无比。 是她做的。 腿好了以后,她不愿去泡茗泉,就有了许多空闲的时间。跟垣澈学骑射,跟医师学医理,跟潭清和云清学女红。技多不压身,但凡能学的,她都想学。 到她半甲子的年岁时,她骑射的本领已炉火纯青,闻声放箭,箭无虚发。医术也大有所成,探脉病理都懂得,靠闻和尝已将百种草药记得熟稔。 只有女红学得一塌糊涂…… 她一直很困惑,为何她做的香囊只有垣澈肯收,现在亲眼看见才知道,实在太丑了。 针脚凌乱,勾带出来的彩线忽长忽短,有的地方密密地集结着一大块针脚,有的地方却没有缝上,里面的香草露出来半个头……一个瞎子做出来的香囊,真是难为他还肯挂在帷帐上…… 长洢不禁一笑,眼泪却跟着掉下来。 她坐在榻沿上,泪眼模糊间看见枕下放着一本书,她拿起来,手指细细描摹书面上的字,依着笔划认出来是她回宫奔丧前垣澈才讲解了一半的兵书,中间折了一页,那日讲解到此处时,她意犹未尽不肯就走。 垣澈笑道:“等我们从离都回来,我再为你讲解,到时我还要问你其中精义……” 如今一切如旧,只有他不在了…… 一股钻心的疼痛顷刻间遍及四肢百骸,她再难以撑住,伛偻着身子啜泣起来。 忽听一人道:“阿满……” 第81章 振作 长洢闻声看去,沉山泽正立在门边看着她。沉山泽年幼时还黏着喊她“阿满姐姐”,约莫到他半甲子年岁时,紧赶慢赶身高终于赶上了她,从此便不将“姐姐”两个字放在眼里,没大没小也跟着垣澈唤她阿满。 沉山泽与她一同长大,也长得一副好模样,肤色白皙,眉宇明亮,两道飞眉入鬓,一双星目炯炯,正是一位明媚的少年郎。 但这些日子,沉山泽经历了他此生最为深重的痛苦。他在父兄的护佑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痛失父兄后,明亮的眉宇已然变得黯淡无光,一双星目也失去了往日活泼的光彩。 他是沉山府的二公子,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沉山府正等着他来扛。他还未满一甲子,仍是一个孩子,却在一夜之间,不得不成长为沉山府的主人。 他缓步走过来,在长洢身旁坐了下来。 室内烛光灼灼,两人都没出声,默默坐了一阵,沉山泽先出了声,低声道:“阿满……你走。” 长洢霍然看他道:“你说什么?” 沉山泽道:“我让你走。” 长洢眉头皱了起来,沉山泽道:“今日你杀钦使,是为了我,是为了维护沉山府。可我不想你为了沉山府卷到这些事里来。” 他侧首看向长洢道:“你是皇族公主,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沉山府,将来终是要回到皇族去。你若为了沉山府与皇族抗衡,必然不为皇族所容。到时你又该怎么办?” 长洢道:“皇族什么时候容过我?我不走。我虽出身皇族,但生来就被皇族厌弃,是沉山府养我育我,沉山府诸位叔伯兄长也待我亲如骨肉。沉山府就是我的家。” 沉山泽撇开脸,深重地喘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她道:“可是这个家,如今保不住了。阿满,你听从旨意嫁到南昭去,沉山府若不能保全,至少要保全你,让你有个安身之处。” 长洢看了他一阵,一股恼怒腾地蹿上心头,她站起身疾走了几步,又猛地转回身道:“你也知道这个家保不住了?家都保不住了,你告诉我,我,到哪里能安身?我嫁到南昭去我就能安身?我要仰仗着一个异族皇子才能安身?等将来南昭和洛水再开战,我要躲在他背后,看着南昭铁骑如何践踏洛水的子民?” 沉山泽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洢道:“沉山泽,我今日将话与你说明白,我就是死,也不许任何人动沉山府。” 沉山泽眼圈通红道:“阿满……” 他唤了这一声,已经哽咽难言。 长洢见他如此,心头怒气也消了,走过来拉住沉山泽的手臂道:“阿泽……” 沉山泽伸出双手拥住她道:“阿满,我想保护你。可是如今,沉山府这样,我怕我没有这个能力。” 他紧紧抱着长洢,长洢在他肩上安慰地拍了拍,伸手抚开他脸侧的乱发道:“阿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且,我是姐姐,应该是我保护你。阿泽,我们一起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支撑起沉山府。” 沉山泽重重点头。 长洢道:“我还有句话要说与你,你一定要记住,皇族百般算计,不过是为了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你心软又知大义,恐他们会因此哄骗你将兵权交出去。你听我一言,无论何时,无论皇族是威逼利诱还是示弱求全,你万万不可将兵权交出去。沉山府一旦没了兵权,势必会被皇族打压成奴族。不管将来如何艰难,哪怕撕破了脸,沉山府就是举兵反了,也不许你将兵权交出去。” 沉山泽闻言,凛然一惊,立时道:“沉山府绝不做叛臣……” 长洢打断他道:“沉山府忠义,我知道,皇族也知道,但又如何呢?他们照样容不下沉山府。阿泽,我知道你心性如何,这话我只说与你听,你心里要明白,万一到了那一步,你要早早有个决断。” 想了想又叮嘱道:“还有,往后无论宫里以何理由召你入宫,都设法避开。只要你还在,沉山府就还是沉山府,洛水的兵权就还在沉山府。新帝登基,朝政未稳,他们不敢贸然对沉山府出手。但若你被他们拿住,沉山一族嫡系不保,到时人心大乱,沉山府不攻自破。” 沉山泽道:“我明白。” 正说着,云清急急跑了来道:“殿下,二公子,夫人晕倒了。” 第82章 治军(一) 长洢和沉山泽立时赶去中正庭院,府内的医师已经来,在沉山夫人卧房里探脉施针。房外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府里理事的媳妇和管事。 沉山泽急急奔来,直冲进卧房去看沉山夫人。 长洢停在门外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管事道:“我们照例来向夫人禀报府里的内务,夫人听了几句忽然就晕过去。” 一个媳妇道:“自从知道王爷和大公子殁了,夫人就像是散了架,又生怕倒下了府里乱了套,这些时日全靠一口气强撑着,还是撑不住了……” 正说着,医师出来了,长洢忙问道:“夫人如何了?” 医师道:“夫人悲伤太过,又兼劳累,身子耗得虚垮了才昏迷不醒。如今要好生调养,不可再忧心操劳。” 沉山夫人主张府内中匮,寻常时候就有许多内务要管理,更何况这段时间操办府中丧事,劳心费力还是其次,最难熬的是丧夫丧子之痛。 长洢进到卧房内,沉山泽坐在床榻前拉着沉山夫人的手,看着母亲人事不省,他双目通红,手都在发抖。 长洢正要上前宽慰他两句,沉山泫忽然一头奔了进来道:“阿泽阿泽,你快往城南六营去,出事了!打起来了!” 沉山府如今的军务全都落到沉山泽身上,沉山泽闻言立时站起身就要走。 长洢道:“你留下来陪舅母,我去。” 沉山泽道:“可是……” 沉山泫此时才看见沉山夫人病倒在床,忙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殿下也常去军营中的,就让殿下去。” 长洢匆匆回存璞阁换上男装,骑着子衿和沉山泫一起往城南六营去。 到营门外就被把守的兵卒拦住,为首的一个兵卒道:“走走走!这里不让进。” 长洢皱眉,她在沉山府这么多年,从没听说哪个地方是不让她进的。 长洢道:“兄长。” 沉山泫会意,二话不说,策马上去,扬手就是一马鞭,将那个兵卒抽开了。其他几个守门的兵卒立时拔剑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沉山泫道:“这里是沉山,你们还在沉山三十三营,真别当来了沧禹氏金戈氏的主子就忘了你们吃的是哪家的军粮!” 那几个兵卒相互看了看,让开了路。 长洢策马疾驰,心中约莫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沉山三十三营一向都是沉山氏掌管,此次战败,沉山府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太后和皇后趁机往军营中安插了许多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如今的沉山三十三营,有十三营的主将都是沧禹氏和金戈氏的人,其中就包括城南六营。 此时已经是深夜,按军纪,晚间的操练已经完毕,众将士应当在营帐内熄灯睡觉。可长洢策马进入营地,就听见阵阵喧哗的笑闹之声,其中还有女子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以及歌舞管弦之声。 沉山泫怒道:“他们竟然敢在军中呷妓?不想活了!” 长洢面容森冷,一言不发,策马径直到了主将营帐前,就见营帐前的空地上吊着一个人,抽得浑身是血,已经昏了过去,正是沉山涛。还有十来个跟着沉山涛来到兵卒也被绑了,跪在地上。 沉山泫立时跳下了马,怒喝左右的兵卒道:“放下来。” 左右兵卒都不动。 营帐内饮酒作乐之声正欢,根本没人管外面的事。 长洢勒马停在营帐门前道:“兄长,弓箭。” 沉山泫立时从旁边一个兵卒背上夺来一把弓箭,长洢端坐在马背上,引弓拉弦,她的箭术是垣澈亲手教的,她眼盲时,听着声音就能百发百中。现在眼睛好了,更是如虎添翼。 一箭直射进营帐内,立刻响起一阵惊呼声,随即就是一阵叫骂,一个人捂着头一路骂出来道:“他娘的是谁?谁敢射老……” 他已经冲到营帐门口,头发里贴着头皮插着长洢射出去的羽箭,嘴里的叫骂声还没骂完,长洢又一箭射过去,贴着他裆下穿过去,立时吓得没再骂下去。 营帐里的男男女女都跟了出来,女的袒胸露乳,男的衣衫不整,一群人酒气冲天。有几个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站不稳,搂着身旁的妓女。妓女们看见方才那人裆下射了一箭,都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 长洢目光不动,一箭穿过人群,贴着一个妓女的脸,射在营帐门头上。众妓女尖叫一声,不敢再笑了。 三箭射完,她放下弓箭道:“城南七营右将军,谁吊起来的?” 城南七营右将军就是沉山涛,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但吊在空地上的只有沉山涛一个人。他们看了看沉山涛,又看了看长洢,面面相觑。 裆下挨了一箭的那人此时已经回过来神来,一脚踢开箭,大步走过来道:“他娘的你谁啊?你他娘的管什么闲事?有你什么事!你给老子从马上滚下来!” 长洢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一箭从他肩膀上射穿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立时倒在了地上嗷嗷直叫唤。 众人顿时吓得白了脸,长洢森冷道:“前三箭已经告诫过你们,这一箭,我让他见血,下一箭,我要、命。我再问一遍,城南七营右将军,谁吊起来的?” 一个胸口衣衫都褪开的男人颤巍巍举起了手,长洢道:“放下来。” 那男人立时将沉山涛放了下来。 长洢道:“你的军职,为什么将右将军吊起来?” 那男人不说话。 跟着沉山涛来到兵卒已经被沉山泫松了绑,其中一个跑上来道:“他是南六营校尉。我们将军见六营这边闹腾得厉害,带人来查看,见他们不但饮酒作乐,还在军中招妓。我们将军制止他们,他们就动手打我们。我们来的人少,就被他们打成了这样。” 长洢转眸看那校尉道:“是这样么?” 那校尉道:“是……是……” 长洢道:“你是校尉,动手打将军。以下犯上如何刑罚?” 那校尉道:“杖……杖军棍一百。” 长洢道:“很好。城南六营主将是谁?” 没人说话,仿佛对主将十分不屑。 沉山泫道:“主将是沧禹氏的庶长子沧禹测,他不在。” 第83章 治军(二) 沧禹测是沧禹氏族长的长子,他出自沧禹氏,父亲又是一族之长,理当是沧禹氏的大公子,但他母族是边浅奴族,只能是个庶长子。也正因为是女奴生的,他在沧禹府的处境尴尬可怜,常受人轻视欺辱。 他此时不在军营里,多半是这些人不服他管,被挤走了。 长洢道:“副将是谁?” 众人都往地上指,肩膀上挨了一箭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唤的那个就是。 长洢道:“你身为副将,竟敢公然带头在军中招妓?” 那副将倒也不怂,捂着伤口从地上挣扎起来,用血淋淋的手指着长洢道:“老子想玩女人就玩女人,关你他娘的什么事?你有种射死老子!来!来!” 长洢根本不理会他的挑衅,只道:“军中招妓,依军纪,主犯一律处死,从者杖军棍两百,生死不论。兄长,你监刑。妓女全部驱逐出去。” 沉山泫立时应道:“是。” 长洢掉转马头,正要走,那副将叫道:“你他娘的说处死我就处死我?你谁啊?你凭什么处死老子?老子是金戈氏的,老子可不是你们沉山氏的,你们沉山氏的军纪关老子什么事?” 他冲那群与他一起寻欢作乐的人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沉山氏凭什么管到我们头上来?” 经他一撺掇,那行人立刻也不服气了,都跟着叫嚷起来。 几个叫道:“我们是沧禹氏的,就是犯事也轮不到你们沉山氏管。” 另几个大喊:“我们是金戈氏的,现在城南六营就是我们沧禹氏和金戈氏的,沉山氏的军纪管不了我们的事。” 有人拥护,那副将更来了劲,高声道:“你他娘听到没?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想喝酒就喝酒,想玩女人就玩女人,干你们沉山氏屁事!赶紧给老子滚!” 长洢原本已经驱马准备走,却不想这个副将还带头闹起来,她勒住马,回身放箭,一箭从那副将喉咙正中射穿过去,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顿时鲜血乱涌。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副将在血泊中,脖颈扭曲地挣了挣,眨眼间就断了气。 长洢淡漠扫了一眼,再看向方才叫嚣起来的那行人,他们立时噤了声,都惊恐地看着长洢。 长洢凛凛道:“我再说一遍,军中招妓,主犯处死,从者杖军棍两百,生死不论。这是洛水的军纪,不是沉山氏的军纪。我倒想问问你们,沧禹氏,金戈氏,你们哪一个不是洛水的氏族?” 众人都不出声。 沉山氏历来掌管洛水兵权,久而久之,都认为洛水的军纪都是沉山氏制订的。其实不然。 沉山府治军的每一条军纪都是由洛水文武众臣拟订,洛水皇族与沉山氏修订,制定成册,加盖国玺,军纪与国法有同等效力。 长洢道:“只要你们还是军人,还在军中,遵守军纪就是你们的第一要义。胆敢犯禁者,依军法处置。” 正说着,沉山治带了大批兵卒赶了来。沉山治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公子,身形挺拔,霞姿月韵,正是沧禹测。 他们二人一齐出现,六营那些人立时明白过来,是沧禹测见他们招妓,又管不了他们,出去通风报的信。个个都心中冒火,暗骂沧禹测是贱奴之子。他们本来还想闹一闹,但沉山治带了大批的兵卒来,且沉山治常年征战,素有战名,也都不敢出头。 长洢年幼时在漾土府与沧禹测遇到过一回,她甲子生辰时沧禹测也代表沧禹氏来庆贺,但沧禹测从未见过穿男装的长洢,而且此时是深夜,灯火晦暗,他一时也没将长洢认出来。 长洢毕竟是女子,此时出现在军营中,万一被他发现,必定会被沧禹氏和金戈氏的这些人倒打一耙。她跟沉山治交代了两句,叫人带上受伤的沉山涛,策马先走了。 沉山治跟沧禹测客套两句,把那些人拿住,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沧禹测往长洢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策马追上来道:“公子请留步。” 长洢马不停蹄。 沧禹测道:“敢问足下是沉山氏哪一房的公子?” 他紧追不舍,仿佛不探究出个所以然绝不肯罢手。 长洢停了马,微微侧首看他道:“你想知道我是谁?” 沧禹测抱拳道:“恭听尊名。” 长洢冷道:“我是谁?你管我是谁。” 沧禹测不由愣了愣,长洢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回到存璞阁已经是凌晨,云清服侍她梳洗了睡下,第二日早膳后又骑着子衿出去,和沉山治一同往城外军营去,巡视那些主将是金戈氏和沧禹氏的军营。 城南六营打杀了一批人后,其他营里果然安分了,兵卒按时训练,将领严明军纪,都不敢含糊。 巡查到城南六营,又遇见了沧禹测。他一人骑马在前,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拿着大小包裹。迎头见到长洢和沉山治,他先跳下马过来行礼。沉山治也下了马与他还了礼。 他又过来向长洢揖了一礼,道:“满公子。” 看他神情,多半是已经知道长洢的身份了。却没有说破。 长洢端坐马背上微一颔首,沧禹测道:“我原来还想到府上去辞行,遇见二位,就在此别过了。” 他又向长洢和沉山治作揖,沉山治道:“测公子这是要回离都去?” 沧禹测道:“我本来就不该来这里。父亲叫我来长长见识,如今也见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昨天跑出去告密,独善其身,却叫金戈氏的副将伏诛,其他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受罚,如此一来,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另外十二营里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也听闻了这事,本来就排挤他,现在哪里还能再容得下他? 沉山治道:“公子高雅,原也不是军旅行伍之人。离都才是公子施展抱负的地方。” 沧禹测笑笑,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他一个庶子在王侯将相遍地走的帝都,哪里有他施展抱负的地方。与长洢和沉山治施了一礼,骑上马,先走了。 长洢道:“他没将我的身份抖露出来倒令我意外。” 沉山治重新上了马,一面策马跟着长洢走,一面道:“殿下放心,他欠着沉山府的人情,不会多嘴说什么。” 第84章 仁心(一) 经沉山治一说,长洢想起来一件事,她腿好了以后没几年,正逢渭水女帝发动宫变,临朝称帝。随后,这位女帝陛下就下令屠杀林湖氏。林湖氏旁支一对兄弟逃来了沉山,他们想要逃往南昭,哀求垣澈送他们从沉山边关出去。 长洢当时正在城西三营跟着垣澈学习箭术,听完那对兄弟的哀求,她将盲眼一垂,冷冷道:“杀了他们。” 垣澈猛地一震,看她道:“你说什么?” 长洢道:“我说,杀了他们。” 垣澈道:“林湖氏虽是渭水氏族,但洛水与渭水本就是一家,沉山氏与林湖氏早年也有姻亲。如今危难之时,他们孤身前来求救,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能设法将他们送出边关,我在南昭也有朋友可以接应,我能救下他们……” 长洢却只道:“杀了他们。” 垣澈道:“阿满……” 她自幼受垣澈教导,两人很少出现分歧。而且以往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她最终都会听从了垣澈的话。那一次她却坚持己见。 她道:“沉山府执掌洛水兵权数万年,历代天子都未曾对沉山府忌惮如此,为何到了陛下这里,他越来越忌惮沉山氏?只是因为沉山府掌着洛水兵权么?不是。是因为林湖氏。” 她道:“沉山氏掌洛水兵权,林湖氏掌渭水兵权,早年陛下眼睁睁看着林湖氏谋反叛乱,夺了渭水氏的帝位。所以,他怕,他怕同样执掌兵权的沉山氏就是下一个林湖氏,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夺了他的帝位。如今渭水皇族还朝,重登帝位,林湖氏被诛杀,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事。你却要在这个时候救林湖氏?” 她道:“一旦陛下知道,你将林湖氏的余孽送到了南昭,他必会认定,你沉山氏与林湖氏早有勾结,早与林湖氏一样,有谋逆之心!你这个沉山王世子,内结判臣,外通南昭,他只会更加忌惮沉山府,必要除之而后快。” 对于滁帝,她其实没有多少了解,但也许是因为出生皇族,对于皇权的诸般忌惮,她仿佛感知得格外敏锐。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就是皇权斗争血淋淋的牺牲品。 她所言句句在理,垣澈沉默良久,仍是不忍道:“我知道你的担忧,可他们是两条人命。” 长洢立时道:“两条人命抵得过沉山氏一族人的安危么?垣澈,你是东洲的大公子,但你也是沉山王府的世子,孰轻孰重,还需要我与你分辨清楚?你若舍不下仁义,不忍杀他们,我来。” 垣澈却不同意,命沿江将那对林湖氏兄弟连夜送走了。 长洢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当夜让沉山治去追。 沿江带了一行精兵将林湖氏那对兄弟护送到沉武边关时,忽然遭到劫杀,来得不是旁人,正是沧禹氏的族长沧禹潍和他儿子沧禹测。他们带了大批的死士,护送的精兵都被屠杀干净,只剩沿江一个人。 他们要活捉了沿江和那对林湖氏兄弟做沉山氏勾结林湖氏里通外国的罪证,沿江面无表情,一人对战数十人,硬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 林湖氏那对兄弟却趁他不备,从袖中抽出短刀向他后背刺来。 沿江眼皮也不曾动一下,贴着刀身避开,持剑反身,一剑将其中一人砍倒,另一个已经飞身退到沧禹潍身旁。 果然是沧禹氏设计构陷沉山府的阴谋。 沿江仍是面无表情,半身浴血,杀出了重围。沧禹潍却带着死士紧追不舍,一行人追出密林,迎头就见清冷月辉下,一人端坐在马背上,身形极高,漆黑的身影如一座巍巍高山。他一马当先,手中握着一把银色长弓,身后上百精锐骑兵呈扇形排列开来,人人身披黑甲,手持长弓。 正是赶来的沉山治。 狭路相逢,沉山治先发声道:“沧禹族长,你夜半三更携林湖氏余孽在沉山边关意欲何为?” 沧禹潍眼睛一眯,他原是要利用林湖氏设计沉山氏,若是被沉山治抓住,反倒被倒打一耙,立时道:“撤!” 沉山治在马背上一挥手,众骑兵一齐引弓搭箭,一时箭如雨下。沉山治也挽开银色的长弓,“嗖”地一声射中了沧禹潍胯下的马匹,马嘶鸣一声歪倒在地,沧禹潍也摔下了马。 经过一番厮杀,众死士已经也死伤大半。沧禹测见状,眸光一闪,当机立断,将剩下的那个林湖氏人杀了。 沉山治策马上前正要射杀沧禹潍,沧禹测忙跳下马,挡在他父亲身前道:“左将军手下留情。” 沉山治引箭对着他。 沧禹测道:“林湖氏的人已经被我杀了,死无对证,就是到了陛下面前,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不过是一桩小事。但若将军此时杀了沧禹氏的族长,就成了一桩大事,沧禹一族绝不可能罢休。” 沉山治冷笑道:“你当我沉山氏怕你沧禹氏?” 沧禹测忙道:“我绝非此意。只是一族族长被杀,陛下定要过问,此番构陷之事,是家父私谋,外人并不知晓,沉山王想必还不知道此事,为了沉山大公子,将军也不该将此事声张出去。” 滁帝一向偏心沧禹氏,此事若真闹开了,无凭无据,滁帝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若此时,杀了沧禹氏的族长,滁帝必定会追究到底,沉山王和垣澈都会牵涉其中。 沉山治暗忖片刻,盯着沧禹潍,手中弓弦一松,将手中羽箭射了出去。 那箭携着雷霆之势直直射向沧禹潍,沧禹潍和沧禹测都大惊失色,正在命悬一线时,却见那箭不偏不倚,斜插在沧禹潍脚尖前的地面上。 沉山治收了弓弦道:“我放你们一箭,不为旁的,是看在沉山夫人和堪木氏的面子上。” 沉山夫人出自堪木氏,沧禹测之妻也出自堪木氏,沉山与堪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沉山治因此放了沧禹潍和沧禹测一马。 长洢想起这些旧事,神情有些怔忪。 沉山治唤她道:“殿下……” 长洢侧头看他,他道:“沧禹测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回去也没声张,沧禹潍这些年安安分分,恐怕也是受了他的劝阻。而且沧禹氏并不待见他,他不会平白无故再得罪了殿下。如今再回头想,当时若不是殿下机敏,察觉出事态异常,且当机立断命我连夜追捕,恐怕沧禹氏借林湖氏构陷沉山府的罪名就要落定。若真如此,恐怕那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当时除了沧禹潍和沧禹测,其他人都被我打杀了干净,此事虽做的隐蔽,但毕竟在沉山境内,王爷很快察觉到了。他盘查我为何夜间领兵出去,我只好如实说了,王爷也赞殿下机智有决断。” 第85章 仁心(二) 长洢苦笑摇头道:“这些年,我竟不知道舅舅还赞过我。他似是一向不太喜欢我,我每每唤他舅舅,他也极少理会的。我记得,舅舅当年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大发雷霆,将垣澈罚去跪了宗庙。他这一生,只跪过两次宗庙。第一次是因为将我救来了沉山府,第二次也是为了救人。” 那天垣澈在宗庙跪了整整一天,沉山王在宗庙怒骂了他整整一天。等沉山王走了,长洢才让潭清扶她进了宗庙。她摸索着在垣澈身旁屈膝挨地,也立身跪着。 垣澈讶异道:“你做什么?” 她道:“我陪你一同跪。” 垣澈立时道:“你是皇族公主,如何能跪臣属家的宗庙?这不合礼制。” 她笑:“这里又没有旁人。” 垣澈正色道:“礼法在于律己,是做给旁人看的?你不许跪。” 她只好盘住腿,挨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慢慢道:“垣澈,你并没有做错。你不会拿沉山府的安危当儿戏,选择送他们出关时你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你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你想给他们一条生路。可我不会,我不会为他们思虑对策,更不会给他们反咬一口的机会。我只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她自嘲地笑了笑,续道:“我自小就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善类。” 垣澈道:“阿满,不许这样说自己。” 她笑道:“说不说出来有什么打紧?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身上的戾气有多重。可你从没有因此将我当作异类,仍是悉心照料我,教导我。倘若当初你没有对我施下仁心,也和宫里的人一样将我当作妖孽怪物,我早已经死了,如何还能活到今日?” 如果垣澈当初没有带兵入宫将她接走,她可能就死在斋宫的雪地里了。还有她血统不纯的秘密,一旦被皇族发觉,沉山氏也要受牵连。保住这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在沉山府,制造一场意外杀了她,对于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被流放宫外,就算死了,皇族也根本不会过问。 他却从未对她动过杀心。 她道:“垣澈,你的仁心,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东西。我需要,任何人都需要。但这一点仁心,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施与他人。所以只有你是垣澈,只有你,是东盛神洲位列榜首的大公子。” 垣澈抬眸,深深看她。良久,他伸手在长洢的头顶上揉了又揉道:“阿满,我很高兴。没想到总是将事情闷在心里的阿满小姑娘也学会了开解人。以往多是我开解别人,今日有人来开解我,我从没觉得如此欢喜。” 他开怀大笑,长洢此时想起,他的笑声仿佛就在耳旁回荡。她不由勒马停住,却只听见不远处的城西三营里传来阵阵操练之声。 长洢望着城西三营的方向,不由一阵怅然。城外三十三营,她来得最多的就城西三营,城西三营是三十三营的主营,垣澈的营帐就设在这里。 她策马到了营地入口,勒马停住了。 沉山治见她不走了,也勒住马,与她并肩立在大营门口道:“殿下,沉山的军纪严明,不许女子出入军营。殿下虽是皇族公主,身份尊贵,但王爷若一定要拿军纪严明要求,殿下也是不能踏入军营半步的。可自从殿下的腿康复了,每每往军营来,王爷面上虽然不悦,却也时时关注着殿下。殿下眼盲时就习得一身好箭术,有一次在营中与王爷比箭,王爷射中靶心,殿下你听着箭射在靶心上的声音竟将他的箭射穿了过去。王爷的箭术可是无人能敌,王爷极少夸人,连大哥他都很少夸赞,却忍不住夸赞你!在三十三营逢人就赞我们府里的‘满公子’箭术了得。也正因此,殿下“满公子”的名号,在沉山三十三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爷一向很看重殿下,只是碍于君臣之礼,也不想与殿下太亲近引得先帝猜忌,才一直待殿下不远不近。如今王爷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了,殿下若是出了什么事,王爷和大哥……” 长洢已经红了眼圈,心中也明白沉山治想说什么,勒住缰绳道:“兄长别说了,我不会走的,我回府了。” 她掉转了马头,回了沉山府。 晚膳后,云清从外快步跑进来道:“殿下,夫人醒了。” 长洢立时往中正庭院来,沉山夫人半坐在床上,身子倚靠着沉山泽,见长洢来了,她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长洢忙扶她坐住,她坐在床榻沿上,沉山夫人拉住她的手道:“殿下,妾身不中用了。” 一语未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下来。 沉山泽一面给她擦泪一面红着眼眶道:“娘,你不要说这些话。你总这样想,病怎么能好起来。” 长洢也道:“阿泽说的对,舅母安心静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沉山夫人默了一阵,直望着长洢道:“殿下,沉山府如今这样,原不该拖累了殿下,但我方才听阿泽说了殿下的话,妾身也斗胆说几句。殿下在沉山府长大,妾身也将殿下看得自己家孩子一样。妾身如今是管不了府中的事了,阿泽他一向没担过事,阿治虽好,却也是一向谦让容易吃亏的。沉山府里如今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王爷在时,常与妾身说,殿下是个有主见有决断的,比府里的小子们都强。” 她说到此,紧握着长洢的双手郑重道:“殿下既然不愿意走,妾身想请殿下主持沉山府。” 长洢颔首道:“舅母放心。沉山府的事我不会不管。” 沉山夫人不住点头,微微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妾身哪怕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沉山泽道:“娘……” 沉山夫人道:“娘不走,娘不走,阿泽还在,娘不走……” 她说到此,想到沉山王和垣澈,不禁悲恸难忍,伏在沉山泽肩上哭了起来。沉山泽抱着她,长洢鼻尖酸涩,撇开脸,先出了房门。沉山夫人在沉山泽怀里哭了一阵,又昏昏睡了过去。 沉山泽将她放到床上睡好,回身见长洢要走,忙道:“阿满,你先别走。” 他快步出来,道:“你跟我来。” 第86章 重振 沉山泽往中正庭院的议事厅走去,长洢跟着他走,到了议事厅,就见厅中站了许多人,除了沉山渎称病没来,其他公子都在,连总领沉山都府的沉山汛也回来了。 沉山治站在最前,沉山汛和沉山涛、沉山泫并列站在他身后,其余众公子又依次站在后面。 与南昭这一战,沉山涛的父兄战死,沉山泫的父亲重伤残疾,兄长战死。除去在离都的旁支长房,其他各房里的父辈和长子都有损伤。如今站在这里的各房当家人都是年轻的面孔。 “殿下。” 沉山治抱拳单膝而跪。 “殿下。” 沉山汛和沉山涛、沉山泫也抱拳跪下。 “殿下……” 众位公子都一齐抱拳跪下来。 沉山泽走到沉山治身旁,也抱拳向长洢跪下道:“殿下,沉山府绝不做叛臣,但也绝不能沦为奴族。沉山府愿听殿下调遣。” 众公子一齐道:“臣等愿听殿下调遣。” 长洢看着他们,眼中热潮涌动,忙上前将他们扶起来。她站在众公子面前,深深躬下身揖了一礼,然后站直了身子,注视着他们道:“诸位叔伯兄长,我洛水洢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负沉山府。” 第二日,沉山泽与沉山治就将沉山府在册将士,武器甲械以及军饷民情登记造册,一应文书都命人搬在议事厅里让长洢过目。 长洢全靠笔划认字,此时面对许多书文,一面听沉山治和沉山泽讲述,一面尽快习文认字。她以往跟在垣澈身旁又经常出入军营,对沉山府诸事本就了然于胸。 沉山府经此一战,除去戍边将士,损失了十之三四的兵力。如今,洛水与南昭的战事已停,南昭与楼烦正动干戈,正是沉山府可以借机喘息的时机。 长洢与众公子商议后,命沉山汛回离都,继续统领沉山都府事宜,命善于练兵的沉山治和沉山泫统领余下二十营将士,命有戍边经验的沉山涛前往边地,统管戍边。 诸位公子在军中有职务者前往军营和边关各司其职。沉山泽则坐镇沉山府,统领沉山府内外诸事,一面佯装称病一面看顾沉山民生民情。 诸事安排妥当,众人各自领命而去。他们有了肩负的使命,先前因战乱战败和失去主心骨而惶恐茫然的情绪立时一扫而空,个个昂然挺胸,精神焕发。 不消几日,洛水四围动荡不安的边关安定下来,城外三十三营溃散的将士又重新开始练兵,呼喝的号声冲破云霄。沉山府内外诸事往来对接也一一有序,丝毫不乱。 先稳定了军心,长洢又将沉山边境受战火破坏的城镇摸排了一遍,命人把战死将士的数目也统计了出来。 长洢一一看过,命人核算钱款,一要重建受损的城镇,二要抚恤战死将士的遗属。钱款核定下来后,长洢看着账册上的巨额款项,不由蹙紧了眉头。 沉山府的账目早已入不敷出。 沉山府领洛水兵权,军饷历来是皇族与沉山府各负担一半。但自从与南昭打仗,洛水皇族就再没有向沉山府拨付过军饷。打了个月仗,一应军粮战资全是沉山府一力承担。 沉山府麾下几百万的兵卒,每日什么事不做,单张口吃饭,就是一桩不小的开销。更何况,每个兵卒每月还要拨付十到五十两的俸禄。 寻常无战事的年月,沉山府尚可应对一段时日。如今沉山府独立支撑着打了个月的仗,粮库银库都将告罄,哪里还有这个能力负担往后的军饷和战后重建的开支。 长洢传信到离都,命沉山汛上书请求拨付军饷。沉山汛连上数道奏疏,中枢阁以滁帝薨逝大丧,国库耗费巨大,无力拨款为由将奏折驳了回来。 长洢在议事厅看了驳回来的折子,扬手将折子扔了出去。 沉山治道:“先帝驾崩,朝中诸事少不得都要往后拖延一些。我们不如再等等。” 长洢冷笑道:“再等等?洛水的国库还支撑不了一场国丧?沉山府的军饷拨付不出,被沧禹氏和金戈氏占据的十三营倒没见少了钱粮。” 沉山泽道:“沧禹氏历来掌洛水的财政,短了什么也短不了钱财。” 长洢道:“沧禹氏……” 她凝眉思忖了片刻,道:“我明日就动身回离都。” 沉山泽和沉山治都看向她道:“你回离都做什么?” 长洢道:“奔丧。” 说罢,她起身快步出了议事厅。沉山泽追上来道:“你跟我你一块去。” 长洢脚步一定,直直看着他。 沉山泽不解道:“怎么了?” 长洢道:“我那天在向清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马上要承继沉山王位,你是沉山的王。皇族和沧禹氏千方百计想要控制住你,宫里传旨你尚且不能去,你如今倒要自己送上门去?” 她面有愠色,沉山泽也气恼道:“我不能去,你就能去?你违抗圣旨私自逃婚在前,挥剑诛杀天子钦使在后。诛杀钦使之事至今没有闹出来,倒可以暂且不提。私自逃婚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你现在回去,一不是为了认罪,二不是为了联姻,反倒是帮沉山府出头,皇族怎可能轻易饶恕你?我好歹还修了灵力出来,到了逃命的时候我还能跑。你呢?你跑都没法跑。你还往回送死。” 长洢道:“谁说我抗旨逃婚了?我既然要回去就一定有回去的办法。你不能去。兄长也不行。” 沉山治也跟了过来,还未开口就被长洢否决了道:“沉山府嫡系一脉如今只剩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不管谁在离都出事,都势必会影响到沉山府的安危。我本就是皇族人,就该回那里去。” “可是……” 沉山泽还要说,长洢道:“还有你母亲。她如今病成这样,你不守在家里,你还要往哪里去?你去了哪里,她都要日日悬心,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 沉山泽垂下头,彻底没了话。 沉山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听殿下的。” 沉山泽抹了一把脸,扭头就走了。 第87章 回都(一) 回离都前,长洢又去了一趟沉山氏的墓园。她沿着垣澈的陵墓将被风吹倒的白幡一一安插好,又将墓碑上落得冥纸打扫干净。她带了酒来,一个人坐在墓碑旁喝酒。 给垣澈也倒了一杯,她举着酒杯道:“你寻常时候也不喝酒,明天我去离都了,就当给我饯行,喝一杯。” 说着,将那杯酒洒倒在墓碑前。 她抱着酒壶喝了两口,歪靠在墓碑上道:“我也不多喝。你寻常总管着不许我喝酒。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喝酒,就是你每次去漾土府回来带得果子酒很好喝。兄长他们都说白酒也很好喝,我就很想尝尝。所以,和兄长他们偷喝过两回……”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太烈,烧的嗓子眼火辣辣的,眼睛也一阵热潮涌动。 她呛了一声,抹抹嘴角道:“偷喝了几次白酒以后,我还是喜欢喝你从漾土府带回来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其实不是你一个酿的对不对?你在沉山时从来不酿酒,只有去了漾土府才酿了酒带回来。是你和那位西山姑娘一起酿的?有时候想想,真是嫉妒她……” 她苦笑了两声:“你如今不在了,那位西山姑娘必定也很伤心。只是你始终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我想去安慰她两句也不能够……” 她接着喝了几口,抱着酒壶将自己缩成一团,难以自制地抽泣了起来。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从垣澈墓前站起身,夕阳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斜长。 她伸手抚在墓碑上道:“垣澈,我走了。” 说要走,手却在墓碑上留恋地抚了一阵又一阵。最后一抹夕阳将要沉入天际时,她终于转过了身,却发现沿江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不远处的松柏间。 他一直看着长洢,长洢看见他,他径直走了过来。 长洢道:“你一直在这?” 自从她回沉山府奔丧就没再见过沿江,现在想来,他应该一直守在垣澈陵墓附近。 沿江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道:“你要去离都?” 长洢道:“是。” 沿江道:“你一个人?” 长洢点头。 两人默了一阵,长洢道:“你一向跟着垣澈,如今他不在了,你也不必为他守在这里。这世间如此之大,去做你想做的事,他也安心些。” 说罢,她从沿江身旁走过去,径直往前,走到墓园外,却发现沿江环臂抱剑,安安静静,如同一道影子立在园门处。他的精思幻影之术几与垣澈齐平。 他道:“大公子以往不在你身旁时,总会命我留下来看护你。如今大公子不在了,我想,他更想让我跟在你身旁护你。” 他走到长洢身前,将他的佩剑横在他与长洢之间,拔剑出鞘,就见剑身雪亮,光可鉴人,剑心赫然一弯红弧,宛如人的眼睛。 他伸出一手,手掌向上,示意长洢将她的手放上来。 长洢伸手,两人手掌相对,剑刃横在他们手掌间,轻轻一划,两人的掌心立时流出血,鲜红的血珠沿着两侧剑刃相融为一,慢慢渗入剑身,被那道红弧吸收。 须臾,那道红弧陡然涨出血红的光,雪亮的剑身一瞬间全变成血红,旋即红光一闪,红弧消失不见,血红的剑身也重新变得雪亮。 沿江道:“此剑名为忠行,同饮二人之血,可以剑灵为媒,以血献忠。大公子救过我的命,我曾想以此献于大公子。大公子却道,忠在于心,无须如此。我想也是,只随时跟在他左右。但你我男女有别,若时时跟在你左右,恐有不便。此去离都,危险重重,你修为极低,身无灵力,一旦有变故,我若离得远了也难以施救。今日,便以此剑,向殿下献忠。只要此剑不离我身,百丈之内,殿下唤我,我即时就可到殿下身旁。” 他收了剑,端正立在长洢身前,抱拳跪地,郑重道:“臣金戈沿江,愿追随殿下。” 长洢双手将他扶起来,肃然拱手,向他深深揖了一礼。 此时,滁帝驾崩的消息早已传遍东洲各国,滁帝的遗体还未送回离都,四皇子段滞就在右相沧禹薄与中宫皇后的拥护下登基称帝,尊中宫皇后为皇太后,祖母太后为太皇太后,改元光德。 这一年便是洛水光德元年,滁帝的时代以他的死亡就此终结。 先帝驾崩,依礼制,继任的新帝应守丧满二十七日才可登基称帝。沧禹氏却亟不可待地扶立了新帝,改朝换代的速度之快,甚至没有给二皇子和三皇子留有一点图谋不轨的时间。 二皇子羽滨封了川平王,三皇子南泾封了川安王,这兄弟二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一睁眼已经更天换日,他们的天子父亲死了,踩在他们头顶上的是病歪歪的幼弟。他们只得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郡王位,滁帝大丧过后就必须离开帝都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回来。这叫他们如何服气,个个称病在家,不愿朝拜新帝。 滁帝的遗体前几日才送回宫中,羽滨和南泾也只是去宫中哭了一回丧,就没有再入宫。任凭宫中处置滁帝的丧仪。 长洢原来打算骑子衿回离都,少说也要十日功夫,如今有沿江施精思术带她,三两日便抵达离都。他们先到沉山都府,沉山汛正穿了孝衣预备入宫行祭礼,走到府门前迎面看见长洢,惊得直瞪眼。 等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长洢,喝命左右关门,一面责骂沉山泽和沉山治不懂事,一面急急拉着长洢将她拉到都府内极隐秘的一处密室内藏好,一面又忙着叫人探看是否有人跟踪尾随,贴身跟他的几个老家人一时忙得团团乱转。 长洢道:“汛叔,我悄悄来的,有沿江护着,寻常人也发现不了我,你如此忙乱,倒更引人注目了。” “殿下呀……”沉山汛简直要跺脚了,“你怎敢如此就回来?你如今是戴罪之身,若要叫人知道,少不得要将你抓住,治你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长洢道:“我不回来,难道要逃一辈子藏一辈子么?” 第88章 回都(二) 她抗旨逃婚,新帝如何处置她,她不知道,但她的二姐姐宛潼一定会借机治她一个死罪。她如今回来就是为了脱罪,重新以公主之尊回到宫中,只有这样,她才有能力在皇族面前维护沉山府。 她道:“汛叔,你不必担心,我既然回来,自然不是白白来送死的。” 沉山汛听她如此说,忙问:“殿下有何打算?” 长洢道:“先帝驾崩的消息东洲各国都已知道了,各国可有派使臣来离都致哀?” 沉山汛道:“有。渭水与洛水同宗同族,如今洛水国丧,渭水第一个派了使臣来。三日前,正在和南昭打仗的楼烦也派了使臣来,随后这两日,除了上凌氏没动静,易沃、上谷等周边小国都纷纷往洛水派来了使臣。” 长洢道:“南昭没有派遣使臣来?” “南昭……”沉山汛凝眉细想,“似是听闻有使臣要来,但至今使臣还没到都中。不知来的是谁。还有,因是天子之丧,到时缥缈山也是要来人的。” 缥缈山不是一座寻常的山,可以说是东盛神州的圣山。 缥缈山上的尊天盟不涉朝政,不受君命,只尊天意,顺民心,尊天盟历代宗主手持天子剑,代天地二皇执掌着斩杀暴君奸臣的特权。是以,各国各族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敬尊天盟。甚至,一国天子都要礼让三分。 缥缈山上的人一般也不问世事,但若遇到某国天子驾崩、登基、或有重要的盛会和灾祸才会派人下山参与。 长洢呢喃道:“缥缈山……” 半晌又呢喃一声道:“南昭灼会代表缥缈山来么?” “殿下说什么?” 沉山汛没听清。 长洢摇摇头,道:“汛叔,你入宫行祭礼时设法给回酒传个信,让她来见我。” 沉山汛忙应了一声,从密室出来,唤了几个可靠的家仆来服侍长洢,左叮咛右嘱咐一番才放下心往宫中去。 回酒得到消息,怕引人怀疑,不敢立时就走。等到第二日,寻了一个往涅川都府去的由头出了宫,左右绕了半晌,才悄悄绕到沉山都府来。 沉山汛引她到了密室内,一见到长洢,她立时扑上来抱住长洢就哭起来。她一个未满一甲子的小姑娘,先丧母又丧父,一人独自在宫中,如今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哪里还能忍得住,一面哭一面道:“阿姊,我以为今生再难能见到你了……” 她泣不成声,潭清也跟了她出来,一是因见到长洢,二是因沉山府大丧,跪倒在长洢身旁也哭个不住。 长洢抱住回酒,又拉扯潭清起来,她两个抱住长洢哭了好一阵才止住了哭。 长洢道:“我逃出宫被发现后,皇后是如何处置你的?” 回酒道:“无凭无据,她如何能处置我?你走后七八日,我估摸你已经逃得远了,便让容洁在落英殿里放了一把火,她顶着你的模样从落英殿里趁乱逃出来,当时乱哄哄的,又是夜里,容洁卸了面具混在人堆里,谁能分得清她是何时来的。当众人发现你不见时,到处胡乱找,哪里能想到你早走了。我也趁乱将那面具烧了,没有一丝证据。二姐姐想攀扯我也攀扯不上。” 长洢道:“难怪我到了沉山边界才有杀手追来,我当时还在想若我出宫后就被宛潼发觉了,依那些杀手的脚程,我还没到沉山杀手就应该追上我了。原来她迟了七八日才知道。你那时执意让我走,我还担心你会受了连累,没想到你想了这么好的计谋,天衣无缝。” 回酒面上微红,螓首低垂道:“这计谋不是我想的,是乔渡教我的。” 长洢道:“乔渡?” 回酒道:“就是那位研制出易容面具的太医。” 长洢道:“我倒忘了他。往后如若有机会,应当面向他致谢。” 回酒道:“不用谢他,他原就是照料我和母亲的太医,我自幼就与他相熟,他人很好。” 她说到此,面上红晕更甚。长洢见她这样娇羞的情态,心中约莫有些猜测,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没有开口深问。 回酒见她消瘦了许多,心疼道:“阿姊,虽说沉山大公子不在了,你既不愿嫁去南昭,只管远走高飞就是,为何还要回来?” 听她提及垣澈,长洢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她以为自己已经能直面垣澈的死,但此时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仿佛被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心脏。 她怔怔地不说话。 潭清怕她伤心,忙道:“殿下此时回来,多半是为了沉山府?沉山府如今艰难,殿下来都中救助,恐怕还不知道如今朝中已经被沧禹氏把持,哪个还敢帮衬沉山府?左相大人又不在都中,若是她在,倒是能帮一帮殿下。” 回酒也自悔失言,跟着岔开话道:“说起来,左相大人此时也艰难。此番战事,涅川府虽没有多少损失,但淙公子战死了。那位淙公子我见过一次,也是极好的男儿,若是没有这番变故,至多明年他们二人就要完婚了。没想到……” 长洢静默了一阵,恢复如常:“左相大人是去漾土府了么?” 回酒道:“淙公子战死的消息传来,左相大人便往漾土府去了,虽说是未婚夫妻,但终究是有婚约在身,左相大人依礼也应当去祭奠。听说左相大人到了那里,便哀思过度,病倒了。不然父皇薨逝,新帝登基这样的大事,左相大人如何能不在都中主持呢?如今倒好,宫内宫外一应事务都是沧禹氏在做主了。” 她说着不由愤慨起来,长洢垂眸道:“涅川府不会一直放任沧禹氏夺权,涅川浈过不久必定会回来。回酒,有件事我要托给你办。” 回酒立时道:“什么事?阿姊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长洢道:“你在宫中应能打探到南昭使臣的身份,你探到了,设法传个信给我。我有用处。” 回酒道:“好。我探到了立时就传信给你。时候不早了,我要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阿姊,你等我消息。” 她说着就要走,潭清道:“奴想留下来服侍殿下。” 长洢道:“我在宫里‘失踪’后,你就跟在酒酒身旁,忽然不在了,倒引人怀疑,你跟她回宫去。保持常态。” 回酒也道:“我如今要为父皇跪灵也不能随时出宫,到时候还要你送信。” 潭清闻言,立时跟着回酒一起回宫去了。 第89章 扇昆(一) 回酒回到宫中,没几日就探听到有关南昭使臣的消息,她借着往涅川都府探问左相涅川浈病情的事由,让潭清出宫来送信。 回酒与母族涅川氏一向往来密切,宫中上下都知道,因此也没人多关注。潭清悄悄送了信到沉山都府来,也不敢多停留就匆匆赶回宫去。 长洢在密室内看了潭清送来的信,回酒身在宫中,能打探到的毕竟有限,眼下只探听出南昭使臣的名字和官职,还没有探查出此人是不是南昭灼的人。 沉山汛来密室给长洢送茶点,看到了信,忙问道:“殿下要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 长洢点头。 沉山汛道:“这些事殿下只管吩咐臣来做,沉山府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在帝都中多少还是有些人手的,探听消息也不是难事,殿下何必要让四公主去打探?万一走漏了风声,让人发现殿下的行踪就不好了。” 长洢道:“皇族一向疑心沉山府心有不轨,眼下为夺兵权有意向沉山府施压。若是让他们知道沉山府在秘密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难免会疑心沉山府对皇族不满,有意勾结南昭。沉山府如今处境艰难,何必又来惹上这样的事。如今新帝登基,沧禹氏才得权,诸事繁杂,宫中丧事又忙乱,他们此时哪会有心思管我?汛叔,你不必太忧心了。” 沉山汛听她这一番话,久久没能说出来话,他站在长洢面前,躬身向长洢深深一揖道:“殿下……殿下真是无时无刻不为沉山府考量,臣,感激不尽。” 他引袖拭了眼角的老泪,道:“殿下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是想借南昭使臣的力,脱罪回宫么?” 长洢道:“不错。” 沉山汛躬身道:“臣在都中经营多年,多少有几个暗线,此事交给臣来办,殿下放心,绝不会牵连上沉山府。” 他暗暗传信到南昭,命暗藏在南昭的人手详查,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南昭烬此次向洛水出兵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父亲南昭熇病重,他想借出兵外国将南昭的兵权骗到手里,意图趁熇帝病危时夺了南昭的帝位。老二南昭燃和老三南昭烟也跟着老大的步伐,在帝都炎阳纠集了一帮人,意欲带兵逼宫。 万万没料到,三个儿子也没斗过爹。熇帝竟是故意装病,给机会让他们闹。眼下,南昭烬被逼去了楼烦,成了叛臣贼子。老二和老三也双双被囚禁在帝都炎阳,性命难保。 一下子断了三个儿子的路,熇帝转身就将七皇子南昭灼立为太子。熇帝的用意太明显不过,他就是在给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扫清登基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长洢看了密报,不由感叹道:“这爹当的,也真是够偏心。” 沉山汛道:“何止是偏心。传闻熇帝对南昭灼极其宠爱,简直将他宠得无法无天。以前我还不信,此次我也算是开了眼。” 他将密报展开给长洢看,指着太子二字道:“一国册立东宫储君是何等重要的大事,熇帝忙了一场,南昭灼却是连炎阳都没回去过。熇帝传信问他为何不回宫受封,殿下猜他怎么说?” 长洢凝眉想了想道:“他不想做东宫太子?” 沉山汛道:“这倒也不是。他当时身在缥缈山,接到熇帝的信,只说了三个字,懒、得、动。他爹问他为什么不回宫受封太子,他说,懒得动。这普天之下,哪个臣子敢这样跟君父说话?熇帝竟没有发一点脾气,先下了册封的诏书,至于册封大典,等南昭灼什么时候想动了什么时候再举行。这可是册封太子的国家大事,你说荒唐不荒唐?” 说到此,沉山汛不由看了看长洢,不管怎么样,南昭灼如今名义上是长洢的未婚夫,他如此说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又描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他的本事。” 长洢并没在意,只道:“南昭灼受如此盛宠,总有个缘由?” 沉山汛道:“这我倒听说过,南昭灼的生母景氏生前十分受熇帝爱重,景氏一入宫就封了皇贵妃,薨了以后又追封为文成皇后。传闻,自从景氏入宫后,熇帝再也没有纳过妃嫔,也没有宠幸过宫里其他妃嫔。每日只与景氏相依相伴,竟是十分的痴情。南昭灼是景氏唯一的儿子,子凭母贵,自小就被熇帝捧在手心里千般宠万般爱。等他成年了,又练成一身好本领,排在东洲四公子榜上,熇帝待他就更加不同了。” 正说着,密室外有人敲门,沉山汛忙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拿了一份密报回来道:“殿下,南昭使臣五日后抵达离都。” 长洢接过密报看了,沉山汛道:“殿下有何打算?” 长洢道:“我们去迎一迎这位使臣大人。” 但凡使臣出访他国,为显庄重,多乘坐华盖马车,车前挂着代表本国天子天威的旌节。使臣也稳重老成,一言一行都代表本国天子,绝不能失了一国气度。此前陆续抵达离都的各国使臣均是如此。 然而,南昭使臣却迥然不同。 一行人弃车骑马走在前,只有一辆四驾的朱盖马车随在后,车上挂着代表南昭的火红旌节。南昭使臣也没坐在马车内,仿佛怕人看不见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长洢乔装成沉山汛的侍卫,站在路旁茶楼的二楼上,一眼就能看见这位使臣大人,是位年轻公子,乌发高冠,面若傅粉,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自有一股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流。 洛水国丧,上至显贵下至平民均穿戴素缟。整个帝都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哀色中,这位使臣大人也不怕挨打,身着一袭红艳艳喜庆庆的绸纱衣袍,一路招摇过市,时不时展开手中的折扇与路两旁的大姑娘小媳妇暗送秋波,活生生就是登徒浪子四个字的写照。 路两旁围观的百姓心中愤慨,但又不敢把人轰出去。一是,南昭火族尚红尚黑,使臣出使他国,多半如此穿着。二来,洛水与南昭之战,洛水大败,虽然是败给叛逃去楼烦的南昭烬,但终究是被南昭人打败了。被迫送嫁公主求和,也是向南昭求和。 第90章 扇昆(二) 央泽水族当年打败北荒冰族成为东洲正统,这延续了几万年的优越感也被这一场打得烟消云散。洛水臣民不由得就对南昭人生出了些畏惧之心。 沉山汛站在长洢身旁介绍道:“此人就是景昆,南昭两大盛族中景氏的嫡公子。他有个诨号叫扇昆。他手里那把扇子很是厉害。殿下别看他将那扇子摇的十分潇洒好看,实则是一把杀人的利器。殿下往后若要与他来往,要留心。” 长洢点头,沉山汛接着道:“南昭与洛水的国制不同,氏族历来不分天子之权,国家权力全握于天子一人之手。景氏是熇帝的心腹之臣,受熇帝之命指挥南昭兵马又监管南昭财政。南昭灼生母文成皇后便是景氏嫡女,论血亲,扇昆是南昭灼的姑表兄弟,常伴南昭灼左右。熇帝偏爱南昭灼,甚至暗示景氏为南昭灼的私臣,只为将来扶他登基。” 说话间,南昭的车队已经行到茶楼下,扇昆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面信马由缰地往前走,一面慢悠悠抬头往茶楼上看,先是看到站在二楼围栏后的沉山汛,目光一转,扫向旁边侍卫装扮的长洢。 他看着长洢,忽地一笑,随手打开手中那把二十四骨的折扇,半遮在脸前掩住了口鼻,只露出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来,雪白的扇面上绘着浓墨淡染的南昭山和红红火火的火焰枫。 只见那双桃花眼在扇面上缘微微一转,露出柔媚而戏谑的笑意,忽地将扇面一翻,扇风向长洢扫去,同时一片巴掌大小的火红之物顺着劲风向长洢面额上袭来。 长洢站在二楼的围栏后,冷目与扇昆对视,扇昆眸中露笑,好似要看长洢如何应对。 长洢不动不摇,不躲不闪,敛一敛眼眸,唇边提出一丝冰冷的笑纹。 那片红火夹在劲风中,如利刃般飞射而来,眼看就要击在长洢额头上,正在此时,沿江一闪而现,立在长洢身旁,面无表情抬掌一挥,强劲的掌风立时让那片红火停在距长洢半尺之遥的半空中。 长洢凝目一看,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如火般燃烧,又猝地湮灭成一缕烟灰,消失不见。 长洢垂目往楼下看,南昭的车马已经从茶楼下走过去大半,扇昆收了折扇,回头望向长洢,用折扇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向长洢粲然一笑,而后不紧不慢地策马走了。 沉山汛紧皱眉头,对扇昆方才的无礼之举十分不满,已经将“竖子无礼”、“混账东西”都怒骂了一遍,还嫌不足,向长洢道:“殿下若要借南昭之势,难免要同这位使臣大人商议,容臣先去驿馆会一会他。” 长洢却霍地转身,迅速向茶楼四围看,茶楼里客人来来往往吃吃喝喝,小二拎着茶壶楼上楼下来回奔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平常。 沿江一路护送她回离都,一路隐藏了踪迹,至今无人察觉。她此时又是乔装出门,无人识破。南昭灼的使臣,竟然在只看过她一眼后就认出了她…… 这只能说明,她早已经被南昭灼监视了。 方才那片火红的枫叶,自然是来自南昭山上的火焰枫。扇昆将那片枫叶送到她面前来,并不是要攻击她,而是在提醒她,她曾去过南昭山。 而且,扇昆知道,那片枫叶一定会有人替她截住。甚至他知道,他射出那片枫叶时,沿江距离她有多远。 这分明是在告诉她,他们对于她,了如指掌。 沉山汛还没反应过来,不解道:“殿下在找什么?” 长洢搜寻无果,她没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她道:“他认出我了。” 沉山汛也吃了一惊道:“这……” 长洢道:“你不必去见他。我想做什么,南昭灼或许已经知道了。若要帮我自会相帮,若不愿帮我,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说到此,她不由得一阵心惊。那时,在南昭山下,在荒野密林中,她还穿着男装,南昭灼就能准确地查找她的行踪。 现在,在帝都渐离城,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她乔装打扮,南昭灼还是能知道她在哪她在做什么。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密切地关注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南昭灼,究竟想做什么? 滁帝的丧仪定在半个月后,于玄和宫举行大殓,朝臣宗亲、各氏族以及各国使臣悉数到场,在新帝段滞的率领下,跪于玄和宫前祭拜。 大礼过后,滁帝的梓宫由一辆六驾的马车牵引,经天子御道,从玄和门出,往东皇陵入葬。 滁帝的梓宫行驶在前,段滞的御驾跟随在后,沧禹氏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乘辇驾与众朝臣及内眷随在御驾之后。 到玄和门前,两扇玄色的宫门缓缓向两面打开。宫门方一开,众人就见一人孑然立在宫门正中,身着孝衣,头披孝带,宫门打开时穿门而过的风将这一身白孝吹得猎猎招摇,直待风拂过,如云的衣袍才缓缓落下。 因头上的孝带半遮半掩,众人一时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但一眼就看见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立时都将长洢认了出来。 长洢抗旨逃婚的事早已传遍东洲各国,此时忽然出现在玄和门前,众人都不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第一个跳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二公主宛潼,她指着长洢叫道:“洛水洢,你抗旨逃婚,如今还敢回来,还不快来人将她抓起来!” 立时就有宫中的禁卫上来捉拿长洢。 回酒从内眷的行列中疾步跑过来,展开双臂将长洢拦在身后道:“你们不得放肆!” 太后在辇驾上厉声发话道:“哀家看你才放肆!” 先有慧贤皇后协管内廷,后有敬善皇后宠冠六宫,沧禹氏的这位皇后直到被尊为太后才真正掌管内廷大权。 慧贤皇后从贤妃追封为皇后,敬善皇后从贵妃追封为皇后,这二人不但生前给她添堵,死后更令她这个皇后的颜面荡然无存。 长洢由敬善皇后所出,慧贤皇后所养,与她最嫉恨的两个人都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可想而知,她看长洢有多不顺眼,对于回酒更是没有好脸色。 当下向长洢斥道:“你身为皇女,理应为国分忧,眼下洛水有难,先帝下旨命你和亲,是你身为一国公主应尽的本分。你倒好,竟不顾国家危难百姓疾苦,敢抗旨逃婚?你既不愿和亲,也不配有洛水皇族的公主之尊。来人,将她拖下去当廷杖杀,以平民怨。” 说罢,盯了回酒一眼,又厉声道:“胆敢为罪人求情者,一并论罪。” 第91章 回护 (一) 太后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冠冕堂皇,众臣都不敢有异议,涅川氏虽是长洢的母族,但左相涅川浈告病没能来,涅川氏其余人等如今被沧禹氏压一头,且一向与长洢没有来往,也不敢冒死为长洢说话。 沉山氏如今本就式微,沉山泽和沉山治在长洢的严令下,都没能来离都参加滁帝的丧仪,只有沉山汛与几个沉山氏的官员在场。 此时见禁卫上前捉拿长洢,沉山汛捏紧双拳,正要出列维护长洢,就听扇昆不紧不慢道:“且慢——” 扇昆从列国使臣的行列中走出来,他今日来参加滁帝的丧仪,好歹没有再穿那一身红艳艳喜庆庆的衣裳,中规中矩地穿着一身墨色衣袍,其他使臣都手持旌节,他手里却拿着一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扇子,一步三摇朝长洢走过来。 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简直和深涉如出一辙。 长洢脑子里才闪过深涉的那副模样,抬眼就见披麻戴孝的众人之间有一个脑袋探出来,那一双黯黯明黑的眼睛冲她眨了眨,满是笑意。 长洢未曾想到深涉也在离都并且会出现在滁帝的丧仪上,不由微微一怔。深涉咧嘴一笑,将他那一口大白牙露出来给长洢看。 他身旁站着堪木氏的族长戏蒲,戏蒲一扭头,见他竟敢在天子丧仪上露笑脸,立时瞪了他一眼,低声训道:“你小子给我老实点。” 他向戏蒲皱了皱鼻子,转头继续向长洢龇牙笑。 长洢此时无心理会他,扇昆已经大摇大摆走到她跟前道:“想必,这位就是昭和长公主殿下了。” 段滞登基为帝,与他同辈的皇子封王,公主升为长公主。洛水历来只在公主出嫁前才赐封号,眼下四位长公主,除了已嫁的安湘公主,只有长洢有封号。他这样称呼长洢,众人才意识到,四位公主中,这位有封号的嫡公主,才应是位份最尊的。 扇昆一面施施然向长洢行礼一面高声道:“臣,景昆,拜见太子妃娘娘。” 他躬身,一揖到底,不是外臣见洛水公主的礼,而是南昭拜见太子正妃的最高礼节。众人见状,都不由面露惊诧之色。毕竟长洢是抗旨逃婚的,打的是南昭的脸,南昭使臣不但没有向长洢发难,反倒对长洢毕恭毕敬。 众人惊诧过后,一颗颗热烈的吃瓜之心纷纷发出一声“没好戏看了的”叹息。但转而又想,或许好戏在后头,又都翘首以盼,连在天子丧仪上应该悲恸大哭也假装不下去了,反正此时此刻,悲痛的眼泪是怎么挤也挤不出来了。 扇昆向段滞行了一礼道:“洛水天子陛下,外臣受敝国天子陛下之命前来洛水,一来是向贵国先帝致哀,二来是为恭贺陛下您登基,三来嘛,自然是要商议两国和亲之事。昭和长公主殿下与敝国皇太子殿下的婚约是两位天子陛下钦定下来的,婚书也早已经送来洛水,如今贵国先帝薨逝,敝国天子陛下念及人伦纲常,体谅长公主殿下丧父之悲,允准一年孝期过后再为两位殿下举办婚典。如若不然,昭和长公主如今已经嫁入我南昭,是我南昭的皇太子妃。怎么?我南昭的太子妃在洛水就受此等待遇?” 洛水作为战败国,气势上本就低了南昭一截,面对南昭使臣的质问,众臣竟无一人敢答话。 新帝段滞自来体弱多病,登基后,朝政之事繁杂他有心过问也无力主政,先就病了一场,朝政之事便多由太后和沧禹氏把持。加上滁帝大丧,他跪丧多日,此时形容消瘦,面色苍白,还未说话先连连咳嗽了起来。 乘坐在辇驾上的太皇太后闭目沉默,太后倒欲发作起来,被右相沧禹薄制止。先是洛水如今被南昭压了一头不说,再者皇族一心想要夺了沉山氏的兵权,此时若要开罪南昭,一旦有战事,还是要仰仗沉山府去打仗,更加难以夺权。只能先拉拢南昭,甚至要借这一次的联姻,与南昭修好关系,只等夺了沉山府的兵权,再翻脸也不迟。 长洢见无人敢出声,更觉可悲可笑,她好歹是洛水的皇族公主,如今竟要仰仗外族之人才能在自家门内挣得一个立足之地。 “什么联姻?什么和亲?”宛潼不管不顾嚷起来,“别忘了,她是抗旨逃婚的人!她根本不愿嫁到南昭去。早跟人私奔跑了!你们南昭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臊得慌,竟还死乞白赖地要娶她。” 长洢眸底生寒,宛潼当众挑拨她和南昭的关系,不过是为了让南昭觉得没脸,不愿再为她出头。虽然逃婚是事实,不想嫁去南昭也不假,但此时还轮不到她来说。冷声道:“你说我抗旨逃婚,有何证据?” 宛潼呛道:“你逃出宫去,谁人不知道?你多日不在宫中,不知所踪,不是逃婚是什么?” 长洢道:“我不在宫中,是因落英殿起火,我被人趁乱劫走,在外流落数日,九死一生才逃回来。你一见了我,问也不问缘由,开口就说我抗旨逃婚,好似是知道我会被人劫走,早已做好了说词来污蔑我。” 宛潼立时道:“你……你胡说八道!” 长洢这一番话分明是在告诉众人,是她派人将长洢劫走了。故意破坏两国联姻。这样的罪名可不小,长洢竟往她身上攀扯,不由气急道:“你有什么证据说你是被人劫走的?你就是抗旨逃婚,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罢了。” 长洢往人群望了一圈,找到了白面馒头一样的金戈潘,金戈潘也正伸长了脖子在看她,见她看过来,立时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个叉,表示他不会将在汤山遇见过她的事说出来。 长洢心里有了底,道:“你问我有何证据,我倒想问你,你有何证据说我抗旨逃婚?是宫人见我逃了,还是禁卫见我逃了?单凭我不在宫中这一点就说我逃婚,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宛潼道:“你……” 深涉忽然插话道:“本公子能证明三公主是被人劫走的。” 众人立时都往深涉看去,戏蒲瞪了他两眼,拽住他叫他不要出头惹事。 第92章 回护(二) 深涉不在意地“嘢”了一声,背负着双手,晃悠着两条长腿走过来道:“本公子外出游历,途径一处深山老林,正遇见三公主从歹人手中逃出来。嗨哟!你们说,这样英雄救美的事,本公子怎能错过呢!为救三公主,本公子腿上还叫虺蛇咬了一口。这虺蛇不是一般野林子里的虺蛇,是有人故意放的蛇阵。本公子破了蛇阵时,顺带将那百十来个歹人打杀了一遍,不过本公子心肠柔善,放了一个跑回去报信的。” 宛潼一听这话,眉头立时一紧。 那个放生的杀手并没有跑回来报信,万一这人被查出来,她派人追杀长洢的事必定暴露出去。她只是追杀了长洢,但被抓住了把柄,长洢正可以借此将追杀扭曲成劫杀,将她劫走和亲公主蓄意破坏两国联姻的罪名坐实,当下不由心虚,一时不敢再出声争辩。 众人也都无言以对,看着眼前这位打杀了百十来个就放生了一个的柔善公子。 深涉看了一圈,见众人都不说话,摊手道:“你们不信啊?不信,本公子可以脱给你们看。那条该死的虺蛇咬在我腿上的血口子还在呢!” 他作势就要脱衣,长洢简直没眼看他,众人见他要在滁帝的丧仪上宽衣解带,宗亲及氏族里的族老们立时出声大骂竖子无礼等语。 戏蒲气愤地跺着双脚,只想骂人。胆子大的内眷宫女及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公子们则翘首以待,想借机看一看美男的肉体。 就连扇昆也摇着扇子,桃花眼向深涉一斜,等着要看这个热闹。被深涉横了一眼,他才收正了目光,摇扇发笑。 段滞又连连咳了几声,抬手止住他道:“四公子,大可不必。二姐姐,你也不必争论……” 他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容通红,整个人都在发颤,旁边的宫人忙得给他抚背顺气。 宛潼却回过来劲道:“即便是你被人劫出宫去又如何?你独自在外这么多天,谁知有没有与人行苟且……” “你住口!”回酒怒声斥道,“你羞辱我阿姊,不过是因为与我阿姊有仇。你我姐妹同是皇族公主,你如此辱我阿姊清白,毁得也是你自己的清白。” 扇昆收了扇子,持扇随意向宛潼拱拱手道:“这倒与二公主无关。昭和长公主清白也好,不清白也好,都是我南昭的太子妃。我们南昭人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 宛潼见扇昆如此回护长洢,气得咬牙,立时将矛头指向扇昆道:“南昭使臣,你究竟是南昭天子陛下的使臣,还是南昭灼的使臣?” 扇昆持南昭旌节出访洛水,自然是代表南昭天子而来。宛潼此话却暗指扇昆是代南昭灼而来,更深一层是指南昭灼子擅父权,有篡位之心。 扇昆面色骤然一冷,唇边仍然含笑道:“二公主,你怕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在南昭是何等尊贵,南昭皇七子,不仅是南昭的太子,还是东洲的二公子,缥缈山大宗伯在此,当着大宗伯的面指摘二公子,怕是不妥。” 天子之丧,尊天盟来的是大宗伯兮修子。众人都知,南昭灼自幼拜在大宗伯门下,当着师父的面说人家徒弟的不是,这一巴掌是打到大宗伯的脸上去了。 太皇太后一直冷眼旁观,未发一言,闻言立时呵斥了宛潼,又向兮修子致歉道:“小孩子们吵嚷惯了,扰了大宗伯清净,实在是我这个老太婆之过,未能将孩子们管教好。” 兮修子大度一笑,向太皇太后拱手道:“太皇太后言重了。原是皇族家事,老朽本不该多言,太皇太后既当了真,老朽便也说上几句。” 太皇太后道:“大宗伯请讲。” 兮修子道:“今日天子入葬,三公主历险归来,直奔父丧,可见其忠君爱父之心。如此,还应让三公主尽了孝心,也好让天子陛下安心入葬。” 太皇太后道:“大宗伯所言极是。” 段滞也止住了咳嗽道:“三妹妹既脱险回来,就为父皇行了丧礼,与众臣一同为父皇送葬。” 长洢便在滁帝梓宫前行过跪拜大礼,而后随回酒到内眷行列中去。出了玄和门,众人浩浩荡荡往东皇陵去。 深涉在众人间晃来晃去,晃到了长洢身旁道:“南昭太子妃……” “闭嘴!” 长洢立时眉眼生怒。 “哟——”深涉撇撇嘴道,“才借过人家南昭灼的势,立马就翻脸不认账了。女人还真是无情。” 长洢走一步,他跟一步。长洢站住,他也站住。 长洢瞪他道:“干什么?” 他道:“你不想知道我放生的那个杀手在哪里么?” 长洢看他道:“在哪?” 他道:“没有。” 长洢道:“什么没有?” 她说完立时反应过来,根本没有逃出来的杀手,他方才就是故意吓唬宛潼的。 深涉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智?” 深涉道:“也不能怪我。他们太不经打了,我当时是想放生几个的,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 深涉道:“你怎么不说话?见到我,你难道不开心么?” 长洢终于发声道:“你看我脸上,像是开心的样子么?” 他歪头,往长洢脸上仔细端详一阵道:“开心!连脸上的皱纹都是开心的模样!” 长洢双眸怒睁,立时道:“你脸上才有皱纹。” 说完又陡然惊觉,她被深涉带偏了,竟无聊到跟他讨论谁脸上有皱纹的问题。立时快步走了。 深涉道:“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着就要跟上去,金戈潘从后拽住他衣袖道:“四公子,你也太不会说话了。我三姨才刚刚成年,你就说她脸上有皱纹。女人谁愿意听人说她老啊? 深涉回头他道:“就你知道的多。放手。” 金戈潘乖乖将他的衣袖放开了,他晃来晃去,又晃到长洢身旁去。 长洢道:“离我远点。” 深涉道:“我不!” 他再次不顾这是天子陛下的丧仪,嘻嘻笑了起来。 第93章 斋宫 滁帝入葬东皇陵后,列国使臣尽了礼,各自回了驿馆,朝臣宗亲还要将滁帝的神位送入斋宫。长洢随众臣一同回斋宫,参拜行礼。 参拜完了,太皇太后在殿前发话道:“哀家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就此作罢了。谁再敢闹得宫中不太平,哀家必不轻饶。” 太后先应下了,太皇太后又看向长洢和宛潼。 宛潼道:“是。” 长洢跪下来,向太皇太后叩首道:“孙儿向皇祖母请命,孙儿愿长住斋宫,为先帝守灵尽孝。” 众臣闻言,都窃窃私语起来。 段滞一面咳嗽一面道:“落英殿虽烧毁了,内廷中还有别处宫苑,三妹妹回到宫中来,还是应与姐姐妹妹们住在内廷,彼此也好亲近,为何要一人独住在此处?” 宛潼哼一声道:“陛下该是忘了,她自幼就住在这里,她生来不祥,才住到落英殿去落英殿就失了火,要让她回内廷去住,怕是内廷各宫都要烧了……” 太皇太后扫了宛潼一眼,宛潼便不敢再说话。 太皇太后看向长洢,淡淡道:“你如今身份贵重,让你住在斋宫,南昭倒又要说你在洛水受了苛待。你好生在宫中住着,自有人好生服侍你,待先帝丧期过去,你好生为国和亲才是正经。” 长洢道:“君父大丧,长洢身为臣子,未曾为先帝跪过一日丧。如今回到宫中,若不为先帝守灵跪丧,长洢心有不安。还请皇祖母成全孙儿一片忠孝之心。” 她说着再向太皇太后叩头,众臣见她说得如此恳切,都不住点头称赞。宛潼不顾体统,气得甩脸就走了。深涉站在角落里,见长洢这副恭谨的模样,不由低声嗤笑了一声。 要说她是为了守孝才住在斋宫,鬼才信。 斋宫不比旁处,是天子祭天祭祖之前的斋戒之所,也是安放历代天子及嫡系皇亲神位的地方,除去举办丧仪时臣子们可入斋宫行祭礼,其他时候若无旨意,不可随意出入。 如今沉山府危殆,长洢独身回宫,眼下除了南昭,没有一点可依仗的势力。她借南昭之势脱罪回宫,已经是不得已为之,回宫以后她不想再倚靠南昭。一是,她绝不会嫁到南昭去。二是,她回来是为了保住沉山府。 沉山府与南昭大大小小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在这件事上,南昭不见得会帮她。她请旨住在斋宫,是为了避开宛潼,如今沧禹氏大权在握,她不想在此时,因为宛潼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深涉的嗤笑声十分低微,混在一众宗亲与朝臣的称赞声中,没人能注意到。但长洢耳力过人,听到深涉笑她,自然是知道了她的目的,清冷的眼眸一转,眼尾冰冷的目光狠狠地扫向他。 深涉撇撇嘴,环起双臂,闲闲地往旁边的殿柱上一靠。 太皇太后也知长洢与宛潼不和,眼下还要长洢和亲,也不想她们总在宫中闹事惹出乱子。让长洢住在斋宫,宛潼不能随意上门来,倒是能省去许多麻烦事。 她道:“你既然要为先帝守灵跪丧,便静静心心地在斋宫里守灵跪丧,旁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旁的事自然是沉山府的事。 长洢不由心中一寒,却没出声,只向太皇太后磕头。头重重磕在地上,一直没有抬起来。太皇太后垂眸看她一眼,扶着内官的手出了斋宫。 众臣恭送了太皇太后,又恭送了太后和段滞,也各自回宫回府。深涉靠在殿柱上,从走动的人群间隙里看着长洢,她仍跪着,头磕在地上。 回酒过来扶她,她才缓缓直起身子。 深涉掸一掸衣袍,离开给他靠了半晌的殿柱,一面往殿外走一面随意道:“我住在堪木都府,有空记得来找我玩啊!都城各处的青楼红馆赌场戏场,我都熟。你来找我,我带出去玩,我出酒钱,你出茶饭钱,如何?” 戏蒲已经随众人踏出殿门,听见这一句,立时折身回来。眼下正是国丧,声色之地都闭门不开,他竟还敢邀请为父守丧的公主去跟他出去花天酒地。 戏蒲气得只想骂娘,向长洢和回酒施了一礼,上来揪住深涉的耳朵道:“两位殿下别理会这混账东西。” 便将这混账东西拖拽走了。 此时,天将黑了,斋宫中的宫人上来点灯。众臣也都散了,只剩下回酒还在。 长洢道:“酒酒,你也回去。” 回酒道:“阿姊好不容易回宫,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姊妹两个坐在殿内的蒲团上,回酒依靠在长洢肩上,抱着长洢道:“父皇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这宫里许多人,但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人。阿姊,你回来了,真好。” 长洢轻拍拍她,她道:“但我又怕你在宫里不能长久。阿姊,在宫里,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和他们硬碰硬。你碰不过他们的。” 长洢道:“我知道。” 殿内的千枝灯渐次点亮,回酒靠在长洢肩上打了一个哈气,眼皮也沉沉地耷拉下来。 长洢道:“你今日也忙碌了一整日,早些回去休息,往后我都在宫中了,天天都能见到,我们往后再说。” 她起身,将回酒扶起来,回酒道:“潭清在我那里,我回去就叫她过来。你身旁也没有可用的内官,红蓼子如今也在我宫里,就叫他过来好了。” 长洢道:“好。” 她送回酒出了主殿,在殿门口呆呆站了一阵,又回到主殿中,面向陈列在大殿内鳞次栉比的灵位。她的目光一一从洛水皇族诸位先祖的灵位上掠过,最后落在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灵位上。她缓缓走过去,轻轻抚摸灵位上的名字。 “母妃……皇长兄……” 她呢喃轻唤,眼中不由泛出泪光。 她在斋宫住了十年,四肢残废双目失明被流言缠身,这最为煎熬的十年,只有这两个人陪伴在她身旁。她用衣袖将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灵位上积落的灰尘擦拭干净,然后端正放回原处,一一向他们叩拜行礼。 慧贤皇后的灵位旁就是敬善皇后的灵位,她驻足在灵位前,默默看了许久,也躬身行了一礼。 出了斋宫主殿,走到殿外的甬道上,她的步伐变得极其缓慢。她努力地辨别判断着记忆中的方位,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最后她停了下来。 第94章 驿馆(一) 就是这里。 十岁那年的寒冬,她绝望地躺在雪地里,是垣澈走过来将她抱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复明后她第一次看清这条甬道的模样,方砖铺就,笔直宽阔,两侧堇兰覆地,开着一层或蓝或紫的小花。 东南一角静立着一棵经年的洇梨花树,树干粗壮,树冠如伞,满树正开着雪白如云的洇梨花。不经意间,落下一两片花瓣,迅疾变成血红的颜色。 脸上没有风,脚下没有雪,长洢在夜色中极目张望,入目却只有一片灯火晦暗的夜。永远也看不到那个迎风冒雪向她走来的人…… 长洢强忍住那股钻心的疼痛,沿着甬道走了一段,走到那棵洇梨花树下坐着。抬眸就见对面的东偏殿里,宫人们正在忙碌。她年幼时就住在东偏殿,如今回来还住在这里。 红蓼子已经来了,他原就是近身服侍的内官,宫中一应规矩都懂,做事也谨慎周密,来了斋宫就忙前忙后,指挥宫人往东偏殿搬运器皿桌案等物品。这些陈设用具都是宗政寺依照嫡公主的份例送过来的,长洢虽然还住在斋宫,他们倒也不敢怠慢。 红蓼子不一会就将东偏殿收拾一新,又张罗着为长洢摆晚膳。长洢见他忙个不停,向他招手道:“红蓼子,你过来。” 红蓼子立时跑过来,躬身听命。 长洢道:“坐下来。” 她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红蓼子不敢越礼与她并肩而坐。 长洢道:“坐下来歇一歇。” 红蓼子躬身道:“臣不累。” 长洢道:“陪我坐一会。我有话与你说。” 红蓼子弯下身子,在长洢脚旁侧身坐下。 长洢道:“自我逃出宫去,你这一向可好?” 红蓼子俯首回道:“臣一向都好。殿下走后,四公主便设法将臣要去了尚善殿。四公主待臣极好。” 长洢点点头。半晌又道:“我在宫中没有半分根基,如今又住在斋宫里,你跟随我,倒让你受了委屈。” 红蓼子立时转坐为跪,道:“臣不委屈。臣从入宫就在二公主宫里侍奉,不知受了多少打骂。那年在漾土,臣得遇殿下,是臣此生之大幸。这些年,殿下虽不在宫中,却托四公主与沉山府的大人们百般照料臣。若没有殿下的恩惠,臣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臣位卑言轻,无从报答殿下大恩,只想跟随殿下左右服侍殿下。” 长洢道:“起来。好好的跪什么。” 红蓼子不起来。 长洢道:“我向来有恩必报。你救助过我,我自然是要回报你。你既然愿意留在我身旁,我岂有赶你走的道理。去,将潭清唤来。” 红蓼子喜不自胜,一面道:“谢殿下!谢殿下!” 一面利索地爬起来去唤了潭清来。 长洢从花树下站起身,与潭清一起往角落里走了一段,避开了人才问道:“外面可有消息传进来?” 潭清道:“沿江方才传了消息进来说,已经查遍了,未曾查到南昭灼的行踪。沉山府和沉山都府里查到几个南昭的探子,已经在处置了。” 长洢道:“南昭灼的行踪就不必再查了,我明日往驿馆中去会一会那位南昭使臣。” 第二天,回酒陪长洢一同出了宫,往南昭驿馆去。 各国驿馆都设在离都北面,一条宽阔大街,从头至尾,街道两面,都是各国的驿馆。回酒在马车内,每过一国驿馆就隔窗指给长洢认识。 马车过了楼烦的驿馆,长洢从窗内往前看,远远就看到两个规模大小相仿,隔着街道对面而立的驿馆。 她道:“那两个是南昭和渭水的驿馆?” 回酒笑道:“阿姊看出来了,小国建小驿馆,大国建大驿馆,你瞧,右面的这个是南昭的驿馆,左面的是渭水的驿馆,两个驿馆加在一块竟比其他小国驿馆加在一起还大,这一条街都要叫他们占去了一半。” 马车已经行驶到南昭驿馆前,长洢先下了马车,回酒也要跟着下车。 长洢道:“我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回酒不放心道:“我看那南昭使臣是个奸滑的,我要陪阿姊一同进去。” 长洢道:“他若要加害我,昨日就不会出来为我说话了,你放心好了,沿江也会跟着的。” 回酒道:“沿江?” 她疑惑地向马车外张望,她们出宫贴身只跟着潭清和容洁,马车前后也只跟着一行便装的侍卫,并没有看到沿江的踪影。 长洢道:“他就跟在附近,他精思术极好,若有事我唤他,他即刻就能到。你不必担心。” 回酒道:“那好,我就在外面等阿姊。” 她坐回马车里,放下车帘子,又掀了车窗帘子,探出头道:“阿姊,是右面这个,不要走到渭水的驿馆里去了。渭水使臣的儿子可惹人厌了。” 长洢点点头,径直往右面去,走到南昭驿馆的大门前,已经有管事迎出来,向长洢行了礼,躬身在前给她引路。 长洢跟着管事走过几道垂花门,抬头就见扇昆站在花厅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白釉茶壶,往嘴里灌了一口茶,昂着脖子“咕噜”“咕噜”地漱口。 看样子是宿醉才醒。 长洢来之前已经探听过,上谷、易沃等周边小国的使臣昨晚没少来向这位使臣大人奉承灌酒。 扇昆漱干净嗓子,正要将嘴里的水吐出来,猛地见到长洢不由吓了一跳,漱口水也吓得咽了下去,反应过来又赶紧要将水吐出来,一咽一吐间不由连连呛咳了起来。 长洢已经到了花厅门口,他往花厅内看了一眼,夸张地拔高了声音大喊道:“哈!昭和长公主殿下!” 他一声喊完,花厅内随即传来一阵轻响,长洢闻声要往花厅里看,扇昆忙将茶壶丢给引路的管事,挡在长洢身前,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道:“外臣景昆拜见昭和长公主殿下。” 跟昨天不一样,他没向长洢行南昭的君臣礼,也没有以太子妃称呼长洢,倒令长洢颇为意外,心道:这位南昭使臣,倒是个识趣的。 第95章 驿馆(二) 长洢也拱了拱手,向扇昆回了一个下揖礼道:“使臣大人昨日替我解围,今日特来道谢。” 扇昆道:“殿下太客气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唤我扇昆就好。” 他抬手请长洢入花厅内坐下,即刻就有侍者上来奉茶。长洢端着茶盏,眼睛向厅内四面环视,看倒是没看出什么,向来敏锐的耳朵却听到花厅后门外有极轻微的气息声。 扇昆道:“殿下在寻什么?” 他坐在长洢对面,将别在腰间的折扇拿出来,打开折扇风流倜傥地扇着。 长洢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我以为,你知道我在寻什么。” “我们殿下不曾来,他若是出访来洛水,我入离都时的那点仪仗怎么够?”他挥扇一笑,又道,“殿下这一大早就来驿馆,恐怕不止是为了道谢?” 长洢冷眼看着他。 他有一下没一下扇动扇子道:“我们殿下愿结善缘,殿下你又何必多心呢!” “善缘?”长洢冷笑道,“监视我的行动算是善缘?” 扇昆道:“殿下言重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我就同殿下说道说道。我们殿下有个极好的习惯,但凡与他沾上关系的,不论是人还是物,他便不许旁人再碰。就拿我来说,从小到大,他惹了祸事,都是我替他挨打受罚,打了多少次罚了多少次,他从来不管。但是,如果有人敢惹到我头上,他绝不会放过。” 他说到此处,欠身为长洢添茶,接着道:“殿下如今与我们殿下定了婚约,此事东洲各国全都知道,不论殿下嫁还是没嫁,愿意嫁还是不愿意嫁,名义上,你都是我们殿下的未婚妻。南昭灼的未婚妻,怎能受人欺辱?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们殿下的行事风格,他日设法解了这婚约,我们殿下自然不会再干涉殿下的事。” 长洢默然不言。 扇昆道:“殿下,还有一事,趁着今天的机会我也一并说了。沉山府之事,并非你一人可以扭转,殿下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长洢眸色冰寒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南昭灼的意思?” 扇昆道:“我们殿下极少过问政事,臣也人微言轻,左右不了国之大事。但殿下应该知道,凡事讲究一个利字。沉山府若亡,洛水之国也不会久存。如今洛水皇族却要一力打压沉山府,于我南昭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洛水皇族收了沉山府兵权,届时沉山全境的土地人口或可归入南昭。殿下将来也会嫁去南昭,殿下既放不下沉山府,这样岂不是都好?” 长洢冷笑道:“我竟不知,南昭在打这样的主意。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只与你说一句,沉山府绝不会被异族所奴役。告辞。” 她起身就走,扇昆忙跟着起身道:“殿下。” 他快步拦在长洢身前,躬身道:“沉山府之事是国事,臣不敢妄言,但臣也愿与殿下结善缘,殿下若有难事,臣愿意效劳。将来殿下嫁入南昭,为妃为后,还望不要忘了臣今时今日的襄助之谊。” 长洢道:“多谢使臣美意,但除去沉山府之事,我没有旁的难事。” 她说着已走到花厅门口,花厅后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 长洢不由站住脚,眼尾的目光往花厅后面扫去,却没看见有人,她想要过去一探究竟,扇昆已经向后门外发话道:“美人儿,别着急,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长洢看了看扇昆道:“扇昆大人喜欢金屋藏娇?” 扇昆打着哈哈道:“哈哈……这个水族自古多出美人嘛!我此番好容易得了机会来洛水,自然是要开开眼。不一会儿还与佳人有约,殿下若是有空不如与我们一同出游如何?” 长洢道:“我去了岂不是扰了大人雅兴,不打搅了。” 说罢,当先一步出了花厅。扇昆将她送出垂花门,返身回到花厅上向后门喊道:“走了,您请出来,小祖宗!” 深涉从后门将脑袋探出来,见长洢果然不在了,这才大摇大摆走到厅上来,一屁股坐到长洢方才的座位上,指指茶盏道:“给你小祖宗倒茶!” 扇昆给他奉了一盏茶,贱笑道:“真看不出来,你竟怕她?” 深涉立时道:“我怕她?开什么玩笑,我会怕她!” 扇昆道:“哦?我方才在外面不过喊了一声昭和长公主您来了。你好端端的,躲起来做什么?方才不是还在厅上跟我耀武扬威呢嘛!。” 深涉道:“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你我之间有联系。” “她早晚会知道。”扇昆摇着扇子道,“不过,你既然要躲就躲严实了,偏又露出行迹来,你究竟是想让她看见还是不想让她看见?” 深涉道:“我倒是想躲好,谁想到飞来一只该死的虫子,落在我脖子上,挠得我直痒痒。现在还痒呢!” 扇昆立时道:“快让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已经扒开深涉的衣领,就见后脖颈上果然被他抓挠红了一片,一迭声道:“祖宗唉祖宗唉,快来人,快来人拿药膏来!” 仆从忙去拿了药膏来,深涉伸手还要往后脖根上挠,扇昆摁住他手道:“别挠了。” 深涉道:“我痒啊!” 扇昆按着他脖子,一面给他敷药一面道:“祖宗唉,你别乱挠,要是抓挠破了,叫你爹看见,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到时候又要我费劲给你找托词。” 深涉道:“找什么托词。等他看见,我早好了。再说了,他没事抓着我后脖颈看什么?” 他说到此,忽然想到一事,扭头向扇昆道:“你方才跟洛洢洢说的什么托词?” 扇昆忙着给他抹药道:“我没说什么托词啊。” 深涉道:“洛洢洢说什么金屋藏娇?你说什么美人佳人?我跟你说,你要风流成性,可别带坏了我的名声。” 扇昆给他抹好了药,终于反应了过来,惊奇地睁大眼睛道:“洛、洢、洢?!” 又暧昧不清道:“原来她叫洛洢洢啊!我以后私下里是不是也可以叫她洢洢?洢……” 深涉像看死人一样盯着他道:“你叫一声试试。” 扇昆连个磕巴也没打,毫无违和地转开话道:“啊!方才我们说到风流成性,关于风流成性这个事,话说,您如今好像比我还风流成性?您那名声还需要我带坏嘛?四、公、子!” 深涉目光凉凉地看着扇昆,似乎在打量着他身上哪块皮比较好剥。 扇昆还向着死亡勇往直前道:“再说这美人。” 他故作暧昧,用扇子挑起深涉下巴道:“四公子你不就是活脱脱的美人儿么?” 深涉唇角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是:“记住,这就是你的遗言了。我给你刻碑上。” 说着,袖间的藤蔓已经飞速抽出来。 扇昆惨叫一声,抱着头逃命去了。 第96章 淡沮(一) 长洢从南昭驿馆出来,正要上马车,抬眼就见对面的渭水驿馆前一个青年男子被几个渭水的侍卫推搡出来。一只青釉盖盒随之被抛出来,落在青年脚边,摔得粉碎,装在盖盒内的绿彩玉镯也碎成了几瓣。 青年看着满地的碎瓷和玉片,双手紧握,额角青筋直跳,跟在青年身旁的老仆人上前怒道:“这是陛下赐给我们夫人的珍贵之物,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什么破烂玩意,也要往我这送。”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越过众侍卫走上前来。长洢认出来,是渭水使臣云河激的儿子云河洋,她在滁帝的丧仪上见到过。 回酒在马车内也听到了声音,掀开车帘往对面看,看到云河洋不由皱了皱眉头,立时下了马车往那青年身旁走去。长洢见回酒过去,也缓步跟了过去。 那青年忍怒道:“家母病逝,临终前再三叮嘱我将此物送回渭水。我留质于洛水不能回去,才来托使臣带回去代呈陛下,你不愿意就罢了,何必如此?” “你少来赖我!”云河洋狡辩道,“这本就是你摔碎的破烂东西,送到我这里来,还要呈给陛下?这些破烂你也敢拿去污了陛下的眼睛?” 那青年亲眼看着亡母遗物被毁,已经是心痛至极,此时也不再与云河洋多做争辩,含泪弯下身子去捡玉镯的碎片。 回酒走到跟前也弯下身子帮他捡,那青年见了回酒,忙转开了脸,引袖擦干眼角的泪痕,而后躬身向回酒施礼,见长洢在旁,也向长洢施了一礼。 回酒将捡起来的玉镯碎片递还给他,微微屈膝向他还了礼。长洢虽不认得他,但也回了一礼,迎面一看,就见此人身形高伟,眉眼如画,姿容甚是不凡。 长洢侧首看潭清,潭清从旁悄声道:“他是渭水留在洛水的质子,渭水当今天子的长子,淡沮公子。” 回酒已经开口道:“公子淡沮虽留质在洛水,到底是你们渭水的皇长子,你不过是臣属的儿子,竟敢以下犯上?” 云河洋见是回酒,气焰倒不敢再像先前那样嚣张,但仍傲慢道:“殿下误会了。我渭水的皇长子乃渭水当今皇太子,正在陛下跟前尽孝,从未在洛水为质,这一个不过是贱奴之子,怎会与我渭水皇族有干系。” 又向淡沮道:“你拿这些东西来,不过是想陛下念及旧情接你回渭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这样,就算回到渭水,宗族朝堂可有你站的地方?这么多年,陛下如果想让你们母子回渭水,早就设法将你们换回去了。可是陛下连提都没提过,你自己想想,为什么陛下从不提你们母子?因为陛下也觉得昔年与一个奴族女子成婚生子是荒唐之举,是毕生耻辱,你竟还要回渭水去?早点死了这条心,在洛水苟活着比你回去送死强。” 淡沮面色惨白,两眼通红,唇角直颤。 回酒还要为他说话,他却紧攥住回酒的袖摆,艰难地摇了摇头。握在手中的玉镯碎片颓然散了一地,他也不再捡了,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 回酒含怒瞪了云河洋一眼,弯身去捡地上的玉镯碎片,容洁和潭清也忙上前帮忙捡拾。云河洋此时将目光对上了长洢,笑了一声,冷嘲热讽道:“这位不是南昭太子妃么?恕在下眼拙,失敬失敬。” 他故作恭敬,向长洢施了一礼道:“洛水与南昭婚期还没定下来,太子妃娘娘不为父守丧,一大早倒急着往南昭驿馆里来。可惜南昭灼没有来,要是南昭灼来了,太子妃娘娘还不得连夜赶来献身逢迎?此刻怕是床也下不来了!” 他说着哈哈大笑,跟随在他身后的侍卫们也哄笑起来。他言语如此不堪,长洢不由心头大怒,回酒已经冲上前,照着云河洋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众人立时止了笑声。 云河洋捂着脸,火冒三丈地瞪着回酒,长洢立时拉住回酒,回头向潭清等人道:“他一个奴子无礼,还要等着我去动手?” 潭清和容洁立时上前,一左一右往云河洋脸上掴了几巴掌。云河洋被打懵了,片刻后才跳起来怒道:“小小贱婢,也敢打本公子。” 潭清利索道:“骂我们是贱婢,你怕是忘了,昔年林湖氏篡位,你们云河氏背叛渭水氏奉承林湖氏,等渭水氏复位,你们又摇尾乞怜做渭水氏的奴役。说到底,就是不忠不义奴颜媚骨的奴子罢了,就是我们边浅奴族也看不上你们这等做派,倒还有脸站在人前耀武扬威。” 容洁也道:“你姑母也正是贱婢出身,得了渭水天子的宠信才一朝为后,你们云河一氏借此得以鸡犬升天。这才几年,你们就忘了本性了,竟敢欺到我洛水皇族头上来?” 当年林湖氏篡位,云河氏背弃皇族渭水氏支持林湖氏。后来渭水氏复国,灭了林湖氏也极力打压了云河氏,几乎要与边浅氏一样沦为奴族。直到当今渭水天子上位,才开始慢慢重用云河氏。但背恩忘义,永远是云河氏的污点。 云河洋被骂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也不敢真的跟洛水的皇族公主大打出手,又不愿忍气吞声,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他父亲云河激听到侍卫传报忙赶了出来。摁着他脑袋将他踢打了一顿,向长洢和回酒行礼致歉道:“两位殿下不要与这个混账东西计较,他昨日黄汤灌得多了才满嘴嚼蛆。两位殿下快请进,到驿馆内喝杯清茶再走。” 回酒道:“茶我们就不喝了。但有句话还是要与大人说说。” 云河激忙道:“殿下请讲。” 回酒道:“我与我阿姊不过是个公主,令郎得罪就得罪了,但这渐离城内贵人多的是,哪天得罪了真正厉害的,怕是要给大人惹下大祸。” 云河激道:“殿下说的是。我回头必定好好管教他。” 说着就叫侍卫将云河洋押了下去,又不住请长洢和回酒到渭水驿馆内喝茶。长洢谢绝了,和回酒一起上了马车。 回酒叮嘱车夫道:“先不回宫,往淡沮公子家去看看。” 第97章 淡沮(二) 那车夫是常给回酒驾车的,认得路,听了回酒的吩咐便将车调转了头,往城东去。回酒坐在马车内,不住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马车转了一个弯,就见淡沮颓然站在街角。 回酒忙道:“停车。” 车夫立时停了车,回酒先下了马车,又向长洢道:“阿姊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就往淡沮跟前跑去,长洢隔窗往外看,就见回酒已经到了淡沮跟前,淡沮勉力向回酒一笑,躬身行礼。 回酒道:“公子不要伤心,你母亲的玉镯在这里。” 她将手中的绢帕掀开给淡沮看,里面是方才捡起来的玉镯碎片。 她道:“我回宫找几个厉害的玉器匠人,肯定能修整好的。到时我再送来给你。” 淡沮眼圈不由露出微红,向回酒作揖道:“多谢殿下。” 回酒叹息一声道:“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你无父丧母,我丧父丧母,只是我比你还好些,我还有个姐姐。你孤身在洛水,若有什么难事就来找我。我能帮的必定尽量帮你。等这玉镯修整好了,你要想送回渭水去,我也能设法帮你送回去。” “送回去做什么。”淡沮苦笑道,“方才云河洋的话虽说的难听,却是说的在理,我何必要回渭水送死呢?留在洛水,至少能活下去,至少还能……” 他说到此,没有再说下去,只深深看了回酒一眼,瞥眼又见长洢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便向回酒躬身行礼道:“殿下请回,昭和长公主还在等着殿下。” 回酒道:“也罢,我先走了。你有难事记得来找我。” 她回身上了马车,淡沮一直站在原地,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直到马车驶动,他仍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车走远。 回酒进到车厢内又伏在车窗上与他挥手,他唇角露出笑意,凝望着回酒。马车转过了弯,看不见了,他仍怔怔望着远处。 回酒也等转了弯,才放下车窗帘子,在车内坐好。 长洢道:“你与这位淡沮公子很熟?” 回酒道:“不算熟。统共也只见过几次罢了。” 长洢道:“我看你对他十分关心。” 回酒道:“也算不得关心。他是个可怜人。昔年林湖氏叛乱,诛杀渭水皇族,他父亲渭水淋逃来洛水,父皇收留了他。渭水淋在洛水生活多年,与服侍他的侍女生下了淡沮。那年,渭水天子驾崩,父皇执意要攻打渭水,却被渭水打了回来,两国交战,他父亲趁乱逃回了渭水。此后不久,渭水女帝登基,他父亲得到重用,为了拉拢洛水争权,他父亲就将他母子二人留在洛水为质。渭水女帝没有子嗣,退位后,他父亲就继位做了渭水天子。他们母子以为苦尽甘来,终于能回渭水去,谁想到,他父亲并没有来接他们,让他们母子继续留在洛水做质子。他母亲也因此抑郁而终……” 说到此,她忍不住叹息一声,她将头靠在长洢肩上。 长洢道:“所以你可怜他?” 回酒亲昵地依在她肩膀上道:“我也不全是可怜他。他一个质子在洛水,无权无势,常受人欺辱,我早年在宫里遇见过他一回,看他被人欺负就不由想到阿姊你也是孤身在外,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受人欺负。就忍不住总想帮一帮他。我心想着,我帮了这个人,阿姊你若在宫外受人欺辱,求上天看在我救助过他人的份上,也一定要派一个人来帮一帮我阿姊。阿姊,此番沉山府有难,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我想,总会有人能帮到你。” 长洢听她说到此处,心中不由一阵热潮涌动,伸手搂住回酒。回酒也抱住她,姊妹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 回酒趴在长洢肩上,脸正对着长洢这一侧的车窗,此时马车正从楼烦驿馆后面的街道驶过,车窗帘子翩然一翻,回酒眼尖地看到一个人影从楼烦驿馆的后门一闪而过,她不由“咦”了一声。 长洢道:“怎么了?” 回酒立时掀开车窗帘子,伏在车窗上往外探看道:“我方才好像看见二哥哥进了楼烦的驿馆。” 闻言,长洢也回头往窗外看,楼烦驿馆的后门正缓缓关上,已经看不到人影。 回酒道:“二哥哥好端端地来楼烦的驿馆做什么?这次打仗都是那个南昭烬干的好事,他如今做了楼烦的国主,还不肯安分下来。父皇战败被俘正是拜他所赐,父皇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洛水与楼烦的仇正深呢,他竟还派了使臣来参加父皇的丧仪。仔细想想,他能安什么好心。二哥哥若是被他们诓骗来的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说着就要车夫停车,要派跟随的侍卫去查看。 长洢道:“你看的仔细,当真是羽滨?” 回酒道:“当真是二哥哥,我自己的哥哥还能认错?” 长洢道:“你可看清是他独自一人,还是有人跟随?” 回酒道:“方才楼烦使馆的后门口站了好几个人,我倒没留意哪些是二哥哥的侍从哪些是楼烦的人,只看见了二哥哥。” 她仔细回想了片刻又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是二哥哥的陪读,常跟随在二哥哥的身旁,我见过几次,对他有印象。” 长洢道:“羽滨既带了人来,肯定有所戒备,不会有什么事。再者说,南昭烬再猖狂,也不会猖狂倒让自己的使臣在洛水帝都对洛水的皇子下杀手。” 她说到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凝眉思索了片刻,敲了敲车壁,马车停了下来。潭清已经在车窗下等着她的吩咐。 她道:“你传信给沿江,让他速速去查川平王与川安王这些时日都在与什么人来往。还有,沉山府有什么消息也一定要来告知我。” 潭清领命而去,宫门下钥前,潭清匆匆赶回斋宫禀道:“已经打探清楚了,川平王已经与楼烦秘密来往多日,川安王则与渭水使臣交往频繁,沉山府被沧禹氏和金戈氏占去的十三营最近常有异动。统领十三营的沧禹氏和金戈氏,有的是川平王的人,有的是川安王的人。” 长洢眉头紧皱,在东偏殿前的甬道上来回踱步,走着走着,她忽然站住了脚,两个字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叛乱。 第98章 动乱(一) 洛水,光德元年,夏初。 滁帝入葬仅仅半月后,川平王羽滨勾结楼烦叛乱。沉山府被沧禹氏和金戈氏占据去的十三营中近十营兵卒被羽滨发动起来,与南昭烬一同引兵强攻沉山。 沉山府粮草不足,楼烦却是兵强马壮,不出一个月,南昭烬与羽滨攻下沉山境内五城。羽滨以沉山全境为交易,要南昭烬助他攻向离都,夺洛水帝位。 南昭烬挥师北上,三日三夜攻下沉江,直杀入洛水腹地。 与此同时,川安王南泾也没闲着,在渭水使臣的帮助下,他逃去了渭水,同样以沉山为代价,要渭水出兵帮他争夺帝位。 沉山西邻渭水,南接南昭与楼烦。渭水若是占得了沉山全境的土地,疆域将近是洛水的二倍,将来说不准就能灭了洛水,一统央泽水族。 楼烦若能吞并了沉山的土地,疆域将有南昭面积的一半,将来与南昭一争高下也不是没有可能。而南昭山另一面的南昭之国若侵占了沉山的土地,将成为东盛神洲疆域最广袤的国家,再加上南昭如今强悍的兵力,干掉央泽水族,称霸东洲指日可待。 南昭才与洛水联姻,目前倒还没有动兵。楼烦与渭水的兵马却一西一南,成犄角之势夹逼洛水。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势下,新帝段滞病倒,朝政全由太后和沧禹氏把控。太后仍然不许沉山府粮草,南昭烬的兵马一路畅通无阻,直攻到汤山城外。 太后下旨令汤山王义湍领其封地内的兵马抗拒南昭烬。南昭烬与羽滨手上少说也有五十万兵马,汤山王麾下却不足十万兵马,汤山失守只在朝夕之间。 另一面,渭水发兵侵入沧禹地界,沧禹氏将十三营中剩余的三营调往沧禹对抗渭水。 竟没有一方管沉山府的死活。 沉山府兵虽多,粮却少。吃不饱饭,有许多非沉山本土的兵卒已经开始逃脱,或是跟从羽滨,或是投奔南泾,或是追去沧禹,或是就此逃了。 沉山府,已成苟延残喘之势。 羽滨和南泾相继叛乱后,长洢去九成宫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称病,避而不见。长洢又去中和宫,求见太后,太后也不见。 长洢求不得粮草,率领沉山都府众人在都城中征粮。漾土氏,堪木氏,将凉氏都有捐粮,但他们毕竟是小氏族,粮草有限。加上都城百姓捐出的粮食,终于筹到十万石粮草。 长洢命人连夜押去沉山府,却在横渡灵河时被宛潼派去的人偷袭,十万石救命的粮草统统倾入灵河,被大水冲得一粒不剩。 长洢得到消息,怒火中烧,出了斋宫直奔宛潼的寝殿而去。 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宛潼正穿着凉快的烟罗衫子倚在殿外的水榭内吃葡萄。她昂着头,张着嘴,手里捏着一串葡萄往嘴里塞。长洢冲开宫人的阻拦,上去照着她的脸上就是一拳,将那串葡萄砸在她脸上,砸得稀碎。 宛潼的鼻子顿时冒出一股血,嘴上糊着一团葡萄的果肉,长洢又一拳打上去,一时之间葡萄的汁水与鼻血齐飞。 “洛水洢——”宛潼捂着鼻子大叫,“你!你!你!我跟你拼了!” 说着话,上来就与长洢厮打在一处。 宫人们正拉解不开,忽又见长洢从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软剑,追着宛潼砍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忙得去禀报给太后。 太后与右相沧禹薄急急赶来,就见宛潼披头散发,身上崭新的烟罗衫子已经被撕扯的七零八落。长洢手持锟铻剑撵在她身后,她一面尖叫一面满殿里乱跑,鞋也跑掉了一只,赤着一只脚从殿内跑出来。 见了太后,她一头奔过来,扑跪在地上抱住太后哭喊道:“母后——救我——” 太后见长洢持剑追上来,勃然大怒道:“没王法的东西!在宫里还敢动刀动剑,真是反了天了!” 长洢持剑站住,喘息两声,冷笑道:“太后娘娘,我这剑若是不拔出来,你肯出来见我么?” “你……”太后一时气得接不上话来,随即又道,“你好大胆子!洛水洢,哀家告诉你,你别仗着自己是和亲公主就敢无法无天!哀家今日就要好好惩治惩治你!来人!将她捆了,拖出打!” 立时就有两个禁卫听命过来捆长洢,却见眼前一闪,一道青色的人影从那两个禁卫中间一穿而过,赫然出现在众人之前。 “哎哟!”深涉佯装惊呼道,“我来迟了一步。” 深涉忽然出现,太后冷不防吓了一跳,喝道:“大胆!在宫中竟还敢施用灵术。” 深涉随手向太后拱了拱手,满面笑容道:“失礼了。失礼了。我听闻宫里有人打架,饭都没吃就急急赶过来看热闹。不过,看这个情形,是不是已经打完了?哎呀,真是可惜呀,这么大的热闹我没能赶上。” 他看了看被打得披头散发鼻青眼肿的宛潼,身子向长洢一歪,挨近了低声道:“干得漂亮!” 又见长洢半截衣袖被撕扯开裂,雪白的臂弯上有几道指甲抓挠出来的红痕,他伸手捞起一片破烂的衣袖看了看道:“这衣裳不结实,下次打架,记得穿结实点的衣裳。” 长洢瞪了他一眼,将衣袖从他手里拽了回来。 “简直放肆!”太后怒道,“看什么热闹?后宫内庭,也是你能随意出入的?” 深涉笑道:“太后,您这真真是冤枉了我。我也是请了旨的,但旨意太慢,我实在是着急赶时间。二公子南昭灼传信来给我,邀我去缥缈山小住几日。我急着看了这里的热闹,好往缥、缈、山、去。” 他看向右相沧禹薄,故意咬重了缥缈山三个字。沧禹薄眼睛一眯,抬眸看向他。 他继续道:“洛水眼下战火四起,为君者却置万民于水火中不管不顾,不知道,这算不算残害万民,有违天道?我这次去缥缈山,倒要去尊天盟问上一问,也好长长见识。” 闻言,太后与沧禹薄的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第99章 动乱(二) 宛潼的嘴角被打得青肿起来,此时却还不肯闭嘴,冲深涉嚷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与尊天盟何干?尊天盟不涉朝政,不受皇命,洛水的朝政之事,尊天盟也无权干涉。还有你,你不过是个浪荡子,青楼红馆还不够你浪?又来这里搅什么事?”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说我是来搅事的呢?”深涉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漫不经心道,“尊天盟确实不涉朝政,不受皇命,但二公主你书读的少,只知之一,不知其二。尊天盟,尊天意,顺民心,执掌着斩杀暴君奸臣的特权。如今洛水战乱,君王无道,奸臣横行,可真是糟糕啊!” 他扼腕长叹一声,又接着道:“说来也巧,偏在此时,二公子邀我去缥缈山陪同他钓鱼。钓鱼这种时候,最适合聊天了。我要是将这些糟心的事跟二公子说一说,二公子再与他师父大宗伯说一说,大宗伯再与宗主大人说一说。你们说,宗主大人听闻此事,是不是要提着天子剑下山来看一看民间疾苦?是不是要来太安宫问一问,天子陛下和众位能臣干将是如何治国理政,庇护万民的?” 宛潼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尊天盟的宗主若真持天子剑下山,查问了洛水如今的情势,即便没到替天斩杀天子的地步,至少也要将天子身边的奸臣杀掉几个。如今天子身边的奸臣,除了右相沧禹薄还能有谁? 宛潼想到此,气哼一声,也不说话了。 深涉站在长洢身旁,用胳膊撞了撞长洢的肩膀道:“你未婚夫信里还问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缥缈山,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看你闲得能跟人打架,还不如跟我一同去缥缈山找你未婚夫钓鱼。” 他说着话,悄摸摸朝长洢挤了挤眼,长洢立时反应过来,什么二公子请他去缥缈山钓鱼,他方才说的那一堆话纯粹就是在胡扯。 但此时也只能配合着他的话,将头扭到一旁道:“不得空。他要想见我,叫他自己来。” 深涉道:“不去就不去,你不去,那我可就先走了。” 他说着就要走,沧禹薄忽然发声道:“四公子请留步……” 深涉回过头,笑嘻嘻看他道:“右相大人?您这是有何指教?” 沧禹薄道:“四公子,有什么话只管在这里说。何必传到缥缈山去,扰了尊天盟的清净?” 深涉笑起来,指指长洢道:“我一个旁支庶子能有什么话说?是她有话要说。昭和长公主几番求见太后,却总见不到太后她老人家的金面。现在大家齐聚一堂,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将话都说开了。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太后胸口提了半晌的气,此时正要发作起来,却见沧禹薄向她使眼色。只得平了心气,向长洢道:“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 长洢冷笑道:“眼看南昭烬的兵马就要打到都城里来了,国将不国,太后竟还问我,所为何事?太后当真一点都不怕洛水灭国么?” 太后道:“洛水灭国?何来灭国?眼下不论是羽滨和南泾哪一个来夺了帝位,他们都是我沧禹氏的血脉,依然要尊我为嫡母太后,依然要仰仗沧禹氏坐稳帝位。洛水仍是洛水,唯一被灭的是沉山府!” 闻言,长洢的目光从太后和沧禹薄的脸孔上一一扫过,心寒至极。果然,从头至尾,只是为了让沉山府覆灭。哪怕陷洛水万民于战火,哪怕将洛水半壁江山送给外人,他们也要灭了沉山府。 沧禹薄道:“殿下说国将不国,倒是托大了,殿下四处奔忙,也不过是为了保住沉山府。要保沉山府,其实也容易,只需将兵权上缴皇族。沉山是洛水之地,沉山之民也是我洛水之民,皇族只想要沉山府的兵权,只要沉山府肯将兵权交出来,无论南昭烬侵占了沉山多少土地,臣定会领兵一一夺回来。” 太后插话道:“兵权上交后,沉山的领兵之将全部撤下,沉山之兵由沧禹氏和金戈氏统领。除此之外,命沉山王次子沉山泽来离都为质。你若能做得了这个主,此刻答应下来,哀家立时下旨发送粮饷去沉山。” “然后呢?”长洢冷声道,“沉山府没了兵权,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沉山氏嫡系旁支一众族人?” 太后道:“哀家念及沉山府护卫洛水多年的情分,自然会给沉山一众族民一条活路。至于沉山氏嫡系旁支的族人,哀家也会为他们分派官职,保他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长洢道:“是么?” 她直视太后,目光深邃而冰冷道:“既然太后已经有了安抚沉山府的计策,为何还要沉山泽来离都做质子?” 太后被她看穿意图,恼羞成怒道:“哀家已经将话说的明白了,你还要多说什么?沉山府此时主动交出兵权,哀家会给他们留一个善终。若是执意不肯交,就等着粮草断绝,兵卒散尽,到时哀家尽可以治沉山府一个误国之罪。就是尊天盟追究下来,也是沉山府之过。还有你,哀家是看在南昭的面子上才没有扣留你。不然,你以为哀家会放任你为沉山府出头?你还是安分点,别为了沉山府和南昭结了仇怨,省得你嫁去南昭受罪!” 沧禹薄道:“殿下,沉山府的兵权越早交出来对沉山府越有利,对洛水也越有利,殿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长洢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沉山府的兵权绝不能交,一旦交出兵权,沉山府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但若不交,沉山府粮草一断,兵卒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等羽滨和南泾夺嫡后,反过手来,一样会致沉山府于死地…… 如此两难,长洢紧蹙双眉,半晌方道:“兵权之事,关系重大,容我回去想想。” 她说罢就走。 沧禹薄在她身后道:“殿下,川平王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沉山府没有多少时间了……” 第100章 涅川都府(一) 长洢回到斋宫,已经精疲力竭。 潭清和红蓼子迎上来,见长洢衣袖断了半截,臂弯间赫然几道血红的抓痕,忙得要去传太医。 长洢道:“不妨事。抹些膏药就行了。” 潭清忙服侍她换了一身衣裳,红蓼子已经将治外伤的膏药取来,潭清挽起她的衣袖,用手抹了膏药,沿着伤口细细地涂药。先前没留神看,此时细看,就见三道血痕又长又深,伤口边缘已经卷了皮。 潭清鼻尖一酸,没忍住,哭了出来。 长洢拉住她手道:“我没事。就是皮外伤而已。” 潭清道:“殿下在沉山府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别说是受伤,就是有一点头疼脑热,大公子也要请医问药叫殿下百般调养。殿下如今回到宫中,反倒像是入了虎穴。大公子倘若还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叫殿下来这里。” 说到垣澈,她越说越伤心,跪在地上,伏在长洢膝盖上哭。长洢眼圈也红了,抚着她发髻,望着殿内的烛火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道:“沿江有传消息进来么?” 潭清止住哭道:“有。还是粮草的事。” 长洢道:“要保住沉山府的兵权,必须先解了眼前的粮草之困,若是将边军的粮草调回沉山府……” “殿下……”潭清担忧道,“边军粮草没有陛下诏书,不可擅动,二公子未必会同意。” 洛水的边疆都开垦出了广袤的农田,边地百姓和戍守边疆的兵卒共同耕种粮食,除去给百姓的口粮,其他都充作了边军粮草。皇族和沉山府每年也会往边地拨发粮饷,边疆的粮草是绰绰有余的。但无诏擅动边军粮草,历来是里通外国的大逆之举。 长洢道:“以阿泽的性子,他恐怕是不会听。” 她叹息一声,只觉头脑胀痛,疲惫地闭上眼睛,用手揉着眉心。 潭清轻声道:“殿下,殿下为沉山府到处奔波,却求助无门,为何不去左相大人府上看看?” “左相?”长洢猛地睁开眼道,“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潭清道:“因为淙公子之丧,左相大人病了一段时日,一直没有入朝理政,殿下想不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奴听闻左相大人前日已经回来了。左相大人乃涅川氏族长,又位居丞相高位,在朝中无人可比。殿下若去相求,说不定左相大人愿意帮一帮沉山府。” 长洢立时站起身,但凝眸想了一想又道:“历来军不涉政,沉山府与涅川府一向没有联系,我与左相大人也极少往来。我记得那年千甲盛典,我在漾土府,她去求见过我,我没见她。眼下沉山府危难,我上门就求她这样的难事,她恐怕也不愿意出手。” 潭清道:“涅川氏是殿下的母族,论血脉,左相大人是殿下嫡亲的姑表姊妹,血脉相系,就是不为旁的,只论血亲,左相大人也断没有置殿下于不顾的道理。过几日是涅川氏宗伯澄察大人的寿辰,澄察大人是左相大人的祖父,是殿下的外祖,到时左相大人必定会在寿宴上,殿下借着拜寿的名义到涅川都府去,就是谈不上沉山府的事也可与涅川氏亲近亲近。” 长洢立时道:“你说的对,应当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错失。潭清,你去告诉回酒,让她备上厚礼,与我一同去涅川都府拜寿。” 潭清忙应了一声,起身去了尚善殿。 长洢自从回宫以来,还没去过涅川都府。回酒一听说她要去涅川都府拜寿,连连拍着脑门道:“我竟将这事也忘了,真是该死!该死!” 立时就叫容洁准备贺礼。 五日后就是涅川氏宗伯涅川澄的十甲子大寿。涅川澄,讳名澄察,历来是洛水科考的座师,朝中经科考入仕的官员都要称他一声老师,又是涅川氏的宗伯,极受涅川一族尊崇。 现在正是滁帝丧期,又有战事,涅川都府没有操办寿宴,也没有邀请来客。但毕竟是澄察整百整甲的大寿。到了这一日,涅川氏嫡系旁支的子侄全都赶回涅川都府,各府各氏族也都携了贺礼来贺寿。 长洢和回酒一同乘马车往涅川都府去,还没到涅川都府门前,路已经被络绎而来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回酒道:“离得也不远了,阿姊我们走过去,我昨日就与洒子说好了,一早就到,尝她新做的糕点。现在已经迟了,我若说她糕点不好,她又要怨我没有及早赶到吃上第一口热的才不好呢!” 她说着先下了马车,长洢也跟着下车。前面堵停住的几辆马车也陆续有人下来,都是各氏族家的公子,彼此见了都忙施礼问好。其中以沧禹府的大公子沧禹沐为尊,众人见了他,都过来见礼。 沧禹沐也含笑回礼,一抬头正看见长洢从马车上下来。 长洢今日穿了一身雪青色交领齐腰襦裙,外披一袭碧色广袖衫,臂间挽着同色洇梨飞花披帛,梳着望仙髻,额前佩戴着青玉攒花的眉心坠,正遮住眉间那一道血红的胎记。 沧禹沐只觉眼前一亮,长洢回宫后,他只在敬善皇后和滁帝的丧仪上远远看到过长洢,没有看到正脸,此时也是听回酒唤她阿姊,才断定她是长洢。 迎面走近几步细看,就见长洢肌肤胜雪,气质清冷,一双冷眸正如寒水凝冰。一眼便知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却忍不住为之心晃神摇。 “四妹妹!”他含笑上前,先跟走在前面的回酒揖了一礼,寒暄了几句,才看向长洢道,“这位应当就是三妹妹?三妹妹,有礼了。” 他向长洢施礼,长洢已经认出他是沧禹沐,却将眉头一皱,不声不响。 回酒以为她不认识,介绍道:“阿姊,这是右相沧禹薄的长子,沧禹府的大公子,沧禹沐。” 沧禹沐笑道:“是了。三妹妹眼睛好了以后还从没见过我。三妹妹……” 长洢从齿缝间冷冷斥道:“称殿下。” 沧禹沐不由一怔。 第101章 涅川都府(二) 沧禹氏并非皇族,他本来就没有资格与皇族公主称姐姐妹妹,只是因为沧禹氏历来是洛水皇族的姻亲氏族,当今太后,太皇太后都出自沧禹氏,他又是太后嫡亲的侄儿,自小就在宫中与众皇子公主厮混,常以兄弟姐妹称呼,渐渐就忘了君臣之礼。 此时被长洢冷斥,他也知行为僭越,不由脸上一红,再向长洢躬身行礼道:“殿下……” 回酒见他尴尬,又见长洢一直冷着脸,正要拿话圆场,抬眼却见宛潼施施然而来,她也不想多说话了,只道:“我与阿姊先进去了,大公子请便。” 沧禹沐忙拱手相送,目光还痴痴地凝在长洢身上。 长洢一面随着回酒往涅川都府大门前走,一面道:“沧禹氏一向如此么?” 回酒笑了笑:“沧禹家的几位公子与二姐姐他们来往的多,一直都是姐姐妹妹的称呼,你我虽不是沧禹氏的血脉,但都要尊太后一声嫡母,他唤我四妹妹,我也不好不理他。但仔细一想,涅川家和沉山家,我们正儿八经的兄弟姐妹都不敢唤我们一声姐姐妹妹,倒让沧禹氏白白叫了去。” 说话间,已经走到涅川都府的大门前。门前宾客如云,管事们正站在门前迎来送往。回酒是涅川都府的常客,都府主司一见到回酒,忙亲热地迎上来行了礼,又向长洢行礼道:“昭和长公主倒是头一次驾临我涅川府,快请快请。” 说着又忙命人去请左相涅川浈出来迎接。 长洢和回酒正要迈步入府,就听宛潼的声音从后面高高地传过来道:“站住——” 声音未落,宛潼已经走上前来,她脸上的青肿才好了,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又要来寻长洢的晦气。 她颐指气使地向涅川氏的主司道:“没看见本公主么?嫡公主还未进去,倒迎这些不三不四的庶出公主先入府。你们涅川氏懂不懂规矩?” 主司立时赔礼道:“是臣老眼昏花没看见二公主,二公主恕罪,二公主请进。” 宛潼道:“你们涅川都府的门就这么大,她们两个挡在门口,本公主的仪驾怎么进得去?叫她们滚开,给本公主让路。” 她故意刁难。主司怎敢驱赶自家血脉的公主,又不好得罪宛潼,着实为难,不住抬手擦额上的汗珠。 沧禹沐随后就来,见宛潼有意羞辱长洢和回酒,正要上来劝说,被宛潼瞪了一眼,也只好不出声。门外等候入府的人见沧禹沐都不敢出声,一个个更不敢出声了。 宛潼咄咄逼人道:“怎么还不让开?我为尊长,你们就该给我让路。” 长幼有序,向来规矩如此。若是旁人,长洢自会礼让尊长。但此时,面对宛潼,她只后悔那日没将她的腿打折了,怎么可能还让她?” 她回过身,看着宛潼道:“若论尊长,你虽是长,我却为尊,我何须要让你?” 宛潼立时叫嚣起来:“你为尊?你凭什么为尊?凭你要嫁给南昭灼么?我呸!真是不要脸!靠一个异族男人撑腰,不觉得羞耻,反倒觉得自己脸上很光彩么?” 长洢最厌恶旁人提及这桩婚事,此时被宛潼拿来刺她,心中的怒火更盛了一层,但还是忍住了道:“我是先帝亲封的昭和公主,你尚无封号,就算是太后嫡女,位份也在我之下。更何况,你不是太后亲生,不过是养在太后膝下罢了。你方才说涅川氏不懂尊卑规矩,二姐姐,你必定是懂得尊卑规矩的,依照宫规礼仪,你见了我,是不是该屈膝行半礼?” “你……” 宛潼气滞,依宫规礼仪,她确实要先向长洢行礼。 长洢环看四周众人,故意扬声道:“我念着你我是嫡亲的姐妹,从不以此让你行礼,你却三番四次对我无礼,我倒很想知道二姐姐你生在宫中,长在太后膝下,究竟是如何学的宫规礼仪?” 众人交头接耳,开始窃窃私语。已经有人小声议论起宛潼的生母,说她是宫婢所生,所以才这般蛮横无礼。 宛潼被戳到痛处,顿时大怒,伸手一推,将回酒从长洢身旁推开道:“你位份比我尊,她却是和我一样的,我比她年长,她不该给我让路么?” 回酒冷不防被她猛推出去,踉跄几步,没站稳摔了下去。头直直磕到门槛上,不由痛呼一声。 长洢见她竟敢对回酒动手,怒火直冲脑门,手从腰间一抬,锟铻剑雪亮的剑刃划过一道熠熠寒光,转瞬已经横在宛潼的脖颈上。 宛潼只觉脖间一凉,不由惊呼一声,众人也都倒抽一口冷气。 回酒已经被潭清和容洁扶起来,见长洢持剑要杀宛潼,忙叫道:“阿姊……” 宛潼惊吓过后也反应过来,谅长洢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如何,故意激道:“洛水洢,你好大胆子!你敢拿剑指着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你杀啊!” 主司赶紧劝和道:“几位殿下,今日是澄察老大人的寿辰,只宜喜不宜闹。看在左相大人的面子上,几位殿下都息息怒气,去给老人家贺寿要紧。” 沧禹沐也忙上前劝说宛潼,走到跟前看见长洢手中的锟铻剑,剑刃上寒光刺目,剑身却柔韧至极,是把难得的好剑,不由多看了两眼。 因为心中想着长洢,他趁机又瞥眼去看长洢,却见她面色冰冷,眉眼间尽是森森杀意,忽然就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细看长洢神态,不由一惊,那日在宜阳郊外,他为滁帝收敛尸身,将要走时忽然从灌木丛里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不……不正是她? 再细看长洢手中的锟铻剑,滁帝胸口正有一道剑伤……他立时明白滁帝胸口的剑伤从何而来,大惊之下,将劝宛潼的话也忘了说。 回酒握住长洢的手,急急劝道:“阿姊,你别听她说,她就是故意激你。你前些日子打了她,许多言官已经连连上奏指责你。你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伤了她,必定会惹来不少事。” 第102章 左相大人 长洢已经冷静了下来,心里明白若在此时伤了宛潼,太后与沧禹氏必定会向她发难,甚至连累到沉山府。不得不忍住怒气,正要将锟铻剑收回来,却见宛潼忽然握住剑刃往她自己的肩上刺去。 竟是不惜拿她自己来陷害长洢。 眼看就要刺到她身上去,只听一声有力的鞭响凌空而来,尖细的鞭尾卷在锟铻剑上,往外一拉,锟铻剑从宛潼手中脱开,剑没刺到她身上去,却将她手掌震出一道伤口。 宛潼眼看陷害长洢不成,手中又一阵剧痛,立时怒骂道:“哪个贱人竟敢……” 她说到此,就见左相涅川浈正从府内缓步走来,九节的噬骨鞭自发回到她手中,在她手腕上缠了几道,钻入宽大的袖间不见了踪影。 宛潼口中的话再没敢骂出去。 众人见左相大人出来了,都忙躬身行礼。 长洢眼睛复明后还没有见过涅川浈,回酒忙拽住她衣袖介绍道:“阿姊,这就是左相大人。” 长洢迎面一看,就见此人一双勾魂摄魄丹凤眼,一张晶莹脱尘鹅蛋脸,绛唇旁俏生生一朵梨涡,若是浅浅一笑,必定倾国倾城。 然,长眉高挑,眉尖微凝,身着玄色朝服,头戴一品丞相七梁冠,威仪凛凛,简直不容人直视。 涅川浈越走越近,看着她的面容,长洢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熟悉,太熟悉了,仿佛在某些岁月里,这个人与她朝夕相处,伴她左右,耳畔的风声仿佛都是她的呼唤。 长洢顿时思绪纷乱起来,极力想要探寻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见过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头脑一阵生疼,身体不由的微微发颤。 涅川浈缓步走向长洢,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深深凝视长洢复明后的眼睛,两人目光相对时,长洢杂乱的思绪忽地定住了——她以前是个瞎子,她怎么可能见过这个人? 涅川浈行礼道:“臣,涅川浈,拜见昭和长公主殿下。” 她先以国礼向长洢见了礼,而后再向宛潼和回酒见礼。 左相涅川浈乃百官之首,又是涅川氏的族长,不比寻常士人。在场的三位公主,虽是皇族,也不可轻慢。 长洢见她躬身行礼,颔首回了礼,回酒也跟着回礼。宛潼捏紧受伤的手掌,面孔紧绷,她心有不甘,但终究也回了一礼。 涅川浈向长洢客套道:“殿下头一次驾临涅川府,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长洢也与她寒暄:“早听闻左相大人抱病在家,不曾来探望,不知左相大人可大好了?” 涅川浈道:“臣已无碍,劳殿下挂心,臣感怀。” 她向长洢拱手为礼,又寒暄了几句,便请长洢和回酒入府,竟就将宛潼凉凉地晾在了一旁。 宛潼不敢与涅川浈争锋,却也不肯就此罢手,向长洢不依不饶道:“洛水洢,你有意伤我,想就这么算了?” 回酒立时道:“我阿姊何曾伤你?方才分明是你自己握住了剑刃才划伤了手,众人都瞧见了,现在你倒又往我阿姊身上泼脏水。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宛潼骂道:“死丫头,轮得到你说话?她是你亲姐姐,你就帮着她骂我?我不知羞耻?方才明明是她要杀我,她剑都拔出来了。” 她一手指向长洢,回头看众人道:“方才这些人都看见她拿剑指着我,若不是左相大人及时出手,我此刻已经是她的剑下亡魂了。弑杀公主是死罪,你们说是不是?” 她拔高了声音问众人,本以为一呼百应,众人却没有一点声响回应给她。众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清楚宛潼的靠山是太后和沧禹氏,也知道长洢与涅川氏是血脉至亲,眼下虽是太后和沧禹氏把持朝政,但涅川氏的势力仍不容小觑,两方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 此时站在涅川都府的大门前,不出声是明智之举。 宛潼见没人为她说话,眉毛倒竖,向长洢道:“你杀我不成,就拿剑刺伤我。我的手被你刺伤了,你还想一走了之?你当我好欺负么?来人!” 她呼喝一声,跟随她的侍卫立时上来听命。 她下令道:“将她绑了,跟我入宫去见母后。还有你……” 她看了一眼回酒道:“到了母后跟前,我看你还怎么护着你的好姐姐。你们敢欺负我,我叫你们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快点绑人!” 那些侍卫心知不妥,但不敢违逆她的命令,硬着头皮上来,正要对长洢和回酒动手,涅川浈凉凉的目光扫了过来,振一振衣袖,不怒自威道:“此处,乃我涅川府上,本相今日倒要看看,谁人敢在我涅川府放肆?” 众侍卫左右相顾,毫无犹疑地退了下去。 涅川氏掌管洛水朝政,朝野上下大半官员都出自涅川府,宫中守卫,帝都安防,几乎全是涅川府的人,甚至跟随宛潼的侍卫也大多来自涅川府。宛潼今日来贺寿,本来也是想要来向涅川浈讨一个好。 洛水祖制,除去立有大功,公主未许嫁前不拟封号,不赐封地。她向太后和段滞缠磨多日,想要一个封号与长洢齐平,都被涅川氏驳回。所以想借着今天贺寿的时机,拉拢拉拢涅川浈。 但她一来,见长洢和回酒连招呼都不与她打就径自走了,又听沧禹沐身边的人说长洢斥了沧禹沐,就忍不住要挑事羞辱长洢和回酒,一时竟忘了此行的目的。 长洢自幼就去了沉山府,并不与涅川府来往,她也没料到涅川浈竟会如此回护长洢。现在她既不敢与涅川浈起冲突,又想到今日已经得罪了涅川浈,拟封号之事便绝无可能,更觉吃了亏。竟不顾体面,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长洢冷冷瞥了她一眼,回酒不屑地撇撇嘴,众人面面相觑。 沧禹沐只觉汗颜,小声劝道:“今日是澄察大人的寿辰,大喜的日子,不可如此哭闹……” 好说歹说,将她拉走了。 涅川浈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径自迎长洢和众人入府贺寿去了。 第103章 涅川三子 涅川都府虽然没有操办宴席,但宾客已经上门,茶饭还是要管的。在府内宴厅上设了简餐和清茶。来贺寿的人自然也不是为了吃喝,拜了寿后,要么在澄察跟前奉承,要么去向涅川浈示好。 长洢与回酒是皇族公主,澄察虽是长辈,也不敢受她们的礼,只让长史代行了礼。姊妹二人道了贺,就到女客席上入座。 女眷们见了,都忙过来行礼。这些女眷们大多都是各氏族府上的夫人,早已经将长洢如今的身份掂量清楚,虽然她以前被流放宫外,但马上就要成为南昭太子妃。将来说不准就是南昭的皇后。也都借机与长洢攀谈。 长洢一向不喜欢多说话,但先前为沉山府征粮时,各氏族明里暗里都帮衬了些,她心存感激。她从小就去了沉山,以前眼睛又看不见,很多人都不认得,借着这个机会,顺便也认认脸。 回酒与众女眷多有来往,就从旁给她介绍。等寒暄完了,女眷们说起家长里短争宠夺爱的事,长洢就有些不耐烦,转开脸看堂上拜寿的来客。 涅川浈携涅川氏众位公子都在堂外迎客,长洢打眼看去,就见涅川氏众位公子都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其中有三位并肩站在一处,一眼望去,个个身姿劲如青松,一个清俊,一个儒雅,一个英武。 长洢认出英武的那个是太安宫禁卫统领涅川沛,另外两个却不认识,转头问回酒道:“那两个是谁?” 回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一介绍道:“左边这个清俊的是涅川氏二房里的嫡公子涅川润,别看他长得文弱,却是个武官,任都中卫尉,帝都的安防全由他负责。中间儒雅的那个是涅川氏三房里的嫡公子涅川淳,任太仆,洛水一应交通道路都是他策划安排。右边英武的这个是旁支的嫡公子,禁卫统领涅川沛。涅川府内,左相大人之下就是这三位公子,人称涅川三子。论辈分,都与我们同辈,我们还应称一声表哥呢!” 长洢起身离席,涅川沛等人见她过来都忙行礼,涅川沛先前与长洢已经相识,他从中介绍,大家很快熟悉起来。长洢避而不谈沉山府的事,与涅川润只说安防之难,与涅川淳只论交通之便。她由沉山大公子一手教养起来,言谈眼界自然不凡。 涅川润赞道:“殿下的见识一点不像女儿家,竟是比朝中诸臣还要高深些,殿下若是男子,必是我洛水的治世能臣。” 涅川淳道:“何须是男子,长姊也是女子,她既能身居相位,殿下若有心入仕,将来不怕不能入朝理政。” 涅川沛也道:“正是。殿下是我涅川氏的血脉,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早听闻,殿下在沉山府由沉山大公子一手教养起来,又有漾土老先生指点课业,想来文韬武略都要在左相大人之上。” 长洢笑道:“兄长们过奖了,我自小就有残疾在身,如今虽然康复了,又岂能与左相大人相比?放眼整个东洲,女相也只有她一个。” 又客套了几句,将要开宴,涅川沛等人便请长洢与回酒入座。长洢刚坐下,就见对面男宾席上,一个穿紫衣的男子频频往女眷席上偷看。目光乱转了一圈,竟转到了长洢身上来。 长洢约莫记得这人是沧禹府的二公子沧禹涟,见他胆大包天,竟敢觑眼偷看到她身上来,立时冷眸一横,目光如刀。 沧禹涟只顾看美人,冷不防对上长洢冷冰冰的眼刀,不由吓了一跳。他抚了抚胸口,识趣地将目光转开了,左看右看,又把猥琐的目光转到回酒身上。 长洢更加不能忍,正要起身去教训他,就听见深涉道:“是不是很欠揍?” 她一转脸就见深涉青色的衣袖一摆,人已经在她身旁坐下。 长洢蹙眉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深涉道:“本公子长的好看嘛!哪儿哪儿都需要本公子蓬荜生辉!” 长洢忍了一忍,没忍住道:“蓬荜生辉,是这样用的?” 深涉道:“词句文字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么?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喽!干嘛这么纠结。” 长洢真的是懒得理会他,他却将长臂搭在长洢身前的餐案上,以手支颐,脸朝着长洢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揍他?不收钱,帮你揍。” 说着又将眉毛挑起来,向长洢媚眼乱飞。 长洢道:“你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深涉诡辩道:“这怎么能一样?他那是偷窥,小人行径。本公子光明正大,是凑到你跟前来看的,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 说话间,他眼尾的目光扫向男客席上的沧禹涟,告诫地盯了他一眼。沧禹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咬牙暗骂一句,起身走了。 深涉收回目光道:“方才听你与涅川家的那几个小子相互吹捧,我真是想问一问,假不假?累不累?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长洢向他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深涉怎么可能闭嘴,他费解地摸了摸下巴道:“我看你在旁人面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怎么到了我这儿就像是跟我有仇一样,呼来喝去,怒气蓬勃,好歹我也救过你,咱们之间还相互守着彼此的秘密,怎么说你也该对我好点,是不是?” 他提到“秘密”二字,长洢目光陡然变冷道:“这边是女席,你离我远点。” 深涉道:“我倒是想走开,眼下怕是不行了。” 他正说着,众女眷已经过来将他围住,你一言我一语,问他何时回来的,为何不去找她们。 长洢一听,竟都是与他相熟的。众女眷七嘴八舌,长洢被围在中间,只觉厌烦。 到开宴时,澄察没有来宴席上,只有涅川浈过来招呼了几句,众人便随便吃喝。众女眷又围住深涉嬉闹,满堂都是他们的嬉笑怒骂之声。 长洢直皱眉头,起身离开宴厅,想找个时机与涅川浈单独说话,却频频有人过来打扰。涅川浈似是也不想与她多说,有人来找她说事,她便借机岔开了话。 长洢心道:她莫不是还记着当年在漾土府的事?那时我不肯见她,现在她故意晾着我,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就耐心等着。 没过一会儿,涅川浈的妹妹涅川洒子过来将她与回酒一拉,带她们去了后庭。 第104章 约见 到了洒子居住的庭院,洒子抱住回酒的胳膊不住抱怨道:“酒酒姐姐,你总是来迟,我做的糕点早凉了!” 说着话,已经叫人快快地将她做的糕点端来献宝。片刻功夫,几案上就摆满了各色糕点。她一手好厨艺,做出来的糕点颜色各异,形状可爱,吃起来更是香甜可口。 回酒不住称赞她做的糕好吃,她喜得小脸红扑扑的,一个劲给长洢和回酒介绍她做的点心,用了哪些食材,做了多少时辰。 长洢无心吃糕点,更无心听糕点的制作过程,手里拿着块糕,凝眉盘算着怎么能与涅川浈说上话,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长洢姐姐!”洒子缠在她臂弯上,甜软道,“你还记得我嘛?你甲子生辰的时候,我与伯伯去沉山府向你贺寿呢!那时你眼睛还没好,没有瞧见过我。” 长洢道:“怎会不记得。” 洒子立时道:“长洢姐姐,你如今能看得见了,你瞧瞧我,我美不美?” 她指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她年纪尚幼,粉面桃腮,一双乌黑的大圆眼在眼眶内滴溜溜打转,甚是可爱灵动。 回酒忍不住捏她肉嘟嘟的脸,打趣道:“小妮子当真不知羞!见人就知道问自己美不美。以前倒没见你这样,是不是看上哪家公子了?我可要告诉你阿姊去!” 洒子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的心事竟被回酒一语击中,红扑扑的脸蛋顿时红了个全透,又急又羞,拿起案上的马蹄糕就往回酒嘴里塞:“不许胡说!回酒姐姐你不许胡说我!” 回酒左躲右闪,两人在庭院中你追我赶,正闹得开心,涅川浈从院外进来了。 洒子立时跑过去,抱住她胳膊道:“阿姊你来了!你还说我做的糕点不好,长洢姐姐和酒酒姐姐都说我的糕点做的好呢!” 涅川浈听她的称谓不敬,立时斥道:“放肆!称殿下。” 洒子啾啾嘴,改称长洢和回酒为殿下。 涅川浈上前与长洢和回酒见礼,长洢还礼道:“无妨。本就是自家骨血,不必拘泥这些。左相大人请坐。” 涅川浈深深看了长洢一眼,在长洢对席坐下,茶还没喝上一口,又有仆人来通禀说宫中派人来传旨,涅川浈只得起身告罪,先一步走了。 长洢在后庭坐了半晌,见涅川浈一直抽不开身,她也不打算再等下去,起身正要走,洒子拉住她道:“殿下,你可知道沉山二公子的近况么?我很担心他,但又不能往沉山府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长洢看了她片刻,她脸颊上慢慢透出一层红云来,羞答答地垂着头。 长洢已经明白了:“沉山府如今危难,我若说他一切都好,你恐怕也不信。” 洒子明亮的大眼睛不由一暗,眼泪立时就要流了出来,一扭身跑了。 此时,天色已晚,长洢只能先回宫,以后再想办法见涅川浈。 她和回酒走到府门外,正要登上马车,洒子一路跑出来道:“殿下留步,我阿姊说,今日忙碌不得空见殿下,请殿下恕罪。两日后,殿下若得空,请到城南芳心湖一见。” 长洢立时应道:“两日后,我一定准时赴约,还请左相大人一定要拨冗来见。” 回酒在马车里已经听见了,长洢上到马车里,她忙拉住长洢道:“我们来涅川都府,左相大人肯定知道我们是为了沉山府的事。她既然愿意单独见你,肯定也不会置之不理。不说旁的,单说今日左相大人当众维护你,就表明她已经将你看成涅川氏的人了。左相大人一向是护短的。这么多年,她也一向是护着我和母亲的。如今阿姊回来,她岂有不帮扶的道理?”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长洢靠在马车里的扶臂上,从车窗往外看夜色下的街道与灯火。 半晌才道:“涅川浈以女子之身高居丞相之位,绝不是平凡之辈,她做任何决定前必定会权衡各方利益。不会因为血缘之亲就做于她于涅川氏无益的事。今日她回护我,并非只是为我,还为涅川氏的颜面与威严。沧禹氏近来正压了涅川氏一头,如今她回来,正是涅川氏立威的时候。如果宛潼她都治不住,岂不是让沧禹氏的气焰更嚣张?” 回酒仔细想想,觉得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长洢与她不同,她与涅川氏只有单纯的血缘关系,但长洢向来算是沉山府的人。沉山与涅川两大氏族,一方掌兵权,一方理朝政,为避嫌向来不能亲近,因而长洢与涅川氏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复杂。 长洢道:“今日虽没能与涅川浈说上话,但依涅川家对我的态度,也不像十分排斥。先等两日后与涅川浈见了面再细探涅川氏究竟有没有帮衬之心。” 回酒道:“好。两日后我陪阿姊一块去。左相大人待我一向亲厚,我去了也帮阿姊说说话。” 长洢摇摇头:“她此番约见我,约莫是想单独与我提些条件,军政之事你就不要牵涉了。我是为了沉山府,你不必因为我卷进来,对你没有好处。”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涅川都府所在的街道,车夫扬鞭将马车拐向旁边一条街道上,正在拐弯时,长洢在马车内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群男子的调笑之声,不由皱了皱眉,转头拨开另一面的车窗帘子往外看。 就见夜色下,三岔路口往另一头岔去的偏僻小道上,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围在路中央,堵住一个娇小女子的去路。那女子往左,他们就一齐往左。那女子往右,他们又一齐往右。嘻嘻哈哈调笑着,就是不让那女子走。 当先一个穿紫色锦衣的道:“长得如此标致,竟嫁给那个婢子生的庶子,当真是可惜了。不如与我们一起耍耍,我们抬举你!晾沧禹测那个没用的东西做了王八,也不敢吭一声!” 说着,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 第105章 惊闻(一) 长洢眉头直皱,命车夫停了车。 回酒也凑过来,从窗口往外看,那女子被横栏在路中间,回酒约莫能看到一个侧脸,犹疑道:“我看着好像是堪木家的庶女堪木沁,那紫衣的男子……” 回酒眯眼细看,长洢已经认出来道:“是沧禹涟。” 回酒眉头一皱,向在车外的容洁道:“叫几个侍卫去,把那几个登徒子轰走!这个沧禹涟真是混账!沧禹测虽是庶出,也是他兄长,他竟带人调戏自己的嫂嫂。堪木沁如今还有孕在身,虽然还没显怀,沧禹府众人却都是知道的,这个混账东西,简直畜生不如……” 正说着,就见那条漆黑的小道尽头走过来一个人,一身青衫飘摇,一手提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一手负在身后,晃着两条长腿走了过来,走到堪木沁跟前,将沧禹涟等人看了一看道:“知道她是谁么?” 话只说了这一句,抬起脚就往沧禹涟胸口踹了过去,直将沧禹涟踹飞出去,摔了几丈远才落地,沧禹涟在地上滚了两滚,当场就吐出来一口血。 才接着怒道:“她是我姐姐。” 其余几人见深涉上来就将沧禹涟踢吐了血,都不由吓了一跳,堪木沁忙拉住他手臂道:“阿涉……” 沧禹涟已经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抚住胸口,喘息道:“你……你敢踢本公子!你知道本公子是谁么?本公子沧禹涟!我爹是当朝右相!太后是我亲姑姑!太皇太后是我亲姑奶奶!你竟然敢打我!本公子灭你九族!” 深涉看着沧禹涟,将头轻轻一歪,长洢瞧见,此时的深涉与先前在她面前嬉嬉闹闹不正不经的模样迥然不同,那双黯黯明黑的眼眸,冷冷沉沉,竟透着凌傲的寒光,重重吐字道:“我真是,好、怕、呀!” 沧禹涟正要冲过来,其余几人看见深涉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立时将他认了出来,忙拉住沧禹涟道:“罢了!罢了!与他冲突做什么,还是走!” 说着就要将沧禹涟拽走。 深涉冷声道:“谁许你们走了?” 那几人左右相顾,谁也不敢走,都停了下来。 深涉道:“你们,跪下来,向我姐姐赔不是。” 沧禹涟听了这话,立时冒火道:“你说什么?你竟然叫本公子给一个庶女下跪?” 其余几人都道:“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公子的姐姐,无心冒犯,公子何必如此为难?” 堪木沁也不想深涉为她生出事端,紧拽住深涉劝道:“阿涉,罢了,让他们走。” 深涉却只盯着他们道:“我叫你们跪。” 见他面色不好,除了沧禹涟,其余几人都跪了下来,拱手向堪木沁赔不是。 深涉冷冷看向沧禹涟,沧禹涟气得直喷粗气,不情不愿,但也顺着其他几个人的拽拉跪了下来。 深涉道:“沧禹涟,我姐姐嫁在你沧禹府,如果以后再让我听到一句你欺辱她的话,别说你爹是右相,就是天王老子,本公子也能当着他的面拧断你的脖子。滚!” 那几个人立时拖拽着沧禹涟,连滚带爬地跑了。 长洢在马车里看了半晌,见事已了,侧脸问回酒道:“这个堪木涉,如此张狂,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阿姊你不认识他?”回酒颇为诧异道,“父皇出殡那日,我见他帮你说话,又说救过你,我当你早认识他了。” 长洢道:“我只知道他出自堪木氏,修为不凡,其余的一概不知。” 回酒道:“那阿姊你可听说过,东盛神洲有一个四公子榜?” 长洢道:“听闻过,但我只知道大公子是垣澈,二公子是南昭灼,其余的倒没多留意。” 她在沉山府由垣澈教导,心思也都放在垣澈身上,很少关注其他。 回酒便详道:“东盛神洲敬奉天地二皇,天地二皇归于六虚阁,六虚阁每五百年便会选出四位天命不凡的公子,这四位公子并称为东洲四公子。眼下评出来的四位公子,排在首位的是沉山大公子,次位是南昭七皇子南昭灼,第三位出自前北荒冰族,如今也属于我洛水,乃将凉氏族长,将凉减。第四位,正是眼前这一位,他是堪木氏旁支所出的庶子。前三位公子不是嫡系公子就是一国皇子,只有他是个旁支庶子。向来极少有庶子能荣获四公子之称的,可见他十分了得。” 长洢想了想道:“即便如此,他也不至于如此张狂?” 回酒道:“当然不仅如此。他和二公子南昭灼有些来往,南昭灼师承缥缈山的大宗伯,算是半个尊天盟的人。尊天盟不涉皇权,不入党争,承六虚阁天地二皇之命,巡查天下万民,斩暴君杀奸臣,各国各族,上至君王贵戚,下至黎民百姓都敬之畏之。” “二公子自幼在缥缈山长大,听闻极受尊天盟众人推崇,保不准就是尊天盟的下一任宗主。二公子极少露面,放眼整个东洲,能见他一面的人,恐怕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没想到却独独待见这位四公子,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四公子有二公子这层势力仰仗着,谁人不要敬他一敬。” 长洢道:“堪木氏的这一位,仅是仰仗着南昭灼就已经如此猖狂了,南昭灼本人岂不是更加狂妄?” 她说到此,不由想到那日遇见南昭灼的情形,此时想来,难怪那些杀手如此惧他,也难怪他只以背影对人。 她还记得,她向南昭灼行礼道谢,南昭灼也未曾回礼,当时就觉得他无礼,此时更加认定了南昭灼此人,是个猖狂不知礼节的。 回酒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坊间有传言说,多年前,二公子在南昭山下与沉山大公子见过一面,对沉山大公子倒是极其敬重的,他贵为皇子,却先向沉山大公子作揖行礼。如此看,倒不像是猖狂之人。但也只是传闻,不知真假。” 长洢道:“垣澈见过南昭灼?” 她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过了片刻又道:“此事,我从未听垣澈提及过,想来不是真的。” 回酒笑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传闻是二公子满一甲子时,也就是他们一同排进四公子榜那年,二公子从缥缈山回南昭受一甲子的成年礼,途径南昭山,正遇见在南昭山下巡防的大公子。那个时候,阿姊你或许才刚刚出生,此后经年,你虽去了沉山府,想来沉山大公子也不会无端提起此事。” 第106章 惊闻(二) 长洢想想也是,若是她去了沉山府之后的事,垣澈必定会同她说,但若是她去沉山府之前,隔了许多年的事,想来垣澈也不会提及。 回酒接着道:“如果说南昭灼狂妄,他也是有狂妄的本事的。他不仅地位超然,修为也极高深,文采更是不俗。他手中有一柄浮生笔,说是能画尽天下苍生,十分了得。世人花万金,也难买得他一幅画。” 她说到此,向深涉抬了抬下巴道:“阿姊你看四公子的脸。四公子早年毁了容貌,正是二公子用浮生笔为他画出如今这一幅俊美不凡的面容。” 长洢一听到深涉容貌的秘密,不由瞪大眼睛,竦然道:“他修复容貌的事,你如何知道?” 回酒见她如此,眨了眨眼,奇怪道:“此事,天下人人尽知啊!” 长洢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回酒接着道:“说起来,阿姊你或许还知道呢!这个四公子啊,是个花间浪子,常年混在青楼红馆中。传闻说是负了一位动了真心的姑娘,这姑娘一路追着他,却总找不到他的影踪。那年若愚书院举办千甲盛典,四公子去了,这姑娘也追着去了,就在千甲盛典过后,这姑娘找到了四公子,两人动了干戈。” “听说是那姑娘用毒药泼到四公子的脸上,将他一张脸全毁了。自那以后,四公子便不愿意见人,四处寻医问药,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就听闻,他找去了缥缈山,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动了二公子,竟动用浮生笔给他画了一张如此好看的脸出来。之后,他便也跟着二公子留在了缥缈山,近些时日才回了洛水。” 长洢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被堪木涉耍了! 当时说好用他容貌的秘密换她身有冰灵的秘密,他这世人皆知的秘密,算什么秘密? 她立时往车窗外瞪了深涉一眼,又疑惑道:“他既然换了脸,才从缥缈山回来,为何人人见了他都认得他是谁?” 回酒从车窗伸出手,往深涉头上指了指道:“你瞧他头上戴的那个青竹玉冠,是他排上四公子榜时尊天盟赠于他的,说是缥缈山上的灵竹所化,世间只此一个。他自来修习木灵,这玉冠便与他的灵脉相连,旁人碰也碰不得。如今戴在他头上,他又处处有二公子护着,不是他还能有谁?” 她说着,忽然抿唇笑起来道:“这四公子以前长得像花朵一样,女孩儿也没有他美,我那时还年幼没有见过,只是后来长大了,听人议论过。我想着以前那副模样已经了不得了,如今换了这张脸回来竟更加了不得。可见这世间的美好容貌,没有最美,只有更美。” 她停了片刻,又道:“许多见过他以前容貌的人都说,他那副花朵儿一样的模样,是个……是个……” 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长洢道:“是个什么?” 回酒道:“是个兔儿爷……” 长洢:“……” 回酒表情微妙道:“传言说,他正是因此才入了二公子的眼。都说南昭人酷爱男风,二公子是南昭的皇子,怕是多少也会沾染些国中风气,四公子又是这样难得的美貌儿郎,送到谁眼前去,难免都要多看几眼的。二公子恐怕也不能免俗,不然怎的容他留在缥缈山,如今又这样纵着他仗势行事……” 长洢陡然惊闻这等轶事,不由眉头直跳,再往车窗外看一看深涉那张精雕玉琢的俊美面孔,再想到她与南昭灼的婚约…… 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深涉也看到了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堪木沁走过来,脸上又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模样道:“呦!这不是……” 长洢一听他这语气,知道他必定要以南昭太子妃来调侃她,立时向他冷横一眼,他已经开口道:“两位公主殿下嘛!有礼了!有礼了!” 他装模作样向长洢和回酒拱手为礼,堪木沁也上来行礼,回酒认得堪木沁便与她寒暄起来。 长洢则盯着深涉看,这个男人,东洲的四公子,万花丛中过的浪子,还是南昭灼的相好…… 她心绪翻涌,看着深涉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这个人身份太特殊,大有可用之处。当下就向堪木沁道:“我们回宫途径堪木都府,堪木姑娘不如与我们同行,也正好可以谈心解闷。” 堪木沁不敢劳烦两位公主相送,正要拒绝,深涉已经道:“好啊!有车坐,不坐白不坐。阿姊走!” 说着当先上了马车,堪木沁只好也跟着上车。她自来娴静温柔,恪守尊卑,上到马车内,只往脚踏上坐了。抬眼却见深涉吊儿郎当,一屁股坐在坐席上,跟长洢肩并肩坐着,忙提醒道:“阿涉……” “无妨。”长洢笑道,“说来,我与堪木姑娘早年在漾土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眼疾未好,没能见到姑娘芳容,如今一看,当真是清秀雅致,让人见之忘俗。我记得那时姑娘才大婚不久,如今再见,姑娘已经身为人母了。恭喜!” 堪木沁俯首道:“多谢殿下。那年在漾土相遇时,殿下还是个孩童,如今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许多年过去,没想到殿下又与阿涉相识,可见殿下与我堪木氏极是有缘。阿涉他向来不知礼节,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长洢道:“姑娘如此娴静有礼,倒是没想到有四公子这样……” 她瞥了深涉一眼,尽量想出算是赞美的言辞道:“这样欢脱,不拘于常礼的弟弟。” 堪木沁笑道:“阿涉并非我亲弟弟,我只是她的族姐,我们同出一支,他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在族中,我常照料他,他便唤我一声阿姊。” 长洢道:“哦?没想到四公子竟是个孤儿,如此竟还能排上四公子榜,当真是了不得。” 她看向深涉,深涉不耐道:“最烦你们女人聊天了!干嘛总说我?都说背后不语人是非,你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当我面说?早知道你们要说我,我就不上来了。” 第107章 密会(一) 回酒似笑非笑道:“四公子,我们何曾说你是非了?我阿姊可是一直在夸你呢!你方才在宴席上被一众女眷围住,我当你是喜欢与女眷们说话呢,此时为何却嫌烦了?” 堪木沁见回酒揶揄深涉,生怕深涉不好的名声再翻出来,忙道:“阿涉他年少时不知轻重,做过些荒唐事。好在去缥缈山历练了许多年,如今大有进益,再不像以前那样了。” 回酒也不是爱取笑人的,没有再说下去。不一会到了堪木都府,深涉和堪木沁相继下车。 长洢掀起车窗帘子,看深涉道:“四公子。” 深涉回头看她,她却不再说话,堪木沁见状知道他们另有话说,便道了谢先走一步。 长洢这才道:“两日后,往城南芳心湖来,我有事与你说。” 深涉将眉毛一挑,暧昧道:“你这是要约我么?约本公子游湖赏花?要我带酒么?” 长洢不再理会他,只向车夫道:“走。” 车夫扬鞭打马,驾车而去。 深涉在马车后道:“唉唉唉,这就走啊!也太没诚意了!我还没答应你去不去呢!我跟你说,我可不去啊!本公子不去!” “不去哪里呀?”堪木沁返身回来,睨他一眼笑道,“三公主约你,就是刀山火海,我看你也是非去不可的。阿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中意三公主?” 深涉立时否认道:“胡说!这可是没有的事!” 堪木沁道:“说起这三公主,也是个可怜人。那年千甲盛典,我在漾土遇见她,她还是十多岁的孩童,有沉山大公子陪在身旁,虽然双腿残废,眼睛也瞧不见,但脸上都是愉悦的笑容。如今,她虽都健全了,却只剩一脸冷色,就是笑,也看不出真的笑意来。” 深涉的眸色几不可见地暗了暗,随即又笑道:“所以嘛,我总要惹她生生气,发发怒,不然她整日一张冷脸,早晚会把自己冻死。” “你呀!”堪木沁无奈叹气道,“还是这个模样。你如今也大了,该正经些了。” 深涉直点头道:“正经。正经。我正经着呢!” 堪木沁道:“若论出身,你虽是庶出,但四公子的位份也不比旁人差。配一位公主也是配得上的。阿姊知道你心中的顾虑,她如今许给了二公子,二公子又有恩于你,你必定是不愿与他相争的……” “哎呀——”深涉拉长了声音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发誓,我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才多看顾她些,你也别问,你就当我是受南昭灼所托好了。” 堪木沁道:“那你与南昭灼……” 她欲言又止,深涉奇怪道:“我与南昭灼怎么了?” 堪木沁道:“罢了。你如今大了,阿姊也不便多管你。总之,你不要多惹事就好。” 她伸手慈爱地抚了抚深涉的头发,深涉看她道:“阿姊,你在沧禹府,是不是常受人欺负?你同我讲实话,他们要是敢欺负你,我这就去掀了沧禹府。” 堪木沁嗔他道:“我才说过不许你多惹事,你这就来了。哪里就有人欺负我了,你许多年没有回来,你瞧我不也好好的嘛!好了,快回去。” 她拉住深涉,姐弟二人一同回了堪木都府。 深涉先送堪木沁回房,而后独自往南去。在堪木都府的正南方有一处二进的院落,此处木灵尤为旺盛,草木环生,百花包绕,姹紫嫣红一片,正是东洲四公子的住处。 深涉提着灯笼一路走过来,将那花花草草看了一遍,走到院前,抬头就看见爬满青藤的拱形院门上堑着四个大字——三景明堂。 他提灯细细看了,忽然笑道:“三景明堂……还真是有缘。” 说着将一手负在身后,穿门而入。到了卧房内,先将房内的灯烛尽数点亮,而后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凝息,用左手探住右手的灵脉,顺着灵脉的牵引,探到他的灵根上。 结在他元神旁的另一个元神,安安静静,波澜不惊,一部分已经开始修复,另一部分仍是支离破碎,需要依靠他的灵脉养护才凝结在一起。 “哥哥……”他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我好想你……” 他缓缓垂下头,黯黯明黑的眼眸泛出莹然泪光,他默默将那无从回应他的破碎元神看了半晌,才呢喃道:“沉山府如今形势不好,洛水皇族容不下沉山府,并入南昭是保住沉山府最好的办法。可她,不愿意……” 两日后,天朗气清,芳心湖畔,杨柳堆烟。 长洢一早就来了芳心湖,手里提了一只朱红食盒,信步走到南岸,在一丛垂柳下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湖水浩浩,她坐在岸边,极目远望湖中央的一座岛屿。岛屿极小,不过间屋宇大小,岛上林木茂盛,隐约能看见一座掩在林木间的水榭。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深涉穿花拂柳而来道:“叫本公子来究竟什么事?猜你也没那么好心请我喝酒赏花!” 他一屁股坐在长洢身旁的磐石上,随手拨弄着垂在他身侧的嫩绿柳条。 长洢将身旁的朱红食盒拿过来,打开了盒盖,推到深涉跟前道:“尝一尝。” 深涉探头一看,就见食盒内放着一只青釉方盘,盘内透白的几块花酥摆成洇梨花的花样,香气四溢,甚是诱人。 长洢道:“喝酒赏花今日不得空,先请你吃几块糕点。” 她将糕点端出来,递给深涉。深涉狐疑地看着她。她可从来没对他这么好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长洢笑道:“你不是说,我对你不好么?今日约你来,特意向你赔个不是。我听闻你爱吃糕点,特意备了一些,聊表心意。你若不吃,就罢了。” 她作势要将那盘糕点放回食盒中,深涉道:“谁说我不吃了?拿过来。” 长洢将糕点端给他。 他在盘子里挑肥拣瘦挑了一块出来,吃了两口道:“味道还不错。你做的?” 长洢道:“我一向是个瞎子,哪里会做这些。是涅川府的二小姐涅川洒子做的,我那日在涅川府尝了她做的糕点,觉得甚好,就托她现做了这一碟花酥给你。” 第108章 密会(二) 说话间,深涉已经将手中的那块花酥吃完了,长洢将盘子递过去,深涉又随手拿了一块,一面吃一面道:“我就说嘛!你哪里有这手艺。不过,拿旁人做的东西来向我赔不是,可不够诚意啊!” 长洢淡淡一笑,面容看着甚是温良,不疾不徐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比如说,这花酥里的馅料就是我特意为你提了虺蛇的蛇毒做的。” 深涉喉口一滞,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长洢。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然给他投毒! 长洢眼睫微微一转,嘴角一提,冷笑道:“你此时是不是觉得四肢绵软,浑身无力?” 深涉立时将嘴里没咽下去的花酥吐了出来,手伸进嘴里使劲扣嗓子,要将吃下去的也吐出来。 长洢淡淡道:“晚了。上次你只是被虺蛇咬了一口就灵力尽失,方才你已经吃下去那么多,来不及了。” 深涉道:“洛洢洢,你这个毒妇!你……你谋杀……” 他一句话没骂完,身子已经软软倒在了地上,两手捏住脖颈,一面口吐白沫,一面抽搐不止。 长洢看着他,眉尖微蹙。她只知道被虺蛇咬了,蛇毒顺着血液能使人灵力溃散,却不知道吃下虺蛇的蛇毒会是这个反应,竟跟吃了砒霜一样。一时也顾不得多想,眼下控制深涉要紧。 她上去一脚踩在深涉胸口上,口中道:“堪木涉,你敢耍我?你容貌修整的事,人人尽知,你竟敢拿来哄我?说,我身上冰灵的事情,你告诉过哪些人?” 深涉一面不住摆头,一面乱翻白眼,干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竟是要断气了! 长洢用虺蛇制毒,只是想消散了深涉的灵力,好审一审他,她身有冰灵的事绝不可再被外人知道。 并未动真心要毒杀他,此时见他一副马上要命赴黄泉的样子,忙俯下身,双手扳住他的脸,正要查看他中毒到了何种程度,却见深涉忽然将舌头一伸,白眼一斜,竟向她做了个鬼脸出来。 长洢心知中计,忙要将手抽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深涉两手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下来,拉到他怀里,一个翻身,将长洢欺身压在身下道:“一个坑,还想让本公子摔两个跟头。洛洢洢,你也太小看本公子了!” 长洢被他压在地上,趁他说话时伸手往腰间去拔锟铻剑,手握住剑柄,还没拔出来一截,深涉嘴中说着话,手上却轻巧地往她手上一打,将锟铻剑沿原路打回了剑鞘。 长洢道:“你……” 她咬牙瞪眼,深涉却笑容满面,故意俯下身,靠近她,姿态甚是暧昧。 长洢立时偏头喊道:“沿江。” 她一声未落,十步开外,如帘如幕的垂柳下,猝然出现一道瘦高的黑影。沿江面无表情,挥起一掌,杀气腾腾地朝深涉劈来。 深涉却一点也不在意,双唇几欲贴在长洢耳朵上道:“他要是冲了过来,我可就将你身上冰灵的事说出来了,你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恐怕还不知道?还有,我将你的秘密告诉过哪些人,你也绝不可能知道了。” 长洢眼瞳一缩,立时向沿江道:“住手。” 沿江一掌堪堪停在深涉脑门前。 长洢道:“下去。” 沿江反对道:“殿下……” 长洢厉声道:“下去。” 沿江的眼睛如野狼一般,狠狠盯住深涉,却听从长洢的命令,慢慢退到了远处。 深涉竟也松了手,将长洢放开了。他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伸手来拉长洢。 长洢已经从地上坐起来,看他伸手过来,抬眼看了他半晌道:“冰灵的事,我不会就此罢手。你今日若不杀我,往后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你。” 深涉道:“嘿呀!你这个女人,天天打打杀杀的,真是受不了。好,我跟你说,我确实耍了你,但你的秘密,我也确实没有说出去。我看你也不笨,你动动脑子啊,我要是说出去了,你现在还能安然无虞地做你的皇族公主么?我现在既不会说,往后又何必要说呢?本公子向来说一不二,答应了你不说就是不说,你爱信不信。你若非要杀我灭口,不是本公子不谦虚,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了,真不在乎多你一个。再说了,就你这点手段,跟要杀我的那些人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长洢不想听他聒噪,只冷盯着他问:“南昭灼你也没有说?” “哟!”深涉眼珠子一转,暧昧笑道,“原来你是担心南昭灼知道。你放心,等你嫁去南昭,你就是南昭火族的人,他才懒得管你究竟是水族人还是冰族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俩要是真成亲了,将来你俩的孩子就是水火混血,啊不,是冰火混血……” 他与南昭灼关系匪浅,长洢猜测他必定会告知南昭灼,原本只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出她身有冰灵的秘密流向了哪里,这男人不仅将她与南昭灼的婚事提出来,还张着一张嘴胡说八道。心头立时冒火,迅疾起身,锟铻剑“噌”地一声出鞘。 深涉眼疾脚快,已经闪出去几步远。 “耶嘿,没打着!”他向长洢挤眉弄眼,一面潇洒迈步,一面随意挥手道,“本公子忙着呢!有空再来找你玩!走了!” 长洢见他已经走远,也知道奈何不了他,慢慢将剑收回了腰间。独自在南岸边上站了一会,将到午时,她才回身让沿江寻来一艘小木舟,顺着风向往湖中心的小岛上驶去。 她与涅川浈约好午时在岛上相见。 船靠了岸,已经有人来接引。涅川浈还没有来,长洢在水榭的凉亭内静静等候。到午时正,涅川浈如约而来。 与那日在涅川都府不同,她今日没有穿丞相朝服,而是一身女子打扮,一头乌发梳成百合髻,身上穿着白色交领齐腰襦裙,外披一件黛色繁花大袖衫,臂间挽着一条素色披帛,眉目间没了初见那日的赫赫威严,尽是女子的温柔与浅浅笑意。 第109章 密会(三) 长洢今日出宫,为方便行动,穿了一身墨色的箭袖男装。此时,他们二人站在一处,打眼一看,倒像极了一对临湖出游的才子佳人。 涅川浈也没有行朝臣的礼,而是以女子的礼仪向长洢敛衣行礼。 长洢伸手扶住她道:“你我私下相见,左相大人不必多礼。” 她手扶在涅川浈手臂上,涅川浈掩在袖内的纤纤素手不由微颤,她垂目看长洢的手,而后慢慢抬眼,深深凝视着长洢。 两人站得近,长洢仔细看涅川浈女子的妆扮,心中越发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转念一想,她生母敬善皇后是涅川浈的亲姑姑,她与涅川浈本就是血脉相连的姑表姊妹,也许正是血脉至亲,才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 她如此想定,也就不愿再作探究。 涅川浈已经柔柔笑道:“殿下原本就比寻常女子高挑些,如此妆扮,当真如男儿一般,英姿飒飒,神采奕奕。” 长洢道:“我在沉山府常往军营中去,男子的装束也穿的惯了。让左相大人见笑了。” 说着话,两人在凉亭里对面而坐。仆从上来送了茶水点心便悄然退下去,长洢留意向四周环看一番,竟无一人在这附近。 这六角的凉亭临水而建,又被水边的草木遮掩,在远处岸上隐约只能看到凉亭飞扬的檐角,但坐在凉亭内,却能透过草木的间隙看清东西北三面岸上的景色和来往的行人。 此处极其隐秘,且能看清岸上的情形,既能防止隔墙有耳,又能探看是否有人尾随在后。涅川浈约她来这样的地方,自然也不是为了饮茶赏景说家常话。 长洢开门见山道:“沉山府如今的情势,左相大人如何看?” 涅川浈抿了一口清茶,放下茶盏,俏丽的丹凤眼带着点笑意从长洢脸上掠过,慢慢看向湖面道:“沉山府有今日,怪不得旁人,全是由沉山氏一手造成。” 长洢闻言,不禁皱眉。 涅川浈接着道:“殿下十岁就去了沉山府,在沉山府许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沉山府对于洛水,对于洛水皇族,是何等忠心。为臣者,自然要忠于君王。但不问君王德行,不谏君王之过,就是愚忠。沉山府正是愚忠之臣。” 她转目看向长洢,问道:“殿下说,是也不是?” 长洢认同道:“左相大人所言不差,沉山府确实如此。我在沉山府这些年,每每听闻皇族打压沉山府,就忍不住会想,若我是沉山王,我必要拥兵自重,以兵权威吓皇族。以沉山府的实力,就是不谋逆,也可自立门户,何至于对皇族死心塌地。” 涅川浈道:“沉山府掌洛水兵权数万年,沉山氏先祖接下兵权时便立下血誓,沉山氏绝不做叛臣。沉山府后代子孙遵循先祖遗志,对洛水氏绝无二心。可即便如此,皇族依然容不下沉山府,皇族也是摸准了沉山府绝不会谋逆,才敢不断打压沉山府,以至于到了如今宁祸国殃民也要除去沉山府的地步。若一开始,皇族打压沉山府时沉山府就敢于反抗,给皇族以颜色。皇族知道沉山府的底线,岂敢步步紧逼?沉山府,洛水三大氏之首,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说到此,将长洢面前的凉茶倒去,重新沏了热茶,推到长洢手旁。 长洢看着面前热气蒸腾的茶水,心中已经明白涅川浈的意思,她要沉山府造反。 但这绝不是解救沉山府的上策。 亦或者,涅川浈是故意在试探她的心意,在试探沉山府的忠心。她虽然与涅川氏血脉相连,但朝政斗争中,血脉之情简直微乎其微。涅川浈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此行有何目的,尚难定论。 长洢想到此,站起身,向涅川浈拱手为礼道:“左相大人说的有理,但事已至此,沉山府已经陷入危局,洛水百姓如今也深陷战火,长洢还请左相大人设法帮一帮沉山府,救一救洛水万民。” 涅川浈见她郑重行礼,便起身避了礼道:“殿下当真想救沉山府么?” 长洢道:“这是自然。只要左相大人肯出手相助,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必万死不辞。” 涅川浈道:“殿下能有此心,也不枉沉山府养育殿下一场。” 她沿着凉亭的围栏缓缓走了几步,面朝着浩浩湖水道:“殿下是我涅川氏的血脉,当年不得已将殿下送去沉山府。沉山府这一番养育之恩,我涅川氏也谨记于心,如今沉山府有难,于情于理,涅川氏也不会袖手旁观。依如今之势,想要沉山府摆脱眼前的困局,不难。但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 她缓缓看向长洢,长洢立时问道:“何为釜底抽薪之法?” 涅川浈不答反问道:“以殿下之见,要如何解救沉山府?” 却不等长洢回答,她又道:“殿下是想让我去劝说皇族放过沉山府?还是阻挠沧禹氏从中作梗?亦或者,以护住沉山府为代价,扶持正在夺嫡的川平王或川安王?即便我能说动皇族给沉山府调军饷,也能阻挠沧禹氏,更能扶持川平王或川安王登基为新帝?然后呢?” 她定定看着长洢道:“然后,沉山府当真就能摆脱危机么?殿下心里应该也明白,无论是皇族还是沧禹氏,他们都容不得沉山府。先帝如此,当今陛下也如此,将来川平王和川安王,不管哪一个夺嫡上位,他们都会想法设法打压沉山府。你看他们,不管他们现在如何争斗,杀得你死我活,但在夺回沉山府兵权这件事上,他们的心是空前绝后地整齐一致。殿下,你救了沉山府这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长洢面色苍白,无从回答。她心中很明白,涅川浈方才所说,没有一个字是错的。 半晌,她抬眼看涅川浈道:“依左相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涅川浈直视于她,一步步走过来,曼声道:“殿下你,登基为帝。” 第110章 劝谏 闻言,长洢心头一震,几乎怀疑自己方才错听了涅川浈的话。 涅川浈却向她躬身行礼道:“臣愿奉殿下为君,助殿下登基为帝。” 长洢道:“你说什么?” 她声音暗哑,清冷的双眸死死盯着涅川浈。 涅川浈直视着她,撩衣跪下,举手加额,郑重向长洢跪拜道:“臣,涅川氏加浈,愿奉殿下为君,愿以涅川氏全族之力扶持殿下登基为帝。” “你放肆!” 长洢骤然发怒。 她在凉亭内疾走了几步,又猝然回身向涅川浈道:“涅川浈,你放肆!” 她几步走到涅川浈身前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煽动皇女夺嫡,扰乱朝纲,此事一旦传出去,你涅川一族不保。你好大的胆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真是没想到涅川浈竟如此大胆,此时也终于明白涅川浈为什么要将她约到这么隐秘的地方私见。说完了话,提脚就要走,涅川浈仍还跪在地上,声音沉沉道:“殿下。” 长洢走了几步,不由地又停住了步子。 涅川浈道:“洛水皇族,除了你,谁还能容得下沉山府?殿下若是不愿冒这个风险,大可以嫁去南昭,有我涅川氏在,将来一定能保殿下稳坐南昭后位。至于沉山府,你断无可能救下,倒不如早放手早干净,省得徒劳。” 长洢背对着涅川浈,皱眉不言。 她不愿嫁去南昭,涅川浈这一番话是在提醒她,若她夺嫡上位,既可以保沉山府无虞,又可毁掉这场婚约。无论是谁定下的婚约,除非灭国,不然,断没有将一国帝王嫁去别国为妃为后的道理。 但,涅川浈为何要扶持她登基为帝?她在图谋什么? 涅川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前道:“殿下想必也没有忘记恭德太子是如何死的。历来,沧禹氏是洛水氏的姻亲氏族。昔年,恭德太子何等贤明,只是因为他是沉山氏的血脉,不仅自己惨死,还连带慧贤皇后也被残害,就连殿下你也被当作一颗棋子来利用。” “如今余下的三位皇子都出自沧禹氏,沧禹氏因此无所忌惮。殿下是我涅川氏的血脉,是敬善皇后的嫡长女,论身份,论血统,论才能,哪一样输给那三位皇子?我涅川氏,为何不能出一位女帝天子?” 长洢想到恭德太子与慧贤皇后的死,心中不由隐隐作痛,想到沧禹氏与皇族对沉山府的打压,心头又愤恨不已。她捏紧双拳,强迫自己冷静,绝不能轻易让旁人的三言两语左右她。 半晌,她道:“洛水,从未有过女帝。” 涅川浈笑了笑道:“在我之前,东洲列国也从未有过女相,各氏族也从未有过女族长。在渭水女帝晚溯之前,渭水也从未有过女帝。只要有一人当先,那便是有了。殿下……” 长洢不愿再听她多言,打断道:“不必说了。今日,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从未见过左相大人。左相大人也从未与我说过任何话。” 说罢,她疾步走了。 涅川浈站在凉亭内,凝视她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唤了一句什么,却是连她自己也没听见。半晌,她徐徐转回身,就见从凉亭延伸出去的长廊尽头,一名白衣男子坐在轮椅上,遥遥望着她。 见她回身,白衣男子微微一笑,苍白的病容就如拨云见日般流转出耀目的光彩。他自行转动轮椅,到了涅川浈跟前道:“她拒绝你了。” 涅川浈笑了一笑道:“她会答应的。要不要打个赌?至多三个月,洛水将迎来它的第一位女帝。”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凝目看涅川浈道:“你说能,那必定是能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是她?” 涅川浈极目远望,看向长洢方才离去的方向,半晌才道:“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眼下还不是你与她相见的时候,你最好也不要随意出现。请回将凉府,三公子……” 长洢回到斋宫,几乎有些坐卧不宁。涅川浈的大胆妄为在她意料之外,同时她也怀疑涅川浈的用心。 夺嫡上位,固然能解沉山府之困。但,她一旦参与夺嫡,为保万全,必需要有军方拥护。届时,涅川浈势必会将沉山府牵扯进来。 沉山府若想造反,早就反了,还用等到这个时候。沉山氏众人虽愿听她调遣,但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来支持她造反夺嫡。沉山泽更不会让她去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是其一。 其二,她身上的冰灵终究是水族血统的禁忌。虽然滁帝临终前,一再说明她是洛水皇族,她也相信自己是水族后裔,但那强大的冰灵千真万确长在她的灵根上。一旦被人知晓,纵是她登上帝位,也不会被洛水臣民所容。到了那个时候,她,沉山,涅川,将遭受更大的灾难。 其三,她摸不透涅川浈。这个女人,同时占据左相和涅川氏族长之位,其能力和野心都不容小觑。 如果涅川浈有心效仿渭水林湖氏谋逆,现在表面上是在帮她夺嫡,背地里却另有阴谋,到时涅川浈振臂一呼,登基为帝。涅川氏就取代了皇族洛水氏成为洛水新的皇族。 她此番夺嫡之举,不仅白白为涅川浈做了嫁衣,还让沉山府成了涅川浈手中杀人的刀,她也成了背叛洛水氏的罪人…… 想到此,她不禁冷汗涔涔。 起身出了东偏殿,正遇见红蓼子从外进来道:“殿下,沧禹府的大公子在斋宫门外,他没有旨意不能进来,请殿下出去一趟,他有话与殿下说。” 长洢道:“我没空见他。打发他走。” 红蓼子立时去了,过了片刻回来道:“沧禹大公子已经走了,臣看着他好似确实有事要说,臣想着给他带话进来禀告给殿下,他又不愿说,就走了。” 长洢道:“不用理会他。潭清回来了么?” 正说着,潭清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道:“殿下,主司大人才传进来的军报,汤山失守了。” 第111章 召见 汤山王义湍与南昭烬对峙几日,不战而降。南昭烬率领五十万兵马,越过汤山,往帝都渐离城杀来。 汤山之后,洛水已经没有兵甲可以抵抗。南昭烬一路攻来,如入无人之境,不几日已杀到灵河。南昭烬一旦横渡灵河,帝都不保。 朝臣们在上和宫吵得差点将大殿掀了顶子,有要求和的,有要迁都的,有要划河而治,将灵河以南让给南昭烬和羽滨的。 在众臣剧烈的吵嚷声中,段滞猛咳了几口,吐出来一口血。 众臣立时安静了下来。 段滞摇摇晃晃从帝座上站了起来,身子还没站直就一头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众臣立时又叫嚷了起来。 第二日,段滞醒了,派人来斋宫传旨,召长洢去正和宫。 长洢奉旨到了正和宫,才入宫门就闻得一股极重的沉香味,她跟随引路的宫人往内殿里去,越往内沉香味越是浓重。 到了段滞的寝殿,就见两方半人高的熏炉正冒着香烟,沉香浓重的气味和寝殿中的药气混合成一股古怪的气味。 长洢不禁皱了皱眉,殿内的宫人似乎已经闻得习惯了,都没什么反应。 段滞半坐半躺在御榻上,骨瘦如柴,面容枯槁,竟是病入膏肓之状。 他气弱道:“再熏一些,将这药气盖过去,朕闻了这药味就觉心烦得紧。” 左右宫人便又去焚香。 长洢上前行了礼,段滞招手示意她上前来。还没开口,已经连连咳嗽起来,咳得满面紫红,气也喘不上来。 漾土滢正端了汤药来服侍他进药,见他咳成这样,忙放下药碗从后为他抚背顺气。 段滞半晌顺过来一口气,道:“三妹妹,朕今日召你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如今洛水有难,再过几日,恐怕帝都不保……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喘息道:“如今南昭烬攻入洛水腹地,咳咳……后方空虚,沉山府若能发兵从后攻来,咳咳……出其不意,必能解离都之困……” 他说到此又咳得不能说话,剧烈地咳了一阵,身子忽地伏在榻上,脖颈一伸,吐出来一口血。 漾土滢见他吐了血,面色如土,忙命宫人去传太医。殿内一众宫人见状,立时忙乱起来。 长洢上前探住段滞脉息,不禁眉头一皱,将段滞服用的汤药端过来闻了闻,面色更加难看。 “殿下……”漾土滢不住落泪道,“陛下要不要紧?陛下往常也咳嗽得厉害,却从未这样大口吐血出来……这……这可如何是好?陛下……陛下……你千万不能有事……” 说着,不禁伏在段滞身上哭了起来。 当年,漾土滢虽不情愿嫁给段滞,但段滞对她不错。 段滞没登基前,先头娶的沧禹氏正妃已经死了。他身体一向病弱,登基后又在国丧期,没有纳其他的妃嫔。如今身前只有漾土滢一个。 漾土氏是小氏族,历来出自小氏族的妃嫔品阶都不高。段滞却破例将漾土滢封了淑妃。 吐了一口血后,咳嗽反倒平息了下去,但段滞已经坐不住,他仰面躺在床榻上,拉着漾土滢的手抚慰她道:“朕没事,你别哭。仔细伤了身子。” 又向长洢道:“三妹妹好本领,竟还学会了医术。只是朕这一身都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多少太医来看了,只让朕吃药,药倒是吃了不少,病却未见好过。三妹妹……” 长洢还在为他把脉,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长洢的手道:“你虽不在宫中长大,但终究是我皇族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可看着皇族受辱……咳咳咳……” “……沉山府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在眼里,只要你说服沉山府交还兵权,朕即刻任命淑妃的伯父漾土涣领兵解救离都……” 长洢为他探脉的指尖一动,心中一阵阵发寒。 方才他说要沉山府发兵,长洢甚至还以为他愿意为沉山府提供军饷,让沉山府领兵来救驾。却没想到,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了,他竟还想着沉山府的兵权。 长洢一言不发,将手从段滞手中抽了出来。 段滞却拉紧了她衣袖道:“三妹妹,朕知道,你担心沉山府的安危。朕,以天子之尊向你保证,绝不为难沉山府。沉山府将兵权上缴后,兵权一半归于朕之手,一半朕交于漾土氏,漾土乃沉山的姻亲氏族,必会回护沉山府。朕也不要沉山府二公子来离都做质子,三妹妹将来嫁去南昭,尽可以将沉山府嫡系带去南昭为亲信……” 他正说着,一个宫人跑进来通报太后来了。 他忙又道:“三妹妹,朕的条件总比太后与沧禹氏的好。兵权若落到了沧禹氏手里,沉山氏当真与沦为奴族无异。三妹妹……” 太后与右相沧禹薄相继入了内殿,他便不往下说了,挥了挥手,让长洢退下。 太后扑上来就儿一声肉一声不住问段滞为何吐血,身上还有哪里不好,又斥责漾土滢没有将段滞服侍好,又喝命太医给段滞诊治。 一时倒没注意到长洢,沧禹薄却满面狐疑地看着长洢道:“沉山府兵权之事,殿下迟迟没有决断,前几日澄察大人寿辰,听闻殿下又往涅川府去了,不知殿下意欲何为?” 长洢道:“我去了哪里,与右相何干?难道我堂堂皇族公主,去哪里还须向右相禀报?” 沧禹薄眼睛眯了眯道:“殿下说哪里的话,臣不过想提醒提醒殿下,历来军不涉政,殿下可千万不要想岔了,做出什么谋逆之举。” 太后看了看段滞,又看了看长洢,忽然道:“你好端端的来正和宫做什么?正和宫是天子寝宫,你一个内庭妇人,无诏怎可随意出入?” 段滞躺在床榻上,呛咳了几声。是他派人到斋宫传的口谕让长洢来,此时他却没有出声,转脸看了长洢一眼,气息奄奄。 长洢立时明白过来,他不愿让太后知道这事。转念一想,方才太后和沧禹薄一来,段滞就闭口不再提沉山府之事,看来段滞和沧禹氏早有嫌隙。 她道:“听闻陛下身体欠安,长洢心中挂念,特意请旨来为陛下请安。” “要你挂念?要你来请安?”太后没好气道,“一身的晦气,你不来请安,我儿还好好的。你一来,他立时吐了血。还不快滚!” 第112章 有孕 长洢出了正和宫,正要回斋宫去,漾土滢追上来喊道:“殿下,留步……” 她快步到了长洢跟前,行礼道:“殿下……” 她如今已经贵为淑妃,四妃之一,倒没有因此轻视故人。 长洢也回了她一礼道:“淑妃娘娘是想问我陛下如今的病情么?” 漾土滢含泪道:“也不止问陛下的病情,我与殿下旧时相识,自从我嫁来离都,许多年没能相见。殿下从沉山府回来后,也只在丧仪上粗略见过,一直没能说上话。今日好不容易见到殿下,想与殿下说说话。” “经过南昭一战,沉山府与漾土府人事大变,表哥一家大丧,我父亲与大哥也战死沙场。我孤身一人在宫中,陛下对我虽然不差,却是久病不起。我心中酸苦无人可诉,诉了也没人能懂,恐怕也只有殿下能明白。” 她说着已经忍不住落泪,方才因为段滞吐血她才哭过,脸上憔悴不堪,此时又哭起来,一时虚弱得竟站不住。 长洢忙扶住她,跟随她的宫人们也赶紧围上来,一齐将她送回寝宫去。 宫里的老嬷嬷还要去请太医来看看,漾土滢一听要请太医,忙从床榻上强撑着坐起来道:“不必传太医来,我只是照料陛下太久累着了。殿下在这里,就劳烦殿下为我瞧瞧。你们也都下去,不要扰了殿下为我诊脉。” 宫人便都退下去,寝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长洢看她面色灰白,身体虚软,也没有推辞。伸手搭到她腕上,略略一探,立时看向漾土滢道:“你有身孕了?” 漾土滢含泪点头,忙又道:“殿下切勿声张。此事,宫中只有我和陛下知道。殿下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长洢皱眉看着她,她叹息道:“殿下,洛水如今情势这样,羽滨和南泾随时都能攻下离都,夺了陛下的帝位。陛下至今无子,若让他们知道我腹中怀了陛下的孩子,他们一旦篡了位,又怎会放过我的孩儿?我能瞒一日是一日,等到情势明朗了,再说出去也不迟。” 长洢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眸光一冷,看她道:“你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为何又要让我知道?” 漾土滢道:“不瞒殿下说,今日陛下召见殿下之事,正是我说动的。沉山府兵权之事,也是我劝说陛下如此做的。殿下慧眼,岂会看不出,陛下与沧禹氏已经生了嫌隙。陛下虽然体弱,但他既然已登基为帝,就是洛水的正位天子,又岂能容得大权旁落?更何况,眼下羽滨与南泾夺嫡,太后与沧禹氏大有废帝重立新君之意。陛下岂能容忍?我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能劝说陛下善待沉山府……” “善待沉山府?”长洢冷笑一声,“与沧禹氏的条件相比,陛下还当真是善待了沉山府,我真是感激不尽!” 漾土滢道:“我知道殿下心中的怒火,可还有什么办法呢?你当我没有求过陛下么?我哭求过陛下许多次,求陛下做一做主,不要夺了沉山府的兵权。你猜陛下与我说什么?他说,不收沉山府的兵权,就无异于将洛水山河拱手让与他人,倒不如到了退无可退之时就将帝位禅让给羽滨和南泾……殿下,他们谁都容不得沉山府再掌兵权!” 她满面泪痕,虚弱地靠在床榻上,接着道:“如今这样,让漾土氏掌一半兵权,由漾土氏维护沉山府,已经是我能为沉山府做的极限了。我也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他的父亲就被叔伯杀死了,我更不想他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我要保住我的孩子,就要保住陛下如今的帝位。殿下,你就答应交上兵权,于沉山府,于陛下,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长洢没出声,只转过身去,背对着漾土滢。 漾土滢见长洢似乎不为所动,强撑着从榻上下来,跪在长洢身前道:“殿下……我求求你,求求你,就当是帮帮我,就当是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求求你……” 她伏在地上,不住向长洢叩头。 长洢立时斥道:“漾土滢,你好生糊涂!你以为沉山府的兵权能那么轻易分给漾土氏么?陛下能做下这个主么?沧禹氏能容忍他将兵权分给漾土氏么?漾土氏是小氏族,历来没有资格掌兵权。若依你所言,等到了那时,不仅沧禹氏会反对,涅川氏也不会同意,金戈氏,堪木氏,甚至将凉氏见小氏族掌了兵权,也会纷纷闹起来要求分掌兵权。在这一派反对与动乱中,陛下还能将兵权给漾土氏么?” 闻言,漾土滢僵硬地跪在地上,花容苍白,红肿的眼眶里无声地滚出一行眼泪。 长洢道:“方才在正和宫,你听陛下所言,多好听?为了洛水,要沉山府交回兵权。若不是南昭烬已经打到离都城外,羽滨马上就要夺了他的帝位,他会应允你的提议?答应给漾土氏的兵权,也只能哄哄你罢了。” 说罢,她漠然走了。 走到殿门前,她又回身道:“你若真想护住你的孩子,应该立时将你怀有身孕的事告诉太后和沧禹薄。以陛下如今的病势,难有久寿。有了这个孩子,他们或许并不想让羽滨和南泾来坐这个帝位。毕竟,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登上洛水的帝位,远比羽滨和南泾好掌控。” 漾土滢闻言,死白的一张脸上仿佛忽然有了一口活气,立时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地唤了宫人去传太医。 长洢径自回了斋宫,红蓼子奉了茶上来,她端着茶盏出了一会儿神,问红蓼子道:“你在宫中可有熟识的太医?” 红蓼子道:“臣认得些。殿下问太医,是身体不适么?臣这就去传太医。” 他说着就要走,长洢道:“你先等等。” 红蓼子立时站住脚,长洢道:“不是我要看太医,你往太医院去,打听打听是哪些太医为陛下诊病,哪些太医服侍陛下汤药。别问的太急,让人起疑。” 红蓼子会意,点头道:“臣明白。” 第113章 送信(一) 去了半日,红蓼子回来秉道:“陛下才登基时,是太医院医正为陛下诊病。先帝入葬后,医正大人犯了旧疾告假在府养病,便由两位副医正接替陛下的脉案,汤药也是这两位副医正亲自看管服侍。” 长洢凝眉不语,潭清从旁道:“殿下,为陛下诊病的太医有何不妥么?奴在尚善殿时,见四公主与一位名叫乔渡的太医相熟,殿下若要探问太医的事,倒不如让四公主将乔渡叫来,细细问问。” 长洢摇头道:“这事,还是先不要让酒酒知道的好。你传信去沉山都府,让汛叔暗暗查访这两个副医正的底细,一定要隐秘,不要惊动了人。” 潭清忙去传了信。 到第二日晚间,沉山汛便将探查到的消息传到斋宫。长洢看了信,什么也没说,将信烧了。 潭清道:“主司大人另有话让奴代秉殿下,三日前,川安王的人往沉山府去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红蓼子在外喝道:“什么人?敢在斋宫里鬼鬼祟祟!” 长洢立时抬手示意潭清不要说话,红蓼子已经扭着一个小内官进来道:“殿下,这小内官在斋宫外鬼鬼祟祟转了半晌,方才竟趁着天黑悄悄潜了进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勾当,不狠打他一顿,他嘴里也说不出真话来。” 那小内官忙跪下来求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潜来斋宫没有恶意,小的是奉川安王之命来求见殿下。” 长洢眉目一冷。 红蓼子喝道:“放肆!我们殿下与乱臣贼子向来没有来往,你竟敢将乱臣贼子往我们殿下身上胡乱攀扯,究竟是何居心?是不是我们殿下见了你,随后就有人来诬陷我们殿下与乱臣贼子暗中勾结,好给我们殿下治个罪名?快说,有半句假话,立时将你打死。” 说着作势就要打,那小内官忙磕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殿下,小的是奉川安王之命来与殿下共谋大事,小的也是暗暗来的,不敢对殿下有半分不利。” 长洢冷笑道:“共谋大事?我倒不知川安王有何大事要来与我相谋的?” 那小内官连忙道:“眼下南昭烬即将攻入离都,若川平王在南昭烬的相助下攻入离都篡位夺权,事成后必会将沉山割让给南昭烬。川安王知道殿下一心要护沉山府,肯定不愿看见沉山的疆土被外族人占去。” 长洢不耐道:“直接说,别拐弯抹角。” 那小内官立时道:“川安王说,只要殿下说动沉山府支持他夺位,他立时从渭水往沉山府拨去军饷。到时沉山府领兵从南昭烬背后攻来离都,川安王领渭水兵马从沧禹府攻来,两面包抄,必定能击败川平王。等川安王夺得大位后,也绝不会亏待沉山府。” 长洢道:“哦?如何才算不亏待沉山府?” “关于沉山府的兵权之事,沉山本土的兵将仍可归沉山府统辖,本族不是沉山的兵将则归于川安王之手。如此,兵权一分为二,既不会委屈了沉山府,川安王也安心。殿下若能从中相助,川安王登基后也会感念殿下,待殿下出嫁南昭时,封殿下为护国公主,殿下若还有其他想要的条件,只管提出来,小的这就回去告知川安王。我们王爷自会应允。” 长洢道:“这一番话说的可真好听。” 她冷笑一声,走到那小内官身前,冷冷盯着他。那小内官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道:“如此大谋,川安王应该去沉山府与沉山二公子相商才是,为何找到我这里来?” 那小内官额头上直冒冷汗。 潭清道:“他们去过了,被二公子轰了出来。奴方才就想说这个事的,被他闯进来打断了。” 那小内官道:“沉山二公子虽不同意,但我们王爷说,殿下你在沉山府才是真正做得主的人,只要殿下开口,沉山府众人必定会听从殿下的话。殿下为沉山府考量,仔细想一想,答应我们王爷才是对沉山府最有益处的。” 潭清走到长洢身旁,低声道:“殿下,二公子还有话说。” 她看向那小内官,长洢会意,向那小内官道:“你先回去,我若想定了,定会传信给川安王。” 那小内官也不敢多停留,生怕长洢不答应还将他就地正法了,听了这话立时跑了。 潭清道:“川安王的人去后,二公子与治公子他们商量了一番,说要将兵权上交给陛下。信才传到沉山都府来……” 长洢勃然大怒道:“阿泽真是糊涂,我先前与他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 潭清道:“殿下也不要责怪二公子,二公子深受王爷和大公子的教导,如何敢做不忠不义之事?洛水如今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二公子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兵权,让洛水百姓遭受无妄之灾。沉山府之所以掌洛水兵权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护佑万民,如今若是为了兵权眼睁睁看着南昭烬攻入离都而不顾,沉山府往后还有什么颜面见洛水百姓?又怎么对得起沉山氏诸位先祖?二公子传话来,求殿下不要再为沉山府之事奔波劳累……” 长洢道:“你立时传信给汛叔,叫他回沉山府去,无论如何也要拦住阿泽。就说是我的话,不许他将兵权交出来。” 潭清含泪道:“殿下……” 长洢道:“快去。” 她如何不知道,沉山泽主动上交兵权是为洛水百姓着想。保护洛水万民是沉山府的应尽之责。可沉山府,满门忠良也不能就此被皇族迫害。让他们用洛水的百姓来迫害沉山府! 夜色已深,长洢却难以入睡,独自一人在斋宫中庭内来回踱步。 太后与沧禹氏,天子段滞,川安王南泾,左相涅川浈,这些人的面孔在长洢脑中交替出现,他们的目的,他们的条件,也全都在她脑海里来回翻涌。 还有沉山泽…… 放弃兵权,沉山府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阻止沉山泽,也绝不能答应太后与沧禹氏。 以漾土氏护沉山府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段滞根本做不得主。 南泾的条件相比之下算是最好的,只是他如今是造反的叛臣,沉山府拥护他,无异于背上谋逆造反的罪名。 至于涅川浈…… 想到涅川浈那日与她说的话,她心中更如同一团乱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主殿前的甬道上,她不由站住了脚,静静看着空无一物的甬道,恍惚间好似看见那场连天蔽日的大雪,垣澈在风雪中向她走来。 她心口不由得一阵抽痛,若是垣澈还在,他必定能护住沉山府。 她慢慢走到东南角的那棵洇梨花树下,蹲下身,双臂抱在膝上,头埋在膝盖间。头一垂下来,眼眶里就不自禁地泛出一阵湿意。 满树开花的洇梨花树上,一根青色的藤蔓如灵蛇一般沿着粗壮的树干慢慢延伸下来,软软地在长洢手腕上缠了一圈,往上拉了一拉。 长洢忙止住泪意往树上看,就见皎皎月光下,满树白腻腻的繁花中,栖着一团黑影。她抬起头,这团黑影正携了一身飞花,嘻嘻哈哈向她落了下来…… 第114章 送信(二) “堪!木!深!涉!” 长洢说出这四个字时,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以深涉的修为,从树上落下来能跟一片树叶似的轻盈飘逸,他却故意跟长洢撞了个满怀,两人双双倒在地上,落了满身血红的洇梨花。 深涉道:“哎呀,不好意思啊!落到一半腿抽筋了!” 长洢被他压住,双手推着他,忍无可忍道:“你给我起来!” 他道:“哦!哦!马上就起来。” 他两手撑地爬坐起来,却又哎呦荒天地叫了一声道:“好痛好痛!我的腿该不会摔折了!你扶我一把嘛!” 长洢从地上坐起来,一条腿还被他压着,见他故意不起来,捏起拳头就往他下腹捅去。 深涉两眼一瞪,立时闪身飞出去几步远,站稳了脚,立时向长洢叫道:“你往哪打呢!这里能随便打么?打残了你负责任么?你负得了么?我不管,我跟你说,我的下半生你养定了……” 长洢根本没听他嚷嚷,站起身道:“眼下宫门已经下钥,你身为外男竟然混在宫禁中,我看你的脑袋是在脖子上长腻了,想换个去处。” 深涉狡辩道:“喂喂!这里是斋宫,不是后宫内庭,本公子来逛一逛,算不得犯宫禁!干嘛说的这么严重!” 长洢道:“我数到三,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就喊人来捉拿你。三……” “等等等等……”深涉拦在她身前道,“你先听我说,我今天进宫来,是因为淑妃娘娘怀孕了,众臣都入宫道贺,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来看热闹。到了宫里来,想到你不是在斋宫嘛!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嘛!来了一趟,总要来看看你嘛!谁知我路不熟,迷路了,绕来绕去绕到现在才绕到斋宫里来。” 长洢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深涉道:“你当然……不相信。” 他道:“但我说的是实话,你若不信,你明天大可以去堪木都府问问戏蒲那老头子,问他我是不是和他一同入宫来的?” 他道:“说起来还挺凑巧,淑妃娘娘怀孕了,我阿姊也怀有身孕。说怀孕都怀孕了!她俩月份还差不多大。唉,你说这怀孕是不是会传染啊?一个传染两,两个传染四个……” 长洢已经忍无可忍,咬牙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多废话。闭嘴!” 深涉怎么可能闭嘴,环抱双臂道:“我这不是要岔开话题嘛!不然你老逮着犯宫禁的事说我,我多无奈啊!” 长洢道:“我懒得管你。趁着还没有人发现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天一早出宫去。我就当没看见你,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转身就走。 深涉忙跟上道:“唉,你别走啊,来都来了,多聊一会呗!” 长洢道:“我与你有什么好聊的,赶紧走,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深涉道:“怎么会没有好聊的呢!我方才在树上看你在这转来转去,转了好几个来回了,肯定是有难事解决不了,不如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呢!” “你?”长洢看向他。 “嗯哼!我!”他两条眉毛向长洢乱挑。 长洢想了想道:“什么条件?” 深涉一拍手道:“对嘛,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既然你这么直接,那本公子也就直说了。” 他背负双手,转悠到长洢身前道:“沉山大公子的佩剑失伤,你那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在宁阳找到你的时候给了你,这个事你还记不记得?我就是想说,这把剑,你能不能……” “你休想!”长洢勃然变色道,“他的东西,任何人都别想碰。” 深涉还想解释:“我不是想碰,我就是想……唉!我说你这个人,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长洢已经揪住他衣袖将他往斋宫的宫门拉。他两脚往地上狠劲一站,稳如泰山,长洢如何拖拽也拉不走他。 长洢道:“你走不走?” 深涉道:“不走。” 长洢道:“来人。” 她扬声一喊,深涉抬眼就见红蓼子带了几个内官从东偏殿往这边赶来。 他道:“不是!我说你有没有良心?你真喊人啊!好好好,算你狠!算你狠!” 他说到这,忽然没头没尾道:“南昭烬十日后率军横渡灵河,你自己看着办!” 说着就闪身不见了踪影。 红蓼子带人赶来,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只有长洢一个人站在斋宫门口,也不知所为何事。 红蓼子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长洢道:“方才眼花了,误以为有人闯了进来。没事了,都回去歇息。” 她径自回了东偏殿。被深涉这一番闹腾,她心中的烦闷倒纾解了不少。晚膳也没有好生吃,此时竟有些饿了。 潭清忙去端了些茶点来,长洢坐在长榻上,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吃了一口,不由凝住手,将咬了一口的糕片拿到眼前细看了看道:“这是三味糕?” 潭清道:“殿下尝出来了。殿下在沉山府时最爱吃茶余的三味糕,自从离开沉山府,殿下倒是一次也没能吃上。” 长洢以前常吃三味糕,复明后却是头一次吃。她将糕片拿在手里,默默看着。白皙松软的糕片,散发着香甜气味。初入口时微微清甜,再入口时回甘不绝,吃完只觉唇齿留香,故名三味糕。 此时吃进嘴里,长洢只觉五味杂陈,放下糕道:“这糕从哪里来的?” 潭清道:“涅川府二小姐做的。左相大人听闻殿下爱吃三味糕,就让二小姐仿着做了些。午间左相大人亲自送来的,殿下那时去了尚善殿与四公主说话,左相大人来见殿下不在也没多停留,将糕点交给奴就走了。殿下方才说饿了,奴才想起来这回事。” 长洢道:“左相大人没说什么话?” 潭清道:“左相大人只说了些让殿下不要嫌糕点粗劣的客套话,旁的倒没说什么。” 她说着为长洢奉茶,长洢摆摆手不要,拿了一块三味糕递给她道:“你也尝尝,往常在沉山府,你也是爱吃的。” 潭清接了糕点,坐在榻下的脚凳上,吃了半块糕道:“二小姐手巧,这糕味道虽不入如茶余的好,但也有八九分像了。要说做这三味糕,还是用我们沉山本土产的莲子做最好。以往沉山的莲子也运来离都售卖,奴还未入沉山府前,常跟随父母从沉山最南的沉德采购了莲子往离都来售卖。” “奴那时年幼,不懂父母为何要赶那么远的路将沉山的莲子运来离都卖,后来才知道边商都是如此,将边地便宜的货物运来离都高价售出,从中赚得更多的银钱。只是如今,南昭烬眼看就要打到灵河,商路不通,边远的物产也难以运到离都来了。” 长洢耳中听着潭清所说的话,猛地一愣,怔怔道:“深涉方才最后与我说了什么?” 第115章 解困 潭清方才不在殿外,哪里知道深涉来过,奇怪道:“殿下说什么?” 长洢猛地站起身道:“南昭烬十日后横渡灵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局了。 沉山府的兵权绝不能交,离都将被攻占的危局沉山府也不能不管。两者须同时兼顾。 沉山府之困,在于没有粮草。离都之危,在于没有兵马能赶来对抗南昭烬。这一困一危若要同解,只有一个办法——调回边军粮草,偷袭南昭烬。 长洢传了急信回沉山府,绕开沉山泽,将信传给了沉山治。 沉山治在城西三营接到长洢的信,他看了信,不由眉头紧锁。 他弟弟沉山渎也在军营中,看清信中的内容,立时道:“哥,你不能听她的。擅动边军粮草是里通外国的死罪,好事她从来不让你做,祸事却尽让你去背。” 沉山治立时斥道:“不许胡说!殿下最了解阿泽的心性,此信若传给阿泽,他恐怕是不会听的。殿下为保万全,才特意将信传给我。” 沉山渎道:“她向来偏心,什么好事都想着长房里的人,什么时候把我们两兄弟真正放在眼里过?你别听她喊你一声兄长就真的把你当兄长了。沉山府如今这个样子,迟早要完了。哥,你又不是带不动兵,干嘛要听她一个女人的调遣,你带上兵马投靠川平王、川安王哪一个不比听她的话强……” “混账东西!” 沉山治顿时大怒,一掌猛拍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沉山渎怯怯垂了头,不敢再说话。 沉山治道:“往后你要是再敢说这样的话,我第一个将你打死。你我都是沉山氏的血脉,生是沉山府的热血男儿,死也要做沉山府的英烈忠魂。你向来病弱,我不求你提枪上马去打仗,只望你安分守己,好好读书,为沉山府尽一尽本分。我看你如今仗打不了,书也没读进去多少。三年两年就往沉德去看你母亲,跟在你母亲身旁,满脑子学得都是些什么?” 沉山府危殆,沉山氏无论是嫡系子嗣还是旁支远亲都想尽办法为沉山府出一分力,男人们背着自家口粮从军,妇孺们节衣缩食,不肯多浪费一口粮食,家中能捐的布匹粮食全都捐献出来。 沉山府的公子们各司其职,或在军中练兵,或在边疆戍边,或四处奔走筹集军粮器械。上下一心,只为能让沉山府多支撑一日。 满府里就沉山渎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凡让他去做点事,回来必定要病倒。众人看在沉山治的面子上,又念及他年幼体弱才没有苛责他。 此时,沉山治将他一通教训,他满面羞红,垂泪欲哭。 沉山治见他这个样子,想到父母早亡,只有他一个亲弟弟,也不愿多训他,只告诫他道:“殿下的这封信,不能被外人知晓,将来就是我有不测,也不许你出来胡口乱说。不然,我饶不了你。” 沉山渎垂头应了一声,怏怏地走了。 南昭烬横渡灵河这一日,沉山治率三十万兵马,千里奔袭而来。出其不意攻击南昭烬后翼,将南昭烬的兵马以灵河为界横截成两半,血战三日三夜,等南昭烬回师救援,沉山治已经斩杀敌军十余万。 两军迎面再战,沉山治率军施水战,大败南昭烬,又斩杀南昭烬近十万兵马。 灵河一战大捷,处在困境中的沉山府立时士气大震。洛水百姓摆脱了危机,也更加感念沉山府的护卫之恩。 以涅川氏为首,各氏族的平民百姓自发为沉山府捐钱捐粮,另有南昭的粮商低价往沉山府出售粮食。一时倒解了沉山府的粮草之困。 长洢立时命沉山泽整顿粮草,运回调粮的边疆地区,弥补边军之用。又令沉山治戍守灵河北岸,整军备战,严阵以待。 南昭烬率军仓皇退回灵河南岸这日,楼烦又传来噩耗——南昭发兵攻打楼烦。 楼烦军心顿时大乱。 南昭烬深知洛水皇族与沉山府之间的嫌隙,也亲眼目睹了沉山府被皇族打压到何种地步。这才敢无所顾忌,大举进攻洛水。 他野心勃勃,一路战无不胜,直攻到洛水帝都来,却在距离帝都百里之遥时,被迫勒住手中的缰绳。 若说损失了二十多万的兵马他还有心恋战,那么南昭往楼烦发兵就彻底断了他继续攻打离都的念头。 此时的灵河南岸,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受了重伤的楼烦兵卒躺在血泊中艰难挣扎,还能动弹的兵卒双目无神地坐在一旁,看着战死异国他乡的战友被拖拽到一起,准备焚烧尸身。 他们的统帅——楼烦国主南昭烬,此时正骑在一匹黑色的战马上,身上的黑色铠甲已经被刀剑砍出数道裂痕,衣衫沾血。 他看着一堆堆如山的尸身,浓眉紧皱,眉宇间凸出两道深深的竖纹,英俊的脸孔上俱是煞气。他驱马从尸堆间走过,一路奔到灵河岸旁,跳下马,隔着汹涌奔腾的灵河遥遥望向离都的方向。 这也许是他此生距离征服洛水最近的一次,却终究功败垂成了。 “南昭熇——” 他忽然大叫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愤恨地吼道:“为了你的小儿子,你就这样对我!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 他不停地吼,撕心裂肺地吼,吼完了又不禁痛哭起来:“我也是……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你眼里只有南昭灼?为什么事事都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悲愤交加,大叫了几声,用力将手中的长剑投入波涛滚滚的灵河中,只激起零星半点的水花,旋即就被翻滚的巨大浪涛淹没。 他在河水奔腾的巨大声响中默默站了半晌,终于冷静了下来,抹干净脸颊上的泪水,策马回到那些尸堆前,向他的兵将下令:“烧!” 一座又一座尸山引火烧了起来,他带着余下的兵马在熊熊烈火中徐徐而去。 第116章 致谢 “楼烦国主!楼烦国主!” 川平王羽滨领着一支兵马追上来道:“楼烦国主,你这就想一走了之?当初你百般劝我与你举兵起事,也是你亲口答应了我助我夺得洛水帝位,如今我跟着你造了反,你却要退兵?你把我当猴子耍?” 南昭烬道:“耍已经耍了,你又能如何?” 他言辞不善,说罢就要走。 羽滨顿时气得火冒三丈道:“你想走,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 回头就命他身后的兵卒持刀去拦南昭烬。南昭烬身后的兵将立时也拔刀相向。羽滨的副将已经冲到南昭烬跟前,纵身飞起,挥剑就往南昭烬的头颅上砍去。 南昭烬骑在马背上,眼睛一眯,飞身而下,夺过身旁兵卒的佩剑,反手一剑,只听见“噗嗤”一声,长剑已经从那副将胸前刺了一个对穿。 南昭烬缓缓转过身,沾了血的面容阴寒可怕,拖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一路砍杀过去,直杀到羽滨跟前,一剑劈在羽滨的面额上才堪堪停住。 沾血的剑刃距离羽滨的面额只有寸许距离,羽滨吓得浑身乱颤,额上已经有汗珠滚滚掉落。 “我能走了么?”南昭烬盯着他问。 “走……走……” 嘴里说着话,羽滨两腿一软,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南昭烬看了他一眼,轻蔑道:“洛水的皇子就是这副怂样!竟还妄想成为一国天子?” 他大笑了一声,他身后的兵卒也跟着哄笑起来。羽滨面色难看,也想争口气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膝发软,要站也没能站起来,又跌坐了回去。 南昭烬看他这副样子,心念一转,蹲下身拍了拍羽滨的脸颊道:“羽滨,我的好兄弟,我是真心想帮你夺得帝位,只是如今你也看到了,南昭发兵灭我楼烦,我自身难保,想帮也帮不了你。你登不上帝位,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妹妹洛水洢,她不早不晚,偏偏等到我们渡河的时候命沉山府来偷袭。还有我那个好弟弟,若不是他开口,南昭怎会在此时来攻我楼烦?这笔账,你该同他们两口子算,不是我。” 羽滨丧气道:“我如今是叛臣,你一走,我性命恐怕也保不住,还能找谁算账?” 南昭烬道:“你手上好歹还有沉山将近十营的兵马,只要你能除掉沉山府,南泾那点兵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你还是有机会坐上你的帝位。” 羽滨听他这样一说,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看了看南昭烬,心知此人野心不小,起兵助他夺帝位不过是个幌子,攻占离都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若此时真让南昭烬攻下了离都,南昭烬不称霸洛水,岂有让位给他的道理?保不齐,下一个杀的就是他。 如今南昭烬兵败,段滞手中无兵,南泾全仰仗渭水帮衬,他手里却还有十营的兵马,正是他纵横帝都的好时机。 他想到此,立时从地上爬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道:“这是梦话!沉山府如今兵强马壮,我手里的兵马也多来自沉山府,我叫他们去打沉山府他们还未必肯。我如何能除掉沉山府?” 南昭烬道:“沉山府先前已经断了粮草,不过几天的功夫粮草忽然充沛,你说沉山府从哪里来的粮草?南昭却又在此时帮了沉山府一把,是不是太巧了?我可是听说,在洛水,擅自调动边军粮草是里通外国的重罪。你说,沉山府是不是勾结了南昭?你那个好妹妹不正是南昭的太子妃么?皇族公主擅弄兵权勾结南昭,该怎么做,不用我再教你了?” 他说完,冷冷一笑,重新认镫上马,率领兵将回楼烦去了。 长洢又约了深涉在芳心湖南岸见面,手里仍拎着上次的朱红食盒。 深涉一来就将那食盒打开,见里面是一碟雪白的三味糕,嘴角直撇:“不是?又来这招?我近来可没招惹你!” 长洢道:“这次是来向你道谢的,没毒。” 她坐在岸边的磐石上,先拿了一块三味糕自顾自地吃了一口道:“我听闻你这些年一直在缥缈山,这次出来这么久,你不回去看看南昭灼?“ 深涉一听这话,知道她在有意套话,看了她一眼,环起胳膊道:“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喽!” “怎么?”长洢笑了一声,“吵架了?” 深涉总觉得她这话问的怪异,一时又不知哪里怪异,随口道:“我与他有什么好吵的?他向来都听我的。” 长洢道:“是么?真看不出来。” 她拿了一块三味糕给深涉道:“这是茶余的三味糕,如今沉山府之困暂解,我特意命人从沉山送来的,口感甚佳,你不尝尝么?” 深涉狐疑地看着她。 长洢道:“我已经吃了一块。你也看到了,当真没毒。关于我身上冰灵的事,我相信四公子必会守口如瓶。” 深涉道:“那是!本公子才懒得管你们皇族那些破事!” 他嘴上说得十分嫌弃洛水皇族,身体却很诚实,将脖子向长洢身前伸了伸,张开嘴,等着长洢将糕点喂给他吃。 长洢道:“爱吃不吃。” 她将手里的糕点撂回了盘子里。 深涉道:“咦——真是小心眼!拿都拿过来,喂我一下能累着你?” 他自己伸手拿了糕,一面吃一面道:“嗯——还是茶余的三味糕味道最好!” 长洢讶异看他道:“你吃过茶余的三味糕?” 深涉往嘴里塞糕片的动作一顿,生怕她看出端倪来,立时嚷起来道:“茶余你家开的?本公子云游四方,在茶余吃过三味糕有什么奇怪?” 长洢真是赖得理会他,坐了片刻,又道:“南昭烬横渡灵河的确切时间肯定是军中机密,你是从哪里探来的?” “你猜!” 他叼了一块三味糕在嘴里,席地坐在长洢身旁,头一歪,向她媚眼乱飞。 长洢当没看见,道:“南昭不早不晚,正巧在沉山府偷袭南昭烬时发兵攻打楼烦,逼得南昭烬不得不退兵,倒像是早料定了我会调用边军粮草。想来除了南昭灼,也不会有第二人会如此清楚我的动向了。” 第117章 算账 虽然这次南昭灼帮了她,但想到南昭灼对她如此了如指掌,心中还是很不爽。她冷冷瞥了深涉一眼,前次她去南昭和楼烦的事,深涉是一路跟随她去的,此后回到离都,这个男人虽说没有时时跟在她身旁,却也是三天不见两天见。 以他的本事,要探知她的事情也并不难。他与南昭灼关系甚密,她的事多半是他透露给了南昭灼。 她心中如此想,脸上却没有表露半分,只道:“无论如何,这一次南昭灼帮了沉山府,这个人情我认了,他日必当回报。也谢你传了消息给我。” 深涉嘴里塞了半块三味糕,一面吃糕一面含糊道:“你欠南昭灼的可不止一个人情。你以为向沉山府低价出售粮草的那个南昭商人是谁?” 长洢微微凝眉。 深涉道:“是扇昆!南昭景氏,那真是财大气粗,说是向沉山府低价出售粮草,也不过是收了运输粮草的费用,说白了就是白白送给了沉山府。景家还有个情报网,南昭烬渡灵河的消息也是扇昆打探出来的。你说你是不是还欠南昭灼一个大大的人情?” 长洢眼眸半垂,默然不语。 深涉探过身子,凑到她跟前道:“话说,我也帮了你的大忙,你方才说要谢我,总不能空口谢我?你不如就将沉山大公子的失伤剑……” 长洢立时道:“你趁早死心!” 她方才还一脸淡然,眨眼间就眉眼含怒道:“我说了,他的东西,任何人都别想碰。” 深涉“嘿”了一声,站起身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好歹帮了你唉,再说了我要了这失伤剑来……” 长洢道:“帮我的是南昭灼。我只承南昭灼的人情。” 她说着起身就走,深涉跟着她不依不饶道:“喂喂!如果不是我帮你说话,你以为南昭灼会帮你么?你最该感谢的人是我!” 长洢道:“我可没有求你帮我。” 深涉道:“好啊!洛洢洢!你可真是过了河就拆桥!翻了脸就不认账!” 长洢闻言,脚步一停,冷笑道:“说起算账这事,我这个人没有其他长处,就是会算账。你要算,我就与你好好算算。南昭灼出手帮沉山府,这是一桩事,我只承他一个的人情。你却还要与我纠葛,难不成这一件事,你还想让我认下你们两个的人情?没有这回事。” 深涉张嘴就要反驳,长洢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据理力争道:“既然是你说动了南昭灼帮我,如今你想要从我手中要失伤剑,你也去说动了他来问我要。他来了,若是以这个人情问我要失伤剑,我自会给他,还了他的人情。至于他给还是不给你,又是你们的事了,与我不相干!” 深涉道:“唉——你这个女人……” 他竟被她说懵了,想想又觉得她说的有理,真是无从辩驳,不由恼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长洢道:“我不讲道理?我若不讲道理,这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会讲道理的人。还有……” 她目光沉沉,盯住深涉警告道:“我不管你是真心帮我还是有意帮我,最后为了哪般,我统统不管!就是别打沉山府的主意,也别妄想动他的东西。不然,我早晚宰了你!” 她说罢扬长而去。 深涉气得要打人,一脚又一脚将脚边的石子往湖水里踢。踢了一阵,双手叉着腰,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地方撒气,最后他把住自己的灵脉,向垣澈还没能苏醒过来的元神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这什么玩意!比我还不是东西!” 长洢离开芳心湖后,径直出了城门,策马往灵河北岸去。 沉山治的军营驻扎在北岸五十里处。长洢到了营中,沉山治听闻传报,忙率领一众兵将出来迎接。 才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营中士气正盛,将士们个个精神高昂。长洢在沉山时常穿男装往城外三十三营去。很多将领都认得长洢,都叫她“满公子”。此时见长洢来了,都围住她七嘴八舌说他们打下的战绩。 长洢见了他们也高兴,与他们一齐在营地埋锅造饭。正值晌午,都城中的百姓成群结队来营地送米肉酒水。 营中如今已经有充足的军粮,沉山治不肯再受百姓们的馈赠,一再拒绝父老乡亲们的好意。百姓们却不肯走,都围在营地外,要当面谢沉山治的解救之恩。 沉山治便领了一众将士出来,道:“护佑百姓是沉山府之责,也是我沉山治应尽的本分。父老乡亲们若要谢,当谢过这些上阵杀敌的将士们。” 在他身后的将士们或是带伤,或是落有残疾,却个个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百姓们热泪盈眶,挨个为将士们奉上一碗酒。 长洢也斟了一碗酒,敬给沉山治道:“这次多亏兄长及时领兵赶来,不然此时的离都恐怕早已经被南昭烬攻破了。” 沉山治道:“最该谢的是殿下。若不是殿下当机立断,我也不敢调了边军粮草率军往离都来。但有一事,殿下必须听我的。” 他郑重向长洢抱拳道:“擅动边军粮草一事宫中早晚会知道,到时事发,殿下不可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揽。” 正说着,就见不远处沙尘飞扬,一行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手持圣旨的内官,身后跟着一行禁卫。 长洢见了,眉头紧皱,正要上前去,沉山治一把拽住她道:“殿下听我的。殿下为沉山府劳心费力,若要再为了沉山府背上不该有的罪名,我将来还有何脸面去见王爷和大哥。” 说罢,他当先一步走上前,率领众将士跪下来接旨。果然是因擅动边军粮草一事,太后下旨缉拿沉山治问罪。 百姓们见沉山治被禁卫绑走,纷纷围上来道:“将军救了我们,为何还要治将军的罪?” 说着一起上来,都挡在马前不让沉山治走。 为首的内官骑在马上,凌空向挡路的百姓抽了一鞭子,用尖细的嗓音道:“这是太后令旨,尔等贱民也敢质疑?再敢上前来纠缠,统统将你们打入牢里去。” 众人闻言,都不敢再上前。沉山治在众目睽睽下被禁卫带走,营中立时骚乱了起来。 第118章 治罪 长洢将营中的中将和少将都唤了来,命他们主理军中事宜,而后匆匆赶去沉山都府,一面让沉山汛联络沉山氏在都中的官员,一面命人传信去沉山府,不许沉山泽在此时贸然来离都。 两日后,正是初一日,例行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上和宫。 段滞拖着病体高坐在帝座之上,太后垂帘坐在他身后,众臣行了君臣大礼后,右相沧禹薄手持笏板当先道:“陛下,城西三营左将军沉山治,无诏擅动边军粮草,罪同谋逆,应当庭伏诛,以正国之律法。” 段滞弯身伏在帝座的扶臂上,不住咳嗽。 太后在珠帘后与沧禹薄一唱一和道:“右相所言甚是。擅动边军粮草绝非一人可为,沉山治不过是个区区的左将军,如何敢调用边军粮草?背后必定还有指使之人,将沉山治带上殿来,哀家要好好审问这乱臣贼子。” 两个禁卫将沉山治押到大殿上来,他身上仍穿着打仗时的黑色铠甲,衣甲上与敌军厮杀沾染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此时却跪在他效忠的皇族面前,沦为了阶下囚。 太后道:“沉山治,哀家问你,是何人指使你调用边军粮草?” 沉山治跪在大殿上,高长的身形巍然如山,铿锵有力道:“罪臣一人所为。” “大胆!”太后喝道,“你一个小小的左将军,如何能调度边军粮草?依哀家看,定是沉山泽指使的你。他是沉山王次子,如今沉山府由他主事,他尚未承袭沉山王位,竟就敢做下如此大逆之事。沉山府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你还敢狡辩?你从实招来,哀家从轻处置你,如若不然,哀家治你死罪!” 沉山治昂然道:“罪臣贪功冒进,只想着打败南昭烬,来离都救驾,能挣得一个好前途,便瞒着二公子私自调用了边军粮草。此事是罪臣因私心犯下的过错,请陛下太后治罪。” 他跪伏在地,叩首请罪。 沧禹薄却道:“即便是你一人的私心,沉山府也有管教不严之过,臣恳请陛下治沉山府不忠之罪。” 段滞在帝座上连连咳了几声,侧脸向珠帘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道:“沉山治擅动边军粮草,依律当斩。沉山府治军不严,也当重处。责令沉山泽即日来都领罪,沉山府麾下之兵马暂交右相掌管。” 太后与沧禹氏一直要拿沉山府的错处,擅动边军粮草正是打倒沉山府的良机,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将事情闹大,借机夺了沉山府的兵权。 太后此言一出,众臣沸然,或瞪眼惊叹,或摇头叹息,相互议论起来。只有左相涅川浈不发一言,孑然站着。 在众臣沸腾之声中,一个声音从大殿外传来道:“太后所言甚是荒谬。” 众臣闻声回头,就见长洢立在大殿门外道:“沉山治调用边军粮草有过不假,但他抗击楼烦,解救离都也有大功。为何到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太后只追究过错,绝口不提一个功字?” 她一步步走上大殿道:“若不是左将军日夜兼程,在灵河岸上奋勇搏杀,此时的离都已经生灵涂炭,此时的太安宫必定血光四溅,能有这样的太平安稳让你们言之凿凿地站在上面治他的罪?” “你……大胆!” 太后在帘后起身怒喝。 沧禹薄也斥责道:“上和宫乃是众臣朝会之地,岂容你一个内庭妇人在此放肆?” 一直没发声的涅川浈,此时幽幽扬声道:“右相此话是何意啊?本相却是不懂了。” 她看向沧禹薄,嘴角提起一丝冷笑道:“妇人如何?洛水之国从未有过妇人不可上朝堂的律法。本相亦在朝堂上站了百年。右相若说后宫内庭不得干政,太后娘娘亦坐在高堂之上。右相此话,究竟是容不得本相站在朝堂上,还是容不得太后垂帘听政?” 涅川浈说出这话,众臣立时变得安静至极,空旷的大殿内只有段滞间或发出的咳嗽声。 洛水尚左,以左为尊。 虽然同为丞相,左相却是比右相高出一肩。就是寻常相见,沧禹薄也须向涅川浈行半礼。更何况此时是在朝堂上,沧禹薄公然出言冒犯,涅川浈如何能容忍? 涅川浈又将太后垂帘听政牵扯进来,谁如果再敢出言指责长洢以女子之身站在这里于理不合,那就等同在说,左相涅川浈和太后娘娘也应离开朝堂。 沧禹薄张着嘴,却无从辩驳,拱了拱手道:“下官并无此意,只是昭和长公主殿下自幼长在沉山府,此时为沉山府说话,恐怕有失偏颇,不能服众。” 涅川浈笑道:“能不能服众此是后话,本相先问右相一句,昭和长公主殿下方才所言是否有错?” 沧禹薄道:“这……” 涅川浈拱手向段滞行礼道:“陛下,臣以为昭和长公主殿下所言有理。陛下自来赏罚分明,左将军沉山治为夺军功,私自调用边军粮草,此是大过,陛下应罚。但他击退外敌,护驾有功,陛下也应赏。既是功过参半,臣以为,以功抵过未尝不可。” 朝中大半都是涅川氏的官员,涅川浈说了这话,众臣都忙应和道:“臣附议。” 段滞道:“既然如此,便依左相所言。” 他只说了这一句,又掩嘴咳嗽起来。沉山治领兵护驾,大破羽滨的叛军,保住的正是他的帝位,他也无意为难沉山治。 他靠在御座上,伸了伸手道:“左将军,你起来。” 沉山治还没站起来,太后却勃然怒道:“功是功,过是过,如何就能功过相抵?私自调用边军粮草触犯的是国法,牵连甚广,岂能就此罢了?” 沧禹薄看了长洢一眼道:“太后,臣有一言禀奏,昭和长公主在沉山府一向地位非凡,此次调用边军粮草之事,嫣然不知是昭和长公主殿下的授意?若果真如此,昭和长公主眼见就要嫁去南昭,沉山府若与昭和长公主同出一气外通南昭,必会是洛水大患。臣求陛下太后严查此事,不可姑息。” 他说着跪下来,叩首请求。 长洢正要开口,沉山治已经抢先道:“调用边军粮草是臣一人所为,殿下只是个未出阁的公主,如何能懂得带兵打仗的事?此事是臣的过错,臣愿受罚。” 太后道:“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查了才能知道。来人,将左将军押去天牢候审。” 她看向长洢,还要借机发落长洢。 段滞气弱道:“母后……南昭才往楼烦发兵,儿臣能有个喘息的机会,这个时候就不要破坏两国的联姻了。” 太后想了想,只好作罢,漾土氏和堪木氏等几位大臣还要为沉山治辩解求情。 太后却不容众臣再议,起身道:“退朝。” 第119章 秘闻 长洢传给沉山治的信,沉山治早已经烧了。太后命人一连查了数日,没有查出半点行迹,却还不肯释放沉山治。下旨将沉山治囚禁于沉山都府,无诏不可离开沉山都府半步。沉山治带来的三十万兵马也归到了沧禹氏手中。 沉山治引兵救驾却遭囚禁,沉山府众人心寒至极。这还不算完,太后借囚禁沉山治的名目,将整个沉山都府布了重兵。 长洢往沉山都府来,就见沉山都府被禁卫层层包围,没有太后诏命,根本进不了沉山都府的大门。 她正要回宫向太后请旨,抬眸却见涅川府的马车停在街角处,涅川浈挑开车窗帘子向她微微一笑。 长洢走了过去,涅川浈从马车上下来,向她行了礼道:“殿下可有闲暇陪臣喝杯清茶?” 长洢道:“左相大人相邀,却之不恭。” 涅川浈抬手让道:“殿下请。” 她先请长洢上了马车,然后才跟着上了车。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在城东一处名叫采芳斋的茶馆前停了下来。 涅川浈先下了马车,挑开帘子请长洢下车。茶馆的掌柜是个方脸的中年男子,茶馆里的人都叫他六叔。 六叔见了涅川浈,忙迎了出来,因不认识长洢,只向涅川浈行了礼。 涅川浈问:“他来了么?” 六叔躬身回道:“早已来了。” 涅川浈点点头,侧身请长洢入了茶馆。 六叔见涅川浈对长洢极敬重,也忙行了礼,在前引路。长洢随在六叔身后,上到二楼的雅间,六叔亲自奉了茶水点心上来。 涅川浈道:“你去忙,不要叫人来扰了我们。” 六叔应了一声,忙退了下去。 长洢从雅间的窗口向四下察看,涅川浈道:“这茶楼是涅川府的产业,地势僻静,四围也都是涅川氏的人,就算有人跟着也跟不到这里来。殿下不必担心。” 她踞坐在几案前,清洗案上的茶具,温杯,醒茶,冲泡,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长洢在她对面落座,她递过来一盏茶,长洢接了茶盏,掀开茶盖,茶香袅袅。 长洢尝了一口,不由赞道:“好茶!” 涅川浈凝视着她,不知不觉,嘴角已经生出深深的笑意。 长洢不经意间抬眸看她,她抿了笑意,掩饰地端了茶盏喝茶。 长洢放下茶盏道:“左相大人请我来此,有话直说。” 涅川浈也放下茶盏道:“如今治公子留质于离都,沉山府已然少了一根支柱。过不多久,他们必定还会向沉山府二公子下手。沉山泽一旦落入皇族手中,沉山府嫡系一脉便后继无人了。” 长洢道:“左相大人还是要劝我夺嫡?” 涅川浈道:“殿下不愿听,臣再劝又有何用?今日邀殿下来这里,是想让殿下见一个人。见了此人以后,殿下想与不想,再做考量。” 说罢,她击了两次掌,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伯。 长洢不认识他,他却认识长洢,走到长洢身前,躬身行礼道:“殿下。” 长洢听他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犹疑道:“你是……” 老伯道:“老臣是那海。” 长洢立时想起来了,他是滁帝身前的大内官。先前去落英殿传过旨。 涅川浈道:“那海是我涅川氏的族民,在先帝跟前服侍,也一向照应着敬善皇后和四公主。那海,你告诉殿下,沉山王是怎么死的。” 长洢霍然看向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涅川浈道:“殿下莫急,那海说了,殿下自然就知道臣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那海,那海忙躬身道:“老臣跟随先帝亲征,到沉山边境与南昭烬鏖战的前一日,先帝召沉山王同进晚膳,命老臣在沉山王的饮食中下毒……沉山王并非战死沙场,他是被先帝毒死的……还有沉山王世子,先帝原本是要召沉山王世子一同去,所幸当时沉山王世子不在营中,没有中毒,最后却仍没有逃脱厄运……” 长洢立时站起身,浑身发抖。 过了片刻,她看向那海,双目猩红道:“先帝与沉山王已死,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那海忙跪下来道:“老臣不敢撒谎。殿下可知沉山王在沙场上的死状是什么样?半边身子都烧没了。不是南昭人用燧火术烧的。那毒药毒发时四肢漆黑,陛下恐让人看出端倪,命老臣去烧的。烧得只剩下躯干和头颅。殿下若不信,去问一问治公子就知道,是他为沉山王收殓的尸身。沉山王身上焚烧的痕迹与南昭火族用火灵烧出来痕迹绝不一样。” “老臣死罪,做下这样的恶事,自知在先帝那里是活不得了,先帝御驾被俘时,老臣趁乱逃回了涅川,也不敢让人知道,只求能苟活度日。但想到沉山王一生戎马,何其忠烈,到最后没有死在敌国剑下,却被自己效忠了一生的帝王暗害了,老臣心中实在难安,几经思量,就找到了左相大人……” 他伏身跪在地上,掩面愧疚痛哭。 长洢双拳紧握,掌间被指甲生生切出血来。 她知道滁帝御驾亲征意在夺沉山府的兵权,却从没想过,为夺沉山府的兵权,皇族竟能卑劣到如此地步。还有垣澈的死,那个害死垣澈的黑衣人,多半也是受了皇族的指使…… 她张开嘴,双唇哆哆嗦嗦,半晌没说出话来。 涅川浈道:“臣今日挑明沉山王之死,只是想让殿下看清楚了,皇族绝容不下沉山府。他们既然能在战场上毒杀沉山王,就也能不择手段地杀了沉山治和沉山泽。殿下处处维护沉山府,又极力反对沉山府上交兵权,他们自然也会想法子除掉殿下。到殿下自身难保时,又该如何保住沉山府?与其到那时为人鱼肉,不如早作打算。” 长洢不发一言,僵硬地走到房门前,推开门走了出去,回身关门,两眼直视着涅川浈。 两扇门的间隙越来越窄,涅川浈的面容在她眼里也只剩下一条缝隙,她猝然用力,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120章 入狱(一) 长洢木然回到宫中,走到斋宫的宫门前,忽听见有人唤她:“殿下……” 她抬头一看,是沧禹府的大公子沧禹沐,他正躬着身子向她作揖行礼。长洢浑然当作没看见,径直往前走。 沧禹沐在她身后道:“殿下,那日在宜阳郊外,浑身是血的人正是殿下?” 长洢已经踩上斋宫门前的石阶,听到沧禹沐此话,她站住了脚,清冷的双眸陡然闪出寒光,回过身冷冷将他望着。 沧禹沐忙道:“殿下莫要多心,我别无他意。澄察大人寿辰那日,我在涅川都府门前见到殿下手中的短剑,想到先帝身上的剑伤,心中有些荒谬的猜测。我从没与旁人讲,但昨日二公主去沧禹都府,我与二公主闲聊,也怪我多喝了两杯酒,不留神将此事说了出来。今天上午就听闻二公主带了人来斋宫,我想着二公主与殿下一向不和睦,恐怕会以此生事为难殿下,我赶紧来寻殿下报信……” 长洢冷笑道:“你倒是真好心。怎么不等我入了宗政寺再来说这些话!” 沧禹沐道:“我……” 他只张了张嘴,长洢已经疾步向东偏殿奔去,入了殿门就见满地狼藉,红蓼子倒在地上,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斋宫中其他宫人早跑不见了影,只有潭清跪坐在红蓼子身旁,捂着他头上的伤处,两手都是血。 一见到长洢,她眼泪立时流了下来道:“殿下……” 她从地上爬起来,拉住长洢就往殿外走:“殿下快走!二公主方才带了一行禁卫来,说殿下弑父杀君,万恶不赦。这是哪里来的浑话!她命人在殿内四处乱翻,要找殿下的锟铻剑,说那剑是殿下弑父的罪证。” “他们寻不到,又冲到内殿去,要翻抄殿下的床榻,红蓼子死拦着不许他们去。他们就将红蓼子打成这样。这才走了没一会,二公主若知道殿下回来了,必定还要来,殿下快些出宫,去涅川都府避一避,她再放肆也不敢去涅川都府撒野。” 正说着,就听见殿外一阵脚步声,宛潼带了一行禁卫已经冲到东偏殿来。不由分说,立时叫禁卫将长洢团团围住。 她指住长洢道:“搜她的身,将锟铻剑找出来。” 两个魁梧粗壮的禁卫立时反剪住长洢的臂膀,他们灵力高深,两只手如铁钳一般钳在长洢臂膀上。 长洢挣扎不脱,胸中戾气激涌,下意识就要动用冰灵,旋即想到这是太安宫,她若在太安宫纵出冰灵,无异于自寻死路。当下只能忍着。 潭清见另两个禁卫要来搜长洢身上,立时拦在长洢身前道:“你们放肆!昭和长公主殿下你们也敢冒犯!” 那两个禁卫有些犹疑,不敢动手。 宛潼几步上前,抓住潭清的头发,扬手就往潭清脸上打了一巴掌道:“贱婢!本公主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份?” 潭清猛地挨了这一巴掌,不禁往后趔趄了一步,白净的脸上立时火辣辣的红肿起来半边。她似是被打懵了,怔怔站着不动。 她虽然是侍女,但在沉山府先是跟着垣澈,后来又在长洢身边服侍,何曾让人碰过一根手指? 长洢见她被打,在禁卫手中向前猛挣道:“洛水潼!” 宛潼此时正站在她身前,反手就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长洢的耳朵向来比旁人敏锐,那一巴掌打在她耳旁,只听“啪”的一声,犹如惊天巨响。 顿时,目眦欲裂。 半晌,她才听清了宛潼怒气冲冲的话:“洛水洢,你竟敢谋害父皇!你弑父杀君,做出这样没人伦纲常的事,合该打死了你!” 长洢深重地喘息了一声。她认了这一巴掌。 宛潼却将手一扬,又往她脸上抽了响亮的一巴掌道:“你自己都保不齐全,还妄想护你的婢女?你还当是以前呢!沉山府眼看就要完了,涅川府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开脱不了你身上弑父杀君的大罪。没了沉山府和涅川府,你算什么东西?” 潭清见长洢被打,立时就要扑上来,却被两个禁卫捉住,她挣脱不开,气红了眼道:“我们殿下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什么弑父杀君?二公主你空口白牙,凭什么胡乱往我们殿下身上攀扯?” 宛潼道:“凭什么?” 她猝然伸手到长洢腰间,摸到剑柄的暗扣,只听“噌”地一声,寒光熠熠的锟铻剑从长洢腰间弹了出来。 “就凭这个。”她握住锟铻剑看着长洢道,“父皇的遗体上有一道剑伤,正刺在父皇的心口上。父皇的遗体送回宫中时太医和仵作都来看过,就是那道剑伤要了父皇的命。那剑伤是什么模样也全都记录在案。只要将这把剑拿去一验便知。洛水洢,你还不认罪!” 长洢生生挨了那两巴掌,两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和心中深深的屈辱冲击在一起,她仿佛终于愿意去看清某些东西,不由地就生出一种无力感。 对啊,沉山府要完了。 这么多年,有沉山府护着,有垣澈护着,哪怕是流放宫外,她仍旧有着公主的尊严与骄傲。 现在,沉山府要完了,垣澈死了,她孤身一人,挨不到权柄却搅在这争权夺利的一滩浑水里。还说什么保住沉山府,她连自己都保不了。 宛潼见她不出声,笑了一声道:“你不会还等着南昭的人来救你?别笑死了人。等我验了这剑,你弑父杀君的罪状就会公布天下。你这样臭名昭着没有人伦的女人,南昭灼还敢娶你?娶了你回去,他们南昭皇族也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至于两国联姻的事,你放心,等处死了你,我会替你嫁去南昭和亲。你不是很爱仗南昭灼的势么?他也是我的了!南昭的太子妃位,南昭将来的后位,也统统都是我的。你,就等着去死!” 她说罢,拎着锟铻剑快步走了。 不过半日功夫,长洢弑父杀君的罪就定了下来。皇族之人犯了大罪通常只囚禁于宗政寺的监牢中,长洢却被押去了天牢。 第121章 入狱(二) 一个膀大腰圆的牢头押着长洢往监牢里去。虽然是青天白日,天牢里却是昏天暗地,越往里去越是昏暗,道路两旁隔一段距离挂着一只火把,照出的光亮却十分有限。 往下走过石阶,牢里的腐臭味和尿骚味扑鼻而来,又臭又骚的气味简直要将人熏晕过去。一听到人声响动,蛰伏在黑暗与臭气中的犯人都扑到监牢的铁栏上,从铁栏间的间隙中伸出肮脏可怖的手,大声嚎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牢头抽出腰间的鞭子,狠劲一抽,抽到那些伸出来的手上,立时就响起一阵阵惨叫声,犯人们都抱着手滚在霉烂的稻草上打滚叫痛。 “快走!”牢头推搡着长洢道,“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皇子公主,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死犯!” 走到监牢最角落的地方,牢头停了下来,打开一间空的牢房,将长洢推了进去。 牢头“哐当”一声关了牢门,道:“好生在这里待着。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临近牢房里的犯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长洢这里看,牢头又抽出鞭子一面往铁栏上抽打,一面喝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想死!都给老子躺尸去!” 犯人们都忙往牢里躲,等牢头走远了,立时又扑回铁栏上叫骂:“畜牲!老狗!等老子出去!用铁钩勾了你的肠子出来下酒!挖了你的心肝喂狗!” 漆黑的监牢里顿时响起各种辱骂的声音和犯人们疯狂拍打铁栏的巨响。 长洢的牢房里也堆着一堆霉烂潮湿的烂稻草,有一窝老鼠在烂稻草里做了窝,长洢一走过来,母老鼠立时吓得跑了,留了一窝小老鼠在烂稻草上吱吱乱叫。 长洢漠然看了一眼,在烂稻草旁坐了下来。 没一会,母老鼠又探头探脑跑回来,见长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便放心大胆地跑回窝里去。窝里的小老鼠们又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 犯人们叫骂得累了,都隔着铁栏往长洢这边张望,想看看新来的犯人是什么模样。 长洢左边的牢房里也单独关着一个犯人,牢房与牢房相连,中间只隔了一面铁栏墙。那个犯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隔栏前。 他两手抓在铁栏上,头从铁栏的间隙伸到长洢这边来,在昏暗中看了一阵,约莫能看得清长洢是女子,立时调戏道:“小娘子!小娘子你怕不怕啊?到哥哥这里来,哥哥抱着你,你就不怕了!” 其他牢房里的犯人听出新来的是个女的,立时哄笑起来,也都跟着说起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长洢冷眸半垂,起身往左边的隔栏前走去。 其他犯人见她真的过来了,立时都大声笑哄起来:“来了!来了!小娘子朝你走过来了!” 趴在隔栏上的那犯人也张着两只肮脏的手,猥琐道:“快来!快来!往哥哥怀里来!快来让哥哥抱着你,让哥哥搂搂你的腰,让哥哥摸摸你的奶……” 他下流的话只说到此,长洢照着他的脸一拳挥过去,那犯人的鼻子立时血流如注,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不动了。 其他犯人见状,立时安静如鸡。 长洢转回身走到那堆烂稻草旁,烂稻草上的那窝老鼠也吱吱叫着,举家带口避到远处去了。 长洢盘腿坐在烂稻草上,闭着双目,呼吸却不禁颤了颤。 牢房里再次闹腾起来,是到了饭点。 一个狱卒拿着箩筐,箩筐里堆着糙面馒头,走到每个牢房前像喂狗一样从铁栏间隙扔进去几个糙面馒头,犯人们也像狗一样在地上抢夺馒头。 后面跟着两个狱卒,抬着一桶烂菜和糠煮出来的糊糊,用生了锈的铁勺舀出来,喂猪一样随意往犯人们的破烂碗里一倒。 即便如此,犯人们也都争先恐后挤在铁栏上,一抢到碗里来,立时就喝个精光,再举着碗还能多要一碗。 到了长洢牢房前,发饭的狱卒没有给长洢糙面馒头和菜糠糊糊,抬着桶和箩筐走了。 没一会,牢头拎了一只黑色的食盒过来,打开牢门,从食盒里端出来几碟精致的菜肴摆在牢房门口。 牢头用脚尖踢了踢盘子道:“给你的。” 长洢看了一眼,没理会他。牢头也不管,锁了牢门走了。 长洢不吃,其他犯人闻见肉和菜的香气已经垂涎欲滴,个个都趴在铁栏上,望着那些山珍海味,想要抢,却够不着。只能眼巴巴看着。 不一会,那个被长洢一拳抡晕过去的犯人闻着香味醒了过来,他看了看长洢,学乖了,不敢再说污言秽语,看着牢门口的饭菜两眼直放光,不住搓着手道:“这么好的饭菜你不吃?你不吃,给我吃!” 长洢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敢吃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 他立时从铁栏间隙将长洢的饭菜抢了过去,正要吃,就听见一人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吃。” 长洢闻声往右面看去,右面相连的牢房里也关着一个男子。 因为光线昏暗,长洢看不见他的面容,只隐约看见他穿着一身灰蓝衫子,其他犯人都争相扑在铁栏上抢食,他却和长洢一样,盘腿端坐在烂稻草上。他一直没出声,若不是此时说了话,几乎叫人发现不了那间牢房里有人。 “为什么不能吃?”那犯人问道。 他道:“到了这牢里来,你看到谁吃过这样的好饭好菜?我劝你不要吃,别为了一口吃食,白白送了性命。” 那犯人却不领他的情,恶声道:“你是吃不到眼馋?说这些浑话糊弄老子!这好饭好菜,就是吃死了,老子也愿意!” 他说着狼吞虎咽起来,其他牢里的犯人都馋得直流口水,抢着道:“扔块肉给我!给我!给我!” 那犯人哪里有空理他们,酣畅淋漓地吃独食,吃的正香,忽然吐出来一口乌血,倒在地上叫了几声,眨眼功夫就断了气。 其他犯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活生生地被毒死了,都吓得将口水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牢头来了,见长洢端坐在牢房中,死的是旁边的犯人,一挥手叫狱卒将那犯人抬了出去。 犯人们都趴在铁栏上看,牢头又抽了鞭子道:“看什么看!你们当老子的牢饭是好吃的!” 之后两天,再送来给长洢的饭菜,任凭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没人再敢垂涎了。 第122章 故人 人不吃,老鼠却敢吃,一吃死一窝。老鼠的尸体在长洢的牢房门前堆了一堆又一堆。 右面牢房里的男子道:“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这两天,你饭菜里的毒药差不多将这牢房里的老鼠都毒死了。以往夜里成窝的老鼠乱叫,自从你来了,夜里都清静了。” 长洢没理会他。 “我这里还有半个糙面馒头。给你吃。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饿也要将你饿死了。” 他走到牢房的隔栏前,从间隙里将半个糙面馒头递过来给长洢。 长洢抬眼看他,见他手掌摊开,上面铺着一块干净的绢帕,绢帕上放着半块糙面馒头。在这监牢之中,这糙面馒头已经是极珍贵的食物了。 他怕长洢嫌脏,将馒头外层的面皮仔细地揭了道:“这样就干净了。好歹吃点,你若饿死了,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与其如此,倒不如吃了他们送来的毒药,还落个痛快。” 长洢上前接了那半块糙面馒头道:“多谢。” 牢中昏暗,长洢走到隔栏前,那男子迎面才看清长洢的面容,见到长洢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不由怔了怔道:“你……你是三公主?” 长洢抬眸仔细看他,就见是位青年公子,浓眉大眼,虽穿着陈旧的灰蓝衫子,身形消瘦,却仍可见浑身的飒飒英武之气。 长洢回想一阵,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既然认得她,应当是她复明前在哪里遇见过的。便问道:“阁下是?” “我……我是将凉准!殿下还记得我么?那年千甲盛典,殿下与沉山大公子一同往若愚书院来,殿下见过我,我那时参加吟诗赛,殿下还赞我诗吟的好!殿下还记不记得?我还赠了殿下一本诗集。” 他说到诗集,长洢想起来了:“原来是故人。” 将凉准忙要给长洢见礼,长洢拉住他道:“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公子不必如此。” 将凉准道:“经年不见,殿下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显得尤为激动,双手抓住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栏上道:“那时见到殿下,殿下还是个小女孩,还坐在轮椅上,眼睛也看不见。如今再见到殿下,殿下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腿也好了,眼也好了……原来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 他激动得几欲落泪,又忙问道:“殿下贵为皇族公主,怎会流落在此?” 长洢道:“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你是将凉府的二公子,怎会也在此?” 将凉准默然无言,背过身去,慢慢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背靠着隔栏道:“正因为我是将凉府的二公子我才会在此。那年千甲盛典过后,我结业回家,没多久将凉府就发生了一场暴乱……” 将凉氏原先是北荒冰族的姻亲氏族,昔年北荒冰族战败,央泽水族成为东洲正统,皇族北冰氏退归母姓上凌氏,将凉氏和未冽氏归附了央泽水族。 后来央泽水族一分为二,成为如今的洛水国和渭水国,将凉氏归附了洛水,未冽氏归附了渭水。这些北荒冰族的后裔,在央泽水族世世代代受到排挤,地位极低。 未冽氏因掌过北荒冰族的兵权,归附到渭水后,有领兵打仗的本领在,还能有些权力。而将凉氏在洛水几乎被打压为奴,将凉氏与洛水各氏族不得通婚,除了嫡系一脉,寻常族民不许经商、入学、参政,只能务农或卖身为奴。 将凉准道:“将凉府多产盐矿,一向被沧禹氏霸占了去,族人们穷极了饿极了,便设法偷了盐矿运去渭水贩卖。沧禹氏发现后,派了人来,将偷矿的人统统打死。族人们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与沧禹氏的人打了起来,将沧禹府的主司打死了。” “沧禹氏的族长沧禹潍和右相沧禹薄却上书状告将凉府暴民滋事,陛下下旨镇压,将凉府一众族民更闹了起来,家父想要从中调解,已经来不及,终于演化成了一场大暴乱。陛下怪罪下来,说是家父鼓动族人作乱,要斩杀家父。那时家父在暴乱中受了重伤,家兄又一向病弱,我便替父亲顶了罪,向陛下上书说是我挑起的暴乱……” 他说到此,眼眶湿热,长叹一声道:“不瞒殿下,自从进了这座监牢,我已经记不得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多久了,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今日看到殿下,故人重逢,只觉恍若隔世……” 长洢默了一阵,道:“你说的陛下,应该是指我父亲,他已经死了。我被关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如今的陛下是昔年的四皇子段滞。将凉府我不曾去过,所能知道的事情也甚少,只听闻令尊在那场暴乱后不久就病故了,将凉府如今的族长是令兄将凉减,我盲眼才好不久,也不曾见过他,不知他如何。” 将凉准长跪于地道:“多谢殿下告知。” 他父亲早已死了,隔了四五十年的光阴,到此时他才得知死讯,不禁悲恸万分,手抵着额头,眼泪簌簌落了满脸。 长洢道:“公子节哀。此事是皇族之过,长洢向公子致歉。” “殿下自幼就去了沉山府,皇族之事怎能怪罪到殿下身上来?”将凉准摇头苦笑道,“话说回来,即便皇族有过,将凉府哪里又有资格怪罪……” 夜渐渐深了,牢中其他犯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烂稻草上酣睡。长洢坐在烂稻草上,闭目靠着湿冷的墙壁。 墙壁顶端的缝隙间漏进来几缕洁白月光,将凉准长身立在隔栏前的黑暗中,从怀内摸出一只筚篥,望着那几缕月光,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筚篥之声,声声幽咽,如泣如诉。 长洢听在耳中,只觉悲凉入骨。 当年将凉府暴乱,滁帝大怒,派兵镇压,派的正是沉山府的将士。垣澈在府中处理这段军务,心中亦有不忍,向她提了一句。 她立时愤慨道:“为君者,应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将凉氏既然已经归于洛水,将凉府的子民就是洛水的子民。都是寻常百姓,心中所求,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要一条活路罢了。陛下何至于将他们往死路上送?” 垣澈看着她,久久没能发出声音来。 半晌,他伸手抚她发顶道:“阿满,你若是位皇子,不论是何代价,沉山府也要扶保殿下登基为帝。此,必将是洛水万民之大幸。” 那时渭水女帝还没有问鼎帝位,不曾有女子称帝的先例。他故而发此感慨。如今渭水已有过女帝,即便没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何不放手一搏? 她想到此,猝然睁开双目,从烂稻草上坐直了身子。 将凉准听见她的动静,不由惊道:“殿下?” 长洢怒而自骂道:“废物东西!” 第123章 劫狱 “沿江。” 长洢向满是黑暗的监牢中唤了一声。 沿江虽然以忠行向她献忠,但皇宫禁苑为防灵力高深者行刺,设有重重禁制,沿江是外男,除非闯宫,不然没有旨意和令牌,皇城太安宫他是进不去的。她在天牢里已经待了两天,沿江得到消息,必定会潜到天牢附近来。 此时,她唤出这一声,眨眼功夫就见沿江从监牢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 “殿下。”他一身黑衣,隐在黑暗中,向长洢抱拳行礼。 长洢道:“你去堪木都府,找堪木涉来。” 沿江约莫已经猜到她找深涉的原因,道:“殿下若想从这里出去,臣奋力一搏也可将殿下救出去。” 长洢道:“你有几分把握?” 沿江略有犹豫:“七成。” 长洢道:“我要十成十的把握。否则,一旦有失误,你也要折在这里了。你去找堪木涉,多一个人,多一分把握。” 沿江立时领命去了。 等到第二日,不早不晚,午时三刻,深涉悠哉悠哉地来了。 牢中昏暗,他手里提着一只红彤彤的灯笼,他悠哉悠哉地来,手中的红灯笼也悠哉悠哉地在监牢的黑暗中一晃一荡。 犯人们听到人声响动又都扑到铁栏上张望,他沿路提着灯笼往犯人们的脸上看,红彤彤的灯笼将犯人们面黄肌瘦的脸也照得红润有光泽。 他嘴欠道:“看来天牢里的伙食不错嘛!个个吃的红光满面!” 犯人们骂骂咧咧地回到烂稻草上躺着去了。 他一直往里走,七拐八拐,找到了长洢的牢房,身子往铁栏上一靠道:“找我什么事?我寻思着,你总不至于在这鬼地方请我喝酒聊天。” 长洢道:“帮我从这里出去。条件随你提。” 深涉提起灯笼,隔着铁栏的间隙往长洢脸上看:“好啊!条件很简单,老规矩,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救你出去。” 长洢顿时气结道:“你……” 她从未唤过“哥哥”这个称呼,她亲哥哥恭德太子她自幼就称呼皇长兄,沉山府比她年长的公子们她也是以兄长称呼,甚至连垣澈,她也不曾唤过哥哥。 此时,让她向深涉唤一声哥哥,她紧紧捏住了双拳,憋了半晌,眼眶都憋红了,也没能发出一个声来。 她道:“换个条件。” 深涉一摊手道:“是你说的随便提,我提了你又不答应。还有诚意嘛!” 长洢道:“换个条件。” 深涉道:“换条件,好!你说换就换。你就将沉山大公子的失伤剑给我。怎么样?” 长洢怒目瞪着他。 他道:“这也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叫哪门子的随便提条件?” 长洢道:“除了这两个,其他随便。” 深涉道:“嘿!巧了!本公子啥也不缺,就是想要失伤剑……” 长洢道:“我叫。” 深涉一怔,黯黯明黑的双眸微微睁大道:“你叫什么?叫我哥哥?好啊好啊!我洗耳恭听。” 他侧身靠在铁栏上,竖起耳朵等着长洢叫他哥哥,长洢酝酿了半晌还是没发出声音。 深涉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的手肘撑着牢门上的铁栏,手掌撑着下巴道:“喂!叫声哥哥,很难么?” 右面牢房里,将凉准走过来道:“上一个在她面前称哥哥的人才被毒死了。公子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深涉回过身,提起灯看了看他道:“呦!你是将凉家的二小子!” 将凉准没料到深涉认识他,略显诧异,借着灯火仔细打量深涉,见到他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作揖道:“原来是四公子。那年千甲盛典过后就没再见过四公子了,没想到如今四公子竟容颜大改,在下一时倒没认出来,失礼了。” “哈哈!”深涉干笑两声,“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倒说来给我听听,那个不知死活的是怎么被毒死的?” 将凉准简略说了两句,深涉听了,摸摸下巴向长洢道:“原来是这样啊!有这么大的风险,我倒更想听你叫我一声哥哥了。” 他隔着牢门凑到长洢身前道:“叫!我听着呢!” 长洢撇开了脸。 深涉又凑过去,提着灯笼往她脸上照,见她眼中泪光闪烁,立时道:“不是?叫声哥哥能少了你一块肉嘛!再说我又没逼你喽!算了!算了!不叫就不叫!但你要记得,你欠着我一个大人情!往后对我好点。” 长洢喉口翻动,咽了一下道:“此番恩情,我自会铭记。劫天牢,事关重大,要仔细商议了才能行动。沉山府的人不能动用,你设法收买死士。我入天牢时,约莫已经看过,这座监牢外松内紧,狱卒少说也有上百人,加上监牢外的防守。你至少要找五十个灵力高深的人来。” 深涉掏了掏耳朵,道:“找什么人?” 他根本没在听长洢说话,长洢咬了咬牙,大声道:“找帮你一起来劫狱的人!” 深涉十分惊奇,也拔高了声音道:“你在开玩笑么?本公子劫狱还要人来帮?” 将凉准在一旁,终于听不下去了,插话道:“某不才,想说一句,劫天牢这种事情实在不宜声张,二位现在都在监牢中,这样大声的商议实在危险。这是天牢啊!” 牢里的犯人们可都在望着这边,把守的狱卒们也随时能听见。 深涉颇为赞同道:“是!我也觉得没必要如此商议。劫狱又不是请客吃饭,要等人,还要挑日子,多麻烦!择日不如撞日,你往后退退。” 他向长洢做了一个向后退的手势,长洢还没明白往后退退是什么意思,两条腿已经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了几步。 将凉准却已经明白过来,忙伸手阻道:“四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却已经迟了。 就见深涉抬脚,一脚踹在玄铁打造的牢门上,砰一声,牢门从中间断成两半,哐啷啷落在地上,成了两片废铁。 长洢和将凉准齐齐瞪大了眼。 天牢里制造牢房铁栏的玄铁全部采自大幽山,由金戈氏经六一神炉千锤百炼而成,即便是神兵利器也不能一下子劈开,他竟徒脚,一下子就踢断了…… 第124章 越狱 其他牢房里的一众犯人听见动静也都目瞪口呆,随即热烈地沸腾起来,有的向深涉大叫着“救我!救我!”有的也学着深涉的样子往牢门上猛踢,一脚踢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腿嗷嗷惨叫起来。 深涉踢开挡路的废铁,嫌弃皱眉道:“什么破烂玩意?看着就让人讨厌。走啊!叫我来劫狱,你自个在那傻站着!真叫人操碎了心。” 他伸手将长洢拉出了牢门,长洢这才醒过神来,回头向将凉准道:“准公子,若我能逃出去,日后必定来救你。” 将凉准黯然道:“若非陛下恩赦,我即便逃出去了,也是死罪一条,更会让将凉府跟着遭殃。殿下不必为我费力了。” 长洢道:“也罢。公子就在此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将凉准向她作揖行礼道:“多谢殿下顾念,殿下从这里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千万要保重。” 深涉催促道:“哎呀!走了走了!都说了劫狱了,你俩还在这叙上了。” 他拉着长洢,一个闪身,已经穿过甬道,到了监牢中央狱卒们值守的地方。十来个狱卒围着一张桌子,正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 听到有动静,两个狱卒端着酒碗回头,正瞧见长洢和深涉,那两个狱卒怔怔与长洢和深涉对了一会儿眼,又回头与其他正在喝酒的同僚怔怔对了会儿眼,其中一个狱卒猛然醒过神来,将酒碗一摔道:“来人啊!有人劫……” 被深涉一脚踢翻了过去。 其他狱卒都已经噌噌开始拔剑,深涉将手中红彤彤的灯笼递给长洢道:“帮我拿着灯。” 长洢的手才握住灯笼的手柄,只觉一阵风过,深涉已经闪身过去,又觉一阵风来,深涉又重新站在了她身旁。不过转瞬之间,再看那十来个狱卒,都已经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不能动弹了。 深涉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迎头就遇见牢头带着一行狱卒匆匆赶了来。 牢头看见深涉,两眼一瞪道:“堪木深涉!你说你来探监,我给你面子让你进来,你你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劫……啊啊啊!痛!痛!痛!” 深涉狠狠踩住了他一只脚的脚尖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牢头痛得浑身冒虚汗道:“堪木涉……” 深涉又踩住他另一只脚:“什么?” 牢头只觉两只脚上压着两座山,钻心的疼,连声道:“深涉哥哥!深涉哥哥!嗷——” 深涉脚下踩得更重,一手拧住了牢头的耳朵道:“谁是你哥哥?你当谁都能叫本公子哥哥呢?听着怪恶心的。” 牢头被揪住耳朵,只能顺着深涉的力道将头歪着,吃痛叫唤道:“四公子!是四公子!四公子,您饶了小的!” 深涉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他膀大腰圆的身体将身后的狱卒被压倒一片。 深涉道:“闪不闪啊,你们。” 他抬手点了点剩余的狱卒,狱卒们面面相觑,都往后退。 深涉拉着长洢,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牢头的身体往前走,他们往前走一步,众狱卒往后退一步,谁也不敢上前。 一路退到天牢大门外,眼看就能逃出生天,却听见一阵马蹄声大响,宛潼带了数百名禁卫,将天牢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将近黄昏。 深涉道:“你这个姐姐,还真是会赶时候啊!这天一黑,我可就没法子了。喂!” 他撞了撞长洢的肩膀,向她直挤眼道:“到时候咱两住一间牢房啊!” 长洢道:“你想得倒很开。她既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致你我于死地。你竟还想着去住牢房?” 说到此,她不禁恼怒起来道:“我叫你从长计议,你不听!” 说话间,禁卫已经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四面环敌,长洢和深涉背靠着背,长洢的冰灵不能用,锟铻剑又不在手,全靠深涉一人应战。 深涉一面应对攻向他的禁卫,一面分神对付长洢身前的禁卫,竟还有闲心道:“别生气嘛!我怎么知道你这个好姐姐会在外面等着你?她要是不来,我们这会儿不是早逃之夭夭了?说到底,还不是怪你人缘差!” 正说着,就见一个禁卫挥剑照着长洢头上砍来,深涉上前捉住那禁卫持剑的手,剑锋一偏,夺下剑来,长洢抬脚将那禁卫踢出去。深涉迅疾反手,一剑将从旁边攻来的另一个禁卫杀退,攻守拆合,两人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沿江呢?”长洢背靠着他道,“他怎么没来?” 打斗间,深涉还有心情告黑状:“说到你这个下属,你回去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他。他说白天不宜行动,非得晚上来。我这么爱看热闹的人,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还怎么看热闹?他就跟我撂脾气了。” 长洢立时道:“你怕黑,你就直说。” 深涉道:“嘿!你这个人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我不要面子的嘛?” 他一剑抹了一个禁卫的脖子,又与长洢背靠着背道:“我跟他说,晚上来也可以,但他得听我的。好家伙,他跟我说,他以前只听沉山大公子的话,如今只听你的话。我说的话,他是一句不听,拍拍屁股就走了。脾气是真的臭!能不能学学本公子,随性一点,脾气好一点……” “你能不能闭嘴。”长洢咬牙道,“天马上就要黑了。” 深涉提醒她道:“你手里不是有灯笼么?你看好了灯就行。” 长洢道:“灯笼里的烛火烧了大半日,也不剩多少了。” 深涉道:“……哈?” 一脚将冲上来的禁卫踹飞了出去。 夜色渐渐笼罩了下来,天牢四周陷入黑暗中,只有长洢手中的灯笼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芒。宛潼在外围,见禁卫迟迟拿不下长洢和深涉,立时叫禁卫上弓弩。 宛潼骑在马背上大声道:“洛水洢,你弑君杀父本就是万恶不赦的大罪,竟还敢越狱逃脱,罪加一等!本公主今日就将你就地正法!放箭!” 她一声令下,只听“嗖嗖嗖”一阵射箭之声,白色的羽箭满天飞来。 第125章 琉璃花(一) 深涉立时捉住一个禁卫,单手将那禁卫举起来挡在身前,如雨的羽箭射下来顿时将那禁卫射得如刺猬一般。靠近长洢和深涉的禁卫也被乱箭射死。 众禁卫见状都不敢再上前来与深涉厮杀,没了禁卫攻击,深涉拉住长洢,正要施动精思术逃走,又一阵羽箭射来,深涉一面挥剑挡箭,一面施动精思术,眨眼间,两人已经飞出百丈之远。 宛潼立时下令道:“追!” 禁卫中也不乏灵力高深者,立时施动精思术紧追其后。深涉拉着长洢,一路奔逃,没一会儿功夫逃到一处树林里。 回头一看,众禁卫竟也举剑追了上来。 深涉不耐烦道:“还没完没了了!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们!” 说着,就要向追兵冲杀过去。 长洢拉住他道:“灯烛快要燃尽了,先走。” “想走?我看你们往哪走!” 宛潼人未到声先到,长洢回头一看,她竟带着人从树林另一头包抄了过来。 深涉道:“那还废什么话?打呀!” 他环绕着长洢与众禁卫厮杀起来,长洢提着灯笼为他照明,正打得不可开交,灯笼里的灯烛燃尽了,跳跃的火苗在灯笼内“噗”地一声熄灭,红彤彤的灯笼顿时没了光彩,茂密的树林陡然陷入一片漆黑中。 灯火一熄,深涉不由浑身一僵,浑身竟难以动弹。 长洢立时大喊道:“深涉——” 喊出声时已经向深涉飞奔过来,正见三个禁卫手持长剑,齐齐向深涉心口刺来。长洢眼瞳放大,跃身而起,从侧边向深涉猛地一扑,抱着深涉摔扑到地上。 禁卫们一剑击空,立时挥剑向长洢的后心刺去。 长洢抱着深涉扑在地上,闻声回头,就见森森剑光眨眼间就要逼到她脖颈上,她抱着深涉已经逃脱不掉,直直睁着眼睛。 纵是死,也要直视。 雪亮的剑刃正刺到她脖颈的肌肤上,却戛然而止。 长洢垂眸一看,就见一道腕口粗的青藤从深涉的袖间飞出,以不可撼动的力道缠住了禁卫手中的剑,只听“咔”一声,剑身竟从中间断裂,青藤迅疾缠住持剑的禁卫,连人带剑甩了出去。又向其他禁卫横扫过去,后面正举剑杀过来的禁卫被扫倒一片。 而后,长长的藤蔓攀住旁边的大树,一圈一圈,一道一道,缠到树干的一半,青色的藤蔓头部猝然盛放出一朵巨大的花盏,足有盆口大小,血红的花瓣在夜风中如火般灼灼燃烧,将黑暗的树林照亮了大半。 深涉在这花盏透出的光亮中恢复过来,他被长洢扑倒在地上,长洢此时正压着他,他满头冷汗涔涔,开口第一句竟是:“你知不知道你很重,撞得我好痛……” 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实在不适宜讨论轻重高矮胖瘦的问题,但长洢听了他这话就是忍无可忍,正好又压在他身上,于是将手臂一横,用力格在他脖颈上道:“你说什么!” 深涉被她扼住了喉咙,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立时改口道:“我是说,你很瘦,浑身上下一把骨头,骨头那么硬,撞到我身上,撞得我好痛!” 长洢横了他一眼,正要从他身上起来,深涉却伸手抱住她道:“唉,你别动,你一动,我更痛了!” 长洢咬牙道:“放手!” 深涉道:“我不放。” 他安然躺在地上抱着长洢,他不起来,也不让长洢起来。 宛潼驱马上前来,正看见他两个抱在一起躺在地上,立时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死到临头,竟还不知羞耻,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不要脸的事。” 此时被青藤击倒的禁卫又重新举剑杀过来,长洢立时要起身迎敌,深涉双手在她后背上一按,又将她按趴在他怀里道:“你听到没?她骂我们狗男女!这你都能忍?!” 长洢起不得身,被迫覆在他身上,恨声道:“她骂的没错!你是狗男,我是女!” 深涉道:“……你这就不太厚道了!虽然她是你姐姐,但我才是与你同生共死同床共枕的人。” 长洢惊怒道:“什么同床共枕?你胡说!” 他道:“我哪里胡说了?现在不正是同床共枕?天为幕,地为席,你人还躺在我身上呢,怎么就不认账了?” 正说着,禁卫们已举剑冲到了跟前。 长洢没功夫与他贫嘴,恼恨道:“你到底起不起来?” “不起。” 冲上来的禁卫围住他们,齐齐将剑举过头顶,直往他们身上砍。 就在此时,缠在树上的血红花盏突然暴涨一圈,血红的花瓣竟如炙热的岩浆浇筑而成,变得越加火热明亮。 巨大的花盏轻轻一晃,林间万木尽皆听它号令,就见大地轰然震动,粗壮的树木摇摆起来,无数的藤蔓平地而起,犹如灵蛇飞舞缠绕。 禁卫们有的身子一晃,掉进地面龟裂的间隙中去。有的被乱摆的树枝平地一掠,击飞了出去。有的则被狂舞的藤蔓缠住,生生勒断了气。 眨眼之间,冲过来的禁卫死的死,伤的伤。宛潼也摔下了马,被树枝掠了起来,挂在乱舞的枝桠间,失声尖叫。 深涉此时才放开了长洢。 长洢翻身起来,鼻尖飘来一阵花香,她抬眸望向那朵血红的花盏,不禁失了神,讷讷道:“琉璃花……” 万木之王,琉璃花。 央泽水族以修习水灵为正统。不管是嫡族正统的三大氏还是外族归并而来的漾土,堪木,金戈乃至前北荒冰族的将凉氏,都以修习水灵为主。 小氏族中虽然也有修土灵木灵等本族灵力的,但都会受到水灵的压制。修不出高深的灵力。这其中的差距就如同一把久经磨砺的宝剑和砧板上的菜刀。论杀人,菜刀当然也能杀人,但就杀伤力而言,菜刀自然远不如宝剑。 深涉竟能以木灵操纵万木之王,可见其在木灵上的造诣已经远远超过正统水灵。这“菜刀”在他手里已经锻成了一把尚品“宝剑”。 “眼神不错嘛!”深涉慢悠悠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竟认得的这是琉璃花。” 第126章 琉璃花(二) 长洢以前是个瞎子,当然不是靠眼睛认出的琉璃花。那年千甲盛典过后,垣澈带她到漾土府各处游玩,在漾土的西海岸上,垣澈偶然间向她提过一次琉璃花。她就留了心。 可巧,有一年垣澈往北荒去,得了一朵蓝色的琉璃花带回来。她闻过琉璃花的花香。她眼盲时靠闻和尝辨识草药,记一朵花的气味也是很容易的事。 “琐儿!” 深涉喊了一声。 那朵血红色的琉璃花立时从树上退了下来,花盏渐行变小,变得只有碗口大,青色的藤蔓也变得纤细柔软,温顺地缠在深涉手腕上,缠了几道,血红的花盏停在深涉的手面上,仍散发着血红而明亮的光芒。 深涉拍拍它道:“琐儿真乖!” 琐儿得了他的夸奖,血红的花盏欢喜地左右摇摆,像个忽然开心起来的孩童,亲昵地将花盏往深涉身上贴。 长洢不由震惊道:“它竟认你作主?” 琉璃花是万木之王,一界王者,绝不轻易臣服,也不受人豢养。垣澈当年带回来的那朵蓝色琉璃花在她手中没两日就行将枯败,她只好让垣澈送回了北荒。 深涉摊了摊手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凭什么排上的东洲四公子榜?凭我长得好看么?当然了,若要以长相论四公子榜的排名,本公子就不是四公子了,必定是榜上第一!” 长洢当没听见。 “放我下来——”挂在树梢上的宛潼叫嚣道,“再不放我下来,本公主灭你们九族!” 深涉看她道:“我还真是佩服你唉!本公子今天就教教你,当自己的小命在握别人手里时该怎么说话!” 他动动手指,一根藤蔓缠住宛潼的脚踝,将她往上一拎,她立时头朝下倒挂在了树上。 藤蔓忽而一松,她倒挂着笔直地坠下来,头正往地上撞。 “啊——”宛潼拼命的尖叫。 眼看就要撞到地上,藤蔓猛地一收,她下坠的姿势立时往上,撞开树枝飞到树顶上。到了树顶上又迅疾往下坠。 如此上下反复几次,宛潼被折腾得头发散乱,几欲昏厥,涕泗横流道:“四公子,四公子,求你放了我!求你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了我!” 深涉恍若未闻,宛潼哭叫道:“我已经求你了,你快放我下来……” 深涉奇怪道:“我有说过,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宛潼立时破口大骂。 深涉根本不理会,向长洢道:“走了!说不定后面还有追兵呢!” 他一只手腕上缠着琐儿照亮,另一只手拉着长洢往树林外走,没走几步就听见马蹄声轰鸣,两人一齐回头,右相沧禹薄正率领了上千城防军追来。 宛潼见救兵来了,挂在树枝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长洢瞪深涉道:“乌鸦嘴!” 深涉并起两指,指天发誓道:“我发誓,我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这么多城防军,打是打不完了。赶紧跑。他施精思术带长洢逃,却不料到处都是追兵。 劫天牢,本来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此时,帝都渐离城内的城防军都被调动起来,在城内挨家挨户搜捕长洢。 城门早已经关闭,出不得城,只能先找地方藏身。深涉带着长洢逃到了城东,闪身进了一间破旧的院落。 已经是深夜,寻常百姓家都已经熄灯睡觉,这一家的厢房内却还亮着灯火,听到外面有响动,房子的主人披了外裳,举起房内的油灯,推门出来查看。 长洢和深涉躲在院子里半人高的大水缸后面,虽然看不见人,但深涉怕黑,琐儿一直伏在他手腕上照亮,此时满院子漆黑中就见一团耀目的红光,想不让人发现也难。 “是谁?”房子的主人发声道,“夜半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长洢听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从水缸后面露出眼睛,借着那人手中的灯火,隐约能看清面容,正是先前在渭水使馆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淡沮。 淡沮一面举灯走近,一面告诫道:“再不出来,我就动手了。” 长洢道:“是我。” 她从水缸后站起身,淡沮举灯一看,不由惊道:“昭和长公主殿下?” 深涉也紧随着站起身道:“还有我。” 淡沮看见他,又吃了一惊道:“四公子?” 他上前行了礼,见长洢和深涉都是一身狼狈,问道:“殿下是从牢中逃出来的?” 长洢道:“公子也知我的事?看来我弑父杀君的罪名已经传遍天下了。” 淡沮道:“这倒没有。只是四公主忙着寻找门路救殿下,我偶然遇见她,她与我说了一回。” 长洢奇怪道:“宛潼费心劳力地将我打入天牢,竟然不抓着这个机会将我的罪名公布出去?” 深涉道:“她倒是想啊。可惜没机会。你呀!” 他靠着长洢身旁悄声道:“被你那个好姐姐摆了一道。你爹的遗体当时是我从血海里打捞出来的,也是我亲手交给沧禹沐的。那么明显的剑伤,我会让它露出去给旁人看出端倪么?我早弄乱了剑痕。” 长洢立时恨得咬牙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深涉道:“往你爹的遗体上毁剑伤,怎么说也不太尊敬。我当时不是怕你不同意嘛!再者说,你也没早问啊!说到底,还不是你做贼心虚。有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往坑里跳。这要搁在我身上,我是打死也不会认账的!唉,我说,你不是挺会赖账的么?” 长洢瞪他。 他道:“你爹的验伤记录和锟铻剑的剑痕绝对不一样,但宛潼为了弄死你,肯定会说是一样的。我估摸着太后和沧禹薄都知道这事。他们如今想方设法要打压沉山府,你却处处护着沉山府,他们抓着这个把柄,正好来收拾你。” 没有充足的证据,太后和沧禹薄还不敢向外昭告长洢的罪行。因为一旦昭告天下,沉山府和涅川府甚至南昭必定会质疑,要求对证。 这个时候,先杀了她,死无对证是最好的交代。 难怪连城防军都调动起来了。 长洢想到此,立时道:“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就听院外马蹄声大作,追兵已经追了过来。 第127章 西厢(一) 一行城防军已经将院子团团围住,人还在院子外,城防军手中的火把已经院子里照亮。领头的百夫长下了马,将两扇破旧的院门捶得摇摇欲坠,大叫着:“开门!奉太后令旨,全城搜捕逆犯!快开门!” 院外火光大盛,城防军重重包围住。想要逃出去,免不了一场恶战。 淡沮却道:“殿下不要出去,快随我来。” 长洢抬眸看他,迟疑道:“外面都是追兵,你此时若将我交出去,还可保你平安。但若是让他们在你这里搜捕到我,你也要受牵连。你是渭水的质子,在洛水的处境本就艰难,再受我连累……” 淡沮道:“四公主于我有恩,我若此时将殿下交出去,往后还有何颜面见四公主?殿下莫要再耽搁,快随我来。” 他说着话,举灯在前引路,穿过院子,快步往西面的厢房走去。 他道:“这是亡母故居,殿下莫要介意,先往里躲一躲。我去应付他们。” 长洢和深涉躲进厢房里,淡沮关上房门,整敛好衣裳,才举着油灯不慌不忙回到院子中。两扇院门已经被院外的城防军捶得震天响,家中唯一的老仆也被惊醒,披了衣裳步履蹒跚地出来开门。正将门栓拉开,院门“哐“的一声,被百夫长猛力踢开。 老仆叫了一声,一把老骨头被猛然打开的门板撞倒在地上。 百夫长还不解气,跟着上去踢了一脚,大骂道:“老不死的!老子敲了这半天竟还不开门!找死!” 老仆被踢打了也不敢吭声,爬起来,瑟缩着身子躲在院门后。 百夫长一挥手,凶恶道:“给我将这院子打砸碎了搜!” 他身后的城防军立时涌入到院子内,四处打砸搜翻。 淡沮举灯走过来,向百夫长道:“这处院子是渭水当今天子的旧居,大人理当依礼行事。” 百夫长将手中的火把往淡沮脸上一照,认出了淡沮,不屑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渭水的质子。这是我洛水帝都,我乃帝都城防军,奉太后令旨搜捕逆犯,我管你是哪国天子的旧居。就你这破落院子,街上的乞丐进来住了也嫌漏风,竟还有脸说是天子旧居?” 闻言,淡沮不由满面涨得紫红。 百夫长接着道:“我倒想起来了,当年渭水的天子在我洛水当真是连乞丐也不如,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淡沮双目猩红地盯着他,双拳捏得咯咯作响,正要挥拳打这百夫长,就听一人斥道:“小小百夫长,休得无礼!” 百夫长回头一看,见是沧禹测,便敛了笑声。 沧禹测上前与淡沮见了礼,道:“你出言冒犯淡沮公子,还不快赔礼道歉。” 沧禹测虽是庶子,却是沧禹氏族长沧禹潍唯一的儿子。那百夫长不过也就是个小小的百夫长,还不敢得罪他,虽然心中不服,但也强自笑着向淡沮赔了不是。 又觉得没了面子,心里正来气,抬头看见几个兵卒站在水缸边上舀水喝,他几步上去就将其中一个踢开了道:“喝喝!喝你娘的尿!还不快去搜查逆犯!” 淡沮直皱眉头,沧禹测道:“你不必理会这等粗鲁武人。” 淡沮道:“多亏你来替我解围。不然,今日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 正说着,就见百夫长往西厢房搜了过去,他忙疾步赶过去,拦在西厢房门前道:“这间厢房是亡母故居。家母才离世不久,亡灵未安,还请大人不要搅扰。” 百夫长心里还窝着火,不看淡沮,回头向沧禹测冷硬道:“公子,我等是受了太后之命来搜捕逆犯。纵是沧禹族长也不该违抗太后的令旨?” 沧禹测闻言,面露难色。 淡沮道:“太后之命自然不能违抗,但亡母之灵也不宜受外人搅扰。家母生前,测公子也是常来看望的,就请测公子入内查看一番。” “正是。”沧禹测道,“想来先夫人也不会怪罪晚辈无礼。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我进去查看一番。” 百夫长只好在外面候着。 淡沮与沧禹测一齐进了西厢房,就见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最里的角落亮着一点微弱的红火。 为不引人注目,琐儿的光亮已经降到了最低。深涉坐在角落里,浑身冷汗淋漓,脑袋无力地搭在长洢的肩膀上。 此时见淡沮和沧禹测进来,他轻笑了一声道:“这不是我姐夫嘛!” 他装作没事人一样,坐直了身子,手却掩在袖内紧紧拉着长洢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手指不住发颤。 长洢知道他怕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此时能强撑着没晕过去已经是万幸了,便也紧紧拉着他的手。 “姐夫!”深涉满脸嬉笑道,“你能不能当作没看见我?” 沧禹测没好气道:“你让我当作没看见你,你倒是躲起来啊!” 沧禹测看了看长洢,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向长洢施了一礼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向深涉道:“此番我全是看在殿下和淡沮公子的面子上,可不是因为我是你姐夫。” 深涉敷衍道:“是是是。多谢多谢!” 沧禹测白了他一眼,当先走了。 淡沮随他出去,外面的城防军已经将院子翻了个遍,沧禹测便带着城防军走了。淡沮关上院门,嘱咐了老仆几句,忙又返回西厢房。 长洢问他借了火折子,将西厢房的油灯点亮,端到深涉跟前道:“没想到淡沮公子与沧禹测交情颇深。” 淡沮道:“测公子的母亲与家母都出自边浅奴族,早年同在沧禹府为奴,两人感情深厚。我与测公子也是一同长大,我与他都是出身卑微之人,惺惺相惜罢了。” 他说到此,不由神色黯淡。 长洢也不再多问。 有了光亮,深涉慢慢恢复过来,将琐儿收回袖内道:“你怎么办?往哪去?” 长洢还未开口,淡沮已经出声道:“城防军已经搜过了我这里,想来不会再来了,眼下没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去处。夜也深了,殿下就在寒舍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长洢道:“如此,就叨扰了。” 第128章 西厢(二) 淡沮虽是渭水的皇子,在洛水,却只是个被遗弃的质子,自然也不会有优待。所住的这处院落,也不知经受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房屋朽的朽,塌的塌,如今统共只剩下三间房。 角落一间房,半面是厨房带柴房,另外半面是家中老仆睡觉的地方。东面一间,墙上裂了数道缝隙,是淡沮的卧房。西面这间,还算完好,桌案等陈设虽然破旧,却打扫得齐整干净,是淡沮母亲生前的卧房。 淡沮道:“寒舍简陋,只有家母这间房舍还算干净些,就委屈殿下在这里将就一晚。” 长洢推辞道:“令堂故居,我一个外人,怎敢惊扰?” 淡沮道:“家母生前久病不起,四公主常遣人来送医送药,家母感激万分,临终前还惦念着不能报还四公主的恩情。如今殿下有难,流落至此,若家母还在,也定会舍身相救,更何况只是一间屋子罢了。殿下不必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我们就不客气了!”深涉插话道,“我正困了,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呢!” 他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就要去床榻上躺倒。 淡沮忙喊住他道:“四公子……” 深涉回头看他道:“怎么了?” 淡沮道:“家中只有三间房能住,殿下住在这里,还请四公子移步,到东厢去与我同住一间。” 深涉立时道:“我和你睡一屋?开什么玩笑!我跟你一个大男人睡一屋干嘛?” 他指着长洢道:“我要和她睡一屋。” 淡沮道:“这……” 不由看向长洢,长洢立时就要张口拒绝,深涉却拽住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我怕黑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让别人看见我那副样子,我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他避开淡沮,靠在长洢身侧双手合十,向长洢无声道:“行行好!” 长洢看着他。 怕黑,应该是他致命的缺点。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方才沧禹测进来,他故作镇定,现在想来,沧禹测这个姐夫,甚至他姐姐堪木沁都未必知道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他就多一分危险,她如今和深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有危险,她也难保平安。 长洢想到此,开口道:“眼下到处都是城防军,夜间恐怕还会生变,我与四公子同住一屋,一旦有变故,也可随机应变。” 淡沮面上没说什么,却忍不住心道:话虽如此说,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处一室,到底于礼不合。三公主已经与二公子南昭灼定下婚约,这位四公子竟还敢与三公主纠葛不清,实在是不知死活。 陡然又想到,眼前这位四公子不正是传闻中与南昭灼关系暧昧不清的那位?此时却又要和南昭灼的未婚妻同寝共宿…… 其中关系之复杂,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宜掺和。当下向长洢施了一礼,回房去了。 淡沮前脚一走,深涉立时关了房门,长洢端着油灯往床榻前走,他也跟着往床榻前走。 长洢看他道:“你难不成还要和我抢?” 深涉道:“我难不成还跟你客气?” 说着话,他一个飞纵到了床榻旁,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霸占了整张床。 长洢举灯走到床榻前道:“起来。” 他道:“我不!床我先占的!我要睡床上!” 长洢将手中油灯往床头的灯台上一放,走到床左面推深涉,深涉一个翻身翻到了右面,长洢又到右面,他立时翻到左面。 他在床上翻身打滚,跟条泥鳅一样,长洢根本抓不到他一片衣角。 他活蹦乱跳,兀自逗着长洢道:“我在这边!来抓我啊!我又到这边了!快来抓我啊!” 长洢抓不到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道:“南昭灼!” 深涉听到这一声,翻身打滚的动作顿时一僵,霍然看向长洢,却见长洢是对窗外喊,不由神情一松。 长洢却趁他僵愣之时,抓住他身下的被褥,猛地一掀,将他从床上掀了下来。 “嗷——” 他摔在地上,捂着脑门叫嚷:“好痛好痛!你就不能轻点?” 长洢端坐在床榻上,冷眸看他道:“没想到,你竟怕南昭灼?” 深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怕他?我跟你说,这普天之下,就没人能叫我怕的!” 长洢道:“我方才只是喊了一声南昭灼的名字,你若是不怕他,好端端的发什么愣?” 他道:“我是惊讶好嘛!他身在缥缈山,怎么可能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是你骗我。我不管!我也要睡床上。” 他说着话,凑到床榻旁道:“我要抱着你睡!” 长洢立时道:“你做梦!” 她掀了床被子丢给深涉,盯着他道:“在地上躺好。否则我立时将油灯灭了。” 深涉看了看油灯,乖乖抱着被子,挨着床榻,在地上打地铺。等他躺下了,长洢才在床上躺下来。但深涉还是不老实,身子躺在地上,一只手却伸了上来,悄悄地拉住长洢的衣摆。 长洢警告道:“堪木涉!” “我怕黑!”深涉理直气壮道,“我怕黑!我平常睡觉都是抱着我哥哥睡,我哥哥不在,我要将整间屋子里都点上灯。不然我就没法睡。抱,你又不让我抱,淡沮他家家徒四壁,哪里有那么多灯给我点一屋子?我只能抓着你衣裳。你不让我抓,我就睡不着。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长洢坐起来,冷冷盯着他。 他躺在地上道:“你这样冷冰冰地看着我干嘛?我躺在地上已经够冷嗖嗖的了。” 长洢继续盯着他道:“你哥哥?那日你族姐堪木沁分明说,你是孤儿,你家里只有你一人,你哪里来的哥哥?” 深涉一顿。 “我哥哥……”他支吾一声,“我说哥哥又没说是亲生哥哥……” 他从地铺上坐起来,一拍胸脯道:“南昭灼就是我大哥。” 长洢:“……” 长洢看了他一阵道:“南昭灼是你大哥?” 深涉道:“怎么?不可以么?” 长洢道:“据我所知,东洲四公子,就数二公子南昭灼年纪最小,你说他是你大哥?” 深涉道:“这有什么。俗话说的好,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谁本事大谁就是大哥。他本事比我大,我认他作大哥,你管得着么?” 长洢看他,冷眸敛了一敛道:“这么说,你跟南昭灼抱在一块睡觉?” 第128章 西厢(二) 淡沮虽是渭水的皇子,在洛水,却只是个被遗弃的质子,自然也不会有优待。所住的这处院落,也不知经受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房屋朽的朽,塌的塌,如今统共只剩下三间房。 角落一间房,半面是厨房带柴房,另外半面是家中老仆睡觉的地方。东面一间,墙上裂了数道缝隙,是淡沮的卧房。西面这间,还算完好,桌案等陈设虽然破旧,却打扫得齐整干净,是淡沮母亲生前的卧房。 淡沮道:“寒舍简陋,只有家母这间房舍还算干净些,就委屈殿下在这里将就一晚。” 长洢推辞道:“令堂故居,我一个外人,怎敢惊扰?” 淡沮道:“家母生前久病不起,四公主常遣人来送医送药,家母感激万分,临终前还惦念着不能报还四公主的恩情。如今殿下有难,流落至此,若家母还在,也定会舍身相救,更何况只是一间屋子罢了。殿下不必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我们就不客气了!”深涉插话道,“我正困了,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呢!” 他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就要去床榻上躺倒。 淡沮忙喊住他道:“四公子……” 深涉回头看他道:“怎么了?” 淡沮道:“家中只有三间房能住,殿下住在这里,还请四公子移步,到东厢去与我同住一间。” 深涉立时道:“我和你睡一屋?开什么玩笑!我跟你一个大男人睡一屋干嘛?” 他指着长洢道:“我要和她睡一屋。” 淡沮道:“这……” 不由看向长洢,长洢立时就要张口拒绝,深涉却拽住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我怕黑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让别人看见我那副样子,我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他避开淡沮,靠在长洢身侧双手合十,向长洢无声道:“行行好!” 长洢看着他。 怕黑,应该是他致命的缺点。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方才沧禹测进来,他故作镇定,现在想来,沧禹测这个姐夫,甚至他姐姐堪木沁都未必知道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他就多一分危险,她如今和深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有危险,她也难保平安。 长洢想到此,开口道:“眼下到处都是城防军,夜间恐怕还会生变,我与四公子同住一屋,一旦有变故,也可随机应变。” 淡沮面上没说什么,却忍不住心道:话虽如此说,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处一室,到底于礼不合。三公主已经与二公子南昭灼定下婚约,这位四公子竟还敢与三公主纠葛不清,实在是不知死活。 陡然又想到,眼前这位四公子不正是传闻中与南昭灼关系暧昧不清的那位?此时却又要和南昭灼的未婚妻同寝共宿…… 其中关系之复杂,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宜掺和。当下向长洢施了一礼,回房去了。 淡沮前脚一走,深涉立时关了房门,长洢端着油灯往床榻前走,他也跟着往床榻前走。 长洢看他道:“你难不成还要和我抢?” 深涉道:“我难不成还跟你客气?” 说着话,他一个飞纵到了床榻旁,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霸占了整张床。 长洢举灯走到床榻前道:“起来。” 他道:“我不!床我先占的!我要睡床上!” 长洢将手中油灯往床头的灯台上一放,走到床左面推深涉,深涉一个翻身翻到了右面,长洢又到右面,他立时翻到左面。 他在床上翻身打滚,跟条泥鳅一样,长洢根本抓不到他一片衣角。 他活蹦乱跳,兀自逗着长洢道:“我在这边!来抓我啊!我又到这边了!快来抓我啊!” 长洢抓不到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道:“南昭灼!” 深涉听到这一声,翻身打滚的动作顿时一僵,霍然看向长洢,却见长洢是对窗外喊,不由神情一松。 长洢却趁他僵愣之时,抓住他身下的被褥,猛地一掀,将他从床上掀了下来。 “嗷——” 他摔在地上,捂着脑门叫嚷:“好痛好痛!你就不能轻点?” 长洢端坐在床榻上,冷眸看他道:“没想到,你竟怕南昭灼?” 深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怕他?我跟你说,这普天之下,就没人能叫我怕的!” 长洢道:“我方才只是喊了一声南昭灼的名字,你若是不怕他,好端端的发什么愣?” 他道:“我是惊讶好嘛!他身在缥缈山,怎么可能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是你骗我。我不管!我也要睡床上。” 他说着话,凑到床榻旁道:“我要抱着你睡!” 长洢立时道:“你做梦!” 她掀了床被子丢给深涉,盯着他道:“在地上躺好。否则我立时将油灯灭了。” 深涉看了看油灯,乖乖抱着被子,挨着床榻,在地上打地铺。等他躺下了,长洢才在床上躺下来。但深涉还是不老实,身子躺在地上,一只手却伸了上来,悄悄地拉住长洢的衣摆。 长洢警告道:“堪木涉!” “我怕黑!”深涉理直气壮道,“我怕黑!我平常睡觉都是抱着我哥哥睡,我哥哥不在,我要将整间屋子里都点上灯。不然我就没法睡。抱,你又不让我抱,淡沮他家家徒四壁,哪里有那么多灯给我点一屋子?我只能抓着你衣裳。你不让我抓,我就睡不着。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长洢坐起来,冷冷盯着他。 他躺在地上道:“你这样冷冰冰地看着我干嘛?我躺在地上已经够冷嗖嗖的了。” 长洢继续盯着他道:“你哥哥?那日你族姐堪木沁分明说,你是孤儿,你家里只有你一人,你哪里来的哥哥?” 深涉一顿。 “我哥哥……”他支吾一声,“我说哥哥又没说是亲生哥哥……” 他从地铺上坐起来,一拍胸脯道:“南昭灼就是我大哥。” 长洢:“……” 长洢看了他一阵道:“南昭灼是你大哥?” 深涉道:“怎么?不可以么?” 长洢道:“据我所知,东洲四公子,就数二公子南昭灼年纪最小,你说他是你大哥?” 深涉道:“这有什么。俗话说的好,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谁本事大谁就是大哥。他本事比我大,我认他作大哥,你管得着么?” 长洢看他,冷眸敛了一敛道:“这么说,你跟南昭灼抱在一块睡觉?” 第129章 同寝 “可不是。” 深涉躺回地铺上,两手枕在后脑勺下,大腿跷着二腿。 “我和他,睡同一张床,我抱着他,他抱着我!” 长洢试着想了一下他与南昭灼相拥入眠的画面,却忽然发现,这画面仿佛一种魔咒,入了脑海就挥之不去。不由得一阵恶寒。 莫名的,忽然又觉得一股怒火直烧到她脑门上。想来想去也不知这火从何而来。 她咬了咬牙,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忍了一阵,竟没能忍住,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猛地一拽,要将她的衣摆从深涉手中拽出来。 “干嘛!你干嘛!”深涉忙坐起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道,“你抢我衣摆干嘛?” 长洢一把拽回衣摆道:“这是我的衣裳。你的琉璃花呢?你怕黑,它不是会发光?” 深涉立时嚷道:“喂!你这个人能不能长点良心出来?琐儿跟我和那些禁卫打了半天架,它再厉害也只是一朵花,它不要消耗灵力的嘛!它不要休息的嘛!你看看!你看看!” 他伸手往衣袖里掏了掏,把琐儿掏了出来,果然见那血红的花盏此时变得只有鸡蛋大小,伏在一团蔫耷耷的藤蔓间,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红色光芒。 长洢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深涉的地铺就铺在床沿下,她跳下来正踩到了深涉的被褥上。 深涉坐在地上,她一跳下来正是居高临下。 深涉立时道:“你干嘛?你跑到我床上来干嘛?” 长洢没理会他,径自弯下身子抓住他的衣裳,他手脚并用直往后退,故意作态道:“喂喂喂!这可是你先动的手,你要是敢对本公子乱来,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我我……我喊非礼了。非……” “刺啦”一声,他青色的衣摆被长洢撕下来一根长布条。 深涉立时心痛道:“这是我的新衣裳……” 长洢瞥了他一眼道:“你特意穿一身新衣来劫狱,还真是给我面子。” 她坐在床沿上,将那根长布条的一端绕在自己手掌上缠了两道,另一端递给深涉。 深涉道:“做什么?” 长洢道:“绑在你手上。” 深涉明白过来,接过长布条缠在自己手上。 长洢道:“这样可以了么?” 深涉喜滋滋地抬了抬手,系在两人间的布条被拉直,长洢的手也被拉了起来。他往左拉,长洢的手就往左拉,他往右拉,长洢的手就往右拉。 长洢道:“你还想不想睡觉?” 深涉道:“睡啊,但你不觉得这个很好玩嘛!” 他继续拉着布条,将长洢的手往左拉往右拉。 长洢道:“无聊。” 说着,抬手就要将缠在手上的布条解了,深涉立时道:“睡觉!睡觉!” 立时就躺倒,将缠了布条的那只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 长洢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望了一会儿床顶,侧过脸往床下看了深涉一阵道:“你为什么怕黑?” 深涉已经睡着了,呼吸声绵长而平稳。 她又望了一阵床顶,正要合眼睡觉,却见琐儿从深涉袖间伸出来,顺着深涉的腰际,爬到他胸口上,青色的藤蔓团成一团,血红的花盏停在深涉胸口上。 它知道深涉怕黑,即便只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仍然伏在深涉胸口上为他照出一点光亮。 长洢看着它。 琐儿虽然没有类似于人或动物的五官,却能感知到长洢在看它。 它伸直了藤蔓,像蛇一样在深涉胸口上直立起来,那朵血红的花盏犹如孩童的小脑袋,向左歪歪,向右歪歪,好奇地打量着长洢。 长洢向它伸手道:“过来。” 它犹疑地向前探了探,顺着牵在长洢与深涉手上的那根布条,慢慢爬到床上,青色的藤蔓欢快地往长洢手臂上缠了两道。 但血红的花盏一触碰到长洢冰冷的手指,顿时一凛,像是受了惊吓,快速往回缩,一头钻进深涉胸口的衣襟里。 没一会儿,它又慢慢将血红的花盏从衣裳里探出来一点,且惊且惧地望着长洢。 深涉被它搅扰得似醒未醒,迷迷糊糊伸手拍了拍它道:“睡觉。睡觉。” 琐儿立时钻进他宽大的衣袖间,不见了踪影。 长洢我不知琐儿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怕她。闭上眼睛,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立时又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将手中的布条猛地一拉,将深涉的手提了起来道:“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深涉睡意正浓,被长洢惊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大半夜的不睡觉,真是要了命了。” 长洢道:“琉璃花是万木之王,但凡草木全听从它的号令。那日在南昭山,你分明能让琉璃花操控南昭山上的火焰枫,你为何装作无计可施?” 深涉道:“小姑奶奶啊——那是南昭山啊!” 他浑身都是被搅了好梦的怨气,坐起来道:“那是我大哥的地盘。我在我大哥的地盘上,收服了他家的火焰枫,我大哥的脸面往哪搁?他不要面子的嘛!我以后不要去见他的嘛!” “再说了,那时我也没将琐儿带出来,不然你以为,你用一根火折子就能将我拿捏住?可以了嘛?问完了嘛?能睡觉了嘛?!” 长洢仍若有所思,他忽然往床前探了探道:“我跟你说,我只想睡觉,我不想睡你。你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把我弄醒,几次三番地纠缠,你是不是有意暗示我,你深夜寂寞,想让我对你做点什么……” 长洢立时道:“你闭嘴!” 深涉道:“你睡觉!” 长洢将抓在手里的布条猛地一收,深涉系着布条的那只手也被迫往上猛地一拽。 深涉道:“你……” 长洢已经侧过身,背对着他,闭眼睡觉了。 天将亮时,沿江找了过来。 长洢打开房门,就见沿江单膝跪地,抱拳请罪道:“臣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长洢忙让他起来道:“你去哪里了?” 听到声音,深涉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盘腿坐在地上抱着被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靴子,立时向长洢嚷道:“我的鞋呢?” 第129章 同寝 “可不是。” 深涉躺回地铺上,两手枕在后脑勺下,大腿跷着二腿。 “我和他,睡同一张床,我抱着他,他抱着我!” 长洢试着想了一下他与南昭灼相拥入眠的画面,却忽然发现,这画面仿佛一种魔咒,入了脑海就挥之不去。不由得一阵恶寒。 莫名的,忽然又觉得一股怒火直烧到她脑门上。想来想去也不知这火从何而来。 她咬了咬牙,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忍了一阵,竟没能忍住,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猛地一拽,要将她的衣摆从深涉手中拽出来。 “干嘛!你干嘛!”深涉忙坐起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道,“你抢我衣摆干嘛?” 长洢一把拽回衣摆道:“这是我的衣裳。你的琉璃花呢?你怕黑,它不是会发光?” 深涉立时嚷道:“喂!你这个人能不能长点良心出来?琐儿跟我和那些禁卫打了半天架,它再厉害也只是一朵花,它不要消耗灵力的嘛!它不要休息的嘛!你看看!你看看!” 他伸手往衣袖里掏了掏,把琐儿掏了出来,果然见那血红的花盏此时变得只有鸡蛋大小,伏在一团蔫耷耷的藤蔓间,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红色光芒。 长洢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深涉的地铺就铺在床沿下,她跳下来正踩到了深涉的被褥上。 深涉坐在地上,她一跳下来正是居高临下。 深涉立时道:“你干嘛?你跑到我床上来干嘛?” 长洢没理会他,径自弯下身子抓住他的衣裳,他手脚并用直往后退,故意作态道:“喂喂喂!这可是你先动的手,你要是敢对本公子乱来,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我我……我喊非礼了。非……” “刺啦”一声,他青色的衣摆被长洢撕下来一根长布条。 深涉立时心痛道:“这是我的新衣裳……” 长洢瞥了他一眼道:“你特意穿一身新衣来劫狱,还真是给我面子。” 她坐在床沿上,将那根长布条的一端绕在自己手掌上缠了两道,另一端递给深涉。 深涉道:“做什么?” 长洢道:“绑在你手上。” 深涉明白过来,接过长布条缠在自己手上。 长洢道:“这样可以了么?” 深涉喜滋滋地抬了抬手,系在两人间的布条被拉直,长洢的手也被拉了起来。他往左拉,长洢的手就往左拉,他往右拉,长洢的手就往右拉。 长洢道:“你还想不想睡觉?” 深涉道:“睡啊,但你不觉得这个很好玩嘛!” 他继续拉着布条,将长洢的手往左拉往右拉。 长洢道:“无聊。” 说着,抬手就要将缠在手上的布条解了,深涉立时道:“睡觉!睡觉!” 立时就躺倒,将缠了布条的那只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 长洢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望了一会儿床顶,侧过脸往床下看了深涉一阵道:“你为什么怕黑?” 深涉已经睡着了,呼吸声绵长而平稳。 她又望了一阵床顶,正要合眼睡觉,却见琐儿从深涉袖间伸出来,顺着深涉的腰际,爬到他胸口上,青色的藤蔓团成一团,血红的花盏停在深涉胸口上。 它知道深涉怕黑,即便只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仍然伏在深涉胸口上为他照出一点光亮。 长洢看着它。 琐儿虽然没有类似于人或动物的五官,却能感知到长洢在看它。 它伸直了藤蔓,像蛇一样在深涉胸口上直立起来,那朵血红的花盏犹如孩童的小脑袋,向左歪歪,向右歪歪,好奇地打量着长洢。 长洢向它伸手道:“过来。” 它犹疑地向前探了探,顺着牵在长洢与深涉手上的那根布条,慢慢爬到床上,青色的藤蔓欢快地往长洢手臂上缠了两道。 但血红的花盏一触碰到长洢冰冷的手指,顿时一凛,像是受了惊吓,快速往回缩,一头钻进深涉胸口的衣襟里。 没一会儿,它又慢慢将血红的花盏从衣裳里探出来一点,且惊且惧地望着长洢。 深涉被它搅扰得似醒未醒,迷迷糊糊伸手拍了拍它道:“睡觉。睡觉。” 琐儿立时钻进他宽大的衣袖间,不见了踪影。 长洢我不知琐儿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怕她。闭上眼睛,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立时又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将手中的布条猛地一拉,将深涉的手提了起来道:“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深涉睡意正浓,被长洢惊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大半夜的不睡觉,真是要了命了。” 长洢道:“琉璃花是万木之王,但凡草木全听从它的号令。那日在南昭山,你分明能让琉璃花操控南昭山上的火焰枫,你为何装作无计可施?” 深涉道:“小姑奶奶啊——那是南昭山啊!” 他浑身都是被搅了好梦的怨气,坐起来道:“那是我大哥的地盘。我在我大哥的地盘上,收服了他家的火焰枫,我大哥的脸面往哪搁?他不要面子的嘛!我以后不要去见他的嘛!” “再说了,那时我也没将琐儿带出来,不然你以为,你用一根火折子就能将我拿捏住?可以了嘛?问完了嘛?能睡觉了嘛?!” 长洢仍若有所思,他忽然往床前探了探道:“我跟你说,我只想睡觉,我不想睡你。你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把我弄醒,几次三番地纠缠,你是不是有意暗示我,你深夜寂寞,想让我对你做点什么……” 长洢立时道:“你闭嘴!” 深涉道:“你睡觉!” 长洢将抓在手里的布条猛地一收,深涉系着布条的那只手也被迫往上猛地一拽。 深涉道:“你……” 长洢已经侧过身,背对着他,闭眼睡觉了。 天将亮时,沿江找了过来。 长洢打开房门,就见沿江单膝跪地,抱拳请罪道:“臣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长洢忙让他起来道:“你去哪里了?” 听到声音,深涉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盘腿坐在地上抱着被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靴子,立时向长洢嚷道:“我的鞋呢?” 第130章 分道 沿江见深涉睡在长洢屋里,本来就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变得更加没有表情,但仍然恭敬地向长洢回秉道:“臣去涅川都府求援,左相大人托臣问殿下一句,殿下此时可有了决断。” 他只是受涅川浈之托来传话,并不知道此话背后何意,长洢心中却明白,涅川浈是在问她,是否有了争夺帝位的决断。 沿江道:“左相大人说,倘若殿下决心留下,请殿下往前次一同饮茶的茶馆去。若想离开,就请殿下乘涅川府的马车出城。” 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玉牌,双手托着送给长洢道:“这是涅川府的玉牌,左相大人说,持此玉牌,城防军见了也不敢盘查,可护送殿下平安出城。从此,山高路远,请殿下善自珍重。” 深涉在床底下找到了他的一只靴子,蹬上了脚,一面单腿跳着找另一只靴子,一面继续嚷:“还有一只呢?” 长洢接过沿江手中的玉牌,凝眉不语。 深涉道:“你看没看见?帮我找找。” 他单腿跳着,满屋里翻上翻下找靴子。 长洢没空理会他:“你自己找,你昨夜里睡着了自己脱了乱扔,现在来问我。” 深涉看了沿江一眼,故意道:“昨夜里这屋里就睡了我们两个人?我不问你,我问谁?” 沿江面沉如水,抬手一掌朝他劈了过去。 深涉随意一闪,强劲的掌风擦着他耳朵边掠了过去,正将床帐劈成了两半。一只靴子从断裂的帐顶上掉了下来。 “嗨哟……”深涉捡起靴子往脚上穿,“这一大早的火气还挺大。我跟你说,这是别人家,不是你家,弄乱了人家亡母的故居是很不礼貌的事。” 长洢道:“沿江。” 沿江收了手,但还是面色不善地盯着深涉。 深涉穿好了靴子,晃着两条长腿走过来,向沿江道:“我说你,我说的话你不听,涅川浈说的话你怎么倒听了?” 沿江根本不理他,只向长洢道:“涅川府的马车就在院外,请殿下早做决断。” 说罢,向长洢行了一礼,闪身便不见了影。 “嘿!”深涉不满道,“他这是什么态度?刚才打我一掌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长洢道:“你但凡正经些,他也不会对你是这个态度。” 深涉更加不满道:“我哪里不正经了?” 长洢不理会他,径自出了房门。 深涉不依不饶,站在房门口叉着腰道:“你倒是说啊!我哪里不正经了?你不说出个子丑演卯来,我可不依你!” 淡沮睡在东面厢房,此时听到声响,推门出来,见长洢正往院门去,忙迎上来道:“殿下这就要走么?” 长洢道:“此地不宜久留,多谢公子昨晚出手相救。” 她说着向淡沮施礼道谢,淡沮忙还礼道:“四公主整日忧心殿下的安危,殿下要往哪里去,可否要告知四公主?” 长洢道:“不必告诉她。她如今和我在一起反倒危险。公子若能见到她,烦请转告她,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出了院门,果然见涅川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驾车的马夫正是采芳斋的掌柜六叔。 长洢走到马车前,六叔忙向她行了礼,打起车帘子请她上车。 深涉晃晃悠悠跟在她后面,她回头看了深涉一眼,先上了车,隔着车窗向他道:“你走。” 深涉正要抬腿上车,听见她这话,抬头看她道:“这话什么意思?” 长洢道:“堪木氏是小氏族,一向不敢惹事。我往后所谋之事,你若牵扯进来,必定也会殃及堪木一族。涅川府的这块玉牌给你,你拿着它能脱身出城,出去后你就去缥缈山找南昭灼,劫天牢虽是大罪,但他应该有法子替你开脱过去。” 深涉道:“你这话说的倒好听。但你知道你的这种行为叫什么嘛?” 他不要玉牌,也不上车,环起双臂,往车窗旁一靠,瞅着长洢道:“我冒死将你从天牢里救出来,你现在用完了我,一脚将我踹开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行为叫作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喝了井水立马就忘了挖井人。说白了,你就想赖我的账!” 长洢恼道:“狗咬吕洞宾。” 深涉道:“嘿!话说的好好的,怎么还骂起人来了。你还有理了不成?” 长洢耐着性子道:“趁我还能好好跟你说话,让你走,你就赶紧走。你再与我纠缠,等我脾气上来,好话你也别想听,立刻叫你滚蛋。” 他道:“你叫我滚蛋我就滚蛋,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偏不走,你能奈我何?” 长洢立时唤道:“沿江。” 沿江如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深涉身后。 “怎么着?要打架!”深涉笑了一声道,“你不会以为你这个属下能打得过我?” 沿江面无表情道:“四公子尽可一试。” 他走到深涉对面,沉敛的星目如野狼一般盯着深涉。 “喂!我跟你有仇么?”深涉不爽道,“你可看清楚了,是本公子将你家殿下从天牢里救出来的。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竟还想跟我动手?” 沿江道:“你不计后果,单枪匹马去劫天牢,致殿下身陷险境。所幸殿下没有损伤,否则你万死莫赎。” 深涉道:“我也没想单枪匹马,是你不愿意同我一起来的。罢了罢了,看来你对我怨气颇深,那就打一架!” 他绕着沿江打量了一圈道:“早听闻沉山大公子的副将是个武学奇才,曾经遭人挑断过经脉,修出的灵力修为竟能与沉山大公子不相上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正好领教领教。” 他摩拳擦掌摆出打架的架势,沿江面无表情拔出佩剑忠行。 见他两个当真要打起来,六叔忙道:“殿下,这四公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此时若跟他动起干戈,引来了城防军倒不好了。” 长洢放下车窗帘子道:“走。” 六叔立时驾车走了。 沿江收回佩剑,双眸仍如野狼一般盯着深涉,等马车走出去了一段,他才不远不近随在马车后走了。 第130章 分道 沿江见深涉睡在长洢屋里,本来就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变得更加没有表情,但仍然恭敬地向长洢回秉道:“臣去涅川都府求援,左相大人托臣问殿下一句,殿下此时可有了决断。” 他只是受涅川浈之托来传话,并不知道此话背后何意,长洢心中却明白,涅川浈是在问她,是否有了争夺帝位的决断。 沿江道:“左相大人说,倘若殿下决心留下,请殿下往前次一同饮茶的茶馆去。若想离开,就请殿下乘涅川府的马车出城。” 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玉牌,双手托着送给长洢道:“这是涅川府的玉牌,左相大人说,持此玉牌,城防军见了也不敢盘查,可护送殿下平安出城。从此,山高路远,请殿下善自珍重。” 深涉在床底下找到了他的一只靴子,蹬上了脚,一面单腿跳着找另一只靴子,一面继续嚷:“还有一只呢?” 长洢接过沿江手中的玉牌,凝眉不语。 深涉道:“你看没看见?帮我找找。” 他单腿跳着,满屋里翻上翻下找靴子。 长洢没空理会他:“你自己找,你昨夜里睡着了自己脱了乱扔,现在来问我。” 深涉看了沿江一眼,故意道:“昨夜里这屋里就睡了我们两个人?我不问你,我问谁?” 沿江面沉如水,抬手一掌朝他劈了过去。 深涉随意一闪,强劲的掌风擦着他耳朵边掠了过去,正将床帐劈成了两半。一只靴子从断裂的帐顶上掉了下来。 “嗨哟……”深涉捡起靴子往脚上穿,“这一大早的火气还挺大。我跟你说,这是别人家,不是你家,弄乱了人家亡母的故居是很不礼貌的事。” 长洢道:“沿江。” 沿江收了手,但还是面色不善地盯着深涉。 深涉穿好了靴子,晃着两条长腿走过来,向沿江道:“我说你,我说的话你不听,涅川浈说的话你怎么倒听了?” 沿江根本不理他,只向长洢道:“涅川府的马车就在院外,请殿下早做决断。” 说罢,向长洢行了一礼,闪身便不见了影。 “嘿!”深涉不满道,“他这是什么态度?刚才打我一掌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长洢道:“你但凡正经些,他也不会对你是这个态度。” 深涉更加不满道:“我哪里不正经了?” 长洢不理会他,径自出了房门。 深涉不依不饶,站在房门口叉着腰道:“你倒是说啊!我哪里不正经了?你不说出个子丑演卯来,我可不依你!” 淡沮睡在东面厢房,此时听到声响,推门出来,见长洢正往院门去,忙迎上来道:“殿下这就要走么?” 长洢道:“此地不宜久留,多谢公子昨晚出手相救。” 她说着向淡沮施礼道谢,淡沮忙还礼道:“四公主整日忧心殿下的安危,殿下要往哪里去,可否要告知四公主?” 长洢道:“不必告诉她。她如今和我在一起反倒危险。公子若能见到她,烦请转告她,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出了院门,果然见涅川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驾车的马夫正是采芳斋的掌柜六叔。 长洢走到马车前,六叔忙向她行了礼,打起车帘子请她上车。 深涉晃晃悠悠跟在她后面,她回头看了深涉一眼,先上了车,隔着车窗向他道:“你走。” 深涉正要抬腿上车,听见她这话,抬头看她道:“这话什么意思?” 长洢道:“堪木氏是小氏族,一向不敢惹事。我往后所谋之事,你若牵扯进来,必定也会殃及堪木一族。涅川府的这块玉牌给你,你拿着它能脱身出城,出去后你就去缥缈山找南昭灼,劫天牢虽是大罪,但他应该有法子替你开脱过去。” 深涉道:“你这话说的倒好听。但你知道你的这种行为叫什么嘛?” 他不要玉牌,也不上车,环起双臂,往车窗旁一靠,瞅着长洢道:“我冒死将你从天牢里救出来,你现在用完了我,一脚将我踹开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行为叫作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喝了井水立马就忘了挖井人。说白了,你就想赖我的账!” 长洢恼道:“狗咬吕洞宾。” 深涉道:“嘿!话说的好好的,怎么还骂起人来了。你还有理了不成?” 长洢耐着性子道:“趁我还能好好跟你说话,让你走,你就赶紧走。你再与我纠缠,等我脾气上来,好话你也别想听,立刻叫你滚蛋。” 他道:“你叫我滚蛋我就滚蛋,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偏不走,你能奈我何?” 长洢立时唤道:“沿江。” 沿江如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深涉身后。 “怎么着?要打架!”深涉笑了一声道,“你不会以为你这个属下能打得过我?” 沿江面无表情道:“四公子尽可一试。” 他走到深涉对面,沉敛的星目如野狼一般盯着深涉。 “喂!我跟你有仇么?”深涉不爽道,“你可看清楚了,是本公子将你家殿下从天牢里救出来的。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竟还想跟我动手?” 沿江道:“你不计后果,单枪匹马去劫天牢,致殿下身陷险境。所幸殿下没有损伤,否则你万死莫赎。” 深涉道:“我也没想单枪匹马,是你不愿意同我一起来的。罢了罢了,看来你对我怨气颇深,那就打一架!” 他绕着沿江打量了一圈道:“早听闻沉山大公子的副将是个武学奇才,曾经遭人挑断过经脉,修出的灵力修为竟能与沉山大公子不相上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正好领教领教。” 他摩拳擦掌摆出打架的架势,沿江面无表情拔出佩剑忠行。 见他两个当真要打起来,六叔忙道:“殿下,这四公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此时若跟他动起干戈,引来了城防军倒不好了。” 长洢放下车窗帘子道:“走。” 六叔立时驾车走了。 沿江收回佩剑,双眸仍如野狼一般盯着深涉,等马车走出去了一段,他才不远不近随在马车后走了。 第131章 秘境 城内随处可见搜捕长洢的城防军,过往的车马行人,甚至棺材都要撬开了查看。但见了挂着涅川府徽记的马车,都不敢上前拦车。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约莫辰时到了采芳斋。 这茶馆原就地处偏僻,又是清晨,没有来饮茶的客人,茶馆内十分冷清。 六叔在采芳斋外停了马车,下车躬身在前引路。长洢跟着他进了茶馆,却见他并不往茶楼上去,而是穿过茶楼往后院走。 一路分花拂柳走到一处高大假山前,他上前扭动机关,那假山如同一道门转开来,假山后另有一道禁制深重的结界。 长洢随在六叔身后步入结界内,迎面就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四周遍植洇梨花树,白腻腻的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一阵风过,洁白的花朵吹落枝头,却没有变成血红的颜色,仍是洁白如雪,满天飞落。 长洢不由一怔,晃了晃神再看,那飞落湖面的花瓣却分明是血红的颜色。她暗道奇怪,向六叔道:“你方才可看见了,那洇梨花的花瓣飞落下来时竟还是雪白的……” 六叔躬身道:“殿下说笑了,洇梨花只有开在树上时是白的,一落下来就红了。想是殿下近日劳累,神思恍惚才看错了。” 穿过湖岸上的洇梨花林就见一道高门,宽九丈,深三丈,琉璃金瓦,白玉台基。长洢走近了,抬头一看,就见门上挂着一面金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重凉。 过了重凉门,就见门后的屋宇与寻常臣民家的亭台楼阁大有不同,入目皆是巍峨高墙,重檐庑顶,殿廊亭桥错落有致,俨然就是一座雄伟恢宏的宫殿。 长洢心道:这绝非臣子的居住之所,涅川浈好大的野心。 到了一处四面回廊、四角攒尖顶的屋宇前,六叔停了下来,向长洢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两个貌美侍女随即从屋宇内迎出来,躬身道:“请殿下先洗漱更衣。” 长洢进到屋内,见浴池内沐汤都已齐备,沐汤还是热的,飘着热气。更换的新衣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仿佛算定了她会来,早早就预备好了。 长洢在天牢中待了两日,衣裳也早脏了。便由着那两个侍女服侍洗漱,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六叔又来为她引路。 穿过几道蜿蜒夹道,迎面就见一处宏伟高台,台上三层楼阙,飞檐翘角,祥云环绕。 长洢随着六叔沿曲栏拾阶而上,到第一层歇台时,远远就见高台上的楼阙檐下挂着一面匾额,写着月华二字。 长洢道:“这是月华台?” 六叔躬身道:“是。” 到了第二层歇台,六叔停下来道:“左相大人在上面恭候殿下。殿下请。” 他躬身退下,长洢继续往上。 到了月华台上,殿门正开着,长洢进去就见左相涅川浈从菱花隔门内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色交领襦裙,外披墨蓝广袖大衫,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余下的青丝美发披在腰后,手中托着一只榉木托盘,托盘内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丝牛乳粥。 见到长洢,她一双丹凤眼中立时生出深深的笑意。 “殿下来了。正好早膳也备齐了,请殿下先用早膳。” 她将托盘放在食案上,请长洢入座。 食案上已经摆了红油笋脯,清蒸风鳗,香煎鮰鱼,熏鱼子,几道小菜做得素淡又精致。 她向长洢笑道:“我许久不曾洗手作做羹汤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长洢入了座,涅川浈坐在一旁为她摆碗安箸。 长洢漠然道:“左相大人好似笃定了我会来。” 涅川浈道:“殿下处境虽艰难,却不是怯懦之人,怎会落荒而逃?殿下性子虽冷些,却不是无情之人,怎会置沉山府于不顾?弃杀母杀兄之大仇不报?殿下虽能忍辱,却也不是甘愿居于人下之人。所以,殿下必定会来。” 长洢颔首道:“既然如此,我有句话问左相大人。” 涅川浈恭敬俯身道:“殿下请讲。” 长洢道:“涅川一族掌控朝政,无论是谁登基为帝,为稳固朝堂,必要以涅川氏牵制沉山氏和沧禹氏。正因此,皇族一向敬涅川氏三分。你此时即便什么都不做,一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一定要蹚这趟浑水?为何一定要扶持我争夺帝位?你参与夺嫡,一旦失败,涅川一族不但如今的尊荣不保,更会有灭门之祸。” 涅川浈先举箸为长洢布了菜,然后才道:“殿下说的有理。但我涅川氏所求,从来不是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殿下今日问我原因,我若不说明白,殿下对我恐怕也有些疑虑。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与殿下开诚布公。” 她放下手中玉箸,端正跽坐。 “请殿下看一看如今的洛水,朝政纷错,士无明主,君王无德,奸佞横行,用不了多少时日,国将不国。常言道,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如今之世已然不可治。故臣斗胆,请奉殿下为君。此是为公,也是臣身为一朝丞相,为洛水应谋之大计。于私,我涅川氏世世代代为臣,从未有涅川氏血脉的皇子登基称帝,臣终是不甘心。” 她起身,缓步走到殿门前,扶门远望。站在这高耸入云的高台上,能俯瞰结界内的全景。 她看了一阵道:“殿下一路行来,见此处琼楼玉宇,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长洢淡淡道:“重凉宫。” 涅川浈浑身一震,霍然回头看长洢,眸光急颤道:“你记得……” 长洢道:“自然记得。” 涅川浈忽然显得尤为激动,十指发颤,眼角也沁出了湿润的泪意,直直望着长洢。 正要疾步到长洢身旁来,却听长洢道:“沉山大公子教过我的书,我从不会忘记。古史有载,前北荒冰族的帝都定在息凉,皇城便叫重凉宫。我方才进来时经过的那道门名唤重凉门,应是重凉宫的正门。此处又叫月华台,正是重凉宫里的主宫。左相大人在洛水的帝都内仿建北荒的重凉宫,不知是何用意?” 第131章 秘境 城内随处可见搜捕长洢的城防军,过往的车马行人,甚至棺材都要撬开了查看。但见了挂着涅川府徽记的马车,都不敢上前拦车。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约莫辰时到了采芳斋。 这茶馆原就地处偏僻,又是清晨,没有来饮茶的客人,茶馆内十分冷清。 六叔在采芳斋外停了马车,下车躬身在前引路。长洢跟着他进了茶馆,却见他并不往茶楼上去,而是穿过茶楼往后院走。 一路分花拂柳走到一处高大假山前,他上前扭动机关,那假山如同一道门转开来,假山后另有一道禁制深重的结界。 长洢随在六叔身后步入结界内,迎面就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四周遍植洇梨花树,白腻腻的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一阵风过,洁白的花朵吹落枝头,却没有变成血红的颜色,仍是洁白如雪,满天飞落。 长洢不由一怔,晃了晃神再看,那飞落湖面的花瓣却分明是血红的颜色。她暗道奇怪,向六叔道:“你方才可看见了,那洇梨花的花瓣飞落下来时竟还是雪白的……” 六叔躬身道:“殿下说笑了,洇梨花只有开在树上时是白的,一落下来就红了。想是殿下近日劳累,神思恍惚才看错了。” 穿过湖岸上的洇梨花林就见一道高门,宽九丈,深三丈,琉璃金瓦,白玉台基。长洢走近了,抬头一看,就见门上挂着一面金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重凉。 过了重凉门,就见门后的屋宇与寻常臣民家的亭台楼阁大有不同,入目皆是巍峨高墙,重檐庑顶,殿廊亭桥错落有致,俨然就是一座雄伟恢宏的宫殿。 长洢心道:这绝非臣子的居住之所,涅川浈好大的野心。 到了一处四面回廊、四角攒尖顶的屋宇前,六叔停了下来,向长洢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两个貌美侍女随即从屋宇内迎出来,躬身道:“请殿下先洗漱更衣。” 长洢进到屋内,见浴池内沐汤都已齐备,沐汤还是热的,飘着热气。更换的新衣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仿佛算定了她会来,早早就预备好了。 长洢在天牢中待了两日,衣裳也早脏了。便由着那两个侍女服侍洗漱,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六叔又来为她引路。 穿过几道蜿蜒夹道,迎面就见一处宏伟高台,台上三层楼阙,飞檐翘角,祥云环绕。 长洢随着六叔沿曲栏拾阶而上,到第一层歇台时,远远就见高台上的楼阙檐下挂着一面匾额,写着月华二字。 长洢道:“这是月华台?” 六叔躬身道:“是。” 到了第二层歇台,六叔停下来道:“左相大人在上面恭候殿下。殿下请。” 他躬身退下,长洢继续往上。 到了月华台上,殿门正开着,长洢进去就见左相涅川浈从菱花隔门内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色交领襦裙,外披墨蓝广袖大衫,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余下的青丝美发披在腰后,手中托着一只榉木托盘,托盘内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丝牛乳粥。 见到长洢,她一双丹凤眼中立时生出深深的笑意。 “殿下来了。正好早膳也备齐了,请殿下先用早膳。” 她将托盘放在食案上,请长洢入座。 食案上已经摆了红油笋脯,清蒸风鳗,香煎鮰鱼,熏鱼子,几道小菜做得素淡又精致。 她向长洢笑道:“我许久不曾洗手作做羹汤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长洢入了座,涅川浈坐在一旁为她摆碗安箸。 长洢漠然道:“左相大人好似笃定了我会来。” 涅川浈道:“殿下处境虽艰难,却不是怯懦之人,怎会落荒而逃?殿下性子虽冷些,却不是无情之人,怎会置沉山府于不顾?弃杀母杀兄之大仇不报?殿下虽能忍辱,却也不是甘愿居于人下之人。所以,殿下必定会来。” 长洢颔首道:“既然如此,我有句话问左相大人。” 涅川浈恭敬俯身道:“殿下请讲。” 长洢道:“涅川一族掌控朝政,无论是谁登基为帝,为稳固朝堂,必要以涅川氏牵制沉山氏和沧禹氏。正因此,皇族一向敬涅川氏三分。你此时即便什么都不做,一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一定要蹚这趟浑水?为何一定要扶持我争夺帝位?你参与夺嫡,一旦失败,涅川一族不但如今的尊荣不保,更会有灭门之祸。” 涅川浈先举箸为长洢布了菜,然后才道:“殿下说的有理。但我涅川氏所求,从来不是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殿下今日问我原因,我若不说明白,殿下对我恐怕也有些疑虑。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与殿下开诚布公。” 她放下手中玉箸,端正跽坐。 “请殿下看一看如今的洛水,朝政纷错,士无明主,君王无德,奸佞横行,用不了多少时日,国将不国。常言道,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如今之世已然不可治。故臣斗胆,请奉殿下为君。此是为公,也是臣身为一朝丞相,为洛水应谋之大计。于私,我涅川氏世世代代为臣,从未有涅川氏血脉的皇子登基称帝,臣终是不甘心。” 她起身,缓步走到殿门前,扶门远望。站在这高耸入云的高台上,能俯瞰结界内的全景。 她看了一阵道:“殿下一路行来,见此处琼楼玉宇,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长洢淡淡道:“重凉宫。” 涅川浈浑身一震,霍然回头看长洢,眸光急颤道:“你记得……” 长洢道:“自然记得。” 涅川浈忽然显得尤为激动,十指发颤,眼角也沁出了湿润的泪意,直直望着长洢。 正要疾步到长洢身旁来,却听长洢道:“沉山大公子教过我的书,我从不会忘记。古史有载,前北荒冰族的帝都定在息凉,皇城便叫重凉宫。我方才进来时经过的那道门名唤重凉门,应是重凉宫的正门。此处又叫月华台,正是重凉宫里的主宫。左相大人在洛水的帝都内仿建北荒的重凉宫,不知是何用意?” 第132章 共谋(一) 闻言,涅川浈知道方才误会了长洢的意思,脸上的神色不由黯淡了下去,慢慢道:“我在等一位英明的帝王。” 她回过身,走回殿门,继续扶门远望道:“昔年,北荒冰族一统东盛神洲,皇帝北冰决治下的东洲,朝政何等清明,百姓何等安乐。五族十三氏无不称颂皇帝陛下的丰功伟绩。所以,我想扶持一位能再次一统东洲的帝王。我仿建重凉圣宫,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毕生理想。” 东盛神洲曾由北荒冰族统领,皇族北冰氏被尊为东洲共主,称皇帝,统领整个人族。 约莫十万年前,北冰氏最后一位皇帝北冰决登基,东盛神洲的清明与繁华达到鼎盛。也就在这最鼎盛之时,一场大屠杀几乎让人族灭族。 虽然天地二皇将人族从那场灭族之祸中解救出来,还赐予了人族千岁之寿,但北冰氏就此没落。人族敬奉天地二皇,统治者不再称皇帝,改称天子,意为天地二皇之子。 皇帝之尊革除后不久,东洲再此爆发动乱,央泽水族发兵攻打北荒冰族,历经一甲子年,终于打败了北荒冰族,冰皇北冰决自裁于大幽山。 央泽水族虽然替代了北荒冰族成为了东洲正统,但自此,东盛神洲四分五裂。历经十万年之久,再没有哪个人或哪一个氏族能将其统而为一。 长洢道:“你认为我能一统东洲?” 涅川浈道:“殿下既是我涅川氏的血脉,又有帝王的命相,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迎殿下来此,还望殿下能明白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 长洢默然不言。 涅川浈慢慢走回来,跽坐在食案旁,伸手是试了试粥碗的温度道:“殿下先请用膳。粥也要凉了。用完膳,殿下愿不愿意,我们再做商议。” 她将粥碗捧给长洢,长洢却不接:“我有三件事,左相大人若能允诺我,今日之约,就此达成。” 涅川浈忙道:“殿下请说。” 长洢起身道:“第一件,沉山府的事,绝不容外人插手。” 涅川浈道:“这是自然。涅川氏,绝不会干涉沉山府之事。” 长洢道:“第二件,将来我若登上帝位,选拔朝臣只选贤选能,绝不会因涅川氏今日之恩就用人唯亲,也不能保证涅川氏的地位会比现在更尊崇。” 涅川浈道:“清理朝政,理应如此。” 长洢道:“第三件,我既要登临帝位,自然要做明君,无论将来朝堂上如何争斗,绝不可祸及黎民百姓和无辜之人。” “此是为国为民,臣岂有不应之理。”涅川浈长跪于地,向长洢深深叩拜道,“殿下将来登基,必定是洛水之大幸,是天下万民之大幸。臣为天下苍生叩谢殿下圣德,臣肝脑涂地誓死忠于殿下。” 长洢抬手道:“左相请起,此番夺嫡之谋,还要全仰仗左相大人。不知道左相大人如何打算?” 涅川浈微微一笑道:“殿下先用早膳,帝王大业也不急在这一时。殿下这几日在天牢里肯定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仔细饿伤了身。” 她双手捧着粥碗,将粥奉给长洢。姿态虔诚至极。 长洢重新入座用早膳,喝了一口粥,浓稠得宜,香气扑鼻,吃进肚子里暖意融融。几道小菜也鲜香可口,都是照着长洢平常的口味做的。可见涅川浈花了不少心思。 长洢道:“左相大人费心了。” 涅川浈道:“殿下喜欢就好。” 她坐在食案一侧,静静看着长洢用膳,嘴角始终抿着深深的笑意。 用完早膳,六叔进来禀道:“沉山府副将金戈沿江在外求见。” 这座仿建的重凉宫外面设了重重禁制,在一个巨大的结界内,沿江暗中跟着长洢,没有六叔引路也进不来。 闻言,涅川浈起身道:“沿江来应是为了沉山府之事,臣先告退。” 说罢,退了出去。当真不插手沉山府的事。 不一会儿,沿江进来禀道:“主司大人方才传信来,二公子听闻殿下入狱,连夜潜来了离都。如今在离都外,还没能进城。” 长洢道:“阿泽来的正是时候。你去转告汛叔,叫他设法让阿泽混进城来,还有治公子,让他们一同来这里。我有要紧事同他们商量。” 沿江立时去了。 第二日夜间,沉山泽和沉山治一齐来见长洢。涅川浈也在,彼此行过礼。 沉山泽道:“这是什么地方?帝都内竟然还有第二座皇城?阿满,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唉,不管了,你先跟我走。” 长洢道:“阿泽,你等一等,我有事与你与兄长商议。” 涅川浈知她要说的无非是让沉山府参与夺嫡之事,先行了一礼道:“臣与殿下有诺在先,沉山府之事臣绝不发一言。请殿下允臣先回避。” 长洢点头。 涅川浈便先退了出去。 沉山治约莫已经看出了一些,抱拳行礼道:“殿下有什么事,尽管说。” 长洢看着他二人道:“我要夺帝位。” 沉山泽一愣,随后怒道:“你疯了!洛水如今正是大乱之时,你不远远的避开,你还要往上去送死?你跟我走。我带了人来,必能将你救出离都。走,你跟我回沉山府去。” 他拉住长洢,要带她走。 长洢站住不动,漠然道:“回了沉山府以后呢?你窝藏弑父杀君的罪犯,正可以让太后和沧禹氏抓住把柄,沉山如今的境遇是什么样你不知道?” 沉山泽道:“太后苦苦相逼,不过是为了兵权,我将兵权交出去就是。” 长洢双眸一敛,立时斥道:“我看你才疯了!” 长洢和沉山泽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从没有红过脸的。此时两个人却怒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沉山治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我支持殿下夺嫡。” 长洢和沉山泽立时都看向他。 沉山泽皱眉道:“治哥哥……” 沉山治抱拳看着长洢道:“只要能保住沉山府,臣愿意做任何事。如今之势,除了殿下,皇族没有人能容得下沉山府。臣愿奉殿下为君。” 说罢,他双膝跪地,向长洢行君臣大礼。 第132章 共谋(一) 闻言,涅川浈知道方才误会了长洢的意思,脸上的神色不由黯淡了下去,慢慢道:“我在等一位英明的帝王。” 她回过身,走回殿门,继续扶门远望道:“昔年,北荒冰族一统东盛神洲,皇帝北冰决治下的东洲,朝政何等清明,百姓何等安乐。五族十三氏无不称颂皇帝陛下的丰功伟绩。所以,我想扶持一位能再次一统东洲的帝王。我仿建重凉圣宫,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毕生理想。” 东盛神洲曾由北荒冰族统领,皇族北冰氏被尊为东洲共主,称皇帝,统领整个人族。 约莫十万年前,北冰氏最后一位皇帝北冰决登基,东盛神洲的清明与繁华达到鼎盛。也就在这最鼎盛之时,一场大屠杀几乎让人族灭族。 虽然天地二皇将人族从那场灭族之祸中解救出来,还赐予了人族千岁之寿,但北冰氏就此没落。人族敬奉天地二皇,统治者不再称皇帝,改称天子,意为天地二皇之子。 皇帝之尊革除后不久,东洲再此爆发动乱,央泽水族发兵攻打北荒冰族,历经一甲子年,终于打败了北荒冰族,冰皇北冰决自裁于大幽山。 央泽水族虽然替代了北荒冰族成为了东洲正统,但自此,东盛神洲四分五裂。历经十万年之久,再没有哪个人或哪一个氏族能将其统而为一。 长洢道:“你认为我能一统东洲?” 涅川浈道:“殿下既是我涅川氏的血脉,又有帝王的命相,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迎殿下来此,还望殿下能明白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 长洢默然不言。 涅川浈慢慢走回来,跽坐在食案旁,伸手是试了试粥碗的温度道:“殿下先请用膳。粥也要凉了。用完膳,殿下愿不愿意,我们再做商议。” 她将粥碗捧给长洢,长洢却不接:“我有三件事,左相大人若能允诺我,今日之约,就此达成。” 涅川浈忙道:“殿下请说。” 长洢起身道:“第一件,沉山府的事,绝不容外人插手。” 涅川浈道:“这是自然。涅川氏,绝不会干涉沉山府之事。” 长洢道:“第二件,将来我若登上帝位,选拔朝臣只选贤选能,绝不会因涅川氏今日之恩就用人唯亲,也不能保证涅川氏的地位会比现在更尊崇。” 涅川浈道:“清理朝政,理应如此。” 长洢道:“第三件,我既要登临帝位,自然要做明君,无论将来朝堂上如何争斗,绝不可祸及黎民百姓和无辜之人。” “此是为国为民,臣岂有不应之理。”涅川浈长跪于地,向长洢深深叩拜道,“殿下将来登基,必定是洛水之大幸,是天下万民之大幸。臣为天下苍生叩谢殿下圣德,臣肝脑涂地誓死忠于殿下。” 长洢抬手道:“左相请起,此番夺嫡之谋,还要全仰仗左相大人。不知道左相大人如何打算?” 涅川浈微微一笑道:“殿下先用早膳,帝王大业也不急在这一时。殿下这几日在天牢里肯定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仔细饿伤了身。” 她双手捧着粥碗,将粥奉给长洢。姿态虔诚至极。 长洢重新入座用早膳,喝了一口粥,浓稠得宜,香气扑鼻,吃进肚子里暖意融融。几道小菜也鲜香可口,都是照着长洢平常的口味做的。可见涅川浈花了不少心思。 长洢道:“左相大人费心了。” 涅川浈道:“殿下喜欢就好。” 她坐在食案一侧,静静看着长洢用膳,嘴角始终抿着深深的笑意。 用完早膳,六叔进来禀道:“沉山府副将金戈沿江在外求见。” 这座仿建的重凉宫外面设了重重禁制,在一个巨大的结界内,沿江暗中跟着长洢,没有六叔引路也进不来。 闻言,涅川浈起身道:“沿江来应是为了沉山府之事,臣先告退。” 说罢,退了出去。当真不插手沉山府的事。 不一会儿,沿江进来禀道:“主司大人方才传信来,二公子听闻殿下入狱,连夜潜来了离都。如今在离都外,还没能进城。” 长洢道:“阿泽来的正是时候。你去转告汛叔,叫他设法让阿泽混进城来,还有治公子,让他们一同来这里。我有要紧事同他们商量。” 沿江立时去了。 第二日夜间,沉山泽和沉山治一齐来见长洢。涅川浈也在,彼此行过礼。 沉山泽道:“这是什么地方?帝都内竟然还有第二座皇城?阿满,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唉,不管了,你先跟我走。” 长洢道:“阿泽,你等一等,我有事与你与兄长商议。” 涅川浈知她要说的无非是让沉山府参与夺嫡之事,先行了一礼道:“臣与殿下有诺在先,沉山府之事臣绝不发一言。请殿下允臣先回避。” 长洢点头。 涅川浈便先退了出去。 沉山治约莫已经看出了一些,抱拳行礼道:“殿下有什么事,尽管说。” 长洢看着他二人道:“我要夺帝位。” 沉山泽一愣,随后怒道:“你疯了!洛水如今正是大乱之时,你不远远的避开,你还要往上去送死?你跟我走。我带了人来,必能将你救出离都。走,你跟我回沉山府去。” 他拉住长洢,要带她走。 长洢站住不动,漠然道:“回了沉山府以后呢?你窝藏弑父杀君的罪犯,正可以让太后和沧禹氏抓住把柄,沉山如今的境遇是什么样你不知道?” 沉山泽道:“太后苦苦相逼,不过是为了兵权,我将兵权交出去就是。” 长洢双眸一敛,立时斥道:“我看你才疯了!” 长洢和沉山泽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从没有红过脸的。此时两个人却怒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沉山治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我支持殿下夺嫡。” 长洢和沉山泽立时都看向他。 沉山泽皱眉道:“治哥哥……” 沉山治抱拳看着长洢道:“只要能保住沉山府,臣愿意做任何事。如今之势,除了殿下,皇族没有人能容得下沉山府。臣愿奉殿下为君。” 说罢,他双膝跪地,向长洢行君臣大礼。 第133章 共谋(二) 沉山泽却直摇头,他向后退了几步,道:“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转身就要走,长洢喊住他道:“阿泽。” 他站住脚,半晌,回过头看着长洢,噙住眼泪道:“阿满,你知道争夺帝位有多大的风险么?洛水从未出过女帝,即便你将来能顺利登上帝位,你可知道你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会受到多少诽谤与排挤?你坐在那个位子上又要经受怎样的磨难与煎熬?” “我不要你为了沉山府拼死一搏,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阿满,我不要你再出事。我只想你好好的。阿满,你只是个女孩子,你该嫁人生子,有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幸福安稳地过一生。你不该卷到这些事情里来。阿满,从小到大,我一向都听你的,这次你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自取其祸。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会想办法将你送出洛水。” 长洢决然道:“我绝不会走。” 沉山泽道:“阿满……” 他说着,语声哽咽,撇开了脸,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 他道:“你想一想, 阿满, 如果哥哥还活着,如果今天他在这里, 他会同意你去谋逆造反么?” 听他提及垣澈,长洢眼圈蓦地一红。 沉山泽接着道:“从小父亲和哥哥就教导我,沉山府是洛水的臣,世世代代忠于洛水。沉山府绝不做洛水的叛臣。父亲没有做叛臣, 哥哥没有做叛臣, 沉山氏的列祖列宗,没有一个做了叛臣。他们的仙灵都在看着我,我沉山泽何敢违背先祖遗志,何敢忘记父兄教导, 做下这等叛乱谋逆之事?阿满, 你也是父亲和哥哥教导长大的。” 长洢捏紧了手,走到沉山泽身旁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死了。阿泽,你看着我。” 沉山泽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转过脸看着长洢。 长洢道:“相夫教子,从来就不是我心中所求。世人非议,也不是我所惧怕。阿泽,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你听我说,我要保住沉山府,因为那是我的家。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它。” “我要争夺帝位,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沉山府。我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我要结束洛水如今动乱不休的朝局, 我要清除积弊让洛水日渐强大, 我要洛水的子民过上安宁和顺的生活。沉山府,掌洛水兵权, 护洛水太平。阿泽, 这也是你的职责。” 沉山泽仍然道:“阿满,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沉山府绝不能做叛臣。我不能答应你。” 长洢道:“我亦是洛水氏。” 她缓缓抬眸看着沉山泽, 漠然道:“你奉我为君, 算不得是叛臣。将来我若败了, 我会昭告天下, 是我洛水洢谋反叛乱,与你沉山氏不相干, 沉山氏列位先祖也不会因此蒙羞。” 沉山泽立时道:“沉山氏不做便罢。做了,如何能叫你一人承担?” 他说罢, 屈膝跪在地上,抱拳向长洢道:“殿下,臣求殿下,不要冒险夺嫡。沉山府之事,臣必会极力求全。” 长洢道:“如何求全?如果当真有求全之法?还要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你真的以为,将兵权交出来就能保全沉山府?” 她慢慢走了几步,走到殿门口,远远望着月华台下的夜色:“阿泽,你忘了么?楼烦国都, 宜阳城外,数万沉山将士被活生生屠杀, 他们的头颅,他们血肉模糊的尸身,筑成两座京观高高地立在宜阳城外……如今恐怕已经是白骨森森了, 却是连入土为安也不能。阿泽,你想去看一看么?我记得那日,你说, 此仇必报。如果沉山府亡了,如果洛水亡了,此仇,你要如何报?” 沉山泽跪在地上,哑口无言。 长洢道:“还有,你父亲的死……” 只说到此,沉山治忽然出声阻止道:“殿下。” 长洢看向他,他跪在地上,头磕下去重重地抵在地面上。他是在求长洢不要说出来。 长洢道:“兄长,你果然是知道的。” 沉山治眼含热泪,哽咽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 沉山泽不明所以, 茫然看着他们二人道:“阿满,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父亲的死有什么问题?” 长洢道:“你父亲不是战死的……” 沉山泽身躯一震,沉山治道:“殿下。” 长洢道:“兄长,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让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 还打算向太后妥协,我绝不再多说一句话。皇族是皇族,我是我,我不怕他会因此对我有心结。” 她看向沉山泽,接着道:“阿泽,你的父亲,沉山氏的王,驰骋疆场数百年,为家国天下鞠躬尽瘁,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人的剑下,而是死于皇族的毒计。兄长,你当时在战场,先帝何时召见过沉山王,沉山王何时战死,死状如何。你告诉他。” 沉山治本不想让沉山泽知道此事,毕竟这是皇族与沉山府的深仇大恨,他即便知道也从不敢声张。但此时长洢已经说了出来,他也只好细说了当日的事情。 沉山泽听罢,双目已经变得血红。 长洢道:“你父亲是被毒死的,你哥哥呢?你还相信他是战死的么?皇族敢这样对你的父兄,就绝不可能留沉山府一条活路。阿泽,沉山府不做叛臣,但沉山氏的族民何其无辜?沉山府麾下为国杀敌的将士何其无辜?为了这一句‘绝不做叛臣’,你就要他们统统陪葬?” 沉山泽浑身僵硬,他跪在地上,笔直的脊背仿佛被什么重重挤压住了,颓然变得弯曲下来。 半晌,他双手触地,向着长洢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道:“臣,愿奉殿下为君。” 说服了沉山泽,已经是深夜。 涅川浈还没有走,在月华台上设了香案高座,道:“虽是密谋,好歹要有个仪式。涅川氏与沉山氏奉殿下为君,还请殿下受礼。” 长洢端坐在高座上,涅川浈与沉山泽、沉山治并肩跪下来,三拜九叩,正式拜长洢为君。 第133章 共谋(二) 沉山泽却直摇头,他向后退了几步,道:“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转身就要走,长洢喊住他道:“阿泽。” 他站住脚,半晌,回过头看着长洢,噙住眼泪道:“阿满,你知道争夺帝位有多大的风险么?洛水从未出过女帝,即便你将来能顺利登上帝位,你可知道你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会受到多少诽谤与排挤?你坐在那个位子上又要经受怎样的磨难与煎熬?” “我不要你为了沉山府拼死一搏,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阿满,我不要你再出事。我只想你好好的。阿满,你只是个女孩子,你该嫁人生子,有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幸福安稳地过一生。你不该卷到这些事情里来。阿满,从小到大,我一向都听你的,这次你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自取其祸。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会想办法将你送出洛水。” 长洢决然道:“我绝不会走。” 沉山泽道:“阿满……” 他说着,语声哽咽,撇开了脸,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 他道:“你想一想, 阿满, 如果哥哥还活着,如果今天他在这里, 他会同意你去谋逆造反么?” 听他提及垣澈,长洢眼圈蓦地一红。 沉山泽接着道:“从小父亲和哥哥就教导我,沉山府是洛水的臣,世世代代忠于洛水。沉山府绝不做洛水的叛臣。父亲没有做叛臣, 哥哥没有做叛臣, 沉山氏的列祖列宗,没有一个做了叛臣。他们的仙灵都在看着我,我沉山泽何敢违背先祖遗志,何敢忘记父兄教导, 做下这等叛乱谋逆之事?阿满, 你也是父亲和哥哥教导长大的。” 长洢捏紧了手,走到沉山泽身旁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死了。阿泽,你看着我。” 沉山泽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转过脸看着长洢。 长洢道:“相夫教子,从来就不是我心中所求。世人非议,也不是我所惧怕。阿泽,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你听我说,我要保住沉山府,因为那是我的家。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它。” “我要争夺帝位,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沉山府。我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我要结束洛水如今动乱不休的朝局, 我要清除积弊让洛水日渐强大, 我要洛水的子民过上安宁和顺的生活。沉山府,掌洛水兵权, 护洛水太平。阿泽, 这也是你的职责。” 沉山泽仍然道:“阿满,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沉山府绝不能做叛臣。我不能答应你。” 长洢道:“我亦是洛水氏。” 她缓缓抬眸看着沉山泽, 漠然道:“你奉我为君, 算不得是叛臣。将来我若败了, 我会昭告天下, 是我洛水洢谋反叛乱,与你沉山氏不相干, 沉山氏列位先祖也不会因此蒙羞。” 沉山泽立时道:“沉山氏不做便罢。做了,如何能叫你一人承担?” 他说罢, 屈膝跪在地上,抱拳向长洢道:“殿下,臣求殿下,不要冒险夺嫡。沉山府之事,臣必会极力求全。” 长洢道:“如何求全?如果当真有求全之法?还要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你真的以为,将兵权交出来就能保全沉山府?” 她慢慢走了几步,走到殿门口,远远望着月华台下的夜色:“阿泽,你忘了么?楼烦国都, 宜阳城外,数万沉山将士被活生生屠杀, 他们的头颅,他们血肉模糊的尸身,筑成两座京观高高地立在宜阳城外……如今恐怕已经是白骨森森了, 却是连入土为安也不能。阿泽,你想去看一看么?我记得那日,你说, 此仇必报。如果沉山府亡了,如果洛水亡了,此仇,你要如何报?” 沉山泽跪在地上,哑口无言。 长洢道:“还有,你父亲的死……” 只说到此,沉山治忽然出声阻止道:“殿下。” 长洢看向他,他跪在地上,头磕下去重重地抵在地面上。他是在求长洢不要说出来。 长洢道:“兄长,你果然是知道的。” 沉山治眼含热泪,哽咽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 沉山泽不明所以, 茫然看着他们二人道:“阿满,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父亲的死有什么问题?” 长洢道:“你父亲不是战死的……” 沉山泽身躯一震,沉山治道:“殿下。” 长洢道:“兄长,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让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 还打算向太后妥协,我绝不再多说一句话。皇族是皇族,我是我,我不怕他会因此对我有心结。” 她看向沉山泽,接着道:“阿泽,你的父亲,沉山氏的王,驰骋疆场数百年,为家国天下鞠躬尽瘁,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人的剑下,而是死于皇族的毒计。兄长,你当时在战场,先帝何时召见过沉山王,沉山王何时战死,死状如何。你告诉他。” 沉山治本不想让沉山泽知道此事,毕竟这是皇族与沉山府的深仇大恨,他即便知道也从不敢声张。但此时长洢已经说了出来,他也只好细说了当日的事情。 沉山泽听罢,双目已经变得血红。 长洢道:“你父亲是被毒死的,你哥哥呢?你还相信他是战死的么?皇族敢这样对你的父兄,就绝不可能留沉山府一条活路。阿泽,沉山府不做叛臣,但沉山氏的族民何其无辜?沉山府麾下为国杀敌的将士何其无辜?为了这一句‘绝不做叛臣’,你就要他们统统陪葬?” 沉山泽浑身僵硬,他跪在地上,笔直的脊背仿佛被什么重重挤压住了,颓然变得弯曲下来。 半晌,他双手触地,向着长洢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道:“臣,愿奉殿下为君。” 说服了沉山泽,已经是深夜。 涅川浈还没有走,在月华台上设了香案高座,道:“虽是密谋,好歹要有个仪式。涅川氏与沉山氏奉殿下为君,还请殿下受礼。” 长洢端坐在高座上,涅川浈与沉山泽、沉山治并肩跪下来,三拜九叩,正式拜长洢为君。 第134章 入伙(一) 行完了礼,涅川浈道:“眼下川平王与川安王叛乱,都想争位,朝中众臣也各分阵营。万无一人能想到殿下会以女子之身争夺帝位。川平王与川安王在明,殿下在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是殿下最大的优势。不知殿下心中有何打算?” 长洢思忖道:“眼下有一件事或许是个好时机,段滞约莫活不过两月了。” 沉山泽和沉山治都是一惊,涅川浈却淡然如常,似乎早已知道此事,含笑问道:“殿下如何知道?” 长洢道:“我为他探过脉。他中了毒。他服用的汤药和他寝殿中的焚香相克,毒性已侵入肺腑。他如今就已经咯血不止,至多一月必会殒命。” 沉山治忙问道:“殿下可知是何人所为?” 长洢道:“我查探过,为段滞看脉的太医是太皇太后的人。” 涅川浈道:“太后与右相沧禹薄一派,太皇太后却与沧禹氏族长沧禹潍更亲近。沧禹潍和沧禹薄虽是亲兄弟,却向来不合。当今陛下登基时欲立中宫皇后,沧禹薄的女儿虽为正妃,却是红颜薄命,早死了。” “沧禹潍倒是有一个庶出的女儿,本想借着太皇太后立自己的女儿为皇后,沧禹薄却以庶女不可入主中宫为由,多番反对。他们兄弟因为此事,闹得更僵。如今看来,沧禹潍应是看中了川安王或是川平王, 想从中相助。” 沉山泽道:“是川安王。川安王的人曾去沉山府游说我归附他。我命人探查过, 沧禹潍似乎已经将女儿暗许给了川安王。” 长洢道:“段滞一死,川平王和川安王必会闯宫夺位。我的这两位兄长, 与其等到我夺位后与他们纠缠不清,不如借他们做一回夺位的垫脚石。” 涅川浈道:“殿下已经有对策了?” 长洢道:“川安王兵弱,忌惮川平王手中的重兵所以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既然如此,我就给他强兵, 先让他们争起来。” 她看向沉山治道:“兄长, 灵河岸上的三十万兵马你可有把握发动起来?” 沉山治立时道:“殿下放心,是臣带来的兵,臣必能带走。殿下有什么谋划,尽管安排。” “好。”长洢淡淡道, “兄长, 我要你叛出沉山府,投靠川安王,助他攻进太安宫。” 沉山治立时心领神会, 抱拳道:“臣领旨。” 涅川浈笑道:“既然如此,臣也该去向川平王表一表忠心才好。” 长洢看向她,两人相视而笑。 沉山泽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长洢道:“你先回沉山府去。” 沉山泽皱眉:“回沉山府?为什么要我回去?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万一有危险,我也好先带你走。” 涅川浈道:“二公子放心,殿下在这里很安全。二公子也不是白回沉山去,时机一到, 还要二公子从沉山领兵来, 随殿下勤王救驾。” 沉山泽立时明白了。 他们四个人正筹谋划策,商讨诸多细节, 忽然听见门外“噗通”一声, 有人从屋檐上掉下来了。 听到声响,他们顿时脸色大变。 夺嫡密谋, 竟有人偷听…… 涅川浈设下的禁制结界极其强大, 灵力高超如沿江也破不开外层的禁制。仿建的重凉宫地形复杂, 没有人引路极容易走失方向。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而且, 此时月华台上的四个人,长洢的耳力灵敏过人, 涅川浈和沉山治、沉山泽都是灵力不凡的,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时警觉。 却没有一人察觉到, 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可见此人,灵力修为何等了得。 他们四个人立时如临大敌,涅川浈袖间的蚀骨鞭一挥即出,沉山泽反手化出雪亮的佩剑,沉山治身形一转,开弓搭箭,漆黑的长弓上一支寒光熠熠的羽箭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长洢定眼一看,来人一身青衫,正站在殿门口踢甩着两条长腿。不是旁人, 正是深涉。 深涉见他们纷纷亮了兵器,立时开始胡说八道:“别激动!别激动!我真不是故意掉下来的, 主要是你们说话说的时间太长了,我窝在上面,脚也窝麻了。抱歉!实在抱歉!叨扰了!告辞!告辞!” 他说着告辞, 抬脚就准备溜。 涅川浈抬手一挥,只听一声凌空鞭响,锋利如刀刃的鞭子向深涉卷过去。 深涉抬手接住鞭梢, 涅川浈猛地收手,深涉“哎呀!”一声,佯装不敌,顺着涅川浈的力道被鞭子裹了过去。 涅川浈盯着深涉,向长洢道:“殿下,夺嫡密谋绝不能外泄。此人必要灭口。” 长洢看向深涉,唇角一抿,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笑将深涉笑得毛骨悚然,这女人想宰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立时道:“别别别呀!咱们有事好商量嘛!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想泄密也不一定非要杀我灭口不可!你们可以拉我入伙啊!是不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本公子这一身的好本事, 能给你们使多少力啊!” 他讨好地向长洢奉上他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笑容。 长洢点头道:“说的有几分道理。依你的意思, 你堪木一族也愿意支持我夺嫡?堪木氏一个无兵无权的小氏族也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深涉道:“关堪木氏什么事?我在堪木氏就是一个旁支庶子,没那么要紧。我以东洲四公子的身份,仅代表我自己支持你, 怎样?” 长洢敛一敛冷眸,审视着他。 深涉道:“而且,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他挣开涅川浈的鞭子,翻手化出一柄雪亮而柔韧的短剑:“你的剑。给你!” 他随手将锟铻剑撂给长洢,环起双臂道:“来投诚自然要有诚意。这可是我九死一生,从太安宫里偷出来的。我才不像某些人,两手空空的来,话倒是挺多。” 他说着话,目光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沉山泽。显然是意有所指。 沉山泽恼道:“你……” 他立时道:“唉唉唉!我可没说你啊!谁要是恼羞成怒,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沉山泽剑指向他道:“你躲在房顶上偷听,小人行径。一开口就挑拨离间,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说着话就挥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深涉劈来。 第134章 入伙(一) 行完了礼,涅川浈道:“眼下川平王与川安王叛乱,都想争位,朝中众臣也各分阵营。万无一人能想到殿下会以女子之身争夺帝位。川平王与川安王在明,殿下在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是殿下最大的优势。不知殿下心中有何打算?” 长洢思忖道:“眼下有一件事或许是个好时机,段滞约莫活不过两月了。” 沉山泽和沉山治都是一惊,涅川浈却淡然如常,似乎早已知道此事,含笑问道:“殿下如何知道?” 长洢道:“我为他探过脉。他中了毒。他服用的汤药和他寝殿中的焚香相克,毒性已侵入肺腑。他如今就已经咯血不止,至多一月必会殒命。” 沉山治忙问道:“殿下可知是何人所为?” 长洢道:“我查探过,为段滞看脉的太医是太皇太后的人。” 涅川浈道:“太后与右相沧禹薄一派,太皇太后却与沧禹氏族长沧禹潍更亲近。沧禹潍和沧禹薄虽是亲兄弟,却向来不合。当今陛下登基时欲立中宫皇后,沧禹薄的女儿虽为正妃,却是红颜薄命,早死了。” “沧禹潍倒是有一个庶出的女儿,本想借着太皇太后立自己的女儿为皇后,沧禹薄却以庶女不可入主中宫为由,多番反对。他们兄弟因为此事,闹得更僵。如今看来,沧禹潍应是看中了川安王或是川平王, 想从中相助。” 沉山泽道:“是川安王。川安王的人曾去沉山府游说我归附他。我命人探查过, 沧禹潍似乎已经将女儿暗许给了川安王。” 长洢道:“段滞一死,川平王和川安王必会闯宫夺位。我的这两位兄长, 与其等到我夺位后与他们纠缠不清,不如借他们做一回夺位的垫脚石。” 涅川浈道:“殿下已经有对策了?” 长洢道:“川安王兵弱,忌惮川平王手中的重兵所以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既然如此,我就给他强兵, 先让他们争起来。” 她看向沉山治道:“兄长, 灵河岸上的三十万兵马你可有把握发动起来?” 沉山治立时道:“殿下放心,是臣带来的兵,臣必能带走。殿下有什么谋划,尽管安排。” “好。”长洢淡淡道, “兄长, 我要你叛出沉山府,投靠川安王,助他攻进太安宫。” 沉山治立时心领神会, 抱拳道:“臣领旨。” 涅川浈笑道:“既然如此,臣也该去向川平王表一表忠心才好。” 长洢看向她,两人相视而笑。 沉山泽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长洢道:“你先回沉山府去。” 沉山泽皱眉:“回沉山府?为什么要我回去?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万一有危险,我也好先带你走。” 涅川浈道:“二公子放心,殿下在这里很安全。二公子也不是白回沉山去,时机一到, 还要二公子从沉山领兵来, 随殿下勤王救驾。” 沉山泽立时明白了。 他们四个人正筹谋划策,商讨诸多细节, 忽然听见门外“噗通”一声, 有人从屋檐上掉下来了。 听到声响,他们顿时脸色大变。 夺嫡密谋, 竟有人偷听…… 涅川浈设下的禁制结界极其强大, 灵力高超如沿江也破不开外层的禁制。仿建的重凉宫地形复杂, 没有人引路极容易走失方向。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而且, 此时月华台上的四个人,长洢的耳力灵敏过人, 涅川浈和沉山治、沉山泽都是灵力不凡的,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时警觉。 却没有一人察觉到, 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可见此人,灵力修为何等了得。 他们四个人立时如临大敌,涅川浈袖间的蚀骨鞭一挥即出,沉山泽反手化出雪亮的佩剑,沉山治身形一转,开弓搭箭,漆黑的长弓上一支寒光熠熠的羽箭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长洢定眼一看,来人一身青衫,正站在殿门口踢甩着两条长腿。不是旁人, 正是深涉。 深涉见他们纷纷亮了兵器,立时开始胡说八道:“别激动!别激动!我真不是故意掉下来的, 主要是你们说话说的时间太长了,我窝在上面,脚也窝麻了。抱歉!实在抱歉!叨扰了!告辞!告辞!” 他说着告辞, 抬脚就准备溜。 涅川浈抬手一挥,只听一声凌空鞭响,锋利如刀刃的鞭子向深涉卷过去。 深涉抬手接住鞭梢, 涅川浈猛地收手,深涉“哎呀!”一声,佯装不敌,顺着涅川浈的力道被鞭子裹了过去。 涅川浈盯着深涉,向长洢道:“殿下,夺嫡密谋绝不能外泄。此人必要灭口。” 长洢看向深涉,唇角一抿,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笑将深涉笑得毛骨悚然,这女人想宰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立时道:“别别别呀!咱们有事好商量嘛!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想泄密也不一定非要杀我灭口不可!你们可以拉我入伙啊!是不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本公子这一身的好本事, 能给你们使多少力啊!” 他讨好地向长洢奉上他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笑容。 长洢点头道:“说的有几分道理。依你的意思, 你堪木一族也愿意支持我夺嫡?堪木氏一个无兵无权的小氏族也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深涉道:“关堪木氏什么事?我在堪木氏就是一个旁支庶子,没那么要紧。我以东洲四公子的身份,仅代表我自己支持你, 怎样?” 长洢敛一敛冷眸,审视着他。 深涉道:“而且,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他挣开涅川浈的鞭子,翻手化出一柄雪亮而柔韧的短剑:“你的剑。给你!” 他随手将锟铻剑撂给长洢,环起双臂道:“来投诚自然要有诚意。这可是我九死一生,从太安宫里偷出来的。我才不像某些人,两手空空的来,话倒是挺多。” 他说着话,目光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沉山泽。显然是意有所指。 沉山泽恼道:“你……” 他立时道:“唉唉唉!我可没说你啊!谁要是恼羞成怒,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沉山泽剑指向他道:“你躲在房顶上偷听,小人行径。一开口就挑拨离间,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说着话就挥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深涉劈来。 第135章 入伙(二) 深涉身形一闪,躲开了。沉山泽立时剑花飞闪,追着他打。深涉只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沉山泽道:“你不是很能打么?躲什么?打呀!” 深涉闪到长洢背后道:“我可不跟你打。将你打哭了鼻子,我还得想法子哄你。” 他暗指方才沉山泽落泪的事。 长洢双眉一凝,暗暗心惊道:他那时就已经潜进来了。方才这一番谋划,他肯定全都听见了。 沉山泽毕竟年少,被他这话一激,又羞又恼,发了狠要与他打。 “别打了。”长洢阻止道,“也不早了,你们都各自回去休息。” 涅川浈看她有意放过深涉,立时道:“殿下……” 长洢道:“出去。” 涅川浈只好行礼退下。沉山泽恨恨瞪着深涉,被沉山治拽走了。 房内只剩下长洢和深涉,深涉一屁股歪在坐榻上坐着,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喝起来。 长洢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深涉废话道:“走进来的。” 长洢凉凉看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深涉道:“好。我是爬进来的。” 长洢敛起了双眸。 深涉道:“确实是嘛!你也知道结界外面的禁制有多强,就算是我和你那个冷脸下属加一起也不见得能破开来。我破不开,我不能给它掏个洞嘛!我从洞里爬进来的。” 长洢坐到他对面,将锟铻剑放在几案上道:“这里地形复杂,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深涉喝了一口茶,昂起脖子,下巴指向隔窗外。长洢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就见一株洇梨花树从窗外映入眼帘。 他道:“但凡有草木的地方,都是我的地盘。” 长洢点点头道:“你费尽心机进来,身上随身带着投诚的锟铻剑。方才又佯装露出马脚, 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强行入伙。却还摆出一副被迫的样子。还真是难为你了。” 深涉被她看穿意图, 嘿嘿笑了两声。 长洢正色道:“说你真实的理由。” 深涉放下茶盏,正要开口, 长洢道:“不许说废话。” 他偏要废话道:“话说出来都是话,你以什么标准来论哪句是废话,哪句不是废话?有些话你现在可能觉得是废话,等将来有了用处, 你再仔细想想, 那肯定就不是废话了。同理,有些话你现在觉得有用,不是废话,等以后发现那是假话, 可不立马就妥妥地变成了废话?所以, 不管是不是废话,你都该往耳朵里听一听。” 长洢“噌”地一声,将锟铻剑拔了出来。 深涉立时道:“好好好!我说!我大哥, 南昭灼,你不愿意嫁给他,你以为他很想娶你么?我跟你说,我大哥南昭灼,将来可是要登基称帝,成为南昭天子的。我助你夺了洛水帝位,你成了洛水女帝。自古王不见王,你俩的婚约自然作罢。你不见他, 他不见你, 老死不相往来,不正是称心如意?” 长洢冷眸微垂, 慢慢道:“那可真是, 好、极、了。” 深涉道:“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你要相信我, 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你。帮你就是帮我大哥!与人方便, 与己方便嘛!” 长洢转眸看他, 心道:如此看来, 坊间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与南昭灼关系暧昧,南昭灼为了他, 自然不想与洛水联姻。他们既然主动上门来想要撇清这门婚事,我何不成全了他们? “喂!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喊你几声了怎么也不理人啊!”深涉发牢骚道, “我来这里好歹也算是客!有没有吃的?我饿!” 长洢道:“饿你忍着,先将你的礼行了。” 深涉道:“什么礼?” 长洢道:“你送上门来要支持我夺位,难道不愿奉我为君?我为君,你为臣,你躲在这里偷窥了半晌,该如何行君臣大礼,你没看到?” 深涉道:“不是!大家都这么熟了,弄这些客套的虚礼多伤感情。还是免了,免了。” 他自己给自己免了礼, 长洢看他这一副不正不经的模样,道:“也罢。就算行了礼, 也不见得你就会忠于我。去给我倒盏茶。” 深涉讶异道:“什么?” 长洢道:“倒茶。” 深涉道:“茶不就在这里。你要喝,你倒啊!” 长洢道:“我一向是受人服侍惯了的。潭清如今又不在我身旁,这里的侍女我也不称心。你既然送上门来, 正好留下来服侍我。” 深涉看她:“??” 长洢道:“怎么?你在缥缈山与南昭灼在一处,你难道不服侍他?你在他那里服侍他,到我这里自然也要服侍我。” 深涉立时跳起来道:“胡说!我怎么可能服侍他?都是他服侍我好嘛!” “哦?是么?” 长洢忽然觉得南昭灼很了不起啊, 竟能将一个男宠宠到这种地步。为了他,又是主动悔婚又是纵容宠爱,放在心尖尖上也不过如此了。 但她看着深涉,越看越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越不舒服越是想要折腾他。 她道:“即便是他服侍你,到了我这里,你也得服侍我。我不过是想探一探你的真心如何,是否真的能为我所用。怎么?这一盏茶就要让我看出真假么?” 深涉眼珠子一转道:“倒茶就倒茶,扯那么多做什么?不就让我给你倒茶嘛!我倒!” 他抬手倒茶,长洢道:“这里的茶凉了,我要喝热的。” 深涉道:“好。你且等着。” 他跳下坐榻, 拎着茶壶出了殿门。月华台上茶房厨房一应俱全,深涉去了片刻, 拎了一壶茶回来。 倒了一盏给长洢道:“您老人家请。” 长洢倚在榻上看书, 头也不抬道:“你先喝。” 深涉道:“你这个女人, 疑心病也太重了?” 长洢道:“你的心思,还用我怀疑?你要是不给我动点手脚,老老实实倒一壶茶来,除非你不是堪木涉。” 深涉道:“嘁,小人之心。你看好了,本公子喝给你看。” 他端起茶盏,仰头喝了半盏。安然无事地站在长洢跟前,摊了摊手。 长洢自己倒了半盏茶,看了看茶汤,闻了闻气味,都无异常。 她端起茶盏,正喝了一口在嘴里,就见深涉忽然一甩衣袖,轻飘飘的青色袖摆就像花楼里花娘们站在街上揽客时乱抛的绣帕,从长洢脸上轻飘飘地一拂而过。 他一脸比花娘的含羞带怯,故意搔首弄姿扭捏作态道:“哎呀,讨厌,大爷,奴家的茶好不好喝呀……” 长洢没撑住,喝到嗓子里的茶也喷了出来,她不住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深涉笑得前仰后合。 “堪!木!涉!” 长洢撒手将茶盏丢了出去。深涉早已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第135章 入伙(二) 深涉身形一闪,躲开了。沉山泽立时剑花飞闪,追着他打。深涉只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沉山泽道:“你不是很能打么?躲什么?打呀!” 深涉闪到长洢背后道:“我可不跟你打。将你打哭了鼻子,我还得想法子哄你。” 他暗指方才沉山泽落泪的事。 长洢双眉一凝,暗暗心惊道:他那时就已经潜进来了。方才这一番谋划,他肯定全都听见了。 沉山泽毕竟年少,被他这话一激,又羞又恼,发了狠要与他打。 “别打了。”长洢阻止道,“也不早了,你们都各自回去休息。” 涅川浈看她有意放过深涉,立时道:“殿下……” 长洢道:“出去。” 涅川浈只好行礼退下。沉山泽恨恨瞪着深涉,被沉山治拽走了。 房内只剩下长洢和深涉,深涉一屁股歪在坐榻上坐着,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喝起来。 长洢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深涉废话道:“走进来的。” 长洢凉凉看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深涉道:“好。我是爬进来的。” 长洢敛起了双眸。 深涉道:“确实是嘛!你也知道结界外面的禁制有多强,就算是我和你那个冷脸下属加一起也不见得能破开来。我破不开,我不能给它掏个洞嘛!我从洞里爬进来的。” 长洢坐到他对面,将锟铻剑放在几案上道:“这里地形复杂,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深涉喝了一口茶,昂起脖子,下巴指向隔窗外。长洢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就见一株洇梨花树从窗外映入眼帘。 他道:“但凡有草木的地方,都是我的地盘。” 长洢点点头道:“你费尽心机进来,身上随身带着投诚的锟铻剑。方才又佯装露出马脚, 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强行入伙。却还摆出一副被迫的样子。还真是难为你了。” 深涉被她看穿意图, 嘿嘿笑了两声。 长洢正色道:“说你真实的理由。” 深涉放下茶盏,正要开口, 长洢道:“不许说废话。” 他偏要废话道:“话说出来都是话,你以什么标准来论哪句是废话,哪句不是废话?有些话你现在可能觉得是废话,等将来有了用处, 你再仔细想想, 那肯定就不是废话了。同理,有些话你现在觉得有用,不是废话,等以后发现那是假话, 可不立马就妥妥地变成了废话?所以, 不管是不是废话,你都该往耳朵里听一听。” 长洢“噌”地一声,将锟铻剑拔了出来。 深涉立时道:“好好好!我说!我大哥, 南昭灼,你不愿意嫁给他,你以为他很想娶你么?我跟你说,我大哥南昭灼,将来可是要登基称帝,成为南昭天子的。我助你夺了洛水帝位,你成了洛水女帝。自古王不见王,你俩的婚约自然作罢。你不见他, 他不见你, 老死不相往来,不正是称心如意?” 长洢冷眸微垂, 慢慢道:“那可真是, 好、极、了。” 深涉道:“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你要相信我, 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你。帮你就是帮我大哥!与人方便, 与己方便嘛!” 长洢转眸看他, 心道:如此看来, 坊间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与南昭灼关系暧昧,南昭灼为了他, 自然不想与洛水联姻。他们既然主动上门来想要撇清这门婚事,我何不成全了他们? “喂!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喊你几声了怎么也不理人啊!”深涉发牢骚道, “我来这里好歹也算是客!有没有吃的?我饿!” 长洢道:“饿你忍着,先将你的礼行了。” 深涉道:“什么礼?” 长洢道:“你送上门来要支持我夺位,难道不愿奉我为君?我为君,你为臣,你躲在这里偷窥了半晌,该如何行君臣大礼,你没看到?” 深涉道:“不是!大家都这么熟了,弄这些客套的虚礼多伤感情。还是免了,免了。” 他自己给自己免了礼, 长洢看他这一副不正不经的模样,道:“也罢。就算行了礼, 也不见得你就会忠于我。去给我倒盏茶。” 深涉讶异道:“什么?” 长洢道:“倒茶。” 深涉道:“茶不就在这里。你要喝,你倒啊!” 长洢道:“我一向是受人服侍惯了的。潭清如今又不在我身旁,这里的侍女我也不称心。你既然送上门来, 正好留下来服侍我。” 深涉看她:“??” 长洢道:“怎么?你在缥缈山与南昭灼在一处,你难道不服侍他?你在他那里服侍他,到我这里自然也要服侍我。” 深涉立时跳起来道:“胡说!我怎么可能服侍他?都是他服侍我好嘛!” “哦?是么?” 长洢忽然觉得南昭灼很了不起啊, 竟能将一个男宠宠到这种地步。为了他,又是主动悔婚又是纵容宠爱,放在心尖尖上也不过如此了。 但她看着深涉,越看越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越不舒服越是想要折腾他。 她道:“即便是他服侍你,到了我这里,你也得服侍我。我不过是想探一探你的真心如何,是否真的能为我所用。怎么?这一盏茶就要让我看出真假么?” 深涉眼珠子一转道:“倒茶就倒茶,扯那么多做什么?不就让我给你倒茶嘛!我倒!” 他抬手倒茶,长洢道:“这里的茶凉了,我要喝热的。” 深涉道:“好。你且等着。” 他跳下坐榻, 拎着茶壶出了殿门。月华台上茶房厨房一应俱全,深涉去了片刻, 拎了一壶茶回来。 倒了一盏给长洢道:“您老人家请。” 长洢倚在榻上看书, 头也不抬道:“你先喝。” 深涉道:“你这个女人, 疑心病也太重了?” 长洢道:“你的心思,还用我怀疑?你要是不给我动点手脚,老老实实倒一壶茶来,除非你不是堪木涉。” 深涉道:“嘁,小人之心。你看好了,本公子喝给你看。” 他端起茶盏,仰头喝了半盏。安然无事地站在长洢跟前,摊了摊手。 长洢自己倒了半盏茶,看了看茶汤,闻了闻气味,都无异常。 她端起茶盏,正喝了一口在嘴里,就见深涉忽然一甩衣袖,轻飘飘的青色袖摆就像花楼里花娘们站在街上揽客时乱抛的绣帕,从长洢脸上轻飘飘地一拂而过。 他一脸比花娘的含羞带怯,故意搔首弄姿扭捏作态道:“哎呀,讨厌,大爷,奴家的茶好不好喝呀……” 长洢没撑住,喝到嗓子里的茶也喷了出来,她不住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深涉笑得前仰后合。 “堪!木!涉!” 长洢撒手将茶盏丢了出去。深涉早已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第136章 疑心(一) 洛水,光德元年,秋初。 在离都软禁一月有余的沉山治叛逃沉山府,发动驻扎于灵河岸上的三十万兵马,一路向西,投奔川安王。 川安王南泾此时正驻扎在渭水与洛水交界的大幽山下,他手中没有多少兵马,全仰仗渭水支持。 正因此,他不敢贸然进攻离都。生怕打到离都时,打不过川平王,渭水会随时撤军,又疑心暗中支持他的沧禹潍会设计暗算他。却也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川平王打进离都。 真是进退两难,日日焦灼万分,正苦于没有自己的军队,沉山治引兵三十万而来,犹如天降神兵。 南泾喜不自胜,亲自领兵百里相迎。一见到沉山治,亲热地携住沉山治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又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赌咒发誓,若将来夺得帝位,必许众将士高爵厚禄等话。 众将士热烈地应和他,齐声高呼川安王万岁。直将南泾喊得热泪盈眶,感动莫名。 沉山治虽然只带来三十万兵马,但他叛逃沉山府后, 沉山泽称病不出, 并没有将沉山治从沉山氏除名,也没有追究沉山治的罪责。这种隐晦的态度仿佛是在暗示这是沉山府的默许, 只等情势明朗了,沉山府必定也会倒向他。 南泾如此想定,当下就发兵东进,半月后直攻到离都城下。 川平王羽滨此时驻扎在离都城外, 见南泾领兵从后杀来, 一时也不敢攻进城内去。他虽抢占先机,夺了沉山府十营兵马,但沉山治叛逃后,他心里也直打鼓。 依如今的形势, 沉山府随时会倒向南泾, 他攻进离都,一旦沉山府和南泾联手,两面夹击, 他必死无疑。 眼下也是进退维谷,整日在营帐内焦躁饮酒,正喝得半醉半醒,他的副将一路小跑进来道:“殿下,左相大人在外求见。” 羽滨一身的醉意立时吓得不见了影,他虽是个皇子,却对涅川浈一向敬畏。只因滁帝在位时,众位皇子一有过错, 涅川浈必会具本参奏, 弹劾打压。他没少在涅川浈手上吃过亏。 他手忙脚乱起身,整衣穿鞋, 鞋套上了脚, 忽地想到滁帝早已驾崩,他也不再是皇子, 而是兴兵谋反的叛臣, 对涅川浈还有何惧怕? 当即又踢了脚上的鞋子, 坐回去歪着身子端着酒杯道:“那娘们来做什么?” 副将道:“这……左相大人没有说明, 属下也不知。” 羽宾一拍桌子道:“她不说,你不会问?你去问她来干什么的。她要是来陪本王喝酒的, 本王怀里倒是少一个可心的人,叫她尽管来。要是来劝说本王退兵的, 本王可没工夫理会她。”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帐外传进来:“我来向川平王殿下献锦囊妙计。” 声音未落,涅川浈掀开帐帘,不请自来。 羽滨立时坐直身子,他嘴上虽说着轻薄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惧怕涅川浈。硬撑着拿腔拿调道:“左相大人光天化日往我这叛臣的营帐里钻,不怕太安宫里的那位知道了,治你的罪么?” 涅川浈笑一笑道:“不瞒殿下说,陛下已经到了大限之期。” “段滞要死了?”羽滨立时跳了起来, “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他那病歪歪的样子,早就不该去坐这个帝位!死了好!死了正好给我腾地方。” 他满营帐里大步地走了几步, 痛快地大笑,高兴得忘乎所以。 涅川浈提醒他道:“殿下,这正是入宫夺位的良机。若让川安王抢了先, 殿下再想问鼎帝位,可就没有如今这么简单了。” 羽滨立时道:“正是!” 说着就要点兵派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狐疑地看向涅川浈道:“左相大人往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段滞要死了?” 涅川浈笑道:“自然不是。臣此番来,是为了择良主而事。陛下大限将至,洛水的大统唯有殿下能承继。” 羽滨道:“我?左相大人倒是会说好话。只是我一向入不了左相大人的眼,怎的左相大人如今却要来投奔我了?” 涅川浈道:“殿下是先帝次子,恭德太子已薨,论长幼,当以殿下为长。论嫡庶,先帝在位时就有意将殿下过继到敬善皇后名下,此事朝中众臣人尽皆知。殿下论理当为敬善皇后嫡子。身份贵重,远非川安王可比。敬善皇后出自我涅川氏,殿下既然是敬善皇后的嫡子,我涅川氏岂有不帮扶殿下的道理?” 羽滨看着她, 没有说话。他自知如今处境不好,若有涅川氏的支持, 他必能稳操胜券。但他信不过涅川浈。 涅川浈微笑道:“陛下一旦殡天,先帝膝下的皇子, 只有殿下与川安王二人。天子之位,非此即彼,如此情形下,臣不支持殿下,难道去扶持与我涅川氏毫无瓜葛的川安王?殿下登基,还能奉敬善皇后为太后,是我涅川氏无上的荣耀。川安王登位,于我涅川氏何益?” 羽滨思忖半晌,觉得涅川浈说的在理,心中有所松动,却又道:“如今沉山治投靠了川安王,沉山府态度不明,我此时攻进离都,若川安王和沉山府联手夹击,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涅川浈道:“所以殿下行动要快。要抢在川安王之前攻进太安宫,夺得国玺。到时大局已定,我涅川氏奉殿下为君。沧禹氏是殿下母族,沧禹薄向来与沧禹潍不合,见殿下夺得先机,岂有不支持殿下的道理?涅川氏与沧禹氏两大氏全力支持殿下,殿下何愁帝位不稳?再者说……” 她面上浮出别样的笑意,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是一直想要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么?眼下也正是良机。” 羽滨听到能收沉山府的兵权更动了心,故作犹疑道:“良机?怎么见得是良机?” 涅川浈道:“沉山治虽善战,不过是一介勇夫。沉山府该承袭沉山王位的是沉山泽。沉山泽尚未满一甲子,年少心软,一向不敢有忤逆之举,他此时不惩戒沉山治不过是看在同宗兄弟的情面上。但等到殿下登基为帝,他哪里还敢与沉山治有关联?殿下却可借此问沉山府管辖不严之罪,沉山府若认罪,是死是活,全凭殿下处置。若不认罪,殿下大可以治沉山府一个勾结叛臣谋反的罪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沉山府的兵权收回手中。” 羽滨听到此处,早已蠢蠢欲动,立时应承了涅川浈。 第136章 疑心(一) 洛水,光德元年,秋初。 在离都软禁一月有余的沉山治叛逃沉山府,发动驻扎于灵河岸上的三十万兵马,一路向西,投奔川安王。 川安王南泾此时正驻扎在渭水与洛水交界的大幽山下,他手中没有多少兵马,全仰仗渭水支持。 正因此,他不敢贸然进攻离都。生怕打到离都时,打不过川平王,渭水会随时撤军,又疑心暗中支持他的沧禹潍会设计暗算他。却也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川平王打进离都。 真是进退两难,日日焦灼万分,正苦于没有自己的军队,沉山治引兵三十万而来,犹如天降神兵。 南泾喜不自胜,亲自领兵百里相迎。一见到沉山治,亲热地携住沉山治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又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赌咒发誓,若将来夺得帝位,必许众将士高爵厚禄等话。 众将士热烈地应和他,齐声高呼川安王万岁。直将南泾喊得热泪盈眶,感动莫名。 沉山治虽然只带来三十万兵马,但他叛逃沉山府后, 沉山泽称病不出, 并没有将沉山治从沉山氏除名,也没有追究沉山治的罪责。这种隐晦的态度仿佛是在暗示这是沉山府的默许, 只等情势明朗了,沉山府必定也会倒向他。 南泾如此想定,当下就发兵东进,半月后直攻到离都城下。 川平王羽滨此时驻扎在离都城外, 见南泾领兵从后杀来, 一时也不敢攻进城内去。他虽抢占先机,夺了沉山府十营兵马,但沉山治叛逃后,他心里也直打鼓。 依如今的形势, 沉山府随时会倒向南泾, 他攻进离都,一旦沉山府和南泾联手,两面夹击, 他必死无疑。 眼下也是进退维谷,整日在营帐内焦躁饮酒,正喝得半醉半醒,他的副将一路小跑进来道:“殿下,左相大人在外求见。” 羽滨一身的醉意立时吓得不见了影,他虽是个皇子,却对涅川浈一向敬畏。只因滁帝在位时,众位皇子一有过错, 涅川浈必会具本参奏, 弹劾打压。他没少在涅川浈手上吃过亏。 他手忙脚乱起身,整衣穿鞋, 鞋套上了脚, 忽地想到滁帝早已驾崩,他也不再是皇子, 而是兴兵谋反的叛臣, 对涅川浈还有何惧怕? 当即又踢了脚上的鞋子, 坐回去歪着身子端着酒杯道:“那娘们来做什么?” 副将道:“这……左相大人没有说明, 属下也不知。” 羽宾一拍桌子道:“她不说,你不会问?你去问她来干什么的。她要是来陪本王喝酒的, 本王怀里倒是少一个可心的人,叫她尽管来。要是来劝说本王退兵的, 本王可没工夫理会她。”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帐外传进来:“我来向川平王殿下献锦囊妙计。” 声音未落,涅川浈掀开帐帘,不请自来。 羽滨立时坐直身子,他嘴上虽说着轻薄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惧怕涅川浈。硬撑着拿腔拿调道:“左相大人光天化日往我这叛臣的营帐里钻,不怕太安宫里的那位知道了,治你的罪么?” 涅川浈笑一笑道:“不瞒殿下说,陛下已经到了大限之期。” “段滞要死了?”羽滨立时跳了起来, “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他那病歪歪的样子,早就不该去坐这个帝位!死了好!死了正好给我腾地方。” 他满营帐里大步地走了几步, 痛快地大笑,高兴得忘乎所以。 涅川浈提醒他道:“殿下,这正是入宫夺位的良机。若让川安王抢了先, 殿下再想问鼎帝位,可就没有如今这么简单了。” 羽滨立时道:“正是!” 说着就要点兵派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狐疑地看向涅川浈道:“左相大人往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段滞要死了?” 涅川浈笑道:“自然不是。臣此番来,是为了择良主而事。陛下大限将至,洛水的大统唯有殿下能承继。” 羽滨道:“我?左相大人倒是会说好话。只是我一向入不了左相大人的眼,怎的左相大人如今却要来投奔我了?” 涅川浈道:“殿下是先帝次子,恭德太子已薨,论长幼,当以殿下为长。论嫡庶,先帝在位时就有意将殿下过继到敬善皇后名下,此事朝中众臣人尽皆知。殿下论理当为敬善皇后嫡子。身份贵重,远非川安王可比。敬善皇后出自我涅川氏,殿下既然是敬善皇后的嫡子,我涅川氏岂有不帮扶殿下的道理?” 羽滨看着她, 没有说话。他自知如今处境不好,若有涅川氏的支持, 他必能稳操胜券。但他信不过涅川浈。 涅川浈微笑道:“陛下一旦殡天,先帝膝下的皇子, 只有殿下与川安王二人。天子之位,非此即彼,如此情形下,臣不支持殿下,难道去扶持与我涅川氏毫无瓜葛的川安王?殿下登基,还能奉敬善皇后为太后,是我涅川氏无上的荣耀。川安王登位,于我涅川氏何益?” 羽滨思忖半晌,觉得涅川浈说的在理,心中有所松动,却又道:“如今沉山治投靠了川安王,沉山府态度不明,我此时攻进离都,若川安王和沉山府联手夹击,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涅川浈道:“所以殿下行动要快。要抢在川安王之前攻进太安宫,夺得国玺。到时大局已定,我涅川氏奉殿下为君。沧禹氏是殿下母族,沧禹薄向来与沧禹潍不合,见殿下夺得先机,岂有不支持殿下的道理?涅川氏与沧禹氏两大氏全力支持殿下,殿下何愁帝位不稳?再者说……” 她面上浮出别样的笑意,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是一直想要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么?眼下也正是良机。” 羽滨听到能收沉山府的兵权更动了心,故作犹疑道:“良机?怎么见得是良机?” 涅川浈道:“沉山治虽善战,不过是一介勇夫。沉山府该承袭沉山王位的是沉山泽。沉山泽尚未满一甲子,年少心软,一向不敢有忤逆之举,他此时不惩戒沉山治不过是看在同宗兄弟的情面上。但等到殿下登基为帝,他哪里还敢与沉山治有关联?殿下却可借此问沉山府管辖不严之罪,沉山府若认罪,是死是活,全凭殿下处置。若不认罪,殿下大可以治沉山府一个勾结叛臣谋反的罪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沉山府的兵权收回手中。” 羽滨听到此处,早已蠢蠢欲动,立时应承了涅川浈。 第137章 疑心(二) 涅川浈走后,羽滨又觉心中不安,迟迟不肯出兵。 过了两三日,南泾已从西城门攻城,他又心痒难耐,叫来他的心腹军师问道:“涅川浈这女人,心狠手辣,可怕的很。她当真愿意臣服我?” 这军师自幼就跟着羽滨做伴读,有些小聪明,深受羽滨信赖。羽滨当时勾结南昭烬起兵谋反也是他怂恿起来的。 此时羽滨来问他的主意,他又怂恿道:“涅川浈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臣子,如何敢不对殿下心悦诚服?据臣所知,涅川浈一心想扶持一位涅川氏的皇子登位。只可惜,她涅川氏没有皇子,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反复申述殿下是敬善皇后嫡子的事,就是要与殿下攀扯上关系。好等将来殿下帝业大成时尊崇她涅川氏。” “她已经开始为涅川氏谋后路,如何敢不真心帮扶殿下?殿下切勿错失了良机,若是让川安王抢了先机,大局一定,就怕涅川浈见风使舵,拜服到川安王脚下去了。川安王如今已经有了沉山氏的支持,涅川氏再臣服于他,殿下当真成了叛臣,到了那时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羽滨听了这话, 惊得一身冷汗。当夜就举兵, 从东城门攻城。 月华台上,长洢与涅川浈相对而坐, 听涅川浈说了川平王举兵攻城的事,她执壶为涅川浈续茶。 涅川浈忙双手捧住茶盏,欠身接茶道:“多谢殿下。” 长洢道:“左相大人为我奔波才是辛苦。” 她垂眸倒了茶,放下茶壶, 清冷的眸光微转, 看向涅川浈道:“如此看来,羽滨身旁那位军师也是左相大人的人。” 涅川浈不由一顿,掩饰地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不过是个贪财之徒罢了。川平王一向多疑, 我算定他不会真的信服我, 见了他以后便设法买通了那位军师。我原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没想到却没能逃得过殿下慧眼。” 长洢笑了一笑,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 半晌, 她道:“接下来,左相大人有何计划?” 涅川浈忙欠身道:“全凭殿下做主。” 长洢道:“川安王与川平王已经开始攻城,段滞如何死,什么时候死,还请左相大人多费心。”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涅川浈在恰当的时机对段滞下杀手,长洢原以为涅川浈会婉言推拒,段滞虽然快死了,他自己病死是天命所归, 但动手杀他就是弑君。有违君臣纲常。 涅川浈却毫无犹疑地应道:“是。” 长洢不禁有些意外, 涅川浈毕恭毕敬道:“殿下还有其他的安排么?” 长洢道:“酒酒不能留在宫里。我要确保她的安全。” 涅川浈道:“殿下放心,明日洒子就会进宫去, 邀四公主与她一同去涅川府小住几日。” 长洢道:“酒酒离开都城之前, 我要见她一面。” 涅川浈道:“是。臣会安排妥当。” 长洢颔首道:“有劳左相大人了。时候不早了,左相大人请回。” 涅川浈立时起身, 向长洢行了一礼, 退了出去。 长洢正要起身, 窗户一声轻响, 青影一闪,深涉从窗口翻了进来。 长洢道:“现成的门你不能走?” 深涉一屁股坐到涅川浈方才的席位上道:“窗户也是现成的啊!” 长洢咬牙:“重点是哪个是现成的么?” 深涉狡辩道:“当然。两个都是现成的, 窗户近当然要走窗户。何必浪费了大好时光非要绕远走一圈?” 长洢简直懒得跟他说话,起身要走。 深涉道:“欸, 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呢!我问你,羽滨的军师有什么问题?” 长洢道:“你怎么知道羽滨的军师有问题?” 深涉道:“你们方才说到羽滨的军师时,我在外面瞧见你逮着茶盏抠了半天,你在怀疑什么?” 长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沉思的时候惯常爱做什么?” 深涉一顿,手撑着下巴心虚地撇开了眼。 长洢道:“看来,南昭灼果然将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深涉哈哈干笑。 长洢道:“羽滨和南泾叛乱时,我就叫汛叔查访过,他们都是纠集了哪些人作的乱。羽滨叛乱,多半是他那位军师挑唆的。倘若这人一开始就是涅川浈的人, 也就是说,羽滨的叛乱是涅川浈暗中挑动的。羽滨起了头, 南泾随后就作了乱。怎么会这么巧?倘若当真与涅川浈有关。她为何要挑动羽滨和南泾叛乱?难道就是为了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深涉道:“她一手造成如今的局面,岂不就是为了引你入局?所以你方才暗示她去杀段滞,想拖她下水?” 长洢点头道:“她再三鼓动我夺嫡, 我始终看不明白她的真实意图。既然此时已经上了她的船,至少不能让她手上是干净的。虽说用人不疑,但涅川浈此人, 深不可测,我不得不防。只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一口就答应了去处理段滞。” 深涉歪在榻上,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拿着一块马蹄糕悠闲地吃了一口道:“我看是你多心了。涅川浈此人一向孤高,你那几个哥哥,她从不放在眼里的。却对你极其恭敬。那天,就是你第一天来月华台的那天,人家堂堂一国丞相,为你,又是洗手做羹汤,又是掏心掏肺地要扶持你。于公,人家是为了国家大义。于私,扶持你也是为了光耀涅川氏的门楣。合情合理的很。怎么这会儿,你还对她有疑心?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可不厚道。” 长洢看他道:“你起来。” 深涉立时不满道:“干嘛?话还不让人说了?我跟你说, 忠言逆耳,你将来可是要登基称帝的人,你要善于纳谏……” 长洢道:“起来。” 深涉只好站起身。 长洢指指窗外道:“看外面。” 深涉伏在窗上往外面看,从高耸的月华台上能将仿建的重凉宫尽收眼底。 长洢道:“看到了什么?” 深涉道:“好多房子!” 第137章 疑心(二) 涅川浈走后,羽滨又觉心中不安,迟迟不肯出兵。 过了两三日,南泾已从西城门攻城,他又心痒难耐,叫来他的心腹军师问道:“涅川浈这女人,心狠手辣,可怕的很。她当真愿意臣服我?” 这军师自幼就跟着羽滨做伴读,有些小聪明,深受羽滨信赖。羽滨当时勾结南昭烬起兵谋反也是他怂恿起来的。 此时羽滨来问他的主意,他又怂恿道:“涅川浈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臣子,如何敢不对殿下心悦诚服?据臣所知,涅川浈一心想扶持一位涅川氏的皇子登位。只可惜,她涅川氏没有皇子,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反复申述殿下是敬善皇后嫡子的事,就是要与殿下攀扯上关系。好等将来殿下帝业大成时尊崇她涅川氏。” “她已经开始为涅川氏谋后路,如何敢不真心帮扶殿下?殿下切勿错失了良机,若是让川安王抢了先机,大局一定,就怕涅川浈见风使舵,拜服到川安王脚下去了。川安王如今已经有了沉山氏的支持,涅川氏再臣服于他,殿下当真成了叛臣,到了那时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羽滨听了这话, 惊得一身冷汗。当夜就举兵, 从东城门攻城。 月华台上,长洢与涅川浈相对而坐, 听涅川浈说了川平王举兵攻城的事,她执壶为涅川浈续茶。 涅川浈忙双手捧住茶盏,欠身接茶道:“多谢殿下。” 长洢道:“左相大人为我奔波才是辛苦。” 她垂眸倒了茶,放下茶壶, 清冷的眸光微转, 看向涅川浈道:“如此看来,羽滨身旁那位军师也是左相大人的人。” 涅川浈不由一顿,掩饰地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不过是个贪财之徒罢了。川平王一向多疑, 我算定他不会真的信服我, 见了他以后便设法买通了那位军师。我原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没想到却没能逃得过殿下慧眼。” 长洢笑了一笑,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 半晌, 她道:“接下来,左相大人有何计划?” 涅川浈忙欠身道:“全凭殿下做主。” 长洢道:“川安王与川平王已经开始攻城,段滞如何死,什么时候死,还请左相大人多费心。”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涅川浈在恰当的时机对段滞下杀手,长洢原以为涅川浈会婉言推拒,段滞虽然快死了,他自己病死是天命所归, 但动手杀他就是弑君。有违君臣纲常。 涅川浈却毫无犹疑地应道:“是。” 长洢不禁有些意外, 涅川浈毕恭毕敬道:“殿下还有其他的安排么?” 长洢道:“酒酒不能留在宫里。我要确保她的安全。” 涅川浈道:“殿下放心,明日洒子就会进宫去, 邀四公主与她一同去涅川府小住几日。” 长洢道:“酒酒离开都城之前, 我要见她一面。” 涅川浈道:“是。臣会安排妥当。” 长洢颔首道:“有劳左相大人了。时候不早了,左相大人请回。” 涅川浈立时起身, 向长洢行了一礼, 退了出去。 长洢正要起身, 窗户一声轻响, 青影一闪,深涉从窗口翻了进来。 长洢道:“现成的门你不能走?” 深涉一屁股坐到涅川浈方才的席位上道:“窗户也是现成的啊!” 长洢咬牙:“重点是哪个是现成的么?” 深涉狡辩道:“当然。两个都是现成的, 窗户近当然要走窗户。何必浪费了大好时光非要绕远走一圈?” 长洢简直懒得跟他说话,起身要走。 深涉道:“欸, 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呢!我问你,羽滨的军师有什么问题?” 长洢道:“你怎么知道羽滨的军师有问题?” 深涉道:“你们方才说到羽滨的军师时,我在外面瞧见你逮着茶盏抠了半天,你在怀疑什么?” 长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沉思的时候惯常爱做什么?” 深涉一顿,手撑着下巴心虚地撇开了眼。 长洢道:“看来,南昭灼果然将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深涉哈哈干笑。 长洢道:“羽滨和南泾叛乱时,我就叫汛叔查访过,他们都是纠集了哪些人作的乱。羽滨叛乱,多半是他那位军师挑唆的。倘若这人一开始就是涅川浈的人, 也就是说,羽滨的叛乱是涅川浈暗中挑动的。羽滨起了头, 南泾随后就作了乱。怎么会这么巧?倘若当真与涅川浈有关。她为何要挑动羽滨和南泾叛乱?难道就是为了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深涉道:“她一手造成如今的局面,岂不就是为了引你入局?所以你方才暗示她去杀段滞,想拖她下水?” 长洢点头道:“她再三鼓动我夺嫡, 我始终看不明白她的真实意图。既然此时已经上了她的船,至少不能让她手上是干净的。虽说用人不疑,但涅川浈此人, 深不可测,我不得不防。只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一口就答应了去处理段滞。” 深涉歪在榻上,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拿着一块马蹄糕悠闲地吃了一口道:“我看是你多心了。涅川浈此人一向孤高,你那几个哥哥,她从不放在眼里的。却对你极其恭敬。那天,就是你第一天来月华台的那天,人家堂堂一国丞相,为你,又是洗手做羹汤,又是掏心掏肺地要扶持你。于公,人家是为了国家大义。于私,扶持你也是为了光耀涅川氏的门楣。合情合理的很。怎么这会儿,你还对她有疑心?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可不厚道。” 长洢看他道:“你起来。” 深涉立时不满道:“干嘛?话还不让人说了?我跟你说, 忠言逆耳,你将来可是要登基称帝的人,你要善于纳谏……” 长洢道:“起来。” 深涉只好站起身。 长洢指指窗外道:“看外面。” 深涉伏在窗上往外面看,从高耸的月华台上能将仿建的重凉宫尽收眼底。 长洢道:“看到了什么?” 深涉道:“好多房子!” 第138章 疑心(三) “这是涅川浈仿建的前朝宫殿,重凉宫。”长洢冷冷道,“你既然为她说话,我倒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个安分守己的臣子,你会费心费力仿建出一座宫殿,只是为了时时激励自己要扶持出一位英明的帝王么?” “呃……”深涉眼珠子乱转,没个正形道,“宫殿说盖就盖,这说明她家很有钱?” 长洢冷冷的目光扫向他。 他道:“好嘛!算你说的有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长洢道:“你盯着她。” 深涉立时道:“我盯着她?这是什么好差事?我觉得我应该盯着你。” 长洢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不想做那只可怜的螳螂。明面上,涅川氏不会参与夺嫡。等到攻进太安宫那日,我与阿泽领兵入宫,你在外面盯着涅川浈。涅川氏若有异动,你即刻控制住涅川浈。以你的本事,监视涅川浈也不算难事。至于控制涅川都府的人手,我会分派给你。” 深涉吊儿郎当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忽然又凑到长洢身前道:“你不相信涅川浈,却为何要相信我?你就不怕我和涅川浈是一伙的?到时候我和她联手,反过来将你一军?” 长洢的目光往他脸上斜了一斜,什么也没说,端起茶盏喝茶。 深涉道:“喂!你这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怎么?你不会以为涅川浈看不上我?我跟你说,本公子……” “你偷听被发现那天,”长洢打断他的废话,“涅川浈当真是要杀了你的。” 深涉:“……好。” 长洢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月华台下沉寂的夜色。 深涉也跟着过来,歪着身子靠在窗户上看她道:“你在看什么?这夜色不错,要不要我带你出去溜达一圈?” 长洢没理会他,静默了一阵,徐徐道:“将来,我若是败了,你去缥缈山……” 深涉立时道:“喂!这仗还没打呢!怎么就说起败不败的话了?真是的。我可不愿意听。你要是真怕败了,那天你就不该答应涅川浈。我看你那天答应的可利索了。所以说你们女人反复无常。做就做了,怕什么。” 长洢不由恼道:“我什么时候说怕了?我只是说万一,好心给你谋个出路。罢了,懒得与你多说。出去!” 深涉道:“走就走,我还正想去睡觉呢!” 他一面伸懒腰,一面往殿外走。 长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深涉快要走到殿门口了,她忽然回过了味来,立时道:“你站住。” 深涉回身道:“干嘛?一会儿让人走,一会儿又叫人站住。” 长洢道:“你方才说那天。” 深涉不解:“哪天?” 长洢道:“那天我跟随六叔进来时,只有我一人,我到这月华台上也只有我和涅川浈。你如何知道涅川浈为我洗手做羹汤?又是如何知道我与涅川浈说了什么?” 深涉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指指檐廊道:“我躲在上面看到的。” 长洢立时道:“你那时就已经潜进来了?” 深涉点头:“可不是嘛!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进来了,我一直跟着你,你不知道罢了。” 深涉偷听他们密谋被发现时,长洢一直以为他是暗暗跟随沉山泽和沉山治潜进来的,此时陡然知道深涉一直悄无声息地尾随她,不由怒目圆瞪道:“我进来那日沐浴更衣,你也跟着?” 深涉道:“沐浴?” 他两眼冒出精光,一手摸着下巴,故意戏谑地上下扫视长洢,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洢立时往腰间拔剑。 深涉忙跳开一步道:“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别这么暴躁!我没看。” 长洢敛眸,死死盯着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深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我说了,我没偷看你洗澡。” 长洢仍死死盯着他,他道:“你不相信?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么?你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要偷看你洗澡?你好好看看,你腿有我腿长么?没有。你腰有我腰细么?也没有。我有功夫去偷看你,我还不如看我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长洢神情微松,她竟忘了。他与南昭灼有情,他是个喜欢男人的。 她正如此想,忽又听深涉道:“不过……还是很大的,倒还值得一看。” 他吐字不清,长洢一时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抬眸却见深涉摸着下巴,目光中又带着那如何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轻飘飘地往她胸前掠了一掠。 长洢想到先前他们躲在山洞中时深涉那只半握不握的手,立时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咬牙低吼道:“堪、木、深、涉!” 深涉道:“干嘛么?我当真没看。你若不信,觉得亏了,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一遍就是了。” 这大半夜的,他说脱就真的开始宽衣解带。 长洢已经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终是忍无可忍道:“滚——” 深涉却还滔滔不绝道:“这可是你让我滚的。我跟你说,我可是说滚就滚的人,我一滚能滚十万八千里!而且我还能来回滚……” 终于惹得长洢要举剑杀人,他才脚底抹油,滚得不见踪影了。 东盛神洲最负盛名的帝都渐离城,此时正处兵荒马乱之中。 川安王南泾两天两夜攻下西城门,渭水的强兵壮马如潮水一般涌入离都内。另一端,川平王羽滨也集中兵力强攻东城门。 段滞已经病入膏肓,无法理政。一众朝臣都开始站队,要么支持羽滨,要么投奔南泾,几乎没人不往太安宫去了。 城内的百姓能逃的早已经逃出城去,来不及逃走的都躲在家中,紧闭门户。 街市上茶楼酒肆米店粮站纷纷关门歇业,有一两家开门的也被渭水的兵卒洗劫一空。摊贩的货摊被推得东倒西歪,挨着了火,黑烟滚滚。 昔日繁华热闹的离都,此时处处充斥着杀伐与死亡。溅血的马蹄踩着城防军的尸体直奔皇城太安宫。 第138章 疑心(三) “这是涅川浈仿建的前朝宫殿,重凉宫。”长洢冷冷道,“你既然为她说话,我倒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个安分守己的臣子,你会费心费力仿建出一座宫殿,只是为了时时激励自己要扶持出一位英明的帝王么?” “呃……”深涉眼珠子乱转,没个正形道,“宫殿说盖就盖,这说明她家很有钱?” 长洢冷冷的目光扫向他。 他道:“好嘛!算你说的有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长洢道:“你盯着她。” 深涉立时道:“我盯着她?这是什么好差事?我觉得我应该盯着你。” 长洢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不想做那只可怜的螳螂。明面上,涅川氏不会参与夺嫡。等到攻进太安宫那日,我与阿泽领兵入宫,你在外面盯着涅川浈。涅川氏若有异动,你即刻控制住涅川浈。以你的本事,监视涅川浈也不算难事。至于控制涅川都府的人手,我会分派给你。” 深涉吊儿郎当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忽然又凑到长洢身前道:“你不相信涅川浈,却为何要相信我?你就不怕我和涅川浈是一伙的?到时候我和她联手,反过来将你一军?” 长洢的目光往他脸上斜了一斜,什么也没说,端起茶盏喝茶。 深涉道:“喂!你这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怎么?你不会以为涅川浈看不上我?我跟你说,本公子……” “你偷听被发现那天,”长洢打断他的废话,“涅川浈当真是要杀了你的。” 深涉:“……好。” 长洢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月华台下沉寂的夜色。 深涉也跟着过来,歪着身子靠在窗户上看她道:“你在看什么?这夜色不错,要不要我带你出去溜达一圈?” 长洢没理会他,静默了一阵,徐徐道:“将来,我若是败了,你去缥缈山……” 深涉立时道:“喂!这仗还没打呢!怎么就说起败不败的话了?真是的。我可不愿意听。你要是真怕败了,那天你就不该答应涅川浈。我看你那天答应的可利索了。所以说你们女人反复无常。做就做了,怕什么。” 长洢不由恼道:“我什么时候说怕了?我只是说万一,好心给你谋个出路。罢了,懒得与你多说。出去!” 深涉道:“走就走,我还正想去睡觉呢!” 他一面伸懒腰,一面往殿外走。 长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深涉快要走到殿门口了,她忽然回过了味来,立时道:“你站住。” 深涉回身道:“干嘛?一会儿让人走,一会儿又叫人站住。” 长洢道:“你方才说那天。” 深涉不解:“哪天?” 长洢道:“那天我跟随六叔进来时,只有我一人,我到这月华台上也只有我和涅川浈。你如何知道涅川浈为我洗手做羹汤?又是如何知道我与涅川浈说了什么?” 深涉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指指檐廊道:“我躲在上面看到的。” 长洢立时道:“你那时就已经潜进来了?” 深涉点头:“可不是嘛!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进来了,我一直跟着你,你不知道罢了。” 深涉偷听他们密谋被发现时,长洢一直以为他是暗暗跟随沉山泽和沉山治潜进来的,此时陡然知道深涉一直悄无声息地尾随她,不由怒目圆瞪道:“我进来那日沐浴更衣,你也跟着?” 深涉道:“沐浴?” 他两眼冒出精光,一手摸着下巴,故意戏谑地上下扫视长洢,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洢立时往腰间拔剑。 深涉忙跳开一步道:“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别这么暴躁!我没看。” 长洢敛眸,死死盯着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深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我说了,我没偷看你洗澡。” 长洢仍死死盯着他,他道:“你不相信?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么?你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要偷看你洗澡?你好好看看,你腿有我腿长么?没有。你腰有我腰细么?也没有。我有功夫去偷看你,我还不如看我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长洢神情微松,她竟忘了。他与南昭灼有情,他是个喜欢男人的。 她正如此想,忽又听深涉道:“不过……还是很大的,倒还值得一看。” 他吐字不清,长洢一时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抬眸却见深涉摸着下巴,目光中又带着那如何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轻飘飘地往她胸前掠了一掠。 长洢想到先前他们躲在山洞中时深涉那只半握不握的手,立时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咬牙低吼道:“堪、木、深、涉!” 深涉道:“干嘛么?我当真没看。你若不信,觉得亏了,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一遍就是了。” 这大半夜的,他说脱就真的开始宽衣解带。 长洢已经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终是忍无可忍道:“滚——” 深涉却还滔滔不绝道:“这可是你让我滚的。我跟你说,我可是说滚就滚的人,我一滚能滚十万八千里!而且我还能来回滚……” 终于惹得长洢要举剑杀人,他才脚底抹油,滚得不见踪影了。 东盛神洲最负盛名的帝都渐离城,此时正处兵荒马乱之中。 川安王南泾两天两夜攻下西城门,渭水的强兵壮马如潮水一般涌入离都内。另一端,川平王羽滨也集中兵力强攻东城门。 段滞已经病入膏肓,无法理政。一众朝臣都开始站队,要么支持羽滨,要么投奔南泾,几乎没人不往太安宫去了。 城内的百姓能逃的早已经逃出城去,来不及逃走的都躲在家中,紧闭门户。 街市上茶楼酒肆米店粮站纷纷关门歇业,有一两家开门的也被渭水的兵卒洗劫一空。摊贩的货摊被推得东倒西歪,挨着了火,黑烟滚滚。 昔日繁华热闹的离都,此时处处充斥着杀伐与死亡。溅血的马蹄踩着城防军的尸体直奔皇城太安宫。 第139章 大乱 巍峨雄伟的太安宫却沉寂宛如深山,宫外战火纷飞,宫内却没有一点声响。宫门紧闭,段滞听闻西城门被破的消息后,扶着榻沿吐了一口乌血,便昏迷不醒。 太后此时无暇顾及他,将右相沧禹薄召进宫道:“羽滨和南泾都是我沧禹氏的血脉,立谁不一样?眼下南泾已经打到门上,与其等到他强破宫门杀进来,不如先开了宫门迎他进来。哀家下一道退位的令旨,叫段滞将帝位让与他。他得了哀家的好处,还有何话好说。” 沧禹薄却道:“不可。南泾一向与老大家亲厚,此番他举兵谋反,多少是受了老大的撺掇。他若得了帝位,将来少不得要受老大摆布,老大得势,岂能容得下我?你一向与老大也合不来,到时他会将你放在眼里?等他的女儿入宫做了皇后,你这太后恐怕也是空有一个名号了。” 太后听了这话,再看眼前被乱军攻城的情形,不禁悔道:“哀家当时就说了,不必逼得太急,你却不听。如今将沉山府逼得这样,沉山治叛逃,沉山泽又一声不吭, 便是即刻传旨叫他来勤王救驾, 他也未必肯了。” 沧禹薄听太后话中有责备之意,心中也不痛快, 闭目忍住了道:“为今之计,是要赶紧立定新君,稳住大局。南泾立不得,只能立羽滨。羽滨先前将沉山府私自调用边军粮草之事传递进来, 便是有意示好。他一向也容不得沉山府, 扶立他登基,往后收缴兵权之事,倒不必你我再多言。且他生母只是旁支庶女,出身低微, 将来少不得要仰仗太后帮衬。” 太后一向没有多少主见, 多受沧禹薄左右,此时危急,她更没了主意。 在殿内一通乱走, 不知走了多少圈,恨声道:“眼下除了羽滨也没有旁人可选了。羽滨这个不争气的,如今还在城外。来人,快去传旨,撤了东城门的城防军,迎羽滨入宫来。“ 沧禹薄忙道:“糊涂!南泾已打到宫门外,你此时传旨迎羽滨入宫不正激怒了南泾?命人悄悄的去传信,叫羽滨先入得宫来, 再让陛下禅位也不迟。” 太后闻言, 忙亲笔写了书信,命两个内官裹在身上, 悄悄潜出了太安宫。 天将黑时, 太安宫的正门——玄和门,被攻城锤撞得轰隆大响, 随后杀伐之声大盛。太后身在中和宫也听到了动静, 立时命人去打探。 宫人去了片刻功夫, 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道:“川安王正命人强攻玄和门, 玄和门怕是保不住了。” 太后与沧禹薄不禁大惊失色,都忙起身往外去。 迎头就见宛潼慌忙跑来道:“母后, 涅川浈封禁了陛下的寝宫……” 太后与沧禹薄一听,都道:“不好。” 立时往正和宫去。 到了正和宫外果然见禁卫统领涅川沛领了三百禁卫将正和宫严丝合缝地围起来。涅川浈身着玄色朝服, 头戴一品丞相七梁冠,孑然一身站在宫门正中,似是正等着他们来。 太后怒道:“涅川浈,你好大胆子,竟敢封禁天子寝宫。” 涅川浈举手加额,施施然向太后行礼道:“太后这话严重了。陛下病危,召见臣,言说圣体违和,恐有不测, 为防宫中有小人趁机作乱,干涉帝位传承, 这才命臣严加防范。此时不仅正和宫,整个太安宫都不许随意出入。” 太后立时道:“陛下一直昏睡,如何就能召见你?” 说着就要往正和宫里去, 涅川沛扶着腰间佩剑,昂然立在路中央,挡住了太后的去路。 “大胆!”太后怒喝道, “竟敢当哀家的路,还不退下!” 涅川沛岿然不动。 涅川浈淡淡道:“陛下此时病重,太医正在殿内为陛下诊治,太后请回。” “涅川浈,哀家看你涅川氏是要反了!”太后怒指涅川浈道,“你睁开眼看清楚了,这里是太安宫,不是你涅川府,皇族宫苑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涅川浈道:“太后此言差矣。太安宫是天子陛下的居所,万民所系之地,我涅川浈添居丞相高位,当效忠于天子陛下。天子谕旨,臣不敢不遵。请太后回避。” 太后还要发作起来,涅川浈加重了声音道:“太、后。” 她漠然扫视了太后一眼道:“太后派出去向川平王传信的人可曾回来了?” 太后面色一变,不由心惊道:我秘密传信给羽滨,她何如会知道? 涅川浈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微微笑道:“太后以为, 川安王为何突然急于攻下玄和门?” 沧禹薄立时道:“传信的人被川安王截下了?” 涅川浈道:“不错。” 她看向沧禹薄:“右相,你与太后娘娘的好算计,如今已然被川安王知晓了。川安王大怒,立下毒誓,定要攻破太安宫,踩着你二人的血肉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他敢!”太后怒道,“他纵是登上帝位,敢不遵从孝道伦理尊我为太后?他若为报私仇弑母,断难受天下万民臣服。” 沧禹薄却只看着涅川浈道:“是你将消息传递给川安王的?涅川浈,你究竟想做什么?” 涅川浈含笑道:“本相想要做什么不打紧。右相还是想想自己与太后的活路。” 太后立时道:“你这话是何意?哀家就站在这里,看他敢不敢弑母?” 沧禹薄低声道:“南泾此时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往后必定容不下你我。到时宫门一破,他借机杀了你我,向外只说你我是被乱军误伤,谁又能说他的不是?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要紧,等到宫中安稳下来,你我再现身,当着满朝文武天下万民,他也只得尊你为太后。” 皇城宫禁中历来多有密道,太后此时心念转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忙与沧禹薄往密道中藏身。宛潼一向跟着太后,此时见太后着了慌,也不敢再骄横,紧随过去一并躲了起来。 涅川浈慢慢回首,看向灯火阑珊的正和宫,缓缓勾唇,冰冷的笑锋在鲜红饱满的唇际勾勒出来。 “你记住。”她向涅川沛道,“此处是天子寝宫。即便躺在这宫殿里的是个死人,你也要誓死守卫这里。” 涅川沛抱拳,铿锵应道:“是。” 第139章 大乱 巍峨雄伟的太安宫却沉寂宛如深山,宫外战火纷飞,宫内却没有一点声响。宫门紧闭,段滞听闻西城门被破的消息后,扶着榻沿吐了一口乌血,便昏迷不醒。 太后此时无暇顾及他,将右相沧禹薄召进宫道:“羽滨和南泾都是我沧禹氏的血脉,立谁不一样?眼下南泾已经打到门上,与其等到他强破宫门杀进来,不如先开了宫门迎他进来。哀家下一道退位的令旨,叫段滞将帝位让与他。他得了哀家的好处,还有何话好说。” 沧禹薄却道:“不可。南泾一向与老大家亲厚,此番他举兵谋反,多少是受了老大的撺掇。他若得了帝位,将来少不得要受老大摆布,老大得势,岂能容得下我?你一向与老大也合不来,到时他会将你放在眼里?等他的女儿入宫做了皇后,你这太后恐怕也是空有一个名号了。” 太后听了这话,再看眼前被乱军攻城的情形,不禁悔道:“哀家当时就说了,不必逼得太急,你却不听。如今将沉山府逼得这样,沉山治叛逃,沉山泽又一声不吭, 便是即刻传旨叫他来勤王救驾, 他也未必肯了。” 沧禹薄听太后话中有责备之意,心中也不痛快, 闭目忍住了道:“为今之计,是要赶紧立定新君,稳住大局。南泾立不得,只能立羽滨。羽滨先前将沉山府私自调用边军粮草之事传递进来, 便是有意示好。他一向也容不得沉山府, 扶立他登基,往后收缴兵权之事,倒不必你我再多言。且他生母只是旁支庶女,出身低微, 将来少不得要仰仗太后帮衬。” 太后一向没有多少主见, 多受沧禹薄左右,此时危急,她更没了主意。 在殿内一通乱走, 不知走了多少圈,恨声道:“眼下除了羽滨也没有旁人可选了。羽滨这个不争气的,如今还在城外。来人,快去传旨,撤了东城门的城防军,迎羽滨入宫来。“ 沧禹薄忙道:“糊涂!南泾已打到宫门外,你此时传旨迎羽滨入宫不正激怒了南泾?命人悄悄的去传信,叫羽滨先入得宫来, 再让陛下禅位也不迟。” 太后闻言, 忙亲笔写了书信,命两个内官裹在身上, 悄悄潜出了太安宫。 天将黑时, 太安宫的正门——玄和门,被攻城锤撞得轰隆大响, 随后杀伐之声大盛。太后身在中和宫也听到了动静, 立时命人去打探。 宫人去了片刻功夫, 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道:“川安王正命人强攻玄和门, 玄和门怕是保不住了。” 太后与沧禹薄不禁大惊失色,都忙起身往外去。 迎头就见宛潼慌忙跑来道:“母后, 涅川浈封禁了陛下的寝宫……” 太后与沧禹薄一听,都道:“不好。” 立时往正和宫去。 到了正和宫外果然见禁卫统领涅川沛领了三百禁卫将正和宫严丝合缝地围起来。涅川浈身着玄色朝服, 头戴一品丞相七梁冠,孑然一身站在宫门正中,似是正等着他们来。 太后怒道:“涅川浈,你好大胆子,竟敢封禁天子寝宫。” 涅川浈举手加额,施施然向太后行礼道:“太后这话严重了。陛下病危,召见臣,言说圣体违和,恐有不测, 为防宫中有小人趁机作乱,干涉帝位传承, 这才命臣严加防范。此时不仅正和宫,整个太安宫都不许随意出入。” 太后立时道:“陛下一直昏睡,如何就能召见你?” 说着就要往正和宫里去, 涅川沛扶着腰间佩剑,昂然立在路中央,挡住了太后的去路。 “大胆!”太后怒喝道, “竟敢当哀家的路,还不退下!” 涅川沛岿然不动。 涅川浈淡淡道:“陛下此时病重,太医正在殿内为陛下诊治,太后请回。” “涅川浈,哀家看你涅川氏是要反了!”太后怒指涅川浈道,“你睁开眼看清楚了,这里是太安宫,不是你涅川府,皇族宫苑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涅川浈道:“太后此言差矣。太安宫是天子陛下的居所,万民所系之地,我涅川浈添居丞相高位,当效忠于天子陛下。天子谕旨,臣不敢不遵。请太后回避。” 太后还要发作起来,涅川浈加重了声音道:“太、后。” 她漠然扫视了太后一眼道:“太后派出去向川平王传信的人可曾回来了?” 太后面色一变,不由心惊道:我秘密传信给羽滨,她何如会知道? 涅川浈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微微笑道:“太后以为, 川安王为何突然急于攻下玄和门?” 沧禹薄立时道:“传信的人被川安王截下了?” 涅川浈道:“不错。” 她看向沧禹薄:“右相,你与太后娘娘的好算计,如今已然被川安王知晓了。川安王大怒,立下毒誓,定要攻破太安宫,踩着你二人的血肉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他敢!”太后怒道,“他纵是登上帝位,敢不遵从孝道伦理尊我为太后?他若为报私仇弑母,断难受天下万民臣服。” 沧禹薄却只看着涅川浈道:“是你将消息传递给川安王的?涅川浈,你究竟想做什么?” 涅川浈含笑道:“本相想要做什么不打紧。右相还是想想自己与太后的活路。” 太后立时道:“你这话是何意?哀家就站在这里,看他敢不敢弑母?” 沧禹薄低声道:“南泾此时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往后必定容不下你我。到时宫门一破,他借机杀了你我,向外只说你我是被乱军误伤,谁又能说他的不是?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要紧,等到宫中安稳下来,你我再现身,当着满朝文武天下万民,他也只得尊你为太后。” 皇城宫禁中历来多有密道,太后此时心念转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忙与沧禹薄往密道中藏身。宛潼一向跟着太后,此时见太后着了慌,也不敢再骄横,紧随过去一并躲了起来。 涅川浈慢慢回首,看向灯火阑珊的正和宫,缓缓勾唇,冰冷的笑锋在鲜红饱满的唇际勾勒出来。 “你记住。”她向涅川沛道,“此处是天子寝宫。即便躺在这宫殿里的是个死人,你也要誓死守卫这里。” 涅川沛抱拳,铿锵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