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 1、操刀鬼 1899年。 天津卫。 人如草芥的年头。 正逢岁末,鹅毛大雪落在这疮痍狼藉的世道,冷风吹冻了人间,吹白了天地,似是连老天爷也不忍再瞧,想要涂个清白,一了百了。 街角一家简陋的食肆里,阵阵带着些许腥膻味儿的热乎气透过半掩的布帘溢了出来,散在了雪里。 一些个脚夫挑夫围坐一桌,裹着破到不能再破的棉袄,缩头缩脑的蹲在凳上,叫嚷着各自的吃食,聊着天南地北的趣事儿,热闹的紧。 无他,驴肉火烧、羊肉汤。 等东西上桌,一个个才肯将袖筒里紧揣的手给露出来,一面往火烧里塞着切好的酱驴肉,再涂上一层酒馆老板娘拿手的辣酱,等不及地就放进嘴里咬下一口,唇齿一合,浓郁的肉味酱香混着一股如火燥辣瞬间在舌头上散发开来。 直到一口口嚼碎了,才被送入口的肉汤顺进喉咙,原本发冷的手脚立马暖和起来,干裂的两瓣唇转眼也裹了一层油膏,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舒坦的长呼,就连冷白的脸色也跟着红润不少。 谈不上多地道的吃法,能来这里的不是混迹于市井的九流中人就是南来北往的过路客,要么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只图肚子里有点热乎气,哪那么多穷讲究。 帘子虽厚,架不住门外头的风雪太大,时不时掀起一角,卷进一小股凉风,吹的人肌肤起栗,打着哆嗦。 “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南市死人了。” 店内有人起了话头。 一句话出口,周围人顿时没了闲聊的心思,叽叽喳喳谈论了起来。 “哪能不知道啊,消息今早都传开了。” “死的是那‘吃宝局’的赵老九吧。” “赵老九只是其中一个,总共死了六个,都被割了脑袋,背后还被剥了皮,身子淋着热血给贴在了雪地里,听人说那是关中刀客才有的杀人法子。” 听到这么个凄惨死法,众人无不是缩了缩脖子,撮着牙花子。 “该不会是因为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儿吧,听说赵老九干起了拍花子的勾当,结果喝醉酒办了件蠢事儿,把那些拐来的女人孩子赶到了雪地里,他倒是回屋就睡,可怜那些人全搁外头冻死了。” “八成是惹得哪位豪侠瞧不过眼,暗地里被抹了脖子。” “你们都忘了那‘变脸王’梁瘸子了?他就是被赵老九瞧上了变脸的绝艺,人都说露个底就放他一马,死活不愿,最后愣是一头给撞死了。可怜他家中还剩个半大的闺女,又是病秧子,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往后就算不冻死饿死,日子也好不了,干不了重活儿,八成得去窑子里才能缓口气,造孽啊。” “可惜了了,那‘变脸’可是川中绝艺,独一份儿,就此失传了。” “那可不一定,这年头谁没个后手。” “要我说就不能传,这绝活儿之所以绝,便是一代只传一人,你想啊,他传了,气数尽了,自然就死了。” “甭管是谁,那人可都是干了件大好事儿,赵老九坏事做尽,死有余辜。” “慎言,那赵老九背后有‘神手门’撑腰……唉,要说如今这世道,挑舌挖眼有甚稀奇,年前在京城的法场上我可瞧过钝刀子砍头,刽子手那都不是砍了,连锯带剌,没等头一个咽气,剩下的倒是先吓死了,我自己连着俩月吃不得荤腥,一吃就吐。” 有过路的手艺人心有戚戚的说着,脸色越说越白,看了眼面前飘着油花香菜的羊肉汤,喉头已在蠕动。 这时,布帘掀起。 一团霜雪当即打着旋儿的钻了进来,寒意透骨,众人皆是一个激灵,接着就见有一穿青色棉袍的身影挤进酒馆,宽厚双肩落满雪花,背后还背了个老背篼。 背篼一角,一颗龙眼大小的铃铛叮叮咣咣响个不停,清脆极了。 众人听得耳熟,循声瞧去,不免诧异。 这老背篼不就是“变脸王”梁瘸子吃饭的家当嘛。 再看来人,却是个蜡黄脸的年轻人,皮肉粗粝,嘴唇开裂,戴着一顶狗皮帽,底下浓黑墨发若隐若现,沾着零星雪瓣,一张瘦脸上浓眉斜飞,挂着一副迫人刀眼,满身的江湖气。 众人面面相觑,想着先前才说过的话,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 再看看青年棉袍上那比寻常衣裳要高处一截的领子,更是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们虽不通“变脸”的诀窍,但耳濡目染与那梁瘸子打交道久了,自然也能瞧出一些,其中的门道多半是在衣裳底下藏着呢。 “十个火烧,两碗羊肉汤。” 这人挑了个位子坐下,一开口就惊了众人一跳。 嚯!好饭量! 众食客暗暗称奇,细一瞧青年的身形,却有过人之处。宽肩阔背,身段颀长,且袖筒里的一双手五指骨节纤长,指肚圆润,犹若猿掌,两臂垂下,都快到膝盖了。 “不知这位爷和那变脸王梁瘸子是何关系?” 有人忍不住问了句。 片刻功夫,驴肉火烧、羊肉汤已是上桌,青年一手拿过火烧,一手端碗,张嘴便见大半个饼子被撕咬进了嘴里,嚼都不嚼,腮帮子一鼓,喉结一动,竟生生给咽了下去。 再一张嘴,半碗滚烫无比的羊肉汤裹着油花冒着热气,已被送进了喉咙。 如此骇人的吃相委实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得是八辈子没吃过热乎饭了? “无甚关系,早些时候从老家逃荒出来,学人走关东,快咽气的时候那瘸子拉了我一把,还管了一顿饱饭,最后跟他搭伙儿走出来的。” 青年嗓音不轻不重,说的干脆,仿佛先前喝下的热汤和凉水无异。 语气虽说平常,但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能从那关东一起活着闯出来,这是过命的交情。 食客们也是心中大为惊奇,谁能想到往日里那么个圆滑世俗、爱贪小便宜的瘸子居然也闯过关东,以往怎得就没听其说起过。 可青年接下来冷不防的一句话却让众食客屏住了呼吸。 “知道那赵老九的靠山是谁么?” “嘿嘿嘿,那您得去金银楼问问,谁不知道赵老九拐带的女人大半都进了那里头,您……” 好在有个醉汉晕晕乎乎的接过了话茬,但不等说完就被同伴慌忙捂住了嘴。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那十个火烧、两碗羊肉汤已被青年囫囵吃了个干净。 没理会周围人的反应,青年夸赞道:“好味道,那瘸子果真没说错。” “哈哈,这位爷说的是,咱这地方虽小,东西却是实打实的地道。” 老板娘闻言笑着附和道。 青年笑了笑,一抹嘴,搁下两块龙洋,“照着刚才的再给我备一份儿,我出去办件事儿,背篼帮我照看着,多的赏你了。” “得嘞,搁我这儿您把心放肚子里。” 听到店家欢喜的回应,青年当即起身掀帘出去。 等人走远了。 “你们听出来了没?那位说话好像带点儿关中腔嘿,会不会就是……” 先前那走江湖的手艺人再次开口,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旁边的背篼里瞟,就那六颗脑袋现在都还没下落呢,可瞅了没几眼,他脸色一白,却是不敢瞧了,生怕里头冒出来几双眼睛。 有人忍不住低声斥道:“亏你还走江湖呢,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晓得?” 手艺人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刚才那位爷瞧着挺和善啊。” “你也不想想,梁瘸子虽说‘变脸’的绝艺独一份儿,可他不通拳脚啊,能从关东活着闯回来,你当靠的是谁?” “谁不知道敢闯关东的都是狠人,腰间揣把刀子逢人就敢拼命,这位爷更是霸道,一人就去了,还和善?保不准手底下杀的人比你吃的鸡都多,说什么来着,后手,梁瘸子交了这么个人物,这是来讨债的。” “少言,休要多管,那等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已不是咱们能够招惹的。” “是极!是极!” 众人连忙附和,等仓惶吃完桌上的东西,却是一个个逃也似的走了。 …… 北风呼啸,飞雪漫天。 时近暮色,一座灯火通明的花楼里,姑娘们揽客迎人的欢声笑语传出老远。 这年头,正经行当绝然是赚不来钱的,想在这鱼龙混杂的天津卫赚大钱那就更难了,最快的法子便是嫖、赌、抽,青楼、烟馆、赌坊可都赚了大钱,也逼得多少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再赶上了对外通商,还有贩子往国外拐带活人的。 眼前这座楼子就叫“金银楼”,楼高三层,四面红灯似火,映的整座花楼都成了金红色,是津门头一号的花楼。据说里头每日嫖客的花销足能堆成金山银山,已非斤两可以计算,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市井九流,皆流连其中,为的是那百十位风韵动人、妩媚娇俏的姑娘。 但千万莫要小瞧了这些个赚皮肉钱的风尘女子,外头揽客的不过是个场面活儿,真正压箱底的人家压根都不露面,吊着那些商贾高官自己登门,但凡能走出去,得用八抬大轿来抬,隔天摇身一变兴许就成了一方大官的夫人,巴结都来不及。 风雪漫过,陈拙站在雪中,晦涩眸光一垂,只见面前的雪地上凭空多出几行小字。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乙等】(注:九品为始,一品为最。) 【命数:倒反天罡,横死凶亡】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若气运臻至一品,可往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可在前往他界前择取一次身份,以转世身投生他界,且保留上一世修为。 周遭人来人往,仿似无人察觉地上的异样。 陈拙又抬头瞧了眼楼上朝自己招呼的姑娘,一抿唇,眸子一凝,随着地上的字迹消失,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双肩一摇,蜡黄的脸上已凭空变出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脸谱,乍一打量,只似雪幕里杵着一只噬人恶鬼,瞧得人头皮发麻。 他甫进门来,立马就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茶壶快步迎上,神色惊诧,眼中警惕,“呵呵,这位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来楼子里变戏法么?” 笑说着,拎起水壶就要倒水沏茶。 陈拙搭眼一瞥,面无表情,袖口里的食指横拨一过,拦下了倾斜的细长壶口,顺势指尖再一挑,盘里的茶杯当即凌空一个跟头,稳稳倒扣一翻。 大茶壶是个中年汉子,神态和善,见谁都露着笑脸,可瞅见这一手,表情立变,只往前一凑,压低声音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弟兄是哪条线上的老海,入此山门,所为何来?” 与此同时,楼上楼下,一些个还妩媚娇笑的姑娘,以及添茶倒水的大小茶壶也都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瞧来,周围的嫖客转眼已不知不觉的被人引到了屋里,这是在腾地儿呢。 陈拙脸谱底下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环顾一扫,嘴上道:“西路川陕这条线上,操一口勾魂刀,在合字上混口饭吃,干的是摘瓢的勾当。” “关中刀匪?”大茶壶脸色沉凝,几个大步赶到前头,“这位朋友,咱们干的是笑迎八方的买卖,不记得和操刀鬼结仇,您是不是误会了?” 陈拙顿足,身子没动,脖颈上的脑袋却似鹰视狼顾,拧向出个匪夷所思的弧度,盯向对方,“赵老九认识不?” 2、关中陈拙 嘶!好大的杀性!好重的煞气! 被陈拙眼神一扫,大茶壶颈边寒气大冒,像是下一秒脑袋就要搬家似的。 可一听赵老九,他却暗松了口气,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底下众多花枝招展的姑娘里猝然冒出个冷淡女声,“照实了说。” 大茶壶如蒙大赦,暗自松了口气,“这位爷,楼分三重天,各居其主,您要找的不在这一层,先前怠慢原谅则个,咱祝您此行得偿所愿。” 这金银楼外头红火,内里也是张灯挂彩,正中有一朱红木梯,宽约丈八,雕花绘凤,升到半截,却是开出个叉来,横于左右半空。 没有多言,陈拙朝大茶壶的托盘里抛下枚金叶子,拢袖揣手,众目睽睽之下登楼直上。 早早地,那二楼就有个穿长衫的老账房候着了,倚着木柱,拢着袖子,像是在打瞌睡,见他上来,两眼启开条缝,“小兄弟瞧着面生啊,刚来这片地界吧,打哪儿来啊?” “关中。” 陈拙说话间扫了扫周围,先前还挤满人的二楼,如今就只剩下几个姑娘斜倚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门窗紧闭,暗藏杀机。 “那可不近。” 账房先生面净无须,脸皮白的吓人。 陈拙点头,“确实不近,前天晌午我还在关中纵马呢。” 账房先生睁开眼,奇道:“咋来的?” 四目相对,陈拙淡淡回道:“跑死了三匹马。” 账房先生听得缩了缩瞳孔,“就没歇歇?” 陈拙轻声道:“不急,事儿办了再歇,刚吃了点东西,趁着热乎气还在过来消消食儿。” 账房先生两手从袖筒里一退,手里捻着两颗花生米,说话间抛进了嘴里,“既是过路鬼,可敢留个万儿?咱也好给主家一个交代。” 陈拙一眯眸子,“好说,此间事了,若要寻我,可去京城的源顺镖局,有什么说道,咱全接了。” 听到“源顺镖局”四字,账房先生登时站直,哪还有先前漫不经心的模样,两眼陡张,“这位爷,您和王五爷有交情?” 陈拙眼皮一垂,揉了揉双手,“两年前遇王师走镖至关中,指点过我几招刀法,如今我得在京中小住些时候。” 账房先生嘴皮子翕动,“实不相瞒,您要找的也没在我这层楼,得再登一层,那上头可有‘神手门’的人压阵,算起来与王五爷还有大仇。” “就怕他没仇!” 陈拙眼中不见喜怒,也不废话,闪身便已纵跳一跃,稳稳落在了木栏之上,再飞身一纵,腾空上窜,两臂一展便搭上了第三层楼,只一发力,账房先生的眼前已空空荡荡。 “好家伙,这使得居然是猴形拳把,想不到……”老账房瞧得吃惊,正嘀咕着,一颗脑袋已扎穿了头顶的楼板,倒挂在他面前,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眼瞅着不活了。 这便开杀了。 三楼。 陈拙眼神直勾勾的瞧向前方。 “我是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兄弟既然是合字上的朋友,不如踩宽着点,要钱要人一句话。” 说话之人缓缓走出,是个年轻汉子,个子瘦削,岁数比陈拙大不了多少,穿着灰缎袍子、黑色马褂,头顶刮的发青,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垂在左肩,辫尾缀着枚嵌金丝的玉饰,脚上是双黑面白底的靴子,面相不错,就是眉眼间有股子阴森气,让人不太舒服。 这人立在走廊尽头,两侧门扇紧闭,背手而立,笑容和煦,浑似没瞧见地上已经咽了气的手下,像是早有准备。 “鄙人姓敖……” 陈拙打断了对方的话,“话多费神,我对死人没什么兴趣,你就是赵老九的靠山?” 敖姓汉子眼神已是阴沉,微一蹙眉,然后忽又笑道:“兄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赵老九,我可不认识。” 陈拙“嗤”的一笑,袖中双手急吐,两腕一抖,遂听“嗖嗖”两声,近处的两扇窗户已破开了两个窟窿,窗后闷哼响起,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汉子瞳孔一缩,就见陈拙手里赫然攥着几颗溜光石子。 “飞蝗石!没羽箭!” 陈拙眯了眯眸子,“好个阴损货色,坏事儿做多了,这么怕死?他们说你图那瘸子‘变脸’的绝活儿,我却不信,你想要的,是他从关东抱回来的那颗九品叶棒槌吧。” 他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不少人听到“九品叶棒槌”这几个字,无不变了脸色。 说明白点儿,就是九品叶的野山参。 六品叶一般多为入宫的贡品,已算少有,七品更是天下罕有,八品那简直可遇不可求,年份几近千年,但凡现世一株,搭进去的人命数都不清。至于九品,就是那世世代代采参的参客,祖宗十八代加起来,估摸着都不见得能遇上。 那可是续命的异宝,虽谈不上生死人,肉白骨,可哪怕只剩一口气,一条须子下去保准生龙活虎,更是天下武夫梦寐以求的东西。 “原来是替那瘸子出头的。”见被道破心思,汉子脸色瞬间阴沉难看,冷笑道:“知道我师父是谁么?京城四岳,神手翻天,识趣的有多远滚多远,敢插手,用不了几天我师兄弟就能找上门办了你。” “晓得啊,能教出你这种徒弟,你那一门想必也都是该杀之人。”陈拙眼中似已没剩多少耐心,脚下来回踱步一转,眼中杀机大涨。 他正待出手,面前却见一道身影袭来。 汉子面容阴狠,竟是出其不意,欲要抢攻,前三指扣合一钳,上取咽喉,下拿腰腹,脚下走的却是鸡步。 “岳氏散手!心意鸡步!找死!” 陈拙不退反进,脚下一蹦一窜,塌腰挺背,一个大步已去四五米,直如疯猿飞纵,腾空之余,猿臂伸展一送,大手已奔着对方面门狠狠抓下。 汉子本是率先出手,占尽先机,哪能想到陈拙双臂奇长,二人原本尚有一段距离,可这手一伸,竟是后发先至,心惊肉跳之余当即腰身一矮,下蹲欲要贴身挤进。 陈拙眼神无波,几在同时跟着蹲身,右腿贴地一扫,腰身拧动,左腿连环接上,只在地上扫出层层腿影。 “啪啪啪……” 二人双腿齐出,似两蟒纠缠,腿影交错,顿起一串霹雳声响。 敖姓汉子久攻不下,口中突发怪叫,纵蹿起跳,打算凌空扑杀。 “蠢货!” 陈拙眼底杀机浮露,腿上攻势一缓,折身抖手,灯下乍听尖声锐响。 灯影急颤,眨眼间那汉子已是从空落下,双脚一稳,手中一左一右各擒着一枚飞石,可他双眼瞪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眼皮一颤,一缕殷红血线已从面部蜿蜒淌下。 脑门上,正中一颗飞石。 杀招得手,陈拙几步赶上,袖中寒光一过,那汉子颈上六阳魁首登时“唰”的弹起,断口血溅如吼。 头颅抛飞,没等坠地,已被一张白布凌空兜住。 陈拙摘得头颅,停也不停,转身纵跳一跃,直从三楼腾空跳下,落地轻巧无声,抬脚就朝着外头大步走去。 临出门之际,却是看也不看,反手朝那“金银楼”的招牌打出一枚飞石。 “砰!” 闷响一声,石子嵌入,如一墨点。 “挂好了,这颗石头从今往后三十年都金贵着呢。” “尊驾可敢留名!” 三楼之上,有一妇人趴在护栏上朝下凄厉传声。 “关中陈拙!” …… 暮色已深。 一艘老旧木船泊在河边,周遭芦花皓白,与漫天霜雪难分彼此,极为隐蔽。 脚步声近,陈拙背着背篼,拎着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和羊肉汤,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上了船。 甫一登船,那昏暗的乌篷下就听有稀碎动静响起。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回来,还热乎着。” 陈拙钻进篷里。 “事儿办完了,咱们明天动身离开。” 借着雪色,能瞧见阴影里藏了个人,瘦弱的紧,坐的端正,褐衣布袄,手里还握着一把杀鱼的刀子,虎口握出了血,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爷,您受伤了?” “只是沾了点别人的血腥气。” 他把东西递了过去,见对方接过,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才起身走到船板上,将那背篼里的白布一掀,里头白雪积了浅浅一层,若隐若现能瞧见七颗东倒西歪的脑袋,惨白铁青,挂满冰渣,挤在一块儿。 有几个想是死的太快,脸上居然还挂着生前的表情,眼珠子都还睁着。 陈拙将背篼倾倒一斜,七颗脑袋已骨碌碌滚进了河里。 底下压着的,是半背篼惨黄的纸钱。 他抓起一把纸钱,抬手一扬,沉默片刻,道:“咱俩以前没见过,但你爹应该说起过,那年闯关东,我为活命,他是为了给你续命,我好歹还揣了把刀子,他就背着……” 话未说完,篷下那人嗓音很轻地说道:“这位爷,我爹都把绝活儿传您了,咱信您。” 霜雪扑面,衣袂卷动,陈拙又抓了一把纸钱,五指一松,一张张纸钱立时在风雪中扬起,翻飞散落向天边。 他目光一远,心中暗叹,要不是大雪封天,信差耽搁了时候,或许能早点赶过来。 “那就好,你爹救过我的命,如今他不在了,你我便血肉相连,但凡我陈拙还能喘上口气,咱就是你的靠山,谁要欺负你,我就劈了他,你要想嫁人,咱就是你娘家兄弟。” “叫什么?” “梁朝云。” …… 3、源顺镖局 “源顺镖局。” 一杆大旗,上绣四个苍劲大字,底色杏黄,在冷风里飞卷如云。 想是久无人打理,褪了些许颜色,连带着那紧闭的大门也在雪地里衬的极为破落。 底下轩豁的空场上,一群打小在四九城混迹大的少年郎们正三三两两围聚一处,胡吹瞎侃着自己近些时候干了哪些大事。 是翻墙撬锁,把哪个横行霸道的泼皮赖子狠揍了一顿,还是暗地里摸了某个恶商的钱袋子,做那劫富济贫之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的是唾沫星子乱飞,没几句,就有俩不对付的小子在雪地上拉开架势,面红耳赤的干上了。 可一瞧见有生面孔途径此地,一个个当即就跟那听到动静的鬣狗一样,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变,齐刷刷扭头瞧去,眼中满是警惕和紧张,吓得路人远远绕开。 自打旗人进了京,两百多年的光景,人都变得好面儿起来。 面子高了,说出去是个人物,涨了脸,成了爷,面子低了,丢份儿。 时逢神州陆沉,乱世当头,京津两地涌入不少三教九流,如此便造就了一股慕侠风潮。这些少年们更是热血上了头,听着茶楼里的豪侠故事、武穆传奇,便都学上了,但凡做两件事儿能从别人嘴里换来一声游侠儿,保准一晚上乐的合不上眼。 但偌大京城要说最负侠名的,还得是义薄云天的王五爷。 别的不说,仅是与那壮飞先生同进同退,又几番刺杀袁世凯与西太后,更是在皇城中如若出入无人之境,杀的血流遍地,放眼天下,如此胆气与能耐兼之的又有几人,自是一众少年游侠心中最为仰慕的人物。 如今王五爷遭缉,行踪不明,可其家眷却还在京中。 没了主心骨,加上仇家打压,这镖局的日子自是不会好过。 但好在王五爷交友广阔,虽有仇家,对方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再者祸不及妻儿,碍于脸面,还得收敛着点儿。 而这些少年郎便是担心那些仇家明面上不敢动手,暗地里使一些阴招,故而守在此处。万一有点风吹草动,打是不打过,通风报信,招呼援手还是能跑个腿儿的。 真叫遇上了,那可是涨大脸的好机会,往后说出去也有了吹嘘的资本,心里更是早已脑补出一番少年游侠如何不畏严寒,苦守数日,勇救大侠王五家眷于水火的侠义场面。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嘴里嚼着半截干草,正百无聊赖的数着雪地上蹦跶的麻雀,可忽一瞪眼,一蹦数尺高,飞快嚷出几句半生不熟的黑话切口,“你俩别他娘地上滚了,水漫了,喂暗青子。” 一群少年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眼睛都红了。 在看到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有人高兴的都乐出声了,涨脸的时候到了,纷纷从怀里摸出家伙什,清一色的弹弓子。 眼下北边拳乱闹得厉害,朝廷更是放出了话,谁敢携兵刃上街,一律重罪,他们可没胆跟朝廷叫板,只能拿这打鸟的弹弓充充场面,能明能暗,还能以近打远,又加了几条老牛筋,力道也是不俗。 有位更是从后腰摸出来一包石灰粉,想着见机不对就朝对方脸上招呼,哪料这厮忘了自己顶风站着,刚一打开,先把自己人给迷了,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却说空场一头,行来俩人,一男一女。 男的瞧着二十出头,蜡黄脸,背着背篼,身长肩宽,头戴一顶狗皮帽,裹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棉袄,袍领高立,一双黑色棉鞋迈着轻缓的步子。 女的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身子骨却单薄的厉害,时不时还咳上两声,紧紧跟着。 二人径直到了镖局门口。 “京城里好像没这号人物,而且瞧着怎么像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啊,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要不谁去探探底细,试试来路?” 众人正商量着一试对方深浅,哪想那蜡黄脸汉子已有所觉的睨了过来,一颗脑袋在脖颈上转了半圈,冷冽刀眼横空掠过,原本还叽叽喳喳不停的一众少年游侠瞬间噤声,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胆气弱的,干脆两眼一翻,直直躺地上了。 “哎呦卧槽,点子扎手,并肩子扯呼!” “快去找宗生大哥!” 一个个赶忙拖着昏倒的同伙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跑得飞快。 陈拙看的皱眉,并没多想,视线收回,他望向面前紧闭的大门。 “德容感化!” “义重解骖!” 两块匾额,一左一右挂着。 抬手叩响门环。 “铛……铛铛……” 不多时,镖局大门被人打开。 “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妇人,中年岁数,两鬓见白,神色略显憔悴。 陈拙道:“我叫陈拙。” 妇人一听,疑惑的眼神顿见柔和,让过身子的同时温言道:“前些时候正谊信中已经知会过了,我想你怎么着也该入了春再出门,哪想天寒地冻的就过来了,多冷啊,快进来吧。” 陈拙领着身后的梁朝云进了院子,嘴上轻声道:“不碍事儿,在津门办了点事情,干脆就过来了。” 妇人柔声道:“我姓章,人都喊我王章氏,正谊年前还说想引你入京,哪想世事无常,经此变故……” 陈拙扫了眼冷清萧瑟的院子,听出妇人言语里的感伤,略一斟酌,郑重道:“王五爷于我有传艺之恩、引路之情,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王师受迫流离,咱便自作主张,喊您一声师娘,在此护您周全,如有唐突,还望师娘原谅。” 一声师娘,委实把王章氏听的百感交集,眼中泛泪。自打王五遭缉,镖局里的镖师弟子散的散,走的走,除了宗生那孩子仍是不忘初心的守着,其余人大都另投他处,虽说时常会来接济一二,但人走茶凉,日渐萧条却是难免。 眼下这节骨眼上,多少人想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敢登门认师的。 王章氏心头一暖,“你这孩子,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正谊,怎会唐突,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说话间,她目光一扫陈拙身旁,见还有个丫头,冻得小脸发白,不由得关切道:“冻坏了吧,快跟我进屋暖暖,这大冷天的,怎得也不知道心疼人啊。” 梁朝云被王章氏拉着,裹着的帽檐一掀,露出张苍白清丽的脸颊,有些病色,边走边局促道:“爷性子软着呢,路上雪太大,马都不跑了,爷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地。” 说着还不忘回头瞧瞧陈拙,像是在看他跟没跟上来。 听着那一口一个“爷”的称呼,陈拙暗自摇头,说了几遍了,这丫头怎么就是改不了口。 等瞧见二人进屋,陈拙才关了镖局的大门往前跟了几步,但刚走出一半,忽听墙外一阵飞快的脚步来势汹汹,眨眼间便已腾空翻进了院子。 “尊驾何人?” 冷声未落,那脚步已到他身后三俩丈之外,鞋底磨蹭着雪地,动静忽又一散,赫然已腾空扑近。 陈拙头也不回,闻听身后动静,暴起发难,右肘后捣,脚下一滑,腰身已在如龙蛇拧转,卷的满地霜雪翻飞。 “砰!” 两肘相遇,那人身体尚在半空,眼中惊疑,精光一过,另一手正待出招,陈拙却好似见得先机,下腰横身后倒,与对方上下交错而过。 临到错开刹那,他头上那人双脚陡然下坠,如老猿登枝,跺向陈拙胸膛。 几在同时,陈拙一脚上钩扫出,如毒龙出洞,只往上一送,便与其撞在一处。 霜雪纷乱,在墙头上一众围观的少年游侠们的惊呼中,二人俱是翻滚了出去,待到重心一稳,皆半跪在地上,望向彼此。 俩人凌厉的眼神瞬间犹如天雷撞地火,正当围观众人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斗的时候,哪想二人脸上已各自多了几分笑意。 “原来是你小子,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大抵快三个年头了。” 陈拙望向对面的汉子。 这人模样年轻,与他相近,穿着灰袍短褂,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就是个子稍矮,一张脸黝黑粗粝,可眼中神华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是练拳练出了气候,且举手投足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俨然已领悟了拳意神髓。 此人便是大刀王五的关门弟子,左宗生。 陈拙当年初来此间,过了一阵浑浑噩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仗着上辈子学了几天拳脚,拉了几个逃荒的难民学人劫道,不凑巧,干的头一桩生意,便遇上了王五押的镖。 下场自然不必多说,落草为寇的生涯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双方也是那时结识。 王五见他性子不坏,便有心引导,趁着在关中暂歇的空档,指点过他一段时间武功,尽管最后分别,然尚有书信往来。 尔后,陈拙独走关东,才遇梁瘸子。 4、世事无常 “好小子,师父当年就说你天份奇高,果然没看错,这才短短几年,竟已有了这等气候,比得过别人十数载寒暑之功。” 左宗生细细打量陈拙,左瞧右瞧,见其筋骨展开长臂似能勾天,宽肩阔背,明里瞧着不甚魁梧,但暗里凶厉精悍,骨架一撑,双目顾盼间直如一头从冬林里窜出的猛虎,不由得暗暗称奇。 想当初他与师父押镖至关中,各路刀匪大寇无不退避三舍,绕着走,哪个不卖源顺镖局几分面子,偏偏这愣头青领着几个花子就敢劫道,结果耍着两手野狐禅,连趟子手都没闯过去就被打趴下了。 闯荡了半辈子的王五自是不会计较这种事儿,不但放了陈拙一马,还顺带照料了半天,哪想竟意外发现此子虽说武功粗浅,可每每与人交手总能从中有所收获,天资聪慧,进步非人,故而起了爱才之心,指点了一段时日。 如今再见,这小子居然能和他交手过招不落下风,而且看架势还游刃有余,手底下怕是还有底气没露。 故友重逢,又是在这师门破落之际,左宗生不由得大喜,也愈发看重陈拙了。 真要论起来,王五于陈拙算是半师之谊,虽有指点,终究不似他这衣钵弟子,能倾囊相授,也就萍水相逢之下,见此子天份奇佳,不忍埋没,才传了些打法上的诀窍,提点了几句,顺嘴的事儿,论及情分,还不如那书信往来结下的多。 他可是知道镖局眼下的艰难处境,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连镖局里的师兄弟们有的都落井下石,改投他处的货色,这只有一面之缘,充其量只是记名弟子的人却因一封信不远千里自关中奔波而至,重情重义,委实让他大为感动。 “好啊,好!” 左宗生激动的拍了拍陈拙的肩膀。 他久伴王五身边,耳濡目染,自是养成了相近的性子。练拳练功,就算练出个陆地真仙出来又能如何,但凡德行不够,在他眼里终归只是个末流货色。 一句话,人活一世,行的是侠,走的是义,求的是一世豪气。 “行了,都别趴着了,往后招子都放亮些,这是咱自己人,是我师弟。” 左宗生朝墙头上趴着的一干少年招呼完,领着陈拙就往里走,“见过师娘了?” 陈拙应道:“见过了。” 左宗生拍着他肩膀,笑道:“那就好,踏踏实实住下,咱们好好切磋切磋,看看这些年你功夫练的咋样。对了,师父还给你留了东西,也交代了,你来时,他若不在,便让我代师传艺,顺便代师父他老人家收你入门墙,也算全了师徒的名分。” 陈拙微一沉默,说道:“想踏实怕是不行,进京之前我还去了趟津门,办了点事情,估摸着不算完。” 迎着左宗生疑惑的眼神,他把几天前在天津卫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九品叶的棒槌也没隐瞒。 “杀得好!” 左宗生一听事关“神手门”,了解了个中缘由,不由得冷笑连连,拍手称快,再一听那敖姓之人竟逼良为娼,干着拐带人口的勾当,更是大呼“该杀”,随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呵,杀了便杀了,咱们源顺镖局放眼北方武林还没怕过谁,别看他‘神手门’弟子众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他若明面上找事儿,摆擂架台咱都接了,他要敢背地里使什么阴损招数,我明儿就敢架上擂台堵他的大门,出来一个我杀一个。” 提及“神手门”,左宗生那是杀心大动,遂将两家仇怨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神手门练的功夫乃是“岳氏散手”,门主敖青功夫不俗,不但得了个“神手翻天”的名头,是京城四岳之一,更加攀附权贵,成了一位铁帽子王的府内总管,在京城武林算是威名显赫的大人物。 非但如此,岳氏散手和“形意门”还颇有渊源,敖青又与宫里的“八卦门”高手交好,可谓树大根深,等闲难以撼动。 王五刺杀西太后时,此人就曾出手拦阻过,年前“戊戌变法”失败后,也是此人与一众高手围捕王五,自此结下大仇。 陈拙听完有些迟疑道:“那啥……师兄,我给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帮我出头,是我想打……” 不想话刚到这儿,左宗生表情蓦的一愣,一翻眼皮,又挑了挑眉,“想啥呢,这种好事儿轮也轮不到你身上,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要是安份也就罢了,敢找事儿,正好出出这段时间受得窝囊气,正愁没机会呢。” 说着说着,左宗生眼神一变,狐疑地瞟向陈拙,“你不说我还忘了,听说前些时候关中冒出个‘罗刹脸儿’在衙门里领那悬赏的单子,面带脸谱,专杀刀匪流寇,杀人无数,刀法凶厉狠辣,该不会就是你小子吧?” 陈拙眼皮一颤,沉默不语。 当初他为了练刀也为了“集运”,确实杀了不少恶贼,如今关中那片儿的大寇已是畏他如虎狼,逃的逃,散的散,有的干脆躲到了关外,以致于他想找人下刀子都遇不到。 “怪不得师父说你的书信字里行间杀气过重。” 见陈拙这般反应,左宗生心下了然的同时颇感头疼地道:“关中多匪,一言不合就拔刀,也无怪你一念就起杀机。人都是养三分恶气,你倒好,养出九分,不过说句实在话,快意恩仇,听着着实痛快,武门同辈中,也就你最像豪侠,做事比那几家内家拳的‘暗门’弟子还要心狠手辣。” 他看看陈拙,当年初见,这小子愣头愣脑,比那些小姑娘还要皮白柔嫩,如今手上也磨出了老茧,脸上尽是多年来行走江湖留下的沧桑,怕是没少历经厮杀,不由得心一软。 “罢了,师父说过,人和人走的路不同,你天份高,心气也高,压着兴许适得其反,想打可以,师父给你留了真传,先得几门真髓再说,至于拜师,等过些时候我请李师伯和程师伯他们做个见证,免得失了礼数。” …… 风急雪怒,三九隆冬。 与左宗生叙了小半天的旧,直至天黑,几人吃过饭才总算歇下。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昏黄的灯影下,一条人影正在屋内腾挪辗转,一颗颗滚烫的汗珠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从他裸露的皮肉上渗出,随着筋肉的颤动,竟是齐刷刷似被一股绷弹之劲震离体表,溅在地上。 陈拙两手空空,却握成持刀之势,时不时隔空斩过,惊的灯影摇曳急颤。 眼见汗珠越出越多,已快拿捏不住,他才平复了呼吸,摆出一副奇怪的架子,气息由浅到深,逐渐绵长起来,到最后趋近于无。 宽阔的胸膛沁着灯色,将一条条在皮肉上纵横而过的老旧刀口映的格外清晰。 三年了。 想他当初稀里糊涂闯入这世道的时候,也曾雄心万丈想过如那小说中的主角一般建功立业,干一些大事,不说名传后世,至少也得扬名天下。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当一个人饿的要和野狗、乞丐争食抢饭的时候,一切名利野望自然都化成了过眼云烟。 恶事他不愿做,好事又轮不到他,想挣口吃的,结果码头有“漕帮”,街市有“脚行”,车站更是鱼龙混杂,想当贼还得立投名状,就是要个饭都能被一群乞丐撵四五条街,去客栈酒楼逢人还得卑躬屈膝叫声“爷”,他差点没找颗歪脖子树吊死。 早先他其实也起过拜师学武的心思,能不能练成另说,至少先混口饭吃,结果规矩更多。哪像那些小说里说的,你想拜师人家就一定得收,至于论资质根骨更是扯淡,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何况他来历不明,鬼知道是不是仇家弟子上门,真要收了,指不定东西教了就是家破人亡的时候。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才冒出了劫道的念头,可头一回就劫了个江湖大佬。 本以为难逃一死,哪料峰回路转,对方不但给了他吃的,还传了武功。 “世事果真无常。” 却说陈拙心中暗叹,正敛了气息打算吹灯就寝,眸光却蓦的一凝。 他一掀眼皮,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头顶房梁,屈指一弹,角落里的油灯立时熄灭。 5、雪夜变故 “梆梆梆……” “三更天啦!” 更夫哆哆嗦嗦的吆喝透过风雪远远传开。 偌大的镖局内,众人早已入眠,四下寂静无声。 可雪夜里,却在某个时候出现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异响。 “咔咔!” “喵!” 瓦片轻颤,极其细微,接着又是一声低弱的猫叫在房顶响起,但须臾间又已远去。 猝然, “休走了贼人!” 镖局外阵阵呼喝惊起,骤急的脚步踏碎了满地的落雪,火把高举,来的快急。 然后便是急促叩门的声响。 “开门!快开门!” 漆黑的雪夜接连亮起一排排灯火。 陈拙和左宗生几乎同时推门走出,二人各居排房首尾,互望了一眼,皆是和衣而眠。 听着外面的动静,左宗生安抚道:“放心,看这架势不是冲咱们来的,八成是京里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你守着师娘她们,我去开门。” 他交代完已快步走向前院,钻入雪幕。 梁朝云和王章氏还未穿戴好,透过窗户忙问了句,“出啥事儿了。” 陈拙走过去隔窗安慰道:“没事儿,想是衙门里的差役和捕快在搜捕什么贼人,左师兄已经过去了,跟咱们没关系,师娘、朝云,你们身子骨弱,先别出来了。”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左宗生就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汉子,一高一矮,皆是身穿灰缎袍子、蓝色马褂,脑门刮的溜净,脚上踩着一双黑面白底的官靴,背后垂着条辫子。 二人后头,一瘦骨嶙峋的老捕快躬身举着火把,眼见落了几步,忙又跟上。 “左兄,恕我眼拙,这位是?” 说话之人是那个子矮的,瞧着和善,眉眼带笑,唇上留着两撇短髭,像是个富家翁,养的白胖,揣着一对马蹄袖,藏着手,笑眯眯的瞧着陈拙。 那个高的则是又瘦又高,面黑如老碳,长脸狭眸,脸皮青黑,一言不发。 二人止步后身子皆中正直立,两脚不丁不八,仅凭这站势便能瞧出几分“太极门”的路数,而且是把那桩功练进了骨子里,练出了气候,连身后的脚印都比别人浅上一截。 “他是我师弟。” 左宗生应的随意。 矮个汉子眼露惊奇,“哦?不知王五爷何时多了这么个徒弟?怎得不曾耳闻?” 左宗生眸光一转,环臂而立,皮笑肉不笑地淡淡道:“这是我师父早些年走镖收的徒弟,一直在关中闯荡,如今归入门墙,难道还要知会你一声不成?” “左兄说笑了不是。” 矮个汉子瞧着笑眯眯的,可几句话说下来,俨然是那笑面虎一流。 “兄弟见谅,今夜有人做那倒反天罡之举,妄图行刺太后她老人家,咱们弟兄也是奉命行事。” 好家伙,对方这句话一出来,陈拙顿时心头一凛。 怪不得这么大阵仗,敢情是有人刺杀西太后。 透过风雪,能瞧见外面的天空都被火把照亮了,叫门声四起,声势惊人。 至于面前这两个,十有八九便是那所谓的大内高手。 也就在矮汉说话的空档,那高个汉子已在镖局内搜寻起来,步伐快过奔马,动如脱兔,一双微鼓的眼珠子在眼窝内飞快急转,如苍鹰视物,精光大冒。 陈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习惯性眯了眯眸子,木讷少言的站着。 高个子很快便在镖局转了一圈,旋即回到矮汉身旁低语了一句,“没有。” 矮汉笑眯眯的模样不改,只是瞟了眼陈拙筋络贲张的手背,笑道:“多有得罪,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身后的老捕快忙又举着火把跟上。 左宗生瞧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估摸着明早京城里得翻天。” 陈拙瞧他这模样,心生好奇,“怎么?” 左宗生压低声音道:“动手的是白莲教,” 尘埃落定,众人各自回房。 外面的官兵折腾了几近半个时辰,才陆陆续续离开。 没了响动,雪夜重归寂静。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的,风雪涌入,一道黑影自屋顶翻跳跃下,甫一落地,便灵巧如野猫般掠进了陈拙的屋子。 只来得及掩上木门,人已瘫倒在地。 窗外风雪愈发的大了。 “终于舍得下来了。” 炕上的陈拙徐徐睁眼,他瞧不清对方容貌,但能听出那急促虚弱的气息,必是受了重创,怪不得藏匿到此时。 救还是不救? 先前他只当是那劳什子“神手门”的人找死来了,没想到居然有此变故,而且这门也是他故意留的,不想对方还真就摸了进来,怕是已走投无路,竭力求生。 心念电转,陈拙悄无声息的翻下床,将那人扶起,但哪料这人一副身子骨刚入手,他脸色登时精彩起来。 “女的?” 滚烫娇躯入怀,陈拙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松手,肩畔耷拉的脑袋却在这时虚弱不堪地道:“我后背中了一锤,骨头快要散了……若要救我……便帮我接上……” 滚烫气息和着血腥气扑面,陈拙手上松开的劲力蓦然又一紧,将其抱上了炕。 就着从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依稀瞧见了一张眉头纠结,满脸痛苦的娇柔面容。 见他还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床上人心下会意,勉强咽下一口逆血,上身一挺,竟是挣扎起身,强撑着准备离开,但下床还没走出一步,身子一软便倒头栽下,好似软成了一滩烂泥。 陈拙见状暗叹一声,又把人重新抱回炕上。 他语速飞快地问,“怎么接?” “臀尖往上……七寸……顺着椎骨,从下向上……以柔劲推宫过血,理顺经络即可……”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勉强说完这句话便已大汗淋漓,疼的不住抽搐。 陈拙当即不再迟疑,这种伤势晚一秒施救便多一份凶险,转身便想点燃油灯,却听床上人蓦然语带哭腔,哀声乞道:“别……别点灯……” 陈拙闻言心里却在犯难,这椎骨移位,不辨清楚如何接得,别到时候人没救成,反倒死在他手里。 床上人仿佛知晓他心中踌躇,便艰难道:“你只需褪去我上身衣物,顺着我吊起的气息,用双手摸着背部筋络走势即可辨认……都是江湖儿女……不必拘泥……大恩不言谢……” “止声。”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五指一抖,袖中当即滑出一截雪亮刀身,刀光如电剔过,女人上身的布帛顿时无声绽裂。 6、女刺客 “唔!” 一声变了调的闷哼,听的陈拙呼吸一滞。 窗外雪停风起,呼啸的白毛风掩盖了屋内的所有动静。 随着刀光掠过,黑色的棉衣与白色的肚兜皆被从中破开,陈拙眼中登时多出一片雪腻皓白,在他呼出的气息下隐隐颤栗。 “我要动手了。” 陈拙眉头紧皱,若是让他杀人,他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偏偏是干这种差事,心绪都乱了。 “唔。” 听着床上人含混微弱的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翻了个身,背朝上,把对方身上的棉衣从上往下,直剥到了后腰。 浓郁的雪色透窗而过,大片大片白皙的皮肉瞬间暴露在森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更像是沁上了一抹晶莹的玉色,在黑暗中如能泛光。 随着陈拙将手放在对方的后腰上,床上人立时绷紧了身子,但很快便又软了下来,仿佛已不愿挣扎,任其施为,声若蚊虫的颤声跟着从嗓子眼挤出,“再下五寸。” 陈拙神情紧绷,稳着心绪,双手已快触及到对方的臀尖,虎口一开,便如钳合般以脊椎为中线,十指箕掌缓缓贴合了上去。 他已是看清,这人平坦雪白的背部落着一块不太起眼的乌青淤痕,就在后腰,像是块胎记。 看似不甚严重,但搭手一摸,不由得令人心神一震,只因内里的筋肉竟如麻绳般拧在一处,好似不受控制了一样,脊柱往上更是疲软无力,仿佛已快脱节,僵硬滞涩,还有一截都凸起来了,若是再拖上些许时候,这人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暗劲伤人。 非但如此,对方右勒还落有一掌印,形似牛舌,却非五指齐落,而是以掌喙连削带蹭留下的,乌青如墨,瞧得人心惊肉跳。 “八卦掌?果然是行刺的刺客。” 心知救人如救火,陈拙十指开合当即自下往上暗运劲力。 口中气息一沉,贴着对方臀肉,缓缓上推。 许是床上人常年练武的缘故,腰身极细不说,更无赘肉,紧致的皮肉下,筋络走势不算难寻,十指一扣,几乎握住整个腰枝。 感受着女人气息调动的节奏,陈拙手背青筋暴起,看似刚猛霸烈,然掌下劲力却轻柔如水,只如推着豆腐,生怕碰烂了一般,冰冷的一双肉掌也在气血的调动下慢慢发烫。 掌肚过处,对方白皙的后背已肉眼可见泛起片赤色朱红,犹如朱砂,但那颜色很快又褪成酡红,而后渐渐淡去,连带着淤痕也浅上不少。 见淤血被推开一部分,陈拙心神一稳,拇指扣着床上人的脊骨,摸着骨缝,剩下的手指则是飞快拨动,开合变化,理着那些逆乱的筋肉,顺其气息,一一捋顺摆正。 不知不觉,窗外风声时强时弱,床上二人也都很默契的压低了气息,生怕被隔壁几人察觉到动静。但发力运劲之下,越是压抑克制,二人的身体越是滚烫,气血翻腾,心跳过急,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疯狂外渗,连陈拙都渐感觉吃力起来。 床上人大汗淋漓,后背已尽被汗水打湿,流淌出一道道痕迹。 这劲力一发,气血内行,可比与人厮杀还要损耗过剧。 杀人交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可分高下、定生死,但这却得持续运劲,况且二人大汗淋漓,掌下湿滑,还得分心他顾,陈拙只觉得气血都快从喉咙里涌出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已容不得他半途而废。 这人被打散的骨缝已扣合大半,唯有劲通脊柱,方能彻底功成,不然前功尽弃,怕是再也起不来了。 一咬牙,陈拙连吞了几口冷气,推劲再上,连下颌滴落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拭,见已至肋下掌印,便多停留了片刻,运劲推揉搓拿,等那乌青淤血散开些许,才接着往上。 越往上,掌下越是滑腻,床上人整张脸都已埋进棉被,身体绷的笔直,细颈泛红,青筋外凸,连气息都没了。 直至陈拙推掌至其后颈,拇指一扣一按,“嘎巴”一声,原本僵硬的脊柱瞬间扣接合缝,如一条大龙般扭动一颤。 “唔……” 压抑到极限的低吟瞬间从棉被里释放了出来,像是溺水得救的人,身子弓起,绵长高亢,沙哑却又低沉,但又有几分克制,克制到几乎微不可闻。 陈拙嘴里却感一阵腥甜。 正待喘口气,他眼前忽的一黑,一篷散开的长发迎面罩来。 陈拙不急不慌,脑袋一歪,一双刀眼倏然眯起,黑白分明的眼泊里,却见急影来袭,直奔他咽喉,脸上也多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好个恩将仇报的婆娘。” 谈笑间,他单手一撑,人已凌空横翻而起,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右手却在同时扣拿下探,取其天灵,杀心陡起。 “找死!” 敢动手,那便只有生死相见。 只是这人脊骨一接,浑身气势都与之前有天壤之别,煞气狂飙,一双明眸哪还有先前的哀色和羞涩,平静冷漠,左手向上擎天一举,便接住了陈拙的一抓,右手则是举掌,拍向陈拙胸口。 陈拙似也动了真火,左手一抖,袖中寒刀吐露,刀光一转,照头就劈,嘴上更是不忘冷笑道:“我说,你都快被我看光了,就没想过……” “师弟,怎么了?” 可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却响起了左宗生的声音。 听着脚步飞快贴近,二人不约而同杀招顿撤,但撤招之余仍不忘钳制对方,只如龟蛇相缠,彼此扣拿,双双躺在炕上。 四目相对,盯着对方那双略显慌乱的眸子,陈拙咽下了嘴里的血腥味儿,不紧不慢地回道:“没事儿,睡不着,在练功,八成还得再练一会儿。” 门外的左宗生稍一沉默,没好气的地道:“你小子大半夜瞎折腾什么,练功哪能一蹴而就,最忌急功近利,精力不养足,小心损了身子,伤了五脏。赶紧睡吧,天亮我领你去见几位武门里的前辈,随便指点你几招,保准你一生受用。” “知道了,这便睡。” 听着门外离开的脚步,二人攻防变化已齐齐分开。 也就在陈拙避退之际,那女子伸手自床头的背篼里抓取了一件袍子,往身上一包一裹,同时撞开了窗棱,跳进了雪夜。 陈拙脸颊抽搐,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半晌才脸色难看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他娘的,真是吃饱了撑得。” 他看了眼窗户,缄默不语,正想熄灯入睡,可眼角却不经意瞟见一物,翻起的棉被底下,一件白色的肚兜好不惹眼,上绣荷花,只余半截。 7、京门武林 清末武林,没有陈拙所熟知的那些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八大派,也没有席卷天下的魔教、称霸江湖的大帮,论的细一点,那便是南北武林。 北方武林,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三大内家拳,太极、形意、八卦,再有八极、地趟、戳脚、燕青巧打、三皇炮锤、鹰爪、弹腿、螳螂…… 赶上了如今这世道,大小拳种算得上遍地开花,犹以京、津与河北为最,热闹的时候,兴许从人堆里挑出来一个都能耍上两手,对几句切口。 而南武林,便是洪、刘、蔡、李、莫五家当先,以及近些年冒出来的蔡李佛、白眉拳、龙形拳、南枝拳…… 南北有别,饮食文化不同,彼此的规矩也多有不同,都说文人相轻,这话搁在武门里也不例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靠说,武人靠打,两地倒也聚过拳师切磋了几次,却是各有胜负,互有长短。 练武,有人是为了扬名得利,有人是为了开枝散叶,广传天下。 做的最成功的,当属“八卦门”一脉。 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尹福起,八卦弟子便多为宫中侍卫,这一代更是出了个“宫宝田”,为西太后与那皇帝的贴身近卫,还成了大内侍卫总管、四品带刀侍卫,算是把武人的路走到了顶点。 …… “今天先带你去拜会一位‘八卦门’的老前辈,与咱们师父、师伯都交好,在京城武门也是德高望重。” 一大清早,左宗生领着陈拙就出了镖局。 既然已经放出了话,那还是该走动走动,武行重脸面,兴许一时疏忽就得罪了人,轻慢了别人。尤其是老一辈立的规矩,长幼尊卑,最喜欢拿这一套说事儿,王五又不在身边,只能他这个做师兄的教。 “师伯?哪个师伯?” 陈拙今儿没有背他那背篼,揣着两手,缩着脖子,穿得厚实,恶相都露脸上了,要不是身上带着股子江湖气,活像是那些拦路劫道的匪寇。 左宗生也好不到哪去,缩头缩脑,实在是这风太大,加上白雪厚积,一伸脖子,那冷霜白雪全往脖领子里钻,“李存义李师伯,和咱师傅可是刎颈之交,往后你可得记心上,千万别怠慢,兴许还能得几手真传,你那猴架就是从李师伯那儿来的。” 陈拙应了一声,脸色还有些白,被小风一吹,更白了。 左宗生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模样,怕是昨晚练功亏了气血,待会儿回去时抓两副药,再买几块大肉,记得要现杀的,回去拿清水煮了吃两顿就能恢复。还有,今后你搬后院西南角那独屋去住,想折腾就滚远了,别扰到师娘她们。” “嗯。” 一提到昨晚,陈拙脸上有些不自然,心虚的将眼神瞟向别处。 大雪厚积,沿途那房檐底下全是一排排挂起的冰溜子,四溢的烟火气远远飘来,熏得陈拙有些不太适应,也不知道煮的啥玩意儿,骚了吧唧的。 “咋?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居然闻不得卤煮?” 左宗生大感好笑。 陈拙目光落在街边儿一家字号名为“裕泰茶馆”的牌楼上,多看了两眼,他才不紧不慢地道:“那年闹饥荒的时候,在一破落镇子上遇到过卖米肉的铺子。当时饿的极了,只当米肉是什么牛肉羊肉畜生一类的肉,那肉摊上的东西也早被挑拣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一副肠子和一颗血次呼啦的心搁着,等我花光家底买下,那老板煮熟切片端上来,旁人才笑着告诉我米肉是什么。” 他说的云淡风轻,一旁的左宗生早已笑不出来。 “你吃了?” 他死死盯着陈拙,眼神像是能杀人。 陈拙却没和他对视,眸光一垂,“哪能啊,我没吃,我只是把那镇子上所有卖肉买肉的人全宰了,那也是我头一回起了杀心,动了杀念,握紧了刀子,打那以后,我杀人便不喜开膛破肚,只剁脑袋。” 他忽然笑了,笑的古怪,“我在津门的时候,听人说见了法场上钝刀子砍头的人,往后三月是吃不了荤腥的。可我第二天就猎到了一头饿虎,吃了吐,吐了又吃,因为不吃就得饿死,我足足吐了二十多回,才把肉咽下去,最后我想了个法子,干脆就不嚼了。” 这话说的,饶是左宗生也觉有股莫名的寒气在心里滋生,遍体生寒,但瞧着陈拙那似哭似笑的模样,他却是心头一软,有些心疼起这个师弟来。 他虽说入门早,也比陈拙大上不少,但跟着王五,大风大浪都有师父在前面顶着扛着,便是与人交手也少有搏命厮杀,简直算得上一路无阻走到如今,现在听陈拙说起这些残酷经历,委实是大为震动。 陈拙反而早已心无波澜,语气又归平常,温言笑道:“我也是那时候打定主意习武练刀的,既然闯入这世道,总该做点什么……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二人且说且行。 “啧啧啧,不得了。” 冷不防,一个啧啧称奇的声音从二他们身旁冒了出来。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瞧着文质彬彬,气态和善,穿着黑褂灰袍,头戴瓜皮帽,袖口缝着雪白的绒边,揣着双手,戴着副西洋眼镜,步伐矫健轻灵的围着俩人在雪地里转悠了一圈,走过的地方居然瞧不清楚脚印。 左宗生瞧见来人,拱手弯腰,“程师伯!” 扭头又对陈拙招呼道:“这是八卦门的程庭华程师伯,叫人!” 陈拙当即抱拳拱手,有样学样,“小子陈拙,见过师伯!” 老人多打量了他几眼,“你师父这一门总算收了个霸道货色,需知光走侠道可不行,那和尚庙里有菩萨渡人,但也有明王降怒,不错,不错……” 老人说着说着,忽朝二人努了努嘴,只见街面上百姓越来越多,正一窝蜂的朝西市口汇聚过去。 “怎么,你俩不去凑凑热闹?” “这么多人起个大早,这是干啥去?” 陈拙瞧得疑惑。 左宗生缩了缩脖子,冷笑道:“能干啥,八成是要问斩昨晚的那些刺客,这叫明正典刑,也算给咱们这些武门中人打招呼,瞧,那就是行刺的下场。而且白莲教自古都是造反谋逆的主,这回被抓住,估摸着想死都不容易,兴许天黑前能被折磨断气。” 程廷华和气一笑,他见陈拙腕骨粗壮,奇道:“你使得刀法和你师父不是一个路数吧?” 陈拙照实回道:“不是,我是在关中练的刀法。” “关中快刀?” 程庭华眼神一亮,“行了,既然不去凑热闹,咱们就去茶馆里坐坐,别在大街上聊这些事儿,免得惹来一身骚。” 8、麻烦 …… “来啊,沏壶高的,老规矩,再给我捎两只烤鸭回来,还有烤羊腿、肚包鸡,再去肉摊上买半扇香肉,不用调味儿,用清水煮过端上来就行……” 茶馆里,程庭华边登楼边朝笑迎上来的伙计招呼着,随手掏出三块龙洋递了过去。 陈拙跟在左宗生屁股后面,瞧着前面人畜无害的老头,他实在没办法把这人和“八卦门”当家做主的瓢把子联系在一块儿。 程庭华。 乃是与那尹福师承一人,皆为“八卦掌”开山鼻祖董海川的亲传弟子,年少便已名动武门,身长力大,善跤技,后拜入董海川门下,得了八卦掌的真髓秘传,名副其实的绝顶高手,还与那李存义亦师亦友,为生死之交。 果然不同寻常,一把年纪了,饭量还这么大。 陈拙之所以这么惊诧,是因为常人一旦年老体衰,身体机能自然也会下降,肠胃消化减退,饭量一天天也就小了,从大鱼大肉到清汤白粥,便是为了减轻肠胃的负担,况且牙齿脱落,嚼都嚼不烂,哪还能惦记鱼肉荤腥。 而武人身上这个衰老的过程要久一些,有人能以呼吸法吞气入喉,以各异的呼吸技巧强化五脏,连气息通过肠胃时也能生出各种变化,令肠胃或震颤,或蠕动,时日一久,肠胃便能愈发强韧。 据说内劲练通全身的,吃东西都不用嚼,只需暗运内劲就能把那些食物震碎,消化的速度大大加快,与人大战之后,短时间内即可填补损耗的气血。 这便是内家拳吞气发劲的诀窍,发的是内劲,五脏若强,心肺蓬勃,气血自然而然也就壮大了,为各门派死守的东西。 陈拙这些年也只是靠着王五教他的那些东西一点点摸索,至于刀法完全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的。 三人落座不久,那伙计就拎着茶水点心过来了。 程庭华抓起一把花生,临窗瞟了眼楼外的动静,指肚碾碎了花生壳,往嘴里抛进一粒花生米,温和道:“我听说,你还有一手打石的绝技?” 这一问倒是让陈拙愣了一愣,“早些时候闯过关东,路上没吃的,见有人拿弓箭打猎,我便顺手捡两颗石子学着,起初十只有九只不中,但饿的了极了,只能自己逼着自己,学那开弓之势,某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开窍了,渐渐地准头也越来越准,遇水打鱼,逢山打鸟,就那么活下来了。” “望弓窥箭便可知关窍么?” 程庭华眼底精光一闪,心中好不感叹,对左宗生笑道:“这孩子天份好生惊人啊,莫不是你师父打小养出来打算传衣钵的苗子?” 提及此事,左宗生颇为不好意思地回道:“师伯,实不相瞒,师父他老人家与师弟只在关中见过一面,能有如今这般气候,全赖我这师弟性子坚韧,自己一步步闯过来的。” 程庭华嚼花生米的动作一顿,这下更惊讶了,但转念想想,“或许这不算坏事,机缘造化,各有定数,若是你师父那时就收下你,你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在走他的路,跟在他身后,如今这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千锤百炼,已露锋芒,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陈拙哪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多谢师伯点拨!” 程庭华乐呵笑道:“呵呵,我看你们这两小子今天是特意来撞我的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正巧碰上。” 左宗生闻言嘿嘿一笑,忙起身给老人添了茶,“哪能啊,我这师弟刚入京,人生地不熟,我就是想领他出来见见世面,碰巧遇上师伯了,您喝茶!” 程庭华闻言笑了笑,略一斟酌,等咽下了嘴里的花生米,又看向陈拙,“瞧见你这块璞玉,老夫着实心痒,怕是连我门下弟子都无人能在天份上与你一争高低。” 楼下的街面上这时忽的热闹起来,楼子里的茶客也都涌了出去。 日头东升,两边围满了贩夫走卒,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朝另一头张望,却是在等那行刑前要被游街的白莲妖人行过此处,想要瞧个热闹。 都说这白莲教练就了一身的神通,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眼下正是一辨真假的时候。 楼外头吵翻了天,楼内的三人却都稳坐未动,程庭华接着道:“我看你气息吞吐间虽有韵律,然刚猛有余,却无柔巧,想来也是自己摸索的吧,这样不妥,你面黄唇白,吞吐间气息如箭,直来直去,时日一长恐生暗疾。” 陈拙点头,“这呼吸法是我当初走关东时在一位敌手身上寻得,乃是残本,名为‘抱虎劲’,气息凶猛,吞吐间似猛虎入腹,且近些时候总觉得肝部隐隐作痛。” 左宗生先坐不住了,脸色一变,正待开口,却见程庭华不紧不慢的拿过陈拙手腕,号了号脉,片刻过后才道:“无妨,只是肝气有损,气血有亏。也罢,既然你师父不在,那便由我这师伯引你,老夫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一为‘游龙劲’,二为‘龙形游身八卦掌’,你既然练的是刀法,咱便把这两样都传你。” 听到程老连八卦游身掌都舍得传,左宗生顿时激动不已,忙提醒道:“还傻坐着干甚?还不磕头叩谢师伯!” 不等陈拙反应,程庭华一摆手,目光又瞧了眼窗外,然后语重心长地道:“磕头啥的就免了,这孩子木讷少言,性子多半也不喜规规矩矩,我只想你恪守本心,好好记得过往的磨砺与不易,勤修苦练,千万莫要行差踏错,做下抱憾后悔的事儿。” 陈拙郑重点头,满脸认真,“多谢师伯,陈拙铭记在心。” 闲话说尽,那出门的伙计已拎着买回来的荤肉挤过人群,回了茶楼。 不多时,便切好端了上来。 程老迫不及待的夹起一块羊肉,入口前说道:“那发劲的动势我待会儿就能传你,至于掌法和步法,赶明儿多去我那眼镜店走动走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是!” 陈拙抿了口面前的茶水,似觉得不解渴,张嘴便又大饮了一口,只似牛嚼牡丹,连茶叶沫都咽了下去,看的程庭华直摇头。 “别光瞧着我吃啊,也有你俩的份儿,来,动筷!” 但程庭华招呼完就后悔了,左宗生也还罢了,至少能尝个咸淡,可对面的陈拙却下筷如飞,荤腥入口嚼都不嚼,生生就给吞了,忙又喊他打住。 只说三人正边聊边吃,茶楼里突的钻进来几个白袍身影,个个步伐矫健,直上二楼,来到临街的窗户前,望着远处过来的囚车,眼中精光闪烁,肃杀陡起。 陈拙拿捏筷子,捧着一碟花生米在那一颗颗夹着,见这情形便多看了对方两眼,不想这一看却惹下了麻烦。 “小子,再他娘的乱瞧,小心我挖了你的招子,赶紧滚蛋,不然惹得爷爷我火起……” 9、再遇神手门 “咣!” “今有白莲妖人意图不轨,妄想倒反天罡,行刺老佛爷,罪不容恕,当于午时三刻处千刀万剐之极刑,以儆效尤!” “咣!” …… 隔着老远,已能听到差役游街的声音,歇斯底里,拔高了嗓门。 围观久候的百姓无不是望眼欲穿,踮起脚尖想要瞧瞧那刀枪不入的妖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否三头六臂,比寻常人多长了一颗眼睛。 却说正侯着,有人冷不防脸上一热,只当是被人滋了一身的尿,脸色铁青之余,抬头就骂,“哪个狗日的……” 可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但见街边一家老字号的茶楼里,一颗圆滚滚的物事拖着脑后长长的发辫,从二楼窗户飞了出来,断口溅起一蓬殷红血色,在空中如雨散开,淋了汉子一脸。 好巧不巧,那抛飞的物事正好落他怀里,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 好大一颗人头。 “哎呦,我去你娘的!” 汉子傻傻愣了半晌,终于是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两腿一哆嗦,怀里的脑袋一漏,一屁股就瘫在了地上。 “啊,杀……杀人了!” …… 拥挤的人群骤然纷乱,哭爹喊娘,各自散逃。 没人留意,那街边有三人正埋头揣袖,混在人堆里左瞧右瞧,浑似瞧热闹的百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左宗生叹道:“你刀子也太快了,他话还没说完呢,脑袋就掉了。” 程庭华撵着前面的陈拙,脸色已有些不太好看,也不知是该气这孩子杀性太大,动辄斩人头,还是该喜对方练就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刀法。 陈拙有些不服气,回犟道:“我又没做错,那厮恶念已起,杀心已动,我若慢了,他就得出手了,在关中,但凡是结了仇的刀客,我绝不会留他多活一秒,要不是您吓退那剩下的几个,我保准也得送他们上路,以绝后患。” “嘿,你懂个球,这是京城,不是你那刀客马贼横行的地方。江湖是什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程庭华跟在后面,听到这话,哪还有之前的和气模样,骂骂咧咧的,差点没一脚踹在陈拙的屁股上。 “那是白莲教,别看武门几家都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但跟那些人比起来还有些不够,一个个神出鬼没的,万一哪天你身边没人搭把手,被仇家逮住机会,你咋办?” 陈拙埋头走在前面,“何惧之有,来一个我杀一个。” 程庭华一瞪眼,“反了你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年头谁敢说自己天下无敌?何况功夫已是没落了,如今这世道枪炮横行,好不容易出几颗好苗子,该想的应是如何开枝散叶,把东西传下去,传承才是吾辈之人该做的。光想一时痛快,四下树敌,那叫匹夫,真要这样,那你走远些,最好找个荒山野地窝着,免得哪天你师父跟你师兄还有我们去给你收尸。” 说到这些,这位名动京城三十余载的武门宿老,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悲凉,练武练了一辈子,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到头来居然抵不过洋人的一颗弹丸。 再看看这已无可救药的朝廷,前途渺茫,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啊。 “有志难伸,万事难成!” 一旁的左宗生也忙劝着,“师伯你别动怒,回头我说他,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只晓生死恩仇,很多道理都还不明白。” “师弟,你……嘿……人呢?” 左宗生还想让陈拙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可扭头才发现陈拙已经没影了,也不知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流挤散了。 又逢那囚车越来越近,周围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哪还有陈拙的影子。 程庭华也顾不得发火了,背着手,脸一黑,没好气地道:“你还愣着干啥,赶紧去找啊,那小子就是个匹夫,万一再惹出祸端可咋整。” 这边正说着,陡听人堆里冒出几声惊呼。 “哎呦,有人劫囚车啊!” “白莲教驾到!” 街畔两边的酒楼客栈里,乍见十数道白衣身影破窗而出,没等所有人做出反应。 街头一角,有一蒙面汉子蹬墙而过,拖刀急走,止不住的血水沿着雪亮光寒的刃口溅落,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 兔起鹘落,那人已大步狂奔向一干押送囚车的捕快差役,冲进人堆左劈右砍,搅动的腥风大作,杀气惨烈,满地的残肢断臂。 “驾到?老子让你入土,八卦门办事,都给我死开!” 不想捕快中也有高手,箭步一冲,便已有数人越众而出,两方人马瞬间厮杀在一处。 陈拙还在往前走,乍听身后动静,回身瞧去,才觉自己已和左宗生二人走散,目光飞快一扫,正好从混乱的人堆里瞟见程廷华的背影,遂嚷了一声“师伯”,可许是街上混乱一片,太过吵杂,见老人毫无反应,他拔地一纵,腾空跃出数米,落在老人身旁。 但等看清对方的容貌,陈拙眉头一蹙,这却是个模样陌生的小老头。 认错了。 陈拙又四下看了看,不想一只手冷不丁从一旁探出,五指内扣,如毒龙探爪,直攻他肋下,凌厉刁钻,快的吓人。 “白莲妖人受死!” 几在爪风袭来的同时,厉喝声起,那爪影带出个白脸汉子,貌有双十,瞧着年轻,可眼神阴鸷,见陈拙闪身躲开,另一手已如风攻来,正自招招取其要害之际,眼前天光忽暗,一条鞭腿已如炮仗般横踢扫至。 白脸汉子瞳孔一缩,双手回收在胸前交叠一挡,仍是被这一腿带出的巨力扫飞出去一截。 见对方惊退,陈拙口中兀自吞了口气,气息如箭,直入胸腹,双腿一蹲,犹如猿纵,腾空而起之际,两腿已如狂风骤雨般扫出。 那人重心一稳,正想还手,可面前劲风逼来,犹如刀割,刺的他面目生疼,脸色狂变,慌乱间仓促招架,嘴里却在忙道:“这位形意门的弟兄,误会,误会啊!” “呵!” 陈拙冷冷一笑,攻势愈发狠厉。 好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但凡刚才他被拿下,只怕说破大天也要被扣个白莲妖人的名头,如今衙门里可是发下巨额悬赏,谁若能取一颗白莲妖人的脑袋,能换五百两银子。 而且这人的手段,他认的,岳氏散手,神手门。 对方的心思,他走江湖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 竟想以武门中人的脑袋冒充白莲教领取悬赏? 死不足惜。 “现在后悔了?晚了。” 那白脸汉子叫苦不迭,双手连擒带拿,可努力了数次,无不是被那狂乱腿影逼退,震得十指生疼,几快折断,眼瞅着敌手招招取命,竟然不顾脸面朝散开的人堆里钻,顺手还抛来一个半大的孩子,嘴里嘶声叫道:“诸位师兄弟快来助我,这里有白莲妖人!” 陈拙眼中杀意更甚,劲力一收,只将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接入怀中,也不趁势追击,双眼一眯,瞧着那人东躲西藏的背影,右手自后腰摸出颗石头,脚下一转,他将孩子放下的同时,腾空跃起,右臂送出,一颗飞石已破空而出。 “噗!” 那人正庆幸陈拙没有追来,眼见身旁已站着两位同门师兄弟,脸上惊慌登时一改,可他刚一顿足,表情已然凝固,望着闻声赶来的同门,直直扑倒在地,脑后血水外冒,露出个窟窿。 “师弟!” “师兄!” 几个神手门的弟子目眦尽裂,抬头一瞧,正好瞧见一道身影落回人群。 那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但其左手伸出,四指回勾,顺着自己离开的方向拨了拨。 仿佛在无声说出一字。 “来!” 10、恶战在即 老庙破败,也不知荒了多少时候,残垣颓瓦,连里头供的泥像都被人推倒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赶上了这世道,却是连菩萨都自身难保。 铺好的枯草上,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酣睡未醒,一旁架着瓦罐,底下是尚未燃尽的余火,里头还有昨夜没吃完的残羹剩饭。 正熟睡间,庙外的雪地上,一个脚步来的飞快,大步流星已跨了进来,只从几个乞丐身上纵跳掠过,闪身便穿过破庙,没了踪影。 一前一后,庙外又有三人快步追来,可就在他们腾空而起之际,当中一人闷哼一声,却是顺着力道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余势不减的撞在了墙上,土石四散,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再看那人左眼眼窝,一颗石头嵌在其中。 剩余二人心惊肉跳的同时,眼中早已恨怒交加,目眦尽裂,但脚下却不肯有片刻迟疑,紧追而出。 破庙后头是一片乱葬岗,渐化的积雪下,白骨外漏,坟茔荒芜,长满了荒草,荒凉却又肃杀。 二人定睛瞧去,雪地上那人已停下脚步,回身转头,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脸谱霎时落入他们眼中。 陈拙抬脚拨了拨地上的枯骨,轻声道:“好地方,正好用来埋你们。” 看到这张脸谱,追来的两位神手门弟子下意识互瞧了一眼,脸色微变,恨声道:“你就是在津门杀我们师弟的那人?关中陈拙?好的很,新仇旧账咱们一起算。” 另一人眯着一双三角眼,厉声道:“我师弟不过是把你错认成白莲教的人,误会一场,你竟取他性命,心黑手狠,好不歹毒。” 陈拙眼中不见波澜,“就凭你这句话,你就该杀。” “我先来。” 闻言,那后开口的汉子,仰头一笑,只把发辫往脖颈上一缠,步履一动,便已踏着古怪的步伐朝扑了上来。 此人个头稍矮,但膀大腰圆,宽肩阔背,像极了码头上搬货的苦力,动手抬足间明明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竟全无半点动静发出,但那衣袖底下却暗流涌动,似有龙蛇游走,好不惊人。 陈拙眸光一凝,嘴上仍不留情,“就你们这群三流货色,真是糟蹋了岳家拳。” 岳氏散手,据传为岳飞所创,盛于清初,共三十二路、一百七十三手,以静制动,以快制胜,刚猛狠辣,杀机无穷,故而与那“形意拳”还有些渊源。 那人来的极快,双腿一蹬一弹,转眼已到陈拙面前,双臂再一抖,一圈犹如波纹状的涟漪霎时自袖筒上抖出,抖平了褶皱,抖出了双手,那是一双鹰爪般的枯干手掌。 另一人却在飞快绕后,伺机而动。 陈拙脸谱下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当机立断,两腿一弯,如老猿蹲身,一脚贴地划过,将地上积雪搅的漫天纷飞,笼罩场中。 另一人脸色一变,正想挤进,激荡的霜雪中只听,“噗噗噗噗……” 厮杀已起。 一声声骤急的密响在坟茔间炸起,然交手不过瞬息,两道身影已是错开。 陈拙两眼愈发灿亮,嘴里陡然发出一声长鲸吸水般的吞气声,犹如虎吼。 那矮汉则是顺着前冲的势头,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如饮烈酒,身子猝然一震,一蓬血雾自其脖颈上喷薄而出,双腿接着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眼中生机飞快黯淡。 也就在陈拙吞气的刹那,一道急影如离弦之箭,自数米开外直扑而至,两手五指虚拢,势如重锤般砸向其颅顶,正是另一人。 那是个青脸汉子,惊怒交加,恨声狂啸,太快了,胜负分的实在太快,片刻犹豫,再想插手已是晚了。 陈拙见状刀眼大张,吞气声戛然中断,抬脚弓步迎上,他右手五指箕张,顺势将对方的拳头接入手心,虎口钳合的瞬间脚下已在原地绕出两步,沉声吐气,只似踏出个圆来,鞋底碎石成粉,转身便将对方抡出一圈掷向半空。 二人刹那即分,一人腾空翻起,一人蓄势而立。 翻起那人口跃空数米反扑直下,陈拙脸色猝然殷红一片,脚下飞撤数步,嘴里趁机吞换着气息。 那跃空之人转瞬落地,看似势如惊雷,可落地却轻巧无声,足尖一点,如飞燕踏雪,已再次扑上,一双拳头犹如抡锤,砸向陈拙的胸膛,隐隐竟有风雷之音。 陈拙双掌齐摊,以掌迎拳。 拳掌间顿时激起一串磨豆子般的爆裂脆响。 交手间,他的脸谱下忽滴落一点殷红,脚下更是连连后退。 但退出不过三两步,陈拙眼中凶光一绽,一手平举,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猝然滑出柄雪亮刀身,无声无息,已在手中飞旋开来,被阳光一映,晃眼迫人,快如闪电。 青脸汉子不惊不慌,他是知道此人必然精于刀法,内劲一摧,当即变拳为掌,掌肚一掀,已贴着那刀光缠斗起来。 陈拙哪容他喘息,单刀一横,斩切挑勾,脚下步伐亦变,似山狐翻跳,猿纵虎奔,一手握拳成凤眼,专挑软肋要害,一手握刀围着对方劈出一道道刀影。 挥洒的刀尖带出一串串血滴。 只是几息,二人已快攻数十招,青脸汉子双眼通红,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杀得好不癫狂。 陈拙胸膛剧烈起伏,宛如不停膨胀的风箱,疯狂吞吐着雪融时的彻骨冷意,刺激着他的肺腑,令其下刀愈发狠辣。 “噌!” 激斗恶战中,陡听刀身碰响的嗡鸣。 纠缠的二人倏然分开,陈拙一手垂落,一手握刀平举,刃口血珠滚动。 而他身后青脸汉子的手中居然也夹着一柄刀子,鼓出的双眼在这一刻像是又陷回了眼窝,嘴唇微张,表情凝固,青黑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而后颈上的六阳魁首骨碌滚落,无头身子噗通倒地,刀口血如泉涌。 竟然是双刀。 “气运提升,命数更改!” 似有所觉,一脚踢开滚到近前的脑袋,陈拙望着地上蜿蜒流淌的血水,在他眼中飞快汇聚出一个个字迹来。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甲等】(注:九品为始,一品为最。) 【命数:凶亡】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若气运臻至一品,可往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可在前往他界前择取一次身份,以转世身投生他界,且保留上一世修为。 字迹转眼即散,陈拙抽回刀子,擦去了上面的血迹,转身没入了坟茔深处。 就在他走后不久,一双泛旧的鹿皮靴轻巧无声地踩在雪地里,带出一串点点如梅花般的印记,最后停在了俩具尸体前。 这人身形瘦削,约莫不惑的岁数,面长脸瘦,狭眉细眼,但只是瞧着瘦,却绝没有半点瘦弱的气态,反倒给人一种精悍之感,紧绷的皮肉下像是蕴积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 他当胸环抱着一对猿臂,半拢在棉袖里的两手外露着十枚弯利如鹰爪般的琥珀色指甲,垂着眼皮,挺着鹰钩鼻,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脸色冷白极了,似是涂了层洋蜡,两腮的筋肉正在不停鼓动着。 “去,给源顺镖局下张帖子,就说我神手门想要和那耍刀的小子切磋一二,地点随他们选,若敢应下,无论胜败奉上十条小黄鱼,要是十天内不见答复,你们几个就去他镖局门口摆上台子,出来一个打死一个。” 11、下帖 源顺镖局内。 程庭华坐在上座,看着桌上红底烫金的帖子,却是连手里的茶都没心思喝了,时不时望着外面又飘起的落雪,浓眉越皱越深。 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帖子就送了过来,一听神手门指名道姓要和陈拙切磋,饶是程老养了这么多年的气也有些绷不住。 搁下茶杯,程庭华皱眉良久,面皮紧绷,见陈拙到现在还没个影儿,更是担忧起来,不用猜,八成是先前走散的空档又生了事端。 底下坐着的左宗生见状开口道:“师伯勿忧,区区一个神手门算什么东西,放眼北方武林,敢给我源顺镖局下帖子的这还是头一个。出来一个杀一个?哼,好大的口气,且让他把台子架外边儿试试,我师父当年能赢他敖青,我如今就能让他满门弟子全躺下。” 言下之意,便是暂不予回应,打算替陈拙出战,平淡的语气里暗藏杀机。 陈拙虽说纵横关中,但登台打擂可不同那刀客厮杀,台上要打,台下也得防,那神手敖青之所以有个“神手”的名头,便是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此人年轻时就已精通跤技,再融以岳氏散手自创了一门名为“天绝手”的功夫,兼之擒、扣、拿、捏、摔、掀、缠、截,简直是集各路擒拿功夫的精髓于一身,且阴毒狠辣,可谓纵横一时,不知道有多少武门好手折在了那双手底下。 陈拙这要是稀里糊涂上去了,保不准就没机会下来了。 门外头几个少年游侠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宗生哥,那神手门已经散消息出去了,现在京城里各门各派都听到动静,赌坊里都开了盘口,咱们是不是也做点啥啊?” “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找死,我就成全他们。” 正这时,门外头响起一道冷声,却是陈拙终于回来了。 “匹夫!” 听到这声音,程庭华脸一黑,含怒挥手,桌上登时多出一个清晰分明的掌印,下陷寸许,无声无息,可那茶杯却纹丝不动,当真骇人听闻。 “不知进退,不辨凶险,空有满腔热血有个鸟用?人家分明是下了套等你钻呢,你自己反倒等不及的过去送死,就凭你那两式刀法?我告诉你,你但凡在那尸体上留过刀口,手段就已漏了大半,可人家的手段你还没摸透呢。你这一去,命丢了,你师父的脸也丢了,源顺镖局的招牌也没了,你不是匹夫是什么?” 见陈拙还是一副犟牛似的模样,程老厉声呵斥着,眼冒怒火,掌下劲力不自觉的一重,那按着的桌子立马四腿齐断,“咔啪”摔在了地上。 说归说,他就怕这孩子脑袋一热,自己登门去找死,眼底已见忧色。 “想出头可以,你至少把你师父留下的真传得了,有几式杀招,藏点真东西才行啊,此战先不予理会。” 左宗生脸上也没了随意,让一群游侠退了出去,表情沉凝严肃地道:“打今儿起你就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外头的事儿有我,你哪都不准去。” 听到二人的训斥,陈拙沉默数秒,轻声道:“师伯、师兄,这一趟我得去啊。难不成难道躲得了今天,就能躲得了明天么?他今天能下帖子,明天说不定就得下暗手,迟早要对上。况且,人家本就是冲我来的,师兄你顶在前面算怎么个回事儿?” 见程庭华皱着两条灰眉,还想开口,陈拙断然道:“吾辈中人不就是求得一口心气么,死又有何惧,我只怕今日退缩不出,日后恐一退再退,心气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说的果决,眼神更是犹如坚冰顽石,直视不避,竟把二人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算你们捆住我,捆得了一天,也捆不了一辈子,我迟早还是要走出那扇门的,难道要我日后逢敌便躲,遇敌不出么?满清朝廷不就退了,退到如今,割让的割让,赔款的赔款,大好的土地成了租界,还能退到几时啊?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总有遇到高山的哪天,岂能退……打我握刀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说过,此生宁死不退,我……绝不退!” 陈拙沙哑刺耳的嗓音听着仿佛喉咙里吞着沙石,蹭着金铁,吐出来的全是份量,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荡开来,震人耳膜。 程庭华听的沉默了,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皮,放下了手,缓缓直起看似瘦窄的腰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剩手背的血脉青筋一起一伏,如虬龙纠缠,似老蔓急颤。 左宗生也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个在那苦寒之地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师弟能说出这么一番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话来。 三人相对良久,程庭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因先前气息粘带的水雾,慢声道:“也罢,那便应了吧。” “师伯!” 左宗生见状还想再劝,就见程老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此番较量我会请几位武门名宿做个见证,量他神手门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使阴损手段,胜负生死,就看那登台之人是何方神圣了。” 见事已至此,左宗生当即也不在先前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拧眉沉声道:“敖青碍于脸面,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你这小辈动手,我就怕他引来强援,有那王爷当靠山,少不了高手压阵。” 这才是最棘手的,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个铁帽子王。 “这事儿先不急。” 程庭华望向陈拙,疑惑道:“先前咱们走散,你小子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情?” 陈拙点点头,当即把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左宗生听的冷笑连连,目中火起,“怪不得,武门败类,卑鄙无耻!师弟,你大胆施为,要是倒在台上,师兄就给你收尸,等安顿了师娘她们,我就去神手门给你报仇!” 程庭华看着面前的两个后辈,心绪复杂,还想端茶饮上一口,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茶杯连同桌子一起摔了个粉碎,但瞧着左宗生那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砸吧着嘴,忍不住搭话道:“行了,这还没打呢,就先把后事交代了,那还打个屁。既然他们说十天,就定在十天后,这十天内,老夫就在这儿住下了,天天给你喂招切磋,总之能学多少是多少,一式杀招藏不了,藏个半招也行,千万别让人觉得,你师父没在,他徒弟就没人疼了。” 他又看看陈拙,颇为感叹的说,“突然觉得你小子最像你师父,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做事儿也是不想退路,一门心思的往前冲。” 说着说着,老头眼底湿润,有些伤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时。 “宗生哥,外头来了位爷,说是来帮拳的,自称也是王五爷的徒弟!” 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游侠一溜烟的跑了进来。 “他叫啥?” “那位爷说,他姓霍!” 12、津门大侠 “霍?” 听到这姓氏,陈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来了精神。 昨日左宗生和他聊了不少镖局的形势,以及大致能称为同门的几人,其中有一人就姓“霍”。 王五的弟子不多,戊戌年慷慨就义的“壮飞先生”谭嗣同勉强算半个。之所以说半个,盖因二人情谊深厚,更多的是至交好友,亦师亦友,交情已非师徒情分可以形容。 剩下的则是王五那已经回到沧州的儿子“王少斌”和几个镖局的老镖师。可惜那孩子生来体弱多病,无缘武道一途,而那些镖师则是随王五建立镖局,一步步走到今天,拳脚功夫也多为王五传授,算是同门。 事实上武门里受过王五点拨的人不少,但能闯出名头,像陈拙这般,从一地走出,纵横一方的人却没几个,故而,传功多,弟子少有,多为记名。 另外,则是要论到“形意门”,李存义与王五交情匪浅,也能将其门下弟子称呼为师兄弟,如程庭华这般,明明是“八卦门”,却能称一声师伯。 至于这“霍”姓弟子就不同寻常了。 非是别人,正是那名动一方的“津门大侠”,黄面虎,霍元甲。 没等众人反应,外面已行来一人,撑伞慢行,顶着漫天霜雪。 “咳咳……” 人还没瞧见,咳嗽声先传进来了。 陈拙扭头回望,不觉心神一震。 门外天色已昏,冷风寒雪呼啸回荡,他这下意识一瞧,那伞下人稍一顿足,也跟着抬了抬眸子,二人眼神隔空相望,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机悄然弥散开来,被风雪一冲,陈拙恍惚间竟好似从那落满雪瓣的伞下窥见一只斑斓猛虎,但转眼猛虎又化作一灰袍黑褂的蜡黄脸汉子。 却是眼花了。 陈拙猛地深吸了一口冷风,心中好不惊叹,武夫所练说到底不过精、气、神三昧,此人举手投足尽展虎形神髓,当真好生了得,只怕将其丢进虎群,耍上几手都可以假乱真,怕是已能挤身宗师之列了。 他这边心惊,伞下之人的眼中也见异色。 先前瞧着屋内尚有三人,但不想一人扭头回顾间,人气顿消,如雪中孤狼回首,竟成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乍一打量,令人手背一寒,肌肤起栗,气机自警。 那汉子貌有三十,脸色蜡黄一片,一手撑伞,一手半缩在袖中,进门便朝陈拙温言道:“好啊,不愧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如此年纪,已有这等气象,确实不同凡响,小师弟,元甲见过了。” 果然是霍元甲。 陈拙下意识多瞧了这位师兄两眼,别看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要是没记错,这人身负神力,可挑千斤重担,且身段体型一看便易于常人,骨架宽大粗壮,神髓在骨,一身劲力想来已由明化暗,筋骨大成,势如猛虎。 霍元甲在门口收伞抖雪,又朝程庭华和左宗生抱拳见礼道:“元甲见过程师伯!师兄!” “霍师弟,你怎得在京城?” 左宗生又惊又喜,自从王五遭缉遁逃离京,他这位霍师弟便时常登门,没少接济镖局。 霍元甲落座笑道:“说来也巧,我前些天刚好进京替药房送一批药材,原本想着事儿办完过来看看你们,哪想吃饭的时候,听那伙计说神手门给镖局下了战帖,想都没想就赶过来了。” 他又细一瞧陈拙,见其还站着不动,不由笑道:“怎得?莫不是瞧不上我这师兄?” 陈拙当即抱拳致礼,“陈拙,见过霍师兄!” “陈拙?名拙人不拙,大巧不拙。”霍元甲面带笑意,但转瞬又十分认真地询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胜?” 陈拙想都不想,“未曾交手,不敢妄下定论。” 霍元甲点点头,“不错,胜负生死,一横一竖,得试过才知道,战期定在何时?” “十天后!”程庭华搭话道:“这小子没打过擂,走的都是出招见血的路数,先前他就和神手门的人动过手,怕是已被人窥得几分手段,我们打算这几天给他喂喂招,能得多少算多少。” “只能如此了。”霍元甲沉思片刻,轻咳了几声,“既然这样,也算我一个,眼下已不是要小师弟把咱们的手段练得多么出神入化,擂台上生死一瞬,不求建功,只求妙用,胜负有时往往就在一线之差,咱们就求那一线之机。” 几人都是练武练出气候的人物,心性毅力皆非常人,此战既已不能避免,便只能迎难直上,再无多言。 …… 神手门。 门户坐落在就日坊北大街,门徒弟子几近三百余人,实力姑且不论,仅凭势力,无疑是京城武门里的头一号。 眼下这世道,武行各门各派虽遍地开花,门派繁多,但大多都敝帚自珍,不肯轻传。别看那太极、八卦底蕴深厚,但一代真传不过数人,而后再传也多为家族子弟,等闲外人想要被收入门墙得授真传可谓千难万难。 多少人死守规矩,传亲不传疏,宁愿失传,也不轻传。 敖青当年就是那被拒之门外的人。 他五岁丧母,八岁丧父,不到九岁就被人骗到了黑市,靠着一张伶俐讨巧的小嘴被一走江湖卖艺的买下,遂收为弟子,领其走南闯北,表演跤技。 十五岁那年,趁师不备,他以跤法摔死师父,转投各门各派,却因带艺投师,皆被拒之门外。 十六岁,投奕亲王门下,因舍命护卫王妃,被奕亲王看重,受其引荐,拜入一武行宿老门下,得岳氏散手。 二十三岁,其师暴毙,不到半年晋升为王府总管。 二十五岁,创天绝手,立神手门。 夜色已深,风雪渐浓,室内灯火通明。 “啪!” 一声鞭响起的突兀。 荧然灯色下,敖青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着茶杯,品着香叶,面无波澜地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 身体早已被鞭挞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尽管衣衫破烂,却已瞧不见半点旖旎春光,手脚被四条绳索死死捆缚在半空,绷的极紧。 不止这一个。 偌大的暗室内,这般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人足足悬吊了五个,三男两女,其中两个尚且还能瞧出几分人形,剩下的则是几乎被鞭笞成了烂肉,死去多时。 这些人,便是他们今天抓到的白莲教教众。 敖青白蜡似的脸皮没多少表情,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语气轻飘飘地朝那还在不停颤栗的女人询问道:“白莲圣女去哪儿了?。” 女人闻言双眼一闭,嘴角一抿,一缕血线蜿蜒淌下。 敖青看着这一幕,慢条斯理的饮着茶,随口道:“丢下去喂狗吧。” 说完,他不紧不慢的走出暗室,来到了书房。 窗外寒梅吐艳,冠盖群芳。 几个门下弟子正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敖青拍了拍棉袖,淡淡地问道:“帖子接了?” 为首一人忙回道:“接了,师父您看咱们派谁登台迎战啊?” 敖青呵呵一笑,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眸子一斜,“你去?还是谁去?两三年的猫脚功夫,也想学人打擂扬名?这一战我已有人选,出来露个面吧。” 语出话落,书房的屏风后,忽见一魁梧大汉腾身走出。 如此三九隆冬,此人竟只穿了件羊皮坎肩,头顶发如枯草,面容阴厉,两条手臂粗壮如蟒,肌肉虬结,一双手更是筋骨毕露,布满了生铁一般的老茧,灯下还能瞧见那高高隆起的太阳穴,以及宛如铜铁浇铸的皮肉。 眼见在他们之前这屋内还有一人,几个弟子不免心惊肉跳,脸色狂变。 敖青笑的古怪,而后语出惊人,“这是白莲教的护教法王,但也是你们几个的大师兄,十天后,由他出战。” 13、雷天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打从在刀头上舔血过日子起,陈拙就没敢懈怠过一天。命是自己的,功也是自己的,练的好了命长,练不好了命短,握住了刀,也就握住了命,他得握的更紧,才能活得更长。 檐外寒雪飘飞,不似昨夜那般大,星星点点,落得有些零碎,也没了骇人的白毛风。 依着左宗生白天的话,他搬到了院里的独屋。 “爷,大肉都煮好了。” 瞧着正在雪地里练功的陈拙,梁朝云坐在屋中轻唤了一句。 架起的铁锅里,煮沸的汤水中几块大肉正溢着一股原始的肉味儿,断裂的骨茬里,是不住颤动的骨髓,油膏外溢,混着汤水,转眼融为一层浓郁油花。 大肉,便是牲畜身上精华最盛的骨肉,多为猪牛羊身上的脊骨、腿骨,及腱子肉,只需清水炖煮,食髓吃肉,以形补形,填补精气。 但这类家畜比不得山林间的猛兽。 老虎以血肉为食,精气之盛为百兽之最,全身是宝,虎骨入药,虎肉大补,才是最好的以形补形之物。 “来了。” 见陈拙进来,梁朝云忙又把拧干的汗巾递了过去。 瞧她这模样,陈拙擦了把汗,蹙眉道:“朝云,我给你说过了,别动不动就喊人‘爷’,你喊我大哥,或是陈大哥,亦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还有你身子弱,也别忙里忙外的,我时常顾不得你,你自己得把自己顾好了。” 梁朝云只是嘴上“嗯嗯”的应承着,转身又去捞锅里的骨头和肉,忙的小脸通红,鬓角沁汗,等把肉切好了搁碗里,才连同筷子一起端给了他。 陈拙暗叹一声,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说道:“今天回来的时候,瞧见路边好些个卖儿卖女的,男娃都被人买走了,就剩下几个半大的女孩儿在雪地里挨饿受冻,我在想要不要买两个回来,也不用多么心灵手巧,会做点杂活就行,既能照顾你和师娘,她们也能有个温饱。” “这世道女娃命贱如草,有的兴许白送都嫌累赘呢,爷,您能有这念头,已是菩萨心了。” 梁朝云凑近炉火坐着,见陈拙大口吃了起来,微微一笑,又盛了碗汤,嘴上的称呼到底没能改过来,随即知会了一声,起身回了前院。 屋门敞开,陈拙独坐在火炉旁,边瞧着雪景,边伸手从锅里挑出半根煮熟的牛骨,沾满油膏的两瓣唇对着断口猛一嘬,一股滚烫的咸鲜味儿瞬间涌入口腔,骨髓入口,陈拙也不细尝,一抿唇,已沿着骨头将上面煮到几乎脱骨软烂的牛肉尽数吸进了喉咙。 只是明灭摇曳的火光下,吃着吃着,他那一双刀眼不知何时眯成了两条缝,冷冽阴厉。 随手将啃净的骨头丢在地上,陈拙用拇指一蹭嘴角,将指肚带下的肉星又送进嘴里。 砸吧着齿间的余味儿,他头也不抬地淡淡道:“还敢来啊,真当我不敢杀你?老子的善心可是有数的,要不是瞧在你有胆刺杀西太后的份儿上,昨儿个夜里,就你恩将仇报的那一手,你就已经死了。” 门外的雪地上,一道身影静静站着,瞧不见容貌,黑袍黑衣,裹得很是严实,肩上落满了雪。 搭眼一瞧,仅凭对方的身段轮廓,陈拙就已辨认出是昨晚的刺客。 “今夜来此,是为报救命之恩!” 女人的嗓音虽还显虚弱,但已恢复不少,清透入耳,有种说不出的英气,可被陈拙眼神一扫,她不觉气息一顿,双肩微颤。 陈拙不为所动,想想昨夜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这女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前一刻还楚楚可怜,下一秒就能动手,他没立即动手已是极为克制了。 女人浑似不觉陈拙言语中的恶意,轻声道:“你与神手门打擂的对手,是我白莲教的护教法王,此人天赋异禀,走的乃是横练路数,等闲刀兵难伤,若非击中要害,连洋枪都只能伤他而杀不了他,想要赢他,记得找出他罩门,罩门在上三路。” 陈拙闻言脸色一沉,果然自己的师兄、师伯没猜错,那神手门见他使刀,居然找了个横练高手,而且这女人嘴里的话也有些出人意料。 敖青和“白莲教”有牵扯? 他稍一细想便有了几分猜测,看这架势,搞不好是白莲教窝里反了。 只是等他抬头瞧去,那雪地上已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陈拙眸光闪烁,古怪一笑。 真也好,假也罢,反正打过不就知道了,眼下可容不得有侥幸的心思。 …… “神手门放出话了,登台的叫雷天,说是敖青的开山大弟子。” 翌日一早,那些跟着左宗生打转儿的京城游侠已送来了最新消息。 “雷天?神手门里就没听过这号人物啊,那一窝的酒囊饭袋,欺软怕硬倒是拿手,哪有什么开山大弟子。” 左宗生还有些疑惑。 正巧程庭华背着手过来了,脸色难看,坐下后也是一言不发,半晌才凝重道:“今早我那宫里当差的徒孙送了消息过来,那雷天确实是敖青的徒弟,非但是敖青的徒弟,还是白莲教的一路护教法王,走的是横练路数,而且白莲教刺杀西太后还是此人告的密,助敖青立下大功,赏下了一件黄马褂,加封四品大内侍卫副统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不禁陷入沉默。 “这敖青好大的野心,好深的城府,藏的这么深,那雷天十有八九是其埋下的暗子,谋划多年,就为了如今挤进官家,一步登天。” 陈拙最先开口。 以往对敌,他向来只分生死,不问来历,但听到这敖青的事迹,还是忍不住惊叹出声。 江湖的名声再大,到底大不过官家,那敖青表面收了一群惹人耻笑的废物徒弟,何尝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背地里实则另作图谋,厚积薄发。 可莫要小瞧那四品侍卫,这已是当今武门公认的所能抵达的顶峰,那宫猴子有尹福铺路,搭上诸多同门,走到今天也才堪堪坐到侍卫统领的位子,仅是统帅大内高手,便足以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 连霍元甲也颇感认同的点头,“善也好,恶也罢,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是个人物。” 左宗生望向陈拙,“师弟,你……” 陈拙扶椅而坐,轻声道:“杀!” 14、立擂 武林江湖,三教九流,湖有大湖小湖,各地也有各地的规矩。 就拿开武馆来说。 如那天津卫,外来武夫拳师想要开馆收徒,得踢满八家,才够资格挂招牌;广东佛山,拳师想要开馆,得先挑地方,开在哪条街,就得受那条街的拳师挑战,直至无人出头,方能开馆。或是索性一一登门挑战,战至无人敢战,谓之打通街;河北沧州,拳师开馆,需得开门迎人,招牌只挂不露,覆上红绸,这外头路过的武门中人见此便会登门讨教,迎人七天,倘若老师傅能撑着不倒,才能摘那红绸,露那招牌,否则,自己折了。 京城,则是立擂。 武行老话,“立擂容易,下擂难,下擂如登天,一步一黄泉。” 说的简单点儿,敢立擂,死了,就下来了。 规矩倒也简单,立擂者在立擂前需请武林宿老见证,递交战帖,京城武门一方则会请出一位有名有姓的大拳师出面挑擂。 但这挑擂非是直接上去,得等上十天。 十天内,擂台但凡在京城立上一日,台下高手若想扬名,亦可签下生死状,登台一试,立香计时,立擂者当来者不拒,与之切磋较量。 十日为期,若立擂者能撑到大拳师登擂,这才算成了一半,最后赢了,方能开馆授徒。 可这四九城鱼龙混杂,高手如云,抛一粒花生米出去,兴许就能砸中一位大拳师,吐口唾沫,保不齐就得跳出来一位隐秘门派的传人。 多少武人踏足京城,想着一朝扬名天下知,在京中立擂,结果直着上去,横着下来,非死即残,有的连那挑擂之人都没看见,便活活累死在了擂台上,黯然收场。 别看街上那些各路拳师,各门各派,虽时有切磋,当街耍上两手,瞧着急头白脸,可真要让他们立擂,保准立马老实。 擂台一立,刀枪无眼,拳脚杀人,一横一竖。 放眼整个京城武门,敢立擂,又有能耐活着下擂的,上推一个甲子,天下间也只出了一人,便是那太极宗师“杨露蝉”,惊世骇俗,打遍京华无敌手,得了个“杨无敌”的名头。 后来者虽也有立擂扬名之人,但已是规矩更改之后的事儿了。 念及国难当头,京城武门便去掉了十日之期,这才有了如今大小拳种遍地开花的盛况,可谓空前。 故而,虽同为内家拳,为何有人要分个先后之别,这便是缘由。 …… 眼瞅着快过年了,街市上也热闹了起来。 舞龙舞狮的,还有踩高跷的,戏法杂耍那是排满了,一眼望不到头,敲锣打鼓的动静传出老远,时不时再冒出几声炮仗,惊的鸡飞狗跳。 一群吸溜着鼻涕的孩子则是围着那卖冰糖葫芦的老师傅打转儿,有人趁其不备踮脚猛的舔上一口,立马惹来一阵破口骂声,惊的四散而逃,咯咯发笑。 街角积雪未化,一个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老妪,顶着满头的苍发,深弯着腰,背着自家半大的孙女,费力的抬起浑浊的眼眸,望向那不属于她们的热闹,然后伸手稳了稳女孩领口插着的草标。 街面上,一个端着鸟笼的八旗子弟,走着螃蟹步,领着几个游手好闲的赖子,听着一连串的马屁,满脸受用。想是听的舒坦,随手便赏出去两枚龙洋,又从怀里捏出一小撮上等的小米儿,丢向笼子里的画眉鸟。 人堆里,还有几个模样俊俏,身段纤细的少年,跟着自家教戏的师父,顶着戏班的招牌,好奇又胆怯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而后扮上戏妆,咿咿呀呀张嘴唱上两嗓子,惹得不少过路的姑娘们频频回首,巧目泛光。 “咣咣咣……” “有人立擂啦!” 可随着一声吆喝。 集市更热闹了。 “源顺镖局前的空场上,‘神手门’雷天立擂了。” 再一听这句话,不少好事之人全都坐不住了,正在干仗的游侠、赖子也都不打了,一溜烟儿的全朝源顺镖局快步赶去。 甭管什么世道,瞧热闹那是永远不能错过。 前些天白莲教妖人当街凌迟的场面有人就没赶上,少了几分谈资简直如丧爹娘,酒肉入口都无甚滋味儿,今儿这立擂绝然不能错过。 京城里游侠儿众多,好事之人也多,尤其是好这武门里的大事儿,倘若要是赶上了大场面,目睹一位大拳师崛起,那这谈资保准能吹嘘个几年,说出去还能涨脸。 八旗子弟眼瞅跑的太慢,干脆喊来身后跟着的两个赖子,二人两手一搭,架着主子跑的飞快。 如今立擂本就少见,把擂台立到人门户外头更是不同寻常,引来阵阵惊呼,何况还是源顺镖局,这是在堵门啊。 来者不善。 “他娘的,神手门你们欺人太甚,战期未至且不说,你们竟敢把擂台立到源顺镖局的外边儿,爷爷我是操了你祖宗十八代才生出你们这几个玩意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把你们全撸茅厕里……” 众人闻风而至,却听已有人开始叫骂了,还是那泼皮赖子间龌龊的下流话,听的人五官抽搐,想笑却又碍于“神手门”的名头不敢笑。 原来是几个敬仰王五的老游侠见那空场上有神手门弟子正在搭台立擂,不觉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擂台正对镖局大门,这分明是有意羞辱。 武行规矩,打人不打脸,打脸是死仇。 “胜负生死,台上说话,便是王五亲至,今日我也是这句话。” 众神手门弟子中,雷天那魁梧骇人的身子越众而出,一副阴厉森然不见双眉的恶相登时惊的所有人连连撤步,如避虎豹。 “战期未至,我便在此侯着,当然,若有哪位瞧不惯我雷某,呵呵,大可登擂一会,但拳脚相争,若是死在台上,可千万莫要怨我心狠手辣。” 好大的口气。 竟是放言连王五也不放在眼里。 有人忿忿不平地道:“王五爷何等英雄了得,你等着,等陈爷出来,保准打的你满地找牙。” “英雄了得?” 雷天咧嘴笑道:“他若了得,也不会活的像丧家之犬一般。” “嗖!嗖!嗖!” 雷天话音方落,几个少年游侠已是再难忍耐,悄然一举弹弓,朝着对方射出了几枚铁丸。 破空声响,那雷天眼露戏谑,抬手当空一划,竟把三枚弹丸尽数纳入手中,冷笑间反手便又朝三个孩子掷了出去,声势竟比来时还要猛上数分。 惊呼中,眼见那三人就要被弹丸打中,一道身影自镖局虎扑掠出,大步一跨,已到三人面前,抬手间便已将弹丸挡下。 但步伐未稳,这道身影转身已跳向适才骂出下流话的老游侠面前,双手十指箕张,气息一吞,好似虎吼,与一道凌空扑来的恐怖身影撞在一处。 “啪!啪!” 十指纠缠,二人争锋相对,竟是如双牛角力般对在一处。 雷天面目狰狞,浑身筋肉抖颤,脚下发力,恨不得将面前这腊黄脸汉子揉碎在手中,凶厉非人。 可任凭他使尽浑身气力,眼前明明比自己都要矮上半头的汉子却纹丝不动,双脚稳若泰山,力道上竟是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甚至犹有过之。 二人皆鼓足浑身气力,发劲之下,双脚齐齐陷入土中,浑身衣裳都在肉眼可见的膨胀,惊的众人目瞪口呆。 僵持不过数秒,只听一道沉声大喝惊起,“开!” 雷天双臂一僵,人已踉跄松手,退出数步,脚下如踩烂泥,步步生印。 “无需在意,让他们立!” 温和嗓音响起。 “霍爷!” 老游侠瘫坐在地,心绪难平。 出手的,正是霍元甲。 15、登擂 雷天身子一稳,双眼陡张,狂吼一声还想出手,但似记起什么,步伐一顿,眯眼问道:“你是源顺镖局何人?” 四目相对,霍元甲回道:“津门,霍元甲!” 雷天寒声一笑,“好,等我杀了他,就轮到你!” 对于这种话,霍元甲压根不予理会,他转身扶起摔在地上的老游侠。 “霍爷,这擂台要是立了,五爷可就栽面儿了哇!” 老者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与王五同辈,那是看着王五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一介武夫,闯下偌大声威,干下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名震天下,简直是活成了他的念想。 但其最敬重的,还是王五义薄云天的豪气和为国为民的侠气。往日里但凡谁敢说王五半点不是,那都得下场论论,隔三差五得在街上与人搭搭手,眼下都欺负到门口了,哪能忍得了,抓着霍元甲的手居然哭了出来。 霍元甲笑了笑,安慰道:“都是些虚名罢了,在乎它作甚?世道不比以前了,一件衣裳瞧着光鲜,可那里子要是丢了,面子再好终究是虚的,可要是守住里子,面子啥时候都能找回来。” 老者听的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霍爷这话,说的高啊!” 当即喊住了一众和神手门剑拔弩张的京城游侠,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领着众人冷眼瞧着,看着那擂台一节节搭起来。 “哎呦,那这不是栽了面儿了?尿了?” 瞧见霍元甲交代完转身又进了镖局,关了门,那些个好事儿的不觉面面相觑,都被人欺负到门口了,这还能忍,不上去过两招。 “那位霍爷是不是津门大侠霍元甲啊,怎得连胆气都没有?王五爷怎么就收了这几个徒弟,英雄一世,收徒不慎啊。” “嘿,你他娘的!” 老游侠刚歇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被点燃了,收拾不了神手门,还收拾不了几个赖子,扭头就是一顿乱拳招呼。 镖局里。 霍元甲进门后没说话,只是在坐下摊开了双手,神情多了些许凝重。 左宗生与程庭华瞧去,但见其十指筋骨毕露,犹自颤栗,筋络更在不停抽动,像是难以控制。 “那人生的好一身力气,但他应该比我更严重。”霍元甲连连吞吐了几口气息,平复下激荡的气血,语气带着几分惊诧,感叹道:“这些年,我还是初逢能在气力上与我一争高低的人。” 左宗生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觉得如何?” 霍元甲沉思了一会儿,“那雷天对劲力的驾驭尚不及大拳师,但天赋异禀,气血雄浑,体魄强横非人。我若登台,三十招内必能将其制住,摔下擂台,但取胜容易,打死却难,若分生死,得在百招之后才见分晓。倘若小师弟登台,七十招内要是没能找出其横练罩门所在,气息一弱,便了无胜算。” 程庭华也觉惊叹,“果然人比人气死人,那敖青卑鄙无耻,居然走狗屎运收了这么个徒弟,只要不死,往后京城说不准得蹦出来另一个杨露禅。” 他可是知道霍元甲的实力,筋骨大成,神髓入骨,已是实打实的大拳师,论名头或许比不了他们这些成名久矣的武门宿老,但实力绝然不弱,才堪堪三十出头,似那东升旭日,尚未到中天呢,日后说不得又是一位武道宗师。 能让这么一位大拳师动容,可见那雷天着实非凡。 “不过,此人是天赋异禀,但那陈小子也非寻常人,论及天份,当世只怕无人能出其右。” 程庭华话锋忽转,语气古怪,眼神透窗瞟向后院,然后又看看霍元甲,“想你师父一辈子没收过几个徒弟,就你们几个,结果一个比一个不同凡响。你三十岁便已成一方大拳师,实力直追老一辈名宿,日后说不得能挤身宗师,开宗立派也不在话下,后院那小子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天份之高,实属妖孽。” 左宗生听完一翻眼皮,“得,合着在师伯眼里就我丢了师父的脸。” 程庭华苦笑摇头,但神色忽又严肃凝重起来,“看来咱们猜对了,敖青是奔着你们师父来的。” 自己的徒弟身陷险境,形势间不容发,做师父的又岂能袖手旁观。 “那敖青野心勃勃,绝不会满足做个副统领。” 霍元甲手上的异样已经没了,按椅而坐,眼皮微垂,平淡温和的语气不知不觉凭添了丝丝寒意,一口带着津话的腔调也冷硬了起来。 王五是西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如鲠在喉,几番刺杀下来,虽未功成,但那西太后早已寝食难安,日夜担惊受怕。 假如这个时候,有谁能引出王五,将之擒杀,那可是泼天的大功,届时名利兼得,兴许在官场上还能再进一步。 “新仇旧恨,此人必是预谋已久,小师弟的出现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借口。” “当务之急,先且过了这打擂一关再做打算。” “此事暂且先别告诉小师弟,让他好好清净清净,理理咱们喂的东西。” …… 转眼战期已至。 镖局前的空场上,擂台高架,足有三十余米高,不见登擂木阶,唯有四条手臂粗细的麻绳自擂台四角斜斜拉下,打在地上,这便是登擂的路。 非但如此,擂脚方圆四周更是放置着一块块钉板,钢钉指天,寒芒闪烁,足有一尺来长,犹如刀尖,密集紧扣,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的人心惊胆战。 自立擂的那天起,京中亦不乏想打擂扬名的武夫拳师登擂挑战,结果无一例外,皆横尸当场,死了六人。 底下围观众人早已迫不及待,翘首以盼,只这高台一立,钉板一放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此战不死不休,既是杜绝了场外之人插手,也没了退路,必是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擂台上,雷天精赤着上身,环臂而立,双眼居高临下,直盯着脚下的源顺镖局,似是等不及要将里面的人踩在脚下,神情戏虐,眼中杀意如火。 “嘎吱!” “开门了!” 听到动静,所有人齐齐转头。 半启的门户里,一道穿着青衣的身影迈步走出。 歪头睨了眼台上的雷天,陈拙淡淡道:“源顺镖局,陈拙挑擂!” 台下做见证的三名宿老当即做了个请的架势。 “请挑擂者签生死状!” 见程庭华也在当中坐着,陈拙走到近前,眼神一扫生死状,提笔签字,留名状上。 “陈爷,您可一定得胜啊!” 一众游侠俱是瞧来。 老游侠起了个头,身后一众小游侠齐声拱手开口,吼得撕心裂肺,“陈爷,大胜!” “嘿嘿!” 一声轻笑,陈拙抛下毛笔,转身几步纵跳而出,掠上一条麻绳,弯腿塌腰,人已似老猿般从天而起,登擂而上。 16、大胜 “嚯!” “这位陈爷耍的是猴架吧。” “好身法。” …… 日上中天,勾连高台与地面的绳索上,一人如那走绳的手艺人,在绳上连纵连跳,缩肩塌腰,弯腿腾挪。恍惚间似是个灵巧的猴儿,在绳上戏耍翻转,一双猿臂更在腾跃中搭绳急攀,眨眼已到中腰。 绳索斜飞,倾斜的坡度大不说,绳面更是用十几条细绳揉成,光滑的好似泥鳅,压根无法着力,越往上越容易滑下来,先前一个挑擂的便是连擂台都没爬上去,在绳上被雷天振绳抖下,摔在钉板上扎出了满身的窟窿眼。 眼下众人也都定睛细瞧,本以为能摆下这生死擂,雷天绝然是不可能让陈拙轻易上去的,哪料雷天竟只是冷眼看着。 望着翻上擂台的陈拙,雷天一展筋骨,浑身上下就听传出一阵“噼啪”异响,像是磨豆子一般,他咧嘴发笑,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既然有胆上来,我就绝不会让你死的痛快。” 陈拙神情漠然,一双刀眼瞧着对方,眼中似有无穷杀意如烈火喷吐而出,但转眼又消失无踪,眯眼平淡道:“你放心,我肯定让你死个痛快!” “哼!” 一声冷哼,哼的是雷天,率先出手的却是陈拙。 他刚猛果决,喉中吞气入腹,声如虎啸,箭步一冲,两手十指内拢,拳风乍动,右手攻其心口。 老猿掏心。 长臂一展,杀机尽露,转瞬已至。 雷天眼神轻蔑,竟纹丝不动,连挡都不挡,只结结实实受了陈拙一记杀招,脸色如旧,丝毫未损,唯有胸口受劲力冲击,皮肉泛红而已。 陈拙眼神一凝,当机立断,蹲身一坐,左手往上送去。 猴子摘桃。 雷天裆下一凉,面上冷笑更甚,单腿一抬,一道腿影已裹着澎湃劲风扫向陈拙,呼啸震耳,罡风扑面犹如针扎。 似早有准备,陈拙不急不慌,耸肩一抖,竟是不退反迎,浑身汗毛尽皆竖起,毛孔紧闭,气劲上提,自己以右肩贴了上去。 鞭腿扫落一刹,陈拙左手一抖,袖中抖出一截雪亮刀身,五指一握,刀身一横,刀尖登时迎着那腿影扎下,刃口贴肉带过,可下刀触感却让他心一沉,简直似落在坚韧的牛皮上。 一刀甫落,电光火石间陈拙又出数刀,双膝、两股、肋下、腰腹、腋下,刀光齐齐罩过,一闪而没间,他已抽身退出一截,二人相望站定。 雷天抬手掸了掸胸口,高壮的身骨散发着恐怖的压迫感,他扬了扬冒着胡茬的下颌,看着被陈拙割的破烂的裤子,阔嘴一张,轻蔑笑道:“有种,登擂的几个,也就你有胆上来试我的气力。” 反观陈拙,他面无表情,刀眼微凝,右肩一耸一抖,适才的酸麻登时消散,再看那下刀的地方,布帛开裂,可只有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果然是刀兵难伤。 而且这厮的个头少说也有一米九,然看着魁梧,出手却好似雷霆霹雳。 “想试我罩门?我这横练功夫出自白莲教,配以秘药,罩门隔天便会移位一次,莫说你一人,就是加上你们镖局所有人,我也不放在眼里。” 话刚落。 “你试完了,该我了!” 雷天双眼陡张,双腿紧绷一直,浑身上下爆发出一股凌厉惨烈的气机,如猛兽过境,两腿一弹一抖,脚下擂台都似震了三震,缝隙间尘沙簌簌散落,伴随着一声爆响,二人刹那拉近。 狂啸声中,雷天两手五指大开,竟是直进直取,按向陈拙的双肩,如老熊抱树,凶悍绝伦。 “跤技!” 陈拙瞳孔一缩,浑身一寒,腿上肌肉疯狂蠕动,拧身已走转踏圈,以弧形步绕开,右肘顺势回捣,以九成力道,戳在雷天肋下。 可那厮体壮如熊,气血雄浑,受此重击,脚下步伐只是一缓,扭腰回转,左手便已闪电般扣向陈拙的左肩,嘴上气息一沉,如熊虎口吐人言,瓮声瓮气地狂笑道:“八卦游身步?掌法呢?使出来让我瞧瞧。” 陈拙却不与之废话,虽说他瞧不上如今的满清王朝,但这满、蒙融合形成的跤法却有独到之处,而且看这架势还融合了鹰捉与沾衣十八跌的擒扣拿捏,再加上此人这副得天独厚的身骨,但凡沾上,只怕就是头猛虎也得被摔死当场。 眼看大手抓来,他手中刀凌空一转,刀子一送,已被雷天擒入手中,五指发劲,一时如被铁箍扣住。 陈拙趁机撒手,蹲身一跃一坐,已到雷天双肩,两手却是使了个虚招,两臂伸展,已将其上三路尽数纳入攻杀范围,瞧着便要伺机打下。 原本仗着非人身骨横冲直撞的雷天却是不可察的浑身一紧,上身筋肉疯狂颤动,攻势骤变,也不再废话,气息一吞,屏气暴起,右腿向上一勾,双手则是拿向陈拙双脚。 陈拙见此一幕,猛一沉气,平淡神情骤变狰狞,双脚下蹬,两腿肉眼可见的粗了一圈,裤腿紧绷,浑身劲力贯通足底,竟将那雷天生生给踩跪在了地上。 借着反震之力,他正想顺势而起,不料雷天喉间发出一声狂啸,啸声震颤,竟带动其浑身筋肉也随之颤动,一股内劲霎时自陈拙足底透入,像是被点中麻筋,攻势一缓,便被其拿中左腿脚踝。 得手瞬间,雷天一抖一摔,陈拙登时就如麻袋般,手脚打着摆子,被狠狠砸向擂台。 场下围观众人也都纷纷变色,左宗生立在镖局内,留意着台上局势,眼见陈拙被雷天擒住,不由得腾地起身。 霍元甲气息一滞,眼皮一颤,扶椅的右手不知不觉已按进木中,五指深陷,犹不自知。 便是台下观战的所有人也无不是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败者是如何死的。 可就在形势已至千钧一发之际,陈拙喉咙间猝然冒出一声虎吼,双眼一红,背后脊柱如大龙扭动,一股暖流自骨缝间渗出,竟是短暂的摆脱了对方手上的劲力。 他抬手一过,手中已接连抖出两枚飞石,打向雷天双眼。 劲风袭至,雷天下意识一眯两眼,手中攻势更添几分力道,神情癫狂道:“白莲圣女的天罡劲?” 陈拙哪会应他,飞石一出,左手虎口大开,却是闪电般锁上了雷天的喉咙,顺着横飞的力道,一扣一拽,二人尽皆翻滚砸出。 陈拙口鼻溢血,只似滚地葫芦般被那巨大的力道摔下擂台,转眼没影。 雷天则是翻身跪地,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待起身,可他就见擂台一角的绳索突的绷紧一直,贴着擂台边缘刺啦划过。 愣神间,一道身影自半空高高荡起,翻身落下之际,一团灿烂刀光当头罩来。 雷天面颊抽搐,伸手便已挡向自己的头顶百会穴。 见他这般,陈拙眼底精光一闪,刀刃走势立如附骨之疽般咬上。 不想雷天却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怪笑,双手猛的变掌为拳,舍防转攻,拳心中空,五指虚拢,双拳如推磨般砸向陈拙胸膛。 “你中……” 但笑容刚起,刹那便又凝固。 一把刀子,走势忽改,直入雷天张开的口中,没至刀柄,鲜血直流。 不等起惨叫出口,刀身一横,一颗瞪大双眼的头颅已被陈拙拎在手中。 “今天,你的罩门在嘴里。” 转身,头颅抛下。 …… “陈爷,大胜!” 台下吼声震天。 17、初会敖青 “胜者,源顺镖局,陈拙!” 望着骨碌碌滚落在地的脑袋,众京中游侠无不拍手叫好,简直是给他们出了口恶气。 “呵呵!” 叫好声里,忽听一声淡淡冷笑。 “好啊,年少有为!” 说话的声音是从神手门一方传出的,众人寻声望去,一半百老者负手走出,足踏官靴,脸皮白如洋腊,穿着黑袍、短褂,身子精瘦,一双如鹰如隼的阴沉眸子正瞧着高台上的陈拙。 猝然,趁所有人不备,老者双臂一展,掠上一条绳索,踮脚急奔,轻如飞鹤,几个闪身已翻上高台。 “神手敖青!” “不好,他不讲规矩,要对陈爷出手!” 听到人堆里传出惊呼,陈拙缓了几口气,压下胸腹间尚在震荡翻腾的气血,定睛瞧去,终是看清了这个只能从他人嘴里听来的人物。 底下见证的几位宿老亦是齐齐变了脸色,作势就要追上拦阻,却听台上的陈拙说道:“我没事儿。” 敖青的声音也传了下来,“老夫只是想替徒弟收个尸而已,诸位少安毋躁!” 台上二人四目相对,敖青神情如旧,眼中不见波澜,“我有个义子,听说半个月前在津门被人杀了。” 他说的隐晦,语气不轻不重,带着一股子京味儿,低沉微哑,瞧着还有几分和善。 陈拙轻声道:“如何?” 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敖青漫不经意地淡淡道:“那孩子一向孝顺,说是替我找了颗九品叶的棒槌,想要讨我欢心。可惜了了,东西丢了,命也丢了……不过,那东西可不是给我用的……” 他话到这里稍一停顿,望着陈拙,挑眉一笑,“九品叶的棒槌,万金难求,乃延年益寿的神品,就连太后老佛爷都动心了,点名要那东西,令我可自由出入宫门,全力追回,那东西现在可是贡品,谁若私藏,死罪!” 陈拙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变着法的以势压人,毕竟敖青成了宫中侍卫副统领已经传遍了武门,谁不知晓。 陈拙抖了抖刀上的血,像是听到个笑话,眸子一斜,“强取豪夺也算你的?” 敖青摇摇头,“唉,亏你还行走江湖呢,这么粗俗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这世道,高欺矮,富压穷,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他们说东西是你的,那才是你的,说不是,就算是你祖宗八代传下来的,也不是你的。” 陈拙眼皮一颤,“受教了!” 敖青敛了笑容,脸色冷白极了,狭眸微张,又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陈拙,上身微微下弯前倾,伸着脖子,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当然,你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譬如,自己交出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凭你的身手胆气,何必屈居于一个破落的镖局,需知王五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况且,听说你还没正式拜他为师呢,好好想想,想明白的话,我在神手门等你,我给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说完,不等陈拙反应,敖青突的大声夸赞道:“好,王五收了个好徒弟啊!” 说罢,拎着雷天无头的身子转身跃下擂台。 静静地望着敖青领着一干弟子干脆离开,陈拙眼中已有杀意在疯狂蔓延。 “呵!” 只是这些异样很快又都在他的轻笑声下隐去。 见左宗生与霍元甲赶了出来,陈拙下了擂台。 程庭华怕他会自满得意,忍不住敲打道:“别大意,徒弟被人打死,那老鬼居然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心里十有八九憋着坏呢。” “哪能啊。” 陈拙眯了眯眸子。 打从天津卫开始,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他与“神手门”已是结下了泼天的梁子,恨海仇山,怎敢大意。 况且此人还和他恩师王五有仇,如今又看着自己大徒弟死在面前,更是打那九品棒槌的主意,此仇必然是不死不休,有得报了。 在一片叫好声中,陈拙朝众人拱了拱手,转身进了镖局。 一进门,就在大门掩上的一刻。 他“噗嗤”一声,嗓子眼已呛出口血来,精神萎顿。 霍元甲关切询问道:“无事吧?” 陈拙撩开自己左腿的裤子,脚踝已青紫一片,隐隐成一个轮廓分明的手印,再有先前那一摔,尽管卸了几分力道,五脏怕也有些损伤,免不了得调养几天。 “没有大碍。” 但他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九品叶棒槌引出的祸端。 好在先前二人的谈话敖青刻意回避了所有人,陈拙不打算告诉左宗生与霍元甲。 源顺镖局如今本就举步维艰,个中变故也都因他而起,要是再添事端,恐会牵扯到师娘、师兄还有朝云。 他更不打算逃。 以敖青阴毒的性子,哪会放过他,兴许前脚出京,后脚就遭擒,到时候入了大牢可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拿捏。 再者,敖青功利心重,这么死咬着他不放,无非是想立功。寻药能立功,但另有大功一件,明着招揽、诱他,暗地里另作图谋,便是想抓王五。 好个心思歹毒、老谋深算的老鬼。 所以,想要彻底解决,唯有,杀!!! 随着尘埃落地,打擂落幕,这场生死厮杀在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结束了。 门外擂台在京城游侠们的吆喝声中很快被拆的七零八落,轰然倒塌。 个中过程转天便成了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天后。 清晨。 晨雾弥漫。 “小师弟,临别之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天相处下来,师兄觉得你人活得痛快,性子也痛快,不负‘快意恩仇’四字,但千万记得恪守本心,坚守正道,但愿你我还有左师兄,咱们将来能武道并进,携手同行,能对这个家国尽一份心力。” 霍元甲拍了拍已备好货的马车,扭头看向送行的陈拙,意味深长地叮嘱着。 他已在京城耽搁了十来日,此番事了,却是要回津门静海了。 陈拙认真点头,“师弟谨记!” 霍元甲想了想,神色复杂地接着道:“那敖青城府极深,你们在京城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被他所趁。” 左宗生说道:“我心里晓得,你路上保重!” “好了,回去吧,若有急事,就去西街的怀庆堂药房,找那掌柜的捎话给我。” “都回去吧!” 戴好帽子,霍元甲坐上马车,在马夫的扬鞭声中,车轱辘一动,转眼消失在了茫茫大雾中。 18、过往 转眼又是半月。 一缕冷风,忽从窗隙间钻入,惊的寸许长的灯苗缩成豆大,几乎熄灭。摇曳间,忽见屋内游走推掌之人倏忽一掠,快如鬼魅,双掌已如捧莲,将灯焰护在两掌间。 灯苗霎时恢复,荧然灯色也明亮不少。 陈拙双掌悄然再撤,那灯苗纹丝不动。 抬脚掩好窗户,他脚下沿圈走转,只似追逐自己的影子,双掌连切连换,口鼻内气息绵长,吞吐如水,柔的厉害。 说起来,当日打擂他算取了巧,暗器、兵器皆使了个遍,若论拳脚功夫,与那雷天尚有差距。 对方败在狂妄自大,他却不能。 自己的实力自己知道,连程老这些天也没少告诫他,兵器为手足之延伸,若想刀法长进,拳掌上也得下功夫,不然就算他天份再高,根基不稳,武道一途终究如镜花水月。 想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程庭华一身绝学没半点藏私,隔三差五就过来瞧瞧,能拿出手的都传他了,先是在与雷天打擂前传了“八卦掌”的步法,后又传了“游龙劲”,而后又是“八卦掌”的打法,还有一套“八卦剑”他还没来及看呢。 那剑法乃是双剑,老头以刀悟剑,想着他擅使双刀,便理出了几式剑法拿来给他,现在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呢。 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他懂。 那“游龙劲”气劲绵柔温和,他这些天时常吞吐几次,肝上的隐痛已淡去些许,便是气色也好多了。 眼下练的是步法。 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 八卦掌之所以独到,盖因其身法为当世一绝。 别派别家首重桩功,根基多为站出来的,可八卦掌却是走出来。 步法为基,先修转掌功,练腰腿功夫。静为定桩,动为转掌,沿圈走转,讲究行走如龙,回转若猴,重腰力,重下盘,似虎踞鹰盘。 这些天他一面调养,一面在这间小屋内日夜轮换转掌走动,步法起落,鞋底都快被磨漏了,连带着砖地都被磨去了表面的土泥,露出了本来颜色。 走动间,他唇齿一合,气息一吞,一缕冷气已被他卷入口中,却没直接咽下,而是以意念和着口中的津液,在喉中拉长延伸,如游龙入腹,坠入丹田,而后气息下沉,胸腹似成大海,气息如龙飞旋,游走间带出一股螺旋劲道,搅动的翻江倒海,令他张嘴发出一声低沉吼啸,犹如龙吟。 可惜,这股劲力只在胸腹间盘旋一停,尚未通达四肢,便已后继无力。 “果然是根基不足。” 程庭华说过,这螺旋劲道便是内劲的一种,也是他那掌法独有的门道,倘若劲达手足,无需招数,一触一沾,身手弱的便犹如被狂龙卷中,重心顿失,自己就能趴下,若是暗藏掌中,一按一压,中招者外表完后,内里筋络早已重伤,似麻花拧转,造成暗伤。 倘若拍在头上,或是拍在胸口,那就是杀招。 这不禁令他想起了那女刺客后背的伤势。 “爷,药汤熬好了!” 听着门外的动静,陈拙舒了口气,一缕白气纠缠如水,自他唇齿间泄出数尺来远。 打开门,梁朝云忙的两腮泛红,手里端着盆药汤,却不是喝的,而是用来洗脚的。 “我自己来。” 陈拙端过木盆。 “明儿好像就要过年了。” 他脱了鞋,看也不看几乎被磨掉一层皮的脚掌,神色不变的把脚放进了药汤里。 练的太久了,饶是他这双走过关中、闯过关东的脚,也被磨去了老茧,磨掉了新皮。 “爷,疼么?” 梁朝云瞧得不忍,眼眶泛红。 陈拙看的失笑,“这算什么,听说形意门里有位人物,号称‘铁脚佛’,终年练功不喜穿鞋,练出了一双铁脚,指甲都磨没了。” 梁朝云一缩肩膀,圆圆的小脸娇嫩的不似北方姑娘,倒像是南方盐米养出来的,白皙水灵。 杏眼一眨,她道:“那得吃多少苦才能练成啊,我爹在的时候,没少逼我学变脸,手慢了也挨打,但他疼我,打完自己也哭了。” 她坐在灯下,拿过做了一半的鞋子,边缝边说,“我爹说,您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别人就算瞧上一百遍一千遍都瞧不出‘变脸’的门道,您就瞧了一回,就懂了。” 提起这事儿,陈拙笑了笑,“我眼神好,你爹当时饿的也不行了,背着我在街边儿耍了两手,怕是手上功夫慢了,我就瞧见他把脸谱一张张全藏进了领口,还牵了条细线,然后偷摸就学会了。就因为这个,他追了我小半个关东,非说偷了手艺就得叫他爹,要不就让我做上门女婿……” 听到上门女婿,梁朝云脸颊一红,但又噗嗤一笑,“我爹说最后把您逼得急了,打掉了他一颗门牙。” 陈拙笑道:“那是他瞎说,明明是他自己逃命时脚下打滑磕的。” 梁朝云听的入迷,“爷,您再接着讲讲,我长这么大还没听我爹说起过他的事儿。” 陈拙垂着目光,望着盆里浑浊的药汤,敛了敛笑容,眼神一远,想了想,“当年为了抢那颗九品叶的棒槌,山沟里死满了人,什么胡子、参客、马贼,就连官府都来人了,染红了半边山。你爹性子圆滑,平日里见谁都堆着笑脸,可哪想他竟有胆打那颗老参的主意,我只当他财迷心窍,本想舍他而去,不愿掺和,哪料他说家中有个闺女,生来体弱多病,算命的说活不过双十之数,唯有取来天地灵物与之为伴,方能久活。” 梁朝云瞪大眼睛,“后来呢?” 陈拙默然片刻,轻声道:“我只说那算命的是骗子,诓他的,岂料你爹深信不疑,死活都不走,最后差点被大雪埋了,幸亏我半路折回,才把他挖出来。那老瘸子被冻的半死不活嘴里还惦记着老参,随后我把他藏在一个雪洞里,想着反正这命是你爹救回来的,索性帮他一把,能成就给个念想,不成一起死,最后一人提着刀就上山了。” 梁朝云听的心头一紧,尽管她已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抢到了?” 陈拙抬头“嗯”了一声,望着梁朝云那双泛起水汽的眸子,说道:“我在山上不知待了多久,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怎么下山的,只记得一遍又一遍挥刀,饿了吃肉,渴了嚼雪,手起刀落,那滚烫的热血能沿着袖筒渗到身上,但冷的也快,等我再找到你爹,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儿了。他拿着那颗老参,把我抱到一块石头上,对我磕了七个响头,带着哭腔的喊了我一声‘陈爷’,再没让我喊他爹。” “真傻,假话也信!” 小丫头又哭又笑,手里还不忘缝着鞋子,眼角泪珠却吧嗒吧嗒直落。 陈拙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明天我领你出去走走吧,进京这么久,你还没出过镖局呢,顺便瞧瞧这京城的模样。” 梁朝云微微一笑,只道:“爷,水凉了吧,我给您添点儿热的。” 陈拙摆手,“泡的也差不多了,我气血壮,几天就能长上,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屋睡吧。” 梁朝云点头应了一声,方才端了盆出去。 “唉。” 陈拙却是一叹。 “怎得,有人伺候你还不舒服?” 轻淡的嗓音兀的自窗边响起。 陈拙瞟了眼窗外的影子,淡淡道:“我只是在感叹最近看来舒服惯了,连有人摸过来都没能察觉,话多费神,直说吧,什么事儿?” 窗棱一震,一道身影飘然钻入。 “可敢与我联手刺杀敖青?” 19、联手 刺杀敖青? “呵!”陈拙的眼神有些变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并未当场拒绝,而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就凭你我?” “怎得?你这关中的操刀鬼还会怕死?” 女人一袭黑色劲装,背身站着,不愿让陈拙瞧见面目,立在灯下,纤细蜂腰照的格外分明,但又不显娇柔,腰下双腿修长结实,个头比一些男子还要高出一截,背后垂着一条长辫,身手利落的像是跃进了一头豹子。 陈拙瞟了眼桌角微微摇曳的灯火,伸手拿签子挑了挑灯芯,又添了点灯油。 “怕死和找死是两码事儿,单凭你我,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蚁多咬死象,尽管神手门的人都是废物,但就算三百头猪杀起来也得废一番功夫,何况三百个通晓拳脚武功的人。 “那敖青如今身为侍卫统领,身边少说也有一两位高手护持,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就算真的杀了,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 女人侧过了脸,面上轮廓也清晰起来,“此次我还招呼了五位护教法王、两位长老、三位教外同道,皆非常人,若再加上你那打石的手段和两把快刀,莫说杀一个敖青,便是入宫行刺都足矣。” 陈拙眸光一动,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有雷天前车之鉴,你确信找的都是可靠之人?可别到时候被人反戈一击,背后中刀子。” 女子却信心十足,“放心吧,你也不必担心暴露身份,这些人皆是自京城外赶来的高手。” 陈拙没有立即回应,他看向那半张隐于阴影中的面容,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此番既是要同闯虎穴,你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让我如何信你,倘若你是这等遮遮掩掩的人,此行便只有你们,无我。” 女人气息微微一顿,身侧垂落的五指一紧,似有犹豫,然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久久,陈拙这才看清对方是个与他年岁相近的女人,生的白净,瞧着端庄温婉,哪像什么会打打杀杀的人,更像是书香门第之家养出的大户小姐,浑身上下带着股子书卷气。 可偏偏那脸上生了一双狐狸眼,眼角斜飞,再加上丰腴的身段,只往灯下一站,霎时凭添出三分媚态。 陈拙问道:“为什么找我?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另寻……” 他话还没完,就被对方出声打断,“我信你!这些人里,我也只信你!” 短短的话语却暗藏深意。 陈拙双眉似龙蛇一拧,他呼出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道:“何时?” 女子回道:“七天后!” 陈拙闭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应下了。”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也在想着如何解决敖青这祸害,不然时时提防,简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不想竟遇同道中人,如此良机岂会错失。 女人看着他,“多谢!” 陈拙摇摇头,语气寻常,“谈不上谢,但愿你别事成之后转过身来对我动手,那厮我早就想杀他,咱们只是合适的时机联手罢了。此番事毕,无论成功与否,你我各走各路,莫要再入镖局,我可不想师娘她们受到牵连。” “好!” 女人眼神闪烁,嘴唇翕动,应的干脆。 “你气息虽说日渐绵厚,但筋骨未成,双腿粗壮,想是练了形意门的路数,可惜没能练全,难尽全功。我那‘天罡劲’你摸出了不少关窍,但尚有缺损,还需一门与呼吸法相配合的桩功,此番事毕,我尽数传你,可助你开筋锻骨,补全根基。” 说罢,闪身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当真来的快急,去的飘忽。 只是那人临走前的话却让陈拙苦笑起来。 偷师的事儿被戳破了啊。 那夜替其疗伤,他只觉得对方背上筋肉走势暗含玄妙,顺着骨缝摸了一遍便记下了,哪知是什么呼吸法,如今被人点出,总有种趁人之危的感觉。再者,那日和雷天交手,关键时候他也是仗此法门才寻得杀机,对方还特意来提醒,仔细想想…… 陈拙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挥手拂灭了灯火。 …… …… “杀!” “宰了这群洋毛子!” “复我汉土!” “烧了这洋教堂!” 漆黑的夜色里,喊杀声震天,枪声四起,硝烟与血色交织,两方人马彼此冲杀。 一个又一个披红巾,端着缨枪,紧握大刀的身影悍不畏死的冲向洋人,杀意冲霄,可在那阵阵亮起的火光下以及连连枪声中,这些人又纷纷倒在了血泊里。 枪林弹雨中,一柄宽身厚脊的大刀,猝然划破夜色,被人自十数米外掷出。但见大刀横飞过处,一个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连同清兵,皆被洞穿当场,死的干脆。 大刀在前,一虬髯大汉紧随其后,踏足似飞,连纵连跳,看着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弟兄,登时怒火中烧,红了眼眶,喉间发出悲怆长啸。 兔起鹘落间,他竟后发先至,追上大刀,伸手一抓,大刀入手,被其挽出一团绚烂刀光,将射来的弹丸挡下大半。 火星四溅,大汉将刀身一横,脚下已贴近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噗嗤”一声,刀光斩过,那洋人仍不自知,扭曲着面孔,不住咆哮,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陡然自腰间传来,低头一瞧,下身已倒,已被腰斩当场,转眼气绝当场。 杀意炽盛如火,大汉挥刀冲入敌方阵营,刀光翻飞,急奔狂纵,绞出血雨腥风,身后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纷纷身首异处,项上头颅俱是高高抛起,断口血水喷涌如泉。 看着一具具清兵的尸体倒下。 “杀!杀!杀啊!” 身后众人士气大增,红着双眼,朝那些节节败退的洋人围杀过去。 但胜机转眼即逝,远处忽见大团火光飞快逼来。 “五爷,不好了,官兵围过来了,咱们快退吧!” “又是袁世凯!” “王师,且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到身旁众人劝语,大汉一抖刀上血水,脸颊一紧,眼神扫过一具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仰天悲戚一叹,“唉,退吧!分开退,那袁世凯是想将咱们赶尽杀绝,退往直隶!快退!你们先退,留我断后!” 语气飞快的留下一串话,大汉眼露骇人杀意,竟是单刀匹马,掠向了赶来的清兵。 “袁世凯!” 20、杀敖 …… “砰!” 大年三十,鸡叫头遍,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源顺镖局里却生了变故。 一声闷响,自演武场惊起,陈拙耳力过人,想都不想,已抄起趟泥步赶了过来,走近就瞧左宗生一掌劈碎了练功的青石板,手里拿着一条的带血的腰带,双眼仰天而合,眼角淌下两行泪来。 一旁则是站了个镖师打扮的年轻人,原是镖局的趟子手,姓赵,只是自从王五遭缉后便改投他处,但时常不忘回来走动走动,陈拙与之见过两面,据说是在“会友镖局”押镖,神情憔悴,须眉上沾满了白白的一层晨霜,活像个雪人。 “师弟,师父出事儿了!” 左宗生嗓音都变了,却又不敢惊动师娘,只能压低了声音,眼仁都在泛红,扒着陈拙双肩,颤声道:“昨夜山鲁地来消息,师父他老人家……被洋人……枪杀了!” “嗯?” 陈拙闻听此言,双眼陡张,多年以来积攒下的杀气登时似无形飓风般在演武场溢开,他脖颈上的脑袋拧转一动,豁然瞧向那赵姓镖师,“你带回来的消息?” 那镖师抹了把脸,红着眼,喘着气,“是我带回来的,五爷他昨夜与一众‘义和团’团民攻打一个洋教堂,结果被赶来的袁世凯包围了,他让我们先走,留着断后,自己没能回来,最后被火枪射杀了。” 饶是陈拙经历不少大风大浪,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气息一乱,脑子一懵,呆站原地。 王五居然死了? “左大哥,咱们当务之急是快夺回五爷的尸身,入土为安才对。” 赵姓镖师面露哀色,在旁提醒着。 “对,不错!” 左宗生自幼与王五相依为命,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闻言便要动身赶往鲁地,却被陈拙一把按住。 “多谢这位兄弟告知,你且回去,容我师兄弟商量一番。” 那镖师闻言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瞧见这一对师兄弟悲痛欲绝的模样,只得拱了拱手,出了镖局。 “师弟……” 左宗生关心则乱,正想交代一下,不料耳中忽的飘来个笑声,冷笑。 “呵!” 如此场面,左宗生尚且悲从中来,眼中泛泪,哪料到一旁的陈拙冷不丁笑了一声,登时呆在原地,正想怒骂,可语气忽转,只当是自己这师弟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师弟……” 陈拙扫了眼四周,道:“师兄,师父没死,那厮是来诓咱们出城的。” 左宗生神色微微一顿,没等他反应,陈拙指了指地上。 演武场上,一个个足印清晰分明,沾着零星湿泥,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正是那镖师带进来的。 “你是说足迹有问题?” “不是,靴子有问题。你看这些足印,浅重不一,这说明靴子不合脚,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怎会穿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他刚才抬脚离开的时候,我瞧见他那双靴子靴底的磨损几无二致,前后无差,那靴子压根就不是他的。” 陈拙刀眼一眯,脸上没了喜怒,身侧的食指却轻轻连颤,“师父应是受到了追杀,但已经脱身了,而且十有八九已经回到京城,或是就在城外藏着。” 左宗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攥紧了手里的腰带,脸色难看铁青。 陈拙见他眼神变幻,出言安慰道:“这没什么,关心则乱,师兄你用不着自责,那人想是摸透了你的性子才故意用这腰带诱你,委实其心可诛,估摸着只能是敖青了。” 左宗生大吞了一口晨风,冰寒入喉登时令其清醒不少。 他看向身旁的陈拙,“我想起来了,师父在城外有个院子,以前供李师伯小住过。” “那就没错了。” 陈拙的心也放下不少,而后眼神一凝,冷冽冰寒。 “师兄,咱们万不可轻动,不然出城非但帮不了师父,相反还会中人圈套,只要咱们不出岔子,师父就不会有意外,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迎着左宗生投来的目光,陈拙叮嘱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找程师伯,有他老人家坐镇镖局,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好!”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事。 陈拙想都没想,径直出了镖局。 可刚迈出去,一瞬间暗处竟投来七八道凌厉目光,这让他心中更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对敖青的杀意也更甚。 陈拙当即让街边的游侠去给程庭华传话,自己则是在街上故作闲逛了起来,随便挑了个豆浆摊叫了碗豆浆,在晨风里喝着,心中则是暗暗思忖着对策。 不过,他前脚坐下,屁股还没热呢,后脚身旁就听有人轻声招呼着店家,“来碗豆浆,再来几个烧饼,顺带给邻桌那位也上一份。” 那人背对着他,一只白净右手自黑色的马蹄袖里吐出,端着碗慢饮了一口豆浆,吞咽的时候缓声道:“前些天听我师父说程师叔遇见个好苗子,我问多好,师父说无人能出其右。你这身法也只练了半月,如今坐卧行走竟已能自然而然走转成圈,腋下含空,龙爪内藏,改掉了过去十来年养成的习惯,委实不俗,便是我当初也用了半年。” 陈拙喝的没他那么慢条斯理,大口一饮,立见碗底,也不去看对方是谁,“你是想说论情分,咱俩也算师兄弟,可你们既是为了我师父而来,咱们便是敌非友。” 那人默然片刻,“我是想说,天份高算不得厉害,这世上天骄奇才无数,天份高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走到最后的那人,才算高山。” 他说完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烧饼,掰了一小块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同时说道:“我姓宫!” 陈拙看也没看老板端上来的烧饼,擦了把嘴,平淡道:“知道你是谁,你那师父和我师父不对付,咱俩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谁是高山?不是说出来的,是走出来的。心气再高,却甘心充当鹰犬,仅此一事,你便已非吾道中人,人字两笔,顶天立地,从来没有跪下的高山。” 话甫落,陈拙只觉身后凭空多出一股瘆人杀机,如寒针刺肉,令他脊背发冷。 但那杀机起的快,散的更快,那人冷冷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拙抛下钱,干脆在街上转了半天,从早上一直转到晌午,带着身后的一群人在四九城绕了一大圈,最后回了镖局。 此时程老已然赶来。 见他回来,连忙叮嘱不要节外生枝。 陈拙嘴上应着,心里却按耐不住对敖青的杀意,此獠实在不除不快。 六天后。 入夜时分,京城又降下一场大雪。 “嘎吱!” 听着镖局木门被推开,暗中盯梢的清廷高手纷纷来了精神,还有不少神手门的人,这是要抢功。 就见左宗生浑身捂得严实,出门后左右瞧瞧,闪身便飞快钻入了雪夜。 一前一后,十数道身影紧追不落。 镖局后院。 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陈拙蓦的睁开了双眼,身子直直坐起,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狰狞怪诞的罗刹脸儿已罩住了原本面目,刀眼大张,杀意充盈,在灯下映的鲜红,像是两滴未干的血。 张口一吐吹灭烛火,他人已消失在屋子里。 风雪扑面,一路狂纵急赶,良久,等陈拙停下。 鹅毛大雪中骤见十一道黑影显现而出。 霎时间,雪夜里杀气冲霄,仿佛融进了风雪,化作一柄能割人皮肉的刀子,刺骨冰寒。 “呵呵呵,奇了,还有个变脸的手艺人。” 冷笑声中,所有人不约而同,齐齐掠向那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神手门。 21、一个不留 “提前盯过梢了,这些天不知为何神手门的人大多被敖青遣了出去,看架势像是在搂草寻人,八成还是条大鱼。” 飞雪寒霜里,十二道身影各居一方,像是站成了石像。 有人负手而立,精赤着上身,戴着萨满祭祀用的面具;有人抱臂倚墙,黑布蒙面;有人背负单刀,头戴雪笠,;有手持双剑;有人瞧着像是个商贾财主,穿着绸缎面料、手艺考究的衣裳;有人则是破衣烂衫形如乞丐。 天地间乍起肃杀。 还有个人最让陈拙吃惊。 那人瘦高如竹竿,腰间缠了条软鞭,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可令人吃惊的是他身旁竟蹲坐了一只半人高低、通身黑毛的大马猴,脸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颜料。 这居然也是个走江湖的手艺人,耍猴人。 “嘿嘿,岂不是天要亡他。” “徒弟散出去了,但还来了几位高手,两个太极门的,一个八卦门的,还有个是京城四岳之一的花拳王,都是官家的高手,有的打了。”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九流本一家,既然那敖青敢辱圣教,便是辱咱三家脸面,灭其宗门,屠其门人,一个不留。” 陈拙在旁听的暗惊。 前面几句倒还罢了,这后头的红花青叶白莲藕却是不同寻常。 他行走江湖,走川陕道的时候就听过这说法。 红花说的是“洪门”,青叶则是“青帮”,而白莲藕便是“白莲教”,三者本为一家。 白莲教居北,而前面两个则是在南。 这么说来,这些人有的是打南边儿来的。 “别急,咱们几个都能对得上切口,最后来的这位爷,敢问是哪条道的海子啊?此事事关重大,倘若没那太极、八卦插手咱们也就权当您是来搭把手的,道声谢,但今儿要是动了手,再漏了底,保不齐今儿这场面改天就轮到咱们了。” 那个瞧着像是富家翁的人笑眯眯的问了句。 这人五短身材,脸上勾了张京剧白脸,笑的人浑身不自在。 就在众人瞧来的时候,陈拙双手忽摆出个古怪手势,嘴里腔调一提,遂操起一口地道的川话,飞快唱道:“此棍出在宝南山,落在洪家便打奸;三尺六怕无更改,四斤八两莫为间!” 其余人双眼一凝。 “敢情是川陕道上‘哥老会’的弟兄,见过了。” 一旁的白莲圣女也微微一愣,但她并未点破,转身便开口道:“动手!” 十二道身影登时如鬼魅般散向各方,围着整个神手门潜了进去。 陈拙与那白莲圣女隔空互望一眼,各自也都投入了雪夜。 只是一进来,陡见一条黑影纵跃翻跳似飞,闪身已在数丈开外,快如鬼魅,迎面便撞上一个出门小解的神手门弟子。 黑影一扑便走,可那人却还待在原地,胸膛上已多出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被摘了心肝,倒头就栽了下去。 那只猴子。 太快了。 非但陈拙变了脸色,其余人瞧见这畜生如此凶残,无不心怀忌惮,掠出老远。 这猴类本就是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生性好斗,且尖牙利爪,臂力惊人,加之敏捷灵活,又经人一番喂养,飞檐走壁什么的都是些小把戏,眼下这杀人如拔草的手段怕也是特意驯养出来的,估摸着那些个志怪小说里的“山魈”也就这模样了。 养的畜生都这么厉害,就是不知道那耍猴人有多少能耐。 陈拙眸光闪动,双脚一滑,人已扑了出去,脚下飞奔急走,绕出半圈,忽见一房中亮有灯光,尚未走近,已见个女子衣衫不整的哭跑了出来,当即顺势贴近,透过门缝一瞧,却见床上有一中年男人满脸惬意的提着裤子,也懒得进去,抬手一抖,一枚飞石打出,看也不看,扭头奔入雪夜。 屋内那人脸上神情忽的愣住,他下意识摸了摸太阳穴,眼上瞬间漫出一层血色,双肩踉跄一晃,倒地毙命。 书房内。 炉火正旺,敖青贴炉而坐,手里拿着筷子,一面夹着身旁矮几上搁的一碟花生米,一面小酌着炉上温的老酒。 饱满的花生米脆香微焦,带着盐味儿,还热乎着,在他的齿间被磨碎,然后咽下。 而炉子的周围,四面八方,还有几个人,不似他那般惬意随意,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此话当真?” 敖青对面,一人面黑似碳,睁着一双虎目,眉眼阴鸷,身着锦缎长袍、青黑马褂,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把玩着两枚铁胆,戴了顶瓜皮帽,在屋内来回踱步,走的端是龙行虎步,嚣张跋扈,神情却似惊似喜,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是说,那白莲教知道前朝藏宝的地方?” 他又不敢置信的问了一遍。 敖青点了点筷子,慢声细语地道:“花拳王稍安勿躁,这是雷天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不过,也不算前朝留下的,而是当年闯王进京后搜刮来的金银财宝。百年前白莲教曾于襄阳起义,率众十五万,转战川陕多省,意外得到了这份惊天宝藏的所在。可惜,还没来得及取出便功败垂成,白莲圣女王聪儿被凌迟处死,宝藏也下落不明,如今天底下唯有这一代的白莲圣女一人知晓。” “前朝遗宝?” 众人无不动容变色。 “敖某邀请诸位,便是想与你们平分这泼天之功。” 那花拳王一紧手中铁胆,虎目眯起,“此事还有谁知道?” 敖青又小酌了一杯,“我那徒弟已经被人打死了,剩下的就咱们几个。” 花拳王五指一松,铁胆上居然隐隐多出几枚指印,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怪不得你这么热衷于大肆缉拿白莲教,原来事出有因……当真信得过我们?” 敖青看了看其他几人,笑道:“这世道想要活得舒坦就不能让人小瞧,善名也好,恶名也罢,人活着就得扬名,否则窝囊废一个,不生不死的,和那些猪狗畜生有甚区别,诸位皆是郁郁不得志,如此良机,必能一飞冲天,如何信不得?” “一飞冲天?呵呵呵,爷爷今儿就让你们入土!” 冷不丁的,一声冷笑自窗外飘进。 屋内几人俱是一惊,那花拳王双眼凶光一现,挥手间两颗核桃大小的铁胆已如流星赶月般飞出,然飞到一半便被一颗石子半空一拦,偏了准头,打在了墙上,深陷其中。 敖青凌空一个跟头,手中竹筷嗖嗖抖出,破空一响,却见皆是被一抛进来的圆状物事挡下,落地一滚,赫然是颗瞪大双眼的脑袋。 其余几人正想奔出去。 “噗!” 猝然,灯烛俱灭,风雪扑进。 就着那炉内通红火色,屋内已多出数道身影。 方寸之间,杀机陡起。 22、斩敌 “何方英雄?” 敖青当真是吃了一惊,凭他在京城武门的势力,以及大内侍卫副统领的身份,怎么也没想到会有武人胆敢闯进他这老巢,提神戒备的同时已在急问。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声声冷笑怪笑,尤其是瞧见雪幕里劲衫提剑的白莲圣女,敖青脸色登时一白,白的像是没了血色,眼中也多了股歇斯底里的杀意。 他已明白,今夜若不拼死一搏,怕是得跟自己那徒儿去黄泉作伴了。 “来人!” “嘿嘿,别白费功夫了,听听,你外头的那些弟子,正杀着呢……来也!” 富家翁背手而来,嘴里嘿声一笑,语罢之际,陡听唱出一声戏文,一只看似绵软无力的右掌已推了出去,卷的风雪倒流,脚下却快如蛇蹿,闪身已到敖青身前。 待掌劲一落,其身后火炉上已生生多出个轮廓分明的掌痕,无声无息,炉腹中只听“啵”的一声,碳火汹涌而出,化作漫天火星,尽作齑粉,在屋内盘旋交转,与风雪混在一处。 敖青却是躲开了。 可他闪身一瞬,眼角余光陡见门板轰然炸裂,一道魁梧身影虎扑奔出,裹挟着冷寒霜雪,几步赶上,势如奔雷。 只在敖青疯狂收敛的瞳孔中,那人两脚一坠,弓步一开,垂肩抵肘,右肘已顺势顶了出去,口鼻内似有惊雷滚动,听得众人神情微变。 眼见敖青就要吃大亏,其身后一人忽轻飘飘的大步跳出,左手一搭敖青后腰,将其拨到一旁,右手则是捏成鹤喙,一勾一引,已将这石破天惊的一肘揽入怀中,后背衣衫荡起层层涟漪,双手如封似闭,脚下一退,五指揉上对方右肘,生生化去了其上力道。 “一个陈家拳,一个八极门里的老手,还当是什么野狐禅,敢情都是武门里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敖青这边,几人神情凝重,也不废话,都是混迹久矣的老江湖,自然心知此番是要分生死的,合共五人,殊死一搏。 敖青心神一稳,冷声提醒道:“别留手,他们都是白莲教的,找机会杀出去搬救兵,只要出去一个,他们都得死!” “杀!” 杀声一起,五人分散而走,寻求生机。 那花拳王虎目泛光,顶着四岳之一的名头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冲破窗户,嘴里冷哼道:“找死!” 他一出来立有一道黑影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自房顶跳下,扑掠如飞,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转瞬已到面前,獠牙外吐,双目猩红,嘴里还嚼着碎肉,犹如恶鬼,凶残绝伦。 饶是花拳王见多识广,被这怪物冷不丁一近身也是惊了一跳,竟然是只大马猴。 “找死?我倒想试试。” 而那说话的人不紧不慢从不远处走来,看似平静的双眸中,难掩冷意。 花拳王猝不及防,几番闪避,见胸膛被抓出一道血口,怒吼一声,拳影一翻已迎了上去,与那野猴斗在一处。 可不交手则已,一交手他便变了脸色。 这野猴瞧着不通拳脚,但肉身犹如金刚铁骨,力大无穷不说,身骨强横,挨上一招浑似不受影响,反倒激起凶性,龇牙咧嘴,连连咆哮。 想着脱身为先,花拳王目光一瞥不远处的耍猴人,当即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交手这么久此人却没动作,心念一转,脚下虚晃一闪,这便朝那瘦高身影杀了过去。 “呵呵,沽名钓誉。” 那耍猴人淡淡一笑。 而在花拳王眼中,一条软鞭已抽碎了雪幕,朝他打来,恍惚间犹如化作一条毒龙,他吃惊的同时探手便擒,可那鞭影凌空一抖,竟盘成数圈,绕过他手臂,落在他心口,快的匪夷所思。 “刺啦!” 鞭影一经落下,那花拳王背后的袍子犹如被一股无形之力抽碎,化作漫天碎布。 花拳王虎目圆睁,哑声颤道:“你……你是何人?” “天理教教主!” 耍猴人转身便走。 花拳王还想挣扎求生,不想那一鞭之下,他竟如遭点穴,浑身难以动弹,定定站在原地,身后腥风贴来,一张血盆大口吐着獠牙已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 “啊!” 听到风雪中传来的撕心惨叫,敖青脸皮一颤。 “花拳王?” 他身法本就奇快,这下跑的更快了。 似他这般起于微末,一步步想要往上爬的人,最惜的便是自己的命。 只是敖青原本快急的步伐陡住,鹰目微眯,却见去路已被人拦挡,风雪凌乱无序,雪中那人身着青色绵袍,侧身环臂而立,但那颗脑袋倏然一转,罗刹脸儿下,一对冷冽刀眼径直瞧来。 “你可真是令我如鲠在喉啊……我这人从不喜欢假借他人之手报仇,只有亲手宰了你,我才能睡得安,寝的乐,一吐为快!” 低沉沙哑的嗓音从脸谱下响起,带着川蜀的腔调。 “是你!” 迎着那双刀眼,敖青凝神一凝,瞳孔先缩后扩,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陈拙。 敖青声色俱厉地道:“你竟敢勾结白莲教,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陈拙双臂一垂,袖中双手一吐,人已朝敖青走来,“空负威名,工于心计多年,生死当面,竟一心只想着逃,战心失了大半,你怕是出不去了。” 敖青见状冷冷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罢,脚下同时发力。 风雪大作,二人须臾相遇。 敖青吞了口冷风,脚下走弧形步一绕,避过锋芒,腿肚一紧,姿势怪异的心意鸡步已跺向陈拙脚背,双手使的则是形意门里的五行拳。 崩拳。 拳风破空袭来,陈拙双肩一耸,其声好似震空,双掌化为龙爪,腋下含空,脚下一滑如趟泥,避开那鸡脚,走圈一绕,已是剑走偏锋,正面迎敌。 见他以八卦起手,竟还敢以硬碰硬,敖青拳下力道再添三分,右臂发劲,整个袖筒都撑圆了。 可陈拙以虚探实,快如游鱼,身似游龙,脚下身位连连变换,避过杀招的同时,龙爪连探,拿肋取裆,尽是阴毒杀招。 风雪渐胜。 二人转眼便已你来我往互攻数十招。 敖青欲求脱身,双拳展开一连串快攻,直进直出,拳风震空,好似炮弩,脚下则是连番变幻身法,时如猿纵,时如虎扑,势如蛇蹿,想要速战速决,可哪想陈拙练了这身法,简直是把奸滑发挥到了极致。 “噗噗噗噗……” 到底是老一辈高手啊! 陈拙双掌招架,将那狂风骤雨般的拳头一一推揉化开,感受着体内疯狂翻腾的气血,他眼神一沉,双腿一弯,口中一缕冷气直如游龙入喉,行过胸腹,直达丹田。 吞劲之下,一股寒意自尾椎而起,透上而发。 一刹那,陈拙就觉那寒意过处,筋肉尽被一股螺旋劲力拧在一起,勾动着气血。 “嗷!” 听到他齿间射出的龙吟,敖青脸色微变。 陈拙食指轻颤,眼神平静,探出的龙爪掌悄然一变,袖中竟滑出两柄刀子,吐露刹那,刀光霎时撕破了雪幕,惊的雪夜乍亮。 冷寒刀光斜飞而至! “来的好!” 二人此刻皆是争分夺秒,一个想逃,一个亦是想要尽早脱身,如今皆知不可久战,全然舍守化攻,生死胜负,就在眼前。 可敖青却在这时眼皮一跳,眼角余光瞟见陈拙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劲衫提剑,除了白莲圣女还能是谁。 心神一分,敖青彻底变了脸色,再见面前劲急刀光,忙强稳心绪,十指内扣,拿捏擒扣,连连招架。 只是心绪刚稳,那白莲圣女又做势拔剑,狐眼冷寒,面如冰霜,似是马上便要飞身来刺。 敖青沉稳气息不觉一滞,手上攻势随之一缓,剧烈收缩的瞳孔中,一柄短刀已自他两手间飞来,直逼空门。 “遭了!” 他目眦尽裂,忙舍命出招,双手连抓连扣,尽攻陈拙要害,想要将之逼退。 只是陈拙哪肯放过这大好时机,身上散发出一股惨烈气机,刀眼大张,凶厉骇人,拼着被敖青从肩头撕下块肉来,提着一口气,已贴身挤进其怀中。 刹那,厮杀已停。 风雪掠过,只余敖青僵立原地,颈上已被搭了口短刀,不等其反应,陈拙顺势一拨刀柄,刀身立马贴肉急旋,带出一圈血痕,皮开肉绽。 敖青双目大睁,张开嘴来,难吐一字,望着面前的陈拙,他似乎还想伸出手,杀之。 下一秒,六阳魁首无声滑落,倒地而亡。 陈拙错身走过,抽刀而退。 23、内斗 鹅毛大雪中,街边一家从早开到晚的豆浆铺子里。 一大汉快步赶了进来,手脚利索地打了下马蹄袖,单膝一跪,垂着脑袋,满身落雪。 “爷,那姓左的一直领着弟兄们兜圈子,刚出了赌坊又进了八大胡同,就剩烟馆没去了,跟那姓陈的一个德行。” 听到手下的禀报,坐在灯下揣袖合眼,似在小憩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伸手一裹身上的绒领披风,随意问道:“神手门的那些人呢?也一直跟着?” 大汉回道:“没错!” 青年眉头一蹙,“敖青那厮想成名都想疯了,为了拿白莲教立功,连徒弟都能搭进去,眼下左宗生出来了,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神手门的人没回去送信?” 大汉忙道:“回爷的话,说是回去了一个,但一直没动静。” 青年身段略矮,面颊轮廓分明,生的威严,一双圆眼精光灿亮,似那顾盼生辉的猴子,举手投足已从骨子里透出几分灵巧猴相,眼里哪还有半分睡意。 手下问,“爷,难道神手门出事儿了?不应该啊,整个京城除了咱们谁敢去招惹敖青,况且刘师兄也去了,甭管明的暗的,应当没人敢去触霉头。” “不太对劲儿!”青年蹙眉沉思片刻,“这些天你逛市集的时候有没有瞧见过一些不显山露水的生面孔?” 手下认真想了想,“爷,这大过年的,生面孔可就多了。” 青年腾的起身,抬手从袖筒拿出块令牌,“去,现在就去九门提督荣大人府上,让他领兵去神手门,不,让他封锁九门,就说是奉老佛爷的口令,休要怠慢!” 说罢,随手一摘披风,猿纵般掠出了铺子,掠进了风雪。 “史师弟、王公公,你们几位随我同去,留一个去报信,让他们即刻赶往神手门。” 门外诸人当即纵跳一闪,紧随而去。 …… 神手门内。 陈拙目光透过泼天大雪,扫了眼满院死尸,眼中不见喜怒。 但仇家既已毙命,他便再无久留,瞟了眼不远处的白莲圣女,当即就想抽身退走。 但一步跨出,陈拙脸色忽变,风雪中倏地挤出数道身影,虽瞧着毫无章法,却已暗暗将他去势截断,连同白莲圣女也被以犄角之势围住。 众人之中,一手持双剑的人厉声斥喝道:“你们想做什么?以下犯上,可知教规?” 那居然也是个女子,一身漆黑劲装,而且更离奇的是,这声音陈拙还有几分耳熟,肯定是近些时候在哪儿听到过的。 他仔细一想,眼神渐渐变得古怪,很快便想起来了。 当初在津门金银楼里,登楼之际,似乎就是这个声音对那大茶壶吩咐了一声。 倏然。 雪中袭来一道掌风,一只肉掌好比推磨,来的轻缓,但那人脚下却快,刹那即至,拍向陈拙右肋。 惊觉身侧杀机,陈拙双脚未动,颈上脑袋豁然拧转,脸上脸谱竟倏忽一变,变成一副怪诞狰狞的赤红鬼面,凶邪骇人,狰狞可怖。 此时此景,满地横尸,遍地亡魂,那出招之人来势汹汹,可冷不防面前转过来这么一张脸,饶是他艺高人胆大,心里也不由打了个突,气息骤缓,后颈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趁此空档,陈拙后背棉袄呼的一撑,脊柱咔咔一动,紧收起伏犹如飞龙,脚下没动,身形一展,人已移出去数尺,手里跟着嗖的打出一枚飞石,直射对方面门。 “天罡劲?” 那人撤手闪身,笑容玩味儿,眼神却有些阴冷,自风雪中走出,正是那富家翁。 他抛了抛接到手里的飞石,五指一攥,飞石已四分五裂,再两手一搓,碎石便被磨成了粉,自掌间散落。 “好个鹰视狼顾之相!” 富家翁眼尖嘴毒,笑声尖厉,抚掌笑道:“哈哈哈,我当是哪路神仙,敢情是圣女的姘头。” 陈拙眼神一冷,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富家翁针锋相对,笑的戏谑,“嘿嘿,还他娘装呢?你师父难道就没教过你,武道一途,男师传男不传女,女师传女不传男。这天底下的吞劲法门,各有玄妙,有的那得剥了衣裳摸一遍筋肉走势才能体会到其中关窍。而天罡劲更是不同寻常,不然你以为白莲教历代首领为什么皆为女子,若非同床共枕之人,有过鱼水之欢,她岂能传你?” 见陈拙蹙眉不语,富家翁飞快叹道:“不过,人嘛,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圣女又未经世事,一人久了,想那男欢女爱也属正常。反正你已无心大业,与其做个不容于天下的反贼,倒不如好好找个男人,关起门过那没羞没臊的日子,可那前朝遗宝,我们得要。” 白莲圣女似是早已预料到这个场面,冷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富家翁怪笑道:“我当然知道,哪又如何?圣教早已四分五裂,唯一值得人惦记的,也就那前朝遗宝了。你倒是死守着,但我们不想,论天份资质,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比那敖青强,我们本该名动天下的。为了圣教的大业,我们自幼便被送到各地,从懵懂小儿到如今迟暮老矣,我们练就了一身的武功,可到头来却只能蛰伏,做个杂货铺的商人、走江湖的手艺人、变戏法的戏法师,卑躬屈膝的活着!” 他指着白莲圣女哈哈大笑,“她忘了啊,上一次见面,咱们还没白头发呢,哈哈哈……” 笑着笑着,这人又哭了,状若疯魔。 “我不想再等了,敖青说对了一句话,这世道,人就该活的舒坦,怎么舒坦怎么来,我想要荣华富贵,不可以吗?你如今身陷困境,自顾不暇,若是把那藏宝地交出来,念及过往,咱能留你一命,否则,保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到这里,众人彼此一扫,有的已到那富家翁身旁,有的则闪到白莲圣女身旁。 “冯教主,只要你肯出手,我们与你共享富贵。” 富家翁忍不住朝那耍猴人招呼道。 这一人一猴皆为当世少有,有此二者相助,绝然万无一失。 那耍猴人也不多说,一双阴鸷眸子瞟过众人,当即站到了富家翁身旁。 反观白莲圣女身旁,除了那黑衣持剑的神秘女子外,还有个两个不见真面目的汉子,满身血腥,似是双胞弟兄,一拳一脚,清一色的脚夫打扮。 相比之下,富家翁那边已站了七个人,有那八极好手,单刀大汉,还有个善使通臂拳的老者,以及一个乞丐和一个使螳螂拳的高手。 再加上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简直是占尽胜算。 见陈拙还没动作,富家翁哈哈大笑,眼睛放光,“小子,你若是个聪明人,咱这遗宝也算你一份。” 陈拙扬了扬手中刀,眼中杀意大涨,“话多费神,何不受死!” “好胆!” “只擒圣女,其他几个全杀了!” “杀!” …… 24、宫宝田 长街夜雪,数道身影自西奔来。 “宫师兄,若真有人敢闯神手门,凭咱们几个怕是不够看呐!” 青年眸光闪动,只抽动了两下鼻翼,脸色已沉凝似水,双腿紧绷,速度快的惊人。 “好重的血腥气!” 身后其余人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一股刺鼻血气顺风飘至,冲进口鼻,浓郁的竟连风雪都吹不散;腥风扑面,饶是他们这些时常打打杀杀的武人也都流露出骇色。 “无妨,我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守着,千万守好了。”他嗓音低沉,气息绵厚,言下之意却是要孤身独闯,大有睥睨天下人的架势。 此人,便是整个京城武门,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大内侍卫统领,宫宝田。 “近了!” 看着雪中的高墙,他两腿一弯到底,纵身一跃,平地拔起五六尺高,足下蹬墙踩壁,腾挪间已置身墙头之上,快的叫人目不暇接。 可搭眼一瞧,宫宝田身形剧震,一双灿亮明眸顷刻眯成条狭缝,目光如电飞快扫过整个神手门。 “死光了,你们快去找刘师兄!” 头也不回的丢下句话,宫宝田跃下墙头,径直奔向庭院深处。 “这刀口走向是单刀!” “柔拳绵掌,太极门里的狠手。” “这是咬痕?” “大圣通臂门的鞭法。” “螳螂拳!” “好厉害的下盘功夫!” “嗯?还有八极门的高手。” 沿途扫量着那些死尸的伤口,宫宝田突的停下脚步,眼皮一垂,视线下落,停在了地上的一具尸体前。 一张人脸,扭曲着五官,满脸痛苦,鲜红的双眼几要整个鼓出来,皮肉惨白,脖子上是一个被撕扯开的血洞。 花拳王。 宫宝田挑了挑眉,足尖一勾地上的尸体,花拳王已僵冷的身子立马翻了个身。 看着尸体后背破开的衣裳,他眼中精光一闪,又把人翻了过来,剥开了前胸的袍子,遂见那冷白的胸膛上,一个乌青的淤痕好似墨点般落在花拳王胸口。 淤痕不算起眼,真正令人动容的是,淤痕四周,一条条筋络血管竟好似老树根系般冒了出来,延伸向外,几乎蔓延上整片胸膛。 宫宝田罕见动容。 “这是什么手段?” 来不及细看,他又朝另一头赶去,眼下最重要的是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活口。 “刘师兄!” 陡听哭嚎,宫宝田脸色一沉,寻声而去,就见几个赶进来的师兄弟正抱着一具尸体嚎啕大哭,那厚实的胸膛似被什么猛兽掏了个窟窿,一颗心不翼而飞。 “江湖子弟江湖死,有什么好哭的。早就告诉过他,切勿功利心太重,多练功,不然哪能卷入这场无妄风波。但是竟敢杀我‘八卦门’子弟,天上地下,我也要寻他出来。” 宫宝田被几个大老爷们儿的哭声吵的心烦意乱,转身出去,忽听不远处传来急声招呼。 “宫统领,且来瞧瞧这个!” 那声音尖细,好似鸭嗓,却是和他一道来的公公。 宫宝田提着一口气过去,这一看表情也诡异了起来。 演武场的空地上,躺着几具尸体。 一个瞧着好似富家翁的矮子,脸上勾着京剧白脸,胸口穿了个窟窿,死法和他那师兄一模一样,伤口是后进前出,像是被偷袭了,骨茬外凸。 那王公公脸色煞白,翘着兰花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一只断手。 说是手,但实则是一只生满黑毛的利爪,指甲弯利似勾,手心还攥着颗变了形的心。 “吓死咱家了,这得是山上精怪下来吃人了?” 宫宝田眼皮急颤,“不是妖精,这是大马猴的爪子。早年间我为练猴形拳把,入山与群猴为伍,就见过这种怪物,大灾大荒的年景这东西饿极了便会下山食人,专挑幼童下嘴……这只十有八九是人故意养出来的。” 他又看了看地上另外几具尸体,一个握单刀的汉子,喉骨尽碎,被人一脚踢毙。而在其对面,躺了个形似脚夫的汉子,双腿粗壮有力,脚尖箍有一块豹首状的脚箍,乃生铁打造,留有棱角,却被人开膛破肚,亦是毙命当场。 “戳脚、弹腿,专走下盘路数的好手,拼死搏胜,同归于尽。” 近处另有两具尸体亦是十分奇特,二人便是死还纠缠在一起。 一人体魄魁梧,但脸色青紫,另一人亦是脚夫打扮,整个人挂在前者身上,身似巨蟒,七窍溢血。 “八极!形意!” “这还有两个螳螂拳和燕青拳齐齐毙命的,像是反戈一击,暴起发难,结果不敌,临死一扑。” 他眼神微变,又在地上挑出一具被挑破胸膛的尸体,看了看对方筋络贲张的双臂,紧皱的眉头舒展一叹,“要是我没猜错,这些就是灭了神手门的凶手,看样子好像之后又内斗了一场,但应该还有活口逃出去了……等等,再把那断爪让我瞧瞧!” “这一刀凌厉狠辣,骨茬平切,和那单刀挑肠破肚的套路有些不同。横刃挥刀,面对这大马猴,想要刀下建功,必须发劲迅猛,长刀很难做到,唯有两尺以下的短刃才能在惊雷一瞬取敌建功,而且也取决于使刀之人的习惯。” “快刀!短刀!” 宫宝田眼神乍凝,脸色阴沉,似想到什么。 “这人身上还有剑伤,应该还有一位使剑的高手。” 王公公也细心留意了一番,另有发现。 宫宝田摇摇头,“不是一位,是两位,一个是双剑,一个是孤剑。你看这剑伤,左右斜入,分明是双手持剑,连施快招,而这处咽喉剑伤,伤口较宽,应是单剑,还有这人,尸首两断,就是被快刀所斩。如此说来,应该至少还有四五个人活着出去了。” 待他起身,外面火光通亮,阵阵脚步声飞快逼来,却是援兵已至。 “封锁九门!缉拿凶手!” …… “四更天了!” 更夫哆哆嗦嗦的敲着更鼓。 源顺镖局外,寒风凛冽,杏黄镖旗猎猎卷动。 数道身影以宫宝田为首,赶了过来。 “大晚上的,谁啊?刚睡下,这不是扰人清梦么。” 听到程庭华的声音,宫宝田气势一低,“见过掌门师叔!” 宫宝田口中呼出阵阵滚烫热气,出口一瞬又凝成白霜,“我想见见陈师弟!” 一口气哈的,程庭华两块眼镜片上瞬间白茫茫的一片,“大半夜的折腾什么,你外头那么多暗桩盯着,陈小子再能耐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宫宝田语气一缓,“师叔,我也是奉命行事,神手门被人杀光了,此事非同小可,怕是得惊动老佛爷,还有,刘秉义师兄死了。” 程庭华闻听此言,神情先是一紧,灰眉一皱,“你怀疑是陈小子?” 宫宝田回道:“我只想见见他。” 程庭华将眼镜搁在袖筒上蹭了蹭,指了指后院,“最里头那间独屋就是。” 宫宝田示意身后的人不必跟上,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等跟着程庭华来到后院的独屋,不及身旁人开口,他已趁机抬手推门,掌劲暗发,木制门闩立时无声碎断,木门被风雪一冲。 “嘎吱”一声,屋内一切收入眼中。 床上,一双刀眼豁然睁开,直视不避。 “姓宫的,你欺人太甚!” 陈拙只穿了件里衣,单手一抽,铺盖底下,一口刀子倏然出鞘。 那是一把关山刀子,刀长三尺,雪亮光寒。 宫宝田眯起眸子,眼中精光猝然外放,身侧双手已在舒展,然他视线却落在那口狭长的刀子上,眉头随之微蹙,如在思量。 “你们这是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老夫?” 程庭华瞧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立马肝火大动。 千钧一发之际,屋外却快步赶来一人。 “爷,弟兄们遇到狠手了,有个女的,使得就是双刀,杀了咱们三个弟兄,逃了。对了,听更夫说,先前西市口瞧见了一只猴子,背了个人在房顶上奔逃,吓了个半死。” 那人附耳低语,虽说压低了声音但屋内众人却都听的清楚。 宫宝田猛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眼床上杵刀而起的陈拙,嘴里说道:“多有得罪!这些天京城不太平,陈师弟最好还是少出门为妙,告辞!” 语毕,转身便走。 程庭华见状摇了摇头,又对陈拙叮嘱了几句,才换了门闩,掩上了门。 等到门外再无响动,陈拙一松气息,目光一垂,那棉被底下,却见睁开了一双眼睛。 25、九门戒严 窗外火光冲天,九门戒严,清兵呼喝之声大作,屋内则另是一番光景。 陈拙神色沉凝,一脱里衣,看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尚有余温的碳炉旁,用火钳从中挑了一块烧红的老炭,只往伤口上用力一按,“滋”的一声。 气息一顿,陈拙合上了眼,手下力道加重,随着老碳滚过,等已瞧不出来那是块抓伤,才将火炭重新抛回炉子里。 “也不知道林姐姐能否脱身?” 炕上传来一个轻低虚弱的嗓音。 那林姐姐,便是十二人里使双剑的人物,大名林黑儿。 要是陈拙没记错,此人便是那“红灯照”的大师姐,想不到居然也是“白莲教”的人。 “那冯剑青为天理教教主,出自冯克善一脉,原本是我圣教的大护法,只是这些年自立门户,羽翼渐丰,加上手段通玄,已是想要取而代之……” 床上人从棉被下露出个脑袋,额上冷汗大冒,面容苍白不见血色,不是那白莲圣女又是何人。 先前内斗,冯剑青暴起发难,竟是想要一人独占遗宝,双方本就厮杀的难分难解,险要关头此人反戈一击,那富家翁当场被杀,若不是有人之前假意反叛,见状突袭暗手,一群人都得交代了。 白莲圣女趴在床上,想起几个教众护法为助她脱身,舍命求死,棉被一捂,已哽咽啜泣了起来。 可哭了没两声,棉被就被揭开了。 看到这女人身上的伤势,陈拙眼底不由得有些异样,几人以他伤势最轻,倒不是他厉害,而是这女人以一敌三,悍勇绝伦,轮到他的时候,压力大减,本该抽身而退,但不知为何,还是转身跳进了战圈,最后把这女人给背了回来。 林黑儿为了吸引追兵,讨了他双刀,此去若无意外,定是回不来了。 好在冯剑青也被重伤,那恶猴更被他斩断一臂,处境必然也是极难。 陈拙心知局势尚未缓解,宫宝田心思灵透,先前差点动手,但凡回过味儿,势必还得来走上一遭,倘若不及时想出对策,这女人就是个天大的祸患。 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白莲圣女有些心灰意冷,“你把我交出去罢,我绝不恨你,神手门的事我也……” “哪那么多废话,当初救你,是因为吾辈之人,以‘义’字为先。我师父几番刺杀西太后,每每皆能全身而退,全因京中豪侠施以援手。你一介女流,竟有胆倒反天罡,我岂能冷眼旁观,落了我师父的脸面。” 陈拙听的有些不耐,走到炕边在对方的默允下解开了棉衣。 “但如今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他说完陷入沉默,眼神却在生变。 这人之前以一敌三,虽说悍勇,但双拳难敌四手,伤势也是最重的。背后被那恶猴抓出一道抓伤,上腹还被那富家翁按了一记绵掌,加上被那冯剑青一鞭抽中大腿,能活着都算老天开眼了。 被屋内寒气一激,白莲圣女身子一抖,语气一低,颤声道:“点灯吧……那掌伤是绵掌暗劲,这次是摸不出来的,若不及时化去劲力,不到天明,我肝肠出血,神仙难救。” 一句话说完,气息一泄,嘴角竟淌下一缕血色。 陈拙伸手攥了攥,剥开的棉衣早已被血水浸透,他心头一颤,哪还能犹豫,转身便点亮了油灯,只是灯色一亮,他眼神微变。 桌角不知何时放了两瓶伤药,皆为青瓷小瓶,红布塞口。 陈拙惊诧打开,一个是内服的老药丸,一个是敷外伤的伤药,不由呆住。 “谁搁的?程师伯?” “不然你以为是谁,亏你还想瞒过程老的眼睛,那可是武道宗师,活成精的人物,怎会不知你被窝里藏了人,点破不说破,可谓用心良苦,往后你别忘了好好孝敬一番。” 炕上的白莲圣女缓缓往炕头上挪了挪,感受着身下床褥散发的热乎气,她脖颈上渐渐漫上一层酡红,似是醉酒了一般,再一想自己适才说话的口吻,苍白的脸色莫名红了红。 “那老药丸用得着,应是‘八卦门’的秘药,你用温酒化开,待会我每含一口,吞咽入腹之际,你便运劲推揉掌伤,配合药力,事半功倍,届时只需化去淤血,便算好了一半。” 陈拙闻言就着炉里的余温,暖了半瓢子老酒,搁了颗老药丸,等药丸化开,原本琥珀色的老黄酒已变得暗红似血。 他瞧着床上掖着被子,偏过头,眼神闪躲的女人,“若说第一次咱们皆为江湖儿女,算机缘巧合,萍水相逢,但如今你我已是共过生死,同过患难,性命相交,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莲圣女气息一滞,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回头瞧来,苍白的脸颊涌上一抹嫣红,四目相对,发颤的眼神逐渐归于平和,“那你可得记好了,我叫古玉!” 陈拙眼神轻动,扶起面前发烫的身子,将碗口送到对方嘴边。 等古玉含入一口药酒,陈拙遂将被子轻轻掀开,眼前顿见棉衣半敞,旖旎春色,和一件青色肚兜。 见那掌伤位于脐上,贴向右ru,从肚兜下露出一小截乌青掌痕,陈拙五官僵硬,呼出一口滚烫气息,转头抿了口药酒,往掌心一吐,两手一搓,手心顿时变得火热起来。 待到将人放平,他没去看对方的脸,伸手将肚兜上掀。 等看清掌痕不由得眼皮一跳。 这绵掌所落之处,掌印清晰分明,除却没有掌纹,五指齐全,从交手到回来,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已散着骇人青紫,边缘更是冒出一条条极为细密的青红血线,交织纵横,连半个右ru都被挂出了暗伤。 他目光下移,又瞧了瞧古玉右边的大腿,棉裤都被抽碎一截,里头的棉花寸寸而断,外露的皮肉上却非鞭痕,而是以点击面,比这掌痕还吓人,像是结出张青紫色的大网。 随着对方咽喉蠕动,药酒入口,陈拙已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胸腹上,可掌心下的皮肉竟由温转凉,俨然是元气大伤,气血大损。 陈拙深吞了口气,虎口一开,五指已飞快压着那掌痕推揉起来,药酒入口,气血急行,若不能及时化开淤血,可就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灯火莹然,无人说话,除了彼此含气、换气和吞酒的声音,便只剩下揉按推拿的脆声,以及皮肉摩挲的异响。 感受着掌下发凉的身子慢慢由凉转温,变得滚烫,陈拙长呼出口气,如火气息溅在面前人的胸腹上,瞬间激的对方连连颤栗。 直至半瓢子药酒快要见底,陈拙才见那青紫色的掌痕已快转为正常的血色。 “如何了?” 他问。 “好……好些了。” 古玉出了一身的大汗,含着气息,眼神似是泛起一层水汽。 陈拙垂着眼皮,轻声道:“姓冯的是大患,他如今身负重伤,我绝不能让他活着出京,不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古玉缓了几口气,目光一转,也没了躲闪的心思,她望着陈拙那双机锋峻烈,孤漠冷厉的刀眼,“那你要小心,那厮练的是‘打神鞭’,发力好比劲雷,一鞭下去刚能碎石崩山,柔能阻人血气、动行僵直,再有那只大马猴相帮,京城里能制他的人不多。” “呵,宫猴子不是想立功么?我就让他立功。” 陈拙又推揉了一会儿,见那掌痕终于变成正常血色,淡去不少,才将掀开的肚兜掩好,遮住了那抹皓白。 “腿呢?” 他又看了看那条绷直的大腿,鬼使神差的问。 古玉气息一颤,脸上刚刚潜下去的羞红又浮了上来,“把裤子剪开,再温半瓢老酒!” …… 院里,一颗光秃秃的老树底下,程庭华揣着两手,满脸肉痛,那可是他藏了六十年的老药丸啊,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侧耳再听到屋里传出的阵阵响动,眼神古怪,老脸不禁一红。 “真他娘能折腾!” 26、禁足 “呼!” 雪犹未停,北风凛冽。 寂静长街忽见一道黑影点足而行,身轻如燕,好似踏雪飞逐,来势如箭。 身后呼喝四起,火把逼近,步步杀机。 “恶贼休走!” 却是神手门那些侥幸未死的弟子门人,个个紧追不舍。 而这些人身旁,尚有数十位清兵和大内高手同行。 却是好大的阵仗。 那刺客正手持双刀逃的飞快,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已如那漏了气的风箱般,上气难接下气。她身上不止有刀伤,还有掌伤,后背还有箭伤,渗出的血水,随她吞吐的气息,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吸力一股脑倒流进了棉衣里。 气息渐渐含不住,林黑儿蒙脸的黑巾上也开始溢出了一团血色,再听噗嗤一呛,面巾立被吐出的血箭冲出老远,露出一张略黑的面容,倔强、英气、狠辣、娇悍。 “可惜,起事在即,却要死于乱刀之下。” 她心中暗叹,气息已弱,连步伐也缓了下来,但望着已能瞧见的“八大胡同”,林黑儿娇小的身子好似又爆发出一股奇力,速度再提。 “哼,强弩之末,何不束手就擒!” 两个大内高手忽攀檐走壁,自一侧屋顶翻下,一人双臂一展,缩腿提腰,如苍鹰扑兔,探爪下拿,一人则是翻空一落,奋起一拳,直逼林黑儿后心。 看也不看,林黑儿提刀相迎,一刀翻转一背,挡那身后一拳,一刀连挑带刺,刀影吞吐收缩,直进直出,逼得那人收势变招。 “哇!” 后心忽痛,拳劲透刀而至,刺痛钻心。 林黑儿口中吐血,脚下已虚浮踉跄,若非先前在神手门与那姓冯的一番恶战,气力损耗过剧,这两个不入流的武夫压根难入她眼。 那鹰爪门人窥得时机,翻身腾空再提,当空荡出一截,鹰爪一扣,便已拿向林黑儿出刀右腕,另一手则是前三指一扣,擒其后颈。 抖腕振臂,林黑儿指尖一挑,手中刀忽如蝴蝶飘转,在手心被一股吸劲吸住,飞旋一转,刀光明灭间,那鹰爪门人已惨叫后退,左手只留光秃手腕,喷血如箭。 “好胆!” 另一人怒目圆瞪,趁机又出一拳,拳头一翻,敲在林黑儿提刀右肩。 痛哼声中,林黑儿已翻倒在地,滚出一截。 眼瞅大波清兵飞快逼近,林黑儿似认命般合了双眼,也不想再挣扎了。 “二打一,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不想那胡同里这时猝然窜出一人,黑布遮面,双脚凌空一划,人已跃到林黑儿身前,电光火石间抬脚一勾,将那大内高手挥出的右拳拦下,另一脚足尖点地如陀螺一转,卷起满地积雪,闪身已绕到两个大内高手身侧,双掌再一抬,在二人悚然中交手不过数招便快步拎着林黑儿夺路而逃。 追兵赶至,却见两位大内高手凝立雪中不动,待一瞧正面,俱已毙气多时。 …… 翌日。 天光斜斜透过窗户纸落入屋内。 “爷,今儿咋起的这么晚啊?我把饭端来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炕上棉被一掀,一道身影就像偷汉子的贼一样,浑然忘了自己只穿着件肚兜和一条被剪开的裤子,修长的大腿一紧一松,纤细的腰身一扭,人已似攀墙走壁的猫儿般窜上了房梁。 陈拙瞥了眼头顶的人,见其躲好了,才穿了衣服,开了门。 “气色怎得这么差?”梁朝云瞧他满脸疲态,不禁担忧地问了句,忙将饭菜搁到桌上,又仔细盯着陈拙瞧了瞧,然后秀眉一蹙,凑的更近了,鼻翼连连抽动,眼神逐渐疑惑起来,“好大一股子汗味儿,昨儿个晚上又练功了?左师兄不都说了别太激进,小心伤身子。” 陈拙嘴里含混的应了两声,话锋忽转,“师娘吃过没?师父又不在,她老人家一人待在镖局又不能出去走走,你记得多陪师娘说说话,不用管我。” 梁朝云一张小脸冻的发红,眼眸却亮,嘴里呵着白气笑道:“我晓得,师娘这些日子教了我不少东西……对了,左师兄呢?” 陈拙还想着赶紧把这丫头支走,一听这话,气息微微一顿,“左师兄没在镖局里?” 梁朝云道:“没啊,程师伯说昨晚上都没见到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拙眉头一皱,“行,我待会儿吃过饭出去找找,你也回屋守着师娘,这些天京城不太平,记得顾好自己。” 听到叮嘱,梁朝云笑弯了双眼点点头,转身回了前院。 “呼!” 见人走远,陈拙关上门不由得松了口气。 回头望去,一人又做贼似的从房梁窜下,眨眼钻进了棉被里。 “眼下四九成戒严,京城应是出不去了,你暂且藏在这儿,既然程师伯心里默许了你的存在,应当不会说什么,过些天恢复好了再说。” 古玉藏着身子,忽出言唤道:“陈拙,你过来!把那敷药也拿来!” 陈拙疑惑走近。 遂见古玉用棉被一裹自己,伸出手将他的棉衣往外一拽,露出了肩上的伤疤,皮肉焦卷,血肉模糊,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古玉一面往伤口上敷着伤药,一面极为认真地说,“那冯剑青非同小可,便是宫猴子遇上,若失先机,十有八九也是败多胜少,你若无把握,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说话间,随着她手上动作,腋下忽空,棉被却是溜了下来,一时风光大露。 古玉脸上一红,忙又将棉被掖好,才接着轻声道:“你我如今已生死相托,我也没什么矫情的,索性今夜给你留个念想。你若愿意,咱便给你个白莲教大护法的尊位,此令一出,南北武林、五湖四海、凡青、洪、白三家弟子皆闻令拜你,三教九流更得退避三舍。” 陈拙却对这造反专业户的护法之位没什么兴趣,昨夜那几个可都死的老惨了,他可不想时时提防别人,成一个短命鬼。 况且那命数都显了,凶亡。 何为凶亡? 大凶之命,不得善终,注定败亡于他人之手。 见陈拙沉默不语,没有立即搭话,古玉眼神不可察地一黯,眼里升起的兴奋也转为落寞和失望,但很快又极好的隐藏了起来。 “是了,你拜师王五爷,又得了程老的一身所学,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说不得又是一位武道宗师,江湖巨擘,哪会瞧得上我们这般不黑不白的邪门歪道,凭白污了你的名头。” 陈拙背身而坐,心里还想着左宗生一夜不归能去哪里,焦急不安,压根就没留意身后人的语气变化,只是回道:“莫要多想,好好养伤。” 见肩膀上的伤药敷的差不多了,古玉又将那伤口包扎了一遍,陈拙便穿好衣服掩了门。 可刚到前院,他就见左宗生推门进来,正想上前招呼,神色忽变,忙往后一缩身子,目光偷瞄一扫,就见左宗生扛着个大包,和做贼一样,神情紧张,手里还抱着不少东西,什么米面荤素一大堆。 尤其是身上那大包,还能动弹两下。 “啧啧啧,不得了啊,你师父一辈子快四十了才娶妻生子,结果他这徒弟一个比一个能耐,偷偷摸摸的也就算了,这小子干脆偷回个人来,出息了。” 陈拙正探头探脑的偷瞄着,心里还在嘀咕左宗生这是唱的哪出,冷不防一旁探过来颗脑袋,嘴里还呐呐自语,时不时擦擦眼镜片。 正是程庭华。 陈拙面无表情,“师伯,您说得对,我师兄做事就喜欢偷偷摸摸的。” 程庭华眼神一斜,撇了撇嘴,“小子,别说人家,你回屋瞧瞧吧,你前脚出门,那姑娘后脚就走了,穿的还是你的衣裳,啧啧,身法当世少见,比你厉害多了!” 见被点破,陈拙身子一紧,这话外之音,老人无疑是已知他昨晚参与了屠灭“神手门”的事儿。 嘴唇翕动,他张口说道:“师伯……” 老头却慢悠悠地道:“神手门我之前去了一趟,把那几个掉脑袋的尸体讨了过来,搭进去我一门八卦棍,心疼死我了。至于那耍猴的,掏心挖肝,手段非同凡俗,我那师兄已出了皇城,虽说他人不怎么样,但有他出马,那人只要还在京城,就难逃一死。” “尹福出宫了?” 陈拙闻言眼神微凝,似想到什么,正想动作,忽觉肩膀上多了一只手,下一秒一股奇力袭来,一刹那陈拙仿佛如坠无边漩涡,手脚都不受控制了,天旋地转,像是没了重心。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两句,但突的似瞧见什么,瞳孔一缩,蓦然闭嘴,只能恭敬听着。 就见程庭华站在雪地里全无半点动静发出,但那衣裳底下却暗流涌动,似有龙蛇游走,一起一伏间,落在衣面上的雪瓣已无声滚落,如被一只无形大手拨下。 瞥了一眼陈拙,程庭华双脚一沉一抬,等挪开,砖石上已多了两个清晰分明、入木三分的脚印,约莫有两寸来深,而后又走出几步,步步生印,竟走出个径阔丈许的个圈来。 “瞧见这圈脚印了么,往后你每天给我过来走上四个时辰,刮风下雪,打雷下雨也得给我受着,外头的事情跟咱们无关,神手门你也从没去过,踏踏实实练功。来了才堪堪一月,就闹出这么多大动静,再不敲打敲打你,磨磨你的性子,我看你得反了天,闯大祸!” “师弟,你惹师伯发火了?” 左宗生正做贼一样把东西搬进屋,正想喘口气,就瞧见了演武场的二人,视线相对,见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程庭华瞟了眼二人,冷着脸斥道:“没一个省心的……打今儿起这小子禁足一月,你这个做师兄的给我看住他,他要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他要出了门,我就打断你的腿,免得哪天被人打死在外头,咱们去给他收尸。” 说完,拂袖而去。 27、定心 大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京城里可就不消停了,甭管是走江湖的手艺人还是三教九流里的人物,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大都被宫宝田走了一趟,打了招呼。敢转身跑的不是被当街擒下,就是被当街打死,连句狠话都没人敢放,那些个赖子、混混更是被吓破了胆,龟缩家里门都不敢出。 神手门死了几近百人,连敖青都没了,武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不就意味着,今天灭的是神手门,改天照样能灭他们。 太极门里也放了话出来,发布了江湖悬赏,但凡谁能提供凶手消息的,给十条小黄鱼。 源顺镖局的演武场上,见陈拙冒雪踩着那一圈脚印练着八卦的走转,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左宗生不免有些头疼。 尤其是听到昨夜神手门被灭,他心惊之余又有些后怕,不用程庭华明言就知此事肯定有陈拙的份儿,还有些恼怒和自责。 本以为陈拙能服个软,说两句好话,结果愣是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的桩,差点没把程庭华气出个好歹。 “你咋就这么不晓事儿啊?” 左宗生眼见这小子还是一副又臭又硬的倔性,眼一沉,脸一黑,训道:“你真当师伯是怪你掺和了这事儿?你错就错在没跟我们打招呼,你眼里还有师伯和我这个师兄么?你得亏是活着回来了,万一呢,你要是被人抬回来,我告诉你,程师伯那得心疼死,他老人家可是把一身的绝学都传你了,我也得心疼死,师父回来我们该咋说?” “我没怪师伯,对错好坏我还是拎得清的,师伯是为了我好,我惹他担心费神,该罚,没的说,但我得出去,尹老鬼出了宫,京城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都得遭殃,我得救个人。”陈拙吐着气息,沉腰坠臀,话一出口,齿间立有一缕缕白雾溢出,如游龙般飞到数尺之外方才回转消散。 左宗生皱了皱眉,又轻轻一叹,“我告诉你,你现在出去也得搭进去,这事扯进来了白莲教,尹老鬼一出手,绝不会无功而返的,肯定得收几条命回去交差。程师伯英雄了得一辈子没求过人,结果为了你,才落下脸面去见了他那师兄,抹了神手门的事儿,你就给我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别再让他老人家费神。” 陈拙脚下划着趟泥步,步伐变幻圆转,身上零零散散落着不少雪,可转眼又都化了,他自顾自的练着功,嘴上却问,“那师兄你呢?昨晚干啥去了?” 一提到自己,左宗生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有些心虚地道:“没看我买了些东西回来么。” 陈拙瞥了他一眼,脚下没停,“打从你回屋,硬是窝了两时辰才出来,连门都不敢开,怕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左宗生眼神有些慌乱,“你小子别激我,还说我呢,你前些时候屋里不也藏人了,眼下还要出去救人,救谁啊?” “原来藏了个人啊。”陈拙挑眉一笑,长呼出一口气,“我对你屋里藏的是谁没兴趣,我就想知道,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去找师父了?” 左宗生脸皮一紧,沉声道:“没有的事儿。” 陈拙问,“师兄你是信不过我?” 听似平淡的语气反倒惹恼了左宗生,他脸色涨红,眼睛一瞪,张嘴大吞了口风雪,也不说话,虎吼一声,闪身已到陈拙面前,使得竟是形意门的路数。 “师兄……来的好!” 陈拙心里憋屈,实在是有一口郁结之气吐之不出,又咽之不下。 在关中他饮酒提刀,纵马长歌,快意恩仇,好不惬意,可如今进了京却要被人压上一头,敖青压他,宫宝田压他,还有个尹福。本想大展拳脚,吞吐天地,奈何受缚受束,如今连门都出不去,怎能不憋屈。 “砰!” 二人当空对过一拳。 “今天我就教你一个道理。”左宗生似是瞧见他心中所想,低沉嗓音透风过雪,似金铁坠地,“功夫乃攻守之道,做人亦如是。当你觉得别人压了你一头,你就该定下心好好想想该怎么守,只攻不守,那是匹夫,只守不攻,那是懦夫。” 他何尝不憋屈,王五遭缉,师门受辱,如今师弟也受了委屈,想出头还得偷偷摸摸的,自己去打生打死。 风很大。 雪在飘。 左宗生说完双臂一伸一抖,抖出一串裂帛震空的脆响,使得居然是陈拙似曾相识的崩拳。但又不同,这崩拳寻常发劲需得借势一步,可左宗生竟只进半步,然拳上力道竟比那敖青还要霸道,且距离缩短,劲如炮弩,眨眼已到面前。 半步崩拳! 陈拙瞳孔一缩,顺着脚下的趟泥步,下意识用上了“天罡劲”,险之又险的避过锋芒,回身转掌,已拿住左宗生右肘关节。 自从他发现此劲能驭大龙调动全身,于惊雷一瞬做出反应后,便愈发的练上手了。 眼见受制,左宗生眼神一亮,奋劲一拽,二人抵肩相望,嘴上沉声道:“但守不光是防,防得住别人,那是下乘,守得住自己,才能成器。守住那颗心,守住了,你才能无惶无恐,不惊不怖,走的更远。” 陈拙一击得手,却无半点得意,反而眼生异动,指下所扣的关节竟似是一块生铁,劲力难落,转眼已被左宗生挣脱开来。 左宗生踱步一转,眼神一直盯在陈拙身上,像是只环伺猎物的猛兽,脸上的涨红也褪了下去,语气平静地道:“我已守了二十一年。” 陈拙浑身汗毛倒竖,却非是因为那话,而是被自家师兄身上散发的气机所迫。 下一秒,左宗生脚下窜出半步,五指内收,崩拳再至,拳风如箭,已撕开了飞雪,直射陈拙胸膛。 陈拙瞳孔一缩哪敢硬接,脚下走圈一转,避过的同时喝道:“我心无定所!” 左宗生冷哼道:“哼,那就给我定心,心猿意马?打!” 他两手抡拳,拳影交错如影,拳风似箭,冲的漫天雪花都混成了一锅粥。 “嗖嗖嗖嗖……” 听到那一连串的急响,陈拙头皮发麻,拳劲未至,仅是拳风扑面已如针扎般刺痛,鼻孔里滴出血来。 “那就打!” 似也来了真火,他口中吞气,猿臂一展,双腿一弯,却是猴架,喉吐龙吟,只待体内的气血激荡翻腾,双腿筋肉一撑,已在厉啸中凌空腾跳而起,如猿王勾天,飞扑抓向左宗生双眼。 “这就是你成的杀招?接着来!” 凌厉气机令左宗生双眼一眯,他闪身一绕,陈拙紧追赶上,翻身落地又闪电般一蹬,双手成勾,掏裆摘耳,探心拿颈,出招连绵不断。 左宗生瞧得心惊,心道这小子果然天赋惊人,一副寻常猴架竟给练出了这么一副癫狂杀相,也不知道咋练的,尽是阴毒狠手,要人命的路数。 但他却不打算罢手,这股憋屈劲儿若不让其撒出来,打痛快了,估计能憋出毛病。 不由分说,一拳砸出。 陈拙性子执拗,见状也是一拳拼出,一拳刚落又起一拳,双拳四手,只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在雪地上暴起一连串砰砰砰砰的震响。 二人从院心打到院尾,左宗生双拳血迹斑斑,反观陈拙,双拳皮开肉绽,脚下忽一踉跄,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昨晚连番大战,又替人摧劲疗伤半夜,陈拙哪还有多余气力与人争锋,此刻强攻忽撞,干脆昏了过去。 左宗生瞧着对方这副模样,心里是又气又心疼。 门外忽见程庭华赶了进来,没好气地道:“让你找机会敲打他,没让你下狠手啊。” 左宗生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的手,本以为陈拙能服个软,结果憋着一口气把自己憋晕了,苦笑道:“师伯,我也伤着了!” 程庭华瞥了一眼,“你那就皮外伤……算了,也行,就这小子的倔性,想要他定心,还真得打趴下,我可不指望他能老老实实听话……你也别杵着了,去管你屋里那个吧。” 被捅破窗户纸,左宗生黑脸一红,“昨晚儿给师父送信的时候救了个姑娘……” 程庭华不耐烦的摆摆手,“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回屋吧……哎,等等……” 老人伸手又满脸肉痛的摸出个药瓶,“他娘的,等你师父回来,别忘了把他藏的秘药分我点儿,邪了门了,两徒弟都一个德行。” 瞧着左宗生接过药瓶跑出老远,程庭华才叹了口气,拎着陈拙朝后院走去。 28、传功 月明。 霜白。 院儿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陈拙躺在炕上,朝云那丫头正往灶里烧着柴火,热乎的发烫。 见他睁了眼,小丫头一抹手,惊喜极了,“爷,您醒了!” 陈拙扯了扯被子,刚拽开一角,又被一双手给掖了回来,热的他满头冒汗,“你这是要蒸了我还是烤了我啊?” 他热的口干舌燥,一抿唇,“来口水!” 朝云忙倒过一碗水端过去,“爷,吓死我了,左师兄下手也忒重了。” 抵着牙缝一口气饮完,陈拙呼出口气,“不怪师兄,我这人性子执拗,遇事冲动,合该敲打敲打,师兄没生我气吧?” 他说的惆怅,眼神复杂。 朝云巧巧一笑,“左师兄刚才还来瞧过,还说他以前也犯浑,年轻气盛,总想着遇事就打,最后被五爷收拾过,就老实了。” 陈拙脸一黑,“年轻气盛?他才多大,也就只能在我这刚入门的身上摆摆辈分了。” 朝云将他扶起,倚着炕头,垫了个枕头,边喂着肉粥边道:“程师伯也来瞧过,拿了些药草。” 小姑娘脸上沾着碳灰,也不知道守了多久,趁着陈拙咽粥的功夫,她道:“爷,要不我把九品老参取给您吧。” 陈拙蓦然转头,语气罕见严厉了几分,“我告诉你,我这人从不信命,狗屁的命,但这事儿,那是你爹的念想,是我俩从鬼门关里给你讨来的,我应了你爹,那就是生死不变的事儿,天底下除了你,谁都不能动那东西。” 朝云端详着他,目光一烁,“陈大哥,那我以后不提了。” 突如其来的改口,令陈拙紧绷的神情一愣,接着又一松,笑了笑,“是不是待的闷了?先前还说领你出去走走,结果我食言了。” 朝云忙摇摇头,“没有,师娘待我很好,程师伯也好,左大哥还时常给我买些吃的。” 陈拙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忽然瞧见床头搁了两本线装的蓝皮老册,不解的问,“这是什么?” 朝云给他喂着粥,回道:“左师兄说,那是五爷毕生用刀的感悟,一个是三十岁前的,一个三十岁后的,都是留给你的,你现在身子虚,正好静下心多理理,兴许能把以前想不明白的理顺了。” 木门忽开,程庭华背手走了进来,蹭了蹭脚上的湿泥。 老头板着脸问,“醒了没?” 陈拙“嗯”了一声。 程庭华也没掩门,门外月华映雪,白茫茫的一片。 老人忽然道:“知道怎么守心么?” 陈拙微微一怔。 程庭华叹了口气,拿过朝云手里的粥碗,自顾自的坐在炉边吃了起来,“你练的是刀法,袖中藏刀,所以你的刀少鞘。” 陈拙蹙眉,“我练的是快刀,有进无退,以快求胜,多了鞘,便会慢。” 程老语气平缓道:“光快可不算本事,重要的是拿得稳。你师父拿百斤大刀,握如鸿毛,但他却比你还快,还稳,因为他的刀有鞘。刀在藏,不在杀,你锋芒尽露,却守不住心,你忘了你握刀的初衷了?” 老头吃的极快,连吞带饮,碗里的粥转眼见底,一旁的朝云又添了一碗。 几句话说的,陈拙哑口无言,额头见汗。 程庭华又问,“你就只是为了快意恩仇?” 陈拙反问道:“难道还不够么?” 程庭华用眼梢瞥了陈拙一眼,“呵,只求快意,能分的清恩仇么?你在关中杀哪些恶贼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不是!” 陈拙这次回答的很快,也很干脆,嗓音都拔高了。 “当然不是!” 他直视程庭华,丝毫没有退缩得意思。 程庭华也盯着他,“那是为了什么?当别人告诉你你突然走错了,你就该停下来好好想想,反思反思,你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告诉老夫,你为什么杀那些恶贼?” 陈拙看着老人那如火一样的眼神,慢慢收回目光,合上了眼,仰起了头,好一会儿才徐徐睁眼,长吟般念道:“侠!” 程庭华语气也重了,眼中精光大放,“什么是侠?” 陈拙眼神一垂,颤了颤。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已被抹了伤药,包扎好,然后在程庭华灼灼的目光下说道:“侠,就是做对的事……斩尽心中不平事!” 程庭华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那就守好你的侠道,磨磨你那颗杀心。你的刀锋芒太盛,等你什么时候能藏锋于鞘,你才算真的踏入刀道一途,等你的刀什么时候无需出鞘,亦能败敌,那这天下已无人能压你一头。” 见陈拙沉默不语,老人语气淡淡道:“打明儿起,你禁足三月,把你师父留的这些东西好好看看吧,看看他是怎么悟的,那脚印也不能忘,每天给我走上五个时辰。” 陈拙一愣,“不是一个月么?” 程庭华冷哼一声,“兄弟阋墙,同门操戈,你忘了和你师兄动手了?竟还使上了杀招狠手?不让你长长记性,你下回是不是就该对我动手,对你师父动手?” 陈拙眼皮一跳,脸色一苦,“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切磋一二……再说了,就算真想和您老动手,我也打不过啊。” 老头一听眼睛瞪圆,“怎得?你还想和我搭把手?” 陈拙无奈一叹,“师伯,我错了,以后老老实实听您的,踏踏实实练功,不练出真东西,就不出镖局。” 听到了想要的,程庭华心满意足的搁下碗,“这还差不多……朝云,你也回屋吧,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朝云还想再照顾照顾陈拙,听到老人的话只能跟着出去。 木门一掩,陈拙倚着炕头轻轻一叹,愣神了许久才随手拿起一本王五留下的刀谱,就着灯光翻了翻。 说是刀法感悟,出人意料的是上面竟没有半点关于用刀的要诀,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是刚握笔练字的幼童,又丑又难看。 陈拙神情古怪,只当是程庭华连同左宗生在戏耍自己,但想了想,他还是忍着往下翻了翻。 不想墨痕越来越工整,纵横有序,交错方正,渐渐有了字的轮廓模样。 “噗!” 灯火忽灭。 木门大开,皎洁月华斜斜投了进来,落在床头翻开的老册上。 陈拙不经意的一瞥,浑身莫名一紧,双眼陡张,但见泛黄的纸页上,两枚方正大字迹跃入眼中,如山川巍峨,似江河纵横,气吞天地,豪气冲云。 那是, “正道!” …… 转眼又是三天。 陈拙在演武场站完了静桩,便满身是汗的回了屋。 不同的是,屋里添了张书桌。 老实说他都已经忘了自己多少年没拿过笔了,别看握刀握的住,如今握笔却满心的纠结。仔细想想,这么些年他好像除了刀也没别的东西,只会逢敌亮刀,只会杀人。 有意思的是,程庭华见他第二天让人搬了张书桌,买了笔墨,只以为能写出什么不得了的惊世之作,结果兴冲冲的来,满脸晦气的走,临出门还不忘吐口唾沫。 “不堪入目,有辱斯文,比你师父当年写的还烂!” 不过,老头嫌弃归嫌弃,该点拨还是不忘点拨。武道一途,无不是从粗浅练至精微,握刀容易,握笔却难,需得领悟拿捏劲力,把握分寸毫厘间的发劲运力,拖拉勾挑,好似运刀,得稳中求变,方得灵巧。 陈拙也算开了窍,毕竟闭门造车,只凭与人厮杀来摸索领悟,哪比得上武道宗师的指点,也逐渐熄了出门的心思。 瞥了眼书桌上歪歪扭扭写出的“古玉”二字,他踱步到床边,莫名的一叹。 “也不知道撞没撞上尹老鬼,躲得好好的,非得出去,还顺了我两件衣裳。” 这些天他练功的同时也曾旁敲侧击问过程庭华,结果老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压根打听不到消息,左宗生也是神神秘秘的,天天窝在屋里,出门还不忘加两把大锁,就跟防贼一样。 “你在那儿嘀嘀咕咕啥呢?” 一个声音忽的在屋里响起。 一阵风袭来,木门随之顿掩。 陈拙抬头一瞧,身前已站了个人,穿着他的棉袍,身后坠了条长长的麻花辫,像是在笑,狐眼笑弯,灯下的白皙脸颊上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温柔,像是朵牡丹,除了古玉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古玉认真地想了想,“我压根就没走,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左师兄偷回来的人是林姐姐,我原本是打算走的,但瞧见林姐姐生死不知,便在院里的一间屋子里偷偷住下了,程老还给我送了两顿吃的。” 陈拙越听脸越黑,合着那老头一直逗他玩儿呢,他甚至已经能想到程庭华睡到半夜笑醒的场面,这老不羞的。 “程老也是为了你好,你这傻子,只进不退,身上又有伤,真让你出去了,兴许就得死外面。” 古玉走到书桌旁,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噗嗤一笑,拿笔沾墨,纤指运劲,已在旁写下了陈拙二字,用的乃是小楷,娟秀清丽,和前者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我还瞧见你为了出去,和你那师兄动手,唉,何苦呢!” 她叹了叹,眼中却有笑意。 陈拙莫名的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看着火炉,“你我生死相托,我总不能看着你命丧尹福之手。” 古玉轻声道:“尹老鬼便是在宫里重伤我的人,身手奇高,即便我落他手里,你也无能为力,不是他的对手。” 陈拙冷笑一声,“就算不敌,我还有命,死我也咬下他一块儿肉来。” 但笑完他又无奈叹道:“结果还是没出去得了。” 古玉美目泛光,“你这傻子,这武林江湖,鱼龙虾蟹,我白莲教又岂能没有底蕴,亦有宿老坐镇,哪用得着你拼命,在这京城他尹福天下无敌,可出了京城,他也只是活得久点的老鬼罢了。” 她放下了笔,幽幽道:“我原本是想今夜带着林姐姐离开的,但发觉你躲在屋里,一人瞧着我的名字发愣,却是忍不住想见见你。” 陈拙眼神晃动,“既是要离开,又何必再见呢。” 只是说完,他忽觉这话有些意思不对,忙想改口,却听古玉柔声说道:“入春后,我白莲教便会起事,以“义和团”为先,在北方响应,还有些时间。” 说着话,古玉已到他身旁坐下。 不知为何,陈拙忽觉毛骨悚然,他轻咳了一声,“还有时间?什么意思?” 古玉没好气的一翻白眼,脸颊一红,“你这傻子,我那‘天罡劲’可是当世无二的奇劲,再加上‘地煞桩’,练到高深处能内视自身,有通玄妙用……你只得了粗浅门道,想要窥得精髓,还需寻透筋肉走势,气血脉络的调动,若无我言传身教,怎得真髓?” 陈拙却直勾勾的盯着古玉的双眼,“你传功若只是为报那救命之情,大可不必。” 听到这话,古玉眼神忽又冷漠起来,趁着陈拙心绪不稳,冷不丁伸手在他脖颈抚过,素手一抬,指间竟藏了一根绣花针。 陈拙惊觉脖颈一痛,便心道不好,这娘们儿又来这一招,真是防不胜防。 伸手刚想去摸伤口,却觉得浑身酥麻,竟然使不上力气,只剩一双眼珠子骨碌乱转。 古玉冷笑道:“看光了我的身子,占尽了便宜,该摸得都摸了,现在却装什么淑人君子,没门。” 她说话间已解开了乌发,推倒了陈拙,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这世道咱们都身不由己,但老天待我不薄,能叫我遇上心爱之人,从今往后,你我才算真的生死相托。” 古玉掩了木门,吹灭了灯火,棉衣一解,已是赤条条的钻进了被子里,两具滚烫shen躯,瞬间纠缠在一起…… …… 个中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29、有客至 窗外天色还未亮,鸡鸣犬吠声中,推着粪车的老汉已开始走街串巷吆喝了起来。 炕上,陈拙从背后拥着古玉,端详着那泌出细汗的光洁后颈,和被热汗打湿的乌发,眼中只有坦然与赤诚。 饶是他精力旺盛,身如百炼钢,可一夜疯狂缠绵,也被那美人腰卷成了绕指柔,眼中略带疲惫。 古玉问,“你现在是否还觉得我是为了还你救命的情?” 陈拙紧了紧双臂,将脸埋进了乌发里,轻声道:“生死相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古玉道:“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长久,我若起事,只怕那些满清高手必会蜂拥而至,说不定连一些死了的老鬼都会冒出来;我若功败垂成,亦是万劫不复,难逃千刀万剐的下场。” 陈拙忍不住问:“死了的老鬼?” 古玉比他还要疲惫,像是软成了一摊泥,瘫在怀里,“武道一途,无不是由外而内,从粗浅到精微。寻常人终其一生只能练得一身强韧筋骨,劲入血髓,内锻五脏,可有人却能更往深了练。生老病死,本为天定,而那练到精深处的人,已能延缓气血衰败,内蓄精气,增寿长存。” 陈拙听的吃惊,认真想了想,“延年益寿的法子我倒也听过,有的道家高人虽至耄耋之数,但仍是童颜鹤发,健步如飞,不显老态……那增寿长存能至多少岁数?” 古玉在他怀里翻了翻身,相拥对视,“此事乃武门隐秘,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教中弟子曾在某处山中见过一位老者,那人像极了已逝多年的董海川,也是因此,行刺之事才没让那些宿老出手,不然怕会引出大麻烦。” 陈拙闻言眯了眯眼,“你是说杨露禅、董海川这些人极有可能还活在世上?” 古玉目光似水,“也许有比他们更老的老化石。” 二人chiluo相见,陈拙看着古玉缓缓地道:“师父、师伯都说我天份奇高,我从一个乞丐走到今天只用了三年,为你,我愿再花十年,与那天下绝顶一争高低,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 古玉柔声道:“不可,武道心意唯有携本意前行,方能千锤百炼,矢志向前,你不可因我而乱了方寸,我自有我道,你当行你道。” 四目相对,陈拙皱眉沉声道:“我的道,便是做对的事,如今,你就是我的道!” 听到这话,古玉会心一笑,轻轻应了一声,却也乏的睁不开眼,终是坚持不住,贴着陈拙沉沉睡去。 …… “天罡劲,乃是驭大龙而运全身,故而需得伏龙,‘地煞桩’便是伏龙之法,以七十二式桩功,锻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与那脊柱大龙通劲合一,倘若内劲大成,便可通过各处筋骨震荡来内视自身,意念随劲遨游,见肉身通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古玉不断将自身积累的拳理与运劲法门讲给陈拙听,白天说,晚上演练搭手,言传身教,恨不得将她毕生所学所悟全塞给眼前人。 陈拙也不负所望,彻底沉下心来练功,不但将“天罡劲”摸透,窥得了吞气提劲的玄妙,实力也水涨船高,不断积累。 念及时间仓促,古玉并没于打法上多说,陈拙有王五为师,又得了程庭华传下的绝学,两位武道宗师所授足够其受用一声,缺的不过是拳理感悟。 陈拙就像入了魔的武痴,白天在院里练那八卦走转,晚上回屋便练“地煞桩”。 那七十二桩需得配合呼吸法,站出七十二个古怪姿势,调动全身筋骨,使得气血、内劲、吞气更好的结合妙用,即便有古玉在旁牵引纠正,陈拙也是好一番摸索。加上二人初尝鱼水之欢,情欲大盛,日夜翻云覆雨,耳鬓厮磨,仿佛都十分珍惜这份短暂且美好的时光,极情放纵,遵循本欲。 陈拙不会说什么让其放弃起事,正如古玉的话,江湖儿女,各行其道。 这个道,不是各走各路,而是各自心中秉持之道,不可更改,亦不能强求。 他也不会要求对方留在身边,这话太过天真,如此世道,聚散离合,本就无常,个人有个人要做的事情,岂是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但不是永远无法改变,前提是他拳头够硬,足够强。 出人意料的是,尹福竟然受伤而归,但也不是毫无所获,带回来了一只大马猴的尸首,那冯剑青到底是让其逃了。 至于“神手门”灭门一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莲教的头上,时日一长,加上外敌寇境,此事反倒搁置了,逐渐成了一桩悬案。 天气渐渐转暖,程庭华不知从哪儿搬了两口大缸,养了几十只老鳖,天天变着法的熬鳖汤,再加上不少调和精气的草药,陈拙原本瘦削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壮硕起来。短短不到三月,已是毛发如戟,体若灌铅,一米八的个头随着筋骨拉伸又冒出一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横练高手,气势也是天翻地覆。 但太补了也不行,陈拙练了一天的功,转头回屋还得和古玉折腾半夜才能睡着。 相比之下,左宗生想是打小到大没碰过女的,一出门就跟做贼一样,见谁都眼神躲闪,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可等被程庭华喂过几顿鳖汤后,也搬了到另一间独屋。 不同于陈拙屋里的土炕,那屋可是张木床,一到晚上摇的咯吱响,都快散了架。 好在院子够大,隔得远,也就他们几个练功的凭耳力能听见。 转眼到了五月。 这天陈拙照常在院里练功。 忽听镖局外有人扣门。 “您是?” 扣门的是个汉子,布衣灯笼裤,生的壮实,赤着双脚,面相老实木讷,像是走江湖多年,皮肤粗粝黝黑,上唇留着一层短髭,面颊冒着胡茬,三十出头的模样。 阶下还有辆马车,车旁站了位老人,手拿折扇,穿着件灰色大褂,戴着顶瓜皮帽,瞧着和气,见他出来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又温和笑了笑,“你就是正谊新收的那个弟子?” 一旁的大汉这时抱拳拱手,沉声道:“见过陈师弟,在下尚云祥!” 老人拾阶而上,走近了又仔细打量了几眼陈拙,开口道,“老夫,李存义!” 30、单刀李存义 单刀李存义? 陈拙神情一肃,眼露惊喜之色。 “小子陈拙,见过李师伯!见过尚师兄!” 李存义边笑边往里走,掂着手里的扇子,问道:“应芳可是没少在信里跟我说起你,少年得志,如今窝在镖局里,很憋屈吧?” 应芳,是程庭华的字。 陈拙擦了擦脸上的汗,相比于之前练功动辄大汗淋漓,眼下他对筋骨的调动愈发得心应手,拿捏得住毛孔,锁得了精气,一天练下来,也只是出一层细汗。 “师伯说笑了,这镖局说到底不过是关上了一道木门,可纵然出去了又能如何,走得出镖局,走不出天下;如今外敌寇境,神州陆沉,外头不照样憋屈,倒不如潜心练功。” 李存义双目精光一烁,一压手里的扇子,“说得好!但太过小气!” 老人嗓音洪亮,精神头十足,又提点道:“倘若人人都这般想,无人愿意走出去,这家国天下,岂非拱手让人。” 陈拙一愣,“师伯教训的是。” 三人且说且行,很快到了正堂。 远远的,就见左宗生闻声赶了过来。 “李师伯!” “尚师兄!” 见了礼,几人落座。 李存义简单明了地道:“我此行是为三件事儿,一是护送你师娘她们回河北。二是来做个见证,这两天宗生你代师收徒,赶紧全了名分,再拖下去会惹旁人笑话的。至于第三件事儿,是与你们师父有关,他人在津门,主持义和团的事宜,待京城事毕,我亦要前往,你们两个是去是留?” 左宗生想都不想,用师兄的语气,仗着辈分发话道:“师弟,你守镖局,我去。” 陈拙嘴角一抽。 自从这厮发现了辈分高的好处,总喜欢拿师兄的身份说事儿。 但他并没反对,算算时间,还来得及。 要是没记错,再过不了几月,八国联军入京,便是王五殒命之时,还有程庭华和林黑儿,此事他需得早做准备,寻求对策。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在那西太后西逃的路上,摘了那颗脑袋。 只此一颗头颅,应当抵得上千百个武夫的脑袋,气运大涨,也算出口恶气。 “好,那就听师兄的。” 这时,程庭华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李存义后满脸褶子都笑开了。 身后还跟着朝云那丫头,穿着身翠衣,拿了串糖葫芦。 自打陈拙潜心练功,不能出门,程庭华便接过了照顾这丫头的担子,生怕其闷得慌,隔三差五领出去转转,四下走走,也算打发时间。 哪想这一走,瞧着梁朝云孝顺懂事,乖巧的紧,程庭华干脆将其收入了门墙,不但借着散步的功夫传了步法和掌法,连同吞劲的法门也由家里的女眷代传,摒弃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委实开明。 一些八卦门的弟子听说师门里冒出个小师妹,无不欣喜若狂,变着花样的讨其开心,跟街上的混子癞子打了一遍遍招呼,放言谁敢欺负这丫头,就是跟八卦门过不去,俨然成了所有人的心头肉。 也就堪堪一月的功夫,四九城的游侠都认得这妮子了,整天喊着“云老大”。 望见老友,李存义满是欢喜。 老人虽师从形意名家刘兰奇,但也曾在董海川门下兼习八卦掌,与程庭华结为挚友,且那八卦掌的诸多关窍便是程庭华所传,亦师亦友,情同手足,可谓刎颈之交。 二人只似有说不完的话,反倒把四个后辈晾在一旁。 正当陈拙望着空气发傻时,一旁的梁朝云偷偷递过来手里的那串糖葫芦,“陈大哥你吃吧,糖衣可厚了!” 见其压低声音紧张小心的说话模样,陈拙失笑,“你吃吧。” 这时,一旁木讷的尚云祥忽然张口道:“听说陈师弟纵横关中,罕逢敌手,进京又挑了擂,师兄心念已久,不如咱们出去切磋一二。” 陈拙愣了一下,狐疑的看了眼对方,先前还一副老实人模样的尚云祥这会儿正望着他两眼放光,像是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老爷们儿,突然瞧上了一位姑娘。 他前些时候也和程庭华打听过李存义,只是来的不巧。李存义原本在京城也设有镖局,但一年四季都在走镖,加上王五逃亡在外,心灰意冷便没怎么回京过,几个徒弟各散一方,尚云祥这个大徒弟则是去了保定主持镖局。 听到这个提议,陈拙难免有些手痒。 此人号称“铁脚佛”,天生的大力气,且还得了形意宗师郭云深老爷子的真传,“半步崩拳打天下”,又兼得“形意”、“八卦”,论实力已是天下少有,看岁数正逢壮年,气血雄浑,难得的对手。 观其过往战绩,更是惊人,基本上是一路打出来的,曾以武会友战过通臂名家“臂圣”张策,打过太极名家“北王”王茂斋,再有鹰爪门、铁砂掌等诸多好手也都与之讨教过,罕有敌手。 这是个武痴啊。 陈拙也实在是憋得慌。 这都几个月了,天天窝在镖局里,只能跟古玉搭个手,白天练功,晚上练功,日练夜练,也不知道进境如何。至于左宗生,每晚把床摇的咯吱响,就跟屋里进了群耗子一样,比他和古玉还能折腾,脸都不要了。 李存义笑道:“你不练了猴架么?正好和云祥搭搭手,打法杀招啥的也好给了,我们两个还得再聊聊,完事儿估摸着还得出去小酌两杯。” 听到这句话,陈拙再没有犹豫,起身挑了个僻静角落。 本想试上两手,哪料尚云祥忽然伸出右手,笑道:“陈师弟,咱们以手较技!” 他一脚站定,一脚点地画出个小圈来,只能容得下双脚,“谁先出圈,就算谁输。” 陈拙听明白了,这是要跟他较劲比巧,暗道新鲜,当下也在地上画出个圈,右手一伸,二人便握在了一起。 “师兄,得罪了!” 陈拙五指一紧,只似攥了块生铁。 但比的非是指力,而是全身的协调,下盘的重心,还有彼此所成的暗劲。 一刹那,二人只似成了两颗盘根老树,站着一动不动,只是随着尚云祥气息入喉,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已从其肩头荡下,衣袖时缩时涨,掠过右臂,蔓延至五指。 看似云淡风轻,但陈拙只觉得像有一杆大枪透过右臂疯狂扎来,锐劲非常。胸腹气血一涌,他双眼微眯,一股浑厚绵长的吞气声已涌进了口中,舌尖一卷,气息随意念聚拢,仿佛化作一粒圆丹吞入腹中,背后脊柱轻轻一动,如游龙吞珠,正是天罡劲。 只是一颤,那涟漪竟毫无滞涩,从尚云祥的身上传到了陈拙的身上,从手到脚,忽又见陈拙右脚一震,那劲力竟然被卸到了地上,留下个脚印。 尚云祥双眼放光,“师弟好巧的劲!” 陈拙道:“师兄才是高明,这是枪法?” 尚云祥略一点头,口中忽一沉气,塌腰下蹲,宛如扎了个马步。 陈拙跟着一沉,口中气息忽变,圆丹一展,仿似游龙翔天,口吐龙吟,浑身毛孔齐齐封闭,一股螺旋劲力已传达自他的右臂,将整条袖子扭成了一条麻花。 “游龙劲!” 尚云祥不惊反喜,竟是跟着变化,僵持数秒,二人衣袖齐齐绽裂,好似漫天蝴蝶翻飞。 “两种截然不同之劲竟让师弟使得这般如意,好功夫……形意脱枪为拳,以点扩圆,师弟要不再搭搭手?” 他举出另一只手。 陈拙哪能拒绝,微微一笑,另一手已做龙爪探了出去,却是分心二用,一面较劲,一面搭手过招,两手相碰间,院里登时爆出阵阵噼啪炸响,好似春雷。 那“天罡劲”不愧是独一无二的奇劲,非但本身玄妙,更能辅以诸多吞气法门,使之如鱼得水,愈发拿捏随意。 陈拙一手时推时拽,另一手则是变化着诸多打法,右手时而化作猴形刁手,时而化作龙爪掌,时而立掌成刀,化作手刀,与尚云祥疯狂互攻。 二人的身体开始生变,就好像大风吹刮下的草苗,东倒西倒,左摇右摆,可不变的是双脚从未有过变化,纹丝不动,你来我往,场面十分古怪。 但陈拙眼神越来越亮,渐渐领悟到了尚云祥的心意。对方一手较劲,劲力通达而至,竟是在传他形意门的功夫,另一手则是在教打法。 尚云祥满脸笑意,动势连连变幻,时而化为虎形、时而马形、时而蛇形,形意几大形愣是使了个遍,出手利落,好不痛快,“师弟莫要心急,离京之前肯定让你悟透,凡事不可太过急功近利。” 二人交手百来招,尚云祥蓦的吐出一口惊雷般的闷哼,浑身一抖,手上竟涌上一股崩炸般的劲道,将陈拙的手震开。 陈拙虽及时以螺旋劲化去那股刚猛劲力,可再低头,半只脚已踩出了圈,当即苦笑摇头。 …… 天色渐晚。 回到屋的陈拙正想把李存义的事儿说给古玉听,只是目光一扫,却见屋内空空荡荡,哪还有古玉的半个影子,不觉愣在当场。 桌面上,一页泛黄信纸随风荡了荡。 “见字如面,勿念,吾去也!” 31、拜师入门,来者不善 七天后。 源顺镖局的院门早早地便大开了。 一群游侠儿也是起的大早,凑在门前的空场上,自发的照看着街上陆陆续续赶来的驴马车架,满眼兴奋,时不时探头探脑的朝着镖局里张望两眼,嘴里啧啧称奇,艳羡的紧。 陈拙要拜师了。 这可不能含糊,收徒历来那都是一个门派的头等大事,寓意传薪不灭,关乎到一个门派的传承与脸面。 源顺镖局虽说只是个字号,但王五名震北方武林,义薄云天,人虽未在京城,面子却不能落下,需得广邀八方武林同道,前来观礼,做个见证。同时这也算是做足礼数,发了帖子,才算把人家瞧在眼里,而且立得还是镖局的牌子,打个照面,也方便日后打交道,讲的是个人情世故。 陈拙梳洗搭理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天还没亮就被程庭华吆喝起来,立在正堂门口,候了快一个时辰。 他筋骨拔伸,往日的衣裳已显得有些不太合身,穿了件绸子青衫,往门口一杵,刀眼眯起,猿臂垂落,宽肩拔背,瞧着寻常,可不知为何站远了再看,总给人一种后颈发凉的感觉。 “他娘的给你说了多少遍,别眯着眼,你这是结交情还是结仇啊?” 程庭华破口大骂。 陈拙脸一黑,这习惯又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秦地有狼,杀人无常。 说的就是刀客。 关中风大沙大,风沙一起那是遮天蔽日,容易迷眼睛,所以他看人、杀人总是情不自禁的习惯去眯眼瞧人,跟那狼一样,自然而然就流露出几分凶性。 没办法,他只能垂着眼皮,结果又换来一顿骂。 说他不正眼瞧人。 陈拙只能强撑着一个表情,睁大双眼,站门口迎人。 只是瞅见头一个进来的,他双眼又有眯起的架势。 “八卦门宫宝田,登门拜贺!” 院门口,一位老游侠搬了张桌子,坐那儿负责唱名留名。 这人还不是单独来的,身旁跟了位老者。 此人面净无须,一双鹰眼外鼓,两腮下陷,浑身上下一水的黑。黑衣黑裤,黑鞋黑袜,只是身子太过精瘦,反倒把衣裳衬的宽大起来,背着双手,脑门刮得光净,满头花白头发系成了一条细短的辫子,皮肉白的不似活人,阴嗖嗖的。 尹福? 陈拙表情不变,又看了看宫宝田另一侧身旁的人,神情为之一变。 这是个长脸汉子,穿的普通,相貌普通,穿着双草鞋,看似步履悠哉,可脚下功夫竟然比宫宝田还要能耐,鞋底磨过,刚降过春雨的泥地竟然不留痕,袖筒略长,藏着双手,不显山露水。 “暗门高手?” 衣服分面子、里子,武门也一样。 小门小派就算了,大门大派底蕴深厚,寻常人只能瞧见搁外头的面子,充当门派脸面,干的都是扬名立万的事儿;殊不知背地里还藏着里子,便是那暗门弟子,干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活儿,如那一方大教的护教之人,替门派扫除障碍,这才是真正的底蕴。 似八卦门这一辈,宫宝田明面上被称作三代弟子的第一人,日后免不了是要掌管八卦门的,那这人绝对就是尹福养出来的暗门高手。 宫宝田还是那副模样,少年得志,穿着考究,毕竟是八卦门搁外头的面子,气势上得做足了功夫。 “嘿嘿,宫师兄,几日不见,你怎得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不同的是,他屁股后头还跟了个小娃,瞧着模样稚嫩,就是绷着张小脸,故作老成,学谁不好,偏偏学那尹福的架势。 听到陈拙怪笑间说出的话,宫宝田有些绷不住脸,那少年脸色涨红,也是愤愤不平的瞧来,可只一对上陈拙那双眼睛,他身子猛一哆嗦,小嘴一瘪,竟差点没哭出来。 宫宝田淡淡道:“三儿,叫人,这是你陈师叔!” 言外之意,这是他徒弟。 “小子马三,见过陈师叔!” 那小娃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壮着胆子,行了一礼。 “马三?” 陈拙瞅了两眼,嘴上应付般地道:“不错!” “见过尹师伯!” 陈拙扭头又朝那尹福神色平淡的拱了拱手。 尹福生的瘦矮,站在他面前堪堪抵肩,脖颈不动,眼窝里的眼珠子倒是骨碌一转,从上到下把陈拙瞧了一遍,嘴上应的也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师伯就免了,你虽得了程师弟的真传,但拜的可不是八卦门,别乱攀关系,可惜了这副身骨……呵,误入歧途,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陈拙脸上这下连平淡都没了,对于这死心塌地追随旗人的老鬼他无话可说。 咧了咧嘴,他脑袋往前一凑,附耳低声道:“老鬼,信不信换个地方我能打死你。” 尹福狭眸微张,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眼底却有杀意隐现,“要不是看在程师弟的情面上,你焉有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莫不要以为有的事情你做的天衣无缝。” 宫宝田眼神透着无奈,见气氛不对,他倒也没有帮谁的意思。眼下各方武门同道齐至,有不少大家宗师可都看着呢,有什么恩怨私底下解决该论则论,但要是挑这么个日子,那可就撕破脸了,不死不休。 他劝道:“尹师,外头天凉风大,且进去喝口茶吧。” 听到宫宝田的话,尹福眼皮一垂,径直自陈拙身旁走过,入了正堂。 宫宝田这时说道:“过些时候我要给小女做满月酒,陈师弟不如来宫家坐坐。” 陈拙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他如今得了程庭华的绝学,已算半个八卦门的弟子,尹福认不认那是他的事,但既然结了情分,这些面子上的小事儿还是得做做,总不能让程老难做。 二人交谈间,那暗门汉子眼神一烁,双手滑出,虎口全是老茧,竟也是个使刀的行家,但却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请!” 迎人进了正堂。 外头又开始唱名了。 “戳脚门刘观澜,登门拜贺!” “会友镖局李尧臣,登门拜贺!” “濮阳拳社孙禄堂,登门拜贺!” “太极岳柱臣门下岳斌,登门拜贺!” “查拳王子平,登门拜贺!” “通臂拳张策,登门拜贺!” “武当丹派宋唯一,登门拜贺!” …… 陈拙听到这些人的大名,心头一震,正准备迎人,却见个少年游侠滚地葫芦般摔了进来,脸色铁青,嘴里溢血,受伤不轻。 一前一后,那外头跟着冒出个阴恻恻的声音。 “神手门,登门拜贺!” 32、斗 听到门外的动静,陈拙脸上那装作迎客的浅淡笑意登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嘎巴!” 他正想出去一探究竟,只是刚走出两步,那湛蓝天空下立起的镖局大旗已在清脆的断裂声中砰然倒下。 外面紧跟着呼喝四起,瞬间热闹起来。 等他面无表情的走到门口,却见阶下一群人披麻戴孝,捧着个牌位,男男女女约莫二十来人,个个阴沉着脸,满眼怨恨,皆为神手门的弟子,只似奔丧一般,好不晦气。 院门口。 “还好,未下死手,但肋骨断了三根,得在床上躺躺。” 有位观礼的武门宿老检查了一下那少年的伤势。 周围游侠都为之松了口气,然后怒目相向,再看那倒下的旗子,一个个眼都红了。 只是瞅见陈拙大步而来,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忙劝道:“陈小爷莫要动怒,今儿可是您拜师的大日子,不宜见血,此事万不可冲动。” 春日正好,朝阳东升。 一缕阳光打在陈拙的脸上,映的他整张脸都似涂了层金漆,如那庙里的明王走下座来。 “放心,我不动怒,我充其量只是想打死他。”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少年游侠,又瞧瞧门口的一群人,脸上没有表情,但耷拉着的眼皮下,眸中已见冷意。 “神手门?还没死绝呢?” 那夜他们十二人虽说将神手门杀了个干净,但到底是剩了几条漏网之鱼,有的在津门,有的尚未回京,有的则是在外盯梢,侥幸逃得一死。 没想到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姓陈的,我神手门遭屠,你是否参与其中?” 一妇人凄厉质问着。 陈拙眼皮一掀,神情无波,“江湖子弟江湖死,胜负生死,实力说话。你问这些话之前,就该好好想想你神手门近些年干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得罪了什么人……空负京城四岳的名头,却一门心思想着攀炎附势,活该被人打死。” 他瞟了眼那说话的妇人,“当初金银楼里是你搭的腔吧,能活着,你就该偷着乐。” “好个江湖子弟江湖死,既然实力说话,是否若我实力足够,也能打死你?” 冷哼声起,适才唱名的人踱步而出,却是个黑脸汉子,身段挺拔,颧骨高突,孝布底下一双狭长眸子轻抬,冷眸隐含杀机。 这人一开口,那妇人反倒不说话了,而是规规矩矩退到一旁。 这人再一走出来,另有三个汉子齐刷刷抬眼,越众而出。 “有胆的,就来试试。” 陈拙眸子一眯,似是瞧出一些端倪。 这神手门树倒猢狲散,哪有什么底蕴,更别说有敢出头的弟子,坏事做尽,横行霸道惯了,更加没有交好的武门势力,眼下怎会冒出四个人来。 “咔!” “咔!” “咔!” 猝然,旁观众人瞳孔急缩,只似瞧见骇人一幕无不动容。 却见那四人之中,有个魁梧猛汉环臂迈足而出,脚下石板应声下塌,塌出个深陷数寸的脚印,只走了三步,已到阶下,单足一落,脚下石板轰然爆碎开来,化作漫天残片,尘飞土扬。 好霸道的外家功夫。 不少武门名宿面面相觑,暗惊神手门何时冒出这等高手。 但等此人一揭头上孝布,露出真容,所有人俱是脸色狂变。 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毛子。 但陈拙却从对方的面孔上瞧出一部分汉人的特征,想来是带有汉人的血统。 思来想去,似乎也就敖青孝敬的那位铁帽子王有这能耐,而且这黑汉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军人独有的锐旺杀气,怕是军中高手。 图什么? 院里的李存义与程庭华也都闻声而来,等看清镖局外站着个洋毛子,脸色俱是难看起来。 “洋人?” 剩下的三人,除了那黑汉,另外两个也都揭了孝布,一高一矮,高的面如病鬼,头发焦黄,矮的竟是穿着东洋人特有的木屐。 众目睽睽之下,那穿木屐的矮子古怪一笑,踱步一转,走到那镖旗旁,一脚踩了上去。 只是他刚一落脚,还没站稳,耳畔忽听冷哼,“滚!” 忽有劲风飞至,嗖嗖而过,好似飞蝗。 像早有准备,此人抬掌成刀,返身就劈,手刀破空一过,一枚石子竟被当空斩的四分五裂,但下一秒另有两枚飞石打至,一前一后,似鸟鹤飞逐,上下飘忽变幻,难辨虚实。 那人双眼大张,掌心一翻,挡在胸口,看架势竟要硬接,不想一枚飞石先行入手,没等其化解石上力道,另一石已直追前石,二石相撞,直如炸起一声炮仗。 须臾间,那人已踉跄倒退出去,脸色苍白难看,右手不住发颤,低头一瞧,却见掌心赫然多了个血窟窿,血水直冒。 等陈拙捡回杏黄大旗,擦了擦上面的土,众人才如梦方醒。 “陈小爷打的一手好石啊!” “好个流星赶月!” “好个飞蝗石!” …… 变故奇快,众人从惊到怒,再到震撼叫好,短短不过三两个呼吸。 那黑汉倒没什么反应,摆手挥退了矮汉,一指陈拙,淡淡说道:“今日吾等是为他来,此事与旁人无关……放心,我们不会杀你,你不是喜欢打么,只要你赢了我们三个,我们立马走人,可若是输了,需得跟我们走……否则,源顺镖局的招牌也别挂了。” “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有人冷哼一声。 那黑汉一扫在场众人,玩味儿一笑,“什么武林江湖,笑话罢了,既然如此,算上他,在场哪两位有兴趣下场跟我们弟兄耍上两招?” 此言一出,有那洋人跺脚裂石的骇人场面在前,一干武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都在等别人先冒头。 “算我一个!” 突然,人堆里走出个汉子,似早已按耐不住,目光一扫,径直对上那金发碧眼的洋毛子,拱了拱手,“在下沧州王子平,特来领教阁下高招!” 不想那洋毛子竟是说了一口地道汉话,“哼,拳脚无眼,生死有命,立个状吧,免得待会儿我打死你还得吃官司。” 王子平未及三十,正逢壮年,闻言拧眉一挽袖子,“敢问尊驾是汉人还是洋人?” 那洋毛子冷冷一笑,“东亚病夫,焉能与我相提并论!” 王子平脸色一沉,“你着我汉裳说我汉话,观你眉眼尚有几分汉人血统,可如此说话,当真好不自重,今日我便教你我汉家精髓,何为谦逊。” “算我一个!” 尚云祥一把按下了正要走出的左宗生,双脚一抖,抖掉了鞋子,眼神瞧向那犹如病鬼的高个子,言简意赅地道:“且来一会!” 陈拙则是趁着李存义和程庭华还没发话,已将镖旗递给了左宗生,朝那黑汉扬了扬下颌,一面朝一旁走去,一面舒展着浑身筋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他对着一旁唱名的老游侠招呼道:“徐伯,劳烦您立三份状!” 33、千斤大力王 老游侠闻言下笔如飞,不消顷刻已立了三份状子,问向黑汉,“敢问三位师承何派?姓甚名谁?在下也好落笔。” 黑汉生硬一笑,“奕亲王门下,徐立山!” 另外二人跟着开口。 “奕亲王门下,刘峰!” “奕亲王门下,袁奎!” 所有人的脸色又是一变,怪不得突然冒出来这么几位高手,敢情是那位铁帽子王府上的人。 陈拙暗道果然,心里也谨慎不少。 老游侠添了三人的名字,“诸位,生死状已立,且按上手印吧!” 围观众人纷纷后撤,将那空场给腾了出来。 趁着六人按印的同时,老游侠又转身对武门众人拱手说道:“京里的规矩,凡立生死状,需请武门里头德高望重之人做个见证,不知哪位前辈英雄敢主持此事啊?” “太磨叽……老夫可否?” 话一出口,立马就有人应声。 “老夫郭云深!” 但见围观的人堆里,一不起眼的小老头背手踱步走出,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满身的风尘。 见到此人,李存义与程庭华忙迎了上去,宫宝田也收了几分傲人气态,走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孙禄堂则是快步赶出,喊了声师公。 老人形至耄耋,然身段挺直,脸色不太好看,一扫跟前的几个后辈,没好气的训道:“你们办事也忒麻烦了,怎得越活越不爽利,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讲规矩,赶紧把事儿办了,观了礼,我吃顿饭就得走,急死我了……” 说话好不直率。 陈拙摩挲着指肚上的红泥,看了眼对面名叫徐立山的黑汉,“你们只是为了神手门出头?” “当然不是。” 徐立山漫不经心的扭了扭脖子,眼神也阴沉下来,口中忽一吞气,身上的麻衣刺啦碎开,露出了底下的无袖软甲,“敖青算什么东西,一条狗罢了,也配王爷给他出头,技不如人,死了活该,而且还敢打不该打的主意,就算白莲教没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 话到这里,陈拙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前朝遗宝。 徐立山嘿嘿一笑,“你做的那些事儿真当没人知道?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不然,有你好受的。” 哪想左宗生忽神情大变,忙开口提醒道:“师弟,千万留神,他身上有黑旗军徽号。” 刘永福的黑旗军? 陈拙眼神一凝,视线落在对方的右肩,但见大片刺青翻肩而过,确实像个徽号,但有的地方像刀劈火燎过一样,皮肉都快挤在一起了。 徐立山伸手摸了摸肩上的刺青,语气平淡道:“这刺青真是麻烦,刺的太深,几次用烙铁都烫不干净,说起来,我和你师父还有些交情,可惜……” “可惜你今天得死!” 陈拙杀心大动,人已到场中。 “小子,别以为杀了几个杂碎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年轻人就该收敛着点,我当年被钦点为‘武探花’,可比你谦虚多了。”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阵哗然。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起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武门中人自封的名头,此人那‘武探花’可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三! 与宫宝田站在一起的尹福眯眼细瞧,呐呐道:“想起来了,戊子年武考,此人确实是一甲第三,当年的武状元是刘郁白,才十七岁,惊才绝艳,到头来反而没人注意剩下的两个,听说此人随刘永福而去,可惜又遭裁撤,最后下落不明,想不到一直在京里当差。”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世道人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想脚踏实地扬名,比登天还难。” 徐立山冷冷一笑,瞥了眼尹福,足尖一压,一颗嵌在土里的石头已被挤了出来,如离弦之箭直逼陈拙面门。 石子在前,人影在后。 徐立山跺脚一跃,只是脚下步伐一经变化,旁观的武门好手名家都气息一紧,短短几步,这厮竟是显出太极、八卦、八极、燕青几家的影子,一双手上下翻飞,鹰爪擒拿已捉向陈拙肋下。 陈拙刚一躲开那颗石头,周身已见层层爪影铺来,如狂风骤雨,委实狠辣绝伦。 喉间掠出一声长啸,陈拙双手亦是快如闪电般探出,双手成勾,在其手心一撞,气息下沉,浑身汗毛已根根竖起,眼中寒光一闪,脚下绕到其身侧,右肘已回身捣向对方后脑。 徐立山不急不慌,同时抬肘后捣,二肘相撞,闷响声中,二人齐齐变招。陈拙如今体魄大变,动作自带着几分霸道刚猛,举手投足狠辣果断,凶相一展,猿臂一伸,已直取敌手心口。徐立山“哈”的一笑,一双手倏然一沾,看似软绵无力,却如封似闭,勾缠一带,挂着陈拙的右手已将其带偏。 劲力落空,陈拙闪身后撤,那徐立山立马赶上,一双软绵绵的拳头眨眼又沾了上来,手心含空,五指虚拢,瞧着云淡风轻,但击出一刹竟带出声声震荡耳膜的闷响,两臂筋肉扭动颤抖,那筋络血管浑似活过来一般。 “好家伙,先是太极云手、推手,如今又是太极炮锤,刚柔并济,圆转如意,这太极门里怕是除了健候公和另外几个老家伙,尚无人走到这一步吧。” 别说旁人,太极门自己的人都看傻了眼。 其中缘由也不难想,有那铁帽子王做靠山,天底下还有啥功夫是练不上手的,况且连洋毛子都得了真传,相较之下,这偷师偷技倒成了小场面。 “啊!” 另一头忽听吼叫。 却见那顶着汉名的洋毛子竟已露败相。 不似陈拙打的有来有往,那洋毛子瞅见王子平身段寻常,仗着一身横练外功,竟要与之较力,十指一开,就等着王子平搭手。 王子平眸光闪烁,不退不避,心中会意,竟也开了十指,与对方双手紧扣一合,二人下盘一沉,双臂已在发劲,似双牛角力,纯粹以肉身相抗,脚下石板不到半息已龟裂开裂,又过半息尽成石粉。 洋毛子咧嘴狂笑,看着比自己矮上半头的王子平,表情愈发狰狞,双臂奋力,袖筒已是开了针脚,露出了汗毛旺盛的粗壮双臂,提肩下按,恨不得要将面前人压成烂泥。 只是他越是使劲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最后双目瞪圆,额角青筋暴起,已是豁尽全力,可那王子平仍旧纹丝不动,只撑着双臂,面上涌起淡淡红晕,双脚则是下沉了半尺。 “咕咕……” 眼见久拿不下,洋毛子张口一吞,粗涨通红的喉咙里紧跟着冒出几声蟾鸣。 “啊呀,遭了,那洋毛子竟是把钓蟾劲也学了。” 有人听这蟾鸣便暗道不妙。 那洋毛子吞气提劲,整个人都好似如那蛤蟆一样膨胀一圈,浑身青筋尽皆浮出体表,如猛兽恶鬼,发吼狂叫。 王子平脸上气血上涌,微微泛红,似小酌了几杯,见其气力大增,他唇齿一闭,杵地双腿猝然一震,脚下又陷一截。 僵持间,忽见那洋毛子神情一僵,十指关节、手腕处、双臂手肘关节尽皆爆出一注注冲天血箭。 却是血管爆开,皮肉绽裂。 王子平见此情形,双眼陡张,终是转守为攻,口中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似有“哼哈”之声乍起,而后一脚踩地,一脚绕圈一转,拖着敌手那魁梧高壮的身子甩臂一抖,已将其整个粗暴狂野的抡起。 待对方双脚离地,王子平顺势一震双臂,那洋毛子已在惨叫声中被抛向半空,十指扭曲如麻花,没等落地,便被一脚窝在心口,当场毙命。 如此神力,原本还忧心忡忡的围观众人无不瞧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片刻过后,空场上瞬间叫好声震天。 “好!” “好一身神力!” “好啊,不愧是千斤神力王!” “霸道!” …… 34、铁脚佛,罗刹脸儿 一方战罢,一方再起波澜。 但见另一头尚云祥已与那病鬼似的高个汉子僵持一处。 说是僵持却也不对,只因二人尚未动手,而是在平地绕圈,彼此视线皆紧盯对方,双脚横走腾挪,如龙争虎斗,只为寻得各自破绽。 尚云祥赤脚时滑时奔,足不过膝,快如灵蛇,矫如狐兔,双手手背筋骨毕露,面上不见表情。 那病鬼则是善鹰爪功,双臂时展时收,一双外鼓的三角眼阴鸷骇人,如秃鹫俯视,泛着绿光,手上不见毛孔,皮肉紧绷似牛筋,关节更是如树瘤般粗大怪诞,狰狞可怖,这要是抓上一下,怕是生铁也得冒出三个窟窿眼。 “刘峰?一听就是‘鹰爪门’刘氏子弟,只是年轻一辈我记得就只有个陈子正得了鹰王的名头,没听说有这么个高手啊!” 有宿老瞧得那病鬼一身骇人的鹰爪功,不免心中大奇。 “瞧见没,这是在蓄苍鹰扑兔之势,只一动手,必是石破天惊,一击必杀。” 场中二人斗得浑然忘我,精神念头高度集中,丝毫不为场外动静所惊。 腾挪间,尚云祥步伐忽转,双脚一掂已变得古怪,裤筒一鼓,竟是心意鸡步。 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 那病鬼三角眼骤然一凝,肩骨一耸,鹰盘一转,已取爪直探,双手连番变招,带出道道虚影,指上锐劲破空带出刺耳风声,只求必杀。 尚云祥面如庙中泥胎,不见丝毫变化,双手拿捏成拳,赫然是半步崩拳,双臂一抖,拳如炮弩已震空打出,拳风如箭,只见拳影,不见拳头。 所有人眼前一花,俩人已似天雷地火般撞在一处。 “啪啪啪啪……” 交手间场上如点燃了一串炮仗,震响快急。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须臾间,二人似极了古时拔剑相斗的剑客,错身一过,各自站定。 干脆利落,已是战毕。 尚云祥脸色微白,神情如旧,不同的是双臂袖子多出几个窟窿,手臂上有了条血痕。 而他身后的病鬼汉子,身形踉跄一震,左脚脚背悄然爆开,白森森的骨茬外露,血如泉涌,竟是被那鸡脚给生生跺碎了。 “好个……心意把……” 病鬼本就难看的脸色已如金纸,嘴角一张,齿缝间立时淌下一行鲜血,然后跌跌撞撞走向那些披麻戴孝的神手门众人。 抬脚跨足间,旁人瞧得清楚,他下身尿出一裆子血来,没走多远,便“噗通”一声重重栽了下去,双眼瞪得溜圆,死不瞑目。 连毙二人,武门众人气势高涨,无不是拍手称快。 再看陈拙这边。 那徐立山听到同行二人败亡,竟全无半点慌乱,眼神平静无波,太极炮锤却是使得愈发更猛霸道,劲风自拳心涌过,如那重锤抡动,隐有风雷之音,简直如那说书人口中道出的李元霸。 当年露禅公便是仗此技打遍京城无敌手,立擂扬名。寻常武夫莫说走个过场,一拳下来立马手脚打摆,摔下擂台,至于那些好手高手,死的死,残的残,除了八卦宗师董海川哪有一合之敌。 陈拙尝试着硬接了一拳,顿感胸腹气血翻腾,喉咙泛甜,右臂酸麻。 他忙仗着八卦奸滑的身法躲避游走,可徐立山几步便能赶上,绵掌化劲,炮锤迎敌,竟是逼得陈拙连连吃亏,左支右绌。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迟早被耗尽气力,陈拙双眼一眯,一改攻势,双腿一弯,顾盼转颈间脸上已多出张罗刹脸谱,整个人气势大变,眼透骇人杀机,好似猿猴般塌腰垂臂,口中爆出一声刺耳尖啸,猿臂一展,脑袋一歪,已对着徐立山疯狂猛攻。 “这小子哪来这副癫狂猴相?” 尹福原本只当陈拙即刻要命丧刚猛炮锤之下,冷不防瞧见陈拙化出一副凶残猴相,不由眸光一凝,这怎么像是自己打杀的那只山魈啊。 所谓的“山魈”,便是天理教教主养出的那只大马猴。 宫宝田的脸上也见凝神,他本就兼之形意、八卦,猴身猴相可谓浸淫已久,不然也不会得个“宫猴子”的名头,但还是被陈拙这副猴相惊了一跳。 这哪是什么人啊,也非猴,而是一只食人恶鬼。 李存义皱了皱眉,自打他们过来,陈拙就没少跟尚云祥搭手切磋,你来我往,形意几大真形虽说尚未尽传,但猴形却是最先传的。 加上陈拙本就非比寻常的身骨,可谓是天生练猴形的料,再有这些年于生死厮杀中积攒下来的打法和念头,猴形大成几乎水到渠成。 可成的猴相怎是这么一副疯之、癫之、好似入魔的模样。 “你咋传他的?”李存义忍不住问向尚云祥。 尚云祥见这场面表情一肃,“象形取意,我告诉陈师弟若想将猴形拳把练出真髓,需得多多观摩猿猴的动行身姿,即便眼中不见,也要在心中自行观想,日夜琢磨,方能出神入化……这怕是观想的东西出了问题……” 程庭华瞧着陈拙的变化,皱着眉,却不见异色,而是开口道:“莫急,这孩子天份惊人,但杀性奇大,眼下以谱覆面,化作恶鬼山魈,以杀性为主,未尝不是悟出一门精湛打法,况且咱们也不能插手,且看此法能否胜那武探花。” 饶是徐立山精通百般,乍见陈拙露出这股惨烈杀气,心中也不由得忌惮几分。 陈拙顾盼转颈,脸上凶邪脸谱更添几分凶诡,底下的一双眸子尽显狰狞凶厉。 徐立山惊诧之余,眼前劲风已然来袭,陈拙双手如天勾,竟仗着自己手臂长的优势,放长击远,尽是掏心挖眼,探喉掏耳的阴毒杀招。 徐立山还想贴身,可眼前一花,出拳未至,两条长臂已率先一左一右掏来,快如闪电,一进一收,如扎大枪,光朝他上三路招呼,简直凶悍绝俗。 “找死!” 一声冷哼,徐立山双臂一震,手臂筋肉登时一紧,其上血色转眼泛青,对着陈拙抽了出去。 竟是通臂拳。 单鞭一过,拳如重锤,与陈拙砸来的拳头悍然撞在一起。 二人手臂登时肉眼可见的粗涨一圈。 双方气血反震,俱是陷入短暂僵直,而后又彼此扑杀而上。 陈拙双眼通红,猴相愈发癫狂,脸谱下传出阵阵厉啸,恍惚正露着狰狞嘴脸,双臂曲直变幻,顾不得手臂上的酸麻剧痛,将这些时日来积攒的杀气尽皆汹涌泻出,融于一招一式之中。 二人越打越快,太阳底下恍若两道影子在疯狂厮杀,你来我往,交手十几秒,再定睛,陈拙双臂衣袖皆已被抽的破破烂烂,皮肉看似完好,毛孔底下却渗出血汗。 那徐立山鬓角见汗,双臂衣袖亦是不翼而飞。 他虽无陈拙那般惨烈伤势,但却彻底动了杀心,口中吞气提劲,眼冒凶光,腾空扑出,使得竟是与那病鬼一模一样的鹰捉之势。 “来的好!” 见其双脚离地,陈拙眼神一狠,不退反迎,伸手自后腰一摸,抖手便是两枚飞石。 “雕虫小技!” 徐立山见这江湖把戏,丝毫没放在眼里,口中气息强提,双腿一收,竟又生生拔高一截,避过了面前的飞石。 陈拙张嘴长吸,犹如长鲸吸水般猛吞一口气,凭着最后意念拿捏住手臂上的毛孔,防止气血外泄,衣衫后背则是疯狂收紧,口中发出龙吟的同时,他已大踏步迎上。 今日有死而已,绝不能输。 癫狂未休,杀意未止,陈拙看着腾空扑来的徐立山,双眼猩红,手背汗毛一立,已出最后一记杀招。 还是先前的猴形杀招,但此刻他双手立成掌刀。数月未用的快刀,如今以掌代刀,形如猿猴,猿臂一展,已是疯狂朝半空劈斩打出。 劲风破空。 徐立山腰身拧转,双爪下拿,亦满脸杀机。 下一秒。 血肉横飞,血雨泼洒。 众人瞠目结舌,但见徐立山在半空的身子顷刻如被肢解了一般,一双断臂尚以鹰捉般扣在陈拙双肩胛骨上,可他的人却在那双掌刀狂乱的劈斩下四分五裂。 头颅抛飞,到死,徐立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错愕惊悚。 大手一抓,头颅入手,陈拙仰天长啸,终是啸出了心中的郁结之气。 “哈哈哈……啊!” 满场寂静。 35、拜天地正道为师 抬手一抛,徐立山的脑袋已拖着辫子在地上滚出一截。 陈拙啸声一毕,身上挂着两条冲血断臂,迈脚走向镖局众人,观者无不悚然动容,纷纷避退。 只是没走到近前,他身子一晃,脚下虚浮,脸谱下溅出一缕殷红血线,俨然没能全身而退。 左宗生与梁朝云眼疾手快,忙上前将其扶住。 徐立山身为武探花岂是等闲,几乎都快与王五一个辈份了,陈拙能与之分出生死着实超出众人意料。 招呼了一众游侠儿收拾了空场上的狼藉,见那“神手门”的人早已不知何时逃了,左宗生便扶着陈拙到了后院,等仔细一检查伤势,才知此战艰辛惨烈。 那双断臂竟生生扣进了陈拙双肩的骨缝里,这要是差上半秒,内劲透骨,直入胸腔,陈拙心肺受损,必死无疑。 “果然是天生练武的材料,趁那徐立山腾空,愣是凭着两条猿臂以长击远的优势,巧得先机,又在发引千钧之际以肩骨脱臼挣脱束缚,搏命断其两臂,暴起杀招,打法念头委实不俗。” 连尚云祥也忍不住赞叹道。 相比之下,那位鹰爪门高手虽说放在武门中也算厉害,但与他相比仍有差距,胜负不算难分;倒是陈拙这般以弱胜强、忘生忘死的打法,才叫人真正刮目相看。 此等心性,若不夭折,将来或许又是一尊“杨无敌”般的人物。 这天底下,练功难,打法更难,想要逆流搏上更是千难万难,天分高的人不在少数,但心性高的却是少有。 那武探花兼得数家拳法精髓,连打法杀招也都习了,莫说年轻一辈,就算老一辈江湖名宿上去都难免一场恶战,胜负尚且两说,哪怕输了都是寻常,偏偏陈拙抱着必死之心竟给打赢了。 “有血性,勇猛刚进,这才是武人该有的性子,替你师父涨了脸。” 郭云深砸吧着嘴,瞧了瞧陈拙的伤势。 但见其脸色苍白,胸膛起伏不定,一张嘴,气息顿泄,毛孔大开,双臂青紫一片,豆大的汗珠止不住泌出,带着淡淡的血色。 场面瞧着吓人,却听郭云深把完脉说道:“无事,就是伤筋动骨的外伤罢了,你们交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生龙活虎,再去给我找几枚银针和火罐,我得放了他手臂上积下的淤血。” 如此,众人才算放下心来。 拜师事宜照旧。 左宗生对前来观礼的众人道明了缘由,又对仗义出手的王子平道了声谢,算是结识了一番。 此人神力惊人,心性刚正,倘若不出意外,日后必成一代宗师。 待到陈拙再露面已是日上三竿,气色缓和不少,步伐也沉稳扎实不少,若非身上散出的药味儿,哪像之前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 正堂上,程庭华坐在左手首位,左宗生则是代师坐在右手首位。 堂上供着一对鸳鸯刀,刀身锈蚀斑驳,刀柄系着有些褪色的暗红刀衣。 此乃王五恩师李凤岗所持兵器。 余下两旁则是坐着前来观礼的各门各派的好手,挤满了人。 若按武门规矩,这拜师需得有人引荐,还得奉上拜帖,而这引荐之人便是居左位。 陈拙情况特殊,先为王五记名弟子,如今归入门墙本不需那般繁琐礼节,而之所以请程老坐上位,盖因其传下一身绝学,与陈拙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坐在这里算是结个情分,受半师之礼。 这也是他与左宗生商量过后决定的。 程庭华起初还不肯,多亏李存义劝了两句,这才妥协。 非是他不愿,而是“八卦门”的高手多在宫中当差,又有尹福与王五结下不少仇怨,恐陈拙他日被这情分所累。 陈拙却没想那么多,行走江湖,恩怨分明,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程老传他绝学,没少为他奔波劳心,自当奉为长辈孝敬,这是理所应当的。 陈拙步入正堂,见众目纷纷瞧来,正想撩衣下跪,不料左宗生忽满脸肃容地沉声道:“师弟,且慢!” 陈拙蹙眉一愣,正想发问,却见左宗生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一物,“这是师父前些天叫人送来的书信,里面有他老人家给你的话。” 他语气有些沉重,也有些伤感。 信纸展开,尺二大小,纸上不见其他,唯有两个方正大字。 “正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叫所有武门众人观之默然,为之动容。 有宿老合眼长叹,有人神色哀然,有人不发一语,沉默久久。 值此神州陆沉,外敌寇境之际,唯王五爷舍弃所有,单刀奔走于生死之间,几番刺杀西太后,与那洋人连连交手,为的无非这两个字罢了。 这既是王五给陈拙的话,又何尝不是给他们这些人的话。 文人救国,读书识字,或可事业救国,或可出谋献策,或可行变局革新。但他们是武夫,多少人大字都不识一个,想救国,靠的只能是信念,是这血肉之躯,一身的能耐,唯有在血与火中博得生机。 “正道!” 有人呐呐念道,不觉已泪眼纵横。 “师父说,不让你拜他,他那一身骨血,迟早洒遍青山,魂归黄土,要拜,就拜这两个字……今日,你便拜天地正道为师!” 左宗生起初语气尚且平淡,但越往下说语气愈发铿锵有力,齿间似嚼了金铁,用上了内劲,雄浑嗓音在堂里滚荡碾过。 连尹福也不禁微微变色,眼底有过一丝挣扎。 他亦是恨那外敌,恨那仇寇,恨那祸害苍生的罪人,但他与王五坚守的道不同,这天下是大清的,大清在,天下就在,他绝不允有人逆天改道,自然要斩尽杀绝,以报皇恩。 尹福脸色阴白,眼仁充血,狭眸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浑身阴森气机如潮水溢开,开口一字一顿地沙哑问道:“孰为正道?” 他只信自己走的路才是正道。 没等一旁的宫宝田劝阻,尹福已起身走到门口,目光冰冷的瞟了眼陈拙,径直而去。 堂内,陈拙“扑通”跪下,奉礼朗声道: “皇天后土在上,今日我陈拙拜天地正道为师,九死不悔,以敬苍生!请受弟子三拜九叩之礼!” 36、津门陷落 众目睽睽之下。 个中过程不必细说,陈拙在地上磕出几声响,行过大礼,拜过了祖师,奉了茶,这礼便算成了。 “吾辈中人,后继有人呐!” 见王五收了这么个徒弟,不少武门老一辈儿的名宿忍不住感慨赞叹,有些艳羡。 今日掌毙那武探花,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传了开去。名头有了,脸也涨了,关键是这一身的实力简直邪乎的厉害,要是能走出一条路,足能保一个门派长续不衰,确实叫人眼红。 陈拙不喜热闹,礼毕后本想躲躲,结果被程庭华生拉硬拽的领着,见了见几个武门里的老前辈,致礼拜谢,说些恭维的好话,这便是走江湖的人情世故,混个脸熟,将来说不定得走动走动,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关乎镖局的脸面。 连带着能搭上关系的师兄弟们,程老也都顺带捎上了,譬如“虎头少保”孙禄堂,会友镖局的李尧臣,还有那“千斤大力王”王子平,再有几个太极门里的杨家人,算是结识了一番。 但大都没有过多停留,义和团已汇于津门,各方大小首领也都相继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纷纷响应,不少人就是闻风赶来相帮助拳的,观了礼,便又急匆匆的消失在了马车卷起的尘嚣中,在这乱世中奔波来去。 先前还人满为患的内堂,转眼变得冷清,只剩下一杯杯未凉的茶冒着热乎气。 望着散场的众人,陈拙倚着门扇,漫不经心地叹道:“这一去,也不知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再无相见。” 虽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但既是忧国忧民之士,肯为这天下出一份力,在他眼里,便是惊世的豪杰。 “总要有人去的,总不能叫后人去,更不能叫后人受欺负!” 陈拙转头望去,郭云深老爷子正端过一碗炸酱面埋头吃着。 陈拙表情有些坦然,他收拾着桌椅,轻声道:“真是奇怪,以前我想的特别简单,吃顿饱的,睡个安稳觉就行了,哪管明天是死是活。后来吧,又想活下去,活得好好的,但等能活下去了,就想快意恩仇,做个豪侠也不错。可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两个字,再看看这些人去的决绝,我忽然又觉得做豪侠好像光求快意也不行。” 郭云深似是非常好这一口,招呼着朝云又给他端了一碗,等抿嘴嘬了口筷头上的酱,蹲门槛前挑上一筷炸酱面送进嘴里,才搭话道:“那快意,也分大小。” 陈拙沉思了起来。 郭云深语气平淡地讲道:“一个人的痛快,只是小痛快,可若是在这俗世洪流里放大了瞧,便不算痛快,天下人痛快,那才是真痛快。你师父秉持正道,你求了侠道,可不容易,且慢慢来。” 陈拙擦着桌子,瞥了眼门外西坠的日头,没有说话。 老头吃的满嘴流油,瞥了他一眼,边吃边说,“这朝廷早已无可救药,能看清的没几个,你师父今日拿出这两个字,想来能叫醒许多心存侥幸的人。可惜,叫得醒这屋里的人,叫不醒天下的人,你能自醒,那就好好活出个样子。” 郭云深话说完了,面也吃完了,搁了碗筷,径直出门走了。 “我将来,一定要挑战你!” 陈拙愣神间,那门外头忽见冒出个脑袋,光溜溜的脑门泛着光,正定定的瞧着他,被宫宝田牵在手中。 正是小娃马三。 陈拙瞧也不瞧那小子,而是望向宫宝田身旁的那人,“敢问如何称呼?” 那长脸汉子缄默片刻,沉声应道:“丁连山!” “陈拙!” 陈拙同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尽管对方已经知道。 丁连山眸光一烁,迎着陈拙那双刀眼,“好,记得了。” 宫宝田神情复杂的拱拱手,“陈师弟,告辞。” 送完了所有人,陈拙才重新掩了镖局的门。 两天后,王章氏在尚云祥和几位从沧州赶来的老镖师的护送下,回了河北,临走时留了好多的叮嘱,留了一桌的饭菜。 是夜,陈拙与左宗生大醉了一场。 次日,李存义领着左宗生,连同其门下几个弟子,匆匆赶往了津门。原本还有些时候,只是那边捎来了消息,列强寇境,已有大举进犯之意,一个个天还没亮就动身了。 一群人聚的快,散的更快,快的有些措手不及。 “陈爷,这招牌摘不得啊!” 没过几天,就有人瞧见镖局的招牌被陈拙摘了下来,不由得纷纷苦劝。 陈拙没有多说,只是笑着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用红绸裹上,收了起来。 原本空场上围聚的游侠儿,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的少了,陈拙问了问,才知不少人已赶去了津门。 愈发的冷清了。 直至六月中旬,俄军攻占大沽炮台,大举进犯津门,义和团由首领曹福田率众于老龙头火车站与之展开回击。再有林黑儿所率“红灯照”及一众武门豪侠,拼死奋战,历经十余小时,打死打伤敌军五百多名,夺回车站以北的全部据点,将联军逼回租界。 至此拳乱初现,大幕拉开。 镖局里。 陈拙刚练完了功,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冲刷着身上的热汗。 院外蝉声正噪。 程庭华抱了卷草席走入了后院。 “陈小子,你要的东西成了,快让我瞧瞧该怎么使。” 老人招呼着,兴致勃勃,好奇的紧。 但见草席摊开,里头挂着两副麂子皮缝制的刀囊,其中共别着四十把柳叶飞刀,俱是五寸长短,雪亮光寒。 除此以外,一旁尚有两把弯刃短刀,形如弧月,奇的是刀柄末端一凸一凹可对接扣合,刀柄亦有玄机,内里镂空,各放了枚实心铁丸。 程庭华好奇的就是这个。 “我可是转遍了大半个四九城,找了一位老铁匠费了足足三天的功夫才捣鼓出来。” 陈拙擦了擦汗,伸手将那弯刀取过,刀柄一扣,双刀瞬间合二为一。 听着树上的蝉鸣,陈拙双眼一合,掂了掂弯刀的份量,静心数秒,掌心突的一震,一股螺旋劲力立马透入双刀。 刀身未动,刀柄中的铁丸已在飞快回旋。 陈拙忽几步奔出,脚下腾空一瞬,嗡鸣乍起,一轮骇人刀影已脱手而飞,转瞬已至院角老树之上,绕了一圈复又飞回。 树上,一蝉拦腰而断,蝉鸣顿止。 陈拙双眼陡张,探掌一拿,弯刀入手,却非五指扣拿,而是在掌心飞快急旋,犹自被一股无形力道吸附住了一般。 五指一握,刀影立住。 没等程庭华反应,陈拙已将那刀囊勾起,伸手一摘,四枚柳叶飞刀已在手中,回身一转,飞刀霎时破空而出。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那飞刀所成轨迹竟是各不相同,有的曲,有的直,直射院角老树。 “啧啧啧!好家伙,你竟是另辟蹊径,将那螺旋劲力用在了暗器之上,再配上你那打石的手法,竟有如此妙用,不错!不错!” 程庭华双眼大张,啧啧称奇,好不吃惊。 天底下玩暗器的高手不是没有,但像陈拙这般玩出个花来的还是头一个,那飞刀竟然能转弯。 “可惜,就是准头不够。” 陈拙点点头,看了看树上的三把飞刀,有一刀脱靶,“还得再练练!” 二人正自聊着,朝云忽从外面快步小跑了进来,怔怔瞧着他们,似在迟疑,但还是说出了口。 “陈大哥,师父,津门丢了!” 37、白莲教大护法 津门陷落? 程庭华脸上神情先是一僵,而后与陈拙互望了一眼,转身出了镖局。 老人的脸上也没了往日的随和,彻底展现出了一派掌门的风范和果断,雷厉风行,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 不到半个时辰,京城里凡是“八卦门”的好手,已纷纷动身前去接应。 这也是李存义出发前和程庭华商量好的,除此以外,各门各派亦有不少高手动身前往,街上俱是纵马驾车的动静,还有人哪怕用脚也在拼了命的赶往津门。 连那些原本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游侠儿也都开始四处奔走起来,似乎都想尽一份心力。 梁朝云则是被程老连送到了城外,与程家家眷待在一起。 而陈拙呢? …… 八大胡同。 但凡是京城里混迹于花丛、贪恋女色的老手,都知道这个地方。或者说,没人不知道这个地方,男人眼中的温柔乡,死都想死在里头。 亦如津门的“金银楼”,这八大胡同里,也有座金银楼。 同样是销金窟,同样是英雄冢,同样堆了金山、银山。 三层高低,四面红灯胜火,粉饰着虚假太平,声势比起津门的那座花楼还犹有过之。 天津城陷的消息传至京城,也不知引得多少人哄笑。 但凡谁敢在街上说洋人马上能打过来,指不定遭人吐一脸唾沫。 似乎没有亲眼瞧见洋人进京,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战祸已至。 但也有聪明人,似那商贾大户、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大都早早地看清了形势,瞧出了端倪,不动声色的已举家避难去了。 金银楼三楼的一间雅室里,听着门外勾魂蚀骨的靡靡之音,陈拙点了一桌子丰盛酒菜,一言不发的吃着。 “姑姑,这厮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这都一天一夜了,进楼子光叫吃的,也不喊姑娘,这是把咱金银楼当成了烧饼摊啊,你瞧他那吃相,就跟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一样。” 门外头,一个满身脂粉气的年轻姑娘红唇微张,瞪眼瞧着陈拙那饿鬼般的吃相。 一旁还有三四十岁,细眉小口的妇人,想是善于保养,瞧着肤白貌美不说,还有一股别样的成熟韵味,似是不像北方人,穿着件绣花的白色旗袍,挽臂而立,雪腕上戴了一只羊脂般的白玉镯,沁着皓白玉色。 妇人脸上不见喜怒,一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小姑娘,“你是不是又皮痒了?怎得话这么多?” 小姑娘闻言一缩脑袋,捂着嘴却是风风火火的跑了。 “你吃了这么些,还没吃饱啊?” 妇人推门进去。 陈拙头也不抬,含混的道:“你也是打南边儿来的?我媳妇呢?叫她出来见我。” 妇人闻言一怔,然后咯咯娇笑了两声,“你倒是有意思,跑这楼子里找媳妇来了……说说吧,瞧上哪个了?只要你银子够,给她赎身子也不是不行。” 陈拙随手抛下一块啃干净的碳烤羊肋,轻描淡写地说道:“津门那座金银楼,加上京城这座楼子,我还听说广东佛山有座一模一样的楼子,还有上海、金陵……林黑儿是从津门那座楼子里走出来的,你敢说你们没关系?” 他说的轻,但话中冷意却重。 妇人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淡。 “古玉呢?去哪儿了?” 陈拙似也没了耐心,眼神变冷,“我没时间跟你们费功夫,好歹让我瞧她一眼,老子过些时候得去干件大事儿,兴许往后都见不到了。” 门外,不少楼子里的大、小茶壶,账房先生都已站在了走廊上。 似察觉到了杀机,陈拙双眼一眯,“就你们这群见不得光的货色,也敢跟我炸毛?” “闭嘴!” 一提到“古玉”二字,妇人眼神已带不善。 她先屏退了房外的众人,才深深瞧了眼陈拙,语气古井无波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她已怀有身孕?” 陈拙眼中杀气一滞,转瞬便烟消云散,双眼大张,忙问,“人呢?”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妇人审视般的上下重新打量了陈拙一眼,像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你若早些来还能瞧见她,但如今北方战祸将至,我已把她送回南方避难去了。” 陈拙闻言却不再废话,起身就要离开。 妇人却开口喊住他,“等等……你之前说去干一件大事,是什么?” 陈拙瞟了对方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妇人俏脸含霜,没好气地道:“那丫头当真什么都没跟你说?我是她亲姑姑!” 陈拙却有些不信,眼神狐疑的看向对方,“屠灭神手门那晚我怎得没瞧见你?” “古玉打小就是在南边长大的,性子好强,京城这边我们一直都是暗中徐徐图之,在背后推波助澜,是她自己做的决定,等我赶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发生了……哼,那丫头真是任性胡闹,失手也就算了,连身子都给了,还差点被那几个叛徒所杀。” 妇人俏生生的站在灯影下,越说越来气,眼神就像割肉的刀子一样,狠狠地瞪着陈拙,好像在说他就是罪魁祸首。 灯火摇曳,窗外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冲刷着窗棱。 见陈拙有些愣神,妇人忍不住问道:“还不赶紧说要做什么大事儿?” 陈拙沉默了数秒,犹豫了一阵儿,“我想去把那铁帽子王杀了。那厮惦记前朝遗宝,前些时候找我麻烦,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加上我怕他打古玉的主意,就想宰了他,以绝后患,顺带给我师父出出气。” 妇人脸色阴晴变化了一阵,又瞥了陈拙几眼,眼中寒意忽如春雪遇骄阳般化去不少,“还算有些良心。” “这事儿我能帮你。” 妇人走到窗边,关好了窗户,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冯剑青吧?那人如今就在奕亲王的府中,当初尹福追杀他,便是奕亲王派人救下他,若非如此,奕亲王怎会打你的主意,知你和小玉的关系。” 陈拙双眼一眯,老实说他还真没想到这些。 “所以你们也行清理门户?” 妇人冷笑道:“那是自然,那姓冯的竟敢对小玉出手,天上地下也容不得他。想来也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才投靠了奕亲王。” 陈拙眼神一定,“何时动身?” 妇人却看向他,“那丫头倒是没怎么提起过你,她是为你着想,不想你跟我们搅在一起,但我得为她着想,你既然知道她是白莲教的圣女,是否该有所抉择?” “什么?” 陈拙似乎有些没听明白。 妇人眼神定定的看着他,“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可敢入我白莲教为大护法?” 38、夜探王府 忽有一阵风吹开了窗户,裹进一团迷蒙雨沫。 嗤嗤摇曳的灯影下,映出了陈拙冷白的面孔。 见他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在认真思量,妇人踱到窗边,“这天底下有很多人明里暗里惦记那前朝遗宝,兴许用不了多久这大清就没了,天下大乱,群雄割据,那批遗宝足够裂土封王,有时连我都忍不住动心,所以……” 窗外雨好大。 妇人瞧了瞧外面亮着零星灯火的雨夜,“步步凶险,你可得想好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我姑且当做什么都没……” “行了!” 陈拙冷斥一声,眼皮一翻,听的不耐。 “磨磨唧唧,尽是些废话……我告诉你,她既然把身子给了我,她就是我的女人,天上地下,谁都不能欺负她,我得护她,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儿,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况且你的身份我还不确信,不必说太多,至于那大护法的位子,你也不用激我,我接下了!” 他说的好不干脆。 陈拙一口气说完,看着面前的美艳妇人,“我答应了你的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妇人对上陈拙的目光,“你说!” 陈拙目光灼灼地道:“我师父王五、师伯程庭华,若遇生死险境,白莲教教众需得救他一救,舍命相救。” 妇人抿唇一笑,“这好像是两个?” 陈拙眼神立时阴沉下来,“不行?” 妇人故作认真的想了想,“我觉得大护法完全可以自己发号施令。”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该怎么做?” 妇人轻声道:“不急,入教需得立香堂,拜无生老母,还需投名状,获得教众认可,既然你要去杀那铁帽子王,就用他的脑袋吧。” 陈拙眼皮一颤,“何时?” 妇人一斜眼梢,看向他,“现在?” 陈拙冷笑一声,“好!我连冯剑青的脑袋一起给你带回来!” 他说完飞身一扑,腰身一扭,顺手摘了桌角斗笠,人已似游鱼般翻窗而出,身法行云流水,转眼便攀上了房顶,一蹬一纵,飞蹿向雨幕深处。 妇人瞧得眼神恍惚,似想起什么事情,慢声说道:“你们几个也跟上吧,这小子真要折了,那丫头非得跟我拼命不可……能战则战,不战就带他回来。” “是!” 门外闪过数道身影,很快又消失不见。 …… 奕亲王王府,已三易其主,而奕亲王正是这座府邸的第四代主人,也是整个京城最大的一座王府,仅次于帝王宫室,历经几近两百年风雨沧桑。 如此,便需说一说这奕亲王。 别的姑且不论,只一句,当年便是此人将西太后一举推上了“垂帘听政”的宝座。 而后一步登天,成为满清第十三位铁帽子王,世袭罔替。 传闻此人本为流落民间的皇子,后经寻回,经清廷族老培养,不但精通满、蒙、汉三族之言,更是善诗文,精骑射,可谓文武全才。还精通内家功夫,喜好广结江湖中人、武门高手,长袖善舞,工于心计,城府极深。 不同于那些支持变法的新党,此人为保守派,或者说只忠于西太后。 多年以来,其门下培养招揽了不少死士,或为大寇、或为死囚,抹其名姓,暗中替朝廷办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乃是西太后的左膀右臂。 若说京城是个大江湖,那这奕亲王王府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曾几何时也有不少人想要刺杀此獠,可但凡进去无不是有进无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猝然,那一角飞檐斗拱之上,忽见有条身影如飞猿腾空而至,自迷蒙雨幕里跳出,身法灵巧矫健,可甫一落足,便如猿猴般静坐雨中,不见动作。 压低的笠沿下,一双狭长刀眼轻轻扫过偌大的王府,静的如同成了一座雕在屋顶的石兽。 他像是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忽听王府一角传出锣响的动静。 “走水了!” 听着下人的吆喝。 王府中陆陆续续亮起一盏盏灯火。 不少仆从丫鬟纷纷端着木盆朝锣响的方向赶去。 眸光一动,陈拙已从一扇半掩的窗户里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身影。 “冯剑青?” 下一秒,屋顶身影消失不见。 “外面怎么了?” 冯剑青眼神冷漠,脸色阴沉如水。 守门的侍从回道:“走水了!” 冯剑青当即不再多问,但他已无法入睡,准确的来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没睡过安稳觉。 自从背叛了白莲教,他现在简直过的比丧家之犬都不如,胆战心惊,见谁都要提防一二,日防夜防,生怕背后扎来一柄暗刀子,整个人都快疯了。 似他这般教中地位极高的人,对白莲教的恐怖之处当然也比其他人要了解的多。 就像阳光下的影子,无处不在。 街上的贩夫走卒,拒付文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差,三教九流,都有白莲教的耳目眼线,埋下了一个又一个暗桩,可谓手眼通天。 但后悔已于事无补,况且,成王败寇,他也不会后悔。 冯剑青缓缓合上了眼。 只是下一秒,门窗突然大开,风雨灌入,灯火瞬灭。 冯剑青豁然睁眼,正想开口,脸色蓦的大变,漆黑的雨夜中,那守门的侍从不知何时已丢了脑袋,颈上空空荡荡,一股滚烫血腥顺着风雨被捎了进来。 望着无头身子倒地,他瞳孔急缩,只因与风雨一同飞进的还有一轮骇人刀光,飞旋急转,一晃眼的功夫已在他眼前。 冯剑青下意识抬手抖鞭,长鞭如蟒,咬向那轮刀光。 不想鞭影一落,面前刀光竟一分为二,旋飞的同时,速度更急,直逼而至。 冯剑青大吃一惊,但到底是老江湖啊,向后一个筋斗,连连暴退,转眼人已似壁虎般倒贴在墙上。 发引千钧之际,一双大手飞探入屋,趁他惊诧的空挡,五指一握,擒刀在手。 风雨中,二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是你小子!” 冯剑青心中大惊,想要放声吼出这句话,可他此刻却只能吞气,连同到嘴边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眼前层层刀光急转而至。 快刀,快的忘生忘死的刀。 冯剑青吞气一毕,眼中几乎瞪出了血。他没想到,大半年的光景,此子身手竟能到这般地步,无论出手的时机还是这刀法,简直狠辣的叫人毛骨悚然。 长鞭一卷,冯剑青已退无可退,鞭影破空呼啸,将涌进的风雨抽的粉碎。 只是他眼中神情却在飞快黯淡,手中飞卷长鞭竟在某个时候唰唰唰断成数节。 没了那只猴子,他果然实力大减。 刀光顿收,人影飞退,再看时,屋内只剩一具无头身子。 39、罗刹夜摘头 “啊!” 惊呼声起。 院中火势已灭,赫然是府内下人发现了已死的冯剑青,几个丫鬟吓的花容失色。 “闭嘴!退下!” 宛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声出口,雨夜里已闪出几个人来,俱是身法矫健,根底扎实的江湖人。 他们皆是江湖中的高手、好手,如那徐立山,也如已死的冯剑青,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过去,也正因为异于常人,才被奕亲王招至麾下,替其卖命。 便在所有人搜寻的时候。 “禀王爷!” “冯剑青遭人一刀断首!” 一人飞掠至后花园的书房外,单膝跪下。 隔着窗户,透过风雨,能瞧见一道身影投在了窗户纸上,似在挥毫泼墨,来了雅兴。 “看来没了那‘山魈’近身相护,冯剑青苦练多年的‘打神鞭’已成鸡肋啊,亏我还费心思把他救回来,竟死的这么干脆。” 那人影落笔的动作缓了缓,轻轻说道:“京城里用刀的狠手不多,冯剑青虽说败在尹福手中,战心已丧,但到底还能撑撑场面,想要顷刻间取他性命可不容易,连一句话都没喊出来就被人杀了,应是位善使快刀的高手……呵呵,请他他不来,如今不请自来……好胆!” 言语间智珠在握,好似已知来人是谁。 然就在“好胆”二字出口刹那,屋内身影猝然转身,挥手一抖。 他抖的是手中毛笔,“噗噗噗”,窗纸霎时千疮百孔,数十滴墨点破空而出,掠过风雨,直逼那单膝而跪的人。 那人亦是及时做出反应,脸谱后的双眸乍见冷光,足尖一点,人已暴退后窜,墨点余势不减,悉数落在地上,眨眼被风雨冲散。 “不错,胆魄惊人,是把好刀。听说你还擅长暗器,唔,倒是颇有几分古时刺客的形神,须臾可变,开合如弦上之箭,力求惊雷一瞬之间取人性命。可惜,我和冯剑青不同,他半生心血多付诸于那只‘山魈’,浪费大好天赋,而我,从不会忽略自身实力。” 窗后之人看着雨中扑出的凶悍身影,似是品鉴般地微笑开口。 弯刀裂风破雨,雪亮寒芒在雨点的倾泻下激出一串快急且微弱的鸣动。 刀光一闪而逝,一过即没,果真如其所言,行的是瞬杀之道。 只是刀光未中,而是在破窗一瞬被一只白玉般的右手拿捏在半空,上扣食指、中指,下合拇指,拿得轻描淡写。 灯影之下,陈拙冒雨而立,面遮脸谱,双眼冷冽似刀。 但他心中却在暗惊,只知这奕亲王是文武双全,身手必然不弱,但没想到竟然是个不得了的大高手,仅是之前那以墨珠掺劲的手段便足够骇人一跳,眼下这双手更是非同小可。 “铁砂掌?” 陈拙刀身一震,内劲一催,刀柄上的铁丸立马如转轮般滚动开来,嗡鸣大作,刀身急颤。 奕亲王猝不及防,手指一松,指肚上已多出一条血口。 “比起掌毙武探花哪会儿,你似乎又精进了,冯剑青当真死的不冤!”摩挲着拇指上的血迹,奕亲王毫不吝啬的称赞了一句,然后徐徐开口,“你便是陈拙?何不好好想想,若入我麾下,功利唾手可得,比起跟着你那丧家之犬一般的师父,要舒坦多了。” 陈拙看了看刀身上多出的两枚指痕,眼神一烁,终于开了口,“做你的一条狗?” 奕亲王淡淡一笑,反问道:“不好么?” 回应他的是一抹森然刀光。 木窗拦腰斩断,陈拙终是看见了这位王爷的真面目。 此人身穿蟒袍,气宇轩昂,脑后长发披散,年纪约莫半百,脸色白净,天庭饱满,一双圆眼精光内敛,眼角生着几条细纹,若是再年轻些,模样应是不错。 然其笔下所画之物却叫人不寒而栗,疾风掠过,画纸一荡,一具东拼西凑而成的菩萨跃然纸上。 那菩萨是个女身,不着cunlv,被绳索勾吊半空,面相庄严。 陈拙眼角莫名一抖,余光一扫,就瞧见屋内还悬吊着一人。 那是个女子,如那画中菩萨般身躯四肢被绳索固定捆缚,悬于半空,手脚四肢皆有针线缝合的痕迹,仿佛提线木偶一般,维持着古怪的姿势,诡谲怪异。 观其面目,已死多时,至少不是一天两天,散发着淡淡的尸臭,再混着难闻的药味儿。 再看那手脚四肢,长短有异,皆非一人所有,头颅身躯亦非一人所有,死灰面容上还带着几分慈悲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奕亲王避过刀光,好像在炫耀般呢喃道:“如何?这座菩萨像?我可是找了最好看、最动人的面目,最勾人的身段,连同手脚也是一等一的完美,才堆成了此像,阿弥陀佛!” 他满脸虔诚的宣了声佛号,又古怪的看着陈拙笑了笑,说出了一具令其杀心大盛的话,“听说那白莲圣女姿容罕见,乃世间绝色妙物,我本想以她来塑此像!” 敢情这名震天下,权倾朝野,西太后身旁的红人,竟然是个心性扭曲的怪胎。 “草菅人命,该死!” 似是窥破了陈拙心中所想,奕亲王淡淡道:“似你这等俗物如何能体会本王心中所念。功名利禄,本王生来便已坐拥,论武功,我不到双十便劲通周身,步入化境,被族老誉为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呵呵,凡人一生所求,在我眼里不过粪土,可为何我要历经生老病死?都说世间万物,唯佛不朽,我便要一见真佛!这便是真佛!” 与此同时,王府各处,皆有杀声惨叫传开。 想是那白莲教的人也在动手大开杀戒,但陈拙心知不能久拖,脚下一跟,手中刀光忽转,双刀交错无影,已贴向了奕亲王的脖颈。 奕亲王怪笑一声,暴起发难,身子一斜如陀螺般绕了半圈,飞掠一闪,单掌已按向陈拙后腰。 竟是太极门的路数。 且精奇绝俗,俨然是练出了真髓,练出了火候,比那武探花还要狠辣一筹。 陈拙惊觉眼前一空,人已做出反应,反手回斩一削,同时拉开距离。 奕亲王笑声更大,足下一点,双臂一扬,人已飞退出书房。 可他甫一飘出,一轮刀光紧随而至,旋飞急转,搅乱了眼前雨幕,令其眼神微凝。 刀光在前,人影在后,陈拙脚下一赶,凶相毕露,双臂一屈一伸,口中大吞风雨,杀招频出。 兔起鹘落,二人已在满园花卉中交手。 奕亲王动作大开大合,见那轮刀影来的势急,双脚扎根一顿,腰身后倒,避开的同时,双手撑地一送,双腿已连环扫除,腿影翻飞,与陈拙双拳撞在一处。 “啪啪啪啪……” 不想奕亲王除却拳法,腿法更为惊人,双腿忽刚忽柔,如两条龙蛇,搅散了雨幕,激出漫天水雾。 二人激斗正酣,嗡鸣忽至,却是那轮刀影如飞燕折返而回,奕亲王虽说闻声反应,但想是雨声太大,猝不及防间慢了半拍,脑后长发竟被削去一截。 长发坠地,奕亲王脸上骤然再无表情,但下一秒他面目扭曲,对着陈拙发出了一声嘶吼,“啊!” 翻身一落,人已似毒龙般扑来。 腿法愈发凌厉,如离弦之箭,脚背绷直,连扫带勾,地上石板青石无不被磕的粉碎,令人吃惊的是,那石板下竟然压着不少森森白骨,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陈拙眼中杀意升腾似火,退出几步,伸手一接那刀影,转腕间又推送了出去。 可这一次,奕亲王神情忽变,原来刀光竟直逼屋内那具悬吊的尸体。 仿佛心爱之物即将受损,他攻势一收掠向刀光。 几步奔出,腿上鼓足劲力,翻身跳纵腾空,竟后发先至,给追上了。 动作快如鬼魅,伸手便打向那轮刀光。 可哪想刚一出手,刀光霎时一分为二,倒飞一转,齐齐没入奕亲王胸膛。 人影摔落坠地。 陈拙面无表情,走到近前,正想拔刀,可出人意料的是,地上的奕亲王忽一扭脑袋,古怪一笑,双掌一探,连抽代打,突袭狠手。 而他的胸膛上,哪有什么伤口,蟒袍下竟还穿了一件甲衣。 陈拙眉梢一拧,饶是他见机不对已在急退,可还是被数记鞭手抽中胸膛,整个人倒飞而出,脸谱都已残缺。 奕亲王大步追出,“真当本王没有丝毫防备之心?若不如此,如何抓你们这群反贼,那冯剑青便是诱饵,本以为来的是白莲教,没想到居然是你。抓了你,但凡和你有关的人,都得死,那白莲圣女连同前朝遗宝,亦是我掌中玩物。” 陈拙目光沉凝似水,嘴角见红,眼神却无变化,身在半空,双手悄然一翻。 数柄飞刀破空而出。 刀光瞬息已至。 奕亲王似早有准备,一双手如能摘星拿月,竟将那飞刀给生生接下了,“本王的天绝手比敖青更胜一筹。” 陈拙则是一稳重心,半跪在地,双手连连从后腰摸出飞刀,抖手打出。 一时间,雨中尽是嗖嗖嗖的破空声。 奕亲王冷笑连连,似是要摧毁眼前人心里最后一丝念想,闪避间已将那些飞刀接住大半,摧枯拉朽,仗着自己鬼魅般的身法,一步跨出,大手一扼,不等陈拙起身已捏住了他的咽喉。 “我不会杀你,我要留着你。” 可他忽然发现,陈拙却在张嘴,无声开口,似在说着什么话。 许是好奇心驱使,奕亲王松了松手上的力道,想要听的更清楚。 他果然听清楚了。 那是, “死!” 奕亲王脸色陡变,神情也僵住了,一柄飞刀竟是从一侧的花卉中射出,穿过了风雨,转出一个大圈,从他面前掠过。 失手了? 当然没有。 一蓬血雾,兀自从奕亲王脖颈一侧溅射而出,喷薄如吼。 “你……你早就算准了……这……这一刀?” 奕亲王伸手捂着脖颈,像是溺水了一半,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双眼都快要鼓出来似的。 陈拙缓缓起身,“不是……是两刀。” 下一秒,一侧又飞出一刀,只是准头不够,偏的有些远,落进了雨中。 “看来还得再练!” 陈拙扭了扭脖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皮一垂,望着踉跄倒地的奕亲王,淡淡道:“既然这样,我送你去见佛吧!” “啪!” 大手一张,陈拙眼中已见血色溢出,残缺的脸谱下狰狞凶相毕露,用的乃是猴形拳把,如那恶鬼山魈,蹲身一坐,刁手只在其颅顶一啄一扣,立见一块天灵盖被揭了开来。 不及奕亲王临死惨叫,陈拙五指一抓一带,将其抛到半空,另一手五指一拢,手心含空,手臂挣动如蟒,已抽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噗!” 一团红白血浆,当空炸开。 40、王五回京 “噗通!” 无头尸身重重坠入雨中。 陈拙一擦嘴角,听着四起的喊杀声,他几步赶出,将地上的双刀收起,顺势望了眼屋内被悬吊在半空的女尸,抬手一打,一枚飞石已将房中立着的油灯打翻在地,火势沿着四散的灯油迅速蔓延开来。 可就在临走转身之际,借着飞快升腾的火苗,陈拙眼角余光忽瞟见一抹光华晃过,眯眼一瞧,但见奕亲王那方书桌的桌角静躺着一物,在灯下泛着金属色的光泽。 那是一个被打开的木盒,等看清盒中物事,陈拙不由一怔。 那居然是…… “刺客休走!” “保护王爷!”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陈拙手脚利索的拿起木盒,如老猿蹬枝,伸手搭上木柱,脚下一拔一纵,人已窜上房顶,掠入雨中。 不消顷刻,一声如狼长啸在雨夜中惊起,桀骜张狂,啸声在雨中传开。 原本在王府中四处乱杀的白莲教高手立时闻声而撤,退的快急。 漆黑雨夜,倘若此时有人抬头,便会瞧见那屋顶竟有人飞奔急掠,如猿纵狐跃,翻腾奔走,跳窜如飞,轻灵的好似林中走兽。 蓦然,陈拙顿足。 风雨急袭,他压了压头顶斗笠,侧身睨向那雨中的追兵。 这几人俱是王府中的高手,想是有那精通飞檐走壁的人物,竟紧追不落,跟了上来。 “止步!” 陈拙冷哼一声,眼中凶光大放,煞气陡生。 瞟了眼其中一人飞爪抛勾的手段,他道:“原来是‘空’字门的弟兄,这趟浑水也是你们能趟的?识趣的速速退去,不然休怪我下狠手!” 一行四人,原本瞧着见刺客停下,皆大喜过望。此人行刺了奕亲王,那可是捅破天的大罪,少不了千刀万剐,真要把他们捉住,下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指望了。而且奕亲王的身手他们可都深知,此人就算能得手,也定不会毫发无损,哪能轻易放过。 但一听陈拙这口气,再被那骇人杀气一惊,几人又都拿捏不准了。 “敢问兄弟是哪条道上的老海?竟敢犯下这桩捅破天的大事儿,明儿个四九城怕是都得炸了锅!” 一人抱拳拱手,看似随意,但分明气劲暗提,步步紧逼,另几个则是成夹击之势。 “有种!” 陈拙脖颈扭过半圈,露出半张罗刹脸儿来。 四人顿时止步,又缩了回去,一人脸上讪笑着,忙道:“我说呢,敢情是陈爷出来办的这件大事儿,果然英雄了得,弟兄几个眼拙,若有得罪,还望原谅则个……” 陈拙却懒得和他们废话,冷笑一声,转身掠入雨夜。 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那小子滑了?捉他啊!” 话一出口,立马惹来一声没好气的斥骂,“妈的,捉个屁,你懂个球!那小子背后不光有八卦门,还有形意门,还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听说跟白莲教也有些不清不楚……咱们现在名声臭是臭了点,但到哪都能混口饭吃,可你要是把他捉了,明儿个咱们全得入土……再说了,打不打得过还两说!” “那还回王府么?” “奕亲王都死了,还回去干甚,保不准拿咱们撒气,换地方!” …… 这一夜,注定难眠。 不到半个时辰。 四九城内外,由九门提督荣禄亲率三千绿营兵、百人火枪队,将源顺镖局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可惜,等人破门而入,镖局内早已不见人踪。 翌日清晨,奕亲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传遍京城,衙门里,一张通缉布告迅速传开。 “罗刹鬼陈拙!供其下落者,赏银八百两!生擒交送官府者,赏银三千两!摘其首级者,赏银一万两!” 翌日。 “嚯!陈爷霸道!” “这四九城顶了天的大案竟然是陈爷干下的,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没落王五爷的名头!” “好!” “忒霸道!往后就是我亲爹敢说陈爷一句不是,我也揍他个满头大包!” “那奕亲王暗地里不知买了多少家姑娘,结果都是有进无出啊,眼下陈爷替天行道,估摸着背地里少不了被人给供起来!” “这是替王五爷出了口恶气啊!” “痛快!痛快啊!” …… 金银楼里,消息一经传入,简直吵破了天。 往日那些贪图姑娘们身子,活的醉生梦死不知日夜的纨绔子弟们也都纷纷离了温柔乡,拍手叫好起来。一个个再听听那些游侠嘴里夸大吹嘘、添油加醋、道听途说的经过,轮到他们耳中,陈拙都快成八臂哪吒了。 可他们哪知,一墙之隔,陈拙正挨着训斥。 程庭华黑着脸,他活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进楼子。 这要让人瞧见了,老脸都没地搁儿,回去保不准还得挨那婆娘一顿撕吧。 “你小子……你……你可真行啊!” 程庭华原本还想把陈拙骂个狗血淋头,但话到嘴边,瞧着陈拙苍白的面色,他不知怎么的夸赞了一句。 确实该夸,那可是铁帽子王啊,西太后身边的红人,竟然被这小子给杀了。 程庭华哪怕已经进来一个多时辰了,心头还是震撼莫名。 “伤势不重吧?” 陈拙咧嘴笑笑,“跟蚊子叮了一下没啥两样。” 程庭华苦笑道:“你倒是嘴硬!今儿个早上我还当你在镖局里呢,好家伙,过去一瞧,里里外外围满了官兵,吓我一跳!” 陈拙犹豫了一阵儿,“这事儿我没跟师伯您说,您不会怪我吧?” 程庭华好似气急而笑,“你还知道啊?” 他语气忽又一变,温言道:“跟你师父一个德行,事后才说废话。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况且你有自己的想法,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能活着回来就行。” 最后一句老人说的很是认真。 陈拙心里一叹,这江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人背后有能人,生死岂能随人意而定。 可他嘴上还是说道:“放心吧,我这条命可是生死道上捡回来的,阎王爷都不收呢。” 程庭华忽然笑的有些古怪,眯着眼,“我不怪你,不代表别人不怪你,你光给我说了可不算。” 陈拙愣了愣,“怎么?还有什么说道?” 瞧着老人脸上的笑,他转念一想,“您老能去镖局找我,定然是有事儿……” 说着说着,他眼神莫名一亮,双眼大张,似意识到什么。 自打几天前京城诸多武门高手前去接应,程庭华便一直在京城外忙活,眼下能回来,肯定是事已办妥。 “莫非……我师父回来了?” 41、京城城破 清晨。 哒哒哒的马蹄声令原本凋敝的村庄多了些生气。 村子坐落在京城的西北边,隔了十几二十里地,叫什么反正是少有人知。赶上这年景,百十来口人走的走,死的死,青壮多是出门闯荡去了,能留下的大都是些上了岁数腿脚不利索的老人。 本想着活一天算一天,结果前些年遇到位走镖的大侠,途径此处,瞅见这一幕,隔三差五便让人过来接济一二,日子才算有了点盼头,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 听到马蹄声,原本破落的村子里陡见人影腾挪,肃杀四起。 直到瞧见赶车人露出面目,才听有人热切的招呼着。 “是程师伯!” 程庭华赶着辆板车,上面满满摞了一车干草,裹着不少治疗外伤的草药。 没等停下,干草捆里翻出个人来。 “陈师弟!” …… 几个相熟的声音接连冒出来,正是左宗生他们。 还有一些京城里的游侠,一群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 朝云来的最快,也不说话,只是绷着她那张白净小脸盯着陈拙左右打量,杏眼眨都不眨,等瞧见没有什么见血的地方才松了心里的紧张,眼含关切道:“陈大哥,你没伤着?” 陈拙心头一暖,笑道:“这才几天没见啊,别穷紧张。” 细一瞧,他才发觉这妮子的身骨不知不觉长高了一截,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站他面前都快够到下巴了。 一旁的程庭华瞧得不太乐意,见自己徒弟眼里只有她那陈大哥,眉头一蹙,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古玉留在了镖局里,凭白给这丫头塑了个大敌,到嘴边的肉都给丢了,心里好不别扭。 “咋的,就不问问你师父我?整天陈大哥长陈大哥短的,天天惦记着……跟我熬药去……” 朝云还想再说两句,冷不丁经程庭华这么一打岔,俏脸一红,没瞧见老人眼里的忧色,埋下头跟着老人走了。 陈拙却是没有留意到二人的反应,只当程庭华说的是调笑之言,加上身旁人众多,一时忙于应付。 他依稀能从人堆里认出几张眼熟的面孔。 只是往日这些混不吝的小子,如今多多少少都带了伤;有的丢了半边耳朵,有的断了胳膊,还有人变成了独眼龙,脸上却兴奋的和他打着招呼。 左宗生感慨万千地道:“好小子,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哪想你居然把奕亲王给杀了……哈哈,痛快……” 左宗生往日平和的模样如今好似多了几分生硬棱角,脸颊上还挂着一条结了痂的血口,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胡子拉碴,刀不离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见陈拙在打量自己脸上的伤,左宗生哈哈一笑,“被洋人的洋枪刮了一下,我还当他们有什么三头六臂,刀劈剑砍照样见红,尽说些鸟语,嗨什么米的,被我宰了三十多个。” 哪料他一开口,那些个参加了义和团的游侠儿也都七嘴八舌的搭起了腔。 “我杀了两个!” “我杀了一个!” “还有我,五个!” …… 听到这些杀敌人数,左宗生脸上的笑意反而淡了不少。 血肉之躯哪能敌得过枪炮火药,杀的人多,死的更多。 他神色一黯,但很快又掩饰了起来,“走,跟我去见师父,还有李师伯也都在呢。” 一间小院,木门半敞。 陈拙一路跟着过来,但见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躺着不少人,一个个头系红巾,满身的血污,有的贴墙坐着,怀里抱着缨枪,有的撑着大刀,有的则是缺胳膊少腿,躺在一张草席上,身旁搁着药碗,尽是负伤的人。 还有人正艰难挣扎的喝着药,只是没等咽下去便已身子一软,趴地上不动了,同时惹来几声悲呼。 “这些都是跟着师父一路杀出来的,师父和师伯已经有些日子没合眼了,形意门的几位师兄弟也都一直忙着照料。” 看着被人抬出去的尸体,左宗生神色复杂。 “宗生,你程师伯的药送来了没啊?救人如救火,感觉煮上。” 一个气息浑厚的嗓音兀的自屋里传了出来。 “已经送过去了。” 左宗生应了一句。 语出话落,一道魁梧身影已跨过门槛,虎目一抬,径直便瞧见了左宗生身旁的陈拙,神色先是一怔,接着大眼一张,精光爆显,咧嘴已是笑了起来。 “好小子,还真就让你从关中闯出来了!” 低沉嗓音落入众人耳畔。 这人个头不算太高,但身骨扎实,肩宽背阔,穿了件灰色劲衫,双袖已毁,赤着两条粗壮有力的臂膀,脚下是双几快磨破的搬尖洒鞋,腿上是一条灰蒙蒙的灯笼裤,脑门上生着刚硬的发茬,一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 大刀王五。 多半是许久未曾打理的缘故,和当年遇见时相比,陈拙只觉眼前人实在太过落拓,满脸的胡茬,像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喝酒还得赊账的穷汉。 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亮的吓人,好似一双放光虎目,顾盼间如猛虎巡山,万兽蛰伏。 陈拙单膝一跪,胸腹间隐有血气上涌,“徒儿陈拙拜见师父!” 王五笑容和蔼,欣慰之余不免大受触动。 谁能想到,当年的萍水相逢,一番随意指点,竟造就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人物来,且还成了自己的弟子。 王五笑着将陈拙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说了几个“好”字。 只是瞧了瞧满地的伤员,王五敛了笑,温言道:“眼下不是咱们师徒闲聊的时候,搭把手,先救人,等啥时候院里没人了,再跟我好好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闯过来的。” 陈拙想也不想地点头道:“好!” 可惜,没等师徒二人详说长叙,战祸已是自津门蔓延而至。 未及天黑,已有团民传信来报,师徒两个只见了一面,王五提着刀便又急匆匆的出了村子。 八guo联军于津门大肆杀戮之后,进军北上。 庚子年八月二日,联军集兵两万从津门沿运河两岸进发。 沿途虽有十数万义和团团民和清兵拼死阻击,无奈败势已显,伤亡惨重之下,只得节节败退。 八月十四日,深夜,列强联军,兵至京城城下。 八月十六日,入夜,西太后、光绪帝与一众心腹大臣暗自逃往西京。 历时两天,京城沦陷! …… 42、救林 月明星稀,本是撩人之色,可月下的京城却成一片乱景。 火光四起,滚滚浓烟熏透了半边夜空。 枪炮的轰鸣中,城内城外皆成废墟,遍地的死尸,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妇孺的哭喊,洋人的嘶吼咆哮,在火与血的侵染下化作一方血肉大磨,碾碎着一切生机。 一角城墙上,不知何时蛰伏着数十道身影,望着眼前一切,似是看红了眼。 “记住了,莫要恋战,尽量救人,天亮前在城外的密林汇合!” 王五语气沉重,说完便身先士卒翻了下去,身法灵巧似猫,不过几步,眨眼投入夜色。 “你们千万顾好自己!” 李存义手握单刀,瞧着眼前饱受战祸的京城,眼中杀意冲霄,领着一众形意门弟子已奔向另一头。 “诸位师兄弟!多保重!” 其余人亦是纷纷散向各处,兔起鹘落间便消失不见。 …… “杀!给我杀!” 林黑儿双目充血,劲衫提剑,悍不畏死的收割着洋人性命。 饶是她已劲透全身,剑法出神入化,连番厮杀恶战也难免气虚力疲,冷俏的面容上多出一抹虚弱之色。 可她还是强自吞吐着气息,挥使着双剑扑向一个从巷弄里跑出来的洋人。 尚没来得及反应,剑尖抹过脖颈,那洋人立时瞪大双眼倒下,在抽搐中咽气。 惧于洋人的枪阵,武门里的高手连同义和团的团民大都取巷弄胡同来约束对方的阵型,偷袭暗手,不然一旦枪阵展开,即便武林宗师也够喝一壶的。 但也有缺点,那胡同巷弄不但能约束洋人,也能约束他们,倘若没能及时冲破枪阵,反倒令自己身处险境。 林黑儿的身上也已是遍体鳞伤,枪伤、刀伤、烈火的灼伤……大腿上先前被刺刀扎了个窟窿,肩头有弹片破入,还有“义和团”竟然出现了叛徒,偷袭了她一掌,撑到现在,她似乎已快调动不了筋肉,气血流失的太快。 好在那些“红灯照”的姐妹们多已脱身,足够了。 “大师姐,别管我们,你快走……我们是走不掉了!” 身旁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拳民也都精疲力尽,杀的手软,喘着粗气,更是身负重伤,踉跄倒在血泊里。 “咻……” 尖锐刺耳的哨声蓦然从街头传来。 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洋人那难听的洋文,从长街左右包抄了过来。 “又来了!” 林黑儿抹了把脸上变凉的热血,望着手里已经砍出豁口的双剑,深深呼出口浊气,眼神黯然失落,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脸来。 本以为只是一时放纵风流,不想那人竟从京城一路追她追到津门,还与她携手杀出了重围,甘愿同生共死……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心知自己凶多吉少,但绝不会引颈受戮。 瞟了眼在火光里被拉长的一排排身影,林黑儿让其余人躲进一旁的巷弄,自己则是提着一口气,闪转腾挪间人已似鬼影般窜出,双剑借着地上的影子连辨洋人方位好似毒蛇吐信,剑尖抖出嗖嗖剑风。 不及反应,立听洋人的惨叫接连响起,但起的快,落的急。 “我引开他们,你们自己找机会逃!” 林黑儿留下一句话,和一地尸体,如离弦之箭般掠向长街一头。 听到动静,原本围来的脚步声纷纷调转,紧追而去,还有急促的哨声,像是打着暗号。 果然,林黑儿逃出不远,街头忽走出一队埋伏好的洋人,枪阵一架便是一通乱射。 猝不及防之下,她赫然吃了大亏,忙退守到一旁的客栈。 里面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见洋人没敢追进来,林黑儿正想着喘口气,忽见几个火把从窗户飞入,借着地上打碎的酒坛,火势燃的极快。 非但如此,客栈四面竟已被那脚步声围的水泄不通。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林黑儿眼神一狠,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几步赶出,从角落抓起几坛子酒掷了出去。 趁着酒坛还没落地,她右脚一横,连连扫出几个火把,将酒坛在半空击碎。 “噗轰!” 黑夜里,瞬间炸出几团恐怖熊火,滚滚火云呼啸着在夜色中荡开,逼得洋人连连后退。两人避之不及,被酒水淋中,登时成了火人,在惨叫哀嚎中被烧成了焦炭。 外面的洋毛子气的跳脚,嘴里嘶吼不停,咬牙切齿。 也在这时,林黑儿趁乱飞身一纵,从窗户跃出,揪住一面酒旗,想要借势掠上屋顶。 但甫一腾空,长街上陡然跟着惊起一连串枪响,火光明灭,枪声大作。 来不及反应,林黑儿顿觉手腕一痛,心中已是一惊。 别看武门里有诸般用刀耍剑的高手,这洋人的枪阵中也不乏用枪的高手,指哪打那,且还会审时度势,专挑避无可避的时机,只求一枪建功,专打要害。 先前便有一位擅使通臂拳的武门宿老,在腾挪辗转间被人一枪毙命。 五指一松,劲力一泄,林黑儿脸色顿变,身子已从半空坠下。 等她强稳重心落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数柄刺刀已是扎了过来。 这些洋人竟打算生擒她。 “休想!” 手中剑方一抬起,只挥出一般,林黑儿忽觉手脚齐齐传来钻心痛楚,竟是被数把刺刀钉在了身上。 一股巨大的力道推着她,直抵住墙,方才堪堪停下。 口中血水狂吐,林黑儿眼神绝望且又癫狂,正欲拼死挣扎,满是腥气的夜风里,忽听嗡鸣乍起,如飞蝗过境。 一抹凌冽刀光,宛如一轮冷月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刀影如惊雷掣电,一闪而逝,而后被一只大手在半空攥住。 下一秒,林黑儿只觉刺刀上传来的力道莫名一散,而她面前那一排举枪狞笑的洋毛子则是顿住了身形,表情也僵住了。 一缕细如发丝的血痕悄然在他们的脖颈上浮现,接着血水外溢,双肩夹着的脑袋跟着匪夷所思的滑落在地,一股股血水霎时自其腔喉中喷涌冲出,溅起丈许来高,死的好不干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林黑儿一愣,长街上又是一连串枪声,还有洋人癫狂发抖的咆哮,以及惨叫。 可很快,枪声没了,惨叫也没了。 一颗金发碧眼,戴着彩色高帽的人头骨碌碌从月影下滚出,瞧着脖颈断口似是被大力生生撕扯下来的,拖着一截脊骨,疼的面目都挤在了一起。 “伤的重不重?” 淡淡的声音响起,陈拙抖着刀上的血水,从阴影中踱出。 43、会尹福 “还能动弹!” 林黑儿尽管神情憔悴,但言语好不硬气。 陈拙满手鲜血,衣裳倒是极为干净,又看了看满地死尸。 火光冲天,血水蜿蜒成字。 气运与命数又起变化了。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五品乙等】 【命数:离经叛道,枭雄之资,不得善终】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不得善终……终于不是横死凶亡,看来活的能久一点了。” 陈拙眼神闪烁,轻描淡写的一扫而过,地上血色一凝即散。 之前杀了那个奕亲王,他便跨过了六品,由七品甲等直入五品,可惜这些洋人到底比不了那位高权重之辈,杀了不少,才堪堪晋升一小阶。 林黑儿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上说。”陈拙没有迟疑,已是动身,“我跟师父他们入城接应武门中人,半途遇见了‘金银楼’的人,说你还没出来,师兄去东边找你去了。” 林黑儿强撑着,紧跟陈拙,沿途瞧着遍地的尸首,满是茫然落寞,又很是痛恨,“往后该何去何从?这大好河山就这般拱手让人了?” 想起一起起事的几个义和团首领死的死,散的散,几万义和团团民更是惨死在洋人的枪炮之下,不少还是遭清廷临阵倒戈而亡,死的毫无价值,她心里便一阵酸楚。 陈拙不懂得安慰人,走出一截后才道:“先离开,世道在变,光守着规矩是不成的,别急,会有人来改变这一切的,也许是将来的你,或是将来的我,或是别人,但肯定不是现在。” 林黑儿咬着唇,一言不发。 陈拙忽问,“金银楼那位呢?古玉的姑姑。” 林黑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去截杀西太后了。” 陈拙眉头一蹙,别的不说,单凭宫宝田和尹福,再加上一干大内高手,兴许还有满清族老跟随,此去必是一场恶战。 二人一路赶到东直门,林黑儿终于是强撑不住了,浑身伤口再也拿捏不住,血水不要命的往外冒。 “师弟,没事儿?我又杀了……”好巧不巧,正逢左宗生和一群武门同道护着几个妇孺小孩满身是血的杀过来,刚想炫耀战果,结果眼神一瞥,就见林黑儿浑身是血的杵在那儿,神情不觉大变,“林姑娘,你咋了?伤到哪儿了?” 林黑儿此时手足俱伤,气血大损,被左宗生手忙脚乱的抱在怀里,想挣扎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别过脸没好气地道:“死不了!” 见二人还在磨磨唧唧,陈拙招呼道:“你们先撤,我去找师父!” “好!” 左宗生救人心切,背着林黑儿领着其他人就往外跑。 陈拙转身奔入夜色。 …… 相比于那些只知悍不畏死向前冲杀的团民,王五和几位武门宿老则是奉行擒贼先擒王的斩首行动,在黑夜里奔行,只斩洋人头目,一击即退。头目一死,枪阵无人指挥便自乱阵脚,既能拖延时间也能给那些团民创造近身时机。 王五手持大刀,刀法瞧着寻常,可举手投足间,那些洋人不及反应连人带枪已被当场劈作两半,肚肠洒了一地,一招一式都能带走三四个洋人。 剩下的早已被神出鬼没的王五吓破了胆,一个个嘴里嚷着洋文,又哭又嚎,举着火枪发疯似的朝四面乱射。 忽见数道寒光飞来,洋人立马在惨叫中倒地,被来人结果了性命。 王五两鬓染血,胸膛微微颤动,瞧见来的是陈拙,气息一松,转身又闪向身后,运刀如鸿毛,不劈不砍,拿那百斤大刀已在几个还想挣扎站起的洋人咽喉一扎,刀影一过,喉骨尽碎,皮肉上却只见一记红印。 “砰砰砰砰砰……” 街上枪声大作。 师徒两个连同几个团民一番冲杀,最后站着的也只剩师徒二人。 看着倒在脚下犹自抽搐的洋人,陈拙将刀子一退,一股血水立时冲出,溅了他一脸。 热血冲喉,腥甜入口,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白山上的那一幕幕。 只是眼前场面比当年更惨烈,当年皆是以命相搏之人,死而无怨,是为财死,但如今死的有不少是平民百姓,无辜之人。 “好好记住这一幕,天不由人,万般自求!” 王五终于教导起了自己这个徒弟。 看着已倒在血泊里的一位宿老和不少团民,王五嘴唇翕动,脸皮紧绷,眼中映着火光,挺拔身形一展,提刀如鬼魅般闪了出去,“刀走刚猛,剑走偏锋,刀法到一定境界已无须再求刀招,讲究驭势。你用刀虽说奇诡,但只能成一时之功,贪一念之机;若想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成大气候,需得学会以势驭刀,我行天地正道,求堂皇大势,你要成‘侠’,就更不能小气。” 老人先前以刀作剑点人咽喉,现在又是大开大合之招,刀尖一挑,一具尸体已飞向逼来的洋人,趁着枪弹乱射的空档,王五腾空缩身,躲在尸体背后,借此贴近。 落地一瞬,老人就好像化作一头猎豹,眼神灿亮如星斗,伏身拖刀奔出两个箭步,刀尖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横斩一抡。 “噗嗤……” 那些洋人还端着枪不停开火,只是等反应过来,上半截身子已滑到了地上,下半截身子还立在原地。 没死的肝胆俱裂转身就要逃,王五哪肯放过,几步跟上,一只手按在一人心窝,脚下跳脱如狐,手臂忽长忽短,拳头攥出个凤眼,像是条大枪,狠狠扎向洋人的咽喉、肋下、脖颈等要害,所过之处,一具具尸体纷纷倒下。 “路是走出来的,道是求出来的,你手上的功夫已无须我教,但心里的道还得好好感悟!” “师兄让我守心!” 陈拙跟在王五身后,双刀亦是不停收割绞碎着眼前的血肉,彻底杀红了眼,口中疯狂吞吐着腥风,喘着粗气,只觉得像是有一口口浓稠血液涌进了肺腑,翻滚搅动,刺激着他的手脚筋骨,不停颤动出劲。 那些巷弄胡同里不少洋人寻着枪声跟过来了,陈拙纵跳一翻,见树蹬树,见墙攀墙,借着飞刀以高打低,不到半个时辰已是连毙四十余人。 “不错,守好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王五见陈拙气息有异,飞刀锐劲非常,又见其动作飞腾似那上天入地的孙猴子一般,错愕之余,眼中精光一过,“好小子,居然得了白莲教的天罡劲。” 陈拙正想回应,眼神兀自一凝,双刀一顿,但见不远处的巷弄里窜出个人来,浑身是血,身后跟着四五个洋人,枪声此起彼伏,逼得这人蹬墙飞纵,狼狈躲闪。 “且朝这儿来!” 眼见对方马上就要堵进死胡同,陈拙开口唤了一句。 那人闻言如见救星,立时大步奔了过来。 汉子貌有双十,身段挺直,衣衫破烂,满身的血,一颗大脑袋刮得发青,没有辫子,面色黝黑粗粝,大眼阔嘴,活像个逃下山的和尚。 这也是个使刀的。 手里拎的居然是把侩子手的刑刀,肩头还蹲了只毛猴,擦牙咧嘴叫唤个不停,显然受到了惊吓。 陈拙抖手又是数柄飞刀打出,数道刀影绕着弧线眨眼便飘入了胡同口,带出一连串惨叫。 王五则是借机贴了过去,等洋人探身之际,刀身一立,已携巨力拍出。 那洋人哼都不哼一声,脑袋立马塌入胸腹,将其他洋毛子撞的翻滚倒地,筋断骨折,而后摸进去又是一阵疯狂绞杀。 “多谢!”汉子看着有些木讷,但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有种杀气腾腾的错觉,生来一副恶相,嗓音沙哑地道:“我要赶去救人,倘若能活着回来必报救命之恩。” 汉子飞快留下一句话,不等陈拙回应,人已赶向另一头。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忽起枪声,哨声大作。 “咻!” “砰砰砰砰……” 陈拙多看了对方两眼,闪身而退。 混乱中等他冲出包围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和王五拉开距离,走散了。 只说正想寻着踪迹找过去,不料那街角突的绕出个人来,双手揣袖,身子瘦矮,一张脸白的不似活人,头戴毡帽,狭长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陈拙。 陈拙心头一突,双眼陡眯,然后徐徐张开,脸上非但不见惊色,反而咧嘴一笑,心头杀意前所未有的浓烈。 来人竟是……尹福! 44、功夫难敌洋枪 “尹师伯,西太后都逃了,你怎得还没走啊?” 陈拙笑着轻问。 说话间他已从满地的尸体中走了出来,手里的双刀在一旁明灭的火光下宛如两轮弯月,亮着寒芒,泛着冷光,点滴血水沿着刀弯的弧度滴答坠下,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杀意,踏着脚下的步步血印。 尹福眼皮一垂,瞥了眼脚旁一个还未断气的洋人,足尖一戳,已将其咽喉点碎,嘴上缓缓道:“我最欣赏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人,豫让!” 陈拙扬了扬眉梢,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位武门中人,但很快他“呵”的一笑,眼神一亮,“士为知己者死?” 提起这句话,尹福的脸上多了一些孤傲,多了认真,苍白的面色好像又恢复了红润,他同样很认真地说,“我读书识字的晚,读的第一句话便是‘士为知己者死’。武人难出头,但皇上提拔我,老佛爷器重我,武夫几辈子走的路都让我走完了,连朝中重臣见到我也要礼让三分,我怎敢辜负圣恩。” 他盯着陈拙,好似在认真端详,“我承认,程师弟没看走眼,你天分高,资质好,且勇猛精进,将来必定是个人物。老实说,我对你亦有几分欣赏,私仇归私仇,你若成长起来,也算我八卦门半个弟子,以后或可替我八卦门开枝散叶,这是件好事儿,但是……” 尹福缓缓分开了揣着的手,白净双手自袖中吐出,“打你和白莲教杀了奕亲王,我便知道,咱们终究得做过一场。” 陈拙脸上的笑意一散,眸光晃动,这老鬼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着实让他另眼相看,有些意料之外。 尹福望了眼头顶的月色,十指轻一舒展,“你和你师父不同,你师父心向正道,做事儿光明正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这辈子注定难以行刺成功。而你不同,你心中全无规矩礼数,今天能杀奕亲王,明天说不定就能杀西太后,再有白莲教当你的靠山,倘若得势,只怕是天大的祸患,留不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眼皮急颤,扫过眼前已如修罗炼狱般的四九城,“还有一个我不得不出手的理由,我想看看,你我孰为正道?孰对孰错?” 陈拙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人,认识了这个他本该喊做师伯的老鬼。 他沉声道:“你错了,亏你还是一代宗师,你可知‘知己’为何意?他视你为鹰犬,你视他为知己?就算你以性命相报,全的也不过是一人义气,可这民族大义、天下大义,你又置于何地?老鬼,念在程师伯的面上,你若肯回头,咱任你离去,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尹福恍若未闻,他忽然道:“此战无人知晓,我孤身而至,便是为了杀你,以绝后患。多说无益,且以拳脚功夫来论一论孰对孰错。” 他说完脚下一转,忽的掠向一侧岔口,朝一队逼来的洋人扑去,身法端是诡异奇快,辗转便见缝插针在其中腾挪开来,双掌拢成牛舌,后背衣衫时起时伏,如涟漪荡开。 “噗噗噗……” 零散的枪声中,尹福翻掌起落,连拍带按,一举一动不带一丝烟火气,那中招的洋人俱是惨叫都喊不出来,满脸痛苦倒地缩身,生不如死,肝肾已伤,决然活不到天亮。 好阴毒的掌法。 待解决了一队洋人,尹福双臂一展,回身似鹰,已目露杀机的朝陈拙攻来。 快,太快。 这人身子瘦矮,但趟泥步使得出神入化,脚下往前一蹭一滑,背后大龙起伏一扭,人已嗖的如蛇窜般闪到陈拙面前,可如此疾驰身法,居然不带起一丝劲风。 好阴柔的劲道。 陈拙眼角一抽,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口中吞气入腹,张嘴宛如惊起一声龙吟虎啸。 “嗷!” 吼声之下,贴到近前的尹福气息一滞,掌法攻势一缓,迎面便见两抹刀光照头劈来。 不急不慌,尹福双掌一贴,竟将掌心闪电般贴上了刀身,腋下含空再走转一绕,陈拙立觉刀上劲力被对方双掌给带偏,犹如吸附住了一般,只是凌空划过几圈,劲力便如抽丝剥茧般散去大半。 这老鬼成的竟是化劲! 陈拙眸光瞬凝,稳住气息,抖臂一震,刀身立时发出清脆颤鸣,刀柄中的铁丸亦是轰隆滚动,想要挣脱开来。 二人斗劲斗力,僵持不到三四秒,竟不约而同齐齐撤手,而那双刀竟诡异的滞空不落,急旋不坠。 陈拙不带丝毫犹豫,双腿一弯,塌腰垂肘,脸上神情化作狰狞恶相,悄然站成一副猴架,浑身骨骼噼啪炸响,脊骨颤动,宛如阵阵雷音。 尹福狭眸略张,精光爆显,喉咙蠕动一鼓,双掌已非拍按的动作,而是如鞭抽打,抖腕间裂空震响,犹如炮仗。 “啪啪啪啪……” 陈拙面上虽癫狂,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见这老鬼抖手震空,脚下一蹬一纵,已跳上了一侧高墙,如那山间荡枝的野猴,翻腾辗转。 尹福紧追前后,双手连连抽打抖出,落在那夯实的墙面上竟抽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来,好似炸雷。回转之际出手如电又探向陈拙裆下,好个拆祠堂的绝户招。 一时间,土石崩飞,好不骇人。 陈拙面上杀机更浓,借着双手搭墙翻跳的功夫,左手五指紧握,攥起一把墙灰便朝尹福的面上挥手撒出,双脚同时一勾墙头,扭腰倒挂,猿臂一展,另一只手直取尹福心窝,指上劲力催生,气血上涌,五指筋骨毕露,泛着生铁般的青黑之色。 尹福被墙灰迷眼,脚下后撤一避,陈拙见机翻身落地起跳,双手已是闪电般击向尹福双耳,双脚连蹬带踹,攻向对方心口。 尹福退避间双臂猝然一软,好似没了骨头,双掌抽打而出,二人劲力相撞,交手间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已各自踉跄退开。 陈拙倒翻出去,忙一稳重心,单膝落地,双肩一摇,脸色蓦的一白,紧抿的嘴中血水已和着唾液溅落坠地。 刹那间,他只觉五脏都似移了位,忙暗自吞气入腹,借着游龙劲疏导着体内的气血。 尹福踉跄后退数步,胸口上落着几个脚印,喉咙蠕动一鼓,像是吞咽下去了什么。 但陈拙表情忽的一变,他目光落向尹福的腰腹,就见一团血色已在衣服上扩散开来。 这老鬼竟是带伤战他。 尹福面无表情,眼中只见阴戾杀机,起手便要再次攻上。 可这时街上却传来女子呼救的动静。 二人四目相对,听着那绝望的惨叫声,不过数秒,突然齐齐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等走近了一瞧,但见街头一角,有一群洋人正枪挑着襁褓里的婴儿,一个个发着癫狂可怖的怪笑,还将几个年轻女子围在中间,肆意羞辱。 尹福双眉一耸,口中猛的发出一声夜枭一样的怪啸,双眼杀意上涌,通红似血。 那些洋人闻声转头,端枪就射。 “砰砰砰砰砰……” 趁着尹老鬼诱敌的功夫,陈拙自后腰摸出数柄飞刀,从阴影中掷出,刀光如流星一闪而逝,收割着那些洋人的性命。 尹福脊骨一起一伏,如游鱼腾跳,避过火枪的射击也贴了过去,双掌含怒出手,尽是取裆劈头的杀招。 适才还生死厮杀的二人,此刻竟然彼此配合。 陈拙拾回双刀,一面解决着尹福掌下的漏网之鱼,一面将那几个女子护在身后。 “快滚!” 尹福倒是干脆,也不废话,对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不耐烦的吼了一句,扭头已重新看向陈拙。 他眼中狠色再现,双掌再起,绕过地上的尸体贴了过来。 陈拙墨眉一拧,双腿发力,飞身扑出,用的也是双掌。 “来的好!” 尹福双眼圆睁,下盘一沉,双掌蓄势于胸前。 陈拙势如推山,双臂屈伸一送,运足了内劲。 晃眼间,四掌齐对,二人齐齐吐血。 陈拙翻身落地,望着踉跄瘫倒,神色萎靡的尹福,表情说不出的沉默,拾起双刀,已掠向另一头。 “休走!还未分出胜负呢!” 尹福目眦尽裂,满头银发散乱在夜风里,起身便要去追,可走了没多远,迎面便撞见一队洋人。 “杀!” “啪啪啪啪……” 凄厉的喊杀声和枪声混成一片。 等陈拙闻声折返而回,就见尹福满身是血站在一地尸体间。 他看着陈拙,狰狞扭曲的脸上忽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怅然,气息一松,浑身冲射出上数道血箭,口中一面吐血开口,一面仰天而倒。 “咱们就是把武功练的再高,终究也还是……敌不过……洋人的……洋枪……啊……” 45、险境 瞧着尹福满身冒血的窟窿眼儿,陈拙嘴唇张了张,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和矛盾。 他已没了杀意,更提不起杀心,甚至他忽然想要救下这个重伤濒死的老人,“老鬼,我送你出去,兴许还有得救……” 王五为了正道行刺西太后,尹福为报大恩护持西太后,谁对谁错? 道义之争,各有坚守,焉有对错。 放在这个时代,忠君爱国,何错之有? 世人争名逐利,谁不想加官进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错的不是人,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世道。 尹福大口咳血,也不要陈拙救他,只是艰难无比的喘着气,“呵呵……咳咳咳……我来的路上救了……唔咳咳……救了不少人,就藏在源顺镖局里……别忘了护他们出去……” 陈拙恍然,他终于明白尹福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了,以这老鬼一身臻至化境的功夫,去留随意,哪会轻易受伤,必是因救人而束手束脚,多了累赘这才受制于洋枪。 就为了杀自己么? 陈拙心中暗自叹息。 尹福忽然道:“你且……附耳过来……我……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拙并没多想,伏身弯腰,正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岂料尹福突的直直坐起,双眼陡张,探掌一抓已夺过陈拙手里的弯刀,不带丝毫犹豫,将之反送进了自己胸膛。 “噗嗤!” 发劲太猛,刀身贯胸而过,破衣而出。 陈拙还想出手拦阻,但就是没想到这老鬼居然会对自己下手,身形一震,“你这是干什么?” 尹福脸色苍白,他死死的盯着陈拙,十分费劲的咽下口逆血,嘿嘿一笑,“吾乃……八卦宗师……岂能命丧于洋枪弹丸之下……小子,咱把名声……送你了…” 陈拙一时愣住,直到弯刀被尹福推出,一腔热血溅了他满脸,才蓦然惊醒。 “但愿,你和你师父是对的……” 尹福眼中神华迅速黯淡,一代宗师,就此倒地气绝。 “砰砰砰砰……” 远处又来枪声。 陈拙抿了抿口中的腥甜,眼神复杂至极,伸手合上了尹福的双眼,头也不回的夺路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要大吼出声,吼出心中的憋屈与愤懑,还有不甘,以及那胸腹间震荡宣泄的疯狂杀意。 “啊!” 他果然吼出来了。 狂奔中陈拙放声嘶吼,双眼赤红,对着这个荒唐的世道吼了出来。 只因他心中意不平,心绪难平。 “轰隆!” 夜空惊起一声雷鸣。 月掩星黯。 不消顷刻,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城中的血色。 天空雷鸣电闪。 陈拙发了疯一般,在疯狂剧烈的喘息中,他扑闪一掠双刀已扎进了两个洋人的脖子,搅动一带,斩下两颗头颅。 吸进的空气像是在肺腑中化作一团烈焰熊火。 陈拙忽然有所感悟、有所感触。 何为侠? 他不要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样太过虚妄。 “弱肉强食,是为天理!” “以强欺弱,以大欺小,是为不平事!” “如此说来,那便是天理不平!” 陈拙抓过一个还没来得及坠地的头颅,眼中精光一现,“但不平并非一成不变,人世不平,攻守为道,有人转守为攻,有人转攻为守,功夫成了,受欺者亦可欺人……” 他五指一抖,手中头颅登时爆开。 “那我,莫非要欺这天下欺人之人?” 他自问。 “不!” 陈拙迎风雨望天,猝然狂笑道:“既然天理不平,老子那便欺天!” 他好似彻道悟理,脑海中所有晦涩迷惘尽皆前所未有的清明。 “人世不平,我欺人!天理不平,我欺天!倒反天罡,苍生俱亡,世人谁敢行不平之事?” 陈拙笑声顿敛,眼中神华纯粹且精炼,杀机却是前所未有之浩大。 他开口平静道:“吾击之!” 敢行不平之事者,吾击之! 这便是他的侠,他的道。 古有义士,重诺守信,一诺出,上可击一国之君、江山之主,下可击天下苍生,即便相隔千里、万里,有山川阻路,然杀气若至,必要仇敌伏尸剑下,血溅当场。 陈拙长呼了一口气,呼出了心中的郁结之气。 但这口气还不够痛快,还不够快意,还没彻底吐出来。 他还得再杀一人,方能扬眉吐气,以证己道。 “时机未到!” 强自压下杀意,陈拙突然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源顺镖局赶去。 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好巧不巧,等他赶来的时候,正好遇见王五和几个形意门弟子也在这里。 偌大的镖局内收拢了不少人,全都把王五当成了救命稻草。 望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还有不少老弱妇孺站在啜泣哭喊,陈拙心头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师父,这声势太大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洋人引过来。” 王五神情坦然,他又如何不知,但岂能坐视不管,“大丈夫行事,焉能惜身。” 陈拙蹙眉目光一扫众人,“分开走,不然一起出城目标太大,火枪射来,避都避不过。” 王五点头沉声道:“我已经让人去喊你李师伯了,想来路上应该就会接头……” 正商议着,门外猛地冲进一游侠,“不好了五爷,团里出了叛徒,有人为了活命领着一大拨洋人过来了。” 王五不带迟疑,飞快安排道:“后院东北角那面墙很是脆薄,一推就倒,你们从那里走,我留着守前门。” “我也留下!” 陈拙一擦刀子。 “我这儿还有不少飞刀,能近能远,拿来掩护最好不过。” 形意门的郝大通拿着根白蜡杆,杀的也满身是血,他是李存义的徒弟,见情况紧迫也不废话,只道:“好,王五伯、陈师弟,你们万事小心,待我们把人送出去再回来接应你们。” 另外几个也多是李存义的弟子以及拳团的团民,带着一些人连忙冲向后院。 “不行,时间来不及,得拖延一下。” 陈拙眉头大皱,伸手一抹后腰刀囊,指肚刮过,心里已有了数。 王五说道:“去把屋里的灯点着。” 大门半掩,陈拙点了灯过来,瞧着街面上涌来的一团团火光,火把几乎点亮了黑夜,仿似一团火海,汇聚向镖局前的空场上,将源顺镖局照得孤零零的。 陈拙神情凝重,粗略一瞧怕是不下三百人。 对方来的很快,院里的人出去大半,剩下的又给堵了回来。 “大刀王五,你乃拳乱罪魁祸首之一,几番刺杀洋大人不说,如今更是率一众反贼于京城作乱,还不出来束手就擒,洋大人说了,只要你出来,便能放过镖局里的人,不然,都得和你陪葬……你……” 那人还没说完,喉咙上已插着柄飞刀,双眼瞪着,扼喉软倒在地。 外面紧跟着又冒出了声音,“里面的人听着,洋大人说了,谁要是能把王五擒送出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他若逃了,你们都得死。” 剩下还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闻言眼神生变。 “王五爷,您是大英雄、大豪杰,救我们一救!” 有人突然噗通跪下,磕头哭嚎着。 “王五爷,我家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还有一大家子等着养活呢……” 其他见状人纷纷效仿,一时间跪下大半,尽是呼救哀求的声音,几个团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了主见。 …… 陈拙脸颊抽搐,扭头望向王五,沉声道:“师父,现在突围还来得及,那些洋人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剩下的再围过来,咱们怕是真就走不了了。” 王五虎目平静的扫了眼地上跪着人,握刀的手莫名一颤,蓦的叹了口气,又看向神情焦急的陈拙,温言道: “师父护你出去,你走!” 46、血溅黄沙路,一死天下殊 “你们当真以为我师父出去了,那些洋人就能放过你们?津门城破,他们连杀带抢,一路北上杀了那么多人也没见心慈手软过……” 见王五打定主意不走,陈拙豁然扭头,看着那些跪着的众人,眼神泛冷,像是瞧着一堆死人。 按下陈拙的肩膀,王五看向地上一张张仰起在半空的面孔,“走出去了又能如何,走的出这扇门,走不出天下。你看看他们,抱着那点微末希望,好似守着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都惜身退缩,无人肯站出来救他们,这天下便真的没救了……我救的不是他们,而是那点希望。” 陈拙心一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五摇头一笑,“既有青山在,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陈拙还想再说,王五却打断了他,只把大刀挽臂一拦,“待会儿我杀出一条血路,你见机撤走!” 王五说的干脆,扭头大步奔出,好似一只猛虎,肩头一斜一靠,镖局木门已在恐怖的气劲下横飞射向一众洋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洋人都凝神以对,紧盯着门口。 但是,有一抹刀光猝然在夜空下绕出一抹匪夷所思的弧度,没入枪阵之中。 刀光一过,血花四溅。 突兀的惨叫,令洋人的阵脚生乱。 而那半扇飞出的木门后,一人伸展手脚,大刀一扬,已是虎入羊群。 宽厚惊人的刀身被王五霸道狂暴的劲力拖拽着,就像一轮血色大磨,搅动间已带出漫天的肚肠骨肉,扬起阵阵血雨。 王五好似一只林中窜出的猛虎,狂吼如雷,内劲加持,手中大刀颤鸣不休,刃口寒芒大盛,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洋人无不四分五裂,命丧当场。 “砰砰砰砰……” 手忙脚乱间,周围的洋人已是敌我不分,将自己人连同王五纳入枪阵的范围。 趁着洋人集中火力,分神之际,镖局的墙头上,忽见一抹抹灿亮刀光不要命的飞射而出,将原本结好的枪阵再一次撕开。 不光是刀影,突见陈拙自怀中取出两把铜黄色的物事,对着洋人便是一阵快射。 那居然是两把转轮手枪,枪管奇长,德国造。 正是那夜从奕亲王府中得来的稀罕物,可惜,子弹无多,犹如鸡肋。 弹尽刹那,他持刀纵身一跃,眨眼已跳入了枪阵。 王五浑身血腥,手臂上挂肠带骨,杀人好似拔草,将那喊话的叛徒立劈当场,对着跳进来的陈拙吼道:“快走!” 陈拙刀光翻飞,足尖勾起一具洋人尸体,挡住火枪的同时飞快道:“师父,擒王!” 王五闻言会意,表情沉凝如水,虎目大张,目光如电一扫,径直落向那枪阵的指挥官,“你快走!” 陈拙仗着猴形身法的变化无端,身子一伏,如狸猫翻滚,双刀勾筋挑脉,立听一连串惨叫声起,个个捂着脚脖腿弯,指间血流如注。 形势至此,几经恶战,他也不得不换成更省力的打法。 “我不走……大不了……血溅黄沙路,一死天下殊!” 听到徒弟这么一番言语,王五虎目泛泪,大刀已带出一团恐怖骇人罡风,卷动着漫天血雾,宛如化作一圈血色漩涡,刀光绞过,立有数人被腰斩当场、人头翻滚。 三百余人,竟在二人古怪的身法和恐怖的杀招下被冲的溃不成军,阵脚大乱。 但也只是暂时的,回过神来,洋人开始结成阵势,纷纷拉开距离。 枪声一波接着一波,噼里啪啦的朝着二人如潮水般宣泄,宛如逢节的炮仗,此起彼伏。 猝然,枪声一顿。 陈拙满脸是血,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枪,手里弯刀正勾着一个洋人的脖子,缩着半边身子,翻遍了脑海中的过往记忆,才用英文生硬的说出一个让他们后退。 那洋人高举双手,抖若筛糠,嘴里不停嚷着洋文。 王五亦是擒了一人护在身前。 但就在喘息的功夫,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镖局内蓦然传出一声枪响。 “砰!” “五爷,有人把洋人放进……” 一个惊慌急促的声音跟着响起,但很快也在枪响下戛然而止。 陈拙眼露森然杀意,嘴里却在急切道:“师父,别放刀!” 镖局内,两个洋人揪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将其推到了门口,枪口各抵着一颗脑袋,嘴里狂躁的对着师徒二人嘶吼着。 至于那几个团民,不知何时已倒在血泊里。 望着先前还在向自己磕头求救的人,如今眼神闪躲的跪在地上,王五握刀的手都已有些不稳,神情不见喜怒,眼中已有些倦意。 “你准备好抽身而退,师父还能再护你一次。” 陈拙眼眶一红,“等等……” 不等他说完,王五已舍命相搏,刀身一转,那洋人的脑袋立马掉落。 枪声跟着大作,周围的洋人开枪的同时,不忘刺刀围上。 刀光交错变幻中,一条筋骨贲张的粗壮断臂豁然凌空抛起,血水冲天。 陈拙双目瞬间赤红一片,“师父!” 便在这发引千钧之际,镖局内又生变故,那两个洋人忽的惨叫,再看时竟已命丧当场。 紧跟着一个嗓音令陈拙紧绷的心神大松,就听,“大护法,属下救驾来迟!” 他从没觉得有谁的声音像现在这般动听过。 “救人!!我不要我师父死!!” 几在陈拙话起话落间,街角各处阴影中隐见十数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贴来,悄然落入场中,或手起刀落,或暗下狠手。 “杀!” 陈拙手中刀子贴肉一过,那洋人已捂着喉咙跪倒在地,断口血如泉涌。 峰回路转,有了帮手,一断臂身影挥拳跃出,双腿连扫带踢,凌空飞蹬,已将不少洋人踢死脚下,折身又冲进了枪阵之中,两腿伸缩如龙,扫踢无影,专攻死穴,狠辣绝伦。 待到伏尸一地,王五方才踉跄一稳身形,再看他右臂,已齐根而断。 “唔!” 吞下一口逆血,王五拾起地上的大刀,看了眼天边,浑然不觉断臂之痛,飞快朝陈拙招呼道:“快退!” 不知不觉已是卯时。 破晓将至。 一行人去势如箭,有惊无险。 临出城前,王五突的止步。 他回过头来。 但见陈拙早已停下脚步。 师徒两个相视一瞧,陈拙盯着老人的断臂位置,哑声道:“今夜过后,弟子便不能再跟随您老人家了,万望师父保重身体!” 王五嘴唇一抖,瞧着陈拙,又看看他身后众人,“你不跟为师走了?” 陈拙沉默片刻,他看着王五脸上的疲惫、眼中的忧色,一擦脸上的血迹,有些艰难的笑了笑,“我要去行我自己的道了,就不和师父同行了。京城已破,师父还是暂且退隐……尹师伯已死在我的刀下,您对程师伯说,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他双膝一屈一跪,朝王五磕了三个响头,在老人的泪目中,转身带着一众黑衣人飘然退走。 47、南下 一夜动荡,纷乱的京城里杀戮还未休止。 不少义和团的团民被人出卖给了洋人,接连遭到围剿枪决,枪声断断续续一直就没停过。 天色渐亮,一具具摞起的尸体被驴车、马车拉出了城。 眼下正是酷暑,恐惹瘟疫,尸体不是被填柴焚烧,便是掘坑掩埋。 几个和侵略军搏杀了半夜,累的筋疲力尽的尹派八卦弟子刚喘了几口气,就听有人传来消息,说是在送出城的驴车上瞧见了尹福的影子。 等一群人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从蝇群盘绕的尸坑里找到那千疮百孔的尸体后,无不跪地嚎啕大哭。 细一查呀,老人干瘦的身子骨上竟中弹六十多发,刀口九处。 但瞧着那贯穿心口的一刀,几位尹派门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放眼整个京城,与尹福结过怨且还能使得这一手惊世骇俗刀法的,便只有一人。 二者虽说辈分有差,实力有差,但见恩师惨死,几个尹派八卦弟子少不了被恨意迷了心窍,瞧着老人满身的弹孔,一个个自然而然便联想出诸多波折变故。 更不巧,这逃出的百姓中,有人识出了尹福,只说是昨夜被其救下。 如此一来,在几个尹派门人眼中,便是恩师因救人身负重伤才会被人所趁,命丧黄泉。 不出半天。 “陈拙!!!你给我滚出来!” 荒村之外,多了口棺材。 几个尹派弟子俱是披麻戴孝,双眼通红,背后背着刀子,杀气腾腾。 王五闻声走出,瞧着尹福的棺材,神色好不复杂。 二人苦斗了小半辈子,各有坚守,互为敌手,但得知这本该随西太后出逃的老鬼竟然肯在洋人的枪弹下舍命救人,王五突然又都释然了。 但对于陈拙趁人重伤将其斩杀的说法,王五绝然不信。 程庭华怒斥道:“干什么?洋人还没走呢,你们几个就要窝里反?” 几个尹派弟子跪地痛哭,“师叔,您来来看看,看看师父他老人家满身的伤,那得多疼啊!” 程庭华闻言亦是目中泛泪,还想再说,却被王五拦下。 “可否让老夫瞧瞧!” 老人走到棺材前,瞟了眼尹福的尸首,最后把目光留在了对方的双手上。 但见尹福掌心一抹狭长的刀口外翻着皮肉,王五用了一辈子的刀,自是瞧得出来入刀的走势和握刀的姿势,那刀口由虎口而入,外宽内窄,分明是手心朝上反握利器所致。 若是厮杀擒刀,寻常人都知当擒刀脊,怎会擒那刃口,更别说尹福这等掌法宗师。 不过,他并没就此点破,沉吟片刻,道:“他是我徒弟,做错了事儿,就该由我这师父承担,你们若想报仇,大可取老夫性命,王某绝无怨言!”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瞧瞧王五断臂重伤的苍白脸色,神情几番变幻,而后一止哭腔冷声道:“王五爷义薄云天我们服气,但您这徒弟我们绝不会放过,既然程师叔不肯替我们出头,那便只能我们这几个不争气的徒弟替师报仇了……我要和姓陈打擂,是个爷们儿,就出来接下,莫要龟缩不出……” “我来!” 左宗生脸色难看,冷哼一声便要站出来,却被王五训斥退下。 “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弄清楚了再计较也不迟,还是先让你们师父入土为安……再者,我那徒弟已经走了。” “走了?” 几个尹派弟子霍然抬头,见王五神情悲怆怅然不似有假,又瞧瞧其他人,俱是默然,不觉怔愣原地,几息后又跪在棺材前痛哭起来。 等哭过几声,几人阴沉着脸起身,扛着棺材转身便走。 但临转身之际,这些人留下了一句话。 “那就劳烦给他姓陈的传句话,甭管他逃到天涯海角,会有人找他报这血海深仇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变了脸色。 八卦门虽以程庭华为掌门,但一明一暗,尹福当年便为暗门弟子出身,如今八卦暗门弟子也多是由其调教出来的,干起杀人的活计那可是一个比一个心黑手狠,走的就是个暗杀路数。 “那伤口我看过,有些古怪,虽说有和我那徒弟交手的痕迹,但心窝那一刀不太对。” 哪怕陈拙已经亲口说过尹福是他杀的,王五也不会相信。 左宗生急道:“师父,师弟老早就跟我说过,他杀人只喜欢在两肩之上下功夫,绝不会在人心窝捅刀子,更不会趁人重伤出手……” 王五扭头怒斥道:“尽是些废话,我也信他,可那有什么用,莫说他走了,便是他没走你以为这件事儿能说清楚?” 左宗生忙问,“那咋办?” 王五沉声道:“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他不想说明白,那就有不说明白的道理。” 程庭华语气复杂道:“说不清楚的事情,只能拳脚上论。江湖来去,不过一横一竖,这件事儿只能靠他自己了,扛过去,一飞冲天,扛不过去,成了别人的踏脚石,被人打死。” 老人说完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朝云,这丫头彻夜未眠,眼下又得知陈拙不告而别,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恍惚。 “别慌,那小子也是为了保护你,跟我们几个老东西在一起,守着一大堆破规矩,难展拳脚,这一走天底下八成又得出个不得了的人物,迟早会再见的。” 众人沉默半晌。 左宗生忽然红着眼问,“师父,这京城还守么?” 王五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又看看身后俱有损伤的众人,望着那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似乎比昨天又少了许多,他长呼出一口气,眼中倦意更深,“吾等虽有心杀贼,却已无力回天,罢了,回去!” 很快,又有人送来消息,西太后出逃前发下上谕,视义和团为乱国之贼,乃京津陷落之祸首,命各地清军予以剿灭。 外敌未清,本就举步维艰的义和团立时又遭清廷围剿。 两方夹击之下,不少豪侠义士、残存的团民,尽皆心灰意冷,散向各方。 受王五之邀,程庭华携家眷、弟子去往了河北避难…… 立时数月,席卷北方诸省声势浩大的义和团运动,终是大势已去。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京城外的一支车队里,马车上,有一刀眼汉子正精赤着上身,屈腿而坐,面无表情的吃肉饮酒,任由身旁须发半白的老者在他身上下刀剜肉,将嵌入皮肉中的火枪弹丸一一取出。 老大夫看着面前人满身的窟窿,居然还能风轻云淡、无动于衷的吃饮随意,嘴唇不由得颤了颤,但下刀的手却很稳,烈酒煮过的刀子贴着精悍紧绷的皮肉划开一道血口,已开始挑筋拨肉,将弹丸给剜出来。 “用适才煮过的针线缝上。” 刀眼汉子开了口,嗓音沙哑,似金铁刮擦。 这时,马车外有人说道:“大护法,东西已经给梁姑娘送去了,王五爷他们也已逃出险境,只是八卦门那边出了点动静,因那尹老鬼的死发下了江湖悬赏,誓要找您出来……还有人说您行事不端,背叛师门,入了……咱们圣教……沦为邪道一流……用不用属下让他们永远闭嘴?” 刀眼汉子神情不变,轻声道:“随他们去说,放眼古今英雄,成大事者,有哪个不是在正邪黑白之间呼风唤雨呢……我不做英雄,但我欲成大事……让人把那些投效洋人的货色都杀了。” 马车外的声音回道:“已经在动手了。” 刀眼汉子瞟了眼外面的狼藉世道,一放帘子,合上了眼。 “南下!” 48、佛山金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那便有刀光剑影。 北边外敌入京已是好些日子前的事儿了,消息传到南方,没掀起多大浪花。 大雨来的突然,冲不散街头的肃杀。 南方雨大那是真大,大风大雨,劈头盖脸的浇。 关门闭户的长街上,独独一座三层高的楼子大开着门户,往外透着灯火。 透过雨幕往里一瞧,满堂贴金,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见楼子里唱曲儿的动静,和那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旖旎的灯光下,楼上楼下,四方角落,站着不少穿着旗袍,擅于打扮的娇俏姑娘。 有的端庄秀丽,眉眼轻淡如烟;有的温婉动人,知书达理;有的浓妆艳抹,勾魂摄魄;有的娇小可人;有的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有的倚着木栏,纤秀手指夹着一截细长的玉质烟嘴,嘴里轻吐出一缕烟气,巧眸半阖,似是刚醒。 还有的是端茶递水、引客招呼的大小茶壶,和坐在角落里听着小曲儿,磕着瓜子的账房先生,以及一些闲聊的三姑六婆。 如火灯色映衬着金碧辉煌的堂子,仿佛雨中落着一座金山。 可不就是金山么。 在广州,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殇;而在佛山,最有名的便是这座楼子。 金银楼。 或者,该叫它金楼。 而在楼子外,雨中有人,以金楼为距,两方正自对峙。 楼内的人则多是瞧着热闹,时不时瞟上一眼。 乱世当头,北方动荡不休,有血性的尚能参加义和团和洋人拼上一拼、搏上一搏,惜身的,便只有南下避难,或往上海,或至广州,都是发财的好去处。 但既是外来户,便免不了和本地帮会打交道,譬如上海有青帮、洪门、斧头帮、漕帮等等,牵扯黑白两道,势力可谓错综复杂。 佛山虽然没有那么多说道,但多的是武人,帮会也多是武门高手、江湖势力,挣得也都是拳头打来的,一横一竖,今朝你唱罢,明日我登台。 这不,月前佛山来了五个北方人,七天不到,便劫了本地帮会的一批货。 若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丢了也就丢了,可这批货却不同寻常,乃是一批上等的烟土,说的直白点就是大烟。 这五人倒也心黑手狠,东西不但抢了,人还杀了,更是放言想要东西可以,得买回去,铁了心干那黑吃黑的无本生意。 起初本地帮会只当对方是几个不开眼的愣头青,便招呼帮中好手走了一趟,哪想一去不回,第二天尸体就被剥了皮挂出来了。 这便结下了生死大仇,要在今夜了结。 大雨倾盆,本地帮会人多势众,粗略一扫不下百人,反观另一边,五个北方汉子身着短打,瞧着像是苦力,模样落拓,但一个个杀气腾腾,俱是眼冒凶光,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恶气,似是干惯了刀头舔血的勾当。 这年头,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拳头,干脆爽利,凭实力说话,胜负输赢,一横一竖,输的躺下,站着的说话。 而对于金楼的人来说,这种场面倒是早已习惯,八个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只是别看本地帮会人多,但动手的却不多,三个汉子撑伞越众而出,分别穿着黑衫、白衫、灰衫,只瞟了眼对面五个亡命徒,抿嘴一笑,一面收了伞递给身后的手下,一面说道:“念你们是打北边来的,我们也不仗着人多欺负你们,只要你们五个能在我们三人手底下走过四十招,那坨肥肉,就分给你们了。” 那五个北方汉子则是立在雨檐底下,也不搭话,像是生怕明天没得吃了,顺手从一旁的鱼摊上抓起几条活鱼,一个个面无表情盯着那三人,嘴里大口啃咬起来,鱼肉、鱼骨、鱼鳞,在齿间咯嘣作响,嚼的满嘴是血,鱼还在齿间蹦跶呢。 看着五人这副亡命徒的骇人模样,对面三人眯眼嘿声一笑,只将辫子往脖颈上一缠,脚下猝然踱出。 抬脚的功夫,那五人一抛手里啃食一半的活鱼,齐齐动作,已然扑了出去。 双腿贴地一滑一扫,水花溅起的刹那,五人纷纷自怀中取出一物,飞快按在了左脚脚尖。 那是五个脚箍,皆为黄铜所铸,以狮、狼、虎、豹、熊五兽之首为状,扣合脚掌,兽首外向,其上凸凹有形,棱角分明,乃是腿法伤人的利器,专磕筋骨五脏。 “戳脚?” 三人眸光一凝,气息一沉,双臂已拦在身前。 下一秒,数道腿影扫来,配以脚箍,连戳带点,腿影飘忽翻飞,逼得三人连连后退。 “雕虫小技!” 便在五人狂暴凌乱的腿法快攻之下,三人猝然眼泛杀意,脚步一沉,趁着对方吞换气息之际,双臂衣袖刺啦炸裂,碎散的破布下,但见三人粗壮的手臂上竟都戴着一只只灿亮银环,紧扣如一,好似铁壁,怪不得能挡下那狂风骤雨般的腿法。 桥手一成,大开大合,立见拳腿碰撞,金铁交鸣,电光火石间,雨水爆散,两道身影已翻撞向一旁,口吐鲜血,胸骨塌陷,眼看不活了。 正这时,雨中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车轮碾动,似是为避急雨来势较快。 一辆、两辆、三辆…… 足足九辆马车逐一而入,入了这条街。 金楼瞧热闹的一群人见有外人闯入,纷纷神情一变,几个账房先生和大小茶壶、三姑六婆一搁手里的点心盘便要起身救人。 但他们快,有人更快。 地上五个亡命徒转眼就剩三个,见势不对,心知遇到了高手,也不顾什么手足情深、弟兄之情,扭头就朝当先一架马车扑去,欲要夺了马车,借此遁逃。 “滚开!” 赶车的车夫似是被吓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紧要关头,眼看就要命丧那三人腿影之下,马车内突的伸出一只大手,将车夫拽了进去。 而三人的瞳孔却在急缩,木然冰冷的表情已在疯狂扭曲,只因他们眼中,有一抹骇人刀光自马车里飞了出来,快的匪夷所思,如影一过,刀光倏然回缩,退回马车,似是从未出现过。 而那三人,在飞扑余势之下,掠过马车,又似断线的风筝荡出一截,然而没等落地,三人脖颈上猝不及防的绽出一道如丝血痕,不待众人看清,三颗大好头颅已带着各自凝固的神情无声滑落。 头颅滚地,三具无头尸体噗通坠落,断颈血水嗤嗤溅射,步了两个弟兄的后尘。 原本奔到近前作势欲追的三个洪拳高手,见此情形,头皮一炸,嘴里怪叫一声已似受惊的野猫般飞快后退。 “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49、入楼 九辆马车停在雨中,鱼贯排开,气氛沉凝。 那五人腿法虽说尚不及一流货色,但性子凶狠,招招尽是搏命的打法,只怕不是流窜到南边的大盗就是横行一方的大寇,适才那些勾栏听曲的嫖客虽未看清,但一些不显山露水的江湖人却都瞧的分明。 便在车夫被拽进马车内的一瞬,三个亡命徒就已做出反应,飞腿一转,如钻心之箭,扫向了马车里的人,哪想马车里的人更狠更快,刀光一过,便已在狂风骤雨的攻势间寻得间隙,抹了三人的脖子。 本地帮会的三人亦是如临大敌,关键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位狠茬子,敌友难料,已朝着身后百十位弟兄使眼色。 “操……操刀鬼!” 另两个口鼻冒血,还没死透,趴在雨中瞥见这一幕,不由蠕动着喉头,有些艰难的挤出三个字来,眼神已在涣散。 马车帘布撩开,走下一人来,一袭立领青衫,顶着一头精悍干练的短发,身段颀长挺拔,刀眼狭长,墨眉薄唇,面颊轮廓峻刻,撑伞而立。 这人头一眼瞧着不算多么出彩,唯有身段有些异于常人,但第二眼便已不同,第三眼又是不同,抬眉眯眼间,这人双肩未动,肩上脑袋已转出半圈,看向了雨中两个半死不活的北方汉子。 一股无形且酷烈的冷意悄然随其目光掠过长街。 非是这人的神情有多么凶厉,也不是这人眼透杀意,而是一种独属于此人的特殊气息,入骨入髓。 这么看来,这人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截然不同。 “捎你们一程?” 汉子撑伞走到二人身前,一垂眼皮,问的轻巧。 两个北方汉子眼下已是呼吸困难,一张脸憋的发紫,似是溺水了一般,闻言终是罕见的开了口,“多……多谢!” 汉子淡淡道:“客气!”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掀,对准二人的喉咙轻轻一啄,随着清脆的骨断声响起,俩人立时毙命。 这便是江湖。 残酷且真实,得拿命来拼。 一场厮杀,眨眼落幕。 嘶,好狠!! 饶是金楼内见惯了生死厮杀、江湖纷争的九流中人,见此情形,也难免后脊一凉,头皮发麻。 杀的实在太干脆了。 伞沿一抬,借着金楼内的灯色,汉子的一张脸愈发清晰了。 非是别人,正是陈拙。 望着眼前的花楼,名字虽然和京津那两座一样,但却是岭南风格。 到底是流落他乡。 便在众人惊异的功夫,金楼三楼下来一人。 那是个中年人,下盘扎实,龙行虎步,身形不算宽大,面上和气,瞧着像个账房先生。 这人一出来,那些大小账房全都跟着站起。 “陈先生,大伙儿喊我先生瑞,眼下帮姑姑打理楼子,怠慢了。” 陈拙扬了扬眉,忽觉有趣,这人走的竟是形意门的路数。 而那些三姑六婆里,突的翻出一个丫头,一滑一窜,已到门口,抱拳拱手,一本正经地道:“陈先生,见过!” 先生瑞和气笑道:“这位是……别看她人小,但辈分却高,楼子里的人都喊她三姐。” 陈拙点了点头,“诸位,见过了!” “你们也下车。” 他扭头朝剩下的几辆马车招呼着。 顿时,帘布一掀,一个个姑娘们纷纷走了下来。京城沦陷,金银楼必然待不下去了,唯恐楼子里的人受到波及,有去处的给了钱,没去处的便捎上了。 当然这不是陈拙的决定,而是那位姑姑定下的。 对于这些在风尘中乞活的女人,他没多少看法。 这等世道,莫说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是那年轻力壮的汉子一个个都活的不生不死,哪还能奢望别的。没有依仗,便只能委身在勾栏瓦肆,迎来送往,讨人欢喜,需知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而白莲教的人多已散向各处,只留了几人充当车夫,在前领路。 便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下,先前被陈拙拽进马车的车夫已冒雨小跑了出来,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入了金楼,直上三楼。 楼子里多为三教九流,瞥见这一幕,神色各异,有人还想说两句,但瞧见陈拙迈步而入,气息不禁一滞,又闭上了嘴。 不过,到底还是有坐不住的人。 这楼子金山银山,多少人守着发财呢,眼下进来这么多人,自然得重新论论。 “这位陈先生打北边来?” 有人搭腔问着,听的明白,就是带点南方口音。 “楼分三重天,各有其主,知道规矩么?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么?” 许是见不惯陈拙进门后谁也不搭理的模样,不等他应上一句,又有人扯开嗓子问着,嗓音已有几分冷厉,在楼子里回荡。 那些只当终于能落个安稳的姑娘们都听出了话里的不善,一个个顶着半湿的身子,抱着行装,愣在楼阶上,有些迟疑该不该上去,最后只得不知所措的回头看向陈拙。 在她们眼里,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波折都是陈拙这位坐在马车里的爷摆平的,虽是各不相熟,但几个月风雨同行赶过来,下意识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陈拙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沫,神色寻常,对那些姑娘们说道:“先上去。” 说完,他拾阶而上,不咸不淡地道:“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地,你跟老子穷讲究什么?给你脸就好好捧着,别到时候摔地上了,那才叫一个丢人。” 他如今虽说南下避难、流落他乡,不宜锋芒太盛,但收敛归收敛,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矮人一头。 有人似笑非笑地道:“小兄弟,人狂有祸,甭管你在北边是龙是虎,但在这佛山,劝你还是谦虚点为好……真要有能耐,也不至于沦落成一条丧家之犬,被洋人杀了个七零八落,你……” 陈拙眼珠子骨碌一转,目光如飞电,很快在人堆里找到开口之人。 见是个嫖客,他目中凶光豁然一起,那人还想再说,然四目相对,嫖客脸色莫名一白,双腿一颤,为之神夺,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不足道也!” 其他还想插话的人,纷纷变了脸色,止了言语。 见气氛不对,先生瑞及时说道:“诸位,多有得罪,这位陈先生,是姑姑的贵客!” 一听此话,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立时偃旗息鼓。 “既然如此,此事便揭过了,但需得守规矩,那些姑娘往后每月记得匀出一半的茶水钱,日子是初五,记得备好。” 二楼这时传出个老气横秋的声音。 陈拙转过的步伐一住,笑的古怪,“呵呵,女人的皮肉钱你也好意思伸手?” 那个声音淡淡应道:“这是南边儿的规矩,你也可以不守,但后果自负。” “好说!” 陈拙扶栏登楼而上。 “我等着!” 50、立香堂 没理会楼下的动静,陈拙跟着先生瑞来到了一间雅室。 一进屋子,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坐着二十余人。女的俱是一副描眉画眼后的淡妆,盘着乌发,一件旗袍开叉开的都快到腰了,隐见旖旎春色,贴墙坐在一张张檀木圆凳上,媚眼如丝,似是等的久了,倚着身旁人在打瞌睡。 男的俱是清一色的马褂长袍,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戴着顶瓜皮帽,看样子是排了座次,挤得靠前,老少都有,坐的挺直。 众人面前,共摆了五张椅子,空了两张,当中坐着三个耄耋老人,最中间的是一位老妇,银发挽髻,模样苍老,这般天气,穿的竟是件大袄,裹着瘦小的身子。 而在众人面前,立有神龛香案。 案上搁着一颗风干的人头,眼窝凹陷,血肉枯干,一双干瘪的眼珠子就好像晾晒后的葡萄干,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看那平齐断口,陈拙要是没记错,应该是冯剑青的脑袋。 三炷粗香立在神龛前,烟气缭绕,两旁火烛似是堪堪点燃。 就着那赤红荧然的烛火,能瞧见神龛里头供着四个大字, “无生老母。” 见陈拙进来。 众人纷纷瞧了过来。 “姑姑还没消息传回来?” 陈拙虽说还未奉香拜过无生老母,但投名状已成,杀了奕亲王,大护法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四下一扫,这雅室除了多出神龛香案,摆置倒是和京城那间一模一样。 能在这等风尘地设这么间屋子,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人到了一定境界,要炼心、断欲。 肯修这种功夫的,只有佛道两家。 当初遇见古玉她那姑姑后,陈拙就在心里盘算过对方的岁数,绝然比瞧见的至少老上二十岁。而且那人眉宇间精气充盈,眼中神华内敛,气息绵长的吓人,搞不好走的就是内丹修炼的路数,斩了赤龙,才有那么一副长春不老之貌。 窗外大雨瓢泼。 “还未有消息传回。” 先生瑞许是善于保养,双手护的细腻,进屋挑了个位子坐下。 陈拙视线瞟过屋内众人,“我听说西太后已经到西京了,要么是她没得手,要么就是还没动手……时机已错,入冬前她若没回来,死定了。” 西逃的路上没能成功,如今西太后入了西京只会更加艰难,胜算渺茫。 有个老头沉声道:“这件事情的进展尚不知晓,不宜提前定论。” 陈拙扬了扬眉,淡淡一笑,说道:“我说一路上怎么赶得那般快急,看来你们不是一家独大啊,没能镇住场子,底下那些三教九流快压不住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金楼”明面上是白莲教的产业,但三重天各有其主,哪能容一家独大,都守着这块儿肥肉想着分钱的;还有那些嫖客,不是下盘稳固便是气息浑厚,要么脚下份量惊人,分明是外家高手和内家高手聚一块儿了。 这座楼子就是个鱼龙混杂的江湖啊。 “不过既然我都来了,好办的很,无非是多置办几口棺材,钱就不要省了。” 他说话间已解开了青衫的扣子,脱了衣裳,精悍的上身霎时在烛火下沁上一抹如血赤色,映着那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惨烈气机扑面,众人无不动容变色。 香案前有一蒲团,他走过去盘膝坐下,两个穿着旗袍的妙龄女子见状走了过来。 二人俱是手握毛笔,蘸着朱砂融成的红墨,弯腰委身,在陈拙身上画出一缕缕龙蛇般的痕迹,蜿蜒来去,勾勒成形,隐成一枚巨符。 这是入教前的仪式。 “那便麻烦大护法了……听说尹福被您杀了?” 那老妇说着说着,话锋忽转,有些惊奇,又有些诧异。 他们白莲教这些年也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尹福的掌下,在那龙盘之地,此人仗势而行可谓天下无敌,不想就这么死了。 陈拙盘坐不动,垂着眼眸,“不错。” “好。” 简单的对话,迎来一声称赞。 陈拙听的默然。 想起尹福临死前的场面,他心绪颇为复杂。 不过这事儿大抵不算完,宫宝田也就罢了,那些暗门弟子定然有人要来找回名声,绝不会善罢甘休。 要知道一个武道宗师的名声足够让很多人忘生忘死。 尹老鬼一死,那些暗门高手单凭宫宝田肯定是压不住的,此举十有八九是想要借刀杀人,敢跳过宫宝田冒头的,打着替师报仇博取名声的,必然是不安分的,也是替宫宝田铺路,好继承八卦掌门之位。 不得不说,那老鬼当真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临死前还要使个绊子。送出的名声哪有那么轻易拿得,对他而言,算是交易,也算变相的和解,但前提是能接得住。 先生瑞接话道:“八卦门不少暗门高手已发了悬赏,满天下的找您,不少也奔着南边来了。” “先不管他们,解决好楼子里的事儿再说。” 陈拙闻言无动于衷。 说起来,也算尹福看的起他,至于去解释真相,他压根没想过。这名声他想接,也想保全尹福的名声,还有八卦门的名声。 只能咬紧牙关往死了扛。 说话间的功夫,陈拙身上符箓已成。 老夫这时开口道:“掌教元帅曾发下话来,您虽为圣教护法,但地位与少掌柜等同,吾等便以少掌柜称之……我圣教别支众多,共分二十余方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护教法王二十一人,堂主一百零八人,上以掌教元帅与副教主为尊,少掌柜与您次之……” 陈拙不解问道:“教主呢?” 老妇略一沉默,回道:“老掌柜多年前已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副教主久居上海,掌教元帅便是您口中的姑姑,居广州佛山,林黑儿您已见过,她为一路法王,居津门,少掌柜是谁想必不用我说您已知晓是谁,居香港。” 陈拙听完这么一番话,拧了柠眉,“看来那位副教主和掌教元帅不对付啊。” 只是见众人无人敢回应,他也没有过多追问,而是轻轻一笑,接过递来的三炷香。 “还有什么麻烦事儿,一并说了,咱能办的,都帮你们解决了。” 那银发老妇语出惊人道:“前些时候打楼子里来了位年轻人,说是留洋回来的,想找咱们买条人命,出价不菲。” 陈拙奇道:“谁的命?” 妇人道:“广州将军!” …… 51、立规矩 次日。 “砰!” “他妈的,那小子当真这么说的?” “咱们广东人虽说平时爱打个小算盘,但遇事儿谁怕过,现在随随便便来个北佬就想蹲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传出去了,往后还怎么在两广立足。” “便是姑姑在时也要卖咱们三分薄面,他算老几,想立规矩,他配吗?” 金楼二楼,听着外面名伶唱曲儿的调子,有人怒不可遏;有人枕着美人腰,睡眼惺忪,喜怒不形于色;有人端着烟斗,吞云吐雾;有人杵着拐杖,老神在在的坐着;还有人躺在榻上,端着烟枪,抽的眼神迷离。 有人慢条斯理地道:“人家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昨天夜里,我那三个手下可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撂倒两个。结果呢,另外三个在人家手底下都没走过一刀,啧啧啧,高明着呢,打北边来的……” 说话之人是个胡子花白的黑脸老者,一手按着龙头木拐,坐的端正,一手落在膝上,闭眼听着外面的粤剧,轻叩手掌和着拍子。 “听说了么,北边近些时候可出了不少大事,武门里也有大事,八卦宗师尹福被人杀了,杀人者也是个使刀的,不得了啊。” 话一出口,屋内吵嚷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虽说南北武林有异,但武门里的称呼都是一样的。 初学乍练、功夫小成者谓之拳师,登堂入室者谓之大拳师,而宗师,已是足能开宗立派的霸道货色。 何况尹福还是西太后和皇帝身边的人物,功夫出神入化,算是把世俗和庙堂的路都走遍了,论名头,就是在两广也多有耳闻,实打实的名震天下。 有人接过话,嘴里含着烟斗,慢悠悠地道:“我也听说了,那人来头惊人,大刀王五的徒弟,跟八卦门还有不小的情分,但洋人入京后就消失了,据说是入了白莲教,敢情就是这位啊。” 塌上的老者搁下烟枪,整个人精神焕发,仿若年轻了十几岁,“来头大能如何?天高皇帝远,连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都自顾不暇,何况一条丧家之犬……诸位,如今群龙无首,大好的翻身机会,一旦错过,不知道还得等到猴年马月,姑姑在时压的咱们喘不过气,姑姑不在,又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分明是防着咱们呢。” “那可是白莲教。” 有人压低声音提醒着。 老者嗤笑道:“白莲教?挡咱们财路,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得死。世道不比以前了,该变就得变,不然守着这座楼子够几个人分呐。” 老者随手抛出几包牛皮纸裹好的物事儿,“瞧瞧,这可是上等的烟土,就这一份儿,抵的上外头那些姑娘三两月的茶水钱。只要沾了这个,什么英雄豪杰,立马变成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连老婆孩子都能牵出去押了……当年的刘郁白何等惊才绝艳啊,十七岁的武状元,就是在这东西上废的。” 看着面前的烟土,一位中年汉子突的一展紧绷神情,和气笑道:“仁伯,争面子归争面子,这东西还是别往出拿了。我记得姑姑说过一句话,抽大烟的那是自甘堕落,但贩大烟,那就是丧尽天良,我都快半截入土了,可不想让人戳我脊梁骨。” 老者眯了眯眸子,瞧向那说话的人,语气冷淡不少,“呵呵,灯仔,我记得你是十三岁的时候由我领进来的。干了十五年的茶壶,才被姑姑瞧中,让你在明面上掌管金楼的事宜。如今那些后生仔喊你一声灯叔,你便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 中年汉子规规矩矩的弯了弯腰,淡淡道:“仁伯言重了。像您说的,世道不比以前,我这人没多大志向,就是现在眼下国难当头,想干些好事。这金楼我是一点点瞧着它经营起来的,我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这堂子就是我的家,总不能瞧着满屋的精致被糟蹋了。” 说罢,他离了座,拱拱手就打算离开。 “灯叔!” 有人蓦然叫住他,“你别忘了,那小子是冲咱们来的,覆巢之下无完卵。” 那被唤作灯叔的汉子一停步伐,转头讥讽一笑,看向说话那人,“亏你也算老江湖,怎得越活越回去了?面子之争要是输了,那是技不如人,不过一时丢脸,迟早有人能挣回来,可要是贩了大烟,他妈的那就是一世骂名。” 塌上的老者不以为意地道:“灯仔,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从英国佬那里买了一批洋枪,别说那小子,就是姑姑回来,照样没脸……你要想好了,出了这门,可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灯叔脸色难看铁青,既是道不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出了屋子。 “呵呵,还有谁要离开呀?” 仁伯徐徐坐起,环顾屋内众人,“既然没人走了,我就再说一件事情,白莲教的那份前朝遗宝,谁有兴趣啊?这次有十三行跟我搭手,听说还请动了几位大高手出面,绝对万无一失。” 说话间他掏了掏耳朵,“你们还不知道,那女人去了趟京城,是挺着肚子回来的,眼下在香江猫着呢,等解决了这小子,正好把金楼换了天地,将白莲教的人一网打尽。” “算我一个!” “还有我。” …… 时近傍晚,便在几人商量好了对策,听着小曲儿、抽着大烟,忘我享受的时候,楼下接连响起几声重物坠地的闷响,而后满堂哗然,吵的不行。 等推门出去一瞧,脸色尽皆难看起来。 却见门口被人摆了五副棺木,黑漆上色,雕花绘兽,好不晦气。 “哒哒哒……” 沉缓的步伐声响起。 三楼,一人背手踱步而下,高壮挺拔的身骨撑着一件单薄青衫,双眼居高临下瞧来,好似苍鹰俯视,目露奇光,如刀眼神一扫众人,顿时死寂一片,令人后颈发凉。 “诸位海涵,今儿个先不做生意了,进门的客人花销全免了,想走的就走,不想走的坐下来瞧瞧,也好知道金楼往后谁说了算。” 陈拙衣襟半敞,露着刀痕交错的胸膛,眼神幽幽,阴沉的似是两口老井。 “等了一天,也没见半点动静,该商量的应该已经商量妥了。我这人做事向来追风赶月、雷厉风行,磨磨蹭蹭的我不喜欢,索性这场戏就由我先登台亮相,起个调。帖子已经给诸位下过了,这是以武行里的规矩给你们打招呼,服我的,往后就守我的规矩,过往一概不接咎,不服的,去楼下勾了生死状,咱们搭把手……” 话说一半,他面露冷意,掀了掀食指,指向门口的棺材。 “功夫两字,说到底不过一横一竖,赢的,立规矩,输的,躺进去。” 陈拙眸子一眯,“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勾,但是得滚出去,从今往后这里我说了算,我就是规矩。今儿个论的是武行里的规矩,面子我给了,可要是兜不住,赶明儿咱可就要论江湖规矩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呔!小子狂妄!” 忽见一短褂汉子自二楼掠出,翻身跳下,在那早已备好的生死状上提笔一勾,签了名字。 笔落刹那,此人转身对着陈拙嘴里发出吱呀几声怪叫,蹲身塌腰,眨眼顾盼,提身一纵一蹦,已翻出两米来高,在那木梯上奔走跳跃,抓耳挠腮,好似一只活灵活现的猕猴。 “南派猴拳?呵!” 然他刚一纵跃跳到三楼,腾空之际,眼前人影一花,耳畔传来轻笑。 下一秒,一只大手当空罩来,杀机天降,那人就见眼前天光一暗,头顶已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狰狞嘴脸,四目相对,不觉遍体生寒。 惊神一刹,汉子嘴里“嘎嘎”两声怪叫,双臂如鞭,狂攻快打。 二人此刻皆在半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 眼见这般狂乱攻势,陈拙神情无波,脊柱忽咔咔一震,起伏扭动,本是腾空的身体竟无须借力,如游龙般凌空一摆,避过了那狂风骤雨般的打法。 也就在折身回返间,他五指悄然一拢,拳眼轻飘飘的在对方胸膛上敲了一下。 一沾即退。 再看去,陈拙还站在原地,好似没动,背身而立。 那汉子却已直直从半空跌落,摔进了一口棺材里,七窍流血,死的干脆。 “抬出去!” 52、抬出去 眼见有人身死当场,金楼上下,无论三姑六婆,还是账房先生,连同那大小茶壶、嫖客、赌客,听曲儿的、谈事儿的,全都一窝蜂的围了出来,脚步声密的都快把楼踩塌了,一个个趴在木栏上,瞪大双眼想要瞧个仔细。 这是出大事儿了。 自打大金楼立起的那天,楼里的第一条规矩便是切磋较量可以,但杀不得,见不得大血。 看着被抬出去的棺材,所有人终于重新审视起了楼阶上孤身而立的人。 陈拙俯瞰众人,“还有哪位想上来搭手?” 有人壮着胆气问道:“既然你要立规矩,总得把规矩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陈拙瞟了眼上下四方所有人,怔了怔,“我难道没说么?好像确实没说。” “也罢,那便和你们说说清楚。”他一拢袖子,踱步而下,漫不经心地道:“我这人呐,心慈手软,见不得人间疾苦,往后这些姑娘们的茶水钱,每月减至一成。多赚的就多拿点儿,少赚的少拿点儿,实在拿不出来就干点杂活,世道动荡,有个安稳地儿不容易,互相搭把手,一起撑撑,熬过去就好了。”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只当金楼要翻了天的姑娘们,眼神霎时全都亮了。 可不是嘛,往日里那些爷争来争去,苦的不还是她们,变了法的抽血吸髓,恨不得把她们身上的油水榨干咯,骨头渣子都不肯放过。 本以为陈拙手段凶厉,为的也是争点油水,与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怎料居然唱了这么一出。 听到这些话,不少颠沛流离、受尽委屈的姑娘们,都暗地里抹起了泪,啜泣起来。 这年头,她们但凡有能活下去的法子,谁会在花楼里乞活啊。 只是进了这楼子,注定矮人一头,有委屈得忍着,有苦得受着,好不容易挣点皮肉钱,结果是个人都想来抽一份儿。 如今听到有人肯替她们着想,自是大受触动,一个个连看陈拙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只觉得那满身的杀气也不吓人了,越瞧越觉得顺眼,越看越是欢喜,仿似天底下再无这等叫人心动的男人。 陈拙没留意那些姑娘们的眼神有什么变化,接着说慢吞吞地道:“往后不光茶水钱少了,人也得护着,遇到那下作的贱胚子,喜欢糟践人的,直接打出去。人活一口气,别把自己身段放的太低,没有谁比谁高上一等,活就要活个痛苦,不能受委屈。” 二楼有人冷嘲热讽地道:“呵,您倒是厉害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帮这些女人出头,真有意思,楼子里的姑娘们啥时候也能挑人了?一群贱骨头,她们配么?” 陈拙脸上神情没多少变化,步调一顿,“不光楼子里的姑娘们不能受委屈,往后咱楼子里的人都不能受委屈,但也不能欺负人,规规矩矩,就是我的规矩。楼外面甭管你是谁,进了这扇门,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我的规矩。” “这位爷姓陈?” 楼下有人忽然拱手高声询问。 问话的是灯叔。 陈拙眸光一动,“鄙人姓陈,有何指教?” 灯叔问道:“陈爷这番话说的在理,但我还有件事情得问问。” 陈拙道:“说!” 灯叔眸光一凝,肃容正色道:“若是堂子里有人贩卖大烟呢?” 陈拙多看了对方两眼,沉声道:“问得好!” 他看向楼下众人,“这便是我陈某人的第二条规矩,也是最后一条,更是最重要的一条,都听好了……那便是往后楼子里见不得大烟,谁抽大烟,自己滚出去,谁贩大烟,我就剥了他的皮,谁敢把大烟卖给楼子里的人,满门杀尽。” 轻飘飘的话语,像是有万钧的份量,听得众人屏住呼吸。 灯叔朗声郑重道:“陈先生,我第一个服您!” “陈先生,我也服您。” “陈先生,您是真豪气!” “陈先生,我们这些姑娘也都服您!” “陈先生,所有账房先生都以您马首是瞻。” “我们这些三姑六婆也都跟您了,陈先生!” …… 一听要禁烟,有人欢喜,有人却是坐不住了,像被瞬间刺中要害和死穴。 原本拥挤的众人瞬间划出两方阵营来。 先生瑞在旁提醒道:“一楼是本地帮会话事,二楼当家做主的是仁伯,十三行出来的。” 这十三行说的乃是“广州十三行”,专做对外贸易的“牙行”,是闭关锁国下唯一幸存的海上丝绸之路。巅峰时曾被称为“天子南库”,垄断外贸,声名显赫,可谓手眼通天, “后生仔,耍耍威风就得了,面子不是那么容易挣得,看你也算个人物,大家不妨坐下喝杯茶,好好聊聊。” 仁伯老态龙钟,先前抽完大烟的精气神似也随着几句话散了大半,哈欠连天,无精打采的。 陈拙一指金楼大敞的门,“滚出去,还是躺出去?” 仁伯眨巴着睡眼,直到身旁人递过烟枪,他才似来了精神,枕着一个丫鬟的腿,蜷缩着身子,两腮深陷,鼓足了劲,猛嘬了一口大烟。 原本半死不活的模样,立马如闻仙风,又生龙活虎起来。 陈拙瞧得直摇头,“老东西,我要是活成你这副鬼样子,早他娘的找颗歪脖子树吊死了。” 仁伯阴恻恻的一笑,嗓音都大了不少,“那就陪你耍耍。” 老头说完话,立见其身后人堆里走出五个人来。 左边三个是昨夜那三位洪拳高手,灰衫、黑衫、白衫,右边两个则是弯腿塌腰,眼亮手沉,举手投足皆是一副猴样,分明是和先前死的那个师出同门。 果然,右手边二人率先动作。 “好个猴形拳把!” 一人厉喝间翻身跳下一楼,伸手已勾过一壶酒仰天吞饮起来。另一人面目癫狂,嘴里连连“吱嘎”怪叫,双臂粗壮,皮肉青黑,应是硬猴拳。 “醉猴?有意思。” 陈拙眸光一亮,似来了几分兴致,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叫人吃了一惊。 “干脆点儿,你们五个一起上……对了,我使刀的,很快的。” 他眼神似在半空画了个大圈,将那三位洪拳高手也纳了进来。 三人互望了一眼,气息一沉,已飞奔到楼下,签起了生死状。 三楼观望的先生瑞等人还想劝劝,却被陈拙一个眼神逼退。 既然要立威,那自然是树雷霆之威,不然和风细雨吹刮下来,难免有人面服心不服,场面活免不了得做做。 生死状已立。 瞧着楼下人点头,那五人纷纷踏着楼阶上赶。 陈拙目光一落,步步踏下,双肩一晃,没等众人看清,他脸上已多了一张怪诞可怖的罗刹脸儿来,眼神冰冷森然,看的人心颤。 只走出七步,饮酒耍拳的汉子便蹦跳飞奔而来,浑身酒气,体内气血奔腾,气力大增,一张脸赤红如火,如涂朱漆,嘴里龇牙咧嘴,露着恶相。 只一照面,这人冷不丁突的张嘴朝陈拙喷出一口酒雾。 趁着酒雾遮眼,此人双手十指内收,以手背摔打成招,腾空一跃,已攻向陈拙面门。 “啪啪啪啪……” 裂帛震空之声好似一串响鞭炮仗。 陈拙双眼一眯,不惊不慌,两手作势前防,只是架起的刹那,一抹森然寒芒猝然晃过众人眼泊,一闪而没。 寒芒掩去刹那,陈拙眼中凶光一盛,转身箭步飞下,落地如蛇窜般掠出,与另一猴拳好手交错一会,拳风扑面,先前寒芒再现,如一轮弧月当空。 众人终于看清楚了。 一柄弯刀竟在陈拙袖筒中吞吐伸缩,使得出神入化,灵巧犹如活物,凌空只是贴着那人脖颈转了一圈便已消失。 不待众人反应,陈拙已扑向另三位洪拳好手,双臂一展,两抹刀光乍然吐出,忽左忽右,如惊虹掣电,看的人眼花缭乱。 “叮叮叮叮……” 金铁争鸣,刀环相击,陈拙以一敌三,脚下踏着游龙步,口中吞气发劲,气息绵长如水,只听一声龙吟吐出,刀柄上轰隆之声大作。 但那声音转瞬便散。 双方刹那即分。 陈拙已走下楼阶,双手揣袖,收了刀子。 而他身后,五人身体僵直,好似定在原地,只是颤动间脖颈一缕血痕乍现,血水喷薄如雾,五颗大好头颅,已骨碌碌摔滚下来,无头身子随之倒地。 “啪!” 满堂寂静,陡听一盏茶杯在颤抖中坠落摔碎。 陈拙还是那句话。 “抬出去!” 关于本书,给读者,也是给我自己的话! 还是先说说我自己,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容易焦虑,极易精神内耗,间歇性抑郁,一点点小事情就容易胡思乱想,但是请相信我,本书绝对完本!! 然后就是真的很感谢之前的一些书友还能支持我,真的非常感谢,跪谢!!!还有新书友支持我!!! 之前遇事总喜欢逃避,其实一开始还是习惯性想开马甲,结果一动笔总能让人认出来,风格太强,就跟做贼一样,真的是太难了。最后好好反思了一下,干脆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不管如何,写完一本再说。 本以为会被骂死,没想到还有一些老朋友支持我,一时泪目,感慨良多。 其实我觉得我现在没以前写的那么有感觉了,可能这两年一直静不下来,脑子有些迷糊,一度怀疑自己,写的东西翻来翻去,看了又看,总觉得不满意。 老实说我这个人有些纠结矛盾,好多人都劝我说写网文就是踏踏实实搞钱,只要读者觉得爽就好了;但我一直认为写好一本书的前提首先是要能感动自己,下笔才会引人触动,写出令人共鸣的东西。 不然,自己都感动不了,怎么去感动读者,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很多人觉得我写的很文青,然后我既想有钱拿,还能自己也写的舒服,写到最后,一切了之…… 我拖延症也挺厉害,之前都不太敢发书了,还是被几个一直支持我的老朋友骂了一顿,加上编辑也在鼓励我,迫不得已……哈哈哈……才发的这个。 我是真的打心底里喜欢武侠的,和很多原创文比起来,也许写这种无限流武侠有人会觉得是拾人牙慧,瞧不上,但我就是想在自己喜欢的那些武侠江湖里去填补一些原作者留下的遗憾,去和那些游侠豪侠一起仗剑高歌,快意恩仇,既能满足自己,也能带给那些跟我同样喜欢武侠的人一份欢乐,这样就挺好。 前段时间无意间看到以前喜欢的一个武侠杂志停刊了,所以才起了念头,写的这个,我的青春。 这应该也是我写的最后一本无限流武侠了。 年轻的时候,总爱幻想走入别人的江湖,现在经历过一些事情,有时候坐上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落笔,写着写着猛然间发现以前那些令人感动的情节不知何时已归于寻常,便写无可写。 如果以后再写武侠,应该就是我自己的江湖,或许会扑街,或许只能自我感动,但只要能写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写的东西,足够了。 我不信什么武侠没落,我喜欢武侠,不是因为里面有名剑美酒、江山美人,而是那个“侠”字,令我心向往之……不悔! 我也相信天下八方,五湖四海,不乏吾辈中人。 江湖虽远,唯“侠”不灭!! …… …… 我他么一定要完本! 53、退敌 嘶! 快刀! 好快的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刀下去,别说楼里的人看傻了,便是一些旁观的看客也都勃然色变,手里的茶杯不是脱手,便是被那杀气一激,心惊间失了力道,给攥碎了。 血流了一地,顺着楼阶直往下淌。 楼上楼下,众人扒肩抵背,脸色煞白的瞧着那五具尸首。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直到尸体被人装进了棺材,抬了出去,众人这才回神,纷纷倒吸着凉气,发出惊呼。 往日在此间切磋比试的不算少有,打伤打废的也有,唯独没有打死的,更别说这般干脆利落,血溅数尺的血腥场面。 可比法场砍头还要来的更有冲击力,也更残酷,残酷的已有人忍不住哇哇大吐了起来。 血腥散开,一人吐,不少人喉头蠕动一颤,脸色青白交替,也弯腰捂嘴跟着吐了起来。 快,太快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气已经断了,脑袋已搬了家。 “这便是北边的操刀鬼?好狠的刀法。” 不少人不自觉的两肩一耸,夹紧了脑袋,寒毛都立了起来。 陈拙衣不染尘,未沾半点血迹,收了脸谱,接过一位小茶壶递来的手帕,一面擦手,一面询问道:“还有哪位想来试试手啊?” 他望向了那位仁伯,连同其身旁所有人。 目光过处,一楼二楼一干帮会徒众纷纷触电般躲闪着目光,胆气弱的手脚发麻,抖若筛糠。 “果然不是猛龙不过江,陈先生好狠辣的刀法!” 仁伯看到楼阶上躺着的五具尸体,身子一抖,老脸僵硬,怔愣数秒,才鼓了鼓掌,皮笑肉不笑地称赞道:“只是您初来乍到应该还不知道,您杀的这六位,都是洪家拳的四代弟子。他们几个小人物的名头你肯定不感兴趣,但他们的祖师爷你一定有所耳闻,便是‘广东十虎’铁桥三,而他们六人的师公,姓林。” 陈拙二十轻轻用手指敲着桌案,顺着对方的话说道:“那就让人把这六具尸体给他们师父送过去……学艺不精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跟错了人,跟个重情重义的还能同甘共苦,跟个不得好死的,那就只能先行一步。” 仁伯脸上假笑顷刻散去,两腮紧绷,双眼一鼓,似是极力克制着什么,连气息都粗重不少,但好在他还是给忍下了,“既然如此,此役便算陈先生胜了。” 仁伯身旁一位拄拐的老者起身笑道:“陈先生好高明的刀法,老夫也姓陈,道上的弟兄都喊我一声‘老刀把子’,今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们几个老家伙甘拜下风,改日再叙。” 此人边说边环顾一瞧,原来便在那须臾厮杀之间,金楼的跟班、茶壶、三姑六婆、姑娘、账房,不知不觉竟已全到了对面,连他手底下的姑娘们也都没能例外,全走了。 “早就说了,让你别太贪,对手下人好点,现在是既丢了脸,也失了势,不走不行了。这小子瞧着性子粗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身手惊人不说,还懂得先收拢人心,心思细腻,必是大患,还需尽早除去。” 老刀把子对陈拙露着和善笑脸,嘴里却压低声音,说着杀人越货的狠话。 再有陈拙先前的那句话,分明露了杀意,再待下去可就得出变数了。 仁伯又补了一口大烟,仔细看看四周,也回过味儿了,没了先前那股子争锋相对的气势,布满褐斑的一副老脸阴沉可怖。 “咱们走!” 然而他正待挪步,一抹寒光破空而至,擦着他喉咙“夺”的一声射在了窗棱上,颤鸣不休。 却是一柄飞刀。 仁伯踉跄后退,一屁股瘫坐回椅子上,脸色难看之余,眼中惊慌一闪而过,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见皮肉完好,才强压怒气,寒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陈拙瞧也不瞧对方,拿起桌案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三杯酒,“我这个人啊,有个习惯,平日里总爱眯眼瞧人,但我不是看不清楚,这是练刀落下的毛病,看人总喜欢先挑下刀的地儿,师伯说我这样容易得罪人,不好。”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端起酒一饮而尽。 “这第一杯,咱敬楼子里的人,这习惯我改不了,往后莫怕,我虽说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我从没杀过好人,得罪之处多担待。” “至于这两杯……” 陈拙扭头看向二楼的两个老头鬼,狼顾之相只把所有对上眼神的人看的心头一突。 那仁伯既然是仗着商帮的势头,这位老刀把子大抵就是一楼的话事人,本地帮会的总瓢把子,一个有钱,一个有势,狼狈为奸。 “这两杯我敬你们,喝完它,二位大可离开。” 见有了台阶,两个老头神色缓和不少,只是心里还有几分狐疑,陈拙这突然变幻的语气着实有些叫人措手不及。 二人在一群帮会徒众的簇拥下下了楼,端了酒杯,喝之前还不忘拿银针验了验,见只是寻常不过的两杯酒水,才一饮而尽。 “好酒,告辞!” 二人老脸俱是抽动一笑。 陈拙也笑了,“等等!” 便在众人惊诧疑惑中,他神色平常的一攥手里酒盅,五指一捻一磨,只在阵阵惊呼中,仰头抬手,指缝里一缕磁粉已簌簌落到了嘴里。 唇齿一合,嚼着嘴里的磁粉,陈拙神色如常,就是嗓音低了一些,他道:“我是说,让你们喝完它,听不懂人话么?” 好个无法无天的恶相。 二老气息一滞,身后却见窜出两个跟班,但哪是陈拙的对手,刚一走出,膝盖已被两枚飞石打碎,扑通跪在了地上,疼的死去活来,大汗淋漓。 老刀把子一顿木拐,阴沉着脸,“小子,莫要得寸进尺,信不信我知会一声,不到天黑,就有两三百个龙精虎猛的江湖子弟来堵金楼的门。” “信,我当然信,但你猜猜,你能不能活着见到天黑?”陈拙瞟了瞟外面阴沉沉的薄暮,语带不屑地道:“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装什么聊斋呢。事儿挑了,见了血,一句‘甘拜下风’就想这么走出去?面子我可是给足了你们,帖子我下了,酒我也敬了,现在,我的面子呢?” 他擦了擦手,一低眸子,轻声道:“我不管你们是嚼了还是咽了,吃下去,我就让你们走,不然,我亲手喂你们。” 二老横行霸道了半辈子,哪曾想过遇到这等情形。 但一想到面前人是个横行无忌的亡命徒,连那王爷都敢杀,他们还真不敢赌。 看着陈拙眼中渐渐浓郁的冷意,老刀把子神情木然,拿起那酒盅,拳头一攥,便放进了嘴里。当着陈拙的面“嘎巴”嚼了起来,不一会儿嘴角流血。 那仁伯虽说心中恨极,但也不敢说个“不”字,咬着牙将酒盅拍碎,连灌了几大口茶,囫囵顺了下去。 陈拙呵呵一笑,“还算有几分魄力。” “好说!” 二人面容扭曲,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碎片划破肚肠,被人扶着出去的。 “陈先生豪气!” 也不知谁嚷了一嗓子,原本大气都不敢喘的众人,立时沸腾欢呼起来。 “少掌柜,当真要放过他们?” 先生瑞端过来一杯茶,里面的茶汤色如琥珀,浮着一根根银针般的白毫,问的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 陈拙接过,连茶带汤一起送进了嘴里,等咽下去,他才轻声道:“哪能啊,脸都撕破了,我怎会放虎归山,况且,他们还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取死之道。” 他说到这里,思忖了几息,“先等等,让他们多活两天……要做就要做绝,斩尽杀绝,以绝后患!” 54、再见郭云深 南方的冬天来的迟,落在两广地界,下两场冷雨,听几声雷鸣,大风刮过,这便算过冬了。 金楼里,透过半掩的绿窗,雨氛绵绸,细如丝发,沁着几分秋时未尽的凉意,来不及叫人道声天凉,转眼就被那些莺莺燕燕的笑语声冲散。 听着外面的动静,陈拙瞟了眼窗外,“今年瞧不见雪了啊。” 先生瑞和灯叔坐在一旁,一人端着烟斗,一人拢着袖子,身旁的茶几上搁着一面巴掌大小的算盘。 先生瑞笑道:“呵呵,我也有十几二十年都没见过雪了,活的像个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去走走。” 他脸上虽是笑着,眼神却有些黯淡。 论起来他也算形意门的三代弟子。可惜早些年不晓事儿,年轻气盛,为了搏个名头,便仗着学了点拳脚替人打抱不平,结果被对头下了套子,误听人言,失手错杀无辜,闯下大祸,惹来暗门弟子追杀不算,连官府都发下了悬赏。 最后走头无路,还是在师父的暗中相助下才逃到了南边,在这堂子里隐姓埋名落了脚,当了个账房先生。 年前听说师父病重,他也只能朝北磕了三个响头,终是没有勇气再踏进北方。 “放眼八千里河山,谁不是孤魂野鬼?” 陈拙眼中透恨,拿着毛笔,笔锋似刀,写的却不是字,而是依着王五那本用刀心得漫无目的的勾画着,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笔迥劲,也不成字形,只是随意挥洒,随性而起,随意而止。 他手上写字,身体亦随着驭笔转腕调动着浑身筋骨,暗自吞吐着气息,脚下时起时伏,变幻着重心,如踩浪花,但手上的毛笔仍旧很稳。 他与王五不同。 王五行的是正道,笔下字形多见方正,见字已能窥其刀道真意。一横一竖,便是攻守之道,气势雄浑,似那山河纵横,胸怀天下,堂皇大气。 他不同,他除了那迥劲笔画,时不时还要画个圆,尽管时扁时方,古怪的紧。 一旁的先生瑞窥得见其中的门道,他乃形意门人,自是知晓画圆的门道。 太极便是圆,无圆不成拳;形意也是圆,乃是小圆,是一个点,所谓脱枪为拳,以点扩圆;而八卦是成圆,或者说是弧,脚踏成弧,提手成弧,出手也是弧,转掌走步皆为弧。 只写了一百零三笔,画了九个圆,陈拙的后背一撑,脊骨好似节节开合了一般,咔咔颤动,听似声声雷鸣,胸腹间又仿佛夹着虎啸龙吟,一股股暖流自震颤的骨缝间催生出,推送着筋肉延伸至四肢百骸。 一时间他后背仿若多出一条条游鱼,在紧撑的青衫下乱窜。 半晌。 “唔!” 陈拙唇齿一起,一缕白气立时“嗖”的窜了出去,好似劲矢,飞出了窗户,在雨中溃散。 他搁下毛笔,淡淡道:“日月有缺,天有阴晴,人生也一样,哪有无悔的人生,说无悔的都是放屁,扇几个嘴巴子保准他比谁都后悔,会回去的。” 陈拙看向灯叔,“灯叔,您说那仁伯和老刀把子弄了一批枪?” 灯叔点点头,“没错,不是十三行就是从香江那边的英国佬手里买的,你可得多提防啊。” 陈拙眼神闪动,倒了杯茶,边慢条斯理的喝着,边说,“晓得了。另外,往后金楼的事宜还是由您操办,小事不用知会我,自己拿主意,等真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再告诉我。我这人不喜欢干明事,只喜欢做暗事,如今算是寄人篱下,说到底也还是个外人,有您在外撑着,比我好办事儿。” 灯叔鼻孔中溢出两缕烟气,爽朗笑道:“您放心,在佛山我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过些时候我和几家说说,也就一顿饭的功夫。” 寒暄了几句,待到灯叔走了,先生瑞才把手从袖子里退了出来。 “你要的那种洋枪子弹不太好找,不过这年头有钱什么都有,佛山这边时常会有十三行的人在水道上偷贩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让人走动了一下。” 遂见他转身出了屋子,再进来已抱着一个木箱,上面写着洋文,用绸布抱着,神神秘秘的。 等把箱子打开,一盒盒黄澄澄的子弹立马跳入陈拙的视野中。 好家伙,竟然不下二十盒。 连陈拙都吃了一惊。 京津那边别说枪弹,持兵刃上街都有牢狱之灾,当初洋人入京的时候他也摸过尸,一个比一个穷酸,多是弹丸,更别说这种带底火的子弹。 “十三行的人还真是手眼通天,这东西都能搞到手,花费不少。” 陈拙看着那一排排子弹,之前本是顺嘴说了一句,哪想竟然还真给他找来了。 先生瑞有些不太理解,皱了皱眉,“凭您的身手,还需要借洋枪之利?” 似他们这类人,拳求真意,武炼本心,从不会假借外物。 原本见陈拙刀法狠厉,拳意惊人,本以为必是一心向武之人,哪料也会贪图洋人的玩意儿。 陈拙却没和他过多计较,而是轻声说道:“你若与那洋人的枪阵交过手,就会知道这些小东西有多么的不同凡响。我并不是依赖它们,而是在为一件大事儿做准备,一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事情。” 便在二人谈论之际,楼下一个大茶壶突然快步赶到门口。 大茶壶敲了敲门,语气飞快地说道:“陈先生,楼下来了位老人,指名道姓的说要见您。” “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陈拙浑然不为所动,眼神还停留在那些子弹上,心里似在谋划着什么,有些阴晴不定。 大茶壶在门外应道:“老人说他姓郭。” “郭?” 陈拙呼吸一顿,眼神猛然颤动,扭头望向门外。 “郭什么?” 大茶壶回道:“郭云深!” 陈拙的眼神忽的亮起,“你领他进来……算了,我自己去。” 果然。 堂子的一角,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正静静地坐着,几在陈拙的视线落下一刹,老人已似先觉般瞧来,非是别人,正是郭云深。 一年不见,老人还是当初的模样,一模一样的衣裳,只是头上多了顶毡帽。 “您老怎么来了?” 陈拙飞步迎上,忙将人接到雅室。 可刚一进门,就见先生瑞“噗通”一跪,眼中尽是悔恨痛苦,连滚带爬的赶到老人脚下,嗓音沙哑的哭嚎了一声。 “师公!” 55、守山人 一听哭声,老人面上的神情有些绷不住了,摸了摸先生瑞的头,低下目光,百感交集地道:“唉,还行,形意门的功夫没落下,也别跪了,最烦你们动不动就下跪。” “徒孙日夜不忘恩师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瑞一抹眼泪,忙站起身。 郭云深找了张椅子坐下,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屋内二人听的一惊。 顾不得寒暄,老人直言道:“我是来送口信的,那人行刺失利,惹出了一位老化石,一群人被杀散了,短时间不会再露面,白莲教的事宜由你和你那媳妇儿打理。” 他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气息若有若无,简直轻的惊人。 郭老口中的“那人”,无需言明,陈拙和先生瑞已知是谁。 果然不出所料啊。 “老化石?” 陈拙蹙着眉,也没问郭云深是如何与那姑姑有的交际,沉思了一下,沉声道:“真有那么可怕?” 若是打死倒也罢了,技不如人,可人活着竟还被逼的不敢现身,就有些吓人了。 那位姑姑的身手他虽未与之较量过,但观其气韵神华绝对是宗师一流的高手,居然被逼到这等地步。 当初古玉也提到过那些老化石。按理来说,武人越老,精气便会自然衰减,就算活的再久,能耐再大,可身骨衰败,又能打出几分力道。 郭云深说,“你如今也算名动武林的大拳师,怎得对功夫的想法还这般浅薄。武无止境,区别在人,世人只晓得宗师,可能人背后有能人,寻常武夫只以为拿捏住了毛孔,锁得了精气,便算当世高手,实则才初窥门径罢了……你却不知,这世上有人能闭锁关窍,封存精气百年不泄,看似耄耋老人、稚嫩孩童,精气一放,便可生猛如虎,瞬息化为全盛之身。” 陈拙气息一滞,墨眉纠结,似在思量这话里的意思。 一旁的先生瑞趁着空档给老人斟了满满一杯茶,恭敬递上。 郭云深端着茶,眼神微烁,似瞧出他心中疑惑,便开口说道:“功夫一途,由外而内,由粗浅到精微,然越往后练,练的东西已非一招一式。你可曾听闻龟息之法?那般功夫不过是粗浅手段,若有人能延缓血流,放缓心跳,精气损耗便会弱于常人,若是再有诸如食补,辅以诸类天材地宝,日积月累,蓄精气不泄,延寿长命都是等闲。 “我且让你开开眼,免得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老人大吞了一口茶,润了润干裂的唇,起身将外裹的布袄揭开。 陈拙正自疑惑,可眼神冷不防在老人干瘦的胸膛上扫了一眼,顿时再也挪不开了,瞳孔为之一缩,脸色都白了。 那枯瘦的胸膛上,竟落着一个黑紫色的手印,像是烙铁烙上去的一般。 “这是何人所为?” 他几乎有些失声。 似郭老这等武道大宗师,竟也会被人所伤。 见二人神情紧张,郭云深面色蜡黄如铜,淡淡道:“死不了,过些时候自己就消了,这是有人给我下的警告,高明的可怕。往后江湖上就没我这个人了,我已在北方立了坟,连肃堂他们都没瞧出端倪,原本我想就此遁隐山林,不想路上遇到那人,意外得知你的下落,便来走上一遭。” 陈拙莫名的感觉一丝冷,“您老知道是谁动的手么?” 郭云深叹道:“年前你拜师的时候,我一入京,便心神不宁,无形中只觉有股气机牢牢锁着我,无孔不入,却又无迹可寻,最后只能退走。” 老者重新穿好衣裳,“此后我隐遁乡间半年,听闻津门失守,便打算赶往京城助拳,顺道也想看看那人是谁,哪想……” 说到这里,老人脸皮一抖,眼皮急颤,好似曾经遇到过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哑声道:那日我出了河北,路过一荒村野店,正歇着脚,迎面赶来一面黄肌瘦的中年柴夫。那人见我,也不多说,只嘿嘿笑了一声,以柴为杖,在地上画下条道来,随后一指来路,说了句‘此为生死界线,余生不得再入’,我只当对方是个毛头小子,不想吃了大亏……” 郭云深又喝了一口茶,苦笑着摇头,“我那时就能确定,对方便是把我逼出京城的人,无奈便又退了,不过……” 郭老眼神陡凝,目光精光乍现,“他虽说已成陆地真仙一流,但我却能瞧出,那厮打法上有几分‘花拳’的影子,放眼前后两百年,花拳门能有这等造诣的唯有一人。” 陈拙端杯的手一震,茶杯里立马荡起一圈水纹,但遂见拇指一拨,涟漪已是回旋一转,在杯中绕了几圈,又归于平淡。 他双眼一眯,道:“天份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武门天地,无外乎那开宗立派之人,真要如您老所言,这位怕是差不多快两百岁了。” 这可当真是惊世骇俗的武门隐秘。 郭云深怅然道:“细一想来,似那杨露禅、董海川二人,打法已通天彻地,当年走的离奇,想来也是如我这般,被人逼的不得不隐遁山林,不再踏足俗世。” 先生瑞心中亦是天翻地覆,他虽心知这世上可能有老化石,但着实没想到有这般能耐,口干舌燥地问,“为何?他们为何这么做?既是陆地真仙,洋人入京怎不见他们出手?” 郭云深合目一叹,“我也是这般问的,那柴夫却只是笑了笑,嘴里吐出两个字来……天道!” 闻听此二字,陈拙身形剧震,脸色一白,气机已不由控制的勃发溢出,如猛兽遇敌,肉身自警,满身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双眼大张,五官皆立,杀气狂飙。 “天道?去他妈的天道!” 他呢喃着这两个字,似在咀嚼。 此人既是行天道,当为他此生大敌,更是天敌。 只因天道不正,天理有缺,不光是他的大敌,亦为王五之敌,为这天下间所有意图换天改道之人的大敌。 他强压那股冥冥中的心悸之感,问道:“您老莫非已踏过宗师?” 郭云深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不知宗师之上是何等境界,只是当初打了一套拳,忽有所感,一觉睡醒,六感通玄,冥冥中仿佛能洞悉万般先机,箭射不中,刀劈不中,连洋枪都打不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不然怕是到死都不知身边竟有这等人物。” “你可要留意了,你那媳妇儿既是白莲圣女,还知前朝遗宝的所在,将来迟早要遇上,而且以你的天份,必然要与之一会……不过你也放心,那些人虽能长存,但所蓄精气终是有限,轻易不会露面,更不会轻易出手……” “这般存在,应该不止一人,武门里若有人境界一到,那些人便会现身,令其退隐,不准插手俗世。” 先生瑞起初还对那些老化石心惊骇然,但听到最后已忍不住怒火中烧,双眼通红地咒骂道:“他妈的,这算个狗屁的天道,自己不去杀外敌也就罢了,还不准您出手。” 郭云深有些心灰意冷地叹道:“有这些人在,武道前路如扣枷锁,再有枪炮横行,若无后人打破此锁,武学千年,恐也不过是转眼烟消云散的事儿。” “口信带到,我也该走了,你师父本该是最有希望破局的人,可惜连连受挫,又断了一臂。” 摇了摇头,郭云深起身便打算离开。 先生瑞忙道:“您既是来了,何不多盘桓些日子?” 郭云深摆摆手,“老夫平生从未服过输,然竟是被人逼得两退,此乃奇耻大辱,自是要再去与那人斗上一斗。反正坟也立了,世上已无我,就算不敌,也要损他半生所蓄精气,为后来人铺路……但愿他日有人能打破此锁,续千年传承。” 平淡言语,如闻惊雷。 陈拙神情一紧,老人走了几千里地,竟是为了在死战之前提醒自己,不由急声开口道:“不可!” “师公,不可啊!” 一旁的先生瑞也在苦劝。 那可是两百岁的老怪物,此去必然凶多吉少。 陈拙心念急转,忽想出个理由,“您老这一身能耐可还没传呢,何不再等等,也好觅得传人,不然岂不是空负一身所学。” 他心急口快,想到便说了出来,不想竟有奇效,老人那颗求死之心一松,停下了脚步。 郭云深回头瞧瞧紧张的二人,蓦的笑了笑,“也罢,正好传你们一些东西。” 打这天起,金楼的角落里,多了个脏兮兮的不起眼的小老头。 三天后,入暮时分。 “如何了?” 陈拙看向面前的一群人。 这些人身份有异,岁数有异,男女老少,穿着打扮也多有不同。 “少掌柜,那老刀把子和仁伯今晚动作,还请了三位洪门高手,加上本地帮会三百余众,在东华里。” 三姐蹦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手抓起一颗橘子。 先生瑞和那三个老堂主以及一些教众闻言纷纷请缨。 “少掌柜,此役,让我们去。” 陈拙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墨云翻卷,大雨将至。 他从一旁的伞柜上取下一把黑伞,夹在腋下,“不用了,找几个手脚利索的收尸匠在外面等着,顺道找人给我带带路。” 56、夜探 眼下这佛山,拳馆林立,练武耍拳的人很多。 值神州陆沉,不少拳法大家,各地名师,多是奉行开枝散叶、布武天下的念头,旨在强国强种,促成了武行的空前盛况。 除了几大名拳,诸多外省的拳种也随着动荡的世道,跟着各路拳师涌进了广东,而佛山武行便最为繁盛,称得上藏龙卧虎,隐没着不少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如咏春、南枝,这是从福建传入;再有从河南传入的少林拳;四川传入的侠家拳;山东传入的昆仑拳;都能在佛山瞧见影子。 但繁盛有繁盛的好处,也有其坏处。 南北多有差异,本地拳师不乏排外之人,想要在佛山开馆授徒,难免会遭受排挤;加上门下弟子俱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后生,便产生了碰撞,隔三差五私底下得切磋一场,打不过瘾那就摆上擂台。 入了冬,用不了多久就是岁末。 日子一近,多是祭祖办事儿的大日子。 雨势先急后缓,不少武馆的师傅领着一众弟子敲鼓演武,壮壮声势,亮亮招牌。 猝然,一只大脚从雨中赶来,撑着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脚下带起高高的水花。 缓行间,急风掀起几寸淡青色的衣角,那双脚已停在了街边。 一顶黑伞撑在雨中,伞下人拢着袖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圆顶西洋帽,压低了帽檐,遮了半张脸。 但撑伞的却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双手举着,就是个子太矮,两脚掂了又掂,费力极了。 “三姐,要不你先回去。” 陈拙抬眼瞧了眼一直磨蹭脑门的黑伞,蹲了下去,扶了扶帽子。 三姐似是个哪吒,脖子上戴了枚银锁,穿着雨靴,头上一左一右用头发扎出两小包,故作老成地道:“郭老爷子叫我来的,说你是用刀的行家,让我好好看看,对掌法大有裨益。” 陈拙沉默几秒,说道:“那可不是小孩能瞧的,小心往后见不得血。” “我不怕!” 三姐回的干脆。 陈拙听后便不再多说,拿过了对方手里的伞。 “少掌柜,您来了这么些天,也不问问小姐过得好不好,莫不是心里不挂念她?” 他没说了,那丫头反而来了话。 陈拙远远看着东华里,嘴上轻声道:“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有了消息,那才坏事。况且我这人不喜欢嘴上说,只喜欢做,能说出来的多是虚的,做出来才实在……等解决了这些琐事,我再去香江见她,但……她和她肚里的孩子要是有一点差错,我连白莲教一起拔了。” 提及此事,他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紧张。 想他握刀的那天起,几乎预想过往后遇到的一切凶险场面,哪怕是横死、惨死也都早有准备,唯独没想过女人,更没想过孩子。 本想着孤身提刀,在这浑浊世道里杀出条血路,可世事无常,半路跳出个女人。 三姐莫名咯咯一笑,露了几分孩童的天性,“你和小姐还没成亲?也不害臊!” 陈拙脸皮一颤,置若罔闻,转着话锋,“这东华里瞧着好像是富户所居,主人叫什么?” 三姐回道:“李玉堂,似是香江那边的商人,在此置办的产业。听教里的弟兄们说,此人非但不是坏人,还是个大善人,此次也是受人胁迫,情非得已。” 陈拙若有所思,看了看天色,又看看那石刻街额,心里估摸着时候。 却说正侯着,街边突的摇摇晃晃走来一老乞丐,腰间系着一个朱红色的大肚葫芦,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脚上穿着草鞋,隔了老远已能闻见那股子酸臭味儿,疯疯癫癫的,脚下划着积水,嘴里哼着小曲儿。 “高手!” 陈拙面上不动声色的瞥了瞥老乞丐那跌跌撞撞的醉步,眼里已见异色。 那步伐看似飘忽虚浮,实则步步生根,好不沉稳。 正自惊诧间,街上又行来几人,俱是清一色的短打,虎背熊腰,貌若门神,一个个步伐矫健,但有的奔虎步,有的脚下轻灵,有的转脖顾盼好似只豹子,分明是把洪拳练出了气候。 其后还领着一拨黑衣黑裤,黑鞋白袜的汉子,个个凶神恶煞,衣褂一敞,底下全别着刀子。 粗略一瞧,不下两三百人。 等人全进了东华里,陈拙一瞥那瘫在一颗大树下的老乞丐,正想起身,这雨里又见来人。 那是个铁塔般的大汉,面如黑炭,猿背蜂腰,个头高的吓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可一张脸却好似个病鬼,活像个雷公,脑后垂了条枯黄的辫子,面上无眉,生的奇丑,眼窝凹陷,一对狭长的眸子冷厉迫人,见者无不退避三舍。 “这人定是个横练高手。” 连三姐都看得一个激灵。 陈拙暗暗拿自己和对方比了比,此人的个头怕是奔着两米去了。 “听说白莲教里也有横练功夫,独树一帜,啥时候让我也瞧一瞧。” 他眼里有的只是异色,没半分惧色,甚至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北边的高手他见过不少,三大内家拳除了太极还没见过真髓,八卦已是气候初成,再有形意的猴形,如今又有郭云深这位大宗师时常点拨,差的只是时间罢了。 这练功的火候虽说急不得,但打法和经验却得千锤百炼才能练上身。 唯一的办法便是与人交手。 生死间的紧迫感,能令人心神凝练。 不想输那就得想尽一切打法去打赢对手。 他已是下定主意,等把金楼彻底稳定下来,便去香江好好锤炼自身的拳意,彻底沉淀一番。 就像郭老告诉他的,他这种人不适合成明事,但却是做暗事的一把好刀,最适合用来杀人了。 “你在这儿侯着,我事儿办完了就回来。” 陈拙给三姐交代了一下,已从伞下走出,几步过后顺手往那乞丐的破碗里抛了两枚龙洋,抬脚去的快急。 他双眼一闭,脚下不停,脑海中飞快浮现出那只山魈蹬墙走壁、纵跳扑人的凶厉身形。 下一秒,陈拙双眼顷刻便睁,气机已然大变,眼泛凶光,屈腿塌腰,纵跳一蹦,脚下踩着房墙的青砖,只飞赶出两步,提气缩身一跳,眨眼人已翻上屋顶,踩瓦爬墙,手足并用,快如鬼魅。 树底下的老乞丐不知何时睁开了醉眼,望着扑入雨中的陈拙眼露奇光。 “形意门人?” 57、武榜眼 天色已黑,寒灯如豆。 窗外细雨纷飞,忽有风来,透过木窗缝隙,惊的灯苗嗤嗤摇曳。 有人罩上灯罩,又点了一盏。 桌案上,一纸悬赏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纸上画像正是陈拙。 “罗刹鬼陈拙。供其下落者,赏银八百两;摘其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生擒交送官府者,赏银一万两!” 没人说话,只是几人瞧着画像眼里都透着精光。 除了老刀把子和仁伯,剩下的几位分别是那病鬼般的猛汉和五位铁塔般的黑汉,俱是环臂而坐,神色阴沉如水。 “几位只要谁能除掉此人,老朽愿再添一万两。” 老刀把子杵着木拐,嗓音沙哑的厉害,许是被那瓷片刮破了喉咙,最近吃饮受了大罪,连吐出来的唾沫都带血,拉出来的屎都是红的。 要不是找了高手以内劲将那些瓷片磨碎,他怕是得在茅房里拉上三天三夜,死在里头。 他还能说话,可一旁的仁伯连话都说不出来,但眼里的恨意和杀意却是前所未有的浓郁。 那病夫一样的猛汉眼露戏谑,赤着两条极为粗壮的臂膀,上纹两只黑虎,身穿紫花布无袖短褂,下身是条灰色灯笼裤,套着粗布白袜,打着绑腿,一双搬尖洒鞋紧贴地面。 他对面前的悬赏有些不屑一顾,问道:“便是此人杀了徐立山?行刺了奕亲王?徐立山资质可不低,当年武考连我也只赢了他半招,可惜,最后还是输给了刘郁白。” 此人的一番言语着实令人意外。 老刀把子眼神一亮,他虽心知此人不凡,但不想如此了得,十三行竟然给他送来了这么一位人物。 刘郁白是武状元,徐立山是武探花,那眼前这个居于二者之间,自然就是戊子年武考的榜眼。 天下第二人。 那五个黑汉俱是清一色的短打,为首一长脸汉子淡淡道:“我们几个只想替师弟报仇……三万两,不够!” 此人清瘦精悍,颧骨高突,一双大眼正气凛然,就是说出来的话令二老脸上笑容为之一僵。 老刀把子心里骂娘,要钱就要钱,非得拐这么大个弯,正想问价,长脸汉子一提右手,翘着拇指和尾指,说道:“那银子不是我们要,我六位师弟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再者,是为了替你们卖命才死的,一口价,六万两!” 仁伯饶是已说不出话,可他那眼神已快要杀人。 老刀把子又瞧向那武榜眼。 武榜眼伸展了一下双肩,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笑道:“这点小打小闹我可瞧不上,听说你们已经打听到了那白莲圣女的下落,想打那批遗宝的主意,不凑巧,我也有兴趣。” 他一眯狭眸,眼神扫过二老僵硬的表情,轻笑道:“都是老江湖,咱也跟你们吐个实话,那批东西,凭你们几个三瓜两枣是吃不下的,有大人物瞧上了,赏给你们一口汤倒是可以。” 屋内众人皆因猛汉的几句话神情连番变化。 见二老眼神泛冷,隐见杀意,武榜眼嘿嘿一笑,上身猝然往前一伏,好似狮虎探身,眼神凶厉骇人。 “你们被那逼得连酒盅都生嚼了,能屈能伸,也算个人物。不过,那小子连洋人都杀的砍瓜切菜一样,外面那两百七十三个刀手压根就是摆设。” “那小子在北方闯出了天大的名头,且师承不凡,可是一位横行无忌的霸道货色。连奕亲王都被杀了,真不知道你们几个怎么有胆去招惹那尊煞星,也不怕眼睛合上后再也睁不开来?这些天你们没少招揽过高手,有人敢接这桩生意么?除了这五个不知死活的二流货色,真是笑死我。” “你说什么?” “找死!” “狂妄!” 贬低之语听的那五个黑汉纷纷大怒,不由分说,已起手攻来。 猛汉坐着不动,打了个哈欠,当真动都不想动。 任由五人狂乱快攻加身,他双脚一沉,扎了个马步,脚下石砖咔咔下陷,双脚生根在地。 那五位洪拳好手早已勃然色变,越是出招便愈发心惊,眼见久攻不下,也不管什么章法道义,手段打法变得阴狠毒辣,插眼摘耳,掐喉掏裆,尽是要命的招数。 不想一攻下身,那出招之人神色惊惶,失声脱口道:“缩阳?” “噗!” 只是二字方一出口,两只大手如拍蚊子般夹住了他的脑袋。 头颅霎时爆碎。 红白之物,漫天飞溅。 老刀把子与仁伯虽说混迹江湖多年,但冷不防瞧见这等凶残骇人的杀招也是两腿发软,还被溅了一脸的血泥,腥甜入口,头皮发麻。 武榜眼拍死一人,冷笑着提臂,两手外往一探一推,摧枯拉朽,一人胸骨塌陷,立时横飞出去,撞在墙上,好似挂画,缕缕血水贴墙淌下,毙命当场;另一人则是怔愣原地,低头一瞧,胸膛已破开个窟窿,空空如也,心脏不翼而飞,仰天就倒。 剩下俩人见此一幕,早已被骇的亡魂皆冒,攻势一撤,闪身就往外逃。 然而,还没出门,两记手刀从天而降,自二人后背贯入,从前胸破衣而出,胸骨骨茬外露,哼都没哼上一声,就如破布般被武榜眼抛入雨中。 瞧着有来有往,实则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 见招揽来的援手竟然就这么被人杀了,老刀把子脸上不见喜怒,强压心惊,嘴里说道:“世道变了,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倘若功夫真有用,西太后也不至于连京城都让出去了。” 说完这些,他脸颊抽搐,终于露出了底气,“两百多个刀斧手你不放在眼里,若是再加六十支洋枪呢。” 武榜眼扬扬眉,尽管他眉骨上无眉,但随着他眉骨上的皮肉牵动五官,一副说不出来的狰狞恶相已然在灯下显现而出。 给人的感觉好似顷刻间从一个人化作洪水猛兽,煞气冲天。 屋内众人浑身一冷,如坠冰窟,只当此人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武榜眼却笑了起来,“嘿嘿嘿,好身手,尊驾既是已至,何不现身一会?” 他大步赶出。 身后二老也脸色大变得快步追了出去,嘴上喝道:“关门!” 东华里木门一掩,一个个拎刀提斧的刀斧手纷纷从长巷左右的阴影里闪出,骤急的脚步声在花岗石铺砌的地面上磨蹭出一阵压抑紧迫的异响,脚下带起一蓬蓬水花。 两百多刀斧手立在雨中,斧刃刀身借着雨中的黯淡灯火泛起一抹抹森然冷光。 武榜眼斜眼一睨,就见那屋顶立着一人,一双刀眼高高在上的睨了下来,相视一瞬,俱是露出凶厉冷笑,杀心大动。 “你是武榜眼?” 陈拙半蹲下身子,双臂垂在半空,像是只蹲坐的恶虎,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武榜眼嘿嘿一笑,“都是虚名罢了,要不要下来耍耍?你是为了他们来的?斩草除根,不错!” 陈拙压了压帽子,还真就翻了下来。 老刀把子厉声道:“杀!” 一瞬间,两百多把斧头短刀已被接连举起,冲着陈拙扑了上去。 “杀!” 58、枪响 雨氛绵密,肃杀骤起。 陈拙立在雨中,望着对面的武榜眼,还有其身后的二老。 背后杀声一落,他并未回头,两臂倏的一展,脊柱大龙陡沉,翻手间指缝里已多出数柄明晃晃的飞刀,暗运螺旋劲道,抖腕发力,飞刀已然脱手,直朝那二老和武榜眼打去。 老刀把子一个趔趄,仁伯身子一抖,脸色发白的同时全都急忙躲向武榜眼身后。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飞刀并非笔直而出,而是脱手瞬间,竟在雨中如春燕归巢般折返而回,自陈拙身侧掠过,射向了身后逼来的刀斧手。 “噗噗噗噗……” 朵朵凄艳血花在雨氛下绽放开来。 四目相对,从到头到尾,陈拙的视线都没从武榜眼的身上离开过。 “听说了么,北边儿那些人给你起了个天大的名头,‘镇北侯’。连说书先生都编出段子来了,‘罗刹脸,勾魂刀,素手掀挑镇北骄’。那宫宝田半生奔波,也只得了个‘宫猴子’的名头,比不得你,一年不到,名震北地。” 武榜眼似笑非笑的说着,一双戾气勃发的眸子却在上下打量他,好似要瞧个仔细,他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蓦然,他瞟见了陈拙那满头的短发,眼中有些异色,“辫子剪了?” 陈拙看也不看身后的刀斧手,袖中寒芒顿吐,如两轮弧月,一闪而没,身后三个提刀至半空的刀斧手立马瞪圆了飞快漫上血丝的眼睛,脖颈血痕绽裂,喉咙青筋暴跳,扼喉的同时已软倒下去。 陈拙往一旁走了几步,恰好避过了血雾的范围,袖中弯刀时隐时现、时伸时缩、时收时吐。看似以背迎敌,可脑后就像长了眼睛,且那两轮刀光更像是会飞一样,飘忽往复,在声势惊人的刀斧阵下见缝插针,身后逼来的刀斧手只进半步以内,便已遭割喉放血。 “那你可就说错了,我从没留过辫子。” 他嘴上说着,身子突的一矮,双腿一分,贴地后滑,已滑进了那水泼不进,叠了四五层人圈的刀阵中,双刀则是贴肉挑筋,绕腿刮骨,甫一起身,面前七八个刀斧手已惨叫着翻倒在地,抱着腿在雨中打滚。 老刀把子破声嘶吼道:“谁若把他伤了,赏三千两!谁若断他手脚,一条胳膊五千两!谁若杀了他,赏一万两!!” 凄厉尖利的嗓音在雨中传开。 声音传入耳中,那些刀斧手眼底的惧意瞬间被疯狂吞噬,眼仁通红,脸色都在肉眼可见的涨红,似是打了鸡血,饮了烈酒,歇斯底里吼叫的同时已朝陈拙悍不畏死的扑上。 “杀!” “宰了他!” 倒在地上的刀斧手没等叫出几声,就被蜂拥而上的众人踩死在脚下,化作一滩烂泥。 陈拙眉头一蹙,一柄飞刀猝然直逼二老,奈何武榜眼伸手一抓,就将飞刀凌空抓住。 好似知晓陈拙的来历,武榜眼侃侃而谈地道:“你起于关中,一身所学皆于生死之间磨砺而来,后拜王五为师,虽有师徒之名,可不到一年,数面之缘,又能攒下多少情分……有没有兴趣弃暗投明啊?” 陈拙双刀一展,脚下腾挪辗转,好似飞鹤,扑入人堆大开杀戒。 这般以少敌多的场面他不算陌生。 关中多匪,大寇横行,啸聚一方者不在少数,烧杀劫掠,便是官府也要望风而逃,就是被他杀了不少,逃的逃,跑的跑,有的干脆远遁关外,饮风吃土,也不愿再回来。 “何为明?何为暗?” 陈拙左右扑杀,转颈晃肩,脸上好似凭空幻出一张罗刹脸儿来,血珠溅落其上,带出缕缕血痕,惊心动魄,震慑心神。 他杀得快,那些人扑来的更快。 “自是识时务者为明。” 武榜眼好整以暇的瞧着,似是没有打算出手的意思,又仿佛不屑出手,不值得出手。 陈拙避过几把刀斧,趁着对方出招,双臂一抵一掀,浑身劲力勃发,面前刀斧手立如山倒,向后踉跄翻滚。 “原来,你也是朝廷的鹰犬?” 只是财帛动人心呐,混乱中,为首的刀斧手步调一慢,就身后人捅穿胸膛,数柄刀子破衣而出,血水飞洒,想要将陈拙扎个透心凉。 非但如此,那中刀之人临死飞扑,竟死死抱住了陈拙的右臂,脸上惨烈且快意的笑容还没升起,血水狂涌,双臂已被斩断。 到死,断手还紧抓着陈拙的手臂。 长巷狭窄,陈拙挥刀如飞,连剜带挑,一注注滚烫热血成溅射状将两侧青砖染出一块块墨迹般的血污。 “似你这等人又怎会明白,有的人无需日夜同行、朝夕相处,只见一面,便是生死之交,足可肝胆相照;有的人即便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殊途陌路,难成知交。” 武榜眼又问,“听说你和白莲圣女情非泛泛?” 陈拙刀刃贴过一人的脖子,并未说话,而是一肘捣出,面前刀斧手刹那间手脚打摆,倒飞出去。 武榜眼淡淡道:“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功名利禄,唾手可得,甚至咱还能帮你引荐几位大人物。” 陈拙同样淡淡地回道:“你既知我与她情非泛泛,便该知晓今日只能有一人活着走出去。” 武榜眼故作可惜的一叹,“一个女人罢了,我当年连老婆孩子都杀了……凭你的天份,不出十年,必为宗师一流,名利入手,开宗立派都不在话下,何必要来这肮脏江湖里打滚?” 陈拙刀下勾魂,嘴上说道:“一舒胸中意,血洗手中刀!” “呵!” 武榜眼蓦的一声低笑,可他笑容急转,大步奔出,一条鞭腿已凌空扫出。 “啪!” 他踢的不是陈拙,而是一个刀斧手。 那人中招刹那浑身筋骨炸裂,七窍喷血,惨呼中眼神飞快黯淡,笔直朝着陈拙撞去,携万钧之力,劲风将漫天雨氛搅碎。 陈拙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武榜眼,见他动作心里已在警惕,只是没料到此人瞧着魁梧,然身手却半点不见迟缓,迅猛霸道,如那狮虎过境,仗着强横的筋骨,横推而至,巨力沛然。 陈拙双臂交叠一横,本想拦住迎面飞来的尸体,只是猝然不见了武榜眼的身影,心头一凛,已飞退闪开。 “噗!” 尸体撞入一众刀斧手中,瞬间四分五裂,蹦炸如雷,散出漫天血雨,波及者无不口中喷血,重伤当场。 血雨中却是跳出个人来,正是武榜眼,他舔舐着嘴角的血液,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拙。 “杀,都给我杀了!” 老刀把子本就对武榜眼心存怨念,此刻见其无差别出手更是恨极,又惊又怒,只一招呼,长巷两侧的门、窗后,俱是探出一截枪管,对准了场中二人。 其余刀斧手见状后退。 片刻间,长巷枪声大作,硝烟四起。 “砰砰砰砰砰……” 几息过后,待到枪声散去。 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失色。 雨氛下,武榜眼傲立场中,浑身上下嵌着一颗颗弹丸。 可武榜眼却在狂笑,神情癫狂,浑身筋肉如水波般颤动、蠕动,原本嵌进皮肉的弹丸,竟然又被退了出来,叮叮叮叮的落在石板上,伤口竟只余一记红印。 老刀把子顾不得震怖,眼神飞快四下张望,似在找寻着什么,但猛然间,一柄刀子已搭上他了脖子。 嘴唇翕动,老刀把子脸色煞白,正待开口,项上头颅已腾空弹起,尸首两分,那嘴里还能说出话来,仿佛仍能感同身受,惊呼道:“好生了得!” 凄厉嗓音转瞬即逝,一众刀斧手见武榜眼以血肉之躯硬抗洋枪本就瞧得目瞪口呆,再见那头颅飞天还能开口,无不吓傻当场,一屁股瘫在地上。 武榜眼瞳孔一缩,嘿声笑道:“活杀留声,好刀法!” 他一语甫落,单脚一蹬,脚下石板轰然爆散,人已如恶兽般纵跳至半空探爪出招,面目狰狞,双手在空中连变十数种杀招打法,繁复多变,令人眼花缭乱。 但就在他纵跳到半空,势尽下坠之际,眼中忽见陈拙面无表情的取出一物,拿捏在手,向他遥遥指来。 “砰!” 一声枪响,响彻雨夜。 59、枪杀 “洋枪?” 武榜眼心中嗤笑,口中却说不出这两个字,因为就在陈拙拿出此物,指向他的时候,一股莫大的危机无由而至。 枪声一响。 随着一团火光在雨夜乍亮,照亮了那铜色的枪身、奇长的枪管,冷寒的金属光泽暗藏滔天杀机。 武榜眼鬼使神差竟然缩了缩身,收了几分攻势,口中提气,极为匪夷所思的滞空一缓。 便在这个过程中,一团血花,在他心口偏右的几寸炸开。 武榜眼愕然震惊,神情一愣,可来不及细看,雨夜中陡然再起枪声。 “砰砰砰……” 枪口火蛇吞吐。 一颗颗与洋枪射出的弹丸截然不同的子弹,赫然穿透了雨幕,朝着武榜眼射去。 “啊!” 武榜眼惊呼出口,嘶声狂啸,简直是惊恨交加。 发系千钧之际,他猛吞了一口气,原本魁梧的身体居然肉眼可见的塌下去一截,胸口一瘪,只避得了一颗,却避不过第二颗、第三颗…… 感受着身体中陡生的剧痛,武榜眼目眦尽裂,看着陈拙的眼神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阴冷到了极点。 一个武人,还是名镇一方的大拳师,竟然以洋枪暗袭出招,当真令人不齿。 “亏我还高看了你一眼。” 六响已毕,见陈拙立在雨中,端着那制式奇异的洋枪不再动作,武榜眼当即了然必是弹尽,杀心前所未有之浓郁,身子一伏,哪管枪伤,已伏身如猛虎扑来。 陈拙脚下踏着趟泥步急滑后退,脸上神情不惊不慌,顺带一脚踢死吓得瘫软在地的仁伯,另一手摸向后腰,手心拿出六颗子弹,指缝一开,子弹立时滑入抖出的弹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脚下纵跳暴退,换上子弹并未立即出枪,合上弹巢,另一手忽背向身后。 便在武榜眼扑到近前五步之距,在对方彻底动容的表情下,陈拙左手再握一枪,对着武榜眼便是疯狂乱射。 枪声大作,火光明灭交错,震得那些刀斧手一个个噤若寒蝉,吓傻了眼。 骤急的枪声转眼已散。 定睛再瞧,武榜眼魁梧的身体伫立雨中,浑身血水乱冒,双眼充血,死死瞪着陈拙,满脸不甘。 而后风雨一过,直挺挺躺了下去,没了动静。 陈拙神情未变,不紧不慢的换着子弹,轻声道:“问你个事儿,你提到的那个大人物是谁啊?” 弹巢一拨一转,陈拙一面说话,一面朝着武榜眼的手脚四肢又连开数枪,直等子弹贯穿打碎了对方的膝盖骨,见其仍无反应,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扫了扫武榜眼身上的弹孔,但见一颗颗子弹竟被其以强横绝伦的筋肉推出大半,不由眯了眯眸子。 纵观过往所遇敌手,此人一身横练功夫简直惊世骇俗,能硬抗火枪弹丸,着实惊了他一跳,那雷天与之相比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武榜眼已死的时候,那人双眼豁然大睁,杀意充盈,杀机炽盛,双手一按地面,借着反震之力凌空翻起,拖着两条断腿朝陈拙扑杀袭来。 “死来!” 武榜眼像是恨极了眼前人,惊怒交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陈拙扬扬眉,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当初奕亲王王府中吃过的大亏他岂会重蹈覆辙。 望着迎面扑来的武榜眼,他似早有准备,蹬地一纵一跃,平地拔起丈许高底,翻腾间心意鸡步一脚跺下。 武榜眼一扑落空,便觉后心一痛,被当空踩下,重摔在地。 口中腥甜呛出,他反而嘶声怪笑起来,“呵呵呵,好小子,原本只当你是个纯粹武夫,不想还晓得借洋枪之利。不过,就算告诉你又能如何,任你心生九窍也不会是那人的对手,那可是个通天彻地的老怪物……咳咳咳……跳进这江湖,谁能全身而退,黄泉路远,咱在下面等着你……” “不送!” “砰!” 陈拙手中枪口一沉,已在武榜眼后脑开了个窟窿。 “还等什么?来。” 他一边收了双枪,一边看向那些刀斧手。 “大爷饶命!我们愿意改邪归正,再也不做恶事,求您放我们一马!” 有人战战兢兢,开口讨饶。 其他人早就被吓的魂不附体,闻言有样学样,纷纷求饶。 一番酣战厮杀,长巷中已是血流成河,倒了一地的尸体,放眼望去,满目血色。 陈拙眸光闪烁,并未立即做出反应,而是在思量。 “这位大侠可否听我一言……” 便在这时,雨中的某座房子里,一个声音有些中气不足的传了出来。 屋中一人撑伞走出,两腿发软,嘴唇发白,瞧着眼前修罗场般的骇人场面,强忍惊惧,壮着胆气劝道:“以大侠您的身手,他们可杀可放,已无半点威胁。再者,如今树倒猢狲散,他们既有改过之心,何不留他们一命,不然就算您把他们全部杀了,用不了多久还有别的帮会再冒出来行恶事,何时才能杀个干净。” “依我看,倒不如给他们一次机会,留着他们,只要不再为恶,也无不可。” 这人貌有四十,穿着考究,长脸窄额,两条疏眉浅淡,一对吊梢眼明亮有神,就是神色慌乱,说话也磕磕巴巴的,边往外走,就像踩着火炭,晃抖不停,差点摔在地上。 屋内还有个少年和一个妇人,缩在墙角,哆嗦不停。 陈拙眼中杀机渐散,双手揣袖,一瞬间仿佛又从勾魂恶鬼变回了人。 “想继续待在佛山的,找个能话事儿的,自己去金楼和灯叔他们谈,不想待在佛山的,就走远些。”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全都好像死中得活般瘫坐在了地上,如释重负,终于能喘上口气。 那人撑着伞,见陈拙径直离开,不忘开口感激道:“多谢阁下援手,李玉堂铭记在心,必有厚报!” …… 长街之上。 三姐撑伞静候,她脸上没有多少慌乱,但人已在原地来回踱步走了好些圈。 “嘎吱!” 忽听门轴转响,忙寻声瞧去。 就见陈拙双手揣袖,慢悠悠的自雨中走了过来。 三姐撑伞迎上,“都死了?” 陈拙拿过伞,拍了拍衣裳,回道:“留了不少人,还有几十杆枪,你回去给灯叔知会一下,这些人能收就收,给碗饭吃,没坏处的。” 他交代完了以后,走到那颗树下,对着老乞丐笑问道:“前辈以为如何?” 老乞丐望着一群收尸匠走入东华里,拎着葫芦大饮了一口酒,叹道:“唉,武榜眼一身功夫不说古今罕见,也属当世少有,不想竟惨死洋枪之下,实在可惜。乱世当头,这等人物若能投身救国救民的浪潮中,必然也是位盖世豪杰,却充当了他人的手中刀。” 陈拙闻言淡淡一笑,“不知前辈姓甚名谁啊?” 老乞丐瞟了他一眼,“名字什么的早都忘了,我就是个幕天席地吃八方的乞丐。” 陈拙见状也不再多问,点点头,“前辈若是有空,不妨多来金楼坐坐,那里可藏着不少上等美酒,管饱。” 说罢,转身撑伞领着三姐步入雨中。 60、功成身退 一夜细雨绵绵。 天刚亮,佛山已翻了天。 先是老刀把子徐家,一家老小六十余口,死了个干净,连其养在外头的三个姘头也都被勒死在了床上;再有仁伯曹家烧着了一把大伙,举族上下,没一个活着跑出来的,传了四世的老宅,被付之一炬。 金楼里。 三楼的廊间,陈拙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贴墙倚栏,一旁亮着盏昏黄油灯,灯色落下,在他的脸上涂抹出了半片阴影,半隐半现。 “东西找到了没?” 他身旁摆了方茶几,上上下下的大小茶壶时不时过来换上两杯茶,便又堆着笑脸,去招呼客人了。 先生瑞收了伞,找了个位子坐下,“找到了,从两家的地窖里翻出来的。” 陈拙问,“有多少?” 先生瑞眼神阴郁,沉声道:“很多……不光有鸦片,还有不少年轻姑娘,被囚在笼子里,说是打算走水路先运到上海,再卖到国外,救出来不少,有的染上了烟瘾,有的疯了。” 陈拙眼波闪烁,半张面颊好似铜佛,半边阴影如同罗刹,冷厉迫人,机锋峻烈。 他沉吟良久,道:“能救的尽量拉一把,有去处的给路费送回家,没去处的灯叔您给安排一下。” 灯叔点点头,“没问题。” 他瞧了瞧这座有些年头的楼子,“那两家积蓄不少?找时间把这楼子重新修一修,扩一扩,顺带添些新鲜东西。这油灯添了又添,还不如换成洋人的电灯,柱子得重新上色,木板也得换换,周围的地段能买下来就买下来,窗户纸换成玻璃,顺带去买两间小院儿,有人风寒害病也能去喘口气,歇一歇……再招两厨子……” 陈拙一口气交代不少,似觉口渴,呷了口茶。 灯叔都一一记在了心上。 陈拙话锋回转,问着先生瑞,“尸体都处理干净了?” 先生瑞道:“都沉江底了,这辈子甭想见太阳。” 陈拙点点头,长呼一口气,“琐事儿一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了,那些鸦片今晚就用生石灰烧了,免得再有差错。” 他是一把暗刀子,看不见才最能威慑人心。况且还是朝廷重金悬赏的人物,身份特殊,再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老怪物,不适合留在明面上。 先生瑞心知他的意思,加上陈拙来了这些天一直都在为金楼的事情奔波,也是时候歇歇了,“好,堂子里的事儿交给我们。” 时至晌午。 几位妩媚撩人的姑娘蓦然自楼下涌了上来,有的手里攥着手帕,有的拿着扇子,旗袍各色,风韵不一。 香风一至,一张张气质各殊的娇艳面容已到三人面前。 一红唇皓齿,明眸善睐的娇俏姑娘施了一礼,“巧儿,谢过陈爷!” 陈拙看向灯叔,“这是怎么个说道?” “陈爷的话我们都听说了,这么些年,也唯有陈爷把我们当成活生生的人,姐妹们都念您的好,托我们几个上来说说,往后我们这些人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诶……” 话说一半,这姑娘好似发觉自己哪里说错了,秀眉一蹙,像是绕不过弯儿,瞪着大眼,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拙神情古怪别扭,一挑眉,正待开口,旁边另一位身着黑色旗袍的女子无奈一笑,“小女子鱼幼薇,巧儿是想说,姐妹们都是真心感激您,往后您就是我们姐妹的天,守着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 陈拙眸光闪烁,奇道:“鱼幼薇?你这名字倒是不同寻常。” 灯叔也在旁笑道:“幼薇是楼子里弹曲儿的头牌,十八岁,弹得是箜篌,而且还是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学过京剧,也是所有弹曲儿姑娘们的大姐。” “她是巧儿,性子跳脱,没读过书,总是容易犯傻,弹的琵琶,十五岁。” “她是豆蔻,少言,拉的胡琴,十七岁。” “她是小青,性子比较怯,惧生,弹的古筝,十八岁。” 灯叔自那青姑为始,一一介绍着其余几人。 “这是楼子里的两位妈妈,她是春桃,她是徐姐。” 陈拙眼皮一掀,迎着几人的视线多瞧了两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既然念着我的好,就得明白,这里不过是歇个脚、喘口气的地方。人世来去,生生死死,终归得寻个归宿,若是能走,无须迟疑,否则在这风尘中耗尽了动人的模样,想出去可就难了。” 那名为鱼幼薇的姑娘听闻言一怔,眼神复杂,轻声应道:“幼薇晓得了!” 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跟着回应,有的都抹上了泪。 “陈爷,幼薇能否求你件事儿?” 陈拙喝着茶,“说!” 鱼幼薇直视不避的瞧着陈拙,温言道:“我打小是在楼子里长大的,不知爹娘,名字也是自己取的,是楼子里的姐姐妈妈们轮番喂养大的。听您说要重修楼子,能不能在此之前,用那洋玩意儿给我们留个影啊?也好留个念想。” 陈拙一怔,但很快便明白过来,那洋玩意儿说的大抵就是相机。 “留一个!” 先生瑞也笑着开了口。 “我在这地儿藏了十来年,真要改了还有些惦念。” 见众人都有些热切,陈拙点点头,“好!” 他想了想,“那就明天,让楼子里的人都提前备好,穿上新衣裳,拾掇的漂亮点,都算上。” 待到人都走了,灯叔忽然意有所指地叹道:“那几个弹曲儿的丫头都是卖艺不卖身,能在风尘中守住身子,可不容易。” 陈拙淡淡瞥了他一眼,“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再敢想这种事情,你就回去当你的大茶壶。” 灯叔苦笑一声,“也不是我想的,您自打来了以后不是练功就是杀人,人家念您的情,想见一面,我能有什么办法?” 陈拙懒得再废话,“滚!” “好嘞!” 灯叔应了一声,立马跑下楼。 …… 翌日。 金楼内,一排排凳子齐齐摆开。 “啥西洋玩意儿啊,我可听说那东西能摄魂,搞不好是阎王小鬼勾魂用的。” “啥?还能勾魂?” “别瞎说,幼薇姐都说了,那就是留个影儿,是什么西洋科学。” …… 百十号人吵嚷成一片。 不过说归说,姑娘们一个个还是早早穿上了往日舍不得穿的新衣裳,描眉涂腮,上了妆。 离远一瞧,个顶个的漂亮,千娇百媚,俱是风情万种让瞧得眼神发直。 至于那些大小茶壶和账房、跟班,也都拾掇利索,净了面,换上一身体面衣服,新奇的瞪着对面木头架上顶着的箱子,想要把那遮掩的黑布扯下来,看看底下藏着什么。 拍照的是个留洋回来的姑娘,身旁还有个洋人,二人守着相机,调整着众人的方位。 这还是灯叔跑了几家洋行,才找了这么一位。 “都坐好不要动!” 那洋人居然能说出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陈拙一袭干净青衫,坐在最中,左手是先生瑞,右手是灯叔,然后是三姐。至于那几个教中宿老则始终不肯坐进来,对这洋玩意儿忌讳莫深,连郭老也只是远远瞧着,怎么劝都不管用。 四张椅子后面,众人按个头高低依次后排,最后还摆了一排凳子,供人踩高,尽量露出每个人的半截身子。 陈拙为了应景,不至于那么煞气迫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坐的端正,眉宇间多出几分文气,表情也尽量温和不少。 正侯着,他忽觉肩头被人搭了一下,下一秒。 “噗轰!” 一团烟雾陡然炸开。 所有人好奇、警惕、别扭、茫然、惊恐的模样立时定格在了相机里。 61、入港 省港边境。 天色晨昏交替,直至天边吐出一抹鱼肚白,方知昼夜流转,原是天明。 大英帝国领土。 排队入港的人流里,望着那显眼清晰的几个字,陈拙眼波闪动,但终是风平浪息,归于平静。 晨风扑面,下着微雨,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压帽子,腋下夹着一把伞,手里拎着一个藤箱,满身的风尘,似是个赶路的教书先生。 “嚓香港做咩呀?” 入港关口前,听着警察的盘问,陈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护照。 “走亲访友!” 纸质护照打开,警察眼神一亮,却非护照有什么问题,而是当中夹着一条小黄鱼。 警察不动声色的收下,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很快又掩去,递还了护照,朝陈拙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出了关口,陈拙喊了个黄包车。 车夫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精瘦的身子担着养家糊口的担子,为了抢客,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馒头,囫囵着塞到嘴里,听到陈拙知会了一句“皇后大道”,便发足迈步,发起力来。 “这位爷,您也是北边儿来的。” 少年生着两只大脚,穿着一双早已磨破的布鞋,露着脏兮兮的脚趾,颈上盘着一根粗亮油腻的辫子,而身上则是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薄袄迎风露着棉花,两条结实的腿肚子时紧时松。 居然懂得发力,有几分弹腿的影子。 陈拙瞧得好奇,“你走过镖?” 南拳北腿。 此言不是单一指腿法,而说北方武门重下盘功夫,无论是连摔带打的跤法还是各门各派的桩功,当以扎马为先,壮肾强腰,稳固两腿的力道。 似那走镖的镖师,探路的趟子手,也都是首重脚力。 譬如王五便是弹腿大家。 当初京城断臂,双腿搅动亦如刀斧劈过,中招者筋断骨折,哪有活的。 而这人步伐矫健,少有颠簸,双手拿着车把,别看身骨瘦小,根基却夯实,好不沉稳。 少年小脸黝黑粗粝,说道:“祖上传了点猫脚功夫。” 陈拙哑然失笑,这是在提防他呢,十有八九也是避祸的。 他也没了再聊下去的心思,瞧了瞧沿途的光景。 相比颓败破落的京城,眼下的香江自打开埠后,发展迅猛,高楼林立,已有了一些繁荣气象。可惜,瞧着来往的百姓那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份繁华的归属俨然不属于他们。 两侧门市林立,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讨生活的小贩过往匆忙,披蓑戴笠,在雨中来来去去;脚夫车夫碰面时两两招呼一句,便又错开了。 报刊、相馆、留声机,再有西洋的两轮车,一些往日瞧不见的稀罕玩意儿,在这里多能撞见;还有印度巡捕,腰间揣着警棍,一身英式警服,缠着红头布,脸黑如碳,满脸胡茬,趾高气昂。 “这位爷,到了,这里就是皇后大街。” 一袋烟的功夫,少年擦了擦脸上的汗,招呼着,把黄包车停在了一个岔口 陈拙塞过去一块龙洋。 少年嘿嘿一乐,也不矫情,五指一握,爽利笑道:“谢了!” 吆喝一声,人已拉着黄包车又风驰电掣般扎进了雨中。 陈拙依着三姐给的地址,沿着皇后大道往前走出一段,等穿过闹市的人流瞧见街边一家名为“古氏医馆”的招牌,才好奇疑惑的走了进去。 医馆不大,但也不小,几乎坐满了人,连地上都有人。 只是一眼扫过去,瞧不见几位穿着光鲜的,多是衣衫破烂,手脚粗糙的市井中人、穷苦人家。 有人露着后背拔着火罐,有人头顶扎着银针打着瞌睡,还有人涂着膏药,一瘸一拐的进来,然后又出去。 “刘婶,腿脚好些了没?” 角落里,一身段高挑的背影正挺着隆起的肚子,穿着身素简的旗袍在药馆来回走动,一条长长的乌发辫子都快垂到腿弯了,柔声询问着身旁的病人。 “小玉啊,你家男人咋还不来啊?这肚子越来越大,也不见个人,也太不晓事儿了。大娘给你说,男人都是些薄情汉,要了你身子指不定就跑了,你眼下可别一颗心的守着,肚里还有个孩子,得为将来打算……” 周围一群老爷们儿听的直翻白眼。 “我说刘媒婆你怎么又来了?人家肚里还怀着孩子呢,你就惦记上了,三天两头打着医病的幌子来劝人小玉改嫁。再说你介绍怎么着也得介绍几个瞧得过去的啊,老的老,残的残,哑巴瞎子你是一个都不放过,上次被人打掉大牙的事儿这么快就忘了?小心下次被割了舌头!” 有一位性子耿直的大娘似是忍了很久早已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鼻子便破口大骂。 “人小玉这么好个姑娘,再看看你找的那些,八十岁的老太估摸着都瞧不上,一个比一个磕碜。” “就是,太缺德了,这不毁人嘛!” 周围人见状也纷纷跟着起哄。 吵嚷间,一位煎药架炉的姑娘突然不经意的瞟了眼药馆门口,怔愣了数秒,忙激动地嚷道:“小玉姐!” 那身怀六甲的姑娘闻声回过身来,正想开口询问,只是眼神一动,也瞧见了门口杵着的人。 四目相对,各自沉默,没多少话。 想是怀了孩子,古玉丰腴不少,她抬手拢了拢额前散下的几缕碎发,眼泊好似吹皱的春水,涟漪晃过,眨了眨眼,好奇问道:“怎得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还傻站着干甚,帮我搭把手,拿下柜上的火罐。” 陈拙搁下了藤箱,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也不知道歇着?” 说归说,他已把火罐拿了过去,但并没有递给古玉,而是望了眼那刘媒婆,“就你要拔火罐啊?拔哪儿?” “不……不是我!” 刘媒婆一对上陈拙的眼神,骄横泼辣的模样立马烟消云散,忙摆摆手,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其余人顿时哄笑起来。 “哈哈,小玉,这就是你家男人?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身骨,模样也俊,不错不错,没挑错人。” “以后店里也有了男人,省的有人打小玉的主意。” 古玉没好气的白了眼陈拙,拿过火罐,小声道:“这些都是瞧着我长大的邻居街坊,你别吓着他们。最近肚子里的小东西闹腾的挺厉害,你来了正好,我还以为你得再等等,或是不会来了。” 她扶着后腰,语气平缓,说的不轻不重的,只是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陈拙挽了挽袖子,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古玉手里的东西。 “去歇着。” 62、陈少白 陈拙真没想到,似古玉这般北上行刺,一教圣女,居然会在市井中开了一家医馆。 上环结志街二十八号。 这是药馆的位置。 位于皇后大道西,住的也多是中国人,各类讨生活的中国人。 入夜。 “我在佛山遇到了一个人,此人一身横练功夫简直惊世骇俗,若非我抢得先机,出其不意,只怕就是握有洋枪也败多胜少。” 陈拙把那武榜眼连同郭云深遇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此人应是和那些老化石有关,不是其门徒就是其手下。” 古玉赤着双脚坐在床边,笑的有些古灵精怪,眼神好似蒙上了一层水汽,静静听着。 墙上亮着一盏灯,映着屋子里一眼就能看尽的摆置。 陈拙握着她的脚,双手运着柔劲,轻轻揉捏着。 肚子越来越大,压迫了下肢的脉络,血流不畅,这双脚便肿的厉害。 古玉想了想,秀眉微蹙,“你不能大意,那洋枪虽说威力非凡,但充其量只能应付宗师高手。我曾翻过一些教中隐秘,宗师之上的人可为‘通玄’,为六感通玄。这个境界几可先知,那怕连洋人火炮都能提前躲开,临危先觉,逢险自避,若要杀死一人,那人天上地下都难逃一死。” 她瞧着陈拙,无来由的有些心慌,“宗师之下练的都是筋骨功夫,越往上练,感观超俗,五感便会越敏锐,听蚊蝇振翅,辨水中微物,内视自身,已转为精神,修出六感,就可通玄。” 古玉思量片刻,沉声道:“就像郭老所言,这些人都是清庭用无数天材地宝供奉出的老怪物,享了大半满清气数,只为守那大清江山。可惜,这是百多年前准备好的,为的恐怕就是提防咱们武门中人,只是谁能想到,如今世道大变,枪炮横行。” “那些老化石虽强,但想来人数不多,不然也不会龟缩在北,怕是分身乏术,不敢离那西太后太远。而且也不敢孤身现世,他们虽强,然到底还是血肉之躯,精气久蓄,可若是群狼噬虎,照样能磨死他。” 陈拙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二人话到这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见陈拙给自己专心按脚,古玉扶着床沿,不觉愣神,喃喃道:“我还当你不来了……要是不来了也好,咱们各行其道,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她说的随意,陈拙却从中听出了些许薄怨和一丝哭腔,不觉好奇道:“你不告而别,便是想试试我会不会来找你?” “那是自然,不然谁知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多少男人爱一个女人,爱的最多的就是她的身子,你我又遇的蹊跷,稀里糊涂的我不但丢了秘传武功,连人都丢了,还搂着我睡了小半年……你若不来,等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就把所有本事教给他,让他杀了你。” 古玉又像是变了个性子,脚趾不安分的来回在陈拙手心里蜷缩着,说的娇蛮,笑的开心,只是最后几句却叫人心底里泛着凉气。 她眯着狐眼,视线投来,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认真,好似陈拙若真没来找她,当真能养出个杀爹的儿子。 陈拙看着她,换了另一只脚,对视数秒然后一垂眼皮,淡淡道:“明明是你搂着我睡的,那晚还是你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还把我剥了个……” “你闭嘴!” 古玉笑容一僵,一张脸瞬间红的像是喝了几大坛烈酒,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捂陈拙的嘴。 只是刚一动作,她忽“哎呦”一声,秀美紧蹙。 陈拙神情一变,“怎么了?” 古玉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肚子,“这小东西又踢我。” 不及陈拙说句话,古玉又欲哭无泪地叹道:“我还想去外面多闯闯呢,结果就出去了一趟,肚子先大了……听那些洋学生说,成亲嫁人是需要爱情的,我还没体会什么是爱情,先把孩子怀上了。” 陈拙张了张嘴,一面捏着脚,一面低声道:“你不已经体会到过程了么?还挺享受的。” 古玉立马红着脸啐了一口,“姓陈的,你还要不要脸?” 陈拙莫名的笑了笑,他忽然温和道:“没事,时间还很长,我一定都给你补上。” 古玉闻言一怔,脸上的所有异样好似又都没了,仔仔细细瞧着陈拙,对视一眼,嫣然一笑, “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娶我?” …… …… …… “就是这里么?陈先生在么?” 这天晌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医馆门口。 既是来了,陈拙也暂息了别的心思,况且古玉临盆在即,自然要照顾好了。 他正给人推宫过血,虽说不通药理,但顺筋接骨这些还是能做的。 一旁还有个煮药架炉的姑娘,原也是京城“金楼”的人,与那姑姑为伴,只是当初京城沦陷之前,被送回来了香港,名叫翠儿。 门外,来的居然是李玉堂。 此人如今倒有了一番富商的气态,身后跟了三辆黄包车,上面尽是些安胎增补的药物,还有不少西洋玩意儿。 “恕李某唐突,不知陈先生到了香港,若不嫌弃,今夜李某设宴,算是报答陈先生的援手之恩。” 李玉堂言语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很和适,只是那眼神总往陈拙的头上瞄,估摸着是看见了那头短发。 他好奇之余忍不住又问,“陈先生留过洋?” 别的不说,自古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况且连辫子都剪了,放在香港倒也罢了,若是在外面就显得有些惊世骇俗。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人。 “算是。” 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陈拙这些年一直都在杀人,如今突然医病救人,倒也不失为收刀守心的法子,心境颇有收获。 几天功夫,他一身的杀气不但收了不少,连面上的恶相都柔和很多,以至于李玉堂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李玉堂眼神一亮,“哦,不知您认识中国日报的陈少白么?恰巧他这些天也在香港,今夜我便喊上他,或许你们有共同语言也说不定,正好结识一二。” “陈少白?” 陈拙想了想。 “也好,初来香港还没有朋友,正好借此机会认识认识!” 63、辅仁文社的主人 应了李玉堂的邀请,陈拙在饭桌上和古玉商量了一下。 许是瞧见自己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往日囫囵吃饮的陈拙也开始计较起了饮食上的东西。他以往吃饭初时是为饱腹,生死挣扎,而后即便荤腥入口也只是单纯的填补精气,哪管酸甜苦辣口味之类的,那般吃法实在太磨叽。东西入肚,无须细嚼慢咽,内劲一磨,比嚼的都碎,简直练就了一副铁胃。 只是近些时候,他忽觉南方大米口感略差,比不得东北大米养人。 当初闯关东的时候,那米粥的滋味儿他还记忆犹新。 本以为都是米,可细一尝就能品出差异。 所以便让先生瑞送了几袋过来,平日里用来熬粥。 古玉吃过一次便喜欢上了。 一小盆白粥,舀出三碗,配了几碟小菜,加上翠儿,三人坐在一起吃的有滋有味。 陈拙原本习惯使然,端起碗总想狼吞虎咽的吃下,只是受了南边精细吃法的影响,这些天已在慢慢变化,总算能嚼上两口,说个咸淡。 不比北方武门的粗粝和肃杀,也没两广帮会林立的刀光剑影,进了这香江,“江湖”两个字好似都藏起来了。 老实说陈拙还真不习惯没有打打杀杀的日子。 只是说的再多,想的再多,一摸古玉那挺起的肚子,感受皮肉下生机勃勃的孱弱心跳,他心里所有的异样都好似被一股莫名的颤动抚平,莫名其妙的便定下心了。 “那陈少白身份有些特别……” 古玉给陈拙夹着菜,似乎很喜欢今天的粥,胃口很好。 “你想帮他们?” 陈拙看了她一眼,“帮!” 古玉轻轻“嗯”了一声,弯眼一笑,“我就知道,那就帮。” 她略作思量,好似在想着如何开口,须臾过后,“也罢,你如今既是我男人,又是白莲教的少掌柜,咱都随了你,我也把白莲教的一些事情好好与你说说。白莲教的过往不说,你也知道,唯有这一代有些特别,我父亲为白莲教主,后北上未归,下落不明,至此群龙无首。” 她瞧着陈拙,眼神似水,柔声道:“我姑姑说过,眼下这世上有三拨人。一拨人是满清鞑子,想要守天下;一帮是陈少白他们,想要救天下;还有一拨人,想要得天下。” “最后这一帮人便出在我白莲教,但你放心,不是我,也不是我姑姑。两广这些教众多是厌倦了纷争,性子趋于温和,没多少想法,充其量只是守着规矩,守着我姑姑,护着我。” 陈拙心思一动,问道:“莫非是那副教主?” 古玉点点头,眼神复杂,然后语出惊人地道:“那人……是我兄长。” 说到此人,古玉颇为感叹,“他与我同一天出生,一龙一凤,本为白莲教圣子,天份之高被教中宿老誉为五百年不世出的奇才,生来便有第六感,可趋福避祸,因此也患上了头痛恶疾,生不如死。本以为是早夭之相,岂料被教中宿老抱走,远去西土,十六岁得归,不但恶疾痊愈,还将叛教之人尽皆打杀,那时,他已是宗师。” 十六岁的宗师? 陈拙委实吃了一惊。 “怎得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古玉白了他一眼,脸一红,“你我才待在一起多少日子?再说了,你一个木头,不是光琢磨练功,就是在床上折腾……” 二人说着,一旁的翠儿已将脸埋进碗里,忽的噗嗤一呛,鼻孔冒粥,捧着碗忙逃了出去。 “而且此事极为隐秘,我们本以为他早已夭折,岂料横空杀出,与姑姑争权夺势,诸多精锐高手随他去了大半,便是教中不少宿老也将他视为天命所归之人,居于上海,如今想来已是翻云覆雨之辈。” “这世上真有这等妖孽?” 陈拙越听表情越是不对,他狐疑的看看古玉,“所以你以前告诉我的那些,有多少真多少假?” 古玉眨眨眼,狡黠笑道:“也不算,就是藏了一点。” 她笑得像是只成了精的狐狸,但神色又转为凝重,“但那些老化石的存在着实让我猝不及防,活的太久了,便是教中宿老也少有活到他们那般地步的。 陈拙听完,“所以你去京城……” 古玉瞪向他,“人总是想做一番大事,尤其是教中老有人拿我和我兄长相提并论,再有白莲教历代起事者皆为女子,我岂能服输。至于义和团起义,我们起初只是想打洋人,守住咱们自己的地方……” 见她情绪激动,陈拙忙止住话茬,给她夹了菜,“吃饭!” 古玉噗嗤一笑,骂了句,“木头!” 她一边喝粥,一边又缓声道:“我与他年幼时见过,只是自打他说石佛开口,便被教中宿老抱走了。” 陈拙听的不解,“石佛怎会开口?” 古玉瞧着他,认真道:“俗世肉眼只见表象。有人说过,境界不同,看山便不是山,看水已不是水,想是那人眼中的世界已和咱们见到的不一样。” 陈拙听完暗自惊奇,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人若当真如古玉所言,看石佛能瞧出石佛说话,怕是精神层面已要趋近于佛了。 似窥见他心中所想,古玉轻声道:“他的名字就叫‘古佛’。” …… 吃过了饭,陈拙又在医馆忙了小半天,见天色差不多了,才喊了辆人力车,去了李府。 一路上他还在想古玉说的话,无论是那群龟缩在北的老怪物,还是这个突然冒出来,好似妖孽转世的大舅子,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紧迫感。 想都不用想,迟早得对上。 车夫的脚力很足,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能穿梭自如。 望着两侧的英式建筑,还有那些悬起的匾额,陈拙呼出一口气,有些恍然。 李家在省港是有头有脸的大富商,世代经商,积攒下偌大家业,黑白两道连同港督都得卖其几分薄面。 无须细说,只说李府,车夫便能晓得位置。 车子最后赶到西环,停在了一间中西融合的豪华府邸前。 见他过来,李府的管家似等了许久,忙将他引入府中。 一进内堂,迎面就见两人搁下了手里的茶杯,起身瞧来。 一人较为年长,瞧着似是知天命的岁数,一人三十出头,戴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英文封面的书籍。二人俱是短发,满身的书生气,气态随和,但瞧着陈拙的眼神又有些惊诧好奇。 李玉堂这时从楼上下来,脚步很快,正仰着下巴扣着大褂扣子,看样子是换了身衣裳。 “陈先生,少白,杨先生,酒席已经备好了,咱们先入座,边吃边聊。” 到底是大户。 一路过来,富丽堂皇的摆置都不说了,进出入口还有仆人侯着,随叫随到,身后管家还领着一群下人一步不落的跟着。 那位戴眼镜的先生似乎很抵触这种场面,低声提醒道:“玉堂,不用这么大肆铺张,过了。” 李玉堂闻一愣,接着后知后觉般拍了下额头,苦笑道:“哎呀,是我忘了……你们都下去。” 他转身挥退了下人,又看看身旁三人,笑道:“今日权且当成家宴,诸位尽情畅饮。” 进入宴客的雅间,巨大的中式圆桌上尽是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 “诸位,入座!” 李玉堂笑着招呼众人落座。 三人闻言坐下。 陈拙倒也不拘谨,说了个“请”,已自顾自的从一陶罐里摘下一条鸽腿,嘬了嘬滋味。 这些天他也下过几次厨,不是太咸就是太甜,被古玉嫌弃的不行,正好尝尝这些大户人家的饭食是什么味道,回去再调调。 见他吃的随意,其他三人好似也都放开了,纷纷动起了筷子。 李玉堂吃了几口,趁空忽然说道:“我来替陈先生引见一二,这位是中国日报社的社长,陈少白先生;这位是辅仁文社的主人,杨衢云先生……这位便是我提到过的那位陈先生,半月前救了我一命。” 陈拙望向二人,笑道:“我叫陈拙,江湖草莽一个,师承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的弟子?” 没等说完,陈少白与杨衢云相视一眼,又惊又喜。 杨衢云眼神一亮,“你就是那个杀了奕亲王的‘镇北侯’,哈哈,真人不露相,果真大豪杰……这便简单了。” 陈拙抿了口茶,擦了擦指肚上沾的油膏,淡笑道:“看来二位是有事相求啊,不妨直说,这菜都快凉了,能帮的咱绝不推辞。” “果真有志之士!痛快!” 陈少白忙点头,“既然陈兄弟快人快语,我们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此番确实是有事相求,清庭已对杨兄发下三万悬赏,近日恐有刺客入港,劳烦陈先生能护他周全。” 陈拙看了眼一旁的杨衢云,轻声道:“好说,定叫他有来无回。” 64、遇旧 医馆门口。 连着阴了几天,好不容易逢了太阳,陈拙将药材搬出来晒了晒,自己则是挑了个好位置,坐在一张躺椅上,眯眼打着盹。 阳光自檐下斜斜投落,打在他手里的一本武侠小说上——《双刀震北骄》。 说是小说,其实就是几张手抄的文稿。 似是评书,北边传过来的。 那位杨先生恰巧听过,便记下了,给写了出来。 里头的主角正是以陈拙为原型创造的。 最后还送了一句话。 “士不可不弘毅!” 两家原来隔得不远,同一条街,辅仁文社乃是个私塾,教洋文。 “双刀镇北骄?呵呵,就这五个字,北方武林怕是能得罪个遍。” 古玉摸着肚子,取过那几页手稿,瞧了几眼呵呵一乐,起初还只是瞧个新鲜,权当消遣,但越看越像是迷上了。 陈拙把椅子让给她,听了听肚子里的动静,起身进屋又给人换了几贴膏药。 便在这时。 “陈先生!” 街上一青年来的飞快,一身苦力打扮,拉着人力车,双脚迈着短且急的步子,面颊轮廓生棱,脑门冒着浓密乌黑的发茬,一条刀疤从左脸眼角擦过,跑的气喘吁吁。 这是李玉堂的伙计,瞧着纯朴,叫作邓四弟。 擦了把汗,他说,“来了。” 谁来了? 刺客来了。 自从前些天在李府答应护那杨先生周全的话,除了陈拙,李玉堂也让手底下的伙计在关口盯着呢,一有点风吹草动即刻招呼。 陈拙点点头,冷不防的弯腰在古玉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大步跨上了人力车。 等邓四弟拉着陈拙走远了,古玉忽用手稿捂着脸,脖颈泛起一团晚霞般的酡红,嘴里呐呐道:“真不知羞!” 正嘀咕着,她突然身子一紧,忙一按肚子,原本羞红的脸迅速变得苍白,秀眉紧蹙,等撑了数秒,终于发觉不对,忙朝屋里急声唤道:“翠儿,我要生了。” 药馆里的一群邻居街坊闻声立马紧张起来。 “快快快,没带把的都去帮忙……你说这陈小子,关键时候怎么就出去了。” …… “来了几个?” 陈拙坐在人力车上,双手揣袖,老神在在,头上的帽子压的很低。 邓四弟步伐沉稳,回道:“六个……两个太极们的,两个八卦门,还有个当兵的,最后是个领路的。” 听到这有条不紊的回应,陈拙奇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邓四弟腼腆一笑,“不是我瞧出来的,是车行的一位小兄弟,姓李,也是北边来的,说让我这么给您讲,您肯定明白什么意思。” 陈拙脑海中浮现起一张精瘦黝黑的脸来,沉吟数秒,他问,“杨先生那边已经知会了么?” 邓四弟点着头,“嗯,我先去的杨先生那边才过来的。” 陈拙接着问,“他们没找住所?” 邓四弟回道:“没有,好像跟着一个巡捕走了。” 陈拙眸子微眯,“带我过去。” 邓四弟轻车熟路,一路快赶,跑的满头大汗。 只是经过一个街边小摊的时候,陈拙眼皮一颤,忽的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在这里下车,你先回去。” 等邓四弟回头,车上已空空荡荡。 熙熙攘攘、喧嚣热闹的街上,陈拙混迹在人流里,眼下除夕将至,岁末将临,少不了一番热闹光景。 他眼神飘忽,余光却时不时瞟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宽厚背影。 二人手中买了不少东西,多是吃的,长袍马褂,脚上是一双黑面白底的官靴,走的悠闲,只是双脚却沉稳厚重,仿佛一步落下能生根在地一般,脑后留着一撮铜钱状的头发,编成一条鼠尾,垂在背后。 大内高手。 陈拙背着双手,漫不经心的跟在后面。 一路跟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出了闹市,两前一后来到了一座稍显破落的矮楼前,停也不停的钻了进去。 “他娘的,让你买枪,你就弄来这么个玩意儿?” “废物一个,就知道赌赌赌,老婆都赌没了,还不长记性。” “说话啊!说话!” …… 三楼的一间屋子里,冷厉的喝骂传出老远。 “想不到入港的第一天就有高手找上来,尊驾跟了我们一路,可否现身一会啊?” 两个大内高手进屋转身,望着门口笑的古怪,似在等着什么。 其他人闻言也都来了兴致,纷纷朝门口望去。 既然能接下这千里刺杀的任务,这些人自然都是武门里一等一的狠角色,遇敌的一瞬间绝然不会生惧退缩,反而是兴奋、好战。 而且,既然想要完成刺杀,必然是要把变数提前清扫干净的,免不了一会。 “踏踏踏……” 脚步声近,门外人拾阶而上,来的不急不缓。 借着窗外投进的阳光,一道人影在地上拉的很长,缓缓逼近,随着影子的主人背负双手侧身站到门口,所有人气息不由一滞。 那人双肩未动,项上头颅却缓缓转向左侧,等瞧过来的时候,所有人无不变色。 “罗刹鬼陈拙?” 陈拙一身青衣伫立在门口,挺拔魁梧的身形散发着一股异样的压迫感。他稍稍前倾了一下腰身,上身一矮,脚下龙行虎步,仿佛猛虎探头搬已挤进了屋子,刀眼微眯,面容冷峻,顾盼间肃杀陡生。 “咱们好像见过?” 他望着那两个大内高手。 这二人内息绵厚,双脚站势不丁不八,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应是太极门的好手。 那高手的汉子笑呵呵地道:“呵呵,您这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儿啊,入春的时候,我们哥俩去源顺镖局办过差,那时,您还没拜王五爷为师呢。” 别看这人说的客气,但眼里却有冷意凝聚,还有些许暗藏的杀意。 那杨先生悬赏不菲,时至今日,陈拙这只罗刹鬼的身价也提高不少,多是因那武榜眼的死,如今一条命价值五万两,生死不论,各处官府见得首级即可兑赏。 陈拙“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刚到源顺镖局,遇到古玉的那晚。 他又瞧瞧剩下的几个人,尤其是那两个八卦门的。 一个较为年长,一个尚显年轻。 “既然都是老相识,咱就给你们个机会,刚才怎么入港的,现在怎么出去。” 一位八卦门的弟子恨声道:“姓陈的,也别废话了,告诉你,我们就是冲你来的,你趁人之危,杀害尹师,这笔血海深仇难道忘了?以为躲到这里就能免得了一死。” 陈拙眼梢一颤,“就凭你俩?面子活不是该姓宫的办么?怎么着也轮不到你们两个暗门弟子啊。怎么,八卦门也起了争端,闹了内乱?” 他说话间轻轻垂下了双只手,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却令他们全都如临大敌,气息齐提,如遇拦路猛虎。 “你们两个太极门的也要找死?” 陈拙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能说出刚才那么一句话,已是耗尽了他这些天救人医病积下的那点儿温吞气。 “我先让你死!” 一声厉喝,忽见那八卦弟子跳出一个,双掌一展好似牛舌,脚下一滑一贴已到陈拙面前,晃眼间阴嗖嗖的掌风已到陈拙腰肋,两条灰黑色的马褂袖子则是不住荡起一层层浅浅的涟漪。 陈拙眼看就要中招,双腿一屈,脚下一蹬,身形已轻灵如猿,“呼”的后撤开来。 那人急追,“休逃!” “逃?” 陈拙腾空一闪,双脚踏墙借力,退势急转为攻势。 那八卦弟子来势极汹,前一瞬见陈拙隔得尚远,不想下一秒已到面前。 杀机临身,他一个激灵。 身后其余人见状纷纷暗道不妙,脚下各是趋步一赶,想要围魏救赵,尽是出招攻向陈拙。 陈拙哈的一声,目泛凶光,猿臂一展,双掌齐出与那八卦弟子的牛舌掌对了个正着,但他眨眼五指一分,开合一扣,好似龙爪般搭上了对方的手腕,而后奋力往回一带,螺旋劲道暗涌,气力强提,一松一收之下,遂听, “噗嗤!” 两条手臂,齐根而断。 那八卦弟子神情登时惨白,口中惨叫,双臂一断他仿佛失了重心,踉跄后退间断口处血水喷溅四射,散成两篷血雾,嘴里还不忘歇斯底里地嘶吼道: “杀了他!” 65、摧枯拉朽 杀声骤落。 屋内已有四人的攻势逼到陈拙面前。 但还有一人没动,一个穿着巡捕的黑瘦矮汉,又惊又惧,正想要趁乱抽身。 此人应是清廷刺客的内应。 “怂货,老老实实待着,敢出这门,宰了你。” 太极门的那位矮胖汉子冷哼一声,脸上还挂着假笑,只把衣摆掖在腰间,已几个箭步赶出,登墙走壁,飞身腾空,如一只张开四肢的大蛤蟆,翻转间掠到陈拙头顶,手脚齐动,已是雷霆杀招,以上打下。 剩下的三人各施各招。 一人伸手一揽一拨,太极门里的缠丝劲登时裹向了陈拙左手;另一人运起牛舌掌,则是防着陈拙的右半边身子;还有一人翻地一滚,起身半跪于地,双手打法阴毒狠辣,用的乃是大圣门的路数,以猴架掏裆探肛,如摘桃取栗,专取下三路。 这几人发劲催力如平地惊雷,压根不想缠斗,动手毫不拖泥带水,在方寸间布下层层杀机。 果然是暗门的好手,那管什么江湖规矩,只为了杀人而存在。 陈拙脸颊颤动,眸光如水,几在四人封杀而至的刹那,他猝然一缩身子,如猿猴抱脑缩身,向后撞去,背后脊柱悄然弓起,劲力狂涌,落在那墙上,顿见砖石炸裂,被撞开个窟窿。 四人神情齐齐一变,只以为陈拙要逃。 那使大圣拳的好手顺势蹬地往前一扑,双臂齐探便扑进了墙上的窟窿,想要紧咬不放。 刚探出去半截身子,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已落向他后颈,来势刚猛,然落招却似春风拂面,掸尘抖雨。 那汉子后背寒意大冒,一个激灵,口发啸叫,双肘一屈,回捣瞬间已在缩身而回。 然生死胜负,一瞬而已。 大手忽一抖腕,猴形刁手不由分说的已在其后颈轻轻一啄。 汉子紧绷回缩的身子瞬间瘫软如蛇,好似脱了节的长虫,搭在了窟窿上,不再动弹了。 另外三人正自赶出,却听“轰”的一声,墙壁外凸一鼓轰然破开,似有巨力从外冲撞而入,尘嚣四起,两只大手自外探入,抓向二人面门。 电光火石间,一人来得及反应,暴退一转,躲开这势如猛虎的一扑;另一人瞳孔骤缩,神情惨然,五官都已扭曲,不等动作,大手已覆上他面门,扣着骨头,被一股大力抖出,横飞倒射,“砰”的重摔在墙上,数秒后才徐徐贴墙滑下,拖出一抹墨染般的血痕。 陈拙面上神情平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挥着肩上的尘灰,缓缓自窟窿外踱进来。 他一扫屋内残存众人,又看看脚边已无法动弹,唯有眼珠子还能转的八卦门人,左脚一抬,在对方的后腰上踩了一下。 “嘎巴”声响,地上这人登时口吐血沫,毙命当场。 剩下几人无不瞧得遍体生寒。 虽说生死厮杀瞬息万变,但这变得也太快了,面前这狂人不但眨眼间破了四人的封杀合击,还反手杀了两个,当真好生了得。 陈拙看向屋内那位太极门的矮胖汉子,轻声道:“就剩你一个了。” 矮汉冷哼一声,似没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脸色凝重,适才挂的假笑也没了,双眼眯成条缝隙,嘴里招呼道:“老三,我待会儿拖住他,你找时机抽身退走,记得去给阎将军送信,此子若是不除,必为朝廷心腹大患,你……” 他吩咐着,但越往后说掷地有声的言语却慢慢缓了下来,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的另一位大内高手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话语陡住。 那人虽是站在原地,但却不见动作。 “老三!” 一声惊呼,尸体仰面倒下,喉头不知何时已插着柄飞刀。 赫然气绝多时。 一行六个人,抛开那贪生怕死的巡捕不算,五人竟是在这短短十几息内毙命三人,一人重伤断臂,独剩一人尚有余力。 “你的刀呢?” 矮胖汉子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眼神沉凝,面容冷厉,好似心知已无退路,想要拼死一搏,浑身上下都散出一股惨烈气机,如穷途末路的野兽。 那断臂的八卦门人也强撑着站起,脸上涌起一股异样潮红,双目泛出血色。 陈拙瞧着二人,轻声道:“杀气太重,怕惊到孩子,封了……若非如此,哪还用得着跟你们费这些功夫。” “一天不练手脚慢,你们几个是跟着西太后出逃的那拨人。怕是有些时候没跟人动手了,光想着躲,想着逃,伺候人的事儿干多了,连打法都生疏了,也好意思说什么替尹老鬼报仇?呵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也学人用枪。”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口气说了这些,但话锋忽改,扭头望向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巡捕,“你要是敢碰那枪,你就得死,老实坐着,我留你一命。” 那人面前有一杆步枪正斜斜倚着,手伸一半,分明是想去拿。 巡捕眼神阴晴变幻,但最后还是咬牙收回了手。 蓦然,那太极门的汉子抱拳拱手,十指紧攥,骨节筋骨毕露,沉声道:“太极门,岳侗!” 陈拙眯了眯眸子,“也罢,就给你个体面死法。” 话音一落,那断臂的八卦门人已等不及,口发厉啸,双脚一滑,双腿趋步一进,照着陈拙胸膛扫来,凌厉快疾,腿风大作。 只是下场早已注定,他手足俱全尚不是陈拙的对上,更别说重伤之躯。 陈拙闪身一避,交手不过数招,错身之际,右手成掌,在其后腰轻轻一按。 遂见这位八卦暗门弟子冲出一截,愣在原地,等回头看了眼陈拙,喉头蠕动一鼓,仰天就是一口逆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看拳掌!” 太极门的岳侗猝然出招,屈腿一迈,双手推换绵掌,如封似闭,裹向陈拙的双手。 陈拙森然一笑,双手变掌为拳,已照着对方砸出。 拳如炮弩,拳风嗖嗖,抬手间尽是啪啪啪啪的震空裂帛之声。 “崩拳?” 岳侗眼角一抽,心下骇然,以掌裹拳,单鞭、云手连番变化,足下碎石只是一踩,已尽被鞋底磨成了粉。 这是在化陈拙拳上的劲道。 他一面接拳一面连连后退,直至贴墙而立,退无可退。 “我让你接!” 陈拙眼中凶光一闪,拳势一改,手心含空,上身筋肉以大龙为基,拉扯间紧绷的筋肉被扭曲出一条条清晰骇人的轮廓,好似一张拉开的大弓,提起的右臂瞬间膨胀一圈,手背青筋暴起,随着一阵筋骨鸣动的脆响。 一颗拳头,已在岳侗瞪大的双眼中飞快放大。 劲风刺耳,石破天惊。 “形意炮拳!” 拳掌相接,好似炸雷。 陈拙右臂衣袖承受不住这股突然爆发的霸道劲力,顷刻间被鼓动的筋肉撕扯成了缕缕布条。 那岳侗双脚陡沉一截,衣裳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然后又飞快塌缩。 他竟是接下了。 陈拙眸光闪动,右手一收,沉声道:“好,留你全尸。” 说罢,岳侗面带微笑,两眼一闭,已被震死当场。 66、得子 尘埃落定,陈拙一瞥那巡捕,“叫什么?” 巡捕眼神晃动,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沈重阳。” 陈拙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沉凝,目光则看了眼窗外。 这里地处偏僻,多是穷人居所,先前的响动除了惹得几声狗叫,倒也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你能弄到枪?” 他瞧了瞧那杆步枪。 沈重阳有些犹豫,又看看地上倒下的几具尸体,嘴唇翕动,坐在椅子上不太敢动弹,好半晌才道:“我也是从英国佬那里弄的。” 缕缕阳光顺着破破烂烂的窗户落了进来,原本看似无物的空气立时显现出无数浮动的尘埃,最后打在沈重阳油腻粗粝的脸皮上。 “晓得,加钱嘛。” 陈拙笑了笑,随手将破布般的袖子撕扯下来。 “听说过马克沁机枪么?有没有法子弄到那玩意儿?” 不等对方回答,他抖了抖袖子,从衣服的夹层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往后这些人的主子要是再找你,可以过来找我,今天这些人死在这儿,用不了多久你也会被列入暗杀名单……记得了,要是能弄到那种枪,价钱不是问题,只要有价,狮子大开口我也能接受。” 陈拙将金叶子放他面前,温言笑道:“这是给你的收尸钱,还有打碎了你的墙,不好意思。” 没理会沈重阳的反应,他已拾了帽子,转身出屋,下了矮楼。 走不远,一条巷弄里,精瘦黝黑的少年正坐在自己的人力车上,似是养着精神。 见陈拙出来,他拉着车子过来。 “都死了?” 陈拙饶有兴致的看了对方一眼,坐上了车,好奇道:“你在帮我把风?想拜我为师?还是想从我身上挣钱?” 少年脚下赶的飞快,嘴里朝人流吆喝着“让让”,然后才回的干脆利落,“都想!” “那有没有准备好拜师的理由?” 陈拙坐在车上,见其箭步飞快,在街上冲的势猛,不免有些诧异。 这小子不是瞧着挺稳重的么,今天怎得这么急躁。 少年好似早有准备,飞快道:“你前脚走,师娘后脚就要生了。” 陈拙眼中的随意霎时烟消云散,身子莫名一紧,气息也急了些,面容紧绷,沉声道:“再快些!” 少年也不再说话,提着气,发足狂奔,精瘦的两臂上好似只有凸起的筋肉,疯狂压着车把。 等他们一阵风的赶回去。 不等少年按住车,陈拙已飞身纵下,大步奔进医馆。 医馆是在一楼,后面有间小院,上了二楼就是他们平时歇息的地方。 见陈拙要冲上楼,几个大姐一边端着热水,一边忙把他拦住,“陈小子你在外面等着,这生孩子的事儿你搭不上手,放心啊,小玉指定母子平安!” 陈拙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传出的痛呼不愿挪脚。 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古玉竭力的哭腔传了出来,“姓陈的……好疼啊……往后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杀了你……啊……” 陈拙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应道:“我在呢。” 外面这时又赶来一辆黄包车,邓四弟领着两个穿着洋装的姑娘,手里提着药箱。 邓四弟擦着脸上的汗,“陈先生,这是我们家老爷请的西洋大夫……” 陈拙不等对方说完已指了指楼上,“在上面,快,快上去!” 目送两个大夫上了楼,他有些站不住的踱步走动了起来。 但很快,听着古玉的痛呼声逐渐弱了下来,陈拙墨眉似龙蛇一拧,沉声道:“要是那小东西生不出来就保大人,先保大人!” 他嗓子一提,浑身煞气疯狂外泄,又不住收敛,像是暴走的狮虎,眼中神华外放,精光闪烁,好不骇人。 刹那间,周遭众人忽觉一股无来由的寒意攀上脊背,下意识全都屏住了呼吸。 然寂静不过数息,一声婴孩的啼哭猝不及防的从二楼传下。 “呜哇……” 楼上木门推开,一大娘拍着大腿跳脚欣喜道:“生了!生了!大胖小子,母子平安……足足有九斤多重啊,这小东西真是害苦了小玉,简直要了他娘的半条命。” 陈拙绷着的心弦一松,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鬓角都见汗了。 他长呼出一口气,已快步上了楼。 屋里不少帮忙的大娘大姐还有那两个学西医的洋大夫都在笑,翠儿如释重负,守着古玉又哭又笑。 陈拙从身上摸出十几块大洋,塞给众人,“多谢诸位大姐大娘……” 众人一顿推辞。 “办满月酒的时候喊上我们就行。” 等一群人欢天喜地的下去,连那两个西医大夫和翠儿也都离开后,陈拙这才看向古玉,累得近乎虚脱了,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古玉的怀里,一个襁褓裹得很紧,露出颗酣睡的小脑袋。 她眼神疲累,但脸上却在笑,“傻愣着干啥?快摸摸他,瞧着虎头虎脑的。” 陈拙擦了擦古玉脸上的汗,又瞧瞧襁褓里的小人,心头好似在这一刻不住颤动,他轻声道:“要不趁着这小东西满月的时候咱们把亲事一起办了?” 古玉似是累得说不出话,只是“嗯”了一声,眼角泪水混着汗水,微笑中沉沉睡去。 …… 佛山,金楼。 自打陈拙之前提过翻修扩建,灯叔就一直忙着准备。 要么不做,要做那自然就要做最好,这是他办事儿的原则。而且他喜欢精致,受不了那些个破瓦寒窑的地儿,往后几十年,他也想金楼一直精致下去;反正他无亲无故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守着这座楼子过活了。 楼子里的姑娘们眼下则是歇的歇,闲的闲,酒水钱交的少了,三四个月也能攒下不少积蓄,有的在院里搓搓麻将,有的会会情郎,就等着过年了。 下了一场微雨。 灯叔照旧守在楼子。 有人他守着,没人他也守着,先生瑞也无去处,跟他做个伴儿,二人坐一起吃两只膏蟹,小酌几杯,再瞧瞧那些请来的建筑师,留洋回来的,天天画着图纸,按着陈拙的意思就是中西合璧,两种风格都得有。 只说二人瞧着外面的雨氛,正乐呵呵的吃着喝着,忽见雨中走来俩人。 这俩人一高一矮,矮的是个老头,须髯雪白,身宽体胖,穿着一身灰黑色中式唐装,一手撑着把黑伞,一手背在身后。 高的那个一袭紫色唐装,步伐轻缓,步步而来。 之所以说不寻常,是因先生瑞早已留意到对方,但不知为何,他瞧高个身影颇为眼熟,直至黑色伞沿掀起一角,一张姣好面容立时显现了出来。 灯叔一愣,“小姐,您怎得回佛山了?少掌柜呢?” 先生瑞的脸色早已是发白,他按下了欲要起身的灯叔,哑声道:“副教主!” 却见伞下这人眉眼面貌竟和古玉一般无二,姣好动人,且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容貌美得近乎妖邪,皮肤晶莹剔透,一头乌墨长发倒梳,编了条辫子垂至腿弯,额前还散下一缕细发,在风雨中飘荡。 这人看似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然那喉结却又凸起。 分明个男人。 “好家伙,这么年轻的宗师高手。” 金楼里,郭云深与一个醉醺醺的老乞丐走了出来,望着眼前男身女相菩萨貌的年轻人二人好不动容。 年轻人看了眼面前的二老,轻轻开口,“我无意冒犯,只是听说玉儿要成亲了,想来看看,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妹妹。” 非但生的女相,连嗓音都和古玉一般无二。 说话间青年一步跨出,走出了黑伞,走进了雨中。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风雨加身,此人衣裳底下竟如有暗流涌动,似有龙蛇游走,一起一伏间,那些雨丝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又宛如是漫天风雨有意避开此人。 郭云深神情凝沉,那杨露禅当年功至“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已是极尽空虚灵动,内劲透贯全身百骸,无处不可成化劲,飞鸟入手,再难展翼,故成“鸟不飞”的绝技。 可眼下风雨绵密,如飞蝗箭雨,此人竟好似置身艳阳天下,岿然不动,衣发未湿,委实惊世骇俗。 “前朝遗宝,是时候取出来了。” 67、众人南下 两天后。 古氏医馆的后院。 古玉抱着襁褓,脸上还有几分产后的虚弱。别看她是什么武门高手,母子终归血肉相连,身上掉下块肉来,精气自是亏损的极其厉害,还得好好调养一些日子。 陈拙坐在古玉身旁,握着她的手,眼神却极为古怪的盯着对面的人。 这人除了气质、穿着有差,从头到脚简直和古玉一模一样。 真是邪了门了。 更邪门的这居然还是个男人。 古佛。 “我还当你们不会见我。” 听到与古玉一般无二的嗓音,陈拙淡淡道:“你既是光明正大的拜会,又是古玉的兄长,我当然得见上一面,有何指教?” 医馆里,郭云深与那老乞丐正和与古佛同行的老者对峙。 三老头围坐一桌在下象棋。 古佛规规矩矩按手而坐,浑身血肉在太阳底下好似都在泛光,他轻声道:“父亲的尸骨我找到了,已经送往上海了,有时间你们可以去一趟。” 此言一出,古玉的身子颤了一下。 母子连心,怀里的孩子突的从熟睡中惊醒,呜哇哭了起来。 古佛看着孩子,眉眼一弯,冲其笑了笑。 刹那间宛若春暖花开,冬雪遇骄阳,那孩子也跟着咯咯咯的发笑。 似是喜欢的紧,古佛遂从怀中取出一物,“初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是我机缘巧合得到的,权且当作给侄儿的见面礼。” 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奇异的物事。 那是一截灰暗的铁管,八寸长短,上有赤金崩簧,还有握柄,管口隐隐能瞧见三支细短的黑色弩箭,箭簇泛着诡异蓝光,叫人胆寒。 “此乃脉门弩,为世间奇巧,专射经脉,十步之内可杀宗师,淬有剧毒,天底下独此一件。” 似是觉得这位大舅哥对自己儿子太过关心,陈拙让古玉抱着孩子先上楼,干脆问道:“本来论辈分我得叫你声好听的,说,到底所为何来?” 古佛道:“闯王遗宝。” 陈拙冷冷道:“遗宝在北,有那些老化石,谁能得手,你父亲不就是因此而死。” 古佛认真道:“我知道,所以还有第二件事,需得先杀那些老化石。” 陈拙摇摇头,“我对遗宝不感兴趣,也没问过她。” 古佛轻声道:“我说的是第二件事情。那些老化石一日不斩尽杀绝,谁敢冒头?那些人若想杀谁,无人能逃,想杀他们更是千难万难……听说你用洋枪杀了武榜眼;可惜,这等利器对那些老化石不起作用,我此行途中遇到过一位,几百斤的炸药加上三挺马克沁机枪,居然没伤到对方,让其逃了。” 陈拙听的眉头大皱,沉默不语。 古佛无来由的一叹,“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啊,武道没落,当于此劫,唯有以武杀武。” 他没有细说,而是话锋一转,“而且闯王遗宝中有不少天材地宝,可用来续命,对那些老化石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他们迟早会对玉儿下手……呵呵……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轻笑声起,古佛眼中似有滔天杀意,原本妖邪的气机顿时再邪上数分。 陈拙眸光一沉,“我得再等等。” 古佛颔首,“好,我会再来找你的。” 说完,他当真起身离开了。 …… 赶上年关的前几天,孩子满月的庆酒摆了两场。 一场是在佛山金楼办的,排场少不得,加之陈拙凶名在外,又有白莲教的势头,不少南派武林也都收到了灯叔下的请帖,佛山武门来了大半;尤其是中途有人撞见个喝醉酒的老叫花子,本来还觉得扫兴,但直至认出对方,喊了声师祖,场中立时跪下一大片。 老乞丐正是广东十虎之一的苏灿。 一场是在香江办的,宴请的多是街坊邻里,除了郭云深和先生瑞他们少有江湖中人,连婚宴也一道办了。 “不行,你这身子还虚着呢,得再养养。” 洞房花烛之夜,陈拙望着古玉的眼神有些头疼。 只是架不住若磨硬泡,只能重蹈覆辙,亦如在镖局的那晚。 如此,日子似是又回到了平淡安稳。 除夕夜一过,转眼又是入春。 这天晌午,几辆人力车停在了医馆门口。 古玉抱着孩子在院里转悠,陈拙则忙着给人正骨敷药,忽听门口响起个笑声。 “呵呵,好小子,总算是有鞘了。” 熟悉嗓音来的突然,陈拙身形剧震,豁然回头瞧去,却见医馆门口站着几道身影,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当先一人身形雄壮,宽肩阔背,好不魁梧,穿着身素灰色的长袍,肤色黝黑,脸颊上生着一抹黑白掺杂的浓密胡茬,虎目带笑,相貌瞧着寻常,只是眉眼间却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堂皇大气,然右袖空空,是个独臂。 旁边另有两位老者俱是头戴瓜皮帽,长袍马褂的穿着打扮。 当中一人背着双手,眼角眯出几条细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好似有几分不满,但等看见古玉抱着孩子出来,望见那虎头虎脑的娃娃,老脸顿时乐开了花。 “你小子,可真是害苦老夫。” “哈哈哈,师弟。” “陈……陈大哥!” …… 竟是王五、程庭华、李存义一行人。 “还不请人进屋。” 古玉见陈拙愣神,一翻白眼,忙又招呼翠儿领着众人来到后院,端了茶水点心。 待到众人落座,陈拙心里疑惑,又惊又喜,“师父、二位师伯,你们怎得来了?” 古玉柔声道:“是我知会的……你入港后我就让人快马加急去北方送信了。你性子莽,不懂变通,那些老怪物的事儿仅凭单人独力焉有胜算,再者这可都是名震一方的宗师,兴许离通玄不远了,加上又都是你长辈,总该聚一块儿商量商量,免得这些前辈哪天跟郭老一样吃了亏,你后悔都来不及。” “还有你一人在南,举目无亲,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有亲友,怕你觉得冷清孤单,就自作主张,请王五爷他们过来了……好在没嫌弃我出身不正,是个妖女!” 见陈拙半天没反应,古玉好似生怕做错事儿,有些忐忑的用眼角瞄了他一眼,一面逗着孩子,一面别过头试探着小声道:“姓陈的,你不会怪我?” “古姑娘言重了,什么妖女不妖女的,都啥年头了,不兴过去的那一套了,咱们眼下都是中国人;这事儿你做的没错,顾大局,识大体,比陈小子聪明。” 程庭华已听的清清楚楚,感叹着说完,再斜眼一睨,没好气地瞪着陈拙说道:“你小子怎么还是不开窍,这么大的事儿就不打算和我们知会一声,心里可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 李存义朗声一笑,“庭华,有没有觉得他们师徒两个特别像啊。” 王五也望着陈拙,半年未见,自己这徒弟仿佛一瞬间变得不同了,虎目怅然,“你啊,就是性子太倔,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可有的事情不是凭满腔热血就能改变的。” 众人落座。 郭云深连那苏灿也一道来了,想是王五他们先去的佛山金楼,这才入了省港。 左宗生也一道来了,“你是不知道,师父师伯一收到消息,日夜兼程而至,前天到的佛山,今天就等不及入港。” 林黑儿立在一旁。 还有梁朝云,坐在程庭华身旁,看着陈拙眼神热切,但再看看古玉和其怀里的孩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底生出些许黯然,但很快又换上柔和笑意,喊着“陈大哥”。 众人一阵寒暄,等谈及那“守山人”的时候,王五神情凝重,但眼中杀意却盛,“不过是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不死罢了,焉能令吾等退避三舍,若是同生一世,孰强孰弱还不一定呢。天下难救,咱们救不了,总得给后人铺路,这等祸患留不得,必要斩尽杀绝才行。” 68、结姻亲 一听王五口吐“杀”声,众人皆是杀念横生。 程庭华冷笑道:“倘若留这些人在世上,真要干起暗杀的活计,怕是天底下的有志之士都得命丧其手,咱们绝不可惜身,当替那些后来者铲除这些拦路石。” 李存义亦是一压折扇,沉声道:“不想世上还有这些长存不死的老怪物,守着大清江山……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纵横江湖半生,还未与这等人物过过招呢。” 王五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又看看众人,温言笑道:“实在是闲不住啊,趁着还能动弹,气血犹存,也算为这天下再做最后一件事情,不然老于乡野,只能将满腔热血带进坟墓。” 老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将视线停在了陈拙的脸上,哈哈一笑,“跟我当年差不多,没成亲的时候莽撞混不吝,等有了老婆孩子,好像瞬间成长很多。” 陈拙欲言又止,却被王五打断,“我三人来之前就已让人立了坟,此事绝无退路,即便一死,也要为后来人清出条血路。你师娘她们我已托付给了元甲,再无后顾之忧,当舍身与这些旧时余孽一较高低。” 连同苏灿也在一旁沉声道:“此事老夫亦要添一份力,咱们南北同心,共破此局。” 对于那些老化石,他似乎也知道不少。 想是觉得气氛太过严肃和压抑,程庭华蓦然一转话锋,等不及的包过孩子一瞧,“哈哈,说什么来着,果然生的是个带把的,看看这是啥,我可是给你儿子讨了个老婆。” 他谈笑间从怀里取出封信来。 “是姓宫的写的,尹师兄那伤口怎会有人瞧不出来啊,订下这娃娃亲,往后你和八卦门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这也算折中的法子,两家成一家,陈拙得了尹福的名声,儿子又成了八卦门的女婿,名声最后还是回了八卦门。 王五见陈拙还在发愣,笑着提醒道:“还不快谢谢你程师伯,他可是把掌门之位都传出去了,特意给你讨的这门娃娃亲。宫家那孩子我瞧过,模样娇俏,长大了指定漂亮,也算门当户对。” 陈拙瞧着程庭华那张老了许多的面孔,嘴唇一颤,“师伯!” “里面是那丫头的生辰八字,还有定亲的信物,叫宫若梅,得记好了。” 程庭华将信封递给了古玉,漫不经心地道:“莫要矫情,我那尹师兄估计也是等着这一天呢。他做了一辈子暗门弟子,没争过我,只能替他那徒弟争一争,给出去了也算全了念想。再者,我坟都立了,总得把八卦门照顾好,姓宫的那小子虽说傲气了点,但身手不错,还有个丁连山守着,稳得住。” 李存义忽然问道:“这孩子起名了没?” 古玉贴着陈拙而坐,抱着孩子,笑道:“不如王五爷您给起个名儿,自打他生下来,就只有个乳名,唤他虎儿。” 王五听的失笑,“既然你们两个都成亲了,往后唤我们几个老家伙师父、师伯即可……怎得叫虎儿啊?” 说起这事儿陈拙苦笑道:“这小子生下来九斤多,前些日子刚学会爬,可看我打了套虎形拳,居然有模有样跟着学起来了,时不时蹬腿伸手,晚上还掏我心窝子。” 众人啧啧称奇。 王五许是上了岁数,对孩子喜欢的紧,“大器自成……依我看,取个‘不琢’如何?” “陈不琢!” 古玉念叨了一遍,点点头,笑道:“那就听师父的。” 程庭华嘿嘿一笑,“那我也凑个热闹,好歹替这小子讨了个媳妇儿,就取个字。他爹名里带拙,结果人还真就愣头愣脑的,竟干糊涂事儿,就以‘若愚’为字,若愚非愚。” “陈若愚!” 古玉听的眼神一亮,也觉不错。 “谢谢师伯!” 半年未见,众人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当令人遗憾的是,没赶上陈拙成亲的日子。 一提到成亲,左宗生总是忍不住偷瞄古玉身旁的林黑儿。 聊了许久,见差不多了,古玉瞟见了陈拙的眼神,会心点头,随即抱着孩子上了楼,临起身前眸光一动,顺便把林黑儿和梁朝云也喊了去。 院里的几个大老爷们儿顿时又把话锋转到了那些老化石的身上。 只因众人皆知那“守山人”恐平生未逢之大敌。 陈拙又把之前与古佛的谈话仔细说了一遍。 “无妨,可与他联手,此时此刻,吾等求的都是前路,先斩了那几个老东西再论其他。我就不信他们能修成大罗神仙,真就无敌人间了。” 王五说的杀气凛然。 他看了看众人,接着道:“我来之前已是知会了武当宋唯一宋师弟,还有八极门的李书文李师弟,以及川蜀自然门的徐矮师徐师兄,连同太极门的杨健候,还有陈氏太极拳的几位族老,相信很快就会有回信;另外,我还给川、陕、甘、冀、鲁几个省颇有名声的武门同道、绿林豪侠知会过了,等北归之际,给那些官府找点事情,令他们无暇插手。” 好家伙,竟然都是名震一方、足能开宗立派的武道宗师。 陈拙听的眼皮一跳,他也瞧出来了,王五此时此刻的杀心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炽盛。 也无怪乎如此,世道已经烂了,王五断了一臂,本是心灰意冷,至于西太后,杀不杀的,都已经晚了,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局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来人身上。 本想着颐养天年,隐归乡野,顺便将一身刀法开枝散叶,可哪知冷不丁冒出几个老化石的。 别得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扶这大清江山,岂不是活腻歪了。 苏灿喝了口酒,“我有个徒弟,天赋惊人,可惜抽了十来年大烟,若是能让他戒了烟瘾,应该也是一大助力,兴许比我这师父还要厉害。” 这话听的所有人精神一振,这苏灿也是少有的武道宗师,成名多年,倘若比其还要厉害,只怕都要六感通玄了。 “叫什么?” “刘郁白!”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讶然。 这不就是那武状元么。 “此事还得着手好好准备一番。” 王五杀心重归杀心重,但如今不同于行刺,还需稳重一点,毕竟敌在暗,他们在明。 “眼下这时候,咱们便各寻各法,不必有什么门派之见,看看能不能摸到那六感通玄的门槛,等到那几位师兄弟赶过来,咱们再好好谋划一番。” …… 众人来的快,散的急。 不及细说,王五已和李存义匆匆返回了佛山。有的隐于大山,沉下心来日夜打磨拳意;有人则是要了间静室,闭关苦悟,沉淀所学;还有人则是切磋搭手,喂着招。 苏灿更是毫无私藏,将自身所学南派功夫一股脑的倾囊相授给众人。 都是纵横一方的霸道货色,谁又肯甘心弱于那些苟延残喘的老化石。 一场席卷南北武林,横跨古今往来两百年的恶战厮杀,就此拉开大幕。 69、四年光景,齐聚金楼 “号外!号外!宁波号轮船沉于甬江……” “北洋六镇新兵练成,共计七万人!” “津门各帮行商均画押从此不买美国货,抵制洋货!!!!” …… 乙巳年,八月二十日,大雨。 佛山。 金楼里外,灯火通明,照亮了阴霾的雨色。 一辆辆马车自四方赶来,排满了半条街面,仅是守车的兄弟伙计便不下百十人。 三教九流、武门江湖、绿林商帮……一道道高矮胖瘦各异的身影或是锦衣华服,或是素衣薄衫,亦有三两件洋装,撑伞鱼贯而入,步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楼子。 报童扯着嗓子吆喝着近些时候的大事,小小的身体披着修过的蓑衣,戴着斗笠,一双湿透的布鞋踩出一蓬蓬高溅的水花,冲进金楼,将一沓报纸搁在了门口的木架上,然后照例拿了赏钱。 瞧着进进出出的人,报童啧了一声,眼中放光,这是赶上了大日子啊,可得好好瞧瞧。 只是刚进门来,就有几个娇艳姑娘扭着水蛇纤腰,摇着扇子,凑了过来。 “小泥猴,过来,姐姐疼你!” 几句调笑逗弄的露骨言语一出口,报童那张稚嫩小脸登时红成了猴子屁股,手忙脚乱的接过几块点心便埋着头逃进了雨中,惹得身后众人连连娇笑。 时至今日,金楼已不是什么花楼。 整个广东佛山都知道,吃喝玩乐,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能俗能雅,能谈大事,也能论论江湖事;商帮在此谈生意,三教九流在此聚首,黑白两道在此做买卖,还有人在此论着恩仇。 有人说这是销金窟,有人说是英雄冢,有人说藏着江湖气。 之所以如此,盖因这里有规矩。 规矩小了,束己。 规矩大了,束人。 规矩是什么? 规矩就是拳头。 正因有了规矩,这里才安稳,才公平。 北边南下避祸的有不少逃进了这里。 是豪杰的,进来自是客客气气;是小人的,打出去;倘若进来个烧杀劫掠的玩意儿,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许是听到了报童的吆喝,前脚放下的报纸后脚已被人瓜分,要了杯茶水坐到一旁细细看了起来。 曲折木梯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多是倚着护栏,摇扇细瞧,颦笑嫣然。 楼上楼下,而今亦是摆满了桌凳茶水。 唯有三楼特别。 口子上,坐了个人。 这是个地道的北方汉子,浓眉大眼,唇上留着一抹浓黑短髭,面相略显老成,大眼透着精光,顶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腰间别着一把带鞘的刀子,黑衣黑靴,黑裤黑袜,不见定点反光。 这人肩头还蹲着一只毛猴,手捧鲜桃,老实极了。 汉子时不时伸手摸摸毛猴的后颈,只是伸手后,眼神也在不停瞟着别人后颈,让人直打哆嗦。 这是老姜。 也是近几年从北方逃过来的。 据说是为爹娘报仇,背了人命,惹了仇家,还杀了洋人。 本是无意逃到这里,结果竟与这楼子的主家有旧,如此便住下了。 进了楼子的人多是盘踞于一楼二楼,与人喝茶闲聊,或是三五人聚于一处,闭目养神,静待大事儿。 能上三楼的人很少。 半天功夫,也只上去了十几位。 “又来了!” 蓦然,门外有人嚷了一句。 遂见一架马车停在门口。 车夫撩开帘布。 但见一双精光璀璨,顾盼有神的眼睛最先出来。 此人貌有三十,面相威严,眉宇间有股傲气,猿背蜂腰,步伐稳健,头戴瓜皮帽,穿着黑缎褂子、灰色长袍,右手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细腻的色泽。 男人在前,身后还跟了一个半大的少年和一个五六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嚯,这是八卦掌门宫宝田啊……不是侍卫统领么?怎得也来南边了?” “听说已是辞官了。” …… 谈论间,还有数位八卦门弟子鱼贯步入。 众目睽睽之下,宫宝田环顾扫量了一圈,拿出一封请帖,对自己闺女和一众门人弟子吩咐了几句,便上了三楼。 一前一后,雨中呼的奔出个人来。 人还未进,一杆裹着枪头的大枪先是挑破风雨,飞进楼中,好似一条长龙。 众人纷纷侧目,心中好不惊诧。 敢带兵器进金楼的可没几个,这又是哪路神仙? 那大枪看似在飞,实则是在一个人的手里,盖因枪杆太长,那人步伐又稳又快,转眼间已在门口。 众人定睛,却见那是个短小瘠瘦的中年汉子,模样寻常,衣着朴素,无甚起眼的地方。 正自疑惑,忽听惊呼。 “啊!神枪李书文!” “神枪”二字甫一出口,武门中人无不大吃一惊。 这可是横行一方,未逢敌手的霸道货色,怎得也来南方了。 中年瘦汉寡言少语,只把大枪往一旁迎客的大茶壶手里一抛,说了句“看好了”,人已背着双手登楼而上。 又是半袋烟的功夫。 一顶黑伞自雨中显现而出。 伞下之人身段高挑,一袭唐装,背后垂着长辫,脸上竟用那戏子涂脸的油彩画了张京剧脸谱,似哭似笑,粉面朱唇。 没理会所有人的目光,来人一收雨伞,迈脚登楼。 又过许久。 “陈爷来了!” 门外有人嚷着。 楼上楼下,纷纷朝着门口瞧去。 不多时,雨中走出三个人来。 风雨势密,当先一人现身一见,便好似遮风挡雨,将身后的雨势都拦在了外面。 此人身形奇伟,挺拔雄壮,穿着一袭青衣,挽着双袖,敞着衣襟,浓密黑发中分而下,如狮鬃般披散在肩。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此人的一双眼睛,晦暗深邃,沉如古井,却又好似藏着惊涛骇浪,有股异于常人的魅力。 这是双不同寻常的刀眼,看似沉稳,却又有种桀骜难驯的狷狂,习惯耷拉着眼皮瞧人。 来人脸颊稍显蜡黄,面颊轮廓生硬,灯火一映,如一尊走下座的铜像。 与那种寻常的俊俏男子不同,此人举手投足之间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酷烈的男子气息,令人难以移目。 好个猛汉。 汉子右手撑伞,伞下还有女人孩子。 女人生的貌美,身段高挑,穿着旗袍,一双狐眼冷艳娇媚,纤腰细的不似人妇,白的欺霜赛雪,韵致十足。 小娃则是被女人抱在怀里,虎头虎脑,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正好奇的四下张望。 见到这人,楼上楼下尽皆纷纷起身,抱拳施礼,招呼着。 “陈爷!” “见过陈爷!” “陈爷!” …… 70、神州盟 “诸位,久违了!” 淡淡的嗓音落下,听着温吞,却好似金铁坠地,能落到人心里。 “陈爷客气!” 非但那些江湖武门、绿林商帮起身施礼,就连往日性子泼辣的姑娘们,而今也都规规矩矩,真心实意的对陈拙见礼。 如此一幕,可把一些初来乍到的后起之秀,年轻一辈看的张目结舌。 都说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朋友,面子大的人想要得人尊重很容易,但想要得到这些姑娘们的真心可就难如登天了。 应酬了无数恩客,这些姑娘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比那些混迹打滚的老江湖还要油滑,眼下居然都好似瞧见了朋友知己,没了敷衍的假笑,眉眼间尽是欢喜。 疑惑之余寻人一问,立马换来一顿鄙夷。 “这位是陈爷,罗刹鬼陈拙,杀过奕亲王,毙过武榜眼,大刀王五爷的徒弟……当年就是他在金楼定的规矩,打那以后,谁敢欺负这些姑娘们,不是下落不明,就是被人从臭水沟挖出来……可都把陈爷当成了朋友兄弟……” 那被问之人一口气挂出一长串的名头事迹,说的唾沫星子乱飞,引来一顿咋舌。 临了,这人推了推眼镜,又拿出几张纸,挥毫动笔,原是个写小说的。 只把陈拙先前进楼的场面在脑海中稍加渲染润色,下笔顿时如有神助,写的眉飞色舞。 姑娘们在笑,众人皆是在笑,古玉却似笑非笑,不动声色的狠陈拙后腰狠狠掐了一把。 也不知怎么的,自家男人越长岁数,身上也越来越沉淀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造就了一种邪异特殊的吸引力,尤其是对女人。 陈拙似乎早已习惯了,握住了古玉的手,正准备登楼,忽有所觉,脑袋一转,望向一旁。 八卦门。 无视着几个八卦门人或愤然、或冷漠、或仇恨的眼神,陈拙径直将目光投向了当中的黑衣汉子。 丁连山也来了。 “丁兄也上去坐坐,要商量大事儿,把那两个小家伙也带上……” 他说完这些,又环顾众人,朗声道:“在场的诸位也可上去听听,但地方不大,不宜过多,自己挑出个代表,做个见证。” 各方势力一瞧这架势便明白肯定是要办不得了的大事儿,立马也招呼起了自己人,商量由谁登楼。 丁连山对陈拙倒没见有什么怨恨,嘿嘿一笑,抱起身旁昏昏欲睡的小丫头,领着故作老成的马三走了出来。 “这是准备动手了?” 他问的直接。 陈拙瞧了眼对方怀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边上楼边回道:“快了。” 古玉也盯着那丫头,美目一亮,“这是若梅?” 丁连山也瞧见了古玉怀里虎头虎脑的小子。 好巧不巧,两小人儿对望一眼,都瞧见了对方脖颈上的长命锁,一模一样,瞪着双眼。 丁连山心疼的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这孩子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强撑着一口气把人生出来便撒手人寰了,这些年都是我那师弟一直领着她,吃了不少苦。” 小姑娘也不怕生,睁着明眸,在陈拙和古玉的身上来回打量,尤其是那虎头虎脑的小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古玉听的心软,“虎儿,这可是你将来的媳妇儿,认好了,得好好疼她。” 哪想那宫若梅小小年纪语出惊人,脆生生地道:“我爹说了,武林江湖,实力为尊,想娶我,得先胜过我再说。” 古玉听的不惊反喜,只觉得这小姑娘心气不俗。 不料古玉怀里的虎崽子也不示弱,似是感觉受到了挑衅,瞪着眼睛,吐着稚嫩的嗓音,张扬舞爪地嚷道:“好胆……那我就把你娶回来天天打你。” 丁连山看着两个小家伙啧啧称奇。 “当真是一头雏虎,生了个好儿子啊。” 陈拙听的失笑,顺道朝老姜说道:“老姜你也别守着了,上去听听。” 老姜点头,“行,听您的。” …… 自打扩建以后,三楼特意留出来一个供人商议论事的地儿,能容纳六七十人,就是在里头打擂都不成问题。 木门半掩,摆放的一张张太师椅上早已坐了十几位天南地北的人物。 一盏美轮美奂的西洋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通明灯火将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正值壮年的面孔映照的格外清晰。 陈拙领着古玉落座,丁连山也寻了宫宝田的位置坐下。 “呵,宫猴子什么时候也愿意和我们这群逆贼坐一块儿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宝田身份特殊,为官的这些年可是拿了不少人开刀,威名也是踩着别人的骨头打出来的,而今入了金楼,难免招人不满。 宫宝田脸色默然,并未回应。 却见陈拙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双眼半阖,平淡道:“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功夫为攻守之道;防得住别人,那是下乘,守得了自己,才算上乘……今天当着诸位前辈的面,我也想说上一句话,胜负成败,论的是手段,比的是谁比谁高明,既然输了,有能耐就打回来,莫要出言挤兑;须知容得了自己输,那是假丈夫,容得了别人高明,那才算真豪杰。” 他一出口,原本对宫宝田还有异议的人顿时止声。 “今日咱们之所以能聚在此处,全因要干一件大事儿,既然都能坐在这里,也算同道中人,如有恩怨,此事功成再做定论不迟。” “陈小子说的在理!” 李书文随手从果盘里拿起颗鸭梨,双手握梨一扭一抖,再揪着梗一拽,已带出了梨核,拿着梨大啃了一口。 陈拙说完便看向不远处一个画着脸谱的怪人,不是古玉她那哥哥又是何人。 说话间,透过玻璃,外面已上来不少人。 “王五爷来了!” 惊呼声中,郭云深与王五、李存义、程庭华几人联袂而至,进屋落座。 看着一个接一个进来的武门宗师,所有人都觉头皮发麻起来。 纵观前后百余年,还从未有过这般武门盛事。 往后怕是也少有了。 随着陆陆续续又赶来不少人。 屋里的太师椅已是逐一坐满,屋外更加围满了人,气氛沉凝如水。 这坐的也有讲究,南北泾渭分明。 北边武林以郭云深、王五等人为首,南边则是以苏灿为首。 王五忽然开口笑道:“这件事儿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他环顾了众人一眼,笑容一敛,“便是我们这些人要去干件大事儿,但此去恐遇生平未逢之敌,生死难料。如此,便想趁着南北高手前所未有凝聚的时候,了却一桩心愿。” 王五说道此处,心潮澎湃,起身便想对着众人拱手,但恍然惊觉自己右臂已断,只得涩然收手,踱步一转,“王某是北方人,论辈分此事儿原本轮不到我来出头,但诸位北方武门同道瞧得起我,便推举我作为北边的代表出面;南边代表,当是这位苏灿苏老前辈。” 他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走到角落,那里竖着一杆底色杏黄的大旗。 旗布抖开,乍见三个大字跃入众人眼中。 “神州盟!” 紧接着,王五虎目大张,眼仁通红,沉声问了一句。 “拳分南北,国有南北么?” 71、神州聚义,歃血为盟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王五之言,掷地有声,犹若一字万钧,携屋外轰隆雷鸣,震得屋瓦皆颤。 屋内诸位武道宗师听的沉默,屋外三教九流、绿林商帮的代表也都听的沉默。 那偷摸混上来的小说家脸色涨红,热血沸腾,颤抖着端起别人喝了一半的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眼,凝神细听,下笔如飞。 楼里动人的曲子,似是也因此言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心神为之一颤,听的失神。 “我是个武人,诸位也是武人。咱们打打杀杀,舞刀弄枪了一辈子,可到头来世道却变了,刀兵之利,难敌洋枪火炮。” 王五捧了捧自己右边空荡荡的袖子,脸上瞧不出表情,缓声道:“说出来也不怕诸位笑话,我这条胳膊是在洋人入京的时候丢的;不光是我,还有燕青门、鹰爪门、披挂门、大圣门,北边各门各派的好手都死伤不少,有的门派一代只传三两人,全死在洋人的枪下了。连同八卦门也折了一位宗师,那人姓尹,诸位也知是谁。” 提及尹福,一直稳坐不动哪怕是受人挤兑也不曾开口的宫宝田脸颊肌肉陡然一抽,抬了抬眼。 丁连山也好似没了先前谈笑风生的随意劲儿,似是要听个清楚。 屋外有人好奇开口,“王五爷,那人不是死在陈爷的刀下么?” 王五缄默数秒,朗声道:“他是为了救人,最后借着我徒儿的刀子走的。” 闻言,宫宝田猿眸一阖,眼角湿润;丁连山也搭下了眼皮,垂了头颅,将神情五官藏在了阴影中,没了喜怒。 师父师父,恩师如父。 同门弟子中,犹以他二人最得尹师看重,得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至于大是大非,谁对谁错,又岂是一言能道尽的。 身在庙堂,如履薄冰,四品侍卫统领又能如何,在武门里那是顶了天,可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就是条狗,卑贱如蚁,一个不慎,难逃万劫不复的下场。 庙堂,又何尝不是江湖。 跳进来,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自己也就罢了,可还要顾忌家眷亲友,同门手足,岂能尽随人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程庭华眼角发红,倏然接过了话,拔着嗓音沉声道:“此事便由我这八卦门的自家人来说,我师兄,是身中数十发洋枪而重伤,遂引刀自戮。” 南北武林听闻此言讶异之余又多有不解的地方。 陈拙沉声道:“不错,尹师伯是用我的刀子走的,掌毙数十位洋毛子,救了三十余人,多是妇孺老幼,受了拖累,拼着重伤之躯,又与一支洋人枪队恶斗了一场,方才倒下。” 王五长叹一声,“从今往后,我王五佩服他。” 又有人问,“那为何借陈爷的刀?” 陈拙见王五朝自己颔首示意,说道:“因为尹师伯是宗师,他能允许自己死在刀剑之下,哪怕是被拳脚打死,却独独不能容忍自己死在洋枪之下,故而,才将名声送给了我。” 他坐在太师椅上,顿了顿,接着道:“我当时只当他是为了护住自己的脸面,护住八卦门的脸面,如今几经波折,感悟颇多,回头再看,蓦然惊觉,他为的原来不是自己。” 回想起尹福当初死在面前,时至今日,陈拙再看,却是感触更深,他道:“尹师伯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功夫练的再高,终究还是敌不过洋枪’。我那时只以为他心中凄凉说的是恨话,可直到回想起他撑着身子死在我刀下,方才醒悟,尹师伯这是不想把武门的念想毁在自己的身上。” “一代宗师,死于洋枪之下,一世之功,难敌一枚弹丸,试问传了出去,后来者还愿意学功夫么?武学千年,多少东西眨眼烟消云散,得毁多少人多少门派的念想?” 陈拙气息一重,嗓音发哑,“咱们武门重脸面,凡事都得讲个面子,藏个里子,可放大了瞧,咱们既是武人,又是中国人,还有面子可讲么?里子又是什么?尹师伯引刀自戮,早已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就算功夫敌不过洋枪,注定没落,那也得传下去,拳脚功夫就是面子,练的那口心气就是里子,拳脚能输,心气散不得,洋枪厉害,杀得了人,见得了血,打不散咱们的心气。” 他忽轻声问道:“拳有南北,莫非咱们练的那口气也能分南道北?” 嗓音虽轻,却如平地起惊雷。 众人闻之无不动容。 屋外几个尹派弟子泪流满面。 “人活一口气,气断了,也就死了;喘的短,那叫窝囊气,不生不死,还不如断气;喘的长,连起来,才能吐气扬眉,活的畅快。” 说话的是苏灿。 老人辈分奇高,身旁还坐了一位瞧着有些落拓的年轻汉子。 然此人看似落拓,人却丰神,穿了件寻常的黑色袍子,面貌俊朗,不似满座武人,倒更像是个读书人,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文气,手中持一把乌金铁扇。 一位南方拳师喝道:“休要小瞧吾等,国难当头,何来南北,咱们武人不懂多少大道理,但尚有满腔热血可洒。” “不错!” “是极!” …… “王五爷不妨直言,此事却该如何?” 屋外有人尖着嗓子开口,似是等不及了。 “莫非要南北武林融合?” “当真一大幸事。” “不错,王五爷且说说那‘神州盟’为何意?老头子已忍不住想要痛饮几杯,生平逢此幸事,也算死而无憾了。” “王五爷,您先前曾言要干一件大事儿,不知何事?” …… 王五一摆手,喧嚣之声立时一散,他环顾热切激动的众人,眼神恍惚,语气复杂地道:“一人之言,终究只能传达诸位,散于数丈之外,即便心念再盛,此事却是难图其速,但是……既有诸位英雄豪杰,王某相信,即便所隔江山万里,终有一日,有人能将吾等所念所想付诸于行,致南北再无隔阂,连成一口气。” 外面有人却是急了,“王五爷这是为何?此事儿既然由您开了先河,自然也该由您促成这场壮举,何故托于后来者?” “不错,王五爷,您何不亲自出马?” “王五爷,莫非,你们是去战那神秘大敌,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么?” “我听闻王五爷李老前辈都已立了坟,莫非是抱着必死之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王五豪放笑道:“诸位恕罪,此事不可言明,吾等本以为武道没落,只能老于乡野,了此残生,不想北方有敌,自然得趁着气血犹雄,再赴那人间沙场,当为最后一战。” 他抖了抖手里的大旗,嗓音一拔,雄浑嗓音在屋内回荡开来,“所以,王某便想在此竖杆大旗,留个念想,由在座南北高手,神州聚义,歃血为盟,如此南北合一,是为……” “神州盟!” 72、南北盟主 “神州盟!!!” 望着旗布上飞卷的三个大字,众多武门中人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双眼似是瞧出了血。 有人大笑道:“哈哈哈……这酒杯喝着着实不痛快,可否上大碗?” 陈拙稳坐不动,眼底却如有风雷卷动,朝门外高声道:“换大碗!” 不多时,屋外众人如浪分开。 数十位楼中弟兄鱼贯而入,手托木盘,盘中各有一海口大碗。 屋内众人,北方武门高手皆受到王五邀约而至,南边儿则是受苏灿所请,四载筹备,多已知晓那些“老化石”的存在,心中也早已晓得此战之凶险,然皆是神情坦然,毫无畏色。 “倒酒!” 一坛坛泥封多年的佳酿被搬了上来,倾倒入碗。 却听有人喝道:“王五爷!”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开口之人竟是宫宝田,他猿目大张,双手捧碗,盯着陈拙,又看看王五,神色严肃,沉声道:“从今往后,咱们便再无恩仇!” 眸光一转,却是又落回了陈拙的脸上。 陈拙按椅而起,“干了!” 仰喉猛饮,而后酒碗一翻,点滴不剩。 “麻烦,喝酒便喝酒,痛痛快快的!”李书文长身而起,眸光一凝,起身一扫众人,干脆道:“诸位!见过一下,在下李书文,敬诸位英雄豪杰!” 说罢已端碗饮尽碗中酒。 “哈哈,痛快!” 堂内一颈上盘辫的老者紧随站起,端碗举向众人,“老夫燕子门李三,敬诸位英雄豪杰!” “老夫李存义,敬诸位!” 一直未曾开口的李存义腾然起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敬诸位英雄!” 苏灿嗜酒,哪肯落于人后。 苏灿身旁那位黑袍持衫的落拓汉子站起身,“在下刘郁白,见过诸位!” 一须发花白的老者站起身,端酒一饮,“老夫杨健候,见过诸位!” “妙极,妙极!” 笑声陡起,一五短身材的矮个老者背手而起,眯眼而笑,举碗饮了个干净,“老夫徐矮师,诸位,见过了。” “陈玉安,见过诸位!” “陈玉龙,见过诸位!” “陈玉虎,见过诸位!” 三位陈氏太极拳的族老纷纷拱手起身,端起了酒碗。 一气质不俗的中年汉子抱拳起身,“宋唯一,见过诸位豪杰!” 程庭华瞧得气血浮动,老脸泛着红光,“程庭华,见过诸位!” …… “爹,抱!” 陈拙方一坐下,正看的失神,忽听耳边响起儿子的声音。 转头就见虎儿被古玉托在半空,伸着双手,旋即接入怀中。 古玉面上看似平和,但握着陈拙的手却紧了紧。 尽管四载筹备,但有的差距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此战已非武夫相争,拼的也已非胜负,而是以命搏命,即便不敌,亦要耗尽那些老化石的精气,除了这些祸患。 有进无退。 不能退,也退不得。 陈拙也要去,但他去的地方和这些人去的不同,当斩那祸首。 古玉没说什么,也没劝。 “暗事好做,明事难成,我若动身应是明年去了,需得再办一件事儿,但师父、师伯他们恐怕今夜就会动身。” 想要从偌大的北方找出几个神出鬼没的老不死,这是个精细活儿,耗得就是时间。 白莲教这些年散出去不少耳目暗桩,结果都似泥牛入海,未能找到那些老鬼的消息。想来不是深居于皇宫内院,就是匿在山野之中,深藏不露,极为难寻。 但难寻不代表找不到。 那些人想要活的长久,只能不断找寻填补精气的奇珍异宝用来续命,迟早会露出马脚。 此番聚义一毕,众人便会由明化暗,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这四年来,几位老人联合各门各派的高手,或是藏于山中,或是居于海岛,潜心领悟,已是糅杂百家之长,实力多有提升,但谁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所以兵分两路。 就算那些老不死未能除尽,只要杀了那祸患,没了供奉,这些老化石迟早难逃油尽灯枯。 “我在国外也有些势力,你若心生退意,大可带着她们娘俩远遁海外。”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落入二人耳中。 却是古佛。 也不知是为了故意掩人耳目,亦或是为了别的,他竟在脸上画着一副似哭似笑的京剧脸谱,掩了雌雄莫辨的容貌。 “最近闲得慌,忽然喜欢上听京剧了,听着听着便喜欢唱上两句,来的时候不及卸妆,索性就扮上了。” 古佛言语慢条斯理,但望向虎儿的眼神里却多了笑意。 “退?”陈拙冷眼一瞥,“我此生只进不退!” 古佛轻轻一笑,接着一本正经地道:“我无子嗣,也不打算娶什么女人,不然你俩再生个孩子,过继给我,或是把这孩子给我……” 不待说完,陈拙与古玉据是眼泛冷意,齐齐瞥向古佛。 这时,敬酒的动静渐渐弱了。 那个小说家忍不住问道:“王五爷,既是南北聚义结盟,敢问何人为盟主?” 王五突的望向陈拙。 苏灿也望向了陈拙。 众人都纷纷看向陈拙,似已猜到什么,满脸兴奋。 陈拙却愣住了,这事儿怎么和之前商量的不太一样,他蹙眉道:“师父,不可啊!论辈分、论名望,在座的诸位都比我有资格,怎么轮都轮不到我头上啊,太草率了!” 王五拍了拍陈拙的肩膀,上下细一打量。语重心长地道:“你小子,都这时候了还推个甚?你在北边儿有名望,在南边今时今日的声望也不俗,南北结盟,正缺一个兼顾南北的人物出来冒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比我们都年轻;你的成长我们几个老家伙也都瞧在眼里,既然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便能当得了一个盟主。” 师徒两个四目相对,王五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莫要忘了你说的话,要把南北武林连成一口气。” 见陈拙还要推辞,屋外透过玻璃围观的人群里,忽听有人说道:“陈爷,莫要矫情,且随了诸位前辈的心愿。” 说话的是老姜。 “陈爷,接下。” “就是,陈爷,也唯有您合适挑这担子!” “师弟,接下这位子。” …… 连左宗生也在朝他颔首。 李存义与程庭华也都开口道:“陈小子,接了!” 望着里里外外一双双眼巴巴的眼睛,陈拙忽觉心头沉甸甸的,这是所有人在托付他们的念想啊。 “那我,便接了这位子!” 一张大椅,被摆上了首座,面向众人。 陈拙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上去,目中凝神,环顾一扫众人,立起大旗,沉声道:“既然如此,从今往后,神州盟立,吾等神州弟子,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 73、诸君北去 “可惜,不知诸位宗师所战之人为谁?恐为余生大憾。” 角落里,那小说家死死趴着窗户,双眼望着一众把臂痛饮的武道宗师,心绪受染,好似屋外风雨惊雷,翻腾久久。 “但今日有幸目睹众豪杰,见证神州盟,死亦瞑目。” 他稳了稳被挤歪的眼镜,缩在角落将先前四十余位宗师的名号一一写下。 待笔画落尽,瞬间瘫软,贴墙滑倒,阖目久久,长舒一口气,如在回味着先前的江湖豪气,壮志义气。 屋外夜雨滂沱,灯花飘摇。 其余各方势力的代表,百十人也全都望着屋里的众人。 无来由的,只觉莫名的有股子压抑。 北方有敌,最大的敌,便是那已无希望的满清朝廷啊。 王五看了看所有人。 这里面有的是故交,有的是知己,有的是同门手足,有的是两肋插刀的兄弟,有的毫不相识,却闻“义”字而至,有的还是仇家,而今也摒弃前嫌,并肩同行。 “诸位,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该托付的都交托了,英雄不寂寞,尚有后来者,咱们这便……动身!” 坦然言语坠地,众人相视一笑,众目睽睽之下,这便起身离座,出了屋子,下了楼子。 笑声里,一道道身影四五结伴,大步奔进雨中。 当真来的快急,去的飘忽。 陈拙立在三楼的护栏前,望着王五、李存义、程庭华、郭云深几人的背影,张了张嘴,眼仁泛红,但喊出来的却是一声低吼,“诸位,当大胜!” 雨中隐隐传来几声豪迈大笑,似是在回应。 有人好奇问道:“陈爷,不知王五爷他们与谁为敌啊?” 陈拙沉吟片刻,哑声道:“无须知晓谁人为敌,当知此战是为天下而战。” 与此同时,金楼外的一辆辆马车、一匹匹快马早已有人牵缰握绳,闻风而动。 这里不光有白莲教的人,还有各路绿林豪杰、黑道帮会的探子,此刻皆是送信前往各方,包括了各处白莲教的堂口,各方门派势力的弟子,乃至水路的漕帮,陆路的商帮,三教九流携手,誓要将那群老化石葬在北地。 连同古佛也在动身,此番连他在内,白莲教亦是出了三位宿老,虽不及那些老怪物活的久,但也是辈分极高的老一辈。 加上古佛这天生就有六感的妖孽,应是此战的主力之一。 “虎儿,等舅舅回来。” 古佛撂下一句话,又瞧瞧神色复杂的古玉,呵呵一笑,撑伞步入雨中。 一切尚未结束。 陈拙折回屋中,王五只是为他造了势,剩下的还得自己来做。 “诸位代表,且落座!” 他招呼着。 顺便叫人取来了纸笔。 “神州盟已立,尚缺最后一步,便是盟书!” 陈拙拿起毛笔,一面提笔蘸墨,一面不轻不重地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多说话,但是很喜欢讲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无论是束己还是束人,都离不开规矩。这份盟书便是‘神州盟’的规矩,亦为吾等歃血为盟,神州聚义所立誓言!” 他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摊开一副尺八纸面,笔锋似刀,在纸上游走起来。 众人皆在静候。 直至陈拙放下毛笔。 灯花摇曳间,纸上仿似有一团肃杀之气跳将出来。 众人正待细看,忽听屋外雷声阵阵,风雨大作。 窗棱急震,一缕疾风挤进,桌上盟书呼的一震,迎风卷起;飘摇间,待所有人看见那盟书之上所立誓言,俱是气息一屏,无不肌肤起栗,寒毛倒竖。 “欺压良善者,杀!” “背信弃义者,杀!” “奸淫掳掠者,杀!” “卖国求荣者,杀! “辱我神州弟子义气者,杀!杀!杀!杀!杀!” 观者尽皆悚然,瞳孔骤缩,睁大双眼。 字字似银钩铁画,刀劈斧凿,九个“杀”字如钉风箭雨冲向众人,惊的所有人一个激灵。 “今日既是挑了这担子,陈某便不能让那些前辈的念想损在我的身上。” 陈拙眼中透出一股凌厉冷冽的气机,探手拿回盟书,笔锋再勾,已是留名那誓言之下。 “诸位,可愿留名啊?” 搁下毛笔,陈拙退到一旁。 “前人已去,吾等后来者当接续这薪火,阻路者,杀无赦!” 宫宝田双眼半眯,当先走出,提笔书名。 “陈爷莫要激我们,纵横江湖,义字当先,愿留名!” “还有我燕子门留名!” “戳脚门留名!” “燕青门留名!” …… 一夜喧嚣,天明方止。 看着一张张犹有余温的椅子,陈拙有些倦意的合上了眼。 “也不知道此役战毕,这些椅子还能否坐满。” 屋内尚有数人,如宫宝田和丁连山,还有左宗生、林黑儿,以及金楼里的众人。 陈拙轻声道:“我想给师父、师伯他立长生牌,连那些前辈们也算上,就放在这屋子里。” 古玉“嗯”了一声,哄着入睡的儿子,“待会儿我就让人安排,不单长生牌要立,这盟书上的各家各派也要挂上牌子,否则就显得有些轻慢。” “好!” 陈拙看着盟书上留名的诸多势力,大部分是北方门派,南方武林虽然也有,但不算多,洪、刘、蔡、李、莫五家,唯有洪拳留名,剩下的多是些小拳种。 不过他也明白,南北武门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不能图快。 陈拙又对先生瑞叮嘱道:“让教中各坛口弟子,还有各方势力,在北上的驿站里都备好快马,随时传回消息,一有风吹草动便前往接应,记住不要太大张旗鼓,今日歃血为盟的消息多半会走漏出去,咱们也得由明化暗,准备动身回香港。” “是!” 先生瑞匆匆下楼。 “事儿办了,我也该回奉天了。” 宫宝田抱着熟睡的宫若梅,脸色冷白,开口告别。 陈拙睁开眼,与之互望了一眼,“现在的北方是多事之秋,听说自打西太后宣布了‘准备立宪’,已有人成立了个专下暗刀子的组织,兴许近些时候就会有大动作。” 宫宝田神色舒缓不少,“我想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眼见劝不住,陈拙也不再多说,只道:“把尹师伯的牌位留下,若是人活着,或许此战亦有尹师伯。” 宫宝田稍加思忖,点点头,“我留个弟子在金楼,往后若有要事,可遣他送信;至于南北武林融合,看来尚需从长计议。” 陈拙道:“等此战落幕再说。” 临出门前,宫宝田步调一顿,侧过头,低声道:“西太后每年都会去颐和园小住些时候,其内高手不少,也许就藏有老化石……告辞!” 陈拙闻言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已经凉透的茶,低垂着眼眸,脸上不见一丝异样。 丁连山背着手,看着不显山露水,仿佛似是个普通人的陈拙,眼神一亮,但并没多说什么,跟着宫宝田出了金楼。 直等上了马车,马三才忍不住问道:“师伯,那位莫不是已到宗师了?” 丁连山一牵缰绳,嘿嘿一笑。 “差不多了,缺的只剩拿一位宗师垫脚了……势如龙虎,却不见丁点杀气,喜怒不形于色,养气的功夫不俗啊,看样子刀道又添一位大家,好生了得。” 说话的是宫宝田,言语平常,但眼中却有不加掩饰的惊叹,只是很快又掩去。 丁连山也叹道:“着实比当年稳重太多,鹰视狼顾之相也愈发鲜活了……师弟,你也差不多了。” 宫宝田将宫若梅小心翼翼放在软毯上,猿目微阖,揣着手,“杀个宗师,小名头罢了,他想干捅破天的大事儿,咱也不能落于人后,且去试试那些老化石有多少能耐。三儿,记好了,人这辈子,要成,就成大名,做事不怕艰难,想要就争取到底,退不得。” 丁连山一抖缰绳,马车当即赶进了雨中。 …… 乙巳年,十月二十四日。 一声炸响,在京城前门火车站爆开。 炸的是满清出国五大臣,满城震惊。 同年十一月,奉天。 关东之鬼丁连山,刀劈日本浪人薄无鬼,后又连杀十九位日本武士,被迫南逃,亡命天涯。 74、南北大侠杜心五 “还没消息?” 香港,古氏医馆内,陈拙疏眉紧皱。 连着过了数月,大事发生了不少,可王五他们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竟是连一点线索下落都没有,凭空消失了似的。 天空下着绵绸阴雨,街上人来人往。 他面前,一个黝黑精瘦的青年拿着块儿烧饼,狼吞虎咽的吃着,两肩落了一层雨沫,破旧的衣裳湿了大半,布鞋见洞,脖子上缠着条凌乱油腻的辫子,稚嫩的面孔上有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成稳重。 当年那个拉人力车的少年,如今也长大了。 大名李山。 只是陈拙并没收其为徒。 原本他是想收来着,可这些年不是忙着琢磨拳脚,便是忙着调动各方势力,根本没有多余精力教导对方,便一拖再拖。 思虑许久,陈拙当机立断,“让所有人去北边各处名山大川去找,叫他们不要单独行事,最少和一个互通消息的弟兄为伴,一个探山,一个接应,让他们自己定个期限,若是探山之人逾期未归,另一人即刻回报。” 他心神紧绷,虽说要找出那些老怪物是个精细活儿,但这大半年,不但人没找到,连王五那些老一辈宗师都下落不明,只怕不是僵持不下,便是两败俱伤,亦或是同归于尽。 “最好连沙漠、戈壁、雪山都别放过。” 李山忙不迭一点头,转身钻入雨中。 医馆还是老样子,无非是修缮了一番,添了几排药柜。 左宗生林黑儿在金楼忙着照看,年初也成亲了,只是有些遗憾,林黑儿受过内伤,一直怀不上孩子。 梁朝云也在金楼,自打来了北方,陈拙总觉得这丫头有意无意的躲着他,连话都说的少了。 古玉给人抓着药,见李山奔波来去,“你怎得不说收下他?那孩子性子坚韧,还能吃苦,也算个好苗子……翠儿好像很喜欢这人。” 陈拙皱眉一展,平淡道:“现在收了,万一我这师父当不了几天就没了,不是耽误人家?我传他一些功夫,打好底子就够了,至于收不收徒,无非就是个名分。” 古玉面容一僵,有些恼怒,媚眼骤寒,狠狠瞧来,手里拿着什么就招呼什么,刀子、剪子、药碗,全朝陈拙掷了过来,含劲而发,叱道:“我让你胡说!” 在一众邻居们习以为常的惊呼中,陈拙魁梧的身体倏然似是成了轻飘飘的绵花,往后点足一掠,双臂顺势一垂一搭,单掌一揽,已将那盛着药汤的药碗接入掌中,手腕转出个圈来,而后轻轻一震,药碗已落到了一个老头的面前。 药碗未动,碗中的汤药还在打着旋,不洒一滴。 他另一只手亦是出招,振臂一抖,手影翻飞,已将刀剪接在手中。 原本还想说两句,但望着古玉抱着儿子坐在药柜后红了眼,他只得把话咽了回去,蓦然笑道:“肯定回来。” 古玉亲了口虎儿,低声说,“要不我和你同去?” 陈拙想都不想,阴沉着脸,“不行!” 生死当面,往日知心会意的二人也时常争吵两句,只是吵过又很快都忘了。 非是不理解彼此心意,而是这局势被动的让人好生煎熬。 时间一点点往后推移,直到这年初秋。 九月中旬的一天。 医馆中,翠儿与李山正忙里忙外;古玉则是在楼上教着虎儿识字;陈拙自己坐在院里看着各路弟兄传回的消息,猝然手背毛孔一收,脖颈一转,回顾凝视。 却见医馆外面站了个人。 这人身姿瘦削挺拔,步伐矫健,脸型略显尖瘦,眼梢微垂,但只是瞧着瘦,却绝没有半点瘦弱的气态,反倒有一种异样的迫人锋芒,穿着身崭新的灰色大褂,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 观其面相约莫三十来岁,唇上有一抹短髭,下颌微须,仪表堂堂,正自瞧来。 “高手!” 陈拙心中讶异,正待询问,又见这人脚下走转之势隐隐成圈,顿时眼神一亮。 这步伐不似太极的圆,而是足尖顺势成圈,像是“自然门”的内圈法。 当初数十位宗师之中,那徐矮师便是走的这种步伐,动静兼顾,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他脑海中心念飞转,瞬间便已猜道此人是谁,“尊驾可是姓杜?” 来人也在打量陈拙,只觉眼中人坐那院心单凭背影尚觉寻常,无非是魁梧一些,可这顾盼回首一瞧,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副深入骨子里的森然恶相。 乍一打量,宛如猛虎坐山狂龙伏地,好似一头回首龇牙的恶狼。 桀骜难驯,狰狞瘆人。 来人抱拳道:“在下杜心五!” 陈拙心道了一句“果然”,脸上已有几分喜色,这也是位刺杀过西太后的狠角色啊。 当年进京晚了些,若是早上半年,应当能碰上。 盖因此人与王五亦是交情不浅,曾救过王五。 王五当初动身前就叮嘱过他,如遇此人,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且徐矮师也留过书信,让陈拙代为转交给这个徒弟。 杜心五眼神一亮,“你便是王师收的那位陈师弟?” 陈拙见礼道:“陈拙见过杜师兄!” 王五与之亦师亦友,叫声师兄也算合乎情理。 杜心五瞧得一笑,但很快便记起什么,神情变得凝重,“我听相熟的人说,我师父年前在广东佛山现身过,而后再无消息;非但如此,不少武门宗师也都下落不明,便从日本赶了回来;一番打听才得知受了王师之邀,原本还想动身前往佛山,但听人说起你,便径直过来了。” 陈拙没说什么,起身上楼,又快步下来,将徐矮师留的书信拿给了杜心五。 “这是徐师伯让我交于你的。” 杜心五连坐都没坐,接过信已迫不及待的拆开。 等看清信中所书字迹,他表情先是一愣,接着眉头紧锁,脸色也阴晴不定起来,时不时看看陈拙,似是在确认信中内容的真实性。 等一口气看完,人已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气息都已急促。 “杜某也算是纵横江湖多年,这等惊世骇俗之事,还是初闻,实在难以置信……这一年他们竟是都无消息传回?” 陈拙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非他要留下来主持大局,还要静待时机,早已是亲自动身了。 原本他打算借着闯王遗宝将那些人引出,但如此一来,风声传出,面对的就不止那些老化石了,届时说不准就是大军压境。 陈拙心中何尝不忧,但嘴上还是安抚道:“杜师兄莫慌,没有消息便说明一切尚有变数,那些人虽强,但师父猜测充其量也就两手之数,徐师伯他们皆是四五位宗师结伴同行,突然间隐匿行踪,恐有自己的打算,你暂且安心住下……” 杜心五眼神变幻一定,犹豫了片刻,他沉声道:“实不相瞒,陈师弟,此番我不光是为了找寻我师父,也是有事相求。过几天我得保护一个人,但北方传出消息,清廷已派了数十位杀手过来,恐力有不逮,还望你能援手助我一助,那人姓孙……” “孙?” 陈拙眼皮一跳,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见杜心五神色郑重,遂重重点头。 “好!” 75、商议 …… 辅仁文社。 夜凉如水,星夜璀璨。 屋内的几人围坐一桌。 连同陈拙在内,包括了陈少白、杜心五,还有杨衢云,以及一位戏班班主。 “我来替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方天方将军,此次也和我们共谋此事。” 见杜心五请了陈拙过来,陈少白不甚欣喜。 他当初便已见识过陈拙的雷霆手段,那些刺客只一入港,尚未露面便死了个干净,名副其实的强助。 陈拙惊奇道:“方天?你就是津门失守时,带着士兵一心杀洋人的守城之将?” 他听林黑儿和左宗生提起过,当初津门失守,清廷已对“义和团”下了剿杀令。但到底是有清醒之辈,领着一队兵卒始终与之并肩作战,三百多人死的就剩下三十来个,最后被归为叛军一流,不知所踪,不想竟逃到了香港。 这是义士啊。 “我姓陈,六年前也在京城……” 不待陈拙说完,方天双眼豁然一亮,“你就是那杀了奕亲王的罗刹鬼?你可识得左宗生?” 陈拙笑道:“我二人师出同门!” 方天年过四十,浓眉大眼,看似正值壮年,可两鬓已见斑白,连胡茬也泛着银霜之色,头顶盘着一条粗黑发辫,一身苦力打扮。 文社门口,一年轻姑娘正警惕的在把风,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眨眼已是六个春秋寒暑了啊。” 方天一指那姑娘,“这是我女儿方红,当年还是左大侠救下的。” 听到陈拙与左宗生为同门师兄弟,方红忙抱拳道:“方红见过陈大侠。” 陈少白见方天与陈拙竟也是有旧,高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旁的杜心五自打得悉了金楼里的神州聚义、歃血为盟后,许久不曾说话,有些心神不宁。 此去有死无生啊。 他的至交与恩师都在其中。 陈拙似瞧出他心中所想,安抚道:“五哥,英雄不寂寞,尚有后来者。” 杜心五听的气血浮动,眼神好似恢复了几分神采,说道:“少白,你来说。” 一旁的陈少白等人却是不知金楼里的事,但听到杜心五的话,点头道:“诸位,我们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杨衢云说道:“时间已经定下了,十五日上午九时,孙先生将在天星码头登岸!” 陈拙双手揣袖,询问道:“清廷的部署呢?” 杜心五略一颔首,“广州传来消息,此番是由阎孝国领兵,那人祖上三代皆为朝廷武将,功勋卓著;而且对清廷忠心耿耿,即便当年受过西式教育,也未能使其动摇。六年前洋人入京,此人原本主战,奈何受到打压排挤……” 陈少白扶了扶眼镜,接过话,“实不相瞒,他是我的学生,性格偏激,不但恨洋人,几乎恨所有与洋人有关的一切,为人愚忠,实在一言难尽。” 杜心五冷白的脸皮紧绷,“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瞧向陈拙,表情有些凝重,“陈师弟,若是那刺客中亦有那些老东西呢?” 陈拙一挑眉,一张脸顷刻间似阴云密布般阴沉下来,眼神阴晴不定,思忖片刻,他眯眼望着面前已是放凉的茶水,回道:“杜师兄,经你这么一提倒也不无可能,不过……” 他忽然冷笑起来,“若是在北,我或许会退避三舍,但在香港,他若敢来,我倒要看看,这些老怪物是不是当真通天彻地,成了神仙……” 杜心五亦是杀机满目,“好,我纵横江湖多年还未逢敌手,若是敢来,当分个高低,你我同进同退。” 陈少白、杨衢云却是不知二人口中的老怪物为谁,但陈拙俨然是应下了。 陈少白和杨衢云对视一眼,忽见杨衢云说道:“陈先生,你这般豪侠义气,何不与吾等共举大事。你知道么,孙先生此次来香港,便是为了会见tongmeng会的十三省代表,到时候,把所有敢于反抗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以星星之火,起燎原之势,整个神州大地都会地动山摇……” “没错,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一个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也不会遭受压迫,不会受到洋人欺负的国家,我们要推翻北边那个苟延残喘的帝国,解救我们的同胞……” 陈少白也是言辞激动,说的满面通红,眼角泛泪。 在他看来,陈拙无疑是特别适合与他们并肩作战的。 无论是对于清廷的敌视,还是对他们的认可,当初见过面后陈少白就与杨衢云商量过。 尤其是得知陈拙在金楼聚义,令南北武林结成了神州盟,便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陈拙沉默片刻,伸手端了茶杯轻抿了一口酒,笑道:“诸位,实不相瞒,用不了多久,我便要北上。” 他面上随意,说的也坦然洒脱,“我要去做我师父没做成的事。不为别的,只想求个通达,舒尽胸中那口郁结之气,证我自己的道。若是能成,也能为你们这股燎原大火再添几分势头。” 见几人有些不解,陈拙伸手,蘸了蘸茶杯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四个字。 “誓杀慈禧!” 几人神情俱是一僵,双眼陡张。 陈少白嘴唇翕动,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杨衢云打断,“少白,此乃陈先生所求之道,亦如你我心中所向之道,莫要多言……杨某以茶代酒,谢过陈先生几番援手,铭记于心,致死不忘!” 方天端起茶杯,“我敬您!” 杜心五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深深看了眼陈拙,面上涌现出一股潮红,哑声道:“从从今往后,你我当为八拜之交,天地可鉴!” …… 众人一直聊到深夜,商量完了部署,才各自散去。 陈拙出了辅仁文社,一路上都在想那些老化石。 “神州盟”创立一年,这一年里,各方帮会势力暗中刺杀了不少清廷官员,他这个盟主在悬赏榜单上的赏额也是越来越多。 时至今日,差不多已快接近十万两。 若真有老化石入港,只怕也绝不会放过他。 一想到要与老化石交手,陈拙非但不惊,反倒有种等不及的冲动。 既然师父、师伯久无消息传回,那便由他首战,称一称这些老化石的斤两。 长街昏暗,星光引路。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昏黑的街角,忽见有扇半掩的门户留着灯。 夜深人静,一家灯火。 门口搁着一张小凳,凳上有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静静的坐在夜风里,撑着下巴似在打盹。 许是听到了脚步,女人抬眼瞧来,轻轻打了个哈欠,歪了歪脑袋,“虎儿我哄睡了。” 正是古玉。 陈拙有些无奈,“你怎么不睡啊,不是说了不用等我的么。” 他见古玉眯着笑眼,张开了双臂,苦笑一声,将其抱了起来。 古玉勾着陈拙的脖子,语气带着几分薄怨,“睡不着,见你一直没回来,心慌的紧……还有,我饿了。” 陈拙笑了笑,“白天的饺子还剩了一些,你等我去煮上。” 古玉狡黠道:“你得喂我吃。” 陈拙掐了灯花,掩了木门。 “行。” …… 76、怪事 “同胞们!香港的同胞们!就在我们北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封建帝国在苟延残喘,我们的同胞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次日清晨,熙熙攘攘的街面上,一阵游行的高喊声令路人纷纷侧目。 陈拙手里拿着一把炒花生,一面闲庭信步般四下转悠着,一面将一颗颗酥脆略焦的花生抛进嘴里,细嚼慢咽的碾动着唇齿,品着每一口滋味。 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小贩,赶车的马夫,还有来去交错的人力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那些显眼的巡警。 但最显眼的,是那些游行募捐的学生。 陈拙看向当先领头的少年,瞧着有几分眼熟,正是李玉堂他那儿子。 别看街上巡警不少,但干人事儿的没几个。 尤其是其中的印度人,仗着巡街的由头,没少占那些小贩们的便宜,吃拿随意,横行霸道,一副狗仗人势的架势,嚷着别扭的英文,时不时冒出两句汉话,都是骂人的。 “有事儿?” 沈重阳见他少有的主动找来,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手里拿着颗鸭梨,啃了一口,汁水四溢。 有了陈拙的照顾,这厮日子虽说好过了不少,但好赌的毛病还是没改。 陈拙嚼着花生,漫不经心地道:“给你提个醒,清廷这些天会有一大批杀手过来,那些人无处可去,肯定是去九龙城寨……这一次不比之前,你早做准备。” 沈重阳眼神一变,“连那两样东西都摆平不了?” 陈拙淡淡道:“谁知道呢,总得试过再说,你既然会使,这些天就小心着点,一有点风吹草动记得往我那儿跑,免得死的不明不白。” 叮嘱完,他语气温和,似在笑谈,“听好了,我可没亏待你,好赌那是你的事儿,可要是敢坏我的大事儿,休怪我心狠手辣。” 沈重阳点点头,一脸凝重,“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会自掘坟墓的。” 陈拙见状便不再多说。 他也不打算让人守着入港的关口,对方倘若真有老化石出马,恐怕也就大圣爷的火眼金睛才能瞧出端倪,让这些人去,不是打草惊蛇,便是自寻死路。 街市热闹,有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更热闹。 陈拙从怀里摸出枚龙洋,搁在嘴上鼓气一吹,“嗡鸣”中,龙洋已翻着跟头划过众人头顶,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募捐的布袋里,激出一声脆响。 一路北去,他来到了一家老字号的铁匠铺。 老师傅年过花甲,然身体仍旧壮硕,须发花白,却根根如钢针虎须般挺立着,像是炸了毛似的,精赤着魁梧的上身,和徒弟两个不停抡着大锤,挥洒着热汗。 这人也是深藏不露,一双大手细腻的紧,哪像是干力气活的。而且握着重锤有若无物,手心虎口更无老茧,分明是手上功夫的行家。 倒是那徒弟,双手布满硬黑老茧,像是涂了层碳粉。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应是练的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他之前也曾晦涩的问过,对方却不明言,只说是避祸。 见陈拙过来,老师傅转身进屋,取出两把套着刀鞘的弯刀,还有两副刀囊,共计四十柄飞刀。 这刀封了六年,想用的时候已是失了锋芒,而且份量也有些变化,他便四下转了转,找了这家铺子给重铸了一番。 陈拙掂了掂,颇为满意,付了钱便折返而回,沿途顺道还买了几份古玉爱吃的糕点,以及两条黄鱼、虾蟹若干。 虽然比不得津门的螃蟹便宜,但也不算贵。 也是当天,金楼里,左宗生和林黑儿动身入港,连同那两位宿老全都暗中入了省港。 此战,定要一战大胜,以壮士气。 紧锣密鼓的谋划中,时间很快又去半月。 可这天傍晌午,忽生了桩怪事儿。 陈拙正给人推拿筋骨,门前的街面上冷不防响起了一声吆喝。 “卖刀!” “若识此刀者分文不取,不识此刀者千金不卖!” 粗犷低沉的嗓音在街上一经响起,立马引起不少人围观。 陈拙听的有趣,心中却在暗自警惕,眼下可是关键时候,这般装神弄鬼的吆喝,说不准就是暗藏杀机,来者不善。 “莫不是西游记看多了?” 他戏谑一笑,寻声打量望去。 门口的石阶下,一群人围着个瘦弱老者不知在嘀咕着什么,但一个个转悠了一圈,便纷纷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陈拙刀眼微眯,走到门口对其说道:“刀呢,拿出来给咱瞧瞧!” 老者须发花白,气态平和,穿着条青色宽裆阔腿灯笼裤,脚上是双草鞋,上身是件灰色短衣,手里端着个烟袋锅子,一面用粗粝黝黑的拇指指肚往烟锅嘴里压着烟丝,一面看也不看的应道:“刀子就在我身上,找出来,就送你。” 边说,老人已划了根火柴,将火苗凑近烟锅嘴儿嗒嗒嘬了起来,不一会儿口鼻冒烟,说的话竟是地道的北方口音。 左宗生与陈拙互望一眼,各自凝神,屋里的林黑儿和古玉也都是暗自提劲,沉下气息。 陈拙再仔细一瞧老头浑身上下的打扮。 此人双袖紧撑,短衣紧收,哪有能藏刀的地方,至于那阔腿灯笼裤,裤口紧收,腰间紧缠,绝不适合放刀。 压根没有豁口。 而且藏刀只为出刀,用刀的行家若是想收暗刀子绝不会藏在腰身以下。 左宗生目如冷电,飞快一扫,正待开口,陈拙却示意稍安勿躁。 陈拙眼神一亮,望向老头的腰间。 “既然尊驾是冲着我来的,我便随了你的意,替你解解惑。” 老人呲出一排黄牙,嘿嘿一笑,“好,那你就仔细说说。” 陈拙出了医馆,目光望向老者,身侧双手轻轻颤动,轻声说道:“寻常人只知硬刀子,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软刀子。我当年横行关中,曾听一位老刀客说起过,这世上有一种名为‘缅刀’的软刀子,不收鞘中,只藏暗处,谓之三尺绕指柔,可卷腰而收,可藏于衣下,防不胜防……你可敢解了腰带啊?” 非但如此,陈拙已在留意着对方的一双手。 拳眼骨节粗壮,手背筋络贲张,当是位用拳的好手。 老人呵呵一笑,也不解腰带,只是伸手在腰侧一弹而过。 “噌!” 鸣动之声登时破空,一柄软刀如急蹿的龙蛇般翻空而落,飞出数丈,斜插在他面前,晃颤不止。 只是等陈拙定睛再看,那卖刀的老头已没了踪影。 “小子,这刀送你了,且好生琢磨琢磨。” 77、缅刀 医馆后院。 几人望着那刀子,俱是神情古怪。 刀子三尺来长,刀身轻薄不说,且狭长如剑,刀脊笔直,堪堪两指来宽,若非单边开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口剑呢。 刀柄也有门道,尾端如锥,暗藏刃口,可见首尾皆能伤人。 陈拙握上刀柄,尚未发力,只轻轻一碰,手上的刀子立如细柳般左右来回晃颤,不受控制,软韧难驭,好生怪异。 这该怎么使? “眼下大战将至,那老头来历不明,绝不会无的放矢。” 说话的是林黑儿,仍是喜欢一身黑衣,袖藏双剑,一张脸蛋不似那些姑娘家白嫩,而是一种十分健康的麦色,眉宇间英气迫人,说话办事还是爽利干脆。 左宗生奇道:“寻常高手若近咱们周身百步,不说轻易发现,但也不会毫无警觉,那人少说已是耄耋之数,竟能不动声色的摸到医馆门口,可见非比寻常。” 古玉也换上了一袭劲装,她突然似想起什么,看了看几个人,有些不太肯定地道:“你们适才有留意那人的双脚么?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好像瞧出几分形意的影子,踩步动腰犹若龙行……” 说着说着,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劲了。 那人是用拳的行家他们都能瞧出来,可若如古玉所言,有几分形意的影子,就有点吓人了。 左宗生口干舌燥,眼神发直,望着陈拙手里的软刀子,呐呐道:“师父说过,当年京城里出了个杨无敌,除董海川以外,还有一人能与他们一分高下,那人姓李,曾名震武林。” 说话的声都变了。 陈拙双眉一皱,继而舒展开来,蓦的长出一口气,呢喃道:“神拳李洛能?” 形意祖师爷。 若真是如此,那老者当是郭云深的师父,李存义的师公。 几人都得行大礼。 “这是有意指点咱们?” 陈拙握着手里的软刀子,视线扫过刀身上的繁复花纹,轻轻一抖,刀身自弯,刀尖先朝他自己的心口招呼过来,再一使劲,刀身又弯向另一侧,这回是刺他腋下。 这出刀的轨迹简直颠覆常理,不会使的第一刀先砍自己。 陈拙以刀成名,再有王五、李存义两位刀道宗师悉心传授,早已是用刀的行家,可这种软刀子还是头一回入手。 然古玉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开始凝重起来,“既然这样,只怕那来的杀手中应当不止一位老怪物,不然,这位李老前辈也不会隐没行踪,不与咱们相认……要么,就是我猜错了。” “无妨,一个是杀,两个也得杀,此战避不过的……而且有这等祖师爷出山援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陈拙杀心已动,焉能罢休。 他嘴上说着,心思却一直在手里的刀子上,刀刃来回弯曲,每每发劲,刀身翻转的弧度也越来越大,出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过几秒,已肉眼难见。 许是怕他自伤,左宗生忍不住开口道:“师弟,莫要贪急……” 然而话刚出口,众人忽见陈拙一咬牙,双眼陡张,紧握刀柄,口中吞气入喉,仿似龙啸长空,手中软刃竟如蛇盘般绕出数圈,软韧非常,诡异无端。 许是握不住劲力,刀子立时脱手。 陈拙眼泛精光,这刀子竟是能以内劲驾驭,他飞身一掠,当空再握刀柄,快步上楼。 “容我摸索两天。” 古玉则是看向院角逗弄虎儿的梁朝云,瞧着这丫头孤零的背影,眼神复杂。 她心思灵透,哪会瞧不出这人心里的念想。 这些年梁朝云虽说和陈拙一直以兄妹相称,但那眼底的情意傻子都能瞧出来,偏偏就陈拙装傻,故作不懂,亦或是不想懂,她也不愿点破。 听说这丫头自打程庭华走了后,便一个人守在金楼里,既是清白姑娘,总不能一直窝在那种风尘之地。 抿了抿唇,古玉走过去温言笑道:“朝云妹子,不如你带着虎儿先回佛山,此战胜负难料,若我夫妻二人折在这里,万望你能看在他的份上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梁朝云这些年虽说武功进境不俗,已是大拳师,但打法未通,且少与人交手,搏杀经验尚缺。 不等梁朝云回话,古玉犹豫片刻,咬牙道:“眼下生死当面,我也不矫情了,此战倘若大胜,你要不嫌弃,便搬过来,我全了你的念想。” 梁朝云眼泊一颤,又听古玉说道:“放心,姓陈的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替你出头。” …… 香江,九龙城寨。 一座老旧的祠堂前,摆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大椅。 椅上有人。 两个瘦小如孩儿的老头半缩半蹲的坐在上面,身上各是套了件极不合身的宽大黑袄,两腮无肉,脸皮苍老干瘪,像是蒙着一层枯树皮,瞧不见半点生机,老的不成样子。 这二人缩在灯影下,不仔细瞧还以为藏了两只猴子。 椅子摆在檐下,离了几步,房檐上挂下一道雨帘,雨线坠落,在乱草间溅出一朵朵水花。 而在雨帘外的空场上,迷蒙大雨中,就着四面荧然的灯火,正跪着数十道身影,脊梁笔直挺拔,肃杀弥散。 当先数人俱是顶戴花翎,身着补服,上绣补子从右至左,分别是豹、虎、熊罴、彪,为当朝三品、四品、五品、六品的武官。 这些和宫宝田那种凭白身挤进庙堂的武夫不同,皆是以武考入朝为官,后久经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悍卒骁将,铁血杀伐,从刀山火海中讨下的功名。 而那雨檐下还有一人,亦是顶戴花翎。顶戴之上镶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红色珊瑚石,花翎为双眼孔雀翎,补服上绣的补子乃是一头狮子。 这竟是一位满清的二品武官。 此人面黑秃眉,神情冷肃,身形魁梧,一撩衣摆,对着那缩身而坐的两个老者单膝跪地,一震马蹄袖,打了个千,低头垂眼行礼道:“阎孝国见过两位公公!” “嗯!” 淡淡的应声,好似快断了气一般。 遂听一个阴恻恻的尖细微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道:“老佛爷有令,此战不但需得铲除孙贼,还要连那姓陈的一起连根拔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阎孝国领命!” 自称是阎孝国的武官闻声起身,回望向雨中的一众手下弟兄,眼神复杂,仰天叹道:“接到朝廷命令的那天,我哭了!” 他背负双手走入雨中,目透冷厉杀机,雄浑嗓音在大雨中传开,“外敌寇境,内乱又起,本以为吾等再无机会报效皇恩,好在老天怜我;这也是咱们这些年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回报……苍天有眼,总算给了我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说罢,一只只酒碗已被人摆在了众人面前,大雨倾盆,酒水和着雨水,转眼满溢而出。 阎孝国跪在雨中,朝北一拜,起身沉声道:“我是军人,诸位也是军人!军人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 数十道身影闻言纷纷捧碗起身。 阎孝国冷眼一瞥,杀机盈目,单手一托酒碗,冷冷道:“兄弟们,干了这碗酒,诛杀逆贼,报效朝廷!” “诛杀逆贼,报效朝廷!” 78、喋血香江(一) 一九零六年,十月十四日,傍晚。 古氏医馆的后院,通明的灯火中。 众人围聚一桌。 杜心五、方天,正给所有人介绍着此次的布置谋划。 “明天我会假扮成孙先生,以自己为诱饵,走皇后大道,再到辅仁文社,中间路过医馆,街头两端我会找人堵上,尽量拖延那些巡警,咱们就在中间与那些鹰犬一决生死……” 杜心五心潮澎湃,自打走上了这条路,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大战在即,有的只剩下战意和杀意。 而陈少白与杨衢云已被他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想二人犯险。 沈重阳扇了扇敞开的褂子,似是有些紧张,“那些人已经到了九龙城寨,全是军中高手,听说一直在找我的下落,而且还找人弄了枪。” 林黑儿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沈重阳不知那些老怪物的存在,闻言一怔,仔细想了许久,迟疑道:“棺材算不算,说是祠堂里这些天莫名多了两口棺材,不许旁人靠近。还有,他们是五天前来的,而后每天都得抬两只烤全牛进去,但是不见骨头出来,也不知喂了什么东西。” 几人互望一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坏的结果来了。 不出意外,这应是两尊老化石。 “我先去布置,诸位小心!” 交代完,杜心五已快步出了医馆。 方天则是留在了医馆内,他望着院里摆放的两样东西,眼神又惊又喜,罩着的黑布下,半截漆黑的枪身若隐若现,底下立着支架,一排黄澄澄的子弹从枪膛中拖到了地上。 一旁的木箱里,还有上百斤捆扎的炸药包。 “这些东西你们哪弄的?” 他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要是当年洋人入津的时候有这玩意儿就好了。” 众人听的俱是沉默,似被勾起了伤心往事。 左宗生看着林黑儿,二人虽说成亲了,但说的话不多,一个对感情木讷笨拙,一个干脆利落,本以为不会和谐,不想却渐渐到了无声胜有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能揣摩到对方的心思。 “别废话,咱们都能活着回去,最好一起杀回北边。” 林黑儿瞧也不瞧,率先开口,随后抖出了袖中的双剑,坐在一旁低头擦拭起来。 渐渐的,随着天色一暗,四面八方突然涌来不少身影,这些人穿着不同,装扮迥异,不只是白莲教的弟子,还有不少神州盟的子弟,粗略一扫不下七十余人,由两位宿老领头前行,还有方天那三十几个弟兄。 “看来时间已要到了。” 步伐声起,所有人齐齐扭头,但见陈拙和古玉自楼走下。 陈拙手里已没了那柄软刀子,他眼中精光掠过,温言道:“诸位,明日一战,便是全我神州弟子义气之时,今晚咱们便不饮酒了,待此战落罢,我再陪弟兄们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众人热血沸腾,双目通红。 “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一夜无话。 只说翌日天刚麻麻亮。 鸡叫头遍,医馆里的所有人已俱是散去。 有人扮作了百姓、小贩,有人拉着人力车,有人推着板车,还有人挑担吆喝,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这是明。 还有暗。 方天那三十几号弟兄已带着那炸药各自埋伏在街市两侧。 还有两样大杀器也被摆在了药馆的门后,由方天和沈重阳把持。 沈重阳瞧得口干舌燥,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忙朝陈拙问道:“你到底要对付什么人,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你该不会是脑子一热要在香江起义?这可是英国人的地盘,别干傻事儿。” 陈拙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充其量就是杀两个人罢了,这东西杀伤力巨大,轻易别响,要响,就得一击建功。” 瞟了眼外的天色,他掩了医馆的门领着众人走了出去。 “诸位,且随我一赴这人间沙场!” …… 时近晌午。 市集上,过往来去的路人渐渐多了,还有不少游行的学生。 直到一驾人力车不紧不慢的从长街一头赶来,原本游行的学生无不沸腾激动起来。 车上人一身着白色洋装,戴了一顶帽子,帽檐半压,不见面貌。 “孙先生!” 挤挤拥拥的人群原本热闹喧嚣,只是忽听一声高亢刺耳的唢呐不合时宜的响起,吵的人耳膜生疼。 “叭叭嗒嗒……叭叭叭……” 再定睛一瞧,但见街上迎面走来一支送葬的队伍,足有六七十人,扛着两副漆黑惹眼的棺材,漫天纸钱迎风翻飞,令人直呼晦气,避之不及,一个个退向一旁。 可邪门的是,这办的是白事,却只有唢呐装装样子,那些送葬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冷面冷眼,尽管披麻戴孝,愣是没一个人哭上几嗓子,而且皆为青壮汉子。 这时辰也不对啊,大晌午的,谁挑这时候下葬,可是要犯忌晦。 岔口两端,往日横行霸道的巡警极为罕见的没了踪影。 有人觉得倒霉碍眼,只一迎上去,还没说上一句,已被人一脚踹飞。 “不想死的都滚!” 可那人脚刚收回去,双眼陡然圆睁,目眦尽裂,口中“嗬嗬”有声,喉咙上不知何时已插着一把飞刀,下一秒已扑倒在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下肉眼可见的淌出一滩子血来。 “杀人啦!” 这可把那些围观路人瞧傻了眼,俱是脸色一白,惊呼四逃。 混乱中,人群交错,那些送葬的人俱是避也不避,双脚好似生根在地,任由周围人穿梭交错,摩肩接踵,眼神却始终冰冷的望着前方的一家粥摊。 粥摊贴着街面。 小小的摊子上,六道身影缓缓站起。 人力车赶了过去,与众人会于一处,正是杜心五。 当先一人一袭青衫,披乱发,背手缓行,抬脚踏步间好似苍鹰逼视,刀眼徐徐一眯,已见滔天杀意。 陈拙瞟了眼一群人脚上的官靴,又看看那抬棺的几人,墨眉一挑,无需废话,轻吐道:“杀!” 刹那间,血花四溅,原本四散奔逃的路人小贩冷不防暴起发难。 惨叫痛呼声中,凌乱狼藉的街面上顿时横七竖八的躺下一具具尸体。 然而到底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悍卒骁将,生死之间,竟有不少人及时反应,避过了杀机,还有人能奋起反杀,双方人马,瞬间厮杀在一处。 陈拙一蹙眉梢,正待出手。 “哐当!” 两副棺材侧翻倒地。 “嗯?” 他只瞧了一眼,心头一突,眼皮急颤,飞快道:“小心,那两老东西应该就在周围的人堆里。” 他嘴上说着,双眼已似冷电般飞瞟向周围逃散的人群。 只是前脚说完,后脚身后已飘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 “呵呵,聪明!” 一只肉掌,猝然自数丈之外飘来,直扑他后心。 79、喋血香江(二) “轰!” 人影在前。 一声炸响,乍见一架人力车当空翻起,朝着那暗袭之人砸去。 许是劲力太过霸道,车身甫一离地已快散架、扭曲变形,看的人心惊胆战。 出手之人正是杜心五。 那暗袭之人横遭拦阻,快如鬼魅,倏忽一闪,好似平地挪移般立定在数米开外,背手不动,佝偻而站,一双毫无生气的死灰色眸子静静瞧着众人。 “好,竟是有胆儿问敌通玄,也算惊才绝艳,咱家这辈子还没瞧见过几位。” 这是个瘦小如孩的老者,身穿宽大黑袍,大的只似七八岁的娃娃套了件成年男子的衣裳,袍角都拖到地面了,极不合身。 这人的脸更是怪异,阴白苍老,无眉无须,不见丁点血色,皮肉干瘪枯皱,眼窝塌陷,眼珠子外鼓,两腮蠕动间吐出的话都是阴嗖嗖的,又尖又细,令人大白天的打寒战。 再配上那满头稀疏的银发、满身阴湿的腐朽味儿,活像是土里埋了十年八载,突然间又被人挖出来了一样。 赫然是个太监。 便在这时,另一头亦是走出两个人来。 一高一矮,高的那人秃眉黑脸,冰冷面目饱含杀机,怀中抱着一把刀子。 另一人亦是位黑袍老者,揣手而至,满头苍发,模样更是老掉牙了,像是下一秒就得断气,半死不活,不生不死。 “便是你搞出个神州盟?” 尖细微哑的嗓音问的有气无力。 老者费力的抬着眼皮,看的乃是陈拙。 陈拙双肩轻一舒展,反问道:“尊驾何人?” 对方黯淡眸子一颤,“咱家姓高,久的名字都快忘了,乾隆爷在位的时候,做过传旨太监。” 好家伙,此话一出口,饶是众人早有准备,仍难逃心神剧震。 算下来,少说百岁以上了。 “顺道再提一句,奕亲王便是我俩调教出来的,不然,原本该那姓甘的走上一趟,你杀了他徒弟,可是恼极了。” 说话的功夫,六人立时三三一分,左宗生握着王五传下的大刀,与林黑儿和另一位白莲宿老逼向那偷袭的老太监,而陈拙和古玉及另一位宿老迎向面前二人。 杜心五眸光一扫,望着那抱刀的冷面汉子,“阎孝国?” 阎孝国双眼颤动,顺着杜心五的脚步走向一旁。 “我说呢,敢情一个个都在土里埋着呢。” 陈拙看见这两个老鬼的形貌,顿时明白了为何一年光景难寻这些老化石的踪迹,原来深埋土中。 他双手忽的自背后抬起,手上赫然握着两把转轮手枪,猝然扣动扳机。 “砰!” 枪声一起,一枚子弹已破空朝对方眉心飞去。 老太监面上不见喜怒,一双外鼓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像是早有预感,几在枪响的前一秒忽往左挪了半步,任由子弹擦身而过。 陈拙眸子一眯,双枪再响,枪声急促,刹那已连开五枪。 老太监看着垂暮老矣,一副皮包骨的瘦弱模样,然身法灵活犹如鬼魅,变幻无端,在狼藉的街面翻跳辗转,背手而行,好似闲庭信步,竟无一发子弹命中,皆险之又险的擦身而过。 “原来如此。” 见到这一幕陈拙终是明白那所谓的逢险自避是什么意思了。 就好比每逢天灾地祸前,兽可先觉。 地龙翻身,洪水滔天,虫蛇借道。 这便是修出六感的能耐么? 怪不得洋枪无用,子弹还未射出,人已先觉。 似他们这些武夫,气候渐成,遇敌便好似火烧身,肉身自警;而这先觉,似乎将之又进一步拔高延伸,凝练到了另一层境界。 “可惜,那武榜眼天赋罕见,乃是个练肉身的好苗子,他若能步入通玄,天底下那些漏网之鱼都得死,结果死的窝囊,毙命在洋枪之下。” 老太监且说且行,每步走出,那股几如油尽灯枯的气势已在肉眼可见的壮大起来,浑身四肢百骸,一枚枚金针徐徐自身体中退出。 金针坠地,老太监浑身骨头噼啪爆响,身形节节拔高,枯瘦干瘪的身躯肉眼可见的膨胀起来,嗓音也由虚弱不堪变得中气十足。 几步踏出,这人竟已由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变成了一个壮年男子,满头白发根根脱落,只是光秃的头顶很快又冒出一层浅浅的黝黑发茬,简直就是脱胎换骨。 “应是以金针封锁了关窍,延缓了心跳,龟息沉眠,不逢大事不出。” 一旁的白莲宿老瞧得面露凝色。 这是位老妇,乃是古玉请出山的,她那姑姑的内丹术也是此人所授,多年来一直在一座道观内避世静修,为“白莲教”上一代仅存的几位法王之一。 老妇满头银丝,然容貌却显年轻,简直是童颜鹤发,可却始终未进通玄,但一身劲力早已贯通全身,乃是老一辈的宗师高手。 “识货!” 老太监嘴脚抽动,似在发笑,猝然暴起发难,单足一压,脚下碎石崩散,人却好似蜻蜓点水般轻巧非凡的朝三人贴来。 陈拙双枪一收,面容冰冷,不由分说已弓腿趋步一进,魁梧身躯好似拦路猛虎,上身前倾,丹田内收,冷厉面容倏然扭曲,气息入喉一吞,浑身筋肉齐齐颤动,唇齿开合间已是怒目圆睁的吐出一声惊天虎吼。 “吼!” 惨烈气机登时弥散开来,原本还想看热闹的路人无不捂耳狂逃,还有人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步伐踉跄一晃,捂着胸口瘫软在地,直接胸腹间气血翻腾,心跳差点都停了。 老太监眯眼顿足,刚一停下,忽见眼前天光顿掩,一道魁梧身影已大步如箭奔来,面覆罗刹脸谱,乱发狂动,猿臂伸展一探,已照着他的天灵狠狠抓下。 轻轻一笑,看着已要落在头上的右手,老太监由衷夸赞道:“嘿嘿,好个恶鬼。” 他脚不闪不避,右臂一展,当空划出个圆来,便在中招之际,倏然一搭陈拙手腕,顺势一推,便已拨开了这一抓。 然而,手是拨开了,两抹刀光猝然自陈拙袖中吞吐而出,双刀齐出,如两轮弯月交叠一削,刃口外向,当空斩出。 老太监单足一立,身形忽斜斜一倒,如那陀螺般一转,兔起鹘落间,双臂忽的一弯,沉肩坠肘,翻出勾手,身法变幻竟是螳螂拳,转瞬已探向陈拙腋下。 眼看就要中招,忽见一口锋芒毕露的长剑倏忽斜刺而至,点腕挑筋,剑花上下翻飞,乱人眼眸。 劲风忽至,又一人推拳而来,拳如锥刺,以拳化剑,直逼其后脊大龙。 陈拙瞬息应对,双臂一展,如苍鹰回旋一扑,好似飞龙探爪下拿,出手如电,五指如钩,手背筋骨毕露,扣的是对方点地的那只脚。 老太监闪转变招,好似窥得先机,左手指甲竖立,连拨带弹,竟将古玉的一串剑光悉数打散,另一只手以掌裹拳,一按一揉,绵柔劲力已是化解了后腰打来的杀招。 陈拙杀心大动,正想擒握,那老太监身形忽变,好似一叶飞羽,轻如无物,飘忽一转,一条腿似是没了骨头,竟如一条蟒蛇般顺着伸来的手臂盘旋而上。 “软骨功!” 陈拙未及反应,便感觉后背一沉,那老太监已似龙蛇昂首般攥起五指,捏出个凤眼,朝他后脊敲下。 快,太快。 古玉眉眼含煞,长剑一挺,竟是不管不顾,直刺老太监后心。 这要是刺中了,陈拙也得被捅个窟窿。 老太监似觉凶险,身形上游,可就在这时,一截刀尖突的不可思议的迎面刺来。 “啊!” 下一秒,惨叫骤起。 80、喋血香江(三) 刀子? 哪来的刀子? 老太监有些错愕。 陈拙以背向他,应是难以出刀,可那截刀尖出刀的路数极为诡异刁钻,竟是从其身前向后扎来,且诡异无声,只似条悄然探出的毒蛇,冷不防张开了獠牙。 他虽说有先觉之能,可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刀,超出认知,也与寻常打法背道而驰,来的飘忽,看得见,防不住。 而且又快又狠,想要应对,已是太迟。 “软刀子?” 况且身后尚有二人杀招来袭…… 眼花缭乱间,一道人影翻落横飞。 陈拙连翻带滚已摔了出去,尚在空中,喉中呛出口血箭,撞出老远,只觉的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后背一片麻木,仿佛没了知觉,缅刀也跟着脱手。 他趴在地上,双眼赤红,忍痛喝道:“别管我,攻他!” 老太监愣在原地,一抹狭长极细的刀口已是从左到右,横削过他面目,割过鼻梁,一对招子已被挑破,却是瞎了。 血线挂上脸颊。 事实上不待陈拙出口,古玉与那宿老已眼神发狠,提剑强攻,招招追命。 陈拙则是趴在地上,脸色通红涨紫,四肢一紧一松,喉头蠕动,吞气入喉,“天罡劲”疯狂调动,浑身筋肉纠缠扭动,气息已在齿间融合着津液似是裹了颗圆丹滚入腹中。 圆丹滚过,立听“咔咔”声响,顿见他背后脊柱似是活了过来,浑身骨头都仿佛在磕碰颤动,敲出一串雷音。 震颤声中,陈拙麻木的后背渐渐恢复知觉。 也就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古玉与那宿老却是险象环生。 眼睛瞎了,此人竟仍然不落下风。 招招觉得先机,闪转腾挪,连翻变化不但用出了趟泥步,竟在二人剑影拳脚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简直惊世骇俗。 那白莲宿老的打法也非同寻常,变招辗转,推掌运掌,掌心似有雷鸣炸响,只触到老太监一片衣角,布帛顿时如硬物龟裂,四散破开。 古玉此时冷面如霜,眸泛滔天杀机,长剑一抖,剑身笔直,左手立指护持,右手提剑如使大枪,抖的乃是竖劲,出剑发剑,直透中锋。 使得竟是道门丹剑。 见那老太监灵活的紧,她步伐一赶,腾挪如飞龙衔剑,凌厉剑势飘忽一定,便在对方躲闪一瞬,一剑递出。 剑光稍纵已逝。 然而眼看剑尖离老太监咽喉不过咫尺,对方猝然凄厉冷笑,一双冒血的眸子直勾勾对上古玉,像是还能瞧见,右手五指内弯如勾,一抓一攥,利剑入手,坚如铁箍。 惊心动魄中,老太监翻手拧腕一震,二人手中长剑“嘎嘣”一声,呻吟不过两秒,已是当空寸寸折断。 那宿老见势来攻,怎料老太监右手一抖,一截铁剑残片已打在其掌心,生生没入皮肉。 古玉弃剑再攻,双臂如抽鞭,五指绷缠带打,用的乃是冯剑青的“打神鞭”,抽空震响,犹若炸雷,脚下快步一绕,已到老太监面前,双臂出招已非直来直去,而是画弧走招,好似响鞭,推拳递手,与其斗在一处。 老太监嘿声一笑,抬手推掌,好似牛舌卷草,竟是八卦的打法。 翻腕卷掌,一股狂暴的螺旋劲力登时在皮肉下扭转生成,将古玉拳手卷入其中。 霎时间,古玉立觉陷入漩涡。 她心惊之余,秀眉倒竖,张口忽听一声尖啸龙吟直吞入喉,双臂劲力勃发,竟也换上了八卦掌的打法,螺旋劲道暗涌,选择与之以硬碰硬,以打神鞭融以八卦掌,推掌曲转来去,打法阴柔诡异。 陈拙既得程庭华的真传,二人日夜磨合,彼此所学早已是两相交融。 啪啪啪啪啪…… 鞭手掌法碰撞,四条手臂如四条怪蟒挣动来去。 缠斗间,古玉双袖已如纸屑般飞扬散落,两条白皙的手臂顷刻布上一道道乌青血印,筋肉已变成一种极为骇人的拧转之势。 喉头一甜,古玉俏脸一白,逆血上涌。 老太监嘎嘎一笑,胸膛一震,猛一吸气,双掌忽的连拍三掌。 照着古玉三处要害罩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宿老厉喝一声“闪开”,双掌隔空劈出,挡在古玉面前,与那老太监硬撼了三掌。 三掌甫落,二人尽皆倒翻出去。 瞧着面前的宿老大口吐血,古玉神情未变,又惊又恨,然而不待起身,那老太监已大步奔来,十指成勾,罩着二人的天灵就要扣下。 “圣女快退!” 猝然,一道沙哑嗓音起的急促。 忽见一个早已伺机多时的白莲教众不顾生死的贴了过来,胸口一根引线嘶嘶冒烟。 “别……” 古玉瞧得心急。 这老太监有先觉之能,逢险自避,这些炸药怕是无用。 果然,话没说完,老太监步伐急转,好似鬼魅般扑到那人面前,一手倏然探出,落得轻巧,却犹如重锤,只在那人额头轻轻一敲,一沾即退,双腿一屈一直,连撤八步,裤筒忽紧忽收,并拢间已在已在二三十米外。 一切不过眨眼,看的人瞠目结舌。 那白莲教众脸上表情还未变,已整个横飞出去,翻滚间陡听“轰”的一声巨爆。 尸骨不存。 毙掉此人,老太监几乎毫无停滞,已赶向古玉二人,简直就跟没瞎一样,邪乎的厉害。 下一瞬,十数道寒芒似飞蝗而至,有前有后,有曲有直,乃是一枚枚柳叶状的飞刀。 飞刀在前,一道身影自地上翻空而起,落地瞬间,手中已打出一柄又一柄飞刀。 却非为了伤敌。 漫天飞刀破空呼啸,那老太监顿时止步,双耳轻颤,终究还是瞎了,左右避闪间还在找寻古玉二人的位置。 陈拙冷眸森然,咽下口逆血,朝对方飞掠而去,奔出数步,顺手一摘地上的缅刀,脚下如狐蹿出,三尺绕指柔已被抖的笔直,直刺老太监咽喉。 近在咫尺的古玉与那宿老见状暴起发难,二人两掌互推,贴地倒滑间已避开老太监寻声拍至的双掌,同时翻身一转,运起拳掌已左右抢攻,想为陈拙创造时机。 老太监双肩一震,身法飘忽一闪,又使出了那极为难缠的软骨功,避闪腾挪,滑溜似泥鳅。 便在这空隙,老太监猛的跺脚一踏,如蛇窜空般舍了二人,朝已到数步开外的陈拙扑去,口中狰狞怪叫道:“小子,给咱家死来!” 仿似恨极了陈拙,想他踏入通玄,纵横武林早已甲子以上,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恨怒交加,已推动双掌朝其拍去。 陈拙真火大动,杀心炽盛,双眼赤红似在溢血,不退反迎,朝其扑了过去。 古玉花容一紧,眼中闪过痛苦惊慌,双拳如枪,直追老乞丐后心。 那宿老亦是推掌直逼,紧咬不放。 “我看谁先死!” 陈拙内劲强提,目眦尽裂,浑身筋骨暴涨数分。 但就在双方相遇刹那,他手中的缅刀忽如拂柳般软韧一弯,螺旋劲力灌注一颤,刀身立如蛇盘般绕开对方的掌势,攀臂而上,在对方右臂腋窝扎出个口子。 老太监面容彻底扭曲,嘶吼一声,双掌再提几分力道,狂暴内劲鼓动之下,身上的黑袍都被撑圆了一圈。 势如推山的一掌。 “砰!” 陈拙右脚后撤,重心一沉,只来得及双臂交叠一横,一股刚猛霸道的内劲已是临身,好似天塌地陷。 遂听闷声炸响,陈拙口鼻中登时血花冲溅,只是炸开的衣袖下,两柄几乎变形的弯刀拦在了那双肉掌之前。 古玉与那宿老快步袭至,拳掌击落,不偏不倚,正中老太监的后背脊柱。 然而二人未有得手的欣喜,盖因那衣裳底下如有风云涌动,膨胀起伏,劲力落下,直如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不约而同,二人齐齐变招,古玉花容冷寒,一记手刀寻着陈拙先前落刀的位置,扎进了老太监的腋下,另一手扣其肩头。 “啊!” 饶是老太监已活了一百多个年头,也不免惨叫一声,左手含怒运掌,照着古玉的天灵就要拍下,忽见那宿老闪身而出,左手似鹤爪擒腕,右手以鹰爪探拿手肘,正反锁扣,拿住了老太监的左手手臂。 陈拙脸谱下血水飞流,眼神却是清明,手中缅刀唰的一闪,如软鞭般卷上了老太监的脖子。 老太监瞳孔一缩,正想开口,颈上缅刀已然抽退。 下一秒,一颗面容扭曲的大好头颅,已离了脖颈,弹跳升空。 断颈血柱冲空,溅起数尺来高。 81、喋血香江(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条窄巷中,两道身影对峙而立。 “如何称呼?” 阎孝国望着对面的人,神情平静,然后缓缓放下了刀。 长刀杵地,他掌心朝下压着刀柄,眼神已见凌厉,五指虚握,半张半合。 杜心五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杜心五!” 阎孝国面无表情的微一颔首,“想起来了,你也刺杀过西太后,算是个人物。” 听其言语似有似无的带着夸赞,杜心五眼梢一提,奇道:“听少白说你是他学生?” 提及陈少白,阎孝国的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笑意,“他为我授业恩师,所教所授着实有趣,阎某从未有一天敢忘却……” 话到这里他顿了顿,笑意一敛,转为冷漠,“可他不该学洋人的那一套,百姓受苦,国家受辱,民族危亡,竟是寄于那些洋人的法子,说什么***。” 杜心五双手垂落,“洋人入京你主战?” 阎孝国长叹了一声,五指一紧,握住了刀柄,“不错,但因为陈师的缘故,宫里的那位许是觉得我受了西式教育,又是陈师的学生,处处提防我,牵制我,终究未能一展拳脚;是故,这些年我一直忍辱负重,方才换来今天的机会。” 二人据是缓缓踱步,变幻着各自的方位。 杜心五越听越觉好奇,“听你话里话外,似乎没把满清朝廷放在眼里啊。” 阎孝国缄默片刻,眼神颤动,轻声道:“也曾放过,可瞧见过洋人入京后的京城,便放不进去了……但我又不能不放,我阎家祖上三代皆蒙受皇恩,打小咱学的便是‘忠君爱国,报效朝廷’,能放下吗?” 他盯着杜心五,冷冷的吐出最后一句话,“洋人都是狼子野心,你们亦是如此!” 话语甫落,杀机顿起。 二人步伐变幻之势猛的顿住,“唰”的一声,一截刀鞘破空而至,直逼杜心五面门。 杜心五脚下左右摇闪,避开刹那,刀光当头而降,势大力沉,凌厉非常。 感受着贴肤而过的森冷刀势,杜心五心神一凝,这竟然也是位刀道宗师。 不同于陈拙那种偏向于江湖厮杀的狠厉刀法,此人刀势沉稳厚重,善以势压人,但又与王五那种摧枯拉朽的千钧之势不同,兼之灵巧,刀身比一般单刀要长上数寸,刀柄亦是长出一截,可单手亦可双手持握。 竟然融了几分戚家刀的打法,刀光一晃,刀尖已到杜心五鼻梁前。 寒意逼来,杜心五不惊不慌,上身倏然后仰,右脚杵地,左脚脚尖勾挑上踢,已是在阎孝国的手腕扫了一下。 刀势一缓,尘嚣四起间,杜心五单足点地,上身后倒一瞬,忽往右一斜避过中锋,右手沾向阎孝国握刀的手,左手按其肋下。 阎孝国冷哼一声,撤刀至身前,双手握柄,只在二人之间搅出一团骇人刀光,刀势游走间已在两侧的墙上带出一道道斩痕。 见杜心五收势后撤,阎孝国目透杀意,刀身一直,朝其紧逼而上。 长刀如虹,直取其心,快如掣电。 杜心五变攻为守,双脚一左一右,绕弧形步,腾蹿犹若蛇行,用的乃是武当拳;以擒扑为主,连沾带拿,抓筋拿脉,想要觅得先机。 好快! 刀光吞吐一转,杜心五侧身一避,瞧着空中散落的寸许发丝,眼中冷厉骤添,探手一抓,五指已拿住刀脊,另一手钻拳一紧,打向阎孝国胸膛。 不想阎孝国神情不改,眼神凶厉悍勇,双手握着刀柄一震一抖,一股崩炸劲力已传导至刀身,拼着硬受一拳,已挣脱长刀,刀刃一横,斩向杜心五脖颈。 杜心五眉头一拧,吃了一惊,闪身欲避,却见阎孝国几步赶上,双腿如乱鞭,腿法狂暴绝伦,不但有弹腿的影子,连同戳脚也是精通。 混乱中,杜心五胸口吃痛,多出两个脚印,人已踉跄倒退数步,嘴角见红。 果然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刀光倏忽已至,比先前更快。 杜心五吃了大亏,重心未稳,刀尖已破衣而入,在胸口带出一阵刺痛。万分凶险之际,他左手快如电闪,似能擒龙伏虎,再扣刀脊。 想是先前受了一拳,阎孝国脸色涌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红,但眼中杀意升腾似火,狂吼中抵刀发劲,势如狮虎,似要将眼前人贯穿当场。 二人一退一进,在巷中飞退,飞快交错的双脚在地上蹭起一串尘灰。 然而,眼看尽头将至,杜心五马上就要被抵墙贯心而死,他陡然一掀眼皮,视线直直迎上阎孝国那杀气腾腾的双眼,二人目光登时在空中碰撞。 望着那双眼睛,无来由的,阎孝国心生一股莫大危机,不等反应,他猛然惊觉杜心五黑白分明的晦暗双眼猝然爆出一团璀璨精光,一闪而没。 竟是极为罕见的目击之术。 武夫所练,不过精、气、神三昧。 似寻常高手,气血充盈,久经厮杀,精神自然凝练,眼神已能犀利如剑,望之可夺人心魄,摄人心神,令其未战便已失战心,气势输上一筹。 而目击之术,便是以此为根,练眼中神华,观日窥月,凝出非常目力,以此摄敌。 阎孝国乃沙场悍将,久经杀伐,养出一身铁血之气,精神意志比一般武夫还要纯粹。可饶是如此,猝不及防间对上这双眼睛,他蓦然似是瞧见两颗太阳,眼前的杜心五瞬间被那两团精光所掩,竟没了身形。 但也只是片刻。 阎孝国心头一凛,强稳心神,手中劲力强提,咬牙切齿,眼前一切又复之前,可刀下的人却不见了。 突然。 一只拳头,直送而进,落在了他锁骨中间的天突穴上。 杜心五矮身一窜,长拳似箭,一击击中,一触即退,转身大步朝外奔去,却是心念众人安危,看也不看身后。 阎孝国踉跄而退,望着杜心五的背影张了张嘴,双眼转瞬赤红一片,一屁股贴墙瘫坐在地。 挣扎了片刻,他喉头蠕动,终于是张开了嘴,可吐出来的却不是话,而是一蓬血雾。 旋即瞪大双眼,脑袋一歪,就此气绝。 …… 长街厮杀,仍在继续。 左宗生手拿大刀,刀势刚猛,颇有王五的几分风采,可亦如陈拙他们所遇,这老太监有先觉之能,身法诡异无端,来去如风,三人仅是缠斗已费尽了气力。 更骇人的是,此人气血未足,仍是那枯瘦如孩的模样。 非但如此,此人所练竟是外家硬功,皮肉坚韧,刀剑难伤,简直强横非人。 左宗生、林黑儿与另一位白莲宿老,如今皆是左右支拙,打不中不说,打中了还伤不了,只有招架之功,哪有还手之力。 正自苦战之际。 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猝然自长街一头飞至。 老太监不闪不避,瞧也不瞧,仿似身后长了眼睛,右手向后一接,已将那头颅拿入手中。 面无表情的回头瞧了瞧,望着那位高姓公公的脑袋,这位丝毫不见喜怒,五指一抖,手中头颅立时爆开。 杜心五从不远处大步赶来。 长街一头,陈拙缓缓摘下脸谱,吐出口血水,轻声道: “老东西,你的路,尽了!” 82、喋血香江(五) 老太监苍老面容不急不慌,慢条斯理的抖了抖手上血沫,一对眼珠子在眼窝里骨碌一转,环顾四面群敌,干瘪的脸颊轻一抽动。 “早就给他说了,别练劳什子软骨功,结果练散了形神,居然死的这么窝囊,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 他两腮蠕动,嗓音低哑,边说边从袖筒里取出一块黄精嚼进了嘴里,脆响有声。 瞟了眼陈拙手里的缅刀,老太监死灰的双眸晃过一缕精光,“三尺绕指柔?看来港上还有条大鱼啊。” 这人说前两句的时候还是一股子阴柔之气,嗓音发尖,但越往后说,原本有气无力的声音已变得洪亮雄浑起来。 “小东西,瞧着你这副嚣张劲儿,咱家倒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陈拙却不与其多说,朝众人一使眼色,伏身前冲,手中缅刀在他劲力的催动下软如缎带般扭颤,好似龙蛇翻腾,虚实难辨。 老太监避也不避,连动都不动,可他身上却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清脆异响,似筋骨互磨,关节移位,瘦小的身躯左一鼓,右一撑,已将松垮宽大的黑袍撑了起来。 “噌!” 缅刀忽的一直,点在了老太监咽喉,只是如抵金铁,刀身瞬间弯曲。 陈拙双眼瞳孔一收,手腕一震,长刀已如毒蛇卷向了对方的脖颈,刃口一过,但见对方皮肉上竟只有一圈浅浅的白印。 “齐招呼!” 不知谁喝了一声,周遭众人霎时齐齐出招,奋起全力,拳掌刀剑已如狂风骤雨般打出。 老太监瘦小枯干的身形瞬间被淹没,可下一瞬。 “啊!” 一声爆吼,响彻长街,尘嚣四起。 众人尽皆飞退倒撤,吐血的吐血,踉跄的踉跄,待尘嚣散去,只见那老太监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形魁梧至极的光头大汉;浓眉虎目,面色蜡黄如铜,双眼熠熠生辉,原本宽大的黑袍似已包裹不住那骇人的体魄,紧绷欲裂。 众人眼皮一跳。 “金钟罩!铁布衫!” 惊色未散,此人唇齿一启,猛的似长鲸吸水般深吸了一口气,胸腹膨胀一挤,又听一声长啸。 众人本就各有损伤,此时惊闻这吼啸之声,只觉胸腹间的气血翻腾鼓荡,如有龙虎腾蹿暴走狂行;似杜心五伤势较轻的还能凭内息压下,但陈拙先前硬受了那老太监一掌,虽有弯刀横挡,但内劲透入,气血不稳,此时直如烈火遇干柴,脸色一白,先前咽下的逆血又一股脑呕了出来。 “武榜眼的横练功夫是你教的?” 老太监声如铜钟,答非所问地道:“我们这拨人也是分强弱的。六感通玄虽能先觉,但不是每个人的身体都能将之完全发挥出来;近身厮杀,只要肉身与精神不能完美契合,就算未战先觉,避得开子弹,一旦与人交手,打法上始终是有破绽的……” 他眸子一瞟,不悲不喜的看向陈拙,“你杀的那个算是末流,练了那软骨功,起初尚有不俗能耐,可时日一长,越来越老,浑身精气也比人散的快,等于自毁根骨,不然,也用不着凭金针才能锁住关窍。” 这人似是对陈拙颇有兴趣,嘿嘿一笑,“倒是你,两番舍身,引他出手,于生死一线搏得破绽,好想法。” 老太监舒展着筋骨,一面朝众人踱步逼来,一面淡淡道:“武夫所求,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追求‘攻守’二字的极致罢了;完美无缺的打法,无懈可击的精神;知道何为通玄么?那是条路,走到尽头,通了,便可化尽打法破绽,达形神合一、天人合一,攻则无所不中,守则无险不避,为陆地真仙……可惜……” 他摇摇头一叹,叹的莫名。 “可惜你这等惊才绝艳之人竟沦为朝廷鹰犬!” 左宗生大喝一声。 老太监幽幽道:“是啊!” 话声未落,他陡然暴起发难,双目大张,大步蹭的一跨,双手一抓一探,抓的是陈拙,探的是古玉。 左宗生挥刀便劈,林黑儿提剑击腕,杜心五一声长啸,脚踏弧形步,劈手抖腕,已出拳攻其下三路死穴要害。 那两位白莲宿老则是飞身一赶,亦是想要打其要害,一个攻其太阳穴,一个如猿猴一纵,双手自后探其双眼。 “天底下练这两门笨功夫的人不少,但练出气候的却没几个。” 老太监横行无忌,声如铜钟,身形瞧着魁梧,可身法步伐竟丝毫不输先前的那个老太监,闪身一晃一避,已绕过众人,站在了陈拙与古玉面前。 陈拙缅刀一抖,刀尖嗖嗖一扭,照着老太监那张面门而去,想要故技重施,破其双眼;同时右脚一勾,将古玉送出一截。 然那老太监只是大手一抓,缅刀已如一条长虫般被其擒住,绕掌一转,顺势推掌拍出,五指落处,墙上立见砖石迸裂,尘飞土扬,塌出一个五指分明的掌印。 见陈拙躲开,老太监另一手五指握拳,已来势极汹的砸出,势如破竹,如枪如锥,扎向陈拙心口。 其余人见状纷纷动容,想要上前援手,却听,“低首!” 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嗓音冷不丁落入场中,自陈拙身后响起。 陈拙想也不想,缩身侧倒,身后遂听一声沉稳脚步,而后是一声滚雷般的沉喝。 但见一记难以想象的崩拳,势如炮弩,与老太监的拳头笔直对上。 双拳一撞,好似炸雷震得人耳膜嗡鸣阵阵。 老太监那恐怖的体魄终是后仰一退,脚下踉跄数步,步步生印,如踩烂泥。 未等站定,出拳那人纵身一赶,几步上前,右手抵着老太监的心口,五指一揉一按,推送之下,顿见掌下身影如被重锤砸中,连翻带滚的撞出十几米远。 众人定睛一瞧,赫然是那赠刀的老头。 老太监翻身而起,瞧着自己淤肿的拳头,右臂如鞭震颤一抖,有些不以为然,又看看突然冒出来的神秘来人,瞳孔先扩后缩,嘿嘿一笑,“原来是你这条漏网之鱼……神拳李洛能!” 众人虽说早有猜测,但听到这名字,据是心神一震,士气大壮。 老头瞧了眼陈拙,有些嫌弃,“软刀子是你那般用的?还以为是个识货的,就他娘的会个三板斧。” 旋即,李洛能又看向那老太监,一张粗粝黝黑的老脸有些古板,双眼半眯,淡淡道:“不要觉得他们有多邪乎,终究是血肉之躯,宗师与通玄差的是精神,打法相差不远,照常了打。虽能先觉,但只要不是什么怪胎妖孽,四五个齐上,也能逼出一丝破绽,这也是他们气血枯竭留下的弊端……长存,是有代价的。” 老太监神色转为阴沉,只是他忽觉有些不对,蹙眉垂眼,望向自己的胸口。 却见膻中穴上不知何时扎进了两枚金针,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李洛能一提地上缅刀,三尺绕指柔登时抖出一团繁复光影,直逼而上。 老太监拔下金针,伸手来抓,不想那缅刀忽柔忽刚,忽曲忽直,以虚打实,竟是滑溜的厉害,多了诸多变化。 “他身体残缺,经络遭截断,那便是罩门!” 众人互望一眼,自是知道那罩门所指之处,脚下一动,齐齐攻上。 老太监脸上丝毫不见惊慌,望着李洛能,冷冷道:“凭你油尽灯枯之躯,也敢现身一会?” 陈拙大步迎上,刀眼大张,喝道:“废话少说,来战!” 83、弩破其门,枪毁其身 金钟罩是门笨功夫,铁布衫也是门笨功夫,之所以说“笨”,盖因这两门功夫对练功者没有多少要求;不求天赋,不求根骨,也不用纠结悟性打法,只要照实了练,脚踏实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过春秋寒暑,便能慢慢积攒下气候。 可练的人不少,能练出如眼前老太监这般刀枪不入的却是凤毛麟角。 一百多年的能耐,果真非同小可。 李洛能运那三尺绕指柔,刀身曲转随意,崩曲抖直间竟是连番变化,将那形意五行拳的打法融在了其中,抽打之下如炸雷炮响,似有千钧之重,招架着老太监的拳脚。 “我倒要看看你能接我多少拳!” 老太监神情癫狂,狂笑不止,双拳抡动如锤,拳影交错往复,如狂风骤雨般连绵快攻,一力降十会,拳风击空震耳。 陈拙双脚一赶,趁着二人正在缠斗,人已奔到近前,似游鱼出水般走转一跃,翻到其身后推掌一按,龙爪掌一捋一紧,五指已沾上了老太监的后脊,只待指劲透入,便可擒龙攥骨。 哪料老太监先觉而动,避也不避,背后筋肉鼓动一颤,瞬间紧实无缝,骨缝好似都拼合收缩在了一起。 陈拙五指落下,只是微微下塌出五个浅坑,竟再难深入分毫。 好生了得。 诸如外家横练功夫他也曾问过古玉,说刀枪不入其实只在表象。 他一开始尚不知何意,如今一交手,便惊觉对方皮肉下的筋骨在以一种极其细微快急的颤劲不停抖动,外力透入竟被悉数抖散;且筋肉调动,亦是在发劲,令加身的劲力由点扩面,传导分散,原本几百斤千斤的力道,至此分化开来,已然微不足道。 原来如此。 陈拙心念一动,已是明白。 有人说过,最强的拳,乃是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点打出。 而横练的门道便是反其道而行,分散别人的力道,再强的拳头,落到上面,一旦劲力抖散,也变得如春风拂面,少了威能。 至于罩门,便是那股颤劲无法传导之所在,这是横练功夫的关窍。 想是那股分化之劲太过霸道,故而这横练之人需得先壮体魄,唯有筋骨强悍,方能练出气候。 说到底还是“攻守”之道。 此人不但有先觉之能,还有想法将自身体魄化为最强的防守之盾,确实比那练软骨功的老太监强了不止一筹。 可惜……残缺之身,罩门难补。 陈拙一招不中,浑身气机狂暴霸烈,屈腿塌腰,如猿顾盼,双眼紧盯二人局势变化,突的闪进二人战圈,猿臂一展,已是打出一记崩拳,双拳随之而动,跟着一连串的崩拳迎上。 这是为了缓解李洛能的压力。 不然精气耗尽,就算赢了,这位百岁老人恐也活不了多久。 许是瞧出他心里的想法,李洛能破口大骂,“臭小子你顾我作甚?先杀大敌,老夫死则死矣;若是叫他活着出去,老夫死难瞑目!” 陈拙心头一颤,并未说什么,眼中杀机却更甚,与那老太监拳影对冲,以硬碰硬,立见血肉横飞。 片刻间,杜心五闪身一晃,已绕后出腿,双腿连连扫踢,攻那老太监下盘,想要限制其动行,其余人纷纷跟上。 当中一位白莲宿老蹲身一矮,双手已是连探其裆下,指缝间带出阵阵锐劲风声;此人乃是南派高手,须发半灰半白,形貌为一花甲岁数的老者,用的是白眉拳,亦是白莲教的一路法王。 林黑儿则是将双剑一分,与古玉招招不离其罩门,剑影上下翻飞,连刺不断。 左宗生与“形意门”情分深厚,见李洛能耗命相搏,眼眶发红,脚下如猿一纵,似狸猫翻滚急追,大刀贴地扫其双脚,刀尖随时上挑。 老太监脸色阴沉如水,一面应付着李洛能手里难缠的软刀子,又一扫步步紧逼的众人,双腿变幻往复,多为躲闪避退,连连后撤,快的匪夷所思,任凭几人追击快赶。 猝然,他眼前一花,忽见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瞧来。 原来杜心五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侧,双眼仿似亮起一团精光,正是那目击之术。 这手段奇异,即便是这等老怪物也有些猝不及防,脸皮一抖,神情紧绷。 也就是这一抖,其避势突的一缓。 众人见状无不杀招迭出,攻其罩门。 武夫动念,比子弹还要快。 左宗生趁机大刀一横,与陈拙交替一换,接了那老太监一招,被震得连连后退;李洛能抽出空隙,长刀一抖,刀身如蛇蜿蜒下挺,已点向其裆下。 即便如此,老太监仍是下意识的纵身后撤,躲避着众人的攻势,近乎本能。 “休退!” 猝然,一声叱喝,却见老太监身后闪出一人,正是那位修内丹之术的白莲宿老,双掌一推,已如奔雷般落其后心。 “滚开!” 生死当面,老太监暴怒异常,浑身气劲澎湃,本就魁梧的筋肉竟又肉眼可见的膨胀了一圈,只是他头顶的黝黑发茬立时多出一抹惹眼的霜色。 电光火石间,掌劲落下,哪想倒飞出去的竟是那位宿老,口吐鲜血,摔出老远。 老太监虽说强横一时,但退势又是一缓。 几在同时,陈拙面生恶相,双腿一屈,猝然蹬地一跃,如白猿约涧,腾空而起,双脚凌空一划,已落在了老太监的肩头。 “啊!” 他一声低吼,沉息坠气,使了个千斤坠,蹲身下踩,将老太监踩得半跪在地。 杜心五脸色苍白,那目击之术本是他机缘巧得的一门奇术,往日施展一次少说也得半月才能养足精神,如今连番施展已是极限;但即便如此,见胜机已现,他飞步掠上,一记钻拳直击老太监心口。 适才李洛能以金针破穴他还记得,此刻全力一击,不想竟有奇功。 “啊!” 老太监终于吃痛,嘴角见血,神情愈发癫狂。 使白眉拳的白莲宿老与左宗生齐齐跟上,二人各是一压老太监双肩,想要钳制其动行。 “噌!” 剑光飞至,林黑儿提剑来刺,刺的是老太监因剧痛而张开的嘴。 剑尖刺下,忽顿在半空,竟然被咬住了。 老太监唇齿紧合,眼神冰冷。 陈拙趁此机会双腿如蟒蛇盘结一紧,绕上其脖颈,两手往前一探一伸,用的是猴形的打法杀招,正待摘其那对招子。 李洛能同时一刀递空,长刀抖颤如蛇,贴地急走,再攻其罩门。 只是眼看胜机就在眼前,老太监原本魁梧骇人的身躯倏然一扭一收,竟塌陷一缩,左宗生与那宿老猝不及防,瞬间被其挣脱双肩。 老太监两手腾出,一手护眼,一手接刀,腰胯一提,双腿如狂龙摆尾。 周遭几人纷纷翻跌出去,吐血倒地,俱是重伤。 李洛能眸光一沉,软刀子攻势一改,势如万钧的抽在了对方心口。 老太监口中吐血,整个人贴地倒滑进身后的窄巷,然他却是面相狰狞,森然一笑,抬头望向肩上的陈拙,双手连擒带拿。 “死!” 杀声一吐,杀招迭出。 陈拙瞳孔一缩,侧身一避,后仰一倒,两手撑地,险之又险的往后翻去。 老太监哪会轻易放他,狂笑一声,双脚左右一踏,蹬着两侧墙壁飞快攀上,赶到陈拙头顶,单膝一沉,已是石破天惊的一记膝撞。 陈拙遍体生寒,眼神却透着浓郁杀机。 他左手轻探,对着半空落下的大敌,忽的一震袖子,袖筒一抬。 遂听, “嗖嗖嗖!” 破空锐响自袖中吐出。 三抹乌黑透蓝的急影,直打老太监罩门。 正是那脉门弩。 暗器一出,他不带丝毫犹豫翻身滚向一旁,身旁随即土石炸裂,碎石崩飞打的人生疼。 “啊!” 一起的还有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太监也不知被弩箭射到了哪里,双眼圆睁,手掌冒血,裆下也在滴血。 “罩门破了!” 但陈拙却没半分喜色,只因这老太监竟然还不死,双眼发红的直勾勾的瞧着他,恨不得将他生嚼了。 左宗生突然招呼道:“师弟,快退出来!” 陈拙足跟蹬地,双手一撑,已在飞退。 老太监状如厉鬼,“小东西,咱家要生撕了你!” 怨毒言语出口,此人双臂一展,飞掠扑来,右手掌心多了三个血窟窿,八成是低估了脉门弩的威力,想要硬接,结果吃了大亏。 陈拙牙关紧咬,眼看掌风袭至,忽见左宗生与杜心五翻身赶至,二人单掌齐推,以二敌一,掌心相遇,陡听炸雷。 三人一触即分,各自翻身而退。 杜、左二人咳血踉跄,无不为这老怪物的实力所骇。 老太监神情狰狞仍不罢休,正欲再攻。 但见窄巷的入口,突然架起一件古怪物事,漆黑的枪口直对而来,一排黄澄澄的子弹拖到地上,冰冷却又散发着浓烈杀机。 老太监瞳孔一缩,飞身一纵,便要蹬墙而走。 但下一秒,随着一串火蛇自枪口喷吐而出。 “轰轰轰轰……” 那凝聚了百多年能耐的横练之躯,霎时在半空化作漫天血雾。 巷外众人彼此搀扶,瞧得默然。 终究,还是敌不过洋枪啊! 84、吾辈中人,后继有人 “咻!” 一声尖锐的哨声在街面上响起。 长街两端,不少巡警纷纷赶来,只是听着那撕裂长空的震耳枪声,原本还神情严肃的巡警纷纷变了脸色,各自互望一眼,两腿都在哆嗦。 这些人欺软怕硬,坏事做尽,也是最惜命的。 警司是个中国人,有个外国名字,史密夫;管理着中环及附近的几片区域,身段矮小,但为人谨慎,以他的身份自是晓得里面厮杀的是什么人。 长街一端,十几个人力车夫挤在一块儿,似是因为一点小事儿有了口角,路上也堆满了不少杂物,只能听到枪声,进不得,也没人敢进去。 史密夫安抚着座下受惊的马儿,对手底下的人吩咐道:“还站着干什么?快把东西挪开啊!” “警司别慌,我们帮您!” 街边不少围观的人见状都殷勤的赶了过来。 但那磨磨蹭蹭的动作分明是在拖着时间,气的史密夫脸都紫了。 他扬起马鞭正想将其驱散,忽见一个低头搬东西的老头凑近了笑呵呵的低声道:“小老儿乃洪帮的一位堂主,今日只为全江湖义气,在此策应,还望警司卖个薄面,事成必有厚报;若是不成,毁我兄弟义气,往后您可就得睁着眼睛睡觉了。” 老头谈笑间不着痕迹的撩了撩褂子,史密夫原本还想说两句,但顺势一瞅,心跳都快没了,脸都白了。 敢情那褂子底下藏着一圈炸药。 不只这一个,周遭十来个搭手的伙计,衣裳底下皆是鼓鼓囊囊的,十有八九都藏着东西。 史密夫额头见汗,但还是强装镇定,压低声音怒道:“动静太大了,我和英国人怎么交代?” 老头嘿嘿一笑,“您放心,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都已经打点好了。至于这剩下的烂摊子,弟兄几个保准能收拾干净,天黑之前,再把地给您洗一遍……赶明儿天一亮就把东西送您府上。” 老头心思活泛,也确实会做人,说的滴水不漏,面子给了,好处也许了,史密夫听完只得嘴上装模作样的说了两句。 没一会儿。 “快瞧,有人出来了!” 有眼尖的顺着街面指去。 就见一满身是血的男人踉跄着往这边逃来,浑身刀口,一瘸一拐的,还朝伸手张嘴。 只是没走出多远,一把飞刀倏然自视野尽头的拐角飞来,隐隐能瞧见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那飞刀形如柳叶,打着急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划过一道弧线轨迹,不偏不倚的钉在了那人后脑,立时扑倒在地。 老头朝身后围观的众人怒了努嘴,立时又走出几十号人,看的史密夫眼皮狂跳。 “警司大人,眼下天气有点热,这收尸的活计不如我们就替您办了,不然待会儿就臭了,再惹了瘟疫……” 史密夫算是看出来了,今天他就是个摆设,不耐烦的一挥手,“去去去,赶紧去!” 一群人当即将堆放的杂物搬出个口子,推着一辆辆板车快步赶进去。 半盏茶的功夫,这第一车尸体就拉出来了,车上尽是些血次呼啦的残肢断臂,看的人作呕。 然后是第二车、第三车…… 时近傍晚,李府的后院。 数道满身血腥的身影从后门滑了进来。 陈拙背着那位修内丹的白莲宿老,忙挑了个平缓的地方将其放下。 却是人不行了。 此人修的乃是一门名为“五雷掌”的功夫,以内息引动五脏之气成劲,动掌犹如崩雷,威能非凡。只是先前被那姓高的太监以残剑碎片破了掌心,又对了数掌,后又被那恐怖的横练之劲震飞,五气大损,伤及五脏,加上岁数太大,已是救不得了。 老妇面如金纸,平躺在地上,瞧着古玉,强撑着一笑,“玉丫头,生老病死皆是定数,你也不必为我伤心,只是往后咱护不了你了……造了一辈子反,我也算看透了,世道变了,舞刀弄枪的时代算是过去了,往后你好好和姓陈的过日子,最好离了这江湖……走得远……远的……别……” 话未尽,一口气已断在了喉咙里。 古玉瞧得泪流不止,伤心恸哭。 陈拙亦是看的默然,伸手合上了对方的眼睛。 此人他压根不知姓名,而且因为古玉还对他颇有成见,但还是出手相助,豁命相救,不想没能全身而退。 他心中正自黯然,眼角余光忽瞟见一旁的李洛能踉跄一晃,摇摇欲坠,不由一惊,“祖师爷,您没事?” 李洛能稳了稳双脚,中气十足道:“老夫能有甚事?” 只是几人却都看见他那一张红光满脸的脸肉眼可见的灰黯下来,无不是心头一慌。 左宗生心急道:“您赶紧歇歇,喘口气。” 等老头扶椅坐下,才哈哈一笑,“老夫这口气已经喘的够久了,再喘下去就跟那些老不死的一样了……可我不想那般窝囊,这口气怕是得咽下去了……你们也要切记,大丈夫生于世间,当顶天立地,活要活的吐气扬眉,死也要死的痛快,不可不生不死,苟延残喘,凭白丢了心气和尊严。” 几人皆是心神一震,悲从中来。 林黑儿从一旁递过几块黄精,那是从那老太监的尸体上摸出来的。 李洛能也不推辞,嚼了两块,脸上才恢复了些许气色,“够了……够了……” 他看了看陈拙与左宗生,还有古玉和林黑儿,以及杜心五,伸手一握,被陈拙接住,坦然笑道:“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我憋着这口气,就是为了看看你们,看看后来者;你们只是宗师为了天下却敢问敌那些老怪物,如此气概,我那一代有所不及啊,不然,也不至于让后来者舍命血战……” 李洛能话到这里缓了缓气息,身形后仰,躺在了竹椅上,目光从陈拙身上挪开,望向湛蓝天空,呐呐道:“幸好,武学千年,吾辈中人,终是后继有人啊……这上面记载着我所整理出来的关于武道境界的划分与那六感通玄的东西,今日便传于后来人……哈哈哈……看来他们两个老东西终是未能先我一步重入俗世啊……哈哈哈……痛快痛快……死亦瞑目,老夫去也!”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将其递到半空,语尽话落,大笑数声,阖目而终。 “扑通!” 陈拙与左宗生齐齐一跪,倒头而拜。 85、诸事已毕,黄姓宗师 “兄弟,何不与我们同去见见那位先生?我想各省的代表也很乐意认识你们这些舍命相助的义士。” 杜心五目光灼灼的看着陈拙。 外面风头已过,血腥已散,陈少白与杨衢云也赶了过来。 望着李洛能和那位宿老的尸体被装进棺材抬上马车,渐渐消失在街面上,陈拙才瞧向杜心五那张苍白萎靡的脸。 若说二人先前只是因意气相投、彼此欣赏而把臂言欢,那如今便是历经了同生共死后的亲近。 他蓦然轻声笑道:“五哥,俗了。” 杜心五愣了愣,旋即跟着一笑,“也罢!” 他扶着陈拙宽厚的双肩,感慨道:“可惜你我相识不久又要各自奔赴人间沙场,此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为兄心中一直放心不下王师与徐师;但如今,忽觉最放心不下的是你,那些老怪物委实强横,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杜心五满脸复杂之色,想了想,忽拿出一页泛黄的纸张,递到陈拙手里。 “若论拳脚之功,为兄也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但不能与你并肩前行,我心难安……这是目击之术的练法,你拿着,也算我助你一臂之力。” 陈拙也不推辞,“多谢五哥!” 杜心五又扫了眼其他人,抱拳沉声道:“诸位多保重,杜某告辞!” 说罢,已是忧心那位先生,领着陈、杨二人急匆匆的坐着人力车离开了。 陈拙瞧瞧古玉,又看看左宗生和林黑儿,“咱们也回去。” 趁着天黑,众人谢过了李玉堂的搭救,回到了古氏医馆。 沈重阳一直藏在医馆中。 原本按照计划,若是不敌,众人可退守到医馆,以乱枪扫射。 只是没想到李洛能中途现身,添了强助。 见众人回来,沈重阳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 “陈兄弟!” 方天也在这里。 “哈哈,这洋玩意儿实在是厉害,那老东西就是能上天入地,照样得死。” 先前架枪的就是他,见陈拙他们久久未归,便赶来援手,建了奇功。 但笑过神情又黯然下来,三十几个弟兄又少了几个。 左宗生问道:“方大哥,你没有和陈先生他们一起去么?莫不是有其他打算?” 方天摇摇头,“实不相瞒,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 回哪去儿? 自然是回北方。 “都说人死落叶归根,我死也不想死在外头。” 方天瞧向陈拙,眼神认真郑重,“陈兄弟,咱看得出来,你是干大事的人,不如添上我们一群弟兄,正好助你一臂之力。” 却是瞧出了陈拙北归的心思。 陈拙略一思忖,“好,过几天咱们一同北归!” 方天点头,“一言为定!” 而后连另一位宿老也功成身退,离了药馆,隐没于市井,没了踪影。 等送别了众人,此事彻底尘埃落定。 死了那么多人,外面闹翻了天,血水染红了半条街,可院里的几人却都似是没了言语,罕见的有些沉默。 “师弟,那些老怪物实力超绝,凭你孤身一人,此次北上焉有胜算,不若师兄陪你。” 左宗生擦着王五留下的大刀,明晃晃的宽厚刀身上竟被那人以一双横练拳头砸出两个拳印,着实太过骇人。 他一开口,林黑儿淡淡道:“那我也去。” 陈拙瞧的失笑,正想说什么,古玉忽拿过他的双手。 但见那拳眼骨节上,皮肉都被磨没了,血淋淋的隐隐能瞧见骨头。 陈拙忙笑道:“这就是皮外伤,算不得什么。” 古玉狠狠剜了他一眼,接着自顾自的起身拿了伤药过来,小心翼翼的包扎着。 左宗生突然一抬头,“对了,把祖师爷留下的那本东西拿出来瞧瞧,里面兴许有应敌的法子。” 此话一出,几人眼里莫名多出几分希冀之色,实在是那些老怪物太强了,即便赢了,他们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有种背负千山的压力。 陈拙当即把那本无名簿册取了出来。 可他只翻开飞快瞟了两眼,脸色立时生变,眼神也起了变化。 这一瞧,便再也移不开眸子。 …… 十月十八日,佛山金楼。 楼下莺莺燕燕,娇声笑语,楼上气氛沉凝。 一方神案倚墙而立,宽约三丈,上接吊顶,其上雕饰云纹,分以四层,摆着一块又一块长生牌,牌前皆有供奉,牌上姓名便是那数十位北上的老一辈宗师。 陈拙的脸色还有些白,双手已结了血痂,虎口一握,裹着一把香火对一众牌位隔空拜了三拜。 待到礼毕,一旁的先生瑞顺势接过香火,将一支支燃香插在了每块牌位前。 氤氲升腾间,陈拙眼皮一颤,眸光闪烁。 却见那氤氲聚散,凭空起了变化,化作一枚枚小字。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三品丙等】 【命数:龙蛇相易,一步飞天】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气数再变。 眨眼间,氤氲如常,字迹已散。 陈拙回身叮嘱道:“此战,损了二十三位弟兄,折了一位宗师……弟兄们的家眷别忘了安顿好,往后记得照拂一二。” 灯叔和先生瑞忙应着,“放心,弟兄们拿命去拼,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寒心不是。” 陈拙叹道:“祖师爷我葬在了香港,日后记得迁回故地。” “这是自然。” 先生瑞长叹一声。 自他知晓李洛能现世的消息后,也吓了一跳,难以置信,但一想到那些老怪物,似乎祖师再现也不足为奇了。 陈拙问道:“最近楼子里有没有什么大事?” 灯叔道:“北边来了位宗师,在后厨帮工,这人您认识,姓丁。” “丁连山?” 陈拙眼神一动,“还有别的事儿么?” “有,前些日子有人登门下了拜贴,那人姓黄,乃是‘广东十虎’之一黄麒英的后人,曾为黑旗军的技击教头,亦是宗师高手。” 听到灯叔的话,陈拙扬了扬眉,眼神一亮,“黄飞鸿?” 灯叔点头,“之前那位苏老前辈也曾去找过此人,不凑巧,这位黄师傅当时人在汕头,错过了,如今想是为了探寻苏老前辈的下落,方才登门。” 先生瑞突的插话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陈拙惊奇道:“还有谁?” 先生瑞双眉一紧,“与那位黄师傅同行的还有个老者,身形壮硕,须髯雪白,像是个铁匠;虽说未曾登楼,只远远瞟了一眼,但错不了,也是一位武道宗师,应是南边成名久矣的人物。” “老铁匠?须髯雪白?” 听到这形貌,陈拙无来由的想到香港那间铁匠铺。 灯叔见多识广,边抽着烟,边顺嘴说道:“若说南边能与黄飞鸿同行的应该没几个,且岁数不小,显然辈分不低,凭我多年的眼力,那应是位洪拳宗师,天底下符合这几样的,一个便是‘广东十虎’之一的铁桥三,另一个嘛……” 陈拙经起提醒,顿时明白过来。 “林福成!” 86、动身!北上! 这林福成乃是铁桥三的首徒,亦是黄飞鸿的师父,在南武林辈分不低,算是与郭云深那般形意门的二代弟子相似。 陈拙细一思量,对方既然与他见过,却不愿报上名号,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灯叔这时提醒道:“陈爷,您忘了,你当初入堂子的时候杀了几位洪拳好手,正是这人的徒孙。” 陈拙恍然。 灯叔乐呵呵的一笑,“不过应该不碍事儿,洪拳既能立了誓,结了盟,那人想来也该知道;况且他那几个徒孙助纣为虐,为非作歹,已有辱师门,林福成也算英雄一世,不会分不清是非道理。” “依我看,那老头应是倔性上来了,想来堂子里见咱们一见,却又拉不下脸面,估摸着得去请上一请就来了。” 灯叔不愧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一眼就窥破了对方的心思,顺便连招都支了。 “武人嘛,只要不是血海深仇、生死之争,给足了面子,那就万事大吉。这事儿您交给我,要是没猜错,这位就在黄飞鸿那儿等着呢。” 陈拙笑道:“好,麻烦你了。” 听到这话,灯叔暖心一笑,“份内的事儿!” 如今已是发系千钧,兴许一位宗师就能左右胜负,哪怕是结了仇的仇家,但凡肯开出出手的条件,陈拙都不想放过。 见灯叔离开,先生瑞瞧得感慨良多,“几年光景,您性子也稳了不少啊。当年两口袖中刀杀人如拔草,都不带眨眼的,有时打个瞌睡,好像那些事儿也就前两天发生的一样。” 陈拙听的一怔,望着那一块块长生牌,他眼神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又是几个年头。 等回过神,他笑道:“你啊,多出去走走,天天窝在一个地方,莫说四五载的光景,怕是十年、百年,在你眼里,就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没一点新鲜劲儿……要不,也学学我,取个婆娘生个娃,保准你天天度日如年。” 先生瑞听的颇为惊奇。 以往所见,陈拙都是冷面冷言,满身的杀气、煞气,如今也学会调笑的话了。 但这不算坏事,相反是好事。 至刚易折,容易得罪人,也容易伤了自己,柔些才能活泛。 人活泛了,心思也活泛,功夫打法自然也能活泛。 这人似乎是开了窍。 “我就……” 先生瑞笑着,正想回应,只是一抬眼就见门口站了个人,媚眼含煞,正自冷笑,不由得眼角一抽,忙偏过头轻咳了两声。 陈拙却浑然未觉,擦了擦王五的和程庭华、李存义的长生牌,嘴上自顾自的道:“不怕你笑话,我当初拿刀子之前,遇到我师父之前,曾有过做生意的念想;赚点钱财,温饱无忧,再娶个贤惠温柔的老婆,没事养个花花草草,遛狗逗鸟,要是能再添两房姨太太……” 先生瑞余光一瞥门口那张越来越冷的脸,就跟被大烟呛了一样,咳个不停,嘴上道:“那是小人物的念想,大街上十个男人九个都是那么想的,不稀奇。” 陈拙叹道:“是啊,小人物难出头,饿的快死的时候就会觉得那些念想都是妄想,什么三妻四妾,衣食无忧,活着才是唯一的念想。” 先生瑞赞同道:“人都是从一个个小人物走过来的;能耐的,心气高的,成了大人物;没能耐,心气还高的,死的早……您属于前者。” 陈拙摇摇头,呐呐道:“我心气不高,真不高,我现在就想办了那件大事儿,要我师父师伯活着回来,护着他娘俩就行了。” 先生瑞神情古怪,就这还不高,那大事儿一成,天下苍生怕是无不变色,风起云动,人世大变。 “姓陈的,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古玉一袭白色旗袍,似笑非笑。 “怎么?” 陈拙跟着出去。 古玉将他领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屋子里。 瞧见屋里的摆设,陈拙便知这是女子的闺房。 “爹!” 陈白虎稚嫩的嚷了一句。 对面,梁朝云正变着一张张脸谱,逗得陈白虎咯咯直乐。 瞧见陈拙进来,梁朝云清秀脸颊莫名一红,又看看古玉,似已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古玉性子干脆,堵了门,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想要三妻四妾么?咱今天就成全你,四妾是没有,但能给你添个老婆,要还是不要?” 陈拙听的一愣,又看看偏过头逗着虎儿的梁朝云,眼神倏然变冷,“你们这是合起伙消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了?” 古玉心里无来由的一慌,上次瞧见陈拙这副模样还是在源顺镖局对自己露杀机的时候。 “你不说要照顾她?她师父北去,生死未卜,她爹又早早地走了,你倒是应承的好,要照顾她,可如今这世道,除了丈夫还有什么人能照顾她一辈子?你就让她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一直到老?她待的住,我却瞧不下去了,你要是不管,以后我跟她过,你走的远远的。” 一番话说的陈拙哑口无言,他看了眼屋里简陋的摆置,又瞧瞧眼神躲闪的梁朝云,再望着古玉那双湿润的眸子。 二人对视良久,陈拙眸光一颤,轻声道:“这事儿能不能等我回来再说……朝云赶明儿你和古玉搬去香港。” 听到这话,直到陈拙转身出去,古玉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朝愣神的梁朝云眨眨眼。 陈拙下到二楼,找了张椅子坐下,望着楼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人,有些没回过神来。 “大老爷们儿,三妻四妾有甚关系。” 忽听边上有人笑着开腔,老姜走过来坐下,手里拎着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陈拙斟了一杯。 “上次说想谢您救命之恩,一直没机会,晃眼这都六年了,结果又承您收留庇护之情,今儿总算能喝上一口,咱敬您!” 陈拙听的苦笑,举杯一饮。 老姜笑道:“往后咱这条命就是您的,您若不嫌弃,咱喊您一声‘老爷’,结个主仆的情分,楼上那三位,我死也给您护着,免您后顾之忧。” 这话却把陈拙听的一惊,蹙眉道:“你这就言重了,咱们都是流落于此,分什么主仆,同辈论交即可,何必这般看轻自己?” 老姜捋了捋肩头毛猴的后颈,坦荡笑道:“人不能不讲规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就是我老姜的规矩。我承了您的恩情,论功夫不如您,论手腕也比不上您,地位师承更是天差地别,思来想去,也就这主仆能偿还这份恩情,若不让我报,这疙瘩我就解不开,只能把命还给您。” 陈拙瞧着此人执拗的模样,“也罢,既是如此,我便随了你的意。” 老姜点点头,忽滑下座来,单膝朝陈拙一跪,“从今儿起,咱奉您为主,但凡我老姜活着一天,就护守陈家一天,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陈拙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呀?” 老姜按下陈拙伸过来的手,“我就是个小人物,能做的只有这些。” 陈拙见状也不再说什么,给彼此倒了杯酒,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 两天后,一驾马车急匆匆的停在了金楼门口。 未等车夫停稳,车上已翻下来一人。 此人乃是一身北方江湖人士的打扮,满身风霜,双唇开裂,眼布血丝,进门先捧着一壶茶猛灌了几口,然后望向三楼俯瞰而下的陈拙,嘶声惊喜道:“盟主,来消息了。” 陈拙瞳孔一震,背手一转,“上来说。” “苏老前辈与那刘状元已是现身了,以四敌一,战于秦岭,一人战死,一人重伤,大胜!” 三楼的雅间。 金楼里的几位宗师皆凝神静听,连同丁连山与老姜在内,还有两张陌生面孔。 一个是位须发雪白的魁梧老者,气势迫人,另一个是位年岁半百的中年汉子,穿着身灰色长衫,气态随和,面目端正。 正是那林福成与黄飞鸿。 “以四敌一,一死一伤,这还是大胜?” 林福成神情凝重,他可不会怀疑苏灿的身手。 只能是敌手太强。 “飞熊,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动身前往。” 林福成熟稔的喊着黄飞鸿的幼名,拍案而起,已是等不及了。 黄飞鸿沉吟数秒,“师父,此事还得盟主做决断。” 丁连山开口道:“我也去。” 陈拙想了想,也觉心潮澎湃,“那就你们三人结伴而去,与苏前辈他们汇合后搜寻其他前辈的下落,既是有了个好的开始,此势当会越来越壮大……” 他还想再说,忽听身后“嗒”一声,不由气息一滞。 接着又是两声。 “哒!” “嗒!” 众人亦是神情一紧。 定睛望去,却见神案上的几块长生牌位无缘无故摔在了地上。 再一看牌位上的名姓。 王五赫然在列。 陈拙脸色一僵,腾然起身。 “动身!北上!” 87、再入京城 时近卯时。 下了一场急雨,几驾马车若隐若现的停在了雨夜中。 楼内灯火通明,鲜花着锦,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仍旧未绝。 楼外的雨中,灯色飘出,映着周遭安静无人的街角轮廓、石板檐角,还有那如丝如发的细雨。 数道身影撑伞而立。 陈白虎懵懂不解,被古玉抱着,睡眼惺忪,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稚嫩问道:“爹,你又要去哪儿啊?不是说好了教我练功的么?” 陈拙咧嘴笑了笑,抱过儿子狠狠在那白嫩肥圆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父子两个额头相碰,“等爹回来就教你,往后可得好好跟着先生读书,最好跟杨先生连洋文也学了。” 许是困极了,没等说完,陈白虎含混“嗯”了一声已沉沉睡去。 古玉一袭月白色旗袍,撑着一把棕色的桐油伞,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陈拙,好似要把眼前这人的形貌,一丝一毫都烙进那双已泛着水光的眸子里。 陈拙说道:“师兄,祖师爷留下的那本东西,你可千万收好了。” 左宗生与林黑儿共持一伞,静立雨中。 “放心。” 陈拙呼出一口气,认真想了想,“五哥说过,过了年这南边就要起火了;咱们这一年来杀了不少清官,可哪杀得干净啊,这世道烂透了,现在有人想起一把大火烧了那些污浊,咱们就该添点柴……我离开后,过了这个年,你就让神州盟的子弟南移。” 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灯叔与先生瑞还有左宗生纷纷应道:“晓得的……放心!” 陈拙又望向一人,不说一字,却是取了两把弯刀出来,递给了对方。 雨下青年扑通一跪,双眼一红,双手接刀,“师父在上,受弟子三拜!” 说罢,跪地一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正是李山。 “起来!” 最后,陈拙看向门口怯生生的梁朝云,展颜一笑,伸手招了招。 “陈大哥!” 梁朝云挽着发,并没打伞,几步走进雨中。 古玉见状移了移伞沿。 望着伞下的二女,陈拙突的轻笑了几声,“记好了,若是没亲眼瞧见我的尸骨,我就一定活在世上……千万别急着改嫁啊!” 最后这话他是对古玉说的,虽是调笑之言,却把古玉听的眼中水汽一颤,化作两滴泪来,差点滑下来。 笑容一敛,伸手擦了擦古玉的眼角,又瞥了眼梁朝云,陈拙把虎儿抱给古玉转身便要钻进马车。 “陈大哥!” 梁朝云突然急声一喊,快步赶出,走到陈拙面前,手里塞过来一方玉匣,眉睫上落满雨沫,直视不避的迎着面前人的眸子,“带上,爹说这东西能续命,我把命给你续上。” 陈拙一愣,正想说话,古玉忽在梁朝云身后一推,跟着自己也扑了过来。 他双臂下意识一揽,而后望着怀中二人先怔后笑,接着紧紧一抱,正色道:“等我!” 说罢,返身钻进了马车。 驾车的是方天。 “陈爷!大胜!” 楼子里忽听一声娇气却又干脆爽利的声音。 陈拙撩帘一瞧,但见那些姑娘们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为首之人是那叫“鱼幼薇”的女子,正领着众人端酒送行。 连同账房先生,还有三姐领着跟班,也都在瞧他。 瞟了眼一张张或熟或生,亦或是不相识的面孔,陈拙笑道:“吾去也!” …… …… …… 丁未年,正月,四九城。 除夕已过,元宵未至,零星点点的雨霏夹杂着片片的碎雪,在风中揉作一团。 走江湖的手艺人穿街过巷,只用了一只老背篼便打包了自己吃饭的全部家当。 头顶的羊皮伞又破又旧,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像极了如今的满清王朝,又仿佛是想要用那因颠碰发出的“咯吱”声告诉所有人,它已行将就木,快要倒下了。 两只压根儿和暖和不搭边的破草鞋被一双大脚撑着,一步步走来。 这人一来,先是带来一串清脆的碰响,叮叮咣咣的,原来那背篼一角还悬着颗龙眼大小的铃铛。 除夕的热闹劲儿还没过呢,加上元宵将至,街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搭眼一扫,舞龙遨游、舞狮翻跳,再有踩高跷的,唱曲儿敲锣的,道旁小贩扎堆,街心人潮汹涌,南来的北往的,叽叽喳喳地嚷着奇腔异调,吵得人头晕脑涨。但架不住这场面热闹,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在人堆里挤进钻出,像是一条条泥鳅。 手艺人走到前门大栅栏,挑了块儿空地,随手将背上的背篼搁下,露出一袭洗的发白的青衫,稳了稳头顶的帽子,拢了拢袖口,运足了腹间气力,放开嗓子就是一声吆喝,“呔!看吾神通!” 这一声吼当真犹若春雷炸响,震的那些百姓看客无不是一个激灵,近处的两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吓了个半死。 等反应过来,几个老爷们儿已捋起了袖子,眼神不善的瞧来,嘴一张,“嘿,你他娘……” 哪想手艺人不急不慌,双肩一抖,身形一摇,原本年轻面孔上竟凭空变出一张黑白两色的脸谱,眉眼带笑,精巧细致,委实看傻了众人。 不过片刻的愣神,便迎来一片惊呼叫好声。 骂人的那位看客话说一半,两眼陡睁,手里把玩的两颗闷墩狮子头紧跟一攥,嘴里“嚯”了一声,表情已由怒转惊,再由惊转喜,翘起拇指往前一凑,嘴里还不忘扯开公鸭嗓高声叫道:“好活!爷赏你了,再耍两招来瞧瞧!” 话甫落,一枚龙洋已被其随手掷出,不偏不倚落进了手艺人的背篼里,敲出一串骨碌碌的滚动声。 其他人无不满脸惊叹,揣手缩脑的往前一凑,眼睛眨都不眨,似是想要窥破其中的门道。 手艺人见得钱财,眼底露喜,也不废话,对众人拱了拱手,两肩一摇,面上紧贴的脸谱立马又多出一番变化,黑白脸谱已变成青红之色,看的惊呼四起,叫好连连。 正是那川中有绝艺,一首化十面,化变迎八方,面面具真章。 眨眼间,那手艺人已将自己拿手绝活使得出神入化,两手一抹一动,连番变幻了七次,面上脸谱有黑有白、有红有绿、有紫有蓝,便是神态也各有变化,喜怒悲欢苦,眉眼灵动,仿佛化尽众生百态,令观者无不拍案叫绝,高昂叫声几要撕裂心肺,鼓掌连连。 只是打从这人一露手段,可苦了周围其他变戏法、玩杂耍的手艺人。 盖因摊前的看客全都似上了钩的鱼儿,被那一手变脸绝活勾了过去。 奈何行走江湖全凭本事吃饭,眼见技不如人,这些个手艺人也只能落寞收摊,趁着元宵盛会,赶紧挪个地方,再赚点银钱。 这么一来,青年摊前更热闹了,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连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也都大为惊叹,叫好之声震天响,委实是一技盖八方。 约莫小半个时辰,瞧着围来的看客越来越多,青年却停下了。 他转身拎起一旁的背篼,对众人拱手告罪,赔了笑脸,只讨了一圈的赏钱,能给则收,不给也不恼,转身竟是要走。 实在是不走不行啊,风头太盛,易招祸事。 赶上如今这世道,尤其是京津两地,那可是道不尽的三教九流,辨不清的鱼龙混杂。 既是行走江湖,赚得一日三餐,留个酒水钱便足矣,天大地大,既有一技傍身,自是温饱无忧;若再不知足,保不齐就得惹人眼红,遭人嫉恨,背地里中暗手。 这年头图财的倒也常见,无非是从金银袋里漏点零碎钱,怕就怕图这一身的本事、图手里的绝活,那可就是要命了。 手艺人一面挤出人堆,一面还不忘赔笑告罪,等出了闹市,他才挑了个烧饼摊,要过一碗薄粥,买了两烧饼,撩起衣摆蹲在街边静静吃了起来。 正吃着,一提笼架鸟的老头突然直勾勾的瞧了来。 手艺人眼皮一颤,刚别过头,那老头已凑过来,先是左右瞧了瞧,然后神神秘秘又激动非常的小声吐出句话来。 “陈爷,您回来了!” 88、此役,当名震天下!!! 裕泰茶馆。 算是京城里的老字号。 里面人来人往,提笼架鸟的,卜卦算命的,还有斗鸡遛狗的,往来各位,都得称呼一声爷。富贵的进门趾高气昂,做足了势头;卑微的进门打千作揖,阿谀奉承。 掌柜的姓王,大抵是戊戌年前后从亲爹手里接过的摊子,算是祖传的行当;打小心思活泛,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翘着兰花指在店里转上一圈,一张嘴立马把一众茶客哄得乐呵,谁的面子都能顾着。 正招呼着,外头忽见走进来俩人。 前面的一位背着个老背篼,一瞧就是个手艺人,身段矮小,容貌也是寻常,怎么看怎么不起眼,就是衣裳略显宽大,似是不太合身,不过也不稀奇,昨儿个还有人扒死人衣裳穿呢。 后头这位他认识。 王掌柜忙换上迎人的笑脸,弯着腰,抬头撅腚,单手往下一插,“呦,徐三爷,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地方,莫不是心疼我?” 这徐三爷是京城众游侠儿的老师傅,混了半辈子,没在武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但在市井中却是一号人物。 据说戊戌年王五爷劫狱救那壮飞先生的时候,便是此人暗地里四处奔走,联络众人策应,极重义气,才被众游侠儿奉为老师傅,一呼百应。 当年源顺镖局遭那雷天摆擂,也是这位拆的,等到后头神手门死了个干净,还找人唱了三天大戏。 洋人入京,这位虽说没有那提刀冲阵的能耐,但背地里挖了不少暗道地窖,偷摸救了不少人,可惜就命不好…… 王掌柜人老成精,搭眼一瞧就看出二人是一道来的,再看徐三爷故意落于人后,便知这位手艺人肯定不简单,忙让伙计接了那老背篼。 徐三爷圆脸大肚,身形显胖,脸颊上留着一圈发白的络腮胡,穿着件绒领的褂子,棉靴一稳,随手把鸟笼一递,跟着塞过去几颗金豆子,“借你这地方,我请人吃顿好的,叫伙计给我置办一桌像样点的酒菜,多的赏你了。” 王掌柜哪敢怠慢,忙应承着,又吩咐了伙计赶紧出门,扭头见二人挑了个角落里的僻静位置,又快步上去招呼。 徐三爷摆摆手,“你忙着吧,剩下的我自己来,这酒我得自己倒。” 那手艺人苦笑一声,他都已经用上了易容缩骨的手段,不想瞒过了那些差役,没瞒住这双浑浊的老眼。 手艺人正是陈拙。 他与方天是十月底动的身,日夜兼程,赶到津门已是十二月中旬,加上又在京城外谋划布置了一番,这才化作个手艺人入城。 “我没啥能耐,但眼力过人,您这双眼睛天底下独一号,见过便忘不了,哈哈。” 徐三爷边说边起身倒酒,嘴上小声笑着,神色恭恭敬敬。 “这杯咱一直想敬您,今儿全了我这念想。” “何必这般,我就是个走江湖的手艺人。” 陈拙笑着端杯一饮。 茶馆里很是热闹,又赶上逢年过节,进进出出不少人。 谈笑过后,徐三爷感慨一叹,京城里的英雄豪侠,大小人物,如今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要瞧见副熟面孔却是不易。 “那位爷过得可好?” 这是在问王五呢。 “嗯!” 陈拙说不来谎话,一低眼皮,含混应了一声。 一到津门他已问遍了各路弟兄,全无王五、程庭华他们的踪迹,此番若是大事一成,他少不得要去找一找,天涯海角也得找。 “那我便放心了。” 徐三爷脸上笑容更甚。 “那几位爷没在京城,您一人行事不容易,也没人顾着。要是不嫌弃,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招呼,只要开个腔,四九城里的弟兄都能过来。” 老人混迹了一辈子,一瞧眼前人这副打扮,已是心知又要干大事。 陈拙看着老人满眼希冀的期盼模样,给对方倒了杯酒,沉吟片刻,轻声道:“老爷子您别多想,我就是回来瞧瞧,再说您都一把岁数了,孙子都满地跑了吧,好好歇着,过几年兴许能四世同堂、五代同堂。” 徐三爷脸上笑容一僵,而后添了几分苦涩,缓缓坐下,按着腿,沉默半晌才道:“哪还有什么四世同堂的说道啊,没了……我是有四个儿子,津门失守的时候,老大老二去了,没回来……” 陈拙端杯的手猛然顿住。 老人眼仁一红,低头笑了笑,浑似漫不经心地道:“洋人入京的时候,老三老四为了救人,被打成了筛子……孩儿他娘也疯了,年前没看住,跳了井,唯一的一位儿媳妇也改了嫁……” 徐三爷看着陈拙,目中泛泪,笑道:“原本我已是不求什么善终了,能熬到现在,全赖我还有个孙儿,不过这些时候身子骨也越来越不行了,本以为这口气活成了个屁,活着没有响动,死也听不到动静,可老天爷怜我啊,您回来了……我还当有了指望……” 老人干笑了两声,原本瞧着矍铄的精神头瞬间好似没了,眼里仿佛也失了生气。 陈拙瞳孔一缩,一拿徐三爷的手腕,面有挣扎,旋即附耳低声道:“元宵节,入宫,杀西太后!” 一刹那,徐三爷蜡白的脸色又仿佛恢复了血色,眼中也有了神采。 陈拙留意着四周,压低了嗓音,“今年元宵节,宫里要请洋人进去热闹热闹,还找了不少耍把戏的手艺人,你说,凭我这变脸的绝活儿,能不能进去?” 他抬了抬眼梢,眼皮颤动,一面喝着酒,一面轻声问道:“您那孙儿呢?我先把他安排妥当,咱们从长计议……这回,徐老爷子,我全了您的念想……” 徐三爷后仰贴着椅背,微张的嘴里突然发出一声长吸,在喉咙里滚动,然后脸上涌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嘴里挤出一字。 “好!” 闲谈间,伙计已领着人匆忙赶了回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人抬着个半人高低的大号食盒,赶到桌边。 一样样菜品摆了出来。 鸡、鸭、鱼、鹅,应有尽有,牛羊上桌,荤素齐全。 徐三爷面色通红,“我敬您!” 陈拙幽幽一叹,“此役,咱们当名震天下!” 89、徐家孙子,一线天 夜已三更。 约莫傍晚的时候,京城开始落起了大雪。 这才三两个时辰的功夫,外面已白茫茫的一片,霜雪厚积;白毛风像是厉鬼般“呜呜”的嚎叫着,鹅毛大雪飘散飞旋在天地间,屋檐底下也挂上了冰溜子。 大雪弥天!! 名动京城的源顺镖局如今已变得破落无人。 一间冷清的屋子里,忽有一声沉稳且缓的吐息猝然惊破了死寂。 漆黑的阴影中,一双灿亮的明眸倏然张开。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暴起惨烈杀机,生出骇人戾气,屈腿塌腰,仿似从人化作了一只山魈恶鬼,面目狰狞,身形一震一展,瘦矮的身段竟然一瞬间撑开了,变得魁梧高壮,双腿一纵一提,已掠出了屋子,如猿大步飞纵,攀墙走壁,攀树蹬枝,尽显桀骜癫狂。 冷冽风雪如刀似箭般冲击着陈拙的胸膛,冰冷刺骨,却无法令他胸膛里奔腾的热血冷却一丝。 想起徐三爷白天说的话,他总觉得心中郁结着一股气,难以抒发,憋的难受。 但他又不能吼出来。 双拳抡动,陈拙打法信手拈来,时而八卦掌,拧翻走转,如鹞子钻林,如龙行鹰扑,在雪中变式起招似行云流水;时而又形意拳,如虎扑猿纵,快如鬼魅,奔走似飞;时而以掌代刀打出刀法,劈空斩风雪。 只是随着气息沉敛,这一切打法又渐归平稳。 此行不光要杀西太后,还得做最坏的打算,倘若宫里藏有老怪物,那便是九死一生,说不得对方已在暗中瞧着他。 但形势已是箭在弦上,退不得。 他双脚一开,扎马于地,臀尖后坐虚悬,稳如坐轿,双手平端,嘴里则吞吐着面前的风雪,寒意入腹,令他逐渐压下了心中的浮躁,脑海中则是回想起李洛能那本簿册上记载的东西。 功夫是没境界的,只有三种练法,明劲、暗劲、化劲。 武门江湖里的高手各有所长,各门各派的功夫也不尽相同。 有人成了明劲,筋骨易形,体魄强横,动辄便是肉眼可见的能耐;诸如那外功横练,似那武榜眼,太阳穴高高隆起,仅凭强横肉身,刀劈剑砍不留痕,无须拳脚招式,一举一动都能伤人。 此等功夫较为粗浅,但凡懂得打熬气力,只要经年累月练下来也会自成气候;筋骨渐壮,精气若足,则气息可长,气力大涨。 还有人练暗劲,此为内息成劲,壮五脏,催气血,不重外而重内,驭暗成之劲,调动筋肉以成诸般玄妙走势而成劲,举手投足,暗藏杀机。 二者区别在于呼吸之法。 若说的再通俗点,那便是前者为刚劲,而暗劲乃是柔劲,柔非无力,是为内劲,亦是暗藏之劲。 而化劲,便是得了明劲的刚,又兼了暗劲的柔,明暗相济。 那明劲易成,但肉身一壮,浑身的关隘也就愈发难通;所谓化拙为巧,常人肉身僵拙,似那些洋人中的大力士,别看块头大、力量大,但动行更笨拙,筋肉难活,便是肉身关隘所阻。 如何通? 当以柔化刚,内劲通贯全身,筋肉成活,以柔劲化暗劲所成关隘。 至此刚柔悉化,阴阳混成,即为化劲。 原本这三种练法无有孰强孰弱、谁比谁能耐,人身百年,虽有先后,但只要下得了苦功,皆可成气候,功行极致,皆可成宗师。 至于谁高谁低,得打过才知道。 可那“通玄”一出,如此三种练法便有了区别。 或者说有了达至通玄的法门。 李洛能留下的书中就提过,他是先成明劲,后又成暗劲,两者兼得,再成化劲;待化劲大成,至柔至顺,内劲通贯,关隘全通,满身的硬茧老皮竟一夜之间悉数脱落,而后气态内收,神华自敛,与常人无异。 原本这已是寻常武夫所能抵达的极限,可李洛能非比寻常。 他天赋奇高,惊觉武道再无进境,苦思多日,竟冒出了引内劲上冲天灵的念头。 劲力既能通贯四肢百骸,也能以呼吸引入五脏六腑,可为何头颅例外? 这一练,便一发不可收拾,九死一生。 不想,竟真让其窥得通玄之秘。 而后悟出三层道理,乃是武道所求精、气、神三昧之连贯延伸,谓之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还虚。 如此,想悟通玄,便要依明劲、暗劲、化劲,循序渐进来练,合形、气、神三昧。 前三者所练为肉身之功,通玄炼精神,玄之又玄,六感通玄。 倘若肉身与精神完美契合,便是通玄的极致,亦是“攻守”之道的极致,攻则无所不中,守则无所不避,天下无敌,为陆地真仙。 但通玄也有强弱,每个人的肉身和自我精神的契合不尽相同,而且那些老怪物皆是苟延残喘了几个甲子,肉身枯荣往复,早已无法达到形神合一,只能无限接近。 但如何步感悟通玄之境,李洛能也知之甚少,只是记载了他自己的路。 “若以这般练法来论……” 陈拙唇齿一抵,口中滚烫气息已如游龙蹿出,隐没于风雪之中。 “我筋骨易形,势如龙虎,明劲已成,暗劲兼之‘抱虎劲’、‘游龙劲’、‘天罡劲’,明暗兼得,已入化劲,但内劲尚未贯通全身,比不得师父师伯他们那般老一辈宗师练的透。” 他气息一沉,忽又想到了郭云深。 郭老当初只说自己是心血来潮打了一套拳,便就此明悟通玄。 陈拙眼中精光一过,“看来不止一条路。” 气息一收,他转身进屋,几步踏出,身段渐渐又归瘦矮,步入屋中。 翌日一早,裕泰茶馆前,徐三爷赶着一辆马车过来,怀里坐了个瘦弱的娃娃,五六岁的模样,流着鼻涕,嘴里含着块芝麻饼。 陈拙早已等候多时。 二人去的是城外的王庄,也就是当年避祸的那个村子。 一夜过去,大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小孩有些好奇的打量陈拙,不住吸溜着鼻涕。 陈拙见徐三爷须眉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随手拿过缰绳,“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徐三爷呵呵一笑,“唉,也算老天爷怜我,留了这么根独苗,一线生机啊,他爹给他起名徐天,我干脆给他起了个小名,就叫一线天。” “一线天?” 陈拙表情微微变得有些古怪,但很快又掩去异色,眼神一沉, “坐稳了,有尾巴咬上来了!” 90、再见宫宝田 一听有人跟上来了,徐三爷心头一紧。 “没事儿,您先去王庄,那有人接应。” 陈拙眼神平静,手中缰绳一抖一撤,已是将之塞到了徐三爷的手上,自己转身跳下马车,大步朝后狂奔扑去。 此番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无需多言,生死相见。 白雪皑皑,天地银装素裹,随着一声暴虐虎吼,陈拙似极了一只从冬林间蹿出的猛虎,风雪扑面,双腿交错间已大步奔出,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来路掠去。 视野尽头,果真有道身影远远缀着。 见陈拙携骇人煞气杀至,对方竟不退反进,直迎而来。 便在此人动作的一瞬,陈拙双眼为之一眯,抬臂伏身,一记崩拳如炮弩打出,裂帛震空,拳上风雪尽碎。 那人来势极快,迈步如飞,双脚起落灵巧,抬手便是大擒拿的起手之招,脚下步印极浅,用的更是那八步赶蝉的惊人手段。 这世上擒拿分为大擒拿与小擒拿,大擒拿扣人穴位,小擒拿拿人关节。 此人出手便是以龙爪拿肘,一避拳头,扣住了陈拙的右臂手肘,五指发劲便想拿穴,另一手抬肘上顶,奔着陈拙下颌就来了。 陈拙双眼眯的更细,右臂震颤一抖,皮下的筋肉立时扭曲一转,好似麻花,将其指上的劲力抖偏,钻拳一握,奔其心口。 “陈拙?” 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对面的人惊咦了一声,忽然开口,还道出了他的名字。 钻拳、飞肘齐齐一顿,各退数步。 陈拙这时才认真打量起对方。 面前这人身形略矮,一副脚夫的打扮,裹着件破破烂烂的灰袄,针脚底下的棉花都漏出来了,脖颈上盘了条辫子,面容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浑身落满雪花,眉发上还凝了层白茫茫的霜,但那声音他识得。 “宫宝田?” 果不其然,他随即就见面前的脚夫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除了宫宝田还能有谁。 “怎么是你?” 不比当初在金楼所见,那时的宫宝田还有些凌人傲气,心气不小,举手投足有股子倨傲的意味,但如今却好似敛了锋芒,沉稳不少。 宫宝田望着陈拙瘦黑矮小的模样,眸光一烁,沉声道:“近些时候八卦门出了点事情,没想到半道撞上了你,只觉得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就想跟过来瞧瞧。” 一前一后的功夫,后面又赶过来一辆驴车。 赶车的是马三,裹得严严实实的,但车上拉的东西却让陈拙脸色一变。 几具无头尸体堆在上面。 “都是八卦门的人?” 宫宝田面沉如水,抿了抿干裂的唇,“你仔细看看他们脖颈上的伤口。” 陈拙搭眼一瞄,神情也古怪了起来。 若是刀口,无论下刀的走势如何,断颈的切面应当是平的,可这个伤口却好似由数枚拼合的刀叶截断的一样。 宫宝田望着师兄弟的尸体,双拳一紧,“他们都在宫中当差,我这段时间一直让他们暗中留意宫里的变化,没想到几天不见全都横死家中,明显是被人灭了口,是我害了他们。” 陈拙望着断颈的伤口,问道:“你怀疑是那些老怪物动的手?” 宫宝田摇摇头,“若真是那些老怪物,哪会用这等外物,看来我和我师父之后宫里又进了高手,应该是宗师级的人物,多半是那些老怪物调教出的徒弟……” 他抚了抚几人的断颈,眼神阴晴不定,“这可是多少年没瞧见过的老古董了,我也只听尹师提到过几次,不过,哼,再邪乎,总不可能比洋枪还厉害吧。” 陈拙微微一眯刀眼,却是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若真如宫宝田所言,那便说明宫里或许已经没有老怪物了。 千载难逢之机。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见陈拙再回北方,宫宝田已知他要干什么,冷白的脸色更白了。 此事若成,天翻地覆。 不等陈拙回应,宫宝田说道:“在京城我不便出手,若出了京城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好!” 陈拙迎着对方的眸子,低声道:“元宵节。” 宫宝田眼神灼灼,点了点头,已牵着驴车转了方向,渐渐远去。 …… 王庄。 村子最深处的一间院子。 听到外面的动静,院里的人纷纷起身,手里刀兵一立,无不杀气腾腾,但瞧见进来的是陈拙,一个个顿时四下警惕起来,望着风。 方天给他倒了碗茶,问,“怎么样?” 陈拙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快了,这几天已有一群戈什哈领着几个洋人在京里来回转悠,找了不少手艺人进宫表演,这两天我再去街面上露个相,迎面撞撞,添点势头,大抵就能成了。” “这位方天方将军,庚子年守过津门,这位是徐……” 他扭头还想给方天介绍一下徐三爷,不料老人一听“方天”二字,又守过津门,双眼陡张,激动道:“你……你是方将军?” 方天听的疑惑,见老人快步扑到进前,他把对方一扶,“您是?” 老人哑声道:“我姓徐,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津门陷落的那晚,有两个游侠领着百十号后生与您并肩杀敌,最后就回去了七个……” 方天双目瞬间一红,“徐家兄弟是你的什么人?” 老人两眼落泪,“他们是我儿子。” 其他人听到徐家兄弟,也都飞快围了过来,满是激动热切。 “老爷子,徐大哥替我挡过洋人的刺刀!” “老爷子,徐二哥救过我!” “还有我,也是徐二哥救的。” …… “徐三哥和徐四哥呢?快叫我见见。” 方天又惊又喜,同生共死的故友重逢,确实该喜。 徐三爷看了看被陈拙抱在怀里的孙子,老脸颤了颤,回头又望着面前的一张张面孔,哑声笑道:“庚子年那会儿就死了,早死了……找遍了几个尸坑,连两副身子都没凑全乎……” 一句话出口,众人俱是愣在原地。 “啪!” 方天突的一摔手中茶碗,双眼通红,两手端刀,抖肩转颈,一条辫子已从头顶落了下来。 “弟兄们,反正咱们现在也是背着逆贼的骂名,索性去他妈的狗屁朝廷,今日我方天削辫明志,与清廷势不两立,死不足惜。” 刀花一挽,刀光急转,一截辫子齐根而断,落在地上。 方天眼露冷厉杀意,自打逃到南面,入了港,即便与陈少白那等有志之士相熟,他也未曾有过断辫的念想。 只因辫子一断,便承认了他们是逆贼的污名。 非是不能承认,而是那些牺牲的弟兄为了这个国家洒尽了满腔热血,死后却还要背上骂名。 他心里从始至终还抱有一丝幻想,但如今,行大事在即,却突然想通了。 “势不两立,死不足惜!” 院里二十几个弟兄互望一眼,纷纷提刀斩辫。 “老爷子,往后您就把我们当成亲儿子使唤。” 一群人簇拥着老人进屋。 屋里放着几口大箱子,箱盖一揭,里面全是一捆捆绑好的炸药,每个人都往腰间缠了两圈。 再有一挺马克沁机枪也跟着运来了。 方天与陈拙围桌而坐,桌心亮着一盏灯火,映着周遭众人明暗不定的面孔。 “此番让十个弟兄随我入城,每人身上带三十斤炸药,里应外合,剩下的你们这般……咱们务必一战功成!” 91、元宵(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 …… 闲话少叙,只说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街上喧嚣热闹,百姓摩肩接踵,挤得乌泱乌泱的。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乱春秋,说什么龙争虎斗……” “兄弟我人称大力王,舞锤耍刀样样强,今日来到贵宝地,还望诸位多捧场!” “诸位且朝这儿看,在下修得神仙法,刀劈剑砍不留伤呐!” …… 隆福寺附近的灯市上,卖艺的,杂耍的,变戏法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再有什么贩夫走卒,拒付文人,男女老少,富的穷的,全都涌到了一起,就图个热闹。 街道两侧,俱是挂着一盏盏花灯,架着不少高台,四散的烟火气里,陈拙背着老背篼大步而至,挤过了熙熙攘攘的人堆。 这些天他已是在街上露过几回脸,今天甫一现身就有人跟过来了,嚷着再瞧瞧绝活儿。 此等川中绝艺,向来一脉单传,想要在京里看见可不容易。 不少杂耍班子,京剧班子也都闻风聚了过来。 如此绝活,若是能将人拢了过来,也能给他们增色不少,搞不好就是压轴的玩意儿。 陈拙寻到地方,搁了背篼,摆开了架势,只一摇头晃肩,面上已多层脸谱,霎时搏得一片震天的叫好声。 这变脸的精髓一是在手,灵巧飞速,出手如电,二是在那脸谱上,看似有形,但脸谱的材质颇为讲究,还有就是在衣裳底下和帽子里藏了门道。 初变之时,一首化十面,十面为一张。 看似只有一张脸谱,实则底下还藏了不少,藏的越多,能耐越大。 晃头摇肩之际,这是为了牵动一条肉眼难见的细丝。 一手虚晃在眼前,此乃障眼之法,障的是观者的两眼,或持扇,或起披风,引其视线,另一手袖中拉扯,丝细一带,最上层的脸谱便已自领口收进。 手法越快,惊雷一瞬间,常人肉眼难辨,自觉玄妙。 只是众人还没过足眼瘾,人群忽左右分开。 几个金发蓝眼、雪肤赤发的洋人还有两个日本人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有男有女,男的体毛旺盛,胡须浓密,女的身段丰腴,有传教士打扮的,也有洋装打扮的,西装革履,杵着手杖,指着陈拙嘴里冒出一串洋文,满脸喜色,似是找了有些时候。 周围站着一圈戈什哈,也不知是哪位的亲兵,端着洋枪,前呼后拥。 当先挤出个土混混,脖子上戴着洋教的十字架,点头哈腰的先是和那些洋人说了两句,然后趾高气昂的走到陈拙面前,鼻孔朝天地道:“小子,你可算走了大运,祖坟都冒青烟了,洋大人瞧上了你的手艺绝活,跟咱走吧,待会儿还得去宫里耍耍呢。” 陈拙脸上装着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的应着。 旁人不知他心中杀机,艳羡的有之,妒忌的有之,还有啐了口唾沫,躲人堆后头骂着“狗腿子”、“狗汉奸”的。 那土混混非但不恼,反而一翘下巴,与有荣焉,轻蔑的一瞥围观众人,笑了起来,“怎么着啊,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也就是这光宗耀祖的机会没落你们头上,要不然,你们指不定赶的比谁都快……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咋就活的还不如狗啊。” “跟着!” 扭头对陈拙招呼了一句,土混混又领着洋人四下转悠了起来。 等走到一个卖艺的摊子前,却见一位半百的老汉正光着膀子,颈缠辫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威风凛凛的将刀口劈向胸膛。 惊呼声中,一刀下去,不见痕迹。 土混混瞧得一乐,眼神却在泛冷,先前他可瞟见就是这老货骂他是狗,眼珠子骨碌一转,像是条哈巴狗一样在洋人跟前说了两句,然后转过来说道:“洋大人也想瞧瞧你的能耐,怎么个刀劈剑砍不留伤啊?” 老汉虽说身形干瘦,但颇为精悍,大冷天的赤着膀子也不觉得冷,冷哼一声,作势抬起手里的单刀就要往胸口上送。 “等等!” 土混混突的一拔嗓子,几步赶出,一拿老汉的手腕,阴恻恻的冷笑一声,“你这刀子不够利啊,换刀!” 但见其从一位戈什哈的腰间抽了把腰刀,“且试试这把。” 果然是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这等土混混摸爬滚打惯了,街面上的这点把戏那是门清,天底下哪有什么刀枪不入,定是刀上做了手脚。 “怎么?不敢?呵呵,只要你能从爷爷裤裆底下钻过去,咱就替你给洋大人说几句好话,放你一马,不然,今天你可就……” 好个狗仗人势,小人得志。 土混混见老汉定在原地,嗤笑着开口,只是话说一半,老汉双眼圆瞪,瞥了眼土混混那嚣张模样,“呵”的一声冷笑,顺手抽过腰刀,又笑着一扫周遭围观众人,两手端刀坦然道:“诸位,且瞧好了,自打义和团散了,我老头子仗着这手把戏也算活了有些年头,今儿咱来个刨胸证肝胆,侠义万古存,就是死,也不绝看洋人的脸面行事,更别说是一条狗!” 语出话落,一片惊呼声中,刀子已被其横刃反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土混混愣在当场,他只是有意想要羞辱一二,不料这人竟这般刚烈,没等反应,刀口之下,一腔热血迸溅而出,冲了他满脸,惊的他一个激灵。 老汉双目圆睁,仰天而倒,到死,刀子还在胸膛上嵌着呢。 几个洋人瞧得津津有味,只是看着鞋上溅的血点纷纷面露不悦。 那土混混也顾不得别的,忙趴地上给其擦着靴子,才惹得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陈拙站在人堆里,眼神平静,面无表情,双手十指却是在袖筒中攥的发紫。 他深呼了一口气,走到那土混混面前,“大爷,咱扶您起来。” 说话间伸手又拍了拍对方身上的尘灰,在其肋下不着痕迹的蹭了蹭。 土混混正抹脸上的血迹,无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而后朝着地上尸体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骂道:“他娘的,吓老子一跳!” 然后才朝陈拙嘿嘿一笑,“好小子,果然上道,走着。” 陈拙回望了眼倒在地上的老汉,转身跟了上去。 有了这档子事儿,街上杂耍的手艺人哪还敢卖弄假把戏,生怕步了老汉后尘,一个个逃的飞快。 几个顶杆、顶缸的手艺人被土混混瞧上,就跟进了阎王殿一样;转悠了一圈,又找了位吐火的,这才领着洋人,离了街市。 “听好了,你们这趟是去颐和园表演,那里不光有洋大人,还有老佛爷,千万别冲撞了,演的好,演得不好,丢了脸,小心小命。” 待到那些洋人翻上了马,土混混才领着一众手艺人挤上了一辆板车。 街面上的人堆里,几双眼睛见陈拙终是功成,纷纷动身依计行事。 临走之前,把那老汉的尸体也给收了。 92、长坂坡(明天十二点上架) 车马紧赶慢赶,等到颐和园的时候已是晌午。 日头未见,天寒地冻,北风又起。 这些天连着下了几场雪,还没来得及化呢,就又积上了。 放眼望去,颐和园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周围重兵把守,四周挂满花灯,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偶有嫔妃、福晋路过,谁敢抬头瞧上两眼,立时就有侍卫上前掌嘴,几个大耳刮子扇的人晕头转向。 “啧啧啧,瞧瞧你们一个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一群叫花子呢,真叫洋人瞧见了,不就损了咱大清朝的颜面。” 一个老太监顶着一张黝黑的老脸,明明是大手大脚的模样,可一张嘴却吐出一口细声细气的嗓音,听的人很不舒服。 一旁还有侍卫仔细检查着众人的行装和吃饭的家伙什,等确认没问题后才将所有人领到了德和园的大戏楼前。 “听好了,今儿你们就是一些小角色,这里头还请了几位名角儿登台唱上几嗓子,你们就老老实实在后头待着,啥时候那些洋大人想起来了,啥时候再亮相,要是敢搅了诸位大人的雅兴,十个脑袋都不够杀的。” 既是名角儿,那肯定是京剧。 西太后嗜好京剧,也造就了京剧前所未有的勃兴。 陈拙站在众人中间,有些不太起眼,趁着老太监说话的空隙,眼神飞快四下一瞟,最后将目光留在了戏楼对面的颐乐殿。 他来之前徐三爷就特意叮嘱过,这颐乐殿便是西太后听戏之所在,逢年过节,但凡大日子,总喜欢听上两嗓子。 许是瞧着他们挂霜带雪的模样有些碍眼,老太监懒得多交代,已让人带到了扮戏的楼子里。 楼里还有几个戏班的戏子,正扮着相,上着妆,吃着干果,喝着热茶,冷不丁瞧见挤进一群江湖把式,不免有些嫌弃。 “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挤进来一群要饭的,可别弄脏了戏衣,金贵着呢。”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落人耳朵里就跟扎了刺一样。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几个手艺人哪会受这窝囊气,立马就有人回了句,“确实够脏的。” 别看京剧如今这般红火,但市井中却有着哪怕做猪、做狗,也绝不当戏子的说法。 谁家但凡出个戏子,祖宗十八代都得遭人笑话。 这话便是便是拐着弯的在骂人。 “嘿,他娘的!” 一声厉骂,一颗枣核已凌空打向那开腔的手艺人。 这一手可叫人瞧亮了眼,还是个真打的武生。 那手艺人嘿一笑,双肩一震,脑后的辫子竟如一条长辫般凌空抽打而出,长的都快贴地了,乌黑油亮,尾系红绳,出手如电。 “啪!” 陡听一声响鞭当空炸裂。 枣核已倒飞而回。 那武生脸色一变,眼见枣核照着面门就来了,忙后倒一摔,避过枣核,而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接着扫出双腿贴了过来。 手艺人是个青年汉子,不慌不忙,发辫一抖,啪的又是一声响。 武生胸口吃痛已被抽的当场摔出一截,一屁股坐地上。 吃了亏,露了丑,武生脸色瞬间羞红,起身便要再次出手,却见那对镜扮妆的人一面慢条斯理的勾着脸,一面漫不经心的淡淡道:“够了!” “杨大哥……” 武生还想再说,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立马乖乖退到了一旁。 “搏了几分名头转眼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京剧这才红火了几天,你就想做人上人了?都是同胞弟兄,你却连一席容身之地都舍不得让给别人……往后你也不用跟着我了。” 那人坐的端正,颅顶盘着两圈发辫,看也不看一旁脸色死灰的武生。 “诸位,天寒,若是冷的话就喝口热茶吧,自便即可。” “你就是杨小楼?” 一众手艺人也不乏武门出身的,亦或是流落江湖的镖师,闻听此人姓杨,眼中已见异色。 此人虽是戏子,武门根底却厚,兼之八卦、心意、通臂几家拳法,吸收了不少内家功夫的身法到舞姿身段中,武戏那是一点都不花哨,融了几分真打,若单论身手,也是位少有的高手。 这人转过脸来,一张长脸才涂了白,挂着一对燕翅眉,两颗丹凤眼,但瞧得却是角落里阖目垂眼养着精神的陈拙。 扫过陈拙颈上的立领,杨小楼眸子微微一烁,似是瞧见了什么叫他意外的东西,“阁下耍的难道是那变脸的绝活?” 陈拙一抬眼皮,轻声道:“不过是走江湖的把式罢了,比不得您登堂入室的能耐。” 杨小楼淡淡一笑,叹道:“如今这世道搏名容易,登堂入室却难……说起变脸的绝活我倒是想起个人来。” 他话锋忽转,端起一旁的茶杯,含了半口,等润了润嗓子,才徐徐咽下。 “庚子年的京城里就出了个会变脸的人物,闯下了偌大的凶名,要说干的事儿也不多,但别人就是一辈子加起来,兴许都抵不过那人干下的一件事儿。” “罗刹鬼!” 几个手艺人已是说出了那人是谁,神色各异,惊色有之,慌色有之,还有人怅然一叹,心向往之。 “听说已有人将其列为当今第一刺客,如此名头,死了也值了。” 杨小楼多看了陈拙两眼,突然语出惊人地道:“说起来,我倒是见过这位爷。” 几个手艺人立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 陈拙虽说在京城干下过几桩大案,但对别人而言却如惊鸿一现。盖因在京城的一年多,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源顺镖局里埋头苦练功夫,现身的场面少有,除了与那雷天登台一战,而后下的多是暗刀子,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 听到此人说见过自己,连陈拙也觉诧异。 他脑海中思绪飞转,始终未曾找到与这杨小楼有关的记忆。 杨小楼望着他,轻声道:“乙亥年,津门,金银楼……” 几个字一出,他瞧着陈拙的神情、双眼,见对方没有丁点反应,才颇为失望地继续道:“那时我正在津门献艺,不似如今这般,只是个声名不显的小人物,正好撞上那位‘罗刹鬼’为全义气,自关中千里奔赴杀至,闯了金银楼,杀了神手敖青的弟子,还在招牌上留了一颗打石……” 一口气说到这里,杨小楼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又饮了一口茶,头也不抬地说,“前些日子我还回去瞧了瞧,那石头还在呢,金贵的不行。” 陈拙站在角落里,心里倒是没有太大的起伏波动。 就好像长大后突然回首再看自己,总觉得不过如此。 但落在旁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感叹。 “可惜了这么个人物。” “那人据说已是南下避祸去了,往后恐难再归。” …… “难?一点都不难,他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杨小楼抬起头,语意莫名,说的话却让众人惊了一跳。 几个手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瞧瞧陈拙那瘦矮的磕碜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拙却无多少反应,也跟着笑了两声。 几番生死经历,他岂会被人三言两语诈出来。 杨小楼仿佛真的死心了一般,叹了口气,“确实英雄了得,也是当年,被其浑身的胆气与侠气所摄,我才有了如今的意气……听说此人猴拳一绝,穷凶极恶,犹如恶鬼,原本我还想拜会一二,可惜未能如愿,入京的时候,已是庚子年以后了。” 这时,楼外小跑来一个年轻太监,“诸位还没扮上呢?赶紧啊,老佛爷快来了,让我问问杨爷今儿唱的哪出戏啊?” 杨小楼瞟了眼陈拙,转身一擦白脸。 “长坂坡!” 上架感言 时隔多年,终于要上架了啊……不容易啊…… 不多说,千言万语不如两个字。 完本!! 然后,上架以后每天三更,最少八千字吧,我比较手残,而且拖延症也挺厉害,尽量多更,慢慢改善。 …… 然后多谢诸位书友的鼓励和支持,也多些谢责编拂尘的鼓励……这应该算是我重新做人的第一步!!! 求订阅!!! 求订阅!!! 然后简介有群,欢迎催更!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起凶光 申时将尽。 冷风薄雪,零星瓣瓣。 宫女太监鱼贯走进颐乐殿,已在布置西太后的宝座,端入不少干果点心,生好了暖炉,还有在院中架着烟花。 只待时辰一到,天色一昏, 便可观赏冲天的烟火,还有满园缤纷的花灯。 偏殿是洋人与那些大臣听戏的所在。 扮戏楼里。 杨小楼戏妆一改,抹红涂脸、打通天,上妆上的奇快。 不止这一个,扮戏楼里的其他武生也都改了妆。原本这出戏定的是《艳阳楼》,不想杨小楼临时改戏;但《长坂坡》是杨家家传的东西, 其父“天官”杨月楼更是“同光十三绝”之一, 乃京剧名伶,也无不妥。 提笔勾抹之下, 立见一张张白脸、黑脸、花脸粉墨登场,曹操、刘备、张飞、张辽…… 诸将登场。 还有那甘夫人与糜夫人。 陈拙瞟了眼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心中暗叹,被认出来了啊。 好在此人是友非敌。 素昧平生,不过是多年前于那金银楼内匆忙一见,如今却愿意为他以曲壮胆, 自然是友。 但西太后是必须要杀的。 他要证道, 要见本心,要证侠道,要凝炼意志,更要欺天。 西太后便是那天。 不止如此。 此人若不死,如何斩断那些老怪物的供奉, 谁也不知道究竟长存下来多少老不死, 万一留了那么一两个,关键时候下暗刀子,真要铁了心行刺一人, 天下八方, 谁人能阻?谁人能躲? 后患无穷。 唯有斩断源头, 才能以绝后患。 那些老一辈宗师尽皆北上,以命搏胜,亦是给他博得这么个时机。 如今那些老怪物倾巢而出,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焉能错过。 “很多年没见过雪了吧。” 杨小楼已换上了戏衣,白甲着身,威风凛凛,背后插着四面护背三角旗,上绣龙纹,振动间似能飞天,再配上那对微眯丹凤眼、两抹燕翅眉,长枪在手,宛如常胜将军在世。 “活赵云”便是其搏来的名头。 陈拙好似闲聊般回道:“是有些年头了。” 杨小楼丹凤眼一紧,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手中枪凌空抖出个枪花,“有的事情并不是非做不可,有的事情也不一定总能成功。” 陈拙点头, “但你要知道, 成不成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儿, 事在人为, 总得有人来做。” 杨小楼若有所思,又饮了一口温水,漱了漱口,意有所指地怅然道:“可惜无酒!” 不待陈拙反应,大戏楼上已开始有了动静,锣鼓骤响,铙钹已震,似在戏前试曲儿。 “咚咚咚咚……” “咣!” 原本冷冽的风雪骤然凭添几分肃杀,寒意如刀,刺人肺腑,又仿若有万军冲阵,战马长嘶奋蹄,金戈铁马,铁血杀伐。 曹操先行率众将出去。 而后是刘备。 不多时,杨小楼枪头一斜,直去那大戏楼,嗓子一起,立眉怒目,长声喝道:“呔!子龙~来也!” 陈拙眼中精光一闪而没,耷拉下眼皮,双手揣袖,静候时机。 此番急不得,除非一击即中,不然只一露出马脚那些深藏不露的高手恐会一窝蜂的围上来,还有那些荷枪实弹的戈什哈和洋人,机会只有一次。 一击即中,即刻远退。 “参见丞相!” 大戏台上,戏已开场。 风雪中隐隐传来几声含混的戏文。 鼓声急催,如雨惊落。 扮戏楼里另外几个手艺人见陈拙性子孤僻也不愿亲近,趁着戏班的武生都去登台亮相了,便凑到了暖炉旁忙烘烤着冰冷的手脚,活了活气血,免得待会真等上台表演再出了纰漏。 天色渐暗。 风消雪未散。 一盏盏花灯被宫女太监们逐一点亮,大戏台上亦是灯火通明。 陈拙强忍着不去看那颐乐殿里观戏的西太后,他实在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那股骇人杀意,惊动此间的高手。 除了曲声,还有那些嫔妃、福晋的谈笑声。 等了多时,曲声忽转。 却听外面有声音唱道:“老夫山头来观阵,见一小将似天神!马到之处人头滚,剑砍枪刺尸骨横;这员小将前要问,快快叫他留姓名。” 却是唱到赵子龙单骑救主了。 开腔的应是曹操。 “得令!” 又一声接道:“呔,马前小将,通名受死!” 此乃曹洪。 “常山赵子龙!” 这是杨小楼的声音,怒音冲雪。 …… 几个手艺人已渐渐听的入迷。 杨小楼的嗓音宽厚响堂,唱腔铿锵有力,隐带怒音,即便隔着风雪也能传进众人耳中。恍惚中,果真似是化作个意气飞扬、浑身是胆的将军,于乱军之中冲杀来去。 胆气一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连陈拙的心神也在这锣鼓、戏文的影响下渐渐放稳,不至于那么紧绷。 此人竟真能给他壮胆安神,好生了得。 常人只道练武、练功能练出神髓,不想这唱戏的气候一成亦有这等不俗的能耐。 正听着,半道上忽冒出个颇为苍老尖细的戏腔和着曲调响起。 女腔唱将军,竟引来不少叫好声。 陈拙双腿盘坐,气息一顿,袖中十指倏然一紧,眉头紧紧皱着。 虽未见面,但他已心知那便是西太后,整个颐和园能出声与那杨小楼相和的,也只有西太后。 陈拙眼皮急颤,双手手背青筋紧绷起伏,如在极力克制忍耐。 好在戏文之下,鼓锣更急,杀伐之气愈发浓郁,想是到了众将欲要生擒赵云的时候,斗起了武戏,戏文虽少,可叫好之声却不少。 那女声跟着一断,赫然是要收尾了。 张飞喝破曹军。 “呔!尔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呀?” …… 心绪渐平,陈拙已在着手准备。 他袖中双手一退,两手轻挽已悄然从乱发间、鞋底抽出十数柄飞刀,一收而没,藏入袖中;伸手再搁那背篼上一抹,三尺绕指柔当即从一条缝隙中抽了出来,绕上腰间。 不多时。 陈拙气息忽缓,直勾勾的望向楼门口。 来人了! 先前那位领他们进来的老太监冒雪而至,来的很快,眼珠子骨碌转了转,望向陈拙,“你……就你小子,大戏楼上的戏马上就要唱完了,你准备登台亮相。” 见陈拙愣神未能立即作声回应,老太监又没好气地道:“嗨,发啥楞啊,你走运了,洋大人说想瞧你那变脸的绝活儿。” 陈拙蓦的展颜一笑,咧了咧嘴,“多……多谢公公,小人晓得了!” 老太监翻了个白眼,又从上到下扫了眼陈拙,提醒道:“那便与我走吧,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 陈拙闻言起身,摸了摸梁瘸子留下的老背篼,然后跟着太监大步离开。 “都带上了。” …… 大戏楼翘角重檐可分三层,中层设有绞车,可巧设机关布景。 不少退场的角儿已从三楼的戏台下来。 天井上通,洋洋洒洒飘着雪花。 陈拙候了一阵,那杨小楼方才唱罢。 二人迎面错身而过,相视一眼,各自无言。 许是觉得他一人太过冷清,台后还留了两个拉琴、打鼓的老师傅。 琴是胡琴,鼓是堂鼓。 老师傅见他上来,已开始拉琴敲鼓,和着他的步调。 有杨小楼的“长坂坡”在前,心绪起伏一变,陈拙反倒出奇的平静,更别说怯场。 楼外飞雪寒灯。 陈拙踏步而出,只在行走踩步间,双肩一摇,身形一晃,定睛再看,脸上已多出张花花绿绿的脸谱来。 脚下一定,他双眼一抬,眼神似透过雪幕直逼对面的颐乐殿。 却见那殿内灯火通明,朱门大开,殿中置有一宝座,座上之人侧身而卧,周遭众多嫔妃、福晋簇拥而坐。 这便是西太后? 眨眼的功夫,他面上脸谱又起变化,乃是一猴脸,顾盼一转,活灵活现;待到脖颈转过,脸上脸谱再见变幻,乃是一副朱红赤面;接着又抬手抹袖,脸谱变作黑白两色…… 几步的功夫,他已连番变化数次,动作行云流水,看的周遭惊呼四起。 就在一片叫好声中…… “轰!” 一声炸响,冷不防在颐和园内升起、腾空。 乍见一朵火星直入云端,而后哗啦绽放开来,化作璀璨烟花。 火光透雪而散。 观戏诸人初闻炸响齐齐身形一震,但再一看那烟花,又都失笑起来。 想是哪位宫女太监失误所致,亦或是宫里某位顽劣的公主点燃了烟花。 可那头顶的烟花前脚才暗下,后脚颐和园外就传来一声惊爆。 “轰!” 炸响似风雷鼓动,霎时传了进来。 众多观者俱是失色。 混乱的脚步声,还有官员的呼喝声,再有宫女、太监的惊呼声,一时间连成一片。 灯下的阴影中,数道鬼魅般的影子已寻声而去,转眼飞掠无踪。 琴、鼓之声跟着一顿。 两个伴曲儿的老师傅也是神情大变,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却见那戏台上空空如也,先前还在转步抹脸的手艺人竟然不见了。 而在那半空中,正有一道身影,灵如飞燕、矫如猿猴,自戏楼上飞身纵跳而下,落地双足一点,双腿一屈一直,不带一丝烟火气,如飞鸟钻林般直扑那颐乐殿内的宝座。 所过之处,满地霜雪皆好似被一柄肉眼难见的刀子裁剪开来,纷纷涌向两侧,带出一抹笔直绵延的豁口。 杀意冲霄。 “有刺……” 一声凄厉刺耳的尖锐急呼陡然响起。 只是话音未落,喊话的太监已如破布般被一分两半。 一道人影破身射出。 风雪急呼,灯火映照之下,赫然就见一张森然可怖的罗刹脸生生挤进了颐乐殿。 陈拙刀眼微眯,凶光大放。 (本章完) 94、杀!杀!杀! “大胆!” “放肆!” 几在同时,两声怒喝忽从左右逼来。 两名大内侍卫眼见殿内掠进一人,皆大惊失色,各自运掌推拳来战,想要将这刺客逼出大殿。 可他们还未到近前,眼角余光惊见一抹冷冽寒芒如灵蛇般扭动一转,吞吐伸缩, 诡异飘忽的绕过了他们的拳掌,点在了他们的喉头。 寒芒一触即收,竟是一柄软韧狭长的刀子。 二人瞳孔先缩后扩,喉咙里只似卡了石头,“嗬嗬”有声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转眼倒地而亡。 再看陈拙,他矮身一进, 手中刀身回退半途猝然一震,三尺绕指柔已如软鞭般凌空抽出。 盖因有一件奇物忽自殿内破空飞来, 后缀长链,形如鸟笼,内里中空,其上更有数片刀叶飞旋急转,嗡鸣震耳,寒芒大盛。 “血滴子?果然是老古董。” 陈拙眼神微凝。 长链尽头, 一眉发尽白的老者弓背弯腰自角落里踱出, 头顶白发稀疏,面皮苍老,穿着身黑色的僧衣,脚踏僧鞋,干瘦如猴, 站在那扭腰动胯犹若一只成了精的螳螂, 脚下的影子都好似瞧不见人形了。 “罗刹鬼陈拙?” 老者脸颊枯瘦尖长, 满是褶皱的下巴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 见到陈拙他眼露惊异,而后是滔天杀机。 “咱家这就让你变成只死鬼!” 赫然也是个老太监。 “砰!” 缅刀与那奇物当空一撞, 竟如陀螺般被倒抽了回去。 火花四溅。 老太监大手一抓,血滴子倒飞而回。 可电光火石间,一抹数寸长短的冷芒竟紧随而至,激的他肌肤起栗,脊背生寒,那是柄飞刀。 不惊不慌,老太监面无表情,另一手屈指一弹,才见其左手五指皆套有铁指扣,当空叮叮一碰,已将飞刀磕落。 不止一个。 近处忽有杀机陡生,一位宫女打扮的女子悄然出剑,剑光斜斜一指,宛如龙蛇昂首,平地起剑,直刺而来。 一人动手,刹那间地上少说已有四个宫女跟着翻身跃起,俱是缭乱剑光。 即便陈拙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遍体生寒,心中更是暗道要遭,如此恐怕难以速战速决。 这些人剑招的路数皆是同出一门,想来那些老怪物中必定有位剑道绝顶。 但这也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 居然在身边埋下这么多的暗棋用以护卫, 只怕那些老怪物皆已不在京城,或者说不在宫里。 与此同时,外面的那些戈什哈已闻风而至,呼喝四起,脚步声大作。 而西太后已被几个小太监护持着往外逃。 哪有这般轻易。 剑光瞬息逼至,陈拙眸子微凝,他的应变也是极为干脆利落,伏身一撤,如兔狐翻跳,同时手中抖出几枚飞刀,震手破空。 霎时。 “噗噗噗……” 殿内灯火俱灭。 风雪灌入,明暗转换,众人眼前立时漆黑一片,只余殿外花灯的黯淡灯色,和那暖炉中溢出的寸许火光。 还有惨叫声。 几个小太监刚扶着西太后从宝座上起身,陡见飞刀袭来,竟然一个个悍不畏死的为其挡刀,一时间非死即残,倒下大半。 老太监亦是腾不出手。 灯火一熄,这些飞刀便成了大杀器,连连招架,恨得牙根痒痒。 也在打出飞刀的刹那,陈拙不由分说,抖腕一震,手里软韧的三尺绕指柔立时挺直如精钢,飞旋一转,已贴向了那几个宫女。 几人见状忙提剑来刺,刀剑相击,不料刀身忽又一弯,被陈拙螺旋劲一催,缅刀竟如蛇盘般绕剑而过,吞吐翻转如毒蛇吐信,挑断了几人的手腕;同时他左拳如枪扎出,脚下左右摇闪,拳劲迸发,照着几人的心口直来直去。 不到两息,已有三人面露痛苦,口吐血块,软倒在地,还有几人长剑脱手坠地。 一抹刀光紧跟横空斩过,周遭拦路的宫女太监刹那头颅抛空,一具具无头身子东倒西歪,顺着余势跑出数步,各自倒地。 血腥弥散,冲溅四射。 陈拙半面染血,浑身内缩的筋骨猝然暴涨外扩,脑后乱发一散,化作本来面目,狰狞骇人,被暗淡火光一映,更添几分可怖凶厉。 一个宫女还想提剑自他身后暗袭出招,可甫一动作,陈拙颈上头颅蓦然回转,鹰视狼顾,凶相绝伦,眼中幽光一过,那宫女竟是被这骇人气势所摄,手中剑势一滞。 等回过神来,神色已是惨然。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虎爪下扣,快如闪电般落在了她的天灵上,五指立时破入颅内,血浆迸溅,毙命当场。 便在这时,嗡鸣再至。 陈拙冷眼一斜,抬手一抛,已将那挂在手上的尸体抛了出去。 刚飞出一截,便被血滴子当空一绞,绞出一片腥风血雨。 然老太监的脸色却骤然阴沉,盖因陈拙已飞纵扑出,扑向那宝座上瘫软惊恐的西太后。 他这一扑,周围的太监宫女,连同福晋、嫔妃,无不是瑟瑟发抖瘫坐在地,胆气弱的纷纷昏死当场。 正待下刀,那老太监心黑手狠,抬脚飞踹,近处的一名宫女当即朝陈拙的刀口撞了过来,人在空中,七窍喷血,死的干脆。 更有几个小太监趁机扑上来挡刀子,混乱中还有人下暗刀子。 “吼!” 闪身一避,一声低沉雄浑的虎吼突然自陈拙的脸谱下宣泄而出。 惊的风急雪怒。 近处的一群太监宫女无不是面露痛苦,捂耳哀嚎,惨叫连连。 也就在这个空隙,外面一众戈什哈持枪围来。 有人心里紧张枪口一抬,竟失手扣动了扳机,遂见一顶血滴子冲天而降,落在了那人脑袋上,机关自启,刀叶扣合。 一具端枪的无头尸体已然扑通栽倒。 “休要伤了老佛爷!” 楼外先前离去的几道身影竟又折返回三人。 三人高矮各异,分别是一老者、中年汉子、还有个三十出头的青年。 老者收回血滴子面容阴沉狠辣,抖出头颅,留下一句话,却是停也不停,在飞雪中似苍鹰俯空般掠入颐乐殿,另外二人紧随而入。 殿内的陈拙亦是惊觉背后乍寒,浑身毛孔齐齐一毕,背后寒毛根根竖起。 加上那老太监竟有四位宗师。 那些嫔妃、福晋的哭叫声四起,还有……西太后痛呼一声,凄厉嚷道:“快救哀家!” 叫声一毕,已是昏死过去。 “外面的守好了,一只耗子也别让逃出去。” 四个宗师关心则乱,闻声便赶。 不想只一动作,殿内骤然仿似凭空对出十数抹冷厉寒芒,在殿内爆射急飞。 那些飞刀轨迹古怪莫测,有的走直,有的走弧,有的上下翻飞,有的能在空中转出一圈,于墙上磕碰回弹,尽是飞刀,杀机无穷。 四人瞳孔急缩,无不头皮发麻,连连辗转腾挪。 混乱中,惨叫连连,一个个只敢趴在地上,敢冒头的无不是命毙刀下,宫女太监死了一大片,反倒是那些吓昏的妃嫔、福晋侥幸得活。 四人之中,那青年宗师躲闪不及,腿受一刀,口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但动静刚起,又一柄飞刀寻声而至,将其了结。 另外三人见之忙屏气凝息,俱是心惊肉跳起来。 不知不觉暖炉溢出的火光已渐渐暗了,外面风大雪大,风雪弥天,连那些花灯也吹拂的摇摇欲坠,灯色几欲熄灭,殿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任凭他们手握着凶名赫赫的江湖第一暗器,如今也是憋屈至极。 这殿内抛开西太后不说,剩下的人也非尊即贵,当真束手束脚,委实气的人吐血。 但三人权衡轻重,自然需得先救西太后。 况且这刺客已如瓮中之鳖,外面既有枪队包围,任其有通天之能也插翅难逃。 一人暗中寻着西太后的宝座摸了过去,另外俩人则各挑了一个自觉安全的位置凝神以对。 “尊驾如今插翅难逃,不如束手就擒,咱家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阴恻恻的话音一落,却是不闻回应。 此人心知陈拙若非到了绝境,定然不会先要西太后的命。 而去寻西太后的是那中年宗师,步伐灵活,伏身如豹奔行,很快便摸到了宝座近处,正想去抓已经昏死的西太后,不想脚畔满地的尸体中忽睁开了一双眼。 刀光起于平地,如游龙上窜,来势极汹。 到底还是宗师,惊觉凶险,此人已在飞步后撤,同时手里的血滴子竟如暗器般弹出一片刀叶,直逼地上出刀的人。 但血水飞溅,刀叶所及却是个宫女。 而在那宫女的尸体下,刀光伸缩一吐,忽改刀势,绕上了对方的脚腕。 中年汉子动容失色之余,脸上也多了几分狠厉,一弃血滴子,抬脚一纵,避过刀光,双手已成鹰捉之势,飞扑下拿。 其余二人见此情形,俱是弃了血滴子飞赶过来,想打贴身近战的主意。 可未等三人喘口气,一抹乌光忽的自尸体中射出。 中年宗师瞳孔一缩,彻底动容,竟识得此物,失声道:“脉门弩?” “弩”字一落,他的眼神已在飞速黯淡,心口多出了三个小小的血洞。 而后被上撩的刀光一分两半。 剩下两个一听脉门弩,步伐更急,朝着藏在尸体中的陈拙扑去,咬牙切齿道:“小畜生,咱家非得活剐了你不可!” 今天六更,先两更,下午再搞 (本章完) 95、罗刹提首,飞雪夜奔 “就凭你们?” 尸体底下,终于冒出了声音,陈拙的声音。 沙哑阴厉,煞气扑面,腥风卷雪。 “啪!” 震响声起,地上一具尸体猛的腾空翻起,朝二人横飞撞去。 一道身影跟着缓缓从地上站起,浑身沐血,连那张罗刹脸谱也被血腥染出半边墨云般的印迹,血滴浓稠,直挂下颌,凉透了。 那尸体只到二人面前,已似破布般飞出老远。 抿了抿口中的腥咸,陈拙嘿嘿发笑,沁着血光的眸子如鹰如隼的一瞟面前二人那瘦小枯干的身子,就像个大人在瞧两个半大的娃娃一样,微微前倾着身子,垂下眸子,又仿若苍鹰俯视般问道:“老鬼,如何称呼啊?” 话语坠地,有些轻飘飘的,但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 二人原本杀气腾腾,本以为陈拙会避会躲,不想居然敢堂而皇之的站出来。 他们皆瞧不清陈拙的面貌,但那散发着滔天血腥的魁梧身形却在黑暗中被勾勒出了轮廓,而且他们看得清那双眼睛。 像是在泛着幽光,还有不加掩饰的杀意。 单单看到这双眼睛和这尊身形轮廓,已叫俩人生出一股无来由的忌惮。 “好一副鹰视狼顾之相,此子气势渐成,无形中的恶相越来越鲜活了,居然懂得以势压人,留不得。” 那老者黑暗中亦是只有一双眸子亮着,同样阴厉迫人,同样暗藏杀机。 他是对着身旁的老太监说的。 “老夫无名无姓,乃粘杆处最后一位统领。” 语出惊人。 老太监“嗯”了一声,望着面前的陈拙,双眼亦是凝重非常的眯了眯,“咱家阉人一个,说出来你也不认识,况且死人也没必要知道。” 陈拙点头轻声道:“原来叫阉人,好名字。” 三言两语,话已说尽。 “好胆!” 老太监眼神阴毒,杀机顿露,手成三弯,上身一倾一伏,单足一跨,双手成型,似那螳螂前爪,食指、中指一探,已侧击扑至,连攻陈拙脖颈命脉;同时双手连摔代打,还揉了几式岳家散手,指上铁箍便是兵器,抽打间连磕带碰,劲风刚猛,如刀子刮过。 陈拙甫一与之交手,只斗了两招,皮肉上已肉眼可见的多出几块梅花似的淤痕。 他一歪脑袋,索性不再硬接,眼神无波,猿臂顺势一展,一记崩拳已运劲下发,攻其抬招勾手间露出的空门肋下。 拳风袭来,老太监瞳孔一震,手肘一坠,两手下沉回拿,刁勾之势如铁箍扣合,搭着陈拙右臂往下一按,双脚跟着离地,身子横在半空,向后发劲。 那无名统领亦在此时出招。 此人双脚不丁不八,吞气入喉,胸腹中竟似冒出几声蝉鸣,双拳一攥,打法却出人意料,竟是披挂。 非但是披挂,此人双臂一抖,好似两条神鞭,吞吐开合,起伏拧转,两条手臂放长击远,顺着那老太监的拖拽之势竟打出了一连串的炮响,乌龙盘打,大披大挂,势如破竹。 陈拙眼神平静,右臂筋肉倏然似是麻花拧转紧绷,抖动一震,那老太监顿觉肘下仿似擒了一条狂龙,竟拿捏不住。 右臂挣脱钳制,面对无名统领石破天惊的打法,陈拙双拳一攥,崩拳起手,已是砸出一颗颗拳头。 自从郭云深传了五行拳,他便喜欢上了这直接干脆的打法。 武道一途,当一往直前,挥血肉之拳,砸碎这拦路大石。 非但是崩拳,还有炮拳和“打神鞭”。 他五指含空,双臂去势乍变,宛如一瞬间没了骨头,无迹可寻,大筋一抖,已与无名统领的双臂崩缠抽打在一处,拳上也在交锋,劲风挤过拳眼,如起风雷之音,再配上“天罡劲”,一时间雷音大作。 “通通通……” 沉闷声响听的人气血起伏不定,二人袖筒亦是在雷音下无声绽裂,四散而飞,化为破片。 “受死!” 老太监见二人正在酣战僵持,杀意狂涌,脚下奔走一绕,已到陈拙身侧,这次运的乃是双掌。 一掌按向陈拙右肋,一掌劈其后颈。 正待动手,不料陈拙颈上头颅猝然半转,来势突然,眼神直勾勾的看了过来。 更叫人没想到的是,他胸腹中的气息倏然强提,直直延喉上攀,挤进口中,而后张嘴一吐,竟吐出了一口飞刀。 那飞刀长如小指,甚小,可藏于舌下,裹于腮中,打的便是出其不意。 更何况陈拙脸上还有张脸谱遮掩着,口中若是暗藏杀机,简直防不胜防。 老太监只一扑过来,杀声刚一出口,紧跟着便是一声撕心惨叫。 飞刀不偏不倚,如吹箭般打在了他的右眼。 陈拙头颅回转。 看似有来有往,实则也不过电光火石,拼着硬挨了一记鞭手,他双拳急转,两条手臂已似神鞭般抽打向老太监。 无名统领还想援手,可陈拙稍一动颈,他动势为之一缓,生怕自己也挨上一记飞刀,片刻的忌惮迟疑,已失良机,丢了强助。 老太监右眼一瞎,再见狂风骤雨般的凌厉攻势,匆忙招架应付,况且还是置身黑暗之中,只觉的有两条狂蟒忽左忽右的探来,又仿佛置身在惊涛骇浪之中,岌岌可危,只能咬牙强撑。 “救我……” 他心惊肉跳,自知已陷入死境,忙尖声急呼。 无名统领亦是心知错失了先机,心中懊恼便要再次攻上,可那老太监却不动弹了。 老太监定住身形,在黑暗中凝立不动,接着上身胸膛、两肩、两臂、两肋,竟然接连噗噗噗噗的炸开一朵朵血花,血箭冲射,像是皮肉中被塞进了一个个炮仗。 打的是其气血运行交转的关窍,以硬碰硬,被那打神鞭生生给抽废了。 无名统领看着倒地后还在抽搐的老太监长叹一声,脚尖一送,已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不然血尽而亡,死的凄惨。 无名统领眼神阴鸷,“好小子,以一敌四,竟让你杀了三位宗师,此战倘若传了出去,北方武林都得震上三震。” 陈拙眼神同样阴鸷,脸谱下隐隐轻笑了一声,忽抬手屈指一弹,一滴血珠已朝对方面门飞去。 血珠在前,人影在后。 陈拙双拳再举,推拳出招。 无名统领气息一沉,双臂一震,交叠一挡,其上布帛撕拉破开,两条与瘦小身躯不太相符的粗壮手臂已是暴露在空气中。 这时,殿外有戈什哈试探着闯进,陈拙看也不看,撤步一退,抖手震腕,一柄飞刀立时打着旋的自黑暗中掠出,擦着那人的脖颈一贴而过。 一蓬滚烫血雾登时在风雪中散开。 那戈什哈立马捂着脖子跪倒在雪地上。 外面原本步步逼近的所有人无不如临大敌,再度撤开。 无名统领趁机出手,贴身而进。 陈拙似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双臂一震一抖,右臂已奋起劲力,皮肉上筋络外扩,气血澎湃,整个似膨胀了一圈,赫然还是炮拳。 风雷之声大作。 二人针锋相对,不避不让,如天雷勾动地火。 黑暗中一时间尽是狂乱翻飞的拳影,以及两股劲力对冲下的闷响,俱是霸道刚猛。 双方互攻了十余招,陈拙双眸一烁,张口吞气,两腮一鼓,故作喷吐之势。 无名统领脸皮一抖,瞳孔一缩,只以为陈拙又要口吐飞刀,交手间忙缩身一矮。 可哪想刚一伏身,一抹三尺寒芒陡然自陈拙袖中吐出,刀光当空一绕便卷上了对方的拳头,蛇盘而上,在其腋下一扎。 眨眼间,无名统领立觉右臂劲力一泄,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猛一吞气,奋起余劲将陈拙逼退一截,转身便朝殿外掠去,同时嘴唇一颤就要吼叫出声,竟是要逃。 “无死中求活之心,也配为宗师?” 冰冷言语紧随而至,在其身后响起。 无名统领朝外嘶声叫道:“快……” 但一字出口,一截刀身已自后向前卷上他脖颈,一卷而过。 殿外诸人闻声欲进,却听殿内打斗再起,嘶声吼叫连连,断肢残臂,血腥扑鼻。 殿内,陈拙瞥了眼外面的铺天盖地的杀机,缓缓揭下脸谱,心中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便是成了? 但他手中刀子却没停,嘴里仍是制造着动静,喊着杀声,同时飞快换上了那个青年宗师的衣服,而后身形一转,掠至那已经昏死的西太后面前,眸光闪烁,刀光横过,一颗大好头颅已被卷到半空…… …… “快,快进去救老佛爷!” 风雪弥天。 殿外诸人听着殿内还未休止的厮杀,忽见三道身影自颐乐殿内冲撞倒飞而出。 雪幕迷眼,众人看见熟悉的身形,又听那言语,不疑有他,纷纷涌了进去。 直至有人重新燃了灯火,看见颐乐殿内的一切,所有人全都呆愣当场,惊骇欲绝。 满地的残肢断臂,尽头,那宝座上,一具无头身子正斜斜坐着,断颈血水还在外冒。 正是, “老佛爷!” 一个小太监吓得扑通一跪,嘴里嚎道。 只是不多时,风雪一卷,没人看清,殿内忽多了个教书先生打扮的中年男人。 “伱们都瞧错了,这不是老佛爷!” 教书先生望着那无头身子,僵硬木然的五官忽微微一笑,抬手已取了小太监的性命。 “谁说老佛爷死了,老佛爷还好好的在紫禁城呢,胡说八道,该杀!” 言语一毕,忽见一抹剑光吐出,如掣电横贯一过,刚刚点亮的灯火已是再度熄灭…… 等会儿接着码 (本章完) 96、甘先生 “甘先生!” 颐乐殿外,适才因那爆炸声追出去的几道身影已折返而回。 “让那些人逃了,不知道什么来路,身上都有炸药,应是调虎离山……您呢?” 一行四人,三男一女,俱是手拿血滴子,满身霜雪,劲装打扮,来的势急。 四人对那教书先生语气很是恭敬,称为“甘先生”,可当他们瞟见殿内满地的尸身和快溢出来的血水时,全都变了脸色,血腥气浓郁的令人作呕。 殿内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 “统领!” “三哥!” 直等几人望见雪地上两具躺倒的尸体,神情又是一变。 “除了他们两个,剩下的两个也死了……四个宗师居然没拦住一个后起之秀,真是枉费我的一番心血。” 这位甘先生穿着件灰色长衫,四十来岁的模样,留着短发,斯斯文文,头发打了发蜡,梳的三七分,拾掇的很是规整,像极了刚留完洋回来的人物。 这人瞧着不算年轻,但也谈不上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似是藏满了人情世故,还有一种不符合面相的苍老疲态,脸色略显黝黑,鹰钩鼻,入鬓眉,国字脸,蜂腰猿背,气态不俗。 唯一的女子恨声问道:“那人逃了?” 甘先生淡淡道:“哪能啊,只是想看看他能耍什么把戏;而且京城里来了位不得了的人物,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其引出颐和园,凭白让那小子搏得了天大的名头。” 这一句听着稀松平常,但既然细一想却又都觉不对。 有人试探着问道:“那人连您也不能轻视么?” 教书先生古怪一笑,随口道:“那人姓杨,你觉得呢?” “嘶!” 四人面面相觑,天底下姓杨的不少,但武门江湖中能令这位甘先生无法轻视且还姓杨的,那便只有一位曾经无敌过天下的霸道人物。 而那天大的名头…… 几人小心翼翼的望向漆黑的颐乐殿。 里头的人既是死绝了,便不难猜出名头从何而来。 已是意识到什么的四人,脸色全然都白了,没了血色,口干舌燥,气息都在发颤发抖。 甘先生倒是没多大反应,只一瞥几人的模样,毫不留情的嘲笑道:“亏你们也算是一号人物,胆气竟这般弱。相比之下我倒是挺欣赏那小子的;单枪匹马,竟然干成了这么多年无数人想干却没干成的事情,而且以一敌四,此等气魄,少有人及啊。” 那女子貌有四十,韵致十足,“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甘先生眼神一落,望着女人上下稍加扫量,意味深长地道:“就看你有没有胆气,想不想一步登天了。” 女子身旁一光头大汉开口问道:“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先把这些尸体处理掉?” 甘先生叹了口气,“尸体若是处理了,那些洋人的嘴怎么堵?既然那小子来都来了,也不在乎多背些人命,而且死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要西太后不死,这大清的天就塌不了。” 他望向那迟疑踌躇的女子,笑道:“伱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坐上那张椅子么?如今机会摆在面前,你却心生退缩。” 女子闻言眼神先是阴晴一变,后咬牙道:“好,那我便听甘先生的。” 甘先生颔首示意,“你先进去把那人的衣裳换了吧,她没了脑袋,衣裳再一剥,就算现在大庭广众丢出去,怕是也没人会相信。” 女子望着漆黑的颐乐殿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等了片刻,听到殿内的知会,甘先生又对另外三人吩咐道:“你们去把殿内的尸体抬出来。” “是!” 三人忙应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大戏楼前的空场上,一副副冰冷的尸体已被摆了出来。 这时。 德和园外,有官员召集了不少侍卫亲兵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当先一人内穿硬领袍,外套马蹄袖箭衣,再罩补服;顶戴为珊瑚顶,脑后翘着一根双眼孔雀翎,补服上绣的补子乃是一只锦鸡,赫然是位当朝二品大员。 其身后还有几位官衔不小的文官,俱是战战兢兢,被刚才的那声爆炸吓破了胆。 眼下世道变了。 南边不少官员可都是被炸药炸死的,广州将军连同广东水师提督皆是尸骨无存,谁能不怕;当年有人都敢在火车上炸那五大臣,现在想起来都还提心吊胆呢。 为首那位二品大员善于审时度势,见甘先生立在颐乐殿外,便示意所有人暂缓步调。 此人长脸狭眸,双眉浅淡,行走间步伐沉稳,气息绵长,竟然是位武门宗师,且眼中气势锐旺,乃文官少有,俨然是位剑道好手。 “微臣袁世凯救驾来迟,还请老佛爷赎罪!” 快步步入德和园,离颐乐殿还有段距离,这位二品大员一打马蹄袖,已扑通跪在了风雪中。 只是久不见动静,此人只得将眼神投向甘先生。 “甘先生,不知老佛爷……” 甘先生眼神平静如水,负手而立,“你也别跪着了,老佛爷受了点惊吓,现在谁也不见。另外,刺客的来历已经摸清楚了,论起来和你还有几分因果。” 自称是“袁世凯”的二品大员闻听“哦”了一声,有些讶异,“世凯愿闻其详!” 甘先生看似未动,然站势正好拦在对方面前,缓声道:“当年奕亲王遇刺,你应该有所耳闻吧,此人便是那个刺客,而且他的师父你应该也很熟悉,便是大刀王五,你们应是死敌吧?” 提及大刀王五,袁世凯脸上忧色一僵,旋即又很快的掩饰过去,满脸恨怒之色,“果然是有什么师父出什么徒弟,他若来找我也就罢了,怎敢行刺老佛爷,当真罪该万死,我这边安排下去,全力缉拿此人。” 甘先生听的似笑非笑,“不急,此事我自己去办。还有这一次死了不少人,都是老佛爷的心腹,你若真有心,这些尸首别忘了收一下。” 说罢,人已步入了颐乐殿。 袁世凯立在雪中,嗅着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味,狭眸微微一眯,又看看地上那些尸体身上的伤势,表情也愈发诡异起来。 正待开口,颐乐殿内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嗓音,“袁爱卿,哀家身体抱恙,便不必相见了,你且退下吧。” 甘先生旋即又再次走出,大步迈入了风雪中。 “老佛爷放心,甘某必斩那厮!” 还差两更…… 取一世倾城里的袁世凯来写,就当历史架空文吧。 (本章完) 97、滔天杀机 雪夜之中,一道身影兔起鹘落已是在颐和园内飞奔急掠了起来;辗转腾挪间宛若一只山魈野猿,攀墙走壁,伏身急行,点足一掠一窜,快如鬼影,尽寻高处,视脚下侍卫如无物。 风雪弥天,无人察觉。 园中如今像是乱成了一锅粥,不少洋人四散而逃,还有那些朝廷官员,抱头鼠窜,全都战战兢兢的,被亲兵、侍卫护在一处。 已有人朝着颐乐殿飞快赶去,也有人趁乱而逃。 适才那番打斗厮杀看似过程凶险、变化繁多,实则也不过是堪堪一两盏茶的功夫罢了。 混乱中,陈拙居高临下,眼神一瞥,忽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却见白天的那个土混混正站在一颗大树底下,脱了裤子偷摸撒尿。 可等尿出来,土混混脸上登时没了人色,一个哆嗦抖的差点没瘫在地上,然后双手搂着裤腰带有些困惑的嘀咕着,“嘿,他娘的,最近火气有点儿大啊,这尿咋成红的了?” 饶是陈拙已见过不少稀奇场面,可这种货色还是头一回瞧见,真是开了眼。 白天在街上他下了暗手,在对方的腰肾上按了一下,不出七天,暗劲一催,保准能让其尿血暴毙而死。 目睹这一幕,他脸颊一抽,干脆顺手打出枚飞石,斜斜落在了土混混的太阳穴上,送其上路。 那人挨了一石,身子摇摇晃晃,然后一头扎进了尿里。 等一口气离了颐和园,陈拙方才抓了把地上的霜雪塞进口中,舌尖一抿,刺骨寒意顺喉入腹,抚平了他体内几要沸腾的热血。 抿了抿干裂的唇,他吞着嘴里的唾沫,还有一丝丝的腥甜。 成了? 竟真的成了。 他曾在心中预想过千百次刺杀的经过与可能遭遇的凶险,但等真的刺杀功成,他又觉得有些不真实。 而颐和园内除了一开始的惊动和骚乱居然不见任何追兵追出。 他心觉离奇,并没有立刻远遁离开,而是趴在雪地里敛了气息,又等了等。 直到园内火把四起,本以为会有大动作,可让陈拙看不透的是,依旧没有追兵追出。 他刀眼微眯,望向手里的头颅,眉头慢慢皱起。 这时,风雪聚涌,雪地上忽被吹出几行字来。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一品乙等】 【命数:龙飞九天,当忌亢龙有悔】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运主气运已至一品,可随时选择另投他界!!” 陈拙眼神一颤,仿佛如释重负。 没杀错。 但那颐和园内为何毫无动静? 他眼神也在不住变幻。 冥冥中,一股无来由的强烈不安仿佛这隆冬彻骨的寒意,又像是化作千万柄霜刀雪剑,无孔不入的落在他身上。 陈拙伏在雪地上,瞳孔渐渐收缩,他望着满是血迹的两条手臂,就见上面的汗毛居然一根根自发立了起来,竖了起来。 再一扫那改变的命数,陈拙兀自冷声道:“既然龙已飞天,何惧亢龙有悔!” 说罢起身拎着西太后的脑袋大步奔入雪中,身后字迹转瞬掩去。 人有时总得相信自己的直觉,或者说做好最坏的打算。 而最坏的打算往往也是最稳妥的。 凭那颐和园内的古怪变故,陈拙有理由相信里面是有老怪物的,至于对方为何没有在他行刺的时候现身,他已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对方一定会来杀他。 无形中,他只觉得身后似有莫大危机逼了过来,简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头上悬剑,令人心惊肉跳,不敢松懈。 定是追来了。 这般化无形为有形的杀机,也就只能是那些老怪物才会有的能耐,简直难以想象。 但他比不得郭云深那已是通玄的能耐。郭云深单凭气息便能发觉对方的存在,而他若非已知晓这些老怪物的存在,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也不知奔出多远,陈拙迎面忽见路旁的雪林里钻出几个人来,皆是驾马久侯。 “陈爷?是您吗?” “是我!” “可有追兵?” 定睛一瞧,正是那几位策应的弟兄。 陈拙此时浑身染霜,乌发尽是一片雪白,连眉睫上也覆着一层厚厚的冰渣,就是汗毛都跟精雕细琢的一样,面如冷蜡,活像个雪人。 见他活着出来,手里还拎着颗人头,几人无不是大喜过望。 陈拙忙喘了几口气,从一位弟兄手中接过两把转轮手枪,再牵过一匹马,裹了西太后的那颗脑袋,语速飞快地道:“那追兵非同小可,非火药能敌,咱们快退。” 说完已不带迟疑的翻上马背。 其余人见状亦是跟着动身。 便在众人扬鞭策马的同时,身后的来路倏然逼来一阵异响。那响动似是阵阵鹤唳,又像风啸,如箭矢急发,来的极快,远远听着犹如鬼哭。 陈拙浑身一紧,双眼猝然眯起,“来了!” 太快了。 一群人也是心神一紧,驾马狂奔起来。 陈拙伏在马背上,双枪一摘,朝身后逼来的骇人声势抬起枪口。 “砰砰砰砰……” 枪声一响,陡见漆黑雪幕里逼出个鬼影似的人来。 那人动身奔走竟快过奔马,不住拉近距离,一闪身便窜进了路旁的冬林中,身法快的匪夷所思, 非是只这一人,其后还有马蹄声响,少说有五骑,飞驰追来,应是被此人引来的,杀气腾腾。 双方一追一赶,身后追兵却越来越近,想是那座下的马匹有所区别,迟早都得被赶上。 陈拙心神一沉,忙招呼道:“咱们散开了走,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们有多远跑多远。” 却听身旁有弟兄笑道:“陈大哥休要小瞧我们,若是怕死,我们几个也就不会选择与您同行了……今日能与您并肩而战,干下这桩大事儿,是我们的荣幸,也算死而无憾了……哈哈,痛快……” 一黑脸汉子畅快一笑,突的一拽缰绳,调转马头,朗声道:“弟兄们,咱们沾了陈大哥的光,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扭头就跑吧,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 陈拙脸色一变,“你们干什么?别犯傻。” “陈爷,实不相瞒,哥几个前些日子在津门的时候回了趟家……哪还有家啊,早他娘的在庚子年就被朝廷杀光了……今日倘若您未功成,我们说不得也要冲进去溅那老猪狗一身血!” “如今这老猪狗既已枭首,我们也算是得偿所愿。” 陈拙本想伸手去抓,只是身旁的几骑全都停了下来,交错一过,皆从背后抽出了刀子,望向追兵。 “陈大哥,保重!” “大内高手,老子早就想试试这些鹰犬的能耐。” “干他娘的!” …… 陈拙长呼出一口气,眼仁却是一红,伏身避着迎面的风雪,同时不忘留意右侧的冬林。 只说赶出一截。 身后的来路陡然惊起一声巨爆,震得林中兔狐奔走,鸟兽惊惶。 “轰轰轰轰……” 那巨爆一声未绝又起一声,远远听着只似天崩地裂,震的人耳膜嗡鸣。 陈拙眼神一沉,面有悲戚,只是这些情绪很快便化作滔天杀机,盖因视野尽头,有一人负手而立,似是个教书先生,在等着他。 错不了,就是先前那追来的老怪物。 陈拙双眼一眯避着冷风,双枪一抬,添了子弹。 “砰砰砰砰……” 枪声已是连响数声。 那人看似站着不动,然枪声一响,衣摆下的足尖一点,人已似横空挪移般左右变化着方位。 目睹如此惊人的身法,陈拙口中已在吞气蓄力,同时收了双枪,将那西太后的脑袋系在了腰间;便在二人相隔十余丈的时候,他猝然单手一按马背,凌空翻起,腾空刹那双手振臂一抖,数抹寒芒已是打出。 “雕虫小技!” 那人淡淡一笑,身形腾挪一转,好似闲庭信步般在刀影中走过,望着迎面冲撞来的马匹,左手自背后一放,不轻不重的握拳在了马脖上敲了一下。 “轰!” 前冲之势犹如千钧的马匹瞬间横翻出去,如遭重击,转眼躺在雪地上口冒血沫,已是不活了。 便在这时,刀光杀至。 一抹三尺寒芒急窜而至,刀势凌厉狠辣,罩的方圆丈许尽是杀机。 那人眼神一亮,抬指掀拨,连弹软韧刀身,随着叮叮叮的清脆声响,慢悠悠地道:“有没有兴趣入宫啊?” 陈拙面目冷寒,“这句话已有很多人问过我。” 教书先生轻声道:“哦,那你的回答呢?” 陈拙眼中杀意愈发炽盛,暗劲勃发,软韧刀身已是笔直,刀尖横削过颈。 “都死了。” “伱是何人?” 他问。 教书先生叹道:“人世百年,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如何能踏足武道极境啊。你天分不俗,何不好好想想该怎么走到极致,何必为了什么江湖义气,正道、侠道这些虚言空负大好岁月。” 行云流水般的刀光猝然被其以两指夹住。 二人四目相对,遂听教书先生笑道:“自我介绍一下,老夫甘人龙,乃是西太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教的是洋文……” 放心,那两更我肯定补上…… 然后说说成绩,首订4800…… (本章完) 98、险象环生 便在对方两指夹剑的瞬间,陈拙握柄一抖,三尺绕指柔如麻花一转,刃口下旋,直直卷向那两根指头。 自称是“甘人龙”的教书先生呵呵一笑,曲指再弹。 “砰!” 陈拙立觉刀身上传来一股崩雷般的炸劲,筋肉一麻,差点将缅刀震脱了手。 他五指一紧,一震长刀,刀身抖动如响鞭在地上一抽。 陡听“啪”的一声,土石迸裂,溅起漫天霜雪。 甘人龙称赞道:“不俗!” 陈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已凝重到了极点。 此战恐是比香港那一战还要艰难。 说不得今夜便是他的死期。 对方适才那一弹,乃是以指发劲,发的是拳劲,这便是劲力通贯全身的能耐,举手投足可聚周身各处劲力,以筋肉走势瞬间传导集中至一处爆发开来。 “甘人龙?” 陈拙并没有再急着出手,而是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墨眉一拧,踱步一转,沉声道:“当年是你出面逼退的郭老爷子?” 甘人龙立于原地,轻声道:“非是我,而是我那父亲。郭云深大器晚成,虽说上了岁数,但若是换我出面,他恐怕不会退的那么痛快。” 他气态平和,瞧着就像个普通人,普通的教书先生。 雪势时大时小,风声渐息。 不等陈拙开口,甘人龙忽说出一句令他心神剧震的话来,“不过,你那师父、师伯大抵会遇上我父亲……死定了。” 陈拙神情不变,步伐一住,却没开口,但眼中已见狰狞杀意。 甘人龙眸子一烁,慢条斯理地道:“纵观江湖前后两百年,天下达至通玄者不过三十七人,如今已死了大半;这些人之所以会成为通玄,有的是机缘巧合,有的是因果造化,还有的是受前人指引;而在这三十七个人里,我父亲最接近陆地真仙。” “通玄之路,如登彼岸,若那条路有一百步,那我父亲已走了九十九步,除非此间真的冒出一位陆地真仙,否则,他老人家便是天下无敌的存在。” 陈拙不为所动,平静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若我师父、师伯当真败亡,我自会给他们报仇;若我败亡,总有一天,亦会有人来替我们报仇,与你们算清这笔账。” 见话已说尽,甘人龙幽幽一叹,长衫鼓荡,袖中滑出一柄剑来。 “伱既以兵器名震北方,咱便以兵器杀你……死来!” 剑器在手,此人狰狞一笑,倏然趋步一进,腾空起招,长剑自上向下斜刺而至,剑势凌厉如电,剑风嗖的一过,森然剑光已将雪幕撕开,当真快的惊人。 这是达摩剑法。 陈拙眼神变幻,忽觉额前一凉,一缕断发已飘落风中。 当年在广东佛山,数十位老一辈宗师里,便有一位武当剑仙宋唯一见林黑儿与古玉乃是走的剑道路数,指点过几招,连他也受益不少。 眼看剑光袭来,陈拙足尖一点,后滑一截,手中三尺绕指柔已化为百炼钢,挺直一刹,人已避开剑锋,后滑之势再转前冲,刀刃一横,冷芒横空,削向对方脖颈。 甘人龙心知这缅刀刚柔随劲的变化,弓步一转,手中长剑以截剑变化,剑尖倏然上翘,指向陈拙右腕命脉。 又是武当剑法,追形截脉。 陈拙提腕上抬,刀身一震,立时弯出个弧度,刀尖已挑向甘人龙拿剑的手腕。 甘人龙拦剑一挡,却见刀剑相交刹那,那缅刀忽一卷剑身,二者立如龙蛇纠缠般绕在一起。 甘人龙剑下凌厉攻势猝然一缓,又改太极剑。 劲如缠丝,连沾连缠,霎时间陈拙只觉刀身一沉,变得滞缓,似是被吸进了一个泥沼,陷了进去。 甘人龙左手运剑已非寻常剑招,而是当空画圆,连拨带转,如封似闭。 “斗劲?” 感受着透过刀剑传来的连绵劲力,陈拙眼神一凝,却不愿撒手,本是裸露的右臂顷刻间就见皮肉下的筋肉如一条条龙蛇般绕上手臂盘旋一拧,扭出一圈。 走势由上而下,眨眼透掌而出,内劲传到刀身之上。 刹那间刀剑纠缠更紧,在二人手中如一条麻绳,各持一端,僵持不下。 陈拙见此情形,眼露狠色,骤然深吞了一口气,喉中似有雷音滚过,落入腹中,浑身气血狂动,满身霜雪竟飞快化去一层,右臂肉眼可见的粗涨一撑,而后如洪水般爆发开来。 那甘人龙双眼一瞪,浑身气劲狂涌,长衫猛然间被绷紧,其下筋肉疯狂颤动。 刀剑僵持不过数秒,已听不堪重负的动静响起。 嘎……砰! 甘人龙双眼陡张,惊见手中剑器竟寸寸而断,只剩下一截剑柄,不由得脸颊一抖,有些挂不住脸。 “好个三尺绕指柔!” 而陈拙更惨,手中缅刀脱手震飞,踉跄一退,嘴角溢出一缕血线,脸色苍白如纸。 先前颐和园内的一战他本就有所损耗,如今更是和这等老怪物斗劲,吃了大亏。 见他已是强弩之末,甘人龙冷笑着弃掉剑柄,双掌齐推,拍了过来。 陈拙喉头蠕动一颤,气息一沉,双脚一稳,抬手招架。 甘人龙劲力一催,双臂衣袖如荡起层层涟漪,背后衣裳时塌时鼓,竟还是那太极缠丝劲。他双手如封似闭,化作绵掌,揽鹤尾一拨一勾,云手已裹了上来,眨眼便将陈拙的双拳引入自己双手画出的圆中。 交手中陈拙只觉得双臂、双拳的劲力无论如何刚猛霸道,落进这圆中,被其三缠两绕,已似泥牛入海,一沾一带竟被牵引着在雪地上如牵线木偶般走出一截。 遭了! 陈拙眼瞳颤动,强憋着一口气,连换了牛舌卷草劲、螺旋劲、天罡劲、抱虎劲,可每每甫一挣脱,立马又被引入圆中,好似泥潭中苦苦挣扎的猛虎,逃不出,脱不掉。 这是想要生生耗死他! 风雪扑面,二人双掌齐对,划拨推动间陈拙脸色越来越白,额头已泌出了一层热汗,开始拿捏不住毛孔,精气已在外泻。 此战若无意外,当以他败亡收场。 但陈拙眼中却无惧色,唯有不散杀机。 今日一战,便是陆地真仙当面,又何惧之有? 死不足惜啊。 但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甘人龙的身后惊见一道迅疾黑影,脚步交错极快,然却轻巧无声,翻跳间两个箭步已跨到其身后,一掌便照其后心拍了下去,劲力狂飙,卷的风雪倒流。 “砰!” 闷声如雷,在三人耳畔炸响。 但见甘人龙左右开掌,双脚下陷,左掌以应来人,右掌正对陈拙。 “亲家,无事吧?” 低沉嗓音响起,来人赫然是宫宝田。 还有一章,等我 (本章完) 99、后手 “死不了!” 喘了口气,陈拙飞快一应,眼中精光再起,左手一揉,已错开了甘人龙的右掌,右手成拿捏之势,抓其腋下。 宫宝田几在同时亦出擒拿之招,右手错掌扣腕,左手拿其左半身腋下。 二人齐齐出招,擒拿在前,而后奋起一记膝撞点向甘人龙胸腹。 甘人龙脸色难看,仗着先觉预得先机,双臂一振,飞身腾空后掠,避开二人的攻势,衣衫猎猎,卷起漫天霜雪。 二人紧追不放,大步赶出,一左一右;忽见陈拙抬脚一勾身后插在地上的缅刀,猿臂一展,握柄在手,飞身前扑,刀身卷其右脚脚腕。 甘人龙瞳孔一缩,骤一提气,身子当空再拔起一截。 可刚避开那软刀子,但见一道黑影平地蹿跳跃起,双腿如猿蹬枝,已在他的胸膛上踹了两脚。 三人当即分开。 “走!” 宫宝田吐字极快,转身就走。 陈拙知他意思,也不废话,当即跟着奔入雪幕中。 身后甘人龙胸膛中了一脚,落地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望着胸膛上的清晰脚印,他一张脸再无表情,掸了掸上面的湿泥,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后马蹄声近。 三个脚踩官靴,提着血滴子的大内高手纵马而来。 三人有些狼狈,灰头土脸,脸上还有黑灰,身上还有血迹。 甘人龙看也不看身后,就像长了眼睛,淡淡道:“另外三个呢?” 当中一人哑声道:“被炸死了!” 甘人龙仍是面无表情,“人在前面,追!” 三人应了声“是”,纵马直去。 陈拙与宫宝田跑出一截,就见两匹高头大马正打着鼻响,在原地踱步徘徊。 “去王庄!” 陈拙飞身翻上一匹马,望着宫宝田沉声说了一句便扬鞭策马狂奔。 宫宝田不见迟疑,与之并肩驰骋,眼神顺势扫过陈拙腰间挂着的那颗脑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成了。 他又听了听身后的动静,“后面还跟来了三个大内高手。” 陈拙喉头一鼓,咽下口逆血,眼神冰冷,“放心,我已做好了安排,别说三个大内高手,就是三十个,三百个,敢跟来我也让他们有来无回。” 嘴上说归说,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拿出双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直到那股无孔不入的寒意渐渐淡去,他才伏在马背上剧烈喘息了起来。 …… 王庄。 雪势已停,皑皑白雪积了几近一尺之厚,原本清一色的土房茅屋之间不知何时搭出了几个高台。 “成了?” 瞧见陈拙活着回来,徐三爷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咽回了肚子里。 老人背上背了一杆老式鸟铳,手里还端着杆洋枪,浑身捂得严严实实的,戴着顶狗皮帽,面罩黑巾,满身落雪,像是个胡子。 见陈拙一路顶霜冒雪的回来,都快成雪人了,徐三爷忙端了碗热汤,扭头又看到宫宝田,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落下,递了碗筷,招呼道:“熬了三个时辰,上等的山羊肉,赶紧尝尝!” 他自己则迫不及待的拿起那颗脑袋仔细端详了起来。 大晚上的,就着熊熊炉火,有两人正围着汤锅吃着羊肉,旁边还有个老头捧着颗头颅不住打量,这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是搁外头,保准能把人吓个半死,只当是哪路妖精修成人形下山吃人了。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那西太后的脑袋早已被冻得发青,断口血液凝固,眉发上结了一层冰渣。 徐三爷双眼一瞪,然后惊色一敛,愣了片刻,似是和陈拙一样有些不太相信竟然真就摘了这人的项上头颅,嘴里呐呐道:道:“嘿,是她,没错!” 声都变了。 这位打小在京城混迹,虽说进不得宫,但这张脸他却见过。 说罢,徐三爷老脸一绷,抬手就是几个大耳刮子,抽的那头颅啪啪作响,怒骂道:“老猪狗,你也有今天!” 陈拙连喝了三碗热汤,啃了半扇羊肋,冰冷的身子立马暖和不少,苍白的脸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方大哥,那十位弟兄都折了。” 他说的很轻。 方天凑着火光擦着刀子,温言笑道:“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他们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 一旁宫宝田则是神情有些不太对劲儿。 只见周围的众人皆背着洋枪,身上还缠着炸药,尤其是当他看见高台上架着的那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旁的几大箱子弹后,脸颊不禁一抽。 陈拙突然笑道:“多谢亲家!” 宫宝田苦笑一叹,“我应该早点到的,但是雪势太大,而且我也不知你如何行动,便赶了两匹马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不想听到那爆炸声,等赶过来就看见你和那人在斗劲。” 陈拙眼神阴沉,“那人说他叫甘人龙!” 宫宝田眉头一皱,“甘人龙?这名字我倒是听起过,似乎是那甘凤池的儿子……不过,宫里当差的时候我没见过这人;还有那些使血滴子的货色,八成是清廷布下的暗棋,防着江湖人呢,呵,连我们也防进去了。” 陈拙心里也有诸多不解的地方,他当即把刺杀之后,颐和园里居然毫无动静的古怪之处说了出来。 宫宝田眉头皱的更深了,一瞟那颗脑袋,眼珠在那眉眼上转了一圈,十分肯定地道:“错不了,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差,怎么可能认错这张脸,问题大概是出在那甘人龙的身上,此人想是用什么法子稳了局势,至于真相如何,明天去京城探探风声就知道了。” “来了!” 刚缓了几口气。 外面的高台上突的传来一声急促提醒。 众人纷纷快步赶出院子,将那炉火浇灭,而后端着枪缩在了各自挑好的阴影角落里,将枪口探出一截,瞄着外面。 这些枪都是徐三爷弄的。 老人是玩火铳的好手;当年洋人入京,偷摸藏了四十来杆洋枪,没事儿就擦擦,隔三差五还得出门打打猎,练练枪法。 陈拙走上高台,望着视野尽头的雪原上,几道纵马驰骋的身影一闪而过。 “放近了再打!” (本章完) 100、再添强援 霜凝,雪住。 几骑快马自远处赶来。 飞奔的马蹄声来的极快,似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一个个当即提起十二分精神,侯着这一战。 王庄内的村民早已被转移走了,整个庄子只剩下他们这些人。 原本陈拙是想着倘若有大批人马来追,就在此地应付,不想大军没杀到,追来了一个老怪物。 与其一同来的还有三骑。 就好像知晓村子里有埋伏,三人远远绕了半圈,突然分散开来,来势汹汹,朝王庄逼来。 风已停,天虽未亮,然雪夜却亮。 仿似阴霾笼罩下的暮色,偶有一股凛冽北风卷过白茫茫的大地,刮出一阵呜呜的异响。 徐三爷抿了口烧刀子,紧了紧领子,缩在高台上的一角,枪口轻抬,瞄向了当中的一匹快马。 陈拙见那甘人龙未有踪影,心一沉,从贴身的布囊中取出一件玉匣,然后打开。 玉匣长约尺许,两指来厚,一掌之宽。 想是多年贴身而藏的缘故,玉匣早已沁上了一层细腻的膏色。 玉匣轻轻一启,陈拙出手如电,也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枚竹片刀,刀子一进一退,已从中挑出一截细长的须子。 这便是那颗九品叶的棒槌。 不等细看,玉匣又已合上,被陈拙小心收起。 匣盒不过一尺有余,那须子拿出竟两尺还长,茬口较粗于丝发,参皮干瘪,老皱似鳞,被陈拙飞快含进口中;也不咽下,口舌间泌出的津液立时添了几分苦味儿,且越来越浓,而后回甘入喉。 陈拙抿着滋味儿,气息暗自吞吐起来,催动着气血,加快药效的发挥。 可徐三爷瞄着瞄着,忽觉不对,眼皮子一抖,忙扭头急声招呼道:“小心,马背上的是假人!” 陈拙眯眼急瞟,就见马背上的人都不动弹,只是趴着,抬手三柄飞刀已接连打出。 飞刀破空,刀光掠过,已拐着弯的扎在了三人的身上。 遂见三具草人翻下马背。 陈拙与宫宝田互望一眼,紧跟着不约同回望,目如冷电,眼透精光,眼神扫过四方。 “兴许已经潜进来了。” 既是大内高手,还是善于铲除异己的刀子,暗杀潜行的功夫绝对是一等一的。 还有那老怪物。 方天不急不慌,冷笑着,“就怕他们没进来,点火!” 底下人一听,当即取出一副副弓箭,箭簇一燃,射了出去。 四下堆放的干柴,还有火油,遇火便燃,瞬间延伸出一条条火蛇,蔓延向四面八方。 破落的村子不过十几个呼吸已然被火海包围,且村内的房屋多是茅草铺顶,还有他们事先堆了柴火,火势难挡,滚滚黑烟如一条条黑蟒在雪夜中升空。 转眼,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整个王庄就像个“井”字,而陈拙他们所在的院子正在火海中心,四面积雪阻了火势,正面还留了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路用以进退,也是用来等那些人现身的。 火势一起,火海中果然有了动静。 “嗡……” 嗡鸣忽至,一抹黑影携狠厉杀机而来。 徐三爷寻声瞧去,等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不由得吸了口凉风,张大了双眼,忍不住呐呐道:“哎呦卧槽,这玩意儿咱还是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起过,今儿是碰上真家伙了。” 火光里,有一奇物后缀长链,自半空飞旋而至,正是那血滴子。 眼看就要套到方天头上,徐三爷抬枪就射。 砰! 乍听枪响,长链应声而断。 血滴子似是没了后继之力,也失了准头,顺着余势飞出一截,直直嵌进一面墙中。 “徐三爷好能耐!” 听到一群年轻后生的夸赞,徐三爷咧嘴笑笑,正待开口,陡听“嗖”的一声,一抹乌光自火海中飞出,转瞬已至,竟然是枚飞石。 “啪!” 飞石直奔徐三爷的面门,飞到半途,忽有一只大手横臂抓来,掌心一摊,已将那石子抓入手中,五指一攥一搓,指缝间立有石粉簌簌散落。 出手的正是陈拙。 才堪堪几息的功夫,他脸色仿若饮了烈酒,酒气上头,脸上多出一抹潮红,且愈发浓郁,一双眼睛红的吓人,布上一条条细密血线,宛如两点沸腾的熊火。 “杀!” 不待徐三爷反应,陈拙已纵跳着翻出双手,眼神冷厉,指间夹着数把飞刀,朝火海中一道现身走出的身影打去。 那人是……甘人龙。 其后还跟着三个人,三个留着金钱鼠尾的大汉,脑门刮得发青,身穿蓝缎长袍,足踏黑面白底的官靴,皆是凶神恶煞,眉眼阴鸷的凶人。 四人只一出现在那条路上,其他人不约而同,枪口一转,亦是跟着开枪,一时间枪声大作。 甘人龙左右摇闪一动,身位变化间瞧着不快,但已轻描淡写的躲开了子弹与飞刀。 那三人亦是纷纷躲避,竟然还都躲开了。 不同于甘人龙的先觉,他们皆为宗师,五感自是超出常人,能觉风吹草动,精细入微;亦能通过枪口细微的变动提前判断出子弹射来的方向和落点,闪转一动,于开枪前的一瞬间缩身躲避。 仿佛无所畏惧,又似是不把眼前这些人放在眼里,甘人龙步调不变,来的不急不缓,步步逼来。 “这就是你的依仗?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甘人龙环顾一扫,看了眼端枪埋伏的众人,眼神平静且充满杀机,一张国字脸也被四面扭动摇曳的火光映的忽明忽暗,诡谲怪诞。 可这句话方一出口,他神情骤变,两条入鬓眉紧紧一凑,平静眸子乍起惊涛骇浪,翻起骇人凶光。 他双手忽一拍,拍的是身后的两个手下,柔劲一推,二人已倒飞了出去,同时顺手抓起另一人,重新奔进火海。 一前一后,高台上,一团火光忽从一个半遮半掩的枪口汹涌喷吐而出。 “哒哒哒……” 枪火一亮,枪声震天响。 一颗颗出孔的子弹犹如飞溅的火星,冲射向甘人龙先前站立的地方,所过之处,土石横飞,一切就宛如春雪消融般化作漫天齑粉,爆碎成尘。 一个大内高手不及反应,被子弹波及,顿时自腰身而断,化作两截,肚肠撒了一地,趴在地上惨叫哀嚎不止。 但半息不到,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仿似没了分量,已自火海中从右侧蹿出,伏地急行,手脚齐用,似是只壁虎,无声无息,正是甘人龙。 双方本是相隔四五十步,甘人龙手脚一划已进了十余步。 方天稳着马克沁机枪,一转枪口便追了过来,子弹也跟着调转,宛如一柄刚猛无铸的神剑,瞬间将火海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看似结实的土墙就像一滩烂泥般被粉碎当场。 只是那甘人龙的身法委实太快,又是伏地急行,方天转动的枪口竟然跟不上,子弹一个劲的在其身后宣泄。 眼看越来越近,宫宝田沉声道:“你们对付那两个。” 方天闻言会意,枪口回转,凝神以对。 陈拙与宫宝田则是齐齐翻下高台跳入隔开火势的雪地上。 甘人龙脸色冷白如蜡,见二人跳下高台,撑地起身,冷淡道:“把那些人全杀了,一个不留。” 这话是对匿在暗处的两位大内高手说的。 接着,他将视线投在宫宝田的脸上,“跟你那师父一样,不知死活。” 宫宝田一双猿眸先张后眯,已见杀意。 陈拙抿嘴一笑,笑的戾气横生,凶相毕露,接着一抬手臂朝对方勾了勾五指。 甘人龙狭眸一亮,笑的杀机四溢,“嘿嘿嘿……伱还真是……找死啊!” 他身形未动,双肩未动,双脚轻轻一掂,已刹那闪到二人面前,一手当空划出一圆罩向陈拙,一手立指成剑刺向宫宝田眉心,内劲催动,两只袖子犹如灌入了狂风。 陈拙双眼泛红,红的似是融成了两滴血,幽幽一烁,脚背一弓,往前一滑,双手五指一屈,本是魁梧的身体瞬间紧绷收缩,就好像浑身的筋肉在这一刻齐齐收紧,拧成一股,连同衣裳也瞬间收紧,绷出一条条轮廓。 抬臂似开弓搭箭,他上身向后拉展出一个恐怖的弧度,一记炮拳已照着那只绵掌砸了过去。 “砰!” 宛如听了声炸雷,瞬间在甘人龙的手心爆起。 一拳打出,陈拙另一拳已在蓄势,紧跟而上。 而后又起一拳、两拳、三拳…… 似是那抡锤的李元霸,霸道绝伦,凶悍迫人。 拳影翻动,陈拙双臂崩颤间仿似没了骨头,气血涌动,筋络外扩,眨眼已通红似烙铁,犹如钢鞭,鞭手连抽带打,步步挤进。 一旁的宫宝田以形意拳十二大形的马形起步,矮身一避剑指,脚下往前突进,左手以虎爪扣甘人龙咽喉,右手攥拳扎其肋下,同时双脚踏鸡步连跺其脚背。 甘人龙脚下一面闪避,手上一面招架着,但越接陈拙的拳头他越觉不对。 这内劲催发耗的是气血,似宗师高手生死厮杀也多是以打法争胜,而后窥得破绽,才以内劲出招毙敌,一招定生死。 而且这小子先前不是已经重伤了么,怎得现在如此生龙活虎? 不光是他,宫宝田也暗暗吃惊,这般爆发下来,若无后继之力,气息一泄不是累死就是被打死。 但他忽见甘人龙的脸色渐生变化,细一想,顿时明白。 这是打着消耗对方精气的想法。 对方有先觉之能,单凭打法招数想要取胜简直千难万难,但其精气有限,而且以硬碰硬,以那绵掌化劲损耗亦是不小,最重要的是这老怪物长存于世,必然极为惜命,这精气就是命。 说来说去,到底是一百多岁的老骨头,拳怕少壮,便是此理。 念及于此,宫宝田也换了打法,双拳一展,以牛舌卷草劲这等阴柔暗劲裹了上去。 就在双方激斗之际,不想那村外竟又有一匹快马疾驰而至。 陈拙与宫宝田无不心神剧震,若是此刻再来强敌,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冲天的火光中,一道身影沿火径飞奔而来,便在陈拙与宫宝田暗沉气息以应变故的同时,就听那人大喝道:“陈师弟、宫师弟莫慌,孙禄堂来也!” 辞职了。 (本章完) 101、天罡钓蟾劲 那人来的奇快,几步跨出,身法步伐变幻间不但有形意、八卦的影子,却是连太极也学了;摇闪趋步如蛇,奔走飞赶又似游龙,振臂动足尽是画圆走弧,竟将三大内家拳尽汇于一身,圆融贯通,好生了得。 “孙禄堂?” 听到这话,听到这名字,陈拙与宫宝田皆是精神为之一震,更是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这一战,总算有的打了。 “孙师兄小心,边上还匿了两个暗刀子,使的是血滴子。” 宫宝田见孙禄堂来势太急,恐着了那两个大内高手的道,忙趁着换气的空隙提了一嘴。 事实上不用他说,两侧的火海中已各自蹿出个人来,闪身拦路。 孙禄堂皱眉顿足,但步调只是稍稍一缓,脚下轻巧一跺,地上的雪花立时“噗”的冲天飞起。 他身速再提,如狸猫般挤进,朝二人快步迎上。 两个大内高手惧那高台上的机枪,正苦于不知该如何贴近,此刻见有人闯入战圈,自是有了主意,想要借此人开道,以求破局。 见孙禄堂径直而来,一人趋步一迎,右手三指一扣,脚下飞蹬,往前奔出数步,鹰爪已闪电般扣上了孙禄堂的脖颈;见得手这般轻易,此人只以为面前的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旋即指下发劲,便想将之钳制住。 可这大内高手的三指刚一扣上,孙禄堂忽下颌一压,身形后倒,双脚稳如扎根,同时右手已搭上了对方的右臂手肘,虎爪一探,五指嵌入筋肉,犹如铁箍一般。 那大内高手立时神色大变,指上劲力顷刻烟消云散,如长虫被扣七寸,竟然再难发劲。 再有孙禄堂这一倒,连他的重心也跟着一带,不知不觉弯腰前倾,神情跟着急变,另一只手握指成拳,对着孙禄堂的胸膛砸下,同时腰身一挺,想要直起。 另一人跟着出手,脚下一滑,脚背一弓,照着孙禄堂的双脚跺下。 孙禄堂面上无波,双眸却是一颤,双腿蜷缩一收,左手五指一摊,横在胸前,将那拳头接下,而后顺着对方起身之劲平地拔起,升到半途,他右肘一进一顶,已闪电般在对方胸口扎了一下,右膝跟着飞起,势如撞山般在对方咽喉轻轻一点。 确实是点。 这是形意的打法,以点扩圆,看似轻轻飘飘的,不带一丝烟火气,可那大内高手已如泥塑般定在原地,双眼外鼓几要夺眶而出,大张着嘴,眼角两侧的肌肉不住抽搐颤动,额角青筋暴起,满脸的难以置信。 “噗!” 下一瞬,此人张嘴一吐,碎骨混着血块肉沫,已顺着一蓬血雾喷出,当场栽倒,这便死了。 另一人心头一震,回想着适才的一幕,这才短短数秒,竟已败亡一人。 此人打法之精奇,委实罕见。 他心惊归心惊,趁着孙禄堂飞膝点喉的空隙抬脚便已出腿,腿影一翻,如毒龙一钻一送,戳其腰腹。 孙禄堂口中兀自提气,黑袍一鼓,下坠之势陡然一缓,避过那一腿,双脚提纵,双臂一弯朝着对方的双肩扣下,如苍鹰飞扑下拿。 鹰爪探空,劲风锐响,见孙禄堂来势汹汹,那大内侍卫不敢怠慢,以鹤爪相迎。 二人相斗数招,空中顿起“噗噗噗”的骇人震响,再定睛,孙禄堂的衣袖上已多出几个惹眼的窟窿,而那大内高手的手腕上则是多了一条条皮肉外翻的狰狞爪痕。 二人一高一低,孙禄堂身在半空,双爪飞探擒扣,抓拿下捏,迫的大内高手一面后退,一面连连招架。 许是被逼的恼火,大内高手忽起一脚,衣摆一掀,一条腿已悄无声息的自下往上,扫向孙禄堂下巴。 孙禄堂双手回缩,双掌叠合一挡,半空的身子立时上起后仰。 掌腿一撞,大内高手脚下踉跄,连退数步,甫一站稳,却见孙禄堂竟是在空中如游龙般绕出一圈,身形回正,飞扑而至,双掌势如推山,两臂往前一递一送。 “啪!” 惊天霹雳成一掌。 再看去,一对宽厚肉掌已按在了大内高手的胸膛上。 四目相对,各不相识。 孙禄堂双脚未等落地,借着掌上反震之力,横身一翻,双脚凌空一划,落地已在三两丈外,朝着陈拙和宫宝田那边快步赶去。 而那大内侍卫则是轻轻一咳,垂目瞧了瞧塌下大半的胸膛,一张脸霎时丢了血色,嘴角淌下一行蜿蜒血线,双腿一软,扑通跪在雪地上,而后扑倒在地,没了生机。 快,太快。 出手快,结束的更快。 短短不到一分钟,来人竟连毙两名大内高手。 步伐一近,甘人龙迫开陈、宫二人,仔细打量起来人。 却见来人年岁半百,浓眉窄额,吊眼梢,满面虬髯,白须灰发,一对长眸精光内敛,面容不见喜怒,自成宗师气象。 孙禄堂一袭黑袍,脚上是黑鞋白袜,瞧着寻常,但听其叹道:“既是行此等大事儿,为何不与我说?” 言语中透着几分责怪。 这是对陈拙说的。 他与程庭华交情不浅,情分更是极深,得其一身八卦绝学,私底下虽以兄弟相称,但与之更是亦师亦友,对程庭华看重的陈拙自然也颇为上心。 宫宝田奇道:“孙师兄你从哪得知的消息?” 孙禄堂神情古怪,又有些复杂,“我近些时候受那徐世昌相邀,本是这两天就该前往东北,岂料今夜在院中练功,屋顶忽跳下个人来,说你俩在这儿受难,危在旦夕,我来不及细想便赶了过来……对了,那人说他姓杨,打的还是杨氏太极拳。” 他一面细细打量着甘人龙,一面好奇道:“这就是那些老怪物?” “嗯,千万留神,此等存在有先觉之能。” 陈拙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含混。 孙禄堂挑了挑眉,“你师父、师伯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离开的?听说伱小子在南边搞了个神州盟,怎得没人叫我?瞧不上?” 陈拙眼皮一跳,好一会儿才道:“忘了。” 孙禄堂脸上表情一敛,“待会儿再跟你算这账……妙得很,想我打遍天下十一个省,还没遇到过这等人物。” 一听那杨姓人,甘人龙双眼猝然一眯,浑身跟着一紧。 孙禄堂眼中隐有精光闪过,轻声道:“行了,那人没来,他说还有要事去做,懒得搭理你,我们三个对付你就足够了。” 甘人龙脸颊一颤,眼神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转而又是暴怒;见三人已各成犄角将自己围在中间,他惊恨道:“嘿嘿,不知死活,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三人在黄泉路上结个伴吧。” 古怪的笑声里,他满头短发竟变得白如霜雪,原本挺拔的身段也塌下一截,年轻平展的皮肉开始松垮耷拉着,堆出一条条褶皱纹路,失了光彩神华,黯淡下来。 真是奇了怪了。 陈拙看的心惊疑惑,怎得别人都是返老还童,这厮却反其道而行,舍了年轻形貌,复苍老之躯。 孙禄堂瞧得眸光一凝,“这厮定是修了什么不一般的能耐,催动间耗了不少精气,故而衰老太多。” 陈拙杀意腾动,闻言趋步一进,趁其病要其命,双拳一攥,已是连扎三拳,快如电闪,拳眼攻其咽喉、心口、腰腹,几乎将之整个罩进了自己的拳势中。 此刻再添强援,当然就不能继续那损耗精气两败俱伤的打法,胜负生死还得求那一线破绽。 甘人龙身形左摇右晃,在陈拙的拳影中穿梭一绕,已是避开。 可他方一避开,一左一右,孙禄堂与宫宝田已夹击而至。 孙禄堂左手一招野马分鬃,右臂握拳成锤,砸向甘人龙的右肋,手心含空,抬臂推拳引动阵阵风雷之声,体内更是有古怪气息流转,吞吐长吸,久久不绝。 宫宝田牛舌掌一贴,踏步齐进,一掌卷腕,一掌落其腰腹。 陈拙脚下再动,亦是扑至,一记钻拳如大枪扎出,点向对方的咽喉,脚下则在飞赶。 “砰砰砰……” 三人招式齐齐一落,但他们脸上却没有得手的喜色,非是没中,而是打中了。 甘人龙凝立不动,竟然不闪不避。 “咕咕……咕咕……” 古怪的动静,猝然从其体内传出。 那动静一响,一股奇异颤劲竟将三人齐齐震退,拳掌尽皆撤了开去。 宫宝田连退数步,难掩惊色,“这是……金蟾派的钓蟾功?大蟾气?” 三人一住步伐,定睛望去,就见甘人龙顶着一副苍老容貌立在原地,双腿微开半蹲,膝盖外向,形似扎马,两手则是平端虚抱,掌心向内。 “咕咕咕……” 再一看,这人两腮连同肚皮好像在憋气一般,竟然肉眼可见的鼓出一圈。乍一打量,像是只大蛤蟆,不住鼓荡,撑起的衣裳每随着一声蟾鸣发出,立马荡出一层涟漪,扩散至四肢百骸,衣裳的褶皱都被推平了,身上的落雪无声粉碎。 先去三人就是被这股劲力给震退的。 孙禄堂眯了眯眸子,“不是大蟾气,这是天罡钓蟾劲!” 我觉得吧,以后还是每天两更的好,一章四千字差不多,刚好时间多了,能行的话看看能不能加更。 (本章完) 102、无意可避先觉 火光中,那甘人龙两腮鼓动,一口气吞的风雪倒涌,绵长似无穷无尽,如饮大江大河,胸腹间蟾鸣连震,简直难以想象。 再瞧去,其肚子已如怀胎数月,越看越玄乎。 陈拙这些年原以为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了,可如今这些老怪物的手段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邪门,真是……开了眼。 但一想到对方既能长存不死,连同之前那几个老太监还能筋骨易形,几息便可重复全盛之功,似乎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了。 “当年我拜师入门的时候,那位武探花曾领了位洋人过来,用的好像就是这门功夫。” 孙禄堂一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甘人龙,沉声道:“没得比,那人只是几年的功夫,比不过这百年的能耐。此乃武当金蟾派的路数,为食气吞气的法门,‘吸月窟以补真阴’,而且看样子还内外兼修了太极十三丹功……但这等气候,便是在你们师叔李瑞东的身上我也没见过……” 这李瑞东乃是八卦祖师董海川的弟子,年轻时曾与王五义结金兰,也算是武门里的老一辈宗师了。 提及此人,孙禄堂突的想起件事儿来。 “江湖传闻,李瑞东的钓蟾功便是学自甘凤池的后人……那人名为甘淡然,据说为甘凤池之曾孙,乃是一位武林隐者,亦是武当金蟾派的高人……” 甘人龙正自吞吐着气息入喉,乍闻此言,面上神情骤然变得古怪起来,苍老面目扭曲一颤,就好像被戳中了软肋,被刺了一刀。 见其这般反应,孙禄堂叹息一声,“何至于此啊,尔等不是武道宗师便是曾在天下间闯出过赫赫威名的绝顶人物,如今却沦落到连后世子孙都耻于为伍,就为了长存不死,苦苦苟活于世上,值得么?” 那人既是取名甘淡然,又为隐者,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甘人龙的表情有些奇怪,他面容虽老,一双眼睛却富有活力,吞气一毕,环顾三人,平静道:“你们懂什么。” “话多费事儿!” 陈拙却不愿与之再多说废话,冷冷道:“今日就算你说破大天,也难逃一死。” “我先让伱死!” 甘人龙嘿声一笑,面透杀机,挺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唇齿一闭,毛孔一收,仿若一颗圆球似的朝他扑来,两腮鼓荡,“咕咕”两声,双手已握指成捶,快的不可思议。 陈拙亦是眼露杀机,口中苦涩的药味儿犹自溢散,他目露寒光,不避不躲,喉间暴起一声虎吼,单足一跺,激起漫天霜雪,挥拳直捣,打神鞭推着崩拳与其当空一撞。 一股无形的内劲涟漪自二人的拳眼交碰处逆行往上,皮肉起伏一荡,似水波般生出一层浅浅的涟漪,延臂往上。 陈拙双脚一沉,手臂上立有一条条筋络血管纷纷外扩浮出,似是一条条蚯蚓般不住颤动。 孙禄堂见状双臂一振一抖,好似白鹤亮翅,本就轻灵的步伐霎时似没了分量,像是随风飘荡的雪花,忽的一动,已振翅闪到陈拙身旁,双手一缠一揽,柔劲一裹,便将甘人龙的拳头带到了自己面前。 吞气法门便是呼吸法,一呼一吸令心肺鼓荡,调动气血,以筋肉走势成劲。 常人气息吞吐会依着自身的动行而变化,如狂奔急行,可令气血奔腾,心肺膨胀收缩,然其速度与力量也会随之攀升;而呼吸法的门道便是驾驭这个过程,无需动行,吞气入喉,可在鼓荡间令筋肉震颤,观之不动,然内里实已似熊火燃炉,心肺蓬勃,气血急行,于一瞬爆发内劲。 而这甘人龙仗百年之功,蓄气于丹田,如今口舌封闭,化身为炉,体内的气血恐已如那锅中沸水,爆发的劲力想来也极为惊人。 怕陈拙与宫宝田吃大亏,孙禄堂已用上了太极的打法。 甘人龙不言不语,屏气凝息,目中杀机却盛,竟也反搭上了孙禄堂的双手。 二人皆将太极拳练出了气候,此时搭手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场面,脚下画圆辗转,手上画圆,搭手沾缠,往复推来送去,又缓又慢,瞧着只如两老汉推磨。 看似寻常,然二人脚下一划一走,鞋底磨过的土石已尽成齑粉。 他们的衣裳也在鼓荡不停,如劲风扑面……这是在斗劲。 猝然,宫宝田弓步一赶,一记重肘以大斧劈山之势砸向甘人龙后心。 “噗!” 不想千钧重肘之下竟只有一声轻微细响,如击在了一团棉花上,反观宫宝田自己被一股反震之力推开老远。 此人劲力通贯全身,如今那“钓蟾劲”游走四肢百骸,外力一落立被荡散,比那横练外功还要霸道。 这是内家功夫,体内气息充盈,也就只有这等长存不死的老怪物能有此能耐和底气,不然即便宗师高手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挥霍内劲,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是混元一气锤,找机会破了他的那口气。” 孙禄堂嗓音含混,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几个字。 陈拙二话不说,一提手臂,如响鞭连连抽空震响,暗劲催发,噼啪几声便将脉络血管抚平捋顺下去,脚下则是围着二人不住飞奔,双拳放长击远,不停快攻向甘人龙。 可拳头每每落下,劲力皆似泥牛入海,反倒有股反震之力令他心血激荡不稳。 孙禄堂与甘人龙俩人推掌往复,眨眼已踏进了火海,所过之处,一切只一撞到二人立被崩碎成渣,弹飞开来,散出漫天火星。 陈拙牙关紧要,嘴里的参须跟着被牙齿碾破,苦涩药味儿立马充盈在口舌间,又嚼了两嚼,咽了下去。 而宫宝田绕到了另一边,俩人在火海中围着交手二人不住变幻方位想要觅得破绽,不知不觉已心急起来。 那甘人龙百年所积精气岂是等闲,拖得越久,恐孙禄堂置于险境。 陈拙双眉紧皱,眸光游走来去,一个劲儿在甘人龙身上打转;适才他只是动念想要以枪破之,不料只是想想还没动作,这厮立马进了火海。 宫宝田这时见机而动,如猿猴一纵,攀墙而来,双腿一扫一窜,扫开了拦路的柴火,双脚照着甘人龙后腰踩下。 此时孙禄堂与甘人龙正斗劲缠裹,脱身却难,电光火石间,后腰已中了一脚。 这一脚与先前那一肘亦是同样结果,却见宫宝田不急不慌,身形如陀螺当空一旋,化去反震之力,待到回正又是一记膝撞砸来,砸的还是后腰。 “啊!” 宫宝田嘶声长啸,面容少有的狠厉,同时右手化拳起落,在其后颈同一个位置连落三拳。 “砰!” 闷声一响,甘人龙后腰一沉,重心一偏,差点踉跄跪地。 而宫宝田则是吐血震飞,撞进火海。 便在这时,大火中的残垣断壁上,一条身影当空飞身掠下。 人在空中,一把软刀子无声而至,杀机天降,罩着甘人龙的百会穴扎下。 “噌!” 可刀尖触及一瞬,竟然丝毫未进。 一招未能建功,陈拙手腕一抖,软韧刀身已扭曲一绕,便想缠上甘人龙的脖颈。 只是这人转颈歪头,双肩一晃,已然避了开来。 陈拙下刀之势未绝,身形倒挂,忽将三尺绕指柔直击地面。 却道为何? 那软韧刀身触地一刹,刀尖自弯,竟回转向上,直刺甘人龙裆下。 宫宝田这时也已回扑。 他几步赶出,翻上甘人龙双肩,两脚一踩,蹲身下坐,一双猿掌忽左忽右,满眼尽是狰狞凶光,贯耳掏眼、取喉扣脑,尽是杀招。 孙禄堂见状,气息一沉,云手一揉,手臂上亦是卷起了缠丝劲,连同螺旋劲也齐齐用上,想要为二人创造机会,钳制住甘人龙。 “咕咕!” 却听一声蟾鸣。 甘人龙肚皮鼓荡一颤,一股棉柔劲力竟刷遍全身,这下不光肚皮鼓了,连其衣裳裤子都鼓荡起来,内里如有风云涌动,又像是瞬间塞了团棉花。 那柔劲一过,宫宝田顿觉膝脚发麻,正想运劲抗衡,怎料甘人龙胸腹中蟾鸣不绝,连响数声,劲力顿如长河大浪一般,迫的他攻势一缓,嘴角血流不住。 孙禄堂亦是首当其冲,脸色一变,但眼中却无退缩之意,双脚一稳,两手如封似闭,已如两条狂蟒般与甘人龙的双臂纠缠难解。 二人碰撞无声,推转间,各自衣袖便好似纸灰般纷纷绽裂。 陈拙剑尖上指,怎料甘人龙竟还有余力分心后顾,双腿连番交替出招,一腿忽后扫而至,点在缅刀之上,劲力余势不减,连带着弯曲的刀子,落向陈拙胸膛。 千钧一发间,陈拙一手撑地,向后一翻,险之又险的避过。 可未等稳住,那甘人龙猛然一抖全身,宫宝田已是再次负伤而退。 孙禄堂脸色微白,双臂一掀,连退四五步,身肩后靠,将一堵土墙撞的轰然倒下。 暴乱的尘嚣中,陈拙瞳孔一缩,面前忽飞来一脚,裤腿撑圆,直奔他胸膛。 陈拙双臂交叠一挡,“砰”的一声,人已贴地向后滑去。 甘人龙大步一赶,追着他脑袋凶悍踩下。 陈拙后滑间,双手一抖,数柄飞刀破空飞出。 甘人龙身形一晃,避闪的同时冷冷笑道:“我连子弹都躲……” 可他刚说完这话,一声枪响忽从不远处的高台上响起。 “砰!” 枪声一响,他抬起的右脚当空炸开一朵血花。 高台上,徐三爷脸色发白,抱着洋枪浑身哆嗦,却是……走火了。 (本章完) 103、无意之中是真意 甘人龙望着自己中枪的右脚,一张老脸先是一愣,而后是惊恨、暴怒。 阴鸷眸子直直瞧上徐三爷。 便在这空隙,陈拙立即反应,张口一吐,一注血箭蒙向对方双眼,同时撑地跃起,龙爪掌起手。 甘人龙如今一脚受伤,重心势必变化,八卦游身一转,陈拙双掌已融了几分猴形的打法,却是猴子摘桃,攻其裆下,绕其走转,招招攻其下三路,爪风连连破空。 “死来!” 甘人龙杀心大动,不光是对陈拙他们三人,连徐三爷、方天那些人也不例外。 想他纵横天下多少个年头了,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被一个不通拳脚的老头打伤。 简直奇耻大辱。 他双腿一盘,裤腿撑圆,已在交错间与陈拙的双爪互攻数招。 明明是是血肉之躯,可陈拙五指一扣,竟无法着力,像是塞着团棉花。 事实上不光甘人龙自己吃惊,连孙禄堂也是一愣,宫宝田、方天连同一众凝神以待的弟兄们也都怔了怔,下意识望向徐三爷。 老人先前烧刀子喝的有点儿多了,加上四人的厮杀场面太过惊世骇俗,且又忧心陈拙的安危,便端枪偷瞄,想着关键时候能帮上一把,结果酒劲上来,一不留神又加紧张,便走了火。 但众人愣的不是他开枪走火,而是怎么打中的。 先前那那么多杆枪连同马克沁机枪都被对方悉数躲了,怎么这一枪…… 孙禄堂与人对敌经验丰富,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已是明白了什么。 陈拙这边,招式打法虽是狠辣,但他只一起手,甘人龙不是硬接无伤,就是先觉退开,左闪右避,一招未中。 追打间,一道黑影倏然自甘人龙身后火海飞扑闪出,足尖一点,已是一记进步搬拦捶,劲风鼓荡,霜雪爆散,直捣其后腰。 这一拳来的极快,但古怪的是就在快要击中时,甘人龙才有所察觉,闪身一避,一块衣角已被带下。 孙禄堂收拳立定。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甘人龙,又瞧了瞧对方已经止住流血的右脚,而后言语莫名地轻声道:“无意可制先觉。” 陈拙拭了拭嘴角血迹,听到这话,眼神微凝,心念转了两圈,再看了眼徐三爷,不用细说已晓其意,“我杀意太盛,尚未收敛干净,况且一看到这种老怪物总是忍不住想打死他,你呢?” 他问的是一旁脸色苍白的宫宝田。 “一样。” 孙禄堂一抖双臂,淡淡道:“那就由我战他,你俩伺机动手;若无先觉的手段,单论打法我还从未遇过对手,而且我似有感悟收获,想要验证一二。” “有意思,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孟子》云:‘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丹书云:‘形神具杳,乃与道合真之境’……” 他一面朝甘人龙迎去,一面轻声道:“请!” 甘人龙脚上中枪浑似不觉痛楚,语气冰冷地道:“不知道天高地厚!” 孙禄堂面上却无悲喜,眼中更无杀意,亦无战意,平静似水,视线垂落,瞧得已不是甘人龙,而是他脚下的影子。 他忽一起手,人已振臂迎上,双眼望着影子,忽推拳而出,直逼甘人龙…… 陈拙与宫宝田互望一眼,浑身杀机皆是暴涨,一左一右,如猿猴飞纵杀出。 宫宝田的猴形偏灵巧,他身段较为瘦矮,重身法变化,擅以技取胜,不然也不会得个“宫猴子”的名头;而陈拙则是魁梧高壮,擅长以力压人,以势迫人,刚猛霸道。 此刻有了对策,二人也是放开了手脚,只似双猿竞逐,妙相显露;一个塌腰缩身,如狸猫兔狐般点足翻身掠动,轻巧奇快;一个大步迈足,好似白猿跃涧,又似山魈狂奔,刀眼凶光大放,没了脸谱的遮掩,那凶煞恶相已被面上血色渲染的犹如恶鬼。 见孙禄堂已与甘人龙交手,陈拙忽的大手一送,宫宝田见机抬脚蹬掌借力,身法肉眼难追,晃动一掠,已到甘人龙身侧,双拳齐捣,上打胸肋,下攻腰腹。 陈拙后追而至,奔走间已到甘人龙另一侧,起拳出招,攻其上三路,中指一凸,分别打其太阳穴、咽喉、心口。 甘人龙虽是脚上受伤,身法动行丝毫不见影响,十指虚拢,以一敌三,短时间竟不落下风,只是随着内劲的挥洒,精气的损耗,原本鼓起的肚子缓缓塌下去不少。 但气息未泄,时有“咕咕”蟾鸣,双拳抡动犹如千斤重锤。 混元一气捶。 孙禄堂用的乃是太极炮锤,手心含空,却不看甘人龙,时而望影,时而听声,二者交手顿起击空震响,如敲着蒙上被子的大鼓,又似风雷,震得人气血起伏,耳膜嗡鸣。 王庄的大火渐渐熄了下来。 全因火势太大,近处的积雪皆化。 高台上,方天还盯着徐三爷,想着让其再开一枪,但凡刚才那一枪打在头上,这一战就该结束了。 只是徐三爷却苦笑连连,勉强端枪,却连四人辗转变幻的身影都跟不上,同时心里也有些后怕;这一枪好在打中的是甘人龙,万一打中了陈拙,那他就犯下了滔天大错,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时辰渐渐过去。 夜尽天明,晨昏交替。 随着远方的一缕金色朝阳自远山上落下,一夜的恶战厮杀仿佛也预示着要就此终结。 皑皑白雪中,满地的残灰余烬在风中翻飞。 四道身影交错往来,满身沾满了霜雪焦灰,场中一直僵持的局势忽有变化。 交错的拳影中,“噗”的一声,一只拳头势如钻心之箭,点在了甘人龙的心口。 孙禄堂落拳一瞬,一揉一转,右臂已是粗涨一收,暗劲勃发。 “啊!” 但见甘人龙五官扭曲痛苦,痛呼的瞬间,唇齿一开,喉间竟泄出一股滚烫白气,原本微鼓的肚子立时塌瘪下去。 这口气总算是泄出来了! 陈拙与宫宝田阻其后路,杀意冲霄。 “老鬼,你的死期到了!” (本章完) 104、无念而动拳,意与天地争 人间染雪,天地尽白。 一夜恶战,甘人龙气息陡泄,整个人刹那如矮去一截,瘦下一圈,本是迫人的气态也没了,气势也弱了,老态尽显,步履踉跄。 陈拙与宫宝田杀声一吐,俱是目如冷电,脚下乘胜追击,一闪一掠,拳脚大开。 甘人龙神情狂变,避闪间两腮鼓荡,“咕咕”两声,竟又打算吞气入腹,成那钓蟾劲。 岂能如愿啊。 孙禄堂这时候横步而进,双拳展开一连串快攻,拳风如箭,冲人面门。 他此时此刻的状态有些微妙,眼皮耷拉,视线低垂,不观敌手,然双拳起落尽在封锁甘人龙的进退轨迹。 但他打的不是甘人龙,而是虚空,只对虚空起杀念。拳影笼罩,将甘人龙困在其中,如若动弹,便会首当其冲。 武夫之争,乃方寸之争。 而方寸之争有两层意思。 一层争打法,争脚下方寸之地;拳脚往来,于方寸间暴起杀念,招起招落,推肩接肘,辗转腾挪,起于方寸,落于方寸,亡于方寸,搭手见生死,抬脚论高低。另一层乃彼此心中的天地,争想法;人心方寸,却有无穷天地想法,拳脚之能便是练十年、百年,终究还得凭想法驭那攻守之道、方寸之能。 但甘人龙哪能不动,身后两侧,陈拙与宫宝田虎视眈眈,杀招迭出,他能凭先觉去避,却躲不开孙禄堂对这片虚空的杀念。 吞气之声戛然而断。 气息一断,甘人龙的眼底极为罕见的露出一抹骇色,为之动容悚然。 眼前人的身上明明察觉不到一丝杀机,却能让他遍体生寒。 而且此人的悟性也忒是超绝。适才还只是观他影动出拳,听他拳脚起落出招,可但凡因他起念,自是能先觉而避,也不算难以应付;但越往后打,这人的拳势路数便愈发没了烟火气,举手投足,竟然渐舍五感,无须去看、去听,而是对他所在的这片天地起杀心。 好想法。 人身心意,皆因五感而生,若五感屏蔽舍离,自是不会再起念想。 而孙禄堂便是将心中敌手无限延伸放大,大到连甘人龙也容纳进去,便是取天地为敌。 任其如何闪避,可天地不改,便难脱其形。 这是精神层面的升华,感天地气机,甘人龙亦在其中;在孙禄堂的心中,已没有他的存在,只有浩瀚天地,而他已微不足道。 不是通玄,却可敌通玄,武夫沉浸其中,成一种玄妙状态。 无念而动拳,意与天地争。 从今往后,此人便再无杀机了。 此等精神状态…… 甘人龙瞳孔一缩,无来由的想到之前孙禄堂说过的一句话,“圣而不可知之之为神……” 他脑子里莫名冒出两个字来。 武神!!! 但甘人龙的面容转瞬阴沉可怖,这厮竟是拿他悟拳、炼意。 分神空隙,身后二人拳劲再至。 陈拙气息吞吐,如龙吟虎啸,随着胸膛剧烈的起伏,一呼一吸间,口鼻内俱是溢出一团团浓郁的白雾,水汽蔓延,在他眉睫上挂出一层白霜。 宫宝田也颇为狼狈,踏过火海,滚过冰霜,衣裳破的破、碎的碎,披头散发,血迹斑斑,但眼中璀璨神华却是不改。 今日必要斩这通玄老鬼! 而二人也都在暗自心惊,不愧是孙禄堂,半百的岁数,想是劲力早已通贯全身,打法也难逢敌手,精神意志千锤百炼,如今正是一朝勘悟。 此等状态恐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纵观天下也独此一份,从前未有,往后恐也不会再有了。 悟拳炼意,取天地为敌,凝“武神”之意。 好大的气魄。 二人一左一右,陈拙暗运“天罡劲”,体内残存的药力疯狂催动,气血震荡,雷音一响,已是将双臂抽出,打神鞭的崩炸劲力传于两只手刀之上,筋骨碰撞抖颤,十指似崩雷,打其要穴,攻其要害。 “啪啪啪啪啪……” 宫宝田则是缩身近地,连翻连滚,快如狸猫,同时肘掌交换,掌探股间,肘击其两腿腿弯,翻转如飞,快的人眼花缭乱。 如今甘人龙那口内息一泄,便没了卸力荡劲的能耐,若是挨上一下,已与常人无异。 甘人龙双拳一握,忙吞了口气,打的是五行捶,前脚刚一避开身后二人的杀招,后一脚眼前亦有拳影砸来,避无可避,用的也是五行捶。 但前者乃是太极拳的路数,而孙禄堂使得则是心意拳的招法;猴、虎、蛇、鸡、熊五大真形又兼之劈、崩、钻、炮、横五行拳,信手拈来,其势难挡,猿身一展,便是一记不见丁点杀机却又不同凡响的钻拳。 甘人龙立即架拳招架,打法一改,目光森然,又是金蟾派的一门捶法。 如意紫金捶!!! 双臂一振,好似化成钢鞭,塌下去的皮肉忽又撑起,含空的手心随着劲力的涌入,气血奔涌,蜷缩的十指登时粗壮起来,骨肉贴合,宛如没了指缝;乍一打量,双拳整个膨胀了一圈,当真握拳成锤,暗红如烙铁。 拳影一动,北风挤过手心,在那蠕动的筋肉挤压下生出一阵尖锐拳音,迎上孙禄堂的钻拳。 双拳当空碰撞,如天雷地火炸响。 他已是惊觉到了什么,索性气息一顺,身似杨柳臂如鞭,再无保留,连花拳的打法也融了进去,不再一味地避让,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 而甘人龙想到的是那陆地真仙,攻则无所不中,守则无所不避;如今孙禄堂的打法已有几分极致攻伐的影子,拳势一落,无所遁形,竟和他们“通玄”的路数有互补之功,亦是克星。 此人竟是在这神州陆沉、武道没落之际,另辟蹊径,悟出了另一层独属于自己的精神境界。 大敌。 花拳,化也。 可作长拳,双臂亦能放长击远,软如棉,硬如铁,此刻运劲一动,两条胳膊时曲时直,曲转如意,一对重锤般的拳头推送往来,威能却是惊人,拳风轰隆隆碾过,听的人头皮发麻。 只是连番爆发,甘人龙的老态越来越重,脸上的皱纹也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在变多,或者说本来就有,重回原貌。 老东西这是要拼命了。 陈拙与宫宝田哪敢怠慢,怒目圆睁,口中气息吞吐如吼,冷风贯入,像是一把把刀子刮过喉咙,扎进肺腑,疼的冒血。 脚下一追,二人已是再提劲力。 不想那甘人龙这次非但没躲,更是暴起杀机,一双拳头摧枯拉朽,硬是以非要害处挨了孙禄堂一拳,转身借力朝宫宝田和陈拙砸来。 这一下来的突然,惊觉面前劲风袭来,宫宝田脸色狂变,迎拳招架,当空一撞,口鼻冒血。 一夜酣战,他早已几近力竭,不想这老不死的还有精气可耗。 眼看宫宝田就要丧命那恐怖捶法之下,陈拙双拳一攥,牙关一咬,径直拦截在宫宝田面前,迎上那两只硕大如锤的拳头。 四拳相对,陈拙亦是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嘴角见红。 他娘的,这老怪物还真是能熬啊。 好在他体内还有一些药力,但也岌岌可危。 见陈拙竟能硬抗自己双捶不退,甘人龙咬牙嘶声道:“你们以为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碍手碍脚,该死!” 说话间,他双臂忽闪电般向外平展,已是轮转出一圈,不但接下了孙禄堂的拳头,又回转砸向陈拙,双脚还不往腾挪闪避。 宫宝田缓了口气,眼神沉凝,忙向前弓步一进,替陈拙分下一拳。 如今怕是都到极限了,看那甘人龙飞快加深的老态,体内精气应该也所剩无几,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先杀他们两个,以求生路。 究竟谁生谁死? 拳风震动,二人尽是咳血,如受重击,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上退出三五步,一个半跪,一个软倒。 见宫宝田摇摇欲坠,陈拙红着眼哑声道:“撑住,这老东西也快熬不住了!” 孙禄堂眼皮急颤,似是惊觉二人凶险,已疾步来援。 “哈哈哈,今天你们都得死……” 甘人龙放声狂笑,声似夜枭,便要举拳再攻。 然, “砰!” 一声枪响,笑声忽止。 那高台上,徐三爷手握洋枪,却没瞄人,而是朝天空放。 但就是这一枪,居然令甘人龙气息不由自主的一顿。 也就是这一顿。 他后心已落了一记重拳,身形前倾,口中狂喷热血。 几在同时,宫宝田强压喉间逆血,趁着对方前倾一瞬,重心不稳,双眼凶光重聚,贴地一翻,双手连抓连探,单足点地,另一脚扫向甘人龙撑地的右腿。 甘人龙仗先觉之能,忽蹬地一转,只是未等站稳,瞳孔骤缩,雪中早有一人蹬地飞起,一记膝撞如流星般撞了过来,正等着他。 霜雪激荡,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目狰狞,还有癫狂快意的恶相,以及已到嘴边的凶厉狂笑。 “砰!” 似觉一声枪响不够,徐三爷又放了一声空枪。 甘人龙面容扭曲,他此刻精气损耗过剧,即便有先觉之能,但身躯也有了片刻的迟缓,反应竟是慢了半拍,忙交叠双臂抵挡。 宫宝田亦是紧咬不放,飞身横扑,出手如电,右手已探向甘人龙裆下。 “砰!” 膝撞已落。 甘人龙浑身沾染的霜雪似被一股重击的霸道劲力打散爆碎。 竟然被挡下了。 “啊!” 可他口中却爆出一声凄厉惨叫,目眦尽裂,眼中满布血丝,就见宫宝田五指在其裆下一攥一松,已在飞退。 “死吧!” 惨叫方起,半空的陈拙双手十指悄然内收,猿臂一展,已是满目森然杀机的对着甘人龙的脑袋左右一夹,双掌当空相对一扣。 “噗!” 两掌之间,一颗头颅应声炸开。 漫天血雾,如雨飞溅…… (本章完) 105、天下惊 呼啸的风声掠过。 雪中四人凝立。 甘人龙的惨叫似是犹在天地间回荡。 只是飞霜荡过,雪花漫过,曾经的名利野望、恨海愁山,都随着那副无头身躯的倒下,灰飞烟灭;连同泼进雪中的点点朱红血色,也都坠入尘埃,被风霜掩去。 此战,终是落幕了。 一口内息泄出,陈拙与宫宝田几乎瘫软倒地,脸上不见血色,苍白的厉害。 再看那甘人龙的身体,许是精气耗尽,又似是被刚猛内劲所击,封闭的毛孔中冲出不少血汗,滚烫无比,断颈处犹自冲溅着热血,本就枯瘦的身躯像是成了副骷髅。 方天与徐三爷领着一众弟兄匆忙赶来。 哪怕甘人龙已经身死,众人仍是心有余悸,生怕其从地上再跳起来。 徐三爷背着洋枪跑在前面。 陈拙抓起一把雪蹭了蹭手上的脑浆血泥,对其翘起拇指,咧嘴沙哑笑道:“徐三爷,牛!” 别看三人打生打死,但要不是这老头放了两枪,胜负输赢还真不好说。 即便这样,仍是赢得艰难。 陈拙也没想到,这老人关键时候居然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徐三爷闻言老脸稀奇的一红,抿了口烧刀子,“哈哈,先前他中了我一枪,我就想着他会不会怕我再开第二枪,你们在拿命搏杀,我们总不能光看着……没想到这厮真成惊弓之鸟了。” 孙禄堂已从那种玄妙状态退了出来,深深看了眼甘人龙的尸体,又瞧向陈拙,好奇道:“若我未至,你打算如何?” 陈拙似是累极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面喘息着,一面望了眼远山上已经冒出头的朝阳,而后朝方天使了个眼神。 方天会意,笑了笑,也不遮掩,“那高台底下藏了几百斤炸药,若是能赢,那便最好,若是不能赢,就与他同归于尽,怎么着也要把这厮留下。” 缓了两口气,陈拙虚弱笑了笑,“好在我运气不错,先遇宫师兄相救,又遇孙师兄来援……” 宫宝田也坐在地上,大喘着粗气,苦笑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艰难恶战,原本还想着单独与其一会,现在想想,后背发凉,犹有余悸啊。”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话锋忽改,沉声道:“但是……值得!” 武道一途,总得见见高山,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如此才不至于闭门造车,才能起攀登之念,前进之心。 今日一战,虽说险象环生,但几人收获亦是不小。 尤其是孙禄堂,悟得那五感舍离之法。 “不错,确实值得!” 孙禄堂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气息如雾,如长河般浩浩荡荡激出三五米外,鬓角亦是见汗。 他望着陈拙忽笑道:“看来师伯他们没说错,你就是个匹夫!” 既是厮杀已毕,孙禄堂神情忽改,沉吟须臾,说道:“东北我就不去了,那无念之法我还得再琢磨琢磨,然后动身去找师父、师伯他们……此战虽说得胜,但我还是觉得不够痛快,待我彻底领悟这法门,当与那些通玄老鬼战个痛快。” 还真是个“武痴”,厮杀刚停,这会儿又想闭关。 “伱若有事,近两月可去蒲阳拳社寻我,若迟,我恐已是动身了。” 孙禄堂将陈拙与宫宝田从雪地上扶起。 陈拙咳了两声,也没打算多说什么,既是把功夫练到这般境界,心意念头早已坚不可摧。 他凝神沉声道:“师兄,千万保重啊!” 宫宝田亦是眼神复杂,“师兄,保重!” 孙禄堂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陈拙,又看看宫宝田,一拍二人肩膀,朗笑道:“放心,你们都能舍生忘死,我岂能落于人后,多顾好自己……待到咱们扫清了那些通玄老怪,寻回诸位江湖同道、武门前辈,咱们再把酒言欢,好好叙叙。” 千言万语,终有一别。 孙禄堂缓了几口气,恢复了一番,遂牵过了一位弟兄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再一扫众人,而后又看看地上尸首不全的甘人龙,眸光一烁。 “哈哈,我去也!驾!” 口发一声长笑,孙禄堂一拍马臀,踩着马镫,消失在灿烂晨光中。 当真来的快,去的更快。 “年前清廷办过一场‘天下英雄会’,广邀了不少南北武林中人,在京郊比试……最后孙师兄夺魁,被尊为‘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原本我以为有些夸大,不想今日一见着实了得。” 瞧着孙禄堂远去的身影,宫宝田感慨良多。 陈拙何尝不是,程庭华与王五都赞他天分之高世所罕见,但如今这位,另辟蹊径,临阵顿悟,竟是悟出了克制通玄的门道,也算前无古人了,怕是也没后来者能有这般能耐。 二人皆由衷赞叹,欣喜不已。 各人有个人的缘法,孙禄堂年近半百,有此造化,自是其半生积累所致。 “我也该走了。” 宫宝田吐出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拍了拍满身的雪瓣,凝声道:“此战我亦是收获不小,孙师兄能悟出封闭五感以敌通玄的法门,可见通玄并非唯一的路,我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走出另一条路……你多保重,若是有事儿,可让八卦弟子传信给我,若有师叔师伯他们的线索,即刻通知我。” 二人一夜并肩而战,情分深了不少。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并未挽留,温言道:“好,再会!” 听到回应,宫宝田已翻上了一匹快马,赶向了另一头。 朝阳尽露,天地间总算多了一丝暖意, “陈爷,咱们咋办?” 徐三爷问。 陈拙瞥了眼老人腰间挂着的人头,眸光一闪,似是飘远,“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先避一避,顺便探探风声,我总觉得颐和园里有点不对劲儿。” 他又瞧瞧王庄,在大火中几乎化为灰烬,不走也不行了。 “去津门!” …… 与此同时,京城里可是吵翻了天。 元宵节的热闹劲儿还没过呢,城中便生了桩石破天惊的消息。 一大清早,城中进进出出的百姓、小贩都被城门口张贴的告示吓到了。 “罗刹鬼陈拙……赏银五十万两……夜闯颐和园,意图行刺西太后……连杀宫女、太监、公主、福晋共三十余人,还灭了一支火枪队……连毙数位大内高手……我滴个乖乖,这还是人么?” “什么,那陈拙竟然回京了?” “果然是王五爷的徒弟,忒霸道!” “竟然活着出来了!” “可惜,该死的没死,西太后还好好活着呢。” 众人围着布告议论纷纷。 …… “没死?” 陈拙听到这消息怔了怔,但他很快便明白清廷是在搞什么把戏了。 “去,把那人的脑袋给我挂到四九城里去!” (本章完) 106、津门群英聚 不出三天。 就有人瞅见那朝阳门的城头上挂了一颗脑袋。 头颅当空而悬,披头散发,自圆拱城门上垂落,在冷风里晃晃悠悠,其上还勾着一道白幡,笔直坠下。 幡上有字。 “杀西太后者,陈拙是也!” 幡布随风卷动,几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清晰可见,杀意凛然。 “这竟是……西太后的脑袋?” 至此天还未亮,整个京城就跟炸了锅一样。 消息一经传开,京城里的武门众人,江湖里的三教九流,还有市井里的混混、游侠儿,黑道白道、正道邪道,全都倒抽着凉气。 这是捅破了大天啊,而且是捅出了大窟窿。 天要塌了!!! 整个四九城立时风声鹤唳,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闭门不出,有的离京远遁……人人自危。 …… …… 九河下梢天津卫,风水都在船上头。 南运河上,一艘颇为老旧的大号木船正静静泊在岸边,上有屋棚,左右两侧开着几扇小窗,一张厚实的棉布帘子掩着门户。 瞧着不起眼,可岸边沿途过处,一些个渔民、橹工,还有路过的小贩,往来的伙计,全都似有似无的瞟着周围,警惕极了。 天寒地冻,津门虽未落雪,却有风霜扑面,凛冽迫人。 船头蹲着几个捞蟹捉鱼的年轻汉子,看着蹲坐随意,但眼神也时不时打量向对岸,亦或是四周,腰间暗藏杀机。 屋棚内,暖气升腾。 左右两侧相对摆着二十余张大椅,还有茶水干果,而最前面的木墙上,则是每进来一位便挂上一面红绸系尾的朱红木牌。 到如今已挂了十七块牌子,每块牌子上皆有字迹,如,燕青门、鹰爪门、七星螳螂门、三皇炮锤、查拳、弹腿、劈挂、通臂…… 来者皆是北方武门各派的代表。 又候了些时候,随着岸边再赶来几道人影,陆续登船步入,木船方才离岸入河。 陈拙坐在最上座,脸色还有苍白,气血大损人也惧冷了起来,穿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浓密墨发中分垂肩,往那大马金刀一坐,再配上两只半阖半垂的迫人刀眼,只似哪座山头上下来的土匪头子。 “诸位,恕陈某眼生,认识一下吧!” 左边首座的两位先后起身,先冲陈拙抱拳见礼,“见过盟主!” 然后又回望众人,“见过诸位英雄豪杰!” “燕子门,李显!” “燕子门,李德!” 二人一瘦一胖,一人灰衣,一人蓝衣。 瘦的那位仪表堂堂,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狭长上翘,皮肉略黑,身段精悍,疏眉朗目,瞧着四十出头的岁数,猿背蜂腰,下盘轻灵,一瞧就是擅使轻功的好手。 胖的那位是蓝衣,但只是面相显胖,身形却显壮实,瞧着未及四十,圆眼大脸,手大脚大。 二人一吐名姓,便又坐了下去。 而后是一位双十岁数的年轻人,起身抱拳,“见过盟主……见过诸位英雄……小子霍殿阁,为八极门弟子!” 接着又有一人起身,此人一动作便成鹰飞之势,双手指节粗壮有力,目中精光隐现,“在下陈子正,鹰爪门人,见过盟主,见过诸位!” “见过盟主……见过诸位……小子郭仲三,燕青门人。” “三皇炮锤陈友清,见过盟主,见过诸位!” “形意门韩慕侠,见过盟主,见过诸位!” “八卦门马贵,见过盟主,见过诸位!” “劈挂门马凤图,见过盟主,见过诸位!” …… 一行人陆陆续续报上名姓。 可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气氛忽变得古怪起来。 墙上挂了十九面牌子,只是十九家门派的代表皆已报上姓名,而这最后一人却是多出来的,身份不明,来历不知。 陈拙端起热茶抿了一口,随后眼皮一掀,搭眼瞧去,脸上神情平淡无波,轻声道:“敢问尊驾是哪路人物啊?来者即是客,吐个名号吧。” 其余众人亦是纷纷瞧去,眼神多有变化,气息暗提。 那是个老者,身材瘦削,穿着件黑色棉袍,文质彬彬,貌不惊人,只是观其面相,少说花甲之岁往上了。 老人淡淡一笑,从袖筒里抖出一把盐干花生,用食指拇指的指肚一碾,剥了一颗,抛进嘴里,嚼了嚼,才语出惊人地道:“老夫,太极门……杨班候!” 此言一出,屋棚内顿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一众武门中人面面相觑,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这杨班候可不是寻常人。 杨氏太极拳,除了那杨露禅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之后,杨家还出过一位无敌的霸道货色,便是其子杨班候,续了“杨无敌”的名头,少年便已名震京华,性情刚烈,出手既分生死,也不知打死过多少江湖人物,可谓凶名赫赫。 可这人不是早已过世了么? 邪了门了。 老头温吞道:“给那位虎头少保送信的便是老夫。” 别人不知此言何意,陈拙心下了然。 他之前也曾有过猜测,但却没想到是这位。 “见过班侯公!” 老人笑着摆摆手,“你们且聊你们的,不必理会我,我就是许久没走动了,想凑凑热闹,顺便有些话要与你说。” 说罢,已老神在在的耷拉下眼皮,像是睡着了一样。 陈拙见状便不再多说,而是望向众人,“今天陈某邀来诸位,便是想说一下京城里的那桩事儿……那颗脑袋,是这位燕子门的李显先生挂上去的。” 众人一听,皆是来了精神。 只因朝廷放出话来,那西太后正好端端的在颐和园内赏景呢,顺便还传了几道口谕,自是大肆缉捕陈拙,赏银加了又加,且谁若是再敢私下议论那头颅的真假,死罪难逃。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来,那颗脑袋是真的?” 李显点头,语气认真地道:“是真的,李某当年曾随我师兄燕子李三与王五爷夜探过深宫,见过那西太后,绝然错不了。”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居然给办成了。 杀的那可是西太后啊。 再一看陈拙虚弱的模样,必是经历了一场惨烈恶战。 “呵呵,有意思,敢情颐和园里的那位是个赝品啊。” “纸抱不住火,总有露馅的那天。” “看样子这朝廷蹦跶不了几天了。” “大丈夫当如是也!” …… 众人三言两语,嘲讽有之,沉思有之,意外有之,神情各异。 “咳咳!” 忽听咳嗽一响,屋棚里很快又安静下来,陈拙眸光晦涩,接着道:“除此之外,今日我还打算将诸位武门老前辈消失的缘由说个明白。” 此言一次,众人更是来了精神。 这短短几年,北边不少老一辈武门宗师只是去了南边一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似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这些门人弟子遍寻无果,问询又无门,急得焦头烂额,如今受邀而来,也多是为了师门长辈。 陈拙朝外面的弟兄招呼道:“把东西搬进来。” 帘子一揭,冷霜飞进,一个年轻汉子拎着一捆草席入了屋棚。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草席摊开,一具干瘦如枯柴的无头身子立马跃入众人眼中,引得纷纷变色。 陈拙一垂眼皮,轻声道:“实不相瞒,陈某在颐和园杀了西太后之后便已撤走,但中途受到此人追杀,九死一生,后与两位师兄弟联手与之恶战了一夜,方才耗去此人大半精气,将之斩杀。” 众人气息不觉一屏,神情俱是生变,眉头紧皱。 以陈拙的身手,既然能在那颐和园里杀了西太后还活着闯出来,实力自是毋庸置疑。 陈拙接着慢声道:“与我联手的分别是八卦门的宫宝田宫师兄,以及孙禄堂孙师兄。” “嘶……” 原本还惊疑不定的诸位武门中人,这下全都坐不住了,已不是惊了,而是骇,个个双眼陡张,望着那尸体勃然动容。 孙禄堂那可是“天下第一手”,宫宝田更是八卦门的掌门,再加上陈拙这位名震武林的天下第一刺客,三人联手,竟然还恶战了一夜,简直难以想象。 “此人是谁啊?” 有人哑声艰难问道。 陈拙瞟了眼杨班候,旋即又望向地上的尸体,然后轻缓道:“此人姓甘,名为甘人龙。” 一群人伱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陈拙语气顿了顿,“这人的名字诸位或许不曾耳闻,但他爹却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他环顾众人,眸光一烁。 “便是雍正年间,被称为江南大侠的甘凤池!” (本章完) 107、武道没落的因由 “甘……凤池?” 有人愣了愣,皱眉苦想,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一个激灵,缓缓瞪大双眼望向陈拙,五官僵硬,神情古怪,仿佛在问是不是听错了。 “这等人物,不该是只存在评书、和那些说书先生的口中么?” “花拳门的祖师?” “陈师兄,此言当真?” “若是如此,这人当有百岁之多了。” “陈师弟怕不是在说笑?” …… 所有人说话的声都变了。 但瞧着陈拙垂目不语的模样,一个个气息都跟着一滞。 “我动身来津门前见过宫师弟,他确实气血大损,还受过重伤。” 说话的是位中年汉子,身段矮小,然体态略显宽厚,稍胖,双臂如陈拙一般,往下一垂,竟已过膝,且腕骨粗壮,筋络贲张,模样憨厚木讷。 此人名为马贵,乃尹福之徒,曾得董海川亲授,是八卦门里少有的高手,亦是名震武林的人物,还是个武痴。 当年尹福身故,此人算少有的明白人,一直闭门练功,未对陈拙起仇视之心。 “这怎么可能?一个百多岁的老人……” 有人满脸的不敢置信,但眼神不经意的一瞟,已瞧见甘人龙苍老干枯的骨肉,眼皮为之一跳,止了言语,心神惊惶不宁。 谁能不惊啊。 其他人的反应也都与之相差无几。 他们惊的不是这人能活到一百多岁,而是不但活到了一百多岁,还能以一己之力战三位宗师联手,简直活见了鬼。 忽然有人明白了什么,眼神急变,“陈兄弟,如你所言,那些武门前辈是否都是为了对付这些人才消失匿迹的?” 陈拙轻呼出一口气,沉吟片刻,才点头道:“不错,这些长存未死的老怪物不止一个,乃是清廷以无数灵草妙药供奉出来的,包括那甘凤池,亦是未死,皆为守山人,便是守大清江山之人。” “啪!” 茶杯坠落,满座哗然。 陈拙回望众人的反应,沉声道:“原本,这些隐秘我不打算告知你们,毕竟这些人的存在实在太过难以想象,若是不知倒也罢了,不见高山,便可不知凶险,但……这些天我一直思来想去,这些老前辈皆是为天下而战,岂能不为人知,尤其是他们的门人弟子。” 李显眸光一颤,哑声发问,“此战可是艰难?” 陈拙提了提眉梢,舒展了一下面部的肌肉,回道:“那些人曾几何时皆为天下间的绝顶宗师,内劲通贯全身,武道圆满,转入精神修行,六感通玄,逢险自避,可未战先觉,等闲遇上,死路一条。” “我在香港时曾遇到过两位,一位是雍正年间的传旨太监,一位是精于横练、刀剑难伤的外家高手,初见皆为老掉牙的老人,然一念之间,气血充盈,体貌皆复全盛之时,吾等数位宗师,外加神拳李洛能李老前辈,一番恶战,方才险胜。” 这些隐秘内情,对陈拙这个经历过的人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在其他人听来可就真如石破天惊一般。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短短十来分钟,众人早已心绪大乱,受惊不小。 闻听李洛能,那韩慕侠也坐不住了,“祖师身在何方?” 陈拙叹道:“李老前辈已于年前亡故,葬于香江。” 韩慕侠双眼一红,又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 “但这些老怪物并非无敌,打法与宗师无异,虽仗先觉之能可弥补拳脚上的诸多破绽,但只需四五位宗师联手,也能逼出一线生机。” 陈拙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何意。 败多胜少,生死难测。 此去众人,回来的恐是寥寥无几。 那李德两眼一红,突的起身,瞪向陈拙,厉声道:“姓陈的,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告知吾等?莫不是伱贪生怕死,不敢援手?” 说罢大手一张,五指一搜,已朝陈拙领口抓去。 这燕子门除却独步武林的轻功外,还有一式“推碑手”为江湖一绝,乃是内家掌法功夫。 手至半途,忽见一记鞭手凌空出来,啪的一声与那李德的右手当空撞了一击。 出手之人竟是马贵。 李德手背受击,吃痛一缩,眼神一转,正待回击,忙被一旁的李显按下,“师弟,你莫要冲动!” 二人乃是燕子李三的师弟,三人亲如兄弟,情同手足,闻听师兄陷入险境,也都是方寸一乱。 陈拙脸上不见恼色,稳坐未动,言语轻淡地道:“不告诉你们,是因为诸位前辈出战时对那些老怪物知之甚少,再有此事非同小可,胜负未知,若胜倒也罢了,若败,心志受挫,何其绝望。” 他食指轻敲着扶手,嗒嗒嗒的轻响中,“况且,我一直在南,此事交于旁人却是不妥,且北归之后我忙着行刺西太后,虽做足准备,仍旧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话到这里,李德脸皮青红交替一阵,突的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陈盟主,我对你不起,恕罪!” 有人嗓音沙哑道:“陈师弟,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可不能坐视那些师父、师伯们埋骨荒山野岭啊!” 陈拙眼皮一抬,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似见冷光厉色,还有微微的红,他沉声道:“我师父、师伯亦在其中,你觉得我会坐视不管?” 说完,他许是发觉自己语气口吻有些不对,闭眼缓了缓,“我之前早已安排人手去寻找各位前辈的踪迹,但消息难寻,如今邀你们过来便是为了此事;那些弟兄多是寻常人,恐有错漏,加之这些老怪物有的精通秘法,可封锁关窍,埋棺入土,非大事不出,所以……” 李显、李德不等他说完,便已沉声道:“放心,我燕子门可领江湖群盗,挖坟掘墓,就是把北边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还有我们。” “吾等同去。” …… 瞧着众人的反应,陈拙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思忖了几秒,望向杨班候。 “杨前辈,不知您可有指教?” 杨班候乐呵一笑,“你说的已是差不多了,不过我想你们对那通玄老怪的存在应该还有不解之处,便给你们说个明白。” 陈拙道:“愿闻其详!” 杨班候拍了拍手,眯眼仔细回想了一阵儿,才揣着手娓娓道来,“自古侠以武犯禁……自前明灭亡,满清便几乎抹去了所有关于‘通玄’的记载;除了清廷暗中有通玄之辈坐镇,俗世武夫所练,终其一生,便只是宗师。” “这么做,一是为了稳固满清江山,提防有人功至通玄,行刺屠龙,倒反天罡;二是因为即便步入‘通玄’,人身衰老、气血枯竭亦无可避免,且精神动念,六感通玄消耗的精气更为庞大。这便需要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来填补精气,只是至如今,天下间的天材地宝已不足以支撑太多人通玄修行。” 原来如此。 陈拙恍然,说的通俗点便是神州大地上的天材地宝已被前人采摘的差不多了,朝廷已容不得他人染指,如此一来,更能削弱江湖武林,从而稳固江山。 如郭云深、李洛能那些步入通玄的人,压根无需动手,只要将其逼出俗世,若无意外,时日一长,自会与常人一样寿终正寝,难成威胁。 杨班候接着道:“所以这清廷的高手便捣鼓出了那长存之法,既能守护大清江山,还能以比别人更长的时间生命来积蓄精气,借以修行,成了一个个老怪物。” 陈拙眯了眯眸子,“怪不得武道没落,非是前路断绝,而是天地大势所迫。” 杨班候点头,嗤笑道:“可惜清廷千算万算,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如今时代变了,会是枪炮横行……那甘凤池便是为了武道再进,投靠了朝廷,受其供奉,只是如今看来,这厮已不满足为清廷所控,而且,也控不住了。” 话到这里,陈拙眼中精光现过,忽一扫众人,“那些人既是要守大清江山,离京城应该不会太远,你们不可单独行事,当数人结伴而行,也千万莫要打草惊蛇,若是遇敌,务必当场斩杀,若是逃了,后患无穷。” 一群人皆是眼露杀机。 “好,既然他们这么想入土,咱们就让他们真入土!” (本章完) 108、现踪 …… 木船之上,商议已毕。 众人犹未从先前那一桩桩惊世骇俗的隐秘内情中回过神,各自或闭目凝神平复心绪,或按膝而坐,垂目不言,或是长舒气息,轻抿着变凉的茶水,心里做着计较。 陈拙望着这些人各异的反应,心下暗松了口气,他这么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实在是久无王五他们的消息,加上西太后已死,那些尚未现世的老不死自知没了供奉之人恐会狗急跳墙,或是隐没行踪;若明着来尚能招架一二,可若故意藏起来,关键时候下暗刀子,防不胜防。 他们这些宗师总不可能日夜抱团、形影不离,但凡有老怪物专挑落单之人下手,连陈拙自己怕是都得交代了。 如此,便只能主动出击,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连根拔除,斩尽杀绝。 见所有人杀气腾腾,跃跃欲试,陈拙忍不住再三提醒道:“此事事关重大,诸位当谨慎行事,宗师者至少五人结伴,未达宗师者,负责探取那些通玄老怪的行踪即可,绝不能轻举妄动,免得枉送性命,另外……” 他语气忽然加重,沉声道:“要千万留神那些老怪物的先觉之能。常人只存五感,此等存在已修出第六感,可觉加诸于己身的一切杀念,未战先觉,逢险自避。” 经这么一提醒,在座所有人似乎也冷静下来不少。 “呵呵,陈师兄放心,别说什么通玄,就是真成神仙了,孰强孰弱,也得打过才知。” “是这个理儿!” “陈盟主切莫担心,此事儿咱们已是有进无退,就是死,也得迎难直上,溅他们一身血。” “既然那些老前辈们起了个头,那咱们便收个尾,把剩下的漏网之鱼挖出来,以绝后患。” “当速战速决,与前辈们合于一处,战那甘凤池!” …… 杨班候这时接过话,“那些埋进土里的通玄老怪多是自锁关窍,似那龟息沉眠,所以附近定有高手守墓,若是打听到那守墓人,多加留意。” 众人闻言眼神一亮,这却是免了大海捞针,省事很多。 一个个也不迟疑,当即陆续起身,“既然已是定计,吾等便着手去准备了。” 木船一缓,周围立有渔船靠来。 一位位武门代表被送上岸,去的快急。 转眼屋棚里就只剩陈拙与杨班候了。 老人虽说上了岁数,但脸上皮肉不见松垮,轮廓分明,精神矍铄。 “不知班侯公于我有何话说?” 他问。 杨班候微微一笑,“来之前是有话说,但来之后已无话可说……后生可畏啊!” 老人谈笑间从怀里拿出一本线装的蓝皮老书,许是有些年头了,书壳斑驳褪色,搁在了茶几上,然后背手掀帘出去。 陈拙疑惑之余,凝目一瞥那书皮上的字迹,气息猝然一顿。 “杨氏太极拳真解!” …… …… 北方的春天来的较晚,暖和的时候已是清明节前后了。 落了一场微雨,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春雷。 南运河畔,大大小小十数艘渔船挤在岸边,岸上的渔民搬弄着竹筐里的鱼蟹,时不时有那酒楼的伙计、师傅亦或是附近的百姓过来挑拣一些。 天气暖了,两岸绿柳成烟,叽叽喳喳的鸟鸣、橹工的吆喝、邻家的狗叫,以及岸边妇人洗衣砸棒的动静,还有那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争吵,给雨中添了些市井味儿,也多了几分烟火气。 雨中一条狭长的渔舟上,陈拙戴了一顶破旧的斗笠,挽着裤腿两袖,随意坐在舟头,右脚半浸在河水中,左脚则是以半跏坐之势押右股之上,双手则是轻按双膝,闭目凝神,稳坐不动。 随着他吞气入喉,气息被舌尖裹成圆丹,顺着津液咽下,落入腹中,而后似崩雷般散开,一股震荡的无形奇劲立时似涟漪般散向四面八方,推动着浑身的筋骨碰撞抖颤,在他身体中激出阵阵噼啪雷音。 只是那涟漪眼看就要由外而内,透发而出的时候,陈拙背后大龙忽又一动,皮肉一紧一颤,牵动全身,以劲拦劲,又将那涟漪挡了回来。 如此往复来去数次,那股奇劲方才散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被消磨干净。 这是“天罡劲”的妙用之一,也是修内视的门道。 以那丹田震荡之劲荡过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须外放,而是为了感受涟漪震荡往返的变化,借此观想肉身,令肉身内里一切在心中显形,精细入微,以达内视的目的。 此法亦可壮五脏,五脏越强,那震荡之劲便可越强,变化也会越来越明显。 此法亦非杀伐之术,而是入静之法,用以凝练精神念头,聚神意,还可用来勘悟自身关隘所在,以及寻通身暗伤隐疾。 只是随着脚下河水激起层层涟漪,陈拙脑海中渐渐观想出的轮廓,忽又如泡影散去。 他气息一缓,无奈睁眼,望着水中的倒影叹了口气。 劲力尚未通贯全身,没能完全拦住那股震荡之劲,双腿上的关隘未通,功夫还不够深啊。 好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距离行刺西太后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 如今就只差收拾那些老不死的,和尽快找寻王五他们的踪迹。 而且算算时候,不出意外,燕子门那些人也该有眉目线索了。 气息一沉,陈拙还想再练练,岸边忽听笑声传来。 “陈爷,您瞧谁来了?” 陈拙回身望去,神情一怔,旋即大喜。 但见那柳荫下,有位灰袍黑褂的黄脸汉子正和徐三爷并肩而立,似笑非笑的瞧来,如猛虎睥睨,竟成宗师气象,赫然是数年未见的霍元甲。 “你这厮,若非撞上徐三爷,我尚不知你居然人在津门。” 霍元甲似有不满,脸色冷沉,但眼底却有藏不住的笑意。 陈拙眼皮一颤,起身上岸,“霍师兄!” 二人迎风而立,相视一望,俱是在笑。 “好小子,你可算出尽了风头。前些时候劲荪从南边回来,说什么有位大刀王五的弟子仗义相助,我一听就知是伱;听闻你还去颐和园刺杀了西太后,我就让人暗地里去京城打探你的下落,哪想就在眼皮子底下猫着。” 瞧着眼前近乎脱胎换骨的师弟,霍元甲一面上下打量,一面感慨万千。 “不似当年那般锋芒外露了,也晓得收敛变通了,着实成长不少,就是这副鹰视狼顾的气象越来越骇人了……咳咳……” 话说一半,霍元甲猝然剧烈呛咳起来,蜡黄的脸上又添了几分病色。 陈拙脸上的笑意淡去不少,“师兄,你这呛咳之症怎得不见好转,反而更重了?” 霍元甲拿下手帕,缓了几口气,脸色这才恢复如常,“治倒是好治……我那呼吸法刚猛伤肺,若日后不与人交手,稍加调养,病情自会缓解,但眼下国难当头,区区几声呛咳算得了什么,比起病入膏肓的世道,不足道也……要留有用之躯,做些该做的事情。” 陈拙眉间多出些许忧色,正想再说两句,却被霍元甲打断,“莫要管我,你且说说师父和师伯他们去哪儿了?师父动身前只说要去干一件大事儿,便再没踪迹,还有不少老一辈宗师也都没了踪影。” 既是师兄弟再见,陈拙也不隐瞒,当即把关于那些通玄老怪的一切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霍元甲越听眉头越皱,“师父他们还未有消息?” 陈拙瞟着河上来来往往的舟船,轻声道:“除了南派宗师苏灿曾于秦岭现身过后,其他老一辈宗师尽皆不见踪迹,我这些天伤势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打算亲自动身去找。” 二人说话的功夫,徐三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酒菜。 三人钻进一艘乌篷船,摆了开来。 霍元甲无心酒水,端着酒盅半天也不见抬手,更不见动筷,思忖许久,“师弟,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法子去找?” “怎么讲?” 陈拙不是没试过别的办法,连悬赏都贴出去了,该想的法子都想了。 霍元甲拧眉沉声道:“我认为你搜寻的方向有遗漏,若是那些通玄之辈没有隐没于山野中呢,郭老不是说,他当初遇见的那人是个柴夫……大隐隐于市啊。” 陈拙提着酒壶的手一顿,“倘若如此,也许会有目睹双方一战的人,可为何毫无线索?” 蓦然,他眼神闪烁,眸子一眯,“莫非,都被灭口了?” 霍元甲终于饮了一盅酒,重重一搁,抬头与陈拙四目相对,凝声道:“这些人绝不会隐没于繁荣闹市,应是山村野市,倘若灭口,也绝不会只杀一个两个……屠村灭寨,不留活口!” 陈拙缓缓放下了筷子,脸上不见喜怒。 一旁的徐三爷神情一紧,眼珠子一颤,哑声道:“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件事儿来,前些天听过往的货郎说,山西地界出了几桩屠村灭族的惨案,皆是不留活口,死了个干净,而且那死状也是古怪,浑身无伤,该不会是被内劲打杀的吧?” 陈拙腾然起身,“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本章完) 109、好消息,坏消息 “师弟,且慢!” 眼见陈拙如此沉不住气,就要亲自前往山西,霍元甲忙拦住他,沉声道:“你现在可不是那个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刀客,你有你的事情要做……” “如今师父、师伯他们都不在身边,伱又是神州盟的盟主,切不可冲动行事,当留在京津主持大局,不然你若再有什么闪失,师父他们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可就散了……莫要让他们的……心血……咳咳……白费……咳咳……” 霍元甲说的语重心长,只是话到最后气息一急,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得肝肠寸断,气息大乱。 方天这时钻进乌篷船,“我去吧!” 徐三爷一面拍着霍元甲宽厚的后背,一面跟着劝说道:“陈爷,霍爷说的对。咱们在明,那些人在暗,离了京津,万一外面蹦出来两个老怪物呢?咱们这些人能联手,保不准那些劳什子通玄老怪也联手呢,还是探清形势再说。” 陈拙重新坐回去,认真想了想,“方大哥,那就劳烦你跑一趟了……不过,需得再带点人手,马师兄他们如今正好也在津门,邀他们同去吧。” “好!” 方天笑了笑,转身又出了乌篷船,喊了几个弟兄,问清了地方,却是去招呼马贵他们了。 一行十数人,雷厉风行,当天便动身赶往了山西太原,想要一探究竟。 也就在当天傍晚,燕子门的李德忽赶来津门相见。 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陈盟主,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墓,就在京郊……已被我师兄与那班侯公联手几位武门宗师给挖出来了,里边果真如您所言,藏了个老不死的太监,被班侯公捣碎了半边身子,好一番恶战呐,委实生平仅见。” 陈拙闻言精神一振,“伤亡如何?” “只是重伤,未有人丧命。” 听到这话,陈拙为之长舒了一口气啊。 如此一来,他放心了,也能彻底沉下心来练功了。 当日与那甘人龙一战,不光是孙禄堂受益匪浅,宫宝田想来也有所悟,而他亦是如此。 似他们这般,久经厮杀,打法上已相差不远,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没多少差距,差的是想法。 而且孙禄堂既然能另走出一条路来,陈拙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伤势一恢复,便等不及的找了间院子,将自己所学所悟重新理了理。 再有霍元甲时不时与他搭搭手,切磋一下彼此的打法和想法,各自俱是受益匪浅。 陈拙顺便把形意五行拳里“劈拳”的练法也给了霍元甲。 劈拳练肺,而霍元甲之所以患那呛咳症,便是因为自身吞气的法门太过霸道,若是肺脏强盛,想来应能改善呛咳之症,再细加调养,恢复过来不是难事儿。 清明一过,日子转眼来到四月初八。 本是已至暖春的气候,怎料天明时突降鹅毛大雪,不消顷刻,原本刚刚冒出头的绿意与生机尽被掩去,放眼望去,满目皆白。 大雪封天,十数匹快马忽飞奔而回,后面还跟着一驾马车。 马蹄踩碎了地上的冰雪,一行诸人尽皆眉睫染霜,须发带雪,眼中略显疲态,一看便知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运河上,陈拙立在船头,一袭青袍,双手揣袖,似是有些不喜这善变的老天爷,睨了眼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 见众人回来,他离船上岸,正想询问探寻的如何,只是一瞥见最后面的马车,脸颊一僵,眼皮一颤,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天接过弟兄递来的酒囊,猛饮了一口,却不言语。 还是一旁的马贵开口说道:“马车里躺的是李三爷,还有戳脚门、三皇炮锤等其他四家,共五位宗师,尽皆于山西战死!” 这位马师兄语气虽轻,但此言一出,等候多时的众人无不心神剧震。 陈拙怔在原地,忽的回想起佛山金楼里,众人神州聚义、端碗畅饮的痛快场面,尤其是李三爷那豪气万丈的言语…… 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痛苦之色,而后双眼徐徐一阖,但很快又睁开了,变化的眼神也平复下来,轻声道:“让人去知会一下几位前辈的弟子门人……顺便置办五口上等的棺木,再叫人布置好灵堂,该请的人都请一下吧。” 说话间,陈拙绕到马车旁,撩开帘布往里一瞧,几捆草席摞在一起,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他面色不改,抬手掀了掀,眸光轻转,等瞧见一具有些眼熟的无头身子,方才停下。 尸体都已腐烂,衣裳破碎,肢体不全。 仔细看但见燕子李三断了一条手臂,还瘸了一条腿,左侧肋骨下塌,可见此战着实惨烈。 还有浑身血污混着泥土,想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场面惊悚骇人,惨不忍睹。 其他几位亦是不遑多让,粗略一瞧,竟无完好之身,皆有缺损。 陈拙神情平静的收回了手,询问道:“身上的伤势看过了么?” 马贵点头,“看了,拳掌皆有,但两种功夫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应是两个人。” 陈拙眼神一变,“这么说来,他们是遇到了两位通玄老怪?” 马贵说道:“嗯,而且死了一个……我们在坟坑里也挖到了一具似那甘人龙一般苍老枯干的尸骨,不成人形,胸骨尽碎,中的正是燕子门的推碑手,那人手掌宽厚,应是使掌的。” “以五敌二啊……壮哉!” 陈拙两腮筋肉蠕动一颤,眼泛冷厉杀机,随后猛的深吸了口冷风,眼梢一扬,往后退出半步,朝着马车深鞠了一躬。 “受陈某一拜!” 其他人俱是瞧得默然。 徐三爷两眼抹泪。 这燕子李三虽为武门中人,但却是擅长攀墙走壁的轻身功夫,而且还是京津两地的盗魁,可号令群贼,被人称为侠盗。原本他是瞧不上这老贼首的,只觉得贼就是贼,就跟那见不得光的耗子一样,干惯了“空字门”的买卖,说破大天也跟“侠”扯不上关系,不想为全大义,死无全尸,着实令人感触极深。 “陈爷,侠到底是啥啊?” 陈拙摇摇头并未回应。 有的东西,时至今日他已说不出口。 几天后。 津门运河边上的一间院落里多了间灵堂,堂内横着五口棺材。 李显与李德,连同其三名弟子门人率先赶至,望着棺材里的燕子李三俱是嚎啕大哭。 “师兄哇!咱们三人不是说过要同生共死的么,如今你竟然舍我们而去了!!!” (本章完) 110、千里驰援 北方武林一下子少了五位老宗师,这可是大事儿。 连宫宝田也不得不再现行踪,领着马三和他那闺女坐火车赶了过来。 除了当初在木船上露过脸的各门派代表,还有三皇炮锤的李尧臣,以及臂圣张策。 葬礼从简。 五具尸体残缺的厉害,再加上皮肉腐烂,实在惨不忍睹;最后还是徐三爷从京城请了位手艺精湛的纸扎匠,做了防腐,又用那纸浆米糊,再熬了猪皮,取胶补全了手脚头颅。 师门长辈惨死,底下门人弟子少不得心生怨气,明事理的有,性子冲动的也有。 好在时至今日,满座的俱为年轻一辈的宗师,镇得住场子,眸光一扫,尽皆无声。 陈拙则是因身份敏感,无法显露于人前,只能在船上远远瞧着。 “起灵!” “起灵!” …… 五副棺木有三副被抬进了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上。 求个落叶归根,得运回家乡敛葬。 剩下的两副则是就近葬于津门,分别是燕子李三,和三皇炮锤的一位前辈。 门外不少京津游侠儿人皆缟素,过来送上一程。 一只只白色素旗在冷风中展开,黄纸飞扬,俱露哀色。 李显与李德抬着棺木,前面是燕子李三的儿子举着牌位。 三皇炮锤那边是李尧臣主事。 送葬的唢呐声吹的震天响,苍凉悲怆,久久不绝。 渔船上,宫宝田抱着宫若梅,见那些赶着马车离开的人俱是冷眼冷面,心怀怨气,不觉皱眉道:“往后这三家怕是要与咱们生出间隙啊。若这些老宗师都在,南北武林融合兴许还有点盼头,可若是一死,底下那些想要出头的门人弟子都不会安分。” 陈拙面容不改,一袭青袍,迎风而立,轻声道:“尽人事即可,这几家底蕴太浅,宗师堪堪一两位,底下弟子有想出头的也算正常,只要不是太过,随他们去吧。” “哼,不安分又能如何,搭手见高低,抬脚论输赢,他们也只能憋着。” 说话的是宫宝田身后的少年,绷着张稚嫩小脸,故作老成,不是马三又能是谁。 这才几年未见,已是筋骨拉伸,明劲有成,眉宇间如宫宝田当年一般,溢着一团凌人傲气,锋芒已显。 话一出口,宫宝田脸颊的皮肉一抖,但语气却极为平常地道:“你刚才说话了?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马三小脸一白,薄唇紧抿,扑通便跪在了船板上,“弟子失言,师父恕罪!” 宫宝田眸子一眯,重新打量自己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漫不经心地轻声道:“过些日子你回奉天待着,什么时候劲力由明转暗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马三忙伏地一趴,颤声道:“弟子晓得了!” 经此一事,宫宝田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与一众师兄弟道别后便回了京城。 葬礼一毕,众人散向各方。 是夜。 夜静如水,凉风徐徐。 一轮皎洁圆月在厚重的云缝中时隐时现,如雪似霜的月华下,波光粼粼的运河像是化作一条又宽又长的玉带,笔直延伸至远方。 一叶随河浪摇曳的扁舟上,听着舟船碰撞的动静,陈拙身子轻颤,睁开眼来,却是睡不着了。 正想起身练功,可刚缓了口气,他双眼陡凝,似瞧见了什么极为惊人的东西,忙翻身回望,顿觉悚然,问道:“尊驾何人?报上名来!” 却见静谧的河岸边,有两道身影站在柳荫之下。 陈拙心中暗惊,以他如今的实力,天底下能无声无息接近的不多。 莫不是那通玄老怪登门索命来了? 一念杀心大起,他眼神森然就要出手,不想却听一熟悉笑声响起,“伱这匹夫!” 笑声入耳,陈拙心神一震,攻势一住,嘴唇翕动了几下,双眼徐徐张大。 但见其中一道身影踱了出来。 此人身段魁梧结实,独臂,下腮长满了浓密的胡茬,虎目泛着精光,鬓角斑白,人虽老迈,然步履沉稳,举手投足好似只猛虎,气势迫人。 另一人紧随走出,身形较之前者稍矮,背负双手,长袍马褂,双眸亮的超乎寻常,满是笑意与善意。 竟是大刀王五与程庭华。 “师父!师伯!” 陈拙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五抿嘴含笑,却不言语。 程庭华亦是颔首而笑,也不说话。 陈拙眼神一扫,忽问,“李师伯呢?还有郭老前辈?没有一起回来么?” 可他这一问,却见岸边的王五与程庭华竟转身离去。 陈拙兀的一慌,忙唤道:“师父、师伯,你们要去哪儿啊?” 他正待发足去追……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 运河边上的一艘老旧渔舟上,陈拙一个激灵突的睁眼,天空哪有月光,乌云厚积,雷声阵阵。 周围接连冒起动静,船舟里钻出几个弟兄,收着晾晒的衣裳。 徐三爷抱着孙子出来把尿,见陈拙呆愣在渔舟上一动不动,忍不住招呼道:“陈爷,要下大雨了,您赶紧进屋棚啊。” 陈拙有些怔愣茫然,一张脸无来由的苍白起来。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回头望了眼岸边,竟莫名生出一阵心悸之感。 不消顷刻,豆大的雨滴倾盆落下。 “轰隆隆~” 天空雷声滚滚。 “嗷!” 陈拙双肩一震,终于如梦惊醒,听那雷鸣不知为何戾气横生,忽一攥双拳,目眦尽裂的仰天狂啸,口吐雷音,引那“天罡劲”在胸腹间激荡。 啸声足足持续一分多钟,胸膛膨胀起伏间,腹中雷音竟渐渐与那天空的雷声共鸣而振,一股难以言喻的鼓荡劲力无形而至,接引入他体内。 陈拙浑身筋肉齐齐收紧,这最后的关隘,竟是通了。 上接天雷。 心悸已散。 陈拙长呼出一口浊气,又深深看了眼岸边,转身正准备回到屋棚,不想雨中忽有两道身影大步而来。 那二人他识得,乃是形意门的师兄弟,分别是郝恩光、黄柏年,俱为李存义的亲传弟子。 当年拜师的时候连同洋人入京,几人也都有见过。 郝恩光与黄柏年来的势急,张口便说出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你说尚师兄发现了师父、师伯的踪迹?” 嘶哑嗓音听的陈拙眉梢一颤。 郝恩光连喘了几口气,身后背着枪囊,“有人半个月前看见尚师兄似是去了蒙古,行色匆匆。” 陈拙闻言神情立变,“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郝恩光点头道:“有,他是沿黄河北上的。” 陈拙气息一滞,而后当机立断飞掠上岸,语速极快地道:“咱们兵分两路,黄师弟你速去河北找孙禄堂孙师兄,与他一同北上,我这边和郝师兄先行前往,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动身。” 大雨倾盆,陈拙的嗓音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从雨中飞出,落在徐三爷的耳畔,“三爷,我若未归,神州盟的事宜让霍师兄代为主持……” 声未散,人已飞奔进泼天的雨势中。 (本章完) 111、再相见 中原腹地四五月已是暖阳当空,然越是往北,气候便愈发变化无端。 时有倾盆大雨,时又万里无云,还有冰雹雷暴,即便五月飞雪,仍是寻常。 凛冽冷风好似脱缰野马,推波助澜之下,那鹅毛大雪已化作漫天霜刀雪剑,在天地间打着旋儿,刮人皮肉。 风雪中,忽起马嘶奋蹄之声,由远而近。 “驾!” “驾!” …… 呼喝赶马的吆喝如霹雳惊雷。 马蹄飞赶,跺碎了地上的冰雪。 来者共有两骑,一人骑枣红骏马,一人骑一匹黑马,穿着打扮各异。 当先一人竟只穿了件单薄青衣,立着高领,身形奇伟,挽着两袖,结实有力的两臂在冷霜中像是生铁浇铸的一般,双手紧握缰绳,宽厚的胸膛伏在马背上。 这人面上还以黑布连颈带脸缠裹了几圈,只露出一双半眯的刀眼在外,满头浓密墨发随着马匹奔腾飞纵的起伏之势狂乱飞扬,如能抽碎漫天霜雪。 另一人头戴麦秸雪笠,亦是以黑布裹脸掩面,只露双目,身着黑色劲装,系有绑腿,背负两截拆解开来的断枪,双肩落满雪瓣,满身的江湖气。 二人来的势急,可瞧着座下剧喘喘息的马儿,那头戴雪笠的汉子嘶哑道:“陈师弟,得歇一歇了,再跑下去这马得累死。” 那青衣汉子刀眼一颤,一拽缰绳,缓了下来,而后翻身落地,双手已运起柔劲不住推拿揉捏着黑马的筋肉。 雪笠汉子也跟着翻下马背,见其这副模样,眼角一红,拽下面巾的同时嘴上厉声叱道:“陈师弟,莫要犯糊涂,保存实力,以备恶战。” 二人正是离了津门北上入蒙的郝恩光与陈拙。 陈拙手上动作一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抚摸着马颈,一拽面巾,露出了一张冷硬面容。 连着几天的奔波,二人俱是满身的风尘,很显落拓。 眼下已是入了蒙古。 瞧着马匹口鼻不住喷吐着滚烫热气,郝恩光手底下也顺着劲替自己的坐骑推拿了一番,待到马儿的呼吸渐渐平复,才一摘马背上的酒囊,猛灌了两口。 他视线环顾一扫,望向不远处的蒙古包,“我去问问能不能歇歇脚,自打出了津门就没合过眼,得保存精力,不然就算遇敌也是外强中干,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师父他们的消息。” 陈拙点点头,也摘下了自己的酒囊,里面是沿途向那些牧民买来的马奶酒,还有几块牛肉干。 饮了几口,驱散着寒意,陈拙一面牵着缰绳,任由黑马低头啃着雪下的嫩草,一面仔细打量起四周。 二人是沿着黄河北上入蒙,一路上气候古怪多变不说,还有狼群肆虐,惹得人心烦,被他杀了个干净。 眼下算算路程,已是到蒙族腹地了。 他的心也紧绷着,能将战圈拉这么远,看来王五他们所遇敌手非同小可。 来时的路上,他就与郝恩光商讨过此战。 对方既有先觉之能,无疑是占尽先机,那为何会辗转千里未分胜负…… 思来想去,便是双方都没有把握能赢,唯有不住奔走蓄势,对峙相持,以求在精气意志不断消磨中寻得破绽。 端是好生惊人。 单论实力,王五一行人恐是南北武林数十位宗师里最强的了。郭云深已是通玄,再有李存义、程庭华这些宗师极境的高手,竟然也没把握能赢。 甘凤池? 他眼神一沉,杀机涌动,当初那抹被雷音驱散的心悸竟隐隐有再起的趋势。 气息一沉,陈拙猛吞了一口霜雪,强稳心绪。 他也是心觉奇异,不想那“天罡劲”竟能上接滚滚天雷,引震荡雷音来练功,恐连古玉也不晓得此事。 而且那雷鸣似藏有一股奇力,能令他浑身筋肉瞬间收紧拧成一股,聚全身之力,且还能刺激五脏,连内息都壮大不少。 陈拙也是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同寻常,可这段时间再寻雷声运劲,却难有共鸣,无法引动雷音入体,反倒激得他气血浮动,差点自伤。 正思忖间,远处忽听传来郝恩光的急呼,“陈师弟,有师父他们的消息了……” 声音传来,陈拙立即牵马快步赶了过去。 郝恩光等不及的迎上来,“没错,就是沿着黄河而上,师父师伯他们月前走过这里,应是辗转僵持多时。” “我问了,那户人家说可以换马,兵贵神速,咱们干脆不休整了,沿岸疾驰,速速前去援手。” 终于打听到李存义一行人的消息,郝恩光亦是欣喜若狂,也没了先前的镇定。 双方若是彼此相持不下,那他们说不得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耽误不得。 只说二人换了马,又换了点酒肉,立时再次动身。 赶出不远,飞雪骤散,又见大雨倾盆。 头顶时降冰雹,时又狂风大作,将那雨水扭卷成一条条雨鞭。 又去半天,直至傍晌午的时候。 猝然,陈拙眸子一眯,却见远方的一座山丘下隐有数道人影在厮杀激斗,当中一人以一敌三,虽威势不凡,然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且那三人手段亦是绝俗,而且还有…… “血滴子?朝廷鹰犬!” “尚师兄!” 陈拙与郝恩光俱是眸光陡凝,齐齐动作,拍马赶上。 杀机迎风见涨,那围攻尚云详的三人也瞧见了来援的二人,分出俩人,直直迎来。 郝恩光目中杀机腾动似火,御马飞驰中,他一掀雪笠,双手交错自两肩一拔,两截短枪已在手中扣合成一杆精铁长枪。 枪杆单手一揽一沉,枪尖斜指地面,掠过随风晃动的野草,郝恩光已将整个身子几乎贴在了马背上,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挺枪直指,去势如箭,厉声长啸道:“死来!” 眼看双方越来越近,那二人忽一送手里的血滴子,嗡鸣飞至,杀机陡生。 看着飞来的血滴子,陈拙忽一按马背,腾空掠起,身在空中的刹那,已是连连振臂抖腕,一柄柄柳叶飞刀自袖中吐出,经他五指运劲送出,去势轨迹不尽相同,好似漫天飞蝗,看的人心惊肉跳。 “刺啦!” 尖锐刺耳的撞声下,但见郝恩光长枪一抵那血滴子,枪尖随转腕而动,精铁枪身立时弯成大弓一般,而后螺旋一抖,枪尖已是急旋飞转。 “噗!” 不过眨眼瞬息,一大内高手已被郝恩光一枪挑中,枪尖贯穿肩头,身子挂于半空,顺着马匹的前冲之势,被挑出一截。 “啊!” 听着大内高手撕心裂肺的惨叫,郝恩光面容冰冷,枪身一抖,一股崩雷似的炸劲已到枪头。 那人立时口中喷出一蓬血雾,似破布般摔翻出去,死在当场。 而陈拙这边,望着携血滴子掠来的大内高手,伸手自后腰一抹,取出的东西却令其脸色狂变。 “砰!” 一声枪响,那人双眼瞪大,应声而倒,“卑鄙!” 尚云详嘶声道:“陈师弟,速去救王五伯,就在前面十几里,再晚就来不及了,来了两位通玄……” 陈拙眼皮急颤,二话不说已翻上马背,驾马狂奔远去。 可随着眼前的山丘尽被拉远,如血残阳已是铺满人间大地。 天高地阔,好似一线相隔。 陈拙瞳孔一颤,视野尽头,两道身影,背对而立…… (本章完) 112、战! 望见其中一道熟悉身影,陈拙忍不住一喜,可越是接近他眼底的喜色越是飞快淡去、消失,然后换上忐忑、不安、惊惧…… 暮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的旷野,像是呜咽的哭声,卷起的草叶在天地间飞扬荡过。 远处。 两道身影,一人身形陡颤,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 那原本是个身形恐怖的大汉,高壮身躯几有两米,宛如尊巨魔一般,但几步走出却像是泄了气,失了力,魁梧身体肉眼可见的塌瘪瘦矮下来,化作一身形干枯如柴的老喇嘛。 几步走出,此人双腿一软,跌伽坐下,放好双手,似是瞧见了赶来的陈拙,淡淡一瞥,而后一垂头颅,已是气绝。 而另一人非是王五,但亦是他亲近之人,郭云深。 陈拙脸上血色不自觉的褪去,远望着郭云深忍不住唤了一声,“郭老?” 然话语出口,他脸上神情猛的僵住,却见郭云深那伫立不动、笔挺稳固的身子徐徐后仰,倒了下去。 “郭老!!!” 陈拙翻下马背,大步赶上,看着倒地的郭云深,两眼红的似能渗出血来。 数载未见,老人长辫已解,满头尽白。 弥留之际,郭云深眼神颤了颤,口不能言,似有所觉得看向跪在身旁的陈拙,粗喘的气息急促且剧烈,起伏的胸膛犹如漏气的风箱般不住呻吟,喉头轻一蠕动,已似决堤般疯狂外涌着热血,混着乌红的碎块。 陈拙嘴唇微白,心头发颤,忙想运劲替老人推拿一番,可双手甫一落到郭云深的胸膛上眼中泪水再难收住。 掌下触及,尽是碎骨。 “我……我这儿有颗千年老参……一定能救您……” 陈拙忙要取出那玉匣,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下。 郭云深躺在地上,先冲他艰难笑笑,又摇了摇头,只是嘴里却无一字吐出,眼神一瞟旷野深处,似是在无声说着什么。 老人指下则是在陈拙手心轻划,那是, “速去助你师父……我已无憾……” 几字书成,郭云深口鼻冒血,苍白的脸颊被呛出的逆血回落染红,明亮眸子亦在飞快黯淡,而后身子似崩断的弦,胸膛一塌,再没动静。 暮色将尽,忽见风起,天边墨云卷动,宛如一股黑色的浪潮,朝着四方浩浩荡荡席卷铺开,云中雷气酝酿,轰隆隆碾过天穹,随着一条条金蛇般乱窜游走的闪电,已是风雨将至。 望着郭云深的尸体,陈拙心头大恸。 只是他却心知此刻耽搁不得,另有人在恶战厮杀,生死未卜。 “陈师弟速去……” 远处郝恩光与尚云详已在赶来。 陈拙强忍悲痛磕了三个响头,已翻上马背朝旷野深处赶去。 大雨倾盆,视野拉近,雨中惊见古怪一幕。 四道身影,成以一敌三之势彼此对峙不动,犹如四具神像。 那一人是个柴夫模样的中年人,面色蜡黄如病鬼,浑身瘦弱无肉,上身穿的乃是件青色粗布小褂儿,下身是一条褐色宽裆灯笼裤,一双大脚踩着两只麻绳纳底的千层底老布鞋,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雨中。 而剩下三人则是并肩而立,与其在雨中对峙。 左边是一位国字脸的秃眉老者,面净无须,宽袍广袖,脑后银霜般的白发编成了一条辫子,像是个闲云野鹤的道士。 中间为一位须眉雪白的老者,此人精神矍铄,骨架奇大,气态不俗,穿着件黑色绸子长袍,面上平静,隐有几分红润之色,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一双眸子却是隐隐泛起精光。 右边那人右袖空空,却是个独臂,亦是位老者;约莫花甲的岁数,但身段魁梧挺拔,穿着随意,粗布麻衣,赤膊赤脚,也是三人之中最显年轻的,虽两鬓染霜,然其气血雄浑,好似头壮年猛虎,满面浓黑虬髯,乱发根根如戟,赫然是王五。 竟已成通玄之境。 四人脚边,倒了不少尸体,不光是人的,还有野兽的。 非但如此,战圈外尚有十余位穿着打扮各异的高手掠阵护持,男女皆有,既不上前,也不后退,似是不准外人惊扰此战。 天边滚滚雷鸣轰隆而至,墨云席卷而来,震得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云下一骑快马似急电般奔赴赶来。 马背上的人眸光如电一扫,瞥见王五身影,一声长啸,口吐雷音,忽闪身下马,大步流行赶上。 惊觉惨烈杀气,那些高手立见分出数道身影朝他迎上,兔起鹘落,身法竟成百家气象,皆是闻所未闻的高手。 陈拙来不及细思李存义与程庭华身在何处,已是眸子微眯,杀机爆显。 看情形,这些人要么是通玄老怪暗中培养的门人弟子,要么就是那些隐姓埋名的守墓人。 粗略一扫,岁数年长者不过半百,年少者也就而立之数,男女皆有。 再看战圈中的古怪对峙,陈拙暗缓气息。 四道身影兔起鹘落,两男两女,已是来战,不允他踏入战圈半步。 不由分说,生死相见。 陈拙双手往身后一顺,两把转轮手枪已被拿出,迎面四人俱是眼神微变,而后盯着枪口,身形分散一绕,快如蛇蹿。 见他手拿洋枪,那些掠阵的高手再有三人起身,如鹞子钻林,自雨中先后朝他逼来。 更有暗器破空飞袭而至。 陈拙脚下虚晃闪掠,避开暗器,却非朝近处来敌开枪,而是枪指远处。 “砰砰砰砰……” 数声枪响,那最后起身三人已在闪避间倒下俩人,却是被瞧破身法走势,手足胸口皆有弹孔。 近处二人走转飞急,身形忽上忽下,左右腾挪,闪身已到十步之内,见陈拙舍近求远,眼中立时凶光大起,趁其枪口调转,当先一女子已捣拳扑至。 一人出招,左右两侧立有人包夹跟上,一人出掌,一人以虎爪擒拿逼来。 陈拙纷乱心绪一稳,足尖一点,忽往后一滑,在草原上滑出一抹水痕,双枪已收,便在那女子紧逼跟进刹那,一抹灿亮刀光,如灵蛇般自袖中吐出。 刀势凌厉,刀光快急,却无声息, 那女子瞳孔陡缩,拳势一沉,攻势一缓,腰身拧动间已避开面前颤动刀尖,侧身揽臂一挡刀身,便想将之拨开,不料她手臂只一触及刀身,笔直长刀已弯刃一转,刀尖回刺,在其左胸扎下。 闷哼一声,刀尖挑破皮肉衣裳,血花溅出,那女子翻身而倒。 另一中年汉子推掌来战。 陈拙脚下急退,但攻势未退,左手推掌迎上,“天罡劲”刺激着浑身的筋肉疯狂蠕动,眼角余光同时一扫左右两侧绕来的身影。 “啪!” 一声震响,两掌当空相撞,二人间的雨沫纷飞炸开。 那人撤掌之余还想出招,可神情陡僵,目光一垂,胸膛上不知何时已卷进了半截刀身,三尺绕指柔吞吐一缩,一扯带出,一颗犹自蠕动颤动的血肉已被生生裹了出来。 尸体坠地,空荡荡的胸口血如泉涌。 另外俩人见这挥刀卷心的狠辣手段,不由忌惮惊惧,但攻势却不见缓上半分。 掌爪起落,已在近前。 见陈拙以一敌四瞬杀二人,那掠阵的一众高手不约而同已是尽皆起身,朝他逼来。 一杆长枪忽自泼天的雨势中钻出,枪尖一挑,立见那推掌的女子被洞穿心胸,死在当场。 另一人已是扣向陈拙右肋,却见一记崩拳飞逐而至,点其手腕。 那人缩身便退,崩拳一缩一收,又一拳紧随跟出,一阵快攻,拳影翻落如炮弩,那人招架数招已似断线的风筝般摔飞出去,双臂尽折,口吐血沫,死了个干脆。 郝恩光与尚云详飞赶而来,郭云深舍身战死,二人此刻杀意冲天,眼神凶厉骇人,再看场中僵持对峙的四人又是神情一变。 郝恩光一瞥头顶漫天雷电,皱眉之余弃枪握拳。 三人也不废话,看着那些逼来的掠阵之人,大步流星迎上。 “战!” (本章完) 113、困局 大雨倾盆,雨中三人脚下步调忽改,各寻战圈。 陈拙脱身一绕,飞快左转,吸引来三位掠阵高手的同时,眼角余光已在那柴夫身上转了两转。 因何不动? 只因不见破绽,亦或是无法击中。 三位通玄之辈联手,竟然没有必胜的把握,实在难以想象。 想是对峙的时间已非一两个时辰,亦非一天两天,各自气机相连困锁,退又不能退,一退之下气势溃散,便是破绽,但进又进不得,没有把握,攻守难成,只能对峙。 这是困局啊。 如此僵持对峙,战圈外的人恐难打破,一旦进去,那些尸体就是下场。 除非,再有通玄搅局闯入。 心念飞转,陈拙顿时明白了过来,怪不得这些人会在此掠阵。 心神一收,他已望向面前的三人。 两女一男。 纷乱雨幕骤然崩断,三人已齐齐挤进,怕是俱他那软刀子,眼神死死盯着袖口。 陈拙眼神冰冷,心中没有丝毫轻视,越是到了关键处越不能在细微的地方含糊,这些人虽说声名不显,保不准就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虎的狠手。 眼下那对峙的四人只要没有外力闯入,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而他们要做的便是将战圈外的一切隐患清除干净。 还得狮子搏兔。 他眼底顿见杀机,面容陡变狰狞,缩身塌腰,已化作一副凶厉猴相,龇牙咧嘴。 一人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煞气,再迫于陈拙惨烈的气势,忍不住头皮发麻地厉声嚷道:“动手!” 两女使的乃是燕青拳,摔翻扣拿成招,且还融合了花拳的打法,双臂一展已探向陈拙双肩;另一人则是双臂垂落悬空,竟也成了一副猴相,使的乃是大圣拳。 嘎嘎嘎…… 却听陈拙口中发出几声猿猴也似的刺耳怪叫,目泛幽光,猿臂一坠,使出了打神鞭,皮肉霎时泛红,气血上涌,两臂再一展一伸,居然后发先至,先行朝那两个女子抓去。 二人瞧见这两条奇长手臂,眉宇间俱是闪过惊色,但旋即不约而同,后撤之际已拿腕取肘,那汉子则是绕后寻找时机,杀心大动,盯着陈拙后颈,伺机而动。 可两女眼看就要擒住陈拙双臂的时候,不料那两条胳膊宛若软鞭般一抖一抽,两肘左右一荡,似摆钟般与二人掌爪撞在一处。 陈拙如今劲力通贯全身,举手投足可聚全身之劲,只将二人双手震得一阵发麻,气血浮动,僵直了片刻。 也就是片刻功夫,二人神色急变,盖因陈拙大步飞赶,两手成虎爪下扑,似恶虎爬山,浑身煞气狂飙。 攻守易形,陈拙反攻快追,那二人却是急退,退守间侧身一过,避开陈拙掏心虎爪,两拳直捣,已攻向陈拙腋下,同时两脚一左一右勾向陈拙下身,居然是裙里腿功夫,阴毒狠辣,鞋尖还嵌着铁箍,招招不离裆下,叫人股间发寒。 陈拙墨眉一拧,冷硬面容顿见恶相,正待后闪,身后那人已配合出招,腰身一转,奔走间似那猿猴缩身腾空,两手快攻,双脚飞蹬,打出一连串响鞭似的炸响。 骤急势大的雨中,身陷前后夹击,陈拙却不见一丝惊慌,反是眸子微眯,已生动作。 这些人身手是不弱,但想是暗中培养出来的缘故,只精练法,打法上显然少了几分活泛,包夹之下,身后那人竟凌空起招,岂非找死。 他魁梧身形倏然轻飘飘的好似没了分量,腾空横身跃起,双脚向后蹬去,接那汉子的拳脚,两手却是回收一捋,掌心一裹二女的拳头,顺着拳上劲力已在空中转腰回身,扑向那凌空之人。 那人未料到如此变故,想要避开,人却在空中,只能暗提劲力,咬牙招架。 雨中半空,双猴相斗,猿臂崩打,双脚飞踢,爆碎的雨花在二人间迅速融上一团凄艳血色。 眨眼瞬间,那汉子两袖尽碎,已被一脚踹在腰上,横飞坠地,口吐血沫,挣扎了两下,当即咽气。 陈拙落地身形不停,双手一撑,轻巧无比的连翻出数个筋斗,身后两女紧追不放,腿扫下身,拳捣后腰。 翻身间他双掌反推,已是搭上二人捣来的拳头,五指一裹,奋劲将二人顺势一拽,却见三人霎时滚作一团,手臂腿脚似蛇蟒纠缠,劲力互制,筋骨互撞。 滚动间,一声声骨裂筋断的稀碎声响连番爆出。 待到滚动停下,陈拙已是面无表情的起身站定,两臂臂弯紧扣如箍,各勒着一条细颈,只一松开,那二女已是软如烂泥,像是脱节的长虫,七窍冒血,死了个干脆。 不远处的尚云详与郝恩光也都接连结束了厮杀,三人重聚一处,望着大雨中对峙的四人皆蹙起眉梢。 陈拙眼中现出隐忧,那通玄老怪若真是甘凤池,便是活出三个甲子的霸道货色,所积蓄的精气必然也十分惊人,对峙的时间越久,这边的三人,王五气血犹雄或可坚持,但剩下的两位就不会那么容易了,怕就怕似神拳李洛能那般,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骨,此消彼长,恐露败象。 尚云祥一瞥对峙的四人,亦是瞧出了其中的厉害,神情凝重道:“郝师弟、陈师弟,你们在此掠阵,我去援手师父与程师伯,若是功成即刻回援!” “好!” 听到回应,尚云详转身大步追上雨中的马匹,朝着另一头赶去。 既是来了两位通玄,抛开与郭云深同归于尽的那个老喇嘛,那剩下的应是李存义与程庭华联手对付,如今再添尚云祥,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 而且黄柏年那边,若孙禄堂能及时赶来,此战便毫无悬念了。 陈拙冒雨而立,见四人皆无动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甘人龙那般已是赢的极为艰难,如今他这老子必然愈发不得了。 但手脚不能动,他嘴上却不会放过,对付此等妄想扶清廷的大祸害,哪还用得着讲什么江湖道义,遂听他轻飘飘地道:“想来你还不知道,那西太后已为我所杀,你们那些老不死的,被我挖出来不少……最惨的还得是那个姓甘的,叫什么甘人龙,死无全尸,被我丢在了运河滩上,喂了鱼。” 可叫人失望的是,从头到尾,那柴夫没有半点反应,仍是一动不动。 好家伙! 陈拙一眯眸子,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但细一想又觉正常,这老鬼活了快两百岁了,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场面,常人的情感怕是也在漫长孤独的时间里磨灭殆尽,不然岂会走到今天。 而且那通玄的尽头,所谓的陆地真仙听着玄乎厉害,细一想也是古怪。 想追求最极致、最完美的攻守之道,可世上哪有绝对的完美。 孙禄堂封闭五感,无念而动拳,几乎是在短时间内摒弃了自身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就等同于连欲望都暂时没了。 而那陆地真仙是让肉身与精神完美契合。 可这么做的前提,首先得要完美控制自己的精神与肉身才行。 肉身倒也罢了,但凡是宗师走到头,皆是千锤百炼而成的功夫,拳脚与意志凝练到了极致,劲力通贯全身,已是肉身的极限。 但精神…… 人有七情六欲,想要完美驾驭,岂非痴人说梦。 若真有那时,怕只怕已不算人了。 正想着, “咳咳……” 一声低哑咳嗽来的猝不及防,从不远处传来。 陈拙与郝恩光俱是心神一震,神情一紧,闻声望去,但见那瓢泼大雨中不知何时站了个秃顶的山羊胡小老头,身形佝偻,背负双手,一对外鼓的眼珠子骨碌一滚,落到四人身上,苍老面容隐见古怪笑意。 糟了。 居然是对面的通玄先行赶来。 陈拙忽轻叹了一声,又回头瞧瞧王五静立不动的身影,眸光轻颤。 轰隆隆…… 听着天空惊起滚滚雷鸣,陈拙一睨墨色天穹,双肩一晃,面上多出一张罗刹脸谱,嘶哑嗓音轻轻吐出。 “郝师兄,此战便由我来了,伱守好他们。” 他一面朝另一头走去,一面朝那小老头呲声一笑,“喂,老东西,有没有兴趣跟我过两招啊?” (本章完) 114、孤身战通玄 那小老头不知是何来历,原本看也不看一旁掠阵的二人,似是不屑一顾,难入眼中,还是陈拙开口才迎来对方不轻不重的一瞥。 “呵呵,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 老头嗓音低哑,喉咙里如裹着沙砾,听着刺耳,一对金鱼眼般外鼓的招子也跟着瞧来,宽大袍子在风雨中不住鼓荡,猎猎作响,像是下一秒能被大风刮走。 这人岁数也是不小,头顶苍发稀疏,被雨水浇塌下,皮肉干瘪苍老,少有血色,脸颊上生着一块块惹眼的黑斑,不见半点活人气。 郝恩光面有忧色,何止是忧色。 陈拙堪堪而立的岁数劲力便已通贯全身,此等天分委实惊才绝艳、罕见至极,但打法再妙,手段再高,遇到这等先觉的老怪物焉有胜算啊。 这一去,若无援手,十有八九怕是一去不回了。 可又不得不去。 眼下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胜负输赢已系于一线,死也得去。 算下来,剩下的老前辈们倘若也能有所功成,那通玄老怪估摸着也所剩无几了,如今再诛了这贼首,便算大功告成。 绝不能前功尽弃,更不能功败垂成。 陈拙眼神平静,倒也坦然,起初或许对这些老不死的通玄老怪忌惮有之,惊惧有之;但时至今日,见惯了那些前辈为后辈子弟开天辟地而甘心赴死的场面,他心中早已无惊无怖。 只是心绪微动,恍惚间想起了初到此间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有过不与这个封建时代共情的念头,只想冷眼旁观,看看在这神州陆沉的世道里,那些英雄豪杰如何演绎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想的最多的,充其量也只是想活的舒坦点罢了。 但如今,他早已置身其中,难以撇清,亦是难以割舍。 江湖这两个字,大抵从他遇到王五的时候,就已经跳进来了。 如今,焉能惜身。 郝恩光发白的嘴唇翕动了三下,似是要唤出陈师弟三个字,脚下轻动,便要走出,但下一秒却又因陈拙的话语顿住脚步。 “看来,时机已至,该我证道了!” 几字如呢喃般的轻声言语,却似金铁抨击,在滂沱雨势中清晰可闻,如那穿心之箭,和着雷音,在辽阔旷野上传开。 小老头死灰色的眸子轻轻颤了一下,看看场中僵持的四人,再听那证道之言,两腮鼓动,眼皮一掀,双臂一振一展,已如苍鹰俯空般翻起丈许,朝陈拙掠去, 这小子竟想拿他证道? “不知死活!” “来战!” 陈拙一声长啸,惊觉身后涌来一股铺天盖地的杀机,上身低伏,人已如猎豹般狂奔向另一头,去势如箭,扎穿雨幕,想要分割战场。 他如今内劲通贯全身,一步踏下,浑身筋肉都在不住协调发劲、蠕动借力,速度快的惊人,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小老头缀在身后,嘿嘿直笑,“你怎得和那劳什子燕子李三一个德行,未战先跑啊?” 闻听此言,陈拙已然明白这老怪物是与李三爷一战的两位通玄之一。 “给你挑个风水好的地方!” 他一口气跑出数里,双脚陡住,然身子还顺着前冲之势踏草急滑,一双眼珠子则在眼窝中飞快急转,回首望去。 那小老头身法非凡,竟是踩着八步赶蝉,弓着脚背,足尖连点,在大雨中晃身急闪,左右变幻,如此竟然还能追上,且走转一绕,蹦跳一翻已掠到了陈拙的视野边缘,化作一抹急影,推掌来战。 好快的速度。 陈拙只觉眼前一花,这人便到了眼睛余光依稀才见的位置,而后一闪不见。 杀机飞来,寒毛倒竖。 不见丝毫迟疑,陈拙缩身塌腰,脸谱下的目光冷沉一凝,口中兀自一口长吸,右肘顺势后捣。 “啪!” 一声炸雷似的闷响随即在雨中爆出。 陈拙满头墨发似被两股碰撞的刚猛劲力尽数掀起,飞扬一荡,爆散的水珠中,那老者已是近在咫尺,两肘相抵,呲牙怪笑,近的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腐朽的阴湿味儿。 “嘿嘿嘿,不俗。” 雨势滂沱,大雨泼天,陈拙鼓腮张口一吐,一口飞刀已自齿缝间射出。 那小老头笑声不绝,先觉一缩,顷刻回退,只是身法端是诡异飘忽,雨幕一冲,竟又消失在陈拙的眼皮子底下。 陈拙双眸急眯,眼中精光明灭,冷厉视线透过面前水帘般的雨幕。 他已是瞧出来,此人打法古怪,仗着轻灵绝俗的身法只已视野盲点进招,估摸着走的是暗杀的路数,专挑人背后下手。 可惜,却见陈拙转首拧脖,目光飞转,竟异于常人。 找到了。 他转颈一定,终是在视野右下角找到一抹飞快游走的黑影,死死盯着,双脚交错大步一跨,已主动出击贴了过去,势如猿纵,手上振臂抖筋,大手一抓一握,猿臂一勾,已将其扣脖生擒。 老头双脚悬空,眼中非但不见慌乱,反倒有些惊奇,歪了歪脑袋,左手不知何时已搭上陈拙右肘,屈指一弹,一股穿透劲力登时破入皮肉。 竟是隔肉打筋,陈拙立觉右臂筋络一麻,不受控制的颤了两颤,紧绷的劲力已散去大半,但他气息一沉,瞬间五指紧攥,劲力再涌,可手中已空空如也。 小老头飞身后撤,陈拙却在大步狂追,一双拳头势大力沉,刚猛霸烈,然却始终碰不到对方的衣角。 “适才听你说已是杀了老佛爷?” 此人非但躲的飘忽,还有闲心开口说话。 “时也,命也,终究是要做个了断啊,无论是那个姓甘的,还是伱们这些妄想乱大清的贼子,今日都难逃一死。” 老头自顾自的呢喃着,死灰黯淡的眸子隐隐亮了亮,却是不加掩饰的强烈杀机。 听其言语,竟然与那甘凤池不是一伙的。 陈拙忽问道:“如何称呼?” 小老头漫不经心地轻声应道:“老夫姓曹,汉军镶白旗,乃雍正年间的武考状元。” 好家伙,八旗勋旧,还是个武状元。 言谈间,他忽起杀招,缩身一动,已连番变化了四五个身位,快的眼花缭乱,腾挪处只在人眼角视野来回晃动,翻跳辗转出招。 陈拙头皮一炸,浑身寒毛根根起立,双足一稳,气息吞吐入喉,双手捣拳翻肘,连连招架,护住周身要害空门。 老头用的是拳法,拳影错落,拳上劲力已如炸雷般落下,只一触及,碰撞处立听啪的炸响,一击击中,立时又变幻身位,如陀螺般围着陈拙出招抬手,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般。 陈拙只觉四面八方似是皆有杀机扑至,无孔不入,心肺一颤,口中暴起一声虎吼,浑身筋肉呼的撑起,似龙蛇游走,在青袍下激出层层涟漪。 原本落在他身上的雨滴已非四散溅开,而是噗噗噗噗爆碎成一团团迷蒙水雾。 陈拙双腿一屈,足底发力,力从地起,气血下沉似掠过涌泉穴,人已如山魈般缩身、转腰朝身后人影扑去,口中爆出一声刺耳尖啸,身法之快,人身已去,雨中仍有一人身轮廓转瞬才消。 他背后大龙腾动,双臂一抖一震,雨水爆散,崩拳杀至。 那老头老脸无波,后纵一退。 人在退,杀机却已陡生,两袖鼓荡忽的一抖,竟然抖出两三米长,如那戏子水袖,绷缠一紧,已化作两条长鞭,又似水火流星锤,一伸一缩,翻转一拧,竟拧成两条布棍,刚柔相济,招式变化层出不穷,好似在其手中能化作十八般兵器一般。 这手段使的突然,陈拙脸颊一抖,攻势一缓,上身后仰一倒,却见那两袖拧转成棍已是当空扫下,紧追而至。 便在陈拙翻身撤步间,又成软鞭,在他肩头扫了一下。 “啪!” 耳听震响,陈拙单膝跪地一稳,脸谱下已是淌出一缕乌红血线,半边衣裳不翼而飞,袒露的左肩上,眨眼浮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乌紫鞭痕,飞快渗出一层血珠。 那老头并未乘胜追击,两袖一绕,已如藤树纠缠拧在一起,刺啦自袖口断开,虎口一擒,再一发劲,原本松软布帛已成一根两米来长的布棍,擎天而立,杵地有声。 长棍入手,这老头气势大变,奔走似猴,扛棍发笑, “进!” 轰隆隆…… 滚雷声近,天空电闪雷鸣,闻听言语,陈拙徐徐抬眼,眼中杀意盈目。 不见退缩,崩拳杀至! “杀!” 再次征求一下书友的意见,民国我想写长点,可不可以? (本章完) 115、杀机天降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此人布棍入手,见陈拙捣拳杀至,冷笑一声,单手一握棍尾,如猴纵身一跃,棍梢点地,在另一端缩身俯瞰,抓耳挠腮,口中呲声怪笑,似猿猴荡枝高攀,而后翻腾闪下,手中布棍已在雨中自上而下,如斧劈山般朝陈拙当空抡来。 使的乃是猴棍。 呜…… 棍影扫动,雨幕顷刻被刮出一道巨大豁口。 陈拙不退反进,口吐雷音,杀意凛然,晃身一避当头棍影,两臂舒展一抖,以“打神鞭”揉以“崩拳”,双臂拧转如鞭,直扑握棍之人。 只是甫进半步,势大力沉的一棍竟急停半空,乍见老头振臂抖腕,原本挺直棍身似龙蛇扭动,劲力贯通,随着那扭动之势传达至棍梢,一股崩雷般的炸劲已抽向陈拙面门。 风雨爆散,水滴飞溅好似硬石,落在陈拙脸上刺疼不已。 他双眼一眯,右臂伸展一送,拳头已是携风雷之声击出,悍勇绝伦,与那棍梢当空相遇。 劲力碰撞,如同炮仗。 一股刚猛无铸的崩炸劲力立时透过拳头,震得陈拙手臂发麻,气血浮动,后退半步。 未及反应,忽见布棍竟又在老头的拧转之下挤出一注水瀑,棍身登时收紧似铁,点了过来。 常人练棍发劲皆为双手,以求诸般变化,灵活运劲,然这人只是单手握棍却能在刚柔间随意驾驭,且棍影铺开,陈拙只觉面前有条妖龙在兴风作浪,搅的天翻地覆,好生骇人。 他这还是首见这等绝俗棍法,百年往上的能耐,果然非同小可。 退守间,那布棍点拨成劲,卷出层层棍影,风雨都似被裹了进去,半人高的大石仿若轻如无物,被一棍挑飞,滚出一截。 陈拙越看越心惊。 这些老怪物果然是各成绝技,没有一个简单的货色。 虽说兵器乃手足之延伸,然说到底不如手脚灵活,仅是拳脚打法有人恐穷尽毕生之功都难以达到极致,更何况是这兵器。 “呵,这便是你要证的道?龟缩退守之道?” 笑声刺耳,陈拙却未分心,双拳齐动,以身成开弓搭箭之势,劲贯手足,交错间只见铺天盖地的拳影震空裂帛打出,雨滴爆散,拳风尖锐刺耳,与那繁复棍影在半空碰出快急如雷的炸响。 老头见陈拙居然能短暂招架,眼神一亮,哈的一收棍梢,纵跳飞赶,挤近一瞬,双手齐扣棍身,翻腕拧转,手中布棍当真似是成了那定海神针一般,卷的罡风大作,呜呜棍风犹如鬼哭狼嚎。 陈拙只一被棍势卷进,立觉东南西北都难以辨认,眼前风雨成浪,一层层朝他席卷而来,方寸之间,风雨已被搅碎成沫,肃清一空。 这等疯魔棍法…… 陈拙浑身筋肉已不由自主的蠕动紧收,瞳孔缩了又扩,扩了又缩,脚下不住飞退。 如此骇人威势,谁能招架? 但是他忽一咬牙,却是不能再退。 此人棍法已至刚柔相济的地步,搅动间只似那借力蓄势一般,每卷一圈,气势便攀升一截,棍上劲力亦是在层层积蓄,眼下或许尚能招架,但越是往后,那棍法恐是石破天惊,少不得有万钧之力,磕上就死,擦上就亡。 真到那时,必败无疑。 陈拙口中雷音大作,脚下一住,双臂一沉,筋骨齐齐蠕动,气血一涌,手臂已粗涨一圈,硬如铁鞭,黑红似生铁精钢,眼神露狠,“打!” “来的好!” 老头狂笑开口,棍势愈发恐怖,搅的风雨成沼,浑身劲力好似无穷无尽。 只一闯进那惊天动地的棍势之中,陈拙双臂已如钢鞭照着飞转棍影抽去,同时将那老头也裹了进去,十指紧攥成拳,腰身一展,已是刚猛炮拳,不要命的朝着那水泼不进的棍影狂乱砸下。 轰轰轰轰…… 滂沱雨势里,顿起一声声沉闷如鼓的响动。 声响足足持续了四五分钟,二人且战且行,定睛再瞧,陈拙脸谱下已是血水狂涌,两臂衣裳尽被抽烂,手臂皮肉看似完好,只是松开的毛孔中已有血汗不停泌出。 “砰!” 忽见布棍一定,已点在陈拙交叠的双臂上。 老头还是那副风轻云淡,不见喜怒的模样,单手拿棍,一手已背向身后,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 再看陈拙,双腿一软,已踉跄着差点跪倒在地,摇摇欲坠,裸露双臂鲜红一片。 “呵呵呵,老夫三十岁前棍挑江北,能在我手下走过三十招的已是高手,你虽未抵通玄,但仅凭宗师之力竟能与我斗上百招才见败象,也算当世少有的高手了。” 他棍梢一压,正待取了眼前人的性命。 不想陈拙这个时候还欲起身反击,头颅微垂,强撑站起,右手扣向面前棍梢。 “垂死挣扎!” 老头面无悲悯,亦无怜惜,平淡如水,更无杀机,正要发劲,却听头顶轰隆雷声前所未有的浩大,环顾一扫,才见二人一路奋战奔走,不知不觉已到一座矮丘前。 头顶墨云前所未有的浓厚,恍若乾坤倒悬,昼夜逆乱,云中雷气酝酿浓郁,明灭不定,轰隆隆碾过人间大地,震得人耳膜都在鼓荡嗡鸣。 忽见一道虬龙状的闪电劈下,落在那矮丘上将一座大石击的粉碎,在山头炸开。 感受这莫测天威,老头似是心觉压抑,眉头一皱,回首望向棍下苦苦支撑的陈拙,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上路吧。” 可他正待发劲,却听面前人胸腹间震起雷音。 老头却不再耽搁,长棍一收一点,已点向陈拙胸膛。 只是不曾想一只大手忽手心相外,将他布棍接住。 “咦!” 老头正自惊疑,却听陈拙胸膛里的雷音忽改,仔细听竟与头顶浩大雷鸣遥相呼应,隐隐共鸣齐颤,难分彼此,不由神情一变,而后又面无表情地道:“小子,伱的道,不足道也,死来!” 可他棍下劲力灌注,却是难以建功。 “呵呵呵!” 而回应他的,还有一声声森然冷笑。 “这他么就是我的道,杀!” 诸位家人们,乡亲们,大哥大姐叔伯们,五一快乐!!! (本章完) 116、不同的天地 杀! 布棍一紧,杀声一落,一只染血的拳头已再次不惊不怖、忘生忘死的捣来。 老头不知为何,忽抽棍一退,于数步外站定,木然神情终起变化。 大雨之下,一滴血珠,自其满是皱纹沟壑的苍老面颊上滑落。 老头看也不看,干枯左手在胸前摊开,已将那颗血珠兜入粗粝黝黑的掌心,而后眼皮一颤,目光垂落,淡淡瞧上一眼,死寂无神的眸子似也有了微妙变化。 这不是他的血。 在他对面,陈拙右拳仍是持击出之势,拳眼之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点滴血水被雨水浇落,坠入土中。 打中了。 拳未中,然拳上血迹随劲而至。 小老头面露惊疑,倘若非是隔空一拳,他竟有种难避此招的感觉。 巧合还是意外? 陈拙却不理会对方的反应,五指一展,似是要将天地拥入怀中般缓缓展开了双臂,胸腹中的雷音已在不停鼓荡,浑身的筋肉也开始疯狂蠕动调动。 他仰天张口,口中无声,却有阵阵雷音于胸腹而起,自喉舌挤出,然后透过那半张残破的脸谱,随着“天罡劲”在体内激荡震颤,袒露的皮肉上尽是一条条起伏游走的筋络。 今日一战,他定要一顺心意,扬眉吐气,吐尽胸中这股郁结之气,以证己道。 “杀!” 双拳猝然一握,陈拙口中已是暴起一声狼嗥般的凄厉长啸,和着雷音,上接天雷。 虚空中立时接引来一股无形的鼓荡之劲,原本浑身百骸筋骨碰撞与气息鼓荡所成的雷音,已是与头顶雷鸣共鸣而振,本是四下游走的筋肉齐齐收紧,竟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雷鸣所成的鼓荡之劲。 随着头顶连连响起轰隆雷鸣,老头脸上终见凝神,似瞧见什么极为意外的东西。 却见陈拙筋肉颤动鼓荡的同时,拳上老茧,身上伤疤,竟在一一剥落,老皮尽褪。 常人察觉不出,可小老头双眼半眯,只觉一股肆意激荡的杀意在面前人的体内悄然升腾,节节攀高,就像是一团炽热滚烫的熊火,毫不掩饰,直接干脆,惨烈且霸道。 “嘿嘿嘿……” 老头冷冷一笑,先觉之能当面,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膨胀杀意,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不由分说,单手擒棍一抡,两米来长的棍影霎时绕身而转,在雨中化作一条狂蟒;旋即单足点地,身似陀螺,棍影在雨中蓄势三圈,随着呼啸狂暴的罡风层层展开,棍梢已如劈山捣岳般扫向陈拙脖颈。 轰隆隆…… 天空轰隆雷鸣不绝于耳,陈拙身形向后一滑,口中则在不住吞吐着气息,仿佛在汲取着天地间的浩瀚雷气,雷音相和,寻着雷鸣运劲,五脏都在震颤蠕动,心肺蓬勃,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五感竟然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原本迷蒙的雨幕恍惚间像是变慢,也变得清晰了,一滴滴飞散溅落的雨珠竟然前所未有的分明,而不是揉成一团,难分彼此。 退出几步,那连绵棍影已后追而至,陈拙右腿忽的紧绷一扫,足尖在半空勾出一蓬浑浊水花,鞭腿已扫在那棍身之上。 原本紧绷如铁的布棍顷刻自他落劲处各成刚柔变化,半截紧拧似铁,半截已成软鞭般继续刮向陈拙脖颈。 像是早有预料,陈拙左手一收,五指内扣,已将那棍梢拦在半途,虎口一握一拧,转腕间原本绵软的布棍立时反向回转。 正待发劲,忽见一道身影好似足不沾地,大袖一鼓,人似陀螺般自风雨中逼来,快如鬼魅,振臂抬手,已朝陈拙胸膛扫出一袖。 那宽大袖筒竟整个撑的圆鼓鼓的,如同一条灰蟒,其中灌注的劲力恐是比那布棍不遑多让。 陈拙一手擒着布棍,另一手展臂回击。 然两相碰撞,那鼓荡袖筒竟非什么刚劲大力,而是软柔似棉,只一沾上,一只枯干左手猝然从袖中吐出,落向陈拙胸膛,枯黄肉掌顷刻筋络贲张,气血涌动,硬黑似铁。 袖里手。 铁砂掌。 好个阴毒打法。 陈拙亦是心头一跳,右肘一顶,撞其掌心,碰撞间趁着反震余力,一松布棍,后撤拉开。 只是那小老头似早有预料,以腰为轴,布棍回转,朝他追上,棍梢笔直点来,分风破雨,似毒龙出海,直指心口。 “啪!” 却被陈拙反手一记手刀劈开。 小老头眼露惊奇,肩扛布棍,双手一搭,眼珠子骨碌一转,重新打量了一番,语带戏谑地沙哑道:“嘿嘿,竟和先前有几分不同了……可惜,仍是不足道也!” 陈拙眼皮一颤,眉睫上的水珠顷刻爆散,眼神冷厉似两团幽幽鬼火,胸腹间的雷音在不停寻着那天空中的雷鸣而鼓荡震颤。 一语落罢,小老头身形一转,足尖一踏,已绕着陈拙腾挪快攻,身法竟比之前还快。 恍惚错觉,迷蒙雨中似有数道身影围着陈拙不住轮转快攻、翻跳往来,一时间周围尽是点、拨、劈、扫的棍影。 可令人吃惊的是,陈拙这次居然跟上了。 他双拳紧攥,双眼飞转,双腿下沉,重心一稳,已朝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棍影砸出拳头,尽管仍是有些左支右拙,但此刻已非先前那么胜算渺茫。 陈拙更不可能受制,转守为攻,双脚绕弧一走,身骨脊柱似游龙起伏,人已滑进雨中,大手一搜,朝那小老头抖手推掌,取拳快攻。 只是任他攻势如何密不透风,面前瘦小的敌手总能窥得先机,于拳影掌风间寻得缝隙,闪避来去,伺机递出棍影。 连番碰撞间,陈拙气血浮动,喉间逆血再涌。 他眼前的天地尽管已有不同,但这并非通玄,而是肉身百骸、筋络骨骼、血脉气息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契合,所有一切,都在那雷鸣的锤锻下揉在了一起。 百骸俱通,关隘尽化,以至于他的五感都有不同层次的提升。 打法亦是更上一层。 可这还不够。 打法再强,难敌通玄。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杀意不减反增,他不是孙禄堂,更不会如其那般,那也不是他的路。 杀就是杀,在他眼中,杀意就该直接了当,就该干脆利落,就该纯粹;就像那片无言的黄土地,粗犷到了骨子里,简单粗暴;似他当年横行关中那般,我要杀你,便是杀你,誓要杀你,天上地下,也绝不放过,必要斩之而后快,杀之而畅快。 在他心里,亦无退路可言。 杀就是杀,有进无退,有死而已。 杀念大盛,陈拙脑海中忽想起梁瘸子的死,想起尹福的死,李洛能的死,还有郭云深的死,以及洋人入京烧杀抢掠,和那连年大旱,易子而食、遍地饿殍,白骨蔽平原的荒凉景象、残酷画面,还有那摆上桌案的米肉、菜人…… 陈拙脸谱半缺,尽展罗刹恶相,发丝血迹未干,双眼猝然赤红一片。 这狗日的世道,该杀! 轰隆隆…… 雷鸣相和。 望着眼前人的这副癫狂恶相,仗着先觉之能连番闪避的小老头莫名的有些忌惮,浑身一紧,心底竟蹿出一股凉气。 攻守之间,他浑身陡然一寒,一记手刀竟自风雨中破出,斩喉而过。 小老头翻身后落,杵棍一稳,脸色已阴沉难看下来。 雨中一串血珠飞溅散落,苍老面颊,赫然多出一道血痕。 终是见红。 五一人在外面,先一章,明天补上!! (本章完) 117、寄杀意于天地,以念锁敌 大雨瓢泼,双身对立。 望着雨中飞散溅落又被冲淡的血迹,小老头神情怔愣片刻,眼神转瞬又阴沉下来,一张老脸渐露狰狞。 陈拙一手轻拭嘴角,一手摩挲着指尖血迹,任由大雨冲去,杀意盈目,直视不避的迎上,脚下踱步轻转。 四目相对,小老头突然眯眼凝神,心生惊疑,只觉眼前人浑身杀机竟在那雷鸣滚荡中变得前所未见的强烈,铺天盖地朝四面八方向外涌泄。 这不是单纯只对一个人的杀意,而是陈拙对这个世道,对这个朝廷,对这天下的一切牛鬼蛇神,以及对这群长存不死的通玄之辈,乃至一切不平事,所起的滔天杀意。 似有所觉,小老头似笑非笑地道:“心意所成,竟是妄想改天变道,好惊人的气魄。” 可突然,随着陈拙眸子一烁,顿足凝目,目光已落在他身上,死死钉在他身上,锁在他的身上,而那滔天杀意,瞬间收敛,因这世道而起的万千杀念,仿佛悉数加诸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杀念一落,饶是小老头有通玄之能,此时竟也有种头皮发麻的寒意自后脊生出,浑身毛孔自发收紧,汗毛根根起立。 一刹那,他似觉凶险,面色微变,双肩一耸,脚下连番腾挪出数个身位,可那股杀意所带来的泼天危机感竟始终如附骨之疽般难以散去,就好像天下已无他容身之处,又仿佛遍地起杀机,五识六感难寻生路。 而陈拙始终未动半步,双眼一直盯着他。 小老头瞧得吃惊,略一思忖,便已明白……杀念锁敌。 寄杀意于天地,以念锁敌。 那天地非是二人头顶苍天、脚下大地,而是陈拙心意所成天地。 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五步敌我之距便是匹夫的天地。 但眼前人绝不止五步。 想起了陈拙适才踱步走转,小老头瞳孔一缩,目光飞快一扫二人间的距离。 “十步?” “轰!” 猝然,一记炮拳已是回应了他的猜测,筋骨拉展开的粗壮手臂在雨中似是化作一条扭动的血色狂龙,撞向了他的胸膛。 雨幕炸开,陈拙半张狰狞面目近在咫尺,竟是避无可避。 “砰!” 布棍横空一拦,爆响之下,小老头已扫棍逼退了势如猛虎的陈拙。 望着闪身站在十步外的身影,再听那头顶轰隆雷声,他已然有所明悟。 若真要说出个名堂,这便是“人发杀机”之道,将那方寸之能、五步之距,随念展开;若念至极尽,则拳脚所至,即为规尺,杀念所至,即为规矩,但凡拳脚所及,无物不杀,无物可避。 而眼前人已是念至十步开外,十步之内,可战通玄,遍地起杀机。 此子还想将那万千杀念冶于一炉,铸无上杀念!!! 而如今,他就是炉,杀了他,万千杀念尽归一念,小念化大念;若胜,从今往后,陈拙刀下所斩非人,只为改天变道而杀,若败,身死道消。 也确实如其所料,陈拙此时仍在不停接引那雷鸣鼓荡之劲,随着心肺不停膨胀收缩,吞吐着虚空中的雷气,他的身体百骸,筋骨脉络仍是在不断变动契合,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五感对周遭一切的感知已近乎细致入微。 意念所及,目光过处,即便大雨滂沱,十步以内,一切种种尽皆收入眼中,似乎只要他想,举手投足,一念之间,无物不可杀。 这便是他的天地。 “呜!” 棍影忽至。 陈拙的反应却很奇怪,他身体自发而避,然闪身一瞬,脸上方才有了细微表情。 小老头留意到这一幕,终是首见凝神,浑浊眸子轻颤,“发在意先?” 寻常人一举一动,皆乃意在身前,先起想法,后有动作。 而武夫精神凝练,再加肉身春秋寒暑日夜锤锻,五感提升,关隘化尽,二者不停磨合,意与身便可无限拉近,乃至念起身动,几在同时生变,这是极致的反应力。 至于发在意先,便是肉身对外界的感知达到极致,近乎本能的做出反应,意未起,身已动,念未起,招已至。 曾几何时,他们这些人也不乏这等惊世人物,可惜,气血衰败,肉身一老,老眼昏花,一个个沦为寻常。 “有意思,好想法,你这种人若生在旧时,怎么着也该是那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刺客,可惜……”小老头单手握棍忽转为双手持棍,抚掌大笑,嘴里却幽幽叹道:“杀意虽盛,尚未彻底铸成,那万千杀念岂能轻易冶于一炉……今日便让你死不瞑目!” 然其心中却在暗自震怖,值此神州陆沉,天地下竟有人妄想铸这等无上杀念,且天分惊人,仿佛注定是为他们这些旧时武夫而来,为不世死敌,更是天敌,只为杀他们……岂能令其如愿啊! 此子若铸成无上杀念,再进通玄,怕是那姓甘的也要退避三舍。 言毕,小老头眼中亦是暴起滔天杀机。 陈拙不为所动,轻声道:“死又何妨,我不过是那燎原大火中的一簇小小火苗罢了,就算没我,亦会有后来人踏上这条路……至于铸那杀念,杀了你,吾道自成。” 小老头双目陡张,“那我就送伱一程吧。” 陈拙一吐口中逆血,“来!” 电闪雷鸣,天地明灭。 倏忽间, “杀!” “杀!” 二人皆已感受到彼此所散杀机,眼中杀意如雷火互撞,暴起璀璨精光。 小老头森然发笑,布棍一抖,两米长短的布棍竟又短缩一截,一手紧握棍身,一手擒扣棍尾,翻挑一抖,拨草寻蛇,翻飞棍影已扫向陈拙下盘,搅得风雨回旋。 棍影飞至,陈拙并未大意,亦未心存侥幸。 十步对常人而言尚隔甚远,对这等通玄老怪却不过是转瞬刹那,何况还是放长击远的棍法。 他几番险象环生,又在鬼门关前转了两圈,如今也才不过取十步之距,堪堪与之有一战之力。 然也并非没有胜算,他已是留意到,此人战至如今竟然没有重现年轻之貌,复全盛之功,看来与李三爷一战必然损耗不小。 心念飞转间,陈拙眼神忽凝,目光紧盯棍影,飞退而撤的同时上身故意卖出个破绽,那棍影立时如毒蛇点来。 眼见棍梢一翘,陈拙后仰一倒,右脚上踢棍身,趁着布棍掀起的同时,乌龙翻身跃起,双脚已连环扫向小老头两腿,想要近身而战。 小老头嘿声一笑,几步蹿出,忽转身一跃,上掀布棍顺势回转一点。 龙转身! 棍梢落下,风雨中忽有一颗拳头笔直迎上。 眼看拳、棍就要撞上,陈拙却化拳为掌,脚下一沉,掌心揉上,右臂顺势往后一带,一缠一裹,以螺旋劲绞出一圈,似蛇蟒盘山,电光火石间便缠上了布棍,五指一擒棍身,再运劲力,拧转一动,布棍登时拧转发劲。 小老头双眼精光大放,虎口亦是起劲拧转。 棍尾、棍梢顿见两劲冲撞,僵持片刻,“砰”的一声,布棍已然从中炸开,碎布四散坠入雨中。 不约而同,布棍一断,二人皆奋起一拳,自雨中捣出…… 等会还有两章…… 118、可敢登顶一战? “砰!” 拳影惊落,雨水飞溅。 雨势泼天遮眼,然在二人面前却似无物,各自诸般变化尽被彼此收入眼中。 双方隔雨相望,脚下腾挪的同时,陈拙再无保留,双眼一眯,狂吞了一口风雨,大步走转一绕,双掌筋骨毕露,似大磨横推;运劲间,雨水但凡附着于手心,立时被那皮肉下的螺旋劲磨成漫天雨沫,劲风卷动,已是尖锐有声。 小老头阴恻恻的一笑,双掌一展,脚下则是踏着八步赶蝉的步法,腾挪变化;一面牵制着陈拙的身位走法,一面狂吞了一口气,喉中似有风雨倒灌,如长鲸吸水一般,干瘪胸膛登时膨胀鼓起。 气息入喉入腹,此人身侧原本干瘦如柴的两手亦见气血涌动,先是变红,而后红的发黑,枯瘦十指转眼粗壮如杵,散发骇人杀机。 陈拙则是快步转出一圈,猿臂一展一收,双手已呼的连劈三掌,拍向老头的天灵、胸腹、后脊。 原本这八卦掌法本该取偏门抢攻之势,只是他身材魁伟,这老头却矮小似猴,索性弃柔化刚,舍了下盘打法,只攻上身,阴柔掌法立时化作刚猛打法,再催牛舌卷草劲,大有几分刚柔并济的意思。 “啪!啪!啪!” 小老头不闪不避,见陈拙正面出招,亦是推掌而至。 三掌连番撞于雨中,声如炸雷,陈拙后仰撤开数步,那小老头则是贴地倒滑出一截。 内劲对冲,陈拙本就负伤的身体又见血水溢出,只是那小老头也不好受,两手手背青筋脉络根根暴起,脸色更是难看。 小老头脚下再动,外鼓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面前人,他怎么也没想到,本是实力差距悬殊的陈拙,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他有一战之力。 尽管此距只隔了十步。 感受着那股无法摆脱的杀念,他苍老面容不觉抽动了两下,本是阴森的五官瞬间在那面部肌肉的牵动下愈发骇人,再配上那些黑斑和一条条沟壑皱纹,更是可怖非常。 “今天我就让你瞧瞧你的道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二人几招交手,小老头突的皱眉抬眼,但见天空黑云翻卷似浪,积的更深也更浓了,遮天蔽日,不见天光,乍一打量仿似天塌了一般,几要坠入人间,如能触手可及。 厚重浓郁的黑云里,雷光轰隆明灭,一道道扭动的电弧咔嚓作响,在云中游走四散,如万千金蛇狂舞,映着二人飘忽的身影。 风雨飘摇,连陈拙也因这天地之威而暗自心惊,瞟向那先前有过雷劈电落的矮丘,他脸上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小老头这时趁势杀来,口吐“杀”声,右手立掌成刀照他咽喉插来,脚下未见水花溅起,而是涟漪跌宕,转瞬被大雨冲散。 快,太快。 此人身法惊世骇俗,稍慢半拍,便置身险境。 只是陈拙如今发在意先,眸光闪烁一动,双臂早已受那杀念所催,猿臂一展,五指大张,如刀如枪般探出,取的是其腋下。 以攻代守。 攻守变化间小老头似觉腋下凶险发寒,两肋内收,双肘上抬,似抱拳拱手,看似寻常,然却暗成玄妙,肘如两翅,护肋、护腋下、护头,竟将上三路尽皆罩住。 此人变招极快,便在陈拙爪势行尽半途,两肘一摇,如鹏展翼,脚下跟进,抱拳如捶,两臂衣袖再次鼓荡撑圆,直直撞了过来。 竟是夫子三拱手!!! 陈拙眼梢一提,目露精光,这一撞之下尚有诸多变化,杀机暗藏。 对方身法奇快,只待挤进,可攻可守,进可上掀砸他下颌,捶势亦可捣他胸膛,且双肘随时下砸,只要冲进怀中,便是连番杀招,招招凶险。 陈拙虎爪化掌一压,已搭上对方抱拳双手,双脚蹬地后展身形,同时五指内收,欲要扣上对方的右手手腕,可那撑圆的袖筒却似难以着力,内劲落下,如泥牛入海,指下尽是噗噗噗噗的异响。 片刻功夫,见不能建功,他已在缩身后掠。 便在他腾空之际,那小老头玩味儿一笑,两腮一吞气息,胸腹惊起哼哈之音,沉闷似雷,又像牛鸣,抱拳拱手之势悄然一分,已是大步扑至近前,未等他落地,忽推肩抵肘,步伐一跟,右肘已势如撞山般顶出。 单足一落,脚下山石立时龟裂下塌,塌出个刀劈斧凿般的脚印。 顶心肘! 陈拙身在半空,遍体生寒。 不想这老东西精通棍法、铁砂掌与三皇炮捶不说,还精八极拳的打法。 眼看这石破天惊的一肘径直撞来,陈拙气息一缓,身形稍一滞空,重心一稳,双臂一拦,却是运那五行拳的横拳起劲,几在招起招落。 遂听, “啪!” 陈拙立如挂画倒射飘出,然身在半空,却是一展四肢,脊骨震动,衣裳下荡起层层涟漪,落足一稳,脚下顿见山石崩飞炸裂。 小老头见状先是冷笑连连,可一见那数寸足印,笑容戛然一收,这一招抖劲、化劲竟有几分横练外功的门道,劲力加身,被其抖散化开,千钧重力,瞬间轻巧。 但他可不觉得这是对方深藏的手段,适才几番交手,此子拳路霸道,直进直退,从未有过如此想法,除非…… “好惊人的天分,关隘尽化,连曾经对手的手段都能化为己用么?” 小老头气息一吐,杀心已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此子断不可留其于世,更不能再拖,眼下已见非凡气象,只怕是在与他交手中不断磨合肉身,锤锻毕生所学。 果真是要拿他证道!! 他心中杀意升腾,脚下一边乘胜追击,一面寒声道:“你当真以为吾等通玄全凭先觉之能过活?” 他箭步飞赶,趁着陈拙起身之际,又一脚扫出。 陈拙横臂一拦,身形在雨中翻空一稳,单膝杵地而落。 几招吃亏,他脸上并无慌色,冷淡言语出口,“天赋再高,终究是跪人的奴才,朝廷的鹰犬!” 小老头淡淡道:“呵呵,鹰犬?吾乃武考状元,曾官居二品武将,蒙受皇恩,凭伱也配对我品头论足,与当年那些反清复明的货色一样……不过,你若说的是如今,我更不在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无朝廷供奉,焉有……” 小老头言语间还想再进,忽听头顶轰隆一声,不由止步,待回过神来,眸子先惊后疑,环顾一扫,才见不知不觉竟是已到了矮丘之上。 他似是明白过来,抬眼望去,但见陈拙胸腹似有雷鸣滚动,双腿半蹲,竟已摆好了猴形的起手,“你觉得这个风水宝地用来葬你如何?” 二人此刻只到山腰,未上山顶。 便在下一秒,“轰”的一声,山顶劈下一道虬龙般的闪电,撕裂苍穹,于人间一闪而过,照亮昏暗的旷野。 山石炸裂,雷火迸溅,又添焦痕,山腰上的二人齐齐心头大动,震撼莫名。 但不同于小老头那般畏惧天威的悚然模样,陈拙反倒尽展吞吐劲力,如今离得越近,那股雷鸣所成的鼓荡奇劲便愈发强烈,对肉身的刺激也更加恐怖。 “可敢登顶一战?” 小老头双眉一拧,“就让你接天雷入体又能如何,且来受死!” 陈拙不再言语,闪身已朝矮丘山顶飞奔而去,小老头几在同时动作,自大雨中横截而至…… 且战且行! 明天结束这一战。 (本章完) 119、终铸无上杀意 雨势渐长,风声愈大。 时有山石滚落,时有罡风大作,时有雷电交鸣相和。 无名矮山许是常年经受风雨洗磨,下半截尚有山路可循,然越是往上,山势已成刀劈斧凿、陡峭光滑,已然无路。 “无路了!” 小老头忽从雨幕中杀出,弓着脚背,如野猫飞蹿,伏身点足而行,足尖一掂,已似蜻蜓点水般闪身掠出,与陈拙并肩而行。 见身旁人迎风冒雨接天雷,他眼中杀机大涨,抬手出掌,掌风掠过,雨幕只似塌下去一块儿。 山虽无路,可在陈拙脚下却能生生走出条路来,他身展猴形,纵跳迈足,轻巧又兼厚重,刚柔变化,一跃一掠,脚下落地分金,步步生印,一条猿臂同时撕破风雨,捣拳而至,以迎掌劲。 罡风卷过,风雨飘荡无定,二人衣袍猎猎。 啪! 拳掌相接,陈拙粗壮右臂骤然膨胀一鼓,崩雷般的炸劲已是透过手臂,发于右拳。 二人一触即分。 小老头后撤之余,身形迎风一展,于雨中腾挪一晃,刹那间周遭似是凭空冒出四五道飘忽身影,尽出拳掌攻来。 一时间四面八方尽是泼天杀机。 陈拙眸如冷电,这常人眼中几无先后的杀招,在他眼中却已有先后。 他双臂尽展,立掌成刀,手刀已斩出数记掌影,将那围转快攻一一破去。 而掌影亦有诸多变化,势尽刹那,暗藏崩拳、炮拳,两臂则似绵软无骨,可抽打运掌之下,螺旋劲力暗提,本是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手臂立时收紧,强行封闭毛孔,筋肉拧转成劲,已将雨幕抽碎成雾,碾成齑粉。 二人步伐走转、步调转换之间,沿途山石峭壁无不遭受波及,似被铁鞭铜锤击中,龟裂爆碎,留下一道道拳印鞭痕。 可这一幕落在小老头眼中他却眼瞳急颤,这不是自己那布棍的打法么。 再看陈拙那由猴形渐渐回正的身姿,更是心神狂震。 化劲,化尽关隘只是寻常,化尽打法方为精深。 天下象形拳层出不穷,所谓象形取意,为的是仿其发劲之巧妙,摸索其中的关窍,故而需得追逐形神兼备,已得其秘。 可有人劲力大成,却能将形神之妙内收入骨,神意敛藏,返本还真,无须拘泥一招一式,然拳脚劲力不减分毫。 如此便是化尽打法。 而他眼前这小子心中只似有无穷天地,这才交手多久,已有这般气象,而且还在与他一次次的交手中不断磨合脱胎换骨后的身体,打法亦是不断完善,先前还左支右拙,如今已有反击之力。 正这时,忽有血腥弥散。 陈拙冷白的面容上,乍见鼻孔溢血,很快连眼耳都有血迹渗出,七窍淌下一缕殷红,场面瞬间惨烈。 “哈哈哈,小子,真是天要亡你,你这上接天雷的手段确实当世一流,可如今头悬雷池,万千雷鸣岂是你一具凡俗肉胎能承受的,若在山下伱尚能接引成劲,如今越是往上,你恐是自掘坟墓!” 小老头“咦”了一声,观之一怔,但旋即又快意的大笑起来,好不幸灾乐祸。 似觉大局已定,他攻势一缓,忽从怀中取出一小朵灵芝,轻轻咬下一口,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收起。 正待化去药力,积蓄杀招,将面前这祸害彻底斩杀,不想对面的陈拙竟也从怀里取出一物。 那是个锦囊,囊口一开,数条早已准备好的细长参须已被陈拙神情平静的咬进口中,含进嘴里。 “千年老参?” 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筋肉不停抽搐,放回的手在半空顿住,又把那那朵灵芝取了出来,张口一裹,两腮蠕动,死死盯着陈拙,齿间已传来咯吱吱的磨牙咀嚼的动静。 本以为是毫无悬念的一战,可战至如今,此子从起初的不堪一击到勉强招架,再到现在相互僵持,酣战难下,个中心绪变化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断于厮杀中明悟成长……这他娘的就是个妖孽啊!!! 直至看见陈拙拿出那千年老参的参须,他终于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昂首张口,一吞风雨入喉,冲尽了口中的药味儿。 陈拙眼神从始至终都锁在对方的身上,见其气势大涨,鲸吞天地,便知要搏命出招了。 果不其然, “小子,这原本是我为了对付那个姓甘的琢磨出的杀招,如今便由你首试!” 平淡言语,似藏惊涛骇浪。 小老头忽如蹲马一沉臀尖,虚坐悬空,双拳一握,胸腹鼓荡颤动,唇齿明明紧闭,然其腹中却渐生动静,先是咕噜有声而后又其声大作,竟势成龙虎,如卧虎起身,蛰龙游腾。 阵阵虎啸龙吟之声在其腹中交转回荡,透体而出,在风雨中传开。 山上碎石,石上雨水,皆受其力,尽在微微颤动。 道门龙虎劲!!! 想是化去了那药力,小老头瘦小身形竟渐渐起了轮廓,宽大袍子徐徐被撑起,塌瘪的皮肉也都饱满起来,有了肌肉的纹理。 定睛再瞧,那雨中已不见老者,而是一位黑脸瘦汉,长脸秃眉,顶上无发,耷拉着一双眼梢下垂的三角眼,眼中神华忽明忽暗,如在酝酿石破天惊的一击。 陈拙眼泊轻颤,回望了眼来路,忽又仰首望天,看着那如黑渊倒悬的天空,感受着恐怖的浩瀚天威,嘴里的参须早已嚼碎入喉,在一次次自虚空接引而来的奇劲震荡下,药力亦是在飞快于身体中散发。 心念一动,原本随意而动的天罡劲,此时彻底放开,将那头顶雷鸣所生的鼓荡之劲疯狂接引入体。 随着心肺不住的膨胀收缩,他体内的气血已在飞快调动游走,奔腾如浪,雨水下的苍白皮肉已在肉眼可见的变红,竟渐渐激起缕缕白气。 陈拙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死当面,唯有坦然。 他面迎风雨,轻声呢喃,“我陈拙也算与天地共鸣了,若老天有感,晓我变道之念,今日便助我斩眼前大敌,以证己道!” “它若有感,这天下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饥荒灾祸了。” 小老头身形一直,沙哑嗓音已转清朗,冷漠平淡。 “小子,这人间沙场注定各有成败,老夫今日六感自蔽,与你一战!” 话甫落,他忽一挺后脊,大龙如弓蹦弹一震,人已如箭矢扑来,竟是形意拳的“龙形搜骨”,腰胯一扭,脚下势如虎扑,连“虎形”的打法也得了;非但如此,此人以那道家“龙虎二劲”驭这龙、虎二形,想法精奇,委实不俗。 而且,似是合击之法。 “且来一试我这招‘龙争虎斗霸天下’,杀!” 杀气扑面,陈拙并无多少繁复招数,跺脚一蹬,人已大步流星掠出。 光秃的山径上,两道身影似如离弦之箭,破风穿雨,直射山顶,然彼此飞逐,你来我往间,就好像两条兴风作浪的妖龙,碰撞出惨烈厮杀。 血水飞散,陈拙浑身暂时封闭的伤口如今在不停的狂乱碰撞下已再次绽裂,浑身染血,但转瞬又被雨水冲去。 他使的是形意五行拳,虽变化不多,然却是形意十二大形之根,万变皆由此而来。 手毒如那扑羊饿虎,却是再运崩拳,誓要以血肉之拳凝出无上杀念,粉碎眼前这拦路巨石,阻道之人。 下一秒,拳下血肉横飞,已难辨彼此。 重复青春之貌的小老头此时亦是打出了真火,双眼圆睁,目眦尽裂,脸颊上血点飞溅,大龙起伏似要飞腾上天,以展其速,双手则是探爪翻拿,十指粗壮如杵,如虎添翼,其速惊人。 推拳起肘,翻爪振臂,二人一路厮杀而上,留下一缕血线,沿途山石亦是多出诸多拳印爪印,血迹斑斑。 雷鸣相和,一道道雷霆如狂鞭般于天地间落下。 双方互斗二十余招,攻守来去打法竟全无破绽,人已至那山顶。 天穹上墨云高悬,似触手可及,然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落在二人心头。 天威浩瀚! 但二人拳脚下的厮杀仍未休止,登临山顶,陈拙浑身气机、杀机已是攀到极致,人发杀机之道似要上接那天地杀机,双目赤红,眼角血水蜿蜒,齿间逆血滴落,耳、鼻血水外流,双拳血肉模糊,可谓惨烈到了极致。 小老头浑身见血,然却无伤。 可甫一攀至山顶,他脸色却是变了,头顶天发杀机,面前更是有股欲要上接青天的冲霄杀意。 山顶光秃,寸草不生,有一块数米高低的顽石屹立不倒,半嵌其中。裸露的石面早已被雷火闪电劈的焦黑,尖峰处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露着斑驳陆离的金属光华,原来是一块巨大的铁精。 听着头顶轰隆隆酝酿的雷气,感受着那令人悚然的压迫感,小老头的眉宇间忽然轻轻一颤,进势莫名的一缓,似是想要退去,招架之势竟也鬼使神差的一缓。 可下一秒,一颗拳头已携滔天杀机而至,挤进他两手之间的空门。 不好!!!! 几在瞬间,小老头蓦然惊醒回神,脸色狂变,而后转为歇斯底里,双手探爪回收一沉,想要阻这进势如炮弩的一拳。 来不及了!!! 那就不守了。 小老头两肋一收,胸膛内塌,双肘一摇,如大鹏展翼,同时抱拳拱手,如撞重锤般捶向陈拙胸膛。 夫子三拱手! 电光火石间,两道厮杀恶战多时的身影终是齐齐定住。 “噗!” “噗!” 两声异响,合一而发。 陈拙胸膛中捶,口呛血箭。 而他对面,那黑脸瘦汉却是布帛破裂的声音。 一记手刀,破衣而入,没至手腕,贯入胸膛。 瘦汉似有怔愣,双手一沉,想要拿住陈拙的手腕,只是随着胸口那阵阵的剧痛传来,他双眼赤红的望着面前人,张开的嘴里含混出声,却无一字,血水狂涌。 陈拙面无表情,抖臂一抽,攥出一颗犹在抽搐的心脏,另一只手同时闪电般探出,扣其脖颈,振臂往后一抛。 瘦弱身子拖着一蓬血雨已然飞起…… 下一刻。 “轰!” 陡听一声雷鸣,当空散下一团血雨。 “啊!” 长啸破空,杀意退散。 再看去,无名矮丘之上唯有血腥弥留,雨幕之中,一人如箭远去。 这算是补昨天的那一章。 (本章完) 120、战!请!杀! 盘旋的风声掠过,带来几声旷野深处的高亢狼嗥,在天地间回荡久久。 喧闹的狂风骤雨已歇,雷鸣电闪亦是退散,点点星辰自那晦暗的天幕上透出光亮,在辽阔草原上铺下一层萤火般的微光。 郝恩光紧握手中银枪,枪尖发亮,时不时看看眼前的四个人,又看看北方,然后再看向西方,原本一张略黄的脸颊早已变得苍白,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发丝间还滴答着大雨过后的水汽。 正心绪不宁间,远处忽见数道身影大步流星的赶来。 “陈师弟呢?” 来人正是尚云祥与李存义和程庭华三人。 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三人俱是脸色微白,气息急喘,浑身上下多多少少都见红染血,不是衣见破洞便是肉见血痕,很是狼狈。 郝恩光一见师父、师伯,立时像找到主心骨,哑着嗓子回道:“适才来了个通玄老怪,陈师弟一个人就去了。” 几人闻言气息各是顿了顿。 李存义捋了把下颌的银霜胡须,揉出上面沾带的血泥,双眸似闪过些许疲惫和倦意,脸上却无多少变化,他望着面前仍在对峙的四人,嗓音依旧沉厚,“顾不上他了,迟恐生变,咱们几个先合力破局,免得……” 他剩下的话却是没说,但几人都明白,以宗师之能战通玄老怪,败多胜少,胜算渺茫,只能顾全大局,先诛这贼首;不然陈拙若败,通玄再至,保不准生出变数。 而且也不能再耽搁了。 越往后拖胜算越少,眼下他们几人虽未有通玄之辈,但几大宗师总得试上一试,万一呢。 程庭华眸光微闪,神情亦如李存义一般未有多少变化,只是眼角泛红,面容比当年苍老太多,皱纹沟壑间似堆满了风尘。 他颔首低眉了片刻,遂一抬眸子,望向那柴夫,又看看对面的三人,沉声道:“准备动手吧!” 李存义沉眉叮嘱道:“霁亭,你来攻!” 尚云祥面颊筋肉一抽一紧,也不多说,布满老茧的生硬赤脚几步迈出,已站在柴夫身后数米开外的地方,目光一凝死死落其后背,开始丹田蓄气,毁去双袖的青袍时瘪时鼓,眼中尽是沉痛与狂涌的杀意。 李存义与程庭华亦是各自绕步走转,站在那柴夫左右两侧,隔了数步,紧跟着胸腹间气息鼓荡,龙吟自喉舌翻滚涌出,微白脸色渐渐恢复几分血气,衣衫布褂已起沟壑涟漪,双眼眨也不眨的落在对方的身上,亦是爆出无穷杀机。 郝恩光五指紧了紧手里的银枪,指节发白泛青,视线却一直在那柴夫的脖颈上打转,瞳孔微缩,随着气息渐渐平复,已在疯狂收敛气机。 渐渐的,似是连他们四个也成了石像。 然就在一股微风掠过众人的发梢,那柴夫后颈的寒毛忽根根立了起来,像是浅浅的一层白色绒毛。 尚云祥双眼猝然暴起两团璀璨精光,双拳一攥,脊柱如弓蹦弹一震,力贯右臂,劲透右拳,如箭矢急发,狂暴澎湃的拳风已自指缝手心揉出一团沉闷气爆。 双脚一跟一动,一记石破天惊的崩拳已是点向柴夫的后腰。 两侧的李存义与程庭华亦是齐齐动作,脚下贴地急滑,喉间气息鼓荡。 李存义双腿弹纵闪出,脊柱旋摇如龙展身姿般扑上,右拳曲臂一绕,拳攥凤眼,却是用上了螺旋劲力,出拳间以腰胯带劲,那右臂拧转一旋,竟快的不可思议,拳下劲风尖锐刺耳,已将其上三路要害罩入拳势之中。 另一侧的程庭华运掌起肘,脚下提劲如踏猫步,身法一展,好似轻烟一缕,晃眼刹那,双掌已贴了上去。 瞧着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是那两袖褶皱猛的平展,似有一股无形大力拉扯,柔中藏刚,五指稍微内收,如能分金断玉。 郝恩光端枪蓄势,伺机而动,似在待那柴夫有所动作,两眼眨都不敢眨。 如此围杀之势,放眼整个江湖,只怕任谁来了都得眼皮跳上几跳,心脏抽上几抽,只叹九死一生,何况还是围攻一个毫不动弹的人。 可动手四人此刻全都心弦紧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就连攻敌后背的尚云祥亦是疯狂内敛着浑身的气机,精神念头尽皆投在这柴夫一人的身上,想要将其牢牢锁住,力求一击即中,一招功成。 但…… 就在他们蓄势起招,出招动手的同时,那伫立不知许久的柴夫突地动了。 动的不是身体手脚,而是气机。 就在他们临近柴夫的须臾间,忽觉周遭寒意大胜,来的突然,像是陡然从三伏天坠入数九寒冬……杀意! 同时那柴夫浑身上下已是冒出一连串噼里啪啦,似是炒豆子的异响,又像筋骨碰撞互磨,腹中还“咕咕”冒出两声蟾鸣,赫然是钓蟾功。 三人皆是一个激灵,非但不见迟疑,翎子一炸,数十年如一日的应敌本能已令他们下意识捣拳出掌。 糟了!! 拳掌虽出,可三人皆是神情微变,原本配合无间的合击围杀之势却因那一个激灵抖出了破绽。 李存义钻拳起手,拳势霸道,拳劲先落。 哪料那柴夫也不见如何动作,双脚未动,身形忽似摆捶般向右微微一斜,脊柱一扭一震,趁着李存义拳劲落空又往左一摇,似是颗晃动的铁砣。 “啵!” 李存义却是瞧见这人身子两摇,双脚竟下塌半尺,不由勃然动容;这一晃之下怕是少说千斤力道,更是让他瞧见了八极拳的靠法、太极拳的捶法、借力打力,诸般融于一炉,双脚落地生根,身如摆捶,一撞万钧,再有钓蟾功,已算是攻守之道中的精妙想法了。 “啵!” 果然,他拳头只一触及柴夫,顿时踉跄而退,吃了大亏,适才恶战刚压下去的逆血立时沿着嘴角溢出一缕。 程庭华则是趁其往左摇晃间贴掌而上。 可那柴夫撞上李存义后似又借着反震之力向右一撞,程庭华亦是如遭重击,退出数步。 这一切变化看似繁琐,实在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那柴夫双肩连震了两下。 尚云祥崩拳杀至,然落在柴夫身上,劲力却犹如泥牛入海。 非但未能建功,反倒被其摇肩一晃,已是半边身子一麻,退了出去。 从始至终,这柴夫双眼的视线便未离开过面前三人,身体的一切的动作只似自发而动,犹如天成。 如此手段,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不惊而惧。 郝恩光见师父、师兄出招,枪尖一动,已见枪影破空,直刺其脖颈,枪势一转更是将其上半身罩入,可招数连出,那柴夫身段就如拂柳,左摇右晃,竟是连衣角都碰不到。 李存义与程庭华再运劲力,配合着尚云祥又尝试了几次。 可拳掌落下,不是毫无建功便是被撞得连连吐血,若非几人各有准备,只怕真要如地上的尸体一样被震死当场。 眼看就要白费功夫。 远处陡见两匹快马驰骋而来。 一人乃是黄柏年,而另一人正是其搬来的救兵,虎头少保孙禄堂。 看见场中形势,孙禄堂二话不说,下马刹那,人已闪身掠到柴夫身后,双眸明灭一烁,双拳如捶捣出,拳拳尽砸虚空。 通通通…… 滔天拳意之下,那柴夫晃动震颤的身形渐渐回正,而后猛一顿住。 顿住一瞬,一记剑指忽横空一扫,细长干枯的指尖如剑尖横过,剑势圆转,已罩向了孙禄堂。 柴夫古井无波的眸子悄然亮起,一刹那似是从石像回到了血肉之躯。 几在同时,他对面三道身影纷纷身形一颤,大步一跨,三道气机各异的嗓音顷刻在旷野之上回荡开来。 “杨露禅!” “董海川!” “王五!” …… “战!” “请” “杀!” …… (本章完) 121、活着的传奇 “好!” 一声轻笑,一字落定。 众人眼前,那柴夫已是一记剑指逼退孙禄堂,同时飘然退出数步站定,“不想这功夫没落的时代,竟还走出你们几位人杰,真是让我不胜欣喜!” 别看这人瞧着似是病鬼般的磕碜模样,嗓音却是出奇的好听,清朗柔和,压根不像常年吞风饮气的武人。 这人貌有中年,脸色焦黄,天庭发亮,脑门上的发丝亦是有些枯黄,薄唇狭眸,两腮微塌,鹰钩鼻,挂着一对招风耳,身段也是不高不矮,脚下踩着两只沾泥带草的草鞋,上身是件灰色的绸子裤褂,下半截束着条青色灯笼裤,当真寻常。 他环顾着周围众人,不惊不慌,无恐无怖。 王五目泛冷光,踱步而转,如在伺机而动,“你就是那甘凤池?” 他虽踏入通玄与此人对峙多时,但却未与对方言谈过,且一路彼此气机互锁对峙,跋涉追逐,压根连分神的功夫都没有。 柴夫笑了笑,轻声道:“是也不是,昔年的甘凤池已死,如今的我不过是个求道的柴夫罢了。” 此言无疑是默认了。 尽管众人已有猜测,但也多是猜测,从未真正确认过,如今听其亲口承认,俱是心神暗震。 一尊活了几近两百年的老怪物,于那评书、中更是一位传奇人物,活着的传奇。 “可惜,似你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竟也甘心沦为朝廷的鹰犬。” 李存义神情好不复杂,此人内外兼修,精通百家,百多年的光景,若是追根溯源,论辈分,北方武林江湖恐有半数为此人拳理传人。 柴夫狭眸动了动,眼神平静如水,有些无所谓地道:“没什么可惜的,书上言我八十余岁而终,却不知我正是八十岁那年于生老病死间踏入通玄,生死过后,名利对错,是是非非,于我而言已尽如泡影,我要的,是求那陆地真仙!” 道人穿着的董海川接话道:“陆地真仙?那是虚妄!” 嗓音很是清冷。 似是听出其话中的讥讽,柴夫黄眉微蹙反问道:“似吾等如今这般手段,于那常人眼中早已近乎仙神;在没见到这些通玄高手之前,伱们谁想过人可以活这么久?我充其量只是想站的再高一些,走到极致罢了!” 他这话竟将众人问的哑然。 顿了顿,柴夫又补充道:“至于朝廷,不值一提,若非清廷的通玄之辈找上门来,我也不会知晓武道另有天地,守到如今,算是偿还引路的情分……即便不是满清的江山,也无非是再扶一位天下之主,供我探寻武道的至高境界。” 此人言语平淡,可话中意思却非同小可。 王朝兴替、天下苍生在其眼中皆已微不足道,一心只尊己道,再无外道。 孙禄堂皱了皱眉,“看来他的心思想法已与常人不同,今日必要将其葬在这里,不然便是天大祸患。” “既是已经死了,就该老老实实躺进棺材,埋在土里,还敢爬出来兴风作浪……”王五步伐顿住,虎目一凝,雄浑低沉的嗓音势如狮虎般传开,“你过往如何我们不感兴趣,吾等只为一事而来,请你赴死!” 言语起落,杀意森然。 “为了天下苍生么?真是熟悉又陌生的由头。” 柴夫很是随意地道:“也好,我等了几近两个甲子,总算是有后来者能与我论道了,于那陆地真仙我只差临门一脚,不过,就凭你们几个似乎还有些不够……” “还有我!” 一个带着穿透力的嗓音猝不及防的横插而至,打断了他的话。 寻声瞧去,不远处但见一匹白色快马缓缓停下,马背空空,而他们近前已翻空落下一人。 来人眼神淡定,一袭绸子黑袍,右侧脸颊上落着一条狰狞刀疤,竟是……刘郁白。 “诸位,久违了!” 刘郁白微微一笑,只是笑中藏着几多苦涩,还带着些许平静,他忽从腰间解下个老旧葫芦,仰脖灌了几口。 见强援赶至,几人本该欣喜,可见其只有一人,又见那葫芦,俱是眼瞳一颤。 当年初见这状元郎,丰神俊朗,气质不俗,可谓记忆深刻,如今竟也落得这般恶相。 再有便是苏灿、林福成与之一同北上的,如今…… 好在这人竟也步入了通玄。 不到四十岁的通玄,天分之高,端是惊世骇俗。 就连甘凤池亦是凝目定睛,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不俗!” “话多费神,姓甘的,老夫这些年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与你再斗一场,今日……”杨露禅须髯雪白,似是已等的不耐,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地道:“道高道低,一战决之!” 气氛瞬间沉凝下来,长风掠过,肃杀冲天。 李存义与程庭华几人已在顺势后撤,如今这是“通玄”之争,他们上场反倒会成拖累,只能在一旁掠阵。 南北合力,正是要一会这活了两百年的传奇。 甘凤池欣然相邀,“请!” “请”字出口,他身形摇晃一闪,双脚未动全凭脊柱的崩弹之劲腾挪,星夜之下,直如一缕横空挪移的轻烟,一晃一掠,人已鬼魅般在十数米外。 但见二人追逐跟上。 杨露禅面色红润若婴儿,双拳一提,宽大袖筒中如有罡风挤出,起手便是杀招,却是捶法。 打法看似与宗师无甚差异,但那“噗噗噗”的震空之声却令近处的李存义几人皆凝神细看,感受着胸腹间的气息竟能被其勾动,再看拳外半尺的草叶能无声炸开,无不是吃惊震讶的同时暗呼大开眼界。 内家拳的打法,一招一式,发劲催力皆以筋骨气血为凭依,打来打去,唯有拳拳到肉方有杀机,招至要害死穴方得胜机。 但杨露禅这捶法,却是将拳劲所起的震荡之音以某种想法透拳而发,哪怕拳未到肉,亦能隔空伤敌,若是一拳砸中,怕是外表完好,然内里五脏俱伤。 果然不愧是一派祖师,别人还在想着如何摸索身体内的关窍,这人已打破常理,琢磨出了这等惊世骇俗的打法。 另一人是孙禄堂,拳意弥散,拳风锐急,然出拳起招尽是封锁甘凤池的周身虚空,看似招招落空但每拳落点却直指敌手死穴要害。 甘凤池身后亦有二人,董海川与刘郁白紧追贴上。 刘郁白脚下摇晃一赶,看似摇摇晃晃,如醉酒踉跄,不想速度快的惊人,两手虎口开合如钳,又似端杯,双脚紧跟朝其腿弯扫去,双手扣打其脊柱。 董海川双臂一振,双袖迎风鼓荡,呼的如运两翅,翻飞似鹰,掌势从天而降,已拍向甘凤池的天灵。 而在甘凤池身前,忽见王五自一旁闪出,两脚左右辗转弹纵,如踏草而飞,横截刹那,双腿已连连扫出,环环相扣,腿劲灌注,双腿硬如铜铁,在星空下带出数道匹练,竟是以腿化刀的打法。 杀机!!!! 铺天盖地的杀机随着几人的出手,已封天锁地般将将甘凤池牢牢困于围杀之阵中,如潮水铺开,令观战的几人俱是肌肤起栗,身体应敌自警的本能更是令他们不受控制的发颤,如火烧身,心弦紧绷。 甘凤池眸子发亮,两腮一敛,胸腹急剧震颤鼓荡,激起一声低沉震耳的牛鸣,背后脊柱一动一颤,似有一股无形撕扯之劲将衣裳绷紧。 “莽牛劲?” 这却是武当的另一门奇劲,堪称开山法门。 莽牛练背,脊柱驭背。 众人也都恍然,怪不得此人先前硬受了尚云祥一记崩拳却能毫发无损。 甘凤池内劲一成,进势骤缓,不进反退,以背朝身后的刘郁白撞了过去,如老牛蹭树,裤褂呼的撑圆,膨胀了一圈。 刘郁白眸子一凝,手上力道再添三分,眼中罕见多出凶煞戾气,右手忽成虎爪,五指下沉,筋骨毕露,血气直汇指尖,黑红泛青,竟是融了铁砂掌的打法。 但见他五指一落,甘凤池后背衣裳登时塌下去五个浅坑,可劲力却是难以着落,被撕扯抖散。 眼看难以建功,就要被撞个正着,却见一双肉掌翻转抵来。 董海川翻身一落,双掌势如推山,单足一沉,已是推了上去,掌下如有炸雷霹雳,一张冷白脸颊登时殷红如血,喉头蠕动,已在吞咽逆血。 然他脚下却在不住倒滑,眼见退势难挡,刘郁白十指跟着一摊一揉,亦是奋掌发劲,铁砂掌运足了浑身劲力,眼露狠色的拍了上去。 甘凤池终是顿住身形。 其余三人见状,神情一凝,拳、脚齐落如雨点,已尽数打在甘凤池身上。 可劲力落下,瞬间消散无踪,几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此人非但得了那“钓蟾功”与“莽牛劲”,竟然还精通横练外功。 内外兼修,尽皆大成。 “咕咕……” 甘凤池双拳一攥,面色沉凝,青筋鼓跳,喉中气息一吞一吐,蟾鸣一响,那撑起的身骨亦是一缩一鼓,膨胀的刹那,一股惊涛狂浪般的劲力已是刷遍全身。 五人瞬间被一股霸道的反震之力弹开…… 定睛再看,竟然尽皆咳血而退! 下一章了结这一战。 (本章完) 122、通玄之祸……终落幕!!! 夜风劲急,围观掠阵的几人只似三伏天被浇了盆冷水,头皮发麻,震撼无言。 以五敌一竟然占不得上风。 四位通玄,加上一位可敌通玄的宗师,如此阵势居然还露了败象,难以想象。 程庭华双手按着双膝,盘坐于地,十指似因这难以想象的局势而不住抽搐轻颤,但等瞧见甘凤池嘴角淌下的一缕血迹,他双眼大张,屏住的气息也呼的一松。 能见血就好,能伤那就能死,非是无敌。 李存义与程庭华和尚云祥皆是盘膝而坐,瞥了眼场中,忽又阖上双眼,却是虽是做好准备,若局势不对,打算引劲上冲天灵,舍命一赌那通玄之秘。 甘凤池脸上波澜不惊,擦拭着嘴角,见指肚染红,反而笑了,“不错,这样才有趣味儿。” 他看向杨露禅,眼露奇光,“看来,这就是你为了克制我想出的打法,隔空打劲?好想法……可惜,我不比那些苟延残喘的货色,他们都有弱点,不是身体残缺便是心境有破绽,要么是打法,空负百多年的岁月。” 甘凤池转着身子,斜睨众人,伸手已解了身上的裤褂儿,露出了上身。 明明是横练大成,但此人的体魄却绝不显魁梧,如他那焦黄的脸色,上身皮肉亦似老铜,只能算是精悍结实,露着几道肌肉轮廓,寻常的紧。 只是仔细看,星光透下,那皮肉居然不见丁点光华。 然越是这样,才叫人心生震撼。 寻常人肌肤起光,那是因精气外泄所致,譬如毛孔见汗,要么便是泌出一层浅浅的油膏,光色透下,自见光华。 而此人皮肉黯淡无光,便意味着对方毛孔早已尽收,已达精气不外泄的地步,或者是精气损耗极微。 “是不是感觉很神异?” 仿佛窥见了众人的心思,甘凤池食指掠过自己的胸膛,淡淡地道:“我通玄以后花了二十多年勘悟练透了北方武林的几大内家拳,又花了六十年连那横练外功的笨功夫也练的登峰造极,直至三十多年前,我集内外功夫大成于一身,突然发现我的肉身与精神似乎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妙状态……” 他眸光一烁,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能感觉到自己是在一天天老去,但我的体魄气血却永久的停在了全盛之时,毛孔尽敛,精气永固……即便是老死,我亦会是这副模样。” 精气永固,至死不变? 场中众人惊闻这等大秘,也都是暗自震怖。 草木枯荣,人有生死,便是宗师一流也只会与人交手时才凭神意拿捏住毛孔,锁住精气,然行走坐卧或者说只要心肺蓬勃,气血在动,便难逃精气外泄,岂能永固精气。 王五一吐血沫,冷声道:“就算你练到通天彻地又能如何,你既知自己在一天天老去,便该知晓难逃一死,哪有真正的永固,不过是一场幻梦。” “万一呢!” 可甘凤池的反应却是有些古怪,嗓音陡然拔起,变得尖利,表情也有些诡谲,像是魔怔了一般。 “我尚差一步,即可踏入陆地真仙,万一真能成仙呢。” 听到“成仙”二字,几人互望了一眼,已是明白这人原来已是痴了。 搞了半天,居然是个妄想成仙的疯子。 董海川幽幽一叹,“本该是震古烁今的绝世人物,心境却未能守住。” 杨露禅白髯沾血,亦是凝神道:“既然是人,就该踏踏实实活着,百年光阴,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尝过苦痛酸甜,死之前有三两件值得回忆的事儿便不算白来一遭……伱活的比别人久,寿数非人,心思也离了人的范畴,可悲!” “可悲?你们不明天道,不识真仙,看不透生死,如何超越苍生?”甘凤池舒展着浑身筋骨,浑不在意地道:“可惜,你们看不见我得证仙神,成就武道极致的那一天了。” 王五冷冷道:“可惜,你今天就得死,更没那万一。” “我先让你死!” 甘凤池低沉斥了一句,眼中杀意一涨,脚下一掠,人已朝王五先行攻杀袭去。 只是他身至半途,攻势忽改,竟是直扑杨露禅,双拳一攥,乃是金蟾派的“海底翻花捶”,再辅以花拳打法只似月下生出千百条胳膊,拳影翻飞铺天盖地,令人眼花缭乱,难辨虚实,杀机无穷。 几在他动身刹那,其余四人仿佛早已窥其心意,皆贴向杨露禅,替其招架这可怕攻势。 刘郁白率先拦截其势,踉跄步一转一绕便已缠了上去,手持端杯手,连晃带靠,围着甘凤池展开一连串快攻,身法醉意大盛,然却诡谲飘忽,忽左忽右,尽是“醉拳”的打法, 提杯挑打、醉卧翻身肘、采荷插花、霸王单敬酒、双龙出海…… 孙禄堂与董海川则是齐齐拦在杨露禅身前,一个以太极绵掌化劲出招,一个以牛舌掌卷缠出招,将那漫天拳影接下。 王五则是趁机闪到甘凤池身后,双脚连环扫踢,不为制胜,只为牵制。 甘凤池有那“钓蟾功”加上大成的横练外功,他们绝不会去想着找什么破绽,亦或是破其罩门要害。 再有此战杨露禅与董海川乃是至关重要的强助,然毕竟岁数大了,久战自是不利,能否寻得破绽暂且不说,越久变数越多,若是对方再添强援,那这些人可就全得交代了,拖不得。 想要尽快破局,只能速战速决,舍命一战。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杨老爷子竟琢磨出隔空打劲,自然得护着。 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哪会不明关键。 “我来攻,找破绽太麻烦了,打出来的那才叫破绽。” 杨露禅被众人护在身后,压力大减,吞吐成劲,胸腹似有虎豹吼啸、雷音大作,雪白蓄发尽皆根根立起,两眼圆睁,简直如一头怒狮,双拳五指一揉,已手心含空攥起,衣袍猎猎,劲风鼓荡。 到底是曾经无敌京华的绝世人物,心气儿高啊,连说出的话也是霸气侧漏。 当年甭管什么内功外功,可没人能敌得过这双拳头。 千锤百炼铸成的无敌拳意,岂会因为冒出个劳什子精气永固就自认不敌,都是名震一方、无敌天下的霸道货色,别说面前的是个疯子,就是尊真仙当面,孰强孰弱,还得斗过才知。 “适才我攻了他心口偏左一寸的位置。” 简单一句话,众人已晓其意,外面无伤,内里已伤,这就是破绽。 然众人却是小觑了甘凤池的杀心,此人两腮鼓荡,攻势忽又化繁为简,两颗拳头气血上冲,登时似变作烧红的老碳,胀大了不止一倍,十指粗红紧握,正是那如意紫金捶。 他非但出拳,脚下更是仗着那恐怖身骨横推急进,借力踩踏,涌泉起劲,精赤的上身立见层层涟漪荡起,势如蛮牛,宛如出入无人之境的李元霸,拳下劲风呜呜大作,听的人头皮发麻。 孙禄堂首当其冲,他云手起招,正想将面前拳头裹进绵掌之下,不料拳掌甫接,甘凤池已振臂抽出,右拳蹦弹如弹,这又是三皇炮捶,照其掌心连落三拳。 孙禄堂脸色骤白,身形摇晃,眼看就要被那狂乱拳势淹没…… “退!” 董海川卷袖一裹已将之拂到一旁,掌心一揉一卷便用上了牛舌卷草劲,将那拳头引到了自己面前。 甘凤池眯眼凝眸,另一拳已破空凿来,大筋一抖,整条手臂都似粗了一圈。 “来!” 一声仿似从鼻喉间挤出的闷哼,如雷滚动。 杨露禅左手一勾一揽,劲如抽丝,当空画圆起招;那甘凤池的左拳甫被裹中,登时似受到无形丝线牵引,已被沾缠一带,偏了去势,落入圆中。 饶是甘凤池长存于世几近两百年,可与这两位开山祖师斗招斗技亦是短时间难分胜负。 打法难争高低,自是要以内劲分个输赢。 然而以二敌一堪堪势成,那甘凤池五指一展,居然同样以绵掌迎上,四掌齐对。 甘凤池呲声一笑,双臂推拨一转,画圆一绕,三人闪身已撞出条路来,直去十数米远,再拨再转,又是十余米。 眼看局势被动,杨露禅与董海川陡然一顿脚步,神情凝重,单足发劲一落,似天塌地陷,脚下碎石无不被磨成齑粉,下塌半尺。 相较于杨、董两位开山祖师,甘凤池身上的运劲变化便尤为清晰,皮肉不停震颤鼓荡,两臂的筋肉似盘旋紧扣,绷出一条条龙蛇状的轮廓,颤动起伏,犹如活物。 便在这时,刘郁白从旁出手,淡定神情不变,袖中单掌一吐,运足了劲力,皮肉青黑透紫,已是直击其心口旁的破绽;另一只手则是采荷插花,双指一探,直奔甘凤池面门双眼。 甘凤池胸口受击,顿感凶险,正待变招,忽觉肩头一沉。 却见王五纵身奔跃,身腾半空,双脚已踩肩而立,绞颈发劲,随着一声低沉虎吼,独臂沉肘下砸,杀机天降,如斧劈山,重重落向甘凤池的天灵盖。 不远处,一人忽急步而至,不由分说,以及崩拳携全身劲力,跺地扑至,右袖撑圆已如穿心之箭般打其心口。 正是回过劲儿的孙禄堂。 杨、董二人见状另一只手则是齐齐扣其手腕。 “砰!” “砰!” 肘落天灵,拳震心口。 甘凤池眉宇纠结一拧,全无一字吐出。 不止如此。 “噗!” 血水飞溅。 双眼被扣,甘凤池竟然不闻一声惨叫反倒怪笑开口,嘴角赫然亦见血腥,胸腹间蟾鸣大起,原本平坦的肚子呼的鼓起,连其整个人都似撑起一圈,两腮连连鼓荡。 咕咕咕…… 蟾鸣一起,一股劲力刷下,杨露禅、董海川的脸色立时淡若金纸、苍白无血。 其余人亦是如遭重击,纷纷被震出老远。 董海川气血未稳,踉跄中尚未站定便忽觉凶险,但见面前一道身影闪至,两眼淌下两行污血,面容狰狞骇人,双拳一运,竟如心脏般膨胀收缩,拳意滔天,朝他携风雷之声砸来。 匆忙间董海川起掌招架,可敌手拳势吞吐,双臂曲转如意,如翻天重锤,只咬牙硬接了十余招已翻身飞出,力疲而退,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匆忙间,忽见一对拳头横拦而至。 杨露禅脸色一沉,双拳直迎不避,径直撞上口中似吞风啸,长吸一声,两脚一沉,两股石破天惊的拳劲已是在旷野上炸响。 “砰!” 杨露禅两袖刹那寸寸飞灰,袍子呼的一鼓,须发尽是齐齐后荡,面上筋肉亦是在不受控制的游走扭颤,齿间见红,已受重创。 便在甘凤池运力斗劲的瞬间,一把乌金铁扇异峰突起,横袭而至,似一口利剑,重重点在了他心口旁,竟是点出一记红印。 “唔!” 闷哼出口,甘凤池嘴角再见血色,神情骤转癫狂,两腮收敛,张口忽吐长啸,竟声如狮吼,心肺鼓荡,筋骨齐鸣,融为一声,近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几人无不是脸色一白。 他双拳一掀,杨露禅已呛血后撤而退。 刘郁白也是惊觉滔天杀机,眼泊一颤,面前已对上一双冒血的眼窝,一只拳头当空砸来,如锥如枪,点其心口,快的匪夷所思。 电光火石间,不由一独臂身影闪掠而出,竟是拦在刘郁白身前,以肉身硬接下这一拳。 其余几人见此情形,无不瞳孔一缩。 却见王五面容严肃沉凝,中拳的同时独臂忽的一展,似龙蛇挣动,猝然钻拳而出,再落甘凤池胸口破绽之上。 未及对方惨叫,他手臂一缩一展,势如大枪,五指成刀,破入皮肉,扭腰贯入。 “啊!” 甘凤池脸颊一颤,齿间散出一缕滚烫热气,口中终是惨叫出口,双手已死死扣住王五左臂,立闻骨裂。 刘郁白趁机辗转一绕,面容惨烈,已是起掌当空落在甘凤池天灵。 人影翻空,孙禄堂亦是来援,一记炮捶砸其玉枕穴。 可二人拳掌起落,却又被那霸道的反震劲力震得吐血。 甘凤池趁机右手拿捏王五独臂,另一只手忽起崩拳,拳影如箭矢急发,孙、刘三人已是重伤而退。 “今天你们都得死……” 眼见几人皆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董海川飞身贴来,单掌起招,苍白面色忽转殷红,以龙爪掌起手,连攻甘凤池右侧软肋,指下发劲,更兼打穴,而后直指腋下,几招落罢,五指已尽皆折断,扭曲似麻花。 杨露禅再提气息,绕步一转,已到甘凤池身后,照着那破绽的背面咬牙再起一拳,拳劲一落,登时呕红倒退。 只是二人舍命一搏,却非无功。 觉察甘凤池右臂劲力倏然泄去,王五不带一丝犹豫,肩头一震,一股撕扯的劲力齐根而生,撕拉一声,右臂已被挣断。 飞溅冲天的血雨中,他飞身跃起,闪电般扫出十数脚,腿影已似狂风骤雨般落在甘凤池的胸膛上,断臂作刀,贯身而过。 待到王五翻身站定,一道身影已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老远…… 再也不想写这种群战了,太费神了。 (本章完) 123、王五之死 砰! 人影重重摔落。 血腥弥散。 星夜之下,众人俱是踉跄倒地。 惨烈!! 剧烈的喘息声,澎湃的心跳声,还有……风声…… 正当众人以为此战已是尘埃落定,那倒地身影忽又直挺挺站起。 星光之下,远远瞧去,甘凤池哪还瞧得出半点人样,披头散发,七窍见血,双眼更是两个血窟窿,胸膛更有一截断臂贯入。 所有人心弦俱是一紧,无不震骇…… 如此伤势,莫非还能一战? 只是不等所有人动作,甘凤池摇晃身形猛的顿住,狰狞面容亦是凝固,而后仰面而倒。原本尽敛的毛孔如今齐齐张开,不住狂涌热血,场面既是惊奇又显诡谲。 杨露禅面若金纸,大步走到王五身旁,伸手搭其左臂断口,已催劲封了几处要穴。 见血流止了些许,杨露禅长叹一声,“明魁,且退吧!” 董海川吐出一口浊气,深深瞧了眼在场众人,尤其是李存义和程廷华二人,轻声道:“肃堂、应芳,为师去了!” 言毕,一振大袖,已与杨露禅联袂远去,正是功成身退。 李、程眼角泛红,恐是两位祖师憋着一口气只为一战这甘凤池,如今战罢,力散气消,不日便要布那李洛能的后尘了。 然二人早已是世外之人,即便油尽灯枯,亦不会再现俗尘,此去便是永别。 顾不得伤痛,李存义与程庭华再一瞧躺在地上的王五,神色尽皆惨然。 刘郁白与孙禄堂亦是缓过劲儿来,瞧着断臂见骨、徐徐吐气的王五,亦是默然无言。 李存义双目湿润,弯腰附身轻问道:“正谊,可还有未了之事相告?” 王五望着无垠星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已做完了我该做的事儿,剩下的就全交由后来人吧。” 几句话说完,他尚在起伏的胸膛已在渐渐平复。 这时,远处一道身影沐着星光大步奔回。 非是别人,正是回援的陈拙。 他脸色白的吓人,本是紧绷的神情远远瞥见这边的情形,先是一喜,待行近凝神一瞧,已能看见那柴夫无比凄惨的死状。 赢了? 心下松口气的同时,他表情却兀自一怔,旋即愣住,视线一落,看着地上的王五,扑通跪下。 瞧着那筋肉撕裂开的可怖断口,陈拙眼里闪过几分痛苦的挣扎。 他伸了伸手,似是想要将之捂住,可手臂一颤,又落了回来,发白的嘴唇翕动着,许久才嗓音沙哑的唤了一句,“师父!” 王五闻声回神,脖颈微转,看向陈拙,见其活着回来,渐渐黯淡的眸子忽又亮了亮。 他缓了许久,胸膛轻振,“如今大患已除,往后这武林江湖、人间天下,就拜托你们了……” 王五又看向陈拙,道:“呼……奔波一世,蹉跎半生,自步入这人间沙场,老夫所迎皆刀光剑影,从未有过一日心安,你万不可学我,多去见见天地众生……为师一路过来,所见……” 说着说着,王五却是不说了,淡淡一笑,“剩下的,老夫要与另一位故人讲,就不与你们说了。” 他终于似如释重负般长泄了一口气,又缓缓回正了目光,剧烈喘息的胸膛也渐渐平复下来。 望着那星光璀璨的天空,王五眼神逐渐涣散。 像啊,多像多年前与那人在屋顶举杯共饮、舒豪情壮志时所数的漫天星辰。 奈何星辰依旧,故友已去。 “壮飞,我来了!” 一声呢喃,一声轻叹,一代宗师就此阖目而逝。 …… …… 津门。 暖春。 随波荡漾的木船上,天色亮的有些早,熟睡的陈拙忽从梦中狰狞惊醒,浑身杀意大盛,只是听着岸边的狗叫鸡鸣,再看看船头架灶煮鱼的徐三爷忽又愣住了。 他看看自己结满老痂、敷着伤药的两臂,像是想起什么。 老头赤着瘦巴巴的上身,正瞅着锅里的火候,冷不防一个激灵,就知是陈拙醒来了。 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徐三爷将满是鱼腥味儿的手搁脏兮兮的膝盖裤面儿上蹭了蹭,扭头呲牙招呼道:“陈爷,伱再躺躺,这汤还得再候一会儿。” 陈拙闻言又躺了回去,望着缓缓晃动的屋棚,半晌,眼神一颤,突然悲从中来。 徐三爷听到身后那痛苦且压抑的呻吟,两肩一颤,苦笑道:“哎呀,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在沧州给五爷送葬的时候你都能强撑着没哼一声,眼下都过去半拉月了,咋就突然哭上了。” 原来,离那通玄之战已过去几近月余了。 老头笑说着,自己也跟着抹起了泪。 “五爷这辈子一天一地一英雄,也没啥好哭的……陈爷您虽胆气足,武功高,但很多道理却不如我老头子明白,就这狗屁世道,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求个无憾足矣,咱们都该往前看……” 见锅里的鱼汤渐渐翻滚成了乳白色,徐三爷舀出一小勺,小抿一口,品了品滋味儿,眼神一亮,“嘿,介味儿……地道!” “程老爷子说你气血大损、还受了内伤,又惊了神,加上心绪大起大落,回来的时候一路吐血,差点把人吓死,得好好调养,不然怕是会落下病根……” 瞥见陈拙躺在船上一动不动,便有一茬没一茬的自顾自说着。 “这鱼汤可是最滋补的,我特意讨来的方子,听说那些生完孩子的姑娘们就是靠喝这个出奶水,赶明儿再给你炖两只老母鸡,保准把您补得生龙活虎的。” 天气暖和了,陈拙也是赤着膀子,精赤的上身已不见了多年刀口舔血留下的刀痕伤疤,连带着老皮也都褪干净了。 “三爷,我师伯他们回来没?” 他问。 徐三爷摆摆手,“李老英雄交代了,这些时候你别操心那些事儿,剩下的就是些琐碎活。” 陈拙起身走出屋棚,暖风拂面,碧影泛波,映着两岸的绿柳桃红。 他缓了口气,在船头坐下,冷硬的脸庞上不知不觉长出了一层黑色的胡茬,少了几分锋芒,添了几分刚毅,脸颊也瘦了,两腮微陷,似是沉疴多年,满是病色,苍白的厉害。 这一战,南北武林宗师怕是要折损大半,通玄老怪也死的差不多了……功夫算是彻底步入没落的年景了。 接过徐三爷递过的汤碗,陈拙吹了吹,刚喝了两口,忽瞟见岸边行来三个人,一高两矮,皆是中年岁数。 虽瞧着一个个破衣烂衫的,但眼中神华却足,当中一人提着一杆奇长大枪,身旁二人左手那位负剑右侧那人背着两手。 居然是武当剑仙宋唯一和自然门徐矮师,以及李书文。 估摸着奔波的太久,脚上的鞋都磨破了,一个比一个晒得黑,灰头土脸的。 陈拙忙起身招呼,“徐师伯,李师叔,宋师叔!” 三人走上船,原本是想说话来着,但嗅到那鱼汤,却是自顾自的搬了凳子,骂骂咧咧的坐下。 “头一个还行,算是有几分武人的胆气,虽说费了点功夫,也不算难缠,哪想第二个身法惊人,滑溜的不行,走的还是暗杀的路数,害得我们没吃过一顿饱的,就怕下毒,在北边绕了一圈,撵到关外才堵住那厮。” 李书文砸吧着嘴,顺势接过来徐三爷递过来的碗筷,落筷光挑肉了。 另外两个也没落下。 这听似抱怨的话可不寻常,言外之意竟是打杀了两个通玄老怪。 徐矮师银发倒垂,温言笑道:“也不算尽是我们三人之功,头一个先遇了几位南派宗师,恶斗了一场,最后被我们寻得踪迹。” 宋唯一吃的很是斯文,顺口问了一句,“听说你师父去了?” 不待陈拙回应,李书文瞥了他一眼,“人去了,神留着!” 陈拙点头,“我晓得!”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 一大锅鱼汤,转眼被三人瓜分了个干净,起身只是摆摆手,便已各奔东西。 就是李书文走的时候,瞥见岸边撒尿和泥玩的一线天,忽然改了注意,留了一宿,第二天征得徐三爷的同意后抱着一线天去了京城。 又是几近两月。 蝉鸣正燥的时节。 津门,金银楼。 往日来来往往的嫖客赌徒突的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武门好手、江湖中人。 高挂的招牌上,一颗石子仍是结结实实嵌在牌匾上,一尘不染。 楼上楼下,多是那探头探脑在张望的年轻姑娘们,以及账房先生,和留神那些进出客人的大小茶壶。 往日这楼子里可是瞧不见这等场面的,更何况那些自诩一流的人物也从不会在这等风尘处办大事。 天擦黑,金碧辉煌的楼外头已能瞧见一辆辆马车赶了过来,一字排开,停了半条街,看傻了来来往往的人,光是车夫都守了将近百来个,各门派的弟子门人也来了不少。 原本时常上门“吃宝局”的泼皮混混如今全都跟销声匿迹了一样。 抛开这些,楼子里还能听见敲锣打鼓,唱曲儿的动静,那嗓子一提,就知请的定是如今京剧里最红火的角儿,杨小楼。 金银楼,三楼。 偌大的雅间,八十余张木椅座无虚席。 四下明暗交织的灯色映衬出了一张张轮廓各异的脸庞,尽皆肃容。 透过窗门的玻璃,亦是挤了不少人。 当先一人,青袍素简,捧三炷大香,氤氲缭绕的香火下,可见其面前立着一杆杏黄色的大旗,上绣“神州盟”三字。 那人挺拔腰身一弯,已举香面旗隔空拜了三拜,。 一旁立见一侍者双眼大张,长声喝道:“神州聚义!” 满座众人尽皆起身拱手,面旗而拜,异口同声道:“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楼外灯红酒绿,只听蝉鸣,只闻曲声…… (本章完) 124、北拳南传 曲声靡靡,灯火阑珊。 众目睽睽之下,大椅一横,青袍汉子已奉完了香火,于溢散的氤氲中回过了身。 随着一张瘦削刚毅的脸庞在灯火下显现,那拜旗众人已是拱手见礼。 “见过盟主!” 陈拙眉宇间仍是隐有依稀病色,灰暗少光,不见神华。 外伤易治,内伤难补,再有他引雷鸣加身,五脏亦有损伤,且重伤之下又因王五心绪起落过大,呕了几口心血,伤势复杂。 但这些只需细心调养即可恢复,耗费的无非是些时间钱财罢了;最棘手的是他以人意上接天威,虽凝杀念,然神意有损,非简单药石可治。 时常心悸不说,还总会于梦中惊醒,心神不宁。 “见过诸位弟兄!” 陈拙抱拳回礼。 “且落座吧!” 见他撩着衣摆坐下,众人一一跟着落座,男有的穿着洋装,有的抖着衣摆,打扮还有些老江湖的影子;女的则是捋着旗袍,收着腰身,一个个坐的端正,穿金戴银,扮着精致的妆容。 眼下北边虽没有南边那么盛的留洋风气,但津门租界不少,洋人的玩意儿没少琢磨,吃穿用度也是潜移默化的受其影响,年前还通了单轨的“白牌”电车,新鲜的紧。 算是老江湖的东西撞上了外来风潮,新老碰撞。 端过身旁茶几上的茶杯,陈拙低头慢饮了一口。 老皮褪尽,神意内收,连带着他这双手也老茧剥落,细腻了不少,不像是能握刀的手。 咽下了茶水,听着楼子里的小曲儿,他不紧不慢地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满座众人。 时至今日,“神州盟”自打继了南边“白莲教”的势,又有数十位武门宗师推波助澜,连同数十个武林门派的入盟,势头早已是如日中天;再加之陈拙又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且耳目眼线遍布之广,几乎通贯南北,成了除西边川陕地界的“哥老会”和东边的青、洪两帮外第四方组织。 若说前三者是绿林势力,亦或是江湖势力,或是黑道组织,那神州盟便是唯一的武门势力,各路人物都愿意卖几分薄面,结个情分。 原本还有不少江湖势力闻风而至,想要歃血结盟,留名于盟书之上,但陈拙都婉拒了。 南北武林相融合才是重中之重,在此之前,他并不打算发展势力,那压根不是“神州盟”该考虑的,而且势头太大了也不行,易招祸事。 他眼神幽幽,不轻不重地开口道:“人活一世,生死来去,求的无非是个始终……这杆大旗南边立过一次,出面的是南北武林数十位英雄豪杰、武林前辈,如今,我这个后来者当在北边再立一次,不为别的……” 话语一顿,陈拙扫过众人的神情。 通玄之祸,各派宗师死伤惨重,眼下也还未走出伤痛。 “便是为了连成一气,求个始终。” 一句话说完,他提了提眼梢,垂了眼皮,心绪似也在动,“当年那杆大旗是在佛山金楼立的,前前后后共迎了五十三位武门宗师,五十三人出楼北上,可活着回来的只余十九位,剩下三十四位,半数战死,侥幸寻回了身骨,半数尸骨无存,亦有几位生死不知。” 话说一半,底下人已有啜泣的哭声,等说完已是跪地嚎啕大哭,怀端牌位,悲痛难收。 还是几个熟悉的宿老忙给劝住。 待哭声和劝慰停了,陈拙接着叹道:“既是有始有终,南边起了个头,北边就得收个尾。” “敢问陈爷怎么个收法?” “陈爷且快快说来,这江湖寂寞,功夫没落,听说您在南边率众办了几件大事儿,涨了面儿,可北方江湖弟兄都还没过足瘾呐。” “不错,陈爷,往后咱们弟兄就以您马首是瞻了。” “不妨直言!” …… 陈拙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沉吟片刻,才又凝视众人,稍提嗓门,缓声道:“国无南北,神州焉能分南道北,还请诸位记好了,这旗子立的不是什么荣耀,而是给诸位立一个念想,什么时候两杆大旗能碰面,为一人之手所掌,什么时候咱们才对得起那些抛洒满腔热血的武门前辈,告慰那些人的在天之灵。” 众人一时听的沉默,心绪复杂,心思沉重。 陈拙迎着各异的神情又补充了几个字,“人走了,神得留着!” 轻轻的言语,令那些还没从丧师之痛走出的众人精神一振。 “道理是这样没错,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碰面啊?” “咱们这些人别看能耍两套拳脚,但读过书的没几个,也少有王五爷那般明大道理的,不知陈爷可否明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不可开交。 陈拙翘起腿,两手叠着按在膝上,有条不紊地沉声道:“好,既是如此,陈某也就直言了。” 他说,“此一役,南北武林俱是元气大伤,底蕴深厚的尚能缓口气,可有的门派弟子甚少,经此一劫,说不得断了传承,门人凋零,犹以南方武林伤亡最重,我与几位掌门、前辈商讨过后,便是……北拳南传。” “北拳南传?” 闻听此言,有人惊奇,有人犹豫。 毕竟如今尚有门户之见,风气古板,况且南北武林自古相轻,南北两派的高手明里暗里也不知道斗过多少场,不少人还有仇怨间隙,如今却要南下传拳,把自家的绝活传给别人。 陈拙似是早已料想到这番场面,朝着前排的几人点点头。 立见数道身影站起。 “八卦门愿遣弟子南下传拳!” “形意门也算上。” “还有太极门!” 三道身影分别是宫宝田、尚云祥,以及一位杨氏太极拳的传人。 眼见三大内家拳都发话了,起了个头,其他人互望一眼,也都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冒了出来。 “劈挂算一个!” “还有通臂门!” “陈爷,既是为了大义,鹰爪门绝不能少。” …… 陈拙环顾看向满座所有人,眼底精光一亮,众人旋即噤声,他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急不得,既是要南下传拳,肯定得镇得住场面,且有勇猛精进之心,德才兼备者……我建议各门各派都挑出一两位人选,咱们近些时候拳场上论能耐,就取十个名额,胜者挂帅……如何?” “这法子不错,那就定好日子,这名额我螳螂门拿定了。” “孰强孰弱,比过才知。” …… 一听要以武论高低,众人又是兴致大涨。 “好!” 忽听有人激动开口,“陈先生今日这番言语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当真有大气魄,大胸怀,叫人热血沸腾。” 此人起身相问,瞧着斯文,“在下怀庆要栈掌柜,见过诸位英雄豪杰!” 陈拙瞄了眼对方,又看看这人身旁的霍元甲,连同霍元甲的父亲霍恩第,心中尽管有所猜测,但还是开口相询,“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了笑,抱拳拱手,“在下农劲孙!” 等写完霍元甲这段,写完几个关键节点,中间会一笔带过,直跳一代宗师,交代差不多就可以第二个世界了。 (本章完) 125、攻,便是守 陈拙心道果然。 此人亦如那陈少白一般,曾赴日留学,亦是“tong盟会”的成员;当年香江孙先生除了会见各省代表,亦有不少于各方奔走的有志之士参加,此人便在其中。 霍元甲也提起过,昔年津门来了位俄国大力士,那红毛鬼号称‘打遍中国无敌手’,嘲笑国人是东亚病夫,他闻迅迎战,而从中出力奔走最多的,便是这位农先生。 四目相对,农劲荪眼神热切,似有太多话想说,只是看了看满座的各路人物,又见霍元甲眼神示意,却是又坐了回去。 眼下清廷未亡,且是在北方,尽管所聚之人皆为武门高手、江湖好手,然需要顾及的却是颇多,稍有不慎,恐招大祸。 这也是陈拙为什么先不急着发展势力,只吸纳武林门派的缘故,南边倒也罢了,李玉堂那些大商人多是在香江,少有后顾之忧,但北边若是势头太大,他虽不惧,但底下这些人保不准就得被牵连遭殃。 陈拙略一颔首,已算回礼,然后接了先前的话茬,语重心长地道:“诸位得明白,传拳不光只是传拳,不是为了扬名,需得真心实意……” 他起身踱步一转,负手瞧着面前的大旗,背向众人,“如今功夫没落,武学千年转眼似云烟消散的事儿咱们还见得少了?当年洋人入京的场面才过去多久,那枪炮过处,万般皆成残灰,又能剩下多少?诸位不会都忘了吧?你们只当是结束了?就能安心了?” “清廷积弱已久,主权丧失,如今这神州大地,就是那些外敌眼中的肥肉,若咱们还守着老规矩,守着那些旧东西不知变通,将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可就不是什么洋人入京了,而是……亡国灭种。” 满座所有人起初还因那“北拳南传”的话而振奋莫名,不少人抱着扬名立万的心思,可再听陈拙这句话,却是一个激灵,冒了一身的冷汗。 “陈爷,您这番话会不会有些耸人听闻了?” 有人期期艾艾试探着问。 “当年洋人攻陷津门,杀入京城,那尸坑可是挖了不少,你们若是觉得日子舒坦了几天,就能忘了那些血海深仇、莫大耻辱,不妨去翻翻看,大抵还能翻出不少白骨,听两声鬼哭。” 忽听冷哼,开口的是尚云祥。 这可是跟着李存义和义和团从津门生生杀出来的,城破惨状,横尸遍地的场面早已毕生难忘,更是其平生大恨。 方天亦是赤红着两眼,目含热泪地道:“国仇家恨,清廷能忘,咱们不能忘,洋玩意儿虽说新鲜,但他娘的不该是如今这样,占着咱们的地方,欺辱咱们的同胞,践踏咱们的尊严,都是人,就该站直了说话,狼子野心的畜生,就该赶出去。” 陈拙忽然怅然说道:“我师父王五说过,功夫说到底是攻守之道,但他只传了我‘守’字真意,却未传‘攻’字是何意。” 他言语莫名,话锋互转,嗓音渐渐重了几分,口中如嚼金铁,转颈回望众人,眼神幽幽,“但我如今已是明悟,非是他未传,而是已经传了……攻,便是守!” “但攻非是不杀,而是强到即便不杀,亦可置于无敌之境,无人敢攻。武人之攻在于拳脚,而国家之攻,便是强大,如何强大?” “民强则国强!” 几字言语,虽轻虽缓,缺如大石坠地,铁撞铜钟,在众人耳边响起,扎根于心,似烈火于胸腹升腾,如雷霆于脑海炸裂,听的所有人愣在当场。 但片刻过后。 众人却是坐不住了,只觉浑身血液沸腾,红了双眼,起身似是欲要一舒胸中之意气。 “这话说的在理儿!” “陈爷这番话当浮一大白啊!” “老子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过往打打杀杀竟觉是小打小闹。” …… “说得好!” 忽听有人沉声喝彩,大步而入。 “敢问,陈先生以为如何能使民强?莫不是空口白话,只知撑自己的脸面?” 这人甫一进来,便是目光灼灼的望向陈拙,满是严肃,又有希冀,似是等待下文,想要一听为快。 此人是个十分年轻的生面孔,相貌堂堂,然头上无辫,顶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黑色洋装,落在一群老江湖里算是鹤立鸡群。 陈拙转过身,灯影下的身骨半明半暗,耷拉的眼皮倏然一抬,已眯眼瞧了过去…… 这人不但留过洋,身骨也比农劲荪要壮硕结实的的多,俨然通晓拳脚,但面对已凝出“无物不杀”之念的陈拙,即使陈拙未动杀念,仍然嘴唇发白胸口发闷。 哪想此人胆气十足,淡淡一笑,竟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大小的银制西洋酒壶,自己先仰头猛饮了个干净,一张白脸眨眼涌上一层气血,红的似是涂了一层朱漆,然后又瞪了回来。 “我酒已饮,尚缺你那强民之言下酒,还不速速讲来!” 底下在座的众人原本见其轻佻张狂,言语竟敢这般肆无忌惮,俱是眼神不善,可观其饮酒狂笑和无所畏惧的言谈,又都心生惊奇,佩服其胆气过人,是血性男儿。 陈拙眸光一敛,朝门口欲要跟进抓人的侍者使了个眼神,而后垂着眼皮,脸上复归平静,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然后才语出惊人地道:“清廷积弱,百姓受苦,盖因这封建王朝所生的奴化思想,逆来顺受,不知自强。” 哗…… 此言不可谓不惊人。 楼外不知不觉已是有不少武门高手守着楼梯入口,警惕起来。 “我只问伱如何强民!” 那人步步紧逼,瞪着双眼。 陈拙回道:“陈某武夫一个,文人那般大道理我不懂,也说不出来,但功夫所练,乃攻守转变之法,以弱胜强之技,亦可为‘自强’之技;壮其筋骨,强其精神,凝一口心气;若一人吞吐此气,可杀人于方寸之间,令敌血溅五步,舒尽胸意,展尽愁眉,这便是一人之自强;倘若有万人自强、十万自强、百万人自强,连成一气,吞吐间便能叫那风云色变,改天换地……” 他说完又望向那满座众人,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不少人早已听的头皮发麻,口舌难言,然浑身却在不住颤栗。 “北拳南传,不光是为了消除南北隔阂,也是为了传下这口心气,令那不强之人自强,逆来顺受之人可昂首挺胸,扬眉吐气;须知一人之强放大了瞧,国与国之间,难敌一颗弹丸,微不足道,唯有国强,不惧外敌,吾等才算真无敌……” “千古无同局,一直守着老规矩可不成,诸位,为了这家国天下,可愿赴那人间沙场啊?” “大丈夫,当如是也!” 那饮酒喝问之人突然大吼一声,双眼通红,死死瞪着陈拙,可忽然又抱拳弯腰郑重施了一礼。 “叶云表,见过陈大侠!” 有位武门宿老缓缓起身,长叹一声,“老夫今日闻听陈盟主所言,方才知晓空负半生岁月。北拳南传,还望予我一位名额,我这一脉虽向来单传,然既是为了家国天下,老夫即便年纪老迈,也愿再赴人间沙场,哪怕客死他乡,亦是无怨!” “哎呀,刘老,您都快九十的岁数了,这种出风头的事儿还是留给我们吧。” 另一年轻人却是跟着站起,言语调笑,然神情郑重。 “原本只是想凑个热闹,没想到自己搭进去了……陈盟主,就算没咱的名额,小子我亦是打算去南边闯闯。” 满座众人,互望一眼,一个接一个起身,眨眼已是尽皆直立,神色郑重,却是对着陈拙抱拳喝道:“神州弟子,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这便是答案。 陈拙眼神有些恍惚,回礼敬之。 “那便拜托诸位了!” (本章完) 126、十虎下江南 聚会戌时才散。 表明了决心,商量好了诸般事宜,各门派皆是等不及的回去准备大比了。 南边牵头的最后定下由刘郁白、黄飞鸿与另两位活下来的南派宗师出面,且此事待南归后还得做一番计较。 历经通玄之祸,南派高手只余这四人,可谓死伤惨重。 自甘凤池毙命,几人仍然拖着重伤之身遍寻了一些时候,最后还是在陈拙的强邀下暂回津门疗伤恢复,后出面商榷此事。 见“北拳南传”定下,陈拙提着的心也算放下了。 “那门派大比,北拳南传,就劳烦你出面主持了,我恐怕还得再歇歇,也不宜露面。” 宫宝田似是到哪儿都不忘带着自己的闺女,一面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串冰糖葫芦,一面说道:“这事儿好说……燕子门那两位又在北边零零散散找到几座老坟,可惜里头的通玄老怪早已精气枯竭而亡,成干尸了,估摸着死了有些年头了。” 陈拙揉了揉眉心,“古佛还没下落么?” 宫宝田蹙眉道:“你说的是那位白莲教的副教主?怕他死?还是怕别的?” 大患已除,出战的各位宗师也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唯有那古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拙坐在灯影下,“那人天份奇高,生来便具六感,死了也就罢了,我给他风光大葬,若是消失匿迹,就怕他故意隐匿行踪,保不齐就是第二个甘凤池……算了,不提他了,先聊正事儿。” 话锋一改,他命人将农劲荪和那位自称是叶云表的年轻人请了进来,连同霍元甲。 没了先前那般正式,几人坐的也都随意,摆了张圆桌,围桌而坐,品着茶,吃着糕点,听着外面的小曲儿。 “北拳南传,不易啊,眼下清廷未倒,想要尽展所想恐也得十年八载。” 农劲荪言谈随意,性子随和,与那叶云表却是相识。 陈拙拿着块点心,轻轻掰着,“事在人为,凡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想要自强,我那北拳南传不过是以武人的角度出发罢了,尚有局限,敢问二位何以教我?” 叶云表面上的酒气已散了不少,闻言又惊又奇,又有些喜色。 农劲荪也不例外,叹道:“都说乱世出英雄,此言果然不假;我本以为陈兄弟先前的一番言语已算是惊人,不想还是小瞧了。” 仅“局限”二字就不是一个寻常武人能说出口的。 “实不相瞒,我此行确实有事与陈兄弟商讨,说起来,咱们也算不谋而合;打我得知了陈兄弟身在津门又干下一件件大事儿,便一直想要见见,如今一见,实在相逢恨晚,我……” 叶云表在旁点头附和道:“我亦是如此,我听闻‘神州盟’盟主在此聚义,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想要一睹江湖上盛传的‘天下第一刺客’是何等风采,好在此行不虚。” 农劲荪闻其言语一愣,这词儿怎么和他想说的有点像。 霍元甲听的失笑,忍不住开口道:“师弟,实不相瞒,我近些时候每每想起师父往日教导,皆是坐卧不安,思来想去,也是想到传拳,正巧劲荪亦有此念,便赶来与你相商,不料伱居然跟我们想一块儿去了。” 谈及王五,霍元甲面有感伤,心绪难平。 叶云表一怔,“巧了不是,我也这么想的。” 农劲荪听的哈哈大笑,“这该怎么说来着,志同道合啊……不过陈兄弟既然是以武人的角度出发,那我就以个人的见解再补充一些;锻炼体魄,强壮精神,还得读书啊,一个民族的凝聚力源于其独有的精神文化,似咱们这般精神觉醒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想要彻底改变这个国家,必先要引导更多人觉醒,普及教育,实业救国,科学发展……” 霍元甲见其一时止不住话,苦笑道:“劲荪,来日方长,这些话咱们改天再细说。” 陈拙温言笑道:“霍师兄,不碍事儿,这些我都明白,也能理解。”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当然不陌生,但由他来做却是不妥,至少不是眼下这个时候。 听他能明白,叶云表如释重负,“看来,今日结识了一位人杰啊。” “实不相瞒,陈大哥,我亦有此念,不光要南传,咱们北边也不能落下,如今各门各派仍保留了门户之见,莫说读书,想要学武亦是不易,唯有先强国强种,强民自卫,才能燃希望之火!” 陈拙点头赞同,“不过,现如今想要在北方行事却是困难重重。” 因当年“义和团”,如今京津地界少有敢聚众传拳的,况且还是他们这些人。 叶云表脸上激动神情一滞,而后无奈苦叹。 陈拙沉声道:“也用不了多久,西太后已为我所杀,那冒牌货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你将来若还有今日之心,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 叶云表闻言愣住,然后又郑重施了一礼。 待礼毕,已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时,农劲荪道:“陈兄弟,我这边打算去上海先行发展,孙先生也曾给过消息,若日后准备有成,还望陈兄弟你能不吝援手。” 陈拙轻声道:“援手二字却是把咱们说的生分了,师兄,如今师父已去,就只剩咱们和左师兄同行了……我……咳咳……” 霍元甲见他咳得难受,叹道:“你怎得也成病秧子了?顾好身子,别操心太多了。” 待到一番寒暄,几近亥时,农劲荪面露感激,以茶代酒,又敬了陈拙几杯,二人才告辞离开。 是年秋末初冬。 北方武林三十九个门派,共计一百二十七人于津门三条石参加大比。 主持者乃是八卦门掌门宫宝田,且尚有被武门江湖誉为“北方风尘三侠”的李存义和金兰兄弟李瑞东、张兆东以及程庭华等诸位武门前辈共同见证此次盛举。 一百二十七人,合共比试了十九日,胜出者分别为太极、形意、八卦、八极、燕青巧打、通臂、披挂、螳螂、三皇炮锤、戳脚十派门人。 除此以外,陆陆续续自发南下传拳的拳师不下两百余人…… 后南派拳师武状元刘郁白于广州创“神州武术会”,聘北派十人任教,以德、智、体为教授宗旨,弘扬中华武术,弟子学生遍布两广,为“两广国术馆”之前身。 似因陈拙这只蝴蝶的出现,提前了二十余载的北拳南传,由此而始。 后世武林界认为此次“北拳南传”为南北武林融合打下了坚固的基石,称北派十人为“十虎将”,十虎下江南。 …… 次年,初冬。 光绪帝驾崩…… 后一日,西太后暴毙于西苑仪鸾殿,死因未知。 年仅三岁的新帝溥仪登基,改元宣统。 (本章完) 127、闯王遗宝,寺中高人 宣统元年,腊月初八。 JS省徐州府萧县,一场鹅毛大雪于昨夜降下,将县中一个名为“白土寨”的地方捂了个严实。 放眼望去,尽是银霜白雪,遮了光秃秃的荒山野地,也掩了那些枯木腐叶;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一些枝干虬曲的苍劲老树尽展奇姿怪状,枝丫上挂满了冰霜。 此处有一山,名为天门山,山中有寺,谓之天门寺。 寒冬腊月,正逢初八,赶上天门寺施粥,沿途的山道上不少善男信女及附近的乡民无不起了个大早,揣碗拎罐,已是在上山了。 虽说叫“天门寺”,然寺中却住尼不住僧,乃是个尼姑庵。 只见那陆陆续续登山的香客中,有一三十出头的汉子亦是逐着人流,头戴毡帽,攀山上走,脸庞瘦削刚毅,穿了件青布棉袍,袖筒缝着两截绒毛面的棉袖,揣着双手,脚上则是两只厚实的棉鞋,一脚踩下,鞋底软和极了,都没声儿的。 陈拙步伐起落看似寻常,脚速却是奇快。 抬眼一望,但见“天门山”山势好似被天降神斧从中劈开,双峰峤拔壁立,遥相对峙,步步登高如临天门,而天门寺便是由此得名。 此间香火鼎盛,独冠诸刹,即使而今世道艰辛困苦,仍有香客信徒络绎不绝。 赠粥的地方设在平日里办庙会的地方,搭有戏台,亦有不少小贩赶来凑个热闹,于平地上驾了两口大锅,底下燃着柴火,四溢着烟火气。 但他可不是为了这一口粥来的。 不着痕迹的瞟了眼那赠粥的几位老师傅,陈拙眼底精光一闪而过,脚下不曾停留,直奔山上。 闯王遗宝。 如今大患已除,只待那清廷一倒,束缚尽去,就算他心无野望,然亦想推波助澜,为那群满腔热血的有志之士添薪加柴,烧上一把大火;况且习武读书、实业科学,皆少不了花销,北归之前,古玉便将这遗宝埋藏的地方给了他。 如今,正好前来一探。 白雪皑皑,路上时有香客上山,还有几个小师傅沿阶扫雪,时不时往手心里呵口热乎气,瞧着懵懂,怕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四下张望着,似是对山外的一切心怀好奇,遇到香客施礼,一个个手忙脚乱,口宣佛号,一一还礼。 陈拙亦在其中,唯一的差别便是进庙见佛不拜,只给香火钱。 一路无话,直至那大雄宝殿他才终于停下。 古玉曾告诉过他,这闯王遗宝非是只有一处,散落的地方众多,而他所探寻的便是其中之一。 但古玉亦是只知遗宝藏于殿中,然个中细节不甚明白,还得他自己好好摸索一番。 此间殿宇不少,少说也有二十来间,依次而建,然唯有这大雄宝殿有些特殊,背倚崖壁,墙与岩壁相嵌,岩下有块巨石似异峰横截,伸进殿中,上托佛像,不同寻常。 见四下暂时无人,他绕着那佛像转了半圈,眼神一瞧底下的巨石,连同周围的地砖也仔细观察了一遍,旋即大步离去。 直至深夜,大雪再降。 待香客散尽,众尼入寝,陈拙方才折返而回。 哪想一众殿宇尽皆漆黑,唯那大雄宝殿亮着灯火,传出了敲木鱼的动静。 “嗒嗒嗒……” 陈拙眼神暗自一番变幻,这场面想来寺中有高人压阵,十有八九已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但他非但未退,反倒光明正大的推门进去了。 门外大雪飘散,门内一簇寸许长的灯花在神像脚下摇曳闪动,轻颤连连。 而青灯一侧,有一尼姑盘坐在蒲团上,身穿僧衣,头戴僧帽,一手拨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阖目低颈,嘴里低诵经文。 陈拙瞥了眼那尊漆色斑驳的神像,又瞧瞧灯下打坐念经的尼姑,沉声问道:“法师可是在等我?” 木鱼声一住。 那人睁眼抬眉,却是张十分年轻且出尘的脸庞,眉眼淡的似画,肤肉冷白,似是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小尼拈花,若施主是为了此间宝藏而来,那我等的便是你。” 说话间,忽见门外卷入一小股风霜,惊的灯火摇颤不停,不想这小尼姑接下来的动作却令陈拙眼瞳一颤。 此人两只纤秀手掌无声一探,已虚捧灯花,修长十指并拢围着那灯花如拨似揽,绵软似柳,像是拦挡着四面八方的寒风。 更惊人的是,那灯火渐复平稳,既不因风动,也不因那尼姑的手动,稳稳定住。 陈拙面无表情,然袖中双手已缓缓吐出,垂在身旁,心里已在盘算此人的实力;仅一手以绵掌截风的手段,这人少说也得是位化劲通贯全身的宗师。 观其面相不过双十,佛门中人使的却是道门功夫,好生古怪……莫非,是个隐匿山林的通玄老怪? 他缓缓掩了门。 “还请施主勿动杀心,小尼能有今日这点本事,全因机缘巧合,在山中无意拾得两门自元、明传下的道家功夫,也是因此知晓殿中藏宝,方才静候多时。” 那小尼姑长身而起,言语平缓,明眸平静。 陈拙闻言面上没有多少变化,心中却在暗惊,自己捡了本秘籍练出这等非凡气候,这是什么悟性? 拈花自顾自地说道:“多年前山中连降半月大雨,冲出不少深埋的古物,大都是前明和元朝遗留的东西,且还叫我无意中发现了那遗宝所在,打那时起,小尼便知晓总有一日会有人找来。” 她面容平静,语气轻叹,“那宝藏惊人,若是传了出去,恐惹泼天浩劫,这佛门宝刹势必会化为修罗场,届时附近乡民,此间众尼,也会遭受牵连……是故,小尼便一直守在此处,静候其主。” 拈花瞧向陈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陈拙眼神微凝,却是感觉到对方身上似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杀机,“在下陈拙!” 拈花平静眸子似是亮了亮,“可有凭证?” 陈拙双眸陡眯,杀念天降,无物不杀之意已落在面前人的身上,周遭窗纸立时突突直颤,灯花一缩,灯光急暗,便是连那佛像似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仿佛躲了起来。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敛去杀机。 “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刺客!” 小尼姑颔首立掌,郑重施礼,“原来是‘神州盟’盟主当面,神州聚义,当世人杰;既然如此,我也算彻底放心了。” 她一拢袖子,端举起地上的青灯,绕到那巨石一侧,伸手转动了一块不起眼的圆石,立见地上青砖缓缓上掀,一块铁板揭了开来,底下竟露出一个斜入向下的暗道,漆黑似渊,透着阵阵阴寒冷意。 陈拙有些好奇,“这些年就没人找来么?” 拈花沉默片刻,幽幽一叹,“怎会没有,自从当年山中冲出古物的消息传开,便引来不少寻宝的人,有的心术不正,还有江湖人潜入本寺和那些乡民家中,害人性命,手段无所不用……小尼无奈,便暗地里尽数打杀了!” 她又瞧瞧陈拙,“今日赠粥的时候,小尼惊觉一股锐旺锋芒自寺中一闪即逝,便知有高手来此,本是做好了恶斗的准备,即便不敌,亦要拼个玉石俱焚。” 陈拙称赞道:“法师高义……看来神州大地不乏卧虎藏龙之辈啊!” 拈花微微一笑,端灯走到那暗道入口前,“这入口我亦未曾深入过,底下是否真有宝藏,小尼亦不敢肯定,但我这些年遍寻寺中数十次,只寻到这一处入口,其中恐有凶险,便让小尼与盟主同行吧!” 没等反应,拈花已矮身钻进了暗道。 “那便有劳了!” 见灯火下沉,陈拙缩身一纵,亦是跟着闪进暗道,扣起的铁板随着里面机关的转动,缓缓合上,严丝合缝。 (本章完) 128、地底洞天,再见古佛 拈花在前,陈拙在后。 他起初还以为这暗道是人为所凿,但一下来,顺着散开的灯色走出一截,才知这暗道原来是一条自下而上裂开的山缝,且底下另有洞天。 虽说不见天日,但空气流通,就是阴湿的厉害,石壁两侧聚满水珠,流淌溅落,阴寒刺骨。 山缝斜斜下达,起初尚有石阶供人踩踏,然越往下人为凿刻的痕迹便越来越少,只能凭借凸凹处借力歇脚。 好在二人身手不俗,倒也辗转随意。 就是那拈花不知练的哪路功夫,一手端着灯,一手护着灯花,脚下飞逐腾挪,竟然轻巧无声,灯焰都不带动的,委实高明。 陈拙瞧了几眼,也只是勉强瞧出几分道门的影子。 不过回想起对方先前说的话,练的是前明、元朝传下的功夫,又有几分释然。 如今武道没落,但几百年前或许是盛世呢。 大争之世,群雄辈出,各路功夫应该也是层出不穷。 他却是想到了那陆地真仙的境界,就是不知是否有人成就过。 “陈盟主,前面的路变窄了,我往日便是止步于此。” 越往下,山缝越窄,起初还能展开身形两臂,但后面就只剩两尺来宽,再往后只能侧身通行。 陈拙抬头瞧了瞧漆黑的头顶,灯火散出四五米便已是极限,时不时还有水滴坠下,再看看两侧略带外弯弧度的石壁,应是上窄、中宽、下窄。 “小心,若有机关,应是在此处。” 见动行愈发受制,陈拙也警惕起来。 若是寻常的陷阱布置,按说几百年下来早就坏的差不多了,怕就怕如脉门弩那般的杀器。 二人走出没几步,侧身行走间,陈拙忽寒毛一竖,却见墙上有一缕肉眼难见的极细丝线陡然崩断,眼梢一提,三尺绕指柔已自袖中飞出,罩向二人头顶。 嗤嗤嗤…… 几在同时,忽听头顶传出机关异响,还有箭矢的破空声。 叮叮叮…… 陈拙软刀一卷,已是寻声而至,将那十数枚暗箭拨向一旁。 只是哪想这山壁奇硬,箭矢撞上,反倒四散弹射,更添凶险。 “走!” 听着头顶又是咔咔咔的机关声陈拙与拈花不约而同已在加快脚速。 只是二人这一动作,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头顶机关的响动一声接着一声,一枚枚箭矢自黑暗中飞至,在他们身后激出一连串脆响,然后又四散弹开,一时间四面八方,头上底下尽是乱飞的箭矢,杀机无穷。 缩身急行中,二人忽觉前方漆黑的山缝多出一抹微弱的毫光,立时精神一振,脚下再添力道,涌泉起劲,已闪出了山缝。 眼前视野豁然开阔,竟是一处天然地穴。 而那毫光,竟是…… “有人!” 陈拙脸色一变,却是瞥见地穴周围居然还燃着火把,火光之下,不远处顿见几团珠光宝气冲入眼帘,遍地的珠宝首饰,成箱成箱的金锭银锭,还有无数散落的兵器,俨然是个宝库。 而他第一个反应非是后撤,而是前冲,闪身一动,已避开了身旁的杀机。 动手的,赫然就是拈花。 陈拙似早有提防,如猿蹬墙一纵,飞扑之下,凌空一拳砸出,袖筒一撑一鼓,如风云挤入,与那拈花拍来的绵掌当空对在一起。 “啪”的一声炸响,二人各撤数步。 “啪啪啪……” 忽听鼓掌的声响传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抚掌自那金银珠宝后走了出来。 “你不是说对这些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么?” 轻柔的嗓音落入耳中,陈拙已看清那人,非是旁人,正是消失匿迹的古佛。 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孔落在火光下愈发鲜活了。 拈花则是站在山缝的出口,看样子想要封他退路,神情亦如先前那般平淡。 陈拙眼皮轻颤,“我说呢,怎么冒出来你这么个大高手,你应该就是随他一起迎战通玄老怪的几位白莲教长老之一吧……为何啊,既已遁入空门,何必卷入这红尘俗世。” 此人二十出头就能成这等气候,天赋无异是当世一流,若是与他们这些人同行,将来必定非同凡响,可为强助;哪怕仍然在这宝刹中与青灯古佛为伴他也能接受,可偏偏是现在这种局面。 拈花平静眸子动了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古佛脸上笑容一散,可很快又调笑道:“伱莫不是瞧上她了?别忘了,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这人性情乖张,喜怒无常,明明笑着,眼里却又藏着冷意,面容一半在灯下,一半藏在阴影中,如佛似魔。 陈拙神情骤寒,“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看样子,你已是打算与吾等为敌,走那甘凤池的路了。” 古佛眼神闪烁,语气很轻地道:“想不到通玄之祸你竟然能有这般造化,果然你当年给我的感觉没错,身怀莫大气数……但是你错了,非是我要与你们为敌,而是你们与我为敌,你们想要救这个天下,我也想,但你们的路太难走了,而且,我只信我自己。” 陈拙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在叹息,“看在古玉的份上,今天你跟我回去,我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家国乱世,携手同行……如今武道没落,咱们这些人将来迟早也会被淘汰,何苦呢。” 古佛已敛了笑,又或者他从头到尾都没笑过,“巧了不是,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我给你两条路,一是领着她们娘俩隐姓埋名,去国外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就跟死了一样;二是真的死在这儿。” 陈瞧瞧那拈花,又看看不断散发着强烈压颇感的古佛,双手揣袖,忽然意味深长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天分再高,生来便俱六感,可惜比不得真正的通玄吧,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敌过六位宗师联手,今日你恐怕活着下不了天门山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脚下走转,似是准备杀出去。 此二人单论实力恐怕都与他在伯仲之间,尤其是古佛,深不可测。 古佛沉吟未动,似在判断陈拙那些话的真假,嘴上则是轻飘飘地道:“先杀了他!” 拈花闻言动手,暴起发难,袍袖一卷,人已如白鹤展翼,两只纤秀绵掌隔空拍来。 “起刀吧!” 她厉声喝道。 陈拙无奈一叹,袖中双手一退,但退出来的不是刀子,而是两把转轮手枪。 枪口一转,迎着拈花僵住的表情,已听“砰砰砰砰”,一连串枪声在喷吐的枪火中朝其罩去。 半空遂见一朵血花飞落。 拈花跌落在地。 陈拙则是大步奔向另一头,枪口急转,枪声连响,奈何那古佛已在飞撤,身如鬼魅般掠入另一条山缝没了踪影。 却是遁走了。 适才他言及六位宗师在此不过是想诈对方一诈,不料这厮谨慎非常,竟走的这般干脆。 陈拙收了双枪,走到拈花的身旁。 她胸口中枪,肩、腿中枪,如今陈拙杀机索敌,枪法亦是大有长进,再加上预判对方的身位变化,以子弹封锁,可谓是无所不中。 拈花口中呛血,一张脸苍白如纸,瞧着陈拙微微一笑,断断续续地道:“多……多谢!” 陈拙晓其意思,眼神归于平淡,脚尖一勾,已利落的点在对方心口,送其上路。 合上了拈花的眼睛,他仔细打量起四周。 金银珠宝倒是寻常,那些兵器也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锈蚀斑驳,除了一些封存未启的药匣,看来那古佛也在通玄之祸中受了伤,故而隐没在此。 “嗯?” 视线游走间,原本不经意的一瞟,却叫陈拙的眼神蓦然定住。 原来,周围的墙壁上画满了一幅幅极为诡异的裸画。 这些人像皆为貌美妖娆的女子,而且穿着露骨,几与不着cun缕无异,或坐或卧,粉颊雪gu,姿态各异,或灵动飘逸、或出尘绝俗、或魅惑勾人,有的横身侧卧,有的跌迦而坐…… 陈拙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粗略一扫,壁画共有七十二副,而且他还认得。 此乃地煞七十二桩功,且比古玉传他的更为完整,也愈发精妙。 走到首尾壁画的相接处,墙上还刻有一行行字迹。 陈拙自墙上摘下个火把,伸手又擦了擦上面的落灰,等凑近看清楚以后,登时就像瞧见了某种极为惊人的东西,双眼渐张,瞳孔剧缩,死死盯着。 就着四周的火把,那竟然是……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他说。 都来总是精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昌。 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 藏兔藏乌,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种莲。 攒簇五颠倒,功完随作佛和仙……” 陈拙喃喃念完,又看看那七十二幅壁画,眉头时展时皱,“显密圆通真妙诀?这不是西游记里的玩意儿么?功成随作仙和佛……陆地真仙?” (本章完) 129、天罡劲,地煞功,七十二桩筑神通 “怪哉!” “这么说来当年白莲教的前人应是进来过这处地穴,无意中窥得了壁画上的功夫,可惜没等练全就大势已去。” 陈拙举着火把,仔细观摩着墙上的壁画,尽管年头虽远,然色彩斑斓,仍夺目清晰。 灯花凑近,遂见墙壁上的女子隐有莹莹生辉之感,眉眼生动,身姿鲜活,面目隐含春意,有的酥xiong横舒,青丝裹身,有的扭腰摆臀,有的盘腰回转,看似淫邪,然那身骨所成的诸般姿态却各尽其妙,邪乎的厉害。 陈拙暗暗称奇,怪不得这功夫只能女传女。 若男人瞧见这些东西,怕是少有不动心的,欲念冲脑,哪还能窥见其中精妙,若他没有古玉传功,恐也是不屑一顾,再有这满地的金银珠宝,谁会在乎墙上的几幅裸画。 然这些裸画虽说邪异,神意却隐含于内,乃是一门道家正宗的惊世秘法,比起什么遗宝,这才是不传之秘,无上宝藏。 扫了眼石壁上的尘灰,还有那几句口诀,怕是连古佛都没能窥见其中真意,不然岂会轻易离去,更不会把这七十二幅壁画留给他。 陈拙又看了眼已死的拈花,若所料不差,这人的功夫大抵就是从壁画中习得,但为何没有告诉古佛画中大秘啊? 是怕古佛功成极境为祸天下?还是怀有私心? 他摇头轻叹,已没再多想,而是静下心仔细在地穴中走转了几圈。 “咦?” 但瞧着瞧着,陈拙惊奇发现,这七十二幅壁画的姿态居然能不以顺序自行拼组,且随意任取亦能自成变化,玄妙无穷,个中变化似可因个人想法感悟而异。 每个人的打法不同,所成劲力也不同,明、暗、化三劲更是天差地别,然这七十二幅壁画却仿佛囊括万般,怎么练都好像能练出门道。 他心念一动,无意识的观摩而动。 譬如那抵肘侧卧、腰身尽展的女子壁画,看似是桩功,居然可化掌法,又可接擒拿,还可演腿法,抬手亦可成刀法、剑招。 陈拙凌空跃起筋骨乍动,可就是这一动,那壁画上莹莹发光的地方居然在他眼中连成缕缕细线,仿佛欲要自那壁画女子的曼妙躯体内钻出,明灭闪过,如龙蛇游走,竟是吞气成劲的筋肉走势。 “天罡劲?” 也没得全。 原来壁画表面不是平的,其上暗藏纹理沟壑,想要勘悟神髓,还得上手一摸。 “奇哉!等等……” 陈拙突然似是明白了什么,眸中精光大放,又飞快扫视了一圈墙上的壁画,然后怔在原地,眼皮急颤,愣了半晌…… “这七十二幅壁画竟是从“化尽打法”开始练的。” 形神内敛入骨,无须拘泥招式。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难以达到的境界,可壁画上的门道,居然是以此为基,由此而始。 古玉传他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但即便有缺,练到极致竟也能让人练出“内视”之能,委实难以想象。 怪不得没瞧见一丝内家拳的影子,只因形神已收,神意内含。 留下这些壁画的必是一位震古烁今的不世奇人。 陆地真仙? 他脑海中鬼使神差的冒出这四个字,也只能是这四个字。 陈拙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头一次真实无比的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 那甘凤池自称离“陆地真仙”只有一步之遥,但一步如隔天堑,恐也不知陆地真仙为何。 陈拙平复下气息,强稳心神,看了看那些药匣,约莫五六十件,其中不少已是内里空空,大抵被古佛给吃了,还有一些是因为年头太久,失了药性,但好在另有一些封存完好。 既然如此…… 心绪一沉,他狂吞了一口地穴山窟内的阴冷寒气,舌尖一裹,神意搅动,和着津液,如吞下一颗圆丹,滚入喉咙,直沉肺腑,再入丹田。 他天罡劲早已非古玉所传那般,自从接引天雷过后,共鸣成劲,筋肉走势已多有奇妙变化,算是演变成他独有之劲,天下无二,足能开宗立派,自成一家。 可如今观画中筋肉走势,陈拙竟是生出一种仍未尽完美,尚有不足的恍惚错觉来,似是还能再作延伸探索,以补自身。 气血调动,随着地穴中雷音乍起,陈拙神意一凝,瞧着其中一副壁画,身骨凌空一展,已是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施展开来,与墙上的七十二幅壁画相互交融,彼此验证。 不想他身形倒翻,视野颠倒,竟又有意外发现,这壁画上的东西似乎还能倒着练。 “真是天大的造化……” 呢喃轻落,陈拙拳脚已动,嘴里更是念念有词,“都来总是精神,谨固牢藏休漏泄……精气神三昧……那甘凤池毛孔尽敛,精气无漏,莫非便是如此……攒簇五颠倒……五行颠倒……难不成要引五脏之气……道门内丹……” 那显密圆通真妙诀若是放在以前,他恐会当成个评书故事,听个乐呵,但如今境界一高,气候已成,细一思量便觉其中几句似藏大秘,越想越觉得玄妙晦涩,莫测难懂。 陈拙原本沉稳表情也渐渐起了变化,如此惊天法门,他实在无法以平常心待之,恨不得立刻一窥个中玄妙。 “杀!” 念起念落,地穴中顿见拳风掌劲大动,杀机滔天。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同年初春,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在上海摆下擂台,嘲讽中国人为“东亚病夫”,而后连挫数位拳师,一时间偌大神州竟无人再敢应战。 农劲荪得知消息,连向京城、广东、津门送出数封急信,津门大侠霍元甲最先收到消息,日夜兼程赶至,与之约斗邀战。 再有王五亲传弟子左宗生率众赶至,以壮声威。 霍元甲甫至上海,各大报纸纷纷用大号字体刊登消息,此战备受瞩目。 而后一战败敌。 霍元甲自此名震上海,带起一股狂热的习武浪潮,各大学校蜂拥而至,邀其演武讲习,名声更是大盛。 次年六月初,霍元甲与农劲荪在tong盟会连同各方有志之士及“神州盟”各路人马的促成推举之下,于上海创办了“精武会”。 且自此摒弃门户之见,传拳外姓…… …… 而在天门寺中,惊见杀机。 自天门山昔年传出雨水冲刷出古物的消息后,探宝之辈便从未断绝。 原本这说法已是随着时间逐渐遭人忘却,可月前有人无意中竟在大雄宝殿内撞破其中机关,发现一条暗道;联想到山中藏宝的传闻,此人心思灵透,亦是个江湖人,并未立即入暗道探索,而是背地里召集了几方人马,趁着夜深聚众而至。 祥和古刹,顿起刀兵。 “诸位施主,还望莫要伤害我佛门弟子,若是求财,寺中香火钱大可随意拿取……” 大雄宝殿外的空场上,火把四起,跳动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凶神恶煞、冷漠冰寒的脸孔来。 众尼受刀兵所迫,聚于空场一角,几位师太护着身后半大的弟子,神情紧张,出言相劝。 “呵呵,就你们哪点香火钱都不够大爷们塞牙缝的,先等着,等爷爷们办完了要事,再和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为首的是位光头大汉,眯着一双三角眼,一个劲儿的在那些小尼姑身上不住打量,分明是起了邪念,嘿嘿怪笑着,尖细嗓音听的那些小师傅们脸色煞白,聚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更奇的是此人身旁还蹲了一只半人高低的山魈,时不时龇牙咧嘴打个哈欠,獠牙外吐,凶煞非常。 “就是这儿?” 大汉扭头望向身旁一青面瘦汉。 那汉子点头,“哥,没错,就在里面。” 待一行人进去,寻着机关打开暗道,无不是大喜过望。 那些师太亦是面露错愕,疑惑不解,显然毫不知情。 “守着她们,敢有异动就全杀了。” 光头大汉冷声吩咐了一句,闪身便跳了进去,那山魈亦是紧随其后,还跟了另两个手下。 几人身法不俗,在山缝间腾挪跳纵。 可越往下走越觉古怪,只因那深处隐有异响传出,似是某种低沉的嘶吼,又像是蓬勃的心脏跳动,还有沉重的喘息,无形中一股恐怖的压迫感似随着暗道内的寒气抚过众人的身子,一个个打着寒颤,仿佛暗道尽头不是什么宝藏,而是龙巢虎穴。 光头大汉阴沉眸子一紧,瞧见地上散落的箭矢,伸手已自腰间解下条软鞭。 “小心了,底下恐有凶险。” 虽是提心吊胆,但好在一路有惊无险,。 等几人走到头,进入洞穴,紧张的神情陡然舒展,全都怔愣原地,呆住了。 面前,是数不完的金银珠宝,满目尽是珠光宝气。 “大哥,咱们要发……” 一人话还未完,旁边的山魈却跟见了鬼似的,浑身黑毛一炸,张嘴便是一声暴躁不安的低吼。 那光头大汉闻声瞧去,哪料刚转过脖子,立被一蓬腥臭热血冲了满脸。 他双眼圆睁,瞳孔一缩,才见自己辛辛苦苦养出的山魈如今只剩下一具无头身子站在原地,紧绷的身子一松,断颈血冲如吼,嗤嗤如雨飞溅。 一个沙哑生硬的低沉嗓音这时幽幽响起。 “这畜生,是你养的?” 明后天结束这一卷。 (本章完) 130、满载而归 “谁?” 闻听人声,再见那山魈顷刻被摘了头颅,三人俱是缩身急退,满面惊疑骇然。 定睛瞧去,才见灯影下杵着个鬼一样的身影。 待那人迈步走出,属实把三人吓得够呛,头皮发麻。 只因这人披头散发,面上生着一层浓黑短髭,身形魁梧高壮,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天日了,形同野人,难见真容;然所散气机却如洪水猛兽,叫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只似置身冰天雪地,又像如火烧身。 这人右手还拿着颗山魈的脑袋,似是把玩般在手心轻轻掂了掂。 “天理教的?难不成你姓冯?” 眼见面前人开口便到破了自己的根底,光头大汉好不吃惊。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杀我爱宠,死来!” 他手握软鞭,开口的同时已抖鞭出手,凌厉狠辣,鞭影似是散成漫天飞雨,齐刷刷朝面前的野人罩去。 可那人轻一抬手,“啪”的一声,软鞭竟在半空寸寸炸裂。 “打神鞭?” 光头大汉一个激灵,眼睛差点没瞪出去,但很快又目露惊喜,“前辈,莫非您与我兄长有旧,实不相瞒,家兄乃天理教教主冯剑青,可昔年为人所害,我只能逃亡至此,无意闯入此间。” 那野人随手抛下手里的猴子脑,漫不经心地道:“冯剑青?我与他何止是有旧啊,不想这荒山古刹居然还能撞见熟人……鄙人姓陈,单名一个拙字。” 光头大汉起初听闻眼前人竟与自己死去的大哥有旧,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只当是劫后余生。 然而当他听完最后一句,脸上笑容刹那凝固,鬓角转眼渗出颗颗豆大冷汗,“陈……陈拙?” 确实有旧,旧仇旧怨,血海深仇。 另外两个听到“陈拙”二字脸色刷的就白了,“罗刹鬼?” 噗通! 二人齐齐一跪,“陈爷饶命!!” 于他们而言,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更是不世凶人,江湖传闻,此人若想杀一个人,天上地下都难逃一死。 陈拙没瞧三人,而是望着墙上的壁画,一双眸子晦暗深邃。 这七十二幅壁画他越练越觉得变化莫测,越练越觉得高深晦涩。 一年多时间,他除却掩埋拈花尸体的时候出去过一次,便一直在地穴中埋头苦练,饿了就以那些天材地宝填补精气,渴了就喝山缝间淌下的泉水,忘生忘死。 那光头大汉见陈拙不曾理会自己,眼神暗凝,亡命多年,岂会引颈受戮,甘愿等死;再有这惊世的宝藏,更不会放过。 身旁二人亦是彼此眼神交流,非但未退,反而突袭出手,不退反进。 三人各怀不俗手段,以合击围杀之势朝陈拙攻出。 他们出手已是够快,但火光一颤,眼前一空,陈拙已没了踪影。 猝然,两只大手,当空按下。 “噗!” 光头大汉遂见身旁二人口喷血雾,面色殷红,已是天灵尽碎,气绝而亡。 一瞬间,所有的贪欲和杀机,仿佛都在彻骨的寒意中被冲散殆尽,光头大汉进势急转,已亡魂皆冒的朝外逃去。 陈拙看了眼倒在脚边的两具尸体,又瞧瞧已半截身子钻进山缝的光头大汉,身形一扭,成一种前所未见的发劲姿势,裤腿鼓荡一震,迈脚踏步,看似起落舒缓,然一步踏出,他人已无声无息的站到其身后,钻拳一落,一收即退。 昏暗的地穴中,只似缩地成寸,虚晃一闪,又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而那大汉这时方才直直栽倒。 此乃他从这七十二幅壁画中悟出的身法,取名就叫缩地成寸。 招起招落,陈拙忽觉异样,扭头望去,不由神情一紧。 便在这时,山缝间忽有阵阵急风拂进。 他眉头一皱,又看向石壁上的七十二幅壁画。 却见上面栩栩如生、鲜活灵动的女子尽皆似在腐朽风化,上面竟燃起一簇簇幽幽碧火,犹如鬼火。 原来那莹莹光华竟掺杂了磷火。 壁画遇火而焚,顷刻蔓延出一缕缕火痕,仿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七十二幅壁画刹那尽燃。 陈拙双眼一瞪,乌发飞扬,不知是气急还是怒极,猛一吞气,胸腹鼓荡,五脏震颤,两腮一收一鼓,双拳一握,而后张口爆出一声雄浑惊怒的虎吼,又似雷鸣。 “啊!” 吼声传开,气机勃发,在这地穴中轰隆隆滚过,犹如天塌地陷,地动山摇。 狂暴气机过处,那石壁上的颜粉磷火尽皆剥落,恍惚间画中女子似是自石壁上挣脱而出,在空气中飘荡一转,随风而动。 一时间陈拙只觉身边多出一具具如鬼似魅的飘忽身影,放眼望去,尽是酥xiong雪股,粉颊纤腰,身姿尽展,妩媚勾人,还有一朵朵鬼火。 七十二幅壁画的画中人,尽皆围着他在地穴中随风盘旋。 吼声已毕。 陈拙面无表情,一攥右手,朝着面前虚空砸出一拳。 而那些飘忽身影,一切一切,只似梦幻泡影般在他拳下无声粉碎,化为尘埃。 再看去,七十二幅壁画已尽皆无存,徒留一条条沟壑浅痕,和一些斑驳痕迹。 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显密圆通真妙诀,他大手一挥,一掌拍了上去,石粉簌簌散落,待将那些字迹抹去,才掠进山缝。 大雄宝殿内。 见大哥下去久久未有回应,上面的人却是等不住了,大开暗道,连着下去了五六个人,可哪知刚下一半,山缝尽头陡听一声大吼传了出来。 惨叫声接连发出,等五个人拼了命爬回来,一个个双耳溢血不说,有两个干脆晕死了过去。 未等所有回神,暗道入口突的闪出个人来。 “什么人?” 呼喝四起,刀光一闪。 那人已在大雄宝殿外,身后数人身形一顿,正打算回转去追,可猛然又似惊觉到什么,忙一摸脖颈,才见手上染有血迹,脸色为之一变,旋即脖颈上无声绽裂出狭长血口,跟着溅射出一蓬蓬凄艳血雾,就此倒地。 “大爷饶命哇!” 目睹这这等凶威,几个小喽啰简直被吓破了胆。 只是不待跪下,一缕游蛇般的冷冽寒芒已在几人脖子上绕转飘过。 “唉,施主,何必斩尽杀绝呢,这其中还有几位是处世未深的少年,应是一时迷了心窍。” 见众匪死了干净,又看收刀的陈拙再无杀机,一位老师太叹息一声,合掌诵了声佛号。 陈拙眼珠子一转,吓得那些小师傅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你这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解救别人,我不杀他们,伱们可就死了。” 望着满地的尸体,师太脸色发白,故作镇定地道:“老尼多谢施主援手,我也非是不懂变通,只觉可惜,家国乱世,这些孩子本该大有作为才是。” 陈拙回道:“没什么好可惜的,对就是对,错就错……劳烦法师明日起暂时封寺吧,待我替你们免除了这暗道下的祸患,不然你们恐是活不了多久……从今往后,谁若再敢来闹事,就报我的名字,我叫陈拙。” 老师太点头,也不多问,只是答谢道:“多谢陈盟主!” 半个月后。 天门寺外来了八十余匹驴、马,山下还有牛车七架,满载而归…… (本章完) 131、罗刹南下,中日较量(上) “号外!号外!日本柔道高手率众来华挑战精武会霍元甲!!” “给我来一份报纸!” “我也要!” “我也来一份。” …… 十里洋场。 喧嚣的街市上,一个报童斜挎布包,怀里捧着一沓报纸,边走边跳,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中,高声叫嚷着,伸手来去,收钱给报。 街面上车水马龙,两旁门市林立,忽见那驶过的电车上走下个人来。 “我也来一份。” 那人抛过一枚大洋,拿过报纸,转身便走,临了还留下句“不用找了”,可把报童乐坏了,忙鞠了一躬。 “谢谢先生!” 可若是有人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一件十分稀奇的怪事儿;这人低头看报,也不抬头,然在对冲的人流里却行走自如,走转随意,只似头顶长了眼睛。 他翻弄报纸的手突然顿住,原来报文下还附带了一张合照,乃是精武会创立之初,几位宗师和观礼众人的合影。 瞧着当中的两位女子,这人温和一笑,一压头上的毡帽,挤进了人流。 繁华璀璨,纸醉金迷……这是传闻中的上海滩;不同于京、津两地,能来这里的,大都相信遍地是黄金的说法,乱世出英雄,清廷气数已尽,谁都想做英雄,谁都想要扬名立万。 江湖来去,有人是为情义,有人是为名利,放眼整个上海滩,大小帮会林立,风起云涌,各方人马争权夺势,那风花雪月之下,早已遍地杀机。 闸北,有一座名为“金银楼”的歌舞厅。 不同于津门的金银楼,也不同于佛山的金楼,这座“金银楼”自从多年前归古佛掌管,“白莲教”便一分为二;落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早已独树一帜,极尽奢靡,来往进出的多是达官显贵,商贾巨富。 楼子的姑娘们非但个个年轻漂亮、嗓子动人,浑身上下俱是四季时兴的穿着打扮,能耐的还能讲几国洋文,与人缠绵悱恻、钻铺盖卷儿的时候,顺便打探各方消息。 这可是块大肥肉,赚的钱够多,关键是靠着那些千娇百媚的交际花们结下了不得了的关系势力,黑白两道皆退避三舍,都得卖几分薄面。 然就在半年多以前,此间换了老板,来头不小,绰号“麻皮金荣”的上海大亨,黄金荣。 此人叱咤黑白两道,既是巡捕房的人,又得了“青帮”泼天的势头,自称是“天字辈”的龙头老大,手下门徒众多,可谓呼风唤雨,烟馆、妓馆、赌馆,什么赚钱做什么。 暮色初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显得愈发璀璨了。 打理“金银楼”的人名为季云卿,此人与黄金荣为结拜弟兄,亦是青帮“通”字辈的人物,手下广收门徒,劣绅、流氓,三教九流但凡来投,无所不收,是个大流氓头子。 三楼顶上。 季云卿忽从睡梦里惊醒,估摸着做了场噩梦,后背出了层冷汗。 他呼出一口气,瞟了眼门外招揽的武门高手,又喝了口放凉的茶,目光扫过身前的桌面,尽是黄白之物。 金条、大洋,还有一沓沓的银票,以及各类房产地契。 这些东西早已分好了,是用来打点各路人物,结交关系,以及用来收买人心的。 点着一根香烟,季云卿慢抽了一口,心头隐有不安,非是只这一天,自从接管打理起“金银楼”,无论是帮里的老师傅还是各方势力的微妙态度,似乎都与他们生分了不少。 这“金银楼”寻常人或许不知,但道上的谁不知是“白莲教”的产业,虽说有青、洪、白为一家的说法,但不代表他们就可以真的掌管别人的东西。 北方那人势头越来越大,神州盟叱咤南北,这份产业岂会允许他人染指。 至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佛,似是销声匿迹了一样。 逃了? 祸水东引,引两虎相争。 可黄金荣到底还是接了。 前些时候,白莲教的圣女不就来了上海,黄金荣明面上做足了礼数,但却丝毫不提归还“金银楼”的事儿,分明是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已算结了仇怨。 下了一步臭棋。 他心里暗叹,嘴上吐出口烟,向后躺去,呐呐道:“世道变了啊,哪还有武人的立足之地,这年头,还得凭手里的枪说话……” “是这个理儿。” 然而他前脚话音一落,后脚屋里就听有人应了他一声。 季云卿后仰的姿势一顿,眼里闪过慌乱,但马上又镇定下来,身体回正,循声望去。 待客的矮几前,不知何时坐了个头戴毡帽的短发汉子;那人自顾自的拿起颗橘子,在布袖上随意蹭了蹭,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一张已连皮带肉的咬下一口,齿间汁水四溅,顺便还瞄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季云卿立觉颈边寒气大冒,脑袋似是下一秒就要搬家了一样,身子一抖,夹在指间的香烟已落在了面料考究的衣服上,烫出个窟窿眼来。 他连忙拍去火星,再看看门外,那两个高手还是直挺挺的立着。 男人两腮蠕动,嚼着橘子,轻声道:“就是你们欺负我老婆?” 季云卿头顶的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望着墙上的通缉令,他语气艰涩道:“陈爷言重了,哪能算是欺负您夫人啊,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只是一点小误会,您恕罪。” 汉子将另外半颗橘子抛进嘴里,随意问道:“古佛去哪儿了?” 季云卿忙道:“此事儿我们亦是不知啊,那人似是逃去国外了。” 汉子眉梢一提,“真够能屈能伸的。” 他长身站起,仿佛过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一个问题,作势欲走,但步调忽又停下。 “向你讨个东西,我回去也能和我老婆有个交代。” 季云卿擦了擦冷汗,忙笑道:“这是应该的,陈爷您但凡开口,只要有个数目,咱都能拿出来。” “很好。” 听到“很好”二字,季云卿面上笑容陡僵,屁股一沉又坐了回去,再看时颈上已空无一物。 …… 精武会。 时已入夜,武场之上,练拳的动静仍然不小。 教拳者是霍元甲的大弟子刘振声,江湖号称“闪电手飞燕子刘”,武艺超群,一旁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子,你追我逐,笑语连连。 左宗生坐在后院,和霍元甲连同另两位拳师商量着此次迎战日本柔道高手的对策,一旁还有尚云祥、林黑儿、古玉、梁朝云等人,正聊着,忽见个学生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父、师伯,不好了,陈真师弟和人打起来了,那人拳脚厉害的紧,陈师弟没走过两招就输了,大师兄正和那人在武场交手呢。” “难不成是那些日本人?” 左宗生一拍石桌,起身便朝武场掠去。 众人紧随其后,却要见见来者是何方神圣。 待一群人赶到前院,就见场中站了个十分不起眼的矮汉,灰褂黑裤,一双旧布鞋,寻常到了极点,连长相亦是没有出彩的地方,眼梢下垂,塌鼻阔嘴。 只是瞧着踉跄而退的刘振声,霍元甲便知自己这大徒弟也败了。 他拱手抱拳,“敢问阁下如何称呼?霍某可有得罪的地方?” 那矮汉眼神木讷,扫过场中几位宗师,嗓音沙哑地道:“不曾得罪,这精武会不是说广纳天下拳师嘛,我一时技痒,想与诸位切磋切磋。” 左宗生检查了一下刘振声中拳的地方,见没有伤势,亦不曾中暗手,心思一转,便让围观的弟子学生先散开。 一旁有个青年揉着胸口,忙急声提醒道:“师父,这厮功夫古怪的厉害,我出拳掌,他能跟我打一模一样的拳,且比我还快。” 好家伙,这话一出,那些不明其中利害的弟子就罢了,他们这些宗师高手全都神情一紧,各自互望一眼,已能瞧见彼此眼中的凝重。 “不是他功夫古怪,而是伱压根就没逼出他的真功夫,老叟戏顽童,已是化尽了打法么……恕霍某孤陋寡闻,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矮汉道:“来去无名,老夫就叫无名,休要废话,且来一战!” “狂妄!” 一群弟子听的是怒气上涌。 霍元甲沉声道:“你们都先退出武场,陈真,你也出去。” 待到场中只剩下几位宗师,左宗生率先越众走出,凝神沉息,抱拳道:“得罪了!” 言语一毕,他双手一提,双拳如捶直捣矮汉两肋。 哪想他这一出手,对面的人居然也在同时运拳起招,攻势与他一模一样,双拳相撞,左宗生眸子一烁,脚踏马形,身形如风一晃,拳影翻动快攻如炮弩,正是崩拳。 噗噗噗噗噗…… 拳风震空。 然掠阵的几人却都一皱眉梢,盖因那矮汉只似镜中倒影般与左宗生施展出一模一样的攻势,足踏马形,拳出崩拳。 “这是什么门道?” 不只是攻势拳路一模一样,就连打法简直都没差别,像是另一个左宗生。 灯影下古玉正牵着个小娃儿,瞧见场中的矮汉,原本还略感吃惊,但越瞧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秀眉微蹙,狐眼闪过精光。 “这人莫非是通玄老怪?” 尚云祥心弦一紧,又见那矮汉不但将左宗生的打法招数尽皆施展了出来,且于方寸间的处理还要更为精妙。 一听这人有可能是通玄老怪,林黑儿哪还能坐得住。 “看掌!” 却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娇叱一声,凤眼含煞,推掌来战。 那矮汉来者不拒,双脚步伐古怪绝伦,两腿一屈一挺,身似鬼魅,犹如缩地成寸,场中众人陡觉眼前一空,林黑儿面前已多出一人,亦是双掌起落,硬拼了一招。 瞧见这等身法,尚云祥似是愈发肯定面前人是某个通玄老怪乔装的,不管是敌是友,先制住再说。 “留神了!!!” 霍元甲双臂一振,迷踪拳在灯影下似化作层层残影,摔打成招,扣拿扑上。 左宗生见林黑儿倒退数步,双眼大张,沉声吞吐,后背顿见涟漪起伏,筋肉鼓荡,已是暴起一连串磨豆子的异响,筋骨齐鸣,虎豹雷音,崩拳再添五分霸道。 尚云祥亦是崩拳出手,出手快,且发力短,双拳如乱箭。 梁朝云见众师兄都已出手,莲足走转,龙爪掌起招,转眼绕出半圈,攻那矮汉后背。 林黑儿身形一稳,亦是再次攻上。 “娘,你也快上去帮忙啊!!” 古玉身旁墩实的小娃儿急得不停跺脚,看得小脸通红,激动不已。 那矮汉似也感受到了压力,双眼在眼窝内急转飞旋,印堂忽见神华一亮,似有一抹灵光上冲神庭,足底一沉,涌泉一热,刹那间其气如要上接星辰、下绝地际,矮身塌腰,如那大闹天宫的神猴,抬脚跨足,闪身已如一缕青烟残影。 地上数块石板无声而碎,尽如齑粉。 所有人俱是心神大震,攻至半途,面前皆见拳掌来袭,招架中俱是各退半步。 此人身法之快,实在惊世骇俗。 “别留手了,这厮太邪乎了!” 所有人气机狂提,林黑儿更是袖吐双剑,左宗生箭步赶出,一拎那百斤大刀。 眼看众人就要倾力一战,忽见古玉在自己儿子的耳边悄声说了两句。 立见那小娃儿一抡双拳,哇呀一声,就朝矮汉冲了过去。 所有人脸色狂变,“小心!” 然那矮汉却出奇的未见躲避,任由那孩子一双拳头如雨点砸落,木讷的脸上渐渐露出笑来。 “你这小子!!” 熟悉的嗓音响起。 所有人为之一怔,而后又都神情古怪起来,已是知晓眼前人是谁了。 矮汉气息一舒,随着筋肉的颤动,骨骼的轻碰,身段已在不断拔高,待双手一揉面部的骨头筋肉,陈拙已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 “爹!” 他一把抱起无比惊喜的儿子,又望向霍元甲和尚云祥,再看看左宗生眸中忽见水汽,有些泛红,“师兄!” 左宗生亦是目含泪光,笑道:“原来是你小子……哎,回来就好!!” 目光一转,陈拙瞧向古玉和梁朝云,眨眼笑笑。 (本章完) 132、罗刹南下,中日较量(中) 夜深人静。 久别重逢,众人尽了酒兴。 屋内,夫妻二人对视相望,瞧着脱胎换骨的陈拙,古玉面如寒霜,似笑非笑地道:“你如今功夫大成,人也功成名就了,想来那宝藏也为你所得了吧,若非你师兄他们在这儿,伱怕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记起我们娘俩儿……哦,对了,还有朝云妹子。” 言语冷淡暗藏讥讽,可古玉眼里却飘着泪花,只似受了莫大委屈,红唇都快咬出血来了。 陈拙从地上取过一个包裹,从中拿出了季云卿的脑袋,“我替你出气了,你若还有委屈,赶明儿我去那黄公馆走上一遭,反正都不是什么干净货色,那就杀个干净。” 如此一幕,着实古怪,要让旁人瞧见既能吓死,也能笑死。 别人家的小两口,丈夫调情哄弄老婆,要么是动人情话,要不就是珠宝首饰,偏偏搁陈拙这里反倒是捧着颗血淋淋的人头,怎么瞧怎么诡异。 古玉看看那颗惨白的脑袋,表情渐渐木然,又看看陈拙十分认真的模样,似是真能去“黄公馆”走一趟,只能无奈一叹,“造了孽了,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木头……” 她紧接着噗嗤一笑,又觉得这事儿十分有趣,给了陈拙一个薄怨的眼眸,“算了,也不指望你嘴里能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招人喜欢的话……赶快把这脏东西收了吧,怪晦气的。” 陈拙把人头一裹,掠出窗户,不消几分钟又折了回来,已是处理干净了。 但房间里已不只是古玉,还有梁朝云。 “啥时候给个交代?” 古玉开门见山地问。 陈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几番生死都熬过来了,他看向梁朝云,温言点头,“等把这些日本人收拾了,就在上海成亲,把师伯他们也请来聚聚。” 梁朝云问的话却叫陈拙惆怅起来。 “陈大哥,还走么?” 他眸中似有如水光华流转,柔声道:“走,一块儿走,自打来了这世道,还没认真仔细的瞧瞧呢,师父临终前说让我多去见见天地众生,咱们一起去,这次走慢些,走遍山河大地,顺便去国外看看。” 听到答案,梁朝云红着脸起身出了房间。 古玉的脸上总算是露笑了,又看看梁朝云的背影,不无感叹地道:“这丫头总算能得偿所愿了,心思全在你身上。” 陈拙问,“那你呢?” 古玉白了他一眼,旋即又伤感道:“那几十位宗师死了大半,瞧见刘郁白他们带回一块块牌位,我生怕上面有你的名字,心肝都在发颤……人这辈子,有的人见一面少一面,还能奢求什么呢,回来就好。” 她扑在陈拙怀里,终于哭了起来。 “给我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 “好!” …… 翌日清晨。 大清早的,精武会门口,几个青帮的小头目领着一群青皮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架势,而是放低了姿态,做足了礼数,堆着笑脸。 “劳烦唤一下古姑娘,帮里有几位老人想要见她一面。” 若论辈分,整个青帮最大的是“大”字辈,便是那几位老师傅、老头目,辈分最高;但若是再算上白莲教,古玉凭圣女的身份还得再高一辈,乃是“天”字辈,陈拙又是“少掌柜”,也是“天”字辈,而且后者的身份还有些不太寻常。 便在昨夜,有人发现了季云卿这个大流氓头子死在了“金银楼”里,吃饭的家伙都被人割了,门外的两个手下更是死的无声无息,到死还站着。 只那割头的手段一露,整个青帮的老头子都坐不住了。 放眼天底下,纵观偌大江湖,有此手段还喜好斩首的只有一人。 消息一经传出,一群人彻夜没敢闭上眼睡觉,生怕合上眼皮就再也睁不开来。 黄公馆内一夜灯火通明,黄金荣连调了两三百名青皮,拉屎撒尿都得十几个荷枪实弹的门徒守着,差点没被吓死。 他原本还想动用巡捕房的手段把陈拙逼出来,奈何只是想想,还没动作呢,洪帮就给他送来了一封信,杜心五的信。 他是自称“天”字辈,想要当青帮的龙头老大,但杜心五却是青、洪两帮弟子共同推举出来欲做双龙头的人物;信里的内容倒也不多,只是简单几句,杜心五和那陈拙原来是义结金兰,同生共死的结义弟兄。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黄金荣手脚都凉了,干惯了江湖上草菅人命、见不得光的黑暗勾当,他自是知道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一招不慎,全家老小恐怕都得死无全尸。 可没人告诉过他这件事情啊,再想想那些故意疏远他的人,更是恨得牙痒痒,摆明了想看他的笑话。 而且白莲教也不容易对付,炸弹愣是玩出了花来,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和广州将军孚琦先后叫人炸死,一个死在船上,一个死在街上,大小清廷官员更是死了一个接一个,背后指示者似乎就是那位圣女。 再加上近些年南边各地爆发的起yi,这怕是也有关系,明摆着是斩首行动。 所以等不到天亮,他已拉下脸面去请几位说得上话的老头子出山了。 古玉人是出来了,话却冷,“我去见他们?论辈分他们得排我后头,想要好商量,好说,让那姓黄的到我跟前来奉茶行礼,这事儿就算揭过了,至于那金银楼,我瞧不上,也不用还回来了。” 怎料那黄金荣收得动静真就赶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以后辈弟子的身份向古玉奉茶行礼。 但这件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开,就被中日两国高手即将展开较量的消息淹没。 日本柔道会共遣十三位高手出战。 精武会则是由霍元甲率同门及门人弟子迎战。 双方各自择定公证人,三天后武场较技,一决高下。 “师父、师伯、师叔,消息传回来了,有点不太寻常。” 一日刘振声突然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更令人意外,原来那十三位日本高手中有五位宗师竟是自幼被送入中国,后隐藏身份投入南北武林几派门下,非但精通日本柔道,且还精通不少内家拳,可谓是摸透了他们这边的底细。 剩下的七个也是各自身怀绝技,什么剑道、忍术、唐手层出不穷,皆乃一脉顶尖高手,有备而来。 霍元甲奇道:“五位宗师?各派门中高手?看来是场恶战啊!” 左宗生沉声道:“什么切磋较量,研究功夫,全是扯淡。” 陈拙眼中杀机渐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了个好时候,正愁遇不到仇敌来验证那地穴所学。 他只是轻吐一字,“杀!” 快了,快了,别催了,第一卷总得收好尾,就这两天。 (本章完) 133、罗刹南下,中日较量(下) 作为各方势力推举扶植出来的精武会,如今大战在即,声势自然不会太小,且更得造大势,尤其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为的便是将霍元甲彻底树立起来,要的不是人,而是一盏灯,一把火。 南北武林、商帮、黑白两道,都有人应邀前来观战,还有各校学生代表,爱国志士。 此战原本是由日本柔道会提议于虹口道场一较高下,但日本半途更改,当于精武会一战,话里话外打着踢馆的心思。 陈拙并未露真容,而是以缩骨易形的手段坐在角落里。 “黄金荣你不会真放过他吧?大庭广众奉茶受辱,今天他能碍于形势低眉顺眼,赶明儿可就得时时提防了。” 古玉坐在他身旁,黑衣劲装,双手叠放在腿上,抿嘴一笑,红唇轻吐,“你忘了‘神手门’了?” 陈拙这才想起来,自己老婆也是位有仇必报,喜欢杀人满门、斩草除根的主。 昨夜俩人聊了许久,南边起义,古玉帮衬了不少,无论是提供武器还是情报消息,都出了大力气。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古玉白了他一眼,又看看和霍东阁打闹嬉笑的陈白虎,不温不火地道:“我不像他爹,光顾自己,一心只想着什么天下苍生,老婆孩子都不管……我得给儿子铺路;上海这地界不错,龙蛇混杂,把这小东西放进去闯闯,也不说让他当皇帝,但衣食无忧、滔天权势不能少,反正不能受欺负。” 她算瞧明白了,若真的可以,陈拙怕是能把所有家底都砸进乱世的涡流。 陈拙哪能不明白古玉话里的意思,木讷古板的脸庞动了动,心里也觉得亏欠了这娘俩,“好,这事儿伱拿主意!” 古玉突然转颈瞧来,眼神狐疑的瞪着他,“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会重操旧业?” “哪能啊。” 陈拙这次回应的很快。 至于那旧业,无非就是造反当皇帝。 如今清廷将亡,乱世已现苗头,用不了多久便是各方割据的场面…… 老实说陈拙还真有过这种隐忧,古玉握着白莲教的势力,且经营这么多年,实力雄厚,简直无孔不入,渗透到了各方;他若在身边守着也就罢了,若是没在,就怕自己这老婆哪天一念之差以白莲教圣女的身份振臂一呼,南边可就彻底乱了。 而且见识过了枪械之利,古玉非但没有抵触,反而暗地里和英国人做了不少交易,连洋文都学了,花重金囤了大量的武器弹药不说,还打算培植心腹手下去国外留洋……昨晚听到这些,陈拙心肺都跟着一颤,生怕这娘们嚷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 见陈拙似是真情流露,古玉这才娇蛮的“哼”了一声,接着狡黠一笑,附耳低语,“你可千万把我守好了,万一哪天我醒来瞧不见你,心慌意乱,保不准就在南边起事了。” 听到这半玩笑半认真还带着威胁的话,陈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要不,咱们再要个孩子吧,免得你整天胡思乱想。” 古玉清寒冷艳的神情立马变了,俏脸一红,呸的“啐”了一口…… 正当她想还嘴的时候。 “来了!” 有人高嚷了一声。 会馆内所有观战宾客全都精神一振。 遂见一行日本人鱼贯步入精武会,后面还有不少柔道会的日本学生跟着,个个趾高气昂,鼻孔朝天,穿着上白下黑的武士服,脚踩木屐,在地上踏出一串哒哒哒的声响。 为首几人步履沉稳,神情严肃冷酷,腰配黑鞘武士刀,额系白色武士带,上面印着一颗太阳状的红印,气息若有若无,神华内敛,绝非凡俗。 陈拙老神在在的坐在人堆里,可就在这群人进来的时候,他眼皮一耷拉,双眼缓缓睁大,望着手臂上一根根起立的寒毛,木然的五官渐渐起了莫名变化。 他眸子先是缓缓合上,但旋即又睁开了双眼,眸光骤凝,像是割肉的刀子般刮过那十三位日本高手。 这只是起杀念,并未动手。 刹那,十三个日本人里有十二个步伐一缓,微不可察的顿了顿,而那最后一个不是顿足,反是提前晃了下双肩,往右侧了侧,偏了偏,俨然是做好了躲避的架势。 那是个十分不起眼的矮小老者,生着一头银黑掺杂的短发,落在极为靠后的位置,矮小的像是个侏儒,身段更是纤瘦,皮包骨,骨撑皮,干皱的面容犹如久经日晒的老铜。 但就是这么个动作,却让在座宗师们都绷紧了筋肉,神情各起变化。 对于经历过通玄之祸的他们而言,自然对这般举动不陌生。 先觉之能,通玄之辈!!! 而且亦非那些长存不死之人,此人岁数,恐是花甲、古稀之间。 “想不到一个弹丸小国于武道一途竟也有人走到了这一步。” 此人起初敛尽了气机,伪装了气息,只似个快要入土的老骨头,神意尽收,然就在陈拙杀念天降的瞬间,这厮已先觉的抬起了一对难以形容的眼睛,径直瞧向陈拙,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气机相连,周遭所有观战宾客的助威声和吆喝仿佛尽数远离消失,被隔绝在外,又像是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老头双眼匪夷所思的乍亮一闪,眼窝内登时爆起两团璀璨精光,凝练如剑,打向陈拙。 竟是目打之术! 日本剑道的打法之一。 然而令对方没想到的时候,不约而同,陈拙眼中竟也骤起锋芒,神意聚凝,眼眶四周的细密筋络霎时如蛛网浮出,目中血色充盈,杀念如刀,更似冷电。 目击之术。 此乃双方神意之争。 精、气、神凝练到极致,以念摄敌。 一眼之争,平分秋色。 “勿忧,我去去就回!” 耳畔忽听平淡言语,古玉忙回神望去,身旁哪还有陈拙的影子,椅上空空如也。 而那日本柔道高手中同样没了老者的身影。 梁朝云和左宗生忙赶过来,见古玉神色不对,又见没了陈拙的踪影,当即便明白过来。 古玉眼里的慌色一散,神色一稳,安抚着梁朝云,“别慌,姓陈的不比以前了,咱们现在该做的就是把这群货色全收拾了。” 长街之上。 有两道身影于涌向精武会的人流中穿梭而出,朝着另一头走去。 明明人满为患,没有缝隙,可二人过处,只一碰到那些人,一个个似被一股柔劲卷中,如风拨草,不受控制的分出条路来。 陈拙负手缓行,那老者则是背着一把白鞘白柄的太刀,双手垂在身侧,大的超乎寻常,且手背手心毛孔尽敛,筋骨贲张,多半还擅长极为惊人的手上功夫。 “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率先开口,字正腔圆的说出一口流利汉话。 陈拙问道:“哦?莫非你就是在中国长大的那几位日本人之一?” 二人并肩而行,朝着远离街市的僻静处走去。 老头摇头,“非也,我是他们五个人的师父,他们会的,我都会,此次来到中国乃是兴之所至。” 陈拙双眉似龙蛇一扭,嗤笑道:“如你这等人物,竟然会遣门人去别派偷师,真是叫人不齿。” 老者不为所动,神色如常,“中国功夫,博大精深,但门户之见太重,我只是想窥其精妙罢了。再者,你们中国有句古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尽管你们这个民族是功夫的创造者,可你们的国家太弱小了,最终只会沦为别国壮大的养分,真正将功夫发扬光大的,将会是我们日本人!” 陈拙垂落的眼皮徐徐掀起,牙缝里只是冷冷的挤出两个字来,“有种!” 便在二人奔走赶路的时候,街上忽有一位赶去精武会观战的青年无意间瞟见了他们。 那人貌似双十,穿着干练利落,原本急行快赶,然眼角余光却瞧见了俩人。 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只因其中有个日本人便多看了两眼,哪想一看之下再难移目。 见二人渐远,青年眼神稍作迟疑,脚下一转,大步流星的追了上去;再看到二人尽挑人少的地方走,青年心里只似有了某种大胆的猜测,激动兴奋之情无以言表。 “小子,再追上来小心丢了命!” 陈拙与那老者皆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来。 见对方是个中国人,陈拙出于好意提醒了一句。 青年一边急追,一边不卑不亢地回道:“在下王亚樵,有幸得见前辈迎战外敌,若能一睹为快,死又何妨!” 他明明是发足狂追,不想越是追赶前面的俩人反而越来越快,距离也越拉越远,身法之快委实生平仅见。 周遭人烟渐稀。 恍惚间,青年隐隐听到急风中传来两个声音。 “神道无念流,藤田斋!” “神州盟,陈拙!” 前者他不知是谁,但听到后者的名姓,青年眼神一颤,“天下第一刺客?” 当即双目圆睁,再提内息,朝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拼命追去。 …… 风声急呼。 茂林之中,惊见两道身影急蹿而入。 一人在上,蹬树攀枝,跳跃飞逐,似那翻天神猴,在粗壮的枝干上奔腾疾驰,于树梢上翻着筋斗,大步一跨,已在数米开外。 然看似发劲霸道,手脚沉重,但起落无声,唯有叶落。 杀机无穷。 一人在下,兔起鹘落,耍的竟是鹰形擒拿的功夫,振臂飞掠如苍鹰扑兔,于林缝中盘旋而转。 猝然,二人齐齐顿足。 轻轻微晃的枝丫上,一尊高壮身影如猿猴蹲坐在湛蓝青天下,守于茂密树梢,双臂自然垂落于半空,一双眸子顾盼生辉,犹如冷电般斜斜投下。 陈拙内心火热,战意高昂;此人比不得甘凤池那般惊天动地,或许连甘人龙都不如,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战无须与人联手,更不用借助外力,当是他凭一己之力与通玄一战。 无天雷相助,无那千年老参填补,且对手气血充盈,亦无损耗,正好用来验证实力,尽展能为。 孙禄堂能凭那“武神”状态力敌通玄,今日他亦要凭所悟“无上杀念”,以宗师之能,斩杀此獠。 如此,才算再无遗憾。 此生,当不弱于人!!! 念起念落,他面前的树冠上已站着一人,正是蹬树而上的藤田斋。 “原来你就是神州盟盟主?威名之大,就算我在日本亦有所耳闻,可惜,我的境界,远非你所能想象,我……” 此人许是不晓通玄之祸,正侃侃而谈,对面的陈拙已暴起发难。 曲臂一转,推拳砸出。 藤田斋仗先觉之能,往右侧闪避一躲,然他话说一半忽然止声,双眼一凝,像是遇到了极为意外的事情。 身前一拳,竟随着他闪避而至,像是本就落在这地方,又好像早有准备,避无可避,难以躲避。 陈拙见对方如此托大,一时间杀心大盛,粗短的胳膊陡然恢复,猿臂尽展,浑身筋肉都在疯狂蠕动,骨骼颤鸣,口中爆出一声疯啸,右拳已然捶落,其声沉闷如重锤敲鼓。 “通!” 两拳相击。 藤田斋老脸狂颤,匆忙招架,劲力相撞处,其干瘦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血管纷纷似是蚯蚓般自拳眼顺着手臂上攀,外扩于体表,钻了出来,好生骇人。 心神一稳,定睛再看,面前惊见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脸儿,森然可怖,露着一双阴厉刀眼,杀气冲霄。 一拳甫接,陈拙另一手五指弯曲成勾,照着藤田斋的腰腹探去,似要抓肠掏肚,残忍狠辣。 藤田斋头皮一炸,怪叫一声,下踩枝丫,借力后仰倒翻,浑身紧绷如弓,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爪,然指劲刮过,腰腹还是被带出五条血口,武士服被撕开五道口子。 杀机未散,他后翻急退,眼前却是一花。 枝丫摇晃,陈拙蹬枝扑来,如猛虎跃涧,双爪下探,两条双腿更扫出一阵呼啸风声,足锋似刀,朝藤田斋罩去。 藤田斋后翻一稳,身形回正,目中冷光一现,不惊不慌,反是冷冷咧嘴,抬手已闪电般握上背后太刀,振臂抖手,刀鞘炸裂,身在半空已朝陈拙出刀。 一团银芒刀光当空搅动,灿烂夺目,带起阵阵嗡鸣之声,近处的枝叶齐齐无声碎断。 这刀光之快,却有其独到之处,且二人皆在半空,若是常人在这难以想象的刀势下恐难有生机,可陈拙却似早有准备;那神道无念流乃是日本三大剑道门派之一,近代尤其威势最盛,他早就提防着那把的太刀呢。 三尺绕指柔无声吐出,如灵蛇急转,自上打下。 叮叮叮叮…… 二人下坠急落中,一连串的清脆碰响、金铁相击,在两团碰撞的银芒间激烈生出,似狂风骤雨,如激浪冲天。 劲风交错,二人各处要穴,譬如肋下、腋下的衣裳已在嘶嘶绽裂。 王亚樵闻声而至,正巧目睹此幕,双眼发直,好不震撼。 藤田斋亦是暗暗心惊,面前那一团刀光猝然弯出个弧度来,软韧刀身借着他太刀的拦截,刀尖竟直戳他面门而来。 当即心头一突,口中猛一提气,坠势再添,刀光交错,他人已落地,双脚一稳,不见停顿,矮身似鹞子钻林,脚下踮脚踏草一拐,轻灵飘逸,绕着一颗数人合抱的老木转出半圈,刀光回转如电,已朝堪堪落地的陈拙刺出。 “死来!” 这一刀刁钻狠辣,如长虹经天,似精芒掣电,只见刀光一过,陈拙发梢已被削去一截。 二人相对站定。 藤田斋原本还面有得色,可他脸色微变,一抹脖颈,才发觉先前被那刀尖刮出一条极细血线,当即眯起一双如鹰如隼的眸子,老脸青红交替,双手一紧刀柄,已在凝神蓄势。 陈拙手上刀光愈发灿亮,体内气血疯狂调动,神意内敛,杀意却越来越凝实。 周遭原本吱啦啦的蝉声早已归为死寂。 既是各为刀道大家,也懒得再费功夫彼此试探。 陈拙眼中一片沉凝,肃杀陡起,气息一屏,胸腹雷音大作,脊骨起伏如龙乘风,眼中似有璀璨神华掠过,上冲神庭,下接涌泉,仿若意融天地,人已消失不见。 下一秒。 那藤田斋眼前恍惚,四面八方俱是刀光,漫天俱是森寒刀影,刀路走势更加非比寻常,上下颠倒,古怪调转,竟是交织出一张刀网。 “啊!” 藤田斋彻底动容,感受着那切肤般的无形杀意,他双手紧握太刀,如拿救命稻草,刀尖一掀,已在长啸中挽出朵凌厉刀花;刀势一起,立将漫天刀光卷入其中,劈、挑、扫、撩,竟是打算以招破招,看似简单,然这等境界一招一式已非寻常。 不过刹那,漫天刀光已被挑破大半,大有化繁为简的架势。 王亚樵在旁观战,瞠目结舌,只见藤田斋周遭有一道身影快如鬼魅,虚晃一闪已是斩出数抹刀光,待转出一圈,漫天刀影灿烂夺目。 这却是在蓄势,如狂风骤雨,一浪高过一浪。 藤田斋亦是惊觉这刀势愈发狠厉,绞出的太刀猝然一收,然他双臂却是膨胀一鼓,筋肉蠕动鼓荡一震,雪亮刀身似被那劲力一带,一团寒芒透刃勃发。 回收刹那,他单足一跺,“嗖”的一声,瘦小身形只似与那狭长太刀合二为一,寒光明灭一过,撞向那蓄千刃之势所成的一刀。 两抹刀光一闪即逝,交错而过。 陈拙现出身形,与那藤田斋背对而立。 “噌!” 干脆利落的斩击声宛如刺破了胸襟,一条血线缓缓从陈拙宽厚的胸膛上斜向浮出。 他揭下了脸上的脸谱,三尺绕指柔斜指地面,一滴殷红鲜艳的血珠顺着刃口滑倒刀尖,滴答落入土中。 “好刀法!” 藤田斋呐呐称赞了一声,手中太刀砰然折断。 刀断了,他的人也断了。 脖颈上似是绕上了一圈红线,头颅无声滚落。 活杀留声!!! 王亚樵几步跑到近前,瞧着陈拙满面通红的单膝一跪,“王亚樵拜见陈师!” 二合一。 (本章完) 134、武夫之死 滚烫热血自断颈嗤嗤外涌,汇聚成字。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一品甲等】 【命数:一念起落,可称王】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运主气运已至一品,可随时选择另投他界!!!” 陈拙瞟了一眼蜿蜒血迹,抖了抖缅刀,刀光缩袖而没。 他朝王亚樵淡淡说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王亚樵激动又郑重地道:“虽萍水相逢,我却久闻陈师大名,不胜仰慕,今日学生愿投陈师门下,九死不悔!” 陈拙眼里有过片刻的恍惚,这话听着有些熟悉啊,当年在关中地界,也有个提着柴刀拦路劫道的乞丐对着一人纳头便拜,亦如此时此景。 沉默须臾,他道:“先起来吧。” 王亚樵闻言欣喜。 但他视线再一瞟地上的尸体,脸色忽变得古怪起来。 藤田斋尸首已断,断颈血涌的同时,浑身毛孔大开,精血外溢,筋肉犹在抽搐收缩,几息的功夫浑似缩短了一截,像极了一只蜷缩的大虾,皮肉腐朽如枯木,死状甚是诡异。 王亚樵吃惊道:“他这是……” 陈拙眼神复杂,自从他在那地穴中练出了气候,对自身的掌握愈发炉火纯青,差不多也触摸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沉吟片刻,他才语气幽幽地道:“像那神仙修行,有天人五衰、三灾六难的说法,咱们这内家拳,亦有这一天。” 杀机已散,周遭蝉鸣再起,鸟叫清脆。 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林中,王亚樵听的愣神,心觉玄乎,“那不是里杜撰的说法么?” 陈拙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弯腰伸手一搭藤田斋身上的骨头,稍一运劲,竟如枯木般脆断。 “东西都是人写出来的,有的不过是将之夸大又进一步神化罢了,很多东西也并非空穴来风,或许细究之下皆有源头可追溯;内家拳走到这步,便算是‘散功’,亦是武夫之死。” 之前甘凤池的那一战,个中详情他已从刘郁白的口中了解透彻,唯独那精气永固、至死不变的能耐,他一直不明其中的意思,准确的说是想不明白那是何等境界。 但在那地穴中,随着气候大成,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不少东西。 而甘凤池的死状与这藤田斋的死状虽有些许差异,但归根结底都是精血外泄。 尤其是看到那显密圆通真妙诀,再加“天罡劲”和“地煞功”,他便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三灾六难”、“天人五衰”,倘若那西游记里的东西皆另有真意,那修行路上的劫数或许也该有所对应。 便是散功。 宗师高手,气血衰败,生死或能如常人一般,但宗师往上,通玄之辈的生死已不算生死,而是“散功”。 甘凤池精气永固,肉身无漏,便是一颗大丹呐。 亦如他自己所言,还是能感受到一天天在老去,已练的精细入微,觉察自身每一秒每一刻的变化,这便是距离“散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就像现在这般,气断神消,浑身骨血精气外冲,肉身腐朽,干枯似柴。 陈拙瞧得入神,有时人境界越低,明白的越少,想的就越少,但气候一成,境界高了,懂得也就多了,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前路未知啊!!! 但他与这些处在武道没落时代的武夫不同,他比较幸运,或许有机会能触碰到那极致之境。 不,一定可以!! 见他胸口还挂着血痕,王亚樵忍不住问,“陈师,您的伤势无碍吧?” “无妨!” 陈拙看也不看胸膛上的刀口,抬手一抹,指肚贴肉一过,已不见那道狭长伤口。 非是愈合,而是暂时拢合。 他如今五脏都可在胸腹中一定程度的移位,人身要害大改,这一刀只是皮外伤。 “此战不够过瘾,这老鬼托大轻敌,未尽全功,被我占了先机,不然多半还得费些功夫,单凭这双手,想必还藏有杀机。” 陈拙似是对这个战果不太满意,这厮暗遣五位弟子去别派偷师,所学应当不止刀法才对,可拳脚功夫连声响都没听到,算是死的憋屈。 只是既已战毕,二人当即折返回赶。 回去时,中日之争已至尾声,演武场的擂台上正逢霍元甲与那日本领队一战。 见陈拙活着回来,众人才算放下心。 而日本柔道会的几位宗师看见陈拙,瞳孔皆是微微一缩,脸色全都难看起来,面如死灰。 藤田斋是他们的师父,如今死在中国,焉能无动于衷。 几人眼中神采先是暗淡,接着又纷纷起身,浑身上下涌出一股迫人杀机,握刀相对,大有以死相搏的架势,红了眼。 陈真、刘振声几个会馆学生觉察杀机,亦是针锋相对,直视不避的迎上,双拳紧握,战意高昂,对方若真敢在台下闹事出手,那可就是自己找死。 台上柔道会领队一双唐手与霍元甲的“迷踪拳”斗得正酣,观战者瞧得激动热切,不住助威叫好,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尚云祥有些不屑,“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适才交手,左宗生单凭那百斤大刀便打的一众日本剑道高手毫无还手之力;而后几位宗师邀战,尚云祥登台一会,见识过了通玄之能,对这些偷师的小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况且尚云祥还是个“武痴”,见陈拙这个师弟走在了自己前面,心里憋着一口气,再无留手,半步崩拳大放异彩,哪有一合之敌。 要不是那领队点名要与霍元甲一战,怕是得全军覆没,皆败于一人之手了。 一个中年日本武士踩着木屐,神情严肃的走了过来。 “尊驾可敢留名?” 陈拙咧嘴笑了,看架势这是打算后面找回场子。 “日本还有高手?” 后面跟着的柔道学生忍不住怒声骂道:“八嘎!竟敢小瞧我们大日本……” 陈拙冷眸一瞥,说话那人脸色立时一白,心神为之一夺,如遭重创。 中年武士五官古板,不见喜怒,伸手一拦身后义愤填膺的众师弟,望着陈拙平静说道:“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但我大日本帝国尚有几人不输我师;我师兄藤田刚更是宗门里的绝世天才,犹胜我师,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这话着实有些了不得。 对方言外之意便是不止藤田斋一位通玄高手,而且还有更强的。 此话是真是假,陈拙倒没过多在意,神州陆沉,气数尽散,劫数之下,小小一个岛国能冒出几位高手倒也不算稀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是做过一场罢了。 他正想回应,忽听耳边响起个稚嫩嗓音,“不用我爹出马,王对王,将对将,待我长大,先去日本寻遍你那所谓的高手。” 陈拙回头一瞧,说话的非是别人,正是和霍东阁坐一块儿的陈白虎。 这小子紧绷着圆圆的小脸,双拳紧握,立眉瞪眼,像极了一只作势欲扑的雏虎,竟暗含几分虎形的神髓,溢出几分煞气。 陈真眉眼冷冽,厉声道:“还有我。” 会馆弟子铿锵有力地道:“不错,还有我们!” 左宗生笑了,尚云祥笑了,陈拙也笑了。 “这个回答如何?” 他问。 恰在这时,台上也分出了胜负。 一道身影飞退翻落,落足仍是踉跄急退了数步才被人扶住,正是那柔道会的领队,气息急喘,脸色微白。 对于这个结果,陈拙有充足的自信。 日本领队瞧了瞧周遭的观战者,又深深望了眼陈拙一行人,额角青筋起伏一现,沉声道:“我们走!” “好!” “霍师傅威武!” “霍师傅霸道!” …… 见日本柔道会趾高气昂的来,灰溜溜的走,所有观战者无不心潮澎湃,激动的无以复加,还有洋人叫好鼓掌,各大报社的人亦是提笔急书。 陈拙站在角落里,瞧着被众人簇拥围着的几位宗师,笑的很是开心。 先辈虽老,尚有后来者。 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回头再看,其实“侠”就是侠,无大无小,无高无低,侠也非是一人之侠,他不知道是否已做到,但他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 哪怕只是一个见证者、旁观者,足矣!! 陈拙感叹道:“我好像在霍师兄身上瞧见了师父的……” 话没说完,他眼皮蓦然轻颤,接着宛如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不再动弹。 近处的古玉和梁朝云突然身躯一震,忙扭头朝陈拙瞧来,错觉间眼前这个人像是瞬间飞离到了天边,气机消散,就好像死了一样,顿时惊慌失措,花容失色。 “先别碰他!” 尚云祥亦是瞬间察觉到了陈拙的不对劲儿,神情凝重的将所有人暂时请离了出去,等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难掩惊色的欣慰笑道:“他悟了!” 通玄已至。 今天结束本卷,等会还有一章。 (本章完) 135、江湖十年 半个月后。 精武会会馆中,几拨人马陆续赶至。 李存义、程庭华、宫宝田领着门下几位弟子自北方赶了过来。 南边也有来人,分别是陈拙他那大徒弟李山连同其家眷,还有老姜、丁连山,以及古玉失踪多年的姑姑和金楼里的三姐。 此番“迷踪拳”声动大江南北,霍元甲的名头也传遍南北武林,众人前来便是为了添一把火势,在此留几手功夫。 除此以外,陈拙与梁朝云成亲在即。 见徒弟求得归宿,程庭华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再有第三件事儿,初步定下了“中华武士会”创立,打算立在北方,与南边的“精武会”遥相呼应。 而最后一个原因,是因为陈拙成就通玄。 他在院中足足站了三天三夜,气息全无,心肺俱停,可把所有师兄弟吓得够呛,古玉和梁朝云急得都哭了。 可又唤不醒,又不敢碰他,一群人愣是寸步不离的守了三天三夜,陈拙才如梦方醒,张口便是一声长吸,吞气足足吞了几近半个小时,浑身上下最后都溢着一股神华,毛孔逐一收敛,气象惊世。 所有人都明白,自此以后,这世上多了个天下无敌的人物。 论“攻”,杀机锁敌,攻无不中,十步之内,人尽敌国;论“守”,六感通玄,逢险自避。 比起那虚无缥缈的陆地真仙,这已是攻守极致。 陈拙如今走在所有人的前面,虽说有些突然,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回首来路,此子高歌猛进,身陷死地却生生杀出了一条活路。 耗时月余,陈拙将自己对“通玄”的理解极其细致的梳理了出来,留在了精武会。 同时还收了王亚樵为徒,传下三尺绕指柔,又将自己用刀的感悟,以及拳、掌的能耐,分别传授给了李山和王亚樵,顺带将“缩地成寸”的身法揉以猴形的精髓变化,另创一门“神猴翻天”奇技,也教给了二人。 是年入秋,陈拙与梁朝云成亲,动静不大,仅仅宴请了同门弟兄、师门长辈、挚交好友。 而后告别众人,携妻、子远去…… 自此萍踪靡定,南北武林无人得见。 然而,人虽未见,传闻却越来越多。 有人说在北边见过有墩实少年与数只斑斓猛虎在雪原上嬉戏,追逐来去,得尽虎形神髓,身后伴有一中年汉子,此人无须动作,凭双目即可慑服猛虎,犹若神人。 有人说西边大山深处有狂人徒手攀千丈陡壁如履平地,似神猴翻天,于那绝境险地腾挪奔走,坐山巅对月吞吐,目泛神光,惊世骇俗。 有人说渤海之畔有父子二人撑船破浪,于狂风暴雨中演练拳脚,口吐雷音。 有人说某个风雪夜,自家后山的一座坟丘突然爬出个披头散发的老鬼,不等其逃下山,就有位青衫汉子大步而至,朗笑声中竟口吐飞刀,目发神电,将那老鬼斩首当场,是神仙下凡,当地村民还塑庙立像,奉了香火。 还有人说,西方藏地,有武夫踏雪而至,自一座废弃的老庙里揪出一个百年前的高僧,摘其头颅,挫骨扬灰。 总而言之,有太多的传闻指向陈拙。 1912年9月8日,由叶云表、马凤图发起,中华武士会于津门中山公园成立。 叶云表为第一任会长,北方武林的集结,由此而始。 1914年,由形意门弟子郝恩光领队,前往日本东京建立分会。 而“神州盟”的事宜也暂时尽归霍元甲打理,“天下第一刺客”的名声似是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浪潮中逐渐消失殆尽。 直到1915年12月,袁世凯称帝,一封急信被人送到了国外。 次年入春,袁世凯离奇死于书房,项上首级不翼而飞。 自此,陈拙之名再现江湖,举世震惊。 1920年,宫宝田继任中华武士会第二任会长。 次年,一代宗师李存义于京城逝世。 同日,八卦宗师程庭华伴之阖目而终。 …… 隆冬,大雪纷飞。 京城源顺镖局外,北边武林凡是能说上话的宿老前辈都到了。 自打王五爷过世,清廷灭亡,这地方就被一群京中游侠买了回来,本是有意赠予王氏遗孀,奈何始终不得机会,这些年便闲置了下来。 如今两位宗师故去,便成了停灵的地方。 但眼下,却无人先行步入。 皑皑白雪上,一驾马车碾出两道辙子,停在了所有人面前。 赶车的是个黑衣青年,赤膊高壮,精悍利落,满头短发根根如钢针立起,肤如老铜,虎目泛着凌厉精光,迫人眉睫,好似不畏寒冷,相貌堂堂,足踏军靴,浑身上下隐隐弥散着一股铁血杀伐之意。 “爹,到了!” 青年嗓音低沉浑厚,神情亦有哀伤。 马车的帘布被两根修长手指撩开,一道宽厚背影钻了出来,走下马车。 这人长发青袍,鬓角露着几缕银霜般的白色,沾着一身的雪瓣,下颌隐有些许黑色胡茬。 青年威势已是迫人,然这走下马车的人威势更是极重,无须任何言语神情,甚至连动作也不需要,就像是只久卧于冬林间的猛虎,气象自成,又像是从骨子里透发而出的一般,哪怕只是轻轻一咳,都似有慑服百兽的分量。 “陈爷!” “陈爷!” “见过陈爷!” “陈爷啊!” …… 这人一下马车,雪地上侯着的一群宿老已等不及的迎了上来,人皆缟素,哭喊的不少。 “陈叔叔!” 清寒嗓音从其中响起。 宫家小姐宫若梅披麻戴孝的施了一礼。 视线飞转,中年人一掀眼皮,看了眼重新挂在外面的招牌,又瞧瞧空场上重新竖起的大旗,眼中闪过片刻的恍惚,有些湿润。 十年的光阴岁月,似是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可那浑身的威势却日益浓重。 这人身后还跟了两名韵致十足的女子,手里牵了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粉雕玉琢,好奇懵懂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几人一下来立马就有人递上孝服麻衣。 徐三爷老的都不成样子了,颤颤巍巍的被人扶着,走到近前,费力的瞅了面前人两眼,“陈爷,想不到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啊,您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走的远了些!” 中年汉子一面换着衣裳,一面轻声道:“诸位,久违了!” 来者,赫然正是陈拙。 感觉今天还差点,明天吧要不,剩下一章的篇幅…… (本章完) 136、西方正路,诸神引领 “一群老江湖是真的老了啊!” 洋洋洒洒的雪花下,陈拙环顾一圈,除了依稀能瞧出几张老掉牙的熟面孔,剩下的多是些年轻后生,不觉心生感叹。 他迈步进去,所有人才簇拥着跟上。 身后。 “若梅见过两位婶婶!” 宫若梅朝着古玉和梁朝云见了礼,杏眼一转,又望向牵马的陈白虎。 自打上海精武会最后见过一次,陈白虎这些年一直伴在爹娘身旁,没再见过宫若梅;此时一对眼,虎目随着陈拙的习惯眯了眯,一股与生俱来的煞气勃然而发,惊的身后马匹都不安起来,只是那握缰绳的手却似生了根,动都不动。 跟着背后就挨了古玉一记重掌,疼的陈白虎龇牙咧嘴。 “什么不学,偏偏学你爹这破毛病。” 古玉穿着件绒领的黑色大衣,眼神一个劲儿的在宫若梅身上打量。 十年未见,这丫头出落的愈发脱俗,哪像个武门里的闺女,轻淡似烟的眉间揉杂着一抹从骨子里散出的傲气,身骨瞧着柔弱,但立在雪地上如一树傲而不骄的寒梅,含蓄,内敛,透发着一股坚韧沉着的神韵。 “宫宝田生了个好闺女啊!” 古玉和梁朝云都暗自赞叹。 心气高是好事,武道一路必能迎难而上,不畏强敌,但太高了也不好,遇事只进不退,恐太过决绝。 “好孩子,你一人在北边顾得了自己么?” 如今宫宝田接了中华武士会的担子,又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去了南边,往后估摸着清闲不了了;北拳南传陈拙已经做了,但还有南拳北传,这是定下的,只是想法是一回事儿,做出来少说也得十年八载。 老一辈要退,新人要出头,赶上了新老交替,一个比一个傲气,还得费些功夫。 宫若梅呵出一口热气,轻声道:“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他还说让我去国外走走,过了年就去。” “说得好!” 古玉点点头,这些年陈拙也领她们去国外走了走,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真是令人吃惊,也明白什么叫落后。 梁朝云穿着件淡青色的大衣,妆容淡雅,柔声道:“一个人去怎么成,让白虎同去吧,不然再跟他爹练功迟早得练傻,而且他精通几国洋文,正好派的上用场,多走走。” 宫若梅与陈白虎相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古玉瞧得心急,心里却在暗骂陈拙。 梁朝云瞧见二人这模样也是摇头失笑,然后朝闺女说道:“记得娘怎么教你的?” “宫姐姐!” 小丫头有些腼腆,却是继承了她娘的性子,穿着碎花小袄、鹿皮靴,梳了条麻花辫,取名叫陈月婵,就是不喜欢练武,喜欢读书。 宫若梅冷霜似的面容柔和了不少。 一行人且说且行,进了灵堂。 瞧见二老的牌位和棺木,陈拙尚能自制,梁朝云已是泪如雨下,古玉连同陈白虎同样目泛泪光,唯有陈月婵不知何事,但瞧见爹娘抹泪,小嘴一瘪,也哭了出来。 二老乃是含笑而终,把臂同去。 正是应了昔年义结金兰之言,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李、程两家也有家眷在此,拉着几人一面抹泪,一面笑着安抚;比起那些病苦伤疾而死的宗师,二老走的平静,走前还饮酒食肉,谈笑了一番,特意叮嘱了照喜丧来办,无须伤感,走的坦然。 …… 见时辰还早,人还没到齐,一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围炉而坐,聊着家常。 江湖上的老前辈都走的差不多了,通玄之祸下来本就没剩多少,活下来的要么精气大损,要么留了暗伤,养的好还能多活些年头,养的差便走的早些。 剩下的多是年轻后辈,此行也是为了跟着门中长辈出来走动走动,结识一下同辈中人,顺便认认他这位武林神话,都好奇的紧。 别的不说,仅是前后分别行刺了西太后和袁世凯,只此两件事儿,便足以名传天下。 炉中碳火烧的正旺,陈拙顺手抓起一把旁边烤好的花生,剥了一颗,慢声道:“这十年我花了大半时间绕着中国走了一圈,见过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也遇过极为惊人的东西,攀过万丈山,潜过汪洋海,始知天下之大……” 徐三爷坐在一旁,穿着件厚实的熊皮大衣,摸出盒香烟,给一帮老弟兄都发上了,“洋货!” 陈拙见状一笑,摆了摆手,这东西他上辈子没沾过,这一世也没兴趣,顺手取过火柴划着凑了过去,可把小老头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无比开心的笑了,“哎呦,陈爷您抬举,我徐三的面子今儿算是顶到天了。” 陈拙轻声道:“这东西伤肺,少抽。” 徐三爷笑道:“陈爷,我能走到五爷后头已经算是赚着了,想是阎王爷把我几个儿子的命续我身上了,活的太长了。再者,人活一世不就图个舒坦么,我孙子也长大了,功夫成了,我也没啥遗憾了,如今又最后瞧上您一眼,就是现在让我咽气我也死的瞑目了……呵呵……” 老头抽着烟,受用极了,吞云吐雾,干瘪的两腮嘬了又嘬,鼓了又鼓,眼神迷离。 只说一群人正聊着,外头突见有人匆忙赶了进来,慌张道:“陈师伯,您快出来瞧瞧,薛师叔和傅师伯在外头斗上了!” 陈拙正嚼着花生,面颊一抖,已起身走了出去。 一群人急匆匆的出门,但见镖局外的空场上,两道身影正拳脚往来;一人身法快如鬼魅,模样癫狂,使的是猴形,双手勾心掏肺,围着另一人快攻如电,层层爪影搅的雪幕聚散无常,口中时发尖利啸叫,打法毫不留情,狠辣绝伦。 另一人则是以太极绵掌招架,双手如封似闭,云手缠裹,以静制动,脚下连连画圆,棉衣膨胀起伏,激起涟漪层层。 “这二位怎得又斗上了?如此却是过了啊,李老可还在里头躺着呢。” 一瞧见场中二人,身后有宿老叹了口气。 二人分别是薛颠和傅剑秋,皆乃李存义的弟子,只因早年间同门论武时薛颠落了脸面,输了傅剑秋一掌,这些年便一直在外潜修;如今李存义亡故,哪想回来干的第一件事便是邀战同门。 这件事情是近十年内发生的,陈拙却是不知,但如此毫不留情的打法…… 两大宗师全力相斗,所过之处脚下石板无不是寸寸炸裂,就跟纸糊的一样,且越斗越狠,只似有生死大仇一般。 “住手!” 平静嗓音坠地,听着温吞,不带怒意,然地上积雪忽翻卷似浪,朝二人裹去。 众人未见陈拙如何动作,只觉眼前一空,一道身影已横移闪到二人近前。 “来的好,正好试一试伱这武林神话!” 薛颠非但不惊,反而刁手一勾,已抓向陈拙双眼。 “好胆!” 陈拙满头长发呼的冲天而起,怒目陡张,张口便是一声惊天虎吼,周遭屋瓦齐震,隐闻崩裂之声。 薛颠攻势一止,缩身急退,只似受惊的疯猴般不住摇头晃脑,满目凶光的瞪着陈拙,可下一秒他浑身寒毛倒竖,惊觉四面八方皆有无穷杀机如潮水扑来,如坠冰窟,如陷刀山剑林,天下之大已无处藏身。 无上杀念。 一颗拳头,转瞬冲进他的眼帘。 看似简单寻常的一招,却让薛颠瞳孔骤缩,一个激灵已从癫狂中醒来,脸色煞白,死劫临头。 “陈师弟!” “师弟!” 两声急呼陡起。 一个是傅剑秋的;另一人正从不远处大步赶来,身法奇快,冲破飞雪,隔着四五米已动拳挤进,半步崩拳似狂风骤雨般照着陈拙砸来,只求逼退。 正是尚云祥。 傅剑秋同时绕转一进,绵掌招架,想要替薛颠挡下这一拳。 薛颠亦是回过神来,咬牙起手,缩身下蹲,双掌一拢如长蛇昂首吐信,袭向陈拙肋下。 场外亦是发出阵阵惊呼。 惊心动魄之余,四个人又都停下了。 傅剑秋踉跄后退,脸色苍白,两臂后扬,衣袖宛若寸寸飞灰,在雪中飘散。 而尚云祥崩拳齐出,尽被陈拙单掌接下,拳掌顿在半空。 薛颠的双手也停下了。 他脸颊淌下几颗豆大的冷汗,蹲坐于地,不敢动弹分毫,只因额上正抵着一颗拳头。 “陈师弟,冷静!” 尚云祥像是连夜赶路而回,眼中隐有一抹疲态。 陈拙面无表情,“同门情谊,竟比不得一掌输赢?” 薛颠脸色涨红,却无愧色,反倒面有不服,双眼瞪着他,也不说话,倔性十足,俨然也是个心高气傲之辈。 这时,身后又听唤声。 “爹,徐三爷……走了!” 陈拙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收了拳头,转身回到镖局。 火炉旁,徐三爷缩在熊皮大衣里,面上带笑,手里还夹着燃了半截的香烟,走的安详。 几个已是中年的游侠儿正红着双眼,收敛着身子。 陈拙默然许久,终是轻叹了一声,“都走了啊!” …… 半个时辰后,源顺镖局大门一敞。 陈拙一身孝服,当先引路,手中黄纸飘扬,在风雪中翻滚上天。 他眼神恍惚的瞟了眼天地间的苍茫大雪,当年入京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大雪。 旋即一拔嗓子,苍凉的高呼道: “起灵!” …… “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啊!” …… 下一章绝对结束! (本章完) 137、江湖虽远,唯侠不灭(本卷结束) 葬礼结束。 两座新坟转眼覆上了一层霜雪,越积越厚。 陈拙在坟前伫立久久。 狂醉奔忙,浪掷残生,再过几个年头,他也差不多半百的岁数了。 “陈爷,有您的信!” 有人招呼着,飞快赶了过来。 还不少。 陈拙随手接过一瞧,顿觉有些意思,因为寄这几封信的人有意思。 两个大人物。 东北王、孙先生, 不用看陈拙已能将信中内容猜个十之八九。 李存义与程庭华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一句话,老话。 “刀的真意不在杀,在藏。” 原本此言论的是刀为何有鞘;然今时今日,陈拙已是一口绝世无双的神兵利刃,这天下便是他的鞘,他若藏刀,天底下的人都得战战兢兢,都会守规矩,谁想当皇帝,都要先想想袁世凯的下场。 他就是那口悬在各方军阀头顶的利器,谁都担心这把刀会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谁也都想招揽。 不去!!! 陈拙点了一炷香,让人送到了徐三爷的尸首前,旋即抱起陈月婵,又瞧瞧身旁的梁朝云和古玉,轻声道:“咱们也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让那孩子自己去闯闯!” 古玉有些泪眼婆娑的看了眼不远处的陈白虎,最后点点头。 这一次,连陈白虎都不知父母去了何处。 他也并未照着古玉的意思随宫若梅前往国外,而是带着老姜去了上海。 1925年7月,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三人创办了专营鸦片的“三鑫公司”。 8月不到,三人尽皆死于非命,满门遭人屠尽,无一活口。 次年,陈白虎继杜心五之后,成青、洪两帮双龙头,再兼白莲教之势,又有师兄王亚樵鼎力相助,俨然已成一方黑道巨擘,称雄上海。 后广收门徒,威势最盛时手下弟子足有八万余人,纵横水陆两道,遍布大江南北,哪怕海外亦有势力发展;徒众囊括了三教九流,乃至警、商各界,及各路军阀之中皆布有暗桩眼线,还参加了淞沪会战,这却是后话。 1931年,陈白虎在奉天宫家老宅遇日本忍者行刺,虽连毙二十余人,然左眼受伤失明;传闻陈拙这一年曾现身东北,斩首日军大小将官四十余人…… 亦是同年,陈月婵读书有成,自海外归国。 而关于陈拙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传闻有一老道采药时曾误入一处山洞,为陈拙练功之所在。洞中共藏十数幅奇姿怪状之壁画,画中分别记载了两门惊世骇俗的武功,谓之日炼之法、月炼之法,皆为陈拙所悟,留待有缘人。 有人在山中迷路,曾拾到几页拳册,名为“九龙合璧”,可蓄内劲于身,隔空伤敌,其上留名亦是陈拙。 还有剑法、刀法、枪法、箭法……隔三差五,总有人说自己见过陈拙。 江湖上关于陈拙的传闻层出不穷,俗世红尘亦是如此。 评书、,总能看见陈拙的影子。 南方还有粤剧编剧,自称南海十三郎,慕名而至金楼,取陈拙为原型,创数本粤剧,传于两广,名噪一时。 直至1933年,有人说在日本留洋时曾在一颗樱花树下看见过一道青衣背影,很像是某张老照片里的一个人。 同年,日本武林高手尽出,共十七位武道宗师,联袂而至,亦如当年神州大地数十位宗师北上迎战通玄老怪那般,遍寻日本,想要找出那个背影。 最后,终在富士山山脚将其找到。 未曾交手,然十七位宗师尽皆折戟,双方气机互锁对峙,僵持之下,枯站月余,最后先有四人心力枯竭而亡,余下十三人拼死一搏,悉数败亡。 此战,十七位宗师之力,只斩得此人一缕白发。 1935年,日本神道无念流的山门中走出一人,号称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藤田刚;此人肉身横练大成,步入通玄,履足神州,向陈拙发下战书。 十日后,有人于奔腾江浪之上惊见一道青衣身影踏波不沉,渡江而过,水不过膝,脚下步步生旋,如莲绽放,被人顶礼膜拜,视作仙神显圣。 藤田刚闻迅来战,与之交手二十三招,被摘下头颅,坠入江浪之中,尸首不存。 自此,世间传陈拙之气候已超凡入圣,证仙佛之境,震古烁今,三百年来第一人,被尊为武林界最后一位“武圣”。 次年,日本天皇遇刺身亡,举世哗然。 消息传出,刺客未露真容,而是以缩骨易形之法隐匿行踪,虽是功成,却未能全身而退,传闻死于枪林弹雨之中。 四年后,古佛再现行踪,首战刘郁白,双方转战数千里,后陈白虎孤身驰援,代父迎战,于珠峰之上终入通玄,与刘合力,斩杀古佛;此后东渡日本,连斩数位通玄老怪,可谓虎父无犬子。 1940年,宫宝田弟子“白猿马三”背叛师门,投了日本人。 七日后,在马三返回奉天的路上,据其弟子亲口所述,遇一披蓑戴笠的青衫客持杖迎面而来,未见其如何动作,待双方交错远去,再回头,师父马三已项上空空,不见头颅。 身后青衫客亦如鬼魅消失。 自此,陈拙之名,再现江湖!!! …… 1936年。 佛山,金楼。 下着一场骤雨,楼上楼下,满堂贴金,灯火辉煌。 绵绸的雨氛里,车马无数,来来往往皆非凡俗,不是佛山举足轻重的宗师,就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商贾,还有各家的拳师,各帮会的话事人,以及佛山精武会的各位人物,行色匆匆,似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雅间里,宫宝田老神在在的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脸上瞧不出表情,时至今日,他还是喜欢老一套的穿着打扮,脸上神情也愈发古板。 楼子里粤剧名家正在起调,这么多年他也还没听习惯。 但人事向来如此,天底下不顺心的多了,多听听,不习惯也能变成习惯。 打从东三省插上太阳旗,北边的武林大半南下,若非有陈拙早早布置,怕是这些老弟兄得死伤大半,许多武门里的传承也得以保全。 他哑声问了一句,“消息属实么?” 一人双眼通红地回道:“错不了,应是盟主动的手。 灯叔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手里夹着支烟,脸上不见喜怒。 先生瑞五官僵硬,静静坐着。 三姐最先红了眼。 日本天皇遇刺而亡的消息传回来了。 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啊。 灯叔突然两眼湿润的骂道:“这厮昏了头了?不值啊!” 丁连山老神在在的坐着,闭着眼没有说话。 李山双手死按着木椅扶手,眼神直勾勾地瞧着自己的鞋尖,眼仁红的似是能渗出血来,嘶声说道:“值,我师父他值,值大发了!” 说完他腾的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金楼。 打这天起,便再无人在佛山见过他。 与其一起离开的还有八百名“神州盟”弟子。 当年的闯王遗宝,被陈拙分成了五份,由李山带走了一份。 再出现的时候,已是数年之后的长沙会战……成就了另一番故事。 瞧着李山离开,宫宝田瞟了眼一侧的神龛,那立着的原本都是长生牌,如今换成了一块块灵位…… “嗒嗒嗒……” 起落有序的脚步声自雨中响起。 “小姐,您怎得来了?” 金楼门外,一顶雨伞冲出雨幕。 挂着雨线的伞沿下,一身穿着黑色劲装的女子俏生生的站着,不施粉黛,黑色大衣随手一抖,已被一旁的侍者顺势接过。 身旁撑伞的是位揣刀的黑脸老者,从头到脚一水儿黑,肩膀头上还蹲了只毛猴,冷面冷眼,唇上蓄有短髭,浑身上下似有森寒冷意透出。 有人突然拦阻道:“站住,佛山精武会有规矩,不准携兵器入楼!” 只这话一出口,楼内坐着的人眼神全都不对了。 “他娘的,你小子有胆的再说一遍?金楼要讲谁的规矩?” “要不是陈爷撮合,这两广有你国术馆什么事儿?” “论辈分陈家小姐在精武会的辈分比你爹都高,伱小子敢胡说八道,信不信爷爷大嘴巴抽你!” …… “有的话能成事儿,有的话能坏事儿,你今儿这一句话,少说损了前辈们三年五载的撮合之功。” 陈月婵瞥了眼那人发白的面容,秀气的眉间似是多了股倦意。 “月婵!” 雨中又听轻唤。 宫若梅撑伞而来。 陈月婵两眼一红,“嫂子,我爹他……” 听到这声称呼,宫若梅好似早已习以为常,有些心疼的牵过陈月婵,柔声道:“先上去再说。” 瞧见进来的二女,宫宝田轻声道:“月婵,这些天你多和若梅出去走走。” 宫若梅脸色凝重道:“爹,陈叔叔去了,这武林界的天怕是要塌啊,底下那些人还能镇的住么?您这退隐的仪式怕是成不了了。” 宫宝田眸光一烁,“事在人为,这是多少人的念想,不能毁在我的手上,南边的拳师已经选出来了,姓叶,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岂能功败垂成。” 一旁的马三欲言又止,但似是想到什么,脸色阴晴不定,但终归缄默不言。 宫宝田招呼道:“让他们都上来吧,该我退隐了,他该做的都做了,如今也该新人出头了。” 有侍者快步走出,朝外高声嚷道:“诸位,登楼!” 底下在座所有人纷纷抬头仰望,起身登楼。 一时间楼上楼下只余骤急凌乱的脚步声。 男男女女,老少青壮,在撩人的灯色下映出了一张张面庞五官、身形轮廓。 若是平日,他们可少有资格能登上这第三层楼,多少人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上来,只因这里曾谈成了几桩不得了的大事,对他们而言,这便算心中的圣地。 “原本,今天本该是我的退隐仪式,但收到个消息,我想诸位也都已经知晓了。” “宫师伯,没什么好说的!” 一道沙哑嗓音陡然响起。 楼下人潮如水分开,一道身影步步拾阶而上,沉重且缓慢。 灯火荧然,来人面容刚毅,满头黑发浓密如戟,体若灌铅,身形魁梧至极,宽厚双肩落满水珠,威势极重。 再一抬头,赫见此人双眼有异,一对虎目生的古怪,一目黑白分明,精光璀璨,一目似是蒙着一层白雾,正是如今称雄上海的三教总瓢把子,“太岁神”陈白虎。 “我爹说过,他这辈子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他走了,我接着!” 独目一转,陈白虎看了眼楼上楼下一个个红了眼的弟兄同门,目泛泪光,“慌什么?人走了,神不还留着嘛!” 下一秒,他双目陡张,声如虎吼,沉声道:“神州弟子何在?” “神州聚义!” 忽听一老者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 所有人抱拳遥敬,齐声高喝道:“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 “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 声传雨中。 楼外雨氛迷蒙。 早已头发花白的家跟着自己的学生挤在门口朝里张望,听到这八个字是老泪纵横,连忙提笔急书。 正埋头写着,他忽听雨中传来一声轻咳,下意识扶了扶眼镜,寻声瞧去,但见街角有人撑着一顶桐油伞,伫立静观。 伞下有人,依稀站着三道身影。 当中一人青衫如旧,亦如当年,满身的江湖气。 家瞳孔发颤,嘴唇一抖,翕动了几下正想开口。 “叶先生来了!” 忽听招呼,一辆人力车停在金楼门口,车上下来一人,挤进了这处销金窟、英雄冢。 人流汹涌,待家被学生扶住,他忙稳住身形,定睛再看,那顶桐油伞已是飘远,隐入雨中。 地上的雨滴正自聚散,无人得见有一行行字迹随水而逝。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超一品】 【命数:天命】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运主气运已超一品,可随时选择另投他界!!!” …… 家忽咧嘴笑了笑,转头回望,瞧着楼上楼下的人。 先辈已去,然尚有后来者。 江湖虽远,唯侠不灭! 又是新的故事…… 来晚了……后面这些情节想看的话我可以写在番外。 (本章完) 138、老庙,残像,青衫客 老庙破落,尘灰厚积,残垣颓瓦的正殿内,炽腾闪动的火堆旁露出了半张刚毅的面庞,摇曳的火光点亮了其上的一颗冷漠刀眼。 殿外风雨如晦,掠过岗岭荒野,呜咽钻入,似是鬼哭。 世道动荡,连菩萨都自身难保;火光下,除了这个大活人,便只剩一尊蒙灰的神像,空洞低垂的神眼哪还有半点慈悲意,斑驳的漆色在明灭的火光里像极了一块块溃烂的疮疤,身上蛛网垂结,丑极了。 陈拙幽幽道:“江湖已远?” 似在低语,又似在问那神像。 随着他双目一定,面前的火色中竟飞快浮现出一行行字迹。 【运主:陈拙】 【世界:北宋末年】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乙等】 【命数:兵燹戮世,难逃其祸】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 “北宋末年……他娘的……” 陈拙呢喃了一声,骂了一句,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下沁上了一层酡色,身后拉长的影子已随着扭动的火焰不住摇晃,似是与那怪诞的残像融在了一起。 火焰的烘烤下,他的衣裳若有若无的冒起丝丝白气,好一场大雨。 若是细看,不难发现他的双手脸皮,以及脖颈上原本是生着皱纹的,老态十足,雨笠下披散着一缕缕打湿的白发。 但就在那些字迹隐去后,这些都不见了。 瘦削的身骨渐渐膨胀,变得魁梧,肩宽背阔,那满肩的银发已肉眼可见的化作青黑,皮肉亦是变得饱满,富有生机。 感受着自身的变化,陈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吞气之声绵长无尽,足足持续了两三盏茶的功夫。 突然。 他双眼陡张,气息一顿。 庙外雨中已传来一串惊急的脚步声。 踏踏踏…… 确实来的急,四道身影狼狈闯入,满身的血腥气瞬间扑来。 四道视线透过火光与陈拙对了个正着。 四人皆是身着甲胄,当中一人乃是位白面老者,下颌蓄着几缕长髯,两眼浮肿,狭眸细眉,面上既有杀机释放过后的快意,亦有身陷战祸的慌色。 但是,这是个太监。 陈拙几乎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见庙中有人,三人齐齐警惕的看向陈拙,刀口横向,其上血迹未干,沿刃滚落。 老者却示意三名手下不要轻举妄动,而是吩咐道:“先在这里歇下脚,等避过风雨再说,不要横生枝节。” 陈拙目光一收,望着面前的火堆,半垂着眼皮,揉搓着已是变得细腻的两手,轻声道:“可来火旁烘烤一番,都是江湖儿女,无须拘泥。” “江湖儿女……哈哈,那老夫便不客气啦!” 那老者听的一愣,似是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而后眼神一亮,大笑了一声,一屁股便坐在了火堆旁,又让手下人取过酒囊,还有一块鹿肉放在火头上炙烤了起来。 滋滋的油膏很快冒了出来。 “小兄弟且来尝尝,这可是不足一岁的鹿羔肉,滋味儿不俗,路上打的。” 老者取刀割下一块儿,递给了陈拙,言语已多了几分熟络。 “多谢!” 陈拙倒是爽利,道了声谢,便大口吃了起来。 见他举止豪放,老者心里最后一丝戒备似也没了,饮酒食肉,大口朵颐,时不时把酒囊塞给陈拙,见其饮的痛快,更是笑声连连。 二人并没问彼此的来历名姓,不过是萍水相逢,因避风雨聚在此处,雨停仍要各奔东西。 火光摇曳,老者看着陈拙却是暗自惊叹,这人天生刀眼,披头散发,满身的江湖气,然只是随意席地而坐便流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态,如狂龙伏地、猛虎坐山,奇伟身骨更是生平少见,奇得很。 老者的三名亲卫则是在外面戒备。 不多时,忽听一人快步赶入,急声道:“大人,有追兵追上来了。” 话音一落,雨中已听杀声追至,密集的脚步声似是盖过了外面的雨点。 “前面有火光,童贯老贼定是藏在里面,活捉老贼!” “杀啊!” …… “这人竟是童贯!” 陈拙蠕动的两腮蓦然一顿,咀嚼的动作也缓了缓,耷拉着的眸子似有精光涌上。 “此处已成是非之地,小兄弟且顾好自己。” 老者先是不惊不慌的朝陈拙说了一句,接着眼神一狠,厉声道:“慌什么,杀上去!” 语罢,抬手抽出腰刀,雪亮刀光在庙中明灭一亮,这少说花甲岁数的老头已闪身扑向来敌,足下轻灵如燕,身法精妙,刀势凌厉,连劈数抹刀光,匹练寒芒吞吐一过,立见三人被立劈当场,肚肠留了一地。 陈拙眸中精光一烁,脸颊轻颤,已起身走到雨中,看着在敌阵中冲杀的四人,若有所思。 他眸光忽转,瞟见墙角倚着的一副弓箭,应该是先前那三个人匆忙搁下的。 握弓搭箭,一支羽箭被他搭在弦上,眯眼一瞄,乌黑箭簇遥指风雨中一个满面虬髯,身壮如牛的灰衣黑汉。 那人手握一对水火流星锤,舞的劲风大作,翻跳来去,狠辣招数不过数招已连毙两人。 “哈哈,老贼,今日就是……” 那黑汉正自狂笑,满身血污,凶戾迫人,可他话没说完,忽然头皮发麻的打了个哆嗦,后颈寒毛根根竖起,眼角余光就见破庙的门口,有一人正开弓搭箭瞄着自己。 不及反应,一抹急影穿破风雨,转瞬已至眼前。 “呀!” 黑汉双眼圆瞪,怪叫一声,流星锤忙架在面前,两相一撞,竟将那支羽箭生生给接住了。 但他双眼瞳孔却是一缩,另一支连珠箭紧随而至,将前箭自尾贯穿而过,射进了他的胸膛,劲力之大,箭矢穿胸后仍是再射一人。 “啊!” 一声惨叫,黑汉自半空跌落,头颅挣扎一歪,已是死在当场。 既已出手,陈拙右手五指箕张,忽自箭筒上一带,再一提起,指缝间已挂起四支羽箭,重心一沉,歪头眯眼开弓,杀机锁敌之下,随着五指震颤起劲,四支箭矢已“嗖嗖嗖”破空而出。 四箭同出,然箭矢所成轨迹却各不相同,如四条乱蛇,在雨中画弧一过。 噗噗噗噗…… 雨中顿见数道身影应声倒地,惨叫连连。 童贯正浴血搏杀,忽见身旁围杀的几人齐齐中箭翻倒,再一瞧雨中沉弓提箭的陈拙,不觉眼放精光,高声笑赞道:“好箭法!” 头目一死,一伙人顿时没了主心骨,顾不得地上犹未断气的弟兄,屁滚尿流的逃向雨中,作鸟兽散。 童贯杵刀而立,连喘了几口气,原本还想再瞧瞧那射箭相助之人,但是庙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恰在这时,不远处忽有一阵鼓点般的马蹄声逼来,声势惊人。 大雨中遂见数百骑冲出。 “童大人,您无事吧?” 当先一将下马相迎,神色紧张。 童贯面上不见喜怒,沉声道:“无事,那方十三已是苟延残喘,速于谭稹合于一处,若是事成,可得泼天大功。” …… …… 汴京,宣和四年,上元节。 暮色方临,街上已是万人空巷,各色花灯挂满长街,灯品之繁多,简直精妙绝伦、花样百出。 还有诸行百艺当街献技,行人如蚁,琳琅满目的小食让人胃口大开,灯棚下更有无数花灯,内藏各类灯谜,吸引着形形色色的行人驻足思量。 街上一角,有个走江湖的手艺人正晃肩变脸,技盖八方,引得叫好之声不绝,赏钱也是抛了又抛。 赚足了赏钱,手艺人告罪一退,自己也融进了赏灯的人流,吃着沿街的小食,对眼前的繁荣气象有些感叹。 这半年来,他在南边见过了方腊起义,也去看了八百里水泊梁山,还到过青州、莱州听过李易安的大名,又去了汤阴,听闻有“岳”姓少年天生神力,也算走过了很多地方。 只是这个江湖,比起清末民初,似是要更加残酷血腥。 走着走着,他蓦然顿足,扭头瞧去。 却见街角立着一扇古拙大气的门户,门首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还有三个字。 “神侯府!” 感觉民国写久了,新一卷写的有点不对味,删了又写,写了又删。 说下世界观,四大名捕,说英雄谁是英雄,神州奇侠,北宋到南宋,算是一个大篇。 但江湖是次要的,主要是想与岳飞同行,与稼轩共饮,还有看看李易安这位千古第一才女。 然后本卷的话打算创功,开宗立派,取天下万般奇功给内家拳铺路,大概的构思便是接引天地雷霆,不修内力,譬如类似五雷化极手那种,以五脏之气凝五雷,走出自己的路,然后就是精神修行,诸如变天击地精神大法,天魔策这些,后面去破碎虚空,覆雨剑,边荒传说,去五代十国……诸位也可以给点自己的意见。 (本章完) 139、甜水巷,苦水铺 江湖、庙堂。 人们总是习惯把这两个地方分开了说,但实际上它们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庙堂也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当今江湖,便有两大势力不得不说。 金风卷细雨,江湖六分半。 前者说的是雄霸京华的第一大帮,叱咤武林,傲笑江湖,亦是天下白道势力的龙头,金风细雨楼;后者则是黑道中的霸主,绿林、官、商皆有人手,皆有耳目,势力之广可谓遍布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俱在其中,这便是不可一世的六分半堂。 前者姓“苏”,“红袖刀”苏梦枕;后者姓“雷”,雷损。 其实早些时候,原本还有一方大势力虎踞京师,乃是“迷天盟”;“七圣主”关七更是独霸天下,号令黑白两道;然却被苏、雷蚕食,时至今日是已销声匿迹,隐没不见。 如今的京师,只此两家。 进京的江湖高手也多被这两家招揽,天下八方的各门各派、各方势力也大都依附于这两家,相互对峙、僵持、厮杀、周旋、明争暗斗,看似繁荣的京华,背地里早已遍地杀机,腥风血雨。 而除了这两家,京中还有几方非同小可的势力,这便牵扯到了庙堂之争。 一个是由当朝太傅诸葛正我所创立的“神侯府”;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位存在,无论苏、雷两家如何得势,也始终要畏惧三分,不敢太过放肆。 另一位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 这个人,刑部高手要巴结他,六扇门也要讨好他,还有当今武林最可怕的高手亦是为其府中客卿,连同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得看这个人的眼色行事,可怕。 苏、雷两家明争暗斗,诸葛正我与蔡相亦是水火不容,谁都想扳倒对方,让对方万劫不复。 而剩下有名有姓的,比较安分的,有以“神通侯”方应看为首的“有桥集团”,和京中游侠儿、好汉所成的“发梦二党”…… 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全都盘踞于京师,在天子脚下周旋求存,步步谋划,斗得难分难解。 如此,便造就了天底下最可怕的龙潭虎穴,亦是最惊心动魄的惨烈江湖。 …… 甜水巷。 这天,京师下了一场微雨。 陈拙裹着发白泛旧的青袍,背后只用一截灰绳扎着长发,脸色苍白,背着背篼,耍着变脸的戏法,想要赚些酒钱、饭钱。 谁都知道这里是出了名的烟柳巷、勾栏瓦肆,遍地的青楼、赌场,尽是消遣的地方,大抵银子也容易赚些。 两旁绿窗半掩,烟雨朦胧,不少模样娇俏的姑娘们时不时探头瞧瞧,好奇极了;瞧得高兴了,随手从楼上抛下几枚零散的赏钱,落进他的背篼里,砸出一串脆响,要么出言挑逗一番。 他已晓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怎样的江湖,但他倒不急于扬名或是成名。 于他而言,人生的常态多是寻常,清闲日子才是绝大部分人该过的;况且京城藏龙卧虎,他总得小心着点儿,不然保不准稀里糊涂的就被人盯上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总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在排斥自己……又或者,是他在排斥这些人……得想办法融进去,融入这个时代,适应、共鸣,他得先缓缓。 草鞋大步踩在满是湿痕的青石板上,光净的石面泛着一层迷离水光,映着一角淡青色的衣袂,翻飞如云卷动。 正行走着,忽有两名劲装大汉站在前面抬手拦路,“我家主人请阁下登楼一叙,还望赏脸!” 说罢也不管陈拙愿不愿意,做了个请的架势。 春雨绵绸,他顺着二人示意的方向瞧去,就见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位白脸老者正举杯向他含笑示意。 竟是童贯。 此人南讨方腊,已迁至太师。 作为以“蔡京”马首是瞻的“六贼”之一,且军权在握,此等威势,也算当世少有了,居然会请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喝酒。 “小兄弟,可还识得老夫啊?” 算算时候,二人当初老庙初遇已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儿了,不想京中会再见。 这人虽是宦官,然嗓音不细,言谈举止也是豪气,饮酒食肉尽显行伍之人的风采。 “自是认得。” 算算时间,金军已破中京,天祚帝西逃,朝堂之上,北伐灭辽也该来了…… 童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一身素简黑袍,脸色映衬的更白了。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陈拙,明明瞧着不过双十的岁数,年轻极了,然一双眼睛却似藏满了人情世故。 “若非我路过甜水巷,觉得小兄弟有些眼熟,怕是要错过啊。” 见陈拙满身的雨沫,穿着也有些寒酸,童贯沉吟片刻,笑道:“你想扬名?” 陈拙摇头,“不想,至少眼下不想。” 这话有些意思,只似他想扬名便一定会扬名天下一般。 童贯笑道:“有趣,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又瞟了眼外窗外,感叹道:“不过,这京城可不容易出头,龙盘虎踞,各为其主,又相互制衡,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当真如履薄冰……但京城之外可就不一样了。” 童贯话锋忽转,一面端杯慢饮,把弄着酒盅,一面狡黠笑道:“单凭你那箭术,若置身沙场之上,建功却是不难。” 陈拙已明白这人的心意了,这是想招揽他。 “我想读书!” 童贯听的一愣,但好像也没错,武人难出头,尤其是这个年头更是千难万难,想读书却也没错。 他脸上的浮肿早已消了许多,长髯理的干净,狭长的眼角似是翘起的柳叶,连着许多细纹,乍一打量和善的像个富家翁,就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久居高位养成的习惯,耸肩缩首,宛若一只蹲坐的黑羽秃鹫,眉宇间流露着病态,藏着一股子阴森气。 陈拙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接着说道:“我想读很多书,道卷佛经、春秋大义、诗书古籍、医毒妙理,我都想看看。” 童贯双眼一瞪,接着又是倏然一眯,“伱想要贯通百家?好大的志气。” 可他忽又哈哈一笑,抬起食指在半空绕了一绕,玩味儿笑道:“不过,我觉得你可能清闲不了了,只你与我坐在一块儿,喝了这杯酒,不出半个时辰,这京城的大小势力恐怕都会找上你,盯上你。” 陈拙神情如常,端过酒,微微笑道:“若是找上来,那我便只好名震京师了。” 童贯啧啧称奇,又上下重新打量了陈拙一番,“好,说起来,小兄弟你已知道我的名姓,我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陈拙道:“陈拙!” 童贯点点头,抚掌而笑,“既然这样,老夫就送你一屋子书,如何?” 陈拙眸子亮了亮,“多谢!” 楼外的雨更大了。 望着乘轿而去的童贯,陈拙从背篼里拿出个雨笠,也跟着下了楼,快步钻入雨中。 因为他除了变戏法还得去回春堂当大夫,替人接骨扎针,也能挣点银钱,实在是太穷了。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抱头鼠窜,陈拙走在其中,一路紧赶慢赶,只等走到“苦水铺”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兴的唤了他一声。 “陈兄!” 陈拙转颈瞧去,一处狼藉破落的残垣里,有两个人正狼狈的站在屋檐下避着雨,滂沱大雨,豆大雨滴被灰暗昏黄的天空染的似是泥汤一般,噼里啪啦的落在草棚上,在泥泞的地面上溅出一个个小坑。 四周杂草丛生,尽是朽木残砖。 陈拙踩着几块嵌进泥里的青石板,朝二人走了过去。 俩人怀里护着字画,满身的水渍,苦笑的神情上藏着惨淡和失落。 喊他的那人是个青年,年轻俊秀,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澈净极了,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露着两排白牙,擦着发上的水珠,笑的好不开心。 这人也是“回春堂”医病的药师,姓王,王小石。 这人比他入京要早,也比他要穷,许是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自然而然便熟识了。 而另一位,模样俊俏,身段挺拔,临风而立,一袭锦缎白袍,眉宇间却有股机锋峻烈的冷意,不苟言笑,但陈拙也认识,见过两面。 此人名叫白愁飞。 二人一个在药铺替人抓药,一个卖字画,一个比一个穷。 陈拙甫一进来,灰蒙蒙的雨中又跟着钻出来四个人,行色匆匆,两个进来避雨,两个守在外面。 当中一人咳得好生厉害,又呛又咳,双肩剧颤,手帕掩嘴咳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五官都似挤在了一块儿,挺拔的背也弯了,痛苦极了。 这人拿下的手帕上,是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色。 陈拙忽然叹了口气,似是无形中觉察到了什么,攥了攥衣角,揩出水渍,看来不用等别人来找自己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杀机已至!!! (本章完) 140、雨中杀机 “苦水铺”是六分半堂的地盘。 正是因为后来的几个人,陈拙感觉方圆二十丈的范围内已遍地起杀机。 “唉!” 他一声轻叹,望着灰蒙蒙的雨天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 “唉!” 王小石突然有样学样的也跟着叹了一声,怪笑着,似是觉得陈拙在故作老成,眨眨眼,调皮极了。 白愁飞也接上了,“唉!” 他是一声深沉且长的叹息,像是郁郁不得志,明珠蒙尘,心气难顺。 “唉!” 又听一声轻叹,是那位咳嗽的人,望雨兴叹。 这人狐服貂裘,面有病色,瘦骨嶙峋,气态却是非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攥着一块染血的手帕,双眼波澜不惊,然转动间却又似藏着惊涛骇浪,如有烈焰寒火,冷冽迫人,锋芒暗藏。 “连金灭辽啊!” 突然,陈拙冷不丁呐呐自语了一句。 此时此景,这么一句话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狐裘公子刚刚舒展开的眉蓦然又挤在了一块儿,握着手帕的左手也攥紧了,纤秀的五指攥的发白泛青,筋骨毕露。 王小石也不笑了。 白愁飞脸上也没了表情。 对他们而言,尚且还要为了些许银钱奔波来去,如今却还有闲心谈论家国大事儿,委实可笑。 狐裘公子偏过头,瞧向废墟中背着背篼,穿着草鞋,拿着雨笠的陈拙,鬼使神差地轻问道:“你以为如何?” 陈拙捋了捋额前淋湿的碎发,抖去手上的水渍,眼皮耷拉下,藏起了那双刀眼,一张轮廓生硬的面庞露出大半。 他即便神华、气态尽敛,瞧着就是个寻常的手艺人,但如今复青春之貌,且浑身老皮老茧尽褪,皮肉早已变得细腻白皙,加之身形伟岸,有着一种远超常人的酷烈男子气息,若非穿的寒酸,单凭这副皮囊怕是也能在那甜水巷引得姑娘们芳心大动。 陈拙摇摇头,轻声道:“灭国之祸……不远了。” 这一句,令避雨的几人都是气息一顿。 白愁飞淡淡道:“忧国忧民之前,你是否该想想自己能不能吃顿饱饭。” 病恹恹的狐裘公子还想再张嘴,忽然被角落里的轻微响动打断。 外面大雨滂沱,角落里却见个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的老妪正弯腰收拾着坛坛罐罐,裹着张破毯,再被冷风一吹,不觉打着哆嗦。 王小石忽然好奇道:“你怎得站不住啊?” 原来陈拙正在雨檐下踱步,站的地方也越来越偏,最后干脆一戴雨笠,走进了雨中,才停下脚步,回望躲雨的几人。 “太挤了!” 他语意莫名的回了一句。 “挤?” 王小石听的奇怪,左右瞧瞧,除了他们三个,就只剩那狐裘公子和与之一同进来的魁梧仆从,哪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咱们啊,伱不会觉得这些土墙后面还藏着人吧?” 白愁飞听到这话提了提眉梢。 那狐裘公子也动了动脸颊,眸光一转,已望向周遭一堵堵被雨水涂抹的灰黯的土墙。 无心之言,奈何在场的都是有心之人。 这时,雨中戒备的一个汉子开口招呼道:“公子,花无错来了。” 这人模样也是古怪,半张脸黝黑,半张脸白嫩,而且也不是看的,是用听的。 而另一个则是一位像位夫子般的老学究,亦是神情紧绷。 心念起落间,残垣中已见有人窜了出来,背上还背着一个。 大雨滂沱,来人身法精妙,落地奇轻,只在水洼上以足尖点出两圈涟漪,人已随着刮进来的风掠进檐下,闪了进来。 确实不一样。 陈拙暗自将内家拳的身法和这等轻功对比了一下,前者讲究力从地起,沉稳生根,可后者就好似无根之萍,飘忽莫测。 来人扶着背上的人,“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楼主?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视一眼,眼中俱是讶异和吃惊。 放眼整个京师,只有一人能得这般称呼,那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二十一连环坞总瓢把子,“红袖刀”苏梦枕。 这人不但是白道领袖,亦是江湖上公认的刀法第一。 如此一来,那些暗藏的杀机便不难猜了,只能是“六分半堂”的人。 陈拙原本打算就此离开的,两大势力相争,卷进来势必要被逼着站队,但他却瞧见那瘦骨嶙峋的老婆婆瞟了自己一眼,当即眼皮一颤,眯了眯眸子。 敢打自己的主意? 看样子是先前的那句点拨之言惹来了杀心。 苏梦枕这时眸光一转,望向那个背上的人,眼神幽幽,“唤醒他!” 花无错闻言已将背上的人搁在了地上,连点其身上几处大穴,又给了几巴掌。 趁着那人悠悠转醒,苏梦枕已是有些忍不住,等不及地轻声问,“古董,为什么背叛我们?咱们几人一起创帮立道,荣华富贵同享,你却这般不讲义气。” 他问的很轻,眼神却像是燃起了两朵冰冷的寒火。 王小石与白愁飞也明白过来了,这是手下背叛,弟兄相残的戏码。 落在这尔虞我诈的江湖,这种场面早已屡见不鲜,也最是让人扼腕痛惜。 那唤作“古董”的人醒来一瞬,已是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楼主,我……” 江湖传闻苏梦枕有六仆,六个一步步陪他走到今天的心腹手下,得力爱将……分别是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古董,以及如今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杨无邪。 眼下在场的已有五人,除了杨无邪。 看样子应是古董反叛了苏梦枕,投靠了六分半堂。 白愁飞与王小石一个冷眼旁观,一个踌躇不决,似是在想着离开还是再看看。 但就在苏梦枕靠近了古董,想要听的清楚,听个仔细的时候。 原本还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古董突然动了,低下的神情也狰狞狠厉起来,“我要你死!” 阴沉天空之下,肃杀陡起。 一抹森然冷寒的青色刀光自其手中飘出,蹬地一纵,如箭矢般攻向了近处的一人,那是先前与苏梦枕一齐避雨的人,亦是其近身护卫,茶花。 茶花身形魁梧,原本还想躲避,可他忽似瞧见什么,却是双眼通红,虎吼一声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因为几在同时,跪在地上看似忠心耿耿的花无错已低下了头,可他的背后却见十数支暗箭射了出来,那是背弩,还有袖箭,以及大小数十种暗器朝苏梦枕打了过去,依稀能瞧见泛着汪汪的蓝光,淬了毒的。 还有,那个瘦骨伶仃的老妪。 外面把风的二人,沃夫子、师无愧已是赶了过来,奈何那老妪忽的从身上解下一张破毯,已朝脸色半黑半白的师无愧罩了过去,腥风大作。 这却是“六分半堂”的“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的拿手绝技,无命天衣,染有剧毒。 墙后也有杀机,三枚牛毛状的飞针,已射向了苏梦枕的最后一仆,沃夫子。 土墙崩裂,一个锦衣华服的和尚大步走了出来。 还有,周围的土墙突然齐刷刷的被人堆倒。 刹那间,雨中尽是一排排乌寒的漆黑箭簇,不光把苏梦枕他们罩进去了,连白愁飞、王小石、陈拙也齐齐罩了进去。 惊心动魄。 但接下来,令所有人瞠目结舌就跟活见鬼了一样的场面发生了。 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一道身影竟似闲庭信步般在箭缝中左拐右拐,走的不紧不慢,连接都不接,挡都不挡,可偏偏每步落下总能神奇诡谲的避开那些箭矢,不,更像是那些箭矢在避他。 而且还在那些箭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人迎着箭雨步步行进,手里自半空摘过一支箭矢,刹那间以箭簇连破了十三人的喉咙。 雨檐下,依稀响起一声雷音…… (本章完) 141、箭震京华 “这是什么武功?” 王小石苦笑着,迫不得已,正在箭雨中腾挪闪避,他也能避开、接箭、招架。 作为“天衣居士”许笑一的亲传弟子,更是“自在门”的传人、诸葛正我的师侄,与四大名捕同一辈分,他的身手又岂能低了,非但不低,而且是极高,在雨檐里忽上忽下,左右来去,莫测高深。 但瞧见那在箭雨中踱步而行,走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陈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陈拙不通内力,在他和白愁飞看来这就是稍显壮实的普通人,有过人的身姿,有些许见识的江湖人。 只是他显然猜错了。 白愁飞出手狠辣,他用的是指法,眸泛冷芒,黑发激荡,脸色白的吓人,十指连出,隔空透雨而发,指劲破空激射,已将飞来的箭矢尽数打下,顺便还杀了几名近处的箭士。 然而望着陈拙,他的脸色莫名的有些不自然。 但有人没避开。 那个替苏梦枕挡刀的仆从,六仆之一的茶花突然倒下了。 “公子小心!” 中了剜心一刀,五官扭曲,满面痛苦,拼死还不忘护主,又替苏梦枕拦了一波箭雨,宽厚的背部插满箭杆,像是只刺猬。 箭雨太急了,少说有四五百人,皆是手持劲弩,上下两排,轮换交替发射。 苏梦枕孤傲冷寒的眼睛像是刹那间红了红,然后愈发冰冷,但他同时也在招架着面前发来的漫天暗器,那些背弩、暗箭比箭雨还要密,还要快。 他顺手解下了外袍,一兜一罩,袍影急旋,那骇人的暗器瞬间没了踪影。 他一手卷袍,另一手掀指一弹,手中已发出一声轻吟颤鸣,原是多了一柄刀,一柄美轮美奂,绝美动人的刀。 红袖刀。 透明的刀锋,绯红的刀身,刀光如水荡漾,如美人纤腰。 他却是先朝自己下了一刀,在腿上剜下一块肉来,上面插着一截小箭,他中了暗器。 刀下血水飞溅,然后刀光顺势一转,古董那带着狞笑的头颅已被斩了下来。 花无错趁此机会,在那飞卷的袍子后面双掌一运,拍了过来,黑色的袍子都像是膨胀了起来。 然而,又有一人横截拦阻,那人是沃夫子,他身受那锦衣和尚打出的暗器,仍旧不管不顾的前来护主,接下了这一掌。 花无错一击不中,又见那飞来的红色刀影、如水刀光,头皮一炸,怪叫一声,已在飞撤。 不但花无错在退,那瘦骨嶙峋的老妪、锦衣和尚也都在退。 因为又一波箭雨已至,彻底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箭阵之中。 这般阵势,任谁瞧见都会头皮发麻,想要急于退却。 等苏梦枕他们想退的时候,箭雨已劈头盖脸的来了。 到处都是箭矢,宛若漫天飞蝗,密密麻麻。 师无愧、沃夫子护他左右,竭力招架,拼死拦阻,但转眼也倒下去了。 这应是“六分半堂”的十堂主“三箭将军”手下的精英,皆是训练有素的箭士,一旦布成阵势,那便是绝杀之阵。 豆子婆婆是六堂主,而那和尚亦是堂主,六分半堂的八堂主,花衣和尚。 为了袭杀这位“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策反了苏梦枕的两仆不说,还有三位堂主出马,以及这四百名训练有素的箭士,任谁都够喝一壶的。 苏梦枕也一样,看着身旁倒下的弟兄,又看那连绵不绝的箭雨,像是穷途末路了一般。 但还有两个人。 王小石、白愁飞。 二人不知道何时已窜到了箭阵左右,一个从左攻杀,一个从右出手,杀的箭士慌了手脚,溃不成军。 而陈拙呢? “啊!” 一声惨叫让所有人心神狂震。 那掠上屋瓦,已要退去的花无错竟然当空坠落,胸膛插着一箭,重重摔在了泥地上,满脸的难以置信,口鼻呛血,死死的瞪着眼中那人。 泼天雨势之下,陈拙瞧着他,自箭雨中走出,自漫天大雨中走出,像是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在那些乱射冲飞的箭矢下走的端是既斯文又漫不经心,手里还拿着一副夺来的弓箭。 只是微微瞟了他一眼,陈拙已瞄向了惊恐急退的老妪和那个锦衣和尚。 一张弓,如何能瞄两个人。 答案很简单,弓上搭了两支箭。 简单的答案,做起来却是极难,甚至是不可能。 那惊逃的二人忽觉后颈一寒,立觉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样,又好像被猛兽瞧上了,勃然变色之余已连番变化着身位,眼看就要闪进废墟之后,躲进那些土墙残垣里,身后乍听轻微的弓弦震响。 两支箭矢已各成轨迹,朝着二人追杀而上。 惊世骇俗的箭法。 一弓同开两箭,而且去势各异,耸人听闻,饶是那些练箭练了半辈子的箭士也不曾见过这等神乎其技的手段。 箭杆如两尾游鱼在雨中游窜一过,箭簇擦过几块砖石,带出点点火星。 金石的摩擦声,让所有人的瞳孔都缩了缩。 因为那花衣和尚已蹿高伏地,绕到了一堵土墙后面,可所有人还能听到箭簇破衣贯入皮肉的声响,以及活人翻倒的动静。 那支箭竟然在雨中绕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跟了过去,像是活物。 豆子婆婆也是在逃,她就像是见了鬼,脸色煞白无血,嘴唇发颤,忙挑地势狭窄的小道飞掠,疯狂扭动着手脚,生怕自己也来上一箭。 耳听身后风声,她陡然回身,以“无命天衣”,用那张破毯朝着身后夺命箭矢罩去,内力鼓荡灌注,手中破毯顿时如化金铁,还真就给兜住了。 “啊哈!” 这人就好像绝境逢生,险象环生的发出一声得意的怪笑,溜得更快了。 陈拙眼梢一提,抬手接过身旁一支乱飞的箭矢,忽跺地一纵,如猿猴腾空翻起,单脚一勾一角雨檐,已斜身凌空下瞄,开弓搭箭,一气呵成。 风雨如晦,箭矢遥指,那豆子婆婆只在高墙矮屋间拼命奔逃,身形唯有在经过一些破洞豁口时才会一闪而过。 刀眼微眯,陈拙胸腹中忽听雷音鼓荡,右臂猝然似是膨胀了一圈,劲力狂涌,筋肉蠕动如龙蛇盘绕,却是螺旋劲。 那豆子婆婆还在狂喜,长松了一口气。 但雨中陡听一声尖锐嗡鸣,仿佛飞蝗振翅,又似蜂虫扑至,刺耳至极,且快的难以想象,就好像雨幕也被扎穿了一个窟窿。 也恰恰在她腾挪起落之间,身侧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眼里,一抹急影自雨幕中冲出,“夺”的钉在了另一边的土墙上,箭簇深深没入,留下一个不知深浅的小洞,箭杆连同箭尾却是当场碎粉,在雨中散落。 豆子婆婆面上神情渐渐凝固,她停下脚步,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口,一个窟窿眼正外冒着血水,百步之外,竟一箭穿心而过。 厮杀已毕! 陈拙手里的弓身也“嘎巴”一声从中折断。 望着还在和箭士厮杀的三个人,他自雨檐上翻下,稳了稳斗笠,掸了掸身上的雨沫,背起地上的背篼默默离开了。 而在豆子婆婆的面前,还有个人。 那人坐着,坐在一张四人抬起的木椅上,顶上有伞,遮挡着风雨,低着头,似是个羞怯的小姑娘,又像是在瞧自己的脚尖,内里锦衣华服,外头是一件华贵的黑色大氅,双手白皙纤秀,半藏在袖中。 这人低着头,却好像将先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亲眼看见豆子婆婆如何死在自己面前,如何不敢置信的倒地而亡。 这人突然开口,淡淡的嗓音,又轻又柔。 “好生了得的箭法!” (本章完) 142、入神侯府 雨犹未停,天色已暗。 长街之上,陈拙戴着雨笠,背着背篼正站在一家老字号的铁匠铺外,连“回春堂”也不去了,手里拿着几块烧饼,慢条斯理的吃着。 铺子里滚烫的炉火透门散落,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染出一层如血赤色。 一老一少,父子两个正卖力的抡着重锤,挥汗如雨,粗壮虬结的肌肉被烘烤的通红。 瞧见陈拙过来,老头擦了擦身上的汗,转进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已拿着两副刀囊。 炉火腾跃,火光流转,刀囊内半露着两排雪亮光寒的刀身,形似柳叶,各收二十把,乃是柳叶飞刀。 还有两口百炼钢刀。 陈拙将钢刀放进背篼,藏好了刀囊,又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朝着另一头走去。 那几箭一出,再有童贯,无疑是彻底跳进了这个名为“江湖”的龙潭虎穴。 但他实在不想在尔虞我诈的几方势力之间周旋来去,算尽心机。 若真要做出选择,他情愿与童贯北上伐辽,或许只有在国仇家恨、血与火的冲击下,他才能更快融入这个时代。 武夫的归宿从来都是沙场,清末民初枪炮横行,武道没落没有机会,如今焉能错过万军冲阵、金戈铁马,迟早得再赴那人间沙场。 陈拙孤身走在雨中,心中思忖着该何去何从。 雨氛浓稠,街上人来人往。 不少江湖中人、游侠儿好汉行色匆匆,估摸着应是苏梦枕领着王、白二人开始反击了。 当然要反击,六个心腹弟兄死了三个,反了两个,一下去了五个,但凡是个人,只要有胆气、重义气、有血性,怕是都要反击,何况还是苏梦枕。 大抵已杀到“六分半堂”的地盘了。 王小石与白愁飞这两个郁郁不得志的人,如今得了“金风细雨楼”的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要名震京师武林了。 他漫无目的走着,突然眼泊一颤,脚下往左跨了半步,下一刻,一颗铁蒺藜已打在他先前站着的地方。 陈拙紧跟着又往右走了一步,左边又落下了几颗寒星般的暗器,淬着毒,激出一团惹眼的火星。 一时间,仿佛牵一发而动全身。 先前还有不少行人的街市突然间空空荡荡,两侧的屋瓦房顶、阴影角落已是杀机暗藏,无数暗器自四面八方打来,嗖嗖嗖尽是破空的动静。 陈拙已经明白过来,先前那些路过的游侠儿都是伪装好的。 “六分半堂?” 可惜,这暗器虽急却比不得白天的那几波箭雨。 陈拙在街上走的不紧不慢,每一步都有些超出埋伏者的预料,却总能先行躲开。 倏然,背篼自雨中坠落。 所有人却是瞳孔一缩,盖因那人不见了。 风雨晦明,便在所有埋伏者在雨夜中急转视线,四下寻找的时候,一道身影快如鬼魅,犹如猿猴飞纵,从空翻落,落地轻巧无声,笠下黑发飞扬,一张罗刹脸谱已是在一角飞檐上居高临下的扫量着黑暗中的数十道杀机。 刀眼微眯,他已闪身翻下。 阴影中,一黑衣汉子正游走着目光,冷不防面前落下个人来,再看那青面獠牙的罗刹脸,心头一突,不由得怪叫一声,反手扬刀已朝着面前人劈斩出数抹刀光。 刀光似匹练纵横交错,杀气腾腾,可邪门的是,面前这人左走右走,竟然全部躲开了。 一只大手,冲天而降,已按在了黑衣汉子的头顶。 那人未及惨叫,脑袋下沉,生生塌进胸膛。 “齐招呼!” 雨中陡听凄厉吼叫。 刹那间,街上至少闪出二十来人,纵掠飞扑,拳掌刀剑,齐刷刷的朝着陈拙围杀而至。 但风雨中只似有阵阵雷鸣奔走飞窜掠过,眨眼间,风雨如旧,一袭青衣猎猎一振,长街之上,二十余人东飞西撞,尽如挂画,贴墙滑下,留下一抹抹血印。 陈拙背着背篼又往前走了一段,飞赶急奔,只因身后又有杀机逼来,且愈发强烈,怕是来了高手,但他突然似有所觉,掀了掀眼皮。 迷蒙的雨势中,但见街角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这人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轮椅上,双腿齐膝而没,面上冷静非常,身着儒生布襟,白衫长袖,剑眉薄唇,冷峻且又肃杀。 瞧见陈拙的时候,这个人的眉宇间隐隐闪过些许忧虑,脸色苍白的似久违见过阳光,阴郁却又不同寻常。 这人只是抬眼睨了睨陈拙身后的雨幕,那些杀机已尽数退去。 陈拙愣了愣,又看看对方身旁的门户,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神侯府。 他转身便要离开,哪想这人却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咳咳……等等……” “你又能去到哪里?你既然没有与苏梦枕同行,又杀了六分半堂的两位堂主,即便出了京城,往后恐怕也要隐姓埋名的过活。” 这个人的声音很轻,似是自说自话,但陈拙却听的很清楚。 对方已然是知道了“苦水铺”一役。 如此气态,又是身残,还是“神侯府”的人,此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便是号称“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的四大名捕之首,无情,盛崖余。 这人他见过,前几天元宵节灯会的时候,这人正巧回府,二人打过照面。 不过,若论手段,此人倒是和他相似。 因为这人未修内力,只凭暗器功夫便已独步天下,且双腿虽残,轻功更是冠绝当世,还精通机关五行,医毒药理,除了不会内功简直就是个全才,更是个奇才。 “你既然两次都走到这里,就该相信自己的感觉,何不进来看看。” 陈拙顿足,“我只是个小人物。” 无情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缓声道:“过了今晚就不是了,伱那一手箭术足以独步武林。说不得,此时此刻,整个京城的势力都在找你,有人要招揽你,有人要杀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是此等匪夷所思的箭术,若背后放冷箭,谁都得提心吊胆,所以对很多人来说,这等人物落到谁的手里都不放心,只能落在自己手中。 见陈拙沉默不语,无情叹道:“这个江湖,并非只有争权夺势才能扬名,人生的选择要比你看见的还多。” 陈拙望向了“神侯府”…… …… “如何了?” 三合楼内。 一声轻问,从一个低着头的男子口中吐出。 这座楼不算起眼,甚至很普通,但它落在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地盘分界处就有些特别了。 而这个坐着的人,便是白天目睹“豆子婆婆”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人。 他不普通,倘若“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也算普通人的话,那这天底下九成九的人怕是都得羞愧自杀了。 这个人,乃是六分半堂的“军师”,亦是总堂主“雷损”的左膀右臂;甚至江湖已有传言,他比雷损更加可怕,也更加的高深莫测,惊才绝艳,掌握无数人的生杀予夺,权倾京华。 他便是“低首神龙”狄飞惊。 他很年轻,年轻的不似身居高位,权倾江湖的大人物。 雪白长袍,黑色大氅,披发低首,坐在一张有些泛旧的木椅上。 问话的同时他纤秀白皙的双手轻碰着十指,自窗外的雨檐下接了点滴雨珠,似是能瞧见窗外隐没于夜色的京华烟雨,万家灯火。 苏梦枕既已现身,又怎能少得了他这位替六分半堂开疆拓土的智囊啊。 身旁有人恭敬回道:“回大堂主的话,苏梦枕已快到破板门了。” 狄飞惊却叹了口气,“我问的不是他,苦水铺既是功败垂成,那此番布置已然白费力气,他能杀到破板门那是必然的事情,总得出口恶气,我问的,是那三个打乱布置的人。” 身旁的手下回道:“两个跟着苏梦枕出生入死,一个走了。” 狄飞惊问道:“走的那个我不是说了要务必带回来么?” 他的声音很柔,也很轻,很动听。 几乎从“苦水铺”回来,陈拙的身份来历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尽管消息少的可怜。 元宵节前入的京城,江湖上又没这号人物,来历神秘,还与童太师似乎有所交集,曾在‘甜水巷’与之对饮。 手下忙道:“去的弟兄折了二十三个,没带回来。” “呵呵,好吓人啊,百步之外,射杀了六堂主,如此超绝箭术,若是放任在外,被别的势力招揽了去,往后上街可都得战战兢兢了。” 一个娇笑的女声自角落的阴影中响起,隐隐可见一抹红裙,如火卷动。 “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人已经进了神侯府。” 另一个粗犷嘶戾的男声亦是跟着响起,环臂而立,亦是藏在阴影中。 狄飞惊沉吟片刻,他原本给的交代是活着请回来,或者死了带回来,如今这却是第三个结果,“还好,也不算坏结果,至少这个人谁都没有得到。” 然后他轻声道:“二堂主、三堂主,你们先去抵御苏梦枕吧。” 他一说完,角落里的二人已没了踪影,只剩木窗微动,风雨飘进,走的干脆利落。 楼中已无人了,狄飞惊还在呢喃自语,就好像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思量。 “可惜!” 风格转变,我自己也有点不习惯,诸位会不会觉得也不太习惯?容我慢慢找找感觉。 然后我再说下箭法,我看有人不明白为什么主角突然练就了一身惊人的箭法,箭士柳白猿里有一句话我觉得很不错,出箭出的是拳劲,譬如崩拳,拳如炮弩,身段似弓,以此发劲,而且有杀机锁敌,所以箭术超绝。 (本章完) 请假条 真是请假,别慌…… 肠胃不太好,昨天吃了点海鲜,今天窜了一天稀,屁都不敢放,脱水有点严重,本来还想着看看能不能码出来,现在又吐上了。 然后,前几章改了一些小细节,可以再看看,应该比之前好点。 真就只是请假,千万别慌,我稳得住……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诸葛先生,神箭擎天 一夜风雨,天明方休。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相互设计,互相攻杀的消息也早已传到各方势力的耳中。 尽管这种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场面已不算新鲜,实在是发生过太多次了,但每每听到消息,总有人盼着双方能分出个输赢。 只有这样,京城的大势才会重新洗牌,那些一直想出头又不能出头的人才有机会。 这个江湖,与清末民初的江湖不同,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只凭实力,便可纵横捭阖权术,借以功利,就能风云叱咤江湖。 苏梦枕虽是死了四个仆从,却多了白愁飞与王小石两个兄弟。这三个人,昨夜还齐上了“金风细雨楼”,又各自挑上了“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杀了四堂主“雷恨”,伤了二堂主“雷动天”,还能全身而退。 其实,这种扬名京师武林的好事应该也有陈拙的一份,如果他没走的话。 神侯府内,天光初现。 白玉一般的精致厅堂中,有位老者正在看着雨后的满园春色,挥毫泼墨。 “世叔!” 无情由他的一位侍童推着,陈拙与之并行。 见二人已在厅门外,老者搁笔转身,抚着下腮如银霜雪白的长须,已在上下打量陈拙。 同样的,陈拙也在打量此人。 这人穿着件镶黑边的雪白长袍,神态悠然,虽显老态,然却鹤发童颜,面貌俊朗,只是眼角、脸颊还是能依稀瞧见几条皱纹沟壑,但最特别的是这人的眼睛,年轻且富有生机,清癯脱俗。 陈拙心头微动,瞟了眼对方鬓角的白发,居然已转复青黑之意,成回春之貌,端是气象惊人。 而这个人,他已晓得是谁。 当然是当朝“太傅”,六五神侯,诸葛正我。 这人的名头太多了,来京的路上,他一路走走停停,踏山观水,但每走到一个地方,总会听到有人说起这位……武林圣贤,皇上之友,文林之仙,侠道之友…… 多的简直叫人记都记不住。 就像是……清末民初的自己。 这人无所不通,偏偏又都悉数贯通,都达到了一个极为高深的境界。 而且,陈拙发觉面前人浑身气机内敛不发,看似近在眼前,却毫无气机外放,只似不存在一般,若是“杀机锁敌”怕会无物可寻啊。 他眼底似有光华闪动,非但不惊,反而来了不小的兴致。 总算见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了。 武无止境,内家拳的路数他已走到个难以想象的境地,一念之下,筋肉骨血,五脏六腑,但凡与肉身相连、气血相通的,皆能随意调动。 只是走到如今,想要再做突破已是极难,唯有另辟蹊径,试试能否触摸到那通玄极致,陆地真仙,亦或者,仍有更高之境。 陈拙微微一笑,“在下陈拙,见过诸葛先生!” 诸葛正我眼中陈拙亦是不俗,虽穿着素简,然几步走出却能瞧出旁人看不见的奇妙意境,举手投足,居然在演某种拳理,走圆画弧,便是下脚的力度、距离、速度都控制的极其精致入微,年纪轻轻,竟有……宗师气象……奇哉怪哉!! 见对方在看自己的手脚关节,浑身动势,陈拙心中兴致更浓,果然不亏是此间绝顶,那内家拳的拳理历经数十载打磨,早已深入他的骨髓,非是故意这般,而是自身的控制已达到了极致,本能般的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状态。 只是入京的这些天,那王小石没瞧出来,白愁飞也没瞧出来,无情亦是一样,而眼前人妙参天理,却能窥出几分门道,不俗。 诸葛正我盯着陈拙似是出神了一会儿,突的笑道:“小兄弟昨夜睡得可好,请喝茶!” 陈拙扫了眼满屋的摆设,犹以书画最多,俱是名家手笔。 他挑了张椅子坐下,“整个京城,除了皇宫内院,也就神侯府最能让人安心睡觉了吧,免了那些刀光剑影,确实很踏实。” 一面说话,陈拙一面端杯饮茶,本是随意抿了一口,不想这茶香含而不发,入口方见非凡,香气直入心肺,浓而不俗,提神醒脑。 还真是无所不通,茶道也这般不同寻常。 见陈拙举止不卑不亢,自有气魄,诸葛正我抚髯微笑,心里如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才道:“老夫有些好奇,小兄弟既然在那‘苦水铺’出了手,为何不曾选择与苏梦枕同行啊?” 陈拙轻声道:“若真要找个理由的话,便是我瞧不惯那些背信弃义之人,况且我无意卷入其中,即便撤走,也清闲不了了,倒不如舒一舒心中郁结之气;但我又不喜尔虞我诈,如今外敌环伺,这些江湖人自诩一流二流却看不破天下大势,再者……”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的顿了顿,轻轻一笑,“我若想要扬名,何须借他人之势!” 淡淡的话语,却似有难言的分量。 “好气魄!” 诸葛正我眼露赞许,“不知小兄弟以为神侯府如何?” 陈拙说的很干脆,“很好!” 诸葛正我眼眸深邃,直视着他,“你不妨想开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天下亦是江湖,江湖亦属天下,哪能撇得干净,红尘万丈,亦是修行,吾等既在俗世,跳进来,便难逃江湖这个泥沼,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改变它。” 陈拙叹声道:“不错,江湖二字,是非对错,正邪黑白,永远没有中间的路线可走,想要改变,只有履足江湖!” 也确实如此,来到此间,既是无法超脱,便只能在俗世洪流中走出自己的天地,无权无势,寸步难行。 况且神州陆沉在即,若始终这般,只怕浩劫一至,他或能独善其身,却不能尽展所想,终究还得做些什么。 诸葛正我抚髯缓声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已有这般能耐,究竟是空负一身本领远遁江湖之外,还是有所作为,持箭卫道,改变这个江湖,全凭你自己抉择。” 他语气稍顿,复又说道:“京城虽有四大名捕坐镇,以慑江湖,然近些年江湖几大势力早已如日中天,各方小势力又层出不穷,再有金辽犯境,已有正消邪涨之势,不知道陈小兄弟愿不愿意神侯府再多一位神箭追魂的捕侠?” 陈拙出神许久,眼皮一抬,望着诸葛正我蓦然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只好一赴此间江湖了!” “甚好!” 诸葛正我似早有准备,起身自屏风后的一方木架上摘下一张大弓。 瞧见这张神弓,即便是无情也微微变了脸色。 此弓有名,乃是诸葛正我所收藏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神兵利器之一,名为射日神弓。 威能如何,江湖中人不得而知,但它之所以扬名,只因有人曾说过,此弓若是再搭追日神箭,配上伤心箭诀,足能天下无敌。 这人便是蔡相府中的那位客卿,亦是被当今武林公认为最可怕的高手,“元十三限”。 神弓古拙,四尺有余,外表阴沉无光,沟壑纵横,似木似铁,不知是何材质,却散发着丝丝寒意,奇的是那弓弦,拇指粗细,通体皓白似玉,隐有缕缕血光荡漾,很是神异。 “此弓为我年轻时所得,亦是我师弟元十三限心念之物,它的玄妙之处便在于就连稚嫩孩童亦能发劲急之矢,开弓甚易,然放弦刹那劲力却能倍增,寻常人持握此弓,铁箭亦可轻易箭射数十步之距,不同凡响。” 这是下血本了啊。 陈拙心绪微动,并没有当即接过,而是轻声道:“诸葛先生不必如此,陈某既已答应了留在神侯府,绝不会变卦,此物既然这般贵重,我看……” 诸葛正我脸上笑意更浓,温言道:“宝物蒙尘,放着也是放着,伱箭术惊人,寻常弓箭恐难承力道,自是需要趁手兵器,只是唯恐我那师弟觊觎,呵呵,老夫也只舍得取弓而不取箭,尚有七支追日神箭为我暗藏,无物不破,他日若遇生死险要的关头,再取箭御敌。” “只此神弓,已是足矣!” 陈拙见状也不再推辞,伸手一抚沁寒弓身,一把抓住,看似轻飘,分量却不轻,少说有五六十斤。 其实“箭术”也不过是他拳理的体现罢了,万变不离其宗,如今他拳理通玄,可化万变,有此神弓,于箭术一途也算如虎添翼了。 这时,厅外又进来一人,乃是个身着蓝袍的青年,面相随和,气机沉稳内敛,身侧双手筋络贲张,见陈拙手握射日神弓眼神微亮,笑道:“看来这神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师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已在‘三合楼’商谈,是否要去见见?” 诸葛正我笑道:“自然要见。” 陈拙会意,“那便我去吧。” 此行只能他去,这一去,整个京城便知“神侯府”再添强手,也是为了告诫京师各方势力,算是打个招呼,会免去很多麻烦。 诸葛正我沉吟道:“把这张神弓带上……崖余,你同去。” 无情点头,“知道了,世叔!” 京城的故事到此也差不多了,比较少,后面会以逆水寒展开,连云寨戚少商,绝灭王楚相玉,然后马踏江湖,神州奇侠里的一些人物也会引出来。 (本章完) 144、名动 虽是初春,然这汴京还弥漫着隆冬未尽的冷意,丝丝缕缕的凉风叫人肌肤起栗,只往人脖领里钻。 桃红柳绿只是零星,含苞未绽,估摸着还得要些时候。 神侯府名动京华,威震天下,但住的地方却非富贵地儿,在苦痛巷。 无情由他一位侍童推动着轮椅,和背着弓的陈拙不紧不慢的朝“三合楼”赶去。 需得出了巷子,再过痛苦街,再经瓦子巷,然后北去三合楼。 作为“四大名捕”之首,无论是绿林道上的好手还是武林中人、公门里的人物,都得称无情一声“大爷”;不是烟柳巷里那些姑娘们的称呼,这个“大”,乃是其在江湖上的份量、地位,尤其是公门里的身份,除了几位“神捕”、“名捕”,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此番由他出面与陈拙同行,可见诸葛正我对此事十分看重。 天下间以“箭”扬名的人不算少,但真正成大名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 陈拙的箭术或许尚有瑕疵,但他还很年轻,年轻的有些不可思议,无论是眼下表现出的实力,还是将来的潜力,足以让任何势力心动,以及忌惮。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想当年“七圣主”关七何等惊才绝艳,被奉为“战神”,更是放言当今武林唯有韦青青青再现江湖或能与他匹敌,却是连诸葛正我、元十三限也未放在眼中,可惜到头来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人群起而攻之,变得疯疯癫癫,消失匿迹。 诸葛正我此举便存有庇护之意,加上陈拙又不愿卷入那些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中,淡泊名利,更是爱才心切。 可谁又能想到,陈拙这副年轻的体魄早已历经了一世枯荣。 木轮滚动,无情端坐轮椅之上,冷峻神情瞟着沿途风光渐渐柔和下来,淡淡道:“过些天,世叔会在公门挂上你的名号,传遍各州各府各县大小衙门,此后天下通行,若是办差,还可令沿途公门捕快援手相助。” 好大的权利啊。 陈拙轻声道:“多谢!” 无情又道:“侯府内还有不少卷宗,你若有空可以多看看,包括了一些江湖人,以及各方势力的划分,眼下虽能让你免去很多麻烦,但难免有不怕死的,别掉以轻心。” 陈拙自然晓得,微笑着“嗯”了一声。 如今既已算公门中人,那可真就来者不拒了,若那些人只以为他光会箭术,怕是死都死不瞑目。 而且,有了这个身份,比那些黑白两道更容易行事。 于他而言,拳脚之功难逢敌手不算真无敌。 无论是这方天地,还是那清末民初,内功心法也罢,内家拳也好,世上惊才绝艳之辈虽说凤毛麟角,无敌之人亦是屈指可数,看似稀罕,然放在古往今来这条大河里也不过是寻常罢了,终会随着岁月消亡,亦如王朝兴替。 若是真要无敌,那便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来,即便哪天他“散功”而亡,逝于天地间,他的道,他的法,仍能流传下来,后来者走他这条路,照样可无敌天下…… 人死了,神还在。 他想要把自己这口于民族存亡间,由无数人心血凝成的心气,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 既是要做,不妨想的大胆些,开宗立派算什么,乱世之下,王朝都难逃战祸,顷刻片灰不存;若说要达到何等境地,真要与谁比肩,哪怕与释、儒、道三教一争又何妨。 清末民初他受制于瓶颈,如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能从这偌大江湖层出不穷的奇功妙法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就算这方天地走不出,那就下一世,下下世,世世无穷,见天地众生,与天下群雄争锋,终有功成一日。 一刹那,他好似也不排斥这方天地了,反而有些欣喜,有些期待,眼中眸光暴涨,印堂发亮,似有神华涌现,一闪而没。 三合楼上。 苏梦枕正领着自己新结识的两位弟兄登楼,楼上的狄飞惊早已等候多时。 这些年双方伱来我往,针锋相对,死了不知道多少弟兄,但从未分出过胜负,不是这边棋差一招,就是那边功败垂成,总能出现意外。 就好比如今的白愁飞和王小石,还有陈拙,若非这三人,金风细雨楼怕是昨夜就已不存在了。 如今不胜不负,难分胜负,只能是谈判。 “诸位恕罪,我颈骨不便,无法抬头,见谅!” 狄飞惊还是那副低着头的模样。 语气很柔和,带着歉然,柔和得就好像眼前三人不似昨夜还和他打死打活的敌手。 白愁飞一夜杀戮,志在扬名,眼下意气风发,更是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可看见狄飞惊,他却罕见的心生妒意。 这个人,俊秀潇洒,逸然出尘,骨子里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漠,实在是好看的叫人生妒。 但瞧着对方抬不起的脖颈,他又有些可惜,王小石则是叹息,悲哀。 这等人物,昨夜可是差点要了他们的命,不想有此折颈之厄。 苏梦枕还在咳嗽,也是觉得悲哀,谁都知道狄飞惊惊才绝艳,但折颈低首,气息难顺,武功怕也高不到哪去儿。 忽听狄飞惊说道:“还得再等等。” 苏梦枕一怔,眸光微凝,“等谁?” 狄飞惊低着头,似是个羞答答的姑娘,“苦水铺一役,还有一人出了手,眼下若无意外,他大抵也会来。” 王小石听的一喜,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 而苏梦枕瞟了眼窗外的塔湖倒影,飞檐崇脊,望着视野中气象万千的京华,不知不觉,又下起了微雨,细如丝发,淡如烟云。 “我知道,他去了神侯府!” 王小石笑的更开心了,白愁飞脸上已无表情,又像是松了口气。 狄飞惊问,“可惜么?” 苏梦枕眼神平静,“没什么好可惜的,人生机遇陆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但这不妨碍我和他成为朋友,乃至是成为生死相交的弟兄;若能得诸葛先生看重,或许比待在金风细雨楼更好,至少……咳咳……” 他又咳了两声,“至少,他救过我。” 狄飞惊沉吟不语。 楼外却见变动。 长街之上,雨氛稠密。 两方人马正彼此对峙。 楼上两雄争锋,楼下的手下人也在争。 满街雨伞,成黄、绿二色,汇作翻滚变化的洪流。 一方为金风细雨楼的“五大神煞”之一的莫北神,率领着楼中名为“无法无天”的精锐,撑绿伞。 一方为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领着堂中的好手,拿黄伞。 双方各为其主,伞下刀光剑影,暗藏杀机。 而他们之所以变动,便是因为街上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无情”,一个则是陈拙。 苏梦枕看见陈拙,再看见无情,又瞧瞧陈拙背上的神弓,眸中精光一现。 王小石冲到窗前欣喜招手,可雨中只剩陈拙的背影,但他还是吆喝出声了,“陈兄,有空来天泉山上找我们喝酒啊。” 陈拙头也不回的招招手,似是示意他听见了。 “射日神弓!” 唯有白愁飞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张神弓上,凝神沉息。 那可是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宝弓,绝不比挽留神剑、不应宝刀差,而且只此一件,尤为珍贵。 “看来诸葛先生已找到足能匹敌‘伤心小箭’的人了,就算眼下不敌,日后也要与之一争高下。” 楼上谈判依旧。 而雨中,陈拙与无情已在回去的路上。 有的事情无须多言,只此露上一面,不出半日,整个京师武林都会收到风声消息,他便会名动京华。 却说二人一来一去,回到神侯府的时候,门口停着八驾马车。 马车旁还守着俩个人,乃是昨天在“甜水巷”拦陈拙的两位大汉。 二人俱是身着劲装,浓眉大眼,面如老铜,粗壮有力的大手上虎口满布老茧,加之步履沉稳,应是军中好手。 似是等了有些时候,看见陈拙,俩人有些示好般地招呼道:“陈公子,我家主人答应您的东西已经送来了。” “送我的东西?” 陈拙听的一怔,想了想才记起童贯先前说要送他一屋子的书。 回头瞧了瞧街上的八驾马车,他古怪一笑,不想那童贯还真是言而有信。 随意挑了驾马车,陈拙撩帘一瞧,里面果真堆满了书卷古籍,还有不少碑碣的拓本,以及几副大家手笔的书画。 当中一人拱手说道:“我家主人还留了话,说待北伐回朝,再邀您饮酒一叙……事儿办完了,我们弟兄也该回去交差了,告辞!” “麻烦了!” 见二人离去,他随手一翻,双眼陡然瞪大,手里的书册倏然一合,而后神情微凝,又低眉仔细瞧去,就见书堆里包罗万象,不但有医毒药理,还有道藏佛经、儒家经典、春秋大义,再有兵法战阵。 “小字号温家的万毒经。” “江南霹雳堂雷家火器的制作图谱。” “武夷山丹霞派的炼丹术。” “万寿道藏……” …… …… 铺垫算是到此结束了,下一章离京,马踏江湖。 如果之前几章看的稀里糊涂,那就下一章看,前面的只是为了拿个身份与京中势力的铺垫。 (本章完) 145、离京 人,应该成名。 吐气扬眉在名,出人头地也是在名,而且是要成大名。 一万个人里有一百人认识算是成名么? 这种名,今天成名,明天已遭人忘却;尤其是在龙蛇盘踞、虎豹横行,各方势力角逐的京城,都是高手,都是想要成名的人;兴许辛辛苦苦成的名还不如街边卖肉的屠户、比不得勾栏瓦肆里的姑娘、胜不得街边的乞丐……不生不死,卑微如蚁,小名罢了。 何为大名? 一万个人里有一万人谈名色变,十万个人中有十万人为之动容,这才是大名。 而短短不到一个月,京城里,已有三人成大名。 金风细雨楼多了两位副楼主,白愁飞、王小石。 还有京师多了一位捕头,陈拙。 仅仅只是一位捕头,却已传遍各州、各府、各县的衙门,连刑部、六扇门也记录在册。 四大名捕也是捕头,天下捕快的头。 如今这第五位,很多人都想瞧瞧其能耐是否能配得上这泼天的名。 王小石、白愁飞已在为了金风细雨楼出生入死,而陈拙呢,他现在又在干什么? 他在读书。 古韵盎然的房间内,尽是堆满的书册,摞满的道藏经卷,还有米芾的书,钟繇的字,王右军的贴,堆得水泄不通,原本尚显宽敞的屋子,桌椅都撤空了,摆设也搬空了,数不清的浩瀚书海,只留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从门口通到床榻。 最多,还留了一张矮几用来放置灯盏,用来日夜攻读,三餐饮食。 除了每天有侍者会把饭菜搁在门外,没人打扰他。 书堆中,陈拙目光飞快游走,视线过处,手上的道藏已在不住翻页,往往只是一息两息的功夫,道藏已翻了三四页。 他读的很快,也记得很快。 自从六感通玄,转入精神,于他而言,过目不忘不过是寻常罢了;这满屋子的书,若依读书人的法子来,怕是穷尽毕生精力都不一定能钻研完,且百家驳杂,涉及之广,就是那皓首穷经的大儒钻进来怕也要傻眼呆愣。 连诸葛先生进来过后也是一阵头大,失神退走,顺手还把那幅王右军的书贴给摘了去。 不知为何,许是那“显密圆通真妙诀”的缘故,陈拙对“道藏”最为看重,尤其是“万寿道藏”。 当今皇上贪慕长生,炼丹习法,崇信道教,各方道门派别也是层出不穷,算是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况;政和年间,更是命人遍寻天下道家遗书、诸类残卷密藏,共修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成这万寿道藏。 说的通俗些,这便是此间道门之精髓,藏万千真意。 陈拙瞧得入神,黑白分明的澈净眼泊里,一行行字迹不住游走变化,看的忘生忘死,气息亦是时长时短,等看完一卷,便阖目默念,待所记不差,又拿起另一卷继续垂目静观。 只是其中所含委实浩如烟海,即便陈拙只记不想,亦觉精神、心力损耗极大,眉宇间渐露疲态,形神渐化枯槁。 五千四百八十一卷道藏,他已记了三千八百七十三卷…… 这日天晴。 久无人打扰的房外,忽听有人招呼道:“陈兄弟,师父有事儿唤你。” 陈拙迷蒙的双眼瞬间恢复清明,搁下手里的道卷,推门出去。 门外是“铁手”铁游夏,一身黑衣,虽貌不惊人,然气态随和,恭谦有礼,且气息几近于无,神华内敛,隐成武林宗师气象。 此人内力之高,不但是“四大名捕”之最,当世恐也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曾一人力举万斤铜壁,可谓惊世骇俗。 即便陈拙修“内家拳”,锻筋骨血肉,然一己之力恐也不及万斤。 见陈拙终日隐遁于书海之中,铁手忍不住温言说道:“陈兄弟,修行最忌贪急,若遇困顿,不妨出来走走,或者找找我们几个,还有师父,说不定能另有收获。” 诸葛正我此生只收过六个徒弟,两人英年早逝,剩下的便是四大名捕,各有所长;如今府中又多一人,无情性子淡漠,不喜言谈,亦是深居简出,“追命”崔略商与“冷血”冷凌弃又在外办差,最稳重的铁手见师父看重陈拙,便有心亲近关照,哪想连面都见不到。 陈拙吐出口浊气,笑道:“好,往后若有不明之处,那便麻烦了。” 铁手摇头失笑。 厅堂内。 诸葛正我正在招待客人,见二人进来便示意他们入座。 来者共有俩人,一人面色枣红,长髯浓眉,相貌威严,但现在却是惭愧笑道:“实不相瞒,数日前沧州的‘铁血大牢’有数名重犯逃狱,我们弟兄几个也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求见先生。” 这二人原是镇守铁血大牢的统领,入公门前皆为江湖上名动一方的好手,哪想眼皮子底下居然让人逃了,这可是死罪。 诸葛正我沉吟片刻,询问道:“想来那囚犯的身份非同一般吧?” 另一人脸色冷白,叹声道:“有‘天剑绝刀’时家兄弟。” 铁手双肩一震,“可是岭南双恶?” 只因这俩人当初正是他与“追命”联手才擒入铁血大牢。 那红脸大汉点头,而后又看看在座几人,苦笑道:“若只有此二人我们弟兄倒也不至于跑上一趟,只因当中还有……楚相玉!” 诸葛正我尚在饮茶沉思,可一听楚相玉,面容微变,白须一颤,放下茶杯,眼中似有急电掠过,“‘绝灭王’楚相玉?” 陈拙也跟着一抬眼梢,这侯府内卷宗不少,他先前看过一些,其中就有这楚相玉。 此人为当今皇帝的表亲,曾联络绿林道上七十二把分舵,长江三峡二十六水道道主,与不少大寇谋划进军皇城,可惜为诸葛正我所阻,大事未成;而后不死心又三入皇宫,意图行刺;第一次在数千禁军的包围下杀出了皇宫,第二次为宫中高手所阻,第三次与诸葛正我力战百招,终尝一败,被擒入铁血大牢。 这楚相玉身份特殊,且还是绿林魁首,这一逃,绝不会消停,必然是再掀动荡。 白脸汉子长叹一声,“消息若是传出,我们弟兄几个的脑袋难以保全不说,妻儿家人恐也遭连累。” 二人当即又喊了另外两位统领入府,把那三人逃狱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见诸葛正我陷入沉思,陈拙开口道:“诸葛先生,此事交由我去办吧!” 这话一出,诸葛正我还没回应,那四个眼巴巴的统领倒先坐不住了,一个个脸色急变,忙道:“诸葛前辈,那楚相玉非同小可,如今也唯有您亲自出马才能马到功成啊。” 诸葛正我迟疑道:“此事我也想出面,然若是楚相玉潜入皇宫,再图行刺又该如何,我得顾及圣上安危。” 几人一听沮丧之余,又见铁手,“那恳请诸葛先生能让铁兄弟与我们走上一遭。” 诸葛正我认真想了想,看向陈拙,“你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出去走走也好……那人练的是冰火奇功,左手为‘冰魄寒光掌’,右手是‘烈火赤焰掌’,乃是武道奇才,你若行事,切不可与他近身缠斗。”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陈拙点头的同时已起身回屋去取弓箭,只剩诸葛正我和铁手安慰那四位统领。 一盏茶过后。 神侯府外,望着牵马负弓走来的陈拙,几个日夜兼程赶来求救的统领都有些欲言又止,脸色不太好看。 “要俺说还不如不来呢,那诸葛先生不说亲自出手,好歹找个名捕帮咱们啊,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出来,时大哥,伱不是还送了几幅古画么?该不会送的都是赝品吧。” 一个候在门外的莽汉小声嘀咕着,只是天生一副大嗓门,瓮声瓮气的。 “放你娘的屁,那都是老子珍藏多年的宝贝。” 红脸汉子表情也是阴晴不定,不是他信不过,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儿。 陈拙虽说已算扬名,但比起那楚相玉可是差了太多。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人心里正叹息着,眼神忽的一直,神情狂变,却见陈拙所牵烈马的马鞍两侧各挂着一只箭筒,一侧为木杆羽箭,却是寻常,而另一侧正泛着阵阵冷光,竟然是十余支粗如手指的铁箭,一排乌亮箭簇藏着森然杀机,让人头皮发麻。 红脸汉子不动声色的捣了捣身旁还在嘟囔抱怨的弟兄,然后招呼道:“陈兄弟,咱们眼下怎么办?” 陈拙对几人的不满视若无睹,伸手抚了抚马颈。 他如今既已得了公门的身份,留在京城也是毫无作为,况且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又无机会,倒不如借着身份以退为进,去京城之外再做谋划,正好会一会各方高手。 翻上马背,陈拙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四人,轻声道:“先去铁血大牢吧!” (本章完) 146、追敌 河北,沧州。 汴京已是入春,不想北边正逢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厚积数尺,天地尽白。 寒霜扑面,飞雪漫天,扬起的浓密墨发间,陈拙眯眼一扫白雪皑皑的北地风光,随风猎猎作响的青色衣袂下,一双黑色官靴若隐若现。 身旁,几位镇守大牢的统领早已和白头翁一样,须眉沾霜,发间带雪,睫上凝着一层厚厚的冰花。 眸光一烁,陈拙转身望向身后的“铁血大牢”。 当今武林有三大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囚笼;分别是沧州的“铁血大牢”,刑部的“死牢”,六扇门的“天牢”。 而这铁血大牢则是只押江湖高手,尤其是那些无恶不作,为祸一方的强手,号称有进无出,不是受刑而死,便是被生生囚死在其中。 这里只有一扇门,里外进出更是需要对暗号、交换腰牌,两锁同启才能进出,且都有悍卒把守,更有统领巡防,戒备森严;当值期间不见生人,不许外出,连家人都不能见,吃饮皆在牢中,故而粮饷既优,共有十二位统领,两两一组,一月为期。 而前往神侯府求援的便是这个月的两位统领,分别是江湖上号称“神枪”的时震东,以及“三手神猿”周冷龙,二人皆乃沙场悍将,又是镇府将军,地位不低。 剩下的二人是狱官,司职巡防。 原本狱官有四人,只是死了一个,叛了一个,叛的那人便是此次劫狱的内应,所以才会这般顺利。 “陈兄弟,此次劫狱的除了那叛徒沈云山,还有八个江湖黑道上的高手,外号‘天残八废’,皆是穷凶极恶之辈,你有把握么?” 听到红脸的时震东这么问,陈拙轻飘飘地道:“既是又残又废,有什么好怕的。” 听到这话,那莽汉狱官瓮声瓮气地道:“陈兄弟,那八个可都不好对付,又有沈云山那只王八,还有时家兄弟,再有楚相玉,咱们这些人就算全部加上怕是都得交代了。” 周冷龙也沉着脸不咸不淡地道:“而且据探子来报,他们一路直去西南,大抵是朝‘赤练峰’去了,那上面可还另有不寻常的货色,‘连云寨’几位当家的都是好手,再有那‘大当家’戚少商,真要汇于一处,各方贼寇势必响应,除非大军压境,不然谁去都是个死。” 一群人俨然还是不放心陈拙,只觉得他初出茅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陈拙双眼飞快游走,留意着沿途的精细机关,以及各扇紧闭的黑铁牢门,心神暗敛,耳力、目力极致入微,便是牢门后的一道道气息都能收入耳中。 这牢门也有讲究,外面裹得这层是以数种奇铁拼合而成,硬韧各异,内灌铜汁,不但能卸人内力,连寻常火药都炸不开。 看了眼死去的那名狱官,一行人又去了趟关押楚相玉的牢房。 不等几人细说,陈拙已将诸多细微痕迹收入眼中,随手自地上捻起一枚铁钉,两寸长短,竹筷粗细,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一旁的时震东见状说道:“这是用来封他们穴道用的。” 陈拙眸光一烁,“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吧!” 时震东皱眉道:“现在便走?” 陈拙瞥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担心他与那连云寨汇于一处么?他们既然忙于奔逃,绝不会大张旗鼓,一路定然遮遮掩掩,走不快的,此时若是追击,说不定还能半途截住。” 几个狱官统领互望一眼,“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陈拙说道:“咱们仓促,他们更急,久困樊笼,又长途奔波,必是气衰力疲的时候,想来功力也来不及恢复,当然是趁他病要他命。” 话是这么说,然两个统领连同两位狱官还是犹豫不决。 陈拙已在往外走,轻声道:“你们命悬一线却还犹犹豫豫,莫不是还得商量个万全之策,等那些人逃到天边再动手……诸葛先生或许还有什么后手,但我办事儿不喜欢拖泥带水,找个识路的与我引路即可,我们先行,伱们在后,能战则战,能拖则拖,即便不敌,我再回还与你们汇合。” 时震东亦是心知不能耽搁,沉声道:“就依陈兄弟的,你既是箭术过人,切忌只可远攻,千万别被近了身。” “既是引路,便挑个轻功好的,柳兄弟,就劳烦你了。” 听到时震东的话,狱官里走出个略显秀气的汉子,此人名为柳雁平,外号“飞燕子”,忙不迭地应道:“时统领,放心!” 只是陈拙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出口了,步伐倏然一缓,眉梢一扬,似是遇到什么怪事儿,不着痕迹地瞧了眼狱道深处的某间牢房,耳廓轻颤,像在听着什么。 时震东已在飞快吩咐,“好,你们先去,我这就去召集人马,随后就到,万事小心。” 几人却是没察觉到陈拙眼底的异样, 而他的步伐只是微微一缓,并未过多停留,出了铁血大牢已雷厉风行,换了马匹,飞纵向天边。 身后柳雁平紧随其后…… 从沧州府到赤练峰,路程有四五百里,加之大雪封天,那些人又有伤,陈拙有信心半途拦截下来。 只要还没上赤练峰,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京中鱼龙混杂,江湖上亦是风起云涌,抛开昔年的三大势力,“风云镖局”、“长笑帮”、“试剑山庄”不说,另有四大武林世家,分别是东堡、南寨、西镇、北城;那“连云寨”虽是边关小寨,然近些年已在大当家戚少商的经营下成了绿林首屈一指的势力,比那四大世家犹有过之。 但非是凶名,而是义名、侠名,抵抗外敌,办了几件大事儿,故而“戚少商”的风头一时无两。 且此人来历不俗,既与“江南霹雳堂”有所牵扯,亦与“碎云渊”的“毁诺城”颇有渊源,还曾经追随过楚相玉。 他伏身马背,去势如箭,却把身旁的柳雁平瞧得一阵吃惊。 同样是骑马,陈拙座下马匹不但精力充沛,好似千里良驹,还负弓驮箭的,偏偏他的坐骑未负重物,却是渐渐落后。 他哪知陈拙暗地里以内劲推揉马匹的筋肉,二者筋肉共颤,使其负担大减,人马合一。 二人马不停蹄的飞逐急赶,只说到入夜时分…… 夜雪弥天。 天色渐暗。 看着座下仍是精力十足的马匹,陈拙反倒缓了下来,自马背上翻下,抚过马颈,手上已多了层滚烫热汗。 这马匹虽不觉疲惫,然马腹中的心肺怕是也到极限了,气血奔腾,温度过高,再跑就得暴毙,得先找个地方缓缓。 顺手摘下弓箭,陈拙牵马慢行,冒风顶雪。 身后的柳雁平赶了来,抓了把雪囫囵塞进嘴里,嗓音沙哑地含混道:“前面就是虎尾溪了,离那‘连云寨’只剩七十里地。” 他双唇干裂,面上亦是裂着血口,满身的霜雪,双眼冒着血丝,只因这一路从早到晚,连停都不停,也不知这年轻人使的什么门道,摸了摸他的马匹,立时也跟着生龙活虎起来,而且那人就跟铁打的一样,实在生平仅见。 昏暗的雪幕里隐有朵朵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是个小村落。 陈拙满面尘霜,脸上神情未有丝毫不变,亦是抓起一把雪咽进嘴里,双眼一阖,别过头将左耳侧向那村落的方向,同时鼻翼翕动了两下,只过了几息,他才缓声道:“风中有血腥气!” 柳雁平满眼的难以置信。 那村落隔了少说五六十丈,这都能闻到。 陈拙刀眼微眯,“应该是追上了!” 柳雁平心头一颤,“那咱们如何行事?” 陈拙轻吐了一口气,口鼻内白雾升腾,他想了想,“你牵马走远一点,我先会会他们。” 柳雁平吃惊道:“不等时统领他们么?” 陈拙摇头,“再往前保不准遇到连云寨的人,就在这里斩杀他们。” 他口中兀自长鲸吸水般的深吸了一口气,风雪倒流入喉,胸腹间更是雷音激荡,瞧得柳雁平目瞪口呆,再见陈拙的手势,忙牵马退出一截。 “啊!” 一声虎吼,震破夜空。 紧接着,那村落内果真接连翻出十二道身影,个个目泛冷光,朝他瞧来。 风急雪怒,肃杀顿起。 见他只有一人,立有四道身影迎风踏雪飞窜而来,身法飘忽如鬼魅。 陈拙眼中杀机暴涨,狰狞恶相,此间首现。 风雪一过,他面上已多了一张怪诞可怖的罗刹脸儿,眼神幽幽一眯,墨发飞扬激荡,反手一提,挂起四支箭矢,已在搭弦开弓,好似拉开了一轮满月。 (本章完) 147、神箭 这四道身影也是古怪,有的缺了一条腿,有的缺了一条胳膊,还有瞎了一只眼的,天残八废,果然是又残又废。 便在陈拙一抬箭簇,遥指刹那,四人飘忽诡异的身影不可察的一震,紧跟着脚下走转已左右分散开来,成夹击之势围杀而至,又急又快,好似伏地而行的长虫。 “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风雪中飘来几声阴恻恻的尖细怪笑。 陈拙不惊不慌,重心一沉,气息轻吐。 便在四人分散刹那,弦振无声,弦上箭矢已然不见。 翻滚的风雪中,四抹难以形容的急影宛如游走乱窜的龙蛇,划出各异的轨迹,朝着四人破空而去。 而那伫立观望的八人,瞧见这一弓四矢,各追其敌的非凡箭术,亦是心觉诧异,大为吃惊。 纵观江湖、沙场,此等箭术简直闻所未闻,单论技巧,放眼天下,怕也无人能与之比肩。 之所以四箭轨迹不同,盖因陈拙对自身控制早已极致入微,看似一弓四矢,然搭弦四指筋肉所成劲力却各不相同,箭矢离弦刹那,其劲各异,轨迹自然也会随之变化。 那四人正自飞快贴来,忽觉浑身寒气大冒,眼前一点寒星已钻破风雪袭至,俱是心神一震,然四人却也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好手,一时间各施各法,闪避招架。 那独腿之人即便只有一条腿,速度也是惊人,见箭矢势急,且轨迹莫测,翻手袖中竟窜出一条黑色小蛇,“嗖”的一撞,似金铁碰响,竟让那箭矢当空一缓。 独腿之人嘿嘿一笑,大手同时一探,就准备擒住面前箭矢,怎料碰响刹那,那箭杆“砰”的当空炸开,木屑飞散,当中竟还暗藏了十数枚细如牛毛的细针,劲如急雨,朝他面目射来。 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天地顿时沁出一片血色,而后化作一声撕心惨叫。 惨叫方起,一支乌寒铁箭紧随破空而至,自风雪中钻出,破其胸骨,将之钉在了雪地上。 另外三人几乎不约而同亦是有此遭遇。 不想那箭杆暗藏杀机,俩人立时步了前者后尘,最后一人却是被箭矢射中左肩,箭杆贯穿刹那,在其体内炸开,细针飞出,疼的不住在地上翻滚哀嚎,“啊,有毒!” 竟然还淬了毒,毒针。 事实上,几在陈拙射出四支羽箭的同时,他已观察到四人的反应,搭箭开弓,毫不犹豫的连射了三支铁箭,像是早已预料到三人必死的结局,而这第四支,他搭弦未放,缓缓落了下来。 风声呼啸,飞雪漫天。 瞧着电光火石间已被射杀当场钉死在地上的三人,还有那犹自发着微弱哀嚎,不住呼救的一人,不远处的八人全都心头一突,眼皮狂颤,后颈发寒。 好狠辣的手段,好缜密的心思,好惊人的箭法。 但最令几人忌惮、骇然的是,太快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见陈拙四箭齐发,又连射了三支铁箭,便已杀了“天残八废”中的三个,简单的就好像吃饭喝水一般。 几人暗想了一番,身份对换,倘若他们上去,若无准备,怕是也得死在这铁箭之下。 三人一死,第四个谁敢去救? 陈拙冷眸平静,见几人还不上前,他自己反倒走向那重伤未死之人。 那人挣扎起身还想逃,只是数支羽箭飞出,已钉其手足,转眼又扑倒了下去。 那一声声生不如死的惨叫听得剩下四人眼睛都红了,一个个面目扭曲,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陈拙。 陈拙无动于衷,走到那人面前,一条赤练蛇猝然自其领口蹿起,快如闪电,射了过来,只是蛇口甫一张开,一支羽箭已“嗖”的穿入蛇口,钉在了蛇头上。 “天残八废?浪费米饭!” 眼皮一耷拉,陈拙瞟了眼地上的独目汉子,又瞧瞧风雪中伫立的八人,足尖一戳,惨叫顿散。 他眸光闪烁,平静道:“给你们个机会,自缚双手,跟我回去,本捕能饶你们不死。” 事实上无须他动手这人也是必死无疑,左肩中箭,针透血肉,又离心脏近,撑不了几息。 但他这一出手,“天残八废”剩下的四个就和疯了一样,终于是扑过来了。 不止四个,还有另两位,应是时家兄弟,一瘦一胖,提刀握剑。 六道身影,来势极汹,仍是分散腾挪,在雪地上企图绕出个大圈,将陈拙包围。 另一头牵着两匹马,旁观细看的柳雁平亦是手心捏了一把汗,神情紧张,心绪紧绷。 陈拙眼神冷沉,已在飞身后撤;他脚下腾挪不似六人那般提纵飞掠、踏雪而行的轻功,而是如猿奔走,然速度亦是极快,双腿裤筒鼓荡膨胀,背后脊柱一起一伏,一步跨出人已在三两丈外。 见他这般,六人进势更急,眼看距离越拉越近,陈拙猝然蹲身回转,横弓开弦,四支箭矢再射而出。 有前车之鉴,六人哪敢招架,而是伏地急闪。 但他们能想到,陈拙又如何想不到,四箭轨迹当空急转,竟两两相撞,一左一右挑了二人在其面前炸开。 针雨罩下,那二人瞳孔俱是一颤,缩身就躲,但还是中招;各自闷哼一声,一人腿肚一麻,一人手臂一痛,纷纷毫不迟疑的点穴封毒,同时剜下块肉来,嘴里怨毒无比地嘶吼道:“别杀他,别杀他,我要他生不如死!” 陈拙箭出即退,另外四人已趁机近身三四十步之距,眼中凶光大盛,狞笑更浓,杀机亦是泼天。 可眼瞅着越来越近,四人双眼猝然大张,勃然色变,但见他们面前的那道背影奔走间忽的伸手扯下身上外袍,振臂回抖,青衫飞卷急旋,竟从中抖出数十抹寒芒冷光,朝他们劈头盖脸的罩了过来。 却是数十柄柳叶飞刀。 “嗖嗖嗖……” 四人脸色顷刻煞白,腾空的腾空,伏地的伏地,辗转飞掠,想要避开。 “啊!” 当先一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死前急呼,人已仰天而倒,满脸插满了刀子,死不瞑目。 那腾空之人则是毫无避开的喜色,五官扭曲,又惊又恨,双目圆睁,只因一枚泛着冷冽寒光的精铁箭簇已早早朝他指来,似是就等着他跳起来,杀他。 “啊!” 不甘的吼声中,箭矢破空,穿心而过。 剩下两人狼狈躲过,闪身便扑向陈拙,提掌运功,霎时掌风澎湃席卷,风雪逆流,更有一条金色小蛇自一人袖中飞出,化作一道金光,一看便知是剧毒之物。 此人当是“天残八废”的老大,懂得驭蛇之术。 陈拙一歪脑袋,伸手一抓,快如闪电,便将那金色小蛇当空掐住,拇指发劲,已是捺死在手中。 而另一人,应是那时家兄弟之一。 果然,陡听一声“呛啷”,已见三尺剑光吞吐暴涨,直刺陈拙,应是“天剑”时正冲。 “死!” 二人掌剑未至,刚猛掌力已推雪卷霜,剑风嗖嗖飚射。 瞧见这一幕,陈拙脸谱下的刀眼倏然一眯,双肩未动,双腿未动,却是足下发力,人已闪出一截,身形变换,宛若凭空横移,正是缩地成寸。 “好诡异莫测的身法!” 二人紧追不放,对着陈拙招招起落,尽是要命的杀招,眼看越来近在眼前。 可奔走间,他们忽见面前人冷不丁转过一颗脑袋,项上头颅拧转回望,身体四肢仍在腾挪;此时此景,饶是二人为恶多年,冷不丁瞥见这种场面,也都是心头一寒,直冒凉气。 更要命的是,这颗脑袋还口吐刀光,照着一人面门射去。 一声惨呼,时正冲直挺挺栽倒在地,长剑脱手。 另一人心神大骇,正待反应,他忽见那脸谱后的一双眼睛竟匪夷所思的暴起两团璀璨精光,四目相对,只觉一股无物不杀的滔天杀机从天而降,瞬间如坠冰窟,心神失守,已是慢了半拍。 待其回神,一支羽箭已扎进了他的咽喉,不是射出,而是被一只手送了过来,双眼登时圆睁,目眦尽裂,踉跄而倒,眼瞅着不活了。 而中刀倒下的时正冲却是突然翻身跃起,眼神幽幽,齿间咬着一口飞刀,溢着血水,同时双掌齐推,拍向停下脚步的陈拙。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就好像事先知道他是诈死一般,已搭弓开箭,眸光如水,平静地指着他。 “啊!” 一声惨叫,不甘且又怨毒,憋屈又带着难以置信。 掌力未落,箭簇已射进了时正冲的眉心。 柳雁平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神情都有些癫狂,死死的盯着雪幕,又扫过几具倒下的尸体。 十二位凶名赫赫的江湖好手、当世高手,竟在堪堪一盏茶的功夫死了八个,连近身都做不到,不觉头皮发麻地呐呐道:“神箭!神箭啊!” 长风激荡。 陈拙缓缓走出几步,伸手自脚边的尸体上摘下一支铁箭,已是再次搭箭开弓,指向后追来的二人,还有最后赶来的二人。 杀意滔天。 (本章完) 148、追日神箭,拳法通神 雪花乱飘,北风怒号。 一声风啸,卷起凛冽霜雪,掠过白茫茫的雪原。 森寒箭簇直指。 那先前剜肉取针,点穴封毒的俩人已脸色煞白的顿在原地,如临大敌,不敢轻动。 一人形貌痴肥,提刀而立;一人面有狰狞伤疤,嘴歪断鼻,袖口隐藏着一条银色小蛇。 二人俱是满目阴毒的盯着陈拙,煞气严霜,杀机如冰,鬓角却有冷汗渗出。 天剑绝刀,时家兄弟的老大已是死了,眼下这人便是“绝刀”时正锋,另一个乃是“天残八废”的最后一人。 一支箭矢再破风雪,好似一缕急电。 这二人身中毒针,虽然当机立断剜肉封穴,但那可是陈拙从“万毒经”里挑出的一味剧毒,毒性不浅,又要运功压制,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箭矢一出,那银色小蛇“嗖”的窜到半空,一卷箭杆,进势顿缓,时正锋暴吼一声,手中刀锋一扬,当空斩下一抹雪亮匹练,刃口寒芒大盛,但见火星四溅,铁箭已断成两节。 而陈拙已顺势再起一箭,连珠而射,这一箭将二人齐齐罩在其中,若中,便是穿糖葫芦。 眼看俩人就要命丧箭下,忽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飘忽闪至,脚下踏雪无痕,不闻半点动静。 当先一人黑袍飞扬,落在皑皑雪地上宛若一团黑火飘至,面如冠玉,然浑身气机却是邪异迫人,气定神闲,神华内敛,负手疾行。 赶来一瞬,此人挥袖一卷一裹,三尺之内,漫天霜雪尽被撕扯搅碎,连同那支铁箭亦被寒霜雪浪裹中。 雄浑内力席卷开来,片刻功夫,铁箭已裹上一层寒霜。 遂见这人再挥袍袖,铁箭立时原路折返,直射陈拙眉心。 陈拙双眼陡张,上身后仰,避开这一箭的同时,右手一抓箭尾,左脚点地,身似陀螺一转,浑身筋肉涌动震颤,右脚撑弓,左手拉弦,开弓刹那,已是箭在弦上。 “嗖!” 箭矢再射。 那黑袍汉子双眼一亮,大手一抓,便要再擒铁箭,可这一次不同先前,铁箭破空,竟生出一阵锐急啸声,刺人耳膜,且来势愈急,箭矢更在如陀螺急旋,穿透之力更甚。 快,不可思议的快。 箭光一闪而过,竟破开了那人的衣袖,将其身后的时正锋和最后一个“天残八废”射死当场,一箭双雕,皆是贯胸而过,去势不减,没入雪幕不见。 二人满脸的难以置信,愣愣低头望向胸口的窟窿眼,而后倒地气绝。 “你就是楚相玉?” 做完这一切,陈拙沉弓在手,凝目细瞧,抖了抖身侧右手,上面沾染的寒气立被滚烫气血冲散。 这是个中年男子,面相英伟,浓黑的发丝间露着几缕银霜白发,双眼满是赞赏的瞧着他。 观其威势,十有八九是“绝灭王”楚相玉无疑了。 其身旁一人瘦高颀长,灰袍冷面,腰挎弯刀,刀身无鞘,应是那“铁血大牢”几位狱官里的叛徒,“长刀”沈云山。 楚相玉看也不看身后的两具尸体,只是垂目瞟了眼袖上的破洞,眸中神华闪烁,沉声道:“想不到我久未现身江湖,武林中竟然出现了你这等不俗的人物。” 他又仔细看了看陈拙,还有他天手里的弓,“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惊世箭术,将来成就必定非凡,与我一起走吧,待我登临九五,伱便可封候拜将,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可比替那皇帝小儿卖命要好。” 陈拙并未予以回应,而是望向那沈云山,轻声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云山闻言嘿嘿冷笑,笑声凄厉,似杜鹃啼血,双眼早已通红,“嘿嘿嘿,这么想有什么不对?那狗皇帝昏庸无能,朝廷更是无药可救;我母亲不过是在接圣旨的时候打了个喷嚏,那狗皇帝便斩了我一家老小,老子可不想再伺候他了。” 陈拙似是认真想了半息,开口道:“逃归逃,你为何杀了胜一彪?” 这胜一彪便是死在铁血大牢的“狱官”。 加上柳雁平和那莽汉,便是司职巡防的四人。 沈云山先是一愣,而后茫然,接着激动道:“我没杀他,我们几人只是逃狱,没杀一人,再者胜大哥与我交情极深,我怎么可能杀他。” 陈拙眸光微闪,并未再作追问,而是看向楚相玉,“待我先了结了他,再说你的事儿。” 楚相玉哈哈大笑,眼底却有冷意勃发,杀心已动,“好小子,够狂,若无意外,今夜过后你必将扬名武林,可惜,你没机会亲眼见到了。” 陈拙左手提弓,右手食指一拨箭筒内的箭矢。 此人内力雄厚,且早有准备,寻常箭矢怕是再难近身,他食指一顿,轻轻颤动,已悄然搭在了一截寻常的箭尾上。 “受死!” 见陈拙迟迟不动,楚相玉狂笑出手,单足一跺,仿似天塌地陷,脚下顿掀一股滔天雪浪,漫天雪花冲天飘飞,横在二人面前。 陈拙却在急退,而那激起的雪幕上恍惚间塌出四五道骇人掌印。 炽热的澎湃掌力隔空而至,在风雪中隐成轮廓,无形而化有形,所过之处,霜雪尽皆肉眼可见的消融化去。 滚烫热浪未散,泼天寒劲再起。 数道冰雪汇成的阴寒掌劲紧追而来,携盖世凶威遥遥拍出。 如此威势,陈拙当真首见,他非但不惊,反而更多的是一种心血激荡,双眼在眼窝中飞转,六感拔升到极致,胸腹鼓荡,气血汹涌,已在那寒、热交错的掌劲中走转腾挪。 飞退的同时,他已是挂出四支箭矢,不带片刻犹豫的搭箭开弓。 见面前人居然能这般随意的避过所有攻势,楚相玉目中光华暴涨,几要夺目而出,内力外放,三尺之外,似是布下一道无形壁障,将四支箭矢挡在外面。 他“咦”了一声,气机再提,身形一晃,雪原顿见凭空多出十数道虚影飘忽来去,围着陈拙追逐打转。 “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眼见招招落空,楚相玉眼神转为狠厉,口中放声长啸,黑袍鼓荡一撑,一股可怕的寒劲已如潮浪般自其脚下席卷向四面八方。 地上登时凝霜冻雪,寒冰凝结,飞快朝陈拙蔓延而至。 陈拙眼神晦涩一变,深吞了一口气,步伐一缓,只似露了破绽,双脚已被冻在原地。 楚相玉那会轻易放过,双臂一振,人已如飞鸟扑来,双掌齐推,腾空荡起。 陈拙不慌不忙,沉息屏气,开弓搭箭。 又是四支箭矢,三支羽箭,还有一支灰蒙蒙的寻常箭矢。 不知为何,被四箭遥指,楚相玉莫名的后背发冷,凝目定睛,他隐隐瞧见当中一箭簇明灭一亮,竟然绽放出一团耀眼金光。 瞥见这枚暗金色的箭簇,楚相玉神情一僵,浑身寒毛倒竖,眼神急变,似是想起什么,瞳孔先缩后扩,鬼使神差的一缩身躯,那四支箭矢已振弦破空。 一旁有人哑声脱口道:“追日神箭?射日神弓?你是神侯府的人?” 说话的正是沈云山。 这些人忙于奔逃,俨然还不知道陈拙的名姓,但这副弓箭他们却认得。 一提到“神侯府”三个字,楚相玉的脸色已变得难看铁青,纵观过往数十余载,想他称雄绿林,叱咤黑白两道,未逢敌手,唯有一败,便是败在那诸葛正我的手上,被视为毕生耻辱。 但他眼下只对眼前弓箭忌讳莫深。 传闻此箭无物不破,更是专破武人的护体罡气,非同小可。 再配上神弓以及陈拙的箭术,一箭起落,必然是生死大劫。 但他已等不到回应,话起话落,箭影已至。 一直没有动作的沈云山这时陡然出手,朝冻住双脚的陈拙逼去,弯刀急旋,快刀翻飞如电,刀气破空,想要卸下那张神弓。 但他的双眼很快便瞪圆了,脸色煞白,吃惊骇然。 只因他一近陈拙身前十步,面前已多出了一颗难以想象的拳头。 来的突然,而且匪夷所思,简直避无可避,就像是必中的一拳,看似轻飘飘的,却能在他那交织的刀气中穿梭而过,蜻蜓点水般的在他胸膛上轻轻啄了一下。 沈云山神情惨然,张嘴便想大吼出声,提醒楚相玉,说出这可怕的真相;原来这人不光箭术惊人,还是拳法通神,难以想象的恐怖高手,虽用的不是内力,却更显诡异。 可任凭他如何张嘴,嗓子眼儿里已发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缓缓跪倒在地。 眼角余光瞥过,陈拙错身而去,大步狂行,势如龙虎,浑身气机简直天翻地覆,筋骨齐鸣,气血如沸,所过之处,寒意尽褪,振臂一掠之下,已是扑杀向半空…… (本章完) 149、前路在“神” 四道箭影破风穿雪,长箭惊空。 楚相玉身悬半空,眼见面前四支箭矢如龙蛇游走、乱射而至,轨迹虽不尽相同,然落点却都在他的身上。 避不过啊!! 这四箭的箭势几乎封锁了他所有退路,恰恰等的就是他腾空一刹,好生刁钻狠辣的心思。 “哼!” 冷哼如雷,楚相玉如玉面庞骤然变得冷寒剔透。 三支羽箭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唯那追日神箭有些棘手,但棘手并不意味着惧怕,更不会退缩。 他双臂一展,气息勃发,黑发尽皆倒竖而起,怒目圆睁,下坠之势陡然一缓,身下霜雪滚滚如浪,竟是凭着惊世骇俗的轻功滞空不落,而后飞旋一转,体内寒功已催到极致,连他自己的眉睫上都覆了一层寒霜。 只是当空转了几转,但见其周身三尺之外,霜雪尽被吸摄而至,化作一层尺许厚的寒冰,仿佛一颗巨蛋,将其包裹其中。 电光火石间,三支羽箭尽皆折毁,唯有那追日神箭化作一道金光,破冰而入。 果真是神兵利器。 点滴血水自箭孔淌出。 “轰!” 下一刻,冰壁炸裂,楚相玉再现身形,手中正擒着追日神箭,右肩还有一处箭伤。 赫然是中箭未死。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沈云山不知何时已跪倒在了雪地上,而那射箭之人又在何处? 未等落地,一股惨烈凶邪的森然杀意猝然拔地腾空,已在他面前,四目相对,楚相玉瞧着那双脸谱后的冷厉刀眼,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竟然深藏不露。 一双拳头,不由分说,当空砸来,势如炮弩,拳风如箭,拳劲更是犹如穿心之箭。 通通通…… 拳风震空,听的楚相玉头皮一炸,单掌一布,身前已多出一层冰壁,可那拳劲无坚不摧,冰壁顷刻当空爆碎。 一颗拳头,已势大力沉的落在他胸口。 两道身影,当空坠落。 “外家高手?” 楚相玉先惊后怒,脸色阴沉的如能滴出水来,嘴角溢出一缕乌红血线。 二人双脚踏地,顿见积雪激荡,塌下去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也无怪他将陈拙的手段视作外家功夫。 就算不通内力,陈拙如今肉身正值巅峰,气血雄浑,百脉俱通,单凭肉身之力,调动爆发之下,动辄少说也有数千斤力道,岂是等闲。 况且,他打法早已千锤百炼,单论攻守技巧,当世能与他坐而论道、相提并论的怕也不超一手之数;且攻无不中,守则先觉而避,放眼偌大江湖,但凡攻伐之术还停留于一招一式的武林中人,在他面前,必败无疑。 那“沈云山”在江湖上成名久矣,也算当世好手,却在他手上走不出一招,便是此理。 “哇!” 楚相玉双臂平展,弓步而立,望着落在胸口的拳头,喉间呕血,神态却显癫狂。 “找死!” 他手中箭矢一松,气息涌动,寒功再催,一股爆冲的气劲霎时自体内激荡袭出,方圆三丈之内,一切皆被寒气冰封。 陈拙被震退数步,身形刚稳,双脚便被冻上,地上寒意肉眼可见的凝结攀附而上,不过晃眼功夫,原地已多出一尊冰雕。 “哈哈哈……” 楚相玉狂笑不止,只是笑了堪堪一声,冰雕便咔咔碎散。 陈拙眼神幽幽的从中走出,舒展着浑身的筋骨,漫不经心的转动着脖颈,气息狂提,本就伟岸的身躯猛然间似是又拔高了一截,膨胀了一圈,猿臂尽展,如两条粗壮怪蟒,气势非人,近乎妖邪。 他一面踱步走转,口中鲸吞般的深吸了一口气,一面慢声道:“你若只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你的命我可就收下了。” 但见气息吞吐之间,陈拙身上的霜雪顷刻已消融而散,化作丝丝缕缕白气。 楚相玉一眯自己那双丹凤眸子,眼底既有忌惮,又有浓郁到无以复加的杀意涌现。 陈拙眸光陡凝,回以无上杀念,一股无物不杀的神意立时蔓延开来。 跺地一蹬,他人已消失在原地,暴起发难,拳势笼罩,已于瞬息连扎三拳,攻其上、中、下三路丹田,速度之快,肉眼难见,尽是伸缩的虚影,和狂冲的拳风。 楚相玉双眼陡张,右掌一运,已对着那狂乱骇人的拳影拍去。 “嗯?” 只是这一交手,他脸上神情立时生变。 拳掌碰撞,竟未有丝毫内力,可却另有一股奇力,延臂逆流,打的是他筋肉脉络,气血一乱,黑袍大袖顷刻如飞灰飘散。 而陈拙忽觉一股澎湃热浪窜入左臂,一条条筋络血管纷纷露了出来,左袖撕拉爆碎散开,更像要窜入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三招起落,楚相玉双足轰隆下沉,身后积雪立被推开,露出了底下光秃秃的土石。 陈拙却是倒退数步,脚下落地分金,步步生印。 心念一动,他已阻断了左臂气血运行,皮肉紧绷,筋肉虬结的左臂登时肉眼可见的通红似火,犹如烈火灼烧。 陈拙眸光一烁,未有惊慌,封闭的毛孔倏然张开,一颗颗滚烫血珠已飞快渗了出来,滚落雪中,竟与常人流血不同,飞溅成珠,融霜化雪。 楚相玉瞧得失神,他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怪异的手段来化“烈火赤焰掌”的掌劲。 二者变化只是一瞬,陈拙落脚一稳,身形原地一晃,已再次出手。 一刹那,楚相玉头皮发麻,顿见四面八方风雪中充斥着一股无孔不入的杀机,数不清的拳影,铺天盖地的罩来。 那拳意曲转变化,竟隐隐与那箭术相合。 楚相玉天分奇高,哪会瞧不出来,瞳孔一缩,更是反应过来,敢情那独步江湖的箭术,竟是由拳理演化而出,心中可谓泛起滔天巨浪,更是生出一丝妒意。 他转守为攻,黑袍一展,好似贴地平飞,身法之高着实罕见,在空中盘旋一转,已飞进风雪中与陈拙斗在一处。 远远瞧去,雪地上只似有一只黑翼恶鸟和一只奔走起落的神猿在厮杀恶斗,雷音阵阵,爆响四起,寒热变换,腾挪辗转,你来我往间快的难以想象。 那恶鸟身法飘忽莫测,在风雪中盘旋急转;神猿则是大步奔走,飞逐如电,双拳起势每每必中。 双方交手不过十数息,陡见一道身影咳血倒飞。 远处的柳雁平瞳孔放大,但见倒飞出去的竟是……“绝灭王”楚相玉。 “赢了?” 楚相玉黑袍早已破破烂烂,披头散发,露出了底下的血色劲装。 “太惊人了,想不到伱单凭肉身之力竟能走到这一步……”他翻身一稳,强压体内翻腾气血,一擦嘴角血迹,满脸既是惊叹,又有可惜,还有张狂笑意,咧嘴大声笑道:“哈哈哈哈,我承认你确实是不世出的奇才,竟能在招式上胜我,但你不修内力,注定前路断绝,难及顶峰。” 而他十步之外,陈拙立在原地,脸谱上早已附着了一层寒霜,只被吐出的滚烫气息一冲,立时碎散成渣,苍白脸庞隐有红白之光流转变幻。 楚相玉瞧的好不吃惊,除却他招架以外,所出招式竟未有一招命中,简直匪夷所思。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手段,一次次的交手,无形之中,散出的两种掌劲早已透入陈拙体内。 那“冰魄寒光”与“烈火赤焰”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连他都不敢使二劲共存丹田,不然便似雷火相击,粉身碎骨。 这人,死定了!!! 陈拙只觉五脏六腑似有奇寒、炽热两股气机游走,好似两条毒龙,正在啃食他的心肺。 剧痛之下,他口中逆血刚一吐出,立时变成了冰渣。 但楚相玉笑容却渐渐僵住。 却见陈拙双拳一握,双目圆睁,如长鲸吸水般猛一吸气,好似虎啸龙吟,风雪霎时逆流入喉,和着津液,卷成圆丹,被吞了下去。 胸腹中顿时激起阵阵雷鸣,五脏鼓荡,内劲勃发。 似觉不足,他双拳紧握,满头墨发激荡开来,如一只凶相毕露的恶兽,唇齿血水流淌,竟是挥拳砸向自己的胸膛。 通通通…… 宛如擂鼓闷响,陈拙拳上内劲灌入,与那鼓荡之劲合于一处,胸腹的雷音已是大作,浑身筋肉更在疯狂蠕动,身上霜雪尽皆化作齑粉。 楚相玉笑声一止,眯了眯眸子,瞧着面前敌手这副癫狂惨烈的可怖凶相,心中忌惮更盛。 好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眼见陈拙似是还能一战,忽一提气,提掌至半空,掌心一团炽热掌力暗自酝酿,宛若燃起一团熊火,而后挥掌一劈,拍在地上。 这一掌瞧着是落在地上,但一股热浪已延地急走,竟隔空朝陈拙逼去,沿途霜雪消融,声势惊人。 陈拙脸色一沉,右拳一攥,仰天一举,已在一声虎吼中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轰!” 如万钧重锤,拳落一瞬,雪浪冲天,还有一声如雷炸响。 楚相玉一纵一落,闪身已朝陈拙扑来,可风雪中,陡见三枚乌寒箭簇抬起,却是惊的他一个激灵。 眨眼间,箭影横空。 “好小子!” 楚相玉怪叫一声,闪退一避,推掌已在二人之间布下一道雪幕。 片刻过后,雪幕散去,陈拙瞧了眼地上的点滴血迹,又望着远处贴地飞掠的身影,几步赶出,拾起那追日神箭,已在搭箭开弓,作势欲瞄,嘴角血水已是不住流了出来,红的似在发亮。 可他忽然一蹙眉头,眼神却非痛苦,而是惊疑,困惑,就好像遇到了某种出乎意料的怪事儿,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追日神箭。 他眼神飞转,又将目光投向几步外的一支铁箭,双脚未动,苍白脸色罕见露出了一丝迟疑,然后试探着抬手虚探。 诡异的场面出现了,那四五步外的铁箭居然在他抬手后的某一刻轻轻颤动了一下,尽管微不可察,却让陈拙的脸庞上流露出一股难以形容、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 他眼皮急颤,伸到半空的的右手缓缓攥住,而后仰头沐雪,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一动不动。 良久,陈拙才似是恍然,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呢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他步入通玄,转入精神,而后纵横天下,又找了不少久匿不出的通玄老怪交手厮杀,以及挖出过不少前人的密藏,也对这内家拳的前路有过探索。 化劲极致,内劲通贯全身,再无关隘,已算是把肉身练透了,再难有所进境。 然步入通玄,除了那先觉之能,气候一成,境界越高,离陆地真仙越近,陈拙对于通玄的感悟也有所不同。 精、气、神三昧,精气他已达极致,永固不泄,身如大丹,身体内的所有一切皆能了如指掌,每一息的细微变化亦能随心控制。 唯独这“神”,一直玄之又玄,晦涩莫测。 为了体悟“神”之变化,他走遍了不少山河大地,渡过汪洋大海,去过极南极北之地,观天地奇景,见天下苍生,始终不得头绪。 但时至今日,他算明白过来了。 “前路在‘神’。” 此间虽说修内力,但起初根基打熬,亦是从技巧开始,一招一式,扎马练功。故而无论是修行内功,亦或是内家拳,皆修精、气、神三昧,但内功尊“气”,以真气行功,而“内家拳”,当以“神”为尊。 想到这些,陈拙猛然联想到那“地煞功”,那是从化尽打法开始练的。 “莫非……” 他心里猛然间冒出个不得了的猜测。 或许只有宗师及宗师之前才算是内家拳,而那百脉俱通,关隘尽化的境界,实际上只是堪堪达到修“神”的第一步,也就是打下根基。 陈拙脸色无来由的白了白,仰望黑天,眼神晦涩深邃。 真要如此,这起点会不会太高了些。 那么多人毕生所学,竟然只是一条路的初学根基。 “若以‘神’为尊,又能走到哪一步?” 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非得让主角现在学内功?不学就是崩了?你学一两个月出去跟人几十年的功力打能打过了?那只能说细水长流,日积月累后面慢慢参考……舍本逐末的道理都不懂,我能这么写肯定是有考虑的好吧,别慌行不行。 (本章完) 150、连云寨 风雪如旧。 柳雁平冒霜顶雪,牵马赶了过来,他心惊肉跳地瞄了眼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口干舌燥,甚至还不忘数了一遍,仍觉难以置信。 除了楚相玉败退惊逃,剩下的十一人尽数折在了这里,都死在了一个人的手上。 更多的是连对方衣角儿都没碰到便已惨死当场,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 “陈兄弟,你没事儿吧?” 只是他问完就有些后悔了,都吐血了,能没事儿么。 陈拙一弯食指轻拭嘴角血迹,抖了抖两肩的落雪,脸色尽管有些苍白,但眼神似乎更亮了,亮的如在放光。 而且他隐隐感觉眉心发胀,应是“上丹田”的位置,即是“藏神之府”,还有……六感似乎更敏锐了。 “不碍事儿!” 说归说,但陈拙心知自己的情况,那两股阴阳掌劲适才入体游走,引动了他五脏之气,好似烈火焚烧,又似至寒坚冰,虽说强自以内劲化去,但既是血肉之躯,伤势自然难免。 真要论起来,他虽在打法招式上赢了,但先占了神兵之利,加之楚相玉久困樊笼,功力怕是不曾彻底恢复,还有伤在身,算是占了莫大的便宜,此战有些…… “等等……五脏之气……” 心里想着,陈拙突的心神一震,一时间眼底最后一丝困惑也解开了。 此次精神有所突破,并非毫无来由。 “攒簇五行颠倒用……引五脏之气……” 他几乎瞬间便联想到了这句话。 深吸了一口气,陈拙暂时压下了纷乱的心绪;此念非同小可,于他而言,只似拨云见日,总算窥见一丝天光,若有机会,还需静下心从头到尾好好捋捋。 柳雁平问道:“陈兄弟,咱们现在是折回与时统领他们汇合,还是再进?亦或是先整理这十一具尸体?” “十一具?错了,只是十具。” 陈拙边说边赶向那沈云山的身旁,抬手扣其后颈,五指一扣,往下一捋。 原本已是不动弹的沈云山身子一直,一个哆嗦,喉咙里发出一声绵长的舒气之声,又见陈拙伸手在他胸口揉了揉,这人已趴在地上不住急咳起来,脸色涨红,宛如溺水得救了一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死也不会回去!” 沈云山面如死灰的望着陈拙,他既然在“铁血大牢”当差,自然知道里面的可怕之处,但凡进去了,恐是想死都难。 陈拙眼皮一垂,蹙眉说道:“你适才说不是伱杀的胜一彪,我自然要留你一命,你若没有说谎,那便是有人借机行凶。” 他说着话,冷不防转颈瞥向柳雁平,“柳兄弟,你慌什么?” 柳雁平表情僵硬地干笑道:“我慌了么?陈兄弟说笑了。” 陈拙抓起一把雪搓了搓手心的血色,漫不经心地轻声道:“我这人若是动动耳朵,十步以内,就是只苍蝇飞过,振动了几次翅膀我都能听出来,你觉得我会听错?打你瞧见沈云山没死,你的气机已是变了,心跳也变了,呼吸也变了,心里在想着怎么杀他吧?” 柳雁平眼神微颤,两腮的筋肉蠕动一鼓,“我与他又没仇,杀他作甚?” 沈云山冷不丁地插话道:“你杀了胜大哥?那就错不了,你与他向来不和,他又出言羞辱过你。” 陈拙却不再勉强,而是话锋一转,“此事真相如何,等我回去,与几位统领一对当时的细节便会水落石出。” 柳雁平的脸色原本冻得发红,只是现在又白了,他低着下颌,但很快反而镇定下来了,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今夜过后,只能有一个人走出这片雪原了;没错,那厮是我趁乱杀的……只因他曾出言辱我,说我不是男人,我杀了他,仅此而已。” 他眼底似有杀机涌动,岂会甘心受制,更不愿等死,况且陈拙才历经了一场恶战,还受了伤,自然要舍命搏得一线生机。 但想起面前人适才所展现的不世凶威,柳雁平手心已是见汗。 陈拙瞥了眼对方略显秀气的白净面庞,不紧不慢地道:“咳咳……先别动手,我还有话没说完,我能放过沈云山,也能饶你一马,小事儿罢了,用不着搭上性命。” 这下不光柳雁平愣住了,沈云山也怔住了。 但二人皆是江湖上摸爬打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心思自然也细腻,听到陈拙这么说,便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这人不但深藏不露,还另有图谋。 陈拙没理会二人的反应,“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 傻子才会拒绝。 沈云山一骨碌爬起,“你想要我做什么?” 柳雁平紧握着手里的缰绳,眼神阴晴不定,“今夜过后,你势必名震江湖,名利唾手可得,莫不是也想学楚相玉那般?” 陈拙脸颊轻颤,语气随意地道:“他干的那种事情我可没兴趣,姑且先这样吧,若想不明白,权当我是想救你们一命,拉你们一把。” 身旁二人面面相觑,互望一眼,但并没拒绝,也没抵触。 论实力,他们先前已见识到了陈拙的手段,不说当世绝顶,天下无敌,但也非同凡俗,更最重要的是年轻,年轻的近乎可怕,潜力无限,实力高绝,注定为翻云覆雨之辈。 与这等人物攀上交情,可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 柳雁平也不矫情,“既然如此,多谢陈兄弟!” 沈云山只觉自己的心绪是大起大落,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 听到能活下来,他亦是说道:“多谢……对了,楚相玉身上带了一样东西,藏的很是严实,说是关乎他登临九五,眼下必是逃往连云寨了。” 陈拙想了想,眉梢一扬,“不急,先在村子里歇息一晚,至于你,我这有一门能令人假死龟息的手段,就如先前一般,能让你睡上十天,只要在那群人面前走个过场,自可脱身。” 三人且说且行,牵着两匹马,赶向了风雪中的村落。 翌日,风消雪散。 陈拙起了个大早,将十具尸体连同雪地上遗落的箭矢全拾捡了回来,加上假死的沈云山,十一具尸体已依次在院中摆开。 大雪过后是大晴,朝阳洒落,晨曦喷薄,天地间多出一丝暖意。 陈拙瞧了眼柳雁平,“你就在此侯着时统领他们吧,沈云山也交给你了。” 柳雁平心头一颤,哑声道:“放心,我不会自掘坟墓!” 陈拙闻言不再多说,翻上一匹枣红骏马,朝着“连云寨”赶去。 …… 只说一口气跑出小半个时辰,白茫茫的雪原上,忽听大地震动,好似有万军冲阵,骤急狂乱的马蹄声由远逼近,犹如擂鼓,震耳欲聋。 “驾!” “驾!” …… 一股洪流,少说有三四百骑,在此起彼伏的狂笑呼喝声中自视野尽头冲出,身后带起滚滚雪浪,宛如天地间升腾的云龙。 洪流展开,围着陈拙不住打转,一个个吆喝四起,怪笑连连。 “哪来的毛头小子,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 “小子,知不知道这儿是‘连云寨’的地盘。” “哈哈,把值钱的东西留下,自己滚。” “他背上的那张大弓不错。” “穿的还是官靴,朝廷的鹰犬?” …… 一群人戏谑发笑,好似把陈拙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却见当先一人勒缰一稳,语气不善地冷冷道:“甭管你是什么来头,识相的快些离开,此路不通,莫要自误!” (本章完) 151、九现神龙 雪浪滚滚,马嘶长鸣。 陈拙安抚着座下马匹,刀眼横过,饶有兴致地环顾扫视了一圈,一边轻抚着马颈上的鬃毛,一面咧嘴笑了笑;随着他喉舌间溢出一股滚烫热气,说出来的话也令这些匪寇阴沉下了脸色。 “好些年没杀过大寇了,要不是看在你们名声不错的份儿上,今天说不准能一尽杀兴。” 一群匪寇却是炸了锅。 “好胆!” “狂妄!” “不知死活!” …… 为首那人纵马再出,却是个冷面冷眼,没有表情的黑衣汉子,身段高瘦,颧骨高突,面上似是覆了一层铜皮,双眼阴沉的宛如两汪死水。 “就凭你这句话,今天你怕是活着走不出去了!” 听到这有些熟悉的狠话,陈拙微微一笑,身子稍稍前倾,如猛虎探头般好奇问道:“听说‘连云寨’有九大寨主,来了几位啊?” “连云寨”原本是边关小寨,初时只有八位寨主在“赤练峰”占山为王;这八人能耐不俗,俱是身怀绝学手段,在江湖上也算各有名堂,名声直追南寨,可不想数年前寨子外来了个人。 这人便是“大当家”戚少商。 戚少商孤身入寨,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自缚右手,单手连挫了八位寨主,且一人变换数种兵器,皆巧如臂使,又斗招斗技比拼内力,俱是不逢敌手,被心服口服的八人推举为大寨主,而后聚七百余众,扶弱济贫,抵御外敌,搏了大名。 这戚少商也是个奇才,天赋高绝,凡是与人交手,总能从敌手的招式中悟出破解之招,琴、棋、诗、书、画、兵法战阵无一不精,加之根底神秘,故而被为“九现神龙”。 黑衣汉子神情冷漠,“单凭我一人就能收拾伱。” 还真是不加掩饰。 要是没记错,此人应是“二寨主”劳穴光,外号“虎啸鹰飞灵蛇剑”。 见对方打定主意要拦自己的去路,陈拙心知楚相玉应该已到“连云寨”了。 “麻烦,戚少商不是挑了你们八个,我能挑你们九个。” 闻听此言,劳穴光眼中精光乍显,直视陈拙。 “够狂!” 陈拙哑然失笑,半垂半阖的眸子陡然一掀眼皮,眼眶内霎时神华暴涨,明灭一亮,眉心似是也跟着亮了亮。 四目相对,劳穴光闷哼一声脸色立时淡如金纸,双肩一晃,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没闲心跟你们费功夫,跟的上来再说吧!” 不等那些小喽啰反应惊呼,陈拙体内经年累月沉淀收敛的杀气随着目光的掠过,已将那围成一圈的骑阵给撕开了一条豁口。 马匹纷纷乱了阵脚,如潮水退向两旁。 陈拙口中兀自猛一提气,一提缰绳,双腿同时一裹马腹,座下马儿立时长嘶一声,奋蹄一纵,已在骑阵中左跳右蹦,跃出了战圈。 待劳穴光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只能看见陈拙一骑绝尘的背影,冷漠脸庞顿见羞恼涨红,“追!” 陈拙伏身在马背上,回头望着越拉越远的劳穴光,心里啧啧称奇,这几百骑的配合居然有几分沙场战阵的影子,且马背上的人也都勇猛彪悍,若是装备再精良些,坐骑再上乘一点,兴许还真有几分看头。 只是他这边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远处的雪林中,倏然响起一声高亢嘹亮的狼嗥,穿透云霄,在皑皑雪原上回荡开来。 “嗷呜!”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狼嗥此起彼伏,似是纷纷响应。 腥风扑至,沿途的林中,一条条幽灵般的灰色急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贴了过来,围了过来。 居然是狼群。 瞧着那密密麻麻的急影,恐是几近上千,多的难以想象。 最神异的是,这些雪狼仿佛受人指使,一双双绿油油的眸子充斥着嗜血的凶光,龇牙咧嘴,嘴角滴涎,凶的厉害。 “有意思,驱狼之术么?” 望着包围来的狼群,陈拙眼神一亮,看来这“连云寨”能啸聚一方,在这险恶边关站稳脚步,还真有几分能耐。 他忽然耷拉下眼皮,作侧耳倾听状,伸手取弓摘箭,耳中已是收拢着天地间的风声,以及那狼嗥还有雪林中的动静。 有声音,乃是阵阵急促异响。 “嗒嗒嗒……” 木鱼声。 五寨主“千狼魔僧”。 江湖传闻,此人武功倒也不高,但却通晓一门驱狼奇术,令人闻风丧胆,单凭手上木鱼,可叫万狼听令。 弓身一横,陈拙弦搭铁箭,闭着眼睛,右臂粗壮一鼓,毫不拖泥带水的已是开了一箭;弦振无声,然那铁箭离弦已“嗖”的钻进雪林,箭身急旋,犹如一道虚影横空,穿林破木,笔直直去。 一前一后,木鱼声戛然而止。 再看周围夹来的狼群,陈拙深吸了一口气,喉咙一粗,胸腹一撑,转颈回望,立眉凝目,背后墨发飞扬如焰,一股与生俱来的凶煞戾气勃然散发,如凶狼回顾,鸱跱相望。 而后一声惊天长啸暴起。 “止步!” 声如狼嗥,冲霄四散。 说来也奇,吼啸之下,群狼竟是如闻号令,纷纷缓了下来,犹豫不前,呜咽连连。 这时,雪林中一只高大黑狼缓缓踱步走出,高昂着头颅,漆黑如墨的毛发沐浴着阳光,刹那间似沁上了一层淡淡金漆。 黑狼碧目如翡,迎风而立,如一团腾跃的黑火,与陈拙对视了一眼。 “头狼!” 只是转身便又退走,还有一声狼嚎,竟领着群狼回了雪林。 “哈哈哈……” 见此一幕,陈拙长笑一声,可把后面追来的劳穴光瞧得吃惊不已。 这些雪狼生性狡猾残忍,平日里便是那投喂多年的“六寨主”都打足了精神,如今居然会被生人一言喝退,简直活见了鬼。 他却不敢停留,而是如鹰飞起势,掠进那片响起过木鱼声的雪林。 赶出不远,就见一颗苍劲的枯木下盘坐着一名僧人,手里端着个木鱼,一手拿着木锤,正呕血挣扎,想要站起。 就见那木锤、木鱼,以及其右肩,一支乌寒铁箭贯串而入,将其钉在了身后的树杆上,箭簇深入,难以起身。 劳穴光急声问道:“老五,没事儿吧?” 僧人摇头苦笑,望着多了两个对穿窟窿眼儿的木鱼,眼神有些难以置信,苦笑道:“死不了……这人应是留手了,瞄的是木鱼,吓死我了,突的飞出来一支铁箭,一点动静都没有。” 劳穴光却不与他废话,手中单剑一挽,绿芒飞过,那铁箭已被劈成两截。 他转身便走,寒声道:“此人之强,实属罕见,恐山寨前所未遇之强敌,速速回援大寨主。” …… 茫茫雪原,终见尽头,一座峭拔陡峰自视野极尽处越拉越近。 陈拙纵马未歇,孤身一骑奔至,身后激起一股雪浪,尘嚣激荡。 眼看就要近了,他却一勒缰绳,面前忽有一支箭矢从天而降,斜入土中,箭尾犹自震颤。 “尊驾可以回去了。” 前路忽见走出数百道身影,俱是手持刀兵,配以弓弩,箭簇直指,气势凶悍。 而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有一青年提弓走出。 这人瞧着年轻,穿着件洗褪色的青衫,上打补丁,落魄的不像个啸聚一方的大人物,更像是个名落孙山,一贫如洗的书生。 但穿的落魄,却难掩此人勃发英姿。 这人看见马背上的陈拙,蓦的一愣,只因二人俱是一袭发白青衫,又都年轻,更是英姿勃发。 不同的是,陈拙身骨奇伟,满身的风尘,以及那扑面而来的江湖气,不似前者那般细腻,而是粗粝、豪放,就像是一坛火辣入喉,烧烫心肺的烈酒,直接了当的冲击着旁人心神。 再有那非凡气象,看似内敛,却有股说不出的桀骜张狂,勒马收缰,已在眯眼睨着众人。 霜雪卷过。 “看来神侯府出来的果然没一个寻常之辈!” 青年眼梢一扬,眉峰轻蹙,蓦然笑道:“兄弟好俊的身手,孤身单骑竟毫发无损的闯过了老二的骑阵和老五的狼阵……还杀了天残八废和时家兄弟。” 他稍一欠身,居然施了一礼,“在下戚少商,敢问如何称呼?” (本章完) 152、虚空杀机,大敌将至 风声呼啸,霜雪已在消融。 陈拙骑在马背上,满是尘霜的脸庞上还有些许昨夜恶战后未褪尽的苍白。 “陈拙!” 二字入耳,戚少商拧眉问道:“你为何而来?” 这人有些秀气,又有些英气,目若龙睛凤眸,精光璀璨,一个劲儿的在陈拙身上来回扫量。 陈拙指了指山上的某个方向,“明知故问。” 戚少商脸上的惊奇和诧异顿无,柔和眸光顿化冷霜,直勾勾地盯着陈拙,“是为了‘绝灭王’?既然如此,咱们便是敌非友。” 陈拙笑了笑,不答反问地道:“你想挡我?” 戚少商寒声道:“我曾敬奉过楚公,当然要阻你,不光是伱,谁敢打楚公的主意,都是我‘连云寨’的对头。” 陈拙眸光流转,沉吟片刻,“他已是强弩之末,昨夜中了我三拳,若没觉察我拳下暗藏的杀机,不出七天,必死无疑。” 戚少商脸色立时肃凝,“你胜之不武,算不得英雄。” 陈拙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而是话锋一改,“听说你当年孤身入寨,单手便挑了‘连云寨’的八位寨主,有没有兴趣和我试试?但凡你能胜我,我就解了留在楚相玉身上的手段,就此离去,若败……” “不成!” 听到能救楚相玉,戚少商眼神唰的一亮,提气朗声道:“就凭你敢孤身闯我连云寨,仅凭这份胆气,我戚少商敬你是条汉子;若败,从今往后,我供你驱策……但你若是输了,也不用走了,我‘连云寨’许你一把交椅,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陈拙听的失笑,“也罢,就凭你这句话,哪怕你输了,我也放他一马。” 这句话一出口,戚少商明显愣了一下,神情也微妙起来。 因为陈拙虽然说了这句话,却并没有声音出口,他只是动了动唇,说的竟是唇语。 陈拙轻问,“说吧,比什么?” 戚少商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认真的想了想,忽的笑道:“天底下的武功较量,无非斗技、拼力,你既是邀战我等九位寨主,内力比试容易吃亏,对你不公平,咱们便斗技,以招式技巧论个高低。” 他意气风发,说的很是自信,自信自己的实力,豪气干云。 比拼招式打法? 陈拙神情古怪的沉默了一会儿,脸颊轻颤,好心提醒道:“我的手段有些迥异于常人,你若仗着内力或许还能撑几招,有几分胜算,若单论技巧……” 话没说完,戚少商已斩钉截铁地沉声道:“自我出道一来,单论招式切磋,还未逢敌手……赐招吧!” 陈拙抿了抿干裂的唇,“果然有种,既然如此,你若能在我手上走过一招,就算我输!” “好好好,果然够狂,我倒要领教一下你的能耐。” 二人针锋相对,戚少商听的怒极反笑,伸手自身旁弟兄手中取过一柄青龙剑,作势便要越众而出。 “大寨主,且慢!” 远处传来一声急呼,正是赶回来的劳穴光。 不等座下马匹顿足,他已飞身掠下,双臂一振,宛若如苍鹰俯空,身下飞雪激荡,自雪原上化作一条黑影,闪身已落在戚少商身前。 “此人手段诡谲,以防万一,先由我们试他一试。” “不错!” “是极!” …… 其他几位寨主也都连连附和,各持兵器走了出来。 陈拙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蜷缩着五指,握手成拳,干脆道:“唉,你们一起上吧。” “好小子!” 几人对视了一眼,哪会手下留情,竟敢这般瞧不起人,拳、掌、刀、剑尽是招呼了过来。 “狂妄!” “看招!” “如你所愿!” …… 除了那五寨主和戚少商,七位寨主少说已有五位齐齐出手,剩下两位在旁环伺,伺机而动。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连云寨七百余众尽皆目瞪口呆,连戚少商也怔住了,愣在当场。 那五人身手奇快,出手快,进的快,但退的更快。 五人有出剑的、出刀的,还有拳、掌、擒拿,而他们面前的陈拙只是挥拳迎击。 毫不花哨的拳头,寻常简单,只是一拳,谈不上快,甚至是在戚少商的眼中还有些慢,但就是这种慢吞吞的拳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的拳头,却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每个人的胸膛上。 每人都挨了一拳。 在戚少商眼里,瞧着就好像是他们自己撞过去的一样,明明是可以避开的,偏偏无人躲得过,一个个面容死灰,惊骇莫名,眼睛都瞪出来了。 这五个人的身手也有强弱,招数亦有高低,可在这邪门古怪的拳头前,似乎再厉害的高手,也难逃一拳,避不开,躲不过。 所以,瞧上去像极了五人接连撞向陈拙的拳头上,然后手脚打摆,惊愕动容的倒飞了出去。 刀剑脱手,拳掌耷拉,五人招出一半,已尽皆败下阵来;摔翻在地后竟半天爬不起来,浑身筋肉都在不受控制的颤动,却是丢了重心。 “好家伙!” 劳穴光一撮牙花,手中灵蛇剑嗖的出鞘,直刺陈拙出拳之际暴露的空门,腋下、肋下、胸腹、咽喉,况且人还在马背上,焉能比得过。 但他出剑刹那,剑下的破绽突然又没了,因为他胸膛已中了一拳;一颗拳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出手,来的有些猝不及防,猿臂一展,比他还快,就在他出招之前,拳头已是来了。 劳穴光突然明白为什么五个寨主会败的这么干脆。 不是他们来不及变招,而是此人居然能料得先机。 这双拳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另一人是个豹头环眼,面若黑炭的猛汉,手持长矛,“啊呀”一声如雷暴吼,对着陈拙便捅出一招,但枪出一半,也挨了一拳,手中长矛震空翻飞,最后“叮”的斜插在一条石缝间。 果真无一合之敌。 简简单单的一拳,却沉重的可怕,落在二人的胸膛上,立时步了五个弟兄的后尘。 陈拙右拳横空虚握,拳上筋骨毕露,筋络贲张,在阳光下闪烁着不一样的光泽。 他望着戚少商轻声道:“我身前十步是我的天地,拳出必中,不存后招,无人可逃。” 换而言之,他已不需要凭招式去争先机、寻破绽,早已化尽打法,汇作一拳;生是这一拳,死也是这一拳,输赢皆系于一拳,无所不中,无物不杀,凝练了他毕生武道神意,心中信念。 这一拳,不是说只出一拳,而是意味着他只有一拳之招,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千锤百炼。 但这并不是极致。 若将来无论敌手强、弱如何,皆可一拳分出胜负,才算是有些意思,拳意纯粹,无坚不摧。 心绪波动间,陈拙眉心莫名一突,血肉拳骨上立时似有一层肉眼难见的神异气机包裹了上来,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陈拙沉眉思忖,“精神念力加持?” “看剑!” 正这时,那戚少商目中神华涌现,腾空一跃,足尖一勾鞘中宝剑,三尺青锋化作一泓清水,似青龙腾空,被接入手中,剑招起落,已见十数道剑影从上而下飞刺袭来,更藏万千变化。 陈拙只出一拳,先觉而动,挥拳迎上,与那青龙剑撞在一处,剑尖拳眼相抵刹那,青龙剑剑身“嘎嘣”一声,旋即寸寸炸裂。 双拳犹胜金铁。 陈拙心头乍动,立时收敛了精神,拳上那股神异气机方才无由而散。 不出意外,戚少商也明白了何为无所不中的拳头。 他胸口中拳,但比那几个找不到重心的要好些,踉跄一稳,看着手中断剑,失神良久,似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想他也算成名多年,自视甚高,胸怀大志,哪想如今竟连别人的一拳都接不住。 陈拙翕动了几下嘴唇,“不是你不够强……我适才说过,我的手段不同寻常,今日单论招数打法,就是武林巨擘、江湖上的各派宗主齐至,也得来一个倒一个,放眼天下,或许只有寥寥数位能与我在打法上一争高下。” “但技巧走的再远,终有局限,楚相玉内力雄浑,护身罡气若非被我以神兵先行破去,我这双拳头恐也难近其身。” 戚少商眼神复杂的一摆手,“不必多说,我输了,愿赌服输!” 陈拙颔首低眉,正待开口,眼神却是渐渐生变,眉心传来阵阵刺痛。 冥冥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危机感萦绕上他的心头。 天地间猝然充斥着一股恐怖杀机,如弦上之箭,遥指着他,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射死当场,心口都在隐隐抽痛。 陈拙眯眼望天,这股杀机赫然是冲他来的。 “元十三限?伤心小箭!” 大敌将至。 (本章完) 153、元十三限,伤心小箭 赤练峰下。 却说邀战已毕,戚少商失神久久,又见几个弟兄皆是无法置信的愣在原地,仿佛遭受了莫大打击,不觉苦涩笑道:“还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看来咱们都小觑了天下高手。” 他咬咬牙,又扭头看向陈拙,“尊驾今日单凭一拳之力连挫我‘连云寨’九位寨主,我输的心服口服,愿赌服输,从今往后我戚少商奉你为尊,任凭差遣,只是……” 戚少商言语一顿,认真道:“从今天起,我便不是‘连云寨’的大寨主了,诸位弟兄也不必听我命令行事。” 听到这话,“连云寨”七百余众皆是动容。 “大当家!” “大寨主!” “寨主,此人手段诡谲,算不得……” …… “放屁!” 戚少商双眼陡张,怒容勃发地骂道:“算不得什么?算不得数?大丈夫一言九鼎,输就输,赢就是赢,容得别人输,容不得别人高明,还算是男人?” 陈拙眸光微闪,说道:“我若现在让你上山将那楚相玉生擒下来,你会作何打算?” 戚少商深深看了他一眼,想也不想的平淡道:“伱不守承诺,我却不能,我虽奉你为尊,但我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事,我守于承诺,无法违背,可我能自绝当场,以全义气。” 说罢,这厮竟然还真就从一旁闪身夺过一柄刀子,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挽刀架脖,神色坦然。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其余八个寨主居然不约而同,亦是纷纷拿兵刃在手,恶狠狠的瞪了陈拙一眼,又笑着望向戚少商,“大寨主,你入寨那日,咱们歃血为盟,同生共死,弟兄们也不逼你委曲求全,索性随你共赴黄泉,也不枉兄弟一场。” 那七百余众互望一眼,竟也是有样学样,一时间尽是刀锋出鞘之声,数百道寒芒在金铁颤鸣中纷纷亮起,众人满面肃容,一副赴死的架势。 “一起去!” 戚少商目泛泪光,“你们这是何苦?” 目睹这份江湖义气,兄弟情义,陈拙多年古井无波的心绪似乎也跟着动了,他眼神有些恍惚。 “行了,一群老大爷们哭哭啼啼的,先让我见他一面,我说过,无论输赢,都能放他一马。” 这句话前半段有声,后半段用的还是唇语。 之所以有此打算,是因为那楚相玉的阴阳掌劲能引动他的五脏之气,然个中变化却是玄妙,陈拙想要摸索清楚,再与对方接触一二。 戚少商眼神变了变,又看看身旁一干弟兄,终于放下了脖子上的刀。 “上山!” 气氛沉凝,一行人二话不说,已是上了赤练峰。 戚少商在前,陈拙在后,几个寨主成包夹之势,暗提内息,凝重紧张,似是一言不合便要出手。 只说众人来到山腰的一处隐秘洞穴,洞内另有天地,桌椅齐全,还有床榻,却空无一人。 “楚公!” 戚少商急忙唤了一声,又找寻了一圈,除了满桌的残羹剩饭,和一些药粉残留外,洞内哪还有楚相玉的影子。 陈拙只瞧了眼桌上尚温的酒水,转身便往外走。 “别找了,那厮生性多疑,性情凉薄,见你领我上来,只会觉得是你出卖了他,估摸着已经逃了。” 酒未凉,定是刚走不久,去路也唯有一条,奔北而去。 戚少商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指攥入手心,他咬牙道:“他怎么想的我不在乎,但江湖义气,不能不顾。” 见陈拙去的快,他在后面紧追不落,“他既然逃了,那我就追上他,说个清楚,让他看看我戚少商绝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一出洞穴,陈拙也不打算下山牵马,而是缩身如猿一纵,蹬石攀枝,飞窜进林中。 众人只来得及瞥见枝叶轻晃,一道身影已手脚并用,伏身贴地,以一种非同常人的怪异姿势翻山往北而去,手脚划动,快如鬼魅,瞧得人后颈直冒寒意。 戚少商忙和几个寨主叮嘱了几句,身形一展,势如飞鸟,亦是紧随而去。 …… 河北,真定。 时已薄暮,山风凛冽。 远方的天边,一轮即将彻底坠落的日头正散发着最后的光与热。 荒凉无人的山道间,突的闪出两个人来。 一人负弓矢而至,大步流星,周身气机惊人,如猿飞逐,双腿交错已在两丈开外,背后脊柱不住腾动起伏,如游龙飞天,奔走狂行之际,靴底的碎石沙砾无不被磨成齑粉,其速惊人。 另一人双脚踏草而飞,点足而动,衣袂鼓荡飘翻,双袖一振一荡,宛如振翅飞鸟,轻灵缥缈,凌空掠至。 戚少商胸膛微微起伏,赶了一天的路,他眼神先惊后疑,到如今终于明白陈拙口中所言迥异于常人的手段是什么了。 这人,居然未修内力。 仅凭肉身之力,身法速度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过之。 这一路过来,他可是亲眼目睹了陈拙是何等的惊人。 遇山攀山,遇水渡水,简直就像是修成人形的妖邪,难以想象。 “追上了!” 蓦然,陈拙轻声说了一句。 他眼皮一抬,半边沁着油光,染着风尘的脸颊在如火夕阳下映的有些发烫,又仿佛涂了层血色。 随着目光的落下,远处一道魁梧背影正屹立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同样也回望了他们一眼,旋即转身不见。 瞧见真是楚相玉,戚少商瞳孔一凝,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楚公往这边走的?” 陈拙回的淡然,“嗅到的,听到的,看到的……他身上的药味儿太重了,他心里也肯定恨极了咱们,煞气弥散,来时的路上,鸟兽避退,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有沿途留下的痕迹。” 好生敏锐的五感。 戚少商听到这么惊人的答案好像也不觉得意外了。 “看来你确实适合做一个捕头,追魂夺命,死咬不放!” 而陈拙还有没说的话,这一路上楚相玉对他的杀机很是强烈,简直如指路明灯,非但前方有杀机,他身后也有杀机,像是附骨之疽,紧紧的缠着。 那股恐怖的杀机竟然也追过来了。 戚少商突然脸色凝重地道:“你有没有察觉到,咱们身后……” 陈拙接话道:“还有一人。” 二人脚下不停,且说且行。 戚少商沉声道:“冲你来的?” 陈拙并未立即回应,而是认真想了想,“不光是我,那人想杀的应该还有楚相玉。” 戚少商也皱起了眉头,“我也觉得奇怪,楚公虽说功力尚未彻底恢复,但以其傲视江湖的桀骜性子,绝不会心甘情愿的远遁北地,至少面对咱们两个,他应该还有一战之力,可眼下停都不停,多半是惊觉到了后面的那人……此人到底是何来历,竟然连楚公也要退避三舍。” 陈拙眼泊如水轻颤,开口解惑道:“元十三限!” 听到这个名字,戚少商的双眼先是大张,睁大瞪圆,而后眸光渐凝。 他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呢喃道:“那便说的通了……如此说来,应是楚公身上的那个秘密招来的祸端,再加上你的出现,才惹来这等人物亲自出马。” 戚少商看向了陈拙背后的弓箭,“他是为了这副弓箭?” 陈拙脸上神情如常,孤漠冷静,只是眼里的杀意却渐如烈火升腾。 “你现在即刻抽身远遁,说不定还能活命!” 戚少商冷哼道:“我纵横绿林道多年,早就想一试这位黑道巨擘的手段……小心!” 他话说一半,脸色倏然急变。 而身旁的陈拙早已先行露出一副恶相,眼神骤变阴沉,反手一摘背后神弓,搭箭指天,双眼眯成了两条细隙,森然如刀,目光远望,那身后的山间,忽有一点青芒破空袭至,快的不可思议。 青芒乍现的同时,陈拙右臂刹那粗涨,手中神弓开弦如满月,只听弦振一声,箭矢亦是消失不见。 而那如血夕阳之下,两抹涂上金辉的急影,如长虹经天,璀璨夺目,于长空相遇。 陈拙所发,乃是一支乌寒铁箭,被夕阳一映,箭簇寒芒大盛。 而那青芒…… 竟是一支几寸长短的细小弩箭。 (本章完) 154、接我一箭 “轰!” 两箭相遇,出人意料的是非但不闻金铁交击的脆响,反倒如雷火相击,陈拙所发铁箭当空碎断炸开,跌落山谷。 戚少商回望一眼,不觉悚然。 而那支小箭好似流星,其速丝毫不见减缓,已朝陈拙射来。 伤心小箭,箭出伤心。 作为当年的“老四大名捕”之一,元十三限之名无疑是冠绝江湖,威震天下,更是当世黑道魁首,武道绝顶。 传闻此人曾凭一己之力堪悟出十三种惊世骇俗的绝艺和七十七门奇术,所成气候号称斩不得、杀不得、死不得;时至今日,韦青青青绝迹江湖,战神关七隐遁不出,除了诸葛神侯以外,此人几可天下无敌。 遇上如此惊世骇俗的一箭,即便陈拙也浑身一紧,前所未有之敌。 但他手下未停。 几在一箭射出,他又连射了两箭,连珠而去。 三箭齐飞,尽皆折损。 陈拙还想再搭一箭,只是弩箭已在身前。 “噌!” 长剑颤鸣如龙,戚少商眼放厉芒,脸色冷寒,三尺青锋陡然似是长了数寸,其上青芒吞吐,剑气破空,如电飞过。 一招仙人指路,已提剑迎上。 箭簇对剑尖,竟是诡异的僵持在一起。 那沉稳小箭似有无形大手推送,悬空不落,抵着剑尖。 许是陈拙先前的三箭之功,小箭蓦然颤动起来。 这时,一只大手,屈指成拳,当空砸下。 小箭悲鸣一声,已没入一侧的山石中,锋芒无匹,只余一深不见底的小小窟窿。 “走!” 二人却没有破招后的喜悦,而是脸色凝重,转身飞掠而去。 便在二人走了没多久。 寂静的山道上,一个脚步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来人望了眼石上箭孔,抬手一招,一枚箭身斑驳的青色小箭已退了出来,被一只沉稳大手拿住。 “呵!” 低沉嘶戾的笑声响起。 带着一丝戏谑、好奇、诧异。 …… 皓月当空,云收万岳。 如霜胜雪的皎洁月华下,两道身影正奔走如飞。 戚少商哑声道:“怎么打?” 他面上有些苦笑,却无惧色。 那般人物,一箭之下,几令二人使劲浑身解数,恐怕还只是随手而发,未尽全功。 若真要全力施为,难以想象。 陈拙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想法,但最后都烟消云散,只化成了一句,“不可力敌!” 戚少商叹道:“那咱们就这样一直逃下去?” 陈拙瞥了他一眼,“不可力敌又没说不敌,先追上楚相玉再说,他既然也觉察到了对方的杀机,若是聪明,自会明白如何抉择,不然都得死……伺机而动。” 但以多胜少的想法恐怕行不通。 他不是当年的他,这人也不是当年的“通玄老怪”,强悍绝伦,只那小箭一出,无需现身,已能将人逼入绝路。 不过,他这还有一支“追日神箭”,若是出其不意,或许能立大功。 还有那精神念力既能加持于拳头上,使之变得坚逾金铁,就是不知能否以箭矢承载,若是可以,威能势必大添。 且说二人正自奔走,忽见前面亮着火光,竟是一伙儿匪寇;一个个披头散发,形如乞丐,扛刀提枪,边上还搁着几箱抢来的金银细软,以及十几个被捆缚了手脚犹自啜泣的小姑娘。 粗略一扫,少说四五百号人,分散而聚,饮酒食肉,一个个瞧着那些掳来的良家女,双眼放光,说着不堪入耳的淫声笑语。 戚少商眼神一冷,而陈拙则是眸光轻转,只因那楚相玉的痕迹到此为止了。 不用多说,必是隐匿在了这群匪寇中。 “哈哈,大晚上的,居然还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瞧见山道上窜下来俩个人,一群匪寇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一个个眼神不善的站起。 “听好了,爷爷乃是相州陶俊,识相的把值钱的物件拿出来。” 陈拙眼神飞快一瞄,等瞧见其中的一些人,忽暗自“咦”了一声。 这伙人似乎不全是匪寇,还有几十个商贾打扮的汉子,但气息较长,暗藏行伍之人的锐气。 戚少商突然神色一凝,沉声提醒道:“小心,又来了!” 皓月之下,一支小箭再射而至,来势极汹。 “你去救人!” 陈拙想也不想,闪身掠向一旁,顿足开弓,回身一转,弦上已搭了一支铁箭,瞄的不是弩箭,而是那弩箭射来的方向。 就在箭矢离弦一瞬,一旁的戚少商已掠进了匪寇之中,剑光如电游走,身形飘忽莫测,原本围上来的流寇纷纷捂着脖颈倒下,指间血流如注。 陈拙这时做了个极为惊人的举动。 他长弓一翻,几步赶出,夺过一杆大枪,身后小箭急追,眼看便要贯穿心胸,发系千钧之际,他翻身一转,长枪直送,似毒龙出洞。 枪尖已如针尖对麦芒般与弩箭撞在一处。 只一碰撞,陈拙手中枪杆顷刻支离破碎。 他脸色一白,右脚下沉,那破空青芒已在身前,直指心口。 戚少商正杀的兴起,眼角忽见一缕青芒划过夜色,破入陈拙胸膛,穿心而过,而后余势不减,没入其身后石壁,激起一团火星。 “噗嗤!” 陈拙神色怔愣,感受着胸口传来的钻心剧痛,他喉头蠕动,喉舌间当即溢出一缕触目惊心淡淡浓稠血水,接着又脸色死灰的瞧瞧戚少商,嘴唇一颤,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双眼飞快暗淡,没了生息。 戚少商的脸色变得难看铁青。 “杀啊!” 匪寇中亦有变故,忽听杀声乍起。 那几十个商贾打扮的汉子冷不防从车马下抽出一柄柄尖刀,恶狠狠地扑向了近处的匪寇。 一时间惨叫四起,火光冲散溅落,血腥气也随风弥散开来。 杀声一起,远处忽有一队骑兵杀至。 马蹄声席卷而来,当先一人手提长枪,却是身先士卒,枪尖直挑那匪首。 一片混乱中,戚少商正欲动作,身旁猛的贴来一个魁梧身影,按下他的肩膀,除了楚相玉还能是谁。 “楚公!” 楚相玉脸色冷白阴沉,瞧着死不瞑目的陈拙眼神复杂至极,接着似有所感,蓦然调转视线,望向那月华下卓立着的一道身影。 “念你也是一方豪雄,你……自尽吧!” 这人言语寻常,然话中意思却非同小可,竟是让“绝灭王”楚相玉自尽而亡,视其如无物,无形中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此人高大神武,着了件黑色大氅,内里是一袭华贵劲装,腰间玉饰隐放光芒,双手沉在身侧,一双阴鸷的眸似是藏着太多数不清的东西,乖张、暴戾、不屑、睥睨…… 他将视线从楚相玉的身上挪了开来,瞥向陈拙手中的神弓,缓缓踱步走出。 一张出乎意料,极为冷酷俊美的面庞显现在了月华下,冷的好似冰魄,双眼泛着幽光,一头银黑掺杂的长发说明此人已不算年轻,饱经沧桑,唇上还有些许短髭。 这个人,赫然便是当今武林最可怕的不世高手,连蔡京都要为之依仗的恐怖存在,元十三限。 楚相玉冷冷道:“谁主沉浮,尚未可知!” 想要他引颈自戮,怎么可能。 戚少商亦是紧握手中剑,如临大敌,凝重以待。 一旁官匪厮杀,而这边,却是即将展开一场足能轰动整个江湖的一战。 “呵呵!” 元十三限低低一笑,伸手便想去摘那神弓。 可就在这时,原本已气绝多时的陈拙陡然张嘴,口中忽见寒芒吐出,直射其面门。 元十三限眼神颤动,轻“咦”了一声,脚下往后一撤,整个人顿时飞到空中,大氅一展,好似只振翅夜蝠。 陈拙直身一起,冷眸如电,单膝跪地的须臾,已毫不迟疑的抽出了箭筒中的“追日神箭”,搭弦一瞬,他心动念起,杀意浓郁,杀心大盛,滔天杀机尽数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如水的月华下,他眉心似是晦涩一亮,那暗金色的箭簇上悄然多了抹令人心惊的神异气机。 恍惚间,陈拙只觉得那支箭矢无形中与自己多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联系。 “伱也接我一箭!” 森然话语坠地,陈拙振弦开弓。 急影一过,一箭横空…… (本章完) 155、大祸临头 元十三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没想到陈拙未死,更没想到这人能在他的箭下逃得一死。 明明是一箭穿心而过。 只是来不及细想,瞧着眼前那枚暗金色的箭簇,他脸色猛然急变,身形一展,其速已非快能形容,难以想象的身法,月下仿若顷刻多出十数道腾挪的虚影,尽在变化,宛若分身,虚实莫测。 事实上,也就在陈拙睁眼吐刀,搭箭开弓的时候,一旁的楚相玉已厉声叱道:“动手!” 戚少商身形一纵,提剑出招,青芒纵横来去,剑光灿亮夺目,剑风嗖嗖破空,已起杀招。 楚相玉自己也动了手,须发皆张,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单手虚握,掌心寒意滔天,一股寒劲已遥遥罩在元十三限的身上,化作数道掌影呼的劈出。 “追日神箭!” 元十三限的脸色骤然变青,紧跟着又变白,非是羞恼动怒,而是其玄妙功夫所成异象,阴鸷双眼流淌着两抹金光。 身前尺许之外,追日神箭已是杀至。 箭簇金光流转,不见箭影,只见一抹隐晦光华自众人眼中一闪而过,转眼即逝,惊艳至极。 望着这抹箭光,感受到箭上杀意牢牢锁着自己,元十三限一双锐利眸子先张后眯,毫不吝啬地赞道:“好!” 这人嗓音嘶戾低哑,却有种异样的穿透力,像是狼嚎。 只是“好”字出口,他口中蓦然吐出一缕璀璨剑气,已将戚少商迫退,同时双足一沉。 落地刹那,一股狂暴气劲自其体内席卷开来,黑色大氅呼啦如云卷荡,脚下地动山摇,群山都似震了三震,鸟飞兽走,尘嚣四起。 待三人踉跄退出一截,才见元十三限如山屹立,身后一箭斜插在地,半截黑色布帛随风飘卷,落在不远处。 见身上大氅多出个豁口,元十三限面无表情的望向陈拙。 “果然是一支神箭……放眼当世,有胆在我面前放箭的你是第一人,能以箭伤我的,你也是头一个了。” 他摩挲着右手,五指张开,手心已有一道血痕,并非毫发无损,十有八九是为了接箭,被箭簇所伤。 但陈拙却像是遭受重创,眉心一阵钻心刺痛,脸上苍白无血,更无一丝喜悦;因为“追日神箭”只有一支,诸葛正我也只给他取了一支,一箭若不能将其重伤败退,那便失了先机。 楚相玉、戚少商已与陈拙各成犄角,将元十三限围在其中。 元十三限不为所动,掌心一翻,那血痕居然已是不见,连血迹都不见了。 他瞄了眼陈拙、楚相玉、戚少商三人,张口慢声连说了六个字。 “肚痛!” “头痛!” “心痛!” 戚少商招起半途,忽听“肚痛”入耳,顿觉腹中疼痛如绞,好似肝肠寸断,身躯为之一震,长剑杵地,双眉纠结,额头冒着一颗颗豆大汗珠。 楚相玉闻听“头痛”,脸色一沉,闷哼一声,鼻孔已淌下一缕血色,只觉头痛欲裂。 而陈拙几在同时也步了二人的后尘,他蹙眉凝目,徐徐站起,左手按在右胸,五指一沉一按,劲力透入,剧痛顿散,脸色更白。 居然能以念伤敌。 “凝神!” 楚相玉冷哼一声,戾目陡凝。 戚少商闻言心神一敛,神意汇凝,眼中光华一明一暗,亦是挣脱了出来。 没等三人喘上一口气,眼前的元十三限突的身形一晃,从头到脚仿佛罩上了一层如水光华,而后双肩一摇,由一化三,又好像身体中冲出三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来,惊世骇俗。 然而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元十三限本尊尚在原地,背手而立,冷眼旁观,戏谑发笑,但三人面前俱是多了一道虚影。 太快,一闪一晃已在面前,跨过了七八丈之距,如鬼魅袭至。 三道虚影攻势不尽相同,一者出掌,一者以指起招,一者以拳起势。 楚相玉背后血色披风无由而起,双目大张,光亮摄人,满头乌发无风自动,双掌一提,掌心寒、热二劲齐运,宛若凝成实质,一张脸亦是从中被割裂成两色,半红半青,势如推山撼岳,以掌相迎。 沛然掌力过处,飞沙走石间,草木俱焚,土石覆霜。 戚少商起剑,不退反进,“叱”的一声,剑上青芒再长一截,嗤嗤吞吐,提剑便刺,长剑破空,一闪而逝,以迎那袭来的剑指。 陈拙脸皮一抖,只觉杀机临身,这般手段简直都快接近那些志怪中的神通术法了。 他借着先觉之能,缩身一避,抡拳便砸,拳风震空宛若闷雷,对的是那出拳虚影。 但诡异的一幕出现,元十三限迈足挤进,瞬间和陈拙面前的虚影重叠合一,由虚化实。 原本避过的拳头转腕一拐,已与他当空对了一招。 甫一交手,元十三限目露奇异之色,似觉有趣,但他忽又转身,连跨两步,已与楚相玉和戚少商面前的虚影逐一重合,同时斗剑,拼掌。 这一切看似有前有后,变数不少,但实则不过一息,于一瞬间招起招落,就像元十三限只是在三人面前闲庭信步的走了几步,将他们抬手败之。 戚少商手中剑颤鸣不止,明晃雪亮的剑身上竟被人以肉指捅开了一个指洞。 陈拙如遭重击,整条右臂的筋肉都在疯狂颤动。 而楚相玉…… 尽管他曾在诸葛正我的手中败过,但一身功力也非寻常,此刻生死当面,豁命催功,竟然生生给接住了。 二人已在对掌拼比内力。 “楚公,我来助你!” 戚少商忙压喉头逆血,迈足飞掠,人已闪到楚相玉身后,一声怒喝,抵掌推上,落其后背。 内力澎湃,气劲流转,二人以二敌一,内力汇于一处;一时间气息暴乱,衣袍激荡,皮肉下立见缕缕气机如鱼游走,手背上的血管青筋尽皆凸出,外扩于体表,场面当真惊心动魄。 元十三限墨眉一蹙,高大神武的身骨屹立不动,长发激荡,好似一尊魔神。 陈拙咽下喉头腥甜,眼神冷沉,忽将神弓杵地放下,自己则是一掀眼皮,望向头顶皓月,也不知是明月映眼,还是眼映明月,他本是晦暗的双眼飞快蒙上一层如霜神华。 长吸一口,一缕冷寒气息已如水入喉。 陈拙浑身筋肉一紧,似打了个寒颤,眼中神华明灭一闪,如神猿顾盼,屈腿半蹲,缩身耸肩,人已消失在原地。 月炼之法。 场中僵持的三人眼角余光陡见陈拙消失不见,只是一瞬半刹,元十三限的身后已多了道身影,一记钻拳,奔其后心砸落,拳上气机流淌,念力包裹,拳势落下,拳下月光都隐隐模糊。 “啊!” 长啸惊天,如猿疯啸,如狼长嚎。 元十三限面上无波,长发激荡如浪,便是身上劲装都在内力的拼斗下肉眼可见的膨胀起来。 他名为元十三限,盖因其十三门绝技皆为旁人大限,此时此刻,以背迎敌。 便在陈拙拳落刹那,他背后蓦然闪过一抹光华,又是分身出影。 一道虚影,自元十三限后背扑杀而出。 此乃其七十七种奇术之一,化影分身大法。 但陈拙似早有预料,身躯一转,忽又不见,闪身一现,已在其右侧,一拳捣出。 一拳落下,他身形又化作一缕青烟急影,掠到元十三限左侧,再起一拳。 两拳虽有先后,然却快到叫人肉眼难寻,几乎同时发生,又好像陈拙一分为二,左右出招。 元十三限掌下斗力,不动如山,身躯左右各是分身出影,分影化身,杀向陈拙。 可俱是扑了一空。 下一刻,元十三限头顶月光一掩,一道身影已在半空。 元十三限却仿佛早已洞悉陈拙的攻势,忽仰头一抬,张口一吐,一缕凌厉气机已自齿间飞出,口中更是如雷喝道:“倒!” 此乃一喝神功,以念伤敌。 但这一声,陈拙非但未倒,眼中杀意更浓,眼中涌动神华倏然大放异彩,几要夺眶而出。 四目相对,元十三限那双阴鸷的眸子似是也跟着亮了亮,似有片刻失神,但他刹那便已重复清明。 而那一缕气机,已打在陈拙右胸,溅起一朵血花。 亦在同时,元十三限迎面就见一只势如万钧的拳头当空砸落,只来得及一偏脑袋。 “轰!” 尘飞土扬,元十三限双脚陡然下沉,塌下一个龟裂大坑,肩头赫然已中了一拳,隐闻骨裂。 拳势一落,陈拙翻身一稳,落地挥拳,已朝元十三限太阳穴砸去。 元十三限脖颈回正,本就阴鸷的面容顿时似寒霜凝结,化作坚冰,冷的叫人直打哆嗦,杀意凛然,终有变化。 他猝然撤出一掌,左手一揉一撤,已呼的朝陈拙抓去,掌心气劲暴动,竟凭空生出一股莫大吸力,将其撤开的拳头摄入手心。 陈拙脸色瞬变,五指一展,便想以掌劲震退对方,不料两掌一合,已牢牢吸在一起。 一股恐怖的内力,登时如排山倒海般延臂而上,横冲直撞,霸道无匹。 一旁的楚相玉见此情形,神情一紧,右手一卷一缠,已搭上陈拙另一只手。 刹那间,一股滚烫如火的炽热掌力随之涌来。 陈拙右臂衣袖顿时无火自燃,被焚成灰烬,便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肉下亦有火劲游走流淌,点亮半边身躯,红光流转。 而另半边,尽为尘粉。 夹在两大高手之间,陈拙即便再沉稳的神情也终是有了莫大变化。 正是,大祸临头。 (本章完) 156、岳姓青年,以身炼丹 月华无垠,普照大地。 时值月上中峰,那官匪间的厮杀已是消停。 为首青年纵马提枪,马鞍上还挂有一张乌寒铁弓,一侧箭筒内,竟然也如陈拙一般,既有羽箭,还配着数支铁箭,但箭矢略细,可寒芒犹盛。 此人年岁约莫双十,相貌堂堂,眉宇间充斥着一股凛然正气,双眸亮若星辰,身姿挺拔高壮,身着甲胄,颅顶长发半束,刚毅沉着的脸颊上还沾着匪寇溅下的热血,枪尖亦是泛着血光。 眼见贼首伏诛,青年已在清点此战,不料一旁的弟兄忙神神秘秘的跑了过来,“岳大哥,那边的山脚下有四个怪人。” 这人商贾打扮,已是把先前瞧见的那副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青年闻言眸光一烁,对着一干弟兄招呼道:“你们先把这些人押送回城,路上小心些,我待会儿回去。” 那商贾打扮的汉子紧张道:“岳大哥,那些人不同寻常,必是江湖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青年浓眉微蹙,思虑了片刻,语气认真地道:“之前那几人曾帮咱们杀了不少匪寇,还救了人,应该是豪侠一流,如今既遇凶险,怎能视若无睹……你放心,我不会犯糊涂的。” 商贾汉子无奈点头,“那行,岳大哥,等我们把这些匪寇押回城,再回来助你。” 瞧着一群骑兵押着剩下的匪寇走远,青年这才将马拴在一个树桩上,自己摘了弓箭,小心谨慎地朝着不远处的山脚摸了过去。 …… 陈拙已忘了自己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这般难以想象的痛楚了。 浑身的筋肉中仿佛挤进了一条条不住四窜游走的毒虫,时热时寒,时刚时柔,横冲直撞,撕裂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哪怕是他千锤百炼,不怖生死的心性意志,此时此刻觉得前所未有的煎熬。 原本收敛闭合的毛孔,如今在两股对冲碰撞的内力下渐渐开合。 豆大的汗珠混着血色,滚落溢出。 戚少商神情紧张,在场的几个人恐怕也就只有他是真心想要救下不通内力的陈拙;但如今两相僵持,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亦不敢轻举妄动。 感受着身体内的变化,陈拙神意强自一敛,忙封闭毛孔,不然精气散尽,他怕是当场就得“散功”而亡。 元十三限要杀他,楚相玉心中怕是也想杀他。 唯有自救!! 越是生死关头,陈拙的脑海越是清明,越是狠辣。 后无退路,前又生机渺茫,既然如此,那他便只有破釜沉舟,一验心中所想了。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脑海中的歌诀一闪而过,陈拙心中发狠,时也命也,也算老天爷推了他一把,究竟是粉身碎骨,还是生死恐怖前另辟生路,就看天意如何了。 他双眼一合,心神一敛,浑身九窍俱闭,毛孔皆收,神意下沉,已是内视起了体内诸般变化。 便在楚相玉与元十三限惊疑的眼神下,陈拙胸腹间兀自响起阵阵雷音,五脏鼓荡,六腑齐颤,蓬勃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其势浩大。 奈何那几乎粉身碎骨的剧烈痛苦中,他双眼又睁了开来,张口便是一注滚烫血雾。 想起先前月华带来的那股清寒凉意,陈拙忍不住长吸了一口,原本半边滚烫的身躯立时缓和些许。 而随着元、楚二人的内力对冲,陈拙原本夹在两掌间的身形徐徐悬空而起,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将之托举起来,掌心挪动轻转,身形倒悬。 陈拙眼神晃动,倒望天地,逆看皓月,而他身形甫一颠倒,破开的衣襟里,一本半露的簿册随之坠了出来。 定睛瞧去,原来是离京时带出的一本丹书。 “武夷山丹霞派的炼丹术……炼丹……精气不漏,身如大丹……” 陈拙本是随意一瞥,但瞟见那“炼丹”二字,他眼神陡住,眸光吞吐一敛,再瞧时双眼已闭。 而拼斗内力的二人几乎同时惊觉异样。 只因陈拙仿若全然放弃了抵抗,任由二人的雄浑内力游走在自己的体内,行过奇经八脉,甚至还刻意的引入五脏,这一下,便好似天雷地火相击。 “这小子莫不是疯了,想要自绝生机?” 不光楚相玉有些错愕,连元十三限也觉得不明所以。 只是二人此刻皆已无心他顾,陈拙是生是死不重要,孰强孰弱,谁主沉浮,才最重要。 二人皆乃叱咤武林,雄踞一方的豪雄霸主,今日必要一分高下。 然而接下来几人的神情尽皆生变,不得不变。 但见陈拙的身上似是发生了某种极为可怕的恐怖变数,原本魁梧挺拔的身躯已在开始塌瘪,年轻且富有生机的体魄转眼似是老去太多。 元十三限眸露奇光,论武学根基,他可不输诸葛正我,见多识广,精通百家,然似陈拙这般离奇诡谲的变化却是首见。 但他也能瞧出几分门道。 这分明与那外家高手气血枯竭、肉身衰败的模样有几分类似,想来是精气损耗过剧,才有这副可怖惨状。 但他正欲提劲催功,要将楚相玉毙杀当场,眼神却不自然的一颤,似察觉到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的地方。 至于不对劲儿在哪里,他又一时说不出来。 然就在困惑间,元十三限无意中瞟见陈拙裸露的身躯上居然没有一个张开的毛孔,微凝的双眼立时睁大,毛孔尽收,九窍皆闭,肉身如炉…… 额角一跳,他心里已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小子该不会是想把自己当成一颗大丹给炼了吧? 元十三限脸上的神情渐生古怪。 当今世道,慕道习法之风盛行,尤其是那“外丹”为不少贵族世家的喜好之物,连皇上也不例外,他自然不会陌生,但以往只听说过将自身视作内天地,还从未见过有人把自己视作一颗大丹的。 奇哉怪哉! 心念一转,元十三限已明白不少。 怪不得,原来是在借他们的内力来成就自己,只是不知体内是何玄妙。 “居然把自己给炼了。” 元十三限随嗤笑一声,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傻子,要么就是个疯子。 “好,本座倒要瞧瞧,伱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气息再提,层层拔高,“自在神功”、“忍辱大法”、“山字经”,浑身奇功妙法所成诸般真气内力,尽皆一股脑的推进了陈拙的身体。 楚相玉亦是一惊,若非身后还有个戚少商推他一把,他怕是已到强弩之末了,但战到此时,他已退不得,更不能退。 生死当面,忽见楚相玉面上青红二色消融一散。 “天助我也!” 狂笑惊天,他竟临阵突破,两股掌力交融,内力达至阴阳相济的地步。 寒热劲力转换一变,已如潮水宣泄般送进陈拙的身躯内。 两股惊天动地的力量对冲碰撞,陈拙的心跳声陡然迅速衰弱,原本气血雄浑的身体已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衰弱的不成样子,像极了一截人形的枯柴老木。 戚少商面露伤感,只是心绪一动,忽见楚相玉后背一耸,将他震开。 踉跄退开的同时,一道气息全无的干瘦身骨也横飞撞出,没了生机。 楚相玉朝元十三限大踏步走去,浑身气势勃发,须发皆张,嘴里厉声叱道:“老匹夫,可敢一战!” 元十三限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二人此时已腾出手来,看也不看戚少商与生死不知的陈拙,毫不犹豫的出手起招。 戚少商快步走到陈拙身旁,一探鼻息,赫然气息全无,已是命丧当场,不觉叹息一声,而后转身提剑,朝着那恶战的二人赶去。 但就在他转身离去不久,陈拙那干柴般的身躯上,眉心悄然闪过一点璀璨光华。 夜风掠过,远处似是传来惊天动地的爆响,而他身侧本来皮包骨的右手猝然虚握一抓,那杵地而立的神弓已轻轻震颤。 另一处斜插在地的神箭,如被一股奇力牵引,正在徐徐退出。 (本章完) 157、变故 “轰!” 一声震爆,响彻群山。 山野之间,百兽蛰伏,群鸟惊飞,却见两道身影恶战厮杀,斗得难分难解。 眼花缭乱间,群山遍野,尽是二人腾挪走转,变招斗力的身影,上天入地,撞山撼岳,遇树树摧,遇石石碎,磅礴气机对冲碰撞,地崩山裂,竟是激起数股地泉上冲,化作数丈高低的水柱。 奇寒、炽热两股奇劲铺天盖地的席卷四溢,山林间忽见山覆冰霜,忽见烈火焚天,奇景连连。 交手七八十招,二人当空拼了一掌,随着掌心爆出一团灿烈光华,滔天气浪如涟漪荡开,已是各化流影飞退,遥相对望。 两雄对峙。 楚相玉此时气候大成,体内两股气劲水火相济,打破了两不相射的桎梏,内力也是水涨船高,气态迫人,适才拳掌之功竟能与元十三限斗个旗鼓相当,更是助长了三分气焰。 元十三限冷眼睥睨,不为所动,反而似笑非笑的像是在瞧着个笑话,眸光一垂,望着两手十指上的一层冷霜,一面轻轻碾动着十指,一面咧嘴轻笑道:“看来你已尽全力了啊,你不妨猜猜看……我使了几分力?” 谈笑间,他眼神徐徐抬起,右手自袖中一缩一伸,一架精致古拙的小弩已在手中。 “既然诸葛正我败你用了百招,那我便在百招前杀伱。” 他右手持弩,左手拔箭,箭在后腰的箭壶中,两支青黑色的小箭已被捻了出来。 伤心小箭。 若说那十三门绝技和七十七种奇术仍是可以理解揣测的玄妙手段,那“伤心小箭”便是神通法宝,非常理可以领悟,超脱俗世,已算不得武功的范畴了。 楚相玉两眸急眯,心神一凛。 即便他已再上一层楼,也做不到轻视此箭。 是生是死,孰强孰弱,一招定之。 元十三限已再没多说,他只是做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 抬矢。 搭箭。 箭在弦上。 没有多么惊天动地的威势,也没有多么不同凡响的场面。 弦已回正,箭已不见。 但漆黑夜穹之上,如有一溜夺目火星擦亮,一闪不见。 “来的好!” 楚相玉也看见了这一箭,口中沉息提气,双掌齐运,掌心水火、阴阳交融汇聚,双手一合一撑,周身之外,竟凭空幻出一团梦幻泡影般的玄妙气机,如水波涟漪,将他整个包裹其中,身影都在扭曲。 其上水火二劲流转,隐放光华,但交融一转,已有了令人心惊肉跳,悚然动容的变化,远望而去,宛若罩上了一抹淡淡的灰意,死寂暗淡,又似有雷火迸溅,如能吸摄月光一般。 恰恰就在此时,他头顶已多出一箭,箭从天降,直射百会穴。 “啊!” 楚相玉仰天大吼,双手虚撑,周身气机立如风云变幻,飞沙走石。 便在那小箭临身刹那,突的一顿,竟被护身罡气阻在了三尺之外,悬空不落,两相僵持。 “接下了?” 恰巧赶来的戚少商瞧得惊心动魄,失神不已。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箭,竟然被楚相玉生生给接下来了。 元十三限扬了扬眉,似有惊奇,但也只是不轻不重的瞄了一眼,微微一笑,狂态毕露。 但楚相玉却是心神狂震,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反倒凝重阴沉,渐露惊容,凝重的五官都在扭曲,咬牙切齿,咬出了血。 因为元十三限适才抽出了两支箭,可他只看见了一箭。 另一支箭呢? 念头刚起,一朵鲜艳血花已自他脚背绽放,一支青黑小箭无声飞出,穿破了他的脚掌,破了涌泉穴。 地上,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箭孔。 戚少商看的手脚冰凉。 这一箭不比之前他与陈拙遇到的那两箭,盖因那两箭不会转弯,更不会射进土中,行于地下。 那支小箭如鱼跃空,轻颤一振,箭路忽该,已指向楚相玉心口。 “我命休矣!” 楚相玉面如死灰。 然偏偏就在此时,变生肘腋,一支铁箭急飞而至,箭光直射,竟然与那跃空的小箭撞在一处。 “叮”的一声,铁箭当空折断,无力坠落,而那小箭竟被带偏了几寸。 楚相玉目眦尽裂,双掌一收,拼着身肩受了一箭,已在缩身飞退。 头顶小箭亦是急落,下坠数尺,箭路忽转,如毒蛇般朝楚相玉追去,在月华下拖带出一抹叫人心惊肉跳的青色虚影。 戚少商乍见铁箭横空,只当陈拙未死,待惊喜交加的望去,才见那是个陌生青年,身穿甲胄,手持铁弓,一副士卒打扮。 他脚下同时飞掠一跃,手中剑光如水飞泻,闪到青年面前,剑身一横,已拦在一缕直射而至的青芒前。 赫然是另一支小箭。 那青年也在刹那反应,开弓搭箭,一支铁箭直射元十三限,奈何箭到身前,便被随手拨开。 而楚相玉气穴被破,脚下血迹斑斑,身前小箭却仿佛与射箭之人心灵相通,犹如活物,围着他不住飞驰变化,竟被逼的手忙脚乱,左支右绌。 此等手段,委实可怖。 戚少商手中长剑本就寻常,原本的“青龙剑”为陈拙所毁,此剑只是他顺手自弟兄手中取得,如今连番激斗,早已不堪重负,只与小箭一撞,当即“砰”的一声化作漫天残片,徒留剑柄在手。 但他亦是不畏败亡,反而闪至那青年身前,一咬牙关,双手抓探一取,内力运于指间,擒拿一扣,生死一瞬,竟将那支小箭给擒住了。 小箭在手,然却有一股莫测奇力迎面冲来,抵着戚少商贴地倒滑,向后飞退,且犹自震颤,缓缓挤进,带出两道血痕,箭簇已缓缓钻进胸膛。 那便楚相玉亦是到了极致,避闪间还想豁命一搏,已朝元十三限扑去,然那小箭翻上走下,来去无踪,防不胜防,简直难缠。 许是打的火起,楚相玉掌心再提气机,竟以掌迎箭,左手虚探,抓了上去。 “噗!” 小箭不出意外,洞穿掌心,却被楚相玉五指死死攥住。 紧接着他整条左臂寒气大冒,皮肉上顷刻覆上一层冰霜,怒吼之下,身躯一震,整体左臂只似冰块般当空碎断,连那支小箭,亦是被震断当场。 “受死!” 楚相玉双目充血通红,仿若不觉一丝断臂之痛,飞扑一掠,直去十数丈,单掌一运,掌心爆出一团摄目灰芒,照着元十三限拍下。 “断臂之勇,好……可惜,还是垂死挣扎!” 元十三限终于是称赞了一声,右手同起,举掌迎上。 二人一上一下,楚相玉当空落掌,元十三限稳站不动,两掌对冲,漫起的尘嚣激荡四散,卷动的二人衣衫猎猎,狂发飞扬。 然而结果却是…… “咳咳……” 楚相玉口中逆血翻涌,左臂断口亦是血箭飞冲,惨烈至极。 败了! 败的好生彻底。 而那戚少商亦是岌岌可危。 可就在这个时,偏偏就在这胜负生死定下的一瞬半刹。 元十三限那波澜不惊,沉阴冷酷的面容蓦然变了,面露惊容,如遇凶险。 皎洁月华下,有一支神箭撕裂夜空。 一缕箭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于山壑间如幽灵般窜出,无声无息,直射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并未看见,但他已惊觉危机,下意识撤掌急退。 可那箭影的箭路亦是随之急转,将他撤到半途的右手钉在半空,穿掌而过。 楚相玉两眼顿见凶光,半空单掌趁机一沉,已结结实实落在了元十三限的胸膛上,四目相对,他口中咳血,沙哑狂笑。 元十三限踉跄而退,嘴角呕红,没理会收掌飞退的楚相玉,而是惊疑不定地望向那箭影射来的方向。 但见山林浓黑的阴影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高瘦似鬼,青袍迎风,凹陷的眼窝内嵌着两颗深邃的瞳,泛着光,宛若燃起两朵幽幽的鬼火。 元十三限双眼瞳孔一缩,嘶声怪笑道:“天底下竟真有这等奇事儿。” 这时,夜穹下忽划过一缕箭影,竟是神箭自归,折返而回。 (本章完) 158、以念为矢 却说来人是谁啊? 除了陈拙,还能是谁。 戚少商见状大喜,身前压力一空,小箭跌落在地。 他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无事儿吧?” 只因陈拙此时此刻的身形模样委实有够骇人的。 形如枯骨,干瘦如柴,就像那土中埋了十天半月又被挖出来的尸骸,又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颤颤巍巍,皮包骨,骨撑皮,撑着空荡荡的青袍,两腮塌陷,两眼凹陷,不人不鬼。 这副模样,若是任谁瞧见,只怕不被吓死也得吓出个好歹。 瘦的都不成人形了,连心跳似是都没了。 但就是这副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能被风吹倒的身躯,却前所未有的稳。 陈拙费力的深吸了一口气,没了那虎啸龙吟的威势,像极了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但他嘴里的话却令人安心。 陈拙嗓音嘶哑地说,“好极了!” 说的缓且慢,像是有些费神,又好像喉舌也干瘪了。 他一举一动也看着没有一点力气,孱弱不堪,宛若成了个普通人。 确实如此。 肉身成炉,精血如柴,五气如火,又在元、楚二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几乎烧尽了他满身的能耐。 但精气虽弱,“神”却前所未有的强足。 此时此刻,他浑身精气血肉几近枯竭,明明虚弱不堪,但陈拙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强大,神念加持,他肉身即便弱不禁风,亦有非凡之力。 元十三限已在拔箭,他蓦然狂笑了起来,狂态毕露,又有几分癫狂。 自他悟出“伤心小箭”哪天,放眼天下,箭道一途无人能与他比肩,但如今,元十三限仿佛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丝威胁,还有好奇,以及觊觎之色。 此人肉身成炉,身化大丹,居然真就走出了这一步,若是与他伤心箭诀互补,必能臻至极致,巅而又巅,登峰造极。 况且,他伤心小箭尚未大成,只因“山字经”犹未彻悟,此人的手段或能助他一臂之力,再战诸葛正我。 他箭筒中本有九支小箭,如今已去其二,尚余七支……足够了! 箭簇直指,不加掩饰的指向了陈拙,对方的箭道既已有所突破,当然要一争高下,箭翎一搭,小箭已消失在弦上。 但不止一支。 两支、三支、四支、五支…… 须臾间,元十三限已在狂笑中连射五箭。 开弓虽有先后,五箭却并行齐飞,势如追星赶月,拖出五缕摄目青芒。 还有第六支箭,这一箭射的是楚相玉。 元十三限一拭嘴角血迹,张口一吐,一注逆血溅落于地的刹那已化作冰渣,脸色也阴沉了不少,他受伤了。 都得死。 “退至我身后!” 精气衰败,陈拙满头的头发一息白一缕,十息白一片,头顶先白,定睛再瞧,已似覆上了一层银霜白雪,面容枯槁。 他说了一句话,一紧凸着骨节不见血肉的五指,握弓在手。 他并未搭上追日神箭,追日神箭只有一支,但那伤心小箭却有五支。 陈拙不惊不慌,不怖不畏,即便弦上无箭,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开弓。 戚少商一愣,那士卒青年也是一怔,然月华一映,俩人俱是为之瞠目,吃惊动容。 不知是否眼花还是恍惚,那明明空无一物的弦上,依稀有一抹箭影闪过,无形无质,然却真实不虚,气机流淌,融入了陈拙的无上杀念。 这下……便不止十步了。 杀念成箭。 无物不杀。 戚少商悚然细瞧,眯眼凝神,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因他已感受到弦上锋芒,那里已多出了一支箭矢。 他看见了。 陈拙开弓放弦,以念化箭。 弓弦连开五次,他已连出五箭。 五支意念之箭直冲五支伤心小箭而去。 明明看似空无一物,然伤心小箭尚未近身,却已受阻,“叮叮”两声,虚空传出金铁交鸣的响动,而后箭路一改,散乱如流星,围杀向陈拙。 那五支杀念之箭亦如附骨之疽,折返而回,霎时间周遭虚空尽是飞逐来去的箭影,围着陈拙盘旋急绕。 “退开!” 陈拙朝身后二人招呼了一声,一手握弓,一手屈指成拳,看似瘦弱无力,却在砸下的刹那爆发出一股惊天动地的大力。 乃是神念之力。 念头包裹,一拳击出,顿时犹如天塌地陷,似是降魔金刚,力伏外道。 拳落无声。 可周遭山石尽在他的拳下轰然炸碎,沛然无匹。 目睹陈拙“以念为矢”的手段,元十三限的脸色彻底变了,“小子,把你的手段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不得不说,此子不但天分高,心性坚,连运气都这般的好。 那等不知前路的法门,便好似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下场,换作别人怕是十个来十个死,都得交代了。 偏偏这小子破釜沉舟,舍命一搏,居然真就搏出了一线生机。 但有生机,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赢。 陈拙神念初成,尚且薄弱,况且肉身已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此刻与那五箭交锋,不过几息,眉心涌现的神华已在飞快灰黯,摇摇欲坠,便是五缕神念所成之箭,也几近破碎。 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红色身影朝他大步奔来,胸膛滴血,已多了个窟窿,赫然正是楚相玉。 他步履急赶,红色披风猎猎飞扬,脸色冷白,然扑到近前,竟不管不顾,舍身一纵,单手一抓,把陈拙推出箭圈。 下一刻。 “噗噗噗……” 血花飞溅,五箭尽皆没入楚相玉的身躯,卷出一团血雾,旋即自半空重重跌落。 竟舍命挡下了这五支小箭。 不,是六支。 五箭一消,陈拙回身一转,右手已开弓如满月;他弓上无箭,然地上的“追日神箭”却离奇浮空而起,箭簇遥指元十三限。 一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带片刻迟疑犹豫,陈拙松手放弦,浮空神箭立时凭空消失,没了踪影,仿佛隐遁入夜穹,无声无息。 “杀!” 厉啸惊天。 不约而同,那元十三限竟也做出了如他一样的举动,双眼陡张,怒开弓弦。 而且二人此箭极致相似,他弩上无箭,可箭壶中却在开弩的一瞬飞出最后一支箭。 那是支赤色小箭,犹如血染。 遂听弦振之声惊落,赤色小箭已破空飞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诡异消失不见。 惊心动魄,生死一瞬之间,二人面前皆浮出一抹箭影,仿佛转瞬即至。 元十三限凝目后撤,眼中精光寸寸暴涨,几欲夺眶而出;他单足一点,身形飞退之际,左手以手中弓弩为杖,忽在身前半丈之距一划。 一杖横过,身前天地都像是被一分为二,气机割裂,月华都如同被截断了一般。 此乃“一线杖”法,亦是其绝技之一。 身前箭影随即一缓,如被一堵无形气机所阻。 元十三限口中顿发狂笑,大手一抓,神箭遭擒,可他笑声忽又顿住。 一颗不起眼的血珠,忽从箭杆上流淌划过,自箭簇飞出,射入了元十三限瞪大的左眼。 那是适才楚相玉飞溅散落的血水,此时此刻在陈拙意念之下,便是箭矢。 元十三限眼前天地顿时漫上一层血色,左眼眼角跟着淌下一缕殷红血线。 “唔!” 痛哼骤起。 原来不只有陈拙的箭,还有那士卒青年,开弓搭箭,紧随其后。 一支铁箭,飞袭射出。 不偏不倚,竟在元十三限中箭刹那建下奇功,破入其胸膛。 而陈拙面前亦有箭影钻出,直指眉心。 适才此人两箭皆瞄他心脏,却不知他能将五脏于胸腹中移位,故而尽皆失利;眼下射他眉心,看来是长了记性。 箭影一现,陈拙已仗先觉之能避开,飞身后退,双脚未动,他整个人只似被一只大手拖起,又像是如鬼飘一般,闪身一晃,已在三两丈开外。 可那小箭箭路一改,已是再至。 陈拙面无表情,身在半空忽唇齿一磨,张嘴吐出一缕血水,尽皆汇于弦上,凝出一箭,振臂开弓,血箭飞击。 “嗖!” 两箭相击,如有雷鸣炸响,血箭当场粉碎。 月下一缕箭影倏忽一过,陈拙定在当场,眉心蜿蜒淌下一缕触目惊心的血痕…… (本章完) 159、两败俱伤 静,死一般寂静。 空气凝固的如万年不化的冰山。 陈拙瞳孔先是急缩,然后又在飞扩,眉心传来一股剧痛,脸色已白的吓人。 只因有一支小箭正定在他的眉心。 箭簇破肉,血珠滚落,冷的寒彻骨髓。 而那箭尾,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发颤发抖,但很快又变得沉稳,攥的骨节泛青,青筋暴起,指间渗着斑斑血迹。 出手的是戚少商。 他两腮颤动,牙关咬的咯嘣作响,以至于神情都显得有些狰狞。 陈拙握弓的手亦是紧攥,轻轻“吁”了口气,缓缓后退了半步,眉心的血洞也清晰了起来,几要破开额骨。 望着眼前的赤色小箭,他的心似也颤了颤。 “眉心的神念居然瞬间被破……” 好生了得的手段,那彻骨的杀意,他都忘了多少年没感受过了,仿佛随时要魂归天外一般。 抬目瞧去,元十三限正面无表情的瞧来,丝毫不觉胸膛箭伤,但他微蹙的眉梢,嘴角的血迹,同样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已经无神且通红染血的左眼,无不是在诉说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恐怕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此战会战至这般地步。 这时,一支神箭折返而回,摇摇晃晃的坠在陈拙脚畔。 陈拙的脸色更白了,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的起箭,搭箭,遥指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小弩再提,但抬到半空,他不知为何又放了下来,独目精光流转,瞥了眼一侧山林,却见那月下的群山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双双碧油油的眸子,发着残忍嗜血的冷芒,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于林间穿梭急行,跃至一颗凸起的山石上,昂首挺身,对月长啸,满身漆黑的毛发迎风展开,在月华的勾了下似是燃起一团腾动的黑焰。 “嗷!” 那竟是一只黑色巨狼,双眼绿光幽森,凶芒大盛,令人肌肤起栗,不寒而颤。 再看那群山遍野亮起的碧眸,席卷天地的腥风,几有三四千只。 陈拙的脸色在变,戚少商的脸色在变,那士卒青年也是神色大变。 就连元十三限都愣了愣神,眼底神华隐有变幻,似有惊疑。 只因这漫山遍野的群狼,竟然全都直勾勾的盯着他,随着那黑色狼王一声穿金碎石的长啸在天地间回荡开来,群狼齐动,宛如一只只昼伏夜出的幽灵,又像是一股黑色的潮浪,涌向了元十三限,忘生忘死,龇牙咧嘴,凶戾骇人。 戚少商、陈拙,以及那士卒青年,不由分说,抓起地上的楚相玉转身就跑,身后跟着传来了元十三限惊恨暴怒的吼声,只是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狼嗥以及撕咬扑杀的动静淹没,血腥冲天。 三人一路飞赶,钻出群山,跑了没多远,正巧碰上一队回援的骑兵,却是跟着回了真定。 夜凉如水。 皓月西沉。 真定城内,楚相玉躺在一张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我这辈子颠沛蹉跎,虽叱咤一方,却没做过几件像样的好事儿,如今……唔……也算是还了你的援手之恩,追随之情……咳咳……” 戚少商怔怔地瞧着,满心怅然,想起了当年楚相玉纵横绿林道,引无英雄豪侠纷纷来投的热血场面;曾几何时,这人也曾受无数人敬仰,扬言誓要驱除外敌,心怀大志,令他心甘情愿的追随;奈何遭遇曲折,走到如今,已瞧不出当年的影子了。 一世人杰,如今不过是个濒临死亡的逃犯罢了。 不知不觉,窗外又落起了片片白雪,洋洋洒洒,飘了进来。 “小子,你竟有另辟前路的大愿,不同凡响啊,老夫自愧不如,我这冰火奇功传自西域,也算当世一门绝学,或能对你有所裨益,就算是……最后再做一件好事儿,伱若瞧不上,不妨替我寻一位传人……” 楚相玉手里攥着一块撕扯下的布帛。 这话居然是对陈拙说的。 “唔……还有一事儿,乃是此次元十三限亲至的原因之一……”楚相玉艰难的吞咽着血沫,急喘着气息,用一种只有身前二人才能听清楚的低弱嗓音断断续续地道:“便是那皇帝老儿,得位不正,非……非先皇遗诏所立之人……这秘密你们一定要……要……” 怪不得。 戚少商气息一滞。 可惜话未说完,楚相玉双眼已是飞快黯淡下来,起伏的胸膛一塌,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戚少商半空的手蓦然紧攥,沉默半晌,似因浑身的痛楚,呻吟般的吸气叹声道:“元十三限大概不会追来了……以一敌三,一死两伤,无愧当世绝顶的名头。” 陈拙满头白发,瘦如厉鬼,手里拿着那块锦帕,站在灯火下,望着外面的雪瓣,说道:“那人箭法还未大成。” 这话一出,戚少商又是一阵沉默。 陈拙若有所思,他想的是元十三限最后那没抬起的一箭,弓弩上无箭,却隐有气机汇凝,竟有几分“意念化矢”的影子,当真惊才绝艳;他于生死之间参悟的东西,对方只瞧了两遍,居然就有所收获,此役过后,这人的“箭道”怕是真要登峰造极,若“伤心小箭”再大成……难以想象。 戚少商见他那副好像随时要断气的吓人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伤势要不要紧?” 陈拙阖目摇头,乏累道:“不过是精气损耗过剧,填补的回来……你要小心,既然你我知晓了这个秘密,此事儿绝不算完……元十三限只有一个人,他虽然强的可怕,但尚能防备,怕就怕那些看不见的手段。” 当今皇上得位不正,这消息若是传出,朝野是否动荡先不说,天底下的乱象只会更多。如今南北两地各处义军纷纷揭竿而起,若是再得知此事,恐无宁日。 要知道蔡京手底下可不止元十三限,各方高手,黑白两道,只要一声招呼,这些人皆可闻风而至,布下层层杀机。 戚少商似也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虽不惧,但身边弟兄恐遭连累。 陈拙轻咳了两声,似是个老者般长舒一口气,低头说道:“你……进京吧。” 戚少商皱眉,有些不解其意。 陈拙目光投向对方,“诈死脱身,京城里鱼龙混杂,你不妨换个身份,先行蛰伏;最近金风细雨楼添了两位强助,与六分半堂多年来的纷争大概也快有个清算了,届时京中势力定有变动,以你的实力,可趁势而起,京城武林势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现在似是连说话都很累,但吞吐了几口气息后,他枯槁似朽木的面容上渐渐显出些许晶莹光泽,恢复了几分气色。 戚少商神色凝重,双眼微眯,“想不到神侯府出来的人竟也有掌权握势的野心。” 陈拙瞥了他一样,“你错了,这不叫野心,当一个人的实力跟不上想法,那才叫野心,野望之心;但当实力追得上想法,那叫雄心大志,况且,掌权握势的是你,不是我。” 戚少商听了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盯着陈拙垂目低眉的脸庞蓦然笑了,笑的坦然,也笑的诚恳,“我信你,从今往后,戚少商就死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兄。” “好!” 陈拙轻轻应了一声,右手食指、中指倏然一抬,身形虚晃一闪,指尖已点在了戚少商的胸膛上。 一指落下,戚少商立时气息全无,直直倒地。 门外。 那士卒青年端了两碗汤药走了进来,见楚相玉与戚少商尽皆没了气息,不免叹了口气。 陈拙端过碗,“还未请教?” 他边问边将碗送到嘴边,忽听面前气宇轩昂的青年说道:“在下汤阴岳鹏举!” 陈拙喝药的动作一下子似是定住了,枯瘦脸颊抬了抬,但片刻过后又复寻常,说道:“在下陈拙,多谢援手!” …… (本章完) 160、名动江湖 翌日。 雪至天明方歇,尚未厚积,已在朝阳晨光下消融化去。 昨夜厮杀恶战的林间,一声轻咳飘忽响起。 晨风卷过,一道身影亦是来的飘忽,青衣鼓荡,迎着朝霞,那张枯瘦脸颊映衬的愈发冷白,白的不见丁点血色,勾勒着凹凸的脸骨。 陈拙双脚迈的轻缓,然瞧着有气无力,可明明不怎么使力,人却好像随风卷荡,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飘出远远一截,似被一双无形大手托起又放下,再配上那黑白掺半的长发,活像个从土里爬出来的老鬼。 只一进山,一股子浓郁扑鼻的血腥气已涌了过来,着实腥臭难闻。 待他攀山而上,眼前已见血腥惨烈的一幕。 一只只狼尸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有的四分无裂,有的头颅炸裂,有的胸腹空空,还有的似遭同类啃食,血肉模糊,只剩一地鲜血淋漓的碎骨。 放眼望去,狼血几乎染红了一座山头。 看来都是元十三限杀的。 正四下扫量着,一股腥风呼的自林间涌出,而他面前,一只威风凛凛的巨大黑狼已近在咫尺,冰冷瞳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毛发上还沾着殷红血泥,胸前更是滴淌着血水。 阵阵自温热的气息从黑狼的唇齿中呼出,冲在陈拙的面门上。 陈拙眼里并无惧意,而是有些好奇。 这头狼应该是他在“连云寨”瞧见的那只,怎会尾随而至,还救了他。 “受伤了?” 陈拙见其胸膛流着血水,下意识伸手。 黑狼却像受惊了一般,后撤半步,龇牙咧嘴,眼中凶光大放,面上的皮肉如人皱眉,狰狞非常。 陈拙眸光一烁,心念一动,手伸半空,也不撤回,反而伸的更近了。 黑狼虽是高大,却不显魁梧,而是凶悍矫健,四肢修长,几乎快到他胸口了,通体漆黑,见状前肢一伏,作势欲扑。 陈拙扬了扬眉,五指一张,神念大动。 黑狼原本还在不住龇牙咧嘴的低嚎着,可一触即他的手,原本低伏的身躯立时直起,面上的狰狞也逐渐不见,小心谨慎的嗅了嗅,然后往前一凑,像是感受了到陈拙的善意,反倒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 陈拙见状来了兴趣,伸手抚过狼王受伤的胸膛,伤口居然多是咬痕和爪伤,内劲捋过,原本开合的伤口已暂时收拢。 他揉了揉黑狼的脑袋,又瞥了眼山林中的狼群。 不似昨晚那般多,但也有千余只。 而那满地的狼尸,隐有同类相残的痕迹。 之前前往连云寨,遇那“千狼魔僧”以木鱼驭千狼阻他的时候陈拙就觉得奇怪,怎会有这么多的狼,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 如今宋、金伐辽,北边战祸绵延,这些畜生估摸着是受那血腥味儿的吸引,闻风而至,才被那千狼魔僧拢于一处。 但这黑狼为何会亲近他? 却说他正暗暗思忖,林中忽有两道身影奔走掠出,见到这血腥场面俱是心惊不已,再见陈拙那不人不鬼的模样更是惊呼出声,“啊,你是人是鬼?” 来者分别是个和尚和一个冷面冷眼的黑衣汉子。 汉子提一柄“灵蛇剑”,剑身扭曲如蛇,正是那连云寨的二寨主劳穴光。 至于那和尚,大抵便是他先前还忆起过的“千狼魔僧”五寨主管仲一了。 和尚手持木鱼,一手握着木锤,穿了件月白色的僧衣,瞧着慈眉善目,只是再一看陈拙身后的那张古拙大弓,当即神情微变。 劳穴光也已认出了陈拙,泥塑般的表情变得极为诡异,这才一天不见,之前那伟岸魁梧的汉子竟变成了这副骇人模样。 旭日光照,晨风微寒。 五寨主看了眼群狼,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一擦头顶的汗珠,苦笑道:“奔走了一天一夜,总算找到了,若让这群畜生隐入山野,可就是莫大祸患,人畜遭殃,小僧我便是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劳穴光盯着陈拙开门见山地道:“大寨主呢?” 陈拙回望了二人一眼,淡淡道:“死了!” 劳穴光双眼陡张,口发长啸,声如鹰唳,灵蛇剑嗖的一出,已指向陈拙咽喉。 可他剑势刚起,身旁立有一股血腥气扑来,眼角余光就见一条黑影似鬼魅蹿出,来的突然,不及反应,一对利爪已搭向了他的双肩。 劳穴光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叱骂道:“老五,你他妈的管好这畜生。” 那管仲一也是眼皮一跳,忙敲响木鱼,咚咚咚的闷响立时在山林间散开,群狼闻声全都安分下来,很是乖巧。 黑狼攻势一缓,晃了晃脑袋,跑到和尚身前,亲昵极了,只是满身的伤势瞧得千狼魔僧心疼不已。 “你也不问问谁杀了他?” 陈拙闪过迎面而来的剑光,扭头朝那和尚说道:“兀那和尚,把这小东西让给我吧。” “我呸!” 五寨主管仲一没好气的啐了一口,“这东西可是我亲手喂养大的,比我亲闺女还亲,让给伱……做你的白日梦!” 陈拙听的哑然失笑,“和尚,说漏嘴了吧,不守清规!” 劳穴光却不废话,眼神冰冷,“除了你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绝灭王’楚相玉吧?” 陈拙身形一晃,似足不沾地,犹若鬼飘,看的二人暗自震骇。 这一天不见,身形相貌大改不算,连手段都变得如此邪门。 “你说对了,人是我杀的,楚相玉也死了。” 闻听此言,劳穴光双眼一红,提剑纵身,正欲急追,哪想陈拙身法快的匪夷所思,简直似是凌空虚渡,眨眼功夫,飘然已远。 “若想报仇,记得来找我,对了,尸体就在山下的马车上,带回去吧,顺便把楚相玉的尸体也带上。” 人已远,声却近,盘旋许久。 等劳穴光提着一口气掠至山脚,果真有辆马车,帘布一掀,里面横着两具尸体,正是楚相玉和戚少商。 眼见自家大寨主气息全无,面白无血,劳穴光呆愣当场,半晌才哑声道:“姓陈的,会有人来找你算这笔血账的。” …… 隔天。 一个消息不胫而走,短短不过数日便已传遍江湖武林。 先有“绝灭王”楚相玉出逃“铁血大牢”,镇府将军“时震东”亲至神侯府求援。 而那援手之人,孤身单骑北上虎尾溪连云寨,不但将叛徒沈云山射杀,更将“天残八废”、“岭南双恶”十位凶名赫赫的黑道高手尽数铲除;而后又连夜追袭,连同“绝灭王”楚相玉、“九现神龙”戚少商皆命丧其手。 消息一经传开,黑白两道、绿林道上尽皆哗然。 比起“四大名捕”,此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但实力确实非凡。 一人独斗十二位当世好手,那楚相玉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绿林巨擘,竟然全无生机,纷纷殒命,委实难以想象。 也不知有谁传出“神箭追魂”四个字,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叫好,亦有人生厌,陈拙更被人冠以“捕侠”之名,至此名动江湖。 (本章完) 161、归京 河北,沧州。 虎尾溪附近的村落里,几方人马彼此对峙。 地上横尸十二人,连同楚相玉在内,自此“铁血大牢”劫狱一案,所有涉案之人尽皆追回,也悉数毙命。 时震东、周冷龙两位镇府将军已是赶至,连带着四十名培养训练出来的精锐悍卒,和几位狱官统领;除此之外,另有受诸葛正我相邀,援手而至的“北城”城主周白宇和其尚未过门的妻子“仙子女侠”白欣如,及“南寨”寨主伍刚中。 三人皆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因近日途经沧州,又仰慕诸葛正我,故此受邀而来。 在此姑且细说一下四大武林世家,分别是东堡“撼天堡”、南寨“青天寨”、西镇“伏犀镇”,北城“舞阳城”…… 四大世家为“天下第一镖”风云镖局的四方支柱,此镖局由河北二十家镖局及河南十二家镖局所支持,乃是当世众多武林势力中的翘楚;局主为“九大关刀”龙放啸,传闻此人实力已不输诸葛正我,与昔年的天下第一帮“长笑帮”帮主曾白水,“试剑山庄”庄主司徒十二合称天下三大高手。 可惜,后二者早年间互拼而殁,如今三大高手只余龙放啸一人。 瞧见地上整齐排开的十二具尸体,众人都有些傻眼。 原本想好了定计,做好了决策,预料到了诸般变数,可唯独这个结果有些超出众人的预料。 而与其对峙的,除了连云寨的八大寨主还有几位女子。 这些女子的来历也有些特殊,乃是碎云渊“毁诺城”的人马。 为首一人牵缰勒马,为一身姿曼妙的红衣女子,柳眉纤腰,乌发如瀑,杏眼丹唇,眉间又带有几分迫人英气,头上挂着不少银制发饰,随风一动,叮铃有声。 此女貌美动人,姿容绝色,便是被绿林道上的各方豪杰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息大娘”息红泪。 谈及此人,爱慕者可谓不计其数;只因早年间与戚少商结识,对其心生情愫,奈何戚少商浪子性情,本色风流,无法定于一尊,至此二人决裂,息大娘别出连云寨,自创“毁诺城”。 哪想如今戚少商一死,这江湖上公认和“连云寨”为死对头的“毁诺城”反倒来了人马,着实让人意外。 非但如此,据说江南霹雳堂的“小雷门”门主雷卷亦有动作,已暗遣人马,入了京师。 时震东无奈一叹,论名声戚少商在绿林道上委实不俗,风头甚至已盖过四大世家,率众抵御外敌,干下不少好事儿,侠肝义胆没的说。 但名头再大,明面上暗地里皆属匪寇一流,更与朝廷对立,且楚相玉牵扯甚大,既是敢出面拦阻,就该做好殒命的准备。 江湖二字,说来说去还得实力为尊,技不如人,生死无怨。 时震东面上既有无奈又有凝重,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诸位,职责所在,况且那位陈兄弟是为了我们几个的身家性命奔波追袭,我们这伙人承了人的情,诸位要想报仇不妨冲着我们来。” “老实说,一开始我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位陈兄弟……”周冷龙得脸上亦有几分愧色,可他忽有满是肃容地道:“但如今,诸位若想寻仇,大可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其余人亦是紧握刀兵。 眼瞅着形势已是剑拔弩张,忽见村落另一头燃起一股浓烟,火光冲天,惹得惊呼四起,等一群人赶去,才见一间院落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几个连云寨的寨主更是脸色铁青难看,悲愤交加,只因里头放着一口棺木,存的正是戚少商。 待火熄烟散,木灰一扫,那火堆里只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烧成了焦炭的尸骨。 息红泪的脸上原本瞧不出多少表情,可目睹这一幕,顿时俏脸煞白,胸口一闷,整个人摇摇欲坠,明眸闪过一丝凄苦,红唇紧咬,又带恨意,调马而去。 另一头的时震东等人,见两方人马撤去,当机立断,带着十二具验明正身的尸体就此离开。 只是所有人都没瞧见,那旷野尽头,有两道身影正远远静观,瞅着这一切。 戚少商悠悠转醒,舒展着缰麻的身子骨,望着黯然而去的息大娘神色有些复杂,只是最后都化作一声苦叹,还有些许迷茫,一张脸也已非本来面目,被陈拙重塑了面部的筋肉轮廓。 他说,“此后,你怕是过不了安生日子了……多谢!” 陈拙背手而立,周身风吹草动他却纹丝不动,连青衣亦是稳如静水,不见飘飞,宛若一尊庙宇中走出的神像。 此役,他并未将元十三限的存在告知众人,怕的是这些人脑子一昏,胡思乱想一通,万一再惹出事端,稀里糊涂送了性命,故而将所有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连楚相玉的尸体他也动了手脚,绝然发现不出半点破绽。 “那十二具尸体中还有一个是你的帮手,名叫长刀沈云山,入京后先行蛰伏,静待时机,待我伤势养好,先拢江湖……” 戚少商深呼出一口气,胸腹中似燃起了一团火焰,龟息假死的灰黯脸颊也容光焕发起来,“只是江湖?” 陈拙瘦削脸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实在不想争权夺势,但又做不到冷眼旁观;江湖,既是跳了进来,总该做点什么,兵燹战祸,庙堂之争,江湖纷争,思来想去,那就先拢江湖……” 天地骤起狂风,风吹云涌,呼啸卷动。 他话语一顿,发扬衣动,似要随风而起,接着不急不缓地凝眸沉声道:“再踏江山!” 戚少商双臂一展,怀拥天地,“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争权夺势吧,咱们振翅齐飞……” 陈拙双脚倏忽离地而起,身形一晃荡向天边,平淡嗓音徐徐传来,“往后咱们这拨人就叫‘江湖人’!” 戚少商怔愣失神,“这练的什么功夫,真是越来越邪乎了……江湖人……” 呢喃着,他摸了摸自己的面目,朝着京城走去。 …… 次日。 铁血大牢。 十二具尸体已验明正身,归案在册,入土掩埋。 见到陈拙归来,再看他这副形貌,时震东心头暗震,但并没追问,而是感激道:“多谢陈兄弟,我们弟兄几个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莫要客气,必效犬马之劳。” “多谢!” “多谢!” …… 其余人亦是纷纷抱拳。 此役他们几乎没出一点力气,全赖陈拙一人摆平,心中感激有之,亦有惭愧,还有一丝敬畏。 那周白宇与伍刚中尚未离去,见到陈拙,自是结识了一番,而后纵马远去。 此案落幕,所有人心头大石也算彻底搁下,如释重负,紧绷的脸庞上露出不少笑意。 见柳雁平朝自己眼神示意,陈拙才道:“既然诸事已毕,我也该回京复命了,他日若是有缘,再叙不迟。” 寒暄中,他最后又瞟了眼铁血大牢的深处。 正这时,大牢里蓦然传出几声嘶吼怪叫,其他囚犯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一个个如受鼓动,纷纷暴动起来,又是笑声,又是哭声,哀嚎尖叫,疯疯癫癫,一时间恍若置身炼狱。 几个狱官统领神情骤变,纷纷赶了进去,陈拙也紧随其后。 “都他娘的安分点,谁不老实,七天没饭吃!” 就在陈拙行至一处牢房的门外,耳畔突的飘入一个断断续续,虚弱不堪的声音。 “吾乃……司徒……十二……” 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即便陈拙五感超俗,也听的很是模糊,而且间隔很长,有气无力。 “试剑山庄庄主司徒十二?” 陈拙扬了扬眉,心中暗自诧异,但他转瞬便藏起了眼底的异色,脚下未停,等平息了大牢内的动乱,才动身离开。 诸事已毕,只待京师风起云涌…… 今天三更,还有俩更!! (本章完) 162、无极仙丹 陈拙回京了。 月前他还是个声名不显,走街串巷靠杂耍把戏糊口的小人物,可如今的风头却大有直追“四大名捕”的架势,而且隐隐与那六大高手比肩。 “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 两句话,说的是近些年来声名鹊起,而后又如日中天的六人,六个不得了的当世高手。 多指,指的乃是“多指头陀”;横刀,为“醉卧山岗,横刀立马”顾佛影;七发,则是“七发上人”;而笑看,便是京城中在年轻一辈里最为有名的那人,“神通侯”方应看;再有涛生,说的是“惊涛书生”吴其荣;最后是云灭,“神油爷爷”叶云灭。 这六个人,今时今日要么名动一方,自成势力,要么便是被各方势力拉拢招揽,委以重任,可谓名噪一时。 而如今,又多了一个。 听说他受伤了。 金风细雨楼便让人送来了不少疗伤滋补的东西。 有在“苦水铺”一起共抗过“六分半堂”的交情,送点东西不足为奇,也说的过去。 但除了金风细雨楼,那小侯爷方应看居然也命人送了东西过来,还有请柬。 甚至连蔡京都不例外,也让人送了一份。 既然他与童贯有交情,而童贯与他又是一伙的,绕了一圈,蔡京与陈拙似乎也可以有交情。 落在旁人眼中,陈拙保不准真就是蔡京安插进“神侯府”的耳目暗桩…… …… 窗外微雨稠密,清风拂入,凉的有些透骨。 日子又恢复了清闲,陈拙回来已有半月,还了追日神箭,又钻进了自己那堆满了各种道经残卷的屋子。 对于他杀戚少商一事,诸葛正我并没过多说什么,只是关切的问了下伤势,似乎对元十三限曾离京北上毫不知情,又或者是故作不知。 然而,这些对他来说已不重要。 无论是元十三限,亦或是诸葛神侯,还是这天下间的各方高手。 此番元十三限既然没能杀得了他,往后便再无机会了,谁也不会再有机会。 取过身旁的一方锦盒,陈拙从中取出一根人参,一面放进嘴里咬下半截,慢慢的细嚼咀嚼着,一面翻看着手里的丹经。 他那不成人形的身骨,也在各种药草的滋补下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灰黯无光,而是溢出了活人才有的生机、神华、光泽,不像那枯树老木般,干瘪褶皱。 但想要彻底恢复,估摸着还得要些时候。 屋内寒灯如豆,火光荧然,忽见灯花一颤一行光晕流转的小字在腾跃的灯色下凭空显现。 【运主:陈拙】 【世界:北宋末年】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五品甲等】 【命数:兵燹戮世,难逃其祸】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注:若气运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当复青春之躯,留全盛之功。) …… 一切仿若幻觉,随着一缕冷风掠入屋内,那焰苗摇曳一颤,所有异样又都消失不见。 见灯花缩短欲灭,陈拙伸手护了护,然后继续去看手里的丹经,那本武夷山丹霞派的炼丹术。 如今既是摸索出了身成大丹的路数,这外丹的法门他自然也得瞧瞧,兴许会另有收获。 上面记得多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丹方,什么辟谷丹,定神丹,养魂丹……还有炼丹的讲究,丹炉摆放的位置,以及炉鼎的制式,大小重量,气候温度,连上面几个孔都有名堂。 陈拙看的很快,只是翻到末页的时候他突然一提眼梢。 泛黄的纸张上,沁着几块干涸的乌红血迹,应是那夜与元十三限交手时沾上的,好在个中内容他也瞧得差不多了。 却说刚一合上簿册,陈拙原本抬起的眸子蓦然顿在半空,眼底骤生异色,微微一怔,手中合上的丹经复又打开了。 眼眸一垂,他目光又重新落了回去,落在那几块血迹上。 斑斑血迹之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是字。 陈拙将末页揭到半空,透过背面的灯光定睛细瞧,血迹里确实有东西,似是字迹的笔画。 沉吟片刻,他伸手一蘸茶杯中已放凉的茶,指肚在那血迹周围稍加涂抹了几圈,待到湿痕扩散,原本泛黄的纸页上已肉眼可见的浮现出一个“太”字。 他指肚又上划,随着湿痕蔓延,又是个“清”,再然后是个“楼”。 “太清楼?太清楼有什么?” 陈拙瞧见这遇水才显的字迹,不免来了兴趣,轻轻一嗅,居然散着药味儿。 他继续倒翻,以指蘸水轻涂,只见纸页上跟着又浮现出一个字来。 “丹!” “仙!” “极!” 最后则是个“无”字,乃手抄的小楷,合起来便是…… “无极仙丹!” 陈拙双眼徐张,精光闪烁。 他指下未停,继续在书页上涂抹着。 奈何这次一直翻到头,再无异样。 “呼!” 陈拙沉息屏气,看了看手里的丹经,心头暗暗思忖。 这太清楼为皇宫内苑藏书的地方,难不成“无极仙丹”便在其中? 此丹却是不凡,“神侯府”内就有宗卷记载。 传闻先秦时期,秦始皇为图长生不老,曾令仙客研制仙丹,奈何一世到头,仙丹未成,然那丹方却得以流传后世。 岁月流转,直至前朝唐代,长生不老药的丹方几经辗转,落入皇室手中,后监造数载,共得仙丹十四颗;皇太子先服两颗而暴亡,可谓天下一等一的奇毒,天子震怒,连杀当时天下名药师七十二名。 而这其余十二粒仙丹,自此下落不明。 说起来,京中还有人特意找寻过,那人便是当朝国师,名为“黑光上人”;此人为左道之士,精通“外丹”之法,算是皇帝身前的红人,手段阴诡,年前就曾打着替皇帝遍寻灵药的幌子意图找寻“无极仙丹”的下落,可惜始终不得线索,不想竟藏在皇宫内苑。 如今外丹之术算是达至空前鼎盛,便有那丹道奇人断言,无极仙丹之所以奇毒无比,盖因丹毒未化,然自古凡事皆有两面,毒性越大,丹药之药性便越强,只需化去那丹毒,无极仙丹则名副其实,为不世仙丹。 陈拙凝了凝眸子,撕下了最后两页,手心一揉,五指一撮,手中只剩一撮齑粉。 “天助我也!” (本章完) 163、方应看,七圣主 这天晌午,陈拙撑伞出了苦痛巷,过了痛苦街,最后到了甜水巷。 长街细雨,烟花柳巷。 街畔朱栏绿瓦,酒楼林立,处处斋馆,传出不少莺莺燕燕的笑声,还有靡靡曲声。 “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过往来来去去,平民百姓有,达官显贵也有;有人四下张望着,没几眼,就被楼子里窜出来的老鸨龟公逮了进去。 桐油伞轻转,陈拙如今少了魁梧,多了瘦削,青衣随风卷雨,好似流云,又如飞雾,步履也不似之前沉稳,而是变得轻盈,添了潇洒随意,背后扎着几快重复青黑的长发。 倒是不见老鸨姑娘们过来逮他,只因他脚底下穿着双官靴。 但抛媚眼是难免的,尤其是那些个脸白的好似涂了层墙灰,眉眼一动,唰唰就往下掉脂粉的半老徐娘们,连陈拙都得退避三舍。 他这还是归京后头一回出来。 这一出来,后面已不近不远的缀着辆马车,反正就是跟着,像是要瞧瞧他去哪里,做什么事情。 不止是马车,走了两条街,他已察觉到不下四五十道视线跟着他,最后又换别人,而且有几个还藏着恶意和杀意。 见他入了甜水巷,那部马车似乎也没了耐性,不急不缓的赶了上来,并肩而行。 马车十分豪华,单单前面牵缰执辔的就有三人,个个锦衣华服,气势不俗。 而车外,还站着八个侍卫,带刀侍卫,默如陶俑,一动不动;只是随意瞧了眼八人的手,陈拙已能看出这八人不说是刀道大家,也是刀法精湛的高手。 马车一近,珠帘卷起的车窗里,一个俊俏的青年正好奇的朝他说道:“捕侠也喜欢这里的姑娘?可是有相好的?不妨与我说说,我不介意做回月老,牵一牵线。” 这人谦逊多礼,然脸颊眉眼却又有种稚气。 陈拙脚下不停,视线扫量着两旁穿梭往来的贩夫走卒,以及郁不得志的江湖人,嘴上问道:“谁都可以?” 青年倚窗含笑,“谁都可以。” 陈拙瞥了对方一眼,“李师师也可以?” 青年闻言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十分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笑道:“一夜风流可以。” 陈拙袍袖飞卷,“你想错了,我若寻她,只会听琴赏画。” 青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捕侠也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么?有趣!” 陈拙眼神微动,忽瞟见街畔两个落魄的身影,就像是刚入京时的他,在当街卖艺。 但却比他还要惨,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讨了两枚赏钱,便被一群泼皮混混撵的四处乱窜。 “舞文弄墨也不错,这年头,武不如文,功夫练的再高,不还得给人赶马牵绳,听人使唤。” 他这话一说出来,那赶车的三人,守车的八人,全都面颊轻颤,眼神生变,有些僵硬。 青年笑道:“此言差矣,纵观古今英雄,有不知凡几之人是起于微末;想那西汉名将卫仲卿一开始不也是个马夫么,可后来位列三公,权倾朝野,更是替汉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扬名后世……看来捕侠已知晓我是何人!!” 陈拙淡淡道:“放眼偌大京华,能有如此声势风头的,也就只有你方小侯爷了!” 青年颔首,“方应看见过捕侠!” 此人,赫然便是“神通侯”方应看,亦是“有桥集团”的掌权者。 “不知捕侠是否收到了本候的请帖?我可是一直等着回应呢。” 陈拙语气随意地回道:“京城太大了,最近没怎么出门,不太认识路。” 方应看叹了口气,“一回生,二回熟,不妨多走动走动,说不定就不想走了。” 陈拙摇头,“我如今身虚体弱,走不远。” 方应看坐正了身子,“神侯府能给你的,我能给伱,神侯府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不过是一张射日神弓罢了,你若入我侯府,我可命人替你遍寻天下奇弓。” 但瞧着陈拙再未回应,只顾前行,方应看轻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见马车径直远去,陈拙神色如常,别看这人稚嫩谦逊,可话里话外,无不是流露着滔天的野心,简直已不加掩饰,却又好像不是从对方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什么不好比,偏偏拿卫青做比…… 他如今神念已生,六感已快要脱离通玄的范畴,遇到那心性薄弱,意志不坚的,一念起落,几能窥破对方心中所想,看穿心灵。 一路过来,两侧勾栏瓦肆中的万千私语低吟皆能收入耳中。 回望了眼被一群混混撵的东躲西藏的二人,陈拙哑然失笑。 那二人也在瞧他,当中一个还不忘挤眉弄眼。 看了一眼,陈拙顺道又熟悉了一下京城的布局,尤其是蔡京的府邸和皇城入口的禁军守卫。 尽管已知无极仙丹藏在宫中,但那“太清楼”内经、史、子、集藏书无数,想要从中找到几颗丹药可不是一趟两趟,一天两天的事儿;况且皇宫内苑高手如云,仅那米苍穹和禁卫大统领都是当世绝顶高手,再有这些装备精良的禁军,进去了无疑是落入龙潭虎穴。 还有最重要,也最可怕的一人,诸葛正我。 此人时时刻刻心系皇帝,他若敢有异动,那铁血大牢里可就得再多一个人了,就算没死在外面,也得囚死在里面。 还得再等等,需得稳妥行事。 返回神侯府的时候,陈拙绕了一圈,途经三合楼,忽见一个又胖又壮,又圆又黑的汉子捧着碗饭,迎面错身而过。 太黑了,此人面如老碳,圆脸、圆鼻、圆眼、圆口。 这人的一张脸几乎整个埋进了碗里,但一只手却不规矩的伸到了陈拙身上,一缩而回,施展的居然是一门极为高明的手上功夫,妙手空空的手段。 只是这人不是自己缩回去的,而是触电般弹出去的,“哎呦”一声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浑身筋肉抖颤,像极了喝醉酒的模样,失了重心。 “看吧,都说了让你不要招惹他,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去偷人家的东西……快瞧瞧摸到啥了?” 一个翠衣姑娘先是绷着脸一本正经的训斥着,可很快又调皮一笑,凑了过来,明眸皓齿,笑眯着双眼,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活力。 那黑汉捧着饭碗,“温柔,你快扶我一把……哎呦我的天,这人身上像是长了刺,刚一挨上,就被扎了一下。” 翠衣姑娘笑的更开心了。 另一个清秀脱俗,秀美绝伦的白衣女子忽从楼上略带歉意地道:“还望见谅……” 这是个十分动人的女子,云鬓披散,有一双秋水般亮丽的美眸,似是藏了一个美梦。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美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说完,她又好笑的看向那黑汉,“张炭你还不赶紧给人赔礼道歉!” 黑汉踉跄站起,苦恼道:“七妹子,连你也不帮我。” 王小石忽然惊喜的探出了脑袋,“陈兄,许久未见,上来喝一杯啊!” 陈拙望了望越来越暗的天色,瞥了眼黑压压的暝云。 风雨之势也渐大了。 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死寂空旷。 只剩下六个人,正推着一辆囚车般的沉重物事,自雨中朝这边走来,似是冲着楼里众人去的。 那囚车里还锁着个人,墨发浓密,不见面目,四肢手脚捆缚着锁链。 陈拙眼角一跳,好像每次遇到王小石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撑伞已打算离开,转身就走。 长街昏暗,四下影影绰绰,似是多了不少人,皆朝囚车上的人恭声道:“属下叩见七圣主!” 惊雷轰隆,闪电撕破晦暗,囚车上一张俊美脸庞猝然抬了起来。 听到此言,楼上原本还嘻嘻哈哈的几人都噤声变色。 “七圣主?” 陈拙顿住脚步。 “战神关七!” (本章完) 164、天下无敌,武林神话 天昏地暗,风卷云涌。 以往陈拙曾听人说起过,每有气候惊人,功参造化的盖世高手出行,必有风雨相合,异象追随。 如今这场面,不知算不算异象。 他抬起眼皮,透过伞沿,瞄了眼一角浓墨似的天空,然后转身望向那手脚被缚披头散发的怪人。 这人面容带着痴色,也有苍白的病色,双眼空洞无神,就好像押解上刑场的死囚,只从囚笼里露出颗脑袋,满头长发浓密的宛如狮鬃,身形伟岸,手腕脚踝皆缚着数条手臂粗细的精铁长链。 这屈身于囚车的人,居然会是“迷天盟”的“七圣主”,战神关七? 他走到一旁的雨檐下收伞站好。 街上还残留了不少商贩急退后的凌乱狼藉。 这里原本是个市集,围着位于街心的“三合楼”,也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分界的地方,所以更显热闹。 陈拙前脚站好,北边的瓦子巷已有一张轮椅缓缓被人推了过来,木轮滚动,上面坐着一位神情冷冽的白衣男子,狭眸薄唇,生人勿近,正是四大名捕之一的“无情”。 椅上撑着一顶铜棕色的大伞,伞顶溅起不少雨花。 推椅的是无情手底下“金银四剑童”里的“阴阳白骨剑”陈日月。 见到陈拙,剑童将无情连人带椅举起,也放在了檐下。 说起这轮椅也有名堂,乃是鲁班座下大弟子鲁志子的后世传人所造,可谓天下奇巧,与之一体的还有一顶轿子,内布机关无数,皆为当世最恐怖的暗器,但凡无情一坐进轿子里,那整个京城的高手都要退而远之,忌惮三分。 二人都在旁观。 如今“迷天盟”再现京师,各方稳固的局势势必出现变化,无情来此,应该也是怕几方厮杀波及周围的百姓,尤其是“关七”再现江湖,此事非同小可。 但更多的,多半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昔年无敌天下,称霸江湖的武林神话究竟还剩多少能耐。 “爷,迷天盟似乎是冲着雷大小姐去的……听说近些时候‘迷天七圣’已招揽了不少郁不得志的江湖人,添了几分实力,想要重新夺回京师武林。” 剑童挡在无情身前,拦下了飘进来的雨沫,站的纹丝不动。 而那位雷大小姐…… 陈拙下意识望向三合楼上,那位迎风而立,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 整个京华,能有此称呼的只有一人,便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女儿,雷纯。 这个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龙头老大“苏梦枕”未过门的妻子。 早在金风细雨楼老楼主苏遮幕还在的时候,为了共抗“迷天盟”,苏、雷两家便早早结下了这门亲事。 然而,从迷天盟势弱的那一刻起,原本互为同盟的苏、雷两家便又成了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互为敌手;所以,两个相爱的人,又不得不受制于各自的身份,爱而不得,水火相煎。 无情双手扶椅,忽然问向一旁的陈拙,“陈兄弟,你怎么看?” 他问的,自然是此战的胜负。 能挑在这个地方,挑在京中两大势力交界的地方,无论是雷损,还是苏梦枕,亦或是狄飞惊,王小石,白愁飞……双方有名有姓的高手好手,必然都得现身,下场走上一遭。 因为他们不得不出手,只因“关七”。 仅仅是这个名字,便胜过京城里的万千豪杰,可压天下高手。 哪怕这人如今已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但其昔年号令天下的不世凶威,也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陈拙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想不到一个总堂主,一个楼主,居然会合起伙来用自己的女儿、女人来做诱饵……此战,胜负如何,就看这位天下第一还能施展出几成功力。” 他虽话里有话,但也确实想看看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不世强人究竟能强到何种地步。 神侯府里关于此人的记载,多的简直难以想象,抵得上四五十个人的卷宗。 可惜,盖世天骄,沦落至此。 看这情形和架势,只怕“迷天盟”里也出现了问题。 陈拙脑海中忽然鬼使神差的闪过一个有些吓人的想法,倘若以那“无极仙丹”医好了这人,令其伤势痊愈,又会如何…… 无情端坐不动,视线透过雨帘,望向了三合楼,也看着关七。 二人离三合楼不近不远,那些“迷天盟”的人马皆是见之远避。 街心狂风涌动,风雨如晦,楼中的碗碟摆置,被吹的哗啦翻滚,摔碎一地,令人几乎张不开眼。 楼内的人也都纷纷动作,有的冲出,有的翻落,无不被这惊天动地的威势所摄。 雨幕里,少说已有两百多位气息沉稳,绵长有力的好手高手现身,这些都是“迷天盟”招揽的人手,而那囚车附近的六个人,更是好手中的高手。 要是陈拙没有猜错,这六人便是“迷天七圣”剩下的六位圣主。 还有四五百名,则是金风细雨楼的高手和六分半堂的精英,正暗自围杀过来。 两方势力,如今又都心照不宣的联起手来,对付这仿佛要死灰复燃的迷天盟。 就连那方应看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停在了雨中的一个角落,静静地侯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不远处的一角飞檐上,还有个背着包袱,戴着雨笠,瘦削高挑,气机阴沉的灰袍身影环臂而立,似是也想目睹接下的好戏。 京城中的各方人马,都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闻风而至,旁观此战。 而三合楼前,原本浑浑噩噩的关七在看见雷纯的时候,双眼短暂的恢复了几分清明,像是等不及的要从囚笼中里挣扎出来,如一尊人形巨魔,连笼子上的铁板都在扭曲变形。 “小白……” 众人俱是疑惑不解。 这人该不会是神志不清昏了头,又或是把雷大小姐错认成了某个人。 而且这人嗓音稚嫩的吓人,甚至有些幼稚,就仿佛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连雷纯也怔了怔,这人眼神中的柔情做不得假,关切急切,恨不得要到自己面前来,但这人她确实不认识。 至于其他六位圣主,此时此刻已然动手。 这六人有四个算是京中武林有名有姓的人物,分别是大圣主颜鹤发、二圣主朱小腰、三圣主邓苍生、四圣主任鬼神,而最后的五圣主、六圣主则是藏头露尾,掩了真容,不知身份。 他们是冲着雷纯去的,雷纯的身份很特殊,只要制住此人,那便等同于拿住了苏、雷二人的软肋。 但一缕劲急的指劲却打断六人的攻势。 白愁飞潇洒而傲慢的走出,冷冷地叱道:“退!” 他说退,一提食指,似能弹指惊天,指尖连点,指劲破空,指风急飞。 那六个神情一变,已在飞退,掠进的身形俱又如燕回还。 不光是白愁飞,还有王小石,他背后背着一柄剑,那是一柄不同寻常的剑,剑镶略圆,剑鞘古雅,剑柄微弯,弯的好似一柄短刀,又像是刀剑拼凑在一块儿,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翠芒,锋芒暗藏。 挽留神剑。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这说的是当世四柄最负盛名的神兵利刃,分别是方应看的“血河剑”,苏梦枕的“红袖刀”,以及雷损的“不应宝刀”,和这柄“挽留神剑”。 “挽留神剑!” 有人惊呼出声。 白愁飞一击落罢,仿佛尚未尽兴,食指一转,直指关七眉心,一缕指劲立时将面前风雨洞穿,隔空而发,带出咻的一声刺耳锐响。 他也想要称量一下这位天下第一的实力,还有自己的实力。 指劲横飞,如能穿金破石,竟将风势截断,雨幕撕裂。 尽管已是浑浑噩噩,但关七却在遇到危险时自警般的一亮双眼,只是身形微微一震,周遭精钢铁板铸成的牢笼顿如纸糊的一样,在雨中爆碎炸开。 指劲未至,关七歪了歪脖子,好奇道:“这是什么指法?” 白愁飞冷漠道:“惊神指!” 说话的同时,他食指再颤,破空指劲飞出一截忽一分为二,攻向关七。 关七翻身一避,手足颠倒,以脚出招,一团腿影忽的罩向白愁飞。 风云乍动,白愁飞脸色苍白,双手提指,顿见指上内力汇涌,指尖如有光华流转,已是招架互拼。 可交手不过二三十招,他脸上血色已然褪尽。 “啊!” 口发长啸,白愁飞猝然抬手一指长天,机锋峻烈的冷峻面容愈发冰冷。 天空雷鸣电闪,风雨大作。 苍白的闪电映照着一张张旁观此战的面孔,各有异色。 陈拙瞧见这不同寻常的指法不免扬了扬眉,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白愁飞对自己隐约有种抵触甚至是厌憎。 天地间肃杀骤起,寒意陡生。 白愁飞双眼神华大放,锦衣激荡,食指蓦然一沉,指尖气机汇聚,如星辰明灭一亮,已在啸声落罢的刹那遥指向关七。 关七茫然的神情上逐渐多了不一样的变化,似是嗜战之人遇敌后的欣喜,木然神情宛如那百年不变的神像突然回了过来,凝目咧嘴,已是呵呵呵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低沉压抑,令人心惊肉跳的笑来。 这人不笑时还好,只这一笑,脸上哪还有痴呆的神态,狂态毕露,桀骜不驯。 指劲破空,忽见关七不闪不避,双手一横,连带着那束缚他的锁链也被崩的笔直。 遂听“叮”的一声,那锁链从中而断,关七亦是倒飞出去。 白愁飞双眼一亮,大步紧追,可步伐刚一迈出,那关七已在半空稳住身形,双足下坠,如神魔屹立,原本灰黯阴沉的黑衣陡然间似漫上了一层氤氲光华,似在发亮。 一股难以想象的凶意更是再现京华,城中不少绝顶高手无不是心头一颤。 便在白愁飞贴近之余,关七黑衣忽的一荡,黑发根根倒竖,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已自其体内如狂涛巨浪般席卷四面八方,风雨倒流,惊天动地。 这股气不同寻常,不是煞气,也不是罡气,更不是杀气,而是一股犹若实质,浩瀚无匹,如能勾连天地的剑气,又好像藏着无匹锋芒的真气,如剑气锐旺,如真气浩大。 白愁飞瞳孔一震,头顶束起的发丝已被冲散开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已自旁出招,挽留神剑已然出鞘。 王小石横剑于前,动容失声道:“先天无形破体剑气?” 此言一出,三合楼里传出惊呼,那些暗中旁观的人也都心头一突。 不光是他们。 陈拙亦受波及,漫天风雨被那股剑气卷中,立时横飞冲射,非同小可,犹胜暗器。 他抬手一挥大袖,沿下坠落的雨线猝然似飞瀑横击,与那雨浪撞在一处,散作漫天水雾。 而那王小石和白愁飞则是节节败退。 王小石说道:“二哥,此人不可力敌,暂且先避锋芒!” 白愁飞只是回了一声冷哼,脚下一纵,拔地而起,已蹿上了街畔的屋顶,双指连弹,指劲破空,“二十四节气惊神指”发出漫天指劲,尽是嗖嗖之声,气劲纵横,射向周遭埋伏的“迷天盟”众人。 一声声惨叫自雨中响起,而后接二连三有人眉心见血,翻落下来。 出手间,白愁飞不知是有意无意,四散的指劲居然有一招在雨中绕出半圈弯弧轨迹,杀了巷口一人,落在了陈拙的面前,击出一个浅浅的指洞。 陈拙眸光微动,垂着眼皮,看着面前青石板上的那一记指印,孤漠瘦削的面颊已牵动出一抹不轻不重的怪笑。 居然在挑衅他。 无情也看见了这一指,蹙眉道:“这人太傲气了!” 陈拙轻声笑道:“是啊,傲气的几乎容不下别人。” 白愁飞脸上的傲气不减反增,正欲再杀“迷天盟”的人,忽见屋顶闪出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手艺人,寻常的穿着,普通的样貌,却有一手非同小可的剑法。 剑尖斜指,一截青芒已自剑尖吞吐而出,剑气直泻,竟将白愁飞的惊神指给拦截了下来,救了不少迷天盟的人。 而陈拙看见这人的时候,笑的更是古怪。 另一头,王小石此刻一人独自招架关七,他右手立掌成刀,左手握挽留神剑,掌发刀气,剑发剑气,所施展的绝学正是“天衣居士”许笑一的成名绝技,“大隔空相思刀”、“大凌空销魂剑”。 剑势惊人,刀意迫人,剑挑潇洒,刀行凌厉。 可即便他双手同出,刀剑齐用,也敌不过没动的关七。 关七没动,但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充斥着剑气,无形化有形之剑气。 王小石苦笑不已,脚下已在节节败退。 “咳咳!” 而雨中忽听轻咳声起。 “七圣主,久违了!” 来人咳嗽完还不忘提醒一句,然后长街上立有一抹刀光飞至,还有刀影,横在了关七的前面。 快到难以言喻的刀影,几乎肉眼难见,几如一抹绯红的飞雾,在雨中飘忽一掠,已劈碎了关七身畔的剑气,似有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在雨中翩翩起舞。 刀影难寻,却有轻轻的刀吟,悦耳动听,令人惊艳,美丽动人,忘生忘死。 所有人都在因这一刀震动。 整个京城武林,无人不因这一刀心惊。 只因,这是“江湖第一刀”,“红袖刀”苏梦枕。 这人的刀法亦如那绝美的刀,自有绝世风情。 忽见人影一闪,长街上已有人撑伞而来。 正是苏梦枕,苏楼主。 不只是他。 几在刀影乍现的刹那,长街小巷,已落下一张木椅,椅上人低首垂目,大氅披肩,膝上交叠着十根纤秀白皙,修长如玉的手指。 而长街转角,与苏梦枕遥相对立,不知何时站着一名银发负手的瘦弱老者,立于雨檐之下,像在观雨,又似在打量在场众人。 周围各处出口去路,忽有血腥味儿渐渐弥散开来,暗处已起杀机。 而这一切,全都是冲着街心那如神祇屹立,睥睨天下的身影而去。 头顶怒雷更响,轰隆隆如战鼓惊天。 闪电撕裂昏暗的雨氛,天地忽有杀气激荡,狂风骤起。 今日,京中两大势力,高手尽出,只为埋葬昔年的武林神话。 似被四面八方的杀气所激,众人眼中,那伟岸如魔神的身影蓦然双手一张,衣袂激荡,满头墨发尽皆倒竖,应和着漫天雷霆,发出了不可一世的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 (本章完) 165、诸位,莫要让我失望啊 望着那睥睨群雄,傲笑八方的身影。 陈拙不由的心生感叹,即便此人已走火入魔,疯了癫了,然武夫的本能始终未改。 他目光游走,又望向那灰发灰衣的老者。 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六分半堂”那一边的,也就只有“总堂主”雷损了。 这个长袖善舞,老谋深算的枭雄霸主,居然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扬,寻常的就仿佛一个时常在湖畔江边闲钓漫步,颐养天年的小老头。 微皱的脸颊上长着一层浅浅的胡茬灰黑泛白,背着手,略微前倾着上身,轻弯着腰,像在打量着场中的局势,顺便还朝陈拙颔首微笑,点了点头。 而那街畔的屋顶,倏然响起一声饱含杀机的厉喝。 白愁飞的一张脸如今白的有些吓人,如霜似雪,冷如寒冰,还有杀机,死死的望着拦阻自己的那个江湖人。 交手数十招,他竟然没有拿下一个其貌不扬,声名不显的小角色。 他本想趁今天扬名的。 杀了六分半堂的几个堂主虽说让他有了名声,但是还不够,即便是坐上了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位置,对他而言也还是名声太小;可如果能败了关七,伤了关七,铲除了“迷天盟”的余孽,那无疑是能令他的名声更加如日中天。 而且,他实在已经听够了别人的话,尤其是将他和那人相提并论。 三人皆是在“苦水铺”一朝扬名,又都际遇不同,投到了各方势力;但自从那人出了趟京城,再回来,无论他走到哪儿,总能听到有人夸赞对方,还老是拿他和王小石与对方相提并论。 一个捕头,原本哪能及得上他这个副楼主,但现在,反倒都在说他不如对方,身手不如,胆气不如,名头更是不如。 都说他仗了苏梦枕的势,而那人,单枪匹马,挑了连云寨,又连杀十二个凶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已能与那六大高手比肩。 王小石听到这些话只会开心,压根不放在心上,而是替对方高兴;毕竟能在京城出人头地可不容易,熬了多少苦楚,受了多少羞辱和白眼,好不容易扬眉吐气,当然要替朋友高兴。 但白愁飞不会,他本就和那人不熟,要不是因为王小石二人只怕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更不谈不上朋友,不过是个走街卖艺的江湖人罢了…… 愁飞愁飞,本以为能一鸣惊人,振翅而飞,可如今风头俱被他人所夺,白愁飞实在有些受不了。 而现在他更受不了面前的这个,明明落拓的就跟乞丐差不多,眼里却不见半点沮丧失意,反而充斥着盎然生机,阳光,热烈。 这人武功也是不俗,非但不俗,而且厉害的紧,剑招凌厉,糅杂百家,几乎看不出来历,却总能封住他的指法,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 一瞬间白愁飞已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藏拙,食指一屈,中指一直,也不蓄势,而是于瞬间出手,脸上最后的血色也彻底褪尽,随着中指指出,一缕灰黯指劲竟凝成一线,直去那人的眉心,二人之间的雨帘无声而断。 等他出招之后,嘴里才幽幽道:“破煞!” 这是他指法中最厉害的三大杀招,“三指弹天”里的“破煞”。 想不到没用在关七的身上,居然用在这个无名小卒的身上,当真是…… 白愁飞一出此招,便已觉得十拿九稳,可他对面那个其貌不扬的江湖人陡然一竖剑器,剑光璀璨,流转青芒竟是转瞬覆没剑身,那本该三尺长的青锋竟又生生长了一截。 长剑一挑,已挑破了这京华烟雨,挑出了三分潇洒,三分快意,三分的惊才绝艳,还有一分的傲然脱俗。 便在白愁飞没了表情的注视下,他那一线指劲,竟被当空挑散。 而那人手中的寻常铁剑亦在剑势行尽的同时碎散在雨中。 “有埋伏,速退!” 借着指劲的反冲之力,那江湖人已蹿向雨中深处,临走还不忘朝着“迷天盟”的六位圣主招呼了一句。 六人原本还想靠关七重现昔年辉煌,可一看周围重重埋伏,盟中精锐也都惨遭屠戮,再被这人乱了心神,彼此互望一眼,忽见“大圣主”颜鹤发一瞥陷入癫狂、战意高昂的关七,咬牙沉声道:“走!” 说罢,已朝那人追了过去。 而对于他们的离开,无论是苏梦枕还是雷损,都不在意。 眼里似是只有关七,即便白愁飞先前的激战,也未能令二者偏转视线,分心他顾。 树倒猢狲散,只要关七一死,迷天盟剩下的不过是些土鸡瓦狗罢了,翻不起多大风浪。 陈拙若有所思的望着离去的几人,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而街心,先前翻飞的刀影无声再现,快的连那一抹绯红也消失不见,风雨如旧,然雨幕水帘却诡异的短暂滞空,然后宛如四分五裂的布帛一般被割裂开来。 然后,长街寂静。 关七的脖颈上,已多了一柄刀。 端是好快的刀。 陈拙心神收敛,亦是觉得此刀不同凡响,他心里暗思,如今自己已生了神念,刀法想来也该水涨船高……许久未动刀了啊。 关七像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即便刀架脖子,也始终纹丝不动,平静的像是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一样,冷冷的瞧着苏梦枕。 苏梦枕轻咳了两声,一手拿刀,一手捂嘴,说道:“我若这样杀了你,太过无趣。” 他手中把把美到扣人心弦的刀子居然真就缩回了袖中。 雷损入鬓的浓眉一皱,阴沉道:“不可……” 只是他显然说的晚了。 关七咧嘴一笑,戾目渐张,“你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新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不答反问,“除了苏梦枕,谁能一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关七咧嘴一笑,“伱当真以为能伤的了我?” 对旁人而言,刀架脖子上无疑是必死无疑,但对他而言,刀口与自己的距离,便是如隔天堑。 苏梦枕取下嘴上的手帕,轻声道:“不妨再试试!” 他袖中刀光再吐,雨幕顷刻一份两半,细长豁口横飞延伸至关七的脖颈。 关七还是一动未动,但眼看他就要命丧苏梦枕的刀下,那“红袖刀”却停在了半空,刃口之下,似是有着一堵肉眼看不见的壁障。 王小石呐呐道:“先天无上罡气!” 众人眼神尽皆沉凝如水。 这人论攻有“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论守又有“先天无上罡气”,实在是难以想象,这天底下最凶险,最难练,也最惊世骇俗的两门功夫,竟然为一人身兼。 气本无形,然此刻由关七施展开来,立见其周身风雨汇聚,居然化作一个丈阔四尺的巨大水球,气机流转,已将苏梦枕的刀给弹开了。 一招未中,关七双眸一眯,浑身光华涌动,环顾众人,忽单足一落,周身四尺之外,立见一缕缕犹若实质的剑气迸射向四面八方。 长街之上,以关七为中心顿见惊爆连连,席卷街头巷尾,尘嚣如浪。 惊天动地间,数道身影冲天而起,连同陈拙在内,俱是变了脸色。 “诸位,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本章完) 166、断手,雷击 “轰隆”一声,晦明风雨忽被一道闪电划破,激起的尘烟落在绵密的雨幕里转眼消散。 然而,尘烟虽散,杀机却未散。 雨中半空,数道身影已被那可怖剑气逼的提纵腾空…… 苏梦枕也跃了起来,披风一卷,露出了一袭锦衣劲装,王小石、白愁飞亦是飞掠腾空,雷损也在半空,他就像一只振翅的秃鹫,睁着一双睿智精明的眸子,灰袍鼓荡。 还有,陈拙。 也不知关七是不是刻意为之,手腕锁链凌空一抽,一缕剑气已朝着陈拙和无情罩了过去。 不只是对他,连那顶着雨笠,背着包袱的灰衣汉子也没放过。 还有方应看。 剑气破空,如流光飞泻,穿破雨幕,直去二十余丈,照亮了马车上那八个护卫动容凝重的面目,以及抽动的两腮,和拔出鞘的刀光。 这八人,也是扬名已久的江湖人物,合称“八大刀王”。 连元十三限都曾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刀光灿亮,各有奇巧,已纷纷拦在那缕剑气前,刀意纵横,八人已是联手。 夺目神迷之间,剑气已散,八人踉跄而退。 “我来吧!” 雨檐下,望着袭来的剑气,陈拙叫停了正欲出手的无情,脚下龙行虎步跨进了雨幕里,迎上了那缕剑气。 不由分说,他右手五指一展一屈,握手成拳,双眼微眯,奔走中提肘振臂,携风雷之势已悍然迎上。 本是简简单单的一拳,可陈拙面前的风雨却无声塌陷,勾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拳影轮廓,清晰可见,与那剑气撞在一处,裹含着他千锤百炼的意志和无物不杀的惨烈杀念。 非是内力,而是神念。 这些时候他可是废了不少功夫来琢磨这个东西。 这是他那口心气的体现,更是经历了江山起落,神州陆沉,趟过无数血与火才砥砺打熬出的意志,凝实如铁,厚重如山……在那神念的加持下,几能令敌手置身其中,感同身受,让人颤栗。 干脆,直接,惨烈,霸道……便是空气中都仿佛弥漫上了一丝丝的硝烟血腥。 有进无退,你死我活。 在场的多数人皆以“箭”而知陈拙之名,如今惊见这一拳,无不心头剧震,被其拳意波及,胆气弱的,眼前只觉乱象纷呈,头皮发麻。 而被拳意波及的倒霉蛋,便是那个灰衣戴笠,背着包袱的人。 这人正准备避开破空而至的剑气,可闪身的刹那,惊觉一股杀念临身,掠到半空的身子宛如受惊的猫儿,面色狂变,后脊发寒,整个人如遭雷殛般伸手解下了身上的包袱。 只因这拳势不光厚重如山,更能摄人心神。 灰黯的雨氛下,那包袱一解,霎时间似亮起了千百颗太阳。 对方居然有样学样,不但对着关七出手,还将陈拙也罩了进去。 拳下剑气粉碎,陈拙看也不看对方,眼神从始至终只是瞧着关七,脚下迈步,不急不缓,竟在那千百颗太阳间走的犹如闲庭信步,歪头转颈,随手一拍,还攥灭了一颗。 只这手段一露,这人的身份已不难猜出,便是如今江湖上凶名赫赫的一位人物,元十三限最可怕的徒弟,也是江湖上最恐怖的杀手,天下第七。 见到陈拙从檐下走进雨中,又走过他那杀招朝关七走去,天下第七转身就退,退的头也不回,想都不想。 半空众人,齐齐出手。 苏梦枕刀影再掀,红袖刀美若梦幻,轻轻一颤,已划向关七脖颈。 白愁飞指劲再提,这次是无名指,三指弹天再出一指,指出惊梦,指劲直袭关七头顶百会穴。 雷损双手十指轻颤,轻弹,快慢交错,却是在结密宗手印,同时口吐九字真言,每一字皆辅以手印,配合之下,虚空立有玄妙气机溢散,纷乱风雨如化天罗地网,以束关七动行。 王小石也是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出手,以多胜少不是他的习惯,更做不出来,但关七凶威盖世,主动出招,他只能被动招架。 不只是他,出手的几人几乎全都不喜欢这样趁人之危的打法,但迫于形势,只能出手,更想会一会这天下第一的高手。 “留神!” 陈拙步调倏忽一疾,似缩地成寸,一瞬半刹,已到关七面前,拳头宛若落雷般砸了下去。 可拳至半空,拳势陡住。 众人面前,已荡起一层浅浅的无形涟漪,阻拳挡刀,将所有人的攻势拦了下来。 先天无上罡气!!! 攻势一缓,关七乱发下的一双眼眸明灭如灯,他忽然抬手,一只白皙秀气的左手,指骨细长,指肚圆润,在白愁飞的骇然中,屈起了拇指和尾指,而食指、中指、无名指则是急弹狂震。 正是惊神指。 而且威势犹盛白愁飞,以剑气代指劲,剑气如矢,三指犹如漫上一层莹莹光辉,朝着半空几人指出数十道剑气。 而关七的另一只手,是照着陈拙去的。 同样也是出拳。 两拳悍然相撞,二人脚下俱是轰隆下沉,踩出一个大坑,如万钧重石砸落。 一股狂暴气机摧枯拉朽,将俩人脚下的街面碾压撕裂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裂隙,风雨都被挤压一空,撕扯成漫天水雾。 罡风扑面,陈拙面部的筋肉像是不控制般颤动,发丝尽被吹拂向脑后。 感受着体内翻腾的气血,陈拙拧眉睁眼,兀自一吞风雨,胸腹中忽听雷音,而他右臂已肉眼可见的飞速粗涨了一圈。 一前一后,那关七居然也是有样学样,吞气入喉,一手用“惊神指”以应众人,看也不看,然右臂筋肉蠕动一颤,竟也飞快膨胀了起来。 陈拙眼神骤凝,已与那关七的目光撞在一处,右臂膨胀一鼓,紧绷的袖筒顿见一圈涟漪沿着手臂直达拳头。 遂听“啵”的一声,关七右拳震退,但那拳头只退出一尺来远,身形摆动如钟,竟又撞了回来。 二人双拳再遇。 陈拙周遭十数块石板如被一股巨力震空弹起,他身形一晃,提纵如猿飞退一截,单足点地的刹那,脚下已多出个清晰的脚印,同时闪身回扑,半空的身骨拉展出一个夸张的弧度,猿臂如开弓搭箭,已再提一拳,撞在关七的拳头上。 关七踉跄一晃,后退半步。 陈拙则是连退数步,身侧五指不住蜷缩舒展,眼神连连闪烁。 而其他几人,则已看见了出手的时机。 见关七踉跄一晃,雷损忽口舌蠕动,大喝一声,双手结密宗手印,此乃对方成名江湖的手段,亦是绝学,名为“快慢九字诀”。 瘦弱的身体中,竟发出似金刚伏魔般的怒喝,声震长街,风雨都为之一顿。 陈拙瞧得暗凝心神,这般手段,居然也修精神念力,不光是念力,还与内力真气相结合,还有招数手段。 雷损的左手只余中指和拇指,而剩下的三指,则是木头,木指。 他口中大喝,手中出招,连点关七周身死穴。 配合他的,是那巷口一个无人察觉,垂颈低首的人。 狄飞惊。 他脖颈轻颤,竟然抬了起来。 风雨之中,忽起璀璨刀光。 狄飞惊手中无刀,眼中有刀,神意凝练如刀,以眼伤敌,谓之“眼刀”。 而他的面前,不知何时还多了一口陈旧漆黑的棺材。 关七原本战意高昂,只是听到这一声大喝,眼神顿见迷离,又被那眼刀所摄,顿如喝醉了一般,精神亦见萎顿,整个人又像是痴傻了一样,而且更疯。 迷离一瞬,他浑身气机陡然暴涨,怒目圆睁,朝着雷损回吼了一声,双臂一抖,似已化作陈拙之前的拳头。 他出的是拳,发的却是剑气,双拳翻飞,拳势一贯,长街之上缕缕剑气冲射纵横,逼的众人连连退闪。 雷损首当其冲,苍老脸颊上忽见一缕血痕,满身衣裳也破开了几个窟窿,被剑气撕扯的破破烂烂,五官扭曲难看,抚胸而退,似在急喘,然后朝着苏梦枕喝道:“还不出手?” 大好时机,金风细雨楼的几人居然没有趁势出招。 以多欺少本就令人不齿,况且还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苏梦枕咳嗽了一声,没有回应雷损,王小石早已连蹦带跳的退出老远,白愁飞则是神情冷寒,但眼底既有恍惚,又有震撼。 而关七的举动更为惊人,剑气上行,直冲天穹,浩瀚霸道的锋芒竟令黑云翻滚如浪,电闪雷鸣。 “轰隆”一声,天地乍亮,一道前所未有的炸雷惊的人耳膜嗡鸣。 关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被那雷声一惊,忽抬手一劈,一缕锐旺剑气已冲霄而去,双眼望天,发出了一声怒吼,“啊!” 他一手劈出剑气,双眼骨碌一转,已直勾勾的瞄上了陈拙,闪身一掠,已是扑来。 陈拙焉能退缩,跺脚蹬地,已奋拳而上。 二人双拳再遇,一个真气涌动,一个神念御敌,交手刹那,陈拙耳鼻中已有点滴血迹渗出。 不远处的王小石、苏梦枕见状已是纷纷来援。 但就在这时,所有人心头俱是一突,浑身汗毛倒竖。 陈拙无来由泛起一种彻骨寒意,脸色立时苍白透明,只因杀机天降。 “退!” 他毫不犹豫,撤拳退走,可那杀机却如附骨之疽,压根来不及细想。 只退出不到半步,陈拙双眼陡张,接着一眯,五脏鼓荡,六腑齐颤,胸腹中已然惊闻雷音,眉心箭疤更是一亮,攻势一改,挥拳向天。 “杀!” 厉啸出喉,所有人俱是瞪大双眼。 关七的举动与他简直如出一辙,怒目立眉,撤拳击天,剑气破空。 “轰!” 一声雷鸣响彻在京师上空。 那黑压压的浓稠乌云中,两道苍白泛蓝的厉芒如神枪自天穹刺落,直击二人。 长街霎时通亮一片。 所有人心神俱震,满面惊容。 雷光一闪即逝,忽见一道身影扑进三合楼,朝雷纯掠去,然而手伸一半,一抹绯红刀光掠空而过,还有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跟着响起,“不成!” 雷纯张大双眼,欺霜赛雪的面容上猝然溅上了点滴殷红血迹。 半空,一只断手翻落在地。 苏梦枕挡在雷纯面前,似因赶的势急又呛咳起来。 而他面前,关七披头散发,满身焦痕,左手已齐腕而断。 和几大高手恶斗,又受雷击,他竟然还有余力。 身后雷损来袭,直击关七背部,却被王小石出剑挡下。 关七丝毫不觉断手之痛,眼神反倒前所未有的清明,见事不可为,飞掠出三合楼,飘进雨幕,去的极快。 雷损气急败坏,“你们居然放他走了?” 苏梦枕却没理会他,而是快步出楼,望向街心。 雨中,一人慢慢收回了半空的拳头,整条胳膊,半个肩膀,满布焦痕…… 万订了……多谢诸位的支持鼓励,真的是感谢大家,感觉就好像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 167、雷殛之力 雨中。 众目睽睽之下,陈拙攥了攥右手,除了雷击留下的一些焦痕外伤,并未伤筋动骨;而且,他感觉与之前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见他没事儿,王小石松了口气,露着两排白净整齐的牙齿,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梦枕也收回了视线,似是放下了心。 绵绸的雨氛下,不少“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67、雷殛之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8、着手布局 黑影高瘦的吓人,甫一走出,在场所有人俱是心头一沉,变了脸色;只因那流淌着雨线的笠沿下是一张冰冷乌寒的铁面,铁面不见光华,凸起的棱角沟壑勾勒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阴沉鬼脸。 而所有人真正心惊的是铁面后的一双眼眸,难以形容的可怕,宛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窟窿,泛着妖异晦暗的光华。 众人眼前一花,黑影已在院中。 “看来京城的水果然很深,尔虞我诈,算尽心机……你们既是来的这般急,恐怕苏楼主和雷总堂主已等不及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黑影瞧了眼雷媚和杨无邪,又看看天下第七,铁面无光,只剩森然。 这人,自然就是陈拙。 他心里暗叹,原本还想暂避锋芒,先行蛰伏,等关键时候再定下大局,但谁能想到…… 身旁的黑脸青年和另一个蜡黄脸的瘦汉也是无奈苦笑,二人分别是易形后的戚少商和沈云山。 戚少商今日也确实是想趁乱招揽人马,可他挑错了人,本想将“迷天盟”的几位圣主收下,哪想全是别人的耳目暗桩。 陈拙瞟了眼在场所有人,头也不回的对戚少商开口道:“无妨,我已另有打算。” 忽听一人讥讽笑道:“哈哈哈,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活着离开?” 关七一退,如今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一点细微的差错兴许都能决定胜负,整个京师武林都围着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开始了角逐博弈,暗流涌动。 来时的路上,陈拙已瞧见八方各处不少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正在暗中汇聚,怕是在围杀关七前苏梦枕就做好了一口气与“六分半堂”决战的准备,少说万余人马,而且只多不少。 作为雄踞京华的天下第一大帮,当年便已收拢了三万八千名子弟,如今过去这么些年,早已不敢想象。 但六分半堂能与之抗衡自然也不同寻常;八大刀王,天下第七,已隐隐与雷媚合立一处,而他们身后的人,无疑是“神通侯”方应看,和权相蔡京。 说话的是八大刀王里的一个。 这八人分别是“女刀王”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伶仃刀”蔡小头、“八方风雨刀”苗八方、习家庄少庄主“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门刀”彭尖。 皆乃方应看笼络的高手。 可陈拙接下来的话却让八人脸色铁青,表情僵住,眼泛杀机。 “就伱们八个,也配刀道称王?” 沙哑嗓音好似金铁交击,但语气又显得很轻飘。 杀机一动,八个人里已有四人出刀动手。 刀势狠辣,刀意凌厉,刀路更是快急。 四抹刀光自风雨中惊现刹那,已封向陈拙前后左右,如弯月横空,似匹练寒芒,来势极汹。 这四把刀,已能看见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几大刀法,既有八方藏刀式,又有习家惊梦刀,还有五虎断门刀…… 但也就在四人出手前的那眨眼半瞬,雨氛下早已提前多出一抹刀光。 众人眼中,那抹刀光起的隐晦,谈不上惊艳,更算不上出彩,吞吐伸缩,一闪而没。 而那院中伫立不动的身影也动了,宛如一缕窜动的黑风,倏忽一闪,缩地成寸,已在一人身后。 快,太快,肉眼难追。 那人刀势刚起,刀光行至半途,冷不防眼前一空,没来得及反应,后颈已攀上一层寒意,心底里打了个哆嗦,身旁更听有人急声提醒道:“小……” “小”字话说一半,剩下三人眼角齐齐一跳,眼前俱是一花,一张乌沉沉的铁面已从同伴身后飘转而出,从他们面前飞过,一起的还有一抹飘来的刀光。 而他们此时也看清了刀光源于何处,那是一柄弯刃小刀,寻常的简直随处可见,粗糙的木柄,刀口还有锈迹,简直就像大街上捡来的一样,被拿在手中。 可刀身却在他们的眼中猝然模糊,犹若化作了一股风,又似惊鸿掣电,转瞬即逝。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雨滴沿着屋瓦,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发响。 而剩下的四人,只来得及握上刀柄,但马上鬓角渗汗,头皮发麻,哪敢上前,甚至想转身就跑。 就见先他们出手的四位刀王一张脸已煞白如纸,嘴里凄厉哑声道:“好刀法!”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脖颈上正悄然浮出一条细如丝发的血线,一语吐落,颈上的大好头颅便扑通滚落,无头身子还顺着余力犹自往前奔出几步。 活杀留声。 雨氛浓稠,院中的陈拙只似绕着四人走了几步,慢慢停下,望向众人。 杨无邪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开口歉然道:“多有得罪,告辞!” 说完,他身后的人马已在急退,连带着颜鹤发、朱小腰也跟着退了。 如今大战在即,若是再招惹这等强敌,有害无利,来的快,退的更快。 一起动作的还有雷媚,杏眼带笑,眼底却有惊疑,似是受到惊吓般还抚了抚胸口,妩媚一笑,“得罪!得罪!” 转身已带着手底下的人撑伞而去。 任苍生、邓鬼神也忙跟了上去。 而剩下的,分别是天下第七,以及“迷天盟”的五、六圣主,和另外四大刀王。 “原来五圣主、六圣主是方应看的人。” 戚少商几乎一眼就看明白了,更觉得关七倒霉,京城里的三方势力居然都在他身边安插了耳目,还都成了心腹手下。 而这七个人也想退。 “咳咳……先等等!” 陈拙轻咳了一声,眼神已落到了天下第七的身上;他白天不杀此人,不代表现在不能杀,既然已经和元十三限结下了不死不休的大仇,那自然是斩尽杀绝,连带那蔡京,都得死。 他看的不光是天下第七,还有五圣主、六圣主。 “狂妄!” 天下第七的阴沉眼眸里陡见杀机,回身振臂,身如飞鸟盘旋,自雨中扑下,一掌拍至。 陈拙脚下大踏步而行,左手提掌,已对了上去,掌纹间隐有一点雷光明灭一亮。 两掌相撞,天下第七如遭雷殛,眼透惊色,右臂衣袖尽皆被一股奇劲扭转撕扯成破布,而他的掌力居然不见了大半,似是泥牛入海,春雪消融,化为无形。 陈拙感受着透掌而至的掌劲,不由得另起心思,暗自惊奇。 那股雷殛之力居然能化内力真气。 倘若真是如此,可就值得好好琢磨一番了。 天下第七眼中惊色还未消,面前那张黑漆漆的铁面上陡然亮起了两颗太阳,神华大放。 他双眼豁然睁大,心道“不好”,可对上那双眼睛他却觉得身体不听使唤了一样,失神一愣,忙又惊醒。 奈何一瞬半刹,一只大手已掐向了他的脖颈上。 天下第七尖啸一声,缩身一避,同时在雨中抖出千百颗太阳,可他面前这人就跟鬼一样,忽见一抹刀光自飞来,上下翻飞,勾挑来去,竟是将之一一挡下,四面八方俱是刀影,看的人瞠目结舌。 更见一记膝撞,自下而上,撞在了他的腹部。 “哇!” 两腮一鼓,天下第七屈背弓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只攥空的大手回收一扣,宛若铁箍,已将其捏着后颈拎在了半空。 一切变化太快,四大刀王与五圣主、六圣主正想援手,岂料一个照面天下第七已败下阵来,骇然之余,转身就跑,不想一左一右闪出两个人来,正是戚少商和沈云山。 二人拦的是五圣主和六圣主。 四大刀王还想再逃,忽听陈拙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就这样回去,方应看还会重用你们么?八大刀王死了四个还算是刀王么?” 四人闻言彼此狠狠的互望了一眼,停下脚步,试探性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陈拙拎着翻白眼的天下第七,指了指五圣主、六圣主,慢声道:“我的意思是……要不要考虑考虑擒下他们两个,我就当你们是自己人,跟着我,可比给方应看当牛做马的强,而且他的刀法有我厉害么?” 二人眼神惊慌,失措间不忘厉声叱道:“你们几个休要自误,若是给米公公和小侯爷知道了,好好想想下场。” 四人只犹豫了不到半息,忽见其中的“女刀王”兆兰荣率先反扑向二人,剩下的三人紧随其后。 陈拙好整以暇的等着,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 揭下了二人的黑袍,才见两人的异样之处,一人掌上不见五指,便是掌纹都没有,但掌心却厚的惊人,分明练的是掌上功夫,名为“无指掌”。 另一人指节粗壮有力,则是练就了一门极为惊人的爪功。 戚少商当即认出了二人,“铁树开花,指掌双绝……张铁树,张烈心,原来是你们两个。” “米公公和小侯爷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都这个时候了,二人还不忘放着狠话。 陈拙沉吟了一会儿,居高临下,语出惊人地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把方应看的脑袋摘过来给你瞧瞧,反正眼下两雄相争,京城大乱,正好会一会这六大高手之首。” (本章完) 169、有桥集团 时近子时,一场夜宴方毕。 谁的宴? 神通候方小侯爷的宴。 夜夜笙歌,日日摆宴。 对他而言,今天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 “迷天盟”完了,再难翻身,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又到了生死决战的时候,于他这种喜好坐山观虎斗,又喜欢推波助澜的人来说,自然是不同寻常。 京城里的势力越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69、有桥集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0、朝天一棍 米有桥? 厅阁内激战相斗的二人顷刻一分。 方应看撤剑回收,退出数步,拿起软榻上的美酒,仰喉潇洒利落的喝了一口,看也不看一地的尸体,温言笑道:“公公来的可是晚了些。” 来人踱步而入,笑道:“不晚,不晚,一点儿都不晚,不然可就遇不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阁下一人孤身闯入神通侯侯府,如此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0、朝天一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1、李代桃僵 “噗”的一声,灯烛熄灭。 方应看尽管已疼的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却还是强忍着手脚上的痛楚,红着眼望了过去。 棍影已落,棍风已散,死一般寂静。 昏暗的厅阁内,狼藉一片,白玉般的石板早已如支离破碎的冰面,好似遭巨石碾过,又仿佛是被重锤砸过,不见完好。 而那四散的尘嚣中,两道身影屹立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1、李代桃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2、大事 蔡府。 作为当世权倾朝野,又威震江湖的蔡相爷,这个人的府邸,比皇宫更像皇宫,也比六分半堂的总堂更气派,比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更恢宏,外表看似寻常,内里雕梁画栋,穷奢极欲,富丽堂皇。 这个人的府上也有高手,太多的高手,除了天下第七以外,尚有比其还要可怕的六人,便是与“四大名捕”齐名的“六合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2、大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3、温柔,雷纯,破板门 事实上不光“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收到了消息。 京师的这些势力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反叛和被反叛的戏码。 实力的交锋有时不光只是武力的碰撞,也有心机权谋的较量,就如那“关七”身旁的六位圣主,保不准视作亲信的手下,当成心腹的弟兄,转身就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3、温柔,雷纯,破板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4、他是谁 街巷阴影中,两道身影高下对峙。 借着街畔零星微弱的灯色,陈拙已顿足止步,望向那隐在黑暗中的神秘人。 这人的一张脸尽被阴影所罩,宛如涂了一层浓墨,唯有双眼的位置泛着瘆人的光,像是幽碧色的绿光,又像是瞧见鲜肉的饿狼,带着欲火难控的躁动,还有扭曲的占有欲,贪婪、觊觎,死死地望着缩在角落里的二女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4、他是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5、两方决战 破板门。 夜色浓深。 “陈捕头,咱们现在怎么办?” 朱侠武见陈拙还打算坐在这里,而且大有坐到天亮的架势,不免有些头大。 街上什么人都没了,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人马也都在天泉山上厮杀的难分难解,可他们这几个人还要守在这里,实在难熬。 陈拙对剩下的几个捕快温言招呼道:“几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5、两方决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6、雷损身死,苏梦枕伤 变故来的好生快急,猝然发生,令人措手不及。 杀机四起,一时间跨海飞天堂内尽是惨叫和怒吼。 而结果无非两种选择,有人在进,目透杀机的扑向近处埋伏的敌手,有人在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山观虎斗。 前一刻还敬酒寒暄,满是和善笑意的俩人,突然间像是血海深仇的死敌,不共戴天,拔刀相向,拼的你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6、雷损身死,苏梦枕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7、坟中人 夜已深,风歇雨散,一角天穹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朦胧的毛月亮,如女子娇靥笼雾罩纱,缥缈难及。 京城外的一座山岗下,骤见远处一尊人影飞逐而来,足下无声,腾挪如飞,矫若神猿,来的端是奇快,浑身还溢着丝丝如沸水汽,神异惊人,如妖似魅。 旷野青山,溪水流深。 这人一口气赶到山脚下,才停在溪 《武侠江湖里的青衫客》177、坟中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