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刀江湖行》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一章 老生常谈 元月初二,新嫁闺女,归事父母,大江南北相差无几。 襄州历下城,方圆百里也是数得着名号的杨缠贯,鸡鸣三声便把家里上到正房姨太太下到杂役丫鬟老妈子,统统喊起来,把年前就张罗到极致似乎都快翻新的杨府大宅里里外外的又检查了一遍。 明面上是为了迎接自己刚刚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要把自己这个面子在女婿跟前做足了。 这位女婿,可是现任武当掌门张九鼎座下外门大弟子韩顶天的长子,韩鲲鹏。 怎么说也是大周名门正派武当山里的人,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不只是给女婿面子,也算是给自己赚个面子。 要知道,偌大天下,如他们经商的这般下九流,能攀上武当这个高枝,着实也是值得炫耀一番的。 去年女儿出嫁,这个把面子极为看重的富家翁,送闺女出阁时可是真真铺就十里红妆,从自家大宅一直绵延到城外,那一路的红绸彩纸,那一日不见消停的锣鼓,可是让整座历下城都跟着喜庆了一番。 时值晌午,日上三竿,早被一些家丁打扮的人打扫干净的城外主道,路边站着排杨家下人,还聚着些好事的看官,排场搞得确实大了些。 早有好事人打听清楚,一圈人听得是韩鲲鹏,这满脸的惊讶与艳羡倒是让历下城近两丈高的城门下,一脸得意的杨缠贯脸上布满了跟朱红城门一样的颜色。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到?”刻意穿着一身锦袄长袍的杨缠贯本来容光焕发的脸经过大半个时辰的等待变得有些不耐,正月里的天都让他额头上渗出了一丝虚汗。 管家杨富弓着腰小心翼翼道:“昨日传来的信说是今天上午辰正时分定会到达,这…”虽说大过年的说这种话不吉利,杨富还是很委婉的换了种说辞,续道,“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杨缠贯掏出江南产的绸丝手帕擦擦额头,刚要说话,却见目光所及处一匹快马呼啸驶来,不及盏茶时间便到近前。 马上汉子“吁”一声翻身下马,躬身拜下,开口道:“禀老爷,小姐的马车已到二十里外,看行程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到。” 杨缠贯心里稍松,那臃肿的身子于城门下来回踱着,算是缓解一下心中焦急。 时至巳正,年前下的大雪在正午的日头照耀下显得更加刺眼,千呼万唤的马车终于到达城门口,杨缠贯终是平缓一下烦躁心绪,尽力睁着不大的眼睛,摆出泰山应有的派头。 虽是自家身份不及女婿家,可这辈分架子还是要有的。 中间一架马车门帘撩开,当先下来一位白衣男子,眉清目秀风度翩翩,手中两颗应是燕地枫山顶上那棵百年核桃树产的官帽匀速转着圈圈,这潇洒派头倒真有个绝世佳公子的味道,引得城门口路过的一些个闺秀小娘频频侧目。 白衣男子自是韩鲲鹏,下得马车很自然的一抬手,又见车内出来一女子,身着红袄肩披绒衫,伸手搭上韩鲲鹏手腕,巧笑倩兮的下来马车。 “小子鲲鹏见过岳父大人。” 人未到,韩鲲鹏已隔老远纳头便拜,身后杨缠贯的女儿三寸金莲紧走几步也纳了个万福。 杨缠贯长身受了一拜,派头十足。待得女儿女婿收礼,遂上前一手牵住一个,呵呵笑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快快随父亲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小婿来看望岳父,就算再远也不觉劳累。”韩鲲鹏语气委婉,把杨缠贯的面子给的足足的。 这边翁婿情深,却未注意后面马车又下来一个年轻后生,一袭藏青色亚麻衫,招人注意的是腰间那条像是蹀躞,歪歪扭扭的系在腰间,别着一把价格不菲的象牙白扇,当真是不伦不类。 “老头儿,你们历下城有没有女人窝子?”吊儿郎当的年轻后生扶着腰间那根与一身行头毫不相符的昂贵蹀躞,开口便毫无规矩礼数,瞧他视线所及,问的正是杨缠贯。 杨缠贯很是不悦,在这种关头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说这么句话就无端端的坏了气氛。可转身循声看去,即是了然,假装没听见,只是干笑。 因为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可是韩鲲鹏的弟弟,武当掌门张九鼎最疼爱的徒孙,刚一出生便被赞为“外门之幸”的韩家二子,韩有鱼。 去年嫁女,这小子凑热闹跟在迎亲的队伍里,走半路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队伍亲也不迎了,足足找了他一个多时辰,才在就近一家勾栏院子里找见。耽误了接亲时辰不说,韩有鱼到头来还倒打一耙,怨他们打扰了自己的好事。 就这,韩顶天也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以后注意”之类的话,便翻篇过去了。 杨缠贯可真不想跟这种人犯话。 “有鱼,不得无礼。”韩鲲鹏这句话有斥责的意思,但在周围人看来更像是护犊子。 一副酒色过度病态的模样,韩有鱼晃悠悠越过韩鲲鹏,对这个哥哥并没有理会的意思。嘴角噙着一丝颇有意思的笑,惺忪着睡眼碰上杨缠贯不自在的目光,开口道:“问你呢,说话啊!” 挤眉弄眼,颇多含义。 杨缠贯似乎下不来这个台阶了。 “岳父,舍弟就这德行,您别在意。”韩鲲鹏说着话,上前拉住韩有鱼,稍稍往后一拽,便让杨缠贯从有些喘不过气的那股子气场里脱出身来。 “杨管家,您多费心,带舍弟去你们历下城里转一转,吃的玩的所有花销回来说个数。”说完韩鲲鹏便是冲杨富一拱手,算是谢过。 杨富躬身称是,侧开身子,抬手道:“有鱼公子请。” 韩有鱼翻个白眼,一摇三晃的越过杨缠贯,率先进了城。 “岳父大人莫怪,鲲鹏替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给你赔礼。”说着纳身便拜,礼数周到毫不拖沓。 杨缠贯哪能让他这么拜下去,赶忙伸手扶住,“贤婿你这说得什么话,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话来。该罚你三杯。” 韩鲲鹏该做的表面功夫也做足了,杨缠贯这台阶也下来了,皆大欢喜,翁婿情深。 “莫说三杯,今天鲲鹏要陪岳父大人不醉不归。” “好好好,快快回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杨家一行车马自是回府闲话家常,母女相见自是少不了一番哭哭啼啼。 此事暂且不提,单说这韩有鱼。 “你这管家叫什么名字来着,去年见过一次,记不住了。”韩有鱼背着手,斜睨着旁边恭敬有加的管家。 “回二爷,小的杨富。” “杨富,你说的偎红楼算不算得上是历下城里最大的销金窟子?”韩有鱼打小就是直呼人姓名的坏毛病,别指望他哪怕是遇见他爹韩顶天都能有礼貌。 “回二爷,绝对是咱历下城最大的最好的,里面的女人是环肥燕瘦,出水芙蓉一般,个顶个的好。”杨富躬身回答,仍挡不住眼里那种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玩味儿。 “那就好。”韩有鱼笑道,“最好先找上两三个上等姿色的美人儿,解解昨晚的火,这才是最妙的。” 韩有鱼二十多年来优点没几个,缺点一大堆,最令旁人不齿的,便是好色。据说选入韩家的丫鬟,第一要求便是要入得他的眼。 他能如此胡作非为,全凭刚出满月武当掌门张九鼎那句“此子骨骼精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我武当外门之大幸”,从此便被全家上下视为掌上明珠一般,虽说算不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从自家到师门,对他全都是另眼相待宠溺有加,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这骄横跋扈的性子。 据他自己说,也忘了是在自己十多岁的时候,无意撞见自家丫鬟跟一名杂役在柴房偷摸苟且,可算是给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儿找到了新鲜玩意儿。 从那之后这纨绔子算是沉迷此事不能自己,虽不说夜夜换新人,可据传言,这韩家二公子的卧房,经常是折腾到后半夜才消停,谁也不晓得他是有多大的瘾。 起初韩顶天也觉得有失门风,可不知为何从未去管过,只是任他胡闹,外人看来都以为是韩顶天太过于当真了武当掌门那句话,个中原因怕是只有韩顶天自己知晓了。 偎红楼外,这时辰早就没了来戏耍的客人,风韵犹存的偎红楼鸨姐儿白姨坐在门口的茶台上跟一旁的大茶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废话,不经意间就瞅见那边晃悠悠走过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阵观望。 “哎哟,哪阵风把杨爷您给吹来了?”徐娘半老的白姨一脸媚笑,上前打着招呼,“想找哪个女儿您托人带个话儿,我直接让人给您送去府上还不就行了,哪能劳烦您亲自过来啊。” “去去去去去,一边去。”杨富这一路的奴颜婢膝到此时才真是舒展开一些,“我陪我家二公子来你们这看看都有什么新货色。抓紧的,挑几个新来的让我家二公子观瞧观瞧。” 那风韵可不输小姑娘的白姨顺势松开杨富,双手环胸借势托了一托本就快撑出来的两块扣碗,眼里风情万种,转向旁边的韩有鱼。 这种销金窟子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三百六十行是应有尽有,下到迎宾端水的大茶壶或是门口招呼的掮客,上到当红的头牌或是刚出道儿的清倌人,哪一个不都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更何况是这个早就退居幕后不再轻易面客的老妈子。 “这位小哥眼生的紧呐,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呀。”伴随着酥到骨头的媚笑,那风韵美妇人一对桃花眼弯弯含笑移向韩有鱼。 看人看面,被称作白姨的老妈子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就练出了一双活泛眼力,单单看这公子哥那张病态的脸和一双好似永远睡不醒的眼,就知道这是酒色过度导致。 自小痴迷这种风韵妇人的韩有鱼也是此中高手,感受着白姨那对勾人心魄的目光,略失血色的脸上泛出一丝绯红,开口道:“别管小爷我是哪家的公子,只管把小爷伺候好了,怎么着都好使。” 显然知道这是个熟客,这妇人眉眼里笑意更深,招呼着门里几个姑娘快出来。 哪知道,还不等白姨话说完,韩有鱼弯腰打横抱起这妇人,笑道:“叫什么女儿呀,你不就正好?”任由着那具丰腴身躯在自己怀中挣扎,韩有鱼也不理会,径直进了楼里。 偎红楼周遭都瞧着热闹,可听着那呼喊救命却一个上前的都没有,这些人虽说是不认识这公子哥儿,可却都认识杨富。 这杨家的管家都对这个公子哥儿卑躬屈膝,谁还敢去当这出头鸟?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章 真乖 “姐,醒醒了。” 窗前条案上,趴着小憩的姐姐一个愣怔起身,茫然无措。 “又做噩梦了?”端着三年来一成不变的四菜一汤,清秀男子走进屋来,将饭菜放到桌上,紧走几步又扶着姐姐坐下,笑问道:“这回梦到什么了?小狗追你了还是钱袋找不到了?” 听着弟弟打趣,姐姐展颜笑道:“梦到我走了,某人哭的那叫一个惨。” 弟弟失笑。 冲着窗外那暖洋洋的日头伸了个懒腰,姐姐吐出胸口那股浊气,拱了拱鼻子,闻到那股饭菜香,这才恍然道:“到饭点了?” “这两日你哪天不是过了三更天才睡,玩到那么晚,白天不困才是怪事。”扶着姐姐走向饭桌,弟弟虽是指责,却是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我哪想到这历下城过年会如此热闹,从年三十就放花灯开夜市,吃的玩的如此多,想睡也睡不着啊,你闻闻你闻闻。”姐姐那小巧鼻子又是一阵翕动,甚至好玩,“扑面而来的这是什么味道?这是年味,是糟卤、桃花面、烤驼峰的味道,是老百姓丰衣足食的味道。” 弟弟撇嘴,没有答话,显然是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姐姐没有办法。 姐姐却是忽然一愣,怔怔出神,“三更,我听对面楼上有人喊救命。” 被唤作三更的弟弟打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难免就会有些不雅喜好的人捣鼓出些新花样。”说着话,将碗筷一一递给姐姐,又道,“说不定今天又来了什么怪人也说不准。” 姐姐摇头,秀眉微蹙,道:“绝对不是。” 三更哑然失笑。 姐姐虽说是后天眼盲,这几年却也是练得触觉听觉嗅觉远超常人,有时他这个练武练到感官要超乎常人的弟弟听不见的声音姐姐都能听到。 “莫管闲事,否则把你耳朵堵起来。”三更笑着打趣道。 姐姐还是蹙着眉,拾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饭。 “哐啷”一声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响,紧接着就是“啊”地一声哀嚎,让正夹菜的姐姐一个愣怔,舍了筷子起身走到窗边,竖耳仔细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 虽是看不见,可对面有何声音听也听得清楚。 “老鸨都做得,还装什么劳什子的贞节烈女。” 姐弟两人居住的客栈斜对面,历下城最大的销金窝子偎红楼二层那扇碎裂的窗户旁,传来一声狠厉斥骂。 “是偎红楼的白姨。” 楼上楼下,街左街右,紧接传来路人的惊呼。 “还有救吗?”姐姐侧头转向刚刚走过来的三更。 “没的救了。”三更说着话,抬手扶着姐姐向回走,语气里也透出一些怜悯,“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怕是神仙都难救了。真不知道那人多大的火气,怎么就把人生生推了下来。”将姐姐安顿回木凳上,三更又道,“吃饭就吃饭,管这么多作甚?” “真可怜。”姐姐秀眉又皱起,“方才我就说呼救声不一样,现在可好,死人了。” 三更笑道:“都说了莫管闲事,凭你这般菩萨心肠,岂不是偎红楼所有的女人我都该救上一救?” 对于弟弟的打趣,姐姐只是拿着筷子给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道:“总比见人死了强。” 三更撇嘴,凭姐姐执拗性子,自己是很难劝动的。 似乎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不知想的什么,姐姐走着神扒拉着碗里的米。 客栈楼下忽也传来一阵嘈杂,伴随着呵斥声及脚步声,有人噔噔上楼。 “咣叽!” 脆弱的门板怎么可能受得住如此大力的一脚,伴着破碎声响,一袭亚麻青衫、腰系草绳别了把象牙白扇的公子哥儿一摇三晃吊儿郎当的迈步进来,一身穿着打扮不伦不类、一看就知是酒色伤身略显病态苍白的脸,面露得意。 “我就说这小娘们住在这个屋。”公子哥儿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丝富家子似乎先天就会的纨绔笑容,看着屋子里那个唯一的女人,眼神透出一股子放荡,口气玩味道,“小爷的眼可不会看错。” 自然是韩有鱼。 刚刚在偎红楼里,韩有鱼着实没想到那风韵妇人竟会如此抗拒,任由自己如何用强对方只是不从,也是这几日大年下里酒色过度,一时里还竟治不住这妇人,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个由着岁月打熬才能做上鸨姐儿的妇人是不是在这里跟自己演戏。 你推我搡的,怎么着也是个男人,韩有鱼一用力,失手竟将妇人推下楼去,便有了刚刚一幕。 短暂的惊吓过后,韩有鱼倒是并未过多在意,如他这般目无王法惯了,一条人命于他而言,完全是可以用钱衡量的。只是就在没了兴致回屋以前, 在窗口瞅见对面楼上的女人,惊鸿一瞥便让他惊为天人,巴不得马上将她按在身下好好蹂躏一番解解火气。 哪怕是用抢的。 在韩有鱼看来,强抢的姑娘可比那些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有趣的多。 “什么人?”顺着那声响,姐姐扭头朝向门口。被人打扰吃饭本就有些生气,又听得来人话语,姐姐眉头微蹙,语气里极是不悦。 三更扭头,并未开口。 韩有鱼阴阳怪气,脸上的笑意更深,一摇三晃的进屋,“哟,吃饭呢。” 三更仍旧没有搭理他,因为他嘴里有饭。 他本就是个很讲究的人。 他觉得吃饭的时候,嘴就是用来吃饭的,不能说话。 韩有鱼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惯了,从小到大哪被人如此忽视过,所以面前这对男女让他很生气。 “老子说话你没听见?”韩有鱼大步上前一掌拍在饭桌上,震得碗盘一阵乱响。 就着一碗常见的清酒下腹,咽下嘴里的饭菜,三更抬头看看韩有鱼,目光又越过韩有鱼看向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杨富,以及几名客栈杂役和杨家下人。 三更又看向韩有鱼,“不知道进门要敲门的么?” 这种气氛下问出这么一句话,莫说是韩有鱼,就连侧耳听着动静的姐姐都失笑出声。 韩有鱼气笑了,他觉得对方是那他没当回事,显然是对他的一种挑衅。 “敲门?”韩有鱼笑的无奈,“老子长这么大就不知道敲门是什么,你让老子…” 三更扬手又收手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等得韩有鱼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那张称得上俊美的脸颊上已多了一道殷红的筷子印。 韩有鱼一声痛呼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话咽回了肚里,甚至于痛呼声都在开口后就生生止住。这大力的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感觉到,别说这半张脸,连舌头都有些麻木,莫说是说话,发出声音都难,感觉一条舌头好似掉进了肚里,只能一个劲吸着凉气。 “首先,我们应该不认识你。”三更瞧着疼到在原地打转的陌生人,对于惹到他的人,他觉得给个教训是应该的,就比如说,在他面前自称“老子”,他就应该给他长长记性。“其次,做人得懂礼貌。” 他又瞧向屋外里他唯一认识的杨富,这个杨家的管家,在一次领着姐姐在城中闲逛时见过一次。 三更记得当时他在给几个小叫花馍头,当时还闲聊几句,对他印象也是挺深。 所以三更很有礼貌的说道:“杨管家,认识这人?” 此时的杨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杨富不知道这个叫做三更的清秀男子多厉害,可他听说过这姐弟俩刚来城里的时候,几个不长眼的泼皮对这长相娇美却是眼盲的姐姐调笑了几句,便被当街打了个半死,在他看来,此等身手可要比自家那几个护院强的太多了。 韩有鱼武功高低杨富是看不出来,杨富只是希望他最起码比三更要高一些,哪怕不相上下打个平手也可以,最最不济也要撑到自己派回去送信的下人带人过来才行。 万一被打个半死,自己这责任可就大了。 “你找死!”那边已然略微缓过劲来的韩有鱼自是没有杨富如此瞻前顾后颇多顾虑,大着舌头囫囵不清的叫道,“我要杀了你们。” 三更刚要夹菜的手顿住,还是仔细的摆好碗筷,起身,拍了拍姐姐肩膀,“好好吃饭。” “嗯。”姐姐并没有其他动作,鼻子里发出的声音算是答应了一声。 杨富感觉天真要塌下来了。 “您消消气,消消气。”杨富挡在韩有鱼和三更面前,一个劲的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这是武当来的韩公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杨富只能希望面前这个如一潭死水古井不波的清秀男子能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武当,韩家。 即便不是江湖中人,武当派肯定听过。若是江湖中人,武当的分量自是不一般。 “武当么?”这回却是三更嗤笑了一声,“一群牛鼻子。” 落地有声。 身后的姐姐,动作却是明显一滞,却又马上恢复正常。 脸上那道殷红更甚的韩有鱼怒极,自己能有今天可是全凭武当这块金字招牌,侮辱武当可是犯了他的大忌。那一身亚麻衫无风自动,使得身前杨富一个趔趄,韩有鱼抬手指着三更,狠声道:“我!要!你!死!” 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像是听到了挺好笑的笑话,三更咧嘴轻笑,露出两排白牙,看着韩有鱼,抬手,竖起食指。 “一招。” 三更说。 “我杀你其实只要一招。” 怕韩有鱼听不懂,三更又补充了一句。 “教训一下就是。”姐姐忽然接了一句,“不能再造杀孽。” 尔后继续吃饭,对近在咫尺的这场绝对避免不了的打斗不理不睬,但绝对是加了一把火。 韩有鱼又怎受得了如此侮辱,登时让面前这姐弟两人彻底激起了脾气,气贯全身,脚下发力,如箭射出,相隔不足一丈眨眼便到,腰间折扇不知何时已到手中,以剑势直刺三更眉心。 三更未躲。 抬脚。 “嘭!” 韩有鱼越过饭桌,越过正吃饭的姐姐,撞破木窗,该是如刚刚被他一把扔出去的老妈子那样,飞出窗外。 这个武当俗家三代弟子、从出生就被武当现任掌门称作“外门之幸”的后起之秀,在落地的一瞬间,都不明白对方这一脚是怎么踢的。 这不是一招,只能算一脚。 三更看也未看屋里那瞠目结舌的几个人,回身落座。 “姐,我没杀他。” “嗯。”姐姐抬头,含笑,拍拍三更脑袋,“真乖。” 那边眼睁睁看着韩有鱼飞出窗外的杨富,瞠目结舌,脊背刹那寒意嗖嗖。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三章 猜测 韩鲲鹏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在历下城名不见传、身份不明的人会让自己的岳父、堂堂历下首富如此惊慌失措、惶惶不安,甚至手中那个官窑烧制的青花琉璃彩都握不稳掉在地上,更不用说连个跟他解释的功夫都没有就起身向外跑。 所以当半百之龄的杨缠贯近乎小跑的奔出府门时,韩鲲鹏才刚刚慢悠悠的走出厅堂。 在韩鲲鹏想来,自己弟弟那身本事,怎么着也是修习了十多年,真要是遇到些棘手人物,再不济自保也不成问题。退一步讲,就算自己弟弟气运不济,真的遇到了那些不世出的大家族里一些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一身精深修为的公子少爷,凭他那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抬出武当这金字招牌,怕是不管谁都要卖给几分薄面。 韩有鱼可是被父亲夸做是他们这一辈最聪慧的,满月那天就被自己师公、武当掌门人张九鼎称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是武当外门之幸。 凭张九鼎这句夸赞,韩有鱼在束发之龄便被张九鼎座下内门大弟子田中禾收为关门弟子,未及冠便通明。算到现在又三四年的光景,想来有张九鼎的教导,加上武当那些灵丹妙药,估计现下也能摸着天象。同龄人里,应该还不至于被欺负的很惨。 看着前面岳父那副急躁模样,韩鲲鹏打心里觉的可笑,在杨缠贯的不断催促下,韩鲲鹏才紧走几步上得马车。 “岳父,这个叫三更的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让您如此着慌?”韩鲲鹏看着车厢里坐立不安的杨缠贯,甚是不解。 时不时的撩起帘子催着车子快一些,杨缠贯拿着帕子擦着这个节气本就不该有的虚汗,回道:“整个历下怕是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去年盛夏那阵带着个瞎姐姐来到咱们这里一呆就是小半年。整日里无所事事,就见他在城里瞎逛,每到饭点不用人提醒,吩咐客栈伙计做几个小菜由他自己送上楼去。他那个瞎姐姐倒不怎么露面,有几次出来也都是姐弟俩一起。” 杨缠贯又催了声赶车的下人,满脸尽是着急,又道:“这人最忌讳别人说他姐姐不是,当年刚来历下,有几个泼皮无赖无端找事,冲他姐姐说了几句荤话,你猜怎么着?” 似是想起了当时的场面,杨缠贯对这个眼下仍旧不以为然的女婿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件历下城家喻户晓的事说的清楚些,擦着额头上在这个季节里本不该有的虚汗,咽了口唾沫,有些神秘兮兮的说道:“被当街打了个半死,官府都拿他没办法。” “我道是多大点事儿,打几个泼皮无赖哪称得上什么手段,有鱼自能应付的了。”韩鲲鹏拍拍岳父的手以示安慰,在他看来,像岳父这种一辈子只和金钱打交道的买卖人,遇到个能以一敌三的都会被当成高手。 “但愿,但愿。”杨缠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出身名门、高高在上的女婿说下去,只能如此安慰着自己,也算是附和着韩鲲鹏的话,尔后仍是不时的透过帘子看看行程,未再言语。 轿子在杨缠贯不断催促下飞也似的来到偎红楼对面的客栈,天然居。 轿子还没停稳,杨缠贯便掀开帘子不等下人去扶就跳下来,提着下摆小跑向客栈。 “嘭!”“哐!” 已小跑进客栈的杨缠贯和刚刚撩起帘子伸出头的韩鲲鹏被这个声音惊得都是一哆嗦,顺着声音看去。 “有鱼!” 待韩鲲鹏看清楼上飞下来的人是谁,当下惊呼出声,早就没了刚才慢条斯理的风度,冲出轿子,三步并两步跃向趴在地上的韩有鱼。 探手感觉鼻息尚温,只是气若游丝。再一号脉象,韩鲲鹏心下稍定。 “有鱼没事?” 跑到近前的杨缠贯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声音都有些拐了弯。 “并无大碍。”韩鲲鹏语气里就透出些许缓和,直身又道,“还要麻烦岳父大人送有鱼回家中休息。” 杨缠贯听得韩有鱼没事,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这韩有鱼要是在这历下城出了事,自家怕是在韩家头都抬不起来。 不说杨缠贯安排身后府役将韩有鱼抬走,韩鲲鹏至此都不敢相信一个在历下城无甚身份的人怎能把自己弟弟伤成这样。再无言语,韩鲲鹏一甩下摆,噔噔噔几步进了酒家上楼去了。 早已料到还会有人过来的三更听得有急促脚步上楼,放下碗筷,起身扶着姐姐,道:“去那边坐,等会儿在再吃。” “不用。”姐姐仍旧往嘴里送着米饭,语气也是颇为倔强。 韩鲲鹏大力推开房门,进得房间站定身子,一抱拳,道:“在下武当韩家韩鲲鹏,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三更转身,正对着韩鲲鹏,整个身子刚好挡住吃饭的姐姐。 他没说话。 见得对方不言语,韩鲲鹏续道:“不知舍弟有鱼如何得罪了阁下,出手如此不计后果?”要不是提前知会,韩鲲鹏很难想象面前这个不像习武之人更像书生的清秀男子会把弟弟打晕,还只是用了一脚。偌大的江湖里,如此年纪的高手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是哪位。 “他骂我姐。” 韩鲲鹏哑然。按照自己这问题的逻辑,还真是自己弟弟有错在先。 三更又道:“怎得,难不成还要任他骂?” “即便舍弟辱骂令姐,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 “呵。”三更嗤笑一声,道,“他骂了我姐,难不成我还要谢谢他?我只是废了他这身修为,留了他一条小命,他算是赚到了。” “阁下未免太不把我韩家放眼里了!”韩鲲鹏侧身,脚下不丁不八站定,看样子是要动手。 “韩家?”三更轻笑,“没听过。”两眼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直勾勾盯着对面已如弦上箭一触而发的韩鲲鹏,又道,“即便武当,又如何?” 在韩鲲鹏听来如此狂妄的话,从三更嘴里说出来就如理所当然一般。 “真的。” 像是怕对方不相信,三更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对面那张古井不波的脸,韩鲲鹏这个武当同辈中的佼佼者竟有些心虚。 “你打不过我。”像是已经看透对方想法,三更如是说。 “可这梁子结下了。”韩鲲鹏道。 “梁子是你弟弟愿意结的。我说了留他一命,他算是赚到了,你还想怎样?”三更背负双手,气势尽出,“如果你觉得这事不成,那我接着就是。” “他年纪还小…”似是气势上弱了几分,韩鲲鹏刚开口说了几个字便不自主的被打断。 “年纪还小就这么胡作非为,那我这么做也算是替你们武当管教他一番。张九鼎一把年纪老眼昏花,由得这个膏粱子弟在外面为非作歹,一肚子的男娼女盗。废他武功也好,省得他到处给你们武当抹黑。” “我们武当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 “也对。”三更似乎颇为同意,点点头,“那我就只是为了他辱骂我姐,替我姐出出气。” “好好好!”韩鲲鹏不怒反笑,“那就请了。” 话音未落,韩鲲鹏先下手为强,手中龙鳞四座楼骤然射出一个,直取三更面门。 三更并未有何先招,待核桃眨眼到得近前,抬手,屈指,轻弹。 核桃改变原先轨迹偏离一侧,韩鲲鹏手腕一曲,将核桃拽回,脚尖点地,射向三更,手中另一颗核桃也随之飞出,较之刚才那颗更疾。 三更身形未动,仍是刚才那个动作,弹飞核桃后,挽了个掌花,毫无花哨的一掌印向韩鲲鹏胸口。 不管对面这个人武功到底怎么样,但这出手就搏命的招数,使得韩鲲鹏不得不刹住身形,一个侧身堪堪避过三更的进攻。 三更并未停下,化推为拂,掌风如影随形仍取韩鲲鹏中门。 韩鲲鹏放弃进攻,脚下用力,斜斜后撤,躲开三更一掌。 三更双掌似翻花,任韩鲲鹏如何躲闪依旧不离其左右。韩鲲鹏只得抬手握拳硬生生攻向对方双掌。三更不躲不避,双手如双龙戏珠翻花似的划过韩鲲鹏手臂,轻飘飘一掌印在其肩膀,震得对方“噔噔”后退几步。 “崆峒如影掌?!”韩鲲鹏惊呼,“你是崆峒派的人?” 三更不说话,右脚向外画圆,马步扎稳,一个漂亮的太极起手式。 “怎么可能?!” 不等韩鲲鹏声音落地,三更脚下连晃,好似颇无章法却又暗含天机,左移七步又踏中宫,在起承转合又是一圈,身子像是动也未动便近乎诡异的到了韩鲲鹏身前,接着一个很普通的太极推手,韩鲲鹏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如断线的风筝又顺着来时的路飞了出去。“嘭”一声,韩鲲鹏的身子重重撞在屋外廊墙上。 龙虎山七星连环步? 又是崆峒又是武当,最后还把与武当有张姓之争千百年的龙虎山中入门身法使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鲲鹏捂着胸口愣怔当地,眼中皆是不解,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就见对方缓步出了房间,顺手将房门带过,这身法于他而言着实迅疾。 “敢问阁下到底何人?”韩鲲鹏再次问着面前这人的身份。 三更看看走廊里噤若寒蝉的一众围观人,还有些好事食客也是上得楼来聚着瞧热闹。三更又往前一步,贴着韩鲲鹏耳边低声道:“你莫要问我是谁,如若你觉得吃了亏,尽管找我来,我接着便是。可你信不信,惹恼了我,武当都护不了你。” 三更回身进屋,不再搭理一脸愕然的韩鲲鹏。 三更?三更! 韩鲲鹏似是想到了一个莫说韩家,即便是武当都不一定惹得起的人。 杳无音讯许久的他怎得出现在相隔千里的江南道? 再想到屋里那个瞎女人,韩鲲鹏似是更加确定了心中想法。 遐迩八方落一程,夜家有儿夜三更!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四章 多管闲事 杨缠贯与韩鲲鹏带着昏迷不醒的韩有鱼回府的路上,从管家杨富口中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也猜到韩有鱼定是因为女人惹出的麻烦,可韩鲲鹏真没料到自己这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弟弟还闹出了人命。虽是对于韩家这种大门大户来说这种小事解决起来也不是什么问题,花些钱上下打点一番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韩鲲鹏听得杨富说完,心思电转之下便想到了这事的关键所在。 能称得上历下城最大销金窝子的的偎红楼,背后的当家人绝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安顿好韩有鱼,找来郎中给他治伤开药自是不提,韩鲲鹏将岳父叫到院里,将心中所想如实说了,眼下弟弟惹得祸,自是要自己返当哥哥的给他擦干净才是。 想是还未从刚才发生的事里缓过神来,杨缠贯听得韩鲲鹏声音先是一愣神,尔后精明如他也是瞬时考虑周全,道:“宋家。”略微一顿,权衡利弊了其中深浅,显然韩有鱼被伤肯定比不过得罪宋家,毕竟这宋家生意在江南道都排得上号,自己也就是这历下城豹首富罢了。当下急急问道:“鲲鹏,有鱼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宋家怕是不会善了。” 知晓偎红楼背后的东家并不是那些个惹不起的存在,韩鲲鹏倒是心下略松一口气。宋家是在淮南道做绸缎生意的,这几年也算做的风生水起,在淮南道也算是头面家族。这档子事怎么说宋家也是要给些面子的,断然不会因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鸨母与自家结下梁子。 “哪里的话,家父与宋家也有些交情,怎会因为这青楼娼妇追究此事。”韩鲲鹏语气里带着轻松,“别家怕是还要费些功夫,宋家的话,等有鱼醒了无甚大碍,我领他去给人赔个不是就好。” 听自己女婿像是没事人一般,知道韩家背景的杨缠贯心底也是松了口气,可又想到眼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韩有鱼,这刚刚放下的心就又吊到了嗓子眼。 “有鱼应该没事。”杨缠贯毕竟大着韩鲲鹏一辈,这身份在这摆着,也不好显出自己怕了韩家,心下盘算着怎么才能让韩鲲鹏到时在韩顶天跟前说些话,可别让韩顶天把自己儿子出事的罪怪在自己头上。 韩鲲鹏也是心思通透的人,听其音观其貌对杨缠贯心下的小九九也能猜出七八分,遂道:“岳父大人不用担心,有鱼自小练武打熬身子,那个叫三更的手底下也有些分寸,并未伤及要害,等醒了找郎中开几副舒胸顺气的药就好。” 杨缠贯心下稍定,连连点头,又道:“以前只是听说有鱼顽劣,不成想惹了这么大的事,这样也好,趁年轻也长点教训。” “岳父大人说的是,有鱼从小就被宠溺坏了,这十多年所接触的都是些与我们韩家和武当有交际的,哪个不都是对他揖让有加谦卑客气,这次也算是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韩鲲鹏说着话,杨富急急赶来,躬身说着二公子醒了。 韩鲲鹏一路赶去韩有鱼所在的客房,离老远便听到韩有鱼大骂声,摔打东西噼里啪啦。 “老子要废了那个王八儿!”伴随着骂声,还夹杂着呻吟。 韩鲲鹏推门而进,躲开迎面飞来的颈枕,笑骂道:“怎得还不长记性?” 见到自己哥哥,韩有鱼似是更多了些底气,想翻身起来奈何中气不足,起了半起又仰面躺下,愤愤道:“哥,你可要给我报仇啊。” “报仇?是你惹事在先,怎么报仇?”韩鲲鹏拉了把椅子坐到床头,续道:“你平白无故的摔死了偎红楼的鸨母,又想对人良家用强,这次碰了钉子,长点教训,消停一些。” 显然韩有鱼是不会听自己哥哥的话,发起狠来,“你若不管,那我回去就告诉爹跟师爷。” 韩鲲鹏噗嗤一声笑了,“且不论这事你不占理,单就这事起因你觉得丢不丢人?爹和师爷会因为你色心不改吃了亏帮你出面解决?” 韩有鱼再是骄横也不是傻人,心下愤愤暗自咬牙切齿未在言语,真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韩鲲鹏见自己弟弟这幅表情,也是好笑,略一沉吟,微弯身子,压低声音,“这事,就算是让师爷出面怕是也惹得一身腥。” 韩有鱼微怔神,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历下城里难道还有什么藏龙卧虎之辈? “那两人什么身份?” 韩鲲鹏倒是卖起了关子,不在这事上做过多纠缠,道:“这几日你就在房里哪也不能去,听话就是。” 韩鲲鹏对自己弟弟的德性也是非常了解,不再搭理韩有鱼,起身出去以后吩咐杨府下人将门锁了,不理屋内骂声震天的韩有鱼,走了。 —————————————— 原本打算换个房间,姐姐却又改了想法,让三更退了房换个住处。 想想也是,在这酒家也住了小半年时间,换个住处也算是换换心情。当下三更托店里掌柜就近找了个僻静小院,结了账,领着姐姐安顿去了。 说来也巧,似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酒家掌柜帮着姐弟两人新租的小院,恰恰就在杨家大宅后门左近。 看来,有些事怎么着也得让姐弟俩掺和进去。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这日天刚一抹黑,闲来无事的三更在院里那颗歪脖树下借着微微月光捆着秋千,正打磨着木板,却听得院外路上传来一阵嘈杂,伴随着喝骂。 本来这附近因为靠着杨家大宅,行人也少,住户也不多,倒也是个安稳僻静的好去处,可时值夜晚如此嘈杂就不怕杨家那群狗仗人势鸡犬升天的护院下人出来找茬? 三更也未多心,倒是正在屋里烹茶的姐姐挪步来到院里,循着声音细细听着。 见姐姐如此好事,三更不免好笑,“一会儿茶可就凉了,味道散了又要重新煮。” 三更对外面嘈杂不上心,也就未听清嚷嚷的什么,姐姐却听了个十成十,不接三更话头,问道:“咱这院子可是挨着那个杨家?” 因为头几天的事,三更顾着姐姐心情,并未告诉过她新租的院子具体位置,让姐姐这么一问,三更却是好奇道:“你怎知道的?” “你听外面声音,该是有人偷偷溜进杨家找麻烦。” 听姐姐这么说,三更放下手中活计,也是细细听了一听,却听得有人喘着粗气喝骂着:“你小子好大的狗胆,敢来我们杨家找事?说,你小子怎么进来的!” 这该是一边动手打着人一边询问。 被护院下人打的人并没有回话,自始至终都是杨家那群狗仗人势的打手在叫嚣。 三更不再理会,继续摆弄那块木板,姐姐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外面仍旧未停的殴打声。 约摸又过了盏茶时间,又一个懒散声音响起,“行了行了,别打了。这小杂种打死了还脏了小爷的手。” 这声音说陌生也不陌生,让三更姐弟俩听到耳朵里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韩有鱼。 亏得三更当时未下狠手,韩有鱼在床上躺了两三日吃了几副据说是历下城最有名的神医开的药便又活蹦乱跳,接着就被韩鲲鹏强拉着去了宋家在历下城的宅院,算是登门赔罪。 递了拜门贴,跟宋家在历下城的主事人老交情旧面子的一通客套,再搭上点全国通行的通宝钱庄的银票,这暗里明面的都打点好,这事就被韩鲲鹏漂亮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解决了。 因为忌惮着上次被那个叫做三更的一脚踢昏,韩有鱼是一直憋在杨府里不得外出。再加上韩鲲鹏从早到晚的提防看管着他,这几日里可把韩有鱼憋的不轻快。 这不到了这天,韩有鱼怎么也耐不住寂寞想着出去找点乐子,走前门怕让韩鲲鹏看见,免不了一番絮叨,便想着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可没成想,这刚到后门,便被一个黑影持刀偷袭。 韩有鱼虽在三更面前一招都没撑下来,可再怎么说也是浸淫武道多年的人,体内气机是让三更一脚踢没了,可拳脚功夫还是有的,当下脚下向外一滑便躲过对方攻势,定下神来再细看对方走位及架势便认定来人不过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的莽夫,手里握着一把劈柴刀就以为天下无敌的傻人,当下便三下五除二将对方打倒在地。 听见打斗赶来的杨家家丁一哄而上把来人抓了个结实,然后在韩有鱼指挥下连推带打的轰出了杨府。 再然后,就有了三更姐弟俩听到的那一幕。 外面声音没了,想是韩有鱼领着人回去了,三更见姐姐动也不动,不用想也知道姐姐心里想的什么,遂放下手里的活计,道:“外面冷,你先回屋,我去看看。” 姐姐听了三更的话,知道他不会骗自己,顺从的回了屋。三更拍拍手上灰尘,在身上随意抹了两把算是干净一下,向着院外走去。 院外这条路不是主道,相对来说并不宽敞,三更出得院来就看到不远处杨府后门蜷缩着个人。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那人穿的并不多,在这依旧阴冷夜里只穿了一件粗布单衣,想是刚刚让人打的也都破了好几个洞,更显破烂。加上蓬头垢面,还带着血迹,如若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怕是在路上碰到只当这是个叫花子。 三更上前,俯视着那人蜷在地上一动不动,方才看清那人样子。约摸十七八的年纪,现在虽是看不清大概模样倒是两眼特别有神,身材也是五大三粗魁梧的很,看这块头差不多能把自己一整个都装下。 地上那人发现有人过来,估计是躺一会儿缓缓身上的疼痛,又过了几个呼吸才翻了个身,挣扎着站起来,看也不看面前的人,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摇晃着越过三更走了。 “没事?”三更终于开口。 那少年人也不搭理,继续一摇三晃的走。 “用不用帮你处理一下伤口?”那人背对着自己,三更才发现他背后有条被打出来的伤口,并不厉害,但不断的往外渗血。 那人还是不说话,三更甚至怀疑这人莫不是个聋子或者哑巴。 “吱呦。” 那人走不多远,路过三更姐弟俩的小院,却是姐姐推门而出,即便这样也未让那人有何多余反应。 “我们姐弟两人不是坏人,只是刚才听见打斗声才出来看看。听我弟说话你受伤了?”姐姐耳力本就过人,说完话就听出那人脚步未停,便又说道:“与韩有鱼有仇?” 蛇打三寸,聪慧如姐姐自然能在刹那间分析出那人的软肋所在。 果然,那人脚步一停,三更能明显看到他略微抖动的双肩。没猜错的话,这人和韩有鱼的仇还不浅。虽然并不了解韩有鱼的所作所为,但是通过头一天韩有鱼的处事行事便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怕不是韩有鱼欺负了这人家里的女眷? 听得那人停下脚步,姐姐续道:“就算是报仇,也得把伤处理好了。我们并无恶意,家里暖和,进来坐坐,让我弟给你处理一下伤口。我一个瞎子,还能害了你不成?” 姐姐的话说的暖心,再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上几分。 “三更,快扶他进来,外面天冷,冻了伤口不好处理。” 说着话,姐姐已侧开身子让出门来。 那人却是一惊,猛的侧头目露凶光,透过打绺的乱发似是要穿透姐姐一般,声音沙哑道:“你说你看不见又怎得知道我是男人?”显然,这少年也是警觉到了极点。 姐姐却是一笑,先是嘴角弯弯,尔后扩散到两颊,带动着眼睛也都弯了下去,煞是好看。 “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啊。我们女人呼吸是绵里藏针,极尽优柔。男人呼吸就算刻意压制,也是粗犷的紧。”顿了一顿,姐姐的一双柳叶眉都变成了弯的,“眼都瞎了,怎么着也得在耳朵上下下功夫。”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五章 夜三更 屋内,姐姐还是自顾自的烹茶,三更简单的给那少年人处理着伤口。 那少年也不说话,三更自然更不会多言,自小接触茶道信奉着“烹茶不语”的姐姐在这泡街边小摊都常见的棠茗品完以前更不会主动说话,房里气氛倒是有些压抑。 三更给那人处理完伤口,少年也未有何反应,即便在这暖和的屋里都要多穿几件的寒冬天气似是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穿上那件破烂的粗麻布衣向着门外走去。 显然在三更看来,平日里一贯按部就班哪怕是天塌下来都要一步一步耐着性子按着规矩来煮茶的姐姐今天似是快了一些,最起码关公巡城后直接暖玉温床可就省了好几个步骤。 “还请留步。”姐姐开口招呼着。 少年这次倒是直接停了身子,却未回头,问道:“有事?” “你若是不着急,不妨坐下喝杯茶,跟我们姐弟俩聊聊,你跟这韩家二少爷,多大的仇怨。”说着话,姐姐已经换掉了上道茶,又重新开始冲壶洗杯,三更也是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柴火,烧上刚由井里打上的水。 “我跟他何仇何怨用不到你们管。”那少年口气倒是硬的很,“今日帮忙之恩,来日定当重谢。告辞。”说着,朝着姐弟两人方向斜斜一抱拳,倒是颇有几分江湖豪气。可在三更眼里这人比着葫芦画瓢都没画对,男人揖礼都是左手负右手,这人却做了个相反的架势,显然不过是有样学样。 “不说就不说,不过既然来了,就喝这一杯茶,难不成你怕我在这茶里下毒?”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未闲着,即便看不见也是颇为熟练的手法,很自然的接过弟弟手中水壶,洗茶烫茶淋壶回壶,乌龙入宫悬壶高冲,倒真带着一股子仙气。 奈何姐姐这曾让人花百万金钱只求一口香茗的把式落在那人眼里,真的是焚琴煮鹤对牛弹琴,对少年这种人来说也只是耽误功夫罢了。 不过姐姐说的话落在这人耳朵里,倒实打实的将了一军,“我薄近侯活了十八年还真没怕的东西。”说完大马金刀的坐在姐姐对面。 三更心底暗笑,这人算是让姐姐拿捏住了个十成十,果然四肢发达的都是头脑简单。 这个自称薄近侯的少年人坐在姐姐对面,正冲着三更,即便如此也看不清他满脸污垢下的原有模样,倒是两只眼睛挺精神,只是这懈怠样子平白的毁了别人对他的几分评价。 “倒茶!”薄近侯大马金刀冲着姐姐道,这爽利样子倒是让三更又对他加了三分评价。 姐姐轻笑,一挽云袖,似是喃喃,又似是与薄近侯解说,“品茗需静气,急也急不得,慢也慢不得。煮水也有学问,鱼眼过蟹眼生。悬壶高冲方可破开团团茶叶,激出内里香气。倒茶有讲究,关公先巡城,韩信后点兵,亏不得任一人。敬茶手法有门道,三龙护鼎,昭君出塞。” 嘴上说着,手里做着,倒是把薄近侯看的一愣一愣。要不是那双眼里无神,薄近侯打死也不信面前这瞎姑娘能把水准确无误的倒入茶壶,又毫无偏差的倒入茶杯,以至于当那杯茶递到他眼前,薄近侯还瞪着两个大眼怔怔出神。 “请用茶。” 一句话拉回发呆的薄近侯,略微有些尴尬的接过那只大街小巷都特别常见的青釉盖碗,咕咚一声喝的也是痛快。 “爽快。”姐姐称赞了一声,又道,“该着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爽利人,喝这耽误功夫的寡淡茶水真是煞了风景。” “就是说呢,人活在世痛快二字,喝个破茶还这么墨迹跟个娘们似的,真不舒服。”薄近侯假做老成,一拍桌子颇有相见恨晚的架势。可转念又一想,对面这瞎姑娘刚刚不就做了自己口中所谓的“不舒服”的活计了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 似乎姐姐并未在意他这口无遮拦的一句,颇是赞成道:“好一句人活在世痛快二字,凭这八个字就当浮一大白。”说完,朝向旁边正惊讶于姐姐三两句话就把这少年人哄得如此高兴的三更,续道,“去把酒拿来,该好好喝上几杯。” 对面薄近侯一脸憨笑,本就特别有神的双眼就像是见到了肉的狼一般更加精神,让三更不得不佩服姐姐这缜密心思,虽是眼盲,可这与人交际的手段,绝不是旁人能比的。 姐姐的酒量,似乎跟自己一样也是遗传了自家那位酒鬼父亲,不管是寻常百姓都能喝到的洛神浆,还是只有京城琉璃瓦碧檐牙下才能喝得上的蓬莱酿,印象里还未见她醉过一回。 酒当然是最便宜的洛神浆,无菜无肴,三人就这么用着盖碗干喝。薄近侯酒来杯干,又让三更对他加了几分好感。 “小兄弟可否知晓这洛神浆为何是咱们大周最廉价的酒么?”抑或是出于什么原因,姐姐没话找话的跟薄近侯聊。这洛神浆虽是廉价平常,可酒劲却不小,连喝三碗,一般人也会酒意上涌。听薄近侯气息依旧,看来这酒量也还不错。 “虽然老早就知道洛神浆便宜,你要是问为嘛便宜我还真不知道。”薄近侯喝了酒,防备之心倒是放下了几分。这酒的本事就是这样,再陌生的关系只要几杯酒下肚,那就熟的不能再熟。“我平时就跟着他们喝点那些个有钱人剩下的酒,也喝不出个好喝难喝,哪知道这酒好坏。”酒后易失言,哪怕酒量再好,酒劲拿着也就不自知的话多了起来。这才半个时辰不到,薄近侯便由最初的戒备到了眼下打开了话匣子。 这口舌上的功夫,三更是不得不佩服姐姐。 “这酒曲用的是关中的麦子,蒸酒用的是洛河水。关中尤其是洛河沿岸,气候适宜,麦子一年能熟两季,再配上些包芦发酵。酿酒则带着些关中人的豪气,大开大合,外力加热发酵,高温蒸制,因此这酒香虽轻柔,后劲可极大。倒是也节省了不少功夫,是以才这么廉价。” 姐姐娓娓道来,几句话便把这洛神浆的制作说出来,让薄近侯都以为这瞎姑娘是不是以前就是酿酒的。 “我就是一个粗人,不懂也不晓得这些弯弯绕。”薄近侯又将三更刚刚给他倒满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长呵出一口酒气,低头时眼角噙泪,紧接又自顾自的拿过酒壶倒满,又是“咕嘟”灌入喉咙,似是要把那泪也灌回去一般。“什么喝酒喝茶,在我们这种人看来,就得这么喝,解渴,解馋。”话说完,又是一碗下肚。 连喝三碗,再加上刚刚三碗,薄近侯脸上已漏出醉意,倒是那双眼睛衬着灯光越发亮了。 “小兄弟也说人活在世痛快二字,可怎得又这么小家子气了?”姐姐够着酒壶,循着刚才薄近侯放碗的声音摸索着又给他满上,又道,“喝酒也要痛快着来,若是借酒消愁,那可真就愁上加愁、酒劲上头了。” 薄近侯被姐姐这句话勾起了心事,一时沉默不语,姐姐却想着怎么再套出他的话。 “这人活一世,烦心事十有八九,过去就过去了,像你今晚这样,就算是去找了韩有鱼,结果又是如何?看淡一些,像刚才那道茶,三泡过后茶味就没了,颜色也淡了。也像咱们喝的这壶洛神浆,后劲再大,睡一觉醒了也就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想来与那韩有鱼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今晚去找他又落了个什么?无非就是讨了顿打,自己吃亏罢了。”似乎是说的多了拿酒当水解渴般,姐姐端着盖碗便抿了口酒,又道:“多大的仇怨,非得这个样子?” “你知道个屁!”薄近侯一拍桌子声如炸雷,咬牙切齿的模样把旁边自顾饮酒的三更吓了一跳。 这要是放在平时,姐姐要是被人如此对待三更肯定坐不住,可当下却如没事人般,只是在桌子底下伸脚碰了碰姐姐,也不知是提醒她什么。 “难不成还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姐姐又适时的添了把火。 薄近侯右拳握的咯吱响,似是咬碎钢牙般,声音如同由喉咙里挤出一样,恨恨道:“势如杀父!” 火候到了。 姐姐不着声色,也未在言语,她知道薄近侯会把事情说出来。 薄近侯仰头灌进那碗酒,低头时眼泪就下来了,只是强忍着哽咽,道:“他杀了我姨娘。” 自顾自的又倒满一碗,薄近侯红着双眼,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薄近侯今年十八,祖籍南疆,当年在老家也是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祖上三代俱都经商,家底也是厚实。怎奈到他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在他五岁那年,父亲拿着最后东拼西凑来的家底与人合伙做生意,却不成想被人连本带利骗了个底朝天,连着还外欠了几百两,到最后变卖家产都未还清。 债主频频上门催债,薄近侯父亲急的中了风,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一家子怎么能还清那么多债务,债主也是狠心,将其一家老小告上官府。依大周律法,若是无力偿还债务,依据债务多少量刑。奈何薄家外债过多,一家老小只得充做奴籍,拿着卖身钱才还清了债务。 当初薄近侯父亲死了以后,就只剩下薄近侯及他娘亲、父亲妾室三人,娘亲后来与人为奴心里难受,再加上没日没夜做工干活,整个就是天差地别的生活,也是胸中一口浊气没上来丢了性命,留下薄近侯与他姨娘白氏相依为命。 那姨娘将薄近侯视如己出,就等着孩子长大了出人头地,也给薄家赚回当年荣耀,光宗耀祖。如此辗转数年,白氏为人处世倒也圆滑过人,又不知怎得攀上了江南道上有名财阀宋家的关系,倚仗着几分姿色,竟也混出了个名堂,当上了历下城偎红楼掌柜,说白了就是老鸨。 别人当老鸨都是从最底层混起,不知道陪了多少个客受了多少罪才混成个当家的。那姨娘就是跟着宋家在历下城的主事人,心甘情愿的做了几年姘头,便混上了这么个位置。哪曾想,即便傍着宋家那棵大树,也惹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韩有鱼想跟那姨娘来个霸王硬上弓,那姨娘虽说是残花败柳但也是个刚烈女子,以死相逼也是不从,却不料被韩有鱼从二楼扔下活活摔死。 薄近侯去宋家告状,本来宋家在历下城的主事人还想着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公子哥敢在宋家这个活太岁头上动土,可听到武当的名头就打起了退堂鼓。草草处理完那姨娘的后事,找了个借口先是拖着薄近侯,又权衡思虑再三,想着“下女无情戏子无义”,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就算是宋家也不会跟韩家闹翻脸。再加上头日里韩家都已登门赔罪,留的那些个稀奇玩意儿也让这宋家主事人打消了替那姨娘出头的打算。 薄近侯过午再去找宋家主事人,便被匆匆打发走了。越想越不对劲,问了几个宋家下人方才明白了个中缘由,大怒之下,薄近侯骂了宋家主事人一通仍是不解气,尔后恶向胆边生,提了把柴刀就奔杨府来找韩有鱼。 薄近侯虽是年纪小,可也不是傻人,想着这么过去肯定连杨府大门都进不去,可又没得办法,只能在杨府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只想着能等到韩有鱼出来。 这法子虽笨,但也还真凑效,巧不巧的让薄近侯在入夜时分等到了要出门找乐子的韩有鱼,二话不说摸出柴刀就上去了。 当年那姨娘跟着历下城宋家主事人混出了些资历后,便给已经十三四岁的薄近侯安排了个往返于历下城跟江南道的宋家宗门之间送货的清闲差事,四五年下来,倒也是练出了一把子力气。 蛮劲再怎么说也是蛮劲,跟从小习武的韩有鱼比可就差的远了不止一截,偷袭都没得手,倒是被韩有鱼跟闻声而来的杨家护院一顿毒打,从而也就有了三更姐弟俩方才听到的那一出事。 薄近侯说到气愤处真似要把韩有鱼生吞活剥一般,足以看出他对韩有鱼有多恨,也不难看出他那姨娘对他真心不赖。 “这仇要报。” 姐姐还在沉吟着什么,三更接口说了一句。 薄近侯擦去眼角泪水,似是感觉自己堂堂男子汉在外人面前掉眼泪有些太没面子,强颜道:“找个人说出来心里倒真是好受些。这时间也不早了,就不打扰两位休息了。”说着话,薄近侯起身。 “这仇我们帮你报了。” 姐姐一句话把三更吓了一跳,这菩萨心肠的姐姐难不成又怜悯心泛滥了? “我自家的仇用不着别人插手。”薄近侯说的斩钉截铁,“一天报不了仇,那就两天,一年报不了仇,那就两年。我不能让我姨娘白死!” 似是早就料到薄近侯会如此说,姐姐道:“我也没说要替你去找韩有鱼啊,自己的事情肯定要自己做。” 正欲出门的薄近侯一愣神,他感觉自己的确跟不上眼前这瞎眼姑娘的思路。 “让我弟教你功夫。” 姐姐一句话把三更都说的一愣神,自己似是个局外人一般在这从始至终就说了一句话,怎么还能把自己也扯进来? “报仇可是要会功夫的。” 姐姐像是老学究在跟一个刚刚入学的孩童讲课一般说的一本正经,似乎活着就要吃饭喝水般有理有据。 薄近侯嗤笑一声,对这瞎姑娘说的话不置可否。毕竟面前这个姑娘口中的弟弟不像会武的,如果说是个读书的薄近侯怕是更相信一些。 “学功夫没个三年五载能学会什么?你弟弟这小身板能教我什么?我浪费这些时间还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去杀了韩有鱼。” “真是小孩子想法。”姐姐笑起来,眼角弯弯煞是好看,“哪用得着那么多时间。” “我弟可是三更哎,夜家有儿夜三更。” 像是小时候得到私塾先生夸奖一般,姐姐笑意盈盈,得意洋洋。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六章 臂有龙象之力 夜三更这个称呼薄近侯是没听说过,但是三更这个名字薄近侯还是了解一些的,像他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偎红楼这种消息最是灵通的销金窝子,别的不敢说,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自是第一时间便能听到,关于这个叫三更的当初刚到历城便把几个泼皮无赖打了个半死的事,可是沸沸扬扬的传了有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如何解决,有说是花了些钱上下打点,也有的说是官府雇来故意给这群无赖些颜色,反正最后不了了之。 “他是三更又怎么了?”年纪轻轻还未懂得人情世故的薄近侯显然体会不到姐姐说话时的那股子骄傲,“对付几个泼皮无赖就很厉害吗?就能让我给姨娘报仇?” “能啊。”姐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薄近侯自然是不能理解此中情愫。 “这有什么不可能?”姐姐反问了一句,语气里有些许气恼,像是在责怪薄近侯不相信自己弟弟一般。 薄近侯又是一声嗤笑,觉得这瞎姑娘说的话不着边际,可笑的很。“你们凭什么帮我?”薄近侯也没在这个类似于你觉得他好我觉得他不好这种千人千面的问题上做过多的纠缠。 这一晚上说话聊天都随着姐姐心意,想聊什么不过是姐姐几句话便能引过去,薄近侯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一直被这个女子牵着鼻子走,这问题一问,倒也是赚回了几分主动。 显然姐姐要比薄近侯更聪明些,并没有顺着薄近侯的问题回答,反而继续着刚才那个话题,道:“我弟很厉害的。” 姐姐答非所问让薄近侯不知再说什么,他这个年龄本就还处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稚嫩阶段的阶段,怎么可能是这个当年跟人精打交道的姐姐的对手,只是看看瞎眼姐姐,再看看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僧入定一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夜三更,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复又向外走去。 “想报仇,明早就来找我们啊。”姐姐也听到薄近侯向外走的脚步声,又张口说了一句。 薄近侯再没有回应,脚步未停,走了。 “你要干嘛?”看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少年离开小院,夜三更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他自然猜不到七巧玲珑心的姐姐如此这般所为何来。菩萨心肠?那也不至于如此送佛送到西。无亲无故的,夜三更打死也不会相信。 “因为我闲的啊。”姐姐打趣道,“你只说天暖和了才走,这段时间我可不想无聊到闲死。”语气里带着些旁人不懂的意味,夜三更当然不会懂,从小到大他都摸不清猜不透这个大着自己两三岁的姐姐心中所思所想。 好像除了娘,真没几个人敢说了解姐姐。夜三更如是想。 “好久没喝这壶中物,看来酒量真不如从前了,困了困了,我先睡了。”说完话,姐姐摸索着向里屋走去。 姐姐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就摸清姐姐习性的夜三更已买回吃食,等着姐姐洗漱完毕还没端起那碗馉饳面,院外就径直走来一少年,寻常人家打扮,粗布衣衫,五大三粗,剑眉虎目倒是颇有几分英气。来人大步流星进了屋,让夜三更不觉有些纳闷,想来想去也没想起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姐姐倒是从来人脚步声分辨出是谁,放下碗筷,笑道:“准备跟着我弟学武了?” 姐姐算是出言提醒,夜三更恍然。昨夜里薄近侯蓬头垢面,再加上晚上模糊不清,夜三更也只是看清了薄近侯大概模样,当下仔细瞧瞧,才从来人轮廓里分清是谁。 “昨晚回去想了一宿,眼下我也没啥对付韩有鱼那王八蛋的法子,权且信你们一回,看你们能帮我报了这仇不。”明明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薄近侯说出来的话反倒让姐弟两人感觉是他在勉为其难一般。 姐姐呵呵一笑,也不计较,道:“可在我看来,我这法子就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薄近侯挠头,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帮我。” 显然连夜三更都得不到的真实想法姐姐更不会告诉薄近侯,只是插科打诨道:“相遇即是有缘,想帮你还不成?” “满大街那么多人,碰到就是有缘的话,你们两个不用做别的,还不天天帮来帮去。”薄近侯打破砂锅问到底,很是执拗。 “执念了啊小兄弟。”姐姐笑道,“你需要报仇,我们能帮你报仇,管那么多作甚?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决绝果断,哪这么多的为什么,你看看你这犹疑不决婆婆妈妈的样子还不如我呢。” 让姐姐连嘲带讽的将了一军,薄近侯脸上有些挂不住,黝黑肤色下些微泛红。 “那你说怎么能短时间内教会我功夫。”显然薄近侯也感觉出嘴皮子上跟眼前这眼盲姑娘讨不了半分赢面,遂转移话题道。 “这你就要问我弟弟了。”姐姐朝着夜三更努努嘴,“他肯定知道啊。” 夜三更从昨夜听到姐姐让自己教薄近侯功夫的时候就有些头大,眼下这薄近侯来了更感觉姐姐丢给了自己一个烫手山芋。 武道一途,都是从小打底子慢慢练出来的把式,熟能生巧的融会贯通活学活用,开点窍的或许还能悟出一些旁人不能明了的玩意儿才能登堂入室证得大道。一招一式不练个十年八载的怎么能叫熟能生巧?自己假如去教他,薄近侯早就过了适合打基础的年纪,而且这意思还要那速成的功夫,这才真叫一口吃成大胖子,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夜三更端着馉饳面小口喝着,心下电转思忖着先如何安抚下薄近侯,好让姐姐从她自己夸下的海口里下得了台。见薄近侯看向自己,夜三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放下碗筷,指指院里角落那堆房主留下的木头,道:“先去把柴劈了。” 薄近侯一愣,就算他从没接触过武功,但对他这种经常拉货跑江湖的来说,没吃过猪肉可也见过猪跑,偶尔听练过一些把式的汉子说过练武如何如何辛苦,要先把什么扎马步啊打拳啊之类的基础练好才算是入门,方可接触各类武学功夫。可薄近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听谁说过练武要先劈柴。 薄近侯眼珠瞪得溜圆,感觉被骗了一般道:“你不是教我功夫吗?怎么让我劈柴?” “先看看你有没有练武的那把子精气。”夜三更自己感觉这话把自己都骗到。 薄近侯毕竟也是一窍不通,听得夜三更这么一说,竟然觉得颇为在理,一撸袖子朝着那堆木头走去。 听得薄近侯在院里劈柴,姐姐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指夜三更,不无好气道:“你啊你,想不出教他什么功夫直说不就是了,我还给你圆不起来?你可好,让人家去劈柴,难不成要让人一直这么劈下去?” 夜三更略显尴尬,连连道:“看看再说,看看再说。”算是稍微遮掩了一下。 薄近侯倒真是有把子气力,这是夜三更第一感觉。 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掌宽厚的木头若是旁人估计怎么着也得三四下才能劈开,薄近侯倒是痛快,一斧头一个,这才盏茶光景就劈出了怕是他姐弟两人能用个把月的柴火。 见夜三更看着自己,薄近侯也有心卖弄自己的样子,劈柴更是卖力,就在夜三更翻腾着肚子里的存货时,薄近侯一劈二二劈四四劈八,身边又多出一堆。 正月初的天还是大早晨,凉嗖嗖的,薄近侯活动这么一阵也是出了一层细汗,也是有意耍给夜三更瞧瞧,甩手将手中斧头旋了个花式,“咔”的一声劈立在跟前圆木上。 薄近侯近乎下意识的一手却是让怔怔出神的夜三更一下开了窍,当即是喜上眉梢,问道:“小时候劈过柴?” 薄近侯使着衣袖擦擦额头,走到夜三更对面蹲下,“小时候跟着我姨娘没饭吃的时候我就给他们劈柴,赚点零钱。”又提起伤心事,薄近侯眼神有些黯淡。 夜三更自然是能看到薄近侯伤春悲秋的多愁善感,相依为命的姨娘说没就没了,毕竟他也才是个十七八的孩子,夜三更也能理解此时他这难受心思。可真要让夜三更去劝劝,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道:“你力气大不大?” “大得很。”毕竟还是玩心极大,让夜三更这么一问,有意显摆的薄近侯转瞬来了精神,扫视了一圈小院,看到院墙角落废弃着一块磨盘,起身走了过去。 磨盘不算大,立在墙角里,看光滑程度怎么着也得用了十几二十年,大青石的材质,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斤。薄近侯倒是不含糊, 挽着袖子走近磨盘,露出这些年风吹雨淋暴晒出的古铜色臂膊,走到跟前贴着磨盘站定,两腿一分,环抱住五尺有余的磨盘,双膝略弯腰眼用力,轻喝一声“呀”,手背上青筋乍起,脚下土地似是都颤了一颤陷下去一分。 磨盘没动。 薄近侯也没动。 黝黑脸庞渐渐变得黑红,胳膊上青筋如同小蛇般蜿蜒到脖颈,尔后额上也是狰狞可怖的冒出。 “呀啊!” 又是一声低喝,周遭空气似是撕裂般如同薄近侯那压抑的声音一样变得沉闷,连得夜三更这种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子压迫感。 百十余斤的磨盘由于常年未用已经与地面粘合在一起,随着薄近侯越来越用力,那层黏连的浮土渐渐松弛,紧接垮掉,磨盘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升起,反观薄近侯脚下又是陷下一分,可想而知磨盘加上这份气力是有多么可怖。 磨盘离开地面也就一掌距离,薄近侯抬脚转身,如此简单的动作也是缓慢异常,一个动作紧接着一个动作停顿又继续,好似蠕动。 如此仅仅就是转过身来,薄近侯也是挪动了六步之多方侧身斜视向夜三更,尔后松手“哐当”一声,把那边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的姐姐吓了一个跳,引来薄近侯憨憨傻笑。 喘了几口粗气,薄近侯拍拍两手调整呼吸,脸上黑红颜色慢慢褪去,不无得意道:“怎么样?” 夜三更也听人说过什么力能扛鼎的奇人,但亲耳所闻当然比不过亲眼所见,心里不免对这薄近侯夸赞了一句厉害,这把子力气,怕是跟整座大周也是罕见。 夜三更倒是不吝啬溢美之词,竖着大拇指夸赞道,“龙象之力。” 薄近侯当然不晓得这“龙象之力”是什么概念,只是嘿嘿一笑,问道:“你觉得我能练什么武功?” 见得如铁塔般的少年如此蛮力,也真是与自己心中所想有些契合,夜三更道:“当年我大周开国大将军陈襄公陈知节曾传下一套功法,也不是什么多难学的功夫,只要是有把子力气便能学会。” “力气我有的是。”薄近侯说着拍拍自己那比常人要宽个几分的肩膀,道,“我就是不缺力气。” 薄近侯这动作惹得夜三更暗暗好笑,又道:“这武功也不难,就三招。” “三招?”薄近侯听得一怔,虽说是没练过武,可他也听过些诸如什么燕子三抄水黯然九剑的,不都是招数越多越厉害么,怎得自己学的就才三招? 夜三更看他表情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不要小看这三招,陈大将军当年就是凭着这三招跟着天问帝东征西讨杀敌无数立下的赫赫战功。” 薄近侯不相信的看着夜三更,他觉得这人是不是在耍自己玩。可话说回来,就如昨晚那瞎姐姐说的那样,自己除了这百十来斤的身子也没什么可骗的。 夜三更笑道:“这三招当然不仅仅是三招,三招以后再三招,反反复复循环开来,如此往复使之当是连绵不绝。何况,武功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凭你这身力气,使上个七八十斤的武器,自是威力倍增。” 薄近侯半信半疑,想说些什么可又开不了口,想来还是有些觉得夜三更有些夸大其词,好奇问道:“这功夫叫什么名字?” “三板斧。” “啥?”薄近侯一声疑问,显然是没想到被夜三更说的玄乎其玄的这门武功,就叫了如此土到掉渣的名字。 那边一直不曾开口的姐姐恍然道:“随他风云多混沌,且教三斧定乾坤。” 薄近侯挠头,有点儿懵。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七章 到底是少年 本就没上过几天学的薄近侯听了姐姐的话更感觉这武功有些不靠谱,这怎么就又定乾坤了? 薄近侯自然不知晓这斧法其中门道,且不说这武功出处,想当年陈知节大将军投奔开国皇帝王天问麾下以前也是江湖上的一条好汉,时值前朝大魏末期,各方势力扯旗造反,各处反贼林立,山头并起,大字不识几个的陈知节使一柄六十斤宣花斧占山为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在江湖里当得是一段美谈,而他的斧法更是让江湖中人追捧。 不懂的人看不出内里门道,只觉得舞起来是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懂行的人虽能看透这斧法翻来覆去也就三招,但也是拿这前后衔接毫无一丝破绽的三招没有丝毫办法。 久而久之,到后来陈知节追随天问帝东征西讨南战北伐一路平步青云坐到开国四大将之一的位子,这套斧法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般被江湖中人传的神乎其神,好像这天底下就没能破解这三招一般。 三板斧绝对称不上天下第一,这斧法加上这斧子吓唬吓唬外行人或者用来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也还可以,但真要是碰到武林人士,莫说那些个不世出的高手,即便是大门大派底下的入门弟子也能周旋一二。假若碰上些身法好的,怕是这斧法也就如花拳绣腿那般中看不中用。 但是,美人配英雄,良驹配好鞍,陈知节之所以能把这斧法打出名声,很大一部分靠的是他那天生神力还有那把六十斤重的的宣花斧。 阵前对敌,持一把七尺长柄的亮银大斧,单单就是这气势也能给对方造成压力,更不用说再没头没脑的舞起来,一寸长一寸强,杀伤范围之大绝对能让敌军闻风丧胆。 显然薄近候是不知道这些的。 自天问帝立国,大周王朝到眼下已有百年,那时候的事慢慢的也就淡化了许多。薄近候从小便遭遇家道衰落,自是也无人告诉他这些前尘旧事,他不知晓这内里门道也是自然。 “要不咱换一套武功,这武功我听着就觉得不靠谱。”薄近侯越想越觉得有些不着边际,有些不好意思道。 夜三更还未回话,倒是姐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这笨蛋,现在这天下想学三板斧的有多少你知道吗?咱们大周一统之初,天问帝曾组建斧头营专门练习这三板斧,但都达不到陈陈将那般水平,你可知为何?” 书都没读过几天的薄近候自然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但听姐姐话里的意思,这斧法在军队里还挺受欢迎。 姐姐也知道薄近候回答不了,续道:“就是因为无人能舞起六十斤的宣花斧。” 薄近候不知道宣花斧是什么玩意儿,听意思在他想来应该就是个斧子,但这个六十斤他还是很清楚的。 两军交战持六十斤的武器对敌,这还真像说书先生讲的演义小说里那些个英雄好汉。 姐姐肯定不会知道薄近候在想些什么,续道:“行军打仗将士所穿内外甲重约十八斤,若再手持这六十斤的宣花斧,这一身负重就七十余斤,而这三板斧若是离了如此重量的武器即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怕是也发挥不出其威力的一半。你有如此神力,使个七八十斤的斧子想是不成问题,倘若再配上这三招斧法,莫说是韩有鱼就一人,怕是四五个也近不得身。” 自古男人就有个通病,那便是在女人面前爱逞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夸赞,更会飘飘然。 听了姐姐这一通连吹带捧的话,夜三更都觉得说的有些过头,可对薄近候来说,这无异于饿了三天忽然天上掉下来一块肉似的身心通透,感觉好像现在就能去剁了那韩有鱼给姨娘报仇一般。 薄近候年少心性受不得激,怕是十八九年来第一次让姑娘这么夸赞自己,当下就说道:“我两臂能有千斤力,我能使一百斤的。” “我相信你能行。” 留下这么一句,姐姐施施然回了屋。 薄近候显然就是一愣,一张黑面有些微泛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风花雪月假亦真,最常有是少年心。薄近候想着想着就开始傻笑。 “快教我快教我。” 薄近候表现出的积极倒是在夜三更意料之中,对于自己姐姐那三言两语拿捏人心的本事,夜三更可是见识过太多回。 收拾妥当碗筷,夜三更道:“学之前先去给你找个趁手的家伙。”与姐姐交代一声,夜三更领着薄近候出门。 不知所以的薄近侯自然想不明白什么个趁手家伙,一再追问,本想卖个关子的夜三更耐不住他的纠缠,说出自己心思,道:“莫说如你这般毫无根底,就算是我们这种自小修行的武人,说实话短时间想要练出一身傲人武艺也是不可能,不过世事总无定法,我大周行伍的训练法子也算是另辟蹊径的新鲜。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你这把子力气,如开国大将陈知节那般再配上把重兵,想来一步千里也倒是易事。” 谁还没有个江湖任侠梦?小时候身披破布的上蹿下跳便是大侠,偷鸡摸狗便是高手,若是再捡个直溜些的棍子拿在手里,想来才是最最让别人眼红的物件。 是以薄近侯嘴角一咧,欣喜异常,脚下不免就快了几分。 瞧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少年,似是想起了自己这个年纪的无忧无虑,夜三更嘴角也不知觉得挂上一抹笑意。 到底是少年。 ———————— 历下城有个东市,是这附近方圆百里最大市集,两人就这么边走边瞧,快从由南到北贯穿整个东市的街道上走到头方才看到一间铁匠铺。 入门处摆着各种农具,锄头镰刀犁耙,屋内墙上悬挂的也是一些辔套锨头之类,不像是有武器的地方,更像是专为农户开的农具行。 想来也是,眼下整个大周打造武器最为出名的便是关中秦岭里的铁匠堡,就是朝廷军队里兵器打造也是这铁匠堡的买卖,这家也算江湖门派也算朝中部门的打铁铺已然快要垄断了整个武器制造行。 因为铁匠堡不管是质量还是信誉都极佳,武林中人也是不管千里万里都去铁匠堡定制武器,哪怕就是一些小门小派靠着自己依附的大宗族搞来的兵器也都是些铁匠堡淘汰不要的残次品。 铁匠堡的存在,也就挤压的各地铁匠铺没了制作兵刃的买卖,只能打造一些简单农具借以聊生。 薄近候小孩心性,进门便大咧咧咋呼着老板,却是没人理他。薄近候嚷嚷着往里屋走,夜三更于门口站定,细细打量着屋内器具。 薄近候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未看到个人影,倒是夜三更留意了墙角处一团像是破旧抹布似的旧被褥下一个人形的存在。指指那处,夜三更示意薄近候过去看看。 薄近候上前掀开那团脏的不能再脏的被褥,一股酸臭气味把他呛得捂鼻退了几步。 感受到有人掀了自己暖和的被窝,在薄近候看来在如此堪比茅房的环境下都能睡得这么香怕是打雷都不会醒的年轻后生终于睁开惺忪睡眼,眯缝着先是瞅了瞅薄近候,又歪头瞅了瞅门口刚好挡住日头和煦光线的夜三更,尔后翻了个身拽了拽那团薄近候碰也不愿意再碰的被子,看样子是又要大梦周公去了。 薄近候显然被这不管是老板也好看门也罢的后生搞得极其无语,一时间只是愣愣的看向夜三更。 夜三更也让这人弄得不知所措,上门的买卖都不接,你让上门的主顾还能怎么办? 就在夜三更与薄近候愣神之际,那被子忽然就蒙头盖脸的扑向离那年轻后生最近的薄近候,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将薄近候兜头裹住。 异变陡生,夜三更气运全身,便又见那年轻后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揉着终于精神起来的眼睛,开口道:“来人了?” 夜三更哑然失笑,敢情这人现在才回神反应过来。 薄近候颇为晦气的拍打着衣服,似乎想要把那股子难闻的气味都能拍打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对那后生也没什么好脸子。 那汉子也知道自己那套被褥是什么情况,陪着笑脸一个劲的给薄近候赔着不是,可不能因为自己刚刚睡梦里的冒失把这两位上门照顾生意的活菩萨气走。 “你这只打农具?”夜三更出言询问。 那年轻后生闻言一脸不屑,语气中带着一股子得意,道:“这十里八乡的您打听打听,我娄臬打出来的东西绝对是最耐使的。您是要锄头还是犁耙您尽管说,保证今天就给您整备齐活。” 自称娄臬的年轻后生说话客气,可也是颇为自负。 “去你娘的卵蛋,老子这才离开多长时间你就在这吹牛皮,是你打还是老子打?” 随着话音,夜三更只觉得背后阴影一片滚滚压来,还未作何反应便被一个蒲扇大的手扒拉到一边。 这是个练家子。 如夜三更这般从小打熬锻炼的身子骨,寻常人怎能如此轻易撼动,却被这人看似轻飘飘的一掌给推到一边。 来人越过夜三更,往薄近候跟前一站,瓮声瓮气的问道:“你要打农具?” 夜三更抬头去看,没错,就是抬头去看,夜三更二十多岁的年纪四尺有余的身高,在这大周里也算是适中,可这人高了夜三更何止一个脑袋?薄近候也是身高五尺有余的个头,在夜三更看来也是五大三粗魁梧的很,可往来人跟前一站却也是显得如此小巧。 这人少说也得七尺上下,再加上那挺拔粗浑的身材,好似狗熊成精一般唬人。尤其是那两条胳膊才是最吸引夜三更的地方,与身材更是不成协调的壮硕,怕是与大腿相比都有过之而不及,那肌肉腱子盘虬在臂膀上,撑得肩膀老高,那件与这季候绝不相符的单薄衣衫似是都要挣裂开来。 壮汉赤膊气势惊人,薄近侯愣怔当场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仰头看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不言语。夜三更敛神道:“倒不是打农具,想打一把兵器。” 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的壮汉眉头一拧,似是咀嚼着夜三更的意思,不确定的反问道:“兵器?” 夜三更见这汉子如此表情,只是好笑,也反问一句,“打不了?” 赤膊壮汉哼一声,对夜三更的话颇为不屑,表情如同刚才那自称娄臬的年轻后生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如出一辙,“这天底下还没我娄圭打不了的东西!” 娄圭娄臬,夜三更却被两个名字引起了好奇心,圭臬圭臬,若是这两个字,他们两人的名倒真是讲究。 “你想打什么兵器?”娄圭问道。 “斧子。”薄近侯一脸的迫切表情,不等夜三更说话便急不可耐地说道。 “这他娘的还不就是农具。”显然不懂其中门道的薄近侯这个回答引得这个熊似的汉子有些不悦,两眼瞪着如铜铃,吩咐着娄臬,“给他找把斧头。” 娄臬也不含糊,立马从旁边一堆家伙什里扒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要的是宣花斧。”夜三更开口。 娄圭愣了一下神,眼中疑问更甚。这宣花斧,说是兵器,可真不是一般的兵器。 “打得打不了?”夜三更又问。 娄圭不免多看了几眼面前这个矮着自己得有个一尺左右的清秀男子,道:“正好我这有个铁胚,申时来取,保准打好。”娄圭对自己的手艺倒是自信,“要多少斤的?” “你能打多少斤,我就使多少斤。” 惊呆众人。 先是夜三更苦笑,尔后那俩兄弟嗤笑出声。 乾坤怎敢容狂客,敢扯日月撵江河。 到底是少年。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八章 兵器与情意 薄近侯倒是敢说,张口就来了句让娄圭和娄臬有些笑掉大牙的话。 娄臬嘴上毫不留情的挖苦道:“我哥能做一百斤的,你能拿得动?” “你们打得出来我就拿得动。”薄近侯挺着胸膛不甘示弱,在打铁的哥俩看来反倒是有股子置气的感觉。 “打这兵器虽然费事,但也不算难。今天开门你们是第一单生意,让你们几分利,凑个整给一百两银子,押金先付一半。” 娄圭倒是没娄臬那般爱与人较真,许是年长几岁的缘故,也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别看他五大三粗,倒也是心思细腻之人,怕是防着夜三更两人拿自己开涮,娄圭考虑的也是颇为周全。 “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夜三更自小对钱财方面就无多大概念,这相当于能养活寻常百姓三口之家怕是六七年都有余的百两纹银对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反倒是薄近侯大呼一声感觉这人已经不是做黑心生意而是明目张胆的抢劫。 “嫌贵就别找我们做。”娄臬似是赢了一局般的样子洋洋得意,看模样他和薄近侯年岁也差不许多,两人口齿牙硬你来我往的拌了几句嘴就权当是比较输赢了一般。 娄臬说这句话还是蛮有底气的,对这历下城里他也了解,莫说历下城,即便是这方圆百里以内他也清楚能打造兵刃的怕是都找不到第二家。 薄近侯还真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一时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质量上乘,钱多钱少倒是无妨。”说着话,夜三更掏出一张银票就要递给娄圭,却被旁侧薄近侯伸手拦下。 薄近侯心眼实诚,肚子里也没那些弯弯绕,在他看来拜师学艺是要花钱的,就像城里学堂,逢年过节的就能看到一些个生员提着猪肉拎着好酒往先生家跑。夜三更教他功夫没跟他提钱的事他感觉就已经够仗义的了,因此这兵器的钱他是万万不好意思再用人家的钱。 可对方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薄近侯还真接受不了,自己这几年给宋家来回送货一年也就十几二十两的银子,别说一百两,就是这押金五十两怕也是凑不出来。 “怎么了?”夜三更见薄近侯拦着自己,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 “我自己出就可以。”薄近侯话说的也是勉强,毕竟自己一时也真拿不出这么多钱。 夜三更了然,聪明如他见得薄近侯如此样子也能猜出个一二,当然听其语气也能猜到薄近侯眼下境况,随即笑道:“我先付上,等事情了了你再一并还我就是。” 夜三更说的自然,薄近侯就算再是一根筋也能明白,这是人家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外人跟前不至于让自己丢了面子。 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便能让人心生亲近,也能让人颇感厌恶。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这不过就是御人之道,估计是从小到大常年接触潜移默化使然,不自觉的夜三更一些个行为举止里就如姐姐那般带着些心机。 娄臬接过夜三更手里百两银票,怕也是此生头一次见到如此数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样子不像是刚开眼界般新鲜,反倒是像在辨别真假。 夜三更倒是阔气,道:“这钱一块付了,不用麻烦的算什么押金。” 反倒是娄圭一抱拳,问道:“借问大名。”娄圭从进门到现在终于从语气里透出了点恭敬,在他看来,整个历下城里能出手百两毫不含糊的屈指可数,可面前这人的确面生的紧。 夜三更发现这几年来带着姐姐一路走来,反倒是在这不大不小的历下城里被人问及姓名的次数最多,若不是这几次反复提及,他倒是真希望能忘得了那个在大周能让旁人噤口不言的姓氏。 “我住县南巷,曾在天然居住过一段时间。要是怕银票有假,你可去天然居找那老板,他知晓我在何处。”夜三更说的也算详细,引来娄圭瞠目。“原来是你?!” “认得我?”夜三更诧异道,却又随即释然,毕竟前几天出了那档子事,当时便传遍历下也可以理解。 娄臬指着夜三更,说话都有些支吾,“你你不就是那个那个把杨家女婿打的落花流水的那个人?” 夜三更歪头想了想,那日里自己和韩鲲鹏似乎并未有多久的纠缠,怎得就传出“落花流水”这么个版本? 殊不知看热闹的里有的是那些个能说会道之人,三人成虎般添油加醋的一传,“落花流水”这个版本反而是最最平常的一个版本,更有甚者传的是神乎其神,说的夜三更与韩鲲鹏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输赢,到最后是两人同时罢手约好改日再战方结束战斗,把对战情节描述的也如身在其中一般。夜三更若是听得这个版本,怕是都要赏他几个钱劝他去说书。 甚至有人也提出疑问,当初韩鲲鹏上楼到下楼不过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而且也没听到过多大的阵仗声音,怎么的就大战三百回合?那嘴皮子堪比说书的好事者就讲了:高手过招都是一息一瞬的事,内里详细不是寻常人能懂的。 可真真嘴是两张皮,一张一合都是戏。 薄近侯从过了年初一便跟着车队去了宋家拉货,这几日里回来便想着为自己姨娘报仇,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要教自己武功的夜三更还跟韩有鱼的哥哥韩鲲鹏有过瓜葛。 “还有这事?”薄近侯惊讶问道。在他看来,韩有鱼能一下子就把自己制服,那韩有鱼的哥哥应该更厉害,而夜三更竟然把韩鲲鹏打的落花流水,看来夜三更是真厉害。 薄近侯忽然想到昨晚姐姐介绍自己弟弟时那副表情,他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弟弟能这般厉害,与人介绍当然也会如此得意。 夜三更不会想到薄近侯此时心里想法,只是考虑着不想让薄近侯知晓太多自己姐弟俩与韩家兄弟的瓜葛,借着娄臬话中纰漏笑道:“往事旧怨罢了。” 夜三更的一句让薄近侯更是心生崇拜,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在薄近侯看来也如绝世高人那般云淡风轻的让人拜服,这还真无心插柳地坚定了薄近侯要跟他学武的念头。 娄圭眼中带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看了一眼夜三更,道:“现在是辰正二刻,过了申时来取就是。”说完,扭头吩咐娄臬,“起火开炉。” ……………………………… 辰正三刻,于辰初时开的城门走进一紫衣道士,头戴子午髻,腰插朝板,手中拂尘搭于左臂弯,样貌清癯看不出年龄,想是他们这些隐于野的修大道之人都是让旁人瞧不出岁数的样子。 紫衣道士走路平稳不急不缓,每走几步便拉住一个人先道一声“无量天尊”,再询问自己想到的去处,如此问了好几个人似是都未得到想要的答案。 进城出城的行人里也有好事之人颇为纳闷这模样出类拔萃的道士打扮也不像是那种坑蒙拐骗的游方术士,怎得不在山里修行问道来这历州城作甚,难不成寻仙问道的活计不好做转行做起了江湖骗子的买卖? 说到底还是见识少,莫说看紫衣道士模样不像是个骗子,要是真有大懂之人看到他这身道袍再加上那子午簪的方位也知道这人绝对是道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讲经师般所在,那可都是当今圣上御赐的称号。莫说是江湖骗子,即便是如今武当青城龙虎三大道教名山能穿上这种颜色道袍的也就几人而已。 紫衣道士一边走一边打听,路上行人对他的询问都有种避之不及的样子,毕竟还是不知这道士身份,若真告诉他那去处所在,这道士去了惹出事来自己不也跟着无故受灾? 道士倒也不着急,仍旧古井无波缓步前行。在他想来,一人问不出便问两人,两人问不出便问三人,一日问不出就问两日,两日问不出就问三日四日,终究会有人告诉自己,也终究会有问出的时候。 何况,历下城也就这么大,转过一圈来,找也能找到。 不强求,顺其自然,或许就是他问的道。 紫衣道士依旧不急不缓的往前走,顺着城中大道。 巳初一刻,城门走进一名牵马兰衣女冠,除了服饰颜色不同,打扮的与紫衣道士并无二致,从她出尘模样也看不出她年龄,毕竟无甲子的山中花开花落寒往暑来他们这种人也不会在意。 先是仰头望了望城墙上头那些守城士卒,兰衣女冠似是考虑了一番便放弃了上去询问的打算,又顺着城中大道前行,步履匆忙,眼神游动四处晃荡应该是在找什么人。 兰衣女冠并不像不久前刚刚进城的紫衣道士般左右打听,只是一股脑的自顾自寻觅,期间撞到行人也是赶忙站稳扶住对方尔后急急道一声“无量天尊”便又继续前行找寻。 似是孩童丢了心爱的玩具,若不是双眉微蹙正好压住泛红的双目,怕是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终究还是隔着几间商铺几架摊子几拨路人看见了要找的人。 手持拂尘不急不缓,一袭紫衣于晚冬和煦日头照射下越发光彩,腰间那把象牙白玉笏也是熠熠生辉。 兰衣女冠长出一口气,似是放下了心中巨石,连得拉扯着缰绳的手都放下了。 像他们这种看破生死了断尘世的无为心竟也会流下两行清泪,就这么隔着那些个人,在大街上,兰衣女冠喊道:“张九天,你就不怕我找不到你了!” 张九天,武当现任掌门张九鼎师弟。 紫禁御用讲经师,祭天大典诵经师,罗天大醮主事人。 这个身兼好几个身份却甚至要比自己师承都要显赫上几分的紫衣道士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转身,哑然失笑,“怎得哭了?” 四个字,张九天依旧不急不缓的抬腿迈步,相距七八丈的距离就在张九天话音落下的时候缩为一拳,似是两人之间那些个路人本就不存在。 紫衣道士抬手拂去挂在兰衣女冠腮上水珠,咧嘴笑了。 “你骑马快些,我就早走一会儿,怕你非要陪我步行。昨天赶了一天的路,怕你累了,就没吵醒你。莫要哭了,这么大的人了。” 兰衣女冠一笑嫣然,没有倾国也不必倾城,可在紫衣道士眼里便比第一次听到师傅让自己去那圜丘都要高兴。 我说过你是我要问的道,怎能随便就丢了这几世修下的秘要。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九章 漫天神佛尽折腰 紫衣道士张九天和牵着马的兰衣女冠并排而行,想是许久不见得如此出尘脱俗的道侣来了历下城,路旁行人都是驻足观瞧。两人对旁人指指点点不以为意,张九天早就是斩断红尘千百事的大德,兰衣女冠此时跟在张九天身边也是一心挂在他身上,怎去理会外界事由? 张九天还是看到面露福相的行人便道一声“无量天尊”再询问去处所在,想是那兰衣女冠的到来给他带来偌大的福缘,当即便有人告知他所询问的杨府所在。张九天一甩拂尘微微欠身又道了一声“无量天尊”,领着兰衣女冠顺着那人指的路去了。 被称为历下城首富,杨缠贯自然就会选择历下城最好的地界建造自己的府宅。历下城风水最好的肯定是官府所在,仅次于官府位置的,恰恰就在对面。据说这是杨缠贯请了高人相士六爻卜卦推演出来能旺杨家的地脉,因此杨缠贯当年不惜重金买下又一掷千金打造了如今在历下城算是最为豪华的杨家大宅。 张九天和兰衣女冠眼下就站在这气派程度足够碾压对面官家宅院的杨家大宅门前,和声细语的请看门下人通报一声。 杨家下人平时眼高于顶惯了,搁在以往怕是早就把这两人当做是来骗钱的游方道士草草打发。如今府中姑爷就是武当弟子,近年来杨府所有人对待这些道士打扮的都是礼待有加,再加上人家又是指名点姓的要找自家姑爷韩鲲鹏,看门下人答应一声小跑着便去通报。 听闻张九天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冠来了,正坐于大堂与岳父品茗闲聊的韩鲲鹏火烧屁股般起身向外跑,出大堂前还不忘交代一声把这两天锁在后院里禁足的韩有鱼放出来。 在杨缠贯看来自家这姑爷处事行事谋而后定算是沉稳,这还真是头一次见到韩鲲鹏如此火急火燎。 不问庙堂江湖事、一心扑在生意经上的杨缠贯只是听这名字耳熟,由府中厅堂走到大门这十来个呼吸的光景想遍他这四十多年人脉圈子方才模糊记起前些年听得自己亲家公曾提及他有个师叔在朝堂身份显赫,该就是这个名字。 一念至此杨缠贯也是毛了手脚,先不说这人在武当地位如何,单是这朝堂中的身份就足以自己抱大腿了。当下吩咐着随行来的杨富赶紧去安排备好茶果点心,自己又整理整理仪容,觉得自己这历下城首富的身份得拿捏住方才出了宅门。 韩鲲鹏此时已躬身恭敬的引着张九天往回走,见得一道士一女冠杨缠贯这才恍然记起当初亲家公是对自己玩笑提起道家修炼法门之事时一语带过的自己这对双修师叔,男道张九天、女道张九清,看眼前这两人模样那双修之事看来的确有之。 韩鲲鹏一口一个“师叔祖”的叫着,在等级森严极为尊崇辈分的武当都是必要的存在,引荐着自己岳父与师叔祖认识,杨缠贯也大方的拱手抱拳叫了声“师父”算是见礼,倒是真没丢了自己那首富派头。 四人回了厅堂,杨缠贯虽是晚辈但也是主人,分宾主落座,韩鲲鹏恭敬垂手站于下侧,真是没了刚刚新女婿的气派样子。 这时韩有鱼方才慢悠悠一摇三晃跟没睡醒似的由后院走来,见到厅中坐的两人当即来了精神,紧走几步“扑通”便跪在了这对武当身份显赫的双修道侣跟前,两眼一红眼泪这就下来了,泣道:“师叔祖,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声音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着实把杨缠贯吓了一跳。再看韩有鱼模样,可真就跟前几日初来历下城时那颐指气使的样子从头到尾的换了个模样。 说实话,张九清是顶烦这个师兄口中“武当外门之幸”的纨绔子,要不是师兄看自己两人待在山中无事可做也不会在接到韩鲲鹏密信的第一时间里强行委派他俩下山过来看看情况。 只听自己师兄说外门三代弟子韩鲲鹏于江南道历下城见到了个消失许久的人物,名字不方便告知,只是让他俩前来确认真假。 只是当时师兄提及这个人时的表情都让她误以为是祖师爷下凡来了。 张九清年前刚跟着张九天于京城内参加完祭天大典,难得有些清闲时光,本不想下山再参与过多红尘事,奈何张九天性子温和,师兄怎么安排便怎么是,拗不过自己这伴侣,也只能随着下山来了。 “起来说话,外人面前成何体统!再如此乱嚎乱叫就给我滚出去!”别看张九清在张九天跟前似是闺中女子待嫁般贤淑姿态,面对这些徒子徒孙,张九清也算是个狠厉长辈,否则山中那些小辈弟子私下里给她的“母大虫”名号岂是白叫的? 韩有鱼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是倚仗着掌门师祖张九鼎的溺爱,可面前这师叔祖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别说自己这个只是口头上的“外门之幸”,即便是下一代掌门人怕是都从她这里讨不来半分好脸色。当下收声起身,一脸悻悻。 张九天也乐得不做那白脸人,温和笑道:“有鱼在我门中被惯的不像个样子,杨施主不要在意。” 杨缠贯当然不在意,他倒是希望眼前这两位武当道士抓紧把这惹祸精给弄走。按理说正月初二这都过了三四天了,杨缠贯一直不明白韩鲲鹏为何一直不走,倒不是说养不起他这几张嘴,毕竟跟这个身份背景都挺厉害的女婿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杨缠贯最主要的还是烦韩有鱼多一些。 都让人一脚踢昏了,没过两天就又想着出去找女人,还在门口把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要饭的打了一顿。有这么个惹祸精,自己是别想安生。 杨缠贯听府中下人说是要暗杀韩有鱼的不知名无赖恶棍,可杨缠贯觉得八成又是不知道什么人打扰了这公子哥儿找女人的乐趣就被这蛮横无理的纨绔子给揍了。 在杨缠贯想来,这小兔崽子刚来历下城里才几天,除了头天出门被人教训一顿,惹得那个风流祸也被打发消停了,平时一直在家待着,怎能会结下什么仇人来算计。 可笑这杨缠贯,不在江湖,怎知一粒微尘入这江湖里都能荡开满满涟漪? 张九天又看向一旁垂手站立的韩鲲鹏,问道:“鲲鹏,听掌门师兄说你在这历下城碰到了谁?” 韩鲲鹏先是一欠身,恭敬姿态十足,又看向上首岳父,故作为难道:“还望岳父大人略做回避。” 杨缠贯也巴不得不掺和到他们这些所谓莽夫似的武林人士中来,当即起身告辞去了后院。 韩鲲鹏等得岳父杨缠贯走了几个呼吸时间,方才转身向张九天,揖身道:“回师叔祖话,徒孙前几日似是见到了……”说着话略一停顿,这倒也不是韩鲲鹏卖关子,而是又靠前几步,压低声音续道,“夜家姐弟。” 原本还对韩鲲鹏这小心谨慎的样子有些可笑的张九天愕然,甚至旁边偷听的韩有鱼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韩有鱼只当那天自己哥哥是怕自己惹事给自己准备的说辞吓唬一下自己,可听得哥哥也是如此说于两个师叔祖,韩有鱼便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踢在铁板上了。 张九天却与张九清对视一眼,两人双修这么些年,早已是心有灵犀,即便不说什么,也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与惊讶。 消失三年的夜家姐弟,怎得出现在了这里? 张九天想到的不是三年前关于这对姐弟的什么事,而是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刚刚被上任掌门任命做这一任祭天大典诵经师时,第一次在冬至祭天大典上,见到的那个垂髫稚童,让一个大不了他几岁的小女孩领着,站在大周王朝里唯一没有封地却御赐京城旁整个盘山建府邸的异姓王身后。 那一日天阴有雨,雨势淅沥,可这仪式由不得撑伞或是躲雨,连那身着黄色金袍的天下第一人都要受着这雨滴拍打。 唯独这六七岁模样的幼小孩童,在仪式过后,拉着那个驼背老头异姓王的手问为何今天要下雨。 那个曾让大周王朝庙堂至江湖都闻风色变说的老头儿就露出了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过的和善笑容,语气也是身边那几个同朝为官的大员都未曾听过的轻声细语,如村头老叟看着顽劣孙儿那般双眼眯眯,毫无一点王爷该有的样子,笑容可掬,“因为天上神仙今天高兴,所以才普降甘露。” 当时正好路过想要与异姓王说会儿话算是拉拉关系的张九天就看到那小孩抬头看天,小脸上满是不忿道:“那等我回家了再下不行吗?淋湿了我衣服还要害我娘洗。” 老头儿依旧在笑,喜颜于色,“神仙可不管你是谁,他们可不听你的。” 那幼小孩童就用稚嫩声音语气很是倔强的说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让他们听我的!” 老头儿笑的声音更大,连得那相隔百尺准备回宫的金袍圣人都听到自己颇为欣赏看好的异姓王无所顾忌的笑声。 倒是那个不大的女孩抬手推了自己这个看似为老不尊的爷爷一下,低声提醒道:“小些声小些声。” 曾公然佩剑上朝面圣还在大殿之上张口骂娘的老头儿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在周围旁人心里颇为忌惮的礼啊法啊之类的繁琐规矩,倒是很听跟前这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女孩的话,当下“嘿嘿”干笑着收了声音,像是生怕惹到女孩不高兴一般唯唯诺诺的表情,也不管那些个躲得他们爷仨远远的生怕殃及池鱼的同朝袍泽怎么看他,又问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孩子,“怎得让他们听你的?” “我若有一剑,定教诸天仙魔见我禁声不开言。” “我若有一刀,敢让漫天神佛见我尽折腰。” 风雨骤停,圜丘有刀剑齐喑,衬得老头儿笑声更甚。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章 遇酒且呵呵 日头渐渐偏西,掐着时间点的薄近侯盘算着也差不多了,在小院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转悠,到底是少年心的薄近侯耐不住性子,搓着手急不可耐。屋里陪姐姐烹茶的夜三更看像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薄近侯一圈一圈的乱晃,看看日头倒是也差不多,便嘱咐姐姐一声,领着薄近侯出门走了。 一路无话,夜三更两人到了铁匠铺,那名字带着些讲究的兄弟俩显然是刚忙活完,大汗淋漓。娄臬坐在门口气喘吁吁,一条脏兮兮的破布擦着脸上汗水。正拿着破布裹缚那柄巨斧的娄圭看清来人,大腿粗细的臂膊一拨拉,那近乎人高的大斧便滴溜溜转着朝夜三更而去。 娄圭像是要试探夜三更深浅,这一下也是暗藏玄机,毕竟这大斧重量还未可知,对方手中要是力道轻了怕是接也接不住,力道若是重了反倒会把自己虚晃一下。 夜三更手里也不含糊,脚下不丁不八站稳,探手刚一接触那与人等高的兵器便觉其何止百斤重量,右脚尖蓦地点地以左脚为心,身形带着那巨斧于原地画了个圆,还未稳住便手腕翻转借力使力将手中宣花斧旋了个花,尔后“咚”的一声将斧矗立在地,借着门外余晖照耀,那如月牙般斧刃亦是熠熠夺目,斧面纹理流畅如纤云翻滚层层叠叠煞是好看。更有双龙雕琢斧柄,盘桓依附,腾云驾雾好似一飞冲天,那龙头处衬着光照栩栩如生似是点睛便可破壁乘云而去。 “好斧!好做工!”夜三更接连说了两个好,由衷为这宣花巨斧也为娄圭娄臬俩人手法称赞。 夜三更注意力全在这宣花斧上,却不曾注意自己刚刚四两拨千斤的接下巨斧露的一手也把对面兄弟两人给惊的说不出话来。 娄臬只是觉得自己哥哥刚才那一甩之力加上巨斧原有重量,力道绝不止百斤,却被这面相斯文小哥轻描淡写的接下,心里不免对他刮目。 娄圭若有所思,不知心下想着什么,呆立几个呼吸方才缓神道:“斧重一百单八斤,斧面精钢锻打,正面九千下,反面足足万下,再无杂质。斧柄为钨钢所铸,是我以前剩余材料,当时煅烧一日夜,耐磨度大可放心。” 夜三更只顾欣赏这宣花巨斧,对娄圭所言也未往心里去,两手来回把玩几下,方才冲薄近侯道:“试试。” 薄近侯早就按耐不住心中雀跃,听得夜三更这话立马伸手握住斧柄,气沉腰马,提起巨斧生生抡了几下。好在这铁匠铺也够大,否则这六尺长短的巨斧加上薄近侯这身蛮力怕是这几下就得一片狼藉。 夜三更见薄近侯喜欢,随手捡了块破布包裹了,冲娄圭兄弟俩拱手告辞。 娄臬刚从夜三更那一手借力使力中回神便又被薄近侯如臂使箸般将那百余斤巨斧耍得虎虎生风给震住,连得两人离开都未反应过来。倒是娄圭看着两人出门,欲言又止。 手提武器,薄近侯急不可耐,在路上便一直询问着夜三更是不是要开始教自己那套只有三招的功夫,夜三更只说不急不急。 ……………… 酉初,日头偏西。 每日里一到这时候便有些头疼的夜三更在灶房门口很不熟练的点火烧水,到底是吃惯了酒馆饭庄,自己做饭着实有些陌生。好在出了铁匠铺就和夜三更分开的薄近侯在天色提着一只红毛大公鸡、抱着一坛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洛神浆小步跑回来。当时还有些纳闷的夜三更倒是并未多嘴问他去干什么,敢情是去找了些吃食回来。 “没来晚没来晚,我还怕你们等不到我就做上饭了。”薄近侯放下酒坛,又顺手扭断那只扔在扑腾的公鸡,续道,“你们等等,我给你们露一手。” 说完,薄近侯干净利落的烧水放血拔毛,里里外外把鸡拾掇干净了,搓上一层盐巴,又把引火的茅草洗了一捆,一层一层裹在鸡身上,尔后又倒水和泥巴,糊在茅草外层,又就和泥巴挖出来的坑里塞满劈柴,放上团成一团的鸡,再盖上一层劈柴,方取出火折子生上火。 薄近侯这手法相当熟稔,想来从小到大这事该是没少做。 薄近侯对姐弟两人也是坦诚,一边看着火势往里添着柴,一边道:“那时候跟着我姨娘流落街头吃不上饭的时候,我就去偷鸡回来烤,我姨娘常夸我做的好吃。”无意间又提起这伤心事,薄近侯又变得落寞不已,抬起一只沾满泥巴炭灰的脏手也不避讳的在脸上擦了一把。 夜三更当然看在眼里,抿了抿嘴却是没有说话,他也是经历过这种事情,自然是明白眼下说什么都是徒然,这种事自己走出来才是好的。 秋千上的姐姐玲珑心思,即便看不见也能听出薄近侯语气里的失落,起了个话题道:“听你刚才动作做的应该是泥巴鸡咯。我记得第一次吃还是在京城里的西楼,哪里做的可是正宗江南菜,而这泥巴鸡,还就数江南道常州里的泥巴鸡最好吃。荷叶用太湖东里的野荷最佳,别看这常州气候适宜,一年里要有七八个月能看见荷叶,但做这泥巴鸡还要选五六月份的最为得当,那时节里荷叶最嫩。泥巴也用太湖淤泥,要知道太湖泥经过那湖里死鱼烂虾滋养,养分最是充足。这荷叶和泥巴先是暴晒去了水分,再拿太湖水浸软和稀,用细细盐巴加上他们所谓秘制不传的十三种香料研磨的药粉把散养一年的小公鸡内外抹匀,再裹上荷叶糊上泥巴,用乌栎木制的白炭细火煨制,做出来的那叫一个香啊。” 姐姐于晚冬暖阳下荡着秋千,口里轻轻跳出的婉转鹂音,落在夜三更耳朵里该是久而习惯未有何想法,倒是那边的薄近侯看得听得都有些痴了,连那火苗一股一股的燎到手上都不自知。 夜三更看着刚刚还在续火的薄近侯停了手中动作,侧头头一瞧见他呆愣模样不免好笑,抬手推了他一下,笑道:“火要灭了。” 薄近侯尴尬收回视线,掩饰道:“你懂的真多。” 听到薄近侯对姐姐的夸赞,夜三更打趣道:“那老天爷可真让你捡到宝了,不知道你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分让老天爷这么待见。” 姐姐抬脚踢了夜三更一记,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神神叨叨的。有老天爷的话怎会让好人遭难让坏人享福?” “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薄近侯连忙摆手,似是要把姐姐刚才说的话扇没了一般,“快呸呸呸,老天爷就听不见了。” 薄近侯一连串动作把夜三更逗得仰头大笑,姐姐似乎也能想象得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小孩子般手舞足蹈的幼稚模样,也是一串银铃笑声。 不得不说薄近侯的手艺的确不错,老嫩得当咸鲜适合,连一向口味极其刁钻的姐姐都是连连夸赞,说道:“这点睛之笔莫不过那一把引火茅草,以前只知这东西是用来生火的,没成想还可以拿来调味。平时引火我就闻到散出一股清香气味,裹到鸡上用火加热使得香气慢慢渗入内里,让本就劲道软嫩的鸡肉多了一份鲜香,这手法比宫里御膳房的大师傅都不遑多让。” 盲眼姐姐这一番说辞倒是真有几分老饕口吻,几句话让薄近侯听得眉开眼笑。啃着一根油亮鸡爪,薄近侯道:“宫里做的我是没吃过,可我就觉得我做的这个泥巴鸡绝对独一无二。” “是极是极。”没了平时吃饭时细嚼慢咽的小家碧玉般扭捏姿态,早就将“食不语”抛诸脑后的姐姐也是满嘴油腥的啃着鸡腿附和。 夜三更忽然心下宽慰,这几年来带着姐姐走南闯北,虽说一路未曾坎坷却也是没了往日风光,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几日应该算是三年来姐姐最开心的一天。 “我有个事不明白啊。”薄近侯只是盯着手里那根鸡爪,头也不抬说道,“你俩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听你们说话都特别讲究,不像是我们这种寻常百姓家出身。当姐姐的什么都懂,茶也会煮,酒也知道怎么酿,连吃个泥巴鸡你都能说出我也听不懂的这些话。这当弟弟的功夫又这么好,我可打听了,韩有鱼可是武当的人,从小就练武,还有他哥哥韩鲲鹏,不也是一样给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们是不是哪个大家族的公子小姐来我们历下城游玩的?” 不等夜三更姐弟俩有何反应,薄近侯又道:“想想也不可能,大家族里规矩那么多,你俩大过年的都不回去这也不合常理。你俩到底什么身份?” 夜三更没想到薄近侯会问到自己两人身份,只是笑而不语,撕咬着那块被称作“禽肉嫩柳”的鸡脯肉。姐姐笑道:“算你说对了一半,我俩倒真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可我们姐弟俩在那个大家族里也是无牵无挂的,回去干嘛?不如四海为家走马天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薄近侯抬头看向姐姐,凭他尚浅阅历也看不出擅长隐藏心事喜怒不形于色的姐姐说话表情里有何马脚,“你俩要是不嫌弃,以后带我一个行不行?我从小就听姨娘给我讲那些游侠的故事,我也想跟他们一样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哦不对,三更小哥教我使斧,我是拔斧相助。”说到最后还附和的笑了两声。 夜三更当然不会让他跟着自己姐弟俩去那所谓的仗剑江湖,不管有何原因都不会带着这个拖油瓶,婉转拒绝道:“我和我姐四海为家走到哪里算哪里,你跟着像是什么话?” “我会做饭,我会干活,洗衣服也行,打水扫地我都在行。”薄近侯赶忙列举着自己优点,以图能打动一下这对身份神秘的姐弟,以此达到自己“仗剑江湖拔斧相助”的目的。 姐姐银铃笑声复又响起,笑道:“那可得带上你这个的苦力,到时候洗衣做饭你可要全包。” 毕竟还是少年,先前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似是不问出姐弟俩身份不罢休的决绝样子,被姐姐顾左右而言他的几句话就换了话头。 听得姐姐应允了自己要求,得到了自己心中想要的答复,薄近侯憨憨一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夜三更侧头,瞧向姐姐,姐姐这几日里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摸索不透,头一次感觉到了陌生,这根本不像是姐姐一贯的性格作风啊。 好像是感觉到了弟弟的眼神,眼盲的姐姐扭头也是“瞧”去,两两相对,那双无神眼睛里就多了份笑意,更是耐人琢磨。 姐姐探手端过弟弟酒碗,高高举起,昏沉月色下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清了清嗓子,鹂音婉转,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惬意,唱道:“人生得意须高歌,莫使金樽空对月,时不待你我,遇酒且呵呵。” 正啃食着鸡架的薄近侯很是茫然的抬头,瞧着眼盲女子这般动作,虽说听不懂话里是什么意思,但仍觉得很是豪气。 看着姐姐痛快的将那半碗酒水一饮而尽,夜三更赶走纷乱思绪,向后一仰,枕着大树,高声附和。 “遇酒且呵呵,慢品人间烟火,红尘绝色。”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一章 他乡当头月 吃过晚饭,已然让酒劲拿捏有些上脸的薄近侯便又缠着夜三更快快教他那三板斧。这也不难理解,从未接触过这一门道的薄近侯肯定新鲜感极强,谁打小没个仗剑任侠的江湖梦? 从小也只是从说书先生武侠画本中听到看到过那些个飞檐走壁善马熟人的厉害角色,也曾想着能有一天像那些大侠一样身负披风刀剑天涯快意恩仇,眼下这愿望终究是近了,薄近侯又怎能按捺住这急躁心情。 夜三更这个自小习武也见惯了江湖里那些名噪各地的高手,又怎能体会得到薄近侯这种急切心思?本盘算由着“一日之计在于晨”的老话让薄近侯明天一早起来借着晨露朝气再练不迟,可终究拗不过薄近侯死缠烂打似的央求,只得擎灯去了院子。 院里不比屋内有火炉取暖,顿觉凉风嗖嗖,这时节里天仍旧冷的人不愿出来。即便是从小就受过各种锻炼打熬受过各种药草浸泡的夜三更对这寒冷天气也就是气走经脉多几个周天便能抵御的事,潜意识里也不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出来遭这罪。 不免看看旁边只是穿着一件单衣的薄近侯,夜三更撇了撇嘴。 月光沉沉,倒也明亮,夜三更抄着手看薄近侯兴高采烈的取了竖在门口的宣花巨斧,一脸傻笑的站到自己跟前。 “托斧横于胸前。” 说完这话,夜三更转身又向屋里走屋,这点冷虽是受得了,可有着火炉的屋里总要比这冷风阵阵的屋外更合适。 “然后呢?”薄近侯仍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照着夜三更说的话横斧胸前。 “两腿开立,略宽于肩。双膝要弯,股地并行。脚尖朝前,含胸拔背。” “这是拒马步。”按着夜三更那二十四字口诀摆出姿势,薄近侯肯定道。 已然走到门口正准备进门的夜三更没想到薄近侯还知道这姿势名称,回神道:“对,先扎马步。” 薄近侯一脸不屑。 夜三更好笑,“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腰,终究艺不高。别小看这扎马,从古至今就是要学打先扎马的道理。马步扎好了,下盘才稳固,对敌时才不会轻易被打倒。要不然莫说这三板斧,就是再高深的功夫下盘不稳也只是花拳绣腿徒有其表,像是你,碰到个力气比你大的三两下还不就败下阵来。” 薄近侯毕竟不懂得内里门道,只得硬着头皮举着百斤巨斧扎着马步,夜三更闲极无聊,想起前几日使过后便觉生疏的七星连环步,便于院中草草画了个北斗宫格,气运足下,按照那运行规律移形换位的闪转腾挪。 约摸一炷香的光景,感觉身上有些燥热,夜三更停了脚步,扭头看时,就见薄近侯一副虚弱的模样,显然是早就不再规范的蹲马动作眼下更是摇摇晃晃,即便这样仍然坚持托举着那百斤大斧,歇也未歇,让夜三更不免刮目。 虽说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可也不能小看这短短的时间,对这种初学者来说恰恰是最大的不利,操之过急只会劳损筋骨。再加上这天气冷风袭袭,湿气保不齐就侵入内里,万一进了这一直紧绷的经络肌理,别说练武,怕是提桶水都不可能。 夜三更当下探手摘下那柄百斤巨斧扔到一边,薄近侯还以为自己练的不好惹了夜三更气恼,忍着胳膊腿脚的酸痛就要解释,就见夜三更回手按住薄近侯手掌,四手十指穿插,一个回旋接着借力一推,“咳嘭”一声清脆。还不待薄近侯回神,夜三更又是一记轻轻回拽,双手一松拇指顺着薄近侯虎口想上连按合谷、列缺两穴,脚下亦是连点薄近侯两腿足三里及委中两处穴位。尔后又是一个欺身,右肩靠进薄近侯怀中空门就势一顶,手下也是迅捷翻花连拍中极、关元、石门、气海、神阙五处大穴,最后一记略微使力再加上肩靠之力使得薄近侯身子腾空后掠,夜三更左手里先进后退顺着薄近侯臂膊一个来回复又抓住他手腕以四两拨千斤之力一扯,薄近侯登时站直了身子立在原地。 说来迟实则极快,夜三更这一套连拍带打的动作下来薄近侯还云里雾里的没有回神。直到夜三更后退两步拉开两人之间距离薄近侯方才反应过来,顿觉浑身神清气爽,周身三万六千毛孔无一不畅快,五脏六腑里无一不伏贴,刚刚酸痛的感觉也消失不见。蓦地想起以前听过那些说书老头讲的情节,薄近侯面带喜色道:“你是不是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 夜三更哑然。 这连入门都还未入门,莫说集气运气的心法更是不知晓,怎得还打开了任督二脉?任督二脉这么容易就融会贯通岂不天下人人都是高手。 “你刚刚扎马有些过激,累了就该歇歇再去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不懂吗?刚才只是给你活络了一下经脉,省的明天四体发酸下床都难。” 未听到自己心中想要的回答薄近侯难免有些失落,悻悻然的耷拉着脸似是霜打的茄子一般。 夜三更观面知心,怎会不明白他心里所想,不免好笑,自己小时候不也是像他这般幼稚的想着打坐一宿第二天便能像那些传说中的高手一样飞花摘叶即可伤人。 “行了,这功夫再怎么好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急于求成反而会伤了自己。先去休息,明天我就教你三板斧。” 薄近侯紧接面露喜色,答应一声走了。 夜三更回屋,屋里姐姐虚抱着暖炉,肯定也听到了院里发生的事,道:“就不怕刚才吓到了他明天不过来了?” 夜三更撇嘴,“莫要小看他,这一天接触下来,我看这小子倒是有个犟脾气。”“你才多大的人哦,怎么还称呼人家做小子。装老成,不知羞。”姐姐打趣夜三更道。薄近侯的性子倒真对自己弟弟的脾气,姐姐一向看人很准,虽是看不见他人样貌,可通过平时说话也能推断出他人性子脾气,要不然姐姐怎么会从小便被人夸奖是七窍玲珑心。 “当年家里那老头子不也是这般狠心让我如此锻体?”夜三更感同身受的又说道。 姐姐却不再开言,若有所思。 “马上就要开春了,想好再去哪了没?”一盘花生米都能单独拿来做下酒肴的弟弟忽然换了个话题。 不知又想起什么的姐姐却是叹了口气,身子一斜也不嫌脏的枕在土墙上,“三年了,从西域到辽东,又一直南下到了这江南,你把当年走过的地方都带我走了个遍,你说再去哪里?南疆?琉球?或是昆仑往西高僧遍地的我神州之脊吐蕃卫藏?” 姐姐问的话夜三更却未做回答,毕竟是一个娘的孩子,姐弟两人也是心有灵犀,姐姐叹气夜三更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想家了?”夜三更沉吟问道。 “嗯。”姐姐无神双眼似是看向窗外,有月光透着支开一条小缝用来透气的窗户撒进屋里,只是这他乡的当头月,姐姐瞧不见。“当年怕不是太白居士在这情况下说的那句流传百世的话哦。”也感觉出弟弟落寞情绪,姐姐玩笑着补了一句。 夜三更也不知这话再如何接下去,就又抿了口酒,也学着姐姐样子望向窗外。 “你说老头子想咱们了吗?”姐姐又问。 夜三更嗤笑,“老头子一心想着稳固自己那位子了,想我们才怪。” “傻孩子。”姐姐颇显老成的责怪了夜三更一声,似是怪他这么大了还如此执拗,“老头子还不都是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 姐姐大不了夜三更几岁,可这女孩本就懂事的早,再加上姐姐这心思普遍要比同龄人更细腻,从小就是姐姐照顾弟弟,在夜三更眼里是姐姐,也是自己为人处世的领路人。姐姐这长辈口吻的嗔怪,夜三更也没觉得不妥。 “反正我答应过娘,绝对不能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夜三更仰头灌进坛子里最后一口酒,起身走了。 姐姐苦笑。 夜三更印象里该是从懂事起他们姐弟两人就形影不离,莫说分开,小时候还是那不经人事的孩童就任娘亲如何吓唬恐吓,姐弟俩都未分床睡过。 那时候姐姐也不大,总是喜欢小手牵小手领着他满山的转悠。山后头有山楂林,两个还没树高的小孩叠罗汉的去够山楂,姐姐怕压的弟弟不长个了,本就小巧的羸弱身子就使劲的驮着弟弟。 有次在山腰碰到一条花鳞长蛇,吓得夜三更只是哭,其实当时姐姐也是害怕的连哭都没了胆量,可听到弟弟哭声本该属于被保护的小女孩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把弟弟护到怀里安慰他,直到那几个从小就在暗处保护姐弟俩的护卫在老头子震天响的喝骂声中赶来姐姐方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后来长大了,家里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老头子就安排着两人去学那些他们打心眼里不喜欢的东西。 当时姐姐跟着大周闻名只给皇家烹茶的苏鸿渐学茶道,弟弟调皮的往那个据说是几百年前茶圣陆东坡留下来的龙头龟盖红泥壶里尿尿,姐姐也只是笑着嗔怪,骂他顽皮。跟着只与圣人纵横十九道捭阖三百六十一子的国手过百龄学那坐隐方圆纹枰乌鹭的虚实攻守,弟弟竟悄悄偷了九九八十一颗天然形成仅是稍作打磨就大小均一的琥珀云子去打水漂,连那已然都老到走路也需借助虎头拐杖的国手都气的跳脚,姐姐也是笑骂他不知轻重。 后来弟弟又大了一些,被迫去跟着家里那些护院学拳脚学棍棒,不管是数九寒天抑或是三伏酷暑,小小年纪就在那专门为他打造的演武堂里扎马蹲档拳来脚往,姐姐总是心里疼面上还是强颜给他捶打按摩第二天就抬不起的胳膊伸不开的腿脚,告诉他“吃了苦中苦才做人上人”这种在那个年纪听着都不懂的大道理。 再后来弟弟一心要去那收藏了半座江湖武学宝典的藏书阁,姐姐就不论寒暑去陪着,看他从一层到三层禁足三载出楼便摸着天象,姐姐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 之后就到了那件夜三更姐弟俩绝对不愿提起的事,夜三更哪怕是到现在都记得那天夜里,那场雨里,自己那个嗜酒如命哪怕是睡觉都要拴着酒壶的爹唯一一次酒壶掉了都不自知的站在不远处,娘就跟夜三更说了好多话。 “你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让姐姐保护你了。” “你要听话,不能再孩子气了。” “你要有担当,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要拿起那把刀,好好待他。” “你不要学你爹这么爱喝酒,伤身体。” “你要记得娘说的话,别跟你爹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你要记得登堂抽刀的祖训,不可冒进。” “你要懂得武道是循序渐进,一朝天象一朝登堂是大忌。” “你要做就做那天下第一,否则怎对得起初度时鸾纛认主。” “你要照顾好姐姐,不能让她受欺负。” 于是从那时起,夜三更就把娘说的话放在心里了。 那时以前还自负年少便摸着天象、整日里眼高手低无所事事的豪门纨绔子似是一夜长大,尔后便出世又入世,耗去三载光阴游历大周,方才明了娘说的那些话。 之后更是视姐姐堪比逆鳞,直到三年前那天夜里,在家中自幼便被下人婢女看做最听话的富家膏粱就大逆不道的顶撞了那个大周里最为强势的老头子,只因那个把他俩视做掌上明珠的老头子下了让姐姐不喜欢的决定,就领着姐姐愤而离家,一走三载直至如今。 他只是不想让姐姐不高兴。 姐姐疼他,也懂他。 “我当然会依着你的决定做事啊。” 姐姐抬手根本不似眼盲一般准确无误的摸到左手边那个从不离身的木匣,抱在怀里,脸颊摩擦。 “你是我弟弟哎。”姐姐呢喃,笑,很好看。“可我想咱娘了。” 回答她的,只是夜三更回手轻轻带过的木门。 街上掌灯,映得整座城里并不昏昏,只是好似不及远方家里摇晃烛苗。 凉风不言,只是呜咽。 他乡当头月再明,真真是比不过故乡一豆残灯。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二章 五气朝元 张九清想是头一天睡得多了,天刚蒙蒙亮便悄悄下床更衣,没打扰一旁打坐冥想的张九天,轻手轻脚的出了卧房。 不得不感叹这历下城首富的大手笔,整个宅子都是按着苏州城里那些皇家园林规划设计,虽不敢有那种占地千顷的皇室气派,但在民宅中也算是上等。 张九清顺着狭长走廊缓步前行,这时候府里还未有人,倒是颇为静谧。就这么顺着长廊一直走到后花园,张九清才找了个靠着池塘的偏僻小亭,擦擦台上水气坐下。 习武之人都知道这转阴为阳的清晨最宜修炼,一天里也属此时空气最为干净,张九清闭目吐纳,全身气机流转,悠悠走了几个周天。 忽听得有细微响动,张九清睁眼侧头去瞧,就见得韩有鱼鬼鬼祟祟的转到院墙,翻墙而出。暗骂一句,张九清心里也是颇为好奇这个自己瞧不上眼的徒孙要去作甚,起身跟了过去。 却说韩有鱼夜里没睡好,也可以说是这几日来压根就睡不好,闭上眼就是那姐弟俩的模样。 躺在那张软榻上,盯着铺有一层淡淡月光的天棚,韩有鱼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惹上了这么一个煞星。 从自己十多岁时便经常听说有关这一家子的事情,提及最多的也是这对姐弟,在他看来,这对姐弟绝对要比自己那个“外门之幸”的称呼强上百十倍都多。 “外门之幸外门之幸,鬼知道是不是我爹花了多少钱方才让师公夸我这么一句。”韩有鱼愤愤暗骂。 韩有鱼不傻,凭他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傻的话也活不到现在。 韩有鱼不想做那劳什子的“外门之幸”,从懂事起就特别反感这四个字。他觉得自己生在这山南东道赫赫有名的韩家,本该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过活,或者领着几个跋扈家奴驾鹰斗犬欺行霸市,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一脚,哪家小贩挡了路直接踹翻,这才是他所希望的日子。可奈何顶着“外门之幸”的名号,不管是不是武当外门的幸,但绝对不是韩有鱼的幸。 从懂事便被老爹扔进武当山门习武,整日里与那些吃素讲道甚至有时问三句都回不了一声的元门丹井客打交道。终于及冠礼才被放下山来便被这与山中清苦日子截然不同的花花世界吸引,仗着韩顶天的名号就顺利融入了一群膏粱纨绔的圈子里,每天里接触的再也不是那些清淡无味的素食瓜果,也不再是静心寡欲的命卜相医山,而是大鱼大肉风花雪月的爽快日子。 骨子里哪怕是娘胎里就带着的孟浪性子便压不住喽。 韩有鱼也乐得如此,想是自己如此一来,那个头戴紫金冠的师公就不会再逼自己去学那些自己压根就不待见的玩意儿。 外门外门,去他娘的外门!外门幸不幸和小爷屁大的关系都没有!宠幸那一个个细腰翘股的小娘子才是天下第一的要事! 所谓的看到家里杂役婢女偷情寻欢也不过是找的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已,也算是自己夜夜笙歌左拥右抱的借口。可看得出来自己那赤袍师公并不恼火自己这么放纵,也不知所为何来。 去他姥姥的修炼,趴在小娘子的雪白肚皮上上下活动就好,管他仙人板板的修炼哟,修炼的再好又有何用?真遇到了事扯虎皮拉大旗谁不会? 想到了这里韩有鱼便又恼悔自个儿怎么好巧不巧的碰到了这对姐弟,怪不得搬出武当名号都不好使,怕是这姐弟俩背后那势力动动手指都能碾死自己。 “可那小娘子的身段真是诱人呐。”韩有鱼憋了几天这胡思乱想之际又是急色熏天,记吃不记打的又想到了那眼盲女子。“莫说发生点什么,就算是搂着她睡上一觉也够本啊。” 一念至此,韩有鱼再也忍不住心中燥热,翻身下床穿戴整齐,确认屋外无人,悄悄溜出房去。 “还好小爷这几天打听清了这历下城里烟花巷子,要不然可还真不好找。” 韩有鱼嘴角挂着一丝男人都懂的笑意,由后门翻墙去了。 ………………………… 夜三更真没想到薄近候精神头这么好,天还没亮就跑来。见小屋还关着门,薄近候便自个儿又按着昨夜里夜三更教的口诀在院中扎马。 这个时间姐姐还未起床,夜三更当然是不曾睡的,也听到了薄近候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只是不想搭理。没成想薄近候也挺有上进,自己在院里练起来。 昨晚自己未在跟前盯着差点害了他,此时夜三更不敢再待在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扭扭身子算是活动一下如此坐了一宿有些僵硬的四肢,轻轻离开小屋。 见到夜三更出来,薄近候脸上一喜,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刚要说话却在夜三更眼神示意下闭了嘴。 “我姐还在休息。”夜三更刻意压低着声音,“先扎马。这时间朝气最盛,阳气上升阴气下降最宜吐纳,这就是你听的那些江湖侠义小说里所谓的吸取日月精华的最佳时机。” 薄近候当下又横斧胸前蹲档扎马,眼珠子直直盯着夜三更希望还能听他说一些有用的法门。 夜三更哪能猜出薄近候心里的想法,只是让薄近候盯得别扭,索性道:“闭眼,心无杂念,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四体。” “咋观?”薄近候听话的闭着双眼,却被夜三更最后一句话难住了,“眼都闭上了我啥都看不见。” “感应!”夜三更真想过去踹上薄近候一脚,这榆木疙瘩脑袋,当真是什么都不懂。 “呼吸自然,跟我指示:呼,吸,呼,吸。” 夜三更引导薄近候气息长吸深呼,薄近候慢慢就觉得脑中清明,通体舒爽。 约摸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薄近候就慢慢垮了姿势,旁边夜三更也是明白,练武先扎马的初次能坚持一炷香已经算是佣中佼佼,薄近候横举百斤巨斧还能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当下开口道:“先休息休息,教你耍几下。” 听到夜三更头一句就松了紧绷气势的薄近候在听完夜三更最后一句话后顿时又来了精神,两眼似发光看向夜三更,“我不累,你教。” “不累?”夜三更对薄近候一心向学的劲头也是无可奈何,“不累就再去扎马。” “那我累了。”薄近候歪脑筋倒是转的挺快。 夜三更让薄近候一句话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逗笑了,嗤笑出声,“到底累还是没累?” 薄近候环手搂住近乎与他等高的宣花巨斧,挠头憨笑,“只要你能教我功夫,累不累你说了算。” 夜三更苦笑摇头,这功夫看来还真得要从小抓起,毕竟小孩绝不会有这些鬼心思弯弯绕。 “只有在你肢体酸痛无力,这肌肉才能达到一个最适宜的协调点,能更加有效的刺激你的感官去接触每一招每一式。稍作休息可以缓解一下紧绷的状态,再练习这些招式才能更快的熟练掌握,加速对其吸收。累不累,你自己不知道?” 薄近候对这些有点高深的门道一知半解,只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反正我觉得大腿和胳膊发紧。” “那就休息一下。”夜三更对薄近候也是不知道再如何解释,只得耐心引导,“按刚才我说的呼吸规律,坐下来慢慢用心感悟,一定要摒弃心中杂念,才能更好的与天地同化,吸收精气。” 夜三更这一席话颇有深度,薄近候也不管明白不明白就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巨斧就地一扔,想是见过一些游方道士抑或苦行僧打坐念经,也是有样学样的盘腿坐在地上,双眼一闭,努力去感受夜三更口中所说的“天地精气”。 薄近候的倔强性子让夜三更头大,可这习武的天分却让夜三更有些惊讶,这仅仅是教给他一些吐纳呼吸的法子,莫说入门寻气的基础法门,即便是最简单的去感知周遭气息都还未告诉他,仅仅是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夜三更就分明感觉到这小院里气机涌现,这一天之中最浓郁的朝露灵气便由着薄近候的呼吸节奏悠悠转动。 “挺有潜力啊。”夜三更嘀咕一句。 迈步走到薄近候背后,夜三更弯腰按住其脖下大椎穴,尔后由上而下连拍身柱、灵台、中枢、悬枢、命门、阳关六处大穴,又由下而上连抚数遭,待得感觉薄近候背部脊椎透过薄薄单衣些微热乎方才收手后退,再看薄近候,在这晚冬仍是寒冷的清晨依稀可见其头顶处蒙蒙雾气袅袅回旋上升。 “五气朝元?”连见识颇多的夜三更对这异像也是疑问连连,脑海里不由得隐约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怕是用力过猛都能翻碎的泛黄典籍中提到的术语。 所谓五气,心肝脾肺肾所藏神魂意魄精,先天生而为礼仁信义智,后天转换,先识神又游魂再妄意后鬼魄末浊精,则火木土金水五行合一而定,可空哀喜欲怒乐,遂尔朝元。 记得当初自己问了多少人都未得其解,只有一个现在怕是早就寻不到的拳术大家说过这估计是一种失传已久的修炼法门。 夜三更摇头似是要甩掉这可笑想法,可看到薄近候头顶处那隐约浮现的上升雾气又很是纳闷。 薄近候现下是闭着眼自然不晓得外界情况,即便睁着眼也看不到自己头顶上这奇怪景象,只是感觉周身舒坦,比之昨晚让夜三更那阵拍打都通透的很,就觉得身体里有条小蛇一般由上到下游走于四肢百汇,一圈一圈转悠,转一圈就感觉舒服一些,又转一圈便是感觉浑身酥麻,再转一圈就像是挠痒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夜三更不敢打扰薄近候,薄近候又是挺喜欢当下的感觉,一个负手站着观瞧,一个盘腿坐着冥想,就这么由天蒙蒙亮一直到了鸡鸣三遍日头升起,若不是姐姐开门声在这静谧到落针可闻的小院里响起,怕是也惊不醒这如雕像般的二人。 “三更,怎么了?”平时听见自己起床就会过来帮衬着自己穿衣洗漱的弟弟今早却没出现,使得姐姐颇为不解,一路摸索着出了门便出言询问。 “没事,在教近候练功。”夜三更藏起心中疑问,语气也是极为轻松,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一般。 没听出什么不妥,姐姐转身回了屋,夜三更再去看薄近候却见其面色红润,在朝阳斜斜照射下也是显得光彩熠熠,那原本黝黑肌肤如今没有之前那么瓷实,透着一种如同襁褓婴孩似的柔嫩。 “有甚感觉没有?”夜三更出言询问。 “嗯……”薄近候略微有些沉吟,撇头看看姐姐已经进屋关门,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对夜三更悄悄道:“我想上茅房。” 夜三更先是一愣,随即心下明了,想必薄近候身上刚刚发生的异像该是将体内浊气排出,现在应是体内多余杂质淤积成堆急需排出,没成想薄近候还真是有练武的潜质,就这么误打误撞的易筋洗髓脱胎换骨了。 看着薄近候小跑出去,想想古往今来这全天下习武之人,夜三更真没想出还有哪个人如此轻易便一步入门。 此人非等闲,怕是遇风可化鳞。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三章 江湖路远 夜三更让薄近侯持宣花巨斧左右各劈百下又把薄近侯给弄蒙了。 这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功夫?昨天说是得有件顺手的兵器,等着锻造兵器的时候又劈了一天的柴,到了晚上就让自己扎马蹲档,这终于等到了今天,这又让自己劈空气,薄近侯都开始怀疑夜三更是不是真有心想要教自己。假如自己左右劈了百下,是不是还要上下各劈百下,上下劈完了就再前后。 薄近侯越想越觉得这有些耽误时间,怕是等他想教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就没了这股热乎劲头了。 看着薄近侯兴趣缺缺的挥斧,夜三更怎能不明白他心里所想。跟自己当初练武时差不多,那些教自己拳脚武功的师傅不也是如此先吊足自己胃口,有些师傅把自己胃口吊足了就开始推三阻四的不教自己真本事,后来知晓那多半是一些冲着家里老头子开出的那些不菲条件而来卖嘴把式的江湖骗子,可当时自己不也是初时兴致盎然到最后慢慢的没了兴趣。 “好好练,挥这二百下你就熟悉了这斧子重量,再往后学起来事半功倍。” 薄近侯觉得夜三更现在对自己的说辞简直就是敷衍。 夜三更心下好笑,不再多言,看了一圈小院去到角落里拿起一把房东丢在这儿的锄头,道:“来,先跟我做。” 薄近侯立马双眼似放光,收拾心思站在一旁仔细观瞧夜三更接下来的动作。 夜三更气沉腰马,以锄代斧,道:“三板斧顾名思义,就三个招式。第一式,劈脑袋。” 夜三更身随话动,大开大合,像劈木头一般将锄头由上而下大力劈下。 “第二式,鬼剃头。” 锄头下劈之势急急停住紧接又反向斜斜上挑。 “第三式,掏耳朵。” 锄头撩到等人高度,夜三更手腕翻转下压,持锄打横由右向左弯腰在头顶上转了一圈,尔后站定身形,看向薄近侯。 薄近侯仍是瞪着两眼盯着夜三更,有些怀疑的问道:“完了?” 夜三更点头。 薄近侯仍是不敢相信的又确认道:“没了?” 夜三更依旧点头。 “这也太简单了。”薄近侯不屑道,“要是没这几个名字我也会。” 夜三更对薄近侯的话不置可否,当初他刚看到那本寥寥几页勉强算作书本的功法时候和现在的薄近侯表情如出一辙,倒是那本泛黄书籍封面上三个大字“三板斧”写的颇有气势,铁钩银划三个大字一笔而就,绝而不离馀綖纠结,笔意里似乎就能看出将此功法发扬光大的开国大将陈知节的狂放不羁。 可也只是如此,其余也无甚能吸引他人注意的地方。全书也就七八张,其中近乎六张在介绍武功出处,说是介绍武功出处,倒不如说是介绍了把这三板斧使得名声大噪的开国大将陈知节的生平,从出生到去世极尽详细,把武功来历说的更是神乎其神,若不是最后那页标注着作者的名字,当时的夜三更都会怀疑这是陈知节自己为了彪炳自己辉煌战绩写的。 后来才知晓那个力大无穷万人敌的开国大将军斗大字不识一箩筐,是出钱逼着作者代笔写的。即便如此,看过最后面仅仅两页的招式,夜三更对这前后衔接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三招也是颇为赞赏。 不要小瞧薄近侯话中所说“要是没这几个名字我也会”的如同乡野农夫禾锄种田都要用到的动作,若是前后连贯得当,冲锋陷阵绝对是百人不可近身。 书中也曾提到,跟着开国先皇问鼎中原国泰民安以后的陈知节大将军还请过一名练外家拳的武师教过自己一些吐纳运气的法门,之后使得这武功更是威力倍增,呼吸循环开来便是耍上个把时辰都不觉力竭,神奇的紧。 夜三更也懒得跟薄近侯说这些对其来说近乎天书似的奇谈,只是道:“那你就好好练这三招。” 薄近侯心下失望,也没了精神,举着宣花巨斧回想着刚才夜三更动作,有样学样倒是也颇有几分架势。 夜三更不免无奈,又道:“你要是这般不用心,短时间内别说报仇,就算是见到韩有鱼怕是近身都难。” 似是想起前夜里自己偷袭都未得手,薄近侯心下也是来了劲头,手中力道不自觉就加了几分,或劈或撩,或旋或转,动作也是大开大合,百斤重的宣花斧在其周身呼呼生风也是气势十足。 仅仅是练了几圈下来,不仅是薄近侯力所不逮,连夜三更看的也是有些别扭。 这百斤巨斧平时挥几下薄近侯也未觉得有何难,可这配上这几个招式怎得就有些费劲了? 收斧而立,薄近侯喘了几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太累人了。” 因刚刚薄近侯那趟横扫千军的斧法怕殃及池鱼被误伤而躲得远远的夜三更上前蹲在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薄近侯跟前,道:“知道为什么这么累吗?” 说话不经大脑的薄近侯一根筋道:“你试试拿着这么重的玩意儿耍耍。” 夜三更也是了解薄近侯的爽利脾气,对他呛声呛语并不在意,起身拾起被薄近侯扔在一旁的宣花巨斧,退了几步,道:“看好了。” 夜三更右手持斧拄在地上,等得薄近侯看向自己,脚下一踢斧柄,宣花巨斧腾空而起,左手顺势一抬稳稳接住,引得坐在地上的薄近侯撇嘴嘀咕道:“花架式。” 再看夜三更,双手持斧斜横胸前,腰眼用力举起大力劈下,风声乍起似是要撕裂空气一般,“呼”的一声惊得薄近侯在地上后退了几步距离,似是生怕那气劲把自己扯进去一般。 下劈又上挑,续又周身一转,就看着夜三更手腕连转,身随腰动,宣花巨斧在其头顶一圈之势未停便又被大力劈下,这次夜三更并未生生停住这重重一击,就听得一声“嘭”,地上尘土飞扬,竟被这一下劈出了足有巴掌深拳头宽的沟壑,看得薄近侯两只本就不小的眼珠子如铜铃般瞪大。 夜三更动作不停,双手一搓,巨斧在手中调转方向,斧刃朝上如同黑夜流星划过一般挑起,尔后松开左手单手握着斧柄借力使力以脚尖为中心身形画圆,再接着左手抬起将百斤巨斧下压,这就又耍了一个来回。 如此反复,夜三更接连使了几个来回方才收身而立,再看向薄近侯,后者已是瞠目结舌怔愣发呆,再看地上已多出了六七道斧劈痕迹。 夜三更也无甚脱力表现,仍是气定神闲倒拖宣花巨斧走到薄近侯跟前,“哐啷”一声掷斧于地,问道:“看清楚了没?” 薄近侯仍处于震撼中,一副痴傻表情,听得夜三更声音方才不自觉的咽下一口气,又恢复到那种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愣愣道:“看清了。” “那你试试。” “可我没看懂。” 薄近侯倒是诚实,一句话惹得夜三更好气又好笑。可细想之下对于薄近侯这种初学的菜鸟来说也不能强求什么,当下道:“第一,早上教你的呼吸法子你没用。第二,这一趟打完紧接第二趟之间你接连不当。挥着百斤巨斧本就耗力,你耍完一趟强行收力这就又多花了力气,再加上你吐纳调整不对,所以事倍功半,不脱力才是怪事。” 薄近侯这才明白夜三更让自己早上吐纳呼吸的原因,再细想想刚刚夜三更那几趟斧法的动作,心里也摸清了些窍门,当即起身取起巨斧,却又听得夜三更拦道:“休息休息,你现在练下去的话,十成十的会乏了筋骨,起不到任何作用。” 薄近侯现在对夜三更的话是深信不疑,夜三更给他安排的事看似杂乱无序其实都是环环相扣,对其后续练习斧法也是大有裨益。当下又一屁股盘腿坐到地上,双手置膝闭上双眼开始按着早上夜三更教的吐纳规律开始打坐。 夜三更看得薄近侯开了窍,不再多言,回屋找姐姐喝一碗虽是天下最便宜却在姐姐手里煮出绝妙口味的棠茗才是美事。 薄近侯在夜三更指导下稳稳当当的练了一上午也没再出什么差错,这一上午下来按着那呼吸法门还真未曾有何脱力的迹象,只是初一接触又这么毫无间歇的练了一上午难免有些劳累,薄近侯在喊饿之前也是微微有些气喘。 夜三更倒是跟姐姐夸了几次薄近侯,这一两个时辰的观瞧,连得识人无数的夜三更都有些惊讶于薄近侯在武学上的潜力。不敢说这三板斧让他练的何等厉害或者与传言中的陈知节陈大将军做比较有如何如何,单是这一上午的功夫便耍的是颇为熟稔,三招之间连贯得体,一趟一趟下来也是衔接有序,不得不让夜三更夸赞其练武资质上佳。 这肚子一咕噜噜叫,薄近侯将斧头一扔,扭头就往外跑,“你俩等着,今天我再给你们露一手。” 想是也明白自己这一上午进展不错,再加上听到夜三更对自己的褒奖,薄近侯语气里都透出一股兴奋。 看着薄近侯跑出去,夜三更扭头看向一旁秋千上懒洋洋享受着晚冬和煦阳光照耀的姐姐,问道:“你打算让他一直跟着我们?” “怎么可能。”姐姐回复的也是果断,“难不成真带着他给咱洗衣做饭?多这么个人就多一张嘴,可不能让他白白吃食。” 姐姐这理由说的勉强,也有些打趣的意思,夜三更呵呵笑道:“怎得平时对钱财毫不知数的夜二小姐也这么计较起身外之物了。” 听出弟弟口中取笑,姐姐佯怒嗔道:“皮痒了是不,想讨打?” 夜三更附和一笑,岔开话题道:“过段时间天暖和了我们一走,怎么安排他?” 姐姐晃着秋千,仰头朝着日头,毕竟眼不视物并未觉得刺眼,似是沉思,也或者是不着急回答,过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方才道:“那就看他自己的咯。” 江湖路远,恕难再见。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四章 唯小人与女子 夜三更自然明白,姐姐对她本人和自己这个让她看得比自个儿都重要的弟弟以外的东西一直都不怎么上心,就像是前些年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生死看天,各由造化”。 从小到大她都能把所有事算无遗漏的安排妥帖,事无巨细,但也仅仅是在他们姐弟两人身上,对于旁人却总是说些什么“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人力岂能左右”的话。想想自己那一大家子,即便是家里那说一不二的老爷子有些什么事,都指使不动自己这个颇有些手段的孙女。 夜三更记忆里该是几年前,那时里自己这个姐姐在大周最高学府国子杏坛寺求学。 国子杏坛寺还是先皇国泰帝在位期间组织兴办,前朝里官员任用大多是各道府举荐贤能,莫看这位在位也才五年的第二位大周圣人国泰帝,也是一心向学的儒士。这五年里对于本朝擢官制的改革可谓大刀阔斧,选贤任能为天下人大开方便之门,改举荐为科考,让寒门弟子有路可走有官可做,而不再是代代为民一辈一辈面朝黄土背朝天。 也正因此,汇聚天下博学饱读之士国子杏坛寺应运而生,囊括大周各地好学英才集结于此,四书五经性理算术,诸子百家争鸣,掀起一阵好学之风,最甚时连得儒教祖庭兖州城外杏坛都不如京城杏坛寺风气之盛,那时还有个“杏树枝丫踩枝干”的说法。 也正是因为这般备受推崇,国子杏坛寺历任大祭酒自然也并非等闲。都说学富五车之辈定有才情可冲斗牛,此话一点不假,从建寺到现在五六十载,前前后后四位大祭酒,个顶个的眼高于顶。想来也是习惯了皇室都要对他礼让三分的至高待遇,是以总觉得自己比谁都是高人一等。 那个留了一撮山羊胡、整日里高高在上拿鼻孔瞧人的前任大祭酒茅南行尤甚! 那天赶巧也是顺路,自小一看书就犯困的夜三更从未有心说是去杏坛寺,这日里竟鬼使神差的就拐了个弯去找姐姐。 凭着那张在皇城里也算是混了个眼缘的脸,夜三更未开具任何出入文书就擅自进了非教员学生不可入内的大周最高学府。 正巧就被那个整日里无所事事在最高学府里晃荡的大祭酒撞见。在索要出入文书未得的情况下,大祭酒便斥责了夜三更几句,尔后就是责令夜三更出去。 夜三更也不想跟这个把所有制度法令桎梏加身奉做唯一标准的迂腐学究纠缠便转身离开,可没成想这老头儿跟着夜三更出了门以后便厉声斥责守门兵卒,骂他们不守规矩放进一个“闲杂人”。这也就罢了,夜三更觉得错在自己也就未做计较,可那老头儿变本加厉,似是指桑骂槐一般还扬言要去上奏朝廷撤了这几个玩忽职守的门房守卫。 夜三更以为这本就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凭着点关系薄面也就不用出示什么身验便进了这座普通人眼中守卫森严的大周最高学府,估计这老头儿怕也是明白这内里缘由,毕竟自己在这西亳城里也算是有些个名声。 可自己也听从这老学究的话离开了国子杏坛寺,怎得这到头来还牵扯上了这几个无辜守卫? 夜三更气从心来,也是担心动手的话怕是一指头就能让这不知变通的陈腐老头儿归西,就跟他理论了几句,也算是帮着那几个守卫说说话出口气。就算真是上奏朝廷撤了他们的职,大不了自己出面周旋一下让他们去别的地方做事也未尝不可能。 可没成想那老头儿得理不饶人,指着夜三更就说什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还义愤填膺似是气到哆嗦的说什么“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更是大谈“孺子不可教”的道理,还一副看透世事的江湖骗子模样抚着那撮被学生私底下称作牛尾巴毛的山羊胡讲什么“如此少年不守法令当之误国”的狗屁言论。 老学究引经据典满口之乎者也莫说是那几个没上过几天私塾的守卫听不懂,就算是自小在家被强行灌输各种书经的夜三更都觉得自己似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夜三更本打算不理这个张口规矩闭口制度的迂腐老学究,可他也没成想这老头儿在这里嗷天呼地的发了一阵子疯似的,全让本来以为有热闹可看的姐姐瞧在了眼里。 或许旁人不知道,姐姐对夜三更那近乎于极端的溺宠心,别说一个从四品的大祭酒,怕是当今天子要是说道点夜三更的不是,这个自小就护犊子到引以为傲的姐姐都要替弟弟找回脸面。 也不用别人添油加醋,就凭这老头儿对自己弟弟那像是村妇骂街就差跳脚掐腰的模样姐姐也看不过去,当下上前就跟自己平日至少是在表面上尊崇有佳的国子杏坛寺里地位超然的大祭酒理论起来。 姐姐这人说话很有学问,先是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从大祭酒口中问出他为何要骂自己弟弟,尔后又从其话语里抓住一丝漏洞,然后便从这点入手,单是这老头儿在大周最高学府门口大声喧哗扰乱教学打扰生员学习就让姐姐说的他只剩下手指乱颤哑口无言。 那老学究甩下一句“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之后便愤然离去,更说要去面圣告御状,把这个目无法纪目无尊长不懂尊师重道的女娃娃治重罪。 在老学究眼里无法无天的姐姐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个被强行安插的所谓罪名,当时也未理怒气冲冲朝着大内皇城走去的老头儿,可你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凭夜三更对姐姐的了解,当着一众生员学子让祭酒下不了台只是给弟弟找个颜面,弟弟当众被辱这事就此揭过显然不可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女子报仇可是要从早到晚。 姐姐回了家便开始打听这大祭酒的喜好习惯、生活琐碎,仅用了一宿便借着给太后送茶点为由去了宫城内院,并在僻静处趁人不注意丢了个鼻烟壶。然后又安排下人去了青楼找了个校书娘去老学究宅邸门口晃荡,一圈又一圈。 紧接着,姐姐又遣人找来那老学究生平里写的诗词文章,不眠不休一日夜从头到尾的标注解读。 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江湖俚语姐姐怕是不知,但她知晓除非要事圣上过午不闻奏的规定,因此便把所有事情不紧不慢的安排妥当,把所有能发生的不能发生的都考虑的明白,连得夜三更这个在旁侧不知所以然的看官都觉得姐姐这几手布局显然是要把那老头儿一脚踩死。 等得几日后的早朝,本来无权上朝的从四品官员、国子杏坛寺祭酒早早便持朝笏跪在太和殿门外,要奏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娃娃一本。奏折上除了将他口中不尊师重道的女娃娃说的一无是处以外,还连带着说是家教使然才让其目无尊长。 文人的嘴,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就是私塾里学生顶撞了先生,可往大了说,就是不拿这天下百万文人当回事。 当时刚刚登基未有多久的文胜帝也是碍于很多缘由,左右逢源的两边都不得罪,一纸诏书便让本该处理大案要案的大理寺调查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以此来表明圣人对读书人的重视。 大理寺接了这烫手的山芋也是左右为难,眼下这家长里短似的破事还不如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追缉凶盗捉拿要犯,更何况上面也得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从三品的大理寺卿就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老学究等消息,大理寺一团乱麻,倒是身处漩涡中央的姐姐安然自若,教了一群小孩几句打油诗,让他们在大理寺门口天天喊。 “东方日头红彤彤,出了个先生茅北空。鹤立鸡群笑伏龙,群鸟飞过问雌雄。” 茅南行,自号北空先生,国子杏坛寺大祭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理寺卿正在为茅南行给自己招来的这个天大似的麻烦头痛不已,听了这几句顺口溜就觉得蹊跷的很,尤其是这平常百姓很少提及的“龙”字也出现了,还是“伏龙”,有问题。 大理寺有名主簿,师从茅南行,听见这几句顺口溜并未多想,只是说自己老师当年写过一首诗,赠给同朝为官数载的辞官老友: 莫在清时恼不同,叹君与吾各西东。 仙鹤不曾向蛰龙,群鸟怎知是雌雄。 大理寺卿也是日夜伴虎,听了这首诗微一考虑便吓得不轻,不管这首诗何意,面上那“蛰龙”的字眼便让他胆战心惊。当下不敢再自作主张,把打油诗和茅南行写的这首诗一块呈给了皇上。 此时天子爷也在为家事着恼不已,只因在内宫里捡到个鼻烟壶。 圣上何许人?那可是人精一般的存在。 要知道,鼻烟壶是一些大雅之人随手把玩的小物件,而那个大祭酒恰恰便是朝野皆知喜爱鼻烟壶最甚的人。 于是乎,就引得整座皇城后宫内苑也开始对此事议论纷纷。暂且不说那些位高高在上的妇人知晓不知晓此中曲折,便是一个儒学大家为难一个女子这种有违纲常的事就足以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舆论开始一边倒,再加上大理寺呈上来的奏折里那首可以划为讽刺圣上堪比造反的诗歌。 这一环扣一环的强行栽赃可算是周到,天子爷不用多想就知是谁安排的。 大理寺管不了了,天子爷只能自己派人去查,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再加上对这“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女娃娃的了解,后果也便水落石出。 这事几天里传的沸沸扬扬,之后又有好事者传出这位自视清高的大儒、国子杏坛寺的大祭酒召妓一事。茅南行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气之下病倒在床。 天子爷对这夜家的妮子也是无可奈何,悄悄斥责了几句,又找了个“年事已高外派休养”的理由把茅南行明贬暗调的派往外地做了上州别驾才算把这场闹剧压了下来。 就这简简单单的几步先手暗招便把一个从四品官员从京城拉下马,谁敢想这是一个桃李少女所为? 原因仅仅是要为自己弟弟出口气。 可这精明头脑也只是肯为弟弟,哪怕就是换做自家那个老头子有些难事,姐姐就是推说头疼也不愿替他分忧丁点。 更别说这认识了才几日的薄近侯。 姐姐让自己教薄近侯武功助他报仇夜三更到现在都未猜透姐姐心思,可依姐姐脾气,怕是也就仅止于此。 往后江湖,路远与否,真真是大可不见。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五章 心有郁结,经时不忘 韩有鱼当真感觉自己跟着哥哥来了这历下城是触了八辈子的霉头,打从初二那一日来了到现在,做什么都不顺。这不今日终于瞅准机会早早的就偷溜出来,盘算着找点乐子,直到被平康北里几个燕瘦环肥的美人左拥右簇的拥进了楼里,兴奋至极的韩有鱼也都没注意到不远处那位眼睛都要喷火的师叔祖。 直到那个小巧玲珑的妖媚女子进了屋说是有个女道士在楼下,韩有鱼才惊恐偷瞧到那个平日里最不待见自己的师叔祖在不远处被过往行人指指点点,哪怕这女冠闭着双眼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韩有鱼还是能清楚看清张九清那具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的清瘦身子。 “完了。”韩有鱼也是怕的不行,虽说自己在家如何如何可也只是在家,说心里话他就算胆再大也不敢当着师门中人的面办这被他们不耻的事。 说到底,韩有鱼还是比较在乎师门对自己的看法。 当下也没了心思理会那女子,不耐烦的推开怕是在平日里早就急慌慌扬鞭上马的玉脂尤物,掀开一丝窗户缝仔细偷眼观瞧着下面的师叔祖。 看着张九清徘徊离开,韩有鱼当然不清楚张九清要去作甚,但事到如今怕是这乐子也没得做了,当下也紧接离开,惹得屋里女子边穿衣边低声咒骂。 正所谓心火难平,虽说是被撩拨起来的欲望被突然出现的师叔祖给吓了回去,只是周围这莺莺燕燕的环境,本想赶紧偷溜回去的韩有鱼再度邪火乱窜,恨恨的搓搓手,似是咬牙狠心做了决定,韩有鱼四处望望,迈步拐进了另一座楼里。 张九清是一脸的不悦,眉头蹙的紧,让她一个坤道女冠在这青楼门口站着被人指指点点,实在是有失颜面,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介女流,进又进不得,走的话又无法抓住那个不知廉耻的徒孙,的确是进退两难。左右权衡之下,还是回去让韩鲲鹏过来处理一下。 韩鲲鹏眼下是一个头两个大,自家这弟弟才老实了几天,本来是听着师叔祖说休息一两日见见那不明身份的姐弟就回山里,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这家伙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明知师叔祖在跟前还要去寻欢作乐,关键还被抓个正着。 虽说弟弟这好色也是臭名远扬,可被师门长辈亲手抓住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样一来,怕是家里父亲都逃不过山里那些师长的训斥。 韩鲲鹏让山中唯一一个女师叔祖呵斥几句,便唯唯诺诺跟着张九清去了城北的烟花巷子,一路上也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触恼了张九清,让得她心中对自己弟弟那股恶气就会发泄在自己身上。 韩鲲鹏其实说到底此刻也是两难地步,假若把弟弟惹恼了,凭他的性子回了家哭闹一番,保不准自己就得让爹娘训斥一顿,怪自己没看好弟弟。可要是不抓他,自己空着手见到张九清,怕是师叔祖对韩有鱼的火气全都得撒在自己身上。 两厢一比较,韩鲲鹏觉得让爹娘训斥一顿还是容易接受。 就不该带这家伙来!韩鲲鹏恨恨腹诽。 张九清将那青楼指给韩鲲鹏,后者硬着头皮上前。 韩鲲鹏这幅皮囊也是上佳,还未到近前便被那群浑身散发着胭脂水粉味的莺莺燕燕包绕。韩鲲鹏推推搡搡拥开众女,问道:“有没有见到一个着麻衫腰别白扇的公子哥儿?” 听见来者是寻人而非寻欢,众女顿时没了刚刚欢喜颜色,一个个耷拉着脸皮散了去。韩鲲鹏探手抓住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妖媚女子,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鸽蛋大小碎银扔进那女子怀里,不耐道:“快说!” 额外赚到些也算是不菲的碎银,妖媚女子这才收起不悦,算是有了些迎客的样子,双手环胸托着本就有些呼之欲出的雪白,道:“那公子哥儿来了之后待没一会儿就走了,我家小翠那般主动,那没良心的冤家连点行动都没有,是不是不行啊。”似乎感觉自己说的话很有趣,那妖媚女子附和上了一阵娇笑。 “走了?”韩鲲鹏一愣,“去哪了?” 妖媚女子也是看在那块碎银的面子上,朝着不远处另一家青楼努嘴道:“那里。” 韩鲲鹏丢下妖媚女子转身就走。 此时韩有鱼刚刚结束一场,搂着怀中尤物仍是一副沉浸在余韵中的享受模样,手攀上女人那个如倒扣海碗般的白嫩,终是一解数日以来的压抑。怀中女子也是配合,媚眼如丝,勾得韩有鱼心火再起,手上力道又甚,一脸坏笑,怕是早就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正欲翻身上马,就听得外面一阵吵嚷。 想是也习惯了一些个怪癖客人难免会跟姐妹们或者那个常常揩自己油水的龟公发生些争执口角,伺候着韩有鱼的女子理都未理,便要迎合。却见那公子哥儿动也不动的怔在一旁,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对方业已翻身坐在了床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 女子也是主动,起身从后面抱住韩有鱼,似是刚睡醒般的意兴阑珊却又颇为勾魂的在韩有鱼耳边轻喃道:“公子怎么了嘛。” 韩有鱼不耐烦的一把推开妖娆女子,全没了刚才温柔,压低声音喝斥道:“闭嘴。” 谁能想到刚刚还跟自己调笑的公子哥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妖娆女子心里不悦可又不敢说出来,只得把气撒在被子上,硬生生扯过裹在身上,冲着那个刚刚还挺喜欢现在就特别厌恶的公子哥儿在心里恨恨咒骂。 韩有鱼细听之下慌了神,外面分明是自己哥哥在跟人争吵,夹杂着大力踹门声女人尖叫声恩客咒骂声,韩有鱼清楚听得韩鲲鹏距离自己这房间已是不远,心下着慌,韩有鱼胡乱套上衣服,也不理床上女人阻拦,推开窗就要往下跳,却见楼下不远处正站着怒气冲冲的张九清。暗道一声“晦气”,韩有鱼转身系着袍带又疾步走至侧窗,看清下面是个无人小道,在女人咋呼着“还没给钱”的声音中翻身跳了出去。 再说韩鲲鹏一路找来,一脚踹开房门就见自己弟弟翻身跳了楼,床上女人见到有人进来一声惊呼,扯着被子蒙在身上。韩鲲鹏哪有心思理会她,脚尖连点飞身追了出去。 韩有鱼手忙脚乱套着衣服,专捡偏僻小巷一路狂奔试图甩掉这个让自己提前离开温柔乡的兄长。奈何估计是刚才在体力有些过度透支,又是空腹活动,韩有鱼这还没跑出多远就是一个趔趄。韩有鱼本就比不上韩鲲鹏,仅仅几个呼吸便被韩鲲鹏从后面一把抓住。 韩有鱼可不想让他把自己抓回去,别人暂且是不会怕的,哪怕就是单独面对张九天韩有鱼也不担心,但是有了张九清可就不一样了,山里师兄弟师叔伯对这个门里最为年轻的女性师门长辈背地里的称呼仅仅只是口口相传的侧面印证,韩有鱼可是亲眼见到过曾有个师伯只不过是对自己那位双修道侣脾气坏了些,再怎么说也是人家家事,可这个武当眼下最高辈分里的坤道女冠在听闻此事以后直接将那个比她年龄都大的道士一掌击下了山,没留任何情面。 想想都后怕,更何况自己这次让张九清抓个现行的事在门中都算是有失门风的勾当,韩有鱼死都不想落在这母老虎手里。 韩有鱼当下一招金蝉脱壳,双肩一收弃了外衣,人如滑溜泥鳅般直接矮身又窜了出去。 韩鲲鹏攥着那件麻衣无可奈何,探手回腰间扣住两颗龙鳞四座楼一前一后甩了出去,疾疾射向韩有鱼腿弯。 韩有鱼前几日里让夜三更一脚毁了丹田,虽说此生再不能聚气修炼,可自小修习的拳脚的功夫还在,当下很是熟练的侧身躲过,还未稳住身形便听得有风声袭向下盘,身随意动一个后空翻躲过那两颗价格不菲的文玩核桃,奈何两腿本就发虚,这一个动作下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下盘根本不着力的发软使不上劲。 低声骂了句娘,韩有鱼破罐子破摔似的坐在地上扭头看着手腕翻花把玩着龙鳞四座楼的哥哥,道:“这次不算,有本事等我休息过来咱俩再比比。” 居高临下看着韩有鱼的韩鲲鹏背负双手,呵斥道:“你当我在跟你玩闹?九清师叔祖让我来抓你回去你当我在这跟你比较高下?” 韩有鱼低着头眼珠乱转不知又打的什么鬼主意,韩鲲鹏恰好又看不见,探手扶起弟弟往回走,却听韩有鱼道:“先吃点东西去,我这一早晨都没吃饭,还在那女人肚皮上忙活了一阵,累的不行。” 韩有鱼那弯弯绕的心思韩鲲鹏猜不到,拽着韩有鱼的手有紧了紧,生怕后者会跑了一般,道:“你就省省心,见了师叔祖再说。” 张九清也是顾及脸面,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这意思怕是韩有鱼再傻也能猜到后果,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的任由韩鲲鹏拽着跟在女师叔祖身后。 这一路上韩有鱼甚至都打算借着尿遁逃回老家去,说不定碍于自己师爷面子便能逃过张九清的“毒手”。 奈何不管是尿遁还是其他什么理由,张九清只是一个眼神韩鲲鹏便寸步不离的跟着韩有鱼。哪怕真就是进了茅厕,韩鲲鹏捏着鼻子也不敢让自己拿着都没办法的弟弟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半分。 韩有鱼故意走的极慢,原本回去也就两刻钟的功夫现在也才走了一半路程都不到。张九清走走停停回头看看装模作样一脸怂相的韩有鱼,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嫌恶。 “师叔祖,我饿了,咱要不先吃点东西。”韩有鱼瞧见不远处有家餐馆,再看看头顶日头,盘算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就有逃走的机会了呢。 张九清也不言语,只是斜睨了一眼,吓得韩有鱼暗里吐了吐舌头,赶忙低头噤声。 杨府建在城中主道,门前人流熙攘,行事向来低调的张九清一是怕丢人,也是不想引起他人误会,拐弯走向后门。刚到巷口,就有一单衣少年提着鸭子疾步跑来,差些便和这边三人撞在一起。 被韩鲲鹏眼疾手快的抬手一把挡住,单衣少年也是才注意到自己莽撞,一个劲的道歉,可看清三人模样,这单衣少年明显一愣,两道眉毛渐渐蹙到一块,手中的鸭子叫声骤甚,聒噪乱人。 “看什么看?走路不长眼!”正憋了一肚子气的韩有鱼怒目瞪向被哥哥一把推开的单衣少年,开口叫骂,又引来因为避嫌侧身朝里的张九清柳眉一竖,瞪了他一眼,呵斥道:“闭嘴!” 韩鲲鹏赶忙推着满脸衰相的弟弟跟上张九清。 巷口,鸭子长脖儿一歪,没了声音。单衣少年眼中如有火,钢牙似咬碎。 如是乎,这个少年,心有郁结,经时不忘。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六章 既有忮心,飘瓦皆怨 韩有鱼是被张九清结结实实的一脚踹进厅堂的。 前几日里刚到历下,张九天就想去找寻韩鲲鹏口中那个拿不准身份的人确定一下,奈何杨缠贯颇为热情,又是安排斋饭又是布置房间,耽误不少时间,尔后韩鲲鹏又以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为由让两位师叔祖休息休息再做打算。徒孙如此孝顺张九天自然也无相悖的道理,好在也并不急于一时,如此一来就又耽搁一日。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左右无事,万万没想到,韩有鱼又闹了这么一出,是人都能瞧出被武当弟子暗地里称作“母大虫”的张九清那似乎是要吃人的样子,张九天倒是想去找找那人,奈何眼下也不敢去触自己这道侣的霉头,只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张九天对韩有鱼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仅仅是碍于自己师兄的面子,对这个徒孙谈不上抵触,但也绝不会像自己师兄那般对韩有鱼如对亲孙子一样的喜爱。 武当现下五代,上字辈的老家伙要么羽化逍遥天地要么兵解给武当赚些功德,九字辈的多数也都闭关修炼只图有生之年突破瓶颈也能落个化虹飞升的美名。像韩有鱼这个月字辈外门弟子本不会有进山学艺的待遇,像是他亲兄长也只是偶尔受内门师长点拨一下。奈何九字辈里如今武当掌门张九鼎对其颇为喜爱,便将这个名义上的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等同对待。 可历数武当五代人,内门外门不下千人,谈得上喜欢韩有鱼的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还不全因其纨绔性子膏粱脾气惹人厌恶。 韩有鱼一个趔趄差点趴地上,硬挨了一下就算有气也是不敢言语。 端坐上座的杨缠贯一看气氛不对打个哈哈起身,拐弯去了后院前就听得那个坤道女冠的厉喝,“跪下!” “长得不赖就是脾气大了点。”杨缠贯暗自嘀咕,“也不知九天道长如何受得了。” 看杨缠贯离开,那位坤道真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脾气,朝着韩有鱼是劈头盖脸一阵怒骂,连在一旁噤若寒蝉的韩鲲鹏都被波及,即便如此还是不解气,这位暗地里被称作“母大虫”的女冠真真是脾气火爆,到最后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张九天也免不了一顿数落。 骂着韩有鱼不成气候败坏武当千百年积攒的名声,已然是发怒到要自作主张的将这个无耻之徒逐出门去。又冲着韩鲲鹏斥他枉为人兄,连弟弟都约束不了,惯着自己弟弟做出有辱师门家风的龌龊事。情绪越来越是难控,到了张九天这里,便是斥他整日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清冷样子,自家宗门里的事也是不管不顾,枉为人师。 这下可好,因得韩有鱼引发的这一通臭骂,使得整座大宅里充斥着张九清呵斥怒吼,那些个女佣仆役算是见识了这位平日里寡言少语眼下竟如此急躁骇人的女冠怒火。 发泄了心中难平的怒火,张九清即便是没了刚刚那股子让人害怕的神态,仍旧是心绪难平,冷眼瞅着跪在中堂眼下很是窝囊的韩有鱼,吩咐着韩鲲鹏再次将其锁进了后院房里。 瞧着两人离开,张九天虽说也被自己这个直肠子的道侣说到了一通,却也是心中明白。也没想着过多劝慰,缓声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张九清心中刚刚压下的怒火又要起来,张九天赶忙说道:“宗门中事,咱们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个乌七杂八,管又怎么管过来?” 张九清气不过,道:“这没长进的东西你还要替他说话?”语气平淡,眼里却如刀子般盯着张九天。 张九天对这年过半百还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道侣也无办法,笑道:“你将他骂成那样,还打了那么几下,也不知道收收力,师兄知道了又该要说你。” “哼,这小子败坏我武当门风,不守我道门清规,被我撞见我这做长辈的还管不得了?”张九清咬牙切齿,对韩有鱼所作所为颇为愤懑。 “师兄都不管,我们操这心干嘛?”张九天倒是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一副淡然模样,“清规戒律,约束的是心中有道之人,这些外门弟子里,有几人又都守了?难不成你都要管管?” 张九清让张九天说的哑然,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全然没有“眼不见心不烦”的觉悟,又把怨气全都撒在那屋里正自躺床上的韩有鱼身上,“我就纳闷了,师兄当初如何看出这膏粱子是外门之幸的。莫说他哥哥鲲鹏,我门里如此多的外门弟子,比他优秀比他有机缘的多的是,怎得让如此不成气候的小子担负“幸”之一字?这些年我看他道法无甚长进,倒是天天的败坏我门清誉,当真可气!” 张九天上前坐在张九清对面,劝解道:“师兄做的事我们不要多问,或许他心里有别的打算也说不定。” 张九清火药脾气也被张九天这面团似的性子消去了不少,长叹口气也不知再说什么。 张九天复又说道:“好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走几趟心法静静心,气大伤身啊。” 张九清答应一声,正欲打坐,忽又说道:“确定不?” 问的含糊其辞,结成道侣几十载已然是心有灵犀的张九天自然明白这话里意思,“十有八九。” 答得也是含糊其辞,却都明了。 “你觉得师兄真的信了那句谶语么?”张九清又毫无来由的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张九天一愣,方才道:“师兄即使信了,可这一家子又能把我门如何?当年那家伙在江湖如此那般的行事都不能拿我武当怎样,现如今又能有何作为?” “那师兄让我们来所谓何事?可不能只是确认一下这人真假。” 张九天不语。 “难不成,真是要将千载武当下嫁出去?” 张九天终是正视上这位与自己伉俪情深的女冠,眼神里就是一凝,几个呼吸后长出口气,摆了摆拂尘,“罢了,这也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张九清终是收拾情绪,也叹了口气,像是在附和他。 ———————————— 薄近侯攥着鸭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走进小院,毕竟还是阅历尚浅,薄近侯这个十八九的少年心里自然藏不住事,是喜是怒全在一张脸上反应出来。 夜三更本不是好事的人,可看着薄近侯不言不语的蹲在那里杀鸭拔毛闷闷不乐,还是出言询问道:“怎么了?” 姐姐玲珑心思,听得夜三更如此一问就知薄近侯有事,也是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薄近侯想是把气全撒在了鸭子身上,拔毛的力道不免重了几分,嘴里恨恨道:“我看到韩有鱼了。” 夜三更恍然。 “那就好好练功,用心练功,争取早日为你姨娘报仇。”秋千上的姐姐表情平淡,不起不伏,“有在这里生闷气的劲头不如用在练武上,难不成生生闷气你姨娘的仇就报了?” 薄近侯也不言语,感觉姐姐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夜三更倒是好奇道:“怎得碰上了他?” 薄近侯手上动作不停,清理着鸭子身上的绒毛,将刚才出去的事仔细说了,夜三更好奇的却是韩有鱼身边的人。 “你是说见到了一个女冠?”姐姐开口问道。 鸭子收拾干净,薄近侯开始生火烧水,听见姐姐问话也是疑问道:“女冠是啥?” “女道士。”姐姐倒是颇为耐心的解释,“道姑是个俗称,这名字只是下里巴人的称呼,道门中人可不喜这名字。” “哦。”薄近侯恍然,“就是个兰衣女道士,领着韩有鱼还有个男的。”薄近侯不认识韩鲲鹏,前几日里打听的都是韩有鱼,对其他人是一概不知。 夜三更看向姐姐,他似是已经猜出女道士的身份,想来武当山里能穿兰衣的坤道女冠也就这么一个而已。姐姐略一沉吟,思忖道:“九清道长来了,九天道长也应该在呢。” “什么九清九天,你们说的是谁?”薄近侯一脸疑惑。 夜三更也不愿跟薄近侯有过多解释,问道:“这俩人来此作甚?”显然是问的姐姐。 姐姐想的自然要比弟弟想的多,即便她想到一些意料之中的结果,也是担心弟弟又会跟着瞎想,当下没再多言,只是道:“腿在人家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喽。” 薄近侯也听出这姐弟俩话里有话,心下疑窦更甚,“你们认识他们?” 本就一直以来对于薄近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现下里夜三更就更是不知道再怎么说,反倒是姐姐那边放下了那块被称作“鸭肉嫩芽”的胸脯肉,给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武当山上俩道士。”即回答了薄近侯,又掩饰了与这两人的交际。 薄近侯不疑有他,心思也没那些弯弯绕,只以为是在吓唬自己,便道:“武当的又怎么了?杀人也得偿命。”话到最后那两个字全全没了一开始那句所有的气势,“我得为我姨娘报仇。”虽说是没了最开始那份气势,眼中所带出的决绝却是让夜三更都有些赞赏。 这人嘛,有个奔头,才叫人生。 可这毕竟是生死仇怨,夜三更想去宽慰他一下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至亲相离的痛苦他是知晓的。 人间最苦是生离,至苦是死别。只是失去时也只是痛苦,日后不小心的念及,才是痛彻入骨。 姐姐也从接下来的沉默中猜测道了些什么,却什么也不说,轻轻撕咬着油汪汪的鸭架。 薄近侯心情郁郁,连带着炖的那只肥鸭也失了几分火候。姐姐那老饕一样的刁钻嘴巴,又吃了两块最嫩的鸭胸便停了筷子只是喝汤,显然比昨天那只泥巴鸡要差了不少事。薄近侯心里有事也是食不知味,有一搭没一搭的夹一筷子放进嘴里一嚼半天。反而是夜三更也不挑剔,有酒有肉便是快事。 吃过饭,颇有作息规律的姐姐去小憩,夜三更便又看着薄近侯演练那套与他手中也算是有些成型的三板斧。 想是仇人近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作为,薄近侯这一下午硬是把面前一片虚无砍出了气爆声,斧斧下劈上撩之力俱是要把空气都扯开一般,颇具声势。 夜三更也不劝,这样也好,如此发泄,至少他心里那份怨气便左右不了他,若是一直憋在心里,怕是时间久了便会偏激到做出些执拗的事来。 不过夜三更也没想到,如此一来竟还有这种效果,这招式练起却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两个时辰下来,斜斜挂在天上的日头也已经隐到远处楼阁后面,有些气喘的薄近侯这一下午进步着实不小,夜三更也不得不感叹薄近侯这副本该是天生练武的皮囊胚子,虽说是比不得那些经历过三年五载打熬磨砺的老江湖,但要是对付一些普通武林中人还是绰绰有余。 天色渐渐暗下来,薄近侯收手,很是随便的将手中巨斧就地一扔,冲着夜三更姐弟俩打个招呼便要走,想来这一下午如此折腾也未彻底缓解心中难受。 随意坐在屋门槛上的姐姐开口,“千年前道家祖师爷庄老君曾言,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知道什么意思么?” 也不知道这是跟谁说的,其实也不用说是问的谁,凭她对自己弟弟的了解,这个从小哪怕是看看武学秘法都很是抗拒的弟弟自然不会去注意这些个拗口的文言,而薄近侯,这几日接触对他的文化水平也只能报以呵呵。 是以姐姐也不用指明问的谁,紧接着就解释道:“复仇的人不会折断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便心有恨意也不会怨憎无心对他的伤害。” “嗯?”这两人明白是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明白了。 明明是姐姐一直在怂恿着薄近侯,这时里怎么又劝起来了?! “这都是放屁!”姐姐竟然爆了句粗口,“要都有如此心思,这世道还不都乱了套了。” “我希望啊,这恨意蒙蔽的不是你的双眼和内心,而是时刻督促你的头上钢刀。” “既有忮心,飘瓦皆怨。”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七章 爻来一卦贵客 也不知是没了最初的兴致还是怎得,这几日里薄近侯明显要比以往来的晚了一些,日上三竿方才拖着似是一宿没睡的疲惫身子过来,两眼惺忪无精打采,想来那日里无意间碰到韩有鱼,对他而言自是难受得紧。 也真是难为了薄近侯,这堪比杀父之仇的恩怨,也知道仇家是谁,而且还近在咫尺,自己却拿人家毫无办法,心里能好受才是怪事。 这属于心结,宜结不宜解,夜三更也不便多说一些,这种生仇死恨,再如何劝也化解不了什么。 薄近侯也不跟两人说话,自顾自先是打坐吐纳一阵,尔后又拾起巨斧耍弄起来。 姐姐早已听到薄近侯过来,听他一句话不说也是心里明了,蓦地有些可怜这个现下孑然一身的小子。 姨娘没了就真是举目无亲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了,自己这么对他是不是真说不过去? 随之又摇头似是甩去心中想法,暗笑自己怎得多愁善感起来。偌大一个天下,自己跟弟弟都已经四海为家,偶尔发发善心也就罢了,优柔寡断的思前想后可越来越不像自己的性子。 “觉得他练的怎样?”姐姐出言低声询问。 夜三更蹲在一旁兴趣缺缺的看着薄近侯舞着巨斧,也不看姐姐,“挺好的。” 回答的倒是敷衍。 “你只是夸他,好不好还不你说了算,我又看不见怎知真假。” 姐姐语气显得有一些无奈。 夜三更扭头,看着姐姐噘嘴含嗔颇为好笑,“真的挺好,起码一些江湖等闲近不得身。” “让你说的这么神,真真是一朝天象一宿登堂了?”姐姐取笑起来。 夜三更嗤笑一声,“那还了得?” 姐姐也从秋千上下来挽了裙摆蹲在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弟弟跟前,也不怕薄近侯听见,道:“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教他武功?” 夜三更只是盯着薄近侯,却也是显出了一种平日里未曾有的洒脱,“我不想知道啊,你如何安排便如何是,我只管做。”说着看向姐姐,“我知道你不会害人就是了。” 姐姐伸手很是稳准地抚了抚夜三更脑袋,一笑嫣然,“傻瓜。” 夜三更不再说话。 偌大天下,不过看尔烹茶,听尔笑话。 如此甚好。 姐姐摸到树旁几根杂草轻轻薅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弟弟听,手上也是一丝一丝撕扯那几根随处可见的蓍艾草,“我知你脾气,打小就不愿我受气,这几年咱俩隐姓埋名走南闯北,遇到何事你都让我莫管闲事。可这次韩有鱼那纨绔子分明是辱了我,我可不想再因为武当这么一个不上台面的登徒竖子让你再去找他晦气,节外生枝。” “就当姐姐这次是闲了三年,活动活动这锈蚀的脑子。”姐姐无神双眼只是朝着一点不动,“要不怎么对得起遐迩八方哟。” 似是觉得自己说的很好笑,嘴里就发出一串银铃笑声。 夜三更看着姐姐愣了神,日头下气氛静谧,这样挺好,真的挺好。 “看看我揲数的卦象。”姐姐自是不能看到弟弟神情,也看不见自己丢了一地的蓍艾草,蓦地说道。 夜三更这才注意姐姐捻草为记竟是爻了一卦,这揲蓍法属于大衍筮法的一种,可是上古就有的占卜法,不问姻缘也不算仕途,求得只是个吉凶祸福。 “这是什么卦象?”从小便没少见姐姐闲来无事便揲蓍一二,两仪三才四象八卦推演筹算,可夜三更对这东西最没有兴趣,到现在也看不懂这其中门道。 “一变阳爻,二变阴爻,三变阳爻,记五根,加三才象人为六数,大吉,八卦为震,主长,利东方。” 姐姐臻首轻挪,朝向院门。 “有贵客登门,有紫气东来。” 院外霎时响起敲门声。 夜三更想不到谁会来,这历下城里也没相熟的人,若是这院落房东,自己付了两个月都有余的租金,那房东也不会这时候过来。 夜三更起身走至院门,手也搭上门栓,并不急着开门,先是开口问道:“谁?” 无人答话。 夜三更也不开门,保持这动作也不动弹,过了几个呼吸敲门声又起,又问一遍还是无人回话,夜三更不免气贯双手力沉腰马,在不清楚什么情况之下倘若发生任何意外夜三更都力求第一时间回身保护姐姐。 这是三年来走南闯北东躲西藏留下的习惯。 门开,看见的便是一身紫衣的张九天,右手侧是兰衣女冠张九清,再往后,并排站着韩鲲鹏,韩有鱼。 “夜三…”张九天作揖,只是还未说完,就听得院里一声吼。 “王八蛋,给我拿命来!” 却道是薄近侯好奇心之下跟着夜三更来到门口,本来只看到两个道士里面还有一个是昨天见到的那名女冠,再往后看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却是薄近侯这一声吼,打断了张九天,也惊了夜三更一记。现下里这报仇对薄近侯而言已成执念,几日来如此执拗怕是早已钻了牛角尖,即便是学武未成,薄近侯也要拼一下子。 夜三更听得身后风声乍起,薄近侯已倒拖宣花斧奔来,三步并两步这三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到,那手中长斧也是高高抡起,撕裂空气一般直直劈向那还未回神的韩有鱼。 夜三更虽未转身,但耳中听得声音已到近前,韩鲲鹏韩有鱼兄弟两人可以忽略不计,可离的自己最近的张九天张九清可不是省油的灯。夜三更分明瞧见张九天脚下一错不丁不八,手中拂尘也是略抬一分离了臂弯。 夜三更脑中思虑极快,如此狭小空间薄近侯根本讨不了半点便宜,当下一个侧步身形滑开,紧接微微退后闯进薄近侯胸前空门,使个巧劲将其撞开。 薄近侯头脑发热全无章法,下盘本就不稳让得夜三更一个背靠噔噔噔退了三步,还没稳住身子就见夜三更已侧身抬手将将接住自己手中千钧巨斧,也恰恰稳住了薄近侯后退之势。 这一连串动作俱在眨眼之间,夜三更又是一个移步已站到薄近侯身边,这一下两伙人一个门外一个门里已相隔丈余。 “夜三公子好身手。”张九天颇为礼貌,夸赞着夜三更还微微欠身行礼,实在客气。 夜三更不言语,只是放下手中巨斧反手扣住薄近侯命门,散了后者一身蛮牛力气。再回想昨夜偷听的两人对话,这才确定这两人要找的人竟是自己,到底还是没能瞒住,竟让人找来。 夜三更不说话,倒是姐姐终于起身,拍拍手上刚才揲数蓍艾草的泥垢,循声而来,道:“刚刚正闲极揲蓍,爻了一卦,算得利东方,有紫气东来,没成想还真有贵客上门。” “夜二小姐安好。”张九天又是一躬身。 “挺好,想必是九天道长。”姐姐也是礼貌回复,客套道。 张九天看看对面清秀女子双眼无神,恰恰证实了当年传言,暗叹一声可惜,开口道:“正是贫道。” 姐姐停了脚步,正好站到薄近侯面前,“不知九天道长前来所为何事?” 毕竟也是出身名门,姐姐这待人处事也是落落大方。 两人一问一答,张九天暂且不再管对面持斧少年刚才那毫无来由的举动,先回答姐姐道:“贫道与九清师妹下山游历途径此处,听徒孙提及二小姐和三公子在这历下城里,便前来叨扰,还望海涵则个。”说着话张九天又是一揖,这一言一行也是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毛病。 姐姐嗤笑出声,“皈依三宝的出家人能打诳语吗?这可落了邪见,皈不得无上师宝,依不得玄中大法师。” 这次张九天却没了话,只是笑着看着姐姐。 姐姐也没想让张九天说话,她这话里有话的夹枪带棒,一字一句似是都在挖苦张九天,对方若是聪明人怎会跟她掰扯? 姐姐紧接道:“依我对九天道长你们这对道门伉俪的了解,要么是在紫禁里讲经或者圜丘中诵经,要么就在武当藏书楼里研习那万千道门经书,不可能有这时间来历下城游历?再者说,眼下这已进正月,道长不去京城准备年后的开朝大典,怎么有时间来这里耽误功夫?九天道长莫要拐弯抹角,有话直接说就是了。” 张九天只是嘴角噙笑,让姐姐说的也不辩驳,张九清火爆脾气哪能让自己道侣吃瘪,厉声道:“小姑娘牙尖嘴利。” 姐姐耳朵动动,笑道:“九清道长也在呢,果真秤不离砣砣不离称呢,只是我跟九天道长讲话,你插的什么嘴?出嫁从夫,这点三从四德都不懂么?还要我这未出嫁的教你不成?” “你…”张九清也是哑然,却被张九天一甩拂尘拦下,自己接过话头,道:“夜二小姐所言对极,是贫道落俗了。只是前几日山中接到徒孙密信,似是看到二小姐与三公子,拿捏不准,这才派贫道夫妻二人来此确定一下。” “确定了?”姐姐明知故问的反问一句。 张九天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是不是就要回去跟张九鼎复命去了?” 张九天仍是笑。 “那是不是就要在整个江湖里广而告之,把我和我弟弟的消息告诉天下人听,尤其是你们最不敢得罪的那个。” 张九天感觉面前这小姑娘不止是牙尖嘴利,似乎单凭自己一句话便推断出了所有,眼下自己倒是如透明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因此,张九天还是笑。 “那好,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拦不住不是。可在此之前,小女子能否跟道长打个商量?” 张九天心下不解,开口道:“夜二小姐请讲。” “九天道长可知我姐弟俩与贵派弟子韩有鱼瓜葛?” 张九天恍然,道:“贫道此来也正是为了这事,是我门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夜二小姐,特地带他来赔个不是,还望夜二小姐海涵。”说着话,张九天示意从来了到现在都不曾出言的韩有鱼上前。 可怜如韩有鱼,前日里让张九清打的在床上躺了一个日夜,好不容易下了床,就又被拖来此处——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对冤家就住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来了以后还没搞清楚什么事,就差点被那个五大三粗举着一把等人高大斧的少年一斧劈到,这事任谁都要可怜自己几分。 “九天道长误会了。”不等韩有鱼上前,姐姐阻拦道,“我这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跟我赔什么不是?可你知道你这徒孙还做了个什么事吗?” 张九天闻言一愣,来了历下城以后自己已从韩鲲鹏口中了解了事情始末,无非就是见色起欲不成被人一脚踢晕,算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除此之外难不成还有别的事? 姐姐侧身让出眼冒怒火似是要用眼睛做利刃把韩有鱼戳穿千万遍的薄近侯,道:“问他,他会给你个非常满意的答复。” 薄近侯现下让夜三更控着脉门也是有劲使不出,只是两眼怒睁直勾勾盯着韩有鱼,让这个眼高于顶的武当子弟说不出来的骇怕。 姐姐听不见薄近侯说话,也能猜出此时情形,怕是薄近侯已经气到极点,话也不愿说了。姐姐笑道:“小哥想来是恨极了贵门弟子,都不想跟你们多说话。” 张九天扭头看向有些局促的韩家两兄弟,现下倒真是好奇韩有鱼这个不消停的家伙还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让面前这个持斧少年一见面便是怒极相搏。倒是韩鲲鹏躲闪目光让张九天有些不解,想来这兄弟俩合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还请夜二小姐明示,如若我门下弟子有何不妥,贫道自当秉公处理。”张九天说的大义凛然,想是以他在外名声也不至于私藏包庇徇情枉法。 韩鲲鹏此时也是心中不解,他也知道头几日自己帮弟弟处理的那件事与正道做派实属不妥,可也心下侥幸,只求这少年与那事无甚瓜葛。 事与愿违,韩鲲鹏就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个自诩遐迩八方的夜二小姐开口道:“那日里贵派弟子韩有鱼,可曾枉杀无辜民妇?” 枉杀。 无辜。 民妇。 字字千钧!字字诛心! 到底是遐迩八方的姐姐啊,几句话,便把这原本伤疤,撕成了口子。 好大的口子!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八章 这一斧的声势 张九天猛然回首两眼似射利光,直直刺向满脸愕然的韩有鱼。 佛道都是出家人,首戒便是戒杀生。 “到底何事,从实招来!” 如耳边炸雷,八个字竟震得韩有鱼退了几步。 韩有鱼一脸惊恐支吾不语,韩鲲鹏现下却也是极为后悔,暗恼自己当初怎就脑袋发热把这似是自己命中煞星的姐弟俩的事奏禀师门,现在可好,怕是自己也受了牵连。 张九天怒气冲冲看看体若筛糠的韩有鱼,又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韩鲲鹏,再次厉声喝斥道:“你说!” 韩鲲鹏知道这次是躲不了了,不理身旁暗中使眼色的弟弟,一五一十将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连得自己倚仗师门与家里头名声去找宋家人私下解决的事也和盘托出。 张九天听的气愤,院里薄近侯更是咬牙切齿,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对自己姨娘那般体贴的宋家人也是如此没有良心,要不是夜三更在旁控着薄近侯,他恨不得都要去那宋家理论一番。 “混账!” 向来脾气极好的张九天此时火冒三丈,怕也是乱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修来的道心,强压心中怒火,道:“你两人随我回师门,有何发落且听掌门处置。” “慢着。” 从来了就未被让进门去的四人又被姐姐出言拦住,“这是要让贵派掌门人处理这件事喽?” 张九天刚才只顾生气,这才想起当事人还在身后,忙道:“夜二小姐尽管放心,贫道以我武当千载名声担保,定当依武当门规处理,绝不…” “我相信九天道长。”姐姐笑着打断道,“可据我所知所闻,贵派掌门九鼎道长可是极为喜欢你们这不肖徒孙,谁知道回去了武当你们怎么处理这件事。” 张九天一时语塞。 他口中的夜二小姐所说不无道理,他也知道掌门师兄对这徒孙视若己出,即便是有隔辈疼的说法可在门人眼里也疼爱的有些过分,真要带回武当怎么处置这“枉杀无辜民妇”的韩有鱼让他还真说不准。毕竟山里大小事务还是掌门说了算,自己无名无分的,做这个担保还真是为时过早。 “今日即是你们主动来了,不如我就取个折中的法子,道长看看可好。”姐姐又道,笑眯眯的样子让张九天拒绝不了也不知如何拒绝,只得赞同道:“夜二小姐请讲。” “俗话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九天道长说这是也不是?” “是。”张九天说的有些勉强,毕竟也是江湖门派,自有江湖中的做法。韩鲲鹏在官府中已然打点好一切,送官一说张九天这江湖中人也接受不了,要不然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里说出回门处置这种话。只是听对面夜二小姐意思,难不成要走官府那套手续? 姐姐又道:“这事还是私了的好,道长觉得如何?” 江湖中人最不耻与官府打交道,听得这话,张九天心下稍宽,道:“好。” “这小哥是那妇人儿子,就让他俩比试比试,自行论断。” 姐姐终于说到了正题,张九天瞬即恍然,怪不得刚才这少年人行为如此过激,现在也好理解了。 姐姐不等张九天开口说话,又说道:“若是九天道长觉得我这法子不好,你也可以想个好些的法子,我也考虑考虑如何?” 张九天忽然感觉面前这小姑娘一步一步的给自己下了个无法回绝的套子,不知不觉的自己便钻了进来,眼下自己若是不同意还真就说不过去。 张九天心下电转,如他们名门大派,很是注重规矩,自家宗门的事最好还是自家自行处理,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喜他人横插一杠。 仅仅是略做沉吟,张九天忽然问道:“不知这位施主与二小姐和三公子有何关系,怎得感觉夜二小姐处处为他说话。” “九天道长怎么个意思,我姐弟二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看不惯贵门弟子如此横行霸道目无法纪,帮衬帮衬这小哥可好?” 姐姐话中带刺将了张九天一军,张九天再次语塞,恰如他心中所想,名门正派,注重规矩,却也注重名声。 韩有鱼所作所为,可分明是拿着武当的金字招牌。 是以这位武当第一诵经师再次为难。 这从头到尾一直被这姑娘牵着鼻子走,张九天第一次感到一些无力感。 “那就按夜二小姐所言,他俩自行解决。”张九天也不得不做出了抉择。 韩有鱼求救似的偷眼看向韩鲲鹏,后者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功夫替他着想,只是低头装作未看见,对他不理不睬。 韩有鱼慌了神。 薄近侯现下眼里心里全被报仇填满,恨不得把那韩有鱼抽筋扒皮才痛快,对这周围其他事已由下意识里排斥,只是依稀听得那意思就是自己可以报仇了,心中总算长出一口气。 姐姐扭身不再与张九天说话,径直凭着感觉走向树下秋千,路过薄近侯跟前,声音并未压低,想是也故意让张九天听到。 “兵刃无情,拳脚无眼。那就打死他,给你姨娘报仇。” 姐姐这话说的轻巧,像是嘱咐自家人到点吃饭般自然,甚至连得张九天都觉得这话从姐姐口中说出似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张九天皱眉,对这姑娘大言不惭的一句话有些气恼,多年的修身养性强迫他压下心中不耐,刚要开口,却听一旁张九清率先道:“好大的口气,我看谁敢拿我门中弟子生死做玩笑。” 姐姐一背双手,也不理会那像是被咬了尾巴似的坤道女冠,喃喃道:“我敢啊。”声音极低,却又准确无误的传到了女冠耳朵里,尔后还扭头笑了笑,极为讽刺之能事。 武当这一辈分里唯一一名身着兰衣的女冠气极,想要发火却又忌惮那边不动声色的夜三更,冷哼一声,只能把气撒在韩有鱼身上,侧头斥道:“还不快去!” 韩有鱼觉得自己现在真是窝囊,平日里都是自己给别人脸色,眼下却成了看人脸色,这横行霸道惯了,如今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倒是怪起了哥哥多此一举的请来了这么一尊煞神,这几日里把自己骂的跟个什么似的。胆战心惊的绕过张九天与张九清,韩有鱼进了小院,其他三人也鱼贯而入。 夜三更松开薄近侯,拍拍他肩膀,嘱咐道:“不要害怕,按这两天练的做就好。” 薄近侯当然不会害怕,想把韩有鱼碎尸万段的心都成了执念,此时心里除了报仇雪恨其他想法一丝也无,当下也不言语,宣花斧一提,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冲韩有鱼去了。 韩有鱼这几天正憋屈的紧,先让夜三更一脚让自己体内气机尽失几日下不来床,恢复的差不多了又被锁在屋里,终于能出门了还是自家师叔祖来了,连得偷偷出去找乐子还被抓现行,那顿以拂尘代替荆条的杖打又让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日夜。 韩有鱼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来了这历下城所致。这人偏激起来就会钻牛角尖,连得想法都有些极端。韩有鱼不觉得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倒是觉得这一切根由还不都是因夜三更姐弟而起,在他想来,若不是这两个人,自己在这历下城里仍旧能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可是怨归怨,韩有鱼很明白自己并不是那个站在漂亮女子身后一身粗布衣裳面目无害的男人对手。 打不过你不要紧,看这小子和你们走得近,那教训教训他就是了,正好解解小爷这几日来的窝囊气。 韩有鱼想的很简单,像他这种浸淫武道也有十数载的,打眼一瞧就知面前这少年新手都算不上,皮毛估计都不懂得一丝一毫,除了那把等人高的破斧子比较有点声势,这下盘都不稳当的花架式,即便自己只剩拳脚,怕是动动手也能把他打倒。 想到这里,韩有鱼不仅热血上涌,怎么着也得让这小娘皮见识一下小爷的手段,要不然可就被她看扁了。 这几个念头闪过,韩有鱼就见得持斧少年离自己已不过一丈距离,当下收敛心神。 薄近侯怒极出手,势大力沉的一记重劈何止千钧力道,夹着风声直取韩有鱼天灵。上来便毫无花哨的搏命架势,让韩有鱼暗道也不过如此,当下抬手便去抓那斧柄,试图先挡下对方攻击再攻其大开中门。 韩有鱼毕竟也是老手,一瞬间便想出破解招式,连同攻击招数一并有了,还有闲暇不屑的哼出声。毕竟薄近侯的攻击毫无套路可言,像极了泼皮流氓顺手抄起家伙式的攻击对韩有鱼来说绝无一点威胁。 薄近侯哪管自己空门开不开,只是想着这两日来练了无数次的三板斧,控制着节奏呼吸吐纳,口中碎碎念着那几个被他称作“没有名字我也会”的三个招数。 身在战局中的韩有鱼只是托大有些轻敌,门口处张九天什么道行,单是从自己还不知道名字的持斧少年提斧走路便看出这种适合沙场对敌冲锋掠阵的长式兵器绝对不简单,再细看持斧手臂上那几道盘虬青筋,怕是绝对不像看起来似的这么毫无威胁。 张九天想出言提醒已是不及,就见韩有鱼已抬手碰到那巨斧长柄,另一只手也翻着掌花印向薄近侯胸门。 薄近侯自然瞧见对方一掌袭来,可夜三更并未教过他如何应对,盘算着就算硬挨一下也要把面前离自己未到五尺的韩有鱼一斧劈死。 韩有鱼见薄近侯躲都不躲心下正要窃喜,却忽觉入手处那斧柄如泰山压顶般教他乱了分寸,这力道根本不在自己所能认知的范围内。 这是何等恐怖分量! 韩有鱼不及细想,本能的脚尖点地身子后撤,早就不管再如何进攻对方大开空门,这力道下来自己别说攻击,怕是死都死的难看。 奈何距离太近,韩有鱼就算身法再如何灵敏也怕是躲不过去了,身子尽力一斜,眼瞅着斧刃自上而下贴着自己脸庞划了下去,那颇为昂贵的亚麻青衫就是“哧啦”一声裂开了个口子,连带着那把一直别在腰间的象牙白扇也被劈飞了出去。 韩有鱼心下大惊,看来自己是小瞧了这人,迅速调整心态收了轻视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晚了。 明了这斧法利害的夜三更已经从心里给韩有鱼下了结论。 第一式使完,这后续招数便开始连绵不绝,一撩一扫又是一劈源源不断的攻向韩有鱼,开头就失了先手的韩有鱼应接不暇,只能左躲右闪,每次近乎贴着斧锋化险为夷堪堪避过。 韩有鱼躲得艰难,薄近侯却耍得来了劲头,斧头在手里抡起来如指使箸,一招连似一招一式快似一式,威势之盛莫说是身在其中的韩有鱼,即便是一旁观战的张九天都暗暗锁死了眉头。 韩有鱼又将将避过一记横扫,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可韩有鱼现在觉得这长式兵器怎得又强又险?虽然已经看出对方就是三个招数来回用,可即便如此韩有鱼也是无力还击,躲都怕躲不及哪还有心去反击? 韩鲲鹏虽不能体会内里凶险,可看弟弟如此左右相形见绌也是明了一二,向前一步略一躬身悄声叫了声“师叔祖”。 张九天心里其实也很矛盾,韩有鱼再如何不堪也是武当弟子,总不能让个无名无姓的小辈给比下去,传出去了这让武当脸面往哪搁?可若是施以援手,且不说对面那个年轻一辈中颇有盛名的夜三更不会坐视不理,就算是传出去个以大欺小莫说是对武当即便是对自己也落不出个好名声。 韩鲲鹏见张九天张九清两人对自己不理,心下着急,看这趋势下去估计自己这个同胞弟弟多半就得交待在这里,回去了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又是一声“师叔祖”,韩鲲鹏声音里也满是焦躁。 奈何仍是无人理他。 却说场中左躲右闪已成败势的韩有鱼已然招架不住,怕是过不了几个呼吸便会命丧斧下。 再看对面,一鼓作气将三板斧耍的如金龙缠身般的薄近侯已经红了眼,手中力道又加几分,恨不得下一斧就叫韩有鱼血溅当场。 韩有鱼是真慌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心血来潮的到了历下城,不禁招惹到消失了三年的这对名噪天下的姐弟,竟还触了这么个煞星的霉头。 这哪是比试,这完全就是搏命! 韩有鱼已然乱了方寸,一退再退。 但凡比武切磋,若有退势,便成定局。 夜三更拢目。 夜遐迩凝神。 张九天屏气。 张九清皱眉。 韩鲲鹏踱步不安。 眼瞅着一斧裹挟千钧之势夹带划破虚空的呼啸直直劈向韩有鱼面门,这一记,莫说血溅当场,怕是都要留不得具全尸。 “完了。” 夜三更自是瞧出其中形势,便觉得一直握着自己小臂的姐姐手里一松,吐出一口浊气。 “救人!” 却未曾想,异变突起,那边里一直静静观看场中比试的张九天一声厉喝,如乍起春雷,搅乱安宁。 莫说夜三更姐弟俩愣了一愣,连场中薄近侯与韩有鱼动作都滞了一滞。 电光火石间,就听薄近侯一声暴喝,巨斧再次划落,以开天之势,力劈华山!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十九章 再见容易再见难 “救人!”场外张九天一声断喝,不愧是武当山上数得着的人物,身形迅若闪电,端的是迅雷不及掩耳,这话音还未落地,刮起一道残影便已近了韩有鱼的身。 听到对面声音,姐姐那双无神空洞的眼里便是一紧,失声道:“三更。”语气尽是担忧。 却在姐姐刚刚开口,夜三更已如离弦箭一般射出,速度之快后发而先至,三四丈距离眨眼便过,几乎与张九天同时到了场中胶着的两人跟前。 那边张九天一动张九清也紧随其后,两人都是天象境高手,又是双修道侣,默契程度如同一人张九清似乎紧贴着张九天的影子也就到了近前。 张九天伸手扯住已然陷入斧势中吓破了胆的韩有鱼衣领,拽回自己怀里,与此同时一脚踢向上撩的宣花巨斧意图改变其攻击方向。 毕竟也是大宗大派,骨子里根深蒂固地正派思想,最见不得使那些个宵小手段,这事缘由归根结底还是韩有鱼不是,张九天自恃身份也不可能对薄近侯下手。 是以,只是力求阻拦而非伤人。 张九天只想救人不想做过多纠缠,这一拉一踢仅仅是为了将韩有鱼脱离险境,夜三更怎能瞧不出来,又怎能让他如愿? 眼看着能助薄近侯大仇得报,倘若韩有鱼被救回,恐怕执念颇深的薄近侯轻则伤了元气重则便有失心疯的可能,这几日来的接触夜三更怎会忍心让他落得如此下场?当下借着前冲之势一推薄近侯后背,脚下也不含糊,一招围魏救赵,踢着那柄宣花巨斧就越过韩有鱼逼向其身后张九天面门,去势更劲。 薄近侯仓促间被夜三更一推,脚下不稳向前跄了一步,就见得手中巨斧径直劈向了道士,慌乱间便要收力。 张九天浸淫武道恁久,这几个年轻一辈加起来怕是都及不过他,单单是一瞧便知其力道已然大不如前。心里不禁对这少年人刮目,只是即便再赞赏有加却也不能放水,毕竟当下还是要救下这个不成器的徒孙才是重中之重。 心里打好算盘,张九天也不理夜三更攻击,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将韩有鱼拽后半寸。 此时张九清业已赶到,手中拂尘一甩罩向夜三更面门,前冲之势不减似是要以敌损一千自伤八百的打法,学着夜三更那招围魏救赵企图乱他方寸。 再怎么说张九天与张九清练的是也是双修武功,两人配合默契程度犹如一人,救人拦人分工明确一时间让夜三更措手不及。好在夜三更也是个中高手,改踢为蹬正中韩有鱼下腹,也恰恰躲过拂尘,手上未有停顿一推一扯借力使力又将薄近侯身子回拽,自己也是借蹬力拉着薄近侯后撤,让得张九清一击落空。 说时迟那时快,这三人一连串动作也就是几个呼吸,转瞬即逝的功夫便一碰即分,再看此时薄近侯手中巨斧似是故意脱手推出,虽受张九天一踢向外飞去但是这宣花斧头重身轻被薄近侯这脱力一甩斧柄便以斧刃为心旋着砸向韩有鱼。 可怜韩有鱼一时轻敌便步步掣肘,好不容易被人救了还挨了一脚,最后又不知所以眼瞅着被那不知斤两的巨斧砸了一记,正中胸门,顿时五脏六腑似是炸裂一般,于胸口处混做了一锅粥,忍不住就咳出一口血浆。 张九天身形不停,回手将韩有鱼扔向韩鲲鹏,口中急道:“走!” 韩鲲鹏气灌双足接住弟弟那百十斤身子,毫不迟疑掉头就跑,张九天张九清也是紧随其后双双驰出了小院。 夜三更稳住与薄近侯的退势,想要去追可又担心姐姐,就这一迟疑便见薄近侯已挣开自己束缚大踏步直奔出去,显然是已陷入执念,进了自己的心魔。 夜三更无奈瞧向姐姐,这似是从小就养成了的习惯,潜意识中就会有所依仗。只是还未说话,看不见却听得见那噔噔前行的步子,煞是有力,就已猜到眼下形势的姐姐急急道:“跟着去看看,莫让他吃了亏。” 夜三更扭头去追薄近侯,可这刚抬脚便见薄近侯已歪倒在门口。 “怎么了?”听到那“嘭”的一声闷响,听力极佳的姐姐皱眉询问。 夜三更几个起落到了薄近侯跟前,先把脉又翻眼皮,道:“急火攻心,气血阻了脉络。” 说着话,夜三更就将薄近侯身子摆正,两手左右各点数处穴位,又推宫过穴一个来回,仰躺的薄近侯便呕出一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夜三更再抬头看时,张九天四人早就没了踪影。 “他怎么样?”姐姐问道。 夜三更弯腰抱起薄近侯放进了屋里长椅上,“没事,体内淤血吐出来,醒了就没事了。” “韩有鱼呢?”姐姐也跟着进了屋。 “留了条命,想来也不轻快。” 姐姐不再多言,由着弟弟扶着又坐下,莫名地长长出了口气,随意的摆摆手,扶着额头不知想什么。 了解姐姐脾气的夜三更也不多话,知道这是她心绪难平,就去到薄近侯跟前一阵推血过宫。 仍旧是执念过深执拗过甚,薄近侯昏迷中仍是苦大仇深,眉头挤作了一团,嘴里念叨不已。 “到底是操之过急。” 姐姐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夜三更失神又回神,停了手上动作,转向姐姐,“其实也不算,本来也算是赢了,怪我,没料到张九天会出手。” 姐姐嗤笑一声,“名门正派呵。”语气里全都是鄙夷,复尔轻叹,“可怜了这个孩子。” 夜三更欲言又止,也像是刚刚姐姐那样化作一声叹息好歹是没有说出什么。 薄近侯脸色慢慢恢复如常,没了刚才那般难堪,呼吸趋于平稳,想来是夜三更手法起了作用。姐姐听出了此番变化,也听到了自己弟弟那声没来由的叹气,聪明如她七窍玲珑心,自然是懂得,可她又不想把自己的道理说给弟弟。 从小,她就极是不愿让弟弟太过束缚于她给的想法。 眼下的薄近侯倒最是轻松,竟有了轻微鼾声。 姐弟两人心事密密,一时竟都沉默下来。 “姐…” “三更…” 到底是姐弟,在一阵持续的沉默后同时开口便又相继止住了话头。 夜三更不知道姐姐想说什么但是差不多能猜到,反而姐姐已然猜到了自己弟弟那些个小心思,莞尔一笑,道:“听我说,如若听我说完你还有其他心思,你再说。” 弟弟自然不置可否,未有言语。 “他才十六七,对吗?”开头一句质问,姐姐也不用等着弟弟回复,就紧接继续道,“你还真想带着他?你就没想过后来事?” 接连的质问却还真就问到了夜三更的心里,无独有偶,这恰恰就是他心中所想,只是变成了姐姐口中的疑问。 “他也才十六七。”夜三更如同打哑谜一般词不达意的回答了一句。 扶着额头的手终是放下,姐姐轻笑一声,“人生多过客,何必千千结?” 夜三更也附和着咧嘴笑,很是难看,再次的欲言又止,旁人又有谁瞧得见?可他心里话着实有些话,忍了再忍,便又附之一气,长长吐出。 “莫要纠结眼前事,莫要多虑未来人。家头的话就都忘了?” 姐姐没来由的一句如同醍醐灌顶,让得夜三更一愣,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姐姐自然是明白自己这个弟弟的难解心思,可她更明白,自己几句话,便能帮他解开。 如同年幼时的执拗,有心结还需有心人解。 是以,屋中再次陷入沉默。 “初几了?”似是转念又未有漏刻,还是姐姐打破了沉默。 夜三更一愣,回道:“初九。” 姐姐“哦”了一声,“天公会,安太岁。”随即沉吟道,“我想走了。” 夜三更又是一愣,又点头答应的痛快,“好。” “你不是问我再去哪儿么?”姐姐说,“我想好了,咱们去襄樊,当年前朝皇帝都投降了,大将元成桓仍行破釜沉舟之势,固守襄樊城六年之久,可是把先皇天问帝难为坏了。如此神人我可是仰慕已久,带我去瞻仰瞻仰那座阻住我朝十万兵的大城也是最好不过。” 夜三更心中一动,颇有深意的看了眼无事人一般的姐姐,也不知她心里如何盘算的,当下未在言语,便去了里屋收拾东西。 其实收拾的东西并不多,两人加起来也没几件换洗衣服,一个小小的包裹就缚在夜三更身后。倒是姐姐一直不曾离手的破布包裹的物件,怕是要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 夜三更临行前看看长椅上的薄近侯,略作犹豫还是找了张纸写了几句当做临行嘱咐,又留了些银两,才牵上姐姐的手,出门转向大道一路向西出城而去。 “刚才做了什么?”拽着弟弟衣服下摆一角,对出门前夜三更滞留片刻姐姐也是有些好奇。 “没做什么。”夜三更照顾姐姐走的极慢,尽量捡着人少的地方走,“就是提醒他往后练武法子,让他安心练武,等有了真本事再去报仇,还让他不要找我们。” “仅此而已?”了解弟弟胜过了解自己的姐姐当然不信他这敷衍的回答。 夜三更知道瞒不了姐姐,道:“让他去找雨露。” 姐姐先是一愣,随后笑道:“也好也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博个功名,要不可就枉活一世。” 夜三更摇头一笑,说到底,姐姐还是放心不下薄近侯,只是嘴硬。 听见弟弟笑声,姐姐也是轻声而笑,抬手揉揉弟弟脑袋,如同小时候弟弟惹祸后姐姐的劝慰,很是宠溺。 “书上说,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怎相逢。” “可是书上也说啊,今生同路若相共,人生何处不相逢。” “缘分二字浅薄,可这前路总有烛火。听话。” “嗯。” “真乖。” ……………… 时至正午,日头高悬,小院屋里薄近侯悠悠醒转,睁眼一个愣怔翻身而起,毕竟是在长椅上身子不稳摔下在地,左右看一圈又起身奔出房门,见到立在院中宣花巨斧,一时未回神,只是呆立。 回屋,入目是桌上一张竹纸,洋洋洒洒笔走龙蛇。 “走了,勿念。 若有缘,可去东莱寻我兄长凝雨露。 往后用心练武,再做打算。 意难平再难平也要平。 任由三千戎马去,且贪他一宿黄粱,莫枉此生。 这叫成长。 山水有相逢,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薄近侯挠头,想来还是没有想明白这几句话里意思。可是他明白,这离别啊,到最后也就是再见二字。 再见容易再见难呐。 告一段落,薄近侯沉吟一番,收拾心情,尔后小心收了纸张,转身出了房门扛了巨斧,走了。 时历下城中有人言,晚冬料峭,有单衣少年扛斧潇洒出城,宛若神人。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章 巍巍武当 山南东道,均州,武当。 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这世间一百单八洞天福地里武当虽是第九福地,却因上古时老君八十二化身于此处修炼四十二年之久,再加上五百年来吕祖在此飞升、刀留孙在此化虹,尔后又有大周开国先皇天问帝一句“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来盛赞此处,使得这武当力压青城、龙虎、三清,坐实了这道教第一、群岳之冠的名头。 武当主峰天柱峰拔地而起,似是金铸玉琢般雄峙苍穹,周围七十二峰三十六岩由四面八方斜指天柱,端的是“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奇美景色。 眼下已近黄昏,晚冬天黑的仍早,这山上也难免有些阴冷,加上山风瑟瑟,不管是守山的外门弟子还是巡山的内门弟子,这个时间怕是都早早的回了屋。 刚刚于紫霄大殿内做完晚课诵完三遍《北斗经》的赤袍老道缓步而出,巡夜小道碰见俱是停步躬身施礼,赤袍老道也一一还礼。绕过紫霄大殿,顺着殿前百多平大石台向左进了多用来接待外来香客施主的知客室。 赤袍老道进得知客室,早有一名虎背熊腰魁梧中年男子与一身着鹅黄长衫的风韵妇人在此等候。魁梧中年见到老道赶忙行了一礼,风韵妇人也跟着道了万福,尔后风韵妇人就要领着身后一名伺候丫鬟出去,却听赤袍老道开口道:“徒媳不用回避,一块来听听。” 风韵妇人应了一声,示意那丫鬟先行退下,自己小心站于外子后侧。 待的屋内屋外再无他人,赤袍老道方缓步走到一侧椅前坐下,道:“鲲鹏他两个在历下似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都说爱子心切,哪怕自己孩子再如何不争气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赤袍老道说完风韵妇人便慌了颜色,满眼焦急,想出言询问可自家外子还未开口,只得站在原地干着急。 不用多问,也知这对男女便是韩鲲鹏兄弟俩的父母,韩顶天与潘氏。 虎背熊腰如铁塔般颇有气势的韩顶天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开口就问出了关键所在,“什么人?” “似是夜家人。” 韩顶天一愣,这历下在武当东,夜家在武当西北,怎得还能碰上? 风韵妇人潘氏没有自家夫君考虑的多,再者说她嫁入韩家甚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当然也不知夜家人是何种人,她关心的只是自己孩子安危,当下也顾不上了多少礼数,着急道:“鲲鹏和有鱼没事?” “没事,有鱼仅是挨了一脚,鲲鹏还算识抬举,服了个软,那人也未为难他。”当下赤袍老道便将前几日的事说了。 潘氏听的担心,在原地一个劲搓手,要不是赤袍老道说了韩有鱼如今无碍,她怕是都要急哭出来。 韩顶天不方便询问赤袍老道如何处理的此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方才通知自己夫妇两人,想是也该处理的差不多了,开口道:“有鱼那不争气的孩子又在外面惹是生非给我武当丢脸,待他回来弟子一定好好收拾他。” 韩顶天这话说的有学问,不问如何处理这件事,也不问如何处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先扬后抑,只用一句“待他回来”套一套老道口风,看看老道要如何对待韩有鱼。 老道活了一甲子都多,哪会不明白韩顶天这话里意思,也不点破,道:“我已经让你师叔九天过去了。鲲鹏和有鱼从未见过那人,九天过去看着处理就好。” 赤袍老道似是懊恼自己这弟子跟自己说话也是拐弯抹角,回的话里也是晦涩,让韩顶天在那里好一阵理解。 张九天与张九清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张九天去了张九清肯定也跟着,张九天一心修道不问世事不管闲事,想是去了也只是看看夜家人身份。可这张九清不一样,韩顶天对这个女师叔了解颇深,安于故俗溺于旧闻,把道门清规守的一仍旧贯,要不然不会让她当了武当执法门的门主,专门负责惩戒门中违规弟子,怕是让她去了,自己那整日里没个正形的儿子可就有得受了。 如此一来,所谓的“九天看着处理就好”,还不如说是“九清看着处理就好”,怎么处理?不用多问韩顶天也能猜到好不了。 潘氏只是心急如焚,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倒是怪起当家的来,“当初我就说不让有鱼出去不让有鱼出去,他就是不听,你也不知道拦着,这惹出多大的祸来我们也不知道,惹到了谁也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这做父亲的还不赶紧想想法子。” 这妇道人家本就见识浅薄,再关乎自己亲生孩子更是没了分寸,竟当着师傅的面不分场合的发起了脾气,这若是在平时,从小就接受三从四德妇道准则熏陶的潘氏万万也不会如此慌乱。 韩顶天皱眉看了一眼有失体面的内子,感觉好没面子,强忍着没有出言训斥,向赤袍老道问道:“师傅还未告知那夜家人是谁。” “夜三更,夜遐迩。” 韩顶天眼神一紧,显然认他想到了谁也没想到这两人。 韩顶天的表情赤袍老道看在眼里,这两个名字莫说是韩顶天这个武林中仅是威震一方的大佬听了如此错愕,即便是他这个江湖庙堂都有几分脸面的武当掌门在看到韩鲲鹏传来的飞鸽密信后也是一时恍惚。 “他…他们不是失踪了?”韩顶天话说的都有些支吾,看来还未在刚刚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赤袍老道当然也是不解,“三年前这两人公然违抗圣命,又在京陲搞出那一档子事后就不知去向,是死是活谁又知晓?这都已经三个年头,是不是他们也拿捏不准,现在先等等你师叔的消息,若真是他们,怕是要变天啊。” 韩顶天毕竟只是江湖人,庙堂中的事他也不甚了解,只是听师傅这么一说便感觉似是关乎着什么大事,自己也不方便多问,韩顶天闭口未言。 赤袍老道又道:“你们先去休息,这半日车马劳顿也累了,我已吩咐小童给你们安排了两处房间。”说着话,赤袍老道起身,双手背负,“这大过年的你那些在外历练的师兄师侄也都回来,厢房紧缺,剩了些单人房,你两口子先凑合住一夜。” “全听师傅安排。”韩顶天躬身行礼。 赤袍老道叫来门外弟子,领韩顶天两口子去往住处。赤袍老道也跟在夫妻两人后面,缀着风韵妇人左后不过半臂距离,潘氏偷眼瞧瞧前面龙行虎步已走出门去的韩顶天,也是稍微缓了脚步,与赤袍老道不合礼数的并排而行。 赤袍老道开口轻声道:“莫要担心有鱼,我自有安排。” 风韵妇人一改刚刚在韩顶天面前的维诺之相,满是威胁意味的压低声音道:“有鱼若是受了委屈,你也别想好过。” 赤袍老道不再多言,紧走了几步。这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扭动腰肢也快走几步跟上,抬手捏了老道腰际一下,用细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师父有时间可要去找我好好说说。”如此年龄摆出那娇滴滴的模样倒真是别具风情,说完又加快脚步跟上了韩顶天。 赤袍老道顺手摸了一把妇人腰下浑圆,看着那具女人一辈子里就这个年龄段才最有韵味的身体,赤袍老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 …………………… 夜幕降临,赤袍老道背负双手,由天柱金顶缓步下山。山阶俱是人工穿凿,颇为陡峭,赤袍老道一步两阶也是如履平地般稳当轻松,若是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其脚掌与地面竟也留有指宽缝隙。 回心庵,赤袍老道停了脚步就这么抬头看着,约摸得看了有十息的功夫方才收回视线拐弯上了那处建着圆顶茅庵的石台。 茅庵里走出个白发白须白眉的兰衣老道。 单凭这服饰颜色也能看出地位相对于赤袍老道要矮上一分的兰衣老道在规矩繁复的武当却并未行礼,只是走到近旁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来了。” 赤袍老道鼻子里“嗯”了一声,转身与其并排站在一块,顺着兰衣老道视线望着山脚下那个数年前疯了三回的道人于天柱峰顶只手搬下的巨石,这可是武当除了那座牌坊以外迎客的物件。 就凭上面三疯道人掌刀刻下的“来者静心”四个铁钩银划也足以让世人对武当生一丝敬畏之心。 “初二,鲲鹏那小子飞鸽来书说在历下见到了个人,拿捏不准其身份,我就让九天和九清去了一趟。”赤袍老道终是先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兰衣老道鼻子里“嗯”了一声,停顿一下,方才开口,“前几日我见九天两口子下山,还以为是去京城。” 似是习惯这兰衣老道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话方式,赤袍老道仍旧看着渐渐隐于黑暗的山下,道:“你猜是谁?” 兰衣老道这次却是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就算不说话赤袍老道也会把事情跟他讲清楚。 “夜三更。”赤袍老道说出这名字时,把视线移到了兰衣老道脸上,他想在这即将看不清对方的黑夜来临之前,能从兰衣老道脸上看出些反应。 兰衣老道古井不波。 “我以为你会吃惊。”赤袍老道收回视线,转而又看向山下,“至少也要有些反应。” “一心静,你要何反应?”兰衣老道终是扭头看向这个武当山里分量最重的人。 赤袍老道笑,尔后两人遂又陷入沉寂。 似是这么一来赤袍老道也无话可说,两人就这么站了有半盏茶的光景,赤袍老道转身下了石台,往山上走。 走没几步,刚才明显有话未说的赤袍老道终是憋不住,停了脚步未转身也未回头,道:“百年前师祖羽化留下谶语,前些年三封师祖又爻来那么一卦,你都可还记得?” 兰衣老道依旧“嗯”。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下文的赤袍老道侧头瞧了一眼,叹了口气,“难不成就真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想不到个折中的法子?四十多年前那人都拿我武当没法子,总不能在他孙子辈就让你我办这种窝囊事。” 兰衣老道抿抿嘴,长叹一声,“命数啊。” 赤袍老道苦笑,摇头,“敢不敢争一争?” 兰衣老道明显一愣,眼中神色颇有深意的瞧向对方,“大道无为,顺其自然。” 赤袍老道呵呵一笑,内里滋味却是让人参不透。 直到日头全都隐去,衬的远处山头都如赤袍老道那身道袍颜色,兰衣老道方才转身,缓步走向茅庵。 “夜覆武当么?” 兰衣老道自言自语,留下赤袍老道瞧着那块“来者静心的石碑,出神。 黑夜如同折子戏落幕时的那块皂骊布,转瞬便吞噬了整座太和大岳。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一章 浩浩京城 西亳,京城。 浩浩皇城立西北,龙盘虎踞百万岁。今我东来何所能,马踏龙虎展神威。 百年前开国先皇天问帝王胜于前朝大魏末年,乱世间拉了一帮绿林草莽自立为王扯旗起义,历经百般苦难攻入这前朝宫城,结束群雄割据局面问鼎中原建立大周王朝。当时马踏太和金銮殿时,那个后来史书记载没读过几年书的武人圣上就豪兴大发的吟了这么一首被后世文坛巨擘鸿儒大德连连夸赞实则一文不值的打油诗。 现如今这首诗还被刻在殿前左侧龙柱上,说是要让后世子子孙孙皆要铭记自己当年雄姿勃发,只是不知道现如今这一个个从小便接触大周最高学问的皇家子弟看到这首狗屁不通毫无韵律不知所谓的打油诗会作何感想。 大内东北观星楼,是那个被前朝遗老痛骂说是借助迷信骗取天下百姓信任为基石才能建立大周王朝的武人圣上建国立基后做的第一件事。 古往今来历代圣人都信天命,鼓吹着“王权天授”的思想,无时无刻不企图将这四个字刻印在天下人心中。 一声“天子”便足以说明此中深意。 大周开国皇帝天问帝尤甚。 建国初哪怕是百废待兴也要于国库内划出大半金银并亲自督造这观星台,更是不惜重金广邀天下能人异士进宫为其占星观命。也正因为此,至今,与作法摄魂炼丹算命卜卦看相脱不了关系的道门便受此福泽一跃成了国教。 入夜,酉后不得出行的皇宫里除了巡守兵卒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也是万籁俱寂。有个驼背老头在唯诺内监引领下穿门过户到了这观星楼外,不像他人那样在这内宫行走时的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驼背老头儿即使弓着那为国征战半辈被国之大义袍泽英魂压弯的背,亦是负着双手昂头阔步目不斜视,使得旁侧那个地位低下只能落后一个身位的内监都要小跑着跟在这个老头儿后面。 显然不符合臣子进宫不得带鹰犬的规定,驼背老头那条大灰狗颇为警敏不时转头看看左右,尾巴时不时地甩甩也是悠闲。 观星楼外早有一名富态中年身披一件北夷进贡即便是未见过世面的老百姓也能瞧出价格不菲的精细貂绒负手静静等候,见得驼背老头儿过来仅仅是点头叫了一声“临叔”算是招呼。 那个出门在外习惯了受大礼的驼背老头儿颇是自负的遵从着先帝那道“官位再高可免礼”的诏曰,仅仅是略微欠了一下身受了礼也算是回了礼。 “天冷都要麻烦临叔跑一趟过来,辛苦了。”富态中年倒是颇有礼数,说话很是客气。 驼背老头儿笑道:“说的如此客气作甚,这是老臣应该的。” 富态中年挥退那几个跟在身后的内监侍女,当先迈进观星楼。 观星楼高九重,暗合天有九重之意。砖石地基方方正正,上八层则是南海黄梨搭建,由六角八角十角依次层层向上,最后一层便是露天圆棚,也是暗合天圆地方之意。 富态中年与驼背老头儿进得观星楼内,早就吩咐过楼内不得留人,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上楼至第八层。 观星楼内温暖如春,即便是上面这几层木质建筑也是由特殊材料铺就取暖用的蜿蜒地龙,这一路上楼使得那个从不曾做过多活动的富态中年有些气喘,额上也是渗出丝丝细汗。 倒是驼背老头儿怡然自得,显示出他这与年龄不相符的健壮体格,还不忘打趣道:“你真该好好锻炼锻炼,这才多大年纪便如此不济,再长个几岁还如何再微服私访拐骗良妇去?” 显然是当今圣人的富态中年不免尴尬,道:“临叔可别再笑话我了,这十几年整日里处理政务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去想那种事。” 驼背老头儿仰头大笑,颇有深意的压低声音道:“可我听说前几个月大月氏送来了一个美女,可是金发碧眼漂亮的紧呐,陛下怕不是叫着老臣一起来找这老牛鼻子,让他给你炼几副壮阳的丹药不成?” 怕是这天下也就驼背老头儿敢如此取笑当今皇上,让这九五之尊的天子爷眼下老脸一红,尴尬道:“空穴来风,空穴来风。”又惹得驼背老头儿一阵大笑。 “大老远就听见你个老不死的笑,不怕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你。” 八层楼里灯火通明,遍地蜡烛分明就摆的是个七星阵,屋内摆设香花祭物瓜果鸡鱼,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又各圈七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斜指下方如北斗星般七颗拳头大小赤玉。 敢骂驼背老头儿的天底下也就这观星楼里的老道士而已,白胡子白眉白发,连身上道袍也是从未见过的白色,裹着一床锦缎棉被似是睡着一般闭着双眼坐于那盏最耀眼的本命灯旁,却是在偷天续命。 驼背老头儿理都未理裹被老人,冷哼一声,找了个相距最远的椅子坐下。 天子爷早就习惯了这互相看不顺眼的国师和本朝唯一异姓王见面之后便掐架的样子,当下问道:“灵虚国师深夜唤朕与夜王爷来观星楼所为何事?” 裹着锦缎棉被的灵虚国师像是刚刚睡醒似的略略睁开两眼,但还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紧了紧身上棉被,道:“没啥大事,就是听说了个三年来你俩都挺上心的事。” 灵虚国师说的轻巧,天子爷跟驼背老头儿却听得一愣。能让这两个在大周王朝分量最重的人物上心的事,怎得还说不是大事? 两人对视一眼,天子爷也知道想要驼背老头儿跟他这个似是死对头一样的国师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于是又出言道:“还请灵虚国师莫要再卖关子了。” 灵虚国师有意想看看驼背老头儿出糗,惺忪睡眼朝向驼背老头儿,道:“这事主要还是跟这老不死的有关。” 驼背老头儿并不为灵虚国师这句话所动,双手环胸看着窗外半月,心里暗自腹诽这白胡子老头怎么还不死,大冷天在这暖和屋里还得裹着棉被,还要开着窗户透风透气,这不是有病么。 灵虚国师挪了挪身子,朝着天子爷道:“这老不死的不听拉到,我可悄悄告诉陛下,这事可关乎十四皇子终身大事。” 十四皇子是当今圣上最宠溺的皇子,至今不曾设立东宫、曾私下里闲谈过立储之事的天子爷早在几年前就想立这位非长皇子为太子,奈何这位圣上一直与朝中大员推说,内宫那个老的不能再老的皇太后就咬着“立长不立幼”的传统不放,哪怕明知道大皇子一心诗书无心政事也不答应自己这皇帝儿子立十四皇子为储君。 无关于此,再说起帝王家的终身大事,那还真就叫人想不到了。 驼背老头儿瞬间来了兴趣,两眼直勾勾的看向裹在棉被里的国师,惹得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像是得了心爱玩具的孩童般哈哈大笑,对驼背老头儿的反应颇为满意,气的驼背老头儿又扭头看向窗外暗自咒骂这老牛鼻子该死。 倒是这位天子爷瞧出了苗头,正所谓未在局中观者自清,是以笑问道:“是不是王爷家那小子有信了?” 灵虚国师显然还沉浸在刚刚逗弄驼背老头儿的乐趣里,只是顽童般笑。 驼背老头儿脸上刚刚那股子冲劲儿隐去,眼中一紧就瞧向了乐呵呵的灵虚国师。 当朝圣人,语落后已然是高深模样,稳坐那里,莫测十分。 ……………… 西亳西南有山,名盘山,远瞰整个西亳城。 几十年前西戎造反,有北夷暗中派轻骑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兵临城下把上任老皇帝吓得不轻,平息叛乱后就于西北方向建了个京陲重城。尔后又封了个异姓王,赐西南盘山做封地,可养兵,算是两厢呈犄角之势捍卫西亳。 盘山山腰斜斜向西有羊肠小道,道旁古树参天,在这晚冬季节里枝杈光秃也是遮云蔽日,再加上已是深夜,让这周围多了些阴沉气氛。 此时有个半脸长有朱砂胎记的白袍人提着一壶老酒一笼食盒缓步行在道上,走不多时,便看到一处竹林。竹林尽皆湘妃竹,直插天际郁葱复叠,干黄叶片沙沙,连得周遭那些百年大树都在这片竹林跟前失了些许颜色。再加上遍地插着钢刀,使得整个地界蓦地平添一股子肃杀气。 竹林中有竹屋,屋旁有旧坟,这些年碑石受雨水侵蚀有些破败,坟包上却无一丝杂草。 碑旁席地坐着一名白发人,一身粗布麻衣,看模样岁数也就不惑,可这满头白发着实扎眼,且这个时辰了还抱着一个显然用了多年都已包浆发亮的酒葫芦醉眼惺忪的浅酌怕也是让人暗暗撇嘴。 听见脚步声,白发人也不去看,就是半睁着眼盯着碑石,时不时抿口酒该是就着挂在嘴角的笑意算作下酒菜。 “来了。”不去看也知来人是谁,白发人心里怎会不清楚这八九年的光景里,能来或者是说敢来这竹林里的也就有数的几个人,常来的,一只手也数的清。 “过个年天天跟着王爷应酬,都没时间来陪你喝口酒看看嫂子,今夜好不容易难得清闲,来找你喝点。”白袍人挨着白发人亦是席地坐下,打开酒壶自顾自的喝。 白发人终是扭了扭头看向来者,道:“你倒落得一身闲,躲我这喝酒聊天,耗儿哥他们今天可有得忙了,小心背后里骂你哟。” 白袍人哈哈一笑,“尽管骂去,听不见听不见。” 白发人挪挪屁股朝向白袍人,抖抖衣服斜身倚在碑石上,仍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道:“算算明日初七,应该年后大朝了,难不成老头子今年想开了便进京去了?” 白袍人点头,却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道:“刚刚宫里传来的信儿,好像是夜光碑给请出来了。” 白发人嗤笑出声,很是不屑,“天子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怎得还把那狗屁玩意儿用上了?还有那些个骁卫羽林死士暗卒解决不了的事?难不成你们几个也办不了?” 白发人一句话多个反问,白袍人也没打算挨个回答,只是说道:“圣人怕是猜到把我们这些人派去也解决不了。” “什么事这么难做,还有堂堂马前卒解决不了的事?”白发人语气里分明带着一股子的调笑。 白袍人听出他话中打趣,却未有附和的意思,只是仰头灌了一口酒。 “二小姐和三公子有信了。” 白发人惺忪睡眼暴睁,即便在这漆黑夜里也如实质,竟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见惯了腥风血雨的白袍人也是呼吸一滞。 白发人两眼复又没了神采,仍旧耷拉着眼皮两眼虚睁。 “小兔崽子。”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二章 讨法子 西亳城最西,有圣人寺。 这天里阴沉沉的,年前立春的天到现在还一个劲的干冷,使得这座本来香火就不旺的寺里更没什么人气。 寺门大开,有个和尚自顾自的扫着地,也不抬头看来往路人。 地面很干净,也不知道这个和尚扫的什么劲。 有风,吹不动路边积雪,倒是吹的和尚袈裟下摆左右摇晃。 寺门两边墙上黄底黑字各写着一个大大的“禅”,年岁老的已经龟裂,有几处都露出了深层的土墙。 头日夜里曾在皇宫与天子同坐的驼背老头儿出现在路口,背着双手,晃悠着从东来,身后跟着一只大灰狗。 驼背老头儿很是怪异,也不走扫出来的净道儿,专捡堆着积雪的路两边,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咯吱咯吱响。 大灰狗也跟在老头儿后面,走在一侧,咯吱咯吱的走。 走到寺门口,驼背老头儿抬头,望着几道裂缝把“圣人寺”三个并算不上如何考究工整的大字分成好几块的牌匾,还有那已然模糊到不细看就注意不到的落款。 即便是落魄如此,即便是传承百年,可那被旁边三个字一衬托就显得有些小的二字,即便是这个地位高到与当朝天子同坐被如今圣人行晚辈礼的驼背老头儿,在目光无意碰到时,也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意甚恭谨。 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牌匾下扫地的和尚听,视线挪到下侧的驼背老头儿清了清嗓子,像是在故意提醒一下,呢喃着说道:“该换了。” 扫地的和尚应该知道有人过来,也应该知道来的人是谁,仍旧扫着地,没说话。 “三年没过来看看你了。”驼背老头儿也不动地方,并没有进寺的打算,那只大灰狗两腿坐着,倒是听话,看看老头儿再看看扫地的和尚。 似是知道和尚不会搭理自己,老头儿又说道:“三年里我真不好意思在这西亳城里多待一会儿,嫌丢人呐。” “那施主来此就不丢人了?”本该遁入空门守持痴戒的和尚开口,“三年里把脸皮磨后了?” 被对方一呛驼背老头儿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昨晚圣上急于召见,说是灵虚那老家伙有要事相商,左右磨不开就来了,不来不行啊。”紧接又嘿嘿一笑,好像是掩饰自己前后矛盾,最后又道,“昨晚由宫里出来的时候都近戌正,就去了小六那里住了一宿。” “留白没把你撵出来?” 又被呛了一句,这次老头儿挠了挠头,很是诚实道:“没有。” 换来和尚一声冷哼。 驼背老头儿开始走,在寺门这一丈多宽距离来回缓缓踱步,思绪纷纷。 “你说紫禁那位说是赐婚,可那是自降身份啊,他要做我这个臣子的亲家,还是小一辈的亲家。你说我能推了?小兔崽子说跑就跑了,让我还有脸见人?” “想想就气人啊。小子小子混账,老子老子也胡闹,当着解角那宣旨公公就跟我对着干,我这老脸往哪搁?” “还在京陲搞出那么大的事,连……” 扫地和尚好歹是直起腰来扭身看向驼背老头儿,竟是个女尼。 不对,是个女和尚,因为她师傅不让叫她是尼姑。 女和尚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让驼背老头儿闭上了嘴,想来这老头儿还是很怕她。 女和尚开口道:“憋了三年,就是来告诉小僧你还在生气?” “这事,得让上面说得过去。”老头儿轻轻直了直背,仰头看着台阶上的女和尚。 “您这是想说要面子不顾里子。”女和尚口气依旧平淡,不急不缓,让人也听不出她心里情绪。 老头儿叹口气,没说话,女和尚就又开始扫地。 圣人寺前,一老头儿踱步,一女和尚扫地,一只大灰狗蹲着,就这么构成了一幅极不搭的场景。 一直到了女和尚把本就干净的门口扫完想要进寺,驼背老头儿方开口道:“这不盘算着来讨个折中的法子。” “师傅出门远游了。”女和尚躬身抬手于身前道了声“阿弥陀佛”,进寺去了。 驼背老头儿缓步跟着,问道:“你也能给得。” 女和尚只是低头扫地,头也不抬的道:“小僧说了,施主能听?” “总比不说的强。”驼背老头儿在门口站着,动也不动的看向女和尚。 女和尚停手,也望向驼背老头儿,道:“止戈为帛。” “上面没法子交代啊。”驼背老头儿似是想不明白为何儿孙都不理解自己,苦笑道,“你弟弟领着你妹妹说跑就跑了,三年没个信儿。这刚刚露了头,就上了武当硬闯了山门,还当着人家的面把人外门弟子见了红。武当一派别说在江湖上的地位,在朝里也不低啊。上面是不说,可免不了底下有人说道。目前朝中一干文官士子吃饱了撑得没事做,可就等着抓住我点把柄,好参我一本,他们笔杆子坏的很呐。” “庙堂的事,小僧不懂。可小僧懂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事自要摆在首位。” “可真要把我掰倒了,还能有个什么家?”驼背老头儿仍旧苦笑。 女和尚不再说话,自顾自的扫地。 驼背老头儿又叹口气,摇摇头,踱着步向东去了,大黄狗摇着尾巴跟着。一人一狗踩着雪,咯吱咯吱响。 “做人不如做狗啊,一日三餐不用愁。”驼背老头儿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的郁郁。 女和尚于寺门口,往东瞅,一直看着驼背老头儿没了影,也看着明里暗里数不清的护卫没了影,复又转身回寺。 “面子上秤三两三,儿孙承欢叫晚年。”女和尚语气里也是一股子郁郁。 ……………… 西亳城南,盘山半山腰,有竹林半亩,林中有茅屋一间。旁边有旧坟,打扫的干净。 竹下插钢刀,一竹一刀。 一名邋遢中年男子顶着一头扎眼白发提着酒壶,席地坐在坟侧,轻轻打着鼾声。 那个半边脸长着朱砂印记的白袍人竟有提着食盒与一坛子酒晃悠着过来,时不时打着酒嗝,脚下却四平八稳,显然没有脸上那红彤彤的酒劲所显出来的醉意。 “四哥,你不地道啊,支开我去拿酒,你在这里睡着了。”毫无称呼上的长幼之礼,白袍人上去就踢了白发男子一脚,催促着起来继续喝。 不曾想那白发人只是一个翻身,含糊不清道:“我是让你去拿酒拿肴吗?我那是让你去……” “打听打听消息。”白袍人接过话头,脸上朱砂记就好像是舒展开来,还挺好看。 “如何?”白发男子倚到碑上,没有睁眼但显然此时已经清醒了很多。 白袍人就着花生米喝口酒,“老爷子去了西亳圣人寺,不知道作甚。” “可不能是找甲子,因为那小兔崽子甲子现在顶烦他,他又不是不知道。”白发男子终于睁开眼,说着这些想来也是感觉着好玩,嘴角挂笑,“八成是去找老和尚开开窍。” “知父莫若子,老爷子心里算盘的什么我们又摸不清。”白袍人玩笑道。 白发男子提壶灌口酒,这可是他唯一一个能随时上山的闺女拿来的酒,虽说在市面上很常见,可是经过他闺女那么一加工,显然于他而言更是醇香,是以喝起来也是小心,一小口一小口。 要不然旁边那白袍人即便是来到他这里陪他喝酒,酒喝完了还得自己回去拿。 白发男子想起昨夜里开了个头便被按下的话题,笑道:“这小兔崽子领着他姐躲出去三年,老头子能不想他俩?还用夜光碑,白搭。”接着岔开话题又道,“这最近我在这里,就感受到西亳城里有气机牵引,想是老和尚要证道。” “甲子不得道,那老和尚怎敢证道?”白袍人扭头朝向西亳方向,道,“天生佛相一甲子,那可是佛门大幸啊,老和尚怎放心让甲子自己去修。” “难不成老和尚想压着?” “咱没你这本事,看不出来。”白袍人端着酒碗望着远处模糊轮廓的西亳城,说道,“也就能看到这一座座楼阁房脊红墙金砖。” 白发男子手指点点白袍人,嗤笑道:“你啊,说个话都不痛快。” “说起来了,紫禁最近有什么大事没?”白发男子又换了个话题。 昨夜里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宿,直到这时候才想到,近在眼前的这座大城中的恁些事,想来比整座天下都要精彩,却独独忘了这里。 “还真有。”白袍人一脸神秘兮兮,看见对面白发男子眼中热意深深,也不卖关子,打着酒嗝道,“倭胬今年没纳贡。” 白发男子让白袍人吊上来的胃口就又没了,“倭胬大老远划船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半路遭了大风浪给淹死了。” “说的在理。”白袍人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又道,“还有个事,江湖里前几日又重新排的那个一百单八风云榜,昨天开榜,三少爷排了个十四。” 白发男子晃晃悠悠起身,扶着墓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道:“十四就十四,后面怎么说也还有九十四个人呢。” 白袍人被白发男子一句话逗乐了,笑道:“你怎么不说前面还十三个?”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白发男子也笑,“老马,人要懂得满足。” 白袍人一碗烈酒一饮而尽,摇首道:“不行不行,我可没你这心胸。” “还有没好玩的事?” 白袍人仰头开始寻思。 ………………………………… 驼背老头儿上山,大灰狗来回蹿,好不自在。 驼背老头儿顺着当年由大周朝精良士卒凿出来的山路走,路过一个岔路本都过了,也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回身走了进去。 绕着小路走不多久,便是竹林,白发男子和白袍人正小口抿着酒,聊得兴起。 看见来人,白发男子未理,白袍人却吓得酒都醒了大半,慌忙起身躬身拜道:“王爷。” 对于这两人私下里一言一行管也管不了的驼背老头儿摆摆手,虽说是无奈,可也是示意白袍人不必这么多礼数。又背上双手,看着地上那两个简简单单的下酒肴,再看向那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墓碑,问道:“这两个菜能够?” 也没特意表明是说与谁听,邋里邋遢的白发男子竟是索性闭上眼,倚着墓碑不言语。白袍人瞅瞅邋遢男人,身子微微躬做恭敬状道:“谢王爷关心,有酒就好。” 驼背老头鼻孔里发出一丝重重鼻音,“再好的酒这么喝也是糟蹋。” 邋遢男人压根就没有搭理这老头儿的意思,白袍人略显拘束。 驼背老头儿忽然挥挥手,自然不是做给身前这两人的,却是暗里那几个死士护卫尽皆散去,才开口道:“昨夜里紫禁那个牛鼻子借入夜碑将了一军,明面上是拿捏住了二妮子和三儿的性子,激将一下让俩熊孩子自己回来,我怎么就觉得不对劲?” 谈及一些关乎本家深层次的问题,白袍人显然没有资格过多深入,只是身在其中只能再次躬了躬身子,以示无意。 驼背老头儿缓步走到碑前,伸手扶住,长叹口气,“老五,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私下里能叫出这个名字,排行不是老五却也算得上老五的白袍人更是唯诺,恭谨道:“属下不敢。” 白发男子终于睁眼开口道:“有话就说,怎么这么娘们了。” 白袍人低着头抬眼看了看处在自己斜下方的白发男子,到底是没看向驼背老头儿,沉吟着说道:“怕只怕真是明里暗里两手打算。” “图什么?”驼背老头儿又问。 “只图乱些分寸。”白袍人试探着说了一句,复又赶紧说道,“属下只是猜测而已。” 驼背老头儿砸么着嘴,看着远处的京城,也不知寻思的什么,一把拍在石碑上,沉吟着说道:“闺女要是在,哪还用得着跟你们在这里猜闷。” 驼背老头儿那只粗糙大手磨砂着碑身,叹气道,“可你没了这些年,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你要是有法子,托梦跟爹说一声。” 驼背老头儿又背回双手,慢悠悠的顺着来时路向回走,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怎么着也得保咱夜家五百年的法子。” 白发男子撇嘴冷笑,白袍人腰更低。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三章 娘子是禅,秀色可参 且不提夜三更姐弟两人出城过驿馆买了一辆马车后又是一路向西,先说这张九天一行人施展身法迅速出了城,直到确定了后面无人跟踪,方停下脚步。 韩鲲鹏累的气喘吁吁,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将肩上已经昏迷的韩有鱼放下,平复了一下近乎紊乱气息,开口问询着张九天道:“师叔祖,咱们这就回武当?” 张九天冷眼看着韩鲲鹏,并未接他话头,倒是张九清冷哼一声,道:“瞧你俩做的好事!有鱼做出来这等混账事情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胡闹。我武当门规全当作摆设了不成?” 韩鲲鹏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张九清续道:“你弟弟放浪形骸不求上进,你这个弟子中的翘楚怎得也如此随波逐流,当真是想被山门逐出不成!” 韩鲲鹏诺诺道:“只是怕有损武当名声方才出此下策,哪成想夜三更他们也搅进了此事。” 张九清凤眼一瞪,斥道:“还敢狡辩,我武当名门正派,即便未有夜家姐弟,也不该滥杀。” 韩鲲鹏没了言语,不敢说话。 张九天开口道:“现下再如何说他俩也为时过晚,事情也都发生了,回了山中便依门规处置。鲲鹏,你回城里去把马儿牵来,我们在此等候。” 韩鲲鹏不敢怠慢,好忙答应一声,转身回了城。 韩鲲鹏刚走未多久,却是韩有鱼忽然醒来,“嘤”的一声坐起身来,揉着胸口也不说话,神态里是难受还极尽委屈。 韩有鱼不言语,张九天与张九清两人也懒得跟他多话,三人一坐地上俩站旁边,再加上道士装束,引得偶有行人侧目观瞧。 韩有鱼心下思绪纷乱,自知若是回了武当,绝对没有好果子吃,门里惩戒滥杀弟子是逐出师门送官发落,韩有鱼也知道有自己师爷再怎么着也会从轻发落,可再如何从轻也还是要发落,这让得从小就没受过罪的韩有鱼越想越是苦恼。 眼珠一转,韩有鱼心中小九九盘算起来,又是哎哟几声,开口道:“师叔祖,我胸口疼。” 张九清打心里厌恶这作风不正做派龌龊的徒孙,连看也不看他,扭头向了一边权当作没听见。张九天只是回头瞧了他一眼,也未有言语。 韩有鱼挣扎着起身,捂着胸口装模作样道:“师叔祖,我哥呢?” 张九天两人对他仍旧不理。 韩有鱼自讨没趣,表情颇为痛苦的走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消停没一会儿,又开口道:“师叔祖,我想如厕。” 张九天两人还是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 韩有鱼胸口也不捂了,两手摁着肚子,哎哟连连“我实在憋不住了。” 张九清看看张九天,后者终是开口道:“我跟你去。”毕竟这徒孙鬼心眼太多,张九天也不得不防备着。 或许是碍于身份,与韩有鱼进了路边树林张九天便停了脚步,看着他小跑到树后宽衣解带,只留了半边身子在外面。如此过了盏茶功夫,张九天见那树后韩有鱼也无甚动静,唤道:“有鱼。” “师叔祖再等一下,马上就好。”韩有鱼倒是答应的痛快。 又过了些许光景,张九天又唤了一声,这次却没听到回话。张九天皱眉,又是一声,树后动静一点也无,张九天脚尖点地身形一晃而过,再看树后哪还有韩有鱼人影?只留那件麻布青衫挂在支棱起来的枯树皮上。 “贼黄子,如此戏弄与我!”张九天怒极骂道,这几个时辰发生的事饶是像他这般寡淡心性也压不住心中火气。扫视一圈树林深处,莫说人影,如此清冷天里就连个活物也看不到,气的张九天一把扯下那件麻布青衫掷在地上。 张九天回神掠出树林,碰上张九清投来的目光,冷声道:“一不留神叫那小子跑了。” 张九清也是蹙眉,“我就知道这小子心术不正,一肚子的鬼心思,现下如何是好?” “总比让人一斧子劈死好。”张九天说的恨恨,很难想到这个平日里对所有事都一副淡泊样子的大德也会如此急躁,“等等鲲鹏再回山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黄子难道还能跑到天涯海角不成?” 约摸也没到两刻钟,韩鲲鹏牵马回来,看了一圈没见到弟弟人影,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试探着询问道:“师叔祖,有鱼他…” “哼!”得来的却是张九天一声冷哼。 韩鲲鹏还是第一次见到张九天生气,当下缩了缩头。张九清插言道:“先回武当再说。鲲鹏,家室可都安排妥当了?” “谢师叔祖挂念,已嘱咐内人在娘家多待些日子。” 张九清上前牵来马,将缰绳递到犹自愤愤的张九天手中,关心道:“别多想了,回了山里告知掌门师兄让他定夺就是。” 张九天想是也不喜欢张九清挂念他,佯装轻松道:“没事。” 韩鲲鹏忽然插嘴道:“对了师叔祖,刚才回去我看到夜三更姐弟二人拿着行李向西去了。” 张九天侧头看向韩鲲鹏,沉思片刻,猜疑道:“难不成是要去武当?可曾见到那个使斧的少年人?” “不曾。” 张九天翻身上马,“我们快些赶回去,告知掌门听听他有何说法。” 三人上马向西去了。 且说张九天三人刚走不久,离着那件麻布青衫不远的一棵大树上,韩有鱼漏出半个脑袋,盯着那三条马上人没了踪影方才下来。 “哼,想抓我,门都没有。”拍拍手上尘土,韩有鱼颇为得意,“小爷才不会跟你们回去。” 弯腰拾起地上那件全是巨斧劈开口子的单衣,来回翻看也是一脸嫌弃,索性扔了,双手一背,也向西去了。 ……………………………… 再说夜三更驾着马车行了几日,姐弟两人一路晓行夜宿走走停停,这日到达一座名为安驾的小城。 城不大,由城门口夜三更便能望见两侧的城墙拐角。 “天也不早了,咱们先在这城里休息一晚,明早再走。” “好。” 天已过黄昏,路上行人了了,顺着打听来的路,夜三更赶着马车不消片刻便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凤来仪。看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夜三更不免轻笑出声。 “笑的什么?”刚撩起门帘的姐姐听到弟弟声音,疑问道。 “这名字起的不错。”夜三更伸手打横抱起姐姐,将她安稳放到地上,道,“凤来仪,难不成这小小县城里还能有凤来仪?” “你怎就知道穷山恶水不出美人?”姐姐一手扶着夜三更的肩膀一手拉着夜三更的胳膊,说道,“也不定是这里老板夫妻两个举案齐眉连枝比翼啊,有道是:乘龙快婿,萧史弄玉,笙箫相和,有凤来仪。”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一个客栈名都能和出一阙。”夜三更玩笑打趣道,“佩服佩服。” 姐姐抬手打了夜三更脑袋一下,嗔骂道:“再取笑我就把你嘴缝上。” 领着姐姐走进客栈,店小二躬身前迎,客气道:“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间上房,备上四菜一汤,清淡些。” “好来客官,两位且稍待,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店小二颇为热情,先是安排两人坐下又是端茶倒水再小跑着去钱柜给两人安排房间。 好歹也是这小城上最大的客栈,一层大堂里人流集中也无空桌,食客三五成群谈天论地也是好不热闹。夜三更来回扫视一圈,看到一个披大氅模样俊俏的盘头女子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店小二恭敬地喊着“老板娘”,有些相熟食客也是打着招呼。夜三更身旁一桌上三个似是常来这里光顾的老客待得这个一脸高傲的女子离得远了就低声讨论着那大氅下即便厚实衣物也掩盖不了的玲珑身段,毫不避讳。 夜三更也是仔细打量一番,总觉得这女子似是相熟,想了半晌忽的开口道:“看到这老板娘忽然想到一个好去处,我该带你去转转。” “哪里?”眼盲的姐姐安稳坐着,她本不喜热闹好清净,对这嘈杂环境本能的有些抵触,有些局促的样子,再加上旁桌上那些个些微露骨的荤话,着实有些坐不住。 “扬州。” 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夜三更嘴角噙笑,续道:“扬州瘦西湖边有个小店,店面不大,里面有个寡居的老板娘带着个十五六岁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不做别的,就做蛋炒饭。每天里客人络绎不绝,说是冲着那俊俏老板娘去的,可我看来,其实就是冲着那碗每人只能点一份的蛋炒饭去的。客人里贩夫走卒渔樵耕读什么身份都有,据说天子爷下江南还让人去买了一份,那也是唯一被带出店的一份。要我说那老板娘不会做买卖,一份就一钱银子,假如那些个食客有谁能说几个奇闻趣事,引个满堂彩,还能免了这份钱。” “要我说这是个妙人呐。”姐姐接过话头,“又能有何事比得上这不出门便知天下于家中就看百样人来的畅快?让你这么一说,真该过去认识认识这老板娘。” “我当初去的时候啊,还碰到了个妙人,和老板娘差不多年纪,他说他是真冲着老板娘来的,蛋炒饭的确好吃,可在他眼里都不及老板娘万一。他说他就想着娶了老板娘,然后每天看她炒饭,每天吃她炒饭。我就问他,吃不腻啊。你猜他怎得说?” “怎得说了?”姐姐也被弟弟吊起了胃口。 “他说啊,娘子倩倩,佐酒下饭,娘子是禅,秀色可参。” 姐姐被这十六个字勾起了兴趣,笑道:“这人好玩,好玩的紧。” “可他是个和尚。” “那又如何,庙里和尚整日敲钟打坐念经参的是禅,寺外僧人出世入世芥子须弥悟的也是佛,没什么不同啊。难不成一山一水两个家伙就只是个癞秃瓢?”说到最后,因提及口中被称作一山一水的两个家伙,姐姐想到了关于这两个活宝好玩的事,笑了起来。 “他们两人可没法跟那人比,那人可是自在寺的。” “那个传说中一代传一人、一禅悟一生的自在寺?” “那可不是传说。”弟弟轻笑,“可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那要是按传言里他们这古怪门规,这一代自在僧悟的可是秀色的禅?” “的确的确。”夜三更点头,“只是不知道那自在僧娶没娶那老板娘,不过想来这些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该长成大姑娘了。” 姐姐满脸笑意,嘴角挂上一丝颇为玩味的笑意,“要不要我这个当长辈的去给你提亲啊。” 一口水没下肚的夜三更“噗嗤”全喷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擦着嘴,“瞎说什么呢你。” 客栈楼上扶栏后,恰恰隔住一对盯着楼下姐弟两人的阴鸷目光。 客栈上楼扶梯拐角处,一双眼睛正盯着楼上那人,只是那人腰间一条麻绳束腰,极煞风景。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四章 愿打愿挨 夜三更领着姐姐在店小二带领下上了客栈二楼,安排了最里面一处极为僻静的房间。两人略作收拾,店小二便将简单的四菜一汤端进房来。以前也是吃遍山珍海味品过琼汁玉液的姐姐,后来跟着弟弟江湖行走也食过羹藜含糗饮过淡水粗茶,早就没有当初在家时老饕似的嘴刁,对这几个清淡小菜也是食之有味。 按下夜三更姐弟两人不表,客栈后院里,一身白衫的韩有鱼忽然出现。 韩有鱼这几日里也是一路向西走走停停过得好不快活。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在他想来,那个被自己叫做师叔祖的老道士就算回了武当告了自己状,也不会猜到自己正在回武当的路上。 不得不说,韩有鱼这算盘打的极好。 于是乎这几日里白天骑马游山玩水似的往武当方向走,夜里便就近找个小城寻寻乐子解解乏,过得好不惬意,完全没了头几日里的狼狈。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玩,昨日里韩有鱼便到了这安驾小城,没成想还过不了几日便碰到了让自己看到就上火的夜三更姐弟。 在他看来,这才真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本来韩有鱼打算在这安驾城里呆上几日再走,一是整装二来休息,可他真真没想到会碰到属于他这辈子的梦魇。 这也就罢了,躲一躲还是能躲掉的。 另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刚来客栈没多久,就看到了一个让他走不了的人。 客栈老板娘。 韩有鱼当时看到这女人眼睛都直了,身着黑色曳地大氅,肩披灰褐貂绒,内里那件嵌着大红牡丹的白色束缚裹着似乎快要挣开的两团胸脯,恐怕这才是让韩有鱼拔不动脚的症结所在。 那老板娘年龄也不大,可在韩有鱼这种花丛老手眼里却能看出不一样的韵味,第一眼就给了个极品的评价,再加上刻意打扮下这一番妖娆模样,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在一锭碎银的作用下才从店小二口中得知这老板娘是外地大户人家子女,只身领着几个下人来此地谋生,因家底充足便盘下了这间客栈过活,也只是偶尔才会露面,其他时间都是在后院里后来增盖的小楼里足不出户。 真是意想不到,这偶尔的露面便让韩有鱼走了狗屎运碰了个正着。 本来前几日在夜家那女人身上没有发泄出来的贪念这次又让这妖媚老板娘勾了起来,韩有鱼打算哪怕就是在这里多待几天也要把这女人拿下。 事与愿违,韩有鱼从昨日下午便借机去后院那栋小楼里找寻那老板娘,奈何下面丫鬟只是拦着不让,认韩有鱼如何威逼利诱都打发不走那两个被他心里骂作看门狗的丫头。 一直到得今日下午,韩有鱼用一锭银子收买的店小二悄悄告知老板娘出来了,韩有鱼便赶忙整理一番便去见那朝思暮想到让自己昨夜都没睡安稳的心中可人儿。 巧不巧的,出了自己那间卧房没几步,隔着那道木栅栏,韩有鱼是怎么也想不到,这都分开多少天了还能如此巧合的碰上、让自己现在打心底有些发憷的姐弟俩。 即便化成灰也是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 此中怨恨也就只有韩有鱼切身体会。 好在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韩有鱼心里虽不承认却也是颇为侥幸。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趁这两人不防备的时候使点小伎俩,到时候对付他们还不手到擒来? 韩有鱼心里算盘也是敲的明白,可他却没没注意到当时自己在二楼的举动全被自己现下最想见的那个女人看在眼里。 韩有鱼见到夜三更两人也没了去找老板娘的心思,当下回屋盘算着要不要今晚使点迷香之类的玩意儿去对付那两个想起来就牙根发痒的人,却忽听得有人敲门,开门便见到这两天来总是把自己拒之门外的丫鬟。 丫鬟留下一句“我家小姐想要见你”的话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便转身走了,韩有鱼先是一愣,瞬即喜笑颜开,把刚刚正考虑的下三滥法子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连房门都忘了关,慌不迭的向外跑。 过了后门进了小院,韩有鱼想是感觉第一次见人姑娘如此慌张有失风致,看着不远处那栋小红楼,放缓脚步整理一下外衣,感觉衣服整齐没有褶皱这才走近小楼。 门口丫鬟让韩有鱼刚刚那几个做作举动惹得捂嘴轻笑,引着他上了二楼房间门口便自行退下。 韩有鱼又是自感良好的理理衣领方才礼貌叩门,要么说韩有鱼也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公子哥儿,待人接物也是颇有风范,听得屋内传来“请进”的酥酥声音方才推门而进。 屋内摆设也是引人,红木桌椅床凳让韩有鱼一眼就看出价格不菲,几个古朴蛇劲花瓶不插花反倒是插着几卷字画,墙上也是挂着几副珍本古卷,让韩有鱼这个为了讨好小姑娘曾在字画上下过一些功夫的公子哥儿粗略一瞧也知是真迹,不得不对这个店小二口中来历不明的老板娘有些刮目。 这房屋风格让韩有鱼感觉更倾向于那些个书香门第家的闺秀一些,真真不搭眼下穿着暴露半裸酥胸的娇媚女子。 老板娘正于床头衣架上取下一件绣花短襦,慵懒披在肩头,正好挡住门口韩有鱼那双碰到雪白山丘便一动不动的视线。 “公子不进来吗?”老板娘声音也是娇媚,像是小猫挠痒一般唤回韩有鱼纷乱思绪,“风都进来了,好不容易攒下的温度又没了。”说着话,老板娘便是轻移莲步走到一旁火炉旁又添了几块木炭。 韩有鱼赶忙回手关门,紧走几步,“我来我来。”抢过女子手中火钳又续了几块。 “一看公子就不是干过粗活的人,添这么多柴火,火都要熄了。”老板娘又拿过韩有鱼手中火钳夹出几块。 期间少不了指肤碰触,又引得韩有鱼心如鹿撞。 不得不说,这女人媚骨浑然,几句话几个动作,有意无意的碰触下就让韩有鱼这种花丛老手都有些吃不消。 “公子还没吃饭。”娇媚女人放下火钳,“我吩咐丫鬟弄了几个小菜,公子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些。” 韩有鱼当然不会嫌弃,可即便这时候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也还是泛起了些疑问。 倒不是这个女人知晓自己没吃饭的疑问,毕竟自己是在她店里,吃没吃饭问问店里伙计就知。韩有鱼疑问的是自己这两天自讨没趣的热脸贴人冷屁股,人家对自己理都不理,今夜里怎得还主动约了自己,而且这有意无意的举止话语,让自己这种流连春色纵横花丛的个中人物肯定是能感觉出她的暗中撩拨。 韩有鱼肯定不会相信是自己的王霸之气吸引了她,那这女人态度如此极端的转变又所为何来? 图财?不可能,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这两日里自己也没有大气阔绰的显摆,除了这颗算是有些价值的羊眼南红,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图色?不可能,自己昨日加上今日倒贴似的找她人家都不理,图什么色? 难不成这两日是对自己的考验? 也就有这么些小心思的韩有鱼想到这里有些窃喜,思忖间就跟着娇媚女人落了座,这才注意到桌上摆了几份精致小菜,外带一坛还未开封的陈年竹叶青。 娇媚老板娘轻启泥封,瞬时间整个屋里酒香弥漫,尔后又轻欠起身将酒倒入一个宽口细颈大肚的银质酒壶里,这动作下来恰恰把那半抹酥胸丢到了韩有鱼眼里,看的后者又直了眼神,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算盘就又不知抛到了哪里去。 那老板娘怎能感觉不到对面那火热眼神,也不避讳,还似是又大了些动作,嘴上说道:“这可是我家父珍藏多年的好酒,平日里小女子也不好这口,今天有缘得遇公子,当要好酒款待。” 韩有鱼明知故问道:“怎得也没见令尊令堂?” 娇媚女人略一欠身将酒壶放在一旁红泥暖炉上晃了几下,屋内香气又浓了些。这老板娘叹气坐下,眼带愁容,“前些年里家逢变故,我父母…” 生意人就是精明,说话只说一截,剩下的就让听话人猜去,这可就让韩有鱼思绪连连浮想联翩,再看着对面女人那副我见垂怜的样子,韩有鱼登时什么心思都没了,语气颇为疼腻道:“你看我这嘴糙不糙,净提那些伤人事。姑娘莫要瞎寻思,来,喝酒喝酒。”说着话,韩有鱼起身取过酒壶一人一杯倒进那对子母鸳鸯爵里。 娇媚老板娘想是也觉得这有些坏了气氛,当下展颜一笑,道:“小女子先干为敬,谢公子赏脸来小楼一聚。”倒也豪气,杯倒酒干。韩有鱼也不含糊,陪了一杯。 这就一下肚便是热烘烘的,娇媚老板娘脸上不自觉的浮上两朵红云,煞是诱人,开口又道:“这两日里小女子有些事情耽搁,要不昨日里公子来时就让进来了,公子莫要怪我。” “不会不会。”对面尤物可人模样早就刺激的韩有鱼软了身子,当下只是顺着娇媚老板娘话意往下说,哪还会盘算这话里破绽百出的漏洞。 “还不知公子贵姓,怎得来了我们这个小城上。”说着话,那老板娘就又倒了一杯,劝着韩有鱼喝了。 韩有鱼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我是韩有鱼,师承武当,现下在外游历,路过这里先歇息几日。” 对面女人当然不去计较韩有鱼所说真假,道:“这几日里来我们安驾小城的外地客商真挺多,倒是热闹了我这里。” “姑娘这里生意好自然是赚钱。”韩有鱼恭维一句,不想让话题停在自己身上,问道:“只是我听店里跑堂说姑娘也不是本地人,怎得听不出姑娘是何处口音。” 娇媚女人轻抿着子母鸳鸯爵里的鸯爵,不在意道:“走南闯北转的地方多了,哪还有口音一说,都混了。” 韩有鱼呵呵一声,又问道:“姑娘祖上何地?” “祖籍西北沙城,离西域很近。公子去过否?” “我这才出山多久,以后有机会肯定要去看看姑娘祖籍,感受一下姑娘当年的情趣。” 这两人一句一句,表面上也是相当的熟稔亲近,若是旁人在还真觉不出这话里那些法不传六耳的门道。 娇媚老板娘只是轻笑,道:“到时有机会可要陪公子一同回去看看我老家模样。” 不得不说韩有鱼说起这肉麻话是手到擒来,再加上他这纵欲过度的白面模样,怕是一些小姑娘早就投怀送抱了。 可这老板娘绝对不是那些初经人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韩有鱼心里也是能清楚一二,只是这美色当前,还是要先下嘴为强! 韩有鱼心里算盘打的叮当响,对方又何尝不是心里暗暗讥笑着他鬼话连篇的恶心样子?只是厌恶归厌恶,说到底还是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目的。 心机深者自叫人劳神。 各自心怀鬼胎嘛,各自有各自的晦涩与皎洁,就看哪个愿打哪个愿挨,哪个敢舍一身肉就等这一刀剐。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五章 尝一碗江湖 韩有鱼心里算盘打得叮咚响,想着再挑逗挑逗这个美娇娘,趁早借着酒劲享受个鱼水之欢,一解这几日里难捱的欲念。 对面娇媚老板娘倒是不急不缓,心里怕也是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心思,遂又满上一杯,劝着韩有鱼喝了,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几日里来我们这的客商也不知怎么回事,别的客栈酒家也不去,就来我这凤来仪,这几天可忙坏了我。”说着话还装模作样的捶了捶似是劳累所致酸痛的肩头,带着那件短襦忽闪忽闪,让内里风光煞是勾人,显然这妩媚动作又让韩有鱼看得直了眼睛。 娇媚老板娘扭捏活动着上身,又道:“平日里客商也是不少,可还真是头一次不去别地都住在了凤来仪。” 韩有鱼顺着老板娘话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听姑娘话里意思,这城里往来车队还挺多?” “要不然呢?”娇媚老板娘又给韩有鱼倒了一杯,“这前前后后也没几个大些的城镇,要么是走过了时辰赶不到下个歇脚的地方,要么就是为了赶路在这里整顿,要不然咱们这个小城,怎么会叫安驾呢。” 韩有鱼恍然,原来这小城名字还有如此来历。 “这几日还净碰到些古怪客人。”娇媚老板娘忽然又说了一句,尔后劝酒时偷眼瞧了瞧韩有鱼表情。 仰脖灌下那口醇香佳酿,韩有鱼好奇道:“怎么古怪了?” 娇媚老板娘又温了壶酒,直接隔着那一桌菜肴欠身给韩有鱼满上,若隐若现的衣内春光乍泄乍藏,把个韩有鱼瞧得心火上涌。 “不说别的,就今天快黑时来的那两个客人,男的手上一点东西也没有,就让身边女的背着个木头匣子,真不懂的怜香惜玉。不过看那木头匣子成色,应该值不少钱。” 一听对方提到这两人,韩有鱼不用寻思也知道是夜三更姐弟俩。 几杯酒下肚已经略微有些醉意的韩有鱼迷离眼神瞬时聚焦,看似不准痕迹的眨眨眼掩饰过去,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稍瞬即逝的失神全被对面那个明里夹菜实则暗中注意他的娇媚老板娘看在眼里。 韩有鱼道:“我以为是什么,一个破木匣子有什么稀奇的,谁拿手里不是拿。” 前几日历下城里发生的事已然让韩有鱼有些投鼠忌器,先不说自己垂涎的那个姐姐,只是于那些年里听身边长辈提起过,单是那个弟弟,那一脚,如韩有鱼,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娇媚老板娘又是劝了一杯,自己也陪着把面前那杯从始至终只下去一半的酒也喝完,道:“不知公子看出没有,小妹我生性喜爱这些古朴玩意儿。你看看这一屋子的文玩字画,好些个都是我花大价钱从别处买来,不为别的,就图个欢喜。” 说到这里,这位举止风骚的老板娘眼波流转,娇滴滴道,“我看那匣子应该是南海沉乌木做的,也是心生爱意,想着把玩一番呢。” 意思分明就是想上姑娘的绣床,就拿出点值钱的玩意儿! 不得不说这小娘子也是把人心玩味的准,倒是将韩有鱼拿捏的死。 韩有鱼暗暗撇嘴,他原本想着为了这个小娘子破费些也就罢了,瞧这女人举动想来也是贪恋这水乳交融,要不然怎么就无时无刻不在暗示自己?为了哄她开心,出点血就出点血,实在没想到,她竟还真想要天上星水中月,此番不切实际的玩意儿说说就行,当真可就是较真了。 韩有鱼不免头大,这要是别的什么要求,自己为了跟她深入浅出的交融一番也会变着法子的给她倒弄来,可这物件着实有些难办了。 这南海沉乌木据说是千金难买,倒并非因为是这东西的材料世上没有,只是因为这沉乌木是上古沧海变桑田时期木头掩埋海里,经过几百上千年浸泡侵蚀变得表面似是腐朽一碰就碎的样子,实际上却坚硬无比非人力所能破坏。再加上韩有鱼所了解的这木匣经过几十代人的精气感化,怕是说句可撑千钧力都不为过。 再加上这物件又在夜… 一念至此韩有鱼不自禁就打了个寒颤。。 韩有鱼咧嘴笑笑掩饰自己的失态,面色为难,道:“姑娘怕是不晓得这玩意儿的珍贵,要不我去别的地方寻个沉乌木的小物件送给姑娘,也好携带方便,没事的时候也能随手把玩。” “可我就喜欢这个木匣子,我才不要别的。”声音娇酥柔媚,又有着一丝嗔气,说完话还撅起了嘴,撒起娇来真真让韩有鱼把持不住,妖娆样子让韩有鱼想去啄上一口。 可韩有鱼明白,恐怕要等得自己把那个可比皇帝床头夜明珠都难取的木匣子弄来,或许才能啄上一口,说不定还能啄上好几百口。 此时蓦地又想起刚刚来这小楼之前自己那见不得人的手段,韩有鱼再瞧瞧对面娇媚女人那娇嗔模样,当下便是心一横,道:“姑娘且再等等,我定会想办法给你弄来。只是到手以后,姑娘莫要到处显摆,这物什怕是要比紫禁里天子爷的龙冠都要贵上几分。” “看那成色就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玩意儿,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不是。”娇媚老板娘收敛刚才娇嗔样子,展颜笑道,“只是不知道公子怎么去弄,要是用钱的话,小女子就不劳公子破费,自个儿去找那两人买了就是。” 韩有鱼被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激将的法子一刺激,不屑道:“我想要的东西还没花过钱呢。姑娘尽管放心,最晚明日,定把那木匣送给姑娘。” 娇媚老板娘巧笑倩倩,又与韩有鱼喝了几杯,期间更是有意无意的袒胸露腹少不了的肌肤相亲,让得韩有鱼更加笃定今夜必定得有些作为。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韩有鱼让那娇媚老板娘魅惑的团团转,那边夜三更却正受着姐姐数落。 吃过晚饭,自有店小二来收拾碗筷。看着时间还早,夜三更就抱着酒坛坐在窗户边上发呆,姐姐则无所事事的坐在屋里擦着那把从未离开过她寸步的木匣。 想来是这沉默气氛有些怪异,夜三更没话找话,问道:“去襄樊就仅仅只是为了瞻仰一下那位书生将军元成桓?” 拿着一块江南织造府精细工艺纺出来只供皇家使用的漳绒帕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擦着木匣的姐姐先是一愣,似是极为不习惯自己这个弟弟头一次会问这种自己已经敲定的事情。 “问这干嘛?”姐姐继续手中动作,不在意的反问了一句。 “好奇啊。”夜三更扭头看看姐姐,这个答案显然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和姐姐恁些年,彼此间一个眼神怕是都能猜到对方心里想法,更何况是这般如在明面上的心思? 可是这三年里夜三更与其说是与姐姐安稳的日子多了,更不如说是习惯了,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守着姐姐就这个样子过下去,管什么恩怨啊,想走就走了,想留便留下。 夜三更忽然又想起黄昏时跟姐姐聊到的自在僧说起的一句话。 那次相遇在瘦西湖边没名的饭馆里实属偶然,如若不是那人流爆满的小店里仅剩这一张桌子,夜三更也不会过去角落里和那个邋里邋遢一身僧袍破破烂烂的和尚挤在一起。 和尚修的头陀行,那种不需断发剃须的苦行僧,僧帽歪斜盖在乱蓬蓬的头发上,左手里一直拿着一把似是捡来的蒲扇不停晃,让夜三更感觉蒲扇的断裂枝杈能扇出什么风。右手里一只烧鸡啃的满嘴流油,只是在那件打满补丁的僧袍上蹭两下油乎乎的手,接着就拿起手边那个半人多高包浆通透色泽圆润的葫芦灌上一口一闻便知是大周最便宜的洛神浆,砸砸嘴,接着再拿起烧鸡绝对跟细嚼慢咽不沾边的啃上两口。 夜三更觉得这么忙的店铺有些人就算等着也不愿去那张桌多半是因为这邋遢和尚不拘小节的举止扮相。 夜三更倒是不嫌弃,过去坐了。那和尚便无话找话的跟这个怕是来这店的食客里第一个愿意和自己坐一块的人聊了起来,还变戏法似的从破烂僧袍里掏出一只油布包裹的酱鸭,颇为大方的让着夜三更一起品尝。 夜三更虽然也不是什么挑三拣四的人,但是对这和尚邋遢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再三推让。和尚也不强迫,自顾自的喝酒吃肉,还问夜三更是冲着这远近闻名的蛋炒饭还是冲着里屋炒饭的老板娘来的。也不等夜三更回话,那和尚便道:“实不相瞒,我是冲着女人来的。” 就在夜三更以为这是个拐卖妇人的略卖人时,不拘细行的酒肉和尚似是猜到了那时还涉世未深的夜三更心里想法,道:“我是自在寺的,大可放心,我来只是参个禅。” 对于自在寺的神秘夜三更也是知之甚少,关于自在寺的传闻也都是道听途说居多,因此对这和尚说的话也半信半疑。 和尚仍旧自说自话,“那些人说是冲着老板娘来的,其实都是为了这一份一餐不卖双的蛋炒饭,你闻闻你闻闻。”说着话邋遢和尚自在僧闭上眼颇为享受的吸吸鼻子,似乎离着疱屋两三丈的距离都能闻到那股香味,“连天子爷都来买一份尝尝,你说得有多好吃。” 夜三更也不语,就听着那自在僧念叨,“老板娘长得俊俏,可一些个登徒子也不敢打她主意,你知道为甚?”自在僧又灌口酒,颇为神秘,似是要吊吊夜三更胃口,即便是夜三更不理他,他仍旧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簸箕倒豆子般一股脑的往外说,“她有功夫啊,早些年听说一把炒勺打跑了好几个泼皮无赖。这泼辣劲,和尚可是喜欢的紧。和尚这枉活三十年哟,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要参的禅,罪过,罪过。” 只是听说过自在寺奇怪戒律清规的夜三更也来了兴趣,听的认真。 “经书是禅,打坐是禅,剃度是禅,苦行是禅,撞钟是禅,酒肉是禅,这美色当前亦是禅。” “寻了三十年,参悟了三十年,到头来才发现这才是我的禅。” “娘子倩倩,佐酒下饭,娘子是禅,秀色可参。” “这皆为利来利往的参个金银,这读书万卷的参个官运,这纵马江湖的参个名声,我这自在和尚,就参她这一个禅,不多。” “施主也别笑话和尚絮叨,像你们这些个闯江湖的啊,和这一盘蛋炒饭没多大区别。这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人,就是白里透着黄的米粒,像是胡瓜丁啊红菜头粒啊鸡蛋碎啊这些个有的没的,就是把这些人串在一块的大事小情。这娇俏寡妇扭的纤细腰肢,那铲子里放的油盐,食客说的那些不算露骨的荤话,就是把这些人这些事混在一块的调剂品。” “这才是你们要趟一遭的江湖啊。” 当时夜三更分明看到自在僧身后有金光闪过,该是一语功德一时圆满。 眼下夜三更就觉得,要像参个官运的读书人一样“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不管琐碎闲事,带着姐姐去扬州,趟一遭江湖,尝一碗江湖。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六章 故人 姐姐将木匣子放在一边,两手按着床沿,说道:“好奇什么,想去咯。” “觉得襄樊与武当,两地相距着实有些近?”夜三更没把话说透,只是模棱两可的说道。 “怎得,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姐姐口气渐渐没了刚刚柔和,“难道我要害你?” 感觉姐姐有些生气的苗头,夜三更颇为知趣的闭上嘴。从小到大,夜三更很少见到姐姐生气,就连家里下人无意打碎她最心爱的一个西洋进贡整个大周都绝无二件的药玉杯她也只是说句“没事”。可不生气不代表不会生气,而且,夜三更很清楚,这个足不出户便能把京城从四品官员拉下马的姐姐,生气时绝对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当年很早的时候,大蒙东部白霫部落叛乱,天子爷派兵镇压以后将其部落首领家眷男丁发配边疆充兵,女眷则充做丫鬟杂役分到各个臣子府中,当初夜家府里还安排来了几个,其中一个叫做米朵尔的,据说还是那白霫首领的女儿。 这个当初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一开始在夜家也是自恃身份对谁都颐指气使的傲慢态度,安排给她的活计从来不做,还净指使着几个和她分在一起的当年自家下人干活,自己在旁安然享受。 下人怎么干活夜家人是不管的,只要能把安排下去的事做完,谁会管是谁做的?事情坏就坏在这刁蛮女子被分在了夜三更院里,服侍着夜三更起居。 虽然夜三更从小也没什么富家子的纨绔架子,跟家中仆役下人也从没耍过什么公子脾气,只是这本来被人伺候的刁蛮公主如今做起了伺候别人的活计,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 夜三更看在眼里倒也未做深究,如他这般不常居家中,底下人如何做派他也不想过问太多。 可这刁蛮女子偏偏就对夜三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迁就有些得寸进尺,有次更是不小心的把姐姐熬给夜三更的一碗梨汤洒了一地。本来这事不大,曾经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米朵尔竟由着自己的性子指使其他下人收拾了权当没有这碗梨汤。 本就对她所作所为多有耳闻的姐姐得知后,话也不说直接让人把她锁在了后山马厩里,关了整整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如此惩罚,莫说她本人,整个夜家上下数十人,不分主仆,俱对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些许清冷的夜家二小姐产生了惧怕。 从那以后米朵尔虽然照旧有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刁蛮脾气,但是在姐姐面前绝对是听话懂事的乖巧模样。 不说这下人,就是家里那个特别疼爱姐弟俩的老头子,在夜三更年幼时因对夜三更太过苛刻,有回一天下来训练量过大导致筋骨拉伤,气的这个排行老三的夜家二小姐直接在老头子门口发了一个时辰的脾气,吓得老头子吃饭都是让下人偷偷端到屋里吃的。 虽然姐姐仅有的几次发火都是因为自己,可这脾气夜三更也不敢触着霉头。当下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自己不说话说不定姐姐也就不会生气了,姐姐却让夜三更几句话勾起了些火气。 “这次韩有鱼枉杀了薄近侯的姨娘,以后还会不会得寸进尺的滥杀无辜?这三年来你只带着我说是东躲西藏,其实就是游山玩水,这一身棱角啊,全被磨平了个一干二净!你别跟我扯什么入世出世这些没用的狗屁借口,远的不说,三年前你在京陲做的那档子事就不是多管闲事?你只说不让我多管闲事,你呢?三年来你是在这温柔乡里懈怠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都不如薄近侯,人家虽小没你本事大不如你手段高明,可人家有上进心,我敢说薄近侯现在去找雨露了,就因为人家不想着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一事无成。” “我要帮着薄近侯报仇。”也是感觉出自己情绪有些过激,姐姐最后几句缓了缓语气,“如果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你大可不插手,我是一定要去武当的。” 夜三更是一肚子的委屈。 自己一句话不合适竟然引出姐姐这番说教,如此也就罢了,提到三年前夜三更更是委屈的不行,怎么着还怪起了他来? 敲敲额头很是无奈,夜三更选择闭嘴,省得再有哪句话不合适,这引起的可不就是这么简单的说道了。 似是还在气头上,夜三更听见姐姐赌气似的敲打了木匣子一下,想是将那木匣推到了床铺里面。还有意的哼了一声,夜三更就听见姐姐簌簌脱衣声。 赶忙讨好似的过去帮着姐姐宽衣解带伺候着她躺下睡觉,即便期间又让姐姐数落了几句,夜三更也是不发一言。 街上传来更鼓声,热闹散去,逐渐融入黑夜的寂静。房外凉风嗖嗖,夜三更起身关了窗户,看得西北天边云彩厚实浓郁,层层翻滚,怕是不知道哪里又下雪了。 夜三更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透过留下的一条窗缝盯着那块不小的云朵发呆,却忽然听得姐姐声音,“外面有人。” 夜三更一愣,姐姐这耳力高于常人,即便像自己这种打小习武练就的灵敏感官也比不上姐姐这精准听觉。 听到姐姐提醒,夜三更敛神听去,才听到外面有些轻微响动,离得还有些距离,但夜三更记得这个方向仅有这么一间房,一想便知是冲这里来的。 如此时间还能有人过来,绝对不会是店里伙计,再加上那刻意放缓压低的脚步,怕是来者不善。 夜三更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姐姐身边,帮衬着已经翻身坐起的姐姐拿来衣服穿上,仅这几个呼吸就听得那人已是到了门口。 深夜视野模糊,借着淡淡月光拢目细瞧夜三更便看清一把柳叶短刀顺着门缝插进,慢悠悠挑起门栓,在发出“咔”的一声后脆响后柳叶短刀略微停顿一下慢慢收回。 房门轻轻开了一条手指粗细缝隙,一根木管伸入,白烟袅袅而进。夜三更闻到一丝异香,当即屏住呼吸,又伸手把刚刚穿好衣服的姐姐口鼻捂住。 如此又呆了几个弹指的功夫,房门才被人彻底推开,便见一名黑布蒙面的人影鬼鬼祟祟的探进头来。 蒙面人左右瞧瞧,想是适应不了这漆黑环境,伸手入怀掏出火折子,略一摇晃,待得微弱光照铺满半个房间,蒙面人便看到相隔也就一两丈的距离,一男一女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啊!”蒙面人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没睡着,好悬没软了腿脚坐在地上,踉跄着转身撒腿就跑。 他快,夜三更也不含糊,顺手抄起一个颈枕便掷了过去。蒙面人反应倒是不快,听得身后破空之声手忙脚乱的回望,侧身堪堪避过,手脚并用的爬出屋去。 “好好坐着。”夜三更嘱咐一声,身形一动已紧随蒙面人出了房间,连带着气劲外放,把屋内迷香一股脑也刮了出去。 蒙面人连滚带爬向外跑,楼梯都用不上直接翻身跳下了楼,看这慌乱动作也能断定这人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梁上君子,想来是打算慰劳慰劳手脚的夜燕子。 夜三更后发先至一个起跳便几乎与蒙面人同时着地,探手抓住其肩头,也不见用力便摔了后者一个跟头。蒙面人也未做个像样的反击就被掼倒在地,又是一阵手脚并用的躲闪滚爬,便被夜三更一脚踩到背上,动也动弹不了。 夜三更弯腰一把扯下那人面巾,瞧着已然吓到脸色发白的年轻后生,嗤笑出声,道:“你说你这倒霉样子,偷谁不好?” “大哥我不是小偷。”地上那人慌恐道,想扭头解释却是徒劳,夜三更这一脚压的瓷实。那人又道:“有人说是你们朋友,让我去吓唬吓唬你们两个,还说你们都睡觉了不会发现我,谁知道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 夜三更一愣,困惑道,“我朋友?”这个小城自己也是第一次来,哪里的朋友? 话一问完,夜三更便是一晃神,不理那哆哆嗦嗦正要解释的小偷,身形拔地而起,那小偷一个翻身再找时眼前哪还有人?登时又被吓得不轻,以为神人,又是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看来这把巧钱不太好赚啊。 夜三更心思一动便猜到了对方这一手调虎离山,如果真是小偷小摸的,怕是姐姐再遇不测。 是以急掠回房,刚刚进门,就见得韩有鱼正站在姐姐跟前,想来对于夜三更如此迅速回来也是惊讶。 见姐姐无碍,再瞧瞧韩有鱼,夜三更反而不着急了,慢悠悠进了房间,在韩有鱼一声“别动”后离了得有个七八步的距离相对着两人站定。 夜三更问道:“害怕不?” 似是要成心气一气韩有鱼,姐姐嗤笑出声,尽是不屑。 韩有鱼对这一声极尽讽刺的笑声颇感不耐,这要是旁人如此怕是他早就一巴掌下去教训一下,可眼下他不敢。 抛开几日前的几次交集,单是这俩人前些年的名头,女的还好说,男的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夜三更又朝向韩有鱼,问道:“身子好了?” 这一句似是寒暄,怕是让外人见到都以为是他乡遇得故知,可对局里人来说,无意于火上浇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被揭了伤疤,韩有鱼脸上挂不住了,夜色下恨恨道:“夜三更,你心挺大啊?你姐姐在我手上还敢取笑我?” 夜三更也是嗤笑出声,似是韩有鱼一句话把他逗乐了,尔后取出火折子点了灯笼,借着摇晃光线看向韩有鱼,笑道:“韩有鱼,你信不信,你最好莫要分神,否则这次不只是咳血昏迷那么简单。” 不像是威胁,倒更像是商量。 “韩有鱼,你信不信,最好是我姐若别有一丝痛苦样子,要不然你头上的武当都护不住你。” “韩有鱼,你信不信,你碰我姐一下,莫说武当,整个天下都没你藏身的地方。” 看着对面那个满脸堆笑说出的话却让自己不自觉的打了几个寒颤的夜三更,韩有鱼真后悔刚才把这煞星支走以后自己怎得不拿了木匣就跑,非得在这耽误时间跟这瞎女人废那几句话,眼下肠子都要悔青了。 “哟,我道是谁这么大口气,原来是夜家二小姐和三公子呀。” “夜三更,夜遐迩,你们两个还真被逐出家门了。” “哎哟哟,夜家有儿夜三更,这也成了丧家狗了?” 随着话音,那娇媚老板娘款步而来,在房门口站定,巧笑倩倩。 韩有鱼此时更是惊得不得了,原来这娇媚小娘子和他俩认识!自己这算是成了什么?当下便慌了神手脚,也不管来这的起初目的,撇了娇媚老板娘口中的夜遐迩,很没骨气的破窗而逃。 夜三更愣神瞧着落荒而逃的韩有鱼,又扭头看向倚着门框的凤来仪老板娘,颇是纳闷。 这老板娘怎得还认识自己? 也懒得管对自己构不成一丝威胁的韩有鱼如何,看向姐姐,却见哪怕刚刚在韩有鱼跟前都波澜不惊一脸从容的后者正微蹙秀眉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正正,可是正正?” “二姨,舅舅,别来无恙啊?”娇媚老板娘紧紧肩头貂绒,巧笑倩倩。 这一声称呼,让的夜三更愕然不已,怔立当场。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七章 十二马前卒 七年前,大周王朝河东道,仅与倭胬一海之隔的登州城。 登州城靠海,在这闷闷夏夜有丝丝凉风袭来着实让人好不自在。 登州城城主府,一座在大周一朝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家子女调配而设立的职位,可有可无。不敢说独一无二,但是能领此一职的不只是大富大贵抑或官宦子弟那么简单,毕竟如此明目张胆的安排这等虽无实权却有实势的职位,绝非封疆大吏所能有此待遇。 城主府远离城中繁华,偏居于城北,此地悬崖千仞,整片东海一览无遗,向南仰视整座海城,熙熙攘攘,海风、海鸣,夹着丝丝凉意,的确是个好地方。 只是这本该挺惬意的地方,今时今日却笼罩在一股肃杀之中。 城主府堂前院子里,一名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披散着及腰长发,只着一件单衣,看样子应是刚刚下床,隔着井庭里那座丈余上水石,单手执剑,与对面十二个面露肃杀之气的白衣人相对而视。 “凝脂玉,你与你弟尚在襁褓之时便被夜家收养,由年幼到出嫁、生儿育女,到眼下在这登州城高高在上听调不听宣,老爷子即使没有安排的面面俱到,但也让你一家子省了不少麻烦事。” 说来可笑,大周最神秘的夜家组织,即便一些夜家人都未必见过的夜家死士十二马前卒的老大,按一十二地支排名第一的子鼠舒无涯,看着一身清凉的貌美女子,这个自幼便从他们跟前长大的凝脂玉,质问的语气里明显露出一股不情愿。 “夜老爷子就想让我问问,你这到底所为何来?” 当初也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如今竟然要兵戎相见,叫人怎不难受? 凝脂玉面若桃花,晚风时不时撩起裙角衣袂,夜色下有些别样的风情。瞧着这几位长辈,原本有些慌乱的心境没来由就变得平静。 凝脂玉肯定是知道马前卒的,虽说只闻名未见面,可从小便跟着姨丈,与这十二个人自然时不时的碰面,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是享誉天下恁久、独占杀手界鳌头十数载的马前卒。 他们十二个人自小就被夜家家主带在身边,在夜家接受超出常人承受的训练,不说其他,就她所知,这些年里他们十二个人身上单是因为那个口碑处在两个极端的夜家族长夜幕临,就留下不计其数的致命伤。 好在他们命大都还活着,好在这一十二个自小就认识却不知他们真实身份的人还站在自己跟前。 所以,凝脂玉绝对相信他们的本事。 凝脂玉与自己弟弟年幼之时,西北氐族受极西之地的古尔王朝挑拨,意图分裂大周,建立西戎政权,尔后发兵五万东侵,掠一州十三城。 凝脂玉一家就是在这十三座城中的沙城。 谁都没料到盛世太平的大周会遇到那种祸事,凝脂玉父亲于战乱中不幸身死,凝脂玉的母亲便是那时候带姐弟两人投奔到了自己姨母家,也就是夜三更的奶奶。 当时西戎因有古尔王朝暗中援助,气焰泼天,锋芒尽显,大周将领竟无人能挫其锐势。 当时刚由江湖步入朝堂的夜幕临也是想着能做出些功绩,堵住朝堂中那群成天叫嚷着“没教养的江湖莽夫如何进得朝堂”的一群文臣言官的嘴,毛遂自荐,立下军令状,领弱于敌军数倍的一万将士征西。 并不像史书记载那般,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当年这场让夜幕临扬名天下威震朝堂的征西之战,仅仅只是显出了他远超常人的胆气。 因为夜幕临之所以能平定西戎叛乱,靠的就是这十二个能为他、为夜家豁出性命去的马前卒。 那也是十二马前卒的成名战,当时十二个人平均年龄不过十三四,轻装一路向西。为了避开西戎盘查,十二个人连着三日夜不眠不休冒死穿过传言里飞鸟不回、老马难还的死地沙海,深入西戎腹地,于西戎国都单桓城内暗杀西了戎皇帝,使得西戎群龙无首,手下群臣割据如一盘散沙,被夜幕临率军趁势一举剿灭。 也就从那时起,十二个少年人便在大周扬名立万,此后但凡遇到棘手事,不论内忧外患,但凡夜幕临出现的地方,都有这十二人的身影。 从庙堂到江湖,从暗杀到疆场,一二十年的功夫,夜幕临由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一步一步升到如今大周唯一异姓王、圣上为他特设拱卫京城靠山王位、赐京城南盘山做封地,与此同时的,夜家十二马前卒也是声名鹊起威震内外。 要么就有人说,夜家十二马前卒,阎王殿里催命符。 凝脂玉一念及此,再看看面前这十二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为自己这想法感到好笑。 “为了什么啊。”凝脂玉很妩媚的笑,月色下配上她成熟韵味,倒是颇为迷人。 似是在思索这个问题,凝脂玉看向被外人称作舒无涯的地支子鼠,“为了什么?你说为了什么?你们说我为的什么?”凝脂玉一连问了三遍,状似疯癫。 “为我凝家!” 凝脂玉自己给出了答案,便结束了这场对话。 偌大的庭院就变得寂静,却让池中蛙鸣显得格外刺耳。 舒无涯是下人,即便跟着夜幕临几十年,即便夜家大小事务都甚是了解,可他只是下人。 莫问内事。 舒无涯懂的。 一入侯门似海深,知道的越多脑袋就越不是自己的。 “夜幕临当年落魄,是我姨奶不嫌他,不听家人劝阻非要嫁给那个一事无成的夜幕临!是我凝家帮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没有我凝家,早在几十年前他就死了!可他呢?舒无涯你跟着夜幕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凝脂玉最后几句话有些声嘶力竭,状若疯癫。 “位子稳了就变了,我姨奶过世以后,他就对我凝家不管不问,十年前我凝家变故,他怎么做的?你心里比我都清楚?”也不等舒无涯接话,凝脂玉自顾自地说道,“我凝家族人让那些马贼糟蹋成什么样了,他夜幕临又做的什么?” “老爷子当初为何让雨露当了西域兵,你有想过?”舒无涯反问一句,“难道就凭他能打?” “我凝家都灭门了,再让我弟过去又能如何?”凝脂玉怒道,“那些马贼刚开始作乱时他做了什么?” 凝脂玉近乎偏执的说法让舒无涯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个话头,这人一偏激起来,钻了牛角尖,是拽不回来的。 “这也不是你勾结倭贼的借口。”舒无涯身后出来一人,脸上有块怪明显的朱砂胎记,接口说道。 凝脂玉认得他,自己幼时没少在这个大着她也十来岁的小叔叔肩头玩闹,说他那块朱砂记像是一匹马。 无他,这人真实身份就是十二马前卒的马,十二个人里唯一一位姓夜的夜圆。 凝脂玉冷笑,笑声在这深夜竟有些渗人,“勾结倭贼?安了好大一个帽子啊。你说说,我怎么勾结了?倭胬嫌夜幕临那老家伙不帮他们在大周牟取更大的利益,我只是跟他们讲了讲老家伙的行踪轨迹,我这叫做勾结?” “可你知晓,倭胬杀手差些杀了王爷!”说话的仍是夜圆,这个十二马前卒真正的掌事人,一句话让凝脂玉瞠目。 缓步走到十二马前卒最前面,夜圆叹了口气说道,“老爷子所作所为还不都是为了夜家?莫说别人,你能在这登州城呼风唤雨,雨露能在西域当着督卫府将军,不都是王爷庇护?老爷子做不到事必躬亲,他只能尽他最大的能力去维护夜家,保护夜家这棵参天巨树下旁枝错节般的错综关系,你可有考虑到?他若是帮了倭胬,往后我大周有了损失,怪罪下来,这一大家子何去何从?” 夜圆顿了一顿,语气陡厉了许多,“倒是你,这几年做的什么真当别人不知道?大肆培植党羽,把个登州城搞的乌烟瘴气,真把登州城当做自家后院了?连老爷子都不放眼里了?王爷心里清楚的很,可也不愿意说你什么,总觉得因为凝家灭门一事亏欠了你们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就算了,只要不往大了闹腾,就都给你兜着。可你布的这个局,未免也太粗劣了。凝脂玉,莫要忘了,你这可是勾结外贼毁我大周的大罪。” 凝脂玉明显一愣,又要开口,却听夜圆续道:“和歌忘忧已经告诉三少爷了。” 凝脂玉彻底愣住。 夜圆缓缓道:“你可记得当初倭胬遣使节和歌忘忧来我朝称臣,于紫禁出来就拜会老爷子,然后又去见得谁?” 这问题想是夜圆也没有要她回答的打算,续道:“和歌忘忧与三少爷以心相交,反倒是副使节草菅临也与你如狼似狈勾搭成奸。你以为月下密谋无人知晓,可别忘了他终究是个副使节。” 到底是一语点破窗户纸,凝脂玉彻底惊住,失魂落魄。 “临来王爷让我带句话。”夜圆扔下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未得先手,怎谋满局;十图八九,方斩龙头。” 凝脂玉愕然,这盘棋,自己是失了先手。 秉性柔和的舒无涯还是看不下凝脂玉落魄样子,接话道:“夜老爷子终究还是念旧情,让你在登州城胡闹就是了,只望你能老老实实的过活。只是不曾想,你仍旧一意孤行试图伙同倭胬覆我大周。蚍蜉撼树,真当虫卵遇风可化龙?脂玉,你这又所谓何来?非要把自家事搞到国仇的性质么?” 凝脂玉却是笑了,先是轻笑,尔后慢慢大笑,就这么毫不应景的在这天井里放声大笑,良久方才收住笑声,任由笑出的泪挂在眼角也不拭去,“如今说什么也都是夜幕临的理,怕是这老头子早就想把我们凝家最后这几个人都除了,省的给他累赘,碍他大事。是不是解决了我,就要去找雨露?再胡乱给他安排些罪名,也好让我们姐弟两个黄泉路上做个伴?” 对凝脂玉偏执想法毫无办法的夜圆也是没了话说,只剩叹气。 “脂玉,多说无益,莫怪我们这些人不留情面了。” 说话的舒无涯已手负向后,再回手就多了把弯刀。 如天上月牙,森白。 凝脂玉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一些好笑。 原来夜家十二马前卒也是有武器的啊。 十二把弯刀,衬着月光,硬是把正堂照的有些悚然。 “妈!” 正堂屏风后,蓦地窜出一道影子,直直冲出,将凝脂玉护在身后。 谁都知道她是谁。 即便一直站于墙头,打算目送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最后一程的夜三更,单听声音也知道是谁。 是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外甥女,将军正。 “你们不许碰我妈,要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这话从十来岁的女孩嘴里说出,让对面十二人都有些惊诧。 十二马前卒跟随夜幕临二十多年,夜家小辈都是他们看着长大,别人说杀就杀了,哪怕是凝脂玉这个犯了重罪的夜家旁支。 可要真让他们对这个小孩出手,哪怕是当着这个小孩的面动手,他们真有些犯难。 进退两难之际,却听一直躲于暗处的夜三更道:“耗儿叔,我们走。” 墙头上的夜三更忽然开口,却也是引得凝脂玉愣住。 他竟也在这里?! 这个打小从自己身边长大的弟弟,来了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即便说句话都未有一丝感情。 一瞬间,凝脂玉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就决了堤。 她真的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出生到自己来这登州城,他第一次说话她记得,他第一次闯祸她记得,他第一次惹老爷子生气她记得,他说要进藏书阁学会天下武功时的稚嫩口气她记得,他出阁挥手便掀落阁前老树黄叶她记得,他娘去世他誓要入世博个名号给娘亲她也记得。 她甚至都记得当初自己因为他跟夜遐迩走的太近心生嫉妒。 可如今,怎的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 “三更,你什么时候来的?”凝脂玉透过泪珠看着墙头本就模糊的身影,“你为何不下来见我,你了解我的,这不是我原本想的。” 话也说的语无伦次,全没了刚刚执拗的偏激样子。 夜三更并未接凝脂玉的话,看看动也不动的马前卒,他知道他们心里所想。 “放心,回去我跟老爷子交代。” 说完,夜三更转身。 “三更…” 又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夜三更脚下微顿。 “三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凝脂玉哭的更厉害。 夜三更嗤笑一声,跃下墙头,消失了。 恐怕这一次,跟这个姐姐便是割袍断义一刀两断般决绝。 夜三更如是想。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八章 有女将军正 “怎么的,舅舅,这才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门口娇媚老板娘拽拽短襦外的貂绒披肩,斜斜靠在门框上,“还打算让这个不成气候的狗男人牵制你一下,没成想这么小胆,动手都不敢就跑了,真没点男人样,可比小舅舅差远了呢,呵呵。” 掩嘴轻笑,别具风情。 夜三更思绪排山倒海涌来,对这娇媚老板娘却真是再熟悉不过。 哪怕数年未见,早就变了模样,可这毕竟也有着血缘纽带,怎可能不认识? 也不等夜三更说话,女子自顾自的续道:“三年前听到舅舅带着小姨不听夜老头儿的话,离家出走,当时我还真不信。真是想不到,夜家有儿夜三更,就这么成了家族耻辱。呵呵,可笑。” 夜三更不说话,倒是夜遐迩仍未得到心中想要的回答,复又问道:“正正,是不是正正?” “是。”夜三更低声给了夜遐迩一个肯定的答复。 “小姨,三年前你们在京陲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使得小舅舅昏迷数月,连得你眼都哭瞎了。初听时我也不信,现在看来想是真的了。”女子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表情极为惋惜,“想是老天爷给的你太多了,所以要拿走一些。”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好笑,女子咯咯笑了两声,又道:“就像老天爷当初从我凝家拿走这么多,现下要还回来一样。” 夜三更不说话,夜遐迩可是满肚子疑虑。也不理女子在门口一个人表演似的自说自话,开口问道:“你跟你娘不是去了扶瀛,怎得又回来了?” “对呀。”女子视线始终不离夜三更,似乎话都是说给他的,“难道就不能回来?这可是我老家,我可舍不得离开呢。” 说着话,女子双手抱胸走进屋来,短襦下本来不太明显的地方被她这个颇有挑逗滋味的动作托了起来,引得夜三更原本还看着她的目光移向别处。 “这还要谢谢小舅舅呢,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也不知是冷还是故意,女子又紧了紧手臂,让胸脯越发显得浑圆挺立,语气似真的感恩戴德一般,又说道,“当年你多此一举的让那两个秃驴去扶瀛找和歌忘忧作甚,要不然,我娘联手扶瀛,到眼下哪还有什么大周,哪还有什么夜家?” “话又说回来,没了夜家,怎么可能会有三年前的事?舅舅和小姨也就不用遁逃千里躲藏三年,对是不对?” 夜三更终是开口道:“家事是家事,你娘做的,可是勾结倭寇毁我大周。正正,莫把家事和国事混为一谈。” “那如果夜家在我凝家苟延残喘十余年,到头来又被蛮子灭门,你能受得了!”女子语气蓦地提高,厉声喝责,瞪着夜三更,想要吃人一般。 夜三更不语,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女子不用说也知是夜三更堂姐凝脂玉的女儿,七年前那个张口吓住马前卒的小女孩,将军正。 夜三更跟她年纪相差几岁而已,因为凝脂玉一直在夜家,将军正自然也出生在夜家,这名字还是夜幕临给起的。当初希望小女孩长大以后堂堂正正,奈何事与愿违,却成了如今这么偏激的女子。 将军正小时候很讨喜,虽是夜家旁支的孩子,倒是也颇得夜家人喜欢。夜三更印象里,那个扎着两个朝天辫的小姑娘总是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着小舅舅。 只是后来凝脂玉被夜幕临安排到了边城,这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姑娘就离开了夜家。 之后就是七年前,凝脂玉勾结扶瀛欲毁大周,夜三更见到她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放了他们一家老小,另外又安排人送他们躲到了扶瀛,只希望他们不要再卷进这些令人头大的圈子里。 再到眼前,夜三更实在想不到,当年那个两三岁就懂得背着人如厕的小姑娘,怎么就举止如此放荡,当年那个与人说话和声细语的温顺小姑娘,怎得把她娘的偏执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正儿,你姓将军,不姓凝。”说话的是夜遐迩,她知道夜三更有些事不方便说,“你娘做人太重利,与她有用的她拼了命的得到,等到没用了就一脚踢开,她那样子对夜家就能看得出来,你现在也不小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夜遐迩叹口气,又道:“你娘哪点都好,就是性子也忒偏执。当年她一心寻死,多亏兔儿爷救她,你小舅又托人把你们一家子送去扶瀛,要不然,你以为朝廷能放过你们?知恩要图报,莫学你娘那么偏执。” 七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将军正,如今立于两人面前,斜睨着夜三更与夜遐迩,冷哼道:“亏你也有资格说我娘,你们小时候我娘是怎么对你们的?” “那你说你口口声声直呼其名的夜幕临当初又是怎么对你娘的?”夜遐迩反驳了一句。 “少跟我牙尖嘴利!”将军正怒道,“往上追溯,当年我姨奶对夜家又是如何!”顿了一顿,将军正忽然变了口气,笑道,“听说把你们两个人带回夜家,夜幕临那老不死的东西就会答应一件事,不管什么事都会答应。你们说,如果我带你们回去,然后让他死,他会不会答应?” 话音未落,将军正双手于腹前做了个诡异手法。 “忍法,遁!” 将军正身形忽的消失于房内,夜三更心下一惊,身形急掠回夜遐迩身边,手刚刚碰到姐姐肩头,身后劲风乍起,直击腰肋。夜三更也不回头,抬腿后撩一记毫无章法被江湖人笑称作尥蹶子的攻击,正好逼得诡异出现在身后的将军正复又消失。 夜三更借此空档弯腰背起姐姐,贴墙而立,帮衬着姐姐缚上那把木匣,又在自己身上捆绑几遭方才放心。 几个呼吸时间,将军正却未在出现,夜三更只是气息全开感受着房中生气,全然未有将军正一丝气机。反手拖住姐姐,夜三更精气神提到最顶,缓步移向房门,未走几步,便听得背上姐姐疾声道:“门口有人!”话音未落,又是一名黑巾蒙面黑布黑布裹头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的黑衣人蓦然出现在门口,双手一甩就是寒光连闪,直袭背着姐姐的夜三更,接着黑衣人又瞬间消失不见。 对这扶瀛忍法也是头大的夜三更无从下手,脚下晃动躲过那几把手里剑,身形也是由刚刚韩有鱼破开的窗户而出。 人在半空夜三更又是一惊,只见得楼下小院里已凭空出现四五个黑衣人,将军正也在不远处双手环胸冷笑站着。 见夜三更背着姐姐跳出窗来,院里黑衣人齐齐出手,数把手里剑从不同角度攻向夜三更。 夜三更身形于半空中刁钻的扭身,双手紧紧护着身后姐姐,几个在外人看来几近不可能的闪转腾挪看看避过攻击,稳稳落地。 一泼未平一波又起,黑衣人见夜三更躲过第一波攻击,俱是手结印法蓦地消失,连得不远处只想着看戏的将军正,也是不禁惊讶于自己这个恨屋及乌到除之而后快的小舅舅潇洒动作从而身形一动加入站圈。 将军正再现身,已至夜三更近前,足足两三丈的距离,仅仅也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让夜三更不得不暗赞忍术的巧妙。 “起!” 一声低喝,夜三更袍袖无风自动,双掌一挥,院内杂物受力飞来,使得六名黑衣人分神阻挡。紧接向后一跃身子急急后撤,掌中带风迎上攻来的将军正。 将军正翻手甩出一把手里剑,直取夜三更脖颈,不待他接招,又接连两把手里剑前后袭来。 夜三更双手连挥,挡下手里剑,再去看时将军正又忽的消失,换做六名黑衣人攻到近前,六把手里剑上下翻飞刺向夜三更,直接封住其如风攻势。 夜三更气劲外放,一招撼三山挥掌震退后面对姐姐造成威胁的两人。黑衣人包围圈一开,夜三更顺势抽身而退,将军正却是又诡异出现在身后,手里剑带着寒光划向夜三更后心。 夜三更脚下一旋,转身抬手拍在将军正手腕,右手如鹰爪探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后者衣领,却是“蓬”的一声,将军正再次消失,夜三更仅仅抓住了那件黑色大氅。 将军正气机已被夜三更锁定,夜三更不理那几个对他虎视眈眈的黑衣人,直接抬头冷冷看向院中老树上忽然出现裸着双肩双手环胸的将军正。 此时姐姐在后面,夜三更不敢恋战,气劲灌入手中大氅,甩向又朝自己袭来的六名黑衣人,尔后脚下连晃,背着姐姐越过墙头向城外奔去。 六名黑衣人急转身形,抬脚欲追,树上将军正开口道:“别追了,你们要能抓到他,他可就不是夜三更了。” 夜三更背着姐姐夜遐迩也不敢停歇,一路疾驰,在这不大的小城里穿街过巷确定无人跟踪方才停下脚步。将姐姐放在路旁一架破旧马车上,夜三更又跳上墙头猫腰巡视一圈,再次确定周围无人方才放下心来。 “正正怎得回来了?”听得弟弟跳下墙头,夜遐迩还是憋不住心中疑惑出言问道。 夜三更此时精神仍旧高度集中,生怕那身法诡异神出鬼没无迹可寻的扶瀛忽然又从身旁窜出,不在意道:“回来就回来呗,管她作甚,跟她娘一个德性。” 夜遐迩沉吟不语,聪明如她心思电转之下便能猜到这事可没偶遇这么简单。 “不想了,先找个地方凑合一宿,明早出城。”说着话,夜三更弯腰背上姐姐,走了。 ……………… 暂不说夜三更姐弟两人如何,且看凤来仪里将军正。 将军正回得阁楼,也不披件外衣,于火炉中又添了几块火炭,就这么裸着双肩在房中踱着步,也不知寻思什么。 未有盏茶功夫,将军正又披上一件厚实棉服,下楼来到后院角落,掀开地窖,进入其中。 地窖很大,墙上隔几步放着油灯,有几个屏风隔出几间小室。最内里一间,一名须发皆白的独眼老头儿听见响声翻身起床,拿起旁边几上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方才外面怎的有打斗声?有人闹事?”独眼老者出声询问,似乎被打扰了一场好梦显得有些不悦。 “夜三更和夜遐迩来了。” “哦?”独眼老者皱眉,“这两人不是失踪了?” 将军正支吾道:“前几日有情报送来,称夜三更与夜遐迩于历州出现,还跟武当弟子起了一点冲突。” 独眼老者瞬时目光如炬,眯眼斜睨将军正,寒声道:“怎得不与我说!”中气十足,把将军正吓得身子明显一颤。 “源头当时说消息未确定,所以未敢禀报。”将军正唯唯诺诺,似是怕极了这个一只眼的老头儿。 独眼老者冷哼一声,挪着身子倚在墙头,盖上小被,沉吟片刻,问道:“能不能看出夜三更现下什么境界?” 将军正摇头,道:“看不出。不过跟他交手几招,怎么说也得天象。” “呵。”独眼老者嗤笑一声,“三年前京陲那次,夜三更就已经步入天象,难不成这几年一点进步都没有?” 将军正臻首不自觉低垂,不敢去看独眼老者。 独眼老者皱眉望着墙上油灯,也不说话,气氛忽然有些压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将军正有些坐立不安,白发老者才开口问道:“夜三更他们往哪走了?” 将军正一愣,不明白白发老者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回道:“不知。” 白发老者复又闭嘴不言,探手摩擦着旁边柜子上早已没水的小茶杯,不知思索着什么。 将军正小心道:“没什么事正儿先回房了。” “等等。”白发老者开口道,“你找几个个机灵点的去盯上夜三更,千万不要被他发现。假如夜三更要回了夜家,凭三年前那档子让夜幕临那老家伙下不来台的破事,这爷孙俩少不了一番争斗。我们倒是可以借此机会,从中添把火。到时候夜家一乱,单单紫禁那边根本就没有任何威胁。这样也算借借你这个小舅舅的手,帮我们个忙。” “是。”将军正答应一声,向外走去,“正儿这就去办。” “好好的一场觉让你们搅和了,估计再睡也不踏实,眼下你娘也不在,你将安排妥当后即刻回来。”白衣老者语气稍缓,又躺了回去。 “是,师祖。”将军正答应道。 待的转身,表情玩味,不明所以。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二十九章 夜光碑 夜三更与夜遐迩买了辆马车晓行夜宿又过三两日日,在十五这日,因得一场骤降大雪,便投宿在了离洞庭不远的丹城。 这日里仍有冰粒雪花飘落,把这一片白茫茫的城池也是衬的好看,倒是让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也让得上元佳节没了该有的欢笑气氛,连姐弟两人住宿的客栈挨着的那条坊市主道也是没几家店铺开着。 客栈房间里,夜三更挑着火炉里烧的正旺的碳火,忽然开口道:“姐,我打算直接去一趟武当。” 夜遐迩此时自然也猜不透夜三更心中所想,问道:“你怎么想的?” “替你帮薄近候报仇啊。”夜三更打趣道,“我可不敢眼睁睁看着姐姐这个弱女子去抢这风头。” “混小子。”夜遐迩莞尔,“我那日里说的只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姐姐可是如老和尚当头棒喝把我敲醒了,这话可一定得记心里。” “你才老和尚!”姐姐微嗔,顺手摸起手下一只白瓷茶杯掷了过去。 夜三更抬手接住,收起玩笑之色,道:“总不能让你去受那群老鼻子的气啊。” “受什么气啊,那群整日里打坐念经守着戒律清规的道士还能吃了我不成。”姐姐叹了口气,续道,“不聊这事了,当年你带我出西亳去大漠就说过一句话,一步一步走,哪管明日去和留。眼下啊,就是要走一步是一步,管他脚下什么路。” 夜三更未语,侧头看向窗外,眼瞅着就是要打春的季候,让这一场雪平白无故的又添了些凉意,路上那几个行人也是缩头缩手步履匆匆。 道路尽头行来一个与周围人打扮不相符的人,头戴厚厚毡帽,两旁帽沿遮着那人大半张脸,让旁人也看不清他模样。一身灰布棉袄想来也是许久未曾清洗显得有些脏兮,外面套着一件不知道什么野兽毛皮做的坎肩,怕也是穿的年岁甚长,有的地方都掉了毛,有的地方又粘连成片。腰间别着一把关外常见的弯刀,随着行走摇晃着撞击旁边挂着的一颗拳头大小的不知名野兽头骨,丁零当啷。脚上一双兀拉过膝长靴踩进雪里落在地上,嘎吱咯噔的也是好听。 夜三更当然不会在意这个穿着打扮与这大周朝腹地不符一看就是关外人的行客,引他注意的却是不停盘旋在这人头顶四五尺有余的鸟类。走得近了,夜三更才看清竟是一只雪白矛隼,体态不大却也煞是俊美。 或许看不清这两手揣在袖里帽沿遮住脸的人是谁,看到这矛隼,夜三更对这人身份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在寻思什么?”许久未听得弟弟声音,夜遐迩不禁开口道。 “看到一个人。”夜三更若有所思,“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夜遐迩扭头朝向弟弟,疑惑问道:“又碰到什么老朋友了?” “海东青。” 姐姐愕然。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这句被大周朝江湖传来传去的话,说的是关外十万只神鹰中才出一只的雕,说的也是一个人。 这人俊不俊夜三更不知道,但对这人夜三更也算了解。当年入世游历,过了虎踞一方震慑关外百余年的山海关,听的最多的便是这“海东青”。 海东青这人是个强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目标却只局限于那些个家财万贯的土老财,劫富济贫的买卖让他在关外博了个侠盗的美名。年轻时单枪匹马凭一把弯刀威震关外安东都护府,年龄大了又于震东中都附近占了个山头笼络人马安营扎寨,过上了土霸王的日子。 只是这小老头儿横跨大周朝半座山河,来这大江边上作甚? 夜三更想不明白,姐姐自然更不清楚。 姐弟两人默默无语,却见被夜三更猜出身份的海东青一抖肩膀,在天上盘旋着的雪白矛隼一个俯冲利爪稳稳抓住海东青肩头,尔后海东青晃晃悠悠进了这家客栈,引得夜三更皱眉。 未过多久,响起的敲门声让夜三更眉头皱的更深,一双剑眉似是立起来一般也显出其心里最不愿接受的那个想法。 “两位客官,有位关外来的老爷说是两位朋友,想要见见两位。” 店小二的话也引得姐姐蹙起眉头,夜遐迩也想到了仅有的一个可能。 听不到屋里声音,店小二复又问了一遍,只是还未说完,便让海东青晃身挤到了一边。 从袖子里抽出手,海东青“咣咣”砸了几下门,门板簌簌让得店小二一阵肉疼,生怕这黑面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再大力的几下怕是就把这门都能给卸了。 “夜三公子,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家小白都盯上了。”海东青嗓门极大,倒是颇像这些关外人的粗犷性子。 夜三更不晓得他家小白是什么,感觉到窗外两道如刀视线扭头看得是那雪白矛隼,夜三更觉得海东青给他这只钢爪能生撕黑瞎子利喙可啄透黄皮子的猛禽起的名是不是有些太过随意。 夜三更开门,比他要高一头的海东青袖子里抄着双手,嘿嘿直笑,“夜三公子可好?”也不用夜三更让,海东青侧身低了低头挤进了房间,看到坐着的夜遐迩,大嘴一咧,笑着打招呼道:“夜二小姐好。” 对于这自来熟的海东青,夜三更确定自己以前绝对没有见过也没和他有过一丝一毫的交际。这人倒是没拿自己当外人,进屋一阵扫视,只嗒嘴,“这地方不行啊,三公子和二小姐在这委屈了。”扭头看向夜三更时发现引他来的店小二还在门口站着,当即就不耐道道:“还在这站着干嘛?刚才给你的银子嫌少啊!” 店小二讨了个没趣,看这大块头即便是看上去年纪不小了怕也不是自己这小身板抗得了的,也不敢顶撞与他,吃了个闷气回身就走。 海东青也不客气,自己走到火炉跟前蹲下身子,虚抱着火炉烤手,时不时的揪揪耳朵,“三公子和二小姐认识我不?” 也不等对面姐弟两人回话,又自顾自道:“我是海东青,关外的。” 夜三更和姐姐并没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至少在知道他来意之前,夜三更不想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 海东青朝着那只抓着窗棂的矛隼吹了一记响亮口哨,叫做雾里白的雕中之王扑棱棱振翅而飞,钢爪力道把它刚刚抓着的窗棂竟硬硬掰下一段。 “三公子懂不懂这玩意儿?你看我这雕怎么样?当年我熬鹰熬了七天,整整七个日夜没合眼,就跟这玩意儿在那里死磕。” 海东青的显摆没有引起心里暗暗防着他的夜三更兴趣,倒是把一旁即便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任何多余担心的姐姐吊起了胃口。夜遐迩道:“我当年听说训鹰苦,训鹰中雕最苦,而训这雕中极品海东青更是苦不堪言,古往今来只要是记载了熬过这雕中最俊海东青的,哪怕是成功了也得身心俱疲大病一场,轻的休息个把月,重的都要丢个半条命。海前辈熬鹰七天,怕是时间也不短。” 海东青跟这眼前他起初并未怎么上心的女娃娃找到了共通话题,顿时来了兴趣,“夜二小姐对这东西有研究?” 夜遐迩不置可否,似是在寻思这天底下所有玩意儿自己都略知个一二皮毛,要是跟那些专门研习的人比较肯定会有很大差距,但是怎么着也懂一些。“研究谈不上,少时曾翻看过这类典籍,跟海前辈相比较的话,皮毛而已。” 海东青洋洋得意,动了动身子,两手又抄近棉袖里,手肘也拄近腿根里,似是在这相对于外面来说已经很暖和的屋里也显得很冷的样子,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头儿一般毫无一点威震关外名扬大周朝的高手风范,道:“夜二小姐有所不知,这训鹰有讲究啊,选鹰自不必去说,要是没个眼力价,莫说分不清是隼与鹰,说不定那猫鸮都能当做是矛隼。” “据我记得,海东青可是分很多名目,秋黄、波黄、三年龙、六年凤、麒麟柱、雾里白,其中当以玉爪金最是上品,先不说什么十万只鹰里方出一只海东青,怕是十万只海东青里才有寥寥几只玉爪金,这个才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鹰。我曾在一本文献里见过,说是百余年前关外大蒙那边有个部落曾偶然得到一只玉爪金,起先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名贵物种,只当是同玉爪金颇为形似的雾里白对待,可这玉爪金性子极其高傲,生生熬死了两个汉子都未有一丝的懈怠。” 夜遐迩侃侃而谈,让得海东青兴趣大增,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袋杆子本想贴着暖炉引上,可看看夜遐迩遂又作罢,只是把烟袋锅子放在鼻下狠狠吸了一口,道:“夜二小姐懂得可真不少哩,这玉爪金哪是那么好驯服,都说这玉爪金通灵,它相中的人不用去熬,丢块肉就跟着走,它不欢喜的,别说熬死两个汉子,即便是熬死自己它都不从。我这只雾里白虽比不上玉爪金神俊但也差不多少,捕兔抓鹿一个俯冲的事,即便身处百里高空,雪地里有只獐子花貂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一提到这只跟了自己数年的雾里白,海东青眉飞色舞,嘴里又是一记口哨,在外盘旋不停被主人起了个“小白”名字的神鹰一个俯冲疾疾飞下掠进屋来,海东青抬手握拳。夜三更分明感觉到这半百老头周身气机流转涌向手臂,就见那神鹰八指钢爪如钩稳稳镶在主人臂上。 夜遐迩听得有鸟翅扑棱,猜是海东青口中那只他颇为骄傲的雾里白,道:“只是可惜小女子眼盲,已经无缘得见海前辈这只神鹰风采。” 海东青呵呵一笑,颇为爱惜的抚抚那只雾里白如利刃般白羽,道:“话说到这,三公子啊,听我这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半大老头子一句劝,二小姐已然如此情况,何不及早带她回家享享福。你一个爷们家,和二小姐再如何亲近,有些事也要避讳不是?总比不得家里那些个老妈子俏丫头的照料来的方便些。” 海东青话音还未落地,便引得夜三更目光如刀盯向前者,身旁气机流转眼中寒光乍现,连得那只雾里白都在海东青小臂上抖擞翅膀不甚安宁,一声鹰唳嗻嗻,凄厉刺耳。 海东青依旧手抚着那只飞禽的白羽,安抚着这只跟随了自己十好几年如同老友一般存在的神鹰,道:“不就是个违抗圣旨的罪名么?凭夜王爷那通天本事,与天子爷好好说道说道,不就没事了。你说是也不是?” 夜三更不说话,表情都未有一丝变化,只是盯着对面这个能与禽中刚烈对视数日的老头儿一动不动。 他在等,等海东青的下文,这半百老头子绝不可能仅仅只是来找姐弟两人说两句话这么简单。 夜遐迩也不说话,聪慧如她,差不多猜出了这个爱炫耀自己宠物的老家伙为何不远千里来找自己两人的动机。 绝对也不仅仅会是让自己两人回去这么简单。 “我自知厮混恁些年也才留到了个天象境便止步不前,应该与三公子半斤八两。”海东青缓缓续道,一抖手臂,那只仅次于雕中极品海东青的雾里白振翅而飞,在屋里盘旋两遭飞出窗外,“可三公子带着二小姐怎么也分身乏术不是?” “海前辈这是威胁我咯。”夜三更终是开口,轻笑。 “不敢不敢。”海东青嘿嘿笑道,连连摆手,“没那本事没那本事,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 海东青看着窗外盘旋的雾里白,转而又看向夜三更,手中烟袋杆子又塞回怀里,再出手已多了一块无事牌大小的皂玉牌。 “可接了这玩意儿,我也没办法。”海东青一脸无奈,“承蒙上边不弃,让我这老头子能在这有生之年见到这块小牌牌,够了啊。” 夜三更嗤笑一声,“夜光碑呐,可是好久不曾见到了。” 江湖庙堂英枭辈,千军万马夜光碑。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三十章 九停九行相送 四十年前,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好跟人比武的游侠儿,似是凭空而来,头夜里还没有的人第二日便蓦地传遍大周朝大江南北。 游侠儿每次跟人比武前的自报家门也是只说一半,单单告诉人家自己姓夜,夜晚的夜。 那些个接受了游侠儿挑战的武林人士只当这是他姓氏,可这游侠儿却说啊,“遇到我以前,你们习武求道一日使得千里风。遇到我以后,你们便入长夜不得出。” 当年多少江湖巨擘武林名宿对他这句大话嗤之以鼻却又败在他那根似是就地取材顺手拾来的枯树枝上。 这游侠儿有个习惯,每次找上门之前先得送去一块皂玉牌牌,十分讲究的跟人定好日子时辰,到了那日绝对不差分毫的赶到。任你刀枪剑戟还是拳脚棍棒,游侠儿俱是拿着一根随处可见的树枝轻装上阵。 输了二话不说就走,待不了多少时日便又回返重新来过,直到打赢为止。赢了,既不要人性命也不豪取家财,只是拿回皂玉牌牌,然后再跟人商量着临摹一份对方传家的武功秘籍。 对方同意,抄完就走,期间吃喝花销按价给付,自己绝对不占一丝一毫便宜。对方不同意,就跟人再打过,直到对方同意。 久而久之,整个江湖让他打了一遍,名门正派也好歪门邪道也罢,都收到过这个牌牌,也都被这游侠儿收回了牌牌。 有好几次碰到那些个不讲究的宵小之辈,或是输了以后,或是听到他那不算合理的要求以后,便群起攻之,本就精气神消耗的差不多的游侠儿也只是迎头而上,回回几近丧命。 可他仍旧活了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阎王爷嫌他难缠,不收他。 如此在江湖上独一无二只手搅乱风云的存在,按理说就该在这声名鹊起之时自立门楣号令群雄,这游侠儿却于某日说起自己这身武功并不怎么样,比不上万古千载悠悠武道中那些个早就登仙飞升的先辈,一口气便列举了千百年来以温良儒术入圣的孔夫子、以气运转霸道的李老君、以五行爻来仙人的驺奄、以一人之力扛过九转天雷的墨巨子、以人法天地跳出三界的韩大家、以臭皮囊炼出菩提子的无上士、以王霸乱天下的淮不易、以残缺化圆满的一禅、以丹炉煅体骑鹤化虹的张太华、以剑气开天门的公孙青莲整整十人,尔后自封了个天下第十一,使得流传百年的江湖一百单八风云榜前十名空悬十数载。 硬改一百单八风云人物到一百一十八还不算什么,这个怪人随后就舍了唾手可得的整座江湖,以一句“男儿生于世当为天下生、男儿七尺躯当为苍生死”转身进了被武林人士极为不耻的庙堂,从一个买 官鬻职的低等小吏做起,耗费十数年心血一步步走到封疆大吏被上任皇帝赐封当朝唯一异姓王。 而期间,那块皂玉牌牌更多的则是出现在庙堂抑或沙场之上,被外寇内敌起了个夜光碑的响亮名号。 只是这块牌牌再出现也没了当年那么讲究,要么政敌不出多久便莫名犯个大罪贬出官场,要么敌寇过不了几日就身首异处惨淡收场。 一块夜光碑,真真成了催命符一般。 后来越传越邪乎,说这夜光碑就是这个当年的游侠儿如今的异姓王号令天下群雄挥调千军万马如同皇帝虎符一般的存在,不止催命,还能续命,只要谁收了这夜光碑,做到了异姓王爷要求的事,纵使阎王爷也不敢来索命。 不知就里的当然十分崇信这个传言,晓得内里门道的自然明白这夜光碑在游侠儿进了朝堂以后,还不就等同于圣人持有。 当年先皇临朝,哪会想到这么个小玩意儿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只当是随口一说的随口一听。 直到那次北夷轻骑来犯直抵京城外百里,老皇帝御驾亲征西戎叛贼,后院起火下惊慌之余不知所措,还是这刚入朝堂不久的游侠儿持夜光碑游走京畿、关内、河东、山南东、山南西五道请来一十八家宗师力抗敌军,一时声威大噪,让这夜光碑也平添莫大名气。 从那时起,这夜光碑便成了紫禁里面比虎符都好使的存在,虎符只可调兵,夜光碑却是江湖中的虎符,朝堂中的杀威棒,那一句“江湖庙堂英枭辈,千军万马夜光碑”便也随之传开。 而这个功成名就威震大周朝的游侠儿,大周朝唯一异姓王,便是夜三更与夜遐迩的爷爷,夜幕临。 如今太平盛世,文有千百言官谋臣治国,武有万万兵卒将帅安邦,表面上一片祥和之气倒是很少听说这夜光碑再出现过。 夜三更想不到,自己再见这块熟悉又陌生的皂玉牌牌,竟然是用到了自己身上。 海东青捧着入手温和散着淡淡暖气的皂玉牌牌细细把玩,开口道:“三公子可知这东西是什么做的?都说玉可凉人,可这玩意儿怎么在这天气里还这么热乎?” 夜三更眼下本无心去介绍这东西材质,可对方问了,只得说道:“千百年前大秦帝国还未一统时东征至大赵国,大赵国名相蔺缪贤假意投降持传国玉石抱璞岩入秦宫行刺秦皇帝,事情败露之后便随手拿抱璞岩砸去,却也是偏了。抱璞岩硬如顽石,将将掉下一块。后来那块残缺一角流入民间,兜兜转转千余年,就是前辈眼前这块。” 海东青讶然,真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玩意儿竟是传说中可抗万钧力的抱璞岩,疑问道:“这抱璞岩真是传言中说的那么坚硬?” 夜三更却不想再回答他。 海东青咂咂嘴,犹自道:“听说这玩意儿当年让秦皇帝用无坚不摧的鹿卢剑硬砍几下都未留痕迹,反倒是鹿卢剑多了几个口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夜遐迩接口呛了一句道:“真不真海前辈让你那可啄透皮糙肉厚黑瞎子的神鹰试试就知。” 夜三更回手握住姐姐肩头,示意她少说些话。 海东青似是未曾在意夜遐迩的话,只是一味把玩,良久方才又开口道:“三公子也知道这玩意儿,当年你也往外发过不是。只要是接到手里,不达目的可是不会罢休的。” “这次是上边那人发的,还是夜老头子请下的?”夜三更没有接海东青的话,问道。 “我们这莽汉武夫哪能知道这其中道道,只是听说只要办成了这次事,上边能答应一个不过分的要求。”海东青小心收好夜光碑,毕竟这东西也关乎他身家性命,“我这岁数也不小了,可在这天象境浑浑噩噩一呆十数载,够着了登堂门槛却又迟迟不得入。听闻夜家书楼里万家武学要籍,就想着去看看碰碰运气,试试能不能有生之年尝尝登堂什么滋味。三公子觉得我这要求过分不?” “不过分。”夜三更摇头。 海东青扶膝站起身,又抄起手,道:“我也觉得不过分。三公子就不好奇这夜光碑托付我的是什么事?” 夜三更还是摇头,“不好奇。” “可我心里藏不住话,上面发出这夜光碑,只说让二小姐和三公子回去,挺简单的事。三公子觉得呢?” “的确简单。” “所以听到有这么简单的事,我便从关外马不停蹄的只用了三日跑死四匹良驹赶到西亳接了夜光碑。可在那红墙外接了这小牌牌就有些后悔,三公子可知为何?” “不知。” “整个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感觉这是个简单的差事,这几日里齐聚西亳,可这事毕竟涉及到夜家,却又都想着静观其变,不想先当这露头鸟,唯独我犯傻,做了这第一个。三公子觉得我傻不傻?” “不傻。”夜三更这次的回答多了一些,“海前辈磊落人,不像那些个蝇营狗苟钻营之辈,占个便宜还都想着留一手。 “三公子懂我。”海东青哈哈大笑,“所以我就想着来倚老卖老,看看二小姐和三公子能否卖我这老脸一个面子,跟我回西亳,也是皆大欢喜的事。三公子觉得呢?” “有道理。” “三公子要不然便和二小姐商量商量,等着雪停了,天暖和点,咱们动身回去得了,在这鬼地方受这罪干啥。” 夜三更点头,似是颇为同意这话的样子,可没再开口。 海东青也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夜三更,他觉得起身把姐姐扶到床边的夜三更还应该有话要说。 夜三更转身,与海东青相对,“你刚才也说了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也知晓这夜光碑难缠的个中滋味。海前辈,容我问一句,我要是不答应,你会怎么做?” 海东青却是噗嗤一声笑了,样子也是颇为无奈,“三公子这话怎么说道,不答应,不答应我也没法子不是。可我知道,请不动三公子和二小姐,我这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三公子,你觉得我这岁数的人,还能图个什么?不就是这个脸面嘛,你说我这接了夜光碑,办不了这事,今后哪还有脸面在这江湖里混?三公子,是也不是?” “是。” “可三公子真要不答应,可就别怪我这老头子不讲究了。”海东青自始至终抄在棉袖里的双手终于舍得垂下,右手扶住那柄在关外颇为流行的制式弯刀,气势猛涨,哪还有半点邋遢老头的样子。 屋外盘旋的雾里白也俯冲进屋,落在主人肩头,明亮双眸盯着夜三更不放,甚是飒爽。 夜三更看看被主人起了个好玩名字的神鹰,又看看一脸严肃的海东青,视线向下瞥了一眼海东青那把刀与扶刀的手,还有另外一只指尖微动的左手,轻笑。 “想回家吗?”夜三更问的是姐姐。 “想啊。” 姐姐回答的干脆,嘴角也挂上一丝不自然的笑,似是想到了那个呆了二十好几年的家,那座爬了二十好几年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山腰那片竹林,有个白发人好喝酒,有座坟里葬着未亡人,一群面上特别爱逢迎自己的姑姑,一群特别爱跟弟弟打架的叔叔,有老柳吐新芽,有雨落穿林声,有黄叶归根,有雪倾白头。 还有那个最不想提及的驼背头儿,领着一匹来自北方极寒之地的狼獒。 慢慢的,那丝笑意扩大,随即便满了整张脸,“我想娘了。” 夜三更也笑,抬手抚抚姐姐的头,道:“那就带你回家。” 姐姐像是小时候初学的曲子让娘亲夸奖了一般,展颜笑的开心。 “嗯。”姐姐说,“咱们自己回家,看看娘。” “好。”夜三更转身,“在这等我。” “海前辈,你那不过分的要求怕是做不到了。” “晚辈不才,领教海前辈不讲究。” 屋外细雪更急,屋里炉火竟熄。 “九停九行,送海前辈,送夜光碑。” 第一卷 历下城中起风雷 第三十一章 可撼昆仑 一停一呼吸,芥子纳须弥。 一行一须臾,天涯化咫尺。 夜三更气机乍起,对方可是成名数十年的天象境高手,轻敌绝对不会,只能先手打压,再谋后事。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夜三更是懂的,身形爆闪只是一眨眼,从床边到暖炉将有两丈的距离已看不见他身影,再出现时双掌裹挟风云之势直击海东青胸门。 海东青未与夜三更有过任何交集,两人仅仅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对方如何如何,对这个传言中未束发便一掌挥落满树黄叶摸着天象的后起之秀海东青亦是不敢懈怠精神,刚刚夜三更说话便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眼下攻势如风而至,早有准备的海东青也是措手不及,刀带鞘斜斜上挑,堪堪架住对方双掌。 一行。 夜三更掌中气劲暴涨,变掌为爪握住弯刀,一收一去,寸劲迸发似有惊涛骇浪一般仍取海东青胸前空门。 熬鹰七日夜不眠不休的半百老头子注意力可想而知,面对对方的突然变招也未显慌乱,舍刀鞘抽刀反手就是一记杀招,弯刀拖着银光袭向夜三更面门,脚下亦是兔子蹬腿带着身子疾疾后撤。 一停。 夜三更后追势头更足,两人距离始终不离一寸,前后掠出窗户,半空中以掌换掌对了一记,海东青轰然落地,砸起地上积雪一片,夜三更身形略微一滞两人便拉开的距离又被夜三更使了个千斤坠迅速拉进。 一掌又一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硬似一掌,掌掌相连如暴雨拍檐,如铁匠煅锤。 海东青后退,弯刀见招拆招,见势躲势,刀刀相连不乱丝毫。 他快我便快,大风追云彩,他疾我便疾,银炼拽霆霓。 霎时间细雪中银光闪闪,如蝶舞翻花,如广袖翩翩,刀掌相碰时竟隐有叮当声。 六步六丈,六呼六吸,六行六停。 眨眼间,双掌对弯刀便一进一退于道上积雪滑出长长一道如沟般口子,周围雪花飞舞茫茫一片,大风起兮漫天白银。 八行,夜三更一掌印在刀身,紧接反手如掀书,载着飘飘细雪修长手指指尖划过冰凉弯刀,落在海东青眼里似是极缓却又迅疾如雷,寸劲迸发金戈呛啷声骤响。 海东青不知面前这个年纪不大已到天象只是一味进攻不知收势的公子哥儿有没有后手,硬接这一掌横弯刀于胸前护住空门就势再退,借力又使力身形霎时暴撤,一吸之间已退两丈,带起积雪无数。 八停,夜三更不进反退,借巧力如鹤展翅后掠丈余,仅这一下便拉开两人距离足有五丈。周身气势再度暴涨,磅礴如海浪,竟生生遏止住下落雪花,方圆四五尺已成真空。 环手画圆,抱残守缺,风起,雪动。 海东青蓄势,他似乎在赌这就是夜三更的后招,借天地之力破釜沉舟,毕竟面前这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儿,清瘦身体里还能蕴含多大能量不成? 手中弯刀高高举起,海东青空门大开,引风就雪,刀身光芒大盛,以一记力劈华山不守反攻,气势凌人,劲气亦是透体而出,由弯刀盛载,一道无形刀气以千钧力砍向夜三更。 夜三更动了。 脚下诡异摆动掠出一道残影,又二分四四分八,带起雪花四溅更显模糊不清。 刀落。 倏忽一道残影,夜三更已至海东青近前,竖起右手两指夹住弯刀竟硬硬止住状若开山的下落刀势,风雪乍缓。 九行! 海东青怎就可能不留后手? 抽刀不动,弯刀如在夜三更指间生根,不动丝毫。海东青一紧刀柄,变戏法般掉落一把拃长短匕,左手上迎兜住顺势刺向面前相距不足一尺的夜三更。 左手刀! 夜三更右手舍刀侧身左手一挽掌花轰向海东青中门。海东青始料不及撒手撇刀欲挡,奈何夜三更攻势如风,掌到半路便觉劲风透体。本想硬抗一击,却始终未觉异样,低头瞧时见夜三更左掌仅离自己心口不足指宽,那掌风气劲已震裂那件毛皮坎肩。 海东青怔立当场。 九停。 夜三更后退收手。。 海东青冷汗直流。 夜三更稳住身形,“以我现在心境,挟天地之威也就九停九行。再往后,想是就会反噬。” 海东青失望一笑,道:“可我还有后手啊。” 夜三更抬头看向一直盘旋于头顶似是让海东青当做后手的雾里白,道:“九停九行收手之势,杀它如踩蝼蚁。” 话音落,夜三更下垂左手摊开成掌,气劲外泄,竟把那地面指厚积雪吹散开来,生生将青石板震得龟裂。 有传天上仙人,挥掌可断江。如若这功法走至廿停廿行,几近如是。 海东青不自禁的咽下一口唾沫,问道:“这算何种气机?” 夜三更转身,不理周围店铺中探头探脑瞧热闹的好事看官,“我修霸道,后转功德。” 听见开门声,夜遐迩慌忙转头,听得是弟弟脚步声方才长出一口气。 她很久没见到过弟弟如此与人交手,不知是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耳力如此了得的她只是听刚才那盏茶光景的对阵声便让她心神不宁。 三年来两人走南闯北何时遇到过如此情况,听对方意思还与弟弟差不多境界,夜遐迩怎能不担心? “怎么样?”夜遐迩急急出言询问,“有无受伤?” “没有。”虽是如此说,夜三更还是紧走几步坐到椅子上,闭眼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耳听呼吸,通先天一气,精气神合一。 刚才说是走到十停十行会反噬,可夜三更强行收力所致气回丹田倒行逆施,虽说最后那一下明面上是做给海东青看只为吓唬一下那熬鹰老头儿,实则还不是为了把体内乱窜气劲引流出去,倘若没有那一掌,怕是绝对没有呼吸吐纳便能调整这么简单。 没再听见弟弟声音,夜遐迩心又揪起,起身摸索着到弟弟近前,手指碰到的一刹那方才安心,就这么站着不动,听着弟弟呼吸渐渐平稳如常。 “害怕了?”从姐姐刚才过来夜三更便已是察觉到,只不过内里气机运行最宜心无旁骛,他有心安慰姐姐怕也只会适得其反的徒添姐姐忧心。待的心脉妥当,夜三更睁眼就问道。 “我能害怕什么?”听得弟弟语气与平时无甚两样,夜遐迩反倒又嘴硬了。 夜三更起身扶着姐姐坐下,笑道:“那就是我自作多情了呗,还以为某些人又要跟当年看我练武出了岔子一样偷偷抹眼泪。” 夜遐迩羞恼,回手一拳捶在夜三更肚子上,嗔怒道:“死开!” 夜三更也不躲,挨了一下,又道:“三年没像今天这么活动筋骨,忽然使了次霸道,有些不适应。” 夜三更说的轻巧,夜遐迩与他自小一起生活,对他性子脾气、对他武道修炼自是了解不过,弟弟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明白,弟弟生疏了。 夜遐迩表情有些沉重,若有所思。 夜三更只以为自己惹到了姐姐,弯腰看着姐姐忡忡面孔,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夜遐迩叹气,“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由着我的一时兴起,你要是不乐意,咱们走就是了。” “你这么做…”夜遐迩抬手摸摸夜三更的头,喃喃道:“太不值得。” “值得,怎不值得?”夜三更直起身子,“只要博你一笑,我可撼昆仑。” 夜遐迩忽而泪目。 她比他大两岁,一母同胞,她从懂事就有照顾他的责任。 他除了跟母亲,唯一愿意找的人就是这个也是小孩仅只大他两岁的姐姐。 在夜三更那时的印象里,父亲虽是夜家独子,本可接替老爷子的位子掌管夜家。奈何父亲似是不愿作为,整日里不学无术抱着个酒壶买醉,甚不得老爷子欢心。 夜三更听得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娶了你娘啊,这辈子什么事都不做也够了。 为此父亲和爷爷没少吵架。 反倒是家里三个姑姑和姑丈很懂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使得这长子一家子在夜家同鸡肋一般。说不是夜家人可全天下都晓得夜家独子是酒鬼,说是夜家人可老爷子对他们这一家子从来不管不问,权当空气。 还好后来有了个棋琴书画无一不精,诗酒花茶无一不通的夜遐迩,还有个让堂堂国师称赞不已的夜三更,老爷子总算觉得自己的酒鬼儿子给自己挣了口气。 可父亲似是觉得一双儿女有这作为和自己也无甚关系,仍旧整日里无所事事醉酒寻乐,哪怕自己母亲因他喝酒对他动不动的责骂,落在父亲眼里似乎都是夸他般另他高兴十分。 这些事让得渐渐有些懂事的夜三更都不明白,自己母亲这个当年天下闻名的百花榜花魁如何跟了这个男人。 夜遐迩那时候就跟小大人似的拍拍夜三更的头,告诉他:“因为爹特别爱娘。” 虽是不懂这些情啊爱啊的,可夜三更也明白一些,那个似乎没个时候清醒的爹,每逢看到自己母亲,都特别欢喜,高兴的样子就像是小时候拿到姐姐偷跑下山去给自己买的糖葫芦一样。 就算母亲骂他不争气、不作为,他都是笑着灌口烈酒,也不说话,就是笑,由着母亲去骂,似乎他或者唯一的任务就是听母亲骂他一般。 后来夜三更也就明白了,像自己爹娘这般,并不是情啊爱啊的那么简单,父亲觉得娶了娘,这辈子就值了,而母亲觉得嫁给了爹,比父亲都觉得值。 一直到夜三更十六岁,看遍令江湖人垂涎不已的藏书阁所有典籍,出阁便摸着天象震惊天下,母亲却在不久后被一群自称夜幕临的仇家刺杀当场身亡。 这时,夜三更才真正明白,父亲跟母亲是到底怎样的感情。 夜三更记得那天雨下的有多大,也记得母亲咽气前跟自己说的话。 “咱们殓刀坟啊,每一代刀主都是刀自己认得。” “刀先认负刀人,方才认主。” “你要记住,负刀人才是刀主的本命。” “娘要不在了,你们姐弟要彼此照顾,不能斗气。” 他就只抱着母亲哭,姐姐就抱着他哭。 母亲似是能算出自己还能喘个几口气,最后几句话就是说给那个醉醺醺的男人。 “别忘了当年你答应我的,不要让人欺负他们姐弟。” “以后就没人天天在你耳根子边骂你了,你可算清静了。” “当家的,我也清静了,不用天天闻你那身酒味了。” 尔后母亲都未来得及去拉夜三更和夜遐迩的手,抬到一半便溘然而逝。 那个男人也不知落没落泪,就淋着雨,站在院里,那几具尸体前,任着雨水冲着身上血渍,抬手灌了口酒。 那男人就说了一句,“我还答应过你,只要得你舒心,我可撼昆仑。” 尔后冒雨出门,不知去向。 三天后母亲丧事,父亲竟顶着一头白发回家,一路拎一十八颗人头,一路血迹,垒满母亲坟前。 “你说我不学无术,你看,我能杀人。” “我夜鸿图此生能为你杀人,便是幸事。” 于坟前长坐不起,以指刻碑四个擘窠大字。 已撼昆仑。 夜三更那时的确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痛心才会有这般疯癫行为。 时数里之外的京城也能听到盘山有哀鸣声数日不止。 父亲带回来的一十八颗头颅,夜三更不认识,后来从旁人口中才得知是老爷子那个仇家的。 未几日江湖有传,江南武道魁首,有“北夜南白”之称与夜家分庭抗礼十余年的白家家中主事一十八人不见头颅。 客栈外,架着雾里白的海东青抬头看向二层那间房,手中皂玉牌牌碎成几块。 起手撼昆仑,覆手当能惊鬼神。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二章 草蛇灰线 雪停后几日,待得街上积雪融化,夜三更到底是带着姐姐一路向西去往武当。 瑞雪兆丰年,这晚冬暮雪却是也把该属于换季季节的干冷一并抹了去,老俗话说的下雪不冷化雪冷与眼下这温和气候出入也是甚大。 如此又行两三日,姐弟两人直接过了襄樊,到了离武当山不远的霞帔城。 在姐姐强烈要求下,夜三更只得选择了弃马乘船,感受一下姐姐所谓的“起坐船唇送烟霞,闲歇舟头听水花”的惬意。 霞帔城之所以如此称呼全因这城早晚两个点的彩霞最是好看。霞帔城北侧是连绵山脉,之间相隔大江支流丹霞江,烟霞于山后洒落城里,跟着东升西落慢悠悠躲到山后的日头,也似是给这城池盖上一层锦被一般。再加上宽广大江上流水潺潺,尤其是岸边那几间渔家住户,最是能体会得到波光潋滟光彩层叠的曼妙景色。 姐弟两人到达渡口已过正午,简单吃些东西,弃马乘船去往武当。 船家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很健谈。拉着十来号人,撑着竹竿,朗声道:“现在天冷,都不愿坐船,只能怪那些人傻。我们这丹霞江冬景最好看,尤其是雪后,几位真是好福气。” 船里乘人不理他,他也不曾有何不悦,仍旧自说自话:“从霞帔城到武当,陆路二百余里,骑马也得两天,净是些山路,少不了颠簸。坐船多得劲,行程也短,安稳的紧,你说是小哥。” 夜三更与夜遐迩坐的位置最靠船家,船家扭头问的也是他。毕竟做的这种营生,船家和谁都能自来熟。 夜三更不想理他,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岸边群山,这初春里有些老树已是提前开了新芽,远远一看斑斑点点也是引人。 倒是夜遐迩接话道:“话是在理,可据我所知,陆路可比水路安全。单单这二百余里水路,就要经过梅花庄、凤凰山、莲花池三处险地,一些水贼常年盘踞于此剪径强夺,要不是时间短,怕是没多少人走水路。” 船家侧头,多看了夜遐迩一眼,道:“听姑娘这话就是外地来的。这都多少年了,凤凰山上凤凰山庄庄主辛如海联合这丹江周围十几家家主,一鼓作气赶走了那些水贼,现在这水路可安全着呢。” “分水岭上良家可还在?”夜遐迩问道。 船家一时语塞。 似是先在肚子里打了遍草稿,船家过了片刻才开口道:“良家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只要年年交给他们点过路钱,他们就不会下山找事,这也是当初凤凰山庄和他们约定好的。你看我船头那个牌牌,就是良家给的。” 夜遐迩自然看不到,又问道:“头些年我听说良家上任家主良中庭出关,一身修为已入室,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姑娘知道的真不少。”船家砸着嘴,也不知是赞赏还是怎么回事,“我们这种人,虽然不知道那些练武的是怎么个情况,什么登堂入室,什么天象啊什么玩意儿的,可我那天赶巧送人去武当山,路过分水岭的时候啊,当时可晴的天,打个喷嚏的功夫乌云就上来了。我还寻思着龙王爷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当时船上有个跑江湖的,说不是要下雨,是有人入室了。我哪懂什么入室啊,反正当时又是打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行船最忌讳这种天儿,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没成想啊,没一会儿功夫天又晴了。再到后来我听他们说,分水岭上良家的老祖宗成了半仙了。” “武道一途,踏入天象是个瓶颈,再登堂又是个瓶颈,入室怕是九死未得一生,哪能那么容易就入室啊,估计就是个障眼法罢了。”夜遐迩撇撇嘴,似是不信船家说的话。 “小姑娘你可别不信啊,那时候真是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天的。”船家瞪着眼睛强调着对他这辈子来说都近乎诡异的事情,“我那一船的人可都瞧见了。” 夜三更轻轻碰碰夜遐迩,示意她别再多言,夜遐迩不再说话,抱着木匣枕到夜三更肩上假寐。 船家似乎也缺了说话的性质,也许是不想搭理这个不信他的小姑娘,轻咳一声,唱起了歌。 “妹子你快回头, 哥哥我要撑船走, 赚些银子揣衣兜, 才敢娶你回家暖炕头。 哥哥你慢些走, 妹妹我在家等候, 那些话儿说不出口, 哥哥心里有妹就足够。” 船行至傍晚,在一处名曹家沟的小山村靠岸。 夜三更扶着姐姐在码头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小酒馆,乡村野店,虽然简陋,可夜三更仍是让店家做了四菜一汤,加上一壶店家自己酿的梅子酒。 夜遐迩小口吃着饭,忽的开口道:“白日里为何不让我再打听打听良家的事?” 虽说姐弟两人都有着食不语的习惯,可她心里藏不得事,也就不得不打破这些个繁碎的规矩了。 夜三更咽下口中饭菜,用酒冲了冲,道:“你又为何打听?” “你能不知道?”姐姐反问一句。 “我知道,可我觉得打听了也没什么意义嘛。毕竟…” “三年前咱们在京陲惹的那摊子事,良家怎可能放过你?”姐姐截断弟弟的话,脸也朝向了弟弟。 “可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夜三更也打断姐姐的话,夹了块店家自家养的土鸡肉放在姐姐碗里,“再说了,良中庭是不是入室还两说呢,那船家懂个什么,他说了你就信?” 夜遐迩不再言语,手中的筷子拨拉着碗中的鸡块,若有所思。 “快吃饭,别瞎想。就算良中庭真的入室了,他要找来我带你跑就是了。”夜三更开了个不像玩笑的玩笑。 “如果良中庭真的入室,从分水岭到武当,他驭气不消片刻就能到。”夜遐迩心下仍是担忧,“你自己的话我还相信能全身而退,带着我怎么可能跑得了。” “我这三年在天象境里止步不前,头几日于丹城里打那一场感觉摸着点痕迹。真要碰上良中庭,硬碰硬的话也不是不无可能。”顿了一顿,夜三更又道,“再说了,咱头上不是还顶着夜家的金字招牌,良家能把咱怎么样?” 对于弟弟这番近乎于自我宽慰的话,夜遐迩倒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能有几分把握让这种入室的怪物给面子?当年,夜三更可是断了良家一支香火的。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夜三更姐弟两人继续乘船西行。 船又行一个时辰左右,船家再将船靠岸,夜三更抬头望去,见是前方行来一艘大船,一青衣男子立于船头,旁边一名年岁不大的披裘女子陪着,想是江风太凉,瑟瑟发抖。 “你先回船里,受了风寒家里又会说你。”青衣男子劝道,声音即便不大,但也随着寒风让相距并不远的乌篷船上的人听的还算明白。 “我就不。”即便声音都被冻得有些寒颤,穿裘女子仍旧语气决绝,“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在这里冻着。” 青衣男子甚是无奈,想他在这丹江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似对这女子毫无办法。 “红药,先不说年龄,单是我与你父亲同辈相交,这也犯了忌讳。”青衣男子侧身背向女子,口气透着一股严厉。 “我才不管。”被叫做红药的女子双手抱胸,表情透出一股子不容他人反驳的坚决。 “你这次偷跑出来,良兄肯定会怪你。等会儿船靠岸,我会派人把你送回去。”青衣男子未接穿裘女子话柄,自顾自地说道。 穿裘女子自是不允,撒娇似的抱住男子胳膊,来回摇晃,“你就答应我这一次,我去山庄呆几天,只要我爹派人去接我我就回来。” “这事没得商量。”青衣男子一甩胳膊,比女子的语气都坚决。 穿裘女子未料到对方会甩开自己,一个重心不稳向后退去。想是清晨露水重,船上又滑,穿裘女子一个趔趄,身子直直摔向水中。 夜三更自然零零碎碎听到船上两人对话,只是好奇这两人为何会站于船头聊这种有些悖逆人伦的话题,有些尴尬的紧了紧怀中姐姐,只希望比自己更是在乎这种纲常的姐姐别听到,要不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叫人头大的说教。 还是那种不分场合不分身份的说教。 只是正自胡思乱想,余光里便见得那名年轻的穿裘女子栽下船来。 想也未想,夜三更长立而起,探手抓过船家手中竹竿,斜斜飞出,在穿裘女子惊呼刹那,甚至连青衣男子还未有反应之时,托在穿裘女子腋下,手腕一抖,带着竹竿也是颤了几颤,将穿裘女子弹回船上,又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边不管是大船还是小船上的都还未反应过来,这边吓得夜遐迩伸手拉住夜三更衣襟,打了个哆嗦立起身来,疾声问道:“怎么了?” 夜三更将手中竹竿还给船家,也不管旁人那惊讶的眼神,坐回到姐姐身旁,道:“对面来了个大船,有个姑娘差点掉下来,我帮了一下手。” “你这架势突然地吓了我一跳。”夜遐迩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良家来人了。” 夜三更无奈苦笑,“瞎寻思什么呢。”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青衣男子吩咐停船,于船头冲夜三更遥遥抱拳道。 夜三更只是善意出手本不想做过多交集,此时也不得不起身还礼抱拳道:“举手之劳。” 青衣男子细细打量夜三更,道:“公子眼生的紧,不是丹江人?” 丹霞江虽是穿过好几座城,可江边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习惯自称丹江人,说来倒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夜三更道:“我与姐姐去武当山还愿。” 青衣男子见夜三更似是不愿多话,当下也不再过多言语,又一抱拳,道:“在下霞帔城赵云出,在这丹江上有事知会一声便是。” 夜三更点头,不再说话。 自称赵云出的青衣男子叫来下人将惊魂未定的穿裘女子扶走,一声“行船”,大船缓缓驶离。 穿裘女子走进船厢前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男子与身旁一直未说话的抱匣女子,让刚刚坐下的夜三更皱了下眉。 这女孩是谁? 感觉到姐姐拉了拉自己衣袖,夜三更侧头看着姐姐,还未开口,夜遐迩已先说道:“赵云出的赵家和分水岭良家素来交好,我刚才依稀里倒是也听见他两人在船上对话,从这河道行驶来看,那女孩该不会是良家人。” “小哥刚才那一手英雄救美可真厉害。”夜三更还未搭话,船家撑着竹竿划着船由心的赞叹,“赵家可是咱丹江的大族,小哥你在这条水道里攀上这家,可真是走大运了。” 夜三更拍拍夜遐迩的手,算是让姐姐不用担心,不再说话,双目一闭如老僧坐禅。 船家讨了个没趣,自顾自的撑船,又唱起了山歌。 “妹想哥哎 妹有心来哥也知 蜘蛛结网大江口哎 水流不断是真心哎 哥想妹哎 哥有心来妹也知 湖里莲下采嫩藕哎 刀斩不断丝连丝哎 哥也知来妹也知 花儿有心开并蒂 鸟儿有心连理飞 人若有知哎 配夫妻哟配夫妻” 声音嘶哑却又清澈,还挺好听。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三章 世间文字,情最杀人 “娘,您再跟我讲讲您跟爹当年的事呗。” “你个野丫头回来也不帮娘煮饭,就知道打扰娘干活,去去去,自己一边玩去。” “娘,我给您烧火,您跟我讲行不行?” “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大不小了,有时间学学女红针线,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才不嫁,就缠着爹跟娘。” “不知羞,谁家姑娘长大了不出嫁?” “娘,您别扯开话题啊,再讲讲您跟爹当年的事呗。” “从你记事了就跟你讲,讲到现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你听不烦我都讲烦了。” “再说说娘,我就喜欢听你讲当年你生了我之后爹那个糗样子。” 好像真的是想起了当初那个本不愿不该想起的日子,在往后的日子里不经意的想起后心里就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将丹霞江一分做二的分水岭上,那座雄踞此地与武当比邻而居的大寨里,很偏很偏的一处别院,远离喧嚣,幽深静谧。 西侧灶房,一身与端庄容貌极不相符的粗布衣裳,少妇嘴角弯弯,煞是好看,连得手中那块土豆片都厚了几分。 又想起打小就没个女孩样的女儿在身边,端庄少妇柳眉微皱,低骂道:“去去去,滚一边去。”佯怒的模样也是带着几分惊艳。 自是知晓脾气极好的娘亲不是真生气,鹅蛋脸的少女往炉子里续了一把柴火,扮了个鬼脸,起身跑去外头。 院子里有座假山,假山有座凉亭,晚冬初春这般季候变换叵测的时节里气温最是叫人捉摸不透,即便晌午日头高悬也还带着些冷意,尤其是在山里,一阵风出来,更是寒凉。 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青衣,捂嘴轻咳几声,四下看看有无外人,偷偷伸手入怀,摸出一把巴掌大小的白玉小壶,拔下木塞,贴近鼻尖使劲一嗅,一副满足的表情,当真沉醉。想想前几日自己托他们去寨里酒窖偷来这壶上等竹叶青,关键是还没让家里那两个“管家婆”知晓,不免对自己这光辉事迹感到骄傲,脸上那副满足便不自觉的加了几分。 又是使劲吸了一吸,似是光这味道就能解馋,青衣男子小心翼翼的将酒壶贴到嘴边,伸出舌尖蘸了一蘸壶口,喜上眉梢。 就在能马上一尝对他来说无异于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琼浆玉液的杯中物时,就听到了凉亭外假山下院子旁东厢房那边传来的娇喝:“干什么呢!”吓得他手中一个不稳差点把白玉小壶丢在地上。 听声音也知道是自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管家婆,相比于大管家婆,自己有错在先的话装装可怜也就能糊弄过去,可这位小的,青衣男子是打心眼里头疼。 “哼哼。”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那两声阴阳怪气的鼻音,青衣男子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紧紧握着白玉小壶装作无事人一般看向院外山下滚滚丹霞江,心里默念千万不要被发现。 长着一张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娃娃脸的女孩紧了紧身上褐色短裘,绕着青衣男子转了一圈,复又一圈,最后视线停在那只露了个木塞的手上,“拿的什么?” “鼻烟壶。”青衣男子为自己的机智由衷的佩服,只要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闺女糊弄过去,自家那位也就好说了。“你娘管得严,这不前两天托人买了个鼻烟壶,可不敢让你娘看见。不信你闻闻?” 明知自家闺女打小便不待见这种味道的青衣男子倒是把三十六计用的明明白白,欲擒故纵的伸出手去还摇了摇那只精致的白玉小壶,只是接连的轻咳使得他不得不收手对着胸口一阵轻拍。 小姑娘故意板着那张带着稚嫩的小脸,一副老成持重的表情在那张稚嫩小脸上怎么看怎么一种说不出的好笑,伸手轻拍父亲后背,佯装生气道:“你看,这就是偷吃的下场。” 知晓吸一口鼻烟壶要比喝一口酒罪过轻太多的青衣男子长出一口气,讪笑道:“就吸一下。” “一下也不行啊!”小姑娘当下凤目圆睁,只是这张脸真的配不了这些个严肃表情,只会让人觉得好玩好笑。 “这不还没吸就被你发现了嘛。”青衣男子说着话又带起一阵轻咳,惹得小姑娘一阵白眼,脱下短裘给青衣男子披到身上。青衣男子抬手推脱,奈何一连串的轻咳也说不出话,只得作罢,收回来的手转而不着痕迹的将白玉小壶塞进衣衬内兜。 小姑娘眼珠一转,又道:“怕不怕我去告诉娘?” 刚刚止住咳声的青衣男子表情又是一阵痛苦,道:“特别怕。” “念在你还没犯下滔天大错,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去跟娘说了。”小姑娘表情玩味,仍是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自然知道自家闺女肚子里的小九九,青衣男子假装为难的不情不愿应承道:“行,只要爹能办到的,一定办。” 小姑娘小脸上当下由阴转晴,道:“刚才我在灶房里帮娘烧火,你说我俩光忙活能不无聊嘛,我就想着让娘再跟我讲讲当初你俩的事,闲着也是闲着嘛,对不对。可娘不跟我讲,还说我嫁不出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对于小姑娘的添油加醋,青衣男子心里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自家闺女是个什么人他这个当爹的再明白不过,可她手里还握着自己把柄,只能附和着,“气人,的确是气人。” “你看,娘气我,你也气我,我在这个家里太受气了。” 小姑娘可怜巴巴,配着那张娃娃脸可真是我见犹怜,要不是明了她的性子,这要是让外人见了还真就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样,我也不让你讲你跟我娘的事了,你就再跟我讲个那人的事。”小姑娘对自己提的这个要求似乎特别勉为其难的样子,感觉就像是自己真就受了莫大的委屈。 青衣男子又是一阵为难,道:“从你那个不成气候的小叔惹了这人开始,这几年你是光想着听他那些个爽利事儿。红药,我对他了解也不多,该讲的都说给你了,我实在想不到这人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被叫做红药的娃娃脸小姑娘那对眸子一紧,这次可真是受了委屈,“你骗人!” 青衣男子头都大了,看着闺女这样子也是心疼,忙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快想快想。”变脸比翻书都快的小姑娘红药坐到自己父亲对面,满脸期待。 “先去给爹冲壶好茶,你这个听书的要有听书的觉悟。”终于能在闺女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的青衣男子吩咐着,“等你回来我就能想起来。” “这就去这就去。” 沐浴着晚冬时节正午头儿的暖阳,喝着闺女毫无手法直接沸水冲泡的一壶清茶,强压住喉咙里的一丝痒意,青衣男子裹紧那件带着少女体温的短裘,娓娓道来。 就讲个他还没这么厉害的时候的故事,应该是在五六年前,西域楼兰那边出来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名叫庄苑。这姑娘厉害的紧啊,据说十二三的年纪就能骑马放牧,一些个无法驯服的烈马,到了她面前不消一时半刻就服服帖帖,就她手里那条马鞭,真是如臂使指般娴熟。再加上这姑娘家里在当地也是个富裕人家,找了几个武师悉心教导,还没及笄,五六个汉子就已然近不了她的身。 再后来,还别说,在楼兰城里还真是让她闯出来了点名号。其实要我说啊,也就是净让她碰到些小打小闹的琐碎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别人也是不跟她一般计较,要不然惹到的是横行西域三十六国的漠北马贼哪会顾及她是男是女年龄大小。 这姑娘也是生就了一颗不安分的心,竟然辞别父母说是要去闯一遭江湖,把她爹娘气的哟,当时就把这姑娘锁家里了,还托媒婆说门亲事,盘算着说不定为人妻为人母就能收收心。不成想啊,这姑娘是铁了心的和爹娘对着干,偷了她爹一根丈余的套马鞭,跑了。 闺女,你以后可得听爹娘的话,江湖,可不是那么好玩的。 青衣男子忽然这么一句让原本听了半天都没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的小姑娘红药更觉气愤,那张娃娃脸快拧成了一团,手拍胸前石桌,催促道:“赶紧说行不行。” 就说庄苑这姑娘,偷跑出家以后在西域三十六国游历了一段时间,心高气傲的自称女侠,说什么要惩恶扬善。口号喊的挺响,奈何这位女侠碰到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名号没闯出来,倒是落了个好名声,都知道西域有个使马鞭的小姑娘喜好乐于助人。 之后,算这姑娘倒霉,真就碰到了那群横行西北毫无人性的马贼。当时这群马贼十来个人,刚好在西域与大蒙边缘处洗劫了一座游牧部落,恰巧就被这个要惩奸除恶的小姑娘碰上了。这小姑娘一心的行侠仗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这么冲了上去。 虽说马贼人数不多,可也是成名数十载的团伙,几十年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一开始让小姑娘打了个措手不及,可等反应过来立马组织反攻,十来个人就把她给合围了。要说这马贼就是些畜生不如的玩意儿,眼瞅着庄苑这姑娘年龄不大就生了玩弄的心思,就这么打打停停的吊着她。 虽说那伙马贼未下死手可也是围了个把时辰,庄苑终究还是个女子,体力渐渐不支,自己都感觉要命丧当场,合该她命不该绝,恰在此时,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小哥就出现了。 青衣男子讲到此处表情玩味,惹来闺女一个大大的白眼,“爹,就你这说书的水平,去城里摆摊估计会被打出来的。” 青衣男子本想打趣一下闺女,没成想反倒是让自己闺女取笑了一把,又继续这个好不容易把主角盼出来的故事。 当时那位小哥正游历天下,他这个游历可要比庄苑这小姑娘来的痛快多了,南岭长白、东海昆仑,偌大一个大周朝让他走了个大半,万卷书读得,万里路走得,出世又入世,这小哥活的可要比那些个高德大儒明白。 说到此处,看着脸上满是期待的闺女,青衣男子眼神忽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也是五六年前,当时还是寨主的父亲派出义子良圩去京陲建立分舵,那个刚愎自用的家伙初到生地倒也是本分,只是后来觉得自己厉害的手眼通天就开始眼高于顶的横行霸道,也不想想拱卫京城的京陲也是宰相门前三品官,水深着呢。夜路走的多了,就做了不该做的事,因缘际会的惹了不该惹的人,害得辛辛苦苦刚具雏形的分堂散了不说,连带着领去的二十多口人也被虐杀。 在青衣男子看来那是自己那个一肚子歪心思的义弟罪有应得,阳光大道不走非得钻那黑灯瞎火的羊肠小径,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惹到这位背景滔天的人物。 也就是那时候,京城传回来的消息落在了自己这个闺女耳朵里,这个自小没怎么离开过分水岭的小姑娘就没来由的崇拜上了这个只闻名未见面的小哥,一有时间就缠着他这个当爹的打听关于这位年纪不大就已名扬天下的“英雄”——自家闺女独此一份的称呼。 英不英雄青衣男子是不晓得,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去论这天下豪杰。听得院里响起那端庄妇人“开饭”的招呼声,青衣男子笑开颜,伸手拍了拍女儿脑袋。 “要我讲啊,这世间文字何以百万,唯独这情字,最是弄人,难解、难缠、难断、难忘、难思量,害人、害心、害身、害神、害相思。” 不知道是说的自己故事里将要发生的那对男女情事,还是说给痴痴等着下文的女儿。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四章 听书人说书 西域东北,大蒙西南,玉门东。 庄苑已经打打停停一日有余,单单从荒芜戈壁滩一路向东跑到这大蒙草原上来就足足百余里地的距离,有时候感觉已经甩掉了那伙可恶马贼,可不知道怎么自己还没喘匀这口气就又被跟上。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轮番数次下来庄苑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这是被这十几个马贼故意摆弄,说不好听自己这是成了这伙人的掌中玩物。 正值六七月份的季候,大蒙草原上杂草疯涨、蚊虫也多,暗骂几句,庄苑躲在草丛中大气不敢出,只能寄希望这半人多高的草丛能很好的隐藏自己,也祈祷老天爷自己这次是真把这群没人性的畜生甩掉。 奈何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庄苑又泄气了。 阴魂不散! 庄苑屏住呼吸,手中那根缠在腰上的马鞭又紧了紧,豆大的汗珠顺着娇嫩脸颊滴滴滚落。她这次做好了打算,杀一个是一个,杀一双还赚一个。 就是要害父母伤心,这个西域楼兰来的姑娘很不合时宜的伤春悲秋了一下。 随后就把这个于她而言极是不该的念头赶出脑海,女侠嘛,怎么着也得有个女侠的样子,儿女情长可不是任侠之道! 收敛了也不知是不是临死前都会有的乱糟糟思绪,凭着自小对马匹的熟稔程度,心中盘算着那马蹄嘚嘚声奔驰而来的距离,待得为首一匹枣红大马踢踏进入周身丈余,这个小巧玲珑的楼兰姑娘如猎鹰扑兔拔地而起,斜刺里娇小身形顺着马鞭已至那马贼近前,鞭头那块驯服野马时最有用处的金刚石恰巧击中马儿脖颈。 那马儿受此一击前蹄高抬紧接一声嘶鸣,背上马贼心下一惊,毕竟也是马背上讨生活大半辈子的人物,潜意识下压低身子紧夹马腹勒紧缰绳,以防自己掉下马背。 说时迟那时快,马贼千钧一发的动作下,庄苑一个转身带动丈余马鞭回转,直袭马贼面门。 这是下了死手。 自古这鞭就有软硬之分、长短之别,硬鞭尽是些乌金抑或纯钢打造,凡使用之人皆走大开大合的迅猛路数,若说好练没把子力气还真使唤不得,要说难练也并非多大难事。可这软鞭就不好说了,不打熬个几载春秋就想出师绝对是痴人说梦。 有句俗话说得好:鞭是一条绳,全靠缠的清。说的就是鞭中软鞭,练好了就是远可攻近可守的上上兵刃,练的不好别说伤人,自己都得挨上那么几下。 练软鞭者短鞭稍逊,长鞭尤为狠厉,挥将起来那是纵打一线、横打一扇、回手一团、出手一片。使鞭者更需身手合一,手中鞭要想刚柔并济,那就要练得手若翻花、身如灵猫、步似狡兔。这一些个讲究,没个三五载的功夫,谁敢自称个中高手。 鞭里门道多,普通长鞭还好说,几百年前自游牧民族发展而来的鞭梢绑石头可就更有学问。这还不是后来才有的七节龙九节鞭十一霹雳十三连环那种一节一节的长钢鞭,只要一出手就足以说明使用者的通天修为。这种广泛流行在牧民手中、至今都没名字据说是流星锤祖宗的物件可真就是伤人于无形杀敌于不备,传言许多年前有个使这玩意儿的牧民,丈余长鞭仅仅是绑了块木头疙瘩,出手直接就能把一匹烈马打翻。 庄苑自然没有那么厉害,父亲这条鞭梢绑着金刚石据说是传了六代的马鞭自己都不敢说练得熟稔,那种近乎登峰造极绑着木头的马鞭更是想也不敢想。 却说庄苑这边一记甩鞭直冲当先马贼面门,那马贼反应也是灵敏,受惊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还未落下,眼见对面马鞭来势更加迅疾,马贼顺势歪身一搂马颈俯下身子,耳边却也听见“嗖”的一声紧接就是一记炸响,尔后耳朵蓦的生疼不已,抬手一摸,血红一片。 这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便先伤一人,庄苑收鞭时俯低身形急速掠向一侧,另外那些马贼也是反应过来,弯弓搭箭朝着庄苑所在方位一阵乱射。 庄苑心思缜密的紧,这一日里频繁交手,早已摸清对方武器套路,躲藏起来也是忽左忽右让那伙马贼捉摸不清。 待得躲过第一波箭矢,庄苑乍停折回,手中丈余马鞭如灵蛇吐信仍袭那个耳朵受伤趴在马背上哀嚎不已的马贼。 趁他病,要他命。 眼下形式庄苑可也讲究不了那些个侠义之人口中的“做人留一线”,再留手,恐怕自己就得留这了。 仍旧一弹一收复一弹,这种巧劲最为伤人。 哀嚎的马贼怎么也想不明白对面这个丫头片子怎么就非得朝着自己一个人出手,听到同伙的提醒再反应过来已然晚了,就看着那块冬枣大小的金刚石直奔自己而来,正中眉心,尔后两眼一抹黑,跌落下马。 庄苑不知道自己这一击是打晕还是打杀了对方,毕竟准头足够,可对于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来说力度还很难拿捏。 眼下庄苑自然不会再去考虑这些个额外的事情,一名同伙的不知死活已经彻底激怒了这伙横行西域的马贼,十来个人已刀箭在手组织好阵型呈半圆状向着庄苑围攻过来,庄苑银牙一咬,马鞭甩手而出,如蛟龙出海,寒光乍现,力求一击必中。 漠北马贼之所以凶名天下皆知,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能在大周朝王朝西域督卫府眼皮子底下横行数载自然也是凭他们严密的组织纪律以及过硬的团队合作,当下有六人放缓马蹄弯弓搭箭殿后策应,其余几个仍是紧握钢刀奔袭而去。 刚才有偷袭成分,庄苑一呼一吸间打翻一名马贼,现下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对方中一名马贼的迅猛一击被轻松闪开,攻势不减依旧向自己冲来,庄苑手中马鞭或扫或劈,或划或撩,仅仅也是阻缓了敌人进攻速度,余光里于后方策应的那几人已是满弓,怕是自己稍有疏忽便会引来乱箭。 马贼这次的进攻已然收起了之前的戏弄之心,全力进攻下单单是这人数上的优势就让庄苑捉襟见肘,加上这一日夜的奔逃闪躲,体力也是渐渐不支,一个不慎便被一名马贼一刀挑回马鞭,差些就甩到自己。 庄苑暗道要完,就听得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这么多大老爷们欺负人家一个姑娘,要脸不要?” 马贼进退有度,听见有人说话当下便收刀打马退出对庄苑的攻击包围,循声望去,却见一名书生打扮的绾髻束发少年骑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手中甩着一根随手拔下的杂草,于不远处观瞧着这边。 应该是这伙马贼中的头领人物,当中一名络腮胡子的魁梧马贼高声道:“马帮行事,这位小兄弟是几个意思?” “马帮?”绾髻束发少年念叨一句,随即笑意吟吟,“那就知道为何这么不要脸了。” 那魁梧马贼两眼一瞪,心思电转,当下还摸不清这个绾髻束发少年什么底细,这一身装束打扮虽说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座下那匹雪白骏马,凭他这几十年与这群牲畜相熟的经验,恐怕一般富贵人家莫说买不起,怕是养都养不起。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得最近的大城也在百里开外,也不像是哪家公子哥儿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何况放眼望去空空草原就只有他一人,谁家公子哥儿吃饱了撑的才晃悠到这里来?! 魁梧马贼勒着缰绳的手悄悄做了个手势,当下有两人不着痕迹的拽了拽缰绳,原先朝着庄苑的方向也变成了朝向绾髻束发少年,身后那六个弯弓搭箭的马贼也有一人挪了挪方向,果真是配合默契。 “弟兄们先解决这小娘皮。”魁梧马贼哟呵着,“再看看能不能在这公子哥儿身上刮层油水。” 众马贼一阵附和,紧接着就是一夹马腹毫无含糊的再度冲向庄苑。 正自气喘连连暗中调整呼吸气机的庄苑心中不免为这少年悲哀,仗义出言竟无辜受此牵连,着实有些委屈。 不过庄苑还是庆幸这个来历不明的绾髻束发少年给自己争取了一丝喘息机会,复尔收敛心思凝神迎敌。只是马鞭甩出去的同时,那边绾髻束发少年扬声喊了一句。 “春风扫杨柳,狮子滚绣球。” 众马贼正值进攻,心中都明了对面这女子有些许难缠,还需专心应对,哪有心思去想那吟诗作对似的绾髻束发少年。 可楼兰少女庄苑听在耳朵里心头不由一震。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的很,这分明就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的鞭法招式。 当下腰马紧扎手中长鞭抡圆横甩,还未回还便紧接手腕连抖,马鞭于半空中一圈一圈如翻花,成功阻得马贼进攻缓了缓。 “狸猫戏鼠观左右,拨草寻蛇往下走。” 听着那边绾髻束发少年声音朗朗,这边庄苑一个反手,马鞭指东打西忽左忽右,让原本瞅准空隙想由两侧包抄的马贼一勒缰绳手中钢刀一阵乱舞生怕那马鞭撩拨到自己。 庄苑手里未停脚下连动,欺身而上已至近前,手腕翻滚带起马鞭如灵蛇连点十几匹马儿前蹄,好似蜻蜓点水点到即止,马儿吃痛嘶鸣中接连后退。 “朝天一炷香,黑狗满地躺。” 耳边又响起那少年声音,庄苑毕竟少女心思如纸薄,听后一张俏脸登时泛起一抹嫣红。 羞赧归羞赧,眼下这境况也由不得自己如此这般矫情造作,随即马鞭高扬,好似遇到猎物的吐信长蛇,手腕抖动下马鞭上下起伏,对着那些马贼及马匹发起一连串攻击。 这时候就显出了长兵器的优势,这边庄苑一路隔远抢攻,那边马贼只是格挡却始终近不得身。 那为首的魁梧马贼控制着受惊马儿横刀挡着庄苑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高声下令:“放箭!” 还未使出下一式那令人脸红的“黑狗满地躺”,听得那马贼说话,庄苑心下一惊,手中动作略显迟缓。 “这都什么基本功啊。”远处一直处于看戏状态的绾髻束发少年自始至终都盯着少女动作,倒不是说这少年好色,本来也不想掺和的他在听闻马贼自报家门后就明了这两方形势,能和这群恶名远扬的马贼对上在他看来这女孩多半不是什么坏人。 本着侠义心肠,少年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场中女孩手中动作明显一滞,虽然是及时补救过来,却在少年看来这身手真真是太差太差,练武基本功讲究的就是外练筋骨内练气,这让对手一句话就吓慌了神,还真是个奇葩。 “笨蛋瓜子,就这本事怎么还敢去招惹马贼?” 少年心中嘀咕,越发觉得这姑娘脑袋里有水。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五章 赖皮 对于这姑娘如此差的底子气愤归气愤,少年还是基于侠义心肠出言提醒。 “金丝盘头通三气,拦腰围蛇走四方。” 听见少年声音,庄苑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少年由始至终简简单单的几句提醒就让自己转瞬扭转劣势局面,现下的庄苑对这个陌生人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依赖。 这眨眼的光景,那边后方策应的六名马贼有两人已抬弓撒手,箭矢急速射出,紧接着又有两人紧随其后撤手放箭,六人轮番连射,配合默契,丝毫不给庄苑有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这边庄苑收鞭回防,素手轻挥一圈又一圈,带起马鞭周身连转,飞来箭矢也被尽数弹开。 这帮马贼没文化,听不懂那边束发少年那几句之乎者也般的话,可毕竟也是在刀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狠厉角色。尤其是那个满脸胡子的魁梧马贼,能当上头领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看看这边跟刚才判若两人的女孩,再瞧瞧那边老神在在优哉游哉的少年,登时大悟:“那小子看来也不是个善茬,他在教这丫头片子!”说着话,又抬手指挥吩咐道:“你们四个过去,能抓活的抓活的,不能抓活的直接剁了。” 走了四名马贼,庄苑这边压力顿时小了不少,剩下的几名马贼也重新组织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十字披红蛇吐信,踢脚蹁马虎出笼。” 已然瞧见正向自己这边过来的那几个马贼,束发少年也不以为意,先是又提醒了那边姑娘一句,尔后就笑眯眯看着马贼,不躲不避。 那四个马贼倒也不含糊,接令一夹马腹分左右两边朝着束发少年奔袭而来,后面那两个也是收弓拔刀,显然没把这个文弱书生似的少年放在眼里,打算一阵冲杀直接剁了了事。 待得四个马贼绕过庄苑,束发少年这才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弯腰于马背褡裢里摸出了半个馒头,尔后就这么若无其事的一掰为二,又一一分成两半。待那四个马贼到得两三丈距离,甩手掷出。 馒头并不是砸向马贼,砸的是那座下四匹马儿。四块馒头虽是依次飞出,却是近乎同一个时间砸在马颈处,四匹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把正前冲的马贼晃得摇摆不定。少年手法蹊跷,任凭马贼如何拉拽缰绳也控制不住座下马儿,马儿左颠右蹦四处撒欢,使得那四个马贼晕头转向叫苦连连。 那边庄苑真是轻松了许多,说到底也并没有少年想的那般不堪,年幼便开始接触的马鞭,虽说比不上那些有规有矩的江湖高手,却也是等闲近不了身。 只能说少年从小接触的武学太过上等,对于这个姑娘的野路子着实有些瞧不上眼。 再说那边的庄苑也是机灵,一窍通窍窍通,手腕翻转间把刚刚学的那几个招式路数又使了一遍,见招拆招见势拆势,或攻或守让那伙马贼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庄苑偷眼观瞧少年,说到底她也不知晓来人底子,生性善良如她也是有些担心少年安危,不想因为帮助自己把祸水引到那边去。 只是庄苑没瞧见那陌生少年出手,只是看到几匹大马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癫狂不已,把马背上四个马贼颠的七荤八素。 庄苑没注意到,可是那为首的魁梧马贼可是瞧得清楚,从褡裢里掏出了什么离得远看不真切,甩手就让那四匹马儿如此狂躁,这一手本事可绝对不是面前这位楼兰姑娘能比的。 先不说即便是魁梧马贼这种外道江湖汉子惊诧于这等手法,他们这群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对于马匹的了解怕是要比了解自家婆娘的肚皮都要透彻,可眼下却怎么就驾驭不了这几匹马了? 这才是叫这群马贼慌神的地方。 少年依旧于马背上手搭手看着场中交战的两方人,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让为首马贼生出了一种高深叵测的想法。 庄苑还是使出了少年口中那招“朝天一炷香,黑狗满地躺”,马鞭上下翻飞挑开对面钢刀攻势,俯低身形就势一滚,欺身而上已到马贼近前。 长软鞭这类物件优势明显,一寸长一寸强,练的好了敌人想近身都难,可短板也是显而易见,尤其近战暴露的更为明显。但凡近战,这武器就只能防守,一是施展不开,二是近战杀伤力弱。 是以古往今来使长软鞭的高手一般都会练上几路拳脚功夫,以防近身交战不至于太被动。 庄苑什么本事那少年是不知晓的,可看她近身以后还是反复使着刚刚学到手的几个招式,远处的少年就又有些头大了。 鞭子还没挑起来就被马贼钢刀截下,横甩到半路就又被挑飞,好不容易一招狮子滚绣球使出来了,还没等碰到对方,那边几把钢刀就劈将下来,只得撤手回防,把金丝盘头拦腰围蛇这类防守招式耍的那叫一个熟稔。 “先挑马头登梯脚,再打猛虎贴山靠。” 看着那几匹癫狂大马快要被制住,那边马贼已收拢阵势想要合围,少年又教一句,紧接一打缰绳,座下那匹雪白骏马开始前冲。 白马速度极快,这些距离对于这匹脚程极佳号称马中白凤的宝驹来说用不了几个呼吸。 那边庄苑鞭打下路惊了一只马儿,一脚侧踢虽是力道不够可也让马儿偏移了几分,手中马鞭抡圆一甩阻了阻其余马贼,腰眼使力一个肩撞顶到马颈,脚下轻点顺势出了马贼越来越小的包围圈。这时白马已到,少年伏在马背探出手去,庄苑探手抓住翻身上马。 白马一骑绝尘踢踏而去,那为首的魁梧马贼抬手制止了准备追击的手下,他多少也能猜到那匹马的脚力,怕是自己座下这匹跑断了腿也只能是望其项背。 刚才从他注意到那少年动作,到少年载了少女离去,电光火石之间都不容他做出什么反应,这等速度哪是自己座下这些马匹所能比拟? 魁梧马贼还刀归鞘,望着已然变成一个黑点的两人一马,眉头微皱,“使鞭的?” ……………… 白马驮着两人跑出了一段距离,后面的庄苑才感觉和这个陌生少年贴的有些近,虽说这个楼兰姑娘从小到大压根就不太注意男女授受不亲这类大家闺秀的礼数,只是这情窦初开的二八年华,小姑娘怕是除了自己的父亲以为还是头一次和其他异性有如此亲密距离,尤其还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耳根霎时通红的庄苑直了直腰,算是隔开了半拳,毕竟在马背上活动也有限,勉强能接受的距离就好。 那少年驾着马又七拐八绕的乱跑一通,确定对方不会追来才一兜缰绳,率先跳下马来。 身后姑娘刚才举动他也察觉得到,尤其是懵懂年纪模糊了解的那两团柔软离开自己后背,虽是没有做何表现可也是心中砰砰直跳。 “估计他们追不上来了,咱俩后会有期了。”少年牵着缰绳,抬头看着似乎并没有下马意思的姑娘。 庄苑那双明亮眼睛滴溜溜乱转,心中自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我叫庄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是没打算自报家门的打算,道:“名字就不用说了,我也只是顺路看见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小姑娘,就想着我辈侠义之士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打算让你报恩什么的,现在你就赶紧回家,我也赶紧回家,一别两散,睡一觉起来谁还认识谁啊。” “谁说报恩了。”楼兰少女庄苑表情玩味,“你想多了。” 也是头一次行走江湖的少年被自己的自作多情闹了个难堪,掩饰道:“行了行了,快下来,我得走了。” “我家在楼兰,你就放心我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家?”庄苑楚楚可怜的样子,这变脸速度让马下少年一阵头大。 “你连大漠马贼都敢惹,你说你不敢回家?”显然对面姑娘的扮相并没有博得少年的可怜。 “我那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不好。”庄苑气道,“他们欺负了一家子牧民,身为侠义之士自然要拔刀相助!”那语气倒是把刚才少年的样子模仿了个十成十。 “你是拔刀相助,我多管闲事行了?”少年词穷,眼神有意无意的躲避。 “你看看你,谁说你多管闲事了,你这是抬杠。”年纪与少年相仿的庄苑老气横秋的教训起了少年,“这么大个人了说话真难听。” 少年看向别处,感觉自己还是闭嘴好了,再说一句都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看少年不再说话,庄苑翻身下马,道:“喂,我问你件事,你只要告诉了我我就走。” 少年没搭理她。 “你刚才说给我听的那套鞭法是不是还有后续招数?” 少年仍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我都跟你说了,你告诉我我就走,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我走!” 少年一兜缰绳就要翻身上马,庄苑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缰绳,自顾自的说道:“我家离得远,把马借我用用。” 按理说这通体雪白的马儿平日里对待生人没一个好脾气,可今天不知怎的这匹宝驹竟然任由这位陌生姑娘拉拽着,倒是温顺的很。 少年愣在原地,表情哭笑不得,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对这个姑娘的出手相助,难不成自己真是多管闲事?甚至这畜牲也跟自己对着干,怎得就这么听话。 庄苑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抚着马鬃,也不上马,扭头看着少年,催问道:“你说不说?” 少年咬了咬嘴唇,心里一阵盘算,似乎有些为难,权衡之下方才不情愿道:“这是别人家的家传鞭法,我也是无意见到过,我说出来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放心放心,本姑娘嘴是出了名的严实,绝对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庄苑拍着胸脯保证到,尔后还调皮的眨了眨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刚才你不都教我了几招,当时怎么不怕我说出去?” 少年气结,这姑娘总是会抓住自己话里的语病来膈应自己。 见少年不说话,楼兰少女庄苑仰头去瞧,聪慧如她自然猜出了少年心思,摆手道:“跟你闹着玩呢,不会这么小气。”紧接着就是一阵爽朗笑声,还拍了拍少年肩膀,示意他不要在意这种小玩笑,动作倒是自来熟的很。 少年无奈,不想再跟她过多纠缠,道:“是前朝鞭法大家周威的《游龙二十四技法》。” “哦。”庄苑恍然,“没听说过。” 对面姑娘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让少年感觉自己刚才的交待也是多余。 “不过这名字听起来还是挺厉害。” 姑娘补充的这一句差点让少年更是气结,好似寡见鲜闻都如此有底气。 “刚才你就说了十二式,那就是还有十二式,对不对?” 少年不再说话。 “又不说话了。”庄苑也不觉尴尬,自言自语,“那你教我,教会了我我就不烦你了。” 也知道自己招人烦,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少年心下暗暗腹诽,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少年开口道:“我不会,我就是以前看过这本书。” “不要紧,那你就跟我说一遍,然后看看我做的哪里不对。” “我不会武功。” “那你把那本书给我。” “没带着,在我家里。” “那我跟你回家拿。”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又是少年不得不败下阵来。 庄苑直接翻身上马,冲少年招招手,又催促道:“上来啊,难不成我骑马你走着?” “……” “快呀,回家啊。”楼兰少女忽闪着大眼睛,摆手仍是催促,颇有一种东道尽地主之谊的样子。 憋了好久的少年,夕阳下,终于憋出了一句:“你赖皮。” 似是把这个贬义词当做了褒扬,有着一副侠义心肠的楼兰少女哈哈大笑,还有着一副在少年看来小人得志的样子。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六章 收笔才勾人 少年到底是没有上马,如他这般从小到大诗书礼教的耳濡目染,刚才那事急从权的雷池越过一次就好。 少年拿着马鞭扫着那及腰的长草在前面走,一句话不说。庄苑骑着马跟在后面,嘴就没停过。 少年想到自己家里那个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总爱说教的二姐,虽然也好念叨个没完,可说的都有道理。还有那个小姑家的表妹,也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总没这丫头嘴碎。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说,她说给你起个名叫半哑巴。他翻白眼。 她问他家在哪里,他不说,她说她会算,掐指一算就能算到。当他控制不住好奇斜眼观瞧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的她时,她说在大周朝。他又是一个白眼。 她问他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他不说,她倒是一股脑的把自己如何违抗父母之命翻墙跑出来、一路往东行走江湖一个多月里大事小情说了一遍。听得他想把耳朵堵上。 她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不说,她还说她会算。不过这次少年没打算像刚刚那样好奇心的驱使去一探究竟,好在她也没有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只是说他家是官宦人家,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 好不容易打消好奇心的少年又成功被这个喋喋不休的姑娘勾起了心思,不过少年仍旧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知道自己不问这姑娘也会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这段光景的相处,少年对这姑娘的脾气也是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心直口快,而且快到还没个把门的。 尤其是想要让她闭嘴,估计比让她走都费劲。 果不其然,这楼兰少女开始了她的分析,“你这一身打扮,肯定不是我们这种小富人家能穿的起,看你这衣服的材料,我在楼兰城里见过一次官家人押送好几车的布匹瓷器去往西边胡地易物,听我爹说是江南织造府的上等绸子、岭南官窑的极品青花,要我说能买得起这等布料的,一般大富人家有钱也没门道啊。再说说你这匹马,都说马生异象为最佳,像什么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雪乌骓、额生白毛至齿的榆雁的卢,黄里透白嘴上发黑的特勒骠、头顶满月梅花烙的透骨黄骠都属于好马,可再如何这种类的马儿也是有价无市,有钱自然能买到。唯独通体无杂色的马儿,才是真正的有市无价,这可是想买都买不到的上品良驹。据我了解,古往今来也就寥寥几匹,前朝武神关寿亭那匹全身如火的赤兔、我朝开国大将常胜侯赵龙座下那匹漆黑如墨的绝影皂骊、传言曾在南越境内出现过几次通体澄黄似金的骐骥飞电、先皇最爱的那匹毛色泛紫号称马中飞凤的飒露紫,还有就是这匹毛白胜雪的照夜雪龙驹了。这些朝廷御马监几十年都养不出几匹的宝马,即便有也都是皇家内院里的禁脔,一品以下的大员估计见都见不着,更别说…” 正分析的头头是道的庄苑忽然止住了话头,一双清澈眸子蓦的放大,盯着牵马前行的少年。 正听得津津有味对楼兰少女缜密心思有些赞赏的少年扭头看向那张满脸惊讶的小脸,心细如他自然能猜出这楼兰姑娘心里疑问,开口道:“别瞎猜,这可不是照夜雪龙驹,形似而已。你看这马儿腹下还有一缕黑毛,哪会是那种通体无杂色的神驹?而且,我也不是皇城里的,不过你说的都也不差,就是我家祖上当年和宫里有点来往,这匹有些像是那时候上面赏赐下来的。” 不懂得这匹怀炭雪龙驹比照夜雪龙驹都难培养出来的庄苑小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垮了,不屑道:“我就说嘛,皇宫大院里的怎么能长你这样。” “……” 少年又是无语,不过还是腹诽这姑娘还真好糊弄,不知道是该说她傻还是该说她单纯。 “那些皇子要我说绝对是一表人才风华绝代,出门也得是千骑随从御林开道,就算是偷偷溜出来不也得带上几个高手高手高高手的扈从爪牙,一出手都是大摞的银票大把的金锭子,谁见了都得绕道,那绝对是威风八面。” 马上的楼兰姑娘又开始碎碎念,抬脚踢了踢马背上的褡裢,“哪像你,包里没几个银子,穷光蛋一个,除了这匹马你还有什么?就这能认得出来的也没多少,抢你都不知道抢啥。这还好意思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拔刀了吗?你刀呢?就只会跑,打都不打跑的倒是比兔子都快。” 少年气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身上来了?反唇相讥道:“我又不会武我打什么打?明知打不过我还上你当我傻啊!再说了你不是也跟着我跑了?” “本姑娘怎么说也是跟他们打了。打不过才跑不丢人,打都不打就跑才丢人。”小姑娘颇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 少年识趣的闭上了嘴。 女人的德性,强词夺理,无理找三分。 ……………… 两个年龄不大的少男少女就这么一路东南行,一路拌嘴,累了找个破庙休息,饿了啃两口干粮。 打打闹闹了个把月的光景,少年以为自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这姑娘呆的无聊了就会离开,可没成想,这姑娘特别有耐心,绝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一心就是要拿到那本在她听来名字特别厉害的《游龙惊鸿二十四技法》。 这一路走来,这楼兰少女倒是一直秉承着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宗旨,只不过让她碰到的无非都是替村里老婆婆挑水或者帮小孩去摘飞到树上的风筝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一次被一名老汉煞有介事的叫到一旁说是家中有大事,到头来竟是老汉着急给自己孙儿找媳妇,想跟这个样貌也算中上水平的异族姑娘攀上一门亲事,吓得这楼兰少女落荒而逃,引得少年到现在想起来都会哈哈大笑。 期间小姑娘倒也用心,除了叽叽喳喳的念叨,只要不出声,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练鞭。虽说底子些许薄弱,可也是浸淫此道多年,照猫画虎练的也是有模有样,这倒让少年有些诧异这姑娘的聪慧。 庄苑虽说是跟父母使小性子离家出走,可再怎么着还是年龄不大的少女,想家是必然的。这一路走走停停,少年发现每到大城这楼兰少女就会写封家信托城中驿卒捎回楼兰,并会问清少年下站目的地写在信中,也是盼着家中还在气头上的父亲母亲能回个信,多少能慰藉一下思乡情结。 少年也曾问过她为何不回家,她却换上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说女侠从不为感情所累。 也曾不止一次暗里瞧见过因为想家偷偷落泪的小姑娘,少年对这个回答也只敢心底嘲笑,说出来的话可真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这一日两人一马就到了关内道的庆州安化府外,庄苑又独自去往城门旁询问有无楼兰信件,不远处驻足观瞧的少年看到以往都是两手空空愁眉苦脸回来的小姑娘这次却是喜上眉梢,手里撕着那封盖有火漆封口的信封。 少年皱眉。 不像是楼兰少女这般涉世未深,自小便接触过许多往来交际人情世故的少年自然明白这信件的封缄若是用上火漆,便直接从家书上升到了官府文案的层面。 只是少年不明白,这个楼兰少女也不像是官宦子弟,如何就牵扯上了官家? 抽出信封中那张大周朝里最常见的竹纸,再摊开,原本兴高采烈的楼兰少女那张别具异族风情的小脸上,那抹于中原大地不常见的别样笑颜就先是凝固,尔后垮塌到凝重。 不等少年反应,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抢身上前探手夺过他手中缰绳翻身上马,手腕一抖再夹马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怀炭雪龙驹飞驰而去,如一道银光转瞬即逝,那封信恰恰飘飘然落于少年跟前。 “家逢变故,无人幸免,速回。” 一张纸,十个字,三行。 落款是西域都护府楼兰城太守印。 怀炭雪龙驹已无踪影,少年回神又出神。 他想起了再向南三百里,有浩浩大城,城西南有山,山上那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家。 这次独自出门游历,头一日里自己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细心交待。平日里不善言辞的父亲也破天荒的把自己叫去就这么一句话不说的干坐了好久。还有那个老头儿,在自己门外晃悠过来晃悠过去到底是没有进门。 少年都懂。 这是亲情,从自己出生就无法割舍的情。 他又想起了这一个多月自玉门关外这一路向东向南,朝朝与暮暮。 那种若即若离,那种爱屋及乌。 他会看她喜,他会看她愁,他会看她叽叽喳喳幻想行侠仗义的样子,他会看她练鞭时候的傻笑。他也会听她说家乡楼兰这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他虽不理他可也是认真听她讲那个会聚着天南地北众多种族的西域重镇,他喜欢听他讲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喜欢听她学那群来自西方的黄头发绿眼珠商贾一口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十六岁的他不懂这是为何,只是习惯了这三四十天里,身后,马上,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嘴碎女孩,叽叽喳喳。 就像习惯了从小到大家人与自己无法割舍的情怀。 少年弯腰拾起那张竹纸,顺着折痕细细叠好,放入怀中,朝着早就没有那道熟悉身影的方向,喃喃自语。 “有些舍不得呀。” 显然指的不会是那匹名贵神驹。 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情窦初开的男男女女,何止一篇七言绝句? 情难结,亦难解。常费思量,也最费思量。 安化城外,少年转身朝城内长吸长吐一口浊气,直奔城里。 安化府衙,有少年只身硬闯。 只是盏茶光景,少年策马而出,身后城主、城牧、守军统领等一众安化城里跺跺脚都要颤三颤的大员一路小跑躬身恭送至门口。 世?且说?苦,离别苦,却独独不提相思苦。 常言道那“三百六十病,相思最难医”,相思疾苦难治,却?不可治,何需什么九叶重楼冬至蝉蛹,又何需什么隔年瑞雪无根净水,自有少年向西,一骑绝尘。 皆知情字落笔十一画,谁懂收笔才勾人。 喜欢??,?爱,便不离别,毕竟离别末了苦相思。 来来往往,还不就是求个知心人,共看春去秋来。 红尘本多无情道,无解最是动情人。 古道、熏风、骏马,相思人要去天涯。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七章 守捉郎 少年到得楼兰城已是六日后,这还是期间途经玉门、凉州、敦煌等好几处驿站时换了数次马日夜兼程的结果。按这时间推算,凭怀炭雪龙驹的脚力,应该早在两天前就已然到达。 少年这一路疾驰,期间都没有寻思过的见面场景却在这时候变得有些情怯起来。忽然就想到该如何做出个漂亮的开场白,才能缓解这一路跟随的尴尬。或者说是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不请自来,假若是说来找马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 也是打小常跟着自家一些个叔叔婶婶山南海北的转悠,少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词穷起来。 矫情。 这次少年倒是没有像之前那几次硬闯府衙,进了这楼兰城反而不像头几日那么着急忙慌,下了马与门口守卫通了名字,便静静等在一旁。 昨日就收到敦煌城里飞鸽传来的消息,说是京里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到楼兰处理紧急事务,手里握有上面御赐的皂玉牌牌,楼兰城中上到太守、都尉、别驾,下到千户、百长、守捉使,一众大小官员尽皆留守府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个的寝食难安心绪不宁,生怕是上头派下来微服出巡私查暗访的权贵人物。 少年并没有等太久,早就静候一日夜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精气神也是十足的紧。为首一名官服刺有孔雀的富态中年男人姿态恭谨有加,从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便是弯腰屈膝一路小跑,身后一众文官武将也不得不紧随其后步子紧凑。 “恭候公子大驾。”富态男人奴颜婢膝,话里净是这么多年在官场里练出来的油滑味道。 不能称呼少爷。 有少爷就有老爷,有老爷就说明少爷背后有人。 现在这些个官家子弟,最忌讳别人说他们没本事,说他们靠着老子上位,一个个的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就想挥毫泼墨一幅万里江山图,画的好坏先不说,首要的就得先听到别人夸他个人有天赋而不是赞他家族底子好给他铺了条好路,要不然就让人觉得这画反而是一家人帮忙画的,和他并无多大关系。 不能称呼大人。 大人之所以是大人,是因为上头委派才是大人。一声大人说明什么?说明大人有无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有本事。上头有本事,下头自然是泼天的本事。那是自己的本事?那是上头的本事,和下头也无关系。 不管少爷还是大人,一个称呼,水可深着呢。 少年心中有事,自然不会去纠结这个称呼,反倒是让这位三品大员自以为处理的妥当。 “近来城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少年倒是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并没有去寻思面前这个富态男人心中的弯弯绕。 身着五品文官官服的富态男人一直低头弯腰躬身,脸上是何神情莫说是后面那一众按月领赏的文官武将,即便是站在他前面不足两步距离的少年也看不到。 听闻少年问话,这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由小吏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近乎封疆大吏位置的太守,近乎已隐隐成为楼兰土皇帝的存在,此时有些心慌。 楼兰说是个城,其实也算国,辖下四县一围城将其拱卫当中。在这西域都护府管制的三十六属国中,因其东临安西督卫府府衙所在地敦煌,再往西去到其他属国尽需由此出发,已然成为西域除敦煌外的交通命脉所在。 楼兰太守一职,油水可是厚的很。 据少年以前在家中偶尔听闻,面前这个官职正三品的富态男人在这个位子已有足足七八年的光景,不上不下才是最耐人琢磨,其中门道可真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只是对方停顿这么一刹,引得少年皱眉。 此时那太守腰又低了一低,似是明白了眼前这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少年莫不是来查前些日子在城中闹事马贼的?可是这孤身一人又所谓何来? 心中电转,话随心动,太守开口道:“近来倒也无甚事发生啊。” 少年皱眉,瞧着恭敬的太守,并未说话。 府衙门外,那些个大小官员就这么躬着腰身,朝着那个怎么看也不像是朝廷大员的少年,场面诡异。 太守偷眼观瞧,对上少年视线的刹那惶恐回避,比见了猫的耗子都紧张,唯唯诺诺打着些许颤音道:“不知道公子想问哪个方面的,要不先进府去,容下官一一禀报。” 见多了这种官场交际的少年即便是第一次拿着手中滔天权势来压人倒也是熟稔的很,仍旧是一言不发,要知道眼下这种情形不说话才最折磨人。 这可把太守吓得汗都出来了,权衡再三,语气里透出些试探,道:“公子莫不是问的前几日那伙混入城中马贼的事?” 终于在少年一声“嗯”中出了口粗气的太守忙道:“马贼一伙成型数载,依托于对我西域地形的熟稔,狡猾至极,本太守与众同僚费尽心思,也未寻到蛛丝马迹,实乃愧对圣上信任,望公子体谅。” 滴水不漏。 正是因为这话说的漂亮,惹得少年眉头还未舒开,嘴角又抿了起来。 先说马贼一方狡猾,哪怕是自己一方如何费心费力,即便没有找到也情有可原,最后唱个高调,表明自己对朝廷的态度。 这种官场话术,少年以前可没少听自家那个老头儿跟自己那个爱说教的姐姐念叨。 少年自然没心思去考究这人的油滑话术,又问道:“城中可有马贼?” 太守身子明显颤了一颤,这可是自己失职,往大了说可是要贬官的。纳闷前段时间城中发生的那起灭门惨案这才几日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京城里去了? 又偷眼瞧了瞧面罩寒霜的少年,虽是惶恐,可也是如实禀告道:“前些日子城里来了一伙商贾,通关度牒上是焉耆章印,没成想却当晚就在城中杀了一家老小五口人,连夜逃出楼兰。接到消息后下官连夜派人追查,没成想那伙马贼…” 少年不得不猜测着是不是有关那个话痨姑娘。 “行了。”少年打断太守又要话中带话的,“少说多做。” 这四个字,让太守腰弯的更低。 “那家子姓甚?” “好像是…庄。”此时的太守哪还敢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的答道。 少年皱眉,吩咐道:“找两个人带我去那家里看看。” 太守赶忙应承,小声吩咐身后一名守捉使安排两个守捉郎去伺候这位不知名姓的官家少年。 少年未再骑马,身后跟着两名守捉郎去往太守告知的城北巷子。 “守捉”是西域方言直译过来的称呼,原意是“镇守”。最初大周王朝内地犯人刺配边疆后不服管理,多在当地祸害乡民百姓,之后当地人自发组织守城队伍,自治自保借以防止作恶,是为“守捉者”。后来朝廷加强管理,在其原有基础之上又将犯人编制其中,闲时赋田战时作兵,更名“守捉营”,编制五十人。营中设首领一人为守捉使,其下自称守捉郎。 两名守捉郎一大一小,小的年龄比少年也小不了几岁,神情举止稚嫩的紧,跟在后面唯唯诺诺。 那个大的小三十岁的样子,举止轻佻吊儿郎当,嘴里含着一片西域随处可见的胡杨树叶,背着双手,走路一摇三晃,活生生的街痞流氓样子。少年心细,不经意间看到这人左侧眉头上有刺配的黥字,只是这人刻意拉低的帽檐也让人看不真切。 “你是本地人?”少年看向那个面相稚嫩的守捉郎,他脸上无黥年龄又小,少年自然会以为他是楼兰城里自发参军的人。 小守捉郎没有答话,只是低头跟着少年,像是问的不是他一般。 少年只觉无趣。 “他是河南府的。” 说话的是叼着叶子的大守捉郎,少年扭头看他时发现他说话并没有影响到嘴里的那片叶子。 “他当初刚断奶,他娘在外头找了个姘头,他爹喝了点酒就拿刀捅了两个狗男女,自首的时候没别的要求,要是流配只要带着他这个娃娃才肯认罪。就这样,他爹黥面刺配楼兰,爷俩就西行六千里,从中原那个米脂流油的地方,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西域。” 大守捉郎倒是话多,一股脑的把这小守捉郎的底细说了个透彻。 “后来他六七岁,他爹在一次围剿马贼的时候让马贼杀了,他没地方去,就留在守捉营里,长大了自然就是守捉郎。” 少年歪了歪头看着应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生在两个世界便是判若两人的小孩,仍旧不发一言谨小慎微的贴着街道内侧走的小心。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是主动的去问,奈何那孩子并没有楼兰太守的心机,还是不说话。 “伍六七。”回话的仍然是那个黥面的大守捉郎,“他爹临死前给他改的名字,说是找人改的名字,就是勿留妻的意思。”大守捉郎音域咬的很准,不用解释也能让少年明白这两个音同意不同的称呼。 少年没再言语,只是又多看了这小孩两眼,心中也是纳闷说话严丝合缝的太守怎么就派了这么个闷葫芦过来,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大守捉郎忽然抬手捏住那片叼在嘴里的叶子,抿在唇间吹起了调调。 曲子悠悠,苍凉,悲怆。如银瓶乍破,如珠落玉盘,声调笔直尖锐,惶惶大漠孤烟,戚戚长河落日,在这以黄土呈主色调的城中,也是吻合。 “他会伺候人。”大守捉郎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引得少年侧目瞄了他一眼。 这人洞察力不一般。 少年知晓大守捉郎口中的“他”便是叫做伍六七的小守捉郎,想想也是,自小便寄人篱下,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懂得服侍伺候,怎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 “脸上怎么弄的?”少年忽然开口。 不提名也未道姓,当事者也知道问的自己。 “杀人。”大守捉郎复又叼上叶子,“杀了个欺负我家婆娘的人。” 少年停步,转身。 正自低头只顾前行的伍六七一个不留神撞在少年身上,头低的更厉害。 少年头一次去正视这个举止轻浮话又多的大守捉郎,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多年在西域受风沙打熬的皮肤干涩异常,应该是多年不曾认真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也恰巧盖住那块涂墨,再加上那顶像是捡来的破烂羊皮瓦楞帽的挤压,旁人一眼还真瞧不到那块印记。 少年回身继续走。 “我以前很胆小,跟着村里人出海打鱼,风大了我都要躲在舱里不敢露头,他们都骂我没出息。鱼我也不敢杀,血淋淋的乱扑腾,我爹说我这样在以打鱼为生的海边早晚得饿死。” “其实我家婆娘死的时候就在我怀里,她跟我讲让我别给她出头,她死了不要紧,不想让我把后半辈子再搭上,得好好活着。” “你说这娘们,什么时候轮到她给爷们做主了?” “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连自家婆娘都保护不了,活着有啥意思?这辈子搭上就搭上呗,不还有下辈子呢嘛。” “我杀人的时候不敢下手,趁他在船舱里睡觉的时候我搬了块石头就砸,头一下砸偏了,没砸死,他爬起来就跑,我朝他脑袋就砸过去,晕了,我就坐他身上接着砸,头都烂了,我吐了一地。”大守捉郎说的很轻松,然后,“嘿嘿。” 大守捉郎最后那声笑,吓得小守捉郎不自觉的离他远了一点。 少年不说话,看到写有安民巷的牌子拐弯,又道:“你叫什么?” “忘了。”大守捉郎说的很自然,“营里都叫我阿大,因为我力气大饭量也大。” 街道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着一身藏蓝色驿卒官服,口里嚷着“闪开闪开”。 拐弯的小守捉郎伍六七反应过来已是不及,少年探手去抓,却是那个忘了名字说是被人叫做阿大的大守捉郎先前一步揽住伍六七后退两步。 “老殷头手底下的崽子越来越没数了,伍六七,下次给老殷头打酒尿上半壶。”阿大朝着驿卒叫骂,却是说给伍六七听,然后,“哈哈哈哈。” 阴晴无规,哀乐不定,此人城府非常人。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八章 识途老马 巷子最深处再拐弯,一条里弄,最尽头一扇木门,这短短二十几步距离,尽皆素缟。 少年皱眉,这一会儿见了面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收敛思绪,少年摆了摆头。那个始终不说话维诺的伍六七便小跑上前,抬手敲门。 没人应,伍六七又是三声轻击,在巷弄里很是空旷。 仍旧没人回应,伍六七扭头看看少年。 少年也是不解,按理说家中发生如此变故,那姑娘赶回来就该呆在家里,不可能没人。 这时里身后一扇院门打开,一佝偻老妪探出头来,出言询问:“你们找谁?” 少年也不隐瞒,说明来意,只是打了个官府的幌子,说是府衙派人过来探看。 老妪叹气,道:“庄苑那丫头回来没呆多久就走了,唉,可怜的娃娃,这么小就摊上这么个事。也是这小丫头命好,当初跟她爹拌了两句嘴就跑了,躲过了这一劫。只是才两个月就天人两隔,谁受得了啊。爹娘爷奶,还有他那个刚入学的弟弟,就这么没了,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干得了啥?后事也都是乡邻帮衬着弄的。你们这些官家人,张嘴闭嘴的说要剿贼要灭匪,那群挨千刀的畜生都来城里作孽了,你们还在这里问东道西,哪有个官家人的样子?” 老妪越说越来气,声音不自觉的重了,话题也从这可怜的一家子转到了在她眼里属于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官府身上。 少年哑然。 阿大倒是对老妪说的话无甚想法,在他看来自己一个戴罪之身,才算不得官家人。阿大开口道:“你知道那姑娘去哪里了?” “不知道!”显然对这群官家人没有什么好印象的老妪语气更重了些,回身重重摔上了院门。 “这老不死的!”阿大骂了一声就要上前,打从自己刺配到这西域哪受过这种气,别说老百姓,营里那些个作奸犯科之徒谁见了自己不都客客气气的?刚抬脚就被少年从一旁拉住,阿大又是小声咒骂一句。 他这种人再如何蛮横,在官家人跟前还是本能的犯怵,不为别的,纯粹就是因为自古以来官与民的等级差异。历史遗留问题,并不是作用在某一个人身上,这就像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无关高矮胖瘦,仅仅是潜意识里的贱民思想作祟。 少年伸手入怀,恍然想起出门带的银两全在那匹怀炭雪龙驹的褡裢里。一念及此,少年心思一动,食指垫入口中,一声响亮口哨响彻天际,尔后无甚动静,这才确定庄苑那姑娘真是走了,要不然那通灵宝驹绝对不会做出离开那个新主人的事情。 却是那边伍六七看到太守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好生伺候的京城公子伸手入怀的动作,就赶忙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刚才出门时太守交给自己的银两,递给少年。 少年心中略微诧异,感叹这小孩的眼力劲绝对不是同龄人所具备的,至少自己前几年和他这般年龄时,莫说察言观色,便是母亲话到嘴边上自己都要思虑一二。 接过那包入手有些沉甸的银两,少年朝着巷子外摆了摆手,大小两个守捉郎会意,转身出了巷子,一左一右守在两边。 少年上前到老妪院落门前,抬手敲门,轻叩三下,等了几个呼吸也没开门,少年也颇有耐心,又抬手轻叩,这次是开了。 “还有什么事?”开门看到还是那个官家人,老妪语气仍旧很冲。 “婆婆,我是庄苑的朋友,我对楼兰人生地不熟,这才找的官家人领我来的这里。这几个月里庄苑都是与我一起,当时收到消息庄苑骑快马先行赶回,我那匹脚力不及这才落后几日。庄苑回来的急,银两都在我这里放着,家里这些日子还多亏邻里帮衬,想来庄苑那性子离开的也突然,这些碎银您先收着,等有时间和乡亲们分分,不够的话再找我就是。” 这话说的有学问,先是摆明自己与庄苑的关系,尔后用庄苑放在他这里的银两来打消对方的疑虑。先不说这老妪是不是见钱眼开,反正眼下少年说完,这佝偻着身子的老妪神情倒是缓和了许多。 接过少年手中银两的老妪会不会昧着良心据为己有,少年自然不会关心,又道:“如果婆婆知晓庄苑下落,烦请告知。” 老妪扭头看了看巷弄外那两个一大一小穿着差服的守捉郎。 守捉郎这伙人在城里名声其实并不是很好,毕竟都是些刺配来的罪犯,指望着他们改邪归正的可能性不大,官府也只是约束而不是管制,无非就是想用以恶治恶的手段使辖下治安相对稳定,提高自己任职期间的业绩。 老妪收回视线,压低声音,道:“丫头走的时候被隔壁老二家拦住过,问她干啥去,丫头说去找马贼报仇。” 少年眉间微蹙,“马贼该是想找就找的?年年督卫府里派人寻觅次次都不得而归,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去哪找?” 老妪表情凝重,声音更低,“城北三十里有座土堡,明面是住户,暗地里就是马贼的据点。” 少年明显一愣,复又恍然。 其实这些普通老百姓能知道并不奇怪,他们生活最底层,天天迎来送往,见的人听的事可比那群身处高位的官家人要多的多。他们知道也不去官府举报,不过是胆小怕事罢了,万一官府没有处理好让马贼知道是谁多嘴,那可就是拿自家性命闹着玩了。这种下力不讨好的事,最符合底层百姓的自保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活着最重要。 少年很有礼貌的道谢,转身急急出了巷弄,正打算去让伍六七找匹快马,街道那边又有大马驰来,仍是驿卒穿着,只不过这次停在了三人跟前。 驿卒下马躬身抱拳,不等三人有谁开口,已先说道:“太守着我来向公子报禀,城北三十里有打斗痕迹,再往西十里发现马贼尸首四具。” 少年大踏步拽过驿卒马来,翻身上去,也不与几人多言,向城外疾驰。 驿卒愣怔了一下,茫然无措,“我的马。” 大守捉郎阿大一拍驿卒脑袋,骂道:“还他娘的马什么马,出了事十匹马都不够赔。” 小守捉郎伍六七看看远去的京城公子,又瞅瞅阿大,说了第一句话,“咋弄嘞?” 要在平时肯定免不了要笑话笑话这个一口方言的小孩,此时的阿大已然没了这个心思,太守耳提面命的交代了一遍又一遍要伺候好这位不知身份却有着高贵凭证的公子哥儿,万一出了事,怕是自己就得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一辈子罪。 “我去追,你去找太守,派老殷头儿过来。”快快交待了一句,阿大发足狂奔。 —————————————— 少年自然想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结果,心中发紧,一个劲的催着马儿快些跑,只愿这马能胁生双翼,快些再快些。 城北土堡已是人去楼空,看那残垣断壁的破败样子,显然这里只是马贼的临时歇脚处。几处房屋墙壁上有明显打斗痕迹,满是刀印剑痕,交错密布。 少年下马查看,鞭子抽打的痕迹不多,细看下几处鞭痕带有血迹,几近干枯,想来应该就是近些时候留下的。 少年心下又是一紧,赶忙细细观瞧其他地方,确定再无血迹方才舒缓心思,紧接着起身跃上一处矮墙,又是一声响亮口哨,四处观望下无甚动静,复尔跳上马背,继续向西疾驰。 又西去十里,已是荒凉戈壁,巨石嶙峋沙砾浑浑,风声瑟瑟,吹得麻黄草搅成一团。 少年骑马上得一处山丘,举目四望,看到那几具暴露在日头下的尸骨,夕阳下几只狗头鹫于正上方盘旋嘶鸣,想来再过些时候等这几具尸骨无人处理,它们便要大快朵颐。 催马上前粗略扫了一眼,少年就放下心来,看衣服也能认出并无庄苑。抬手又是一声口哨,显然还是没有少年想要的结果,只是引来头顶上那几只畜牲叫声尖锐的回应。 “妈的!”即便打小脾气就极好的少年此时也有些着急,使劲啐了一口,眉头紧皱。 再往西已然便是他也只从家中那几位叔叔婶婶口中听闻过的“飞鸟不回老马难归”的沙海,?眼望去尽是乏味的黄?,水分的稀缺致使寸草不生,莫说置身其中,少年只是站在这还有些生机的戈壁滩上,感受着那边吹来的凛冽劲风就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 一直以来关于这个说是能吃人的地方所留下的传言,就不得不让少年本能的产生一丝畏惧。 “这可好玩了。”少年自言自语,“回家找人会不会有点晚。” 自说自话的开了个小玩笑,缓解一下心中慌乱,少年心一横,望着黄与蓝交织到一起的地平线,嘀咕着,“找到你算你欠我的,找不到你算我欠你的。” 检查了检查那匹只有大周朝驿站才配置的大蒙野马,马背褡裢里还有几块粗粮饼,外加已不足一半的牛皮水囊,少年一抖缰绳,倒真生出了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暗道自己怎的就如此胆小了,自小以来尤其是这些年里也经历了怕是同龄人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怎就如此前怕狼后怕虎了? 少年甩了甩脑袋,收敛心神,将脑袋里那些个古怪念头抛诸脑后。 “等等!” 少年催着胯下马儿还未走几步,身后一阵踢踏声,扭头看去就是阿大骑马赶来高声招呼。 这个曾为自己婆娘杀人的守捉郎到了跟前二话不说跳下马来踉跄着奔过来伸手一把扯住少年手中缰绳,也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急急道:“等一下,等一下。” “放手!”少年动怒。 “先等一个人,人到了再找不迟。”一路着急忙慌的追赶,阿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中缰绳却未松一丝。 “等谁?” “老殷头儿。” 少年盯着阿大,阿大未有避让,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道:“三十年前,西戎受极西之地古尔王朝挑唆叛变,京城派来十二个人去暗杀西戎皇帝,当初带着这十二个人穿越沙海直达西戎腹地的,就是老殷头儿,殷三爷。” 听说过那场暗杀太多次的少年自然明了内里凶险,且不说当时西去千里的十二个人年龄最小的也才十四岁,也不说在西戎都城里那十二个半大孩子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单是穿越这沙海的一月光景,当时听得少年都是冷汗连连。 这该就是大隐于市的识途老马。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九章 万卷书后万里路 老殷头儿是个扔进人堆里绝对不会让人看一眼的小糟老头儿。 至少在看到这个形如枯槁的男人和那个年龄不大的小守捉郎伍六七费劲的赶着四匹马过来的时候,少年心里是这么想的。 一头应该许久不曾打理的枯黄头发,要比阿大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更显埋汰,随意挽了个发髻用一块破布条系着,只是这块破布也忒长了一些,说是绅带都不为过。一张脸如老树皮,沟壑密布,那双眼如死鱼,睁不开也闭不上,想来是经常裹烟袋的缘由,一口黑牙,还咧着嘴嘿嘿直笑。离得近了躬身执手礼,满嘴的酒气,熏得少年微微皱眉,不着痕迹的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我刚才听阿大说你当年带了十来个人在这沙海里走了个来回?”少年开口。 被阿大说的有些神奇、现实模样只能说是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殷三爷仍旧咧着一张嘴露着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没有没有,都是这群小子说着玩的。”不知道老殷头儿是谦虚还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很是不好意思道,“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在沙海里闯荡过几年,我可没本事带着别人在这种地方走一个来回。” 少年看着老头儿的表情似乎不像是作伪,那种被人揭穿后的窘态可不是想装就装的出来的。少年扭头看向阿大,虽是未有说话可意思很明显不过,怀疑阿大说的这老头到底靠不靠谱。 阿大气极。 老殷头儿不是守捉郎,具体来历整个楼兰城都没人知晓,只知道他会相马会养马,还有传言说他年轻时在楼兰将军府里当大官。 不过每次瞧见他唾沫星子满天飞的跟人说话,尤其是那一口黄牙,任谁也觉得他是在吹牛皮。 唯独对于那件被江湖被庙堂同时认可的事情,马前卒过沙海绝杀西戎王,从他嘴里讲出来简直叫人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沙海里各处凶险从他嘴中娓娓道来,岂是一个精彩所能概括? 只是到了眼前看他这一脸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模样,可别真是酒后牛皮,那自己脸上可就真是挂不住了。 目无长幼的阿大上去朝着这个似乎风大点就能刮跑的老头儿屁股上就是一脚,骂道:“他娘的你每次说你穿沙海去西戎合着都是糊弄老子玩儿是?” 老殷头儿一脸的不好意思,“都是喝多了的醉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那窘迫样子,黝黑的干枯皮肤竟还透出了一抹殷殷的暗红。 少年头大如牛。 这太守难不成平日里就只是研究与人话术,就不懂得如何处事?找来的三个人,一个未成年的哑巴,一个似乎心理有问题的杀人犯,一个喝大酒爱吹牛的老头儿,这组合着实让人接受不了。 “三爷可厉害来。”伍六七是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开口说话,引得少年看向这个带着一口浓重口音的小孩,让这个从出生就跟着爹西行千里到了楼兰的小守捉郎低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少年开着玩笑道:“你再不说话我真以为你是个哑巴。” 很显然这个笑话很不好笑,可是那边一直咧着嘴露着一口黑牙的老殷头儿很是配合的嘿嘿干笑,学着伍六七那口河南府的方言,道:“不厉害不厉害,就是带着你们从哪来就回哪去,简单着来。你们还年轻,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少年吩咐一声“上马”,就被貌不惊人的老殷头儿伸手拽住马缰,还是那副模样,露着一口黑牙,嘿嘿道:“这马累了,烦请公子换马。” 少年倒没拒绝,惹来阿大一声咒骂。 换得马来,放那匹马自行东去,四人西行,扎进一望无垠的荒荒大漠。 四人四马,走走停停,主要还是老殷头儿走走停停,行没多远就得下马趴在地上左闻闻右嗅嗅,要么就跑到旁边沙丘上极目远眺,偶尔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这模样动作还真像有点经验的样子。 少年倒也想走快些,奈何看看前后左右一片黄沙,也只能跟在老殷头儿后面,寄希望于这个枯槁老头儿可别只是做样子。 就这么行了两三个时辰,除了天上一轮弯月告诉少年这是深夜,在沙漠这种毫无参照物的地方,任谁也推算不出确切时间。 仍旧在前面带路的老殷头儿刚才说是他们目前方向没错,一直往西,现下应该深入大漠百里,又道:“咱们尽量趁着晚上凉爽些多走走,白天太热,得保持体力。” 那边阿大仍旧对这个老头的酒后牛皮让自己有些丢脸的事耿耿于怀,总觉他现在说的话除了能听懂以外就是个屁。反而那个不爱说话的伍六七眼里一份炽热,近乎盲目的崇拜神情认真看着老殷头儿的一举一动,像是私塾里认真学习的孩子,生怕一个走神就错过了重要的知识点。 忽然老殷头儿抬手示意身后几人暂停,尔后很大力的吸了几口气,扭头时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这附近有水。”说完便忍不住的兴奋,抬手灌了一口酒。 这让少年想起了家里那个也如老殷头儿一般时时刻刻拎着酒葫芦的父亲。 老殷头儿还是有些道行,越过一道沙丘,还真就发现了口水井。 不光有水,还有小屋,还有人。 能在沙海里走这点光景就能碰到水源,用老殷头儿的话说,绝对是积了八辈子的福。 积没积福少年不知道,少年只知道这里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小守捉郎伍六七一脸高兴,因为这一下午数他喝的水多,那个能盛七八斤的牛皮水囊眼下剩的也不多,满眼急切的他倒也没有坏了尊卑的规矩,只等着跟前这个京城来的公子一声令下,自己肯定一马当先去那口井里牛饮一番。 只是另伍六七不解的是刚上了沙丘就被那个能笑着讲出自己怎么杀人来的阿大一把拽下马,紧接着就和老殷头儿拉着马手脚并用的爬下了沙丘,就连伍六七眼里那个一直举止得体的公子也是有些狼狈。 “那人有刀?”沙丘之后,阿大看向正手忙脚乱的套着笼头嚼子的老殷头儿。 几匹马倒也听话,并未发出任何声响,乖乖的任由老殷头儿摆布。老殷头儿手里忙活,嘴也不闲着,“应该是马贼。平常人家谁他娘的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活腻歪了?” 少年没有插话,小心翼翼又翻上沙丘,望着不远处那座不知是何材料搭建的小屋。四根木柱,四周围着草席,顶棚用的草毡,简易的在如此境地略显突兀。 简易小屋挨着水井,水井搭着辘轳,拴着三匹骆驼。小屋里映出微弱灯火照射下有个汉子抱刀倚着辘轳趴在井沿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寐。 阿大潜身爬到少年身边,细细观察,低声道:“目测要有一里多路。” “外面一人,不知道里面几个。” “看这小屋也装不了几个。” “距离太远,就这么过去怕是会打草惊蛇。” “绕道?” “绕道更远,容易生变。” “我摸过去试试?” “不行,这距离一点障碍物都没有,被发现了躲都没地方躲。” “总不能就这么耗着,这伙人要真是马贼,说不定就知道你找的那人下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话极快,等老殷头儿安顿好四匹马领着伍六七上来,两人就又沉默不语。 阿大说的,少年自然也会考虑到,少年自负若是没有顾及,这几里地的距离自己完全不在话下,怕只怕庄苑就在这伙人手里,自己贸然过去,万一露了马脚被发现,庄苑自然也会有危险。 茫茫大漠甚是空旷,偌大的天地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视线所及没有半舍也得十里,别说人了,怕是有只鸟出来都能被发现。 “引过来。”伍六七说。 少年、阿大,这种情况下选择保持沉默的老殷头儿俱是扭头看向平时不说话的小守捉郎。 这小孩说话还挺会抓重点。 在老殷头儿都快要哭出来的百般不情愿下,阿大牵过一匹大蒙野马,摘了笼头嚼子,用力扯下几根马尾,就听得这匹大马嘶鸣一声,直接窜了出去。 老殷头儿真掉泪了。 “跑累了就回来了。”阿大安慰道。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历朝历代都极其重视驿站设置,战时送军情闲时捎家信,大周王朝尤为注重。只因三十年前那次西戎叛变时北夷的趁虚而入,便开始全国广修驿站,百里内必有一驿,传言当年皇帝一道圣旨由西亳到安东都护府三千里路程仅用了六日,自此便有了“朝离东海暮西域,驿骑似流星”的说法。 而老殷头儿是楼兰驿站站长,专门负责的就是这群牲口的训练饲养,一匹匹大蒙野马送来再从他手里到温驯,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就像是自己孩子一样,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小糟老头儿眼下说不心疼是骗人的。 “你他娘的怎么着不行,薅它毛干啥!”老殷头儿骂道。 阿大懒得跟他废话,那边少年抬手示意有动静。 小屋旁守夜的汉子听到动静立马警觉,站起身形环顾四周,看到夜幕里那匹马儿模糊身影,又盯着马儿窜出的地方细细观瞧,尔后举刀敲了敲那小屋柱子,等得草席掀开一角钻出一人,两人说了几句,守夜汉子便抬脚向着少年四人藏身的地方走去,从小屋出来的那人伸手入怀不知掏出什么物件,盯着前面同伙的举动,以防不测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大漠里遍布黄沙,找块石子实属不易,少年便提前跟伍六七要了一块碎银,紧紧捏在手里。 夜里本就漆黑一片,小屋里微弱灯火能将周围东西映照出个大概,随着那汉子离得小屋越远,恍惚月色下渐渐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任由少年极目也只是个模糊大概。 少年揉了揉眼,心中只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学学弓箭,据说练箭先练眼,那些弓箭高手最厉害的不仅夜能视物,穿针引线更是不在话下。 “我能听出他的距离。”许是看见少年刚才动作,老殷头儿开口道,“不足百丈。” 受老殷头儿提醒,少年闭目凝神,调整呼吸,试着去听来者脚步。奈何夜晚的大漠风声呼呼,虽不是很大可也任由少年如何努力听到的也只是风声。 “公子最有把握的距离是多少?”老殷头儿问道。 少年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最有把握的距离是多少。 自懂事记事起就打熬筋骨强身健体,后来便跟着家里的武师学武,再后来摸着天象便自负的以为了不起。只是不曾想,今晚单单是旁边这老头就打击了自己两回。 听声辨位的本事自己不会,这飞石打人的手法自己竟然都没个准头。 少年忽然明白古人说的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只跟着家里那些叔伯婶婶做事,明里暗里都有人护着自己周全,眼下自己这次独自游历,恰有此等机缘,不正是万卷书后的万里路?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章 下落 这短短一里路的距离,那汉子走的小心,全程一动不动盯着那匹马窜出来的地方,刀尖斜斜指地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迅速反击,谨慎样子也能看出是个中老手。 少年更是多加小心,自己这边四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半大孩子,那个心里多少有些问题的阿大什么身手自己也不晓得,在没搞清楚对面多少人之前,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十丈。”感觉应该足有盏茶光景,那边老殷头儿握了握拳比划了个手势,没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好在少年离得近算是勉强能看出是“十丈”的口型。 少年没有十成把握能在十丈距离内一击得手,耐着性子继续等。 那汉子步伐匀称,这边老殷头儿每比划一个手势都在十个呼吸,当摊开一个手掌,少年肩头一晃,手中碎银急速甩出,衬着月光划出一道银线,那汉子全神贯注之下反应也是迅敏,挥刀去劈,奈何夜色昏昏也看不清是何物,一刀下去并没有预料中该有的叮当声,尔后便仰面倒地,滚下沙丘。 远处小屋旁后出来的汉子也是一直盯瞧着自己同伙的动静,模糊里看到同伴不知怎得滚下来便知有变故,甩手向天不知甩出何物,紧接吆喝一声,不等小屋里同伙出来天上便乍响一朵烟花,把大漠沙海倒是照了个明白,尔后小屋里钻出三名执刀汉子。四人一番交流,一人转身上了骆驼朝北去了,剩下三人摸索着向少年四人方向走来。 “以后还是少说话,听你的暴露了。”阿大冲着伍六七埋怨道,惹的伍六七一脸委屈。 老殷头儿打起了圆场,道:“能解决一个是一个,总比一块对付他们强。” 少年开口打断两人嘴仗,道:“对方是三个人,殷三爷和伍六七你俩去一边躲着,我解决两个,你解决一个。”最后一句是说给阿大的。 阿大倒也不推辞,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守捉郎配备的手戟,道:“一起动手,各顾各的。” 那边三名汉子步履一致,显然是受过训练的专业团伙,一人靠前约莫有三个身位,两人在后一左一右,这阵势不管是攻是守都是最佳方位。 少年一直拢目细瞧骑着骆驼离开的那人,不用猜也知道是去送信。这伙人先是烟花传信,让别处同伙警觉,再派人送信,去说明情况接引外援,这训练有素的安排让少年不得不感叹这伙马贼能在平西督卫府眼皮子底下横行这么些年也是情有可原,单是这在紧急情况下的机敏应变,想要剿灭还真非易事。 “在下大漠马帮,不知是哪路朋友,报个腕儿。”走在最前面的马贼吆喝一句。 “动手。”也不等那边马贼到得近前,并不想跟马贼有任何交流的少年吩咐一声,掠下沙丘。 马贼执刀,少年空手,这在马贼眼里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虽说夜色深深看不清来人,可己方这边三人,对方两人,这人数上的差距就直接说明了胜负。 那边少年以一敌二只是堪堪未落下风,阿大持手戟也是和一名马贼打的有来有往。这边老殷头儿和伍六七倒是自在,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老殷头儿竟还时不时地说说下面正搏命的两人招数中存在的漏洞。 伍六七斜眼盯着老殷头儿,眼神里透着鄙夷。 老殷头儿自然是感觉到了伍六七的眼神,道:“人家京城来的公子都说了用不着咱俩,你说我跟着掺和什么?” “可你厉害。”伍六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老殷头儿这么大的本事会呆在楼兰这种穷到每天的吃食都要就着黄土的地方,就像不明白眼下那个公子不让他出手他就真不出手。凭伍六七对老殷头儿的了解,这几个马贼应该也就是一个照面。 好多次在营里守夜,宵禁一到,伍六七就看到这个瘦瘦的老头儿出营到马厩里,悄悄地打上几套把式。厉害不厉害伍六七不知道,反正有次他分明瞧见老殷头儿只手抱起了一匹马,威风得很。只不过老殷头儿不让伍六七说给别人听,还答应伍六七现在好好练习马步,等长大了就把这一身漂亮功夫教给他。 “小子,要知道藏拙。”老殷头儿索性躺下身子,从怀里摸出那杆当着公子的面儿没好意思掏出来的烟袋锅子,脏兮兮油腻腻,叼在嘴里点燃,解馋一般狠狠吸了一口,“这个公子哥儿身份不是咱们能想到的,他来咱们楼兰九成九的不是为了公务,就是单纯的找人。我这半天看他精气神,看他腰马,他年龄大不了你几岁,但绝对是从小就打熬出来的,只不过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经验差着些呢。不如就让他活动活动,对他有好处。小伍子,你还年轻,长大了就懂了。” “太守。” 伍六七说话永远都是这么简洁明了,自小看大他的老殷头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道:“我在这里看着呢,出不了事。” 毕竟还是年纪小,伍六七仍旧有些愤愤老殷头儿的置身事外。在他想来,这个能徒手抱马的老头儿,该出手时就出手才是高手本色。 此时伍六七眼中的高手终是收了烟袋锅子,看样只是过过瘾也只是吸了那么两三口,然后翻身,解下头上那条长长发带,挽了三圈到一个合适长度,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碎石,又惹得伍六七闷闷不乐,语气不是一般的愤愤,“你!” 老殷头儿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满不在乎道:“他也没问我有没有石子啊。再说了,那钱又不是你的,心疼啥?” 伍六七索性不去搭理这个满嘴歪理的老头儿。 貌不惊人的枯瘦老头儿将发带包裹石子,摇了几摇一个巧劲用力甩出,那边有些手忙脚乱只剩格挡的少年还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后面那个横刀欲扫的马贼就是“哎哟”一声,倒地抱脚不起。虽然不知为何这人就这么倒下了,可当务之急也容不得少年多想,仅剩一个马贼也是压力顿减,出手力道也是重了许多,虽然手无兵刃,但单独对上这使刀马贼倒也绰绰有余。 阿大虽说不像少年一般有自小就练就的底子,营里闲时的训练也并非白给,此时也算有了用武之地。这些年在守捉营里摸爬滚打没日没夜的锻炼也是打熬出了一身的本事,虽说没什么套路可言,可也是通过一次次搏命练出来的真把式,对上这帮只会打家劫舍欺软怕硬的马贼别的不敢说,取胜也只是时间问题。 闲话少叙,不过盏茶时间,剩下的两个马贼一个被少年一招兔蹬鹰直接仰面倒地不起,另一个也被阿大瞅着空子挑断了脚筋,疼的抱腿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将四个马贼五花大绑捆的那叫一个结实,阿大又使劲踹了一脚那抱着脚腕疼到流泪的马贼,仍旧气不过地骂道:“再他娘的出声老子把你舌头拔了。” 马贼自然明了这身差服代表的是什么身份。守捉郎是做什么的,在西域横行十数载的马贼要是不知道可就真让人笑话了,他绝对相信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守捉郎说到做到。当下只能忍痛咬牙,把哀嚎变成了呻吟。 对自己恐吓的效果相当满意的阿大得意的拍了拍手,想想自己今天的战果还是相当不错的,总比整日里待在那楼兰城里痛快多了。 他喜欢这种感觉。 最初守夜的马贼被少年一块碎银砸晕,一个马贼被少年踢得也晕死过去,一个马贼疼的估计让他说话也是徒劳,只剩那个说是腿抽筋的马贼还能悻悻坐在那里,眼都要喷出火来。 少年觉得好笑,道:“怎的,难不成想说要不是抽筋就能把我们全都抓起来?” 马贼也没傻人,眼下这境况自然不能口齿牙硬的再说狠话,那马贼将头扭向一旁,也不说话。 少年蹲下身子,问道:“你们在这里建了这么个小屋是做什么用的?” 马贼不说话,看也不看少年一眼。 少年看看马贼,又侧头看向阿大,道:“有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简单。” “问问他这屋子是干什么用的,问问那个姑娘。”说着话,少年起身走向那座简易小屋。 小屋里早就被此时正在旁边打水的小守捉郎翻了个遍,小孩嘛,好奇心都挺大的。 屋内也无甚摆设,几床破旧棉褥铺在地上,几床破旧棉被凌乱的蜷在一旁,能称之为墙的草席上挂着几个水壶、几块牛肉干、几张沾满黄土的饼。如此摆设估计和戈壁滩以外的土堡相似,仅仅是马贼的临时据点。 屋外老殷头儿正心疼的检查那匹被阿大欺负的马,嘴里低低咒骂阿大。 都说马有灵性,久处便沾人性,方才为了引马贼注意赶走的马,阿大还说这马会回来,少年都有些不信,可真见到这马遛弯一样踢踏着回来,少年也是不得不讶然。 少年上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注意到他怎么就歪倒了?”少年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那个说是腿抽筋的马贼。 正用自己水囊喂着其实并无大碍的马,老殷头儿很是自然的回道:“离这么远,天这么黑,哪能看清。”语气里还带着一股子愤懑,让少年心中不免好笑,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小心眼的记恨阿大,老小孩。 阿大那边起初的痛苦惨叫显然是严刑拷打的原因,眼下声音渐小,少年扭头去瞧,就见阿大急急跑来,边跑边喊:“快跑快跑,马贼要来。” 这才想起一开始那个马贼曾向天掷出烟花发出信号,少年推算时间也得有了两刻钟的光景。四人迅速上马,由阿大带头向东跑了。 临走老殷头儿还落井下石的将那小屋推倒,眨眼的功夫便让小屋里的灯油引燃,刹那升起腾腾火光,倒也照了个透亮。 跑了约摸得有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差不多又快回到了戈壁滩。这大漠不比其他路段,沙子柔软易陷,再好的马跑个把时辰差不多顶平路上两三个时辰,四匹马累的够呛,一阵阵的响鼻。马上四人也是颠的不自在,确定不会有人追上才勒绳停下,下了马在地上是大口喘息。 少年毕竟自小熟稔呼吸吐纳的窍门,最先缓过劲来,问道:“问出什么了?” 海饮几口水,又喘了几口粗气,阿大道:“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刚才那地方是马贼设的据点,沙海外围设了一圈,足足有五六十个,五十里一处,两人一队,一日夜一更换,用来劫掠过往客商。” 老殷头儿也是怕这京城来的公子闻不惯自己这粗劣烟叶,找了个下风口离得远了,又塞了一烟袋锅子,就着那葫芦劣质浊酒嗒嗒的吸了两口,插话道:“这群马贼还真有些头脑,虽然是在沙海可也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咱们王朝的馆驿制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少年自然不关心这些事情,催问着阿大,阿大又道:“听那个马贼说,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少年虽说是挺烦那个一句话能悟出许多内里道道的太守,不过此刻也是有些想他了,至少这个太守不用自己多说话,甚至不用刻意说什么,就会告诉你所想知道的。 阿大又仰头灌了几口水,续道:“西南若羌屯兵城,再向南百里有座废弃守捉城,算是他们一个大的据点,两日前他们几个同伙抓了一个小姑娘曾在此处歇脚,说是要送到那里去。” 少年大喜,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便疾驰出去,这一连串动作把三人吓了个一愣怔,出神看着已然远去的少年。 没跑多远,少年复又折回,表情略带一丝窘迫,干笑道:“若羌怎么走?”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一章 龙卷 这盛夏时节昼长夜短,东方已隐约可见鱼肚白,再加上晨风凉爽,吹的人好生惬意。 少年却一点不惬意,只是心中暗怪这座下马儿不比怀炭雪龙驹那般迅捷,缰绳一抖一抖啪啪作响,心疼的后面老殷头儿一直皱眉,可说又说不得,只能腹诽。 “这一去七百余里,尽是些戈壁滩,路上皆是沙砾,中途需换两次马,就算是不休息也得明日过午才能到得,公子如此着急又能如何。”缀在少年身后的老殷头儿开口道。 少年只是催马,不想也不会去搭话。 眼下已沙海边缘戈壁滩,马儿跑起来自是要比在大漠里痛快许多,只是沙砾也要比大漠里的大些锋利些,马儿跑没几步就是一个趔趄,也是把四人颠的不轻快。 又是疾驰个把时辰,已然瞧见日头于东方露了大半张脸,少年似是想起什么,一扯缰绳停下,喝了口水润润干涩喉咙,扭头看向身后一老一小一壮年,道:“你们回楼兰,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可别。”阿大拒绝的也是痛快,“太守说了,哪怕是我们死了都不能让你受点伤,我们这要是回去,这辈子怕是脱不了守捉郎的贱籍。” 话虽说的自私,可却是事实。 少年瞧见伍六七已是瘫坐在马背上,虽说心中也是急切,可感觉没必要让他们跟着自己这般颠簸,想想老殷头儿刚才的话,道:“先休息休息。” 老殷头儿扒开葫芦倒了口酒,又抬起水囊灌了一口,这种喝法也是让人称奇。他也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精,观人猜心,不知是劝慰抑或是开解,道:“咱们不分昼夜的跑,那伙马贼肯定没这么着急,两厢一抵消,说不定能同时到。” 少年又不说话,坐在马背上望着东边一点一点挤出地平线的日头,像个大盘子,红彤彤,映的周围云霞更是好看。 老殷头儿还是顾忌的跑到下风口裹了一烟袋锅子,这次倒是吸得慢,很享受的眯着眼吐出一口浓浓白烟,也像少年那样望着朝阳,“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呐。” 小守捉郎伍六七也安静坐在老殷头儿身旁,此时一脸懵懂看向老头儿,显然是不懂这句话。 “这都是老祖宗几千年的阅历经验总结出来的谚语,早晨有彩霞,今天估计会有雨,晚上出彩霞,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老殷头儿耐心解释。 说起来老殷头儿算是守捉营里唯一一个把伍六七从小看到大的,从伍六七还在襁褓里头,到眼下十来岁,这孩子怎么学的走路,说的第一个字,老殷头儿可都在跟前。老殷头儿无儿无女,说是把伍六七当做自己孙子也一点不为过。 伍六七仍旧茫然,不知道老殷头儿这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气不好,那伙马贼走不快。” 老殷头儿的话引得少年侧目。 “扎会儿马步。”老殷头儿拿着烟袋锅子敲敲伍六七脑袋,也不怕滚烫的烟叶窝会烫到这个“子承父业”的小守捉郎。 小守捉郎伍六七听话的起身,原地扎起马步。 “闭眼。”老殷头儿又是一烟袋锅子敲在小孩眉心处。 “抬头、挺胸、收腹,腰要直、腿要弓、膝要平。”老殷头儿说一句便敲一处,又一连敲了六下。 少年反倒是来了兴趣,观瞧着这一老一小。 话总是很多的阿大开口道:“这是营里最常见的训练法子,我们平时都这么练,不知道老殷头儿哪来的这么多要求。” 少年也是半瓶子醋,让他去解释老殷头儿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手法他也解释不通,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扎马步是基础,底子练好了以后自然事半功倍。” 少年倒是看得明白,也只是觉得老殷头儿对这孩子的马步要求的仔细,至于其他也是无甚想法。阿大是属于横练功夫,练的都是筋骨,再者说他如此年纪想走内家路子也是晚了,平日里只是刻苦训练这一身外家皮囊,压根没有接触过内家门道,自然不知道眼前这老的教小的教得是他不懂的呼吸吐纳。 得有个半刻钟左右的功夫,老殷头儿又举着烟袋锅子敲着伍六七,嘴里仍旧是念叨:“先起腰、再摊膝、后收腿,吸腹、含胸、呼气。” 少年也不晓得为何听到老殷头儿这句话反而不自觉的想起了他上一句话,从小到大若是按平均时间去算的话自己这马步怕是每天都要扎个把时辰,莫说教自己的武师,就算是自家那严厉的老爷子也没这般教导过。 这两句话少年隐约觉得有联系,并不只是字面上的联系,内里玄机可是奥妙的很。 少年悟不透,索性不去想,打马向南。 戈壁滩上四马疾驰,扬起一阵尘土,远方日头业已露了整张脸,飘在地平线上约有巴掌宽的距离,彩霞仍旧游荡在四周,通红。 “起风了。”阿大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老殷头儿早早就说过今日有雨,雨前有风自然不为过,只是这风忒大了些。 阿大说话时还是劲风,仅仅是这前行时恰恰能感觉到一些受阻,再行不过几个呼吸,一阵邪风吹起,飞沙走石落土飞岩,原本通亮的天刹那就昏昏沉沉。 邪风来的快去的也快,漫天乌云自东而来遮天蔽日席卷整个戈壁滩,大有一路西去包罗沙海之势。 “龙卷!” 少年只顾仰头瞧着这滚滚乌云西行的浩荡阵势,阿大又一声急呼把他吓了一跳,循声向东观望,那隐约只剩殷红的地平线上凭空出现一条风柱,摇摇晃晃接天连地,搅乱厚厚黑云,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把朝阳那彤彤火光放了出来。 风柱忽南忽北忽左忽右,却一直没改变由东向西的大方向,来势极快,盏茶光景便能感觉到有沙石打在脸上的微痛感。 “娘哎,老殷头儿你这嘴开光开过了?”阿大狠命的抖着缰绳,眼下这种情况仍有心去开玩笑。 龙卷风柱来势汹汹,眨眼就又近了几里,老殷头儿一手拉拽着伍六七的马,顶着狂风大吼道:“找山坡背,先躲躲。” 伍六七毕竟瘦小,抱着马颈似乎都有吹跑的危险,少年探手将他拽到自己马上,努力眯着眼寻找能藏身的地方。 还是阿大眼尖,手指西北方向大声喊着“那边”,当先奔了过去。 风势越来越强,几乎眨眼的功夫就觉得浑身被碎石沙砾打的生疼,眼也快要睁不开,只能凭感觉跟在阿大后面疾驰过去。 西北方向有个山丘,虽然不高可眼下这情况也顾不上许多,四人翻过山丘便又瞧见下面一块斜斜巨石恰好隔开了偌大的空间,看来这山丘也是经年累月下沙砾的积少成多造就的。不及细想,四人四马下得山丘,矮身钻进那巨石下的空洞里。 眼瞅着那龙卷风柱由细变粗是离得越来越近,目测怕是三人都合抱不过,所到之处也是一片狼藉。这洞空间有限又十分低矮,马儿高大自然钻不进去,老殷头儿又解下头上发带,一一穿过马儿缰绳,挨个打上几个死结,那龙卷风柱已然到了。 直到近前才能感受这天地之威,已不单单是飞沙走石打在身上的疼痛,风力极强的拉扯似乎要把人活活撕裂,风速的强劲也在跟人争抢着这空间内的空气,那风声可要比凭空炸雷还要恐怖,无休止的轰击着耳蜗。 到底也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老殷头儿护着伍六七,阿大又揽着老殷头儿,一个个面朝里背朝外趴着头。少年有样学样,贴着阿大也是同样姿势。 四人到底是有个遮挡,外面马儿可就惨了,开始不安分的踢踏嘶鸣,一个劲的挣着老殷头儿和阿大手中的缰绳。 毕竟还是马儿劲大,又是在这对于马儿而言危及生命的关头,那力道怎能是人力所及?听声音那龙卷风柱应该是已经脱离四人中心,被绑在一起的马儿嘶鸣中齐齐后撤便挣开了老殷头儿和阿大的拉扯。 说时迟那时快,正偷眼观瞧这风柱情况的少年探手抓住缰绳,只是脚下不稳被马儿一拽便扑倒在地,阿大眼疾手快,刚丢了缰绳还未收回去的手就一把攥住少年臂膊,咬牙回拉。 老殷头儿也伸手去够,奈何风力过强他又瘦小,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大声喊道:“把马放了!” 少年不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话,那龙卷就在左边一丈距离,那声威气势,莫说是说话,这眼下喘匀呼吸都难。少年也想松手,怎奈刚才那下意识的动作再加上一眨眼的混乱,缰绳和他胳膊缠在了一起,想松手已是不可能。 少年腰眼用力,双脚蹬地,原本匍匐的身子慢慢开始直立,再向着那洞里慢慢倾斜。这动作说得简单,可实际上却是在与这龙卷搏力,而且还要拽着四匹马,用身体去抗衡这天地之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那龙卷似是成心作对,去时速度要比刚才来时慢了许多,那四匹马已有两匹卷进了风柱漩涡中,惊吓之余气力更大,将少年本有些倾斜的身子又拽了一个趔趄。 少年心中苦笑,暗道这万里路走得太不容易,好歹是欠了庄苑。又是一想这生死关头还能分心去考虑那个爱叽叽喳喳的楼兰姑娘,不知道是可气还是可笑。 再加上飞沙走石胡乱拍在脸上引起的下意识肌肉扭曲,少年此刻的表情倒真是难以言表。 老殷头儿在洞里眯着眼睛,表情凝重,怀里伍六七吓得只是哆嗦,旁边阿大脚下也已硬生生的蹬出了指深土坑,这戈壁滩的地面可坚硬的很,如此情形可见这守捉郎也开始用上了搏命的气力。 老殷头儿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一手护住伍六七,另一手按在阿大肩头。这强劲龙卷下他也明白,凭他本事直接去救人有些难,不如稳住阿大,只能寄希望于少年打小练就的身子骨能熬过这一阵。 阿大只顾使劲拉拽着少年,对于体内突然出现的暖流并无察觉,只当是自己用力后的燥热。 反而咬牙坚持到表情几近扭曲的少年明显感觉到右手里那股拉拽着自己的力道稳当了许多,只是这龙卷太大,他想睁眼瞧瞧也是枉然。 “他强任他强,我听雷声唤天阳!” “他硬任他硬,我揽霹雳钓龙蟒!” 一句一顿,两句两顿,如此呼呼作响的风中,如春雷响彻少年耳蜗。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二章 我有霸道,易如反掌 少年自然是没有听出这是谁说的话,声音不像另外三人的任何一个,何况能在如此风暴当中让声音如此清晰的落入他人耳中,需要的是何种雄浑内力,显然一老一小和那个只会把式不懂气机一说的阿大在少年眼中绝对是排除在外的。 难不成附近还有别人? 念头一闪而过,持续的风暴仍旧强行撕扯,根本不给少年多想的时间。眼观鼻鼻观心心意相合,少年催动体内气劲游走四肢五体,对抗着体外这天地浩然之力。 说来极缓实则也仅仅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边马儿仍旧嘶鸣着奋力拉扯,这边阿大算是把平生所有的气力使了出来,不知是风沙吹打还是力气使然,一张常年在这塞外西域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此时也是通红。 以一己之力硬硬承受下两股力量的少年明显感觉到左手边的力道已然不如刚刚,下意识的放松后又是一股生猛力道将其有些贴近阿大那边的身子又生生绷直,引得少年心中暗骂,只道这龙卷风柱怎得非在此时减速。 面部表情扭曲到近乎有些狰狞的少年此刻的求生欲也有些淡了,毕竟受这两股毫无技巧可言的力量生拉硬拽,那简直像极了五马分尸的凄厉场景,让这龙卷刮跑了也就刮跑了,总比分尸要体面许多。 巨石撑起的洞里老殷头儿蓦的睁开眼睛,这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下能毫不避忌的做出如此动作,想来他所隐藏的实力怕是也非一般。 “他狠任他狠,我借狂霖洗大江!” “他狂任他狂,我随大风上山岗!” 老殷头儿嘴唇微动,两句二十四个字就由口中汩汩流出。 少年警觉,精神又霎时紧绷,不知又从何处传到耳朵里的两句话犹如晨钟暮鼓直击脑中方寸清明,醍醐灌顶一般刹那清醒。 少年放松再放松,不再去费力撕扯也不再去强行拉拽,体内急速周转的内劲也趋于缓慢,那边臂膊变得滑溜溜由阿大青筋暴露的手中慢悠悠地一丝一丝遛出,这边被缰绳裹缚的手臂也是理清了其中纠缠,那混乱的绳索如蚕蛹化蝶缓缓褪去。 阿大惊呼,随即就被一股斜风灌了一口,硬生生把欲要发出的声音又塞了回去,手中再使力业已不及,心里闪过的念头也是在咒骂那一件在他眼里不知是何种材料的衣袖可真真柔滑的紧。手掌由得手肘滑倒小臂再到手腕尔后直到那手,阿大脸上表情也是扭曲的吓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近嘶吼,脖颈上根根青筋盘虬错节蔓延至眉梢,少年手腕到手背也被生生划出几道指痕,可见阿大力度。 那四匹马也得亏是栓在了一起,已然挣脱束缚朝东去了,老殷头儿眼下自然是顾不上这些牲口,只是将手腕不着痕迹的向下一压,阿大手臂就如脱臼一样不受控制的下落,手上也没了力气蓦然松开,讶然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猛然睁眼,就看到少年身如薄纸飘飘荡荡,离得那龙卷越来越近。 “他自猛来他自凶,我如大岳八风不动。” “他自狠来他自横,我有霸道易如反掌。” 同一个声音再一次从少年耳边响起,在少年如镜面波澜不惊的灵台里投下一颗石子,乍起涟漪。体内气机再次流转起来,这次要比以往更加欢实,于经脉里横冲直撞似要透体而出,在少年周身如起一层腾腾薄雾,萦萦笼罩体外。 少年已到龙卷外围,那强劲风力将少年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束发的玉带早已不见踪影,披头散发的漂浮于离地五六尺的高度,整个人呈大字型随风摇曳,不分东西。 龙卷风柱去势不减,那狭小洞里的阿大已然能探出半个身子,眯着眼睛看着被龙卷风柱绞入其中的少年,大声嚷道:“这可有点难为人了。” 老殷头儿仍旧一动不动,也不搭理阿大,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甩手掷出,接二连三又是几颗,不分前后颗颗相连呈一线带着跟这劲风磨擦出的响亮声音破空而去,这才引起了阿大的注意,侧头看向旁边这个本该熟悉此时却忽然感觉有些陌生的老头儿。 具体要说哪里不一样阿大还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方寸之间有些压抑的让这个不惜赌上自己这一辈子刺配千里也要为自己婆娘报仇杀人的守捉郎有些喘不过气,还不是刚刚在龙卷之下那种空气被抽离的窒息感,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恐惧。 是了,恐惧。 阿大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自己,竟然对这个平日里除了喝大酒吹牛皮以外只会咧着嘴露着一口黑牙嘿嘿傻乐的老头儿产生了恐惧。 龙卷所带来的压迫感随着渐行渐远已经减缓了许多,阿大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的稍稍向旁边靠了靠。 越靠近这龙卷风柱风力也是越大,毕竟龙卷所过之处留下的一片狼藉足以说明其中威力。可那一连串石子足足八颗,即便是越靠近龙卷仍然不减来势,挨个打在绕着龙卷忽上忽下忽左怱右的少年身上。 这边少年任由龙卷裹挟来回飘荡,顺风势而起伏摇晃,体内气劲也在心意控制下绕丹田游走各处经脉以防被这天地浩然之力波及伤害,忽然就感觉前胸后背便被几块石子击中。 起初少年也并未在意,只是听从着刚刚耳边响起的那六句话,用自身气机随波逐流地去感受甚至是去吸收这浩瀚天地之力,毕竟这龙卷如此威力,身处其中被石子砸中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一个呼吸过后,这早已被龙卷吹得有些凉爽的身体忽然就变得暖和起来,体内气劲也变得狂躁异常,不再受少年控制地在体内横冲直撞。 少年惊讶,这才想到刚刚那几下不比龙卷带起的石子砸在身上的感觉,那几下要力道统一,绝不是乱石击打轻重不一的力道,而且击打位置还是几处大穴位。 会阳、中枢、身柱、气冲、气海、幽门、巨阙、极泉,尽是任督二脉上的生死大穴。少年是知晓的,两两交手若是被击中此一处,再厉害的高手恐怕也是气机尽失,散去一身内力。 眼下感觉却是体内气机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相反这身体暖洋洋的不说,这气机还有破体而出的趋势,就像是小时候胆小不敢起夜,天一亮就飞奔到茅房里释放。 也不怪少年会想到如此比拟,只是眼下少年真的想去方便方便。 体内气机毫无头绪的游转,再加上丹田之下忽然而来的尿意,更是引得少年脸上表情再次痛苦到扭曲,身体也是不自觉的开始蜷缩。 “娘哎,你把他咋了?”看着眼前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碰到的一幕,阿大直接傻了眼,“你要把他弄死?” 这个刺配楼兰如今已有小十年光景的守捉郎其实想法很简单,不过是想着这次把这个京城来的的公子哥儿服侍好了以求能减缓一下刑期,去了额头上这块难看的章印,再不济也要去自己婆娘坟前上炷香、赶在父母百年以前回家孝敬孝敬。只是眼前这般模样,让阿大心里都有些发慌,这要真是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公子哥儿弄死了,自己这辈子别说回老家了,就是回楼兰城恐怕也是奢望了。 小守捉郎伍六七缩头缩脑的伸出了脑袋,也在漫天黄沙里眯着双眼,他不信平日里脾气这般好的老头儿会杀了那个他眼里没有一点架子的公子。 “我在救他。” 老殷头儿话说的简短,表情也未有何变化,说完就又是闭口不言,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龙卷上的少年。 龙卷风柱依旧向西移动,此时的少年感觉丹田处都要炸了,眼下已然不是憋尿的感觉,而是有种练功出差错,体内气机倒行逆施后摧枯拉朽的疼痛感。 难不成自己辛辛苦苦修炼了十几年的气劲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毁于一旦? 少年已经痛的呻吟出声,只是在这风声跟前如同蚊蝇般细微不可闻。 少年身子再次受龙卷吸引向上攀升,如今离地得有丈余。 “老殷头儿,他没事?”现下如同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的阿大看看这里再瞧瞧那边,眼睛都有些不大好使,已然不清楚这是怎么了,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 老殷头儿表情变的凝重,道:“不知道。” 阿大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刚刚才有些高手风范,怎得这才过了多久说的话就如此拉胯。 小守捉郎伍六七也是一脸惊讶,仰着脸看着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一幕,喃喃道:“上天了。” 老殷头儿又道:“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这小子生就了一副好材料,年少时也有好好打磨,若是开了窍,往后便是一日千里,可要比寻常人快多了。” 看得云山雾罩,听得云里雾里,阿大索性闭了嘴,权当看场热闹得了,大不了就跑路呗。 体内气劲游转速度越来越快,那八处大穴此时犹如撕裂般肿胀到难受,丹田里一股从未感觉到过的热乎气团油然而生,开始顺着经脉游走,将那横冲直撞的气劲尽数收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再回丹田时轰然炸裂,瞬时填满全身经脉。 这疼痛已然不是少年所能承受,呻吟变做哀嚎,蜷缩的身子也是倏忽伸展,全身骨骼如爆豆般噼啪作响,凄厉嚎叫响彻天地,生生盖过那接连天地声威浩大的龙卷风柱。 “不破不立。”老殷头儿面露喜色,“成了。” 少年忽觉体内三千六百毛孔无一不痛快,七千二百经络无一不通畅,再睁眼,双臂高抬呈直线,面对这粗大风柱摆出一个合抱姿势,尔后一荡,似有裹挟天地之力的浩然气透体而出,竟将这三人合抱都有些不堪的龙卷拦腰震断,那气劲浩浩荡荡漫溢而去,也将这刚刚迫得四人狼狈逃窜的龙卷风柱硬生生的震散开来。 “天象。”老殷头儿呢喃道。 大雨倾盒。 …… …… 京城西南有山,山上高宅林立,最北边僻静院落里,有貌美女子十七八岁端坐院井,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一身藏蓝圆领襕袍,左手于袖内伸出,轻捏面前石桌上一盏官窑烧制的红泥小碗,眉目含笑,“娘,鸾纛认主了。” 剑南道西十万大山,有山峰似在摇晃,山后万仞陡崖下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钢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蠢蠢欲动。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三章 都还年轻 龙卷尽散,紧接着大雨如注浇下,将刚刚被龙卷风柱搅得一片狼藉的天地彻底洗刷。 少年于空中落下,安然无恙。那边阿大喜上眉梢,一巴掌拍在老殷头儿肩膀上,叫道:“果然没事儿!”忽又想起老殷头儿刚刚那丢掷石子的手法,赶忙缩回了手,悻悻然的靠旁边挪了挪。 少年不顾大雨倾盆浇灌身上,抹了把脸上雨水,将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于后脑,前后左右的观望,以图找到那个风暴中给自己传话的人。只是偌大戈壁滩上除了自己和那高低起伏的沙丘岩石,还有刚刚跑出去又折回的马,哪还有别人。 阿大在巨石下大声呼喊“这边这边”,显然并不知道少年寻找的真实意图。 看着少年往回走,老殷头儿开口道:“少说话。” 见识过老殷头儿飞石绝技的阿大赶忙点头,对他这种只知道《兵营健体拳》和《角力十八记》的守捉郎来说,老殷头儿已然成为了他眼里无所不能的武林高手,摘叶伤人都在须臾之间,自己还有大好时光怎么可能不长眼的招惹他?当下点头,信誓旦旦道:“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雨越下越大,像是拉开了帘布横亘天地间,少年钻进矮小石洞,抹去脸上雨水,开口就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这附近还有别人?” 问完就有些后悔,毕竟刚刚如此风暴,丈余距离便不能视物,这三人一直在洞里又怎会注意外面有没有人? 阿大接话道:“就那风,能有什么人?” 少年瞧瞧这三人,心中念头忽起便又迅速打消,这一个十一二岁的幼稚孩童,一个就会咧嘴露着一口黑牙的老头儿,一个一身蛮力只会些横练功夫的军营子弟,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传说中的绝顶高人。 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只是少年仍旧心存疑虑的想着这个在他看来算是奇遇的机缘。 “你们都没事?” “好的很。”阿大一拍胸脯,“只要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阿大的话惹来老殷头儿一声咳嗽。 只当是老殷头儿在缓解这尴尬气氛,少年倒是实诚,道:“等回去我自会跟太守说明情况,给你减些刑期。” 这次阿大真尴尬了,索性闭嘴不再说话。老殷头儿嘿嘿笑道:“阿大不是这意思,公子别多想。” 少年心有旁骛自然不会多想,又道:“趁着下雨,再赶回路?”语气带着商量的意思,倒是无一开始颐指气使的口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其余三人也无其他意见。老殷头儿一声响亮口哨,马儿便踢踏着行至洞口,低着脑袋往里拱。 四人于马背褡裢里取出斗笠,冒雨继续向南。 ———————————— 一路无话,昼夜兼程的换了两回马,四人于第二日申时到达目的地,若羌屯兵城。 若羌多山,境内有阿尔金山,将其一分为二,山北多城镇,山南多部落。再往南有千里巍峨昆仑,不光是将这若羌,更是将这西域与那神秘的藏式佛教大国西蕃相隔。若羌不同于楼兰,属九州藩国,国内自治,只是每年上贡些牦牛羚羊,抑或是黑鹤雪鸡这类稀奇玩意儿,受九州保护,但不接受九州直接管辖。 屯兵城,便是若羌辖下相较于都城典合城的第二大城。当年九州一统大江南北,那被后人戏称为“战争狂人”的开国皇帝天问帝便是马不停蹄的征战西域,攻下楼兰便安营扎寨做临时指挥营,尔后一南一北兵分两路。北路大军所遇抵挡最为凶悍,反而南路大军顺风顺水,所向披靡不日即还,天问帝为迁就北路大军,便下令南路大军驻扎若羌,而这屯兵城因此得名。 老殷头儿在屯兵城主道上咧着嘴夸夸其谈,聊着当年天问帝征战西域时的光辉战绩,是如何所到之处尽皆臣服,又是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马上的老殷头儿唾沫星子四溅,说的是天花烂坠,到激动处那张干巴巴的老脸也是涨的通红,要不是少年听阿大说过这老头儿爱吹牛皮的毛病,还真就以为他当年参与过那场被后人称作“雷霆之役”的大战。 少年权当做打发时间的笑话,要是没有老殷头儿山南海北的瞎白活、没有阿大那毫不掩饰的奉承巴结,这几百里路过来,怕是无趣的很。 小守捉郎伍六七可是满脸崇拜,在老殷头儿唾沫星子的浇灌下跟着那些故事情节时而紧张时而高兴,配合的很。 阿大也是兴趣缺缺,有一搭没一搭的接上几句,在少年看来似乎很不正常。阿大这人是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有什么就做什么的爽利性子,就像是对少年,阿大虽说不了解其具体身份,可也从太守那言谈举止里多多少少得能猜出个大概地位,因此这一路就是捧着少年,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只要少年一个眼神他就立马执行。他自己也说,就是想把少年伺候好了回去太守一高兴就给自己减刑。不管是功利心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阿大有什么事绝不会藏着掖着。只是他本就对老殷头儿这吹牛皮的本事看不上眼,少年不敢说看人多准,但这一两日里凭他对阿大的了解,这个守捉郎早就应该和老殷头儿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一番,眼下如此安静让少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其中道道。 那边老殷头儿还在不厌其烦的就着酒给自己唯一的听众聊着这屯兵城曾有的辉煌,这边阿大与少年并排骑乘,开口道:“公子,咱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再说?” “迟则生变。”少年沉吟道,“都已经过去两三天了,谁知道这群马贼会不会伤害庄苑。” “要不要跟这里的守军知会一声?”阿大有建议道。 少年思前想后,摇头道:“算了,毕竟是下属藩国,这是我个人私事,如果真要是动了手,对王朝影响不好。” 阿大后知后觉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虽说是搞不太明白这其中道理,但也能明白这事属于小事,不能上升到国家这个层面。 身后老殷头儿催马上前,道:“下属藩国虽是自治,可总不能这点小忙都不帮。” 少年从小生长的环境,让他及早便涉及到这种外交层面的事,内里原因自然不能与外人道。 王朝当年在同意西域这几个藩国自立的时候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若调动军队需上报朝廷,三百人以上需用藩国太子做人质。自己只是来救人,有必要劳师动众到这种程度? 再者说,少年也还有另一层顾虑,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家里只道罢了。 种种如是原因,少年不会也不想去一五一十的跟他们讲明白,很多事不到万不得已,设必要弄得人尽皆知。 老殷头儿见少年也不说话,又道:“要不让小伍回楼兰找些人手?咱也不知道这伙马贼情况,凭咱们几个可别人没救出来,再把自己搭进去。” 少年知晓老殷头儿这其实是担心伍六七的安危,毕竟接下来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让这么个小孩跟在身边的确有些凶险。 少年仍然有自己的考虑,道:“不用,这一来一回又要一个日夜,太耽误时间。到时候再说。” ———————— 午初,四人找到那座打听来的废弃守捉营,将马隐匿妥当,四人上山。 废弃守捉营在阿尔金山脉一座山峰半山腰,周围尽是些矮小松柏,老殷头儿说这阿尔金在若羌语言里就是柏木的意思。这周遭山脉在少年看来倒是古怪,山下青草茵茵,山腰树林茂密,山顶白雪皑皑,真是山下炎热山上冷,爬个山能冻个半死。 守捉营外围巨石垒砌,内里石屋大多塌败,依稀还留有当年军队士卒训练用的木方滚石。老殷头儿说这应该是当年若羌自立以前王朝军队驻扎留下的大营,后来若羌自立,王朝将军队撤回,这营地自然就废弃了,只是没想到会成了马贼的根据地。 三人躲在守捉营不远处,只是瞧见那守捉营门口站着三名看守,穿的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的一身褴褛,阿大又是嘟囔道:“整日里强取豪夺,穿的可真寒碜人。” 一旁老殷头儿又开始卖弄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马贼最有钱的还真不是大本营里的,最有钱的就是那些在外面真刀真枪干仗的。他们抢来的那些金银财宝,自己先昧下两成,剩下的才上交。说不定老大一高兴,再赏他们点,一来二去的他们就落了个大头。他们老大再昧下点,再上交,如此一来到了上面人手里,十两银子也就落下了五两。这五两里还要保证他们这些光说话不干事的人衣食住行,你以为到最后能剩了多少?就这么说,这群马贼的老大,就是那个剑南陇右包括咱们西域都挺出名的那个马贼首领钟逵,说不定都没前日里咱们碰上的那几个马贼有钱。混到这个高度,谁还在乎钱多钱少,在乎的是个名声。”最后一句老殷头儿说的耐人寻味。 阿大这次不光没有出言打趣老殷头儿,还颇有认同的点着头,很是赞同老殷头儿这番言论。 少年也是觉得老头儿说的很有道理,毕竟也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精,反正趟过的河肯定要比自己走过的路要多。 对于这种阅历经验方面的事,少年肯定是能听进去的。 老殷头儿又拿出烟袋锅子,只是没点着,捏了点烟叶放在嘴里咀嚼,又一口酒冲下,咂巴着嘴,神神叨叨地说道:“这都是经验,你们还年轻,都学着点。” 惹来阿大暗中一个白眼。 日头偏西,少年推算一下时间,这西域不比中原,时间要往后顺延个把时辰,眼前日头偏西,在中原算来天应该都黑了。 “阿大,你绕到后面去,看看是否能摸看清这里面情况,不管查清与否戌初必须回来。殷三爷,你同伍六七在这里等着,我去周围看看。”少年安排妥当,转身低腰走了,走没几步又扭头道:“凡事注意,我把你们带出来就得把你们带回去。” “哎。”少年又走没几步,老殷头儿出声叫住他,道:“天象不比通明,借气要集气。” 少年愣神。 “这我可是听营里施将军说的,他可是练过武的人。”老殷头儿老神在在,又眼神不无骄傲的看向阿大和伍六七,语气里带着得意,“这就是为人处事,施将军怎么不跟你们讲?还不是因为我会做人,施将军拿我当自己人。你们都还年轻,这叫左右逢源,懂不?都学着点,不吃亏。” 阿大已然颇感无奈,理也未理扭头就走。 少年也是转身翻了个白眼。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四章 黄雀、螳螂、蝉 少年绕了一个大圈躲开营门前的守卫,朝着军营一侧小心翼翼的摸去。这个废弃的守捉营并不大,根据王朝内军制规定,西域各城镇屯兵不可超过三百,各藩国屯兵不可超六百,辖下各城不可超二百。如遇战事由周围各镇、城、藩国抽调,再由都护府所在地碎叶城驰援。 这若羌以前未自立不属藩国,应对军制,营盘也就能装下三百人左右。 营墙皆由巨石堆砌,应该是就近开采的山石,高约六尺上下,不及人高。少年绕至后方,摸近比量高低,悄摸露头观察内里情况,确认无人后一跃而入。 军营内里自然简陋,都是山上砍伐的松柏简易搭建的房屋,一排排井然有序,约摸得有四排,只是如今应是闲置多年,大多破败。少年蹑手蹑脚左躲右避,一栋栋木屋摸索过去,在居中方位停下身形。 一队马贼六人编制,有模有样的巡逻,只是一眼看去状态松散。毕竟都是些散兵游勇的乌合之众,假若个个都精神高涨警惕性十足,那就不是马贼而是军队。 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的一名马贼走路一瘸一拐,拍了拍前面那个秃顶马贼,朝旁边努了努嘴。那个只后脑勺剩了些凌乱头发的马贼打了个哈欠,两人便一前一后朝着少年藏身的地方走去。 少年心下一慌,跃身上了房顶,贴着房梁紧紧压低身形,屏住呼吸。 秃顶马贼在外,跛足马贼在里,两人正好就在少年下方,也是特别小心翼翼的看看周围,确认没有别人,跛足马贼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事,一边打开一边道:“就这些了,省着点,疏勒那批货还得过两天才到。” 油纸里包裹着一整块类似于烟饼的东西,模糊里黑黢黢的,直到秃顶马贼火把凑近一些才看出是一种油绿色。 这让少年想起了口檀中的薄荷叶,那种风干晾晒后的颜色。 不知秃顶马贼是不是没睡好,又打了一个哈欠,道:“再省又能省几回?先过了瘾再说。”说着话也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黝黑物件,薄如纸张,不过看他动作却也是坚硬无比,应该是个铁质的玩意儿。秃顶马贼一手拿着铁片,一手伸出小拇指将油纸上的油绿饼抹了一小撮到铁片上。 在偷瞧的少年想来这东西应该是很贵重的,跛足马贼收起油纸的时候,秃顶马贼还把沾着一点烟叶的小拇指放在嘴里一阵吮吸,表情享受。 舔干净了手指,秃顶马贼打着哈欠又掏出火折子,打着了火,将一闪一闪的火苗贴在了铁片下方,一阵炙烤。仅仅两个呼吸的功夫,铁片上的青绿烟叶变得焦黄,升起一阵白烟,这两个马贼赶忙伸头一阵猛吸,直到焦黄转为碳黑再彻底焦糊,白烟也变得发乌发灰,两人才不舍的将贴靠在一起的脑袋分开,大口呼出口气,脸上表情那是一个心满意足。最后很一致的擦了擦鼻子,走了。 房顶上的少年愕然,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这味道要比老殷头儿那劣质烟叶好闻多了,少年不免又吸了吸鼻子,想着把这味道记下,以后也去找找。 可就吸了这么几下,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少年忙收敛心神,奈何恍惚感更甚,只能咬了咬舌尖借以刺激神经保持一丝清醒。 就这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才缓过神来,再定睛观瞧四周,营中已然掌灯,这不知不觉的竟然晕了小半个时辰? 少年掐算下时间,已然是在戌初,如此大意着实有些不妥,当下赶忙凝神静气,确认周遭无甚动静,下了木屋原路返回。 那边阿大按照规定时间返回,三人左等右等不见少年,心下不免着急,暗暗担心。 阿大去后山探查时居高临下的看到了少年在一间木屋顶上,只是当时离得远看不真切,光瞧见了趴在房顶上,又怎会知道少年当时境况。眼下已到戌正,仍旧不见少年踪影,怎能不叫他们三人挂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阿大顿时警觉,下意识的身子微弓,手也摸上藏在靴子里的那把手戟,老殷头儿也在第一时间将伍六七护在身后,浑浊双眼霎时变得犀利,一动不动的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少年揉着脑袋悠悠出现,这边阿大和老殷头儿俱都长出一口气,放松心神。不等那心直口快的阿大问话,少年倒是未做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刚刚的经历和盘托出。 毕竟一缕青烟便让自己昏睡了那么久,少年着实有些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听完少年讲述,阿大一副很了然的样子,道:“迷香,绝对是迷香。”那副了如指掌似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引得少年撇嘴。 伍六七开口就是揭他短,道:“那俩人没事。”惹来阿大一个白眼。 一旁老殷头儿咂摸这嘴,大拇指摩挲着那张干枯老脸上的细碎胡茬,问道:“油绿色烟叶?” “可要比烟叶细的多,像是粉末,却又像茶饼。” “烟叶再如何研磨也成不了粉末。”老殷头儿沉吟道,“何况烟叶一干就变枯黄,怎么还能是青绿色?” 少年与阿大自然没有见过这东西,伍六七小小年纪更是不会,三人就这么等着算是四人里见得多识得广的老殷头儿能解释一下这让人昏昏沉沉这么久的东西是什么,反而忘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好在老殷头儿不负众望,恍然道:“阿芙蓉!” 这个答案把阿大和伍六七搞得一愣,不明所以,少年却是一惊,赶忙盘腿坐下,心意合一催动气机于体内一阵游走。 少年自然知晓这三个字的意思,莫要以为“阿芙蓉”这个名字甚是好听,可说道起来这东西的本事可大着呢,少量能致幻,大量吸食能让人慢慢死亡,相当于慢性毒药。 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少年自家姐姐就爱看一些左道偏门的杂记,而且还总要读给少年听,如果没记错,有本前朝落第秀才写的《梦场杂记》中有记载:迷离花,西扶霖王朝传入我朝,又名阿芙蓉,食之可致人梦幻,可生瘾,生瘾者涕泪横流,四体萎靡不能抬,即刀加于前,亦唯俯首待死,不能稍事反抗。故久食之,肩耸腰塌颜色枯羸奄奄若将死。 如此可怖东西少年怎能不害怕,毕竟和老殷头儿比自己还年轻。 老殷头儿将这阿芙蓉跟阿大和伍六七讲了个大概,少年感觉体内并无大碍后开口道:“前朝大魏时期已是明令禁止民间种植这东西,我朝自天问帝开国至今也是一直注意,各级往来关卡历来严查,对于触犯者刑法更是严厉到村伍连坐,那个马贼所说的疏勒难不成还在偷偷栽种?” “不可能。”老殷头儿否定的也是直接,“都护府衙在碎叶,离着疏勒也就是一两日的路程,他们不敢。或者疏勒只是一个中转站,这阿芙蓉应该是偷运进来的。” 少年又陷入沉思,考虑是不是要跟朝廷里知会一声,毕竟这东西危害之大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我再进去探探。”少年不再纠结于阿芙蓉的事,暂且放置一边,眼下这事只能算是无关紧要,救人最要紧。 阿大却伸手将少年拉住,道:“刚刚我在后山看的也差不多了。”少年这才记起,暗道这阿芙蓉果然害人,到现在脑袋都还有些晕眩。 阿大又道:“这里面巡逻的有两队,一队六人。东北方向有间垮了一角的屋子应该是灶房,挨着马厩。往西三四间屋子,进进出出有两三拨人,我感觉应该是这伙人的头头的屋子。再往西北有两间,中间有三四人出来解手,应该是他们的卧房。根据王朝军制,兵卒卧房十二榻为一间,人数恰好也和巡逻人数对的上。这样算来营里总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上下。不过我没发现你要找的那个姑娘。” 阿大也是心细,把马贼摸清了大概,让少年微微瞠目,暗赞一声,倒还真有做谍子的天份。 老殷头儿开口道:“应该在三十人往上。” 少年和阿大眼中疑感看向老殷头儿。。 “毕竟这也是个大些的据点,这周围应该要有些暗哨。” 对面两人恍然,少年又随即道:“可是一路走来直到现在,也没看到一个暗哨。” 老殷头儿布满褶子的眉头蹙起,“我也在纳闷。” 四人便陷入一阵沉寂。 “有阴谋。”伍六七忽然开口说道,又把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别看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守捉郎平时不爱说话,总会让少年不自觉地忘记他的存在,可这小孩偶尔的一句话似乎总是能在他们陷入思索时拔开迷雾的一语中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以为是三人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伍六七着急解释道,“城里说书的好说这句话。” “有道理。”阿大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少年也难得同他们开了个玩笑,道:“没事多听书,长知识。” 一句话让伍六七稚嫩小脸通红。 “假如马贼真有圈套,按我分析,极大可能是针对我来的。上次是我和庄苑惹到的他们,眼下只抓住了庄苑,这八成是要用庄苑做饵引我上钩。”少年分析道。 “这叫引君入瓮。”阿大恍然,“然后关门打…”话说一半觉得不妥,换话道,“瓮中捉…”也觉不妥,讪笑闭嘴。 老殷头儿接话打趣道:“你这书听得可没小伍子有水平。” 这几日的接触也让少年习惯了这三人之间的玩笑拌嘴,对他们这种偶尔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也是附和一笑。少年自然不会再意这个自小靠打渔为生显然肚里没多少墨水的守捉郎那几句无心之失,道:“即然他们有圈套,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尔后如此这般的耳语一番,将计划敲定。 那看上去像是离得地面很近的月牙已至半空,晚风更是凛冽。西域就是这般,因得地势过高,白天热死晚上冻死。 营盘里嘈杂声渐渐隐去,几个刚刚替换的看守仍旧无精打采,或倚或坐的假寐。少年当先起身,正欲偷摸潜入,就听得远处的山路上喊声乍起,火把通明。 没几个呼吸就见一群二三十人擎着火把提着木棒棍子气势汹汹的冲到营门前,为首一人火光照耀下乱蓬蓬的金发,操着一口很不地道的大周官话,高声叫嚣,“快把我们的女人还回来,真主会放过你们。” 显然被眼前一幕吓到的少年四人面面相觑:这又是唱得哪出? 阿大愕然道:“说书的老头儿没说过这一段啊。”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五章 再探 那边喊杀声乍起,营盘里瞬间燃起灯火,那几个本是昏昏沉沉的看守如打了鸡血般亢奋异常,营盘里一众马贼鱼贯而出,乌泱泱二十多口子人一个个的擎刀执剑举棍拎棒站在营门口,虎视眈眈的盯着这群让他们费尽心思苦苦等了两个日夜的敌人。 山下来的这群突然出现的人数量不多,根据火把来看也就十来个,形色各异,有黑发黄皮肤,有金发白皮肤,还有些红发的罗刹鬼,更有甚者,少年分明瞧见了一个若不是火把照耀在这黑夜里压根就看不见真面目的黑皮肤的人。 只是这群人来势汹汹,在看到马贼早有准备的蜂涌而出,却是突然的偃旗息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尔后又毫无预兆的一窝蜂向山下跑了,当真是如同来时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是什么情况?”阿大看着形势突变的场中更加纳闷,还不忘言语上挤兑一下老殷头儿,道:“我还年轻,真看不出他们是怎么个意思。” 老殷头儿自然也是满脸疑惑,只是又摆上了他那招牌似的笑,露着一口黑牙,学着刚才阿大的口气道:“说书的老头儿也没说过这一段儿。” 阿大又是一通白眼,倒是没再与老殷头儿纠缠,而是冲着少年说道:“看来这伙马贼还真不是冲着你来的。” 正全神贯注盯着场中变化的少年没听到阿大说话,忽然开口道:“机会来了。” 原来那边十来个身份不明的人一跑,就听得马贼这边有人喊道:“兄弟们,给我抓活的,再敲他们一笔!”命令一下,这群马贼呼喊一声就追了上去。 少年只是听这声音耳熟,借着火把闪烁火苗一瞅,心下稍定:这不就是和庄苑碰到的那个络腮胡子的马贼!想来庄苑就在此处无疑了。 少年吩咐道:“你们在外等着,我进去找人。”说完也不等他们有何说法,摸黑走了。 阿大自然是有些不放心的,交代一声也跟着少年走了。 见两个人七拐八绕的消失在树林,老殷头儿习惯性的嗒嗒嘴,道:“小伍子,你悄悄下山去屯兵城,找城卫军,就说这边发现马贼踪迹,要是没人信,你就说夜家有人拿夜光碑在这里办事。” 伍六七自然不会询问其中原因,只是说道:“他不让。” 老殷头儿那张总是带着笑得脸忽然严肃起来,道:“我总是感觉要出事,你尽管去,有事我跟他讲。” 伍六七答应一声,悄悄下山去了。 少年走的极快,阿大在后面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少年踪影。阿大一阵郁结,索性自己行动,先进去了再说。 阿大看四下无人,翻墙进了营中,一边躲过仅剩的三四个留守马贼,一边凭着黄昏时分在后山看到的布局印象逐个房间的摸索。刚到那马贼头头所在的屋子,就见少年从另一边悄悄过来。 见到阿大,少年先是一愣,随后释然,只是说道:“不在外面等着谁让你进来的!这里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语气略重,显然并不是生气。 阿大咧嘴笑道:“没事没事,这又没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找得快。” 少年指指屋子,道:“我刚才已经问了,说是在这间屋子里。” “这应该就是这伙马贼头领的屋子,我在后山看到数这间屋子里近处的人多。” 少年暗暗皱眉,这马贼不说把人质单独锁起来,放自己房间意欲何为?一念及此,少年抬手推门而入。 屋里没人。 只是开门以后扑面而来的香气霎时让少年捂住口鼻推着阿大又退后几步,这味道分明就是那阿芙蓉。 阿大不知道少年这是怎么回事,有样学样的捂住口鼻,问道:“有问题?” 少年从衣摆处撕下两块布条,一人一块捂住口鼻,道:“屋子里还有阿芙蓉的味道,注意一些,这东西太厉害。” 有些好奇这种味道的阿大想着偷闻两下,见少年慎重样子赶忙收起好奇之心,急急裹上口鼻。 进得屋来,即便站在门口屋里摆设就尽收眼底,一条桌、三把椅子,被褥胡乱的扔在床上,借着月光能看到烟气萦萦绕绕,床头一盏油灯一杆烟袋,哪有什么人? “是不是搞错了?”阿大怔然道,“还是圈套?” 少年眉头锁成川字,在这个不算大的房间里踱着步,“我看那人不像说谎的样子。” “马贼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的话一半都不能信!”阿大像是受过马贼的伤害一般,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 少年眉头皱的更深。 恰在此时,屋外又起变数。 火把齐明,喊声乍起,“还想跟老子玩调虎离山,你们这帮子胡人真是班门弄斧!”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少年心头一紧,到底是中计了。 阿大已第一时间贴靠在门口,透过门缝观瞧着外面情况。门前空地上,那络腮胡子的魁梧马贼领着十来号人一副志得意满的得意嘴脸,手中钢刀扛在肩头得意洋洋。 “不对。”少年忽然开口道,“他们抓错了,他们设套等的是那帮胡人。” 阿大此时倒是聪明了一回,苦笑道:“眼下这形势,有区别吗?” 少年也靠近门口,道:“你看这伙马贼站位,并不是冲着我们这个方向,显然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所以,他们只是用了个请君入瓮,至于进来的是谁,他们也不知晓。” 阿大不得不感叹少年心思,这说了一通完全都是自己主观臆断,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 看着阿大仍是不明就里的样子,少年又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先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先出去再说。” 屋外那络腮胡子的马贼又在叫嚣,“我劝你们最好出来,要是让我们抓到,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话,冲身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有两人开始自西向东搜查。 似乎真如少年所说一般,马贼还真不知道偷摸进来的人藏身何处。 少年与阿大东敲西找,墙壁、地面以及房顶,都封闭的严实,除了前面的门窗,哪还有其他的出口。 阿大又悄悄去门口向外观瞧,低声道:“快过来了。” 少年扫视屋内,这屋子里摆设可怜到连个藏身的地都没有。阿大却像发现什么似的,招呼道:“这里这里。”顺声瞧去,就见阿大走到床边,又道:“躲被子里。这屋里视线那么差,又是他们老大的房间,也不会查的多仔细。” 看看那床脏兮兮的被褥,少年皱眉撇嘴道:“恶心。” 屋外脚步声渐近,少年抬头看看房梁,一个助跑借桌椅翻跳上去,侧身紧贴。阿大显然知晓自己没这本事,也不枉费气力,被褥往身上一蒙,贴墙屏住呼吸,动也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马贼推门而进。 “注意点,小心走水。”屋外那络腮胡子的马贼头头又是一声吆喝。 那两名马贼还真如阿大所说,只是粗略的查看几眼,甚至都没往屋里走几步,就转身走了。 马贼走时未关门,过差不多一炷香的光景,屋外传来那络腮胡子的魁梧马贼声音,“没有?”语气中带着疑惑与不解,“挨个屋都搜了?” 一名马贼回道:“除了关着那伙人的屋,该搜的都搜了,一个人都没有。” 这马贼的话倒是引得屋内的少年来了精神。 一脸络腮胡子的马贼声音又响起,“你们先去接应一下出去的弟兄们,我去看看。” 屋外众人一一散去,等得屋内又只剩下一地霜白月光,少年才跃下房梁,警惕的看着屋外,低声叫着阿大,打算跟着那络腮胡子的马贼去瞧瞧他门关着的是什么人。 叫了两声没听见阿大回话,少年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却见阿大撅着屁股趴在墙根角落,身子不动,就只是用手叩着床板。 “这里是空的。”阿大头也不回,耳朵紧贴着床板,这边敲敲那边砸砸,“这里是实的。” 少年只是想着跟上那络腮胡子的马贼,哪有心情去管那些个有的没的,催促道:“快点。” 这次的阿大反倒是没有听从少年的命令,从靴子里拔出手戟,插进床板的缝隙里,用力撬开。那边少年歪身看看屋外无甚动静,抬脚就要出去,就听阿大一声惊呼直接骂上了娘,“啊哟我日他亲娘来,这么多阿芙蓉。” 少年转身也上了床,伸头一瞧,也是吓了一跳,床板下面放着个布袋,一个系着,一个刚刚被阿大解开了口,就是那青绿色烟叶似的阿芙蓉。阿大已然抓起一把,掀开裹住口鼻的布条就要闻,被少年抬手一巴掌拍落,低喝道:“不要命了!” 阿大悻悻然收手,尴尬的笑笑,道:“让你说的那么好闻,我这不是好奇吗。”说着话拍着手,眼里还是藏不住的留恋。 少年将那一袋再系好,两个连一块打了一个连环结,这种结扣常用于建造房屋时木架的连接,说好解也得是木工这些常年接触的匠人,要是旁人乱解一通,这结扣只会越解越乱,少年会这连环结还真是托了他那姐姐的福,自小所学甚杂,各行各业的知识都喜欢涉猎一些,少年多少也是了解一些。 主要是看阿大那炙热眼神,少年生怕这阿大忍不住尝上一尝。 将两个布袋别在腰间,少年透过窗户看看外面,哪还有那络腮胡子的马贼身影。腹诽了一句误事,下床出了屋子。 其他马贼都去山下接应那帮追击胡人的同伙,只留了几个巡逻的,这废弃的营盘里仍旧空空荡荡,少年出得屋来,脚尖点地上了窗台,紧接一手勾住房檐翻身上了屋顶。偌大的营盘里只剩几个早已放松了警惕的马贼在营盘里走走停停,哪里还有那络腮胡子?少年皱眉,扫视一圈又一圈,就听见不远处那间被阿大判断是灶房的屋子“吱扭”一声,络腮胡子的马贼晃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抓了个女人。 一个金发番邦女人。 少年恍然,怪不得那群胡人会来这马贼的老窝,原来马贼是抢了他们的女人。 少年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怪异感。 翻身下得屋顶,少年一把拉住阿大躲到屋子侧面,道:“你说的那个灶房应该就关着他们抓来的人。” “你这意思是还不止一个人?”阿大脑筋也是转的挺快,听出了少年话中的意思。 少年点头,朝着那边努了努嘴,阿大也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就看到那马贼掐着那个金发女子的脖颈,连拉带拽的朝着这边走来。 “这女的挺听话啊。”阿大低声道。少年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禁言。 络腮胡子的马贼一脸男人都懂的笑意,拖着那个番邦女人就进了屋子,“哐啷”一声大力的关上了门,倒是把少年的心揪起来了。 阿大侧头看看少年,发现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上阴沉的吓人,暗里吐了吐舌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阿大明显能感觉到少年此时此刻的心情,感觉和当年看到自家婆娘赤身裸体的躺在船舱时的心情也差不多,只是他还感觉眼下的少年不如当初的自己。 因为缺把火,缺把能点燃心中愤怒的火。 很快,火来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六章 刀来 阿大能听清面前这个京城来的公子略显沉重的呼吸,也能看清这公子哥儿抬手去拉那扇木门时的轻微颤栗。 阿大似乎明白了让这个自己不知晓名字的京城公子哥找寻了几天的女孩是什么身份。 感同深受,所以平日里话最多的阿大默默站在一边。 少年推门,就看见了他平生最难忘的一幕。 这屋子倒真是个灶房,除去灶台,最多的还是柴火,一捆一堆占屋子一半还多,六名肤色各异、发色不同的女孩被一条铁链绑缚着双手锁在一起,眼神空洞目光呆滞,有人进门也是动也不动,好似丢魂失魄一般毫无生气的盯着前方。 庄苑恰在其中。 少年怔立当场。 少年想起也就是几日前,有女孩身骑白马,一路东行一路啰嗦,说那大漠孤烟说那长河落日,讲那他国番邦讲那异族风情,叽叽喳喳,好像昨天。 少年想起家里那座山,山上那座坟,坟前白发人。 少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那个整日里醉醺醺的爹,总是看着娘傻笑。自己那个顶好看的娘,骂着爹不学无术却又会每天一早灌满一葫芦酒。 少年想起自家姐姐一副大人模样,告诉自己这是爱。 少年好似懂了,除了爱娘、爱爹、爱姐姐,爱家里的每一个人,还有的爱,是要起于内心,止于唇间。 少年抬脚走进木屋,蹲在那个以前总是说个没完的小姑娘面前,才发现认识了这么久,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瞧瞧这张异族风情的小脸,一开始那么烦她不讲理,莫说看了,理都不想理她。后来习惯了,却又是不好意思。 少年想笑,看着那对让他懂了什么叫做春山含黛秋水盈盈的眉眼,笑自己晚了那么久才明了的那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庄苑。”少年轻唤,也知道不会有回答。 “公子,有人过来了。”守在屋外的阿大自然能感受到此刻屋内的凝重气氛,只是如今身处险地,他也只能不合时宜的出言提醒。 少年不理,未动。 阿大又提醒一句,换来的却是少年依旧轻唤的一声“庄苑”。 阿大心急如焚,耳听着那一队马贼声音越来越近,阿大闪身进了木屋,小心翼翼的关上木门。 “我刚才看见老大又带了个小娘们回屋,这批的第三个了。”一个马贼道。 “这批娘们成色不赖,老大这几日尝鲜尝的慢了。”一个马贼附和。 “何止是不赖,番邦娘们,啧啧,那屁股又大又翘,那俩馒头颤啊颤,想想就受不了。” “别说了,说的老子现在就憋挺。” “可别废话了,等老大把这几个尝完了,还不都是咱们的。到时候让这群番邦娘们感受一下什么叫金枪不倒。” “你那叫筷子掏竹筒。” “去你娘的蛋!” 接着就是一阵不用言说也让人明了的哄笑。 阿大听着那四名马贼离去,透着门缝看看渐渐走远,悄声道:“赶快救了就走,一会就来不及了。” 少年不理,未动,依旧一声轻唤,“庄苑。” 阿大现在头也大了。 这哪是简简单单的伺候这京城公子哥儿,这简直就是把脑袋别在腰袋上玩命似的伺候,这几天下来,心脏都快受不了了。 屋外脚步声又起,那四个刚刚离去的马贼又折身返回,阿大瞬间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公子!”阿大声音急切了几分。 “今天我是没给她们吸。”一个马贼道。 “那就是没人喂过这帮小娘们了。正好咱们一块,吃不着还不能过过手瘾嘛。” 又是一阵哄笑。 眼看着四个马贼朝这边屋子走来,阿大知道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拔出手戟,只能拼一下了。 “怎么没关门?” “老大也太急色了。” 这次的哄笑,显然是对他们老大的一种讥笑。 一马贼推门而入,火把照耀下恰好瞧见那背对着屋门的少年,尔后寒光乍现,那马贼就看着火把连着自己的手,带着一截手臂,掉了。 “啊——”惨叫撕裂静谧夜空,周围树林中栖息的鸟雀飞起一片,营盘外烟叶就酒的老殷头儿,正如捣蒜般在那番邦女人身上忙活得起劲的络腮胡子马贼,那伙走在山路上、欺负了一帮手无寸铁的胡人就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洋洋得意的马贼,全都吓了一跳。 就连出手如此狠辣的始作俑者阿大,在如此安静的氛围下也悬让这声凄厉惨叫吓了一愣怔。 唯独少年,不理,未动,仍是一声声轻唤,“庄苑。” 断臂马贼已抱着胳膊躺在地上嚎叫连连,那三个马贼也是反应迅速,抽刀在手。阿大看少年无甚反应,害怕他被打斗波及,当先抢出屋来,与马贼战在一起。 营盘外。 老殷头儿看看那弯月牙儿,盘算盘算时间,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多亏我聪明,把小伍子支走,要不然又得缠着我学这狗屁的功夫。” “唉,老了老了也闲不住,还得给你们夜家擦腚。” “年轻好啊,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给你们兜着。” “混他娘的江湖,搂着自家婆娘睡大觉不行啊。嘿嘿。” 这个蹲在树后面一笑就露出一口黑牙的老头儿起身,伸了个懒腰,乌云遮月。 营盘里。 络腮胡子的马贼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他娘的瞎叫唤什么!” “有人闯进来了!”那边另一伙巡逻马贼边喊边跑。 “这瓮里的王八挺能憋啊。”显然还没料到大祸临头的络腮胡子颇有成就感的嘟囔道,“这不还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 灶房外。 打渔出身可自幼胆小怕事的阿大,也只是逼不得已才动手杀了欺侮自家婆娘的畜生,刺配西域进了这守捉营,这才每日里随大流的跑步练拳打熬身子。已然是后天才接触到的拳脚功夫,只是凭着一股子狠劲,自然也成不了那以一当十的猛人,所以面对三个执刀马贼,本就在兵器上有些吃亏的阿大,只希望那位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能再展头日里龙卷中的雄风震慑一下这群马贼,不过也更希望那个石子能扔进龙卷里的老头儿,此时哪怕是扔上一颗石子,也能让自己不至于如此被动的以一敌三。 眼瞅着那边又来了几个马贼,那个满脸胡子的马贼也大步而来,嘴里还叫嚣道:“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帮子胡人有什么本事,还真敢来抢人!” 阿大左冲右突上抵下挡,已是掣襟露肘的顾此失彼,身处下风。 灶房内。 少年双手扯住铁链,稍稍用力生生掰断,将衣服下摆撕裂成条,转身将庄苑托到背上,闻着那股好闻却真真害人的阿芙蓉气味,起身将庄苑紧紧缚牢在自己身上,也只是自言自语道:“现在可没法子避讳了。” 又看了眼剩下那几个番邦女人,少年并没有善心泛滥的多此一举,抬脚走出屋子,就看到了一脸惊讶的络腮胡子。 “是你?!”络腮胡子还真没料到少年会出现在这里,在他想来这楼兰姑娘当日里独身一人出现说是找他们报仇,他就能猜出这两人八成也就是萍水相逢。甚至当时看到那匹通体纯色无杂毛的宝马,他还以为这姑娘是个盗马贼。可一时的惊讶,络腮胡子又随即释然,那日里初见他俩时看情形这两人也是头一次见面,只是两人一块逃跑后的事便不得而知,毕竟孤男寡女,发生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是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体内那股无名邪火乱窜的络腮胡子表情玩味,笑道:“怎么,这异族姑娘是不是比你们中原的娘们儿有味道,小哥这个把月还没吃够?” 少年显然不会搭理络腮胡子,又往上托了一托庄苑,声音依旧轻柔,“我带你回家。” 被忽视的络腮胡子怒极反笑,伸手夺过身边一名马贼手中钢刀,冷声道:“小子,这次看你俩怎么跑。”话音未落,便举刀踏步而来。 “幼时读书,有文称自古龙生为虫,人可饲狎而骑,然其颈下有鳞反长,人不可搦,搦之必死。” “当时不懂其含义,只觉可笑。只不过一座下玩物,怎可如此不自量?” “后来才知,龙有逆鳞,逆之必死。万物皆有底线,撄之安能偷生?” 气机流转,先是刚刚归于平静的山间柏林再次摇曳,刚刚飞转回还的鸟雀复又展翅,无风,掀起树浪。 周围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离着也就丈远距离的络腮胡子想动却动不了,这是气势上的压制。 “天…天象?”络腮胡子不敢相信,自己苦练三十载只练了个通明,眼前这个少年还没二十的年纪,就可借气? “天象。”少年一手托住背上少女,一手前伸虚握,“夫武者修内里,寻气机方可入门,集气便筑基,炼气至登阶,运转周身是通明,至天象,可借来天地之气。” “我修霸道,谁可匹敌。” 风起,营盘内外气流乍紧,那半空盘旋鸟雀竟簌簌下落,那茂密枝叶瞬间归于平静,所有人愣愣看着这诡异一幕,不敢动作。 营门口阻敌的老殷头儿终于点起了那锅烟叶,瞅着面前二十余口昏死的马贼,又是自言自语道:“这气借的痛快,得亏你们晕得早,要不然一会也得吓死。” 少年闭目,呢喃,“我有负刀人,已携刀在侧。今日借刀一用,请鸾纛出山。” 气机又急,场中众人气喘如牛。 ——————— 剑南道西十万大山,有避世宗门内,后山九万万柄各式钢刀斜指西北,嗡嗡颤鸣,数名长老深夜奔赴祠堂,连手结阵压制。祠堂内院走出拄杖老妪,步履蹒跚,抬手一杖敲开西北一角方位,以杖拄地连连敲击,“怎得他不算我姜家人!” …… …… 后山西北处乍起寒光,倏忽消失于天际。 已有几名瘦弱马贼体力不支吐血倒地,阿大也是连连后退,只想离得少年越远越好。 少年睁眼,声若洪钟大吕,气吞山河,“刀来!” 天空东南寒光乍现,带着浩荡声势,挟压制天地之雄浑力量,悍然而至,生生洞穿面前那人胸膛,直直插在少年面前。 刀长五尺,陌刀制式,单面开刃,刀身二尺五,刀柄二尺五。 “乖乖,这气借的,满天象啊,都把天劈开了。” 营门口,老殷头儿目瞪口呆。 九天之上,点缀着斑斑点点星辰的浅墨幕布,一道口子横亘东西,深如玄青。 …… …… 分水岭上,早就吃完可仍旧含着木箸的娃娃脸姑娘发呆,已经收拾了一趟碗筷的端庄少妇抬手轻敲女儿额头,语气宠溺,“羞不羞,光想别家小公子。” 闹了个大红脸的小姑娘嘴硬道:“谁是小公子了,这是大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英雄!对爹。” 一旁青衣男人眉眼含笑,道:“也是让二八姑娘挂心尖的大英雄。” 窘到不行的小姑娘埋首臂弯,羞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七章 分水岭上 侯震勇觉得这两年自己命里不知道跟啥就犯冲,单单眼下这趟活就没多少油水可捞。 侯震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人,从老寨主那时候起就跟着左右为寨子打拼,兢兢业业二三十年,侍奉两朝自不必说,单单他这要功劳无功劳、要能力无能力的水贼生涯,能让老寨主力排众议让他当上了这寨子里五堂之一的熊堂堂主就很能说明他这个人绝对的忠心不二,可以说是老寨主留下来的肱骨。 可他不明白的是,本来自己做了那小十年水寨巡视的轻快活计,这几年怎么就换给了那个上山没几年、小身板瘦得像猴一样、怕是风大些就能吹到江里去的夏鳌。 候震勇是想不通,可他手底下有几个颇有头脑的弟兄,告诉他说是前些年有一回大当家的送了一件据说是江南织造府做的金蚕丝袍子给他,那可是宫中大人物才能穿得上的衣服。 当时的侯震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大当家是为了个啥,本着无功不受禄的想法婉言谢绝了那件袍子。 手下兄弟跟他讲这袍子事小,其实是要他站队。本来就想不通彻的侯震勇就更不明白,一件衣服还能有这么多道道儿?站什么队?一家人怎么说了两家话。 到头来,堂主还是以前那个堂主,只是手底下卒子越来越少,赚的也越来越少,估计等不到闭关的老寨主出关,自己就算饿不死在这寨子里,怕是也得下山另谋出路了。 侯震勇自然没多少弯弯绕去寻思那些有的没的,自然也想不明白怎么大当家就派了自己来做这么个巡山的活计。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于水中觅活的寨子,做着山里的买卖,着实让人笑话。 整条丹霞江,不提往西的武当也不提往东的凤凰山庄,就这短短百余里的一段水路,以前横行江里的时候,每日做个板刀面抑或是馄饨面就足够自己领着手底下这十来个弟兄吃香的喝辣的,往大了不敢说,就是碰上几个走单帮的讹诈上那么几块碎银,除去往上孝敬的,留下的换上一壶好酒也能佐一佐水里捞上来的鲢子或者白条。 这几个月,虽说因为旁里几个大家族的插手,水寨开始做起了正规买卖,帮商队运运货,或者捞捕一些不常见的大鱼水货,也是能支撑起偌大水寨的吃喝用度,稳居丹霞江水面上有几把的交椅。 但归根结底这也是水里的买卖,整日里在山上转悠莫说是荤腥,怕是连点油水都混不着。 都晓得莫说这百里丹霞江,就是千里蜿蜒的大江周边都是靠水路吃饭,山上除了树木草石就是毒虫猛兽,悬崖峭壁不说还崎岖坎坷,捣鼓个屁的东西。 侯震勇无精打采,身后那几个水贼弟兄也是满脸的没精神,跟在后面犹如霜打的茄子般就差让人拽着了。 “都涨涨精神,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让其他堂口的崽子看到不笑话?!”侯震勇头也不回的吼一嗓子,只是这一嗓子连他自个儿底气都上不去,仍旧是有气无力的很。 这人就怕念叨,延着丹霞江岸边陡峭峭壁遛活的侯震勇刚吼完这句话,就看着崖下正对面由远及近驶来一艘小船。船也不大,顶着雨棚,船尾两侧各有精壮劳力摆着桨,晃悠悠就和侯震勇到了一个位置,上下对望。 “我说老侯,上面感觉还行?”船上雨棚里钻出个魁梧汉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要是夜里碰见看不清楚都会当做熊瞎子。 不是别人,正是水寨里豹堂堂主,段铁心。 侯震勇暗骂一声晦气,咧嘴摆出一副自己感觉还可以的笑脸,扯着嗓子回道:“老在水里呆着也不行啊,时不时的上来换换环境嘛。” 段铁心别看外表大大咧咧,可也是有心思的人,自然明白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嘴上说的自然不是心里想的。这群水贼表面和气实则也是勾心斗角,段铁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成心挤兑道:“那侯老哥你先换着点,弟兄们说是在前面扎上了一条大鱼,我过去搭把手。”说完也不看侯震勇那张有些变形的脸,招呼着船尾两名小弟摇桨开船。 看着段铁心那条小船渐远,侯震勇又是暗骂一句,“他娘的段铁心这是走了狗屎运,咋的上来就赶上这么好的事?!” 身后有个机灵点的小弟逢迎道:“大哥,要不咱也去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捞点。” “捞你娘的蛋!”本就气不顺的侯震勇扭头骂了一句,“走干的插了水里的买卖,让大爷知道了就是一刀两洞。你他娘的是不是傻?”越说越来气的侯震勇抬腿朝那想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小弟踹去。 抱怨归抱怨,侯震勇可也就是跟自己手底下这几个心腹弟兄牢骚那么几句,活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表面上佯装怒色的又骂了几句,扭头一挥手又带着那几个心里有苦不敢说的小弟继续沿着丹霞江没精打采的晃荡。 …… …… 夏鳌自从年前给二寨主一家子穿了小鞋,算是给良下客纳了投名状,就觉得自己在这分水岭多少也算个人物了。 毕竟这让谁说一家子里怎么着也都是长兄为尊,不管如何老大自然要比老二有些分量。自然而言,跟着老大绝对要比老二家的吃香。 想归想,可说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要是做到就好。自诩有些许小聪明的夏鳌对自己当年悄无声息的正确站队颇感骄傲。 夏鳌自知自己个儿是没有本事参与那些个呼天喊地的砸抢行动,毕竟这身板儿在这摆着,怕是江上风大都能掉水里去。好在还有张嘴,加上打小寄人篱下练出来的活络眼神,这几年来也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在这偌大个水寨里真就做到了人上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不得,可也是个能一呼百应的主儿。 今日轮到他这个虎豹熊鹰四堂之一的鹰堂堂主亲自带人巡检各堂口事务,整日里无所事事的肃静日子过惯了,这寨子还没转一圈就累得气喘吁吁,坐到那边树底下歇息。 就看到一名寨里弟兄急匆匆赶来,慌不择路的差点就摔了个趔趄。那小弟在夏鳌面前扶着膝盖喘着粗气道:“大小姐…”想来一路跑来也是累极,刚开了个头就又气喘。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分水不分客与宾”,说的就是分水岭上现在的两位当家人。大当家良下客,从老寨主还未闭关是就已经全权受理水寨里大小事务,有个儿子良厦,刚满十八,是二公子。二当家良下宾,年轻时生了场病未引起注意,落下了病根,常年病恹恹的,生了个女儿良椿,今年十九,是大小姐。 夏鳌起身一脚踹过去,不耐骂道:“有屁快放,大小姐怎么了?” “大小姐…”那名寨里弟兄强喘了几口,咽下唾沫,神情慌乱,看样子是要哭出来,“丢了!” 夏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事说大不大,毕竟二爷失势也不是一年两年,他的家事寨子里的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办就办,不乐意随便找个理由也就搪塞过去。就像是年前二爷一家子托狼堂的段铁心去城里捎些年货,就被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汉子用过年不出寨的混账理由搪塞了过去,使得二爷拖着痨病身子自行去了趟城里,也没能把他怎么样。 可这事要说小还真就小不了。 夏鳌从小道消息得知,大爷家有意在过两天二公子的成人礼上把姐弟两个的婚事公之于众。到时候这就是亲上加亲,大小姐直接成了少奶奶,以后这分水岭若是传于二公子,这就直接成了寨主夫人。 越想越害怕,夏鳌可不想在自己巡山期间出这么一档子蛤蟆爬脚上的恶心事,当下吆喝身后六七个寨中弟子,“快去寨中叫人,加派人手,把寨子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大小姐找出来。” …… …… 凌山鸾是个彻彻底底的彪悍人物,寨子上下几百余口人除了那几个处在头顶的大人物,即便是和他这个虎堂堂主平起平坐的另外几个人也是畏惧他几分。 单不说他那铁塔一般黑黝黝的九尺身躯,被老寨主称作怒目金刚面相的他往那里一站也是让人可畏。再加上传言这个汉子曾在黔中道生撕了一只斑斓猛虎,着实让人生怖。 哪怕不说他生撕猛虎是真是假,当年入寨纳投名状,这厮一人一舟别了一把劈柴的斧子,活生生剁了一船十余口,提溜回来五颗人头,那时场景实打实的让整个寨子心惊胆寒,到现在寨子里一些老人说起当年这猛人作为还不停咋舌。 从得年前,凌山鸾便是被大当家派去购置打点年后二公子的成人礼上一切事宜。别看这黑厮长得如此,却是心细如发。一场繁琐至极的成人礼,从会场布置到亲友请柬,再到瓜果茶点及酒水饭菜,着实让人想不到如此周全会是出自这个样貌粗鄙的黑厮之手。 过不了两日便是成人礼,今日里凌山鸾正自在厨房里检查有无遗漏之处,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大小姐失踪了。这九尺铁塔的汉子也未有过多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只是点了点头只言也无,朝着那下人摆了摆手,继续安排交代后厨杂役内里事务。 待他忙完业已过了盏茶光景,出了厨房七拐八绕到一处僻静宅院,院子里一名端庄少妇正轻轻给一身青衣不停咳嗽的中年男子敲背,也不言语兀自站在旁边,盯瞧着院中那湾浅水里的几尾红鲤。 直到青衣男子咳声渐轻,凌山鸾方才开口,“大小姐几时不见的?” 端庄少妇喂着男人喝着一碗焦黄中药,语气里露出一股子焦急,道:“一早起来还说要去后山打野鸡给她爹熬汤,这马上到午饭点了就找不到了,叫人去找也没寻到丝毫痕迹,这不就赶紧叫人通知的你们。” 凌山鸾又是一贯的闭口不言,自打进了院子视线也是从未离开水中红鲤。待到那青衣男子喝完那碗药汤又是一阵轻咳,这个心思与模样绝对是不搭边的魁梧汉子方才道:“应该是跟着赵家那小子走了。” 从未停下咳声的青衣男子抬头看向那个跟了自己小二十年、哪怕如今做了个后勤位子仍旧不离不弃的汉子,虽未说话可眼中神色也是暴露了心中所思所想。 “想是大小姐要委身去求那赵云出。” 凌山鸾一语,端庄少妇愕然,青衣男子苦笑,紧接着又是一阵轻咳。 …… …… 分水岭中最大一处宅子正厅里,一名粗犷中年男子眼神狠厉,伸手将旁边矮几上一套看着就不便宜的茶具挥落在地,想来又不解气,将那矮几方椅尽皆踢倒。 听闻厅里声响由后院里小跑过来的中年女子见到男人这般表情也是不敢再往前半步。 “老二,你这是跟我唱的哪出?” 中年男子语气,有股子杀气。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八章 迎贵人 乌篷船继续向西行,未到正午,便到了分水岭。也是到了午饭时间,船家也要按分水岭良家的规矩停船靠岸。 分水岭是丹霞江水道正中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中间高高一座穿云山,半山腰便是良家山寨。 分水岭自古便是水贼聚集地,丹霞江有记载的时间便能往前数个百年,比现在大周朝建国都早个数十年。 良家以前并不是分水岭的当家,现任寨主良下客的爷爷辈,也就是夜三更姐弟俩前头提到过的良中庭的父亲,良上君,当年还只是分水岭上的巡山小卒。也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巡逻到后山,失足滚下个土坡,一路往下摔得七荤八素,竟掉进个不知哪年就有的山洞里。尔后就跟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主角一样,捡了本秘籍,拾了把神兵,机缘巧合竟练出了一身真本领。之后在前朝末期那动荡年代,良上君一冲动,干倒了当时的当家人,自己扯旗当上了山大王。 良上君当上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以后,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从旁边几个城里招募了一批不得志的穷酸秀才当军师。还真别说,没几年这分水岭让他捣鼓的风生水起,竟然在这丹霞江水道水贼流寇中一家独大,隐隐有了龙头之势。 这大江水道上本就贼寇颇多,良上君做大以后变本加厉,使得一些不得不乘船的过往商客苦不堪言。有人告到官府,官府里当时喊的响,事后真办的没几个,谁让良上君那每月的孝敬钱多的数不过来呢。一些船家到最后也是没法子,只能花钱买平安,多交点钱就过去了,毕竟这一家老小好几张嘴就指望着这条船吃食过活。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数十年传到良上客这里,虽说后来良中庭那一辈又做上了不擅长的正当买卖,可良家在丹霞江水域里也早已是赚了个盆满钵丰。 对于这些江湖里的琐碎事,夜三更向来不甚关心,尤其是这种江湖纷争,与他没关系的事,自然也引不起他的注意。 好比昨夜船家提到的大江两岸门阀联手制裁分水岭一般,只知道分水岭是个水贼寨子,却还不晓得都已经“改邪归正”。 夜三更领着姐姐下船上岸吃饭,这分水岭岸边俨然如一个集市模样,酒馆客栈商铺茶摊应有尽有,让夜三更不得不感叹良家不愧能一家独大近百年,光是这发展经营手段也不是山贼流寇能会的。 随便找了家干净的酒馆,仍旧是一成不变的四菜一汤,加壶店里最好的酒。吃的差不多了,夜三更也不着急去结账,等着姐姐吃完,扭头看着外面来往行人。 应是巡山小卒,六人一队,盏茶一趟,惹得坐在酒馆门口的店家嘟囔道:“又他娘的吃饱了撑得,一趟一趟惊扰客人。” 夜三更心中一动,搭话道:“怎得,平时不这样?” “平时?”店家嗤笑一声,说道:“平时就见不到他们人,也就每月收租的时候比鸡起的都早。”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店家拿了盆花生米直接坐到夜三更跟前,说道:“小哥,看你小两口面善,跟你俩……” “她是我姐。”夜三更急急打断道,“老哥你可别乱安名分。” 店家尴尬笑笑,道:“走眼了走眼了,哈哈。我跟你俩说啊,我也是听说,今天上面山寨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这群巡山卒子才这么卖力转悠。要是以前,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女人窝里乐呵呢。” “东西?”夜三更疑问道,“我听说山寨里又不许生人进去,怎得还丢了东西?” “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听那几伙巡山的说道,具体是啥咱也不知道啊。”店家往嘴里扔着花生米,还一个劲的让着夜三更吃。 “小哥你们姐弟俩这是干嘛去?”店家又起了个话题。 “去武当山还愿。” 夜三更看姐姐吃完,店家似是也没结账的打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非得拉着夜三更再聊一会儿,要不是船家来催,店家恐怕能就着花生米聊到天黑。 这店家也是爽快人,絮叨一阵便把好些年前凤凰山庄主辛如海联合几个大小家族剿灭水贼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不外乎就是有一伙水贼触了辛如海的霉头,坐地起价买路钱高的离谱,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辛如海接着就约了几个家族一起动手,算是为自己也为丹霞江水道附近的百姓解决了心腹之患。 店家讲的那叫一个痛快,惹得夜遐迩临出门前打趣店家说以后在店里摆个说书摊子能多赚些钱。 夜三更领着姐姐在店家颇为客气的礼让中将将出门,走在最前面的夜三更便跟一个正欲进店的人撞了个满怀,也只怪那人跑的急些,一个趔趄差些摔倒,若不是夜三更手疾眼快伸手扶住,怕是这三四个台阶也能把这人摔个七荤八素。 来者让人挡了去路,正要发火,一看面前竟是熟人,登时一喜,却又想到什么,惶惶不安的样子,从夜三更姐弟俩身侧挤进酒馆,急急开口道:“别说见过我!”话未说完便在酒馆当家的愕然眼神中躲进了柜台里面。 这慌不择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午夜三更出手搭救差点掉进江中的穿裘女子。这姑娘不知道跟着赵云出去作甚,早早吃了午饭就被赵云出派人给送了回来。不晓得她是得罪了分水岭水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上了岸就东躲西藏,却也被巡逻的山卒发现,这不好巧不巧就发生了刚刚一幕。 对于这个小姑娘的嘱咐,夜三更压根也未放在心上,仅仅一个照面而已,她是何人何种身份又不知晓,自己和姐姐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被人询问。 又看了一眼躲起来的穿裘女子,夜三更领着姐姐出了酒馆,恰巧碰到刚刚见过的巡山小卒一路小跑过来,扰的路边摊贩一阵鸡飞狗跳,一个个也还串店过铺的找寻着什么。夜三更心下恍然,再联想刚刚酒馆店家说的,莫不是这女子偷了良家什么东西不成? 领着姐姐躲到一边,夜三更有些感慨这女子胆大心细,偷了良家东西竟又搭乘着与良家交好的宋家船舫躲出去,实在高明。 巡山小卒并没有在那家小酒馆做出过多严密搜查,似是不相信这么小的酒馆里能有什么藏身的地方,仅是粗略的看了一圈便又去了下家。 夜三更也不会无端掺和,领着姐姐向停船的地方走去。 却说穿裘女子在小酒馆的柜台里探头探脑,看得那对巡山小卒走远了方才出来,对救了她一命的酒馆当家的道了声谢,也不理那店家似是想到什么似的一副惊讶表情,出了酒馆。 在酒馆门口左右看看,寻到那个上午救过自己的身影,小跑着追了上去,便跑边喊道:“等等我,喂,等等我啊夜…”本想着叫叫自己猜测的那人姓名,却忽又觉不妥,加快步伐撵了上去。 “喂!”穿裘女子颇为自来熟的拍了夜三更一下。 正自扶着姐姐躲闪来往行人的夜三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扭头看时见是那穿裘女子。 “怎么不等等我?”穿裘女子语气略微有些冲,还带着一丝责怪。 姐姐不知是谁,牵着夜三更胳膊的手紧了紧。姐弟两人心意相通,一个动作就能猜到她心中疑问,夜三更道:“是上午搭手相救的小姑娘。” 穿裘女子也听得真切,娇嗔道:“什么叫小姑娘,你年纪很大吗?” 听得穿裘女子语带蛮横,夜遐迩开口道:“你有事?” “关你什么事?”穿裘女子从小娇蛮惯了,似是极不喜欢别人质问语气,秀眉微蹙,小脸上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跟他说话你插什么嘴?” 夜遐迩倒是被这小姑娘的无理取闹惹笑,不再理会这穿裘女子,冲夜三更轻声道:“走。” 夜三更点头应好,领着姐姐转身要走,穿裘女子却拦住不让,“你不许走,你得帮我。” 夜三更愕然,对这言语呛声的刁蛮穿裘女子跟自己似乎很熟的样子显出一丝无奈,道:“姑娘,咱们好像不熟。” “怎么不熟了。”穿裘女子对夜三更这句让她听起来十分不负责任的话十分恼怒,语带指责道:“你救过我。” “仅仅是搭把手而已。”夜三更说的轻松,“这么较真作甚?” 穿裘女子没了脾气,蛮横如她此时也不知该再怎么找个理由,只得继续无理取闹道:“我不管,你救了我一次就得救第二次。” 夜三更哑然失笑,连得口齿伶俐的姐姐也被这小姑娘搞得语塞。 …… …… 分水岭半山腰,良家大宅。 硬生生在山腰上开辟出来的空地足以显出这个水贼起家名震丹霞江的良家实力,远远看去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硬吞占地百亩的院落。 大宅门口下山的石阶尽头,一名青衣中年一脸病态,手中锦帕时不时捂在嘴边咳嗽几声。这山风阵阵,吹得青衣中年晃晃悠悠似是要摔倒一般。 院门里又出来一个风韵美妇,擎着一件厚厚棉布披风盖在青衣中年身上,责怪道:“怎得又偷跑出来?再担心椿儿也要注意自己身体,椿儿又不是小孩,还能跑到哪里去。” 青衣中年又是咳嗽两声,紧了紧披风,笑道:“现在不担心了,你看那是谁。” 顺着青衣中年示意的方向,风韵美妇望去,山下小镇如蚁般人来人往,可毕竟是自己孩子,即便离得再远也能认出是自家那个顽皮女儿。 “椿儿竟然躲在下面了?害我们这通好找。”风韵美妇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来也是拿这娇蛮女儿没法子,再细看却又疑问道,“椿儿这是跟谁在争执么?” 青衣中年轻笑,“绝对不是。来,随我下山,去接贵人。” …… …… 夜三更对这蛮横无理硬拉着自己不松手的小姑娘感到头大,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关键的,跟她讲理她还不听。 “夜三更!你就不能帮帮我!” 穿裘女子气急之下语出惊人。 正与她推搡的夜三更一怔。 正好笑听着两人吵吵闹闹的夜遐迩一愣。 她竟然知道他是夜三更? 穿裘女子自知失言,表情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小忙而已,帮帮呗。” “你怎知我是谁?”夜三更问道。 穿裘女子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夜遐迩轻轻松开拉着夜三更胳膊的手,在这分水岭良家的地盘上,被人认出来的结果怕是姐弟两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现在唯一的法子,除了让这个蛮不讲理的小姑娘暂时闭嘴也别无他法。 遇到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夜遐迩要比夜三更狠心一些。 所以夜遐迩又退了一步,她怕自己会妨碍到弟弟。 夜三更是明白姐姐意思的。 “你怎得认识我?”夜三更剑眉微蹙,又是一次逼问。 穿裘女子哪经历过如此阵仗,被夜三更强势气息一时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多少有些哆嗦,本能的后退一步,道:“认识你也不行?”嘴上虽然依旧强硬,奈何底气已经弱了三分。 夜三更伸掌如刀,直袭女子后颈。 手上力道拿捏的准,夜三更清楚自己这一掌下去也无甚伤害,只是待得这小姑娘醒来,自己跟姐姐怎么着也要到了武当。 夜三更动作极快,出手如电,只是动作半途而止,因为有人喊着“手下留情”。 夜三更扭头瞧向那个一路小跑到近前站住身子便用手中锦帕捂住嘴一阵剧烈咳嗽的青衣中年人。 “爹。”穿裘女子惊慌失措,赶忙上前轻拍青衣中年后背,那个跟着过来的风韵美妇亦是搭手顺气。 青衣中年腾出另一只手连连摆动示意自己没事,只是一个劲咳着也说不出话。看的夜三更都以为这人要背过气去,却是听得夜遐迩双眉蹙起,又拉住弟弟胳膊,轻声道:“这人肺痨厉害,时日不多。” 夜遐迩声音不大,却也能传到青衣中年耳中,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咳声又大了几分,恰恰盖过夜遐迩说话声。 “老病根,三公子见谅。” 终是止住咳嗽的青衣中年开口第一句话同那个叫他爹的女子一样惊人。 “在下分水岭良家良下宾,恭请夜三公子上山一叙。” 夜三更皱眉,不着痕迹的斜斜一动将将护住姐姐。 “没记错的话,该是江湖人称分水不分客与宾的分水岭副寨主。” 又是一阵咳嗽,自称良下宾的青衣中年摆手,愧然道:“不敢当不敢当,正是在下。” 气海翻腾,劲风骤起,夜三更目光一紧,直刺一脸温和笑意的青衣中年。 良下宾感受着咄咄视线,仍是止不住的咳嗽,掩不住的温良笑意,只等得心平气和好受了一些,顺带着收了笑意,又是抱拳,语气恭敬。 “良下宾,恭请三公子舍下一叙。” 只因怕唐突贵人,病态脸颊因强压喉中痒意憋的通红,仍是未咳一声。 “恭请三公子屈尊。” 年已不惑,弯腰躬身。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腰间可要比得膝下重几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四十九章 先恭请再恳求 “他有事求你。” 夜遐迩仍旧声音不大的一句话,不止说给自己弟弟听,连得对面三人也听的清楚。 被戳破心事的良下宾仍旧脸色潮红,想来也痒的难受,可依然未收手,腰身再弯一分,声音都有些沙哑,“良下宾,恭请三公子移步山上一叙。” 夜三更不搭言。 有三年前那档子事,眼下这是羊在虎穴,对方来意都不说清,单单就凭这恭敬姿势难不成就能让自己姐弟两人自荐性命去那良家?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夜三更或许也就去上一遭,只是如今这情况,夜三更可不会傻到赌上自己和姐姐的性命来对得起良下宾的恳切。 夜三更不傻。 听不到回话,良下宾动也不动,两眼看着对面人脚尖,情之切切。 被风韵妇人柔声唤做红药的穿裘女子柳眉一竖,又来了脾气,用着力的要扶起自己爹爹,声音也是决绝道:“爹,这早就不是三年以前你说的那个仗义任侠的大英雄了,你说的那个曾为陌路姑娘虐杀几十口的夜三更哪有的如此绝情寡义!” 风韵妇人眼神使劲剜着自己这个从小就被惯坏的女儿,本是给丈夫顺气的手也一个劲的拉扯她,示意她别再多话。 “小姑娘,莫要激他,他可不像你们小孩子似的上当。”夜遐迩在一旁道,对这小孩心性的小姑娘也是感觉可爱,“还有哦,我可从未听说过我弟跟你这小姑娘有何情何义,又哪来的薄情寡义一说?” 良下宾再躬一分,“良某教女无方,二小姐三公子见谅。再恭请,三公子大驾。” 六声恭请,试问何人不动容? 受长者大礼,夜三更心里又怎能安稳?只是置身如此境地,夜三更也拿不清了主意。 弟弟不说话,聪慧如夜遐迩怎会猜不出他心中矛盾,让开弟弟循声缓步走到良下宾跟前,伸手去扶,“刚才令媛也提到三年前,那时我弟因我几句较真话,虐杀了你良家恁些人,你说,眼下怎么让他答应?” 良下宾似乎得不到心里想要的回答便不起身,任是夜遐迩怎么用力也不动丝毫。 “前面领路。” 说话的自然是夜三更。 夜遐迩一愣,扭头“看”向弟弟,面带疑问可又随之释然,嘴角噙笑,无奈摇头,似是嗔怪,拿他没办法一般。 良下宾一愣,身子未动只是抬头,想是因为心里激动所致牵引的再也忍不住又咳起来,这次显然要比前几次咳的更厉害,可仍掩不住脸上喜悦,朝着身旁妇人连连甩手,艰难的从喉中蹦出几个字,“快带路,快带路。”便又被剧烈咳嗽压了下去。 风韵妇人和刁蛮小姑娘左右搀着良下宾上前引路,越过夜三更,就听那个让小姑娘骂作薄情寡义弯腰背起姐姐的男人似是嘱咐,也如商量,又像威胁,“就在我背上不要动,管他什么刀山火海还是虎穴狼窝,你掉根头发,我就不怕阎王殿里生死薄上再添良姓人。” 往上托托姐姐,这一程崎岖山路夜三更怎能舍得让姐姐步行,“你信不信啊?” “我信。”夜遐迩像是呢喃,也似答应,又如梦呓。 有时候啊,这牵着的手,负着的背,就是整个世界。 稍微理顺了胸中污气的良下宾却是心颤,背上一股寒气倏忽而起。 登山台阶是一斧一斧劈凿开的,有人说足有九十九台,取个九九归一的祥意,在夜三更看来无非就是东施效颦鹦鹉学舌般粗劣行径,一个占山为王的水贼而已,只不过机缘巧合得了本武学秘籍又怎能跟那幽玄道家沾边? 画蛇添足徒增笑料。 “山间风大,三公子照顾好二小姐。”想是受着山风影响,刚刚已经平稳喘息的良下宾咳嗽的又有些厉害,反倒是风韵妇人出言叮嘱夜三更。 声音真好听。 这竟然是夜三更心里第一个想法。 甩掉这可笑念头,夜三更手中度出一股雄浑气劲传入姐姐体内,方才礼貌回道:“谢谢提醒。” 一路走来夜三更自然不会无聊到去数有几级台阶,反而未看见一个山卒,所谓的刀山火海虎穴狼窝也就不存在了,引得夜三更颇为奇怪,这也让他最初的防备之心降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出身后这个刚刚“威胁”过自己的三公子心中疑惑,被妻子和女儿搀在中间的良下宾咳了几声开口道:“红药偷偷跑出去,寨里一部分弟兄们去找了,另一部分日常巡山,还有些去安排明日厦儿成年礼去了。” “厦儿是我哥家儿子,比良椿小几年。”良下宾提到自己对家里孩子的称呼,知晓夜三更姐弟两人也不了解,又解释了一句。 夜三更看看这个见到父亲以后无比乖巧叫做良椿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张娃娃气的小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二十岁。 感受到侧后目光,良椿扭头,眼珠翻白,不着痕迹的撇撇嘴。 良下宾又道:“三公子也不用多虑,良圩的事和我又无甚关系。良圩做事向来不得人心,三年前在京陲办的那档子事要我看来也有失偏颇,有违法度,确是与我武林同道所不容,三公子自是大家风范,所作所为哪怕我这个做良圩兄长的也觉大快人心。只怪他受小人蛊惑乱了本心,当了家父的关门弟子便眼高于顶,该杀,该杀。” 两个该杀似是想要夜三更相信自己一般,良下宾对夜三更的大加称赞也让夜三更觉得他是有事需要自己帮衬所以才违心说出这些话来,毕竟再如何说,良圩也与他是同门,断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外人便出言中伤不是。 总之眼下不明就里,搞不清良下宾如此言语到底是何意,夜三更只是笑笑不说话。却是良椿小姑娘又躲着自己父亲回过头去撇撇嘴,一副甚是不屑的样子。 想想刚才山下这小姑娘说的那些话,该不会… 想到此处夜三更便觉好笑,想到了三年前自己惹下的大祸,不就是因为那个为了见自己一面长跪不起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姑娘吗? 冲冠一怒为红颜。 跟着紫禁里那个一身衣服顶寻常百姓人家一辈子吃食的老头那么些年的修身养性怒是不可能的,可她确是红颜。 红颜红颜,祸水红颜。 思绪纷纷,良下宾领着姐弟两人七拐八绕便到了最深处一栋孤立小院落。 说是小院落只不过是与这座山腰大宅相比较,进到里面廊榭亭轩一应俱全,一条丈宽人工开凿的活水汩汩,由院外崖壁上潺潺而下蜿蜒绕行小院又顺流而去,里面几尾红鲤游曳,倒真是说不出的风雅怡人。说来奇怪,那几尾红鲤衔接相游至院墙处便折返而回,也不出去。 夜三更放下姐姐看着红鲤出神,却听那声音极好听的风韵妇人道:“三公子是在好奇这红鲤游而不走只在这小院里?” 夜三更总觉得跟这妇人似是不敢对视,从心里就有些抵触,依旧盯着那几尾红鲤道:“的确。” 良下宾道:“莫说三公子奇怪,即便我们这一家子也不解。早些年,闺女他娘在山下酬神庙会里扮观音,有个游方僧人挑着这框红鲤下船歇脚,看到孩他娘便说她这样子形似观音也就一分,却神似观音九分,说她与佛有缘,就赠予了这九尾红鲤,尔后那僧人就凭空消失般不知所踪。此后这九尾红鲤一直在院里从未出去过,真真奇也怪哉。” “哦?”夜三更惊讶,不止惊讶于这几尾红鲤的通人性,也不光惊讶于良下宾所说的那游方僧人的神出鬼没,更多的还是惊讶于跟前这风韵妇人竟让那个绝对是高僧的游方和尚称作十分似观音。 从小就跟笃信佛教的娘亲月月去庙里烧香诵经礼佛的夜三更刹那恍然自己内心深处那抵触情绪所谓何来。 “还有这等妙事?”一直未曾开口的夜遐迩也来了兴趣。 “的确如此,奇也怪哉。”夜三更并没有在风韵妇人的事上做太多寻思,顺着姐姐的话似是在缓解刚刚自己心里那一丝的异样。 “看来我是无缘得见了。”姐姐喟然,“见不到通神红鲤,见不到真观音。” 一句话惹得风韵妇人脸上微红,忙道:“二小姐莫听我家相公瞎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这有时候,某个共同关注的话题便能拉近距离,良下宾自是能感觉到这几句话以后,先不说夜三更,单是那个当年外人口中最是难缠口舌生莲的夜遐迩都出言说笑,想来提防心也是有些少了。 良下宾道:“只顾走路都忘了介绍,这是内人李观音,这是小女良椿。” 李观音。 夜三更似乎从见到这风韵妇人注意力便从未移开过,如今听到妇人名字更是有些心猿意马,连得介绍那小姑娘都未听清,只能轻咬舌尖借以清心。 “姐姐好名字。”夜遐迩由衷称赞道,“想是姐姐从小就被这名字滋养,才能十分观音呀。唉,只怪我眼瞎看不见,晦气晦气。” “莫再提莫再提,这可真真诋毁了观音。”有个好听名字的风韵妇人脸上更红,只得把气撒在把这老底倒出来的外子身上,偷偷伸手在良下宾腰眼上扭了一下。 进了正堂,良下宾让着姐弟两人坐下,又吩咐着内人李观音去沏茶。 “让三公子见笑了,我喜静,一直未在这里安排下人,什么事都是自己做。”良下宾语带歉意的开口道。 夜三更倒是也能看出良下宾在家中怕也是有名无实,要不然这分水岭的副寨主出门连个随从都没有,被外人看见这不叫人笑话。 这边良椿已给父亲换了一块干净锦帕过来,若是没有起初那无理取闹的刁蛮脾气,这小姑娘还真有些人见人爱的样子。 李观音粗粗热水冲茶一壶端上来,让习惯了夜遐迩沸水烹茶颇费功夫的夜三更有些食不知味,看着那杯在良下宾再三推让下似是都未沏出颜色的茶水犹豫一番才轻抿一口,心里对这九州里都算得上极品的绿螺香茗感到惋惜。 良下宾看着夜三更杯子里未下一毫的水位也猜出一二,又开口道:“素来听闻二小姐好茶道,内人粗浅功夫,莫怪莫怪。”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自降身份话语里总是带着些许尊重的良下宾让夜遐迩再次感到不适,道:“这绿螺香茗就属极品,只要热水冲散开其内里滋味便是好喝。”说着话,七窍玲珑心的她即便看不见也知道自己弟弟的表现才会惹的良下宾这般说道,抬脚不着痕迹的踢了弟弟一下,“哪用得着那些个繁琐小节。” 良下宾对这眼盲都能知晓是何茶叶的二小姐刮目,道:“二小姐果真茶中圣手,佩服佩服。”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起太极,夜三更只能闷头把那杯姐姐口中所谓好喝的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 夜遐迩不再墨迹,替着弟弟开门见山道:“良寨主,我弟弟既然都在这了,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就说。” 良下宾捂着锦帕又是轻咳几声,长吁口气,站起身来,又是抱拳躬身垂首,站在一旁的李观音和良椿也赶忙上前到这个一家之主身后,抛去了女子该道的万福,也是齐齐躬身行的大礼。 “良某万死,恳求三公子相助。”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章 看观音 万死。 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恰当不恰当夜三更倒是真未考虑,只是惊讶于这眼带决绝似是一心求死的良下宾,也惊讶于这件似乎是一家三口之前商量好的事却在良下宾说完以后震惊程度不亚于自己这个身外人的李观音和良椿。 正体会着这传说中沸水滋养三载便可温热不退的极品瓷器,听到良下宾的话夜遐迩好险没把手中把玩的薄皮黑釉花纹盖碗摔在地上,无神双眼虽是看不见但也是瞪得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 “相公,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观音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抓住良下宾悬空臂膊,良下宾刚刚那句话显然有违于他们两口子这几日商量出来的说法。 怕是也知晓一些爹娘想法的良椿此时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呆立原地怔怔盯着父亲,她绝对不会明白怎么为了自己这个事情,爹会求死。 “良某拜首,恳求三公子鼎力相助。” 良下宾未搭理摇晃着自己簌簌落泪一声一声问着自己“要干什么”的内子,腰又弯了一分。 把藏在心里自作主张定下的、违背了前几日与媳妇与闺女商量好的对策说出来,良下宾的确有些痛快,要不是喉咙里丝丝痒意提醒着他身有重疾,怕是眼下就要找酒痛饮一番,与这个九州里有名酒鬼的儿子浮一大白。 早就忘了酒的滋味喽。 良下宾仰脖面露像是完成了毕生心愿一般的知足笑意,看向面前与自己闺女差不多年纪的夜三更。以前也只是听说,如今坐在自己跟前不足五尺,除了有些书生气,良下宾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去形容他。 怕是头十年听到的关于这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儿事情最多,可那时候自己就得了这本该第一时间医治却一拖再拖的病症,只因仗着年轻体壮不予理会的便从腠理到肌肤到肠胃如大江决堤一泻千里般深入骨髓,成了眼下的不治之症。 想去找这个九州任侠快意恩仇的公子哥儿大醉酩酊一场都成了奢望。 现如今突逢变故,良下宾只觉得是老天开眼把这个当年只为一面之缘便斩杀百余人的夜三更送到了自己面前。 丹霞江的赵家不敢做,那就找这个盘山夜家。 夜光碑?江湖盛传不过是表面,人家血脉相连即便回了家又能如何?那个曾脚踩整座江湖马踏九州边庭的异姓王怎么可能会拿自己最疼溺的子嗣开刀?可笑整个庙堂江湖为了那句“满足任何要求”的空口白话人心躁动,还不如自己这个不问世事的痨病鬼看的透彻。 良下宾只是笑,“良某再叩,恳求三公子搭手一二。” 夜三更觉得那个大力摇晃来嗔责自己丈夫状似疯癫的十分观音不叫疯,这个山下六声恭请屋中三道恳求的痨病青衣中年良下宾才是真疯。 “良寨主有话说话,莫要讲的这么吓人。”夜遐迩先开口,也是她才能更真切听出这话里的赴死决心。说着话推下旁边还未回神的弟弟,夜三更连忙起身去扶。 “良寨主把事说清楚,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想帮也无从下手不是。”夜三更考虑的要多一些,毕竟身处良家,自己跟他们也结过不小的梁子,行事处事当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问缘由不管来龙去脉的应下来,这也不合规矩。 “家父喜爱小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意让小女接替家兄的寨主之位也是好些年前就内定下的,这几年也一直在培养小女统筹山寨里大事小情。本来也无甚,只是去年家父突然闭关一去至今未归,家兄骤然发难,联合家中长老叔伯排挤我们这一家子。三公子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一家偏安一角,和家里其他人关系也是一般,这一来还能让我们在家里怎么呆的下去?这也不是根本,年前家兄又和家里长辈串通,在年三十夜里竟提出要小女下嫁…下嫁给他那草包儿子良厦,这不成心刁难我们。”说到此处良下宾有些恨恨,更多的是对这事的不满,语气里也带着些无奈。 “等得良厦成人礼,想来按着家兄性子,成人礼结束,就该登门提亲了。”良下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应该是对手足兄弟之间这般勾心斗角的失望,“说白了,家兄还是在觊觎这寨主位子。哪怕他说出来,我让小女不做这劳什子的分水岭寨主都好,我们一家三口远走江湖都未尝不可,可家兄却口口声声说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恶心话,用骗用哄耍着手段的让家里叔伯兄弟向着他说话,教我如何是好?教小女今后再如何做人?” 夜三更虽然不明白良下宾口中“哄骗手段”为何,可听他口气看他表情,还有那句“如何做人”,猜也能猜出这个素昧谋面的分水岭大寨主良下客也是个厚黑中人。 良下宾依旧面露无奈,续道:“家中无人帮衬,只能找来与我交好的赵家帮忙周旋,奈何赵家也是墙头草,只说些场面话一躲再躲一拖再拖,昨日赵家派小辈里的赵云出来拜年,言语里就净是些远观意思,不用明说我也清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怨不得他们。或许也是我与内子商量的有欠妥当,想着是让赵家出人逼宫一把,哪怕撑到家父出关也好啊。如今赵家指望不上了,可真没成想偶遇三公子,恳请三公子出手相助一二,大恩大德良某没齿难忘,渡此劫难,良某做牛做马供三公子差遣。” 说着话,良下宾躬身再拜。 做牛做马夜三更不需要,在他看来真要是把那十分观音留在身边做牛做马怕是都有些折寿。 “良寨主现下说的这意思,是想跟你兄长硬来?可又怕一己之力不足以成事便想着找人帮忙,对不对?”夜遐迩开口,也不等良下宾回话,又道,“只是我们姐弟两人眼下的情况良寨主想来也了解一二,先不说我弟三更能不能找来帮手,你觉得我会同意我弟为了你们这一家子去对抗良下客代表的整个分水岭良家?若是到时再把当年良圩的事拿出来说道说道,我弟可真是自投罗网有理都没处说了不是?” “难不成你一声恳求,是想让我弟先杀了你再自觉愧对你这一家三口从而不得不去帮你把这事办了?”夜遐迩轻笑出声,“你当我弟傻还是拿我这瞎子做摆设?” 夜遐迩说的不无道理,最后那几句似是玩笑的话也咄咄逼人。良下宾心里早就有了盘算,要不然怎会三声求死三道赐死? 良下宾道:“不敢不敢,不敢小觑三公子与二小姐。二小姐也大可放心,良圩在分水岭更是不得人心,要不然怎么会派去外地?说是让他有所建树发展我良家势力,还不是明调暗贬把他轰出家去,若是真有人拿他说道,也不过是当个笑话。” “良某自是不敢劳烦三公子与二小姐出人出力,只求三公子到时在旁予我掠阵,我自家兄弟的事,怎敢有劳三公子出手。” 良下宾言辞恳恳,“但求我若身死,她们娘俩请三公子帮衬帮衬。” 夜三更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对方一心求死,从他言语中也听得出已经把事情安排的妥当,就算自己劝他,又能劝的了什么?听姐姐山下那话里意思,肺痨,已然时日无多。即便自己劝住了,也都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哪怕自己按他找人帮衬的法子,真就出了分水岭凭着自己这几分薄面广邀天下豪杰来给他壮声威也只能挡住良下客一时,谁能断定自己走了以后这良下客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夜三更不言语,良下宾只以为他在沉吟思忖,只是躬身等他回话。 夜遐迩不知道想的什么,也是一副思虑模样,两手抱着那个盖碗摩擦。 “爹,怎得…怎得还说到死上了?” 听了父亲真实心思的良椿依旧想不明白,为嘛这几个月来自家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还都是自己从伯世父一手造成,到最后自己父亲还要跟伯父生死相搏,这一件件让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有些头大,再加上父亲一心求死,怎能不心慌? “娘,你当初跟父亲不是这么说的啊。”良椿已然急得掉下泪来。 初时状甚癫狂的李观音一字一句听完丈夫话语反倒静下心来,“非死不可吗?” “也不是。”良下宾不知道怎么安抚女儿与妻子,想是头一次说了谎,耳根微红,却紧接着便被咳嗽声掩了过去,“毕竟亲兄弟,说不定有三公子帮衬着在旁压阵,大哥卖我一个面子也说不定。” 不得不说良下宾说话也有一套,不声不响的就给夜三更扣了顶高帽子。 “可是爹你当初跟娘不是说好的让别人出面吗?假若跟大伯起了冲突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夜三更他不是很厉害吗?让他去找大伯就是了你为嘛自己去?” 良椿倒是丝毫不顾及一旁夜三更的感受,倒豆子般把心里所想也该是一家三口最初商量下的法子说了出来。 旁边夜三更微微蹙眉,暂且不说自己答应不答应,难道这外人就不是人了?就能心甘情愿替你家赴死? 就这脑袋瓜怎能撑起偌大一个分水岭水贼帮派?夜三更对这小姑娘的评价又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良下宾自然能看出夜三更心中不满,替着女儿歉意道:“小女口无遮拦冲撞三公子,莫怪,莫怪。” 有礼有节的一句话把本欲开口说说良椿的夜遐迩堵了回去,这个从小就见不得别人说道自己弟弟的眼盲女子当下转了话锋,道:“良姑娘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这无亲无故的,谁愿意替你卖命?” 良下宾当然知道夜遐迩口舌之利,借轻咳掩饰了一下尴尬,讪讪道:“二小姐说的在理。” 自始至终视线都未离开夫君的李观音注意力自然未在夜家姐弟和自己闺女身上,看着夫君举止听着夫君言语,轻轻道:“那你可得活着。” 良下宾点头,笑,如高僧大德圆寂前的顿悟,放下数十年是非成败,看破这几年来恩怨纠缠,仍是那副痨病模样,笑的一如当年山下初见庙会里那个观音时的模样。 “我还要天天看观音。” 李观音也是笑,一如当年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眼神闪躲哪怕跟自己说话都不敢正视的傻小子一般,似是想起了那句定情一样的话,有意无意的呢喃。 “从此日日见观音。” “真好。”夜遐迩自然瞧不见面前发生的一切,却被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莫名的触动了心思,眼含笑意,又说了一遍,“真好。” 看看身后姐姐,夜三更忽然想到了那年山腰上有个白发人以指刻碑,真真断肠。 “需要我怎么做?”夜三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 良下宾一愣又一喜,“三公子答应了?” 夜三更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笑的何来。 “我想让你天天看观音。”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一章 生无悔 李观音这个名字也不算她大名,甚至说都不算是她的名字。 至今小四十年,李观音也都忘了自己当初叫做什么,是随当年那个见财眼开的戏班班主叫做了“李小女”,或是一些个听戏的老客唤做的“李观音”,好似连“李”这个姓都是随得人家班主的。 至于“观音”这个名号,如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最忌讳的就是冲撞神佛,名字里带上这个,着实是有些大不敬的,任谁也是不可能如此称呼。 只是,自小被亲生父母丢弃,被戏班班主收养的她,也就不再去信这个。 相较于年幼被班主起的那个不算名字的称呼“李小女”,她还是没有习惯台下起哄架秧子的看官老爷叫她“李观音”。 即便自小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唱着那些和观音有关的戏,整日里浓墨重彩披红挂绿的演绎着一出出《鱼儿佛》、《提篮游殿》,扮演着救苦救难观世间疾苦的菩萨,她也没敢越俎代庖的把自己比作那般大神通的仙人。 即便那几个年头在这均州一带也算是有了些名气,不只是描眉画眼的扮相抑或是举手投足的风范,有几个老人甚至煞有介事的说过,别人叫出将入相,她叫下凡升仙。 她也只是听之一乐。 她觉得,若是真有神仙,所谓的胸怀天下人,怎么会让父母狠心丢弃自己的儿女。 所以那时的她,对这所谓的“举头三尺有神灵”是万万不信的。 尤其是班主一意孤行的要留在这丹江水域最最凶险的地方搭班子赚钱时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寨主以百两银子掠上山里,她更觉得那些所谓的“与人为善方得圆满”诸如此类的狗屁道理就是哄骗世人开心,“好人有好报”也不过是自己标榜自己的说辞。要不然命运为何总是如此作弄自己? 后来,那个掠自己上了山的男人殷勤照顾,对自己百般宠爱,她都恨不得一死了之,离开这个总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间。 再到有了身孕,到底是女人,百转柔肠怎舍得未出世的孩子为了自己私心便没了性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的不只是一条生命,还有对那个男人的些许改观。 她也记不清楚有多少次,胎动导致的反胃干呕,整日整日的吃了吐吐了吃,是这个毛手毛脚的男人不厌其烦的端粥递水,洗衣换褥。 也记不清分娩前有多少个夜晚,肚子里婴孩一次次的辗转造成的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也是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怕自己生气便陪在屋外一天又一天。 或多或少,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觉得这男人好似也不坏。 再之后的日子里,这个好像有些慈眉善目的男人,也会不熟练的亲自去熬米糊,也会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换衣服,甚至有时会怪她把孩子放的不舒服,甚至也会在累的挺不住了倚在门框上就能打个盹,垂头后的猛然惊醒也是让人瞧得甚是有趣。 所以,心随意转的在一次无意间答应了一声他的“观音”,十数年的委屈便在四目相对的弹指后瞬间爆发。 李观音瞧着那个男人手足无措的不知先哄因为娘亲哭泣而哭泣的孩子,还是先哄不知怎么就嚎啕大哭的她,泪眼婆娑里展颜而笑。 他说,菩萨垂泪是悲悯人间疾苦,观音莞尔是慈悲红尘男女。 这好似用尽了这个男人二十多年的学识才冒出来的一句狗屁不通的话,让这个不是观音的李观音感觉,老天爷终是开了眼。 东侧灶房,李观音挽袖洗着碗筷,说到动情处,那走神便化作了呆滞。 有妇人,粗布麻衣小板凳,挽袖敛裙痴愣。 坐在一旁的夜遐迩自是瞧不见这番人间烟火气,不过她能感觉到。 碗碟碰撞声又起,李观音的声音也随之而来,“你看我嘴怎么这么絮叨,没事跟你唠这些干嘛。” 夜遐迩失神,印象里那时自己还小,盘山上那座别院,自己爹娘,不也是这般柴米油盐的过活吗? 夜遐迩莞尔一笑,“挺好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过是梦里南柯,柴米油盐淡饭粗茶才是人间烟火。” 李观音“扑哧”笑出声来,“二小姐这话说的真有学问,菩萨垂泪是悲悯人间疾苦,观音莞尔是慈悲红尘男女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也就我家相公能瞎编出来,二小姐这句春水粗茶的听起来才舒服。” 对于妇人转瞬即忘的错误,夜遐迩也不提醒,若不是情至深处,那句“狗屁不通”的情话怎么会比这句浅显易懂的“学问”说起来都那么顺口。 “观音姐姐可是抬举我了,什么学问哟。”夜遐迩笑呵呵道,难得能有人说起了体己话,她也是心情舒畅不少,“一些个书上都有的大道理,拿来就用嘛。” “这也是本事啊。”李观音忙前忙后也不停着,又开始规整着灶台上的盆盆罐罐,“哪像我家相公,生了病没法子瞎折腾去了,好不容易能消停的在家看书,什么都记不住,那些个杂事稗说的倒是手到擒来,红药那丫头整日里没事就缠着他说道。” “我悄悄说与你听,他们爷俩这几年最喜欢讲三公子的事,我听见过好几次,有个四年前在京城跟番邦使者比武的事,讲的我家相公唾沫星子满天飞,听得我都紧张兮兮的。还有个在哪里来着,闹山贼,三公子跟一个前辈联手灭匪。” 这时里,李观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扭头朝向一旁小板凳上的夜遐迩,“那小妮子可是仰慕的紧呐。二小姐,三公子可有婚配?” 夜遐迩一愣,对这妇人的问话有些诧异,可聪明如她,一个转瞬便释然,苦笑道:“哎呀,姐姐怎么还聊起这些了。” 李观音忙打哈哈,道:“瞧我这嘴,竟好瞎说。” 屋外,因得饭后要听父亲讲故事,红药很是无礼的把夜三更撵了出来。无地可去的夜三更只好来找说是帮衬着李观音收拾东西的夜遐迩,只是还没进去,便听到两人在灶房里闲话家常。 此时,偷听都偷听得面红耳赤的夜三更,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龌龊。 待要走时,又听得屋里传来李观音的问话,“二小姐,你在山下说的我家相公那病,是不是真的?” 夜遐迩显然陷入一阵沉思,权衡着其中利弊,过了一阵才回道:“我也只是以前看过几本医书,跟着自家一位药师粗略学过些药理,不甚精通。山下时也只是望闻问切中的闻,像我这种都不入流的话,权当是误诊,姐姐还是莫要当真。” 开始煎熬中药的妇人长长一声叹息,尽是些落寞,“其实我也能猜到些,即便不是二小姐讲的肺痨,我感觉也得是些不治之症,要不然,怎么可能七八年了,越治越重不见好转。” 夜遐迩此时也不知该怎么搭话。 对于自己刚才所谓的“粗通”也是以偏概全,家里那位药师虽说不是那些悬壶济世的游方郎中,仅仅只是作为家中医师,名声不显,却也算是个中圣手,自己当年跟他浅学的那些个医理治病救人谈不上,但是望闻问切之下诊断个七七八八也是十拿九稳。 显然如她所言,这位分水岭二当家,这病已然深入骨髓,当真应了那句“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李观音沉浸心思,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的表情,苦笑道:“要是再治不好,我是不是该带他去寻寻神医。二小姐,你见多识广的,咱们大周哪位神医治病救人最好?” “哎呀,红药还这么小,不能跟着我们出去颠簸,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啊。” “相公这病也不知道能不能长途跋涉,就怕再累到他。” “我这都小二十年没出过山了,怕是都不认识路了。” 李观音拿着小扇子轻轻摇火,碎碎念。 “唉,真愁人。” 终是想起屋里还有一人,李观音回头去瞧,略显尴尬,“不好意思二小姐,我就是好絮叨,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你一来话就有些多,你别嫌烦。” “不会不会。”这倒是她的真心话,听着李观音这一句又一句的前言后语,夜遐迩再次想到了好多年前的母亲,在父亲每次喝醉后吐的不省人事,她也是这般絮叨,却还会细心收拾,耐心照护,还会熬来醒酒汤,一口一口吹凉喂下。 那时候听着是聒噪,眼下,很是舒坦。 “其实我真没奢求过太多,小时候一路讨饭呀,就想着吃饱了就好,喝口稀粥能多撑一会儿我就知足。” “长大了唱戏,均州地界也好,周边几个州县也罢,我也没指望能扬名立万,就想着多赚点钱,给自己找个好夫家,而不是天天看人脸色,陪人笑脸。” “我也没奢求过自己能找个多厉害的夫君,哪怕他没啥本事,我多做些活计养活他都行。” “后来阴差阳错的成了压寨夫人,还生了红药,我就是想着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也没奢求过什么,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的烧水做饭相夫教子也好,枯燥乏味不要紧,每日里一睁眼瞧见他俩,真的挺好。” “可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怎么治都治不好的病?该不会是我这名字犯了忌讳。可也不能让相公替我受罪呀。” “唉…” 李观音一句跟着一句,夜遐迩听得认真。 李观音手中小扇一停,她忽然扭头看向夜遐迩,“是不是真因为我这个名字啊。” 夜遐迩听出了这声音里的一丝慌乱。 “不会不会。”夜遐迩摇头,挤出了一个她感觉很难看却在此时此刻也没法子好看的笑容,“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慈悲为怀悲悯众人,度尽天下疾苦,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大不敬,这是你的福报啊,观音菩萨给你的福报。” 李观音喘了一口气,好像现在夜遐迩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良药,不止治病救人,更能起死回生。 “那我要供养观音,每日祷告。” 小炉里又想起轻呼。 夜遐迩略略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是呢喃一般轻轻道:“若是心诚,何处所愿不得偿?” 小炉里又没了动静,接着是小扇掉地,李观音直接跪倒,朝着西方,磕了好多好多头。 “咚咚咚咚咚……”是轻叩声。 她又碎碎念。 “愿救苦救难观世音,发大宏愿,度众生,不老不病。” 说了好多好多遍。 夜遐迩起身出屋,她说:“观音姐姐人心眼儿不错。” “所以惹她不高兴的人都该死。” 一如三年前。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二章 死无憾 夜三更昨夜里跟姐姐聊了一宿,并不是聊的眼下这个拿捏不准的分水岭的家事,反而是两人小时候的顽皮笑话。 七窍玲珑心的姐姐聊了没几句就猜出这个摊开心中愁不喜眼前秋的弟弟内里心思,还不就是同她一样,多愁善感的从眼前的良下宾李观音身上瞧见了自己父母的影子。 平日里作息极其规矩的夜遐迩不得不强打精神陪着自己这个哪怕整日整夜不睡觉也能靠着一刻冥思便可恢复精神的弟弟东拉西扯聊了一夜。 公鸡打鸣时的东方鱼肚白,姐姐沉沉睡去,夜三更便独自一人出了偏房去看那几尾红鲤,只是没成想,那蜿蜒曲折的人工河道旁,早就有个消瘦影子立着。 看到来人,良下宾似是早就料到一般,笑道:“没睡觉?” “习惯了。”夜三更说着话,随意的往河道上一蹲,也不嫌这晚冬季候里山中水流冰凉,下手去搅,惊的那几条衔尾游曳的红鲤乱了套,四散逃开,不出几个呼吸便又恢复原来顺序向前摆尾。 “三公子为何帮我?”良下宾扭头看着蹲在地上只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夜三更问道。 夜三更依旧像是顽皮稚童般不依不饶的打扰着九尾红鲤的轨迹,像是发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隔了良久才道:“想帮。” “哈哈。”夜三更的回答引来良下宾一阵大笑,“三公子果然性情中人,这般回答即便我不信,可也爱听。” 夜三更又未及时回话,似是脚下那潭近乎死水一般的水流中来来回回都游不出这几亩院落的红鲤都要比旁边的活人更吸引他的注意。 良下宾不再说话,朝着东边太阳迟迟不敢露头的山峰方向,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告诉夜三更,“大概世间美景都不如最后一次的日出好看。” 夜三更抬头,颇有深意的看看良下宾,又顺着良下宾的目光看去,雾蒙蒙,红彤彤。 “我笑人间多混沌,一抔青山一抔云。窃得红尘三杯酒,醉里黄粱才最真。” “三公子还会作诗?”良下宾想来想去也没听说过夜三更还有这一手,倒也实在,毫不拐弯抹角的问道。 夜三更轻笑一声,道:“我姐当年做的,触景生情拿来一用。” “夜二小姐的遐迩八方果真名不虚传,好诗,好诗。”良下宾由衷赞道,“读书人说偷不叫偷,叫窃,用的妙啊,二小姐真真读书人。” 别人夸奖姐姐要比夸奖自己都要高兴的夜三更难得谦虚道:“一般。” 良下宾摇头,“不不不,这诗放在九州,怕是无人能匹及。头两句直接就点明神仙视角,尤其这句一抔青山一抔云,世间何人如此大气能捧青山抓流云?果真九州奇女子,佩服佩服。” 夜三更对这也不是太懂,小时候被逼去读书就觉得还不如练武,这读书人的之乎者也着实让他头大。只是这水贼出身的良下宾能解析这诗里妙义,倒是让夜三更有些刮目。 似是能猜出蹲在那里搅水的夜三更心中想法,良下宾又道:“自从生了病这小十年,每日窝在家里看书,倒也长了些见识。” 夜三更忽然抬头,道:“其实只要你开口,我大可一人去找你大哥把这事说道说道。” “可不敢劳烦三公子如此,使不得使不得。”良下宾似是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道,“劳三公子在旁压阵已经十分满足,哪能再要三公子费心。” “可我想要你天天看观音啊。”夜三更声如蚊蝇,又说了那句不合时宜不应身份不合礼数的话。 良下宾自是看不见低头搅水的夜三更迷离眼神,笑道:“其实或许也是我多虑,毕竟一家人,有三公子给我壮胆帮我压阵,说不定家兄一时害怕,卖三公子面子,不再为难我家三口,那不更好。” 夜三更继续搅着那一湾清水,逗着那几尾红鲤,没有说话。 显然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自己面子要真这么大,出门还带那些琐碎金银作甚? “真要三公子出面,家兄或许摄于三公子名威一时退让,可三公子走了后,家兄再起刁难又该如何是好?这次有三公子在,我心里也踏实些,把这几个月来的事跟家兄好好说道说道,省的以为我得了这身病就好欺负。” 夜三更又抬头,这次却细细打量着这个裹着厚厚棉披风的痨病中年,道:“你一心求死?” 良下宾苦笑,道:“我这身子骨二小姐不也看出来了,时日不多了,早死晚死都一样,不如趁着还没死做个大事,也让观音和椿儿她娘俩在寨子里能扬眉吐气一番。” 夜三更好笑道:“这话的意思,是说良椿她娘俩在你们这里过得还挺憋屈?以你副寨主的身份,除了正寨主,谁能给她们气吃?” “这里面弯弯绕太多,三公子听了也烦心,不提也罢。”良下宾倒是看得开,也不啰嗦那些家事,道,“我这副寨主,从得了这不治之症,还不就是名存实亡么。” 夜三更恍然,门阀家族越大,里面勾心斗角越多,良下客这半年欺压一家三口就是很好的佐证,不过是派系争斗罢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怕是这名存实亡的副寨主,连得道之人的狗见了都瞧不起想着压一头。 夜三更又不再言语,只顾戏耍那几尾红鲤。 “三公子怕是没体会过打家劫舍强取豪夺的爽快?”良下宾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一句,像是要缓解当下压抑气氛,朝夜三更道,“那才叫一个快意。二十多年前这丹霞江水道一提分水不分客与宾,何人不是胆战心惊。要不是辛如海捣鼓出那劳什子的丹霞盟,谁不看我们脸色?” 想起那时潇洒,良下宾话也多了起来。 “那时候观音跟着一家戏班子跑江湖,让我脑袋一热直接把她掠了来,那可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不舍的也不行。”想到当年自己年少轻狂,良下宾就不自觉的笑。 “初时观音不从,我不打也不骂,我就是看着人姑娘漂亮,哪舍得动手动口,就一直关着她,你猜后来怎么着?”良下宾一副吊足胃口的模样,可也不等夜三更说话,又道,“你说说我那时候多混蛋,喝了点猫尿,一上头,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让观音怀了孩子以后她就老实了。” 对自己所谓的混蛋本事良下宾看起来还有些骄傲,毕竟要没那么混蛋,也娶不到这个媳妇。 “当时观音恨我恨得牙痒痒,可毕竟肚子里也是她的骨肉不是?要么说观音是菩萨心肠,安安稳稳了大半年。一朝分娩,就有了椿儿。那一个来月,我是不眠不休的一直伺候观音,想来估计也是那时候观音就对我动了心,没以前那么恨我了。三公子你觉得我有本事不?”良下宾还是笑。 “这对付女人啊,用强也就得个身,用弱反倒受人欺。只有萝卜加大棒,才能让女人对爷们死心塌地。”说起男人心知肚明的花花事,良下宾笑起来的确有些欠揍。 “再后来有次着凉,也仗着年轻身强体壮的没当回事,可哪成想病来如山倒,一不注意就成了肺痨,你说这是不是世事难料?那段时间真是咳的哟,腰都直不起来,可怜观音又不眠不休伺候了我一个来月,病好了也留下了沉疴烂疾,治都治不好。”良下宾笑里露出一股子无奈。 “你说是不是老天爷惩罚我当年欺侮观音啊?看来头二十年犯的错,往后二十年都弥补不过。”良下宾笑的有些难看。 “家兄若是仍旧为难我,就只能用强了,怎么着也得让他们娘俩在良家不再受人欺负。只是不知道家兄现下修为,也不知道我这十来年没动过手,这一身功夫有无退步。”良下宾笑的有些为难。 “就怕是什么都办不成,到头来还要连累了三公子。总感觉我这步棋,是不是走的有些着急?现下连家兄底子都不知道就这么冒失,可笑不可笑。”良下宾苦笑。 “可再不有点作为,就真欺侮到门上了。我一大老爷们,可不能让他们娘俩受这种气,三公子你说在理不?” 良下宾这次没再继续说下去,扭头朝着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那几尾红鲤上的夜三更,等着他的回话。 “在理。”夜三更没去看良下宾却也能感觉到对方目光,收手甩干水渍,也朝向良下宾,又道,“只要有我,就没人能为难她俩,其实即便是你,我也可保你全身。” “不需三公子如此劳心。”良下宾笑道,“自家事还是自己解决,让观音也看看她相公还是二十年前那么跋扈,也让红药瞅瞅她爹也并非如这十来年一样窝囊。” “怕是再这般下去,这肺痨折磨不死我,让人恶心也得恶心死。” “我不畏死,哪怕蝼蚁吞象,只图个生而无悔,死而无憾。” 良下宾拽拽身上披风,也学着夜三更样子蹲下,望着远处山后云里那盘露出整张脸的朝阳,道:“就是愧对她们娘两个,实属憾事。” 想来是感觉自己把气氛搞得有些尴尬,良下宾又道:“哎,三公子,你说我这闺女能找个什么样的夫婿?你别看红药天天这么闹腾,也是在我们跟前,在外头,还挺是个小大人的样儿。” “前些年跟着她爷爷,参与过几次长老会,我听人说,不少人夸她枉做女儿身。你说,这是好是坏?以后怕是没哪个男人能治得住。” “此间事了,江湖路远,三公子和二小姐若是有心,记得帮红药挑挑,掌掌眼。” “这辈子啊,有观音,有红药,足矣。” “陪不了观音白头,见不到红药出嫁,心里还是挺别扭的。” 这男人的碎碎念,在轻咳声中,好似遗嘱,前言不搭后语。 夜三更扭头朝着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想来这个风光半生却又懦弱恁久的男人,已然做了打算,他该知晓此次一去,怕是九死一生的事。 可他说了,蝼蚁吞象,只图无憾。 这个男人,已然要为妻儿,赴死。 夜三更似见有朝雾腾空,氤氲散去。 夜三更又低头摆弄水流,良下宾裹裹披风又远望那抔青山。 “我笑人间多混沌,一抔青山一抔云。窃来红尘三杯酒,醉里黄粱才最真。” “三公子,该跟你喝酒。” 身后不远处,有抱着厚厚棉服的风韵妇人,菩萨悲悯相,似观音垂泪。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三章 为君壮行 今日的良厦可是高兴的不得了,即便天气阴沉沉的也难掩其心中喜悦。 都说久旱逢雨他乡遇故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是四大喜事,良厦觉得还得加上两个:冠礼和提亲。 冠礼倒还是小事,走个形式而已。提亲一事却让他一想起来就不自禁的喜上眉梢,对着铜镜由着家中老妈子拾掇装扮的良厦心中高兴的紧呐。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姐那娇小身段,犹如舞勺年纪的柔嫩模样,想到便咽口唾沫。 恶趣味?不不不,良厦看来有个这种小巧瓷娃娃似的媳妇也算是一种炫耀。 时辰一到,良厦便迫不及待的催促着父亲母亲快些。当然不会是心急去加冠,他心急的自然是礼后的提亲。 去那个他很久都没去过的小院里,和自己从小就喜爱的姐姐结个并蒂。 接引坪,这块据说是上古时期由天雷轰出的近百亩平台,刀劈斧凿般平整光滑,这里在前朝分水岭水寨刚刚建成之际便用做了一些大典场地,比如年节里的宴请,或是每逢大事便要庆祝的筵席。 在这露天的场地中大肆热闹一番,着实令人痛快。 而从年后便开始布置的场地,数十张圆桌摆放规整,红绸围绕整块场地,若是去到山顶瞧一瞧,伴随着那从未停歇过的山风断断续续袭来,滚滚红浪,一片喜庆。 而此时,这块得了天地造化之功的天然平台上,人挨人人挤人,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那边是锣鼓喧天,唢呐声声于耳,这边里鞭炮齐鸣,起哄声声不绝,喧闹沸腾,一派熙攘景象。 接引坪最靠里,昨日才搭建完毕的木制高台上,中间敬天地,两侧奉神明,高鼎居中,香炉作陪,三支四尺香烛轻烟袅袅,直冲天际。 一群白素儒衣的儒家大德,手捧一部传承千年的《礼记》,肃立两侧。当中站立的,是一位据说是良下客于千里外的兖州请来的儒家大师,胡子眉毛都是银白,不过那股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浩然书生气,绝对不是普通教书先生能有的。 良厦从开始便不耐烦的小声催促着那位在他看来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老头子把那千篇一律的繁缛赞文念得快些,又颇为急躁的赶着不知道父亲从哪里请来的教书先生给自己加了缁布冠、皮弁、爵弁,在那些个大儒摇头叹气说着“孺子不可教也”声中歪巾斜帽急慌忙四的下台,即便这样也是从辰正末做到了巳时末,让良厦心里只是暗骂这流传千年的加冠礼实在繁琐。 要不是良下客一把拉住这个丢人的儿子,怕是良厦连得醴冠宴都忘了。 醴冠宴要大宴宾客,说白了就是父亲把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介绍给自己的儿子,毕竟儿子已经成人,可以和自己一起承担家族中的大事小情,要让自己这些个宾朋知道儿子有能力接老子的班。 可眼下良厦这表现着实有些落面子。 “你再如此毛躁没个大人样子,礼毕我定关你一月禁闭!”不像弟弟那般病痛折磨下身薄体虚的瘦弱,良下客倒是精壮,满脸络腮胡,粗犷外表倒真有几分剪径豪夺的贼寇样子。儿子在宾朋亲友面前如此毛手毛脚不持礼数,好好一个加冠礼让他闹出了跟拉肚子着急如厕似的笑话,良下客豹眼环睁只想一巴掌把这不成气候的儿子扇出去。 良厦倒真怕自己父亲把自己关了禁闭,当下唯唯诺诺的现在父亲身边,由着母亲给自己正了正衣冠,尔后便跟在父亲身后无精打采的与那些来客寒暄客套。 转了一圈良厦忽然发现没看到自己二叔一家,心思一动又来了精神,悄悄问父亲道:“我二叔二婶呢?” 良厦倒是聪明,不提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反而去问自己都晓得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叔父叔母。 良下客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就不学无术、儿子心里怎么想的,斜眼看着爱耍小聪明的儿子,道:“想去把你二叔他们叫来?” 良厦一阵点头。 良下客自是清楚两家人之间不足于外人道的内里纠葛,这些小辈怎会明白其中深浅,只是冷哼道:“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敢乱跑就砸断你的狗腿!” 良厦顿时没了神采。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几斤肉,良厦的母亲,那位今日里打扮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瞧不出岁数的妇人看见自己儿子如此神情自是心底疼惜,不由得开口道:“孩子不就是想见见椿儿,他在这又帮不上什么忙,让他去看看又怎么了?” 良下客看看自家这个怎么都比不上弟妹一分一毫的妻子,又瞅瞅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儿子,双手一背,道:“速去速回。”说完便又迎上过来的几位老友,再不理身后娘俩。 良厦心中一喜,也不跟帮衬着自己说软话的娘亲打招呼,一溜小跑向偏院去了。 良厦到了二叔家小院时,看到的就是跟二婶站在厅前的良椿,还有个坐在院中石凳上抱匣的好看姑娘,二叔跟一个他没见过的清瘦男子席地而坐,一个看山,一个搅水,中间放着两只酒碗一坛酒。 良厦惊讶的是二叔在喝酒。 以前可没少听自己爹提过二叔这身顽疾最忌讳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二叔,二婶。”虽然潜移默化的受良下客影响,良厦对二叔二婶这两位长辈也没什么感情,可良椿在跟前,良厦还是颇有礼数的叫了声。 想来也是好些年不曾喝过酒的缘故,良下宾病态苍白的脸上有些微泛红,扭头看向来人。平日里良厦对他什么心思他又怎会不知,这小子别的没学会,把他老爹眼高手低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在寨子里看谁都觉得是他家庇佑,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一样。 良下宾不搭理自己,良厦也不会自讨没趣,看向大自己几个月的姐姐,满脸堆笑,道:“红药姐,我加冠礼你们怎么不去?” 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的良椿看看良厦,又扭头看向已经起身的父亲,也没说话。 良下客紧了紧厚厚披风,没搭理良厦,可又像是在回答良厦,道:“现在过去。” 良厦自是看不出二叔异样,面露喜色,也不问院里那对陌生男女什么身份,说道:“就是就是,在这里喝酒可没醴冠宴上热闹。”说完便当先引路。 出了良家大宅上广场,又有石阶数十级,因为背阴,前几日大雪都未化尽,覆在路两旁。良厦在最前,良下宾在后,再往后是李观音、良椿,夜三更领着夜遐迩在最后,一行七人上了接引坪。 自然,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水花,即便这一场盛会真正的主角在这里,可接引坪上恁些人,又有哪个是冲着他来的? 良厦可不管这些,当先开道,领着二叔一家要去到最前面那张主桌上。 他可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在一会儿酒菜上齐后,让所有人都认识自己以后的娘子。 只是身后六人在最前的良下宾率先停步后并没有跟上良厦。 “三公子。”良下宾没有回头,在这人声鼎沸的接引坪最边缘,轻轻唤了一声。 直接就隐没在人声中。 可是夜三更却在下一刻回应,“我在。” 良下宾排开众人,向前。 “有人弹琴?”耳力非常人的夜遐迩忽然开口,耳朵循着声音臻首摆动。 离着最近的李观音瞧着自家相公离开,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留在原地,听见夜遐迩问话,心不在焉的道:“家中大哥为了摆阔,特地从山外请来乐师在这加冠礼上烘托气氛。” 夜遐迩拽拽身后木匣,搓搓手,面朝向夜三更。 自然是明白姐姐心思的夜三更看看前面只顾前行不理身后几人的良下宾,略一沉吟便道:“好。” 夜遐迩心思何等缜密,在那小院里听弟弟跟良下宾闲谈便能猜到弟弟打算,抬手拉住李观音,笑道:“观音姐姐,听我给你弹个曲怎么样?” 李观音看看前面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夫君,又看看夜遐迩,颇为为难。倒是这一日来跟山下判若两人极为乖巧听话的良椿又露出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再出现过的笑,雀跃道:“好啊好啊,这几个月来没去山外城里听人弹曲,我都想了。”当下推着娘亲催着夜三更姐弟两人去找那班子山外来的乐师。 “看好我娘。” 声若蚊蝇,在这嘈杂接引坪里更是细不可闻,却又真真切切落在夜三更耳朵里。 夜三更扭头去看良椿,后者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踮脚四处找着那班乐队位置。 李观音也没了办法,任由女儿拉着手,与自家相公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面对这不请自来的几人,乐师里的头头儿自是不会违拗,毕竟看面前这几人举止打扮,肯定也是非富即贵,又在这接引坪上,谁知道是哪家少爷小姐,乐师可惹不起。 接引坪上人声鼎沸,自然不会有人注意这边忽然停止的声乐。 “编钟,箜篌,古筝,琵琶,二胡,箫,奏哪个?”夜三更问道。 “这些你都会?”良椿惊讶。 李观音在旁接口道:“夜二小姐在九州可是出了名的八绝才女,哪有不会的道理。” 夜遐迩笑笑,欣然接受了对方的称赞,道:“箫和箜篌都是口器,太脏。编钟太大,我怕是也奏不过来。二胡那声音太过压抑,可不适合良厦公子的成人礼,琵琶的话,我也好久没弹,怕让人笑话,就只有古筝了。” 夜三更扶着姐姐在古筝后面坐下,夜遐迩抬手抚上这素有“筝中蜀道”的二十一弦琴,心中却盘算着该有三年都余的光景没有碰过这东西了。 古筝之所以有“筝中蜀道”这称呼完全是因为其最难练就,就跟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一般。由最早的十三弦发展到十六弦、十八弦,尔后又由前朝古筝大家郑音改良,再加五道音域,便有了现下最为流行的二十三弦古筝。在这指拃有余的方寸之间,莫说眼盲的夜遐迩,即便那些九州知名的琴师也是要全身心投入才不易出错,夜遐迩上手直接选取这最难的乐器,引得粗通音律的李观音也是刮目。 活动活动手指,夜遐迩卸下木匣立于身旁,戴上弟弟递过来的义甲,也不知是问谁,道:“想听什么?” “高山流水。”良椿抢先答道。 夜遐迩巧笑倩兮,“可去哪找个知音与我唱和?不如我自己选一曲。” 良椿撇嘴,似是很不满这个貌似很厉害的眼盲琴师没有接受自己的建议。 夜遐迩双手按住琴弦,由头至尾从上到下熟悉了一遍琴弦距离筝盒长短,又摸索着调整雁柱,方才正襟危坐,于接引坪一角,脆声朗朗,“夜家夜遐迩,借阳关三叠,为君壮行。” 声音怎能盖过这接引坪上百余人闲谈笑话? 琴弦乍绷,松手间“锵”的一声,银瓶乍破,玉珠落盘。 “夜家夜三更借问,良兄何在?” 山风压下沸腾人声,瞬时寂静的接引坪有人震声附和。 “分水岭良家良下宾再三叩首拜谢夜二小姐三公子赏脸,斗胆邀兄长良下客上前领罪。” 接引坪上有鸦雀掠过又回,一亩方圆,天阴,无风,死寂。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四章 一曲阳关别 李观音有种“天人永隔”的感觉。 她一直很相信自己心里没来由就会突然蹦出的感觉。 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她,被师傅捡来以后便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跑江湖卖艺,十几年的时间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成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戏班里的台柱子。 十五岁那年路过这分水岭,师傅不怕死的非要在这水贼大本营门口架起台子赚些银子。 不知道是师傅胆大还是为了赚钱,哪怕自己告诉师傅说自己心慌怕是有坏事发生,师傅仍旧一意孤行到竟然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贼寇跟前唱一出《鱼儿佛》,还说什么借此教化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从善。 那帮粗犷莽夫有没有从善李观音是不知道的,唯独知道自己这个鱼儿佛里的鱼篮观音真的应验了上台前的那句谶语,被一个长得不错起初还对自己报以和煦笑意的什么二爷直接从台上掠到了山上,还知道任由师傅喊破了天自己都没再回去。 从那以后自己就再也不用唱戏了,成了笼中雀,出去也都成了奢望。 后来又一次心慌,就是让那个那时候被自己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一刀捅死的二爷破了身,哪怕自己寻死觅活都不可能,天天被一群老妈子盯着。 最可恨的再一次心慌,就被查出有了身孕。 要么就说母性伟大,哪怕李观音当时只是个十五六的舞象姑娘,按理说懂得不多却也被慢慢变大的肚子栓住了心。 尔后那个男人门都不出的照顾自己,整日里守在自己身边,那年称呼也从“二爷”变成了“副寨主”,可他仍旧亲自照顾着自己起居,照料着这越来越笨拙的身子。 他个大老爷们当初竟然会说那群一辈子只做照顾人的老妈子做事不细。李观音想想都感觉好笑。 再后来她也不想杀他了,总觉得孩子生下来不能再像自己似的没爹没娘。 然后从接纳到接受再到离不开他,李观音觉得可不像是这个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副寨主口中说的那样,什么不眠不休的照顾打动了自己,完全就是看女儿喜欢他自己才会给了他机会进入自己心里。 再往后孩子大点了懂事了,再一次心慌后便是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一病不起,都要咳死的样子,让她这个本就经历不多的姑娘家家怎么受得了。 还好这个男人没事,除了偶尔咳嗽,还像之前那样对自己。 再后来,就到了前几天年三十的夜里,心慌难耐坐立不安的去了每年除夕都要在大宅厅堂里举行的年夜饭,就听到了自己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大伯哥自作主张定下了孩子的亲事。 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什么样最清楚不过,怎么可能让自己女儿嫁给这种人? 好在只是轻咳的丈夫告诉她没事,有办法,她才压住了慌的快要跳出来的心。 再之后,就是眼下这良家接引坪,李观音蓦地感觉心跳又快了些,人山人海中,只听闻心心念念的男人声音充斥着整座分水岭,却看不见在哪,这真真比杀了她都要难受。 李观音想去找那个身弱体虚在这如此冰凉的接引坪上肯定受不了的男人,可这人头攒动,方向都没有,要去哪儿找? 李观音除了当初一开始进了良家虎穴,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无助,无助的双腿发虚竟坐在地上。 “娘你怎么了?”良椿害怕了,再也掩饰不了伪装出来的强势,两眼泛红。 李观音抬手乱指,“快去,快去。”李观音也说不出让女儿快去做什么,眼泪就着脱口而出的四个字簌簌落下。 相对于良下宾那句在接引坪百余人眼里有些以下犯上大不敬意味的话,更令这百余人惊讶的是不该出现却偏偏出现在这里而且竟无人知晓的夜家姐弟。 由着百余道目光投来,夜三更迈前一步,伸手扶起李观音。 “良兄自可随意,我在此间。” 筝音乍起。 如投石入湖,如谷中鸟鸣,如金石相错,如三更鼓声,如山间泉击青石,如环佩叮咚轻扣。 “丹霞江口浥烟云,客笑杨柳正新新。 君前一壶作别酒,阳关不辞赶路人。” “良下宾,斗胆邀兄长良下客上前领罪。” 又是一声朗朗唱和,直冲云霄。 熙攘人群以良下宾为中心四散分开,躲开良下宾,也躲开了他们眼里要比良下宾这找死行为更甚的夜三更,本就人流拥挤的接引坪因为这块空地更加不堪,甚至有些人都已经被推到场外。 看到终于能看见的良下宾,李观音泪眼婆娑,一声“相公”,绕断肝肠,“我心慌了。” 良下宾笑,双手背负,带得那件厚厚棉披风坠落下地,“观音莫慌,一会儿就好。” 筝音轻轻,响彻接引坪。 “长亭柳芽青,伤心伤心,古道别旧人,相隔十里亭。 情犹深,情最深,情意再深,总不忍,不忍分。” 空灵声去又回,声声相随。 伸手拦住欲过去的李观音,夜三更朗声道:“夜三更在此掠阵,良兄请便。” 良下宾眼露感激之色,随又消失不见,再震声,再道:“良下宾,斗胆邀兄长良下客上前领罪。” 魁梧粗犷的良下客排开众人而出,与这个近些年越来越不顺眼、越来越窝囊的弟弟相距三四丈距离站定,面带不屑,冷哼一声,道:“怎得,二弟,厦儿成人礼这么大的喜事,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一个“闹”字,良下客就点明自己这个在他心中不值一提的弟弟今日所作所为犹如小孩过家家般惹人笑话。 良下宾怎会听不出兄长口中讽刺意思,不怒反笑,道:“正要沾沾厦儿喜气,也借这百余亲朋在场,问问大哥你,这些年月里来做的好事。” 良下客不傻,闻弦知意,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朝着人群中心腹不着痕迹的扬扬头,看向自己这个今日有些不对劲的弟弟,口中说道:“既然是家事,咱们坐下慢慢谈就是,俗话说得好,家丑还不外扬,这么多人在呢,让人笑话不是。而且,这夜家的公子和咱们良家什么关系谁人不知,二弟与他沆瀣一气搅和在一起,可别受人蛊惑毁我良家啊。” 一顶大帽子扣在头上,反将一军,不得不说良下客这招的高明,制造舆论玩弄人心的手段着实不愧是威震一方的寨主。 心腹跟了良下客这么些年,寨主一个眼神就明白其中意思,开始往着接引坪下轰人。 良下宾只当没看见,也不理会兄长话中带刺,道:“可你半年来连翻挤兑于我,大年夜又联合寨里长老迫我女儿下嫁良厦,难不成是为了良家好?” 前来参加良厦加冠礼的不乏一些好事之人,即便被山寨里那些个看山走卒一阵推搡也是扯着脖子的观瞧,待听清良下宾话语,一个个俱都惊讶不已。里面也有些刚刚与良下客寒暄客套时,听良下客提到过准备再挑个良辰吉日,给这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小俩把婚事办了,怎得从那个快要当了喜公公的良下宾嘴里说出来,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良下客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胞弟竟当着山里山外一众亲朋好友的面把这件事抖搂出来,脸上当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心中火起,可又碍于面子,只能强压怒气,强笑道:“二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椿儿厦儿自小玩耍青梅竹马,何来胁迫一说?” “说这般昧良心的话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最后一个被赶下接引坪的来客分明看见弹筝女子身旁那个风韵美妇凤眼圆睁,似有怒气直冲天际,惊的山间林中鸟雀乱飞。 “大年夜里连问我与相公都未问就要定在这上灯日里提亲,连得聘礼都准备好了,亏你还是当长辈的,哪问过孩子心意!” 李观音银牙似咬碎,春山如倒立。 “厦儿怎得不愿意?”良下客顾左右而言他,还想着在那些个石阶上瞧笑话的来客跟前找点儿脸面,“厦儿从小就喜欢粘着椿儿。” “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良椿在一旁扶着自己娘亲,小脸也是涨红,毕竟牵扯到她身上的事,就算再如何的长幼有序,良椿也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一些女孩子本该有的尊严。 “小时候我们懂什么?长大了我们什么都懂了你却要强行安排,你凭什么!” 良椿伶牙俐齿倒是让夜三更讶然,真没寻思这小姑娘也是一副好口舌。 想到这夜三更余光瞥向姐姐,这种耍嘴皮子打嘴仗的阵势姐姐才是最在行,只是后者兴趣不在此处,一手拨弦一手连弹,筝音靡靡,于这接引坪上突兀却又衬景。 虽是不通音律,从小耳濡目染在姐姐旁边算是略微有些了解的夜三更也知道这一曲阳关三叠内里含义,前朝老友间二十八字相送能演变成这足有百言的古筝曲也足以看出其中情之切切。 只是这一曲相送,送得何来? “女娃嘴硬!”饶是良下客再如何能忍,此时也被小辈呛声乱了心境,环眼怒瞪,喝道:“来人,把良椿拉下去!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待得此处事了依我寨中家法处置!”即便如此,良下客仍旧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说给那群接引坪外的好事看客听。 “我在此间,我看谁敢?”夜三更负手上前一步,直视那群刚把百余来客赶下接引坪堵在入口处的山卒,仅凭他三年前远扬名头,也骇得一众正欲上前抓人的山卒不敢冒失,进退两难。 三年里未曾听闻关于这个曾一日夜虐杀两家的男人事情,可打盹的老虎还是老虎。 老虎不睁眼,睁眼要吃人。 良下客怒极反笑,声音震天响,“看来夜家小子非要管我家事了?” “不敢不敢。”夜三更附和笑道,“我与良副寨主颇为投缘,我管的,是他的事。” “强辞!”良下客冷哼一声,“非要我亲自出手!”话音未落,良下客脚尖点地掠向夜三更。 “大哥,怎得如此心急?”良下宾口中反问,身形爆闪,竟是后发先至探手拽住良下客肩头。 良下客离着夜三更四人还有五六丈距离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心中讶异自己这个痨病弟弟怎么做了十多年的病秧子出手竟还如此迅敏,当下借着后拽之力身形后撤,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怎得,想动手?”良下客两眼一眯尽是不屑,“凭你?” “该是大哥动手在先。”良下宾温言温语不急不躁,“大哥都还没说明白为何这半年多刁难于我一家三口,还和长老叔伯串通一气迫我女儿。”正说着,良下宾气机陡涨,两眼似冒火,厉声又道,“是不是爹要立比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强百倍的椿儿做下任寨主你眼红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 分水岭莫说在这丹霞江水道,即便是整个大江水域都属前五的存在,这寨主换届自然也是山里山外人的谈资。良下宾此话一出,接引坪下众人俱是心惊不已,倒不是惊讶于一介女流甚至是名不见传的良椿会被推为下任寨主,能让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诧异的,无非就是话中那句“眼红”。 真真没想到,当年分水不分客与宾同气连里的亲兄弟,竟然也是这般厚黑。 “一派胡言!”良下客再也按捺不住心下怒火,“找死!” 筝音一改初时倏忽空灵,马尾弦下雁柱似贴筝盒,音调猛升,欲破天际。 “十年爱恨,桌上酒樽,携杯与君饮。咫尺天涯也难分,浅酌话更深,谁知内里假与真。喜亦斟,怒亦斟,喜怒自忖,道可分,那便分。” “今朝一别我明朝怎可不一人。” 弦弦相叠,嘈嘈切切,如金鼓齐鸣,如大浪淘沙,如鲸涛鼍浪,如疾风骤雨。 风起,接引坪更是沉沉。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五章 生病?升仙! 良下客气势如虹,如箭出弦直取在他看来不过自己手到擒来一招而已的二弟。这当然不是轻敌,而是他对自己的自信。 这些年来良下宾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不过,整天靠着大把大把的中药维持身体,谁都明白是药三分毒,说是为了身体好,十几年药汤灌下去再好的身子骨也得熬坏,说是续命实则偷命。再加上体内生机本就是断续不济,跟这十几年来趟了不知多少刀光剑影的自己相比,简直天上地下的差距。 良下宾又怎能不知这内里蹊跷,看到对方袭来,强压胸腔痒意,抬脚踢起一张摆满杯碟碗筷的圆桌随着一地哗啦声砸向良下客,身形也紧接其后,一身青衣鼓鼓囊囊气劲涌现,手化爪借圆桌掩饰击向大哥胸门。 良下客看的清楚,心中暗笑其不自量力,这打法都是十几年前那般起手,家传的一套降龙爪都使烂了也不懂得变通。思量间,良下客腰眼使力为心一脚上撩,恰恰踢在盖过来的圆桌上。 圆桌受力紧又回还,正撞在奔来的良下宾虎爪之上,被良下宾大力一击之下碎裂开来,但也使得他身子明显一滞。 良下客瞅准时机,去势又快,也如良下宾起手一般手成利爪抓向对方胸门。后者顺势换掌相迎,两两相击轰在一起。 以掌换掌一击之下瞬间分开,良下宾脚下不稳噔噔噔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也还是一个趔趄差些倒地,反观良下客轻飘飘的向后一跃便四平八稳的立住,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一招见分晓。 “二弟,就这身子骨,也敢跟我叫板?”良下客毫不留情的挖苦道,“找死么?” 长吁口气,良下宾稳住体内受击之下些微紊乱的气息,轻咳一声,道:“好久没动弹,手生而已。” 调整呼吸,良下宾厉声道:“再来过。” 又是降龙爪起手式,良下宾身形爆闪,再袭兄长。 “二弟,何必呢?”良下客看着这来势凶猛实则外强中干的一招,嗤笑出声。待得良下宾来到近前,脚下画圆,身子一侧手都未抬一掌由腰间推出,正中良下宾腹上,他口中的二弟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撞翻两三张圆桌方才倒地,即便如此还又滑出一段距离。 “相公!” “爹!” 李观音良椿娘两个看着这个男人受击倒地俱都慌了神,若不是夜三更伸手拦住怕是早就冲过去了。 “不就是门亲事么?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又如何?”良下客负手而立,语含讥讽,“只要我们做长辈的同意,管其他作甚?小俩感情还是有的,以后慢慢培养就是,二弟,你说呢?” 良下宾手捂小腹剧烈咳嗽着起身,这一掌虽未有多大力但他这体弱身子怕也是够呛能承受这一击之力。费劲调整好气息,良下宾冷哼一声,又带起一阵轻咳,方才道:“说得好听,亲上加亲么?寨中如今让你搅得乌烟瘴气蛇鼠一窝,你眼下连亲兄弟都如此算计,往后若让红药进了你家门,你那窝囊儿子顺理成章的做了寨主,还不知怎么受你指使残害于我一家。” “二弟,亲事先放一边,以后我们再商议不吃,可你这乌烟瘴气蛇鼠一窝可就真真污蔑于我了。”接引坪下那百余看客俱是伸头观瞧,良下客仍是不死心的替自己找着脸面。在他看来,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眼前这个痨病鬼活着见到明天的日头,要不然,单是那个“图谋下任寨主之位”的帽子,怕是传出去对自己名声可不好。即便传到自己还在闭关的父亲耳朵里,恐怕自己都有的受。 又是一声冷哼,良下宾寒声道:“祖上传下长老会是何意?是让他们监管我寨中大小事务,制衡寨主权利。而你私下收买众长老为己用,半年来或明或暗排除异己,单这手足相残的罪名依寨中规矩就足以教你五马分尸抛弃江中!” “饭不可以乱吃,话更不能乱说。”良下客杀机顿现,厉声道,“这胡乱栽赃莫不是受人挑拨?二弟,我们可是亲兄弟啊!” 良下宾哈哈一笑,表情略微狰狞,“你这搬弄是非的能力可真叫我这做弟弟的佩服!再来过!” 仍是那招起手式,连得拽着李观音与良椿的夜三更都暗暗皱眉,这良下宾莫不是喝药十来年让药汤糊住了脑子? 一触即分,又是良下宾被兄长一掌轰出,这次却是起身都有些费力。 李观音与良椿已落下泪来。 “相公,不打了行不行?”那声凄厉,直叫夜三更眉宇如壑。 “爹,我答应了就是。”良椿嘶哑哽咽,声音都变了形,“你别这样了。” 这边里娘两个心底难受,那边里良下宾受这三击又怎能不难受?整个身子撕裂般疼痛,可这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难受又如何?还能回头不成? 不能回头,他也没想过回头。 再次俯身,依旧那般起手,只是这速度完全没了头三次的迅捷,眼下只怕那些个会点儿假把式的巡山小卒也能一拳把良下宾打倒。 良下客更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看着这个完全没有当年那般飒爽的二弟,慢条斯理的一脚踹出。 可怜良下宾,连让自己大哥动手的资格也都没了。 这般轻描淡写的蔑视,良下客嘴角挂上一丝鄙夷的笑意,颇有深意的扭头斜斜看了夜三更一眼,若有所指般说道:“二弟,你是不是受了何人蛊惑才与我如此?莫要再如此执迷不悟,我们静下心来好好说说不行?” 不得不说良下客的确厚黑,即便被弟弟当众揭穿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还是一副坦然模样,仍不忘给自己洗白,往脸上贴金。 “受人蛊惑么?”良下宾复又挣扎起身,“那也是受我良家先辈冥冥之中驱使,好叫我续良家百年香火!” “爹!”父女连心,良椿似是预料到接下来的发生,又一次惊呼,连得身旁将要哭昏过去的娘亲都无心看护,竟挣脱夜三更束缚,身形前冲。 “站住!”良下宾一声厉喝,吓得良椿怔立当场,印象里,这可是自己父亲头一次这么吼自己,一时都忘了做什么。 良下宾捂着肚子的手下垂,轻咳,这次竟还带出血来,顺着嘴角流下。 良下宾看向夜三更,语气平淡,“三公子,这次要谢你搭手,只怪良某痨瘵身子,无法与你畅快把酒,十八年后,定要找你痛饮三百杯!” 说完一揖,抱拳躬身。 “相公,别打了。”若不是夜三更扶着,李观音站都站不住,哭声都没了气力,只是流泪。 良下宾强颜,硬硬压下快要挤出喉咙来的咳嗽,扭头看向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儿,道:“不打,你娘俩还得受气。” “我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可就真让人笑话了。” “观音,你家相公还有没有当年抢你上山的风采?” “红药,你爹可真没你想的那般窝囊。” “大哥,回头无岸了。” 良下宾的碎碎念,惹得李观音还是没了力气瘫坐地上,吓得良椿只是呆愣,引得接引坪下众人心颤。 “三公子,这般仗义任侠,真性情。” “三公子,认识你还没十二个时辰,良某太亏,只亏晚二十年遇你。” “二小姐,谢一曲阳关。这三叠太重,我担不起。” 良下宾双手环举,与肩平行,看着被稀薄乌云遮住的日头,闭目。 “我良下宾,今日愿以死,散我四十余年功德,借天威,正我良家门楣!” 风再起,衣摆烈烈。 风骤疾,枯树招摇。 乌云更厚,连得正欲露脸的日头都没了踪影。 “嘭!” 只剩风声的接引坪上又突兀清脆响声。 有弦断。 却是夜遐迩手捂二十三根马尾细丝,抬手掀翻筝盒,又一脚踢翻木架,扶着身旁木匣起身,一声“天数”,摇头苦笑。 良下宾七窍流血,状若凶神,周身气机受牵制如实体般以其为中心呈漩涡上升,带起胳膊粗细风卷接天连地,引得天上乌云倒垂下落,端的壮观。 可借天象的登堂境! 一朝天象一宿登堂! 良下宾气势仍涨无丝毫停息,续续攀升,风柱如蓄水般越来越粗怕是五六人都环抱不过。 所有在场众人心惊。 夜三更直接拉起李观音拽住良椿抱住姐姐后撤再后撤,直到落在接引坪外一块巨大山石方才收住身形。 这一手借天威夜三更以前听说过可这也却是第一次见,怎能不感叹这天地威力之大,直教人心惊胆寒。 良下客此时也是心怵,自己滞留天象十载有余,如今也才仅仅碰触到一丝机遇,仅见其一斑便体会到登堂内里玄妙,眼下却是真真看见了登堂的切实气势,怎能不怵。 两军交战,先交心,再交兵,良下客此时心慌就已落了下乘。 即便如此,良下客也清楚的明白自己躲是躲不过了,只能调转全身气劲灌注双手,以图挡下这蕴含乾坤之气极具毁天灭地之力的一击。 良下宾周身气机仍在生长,引得狂风大作,刮得桌椅吱扭扭乱摇,杯碟碗筷噼里啪啦丁零当啷或坠或起或裂或碎,直教这见证了良家百年基业的接引坪一片狼藉。 良下客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弟弟这一再疯涨的气机让他先自乱了阵脚,爆喝一声,也是到现在第一次主动出手攻击。 毕竟是处在天象瓶颈期的厉害人物,这全力施为之下身法也引得众人心悸,一个眨眼便没了良下客身影,再出现时已离良下宾不足丈远,力沉腰马,以肉眼可见撕裂空气般一拳轰出。 击空了。 就在这接引坪外百余人接引坪上两人战局中近百人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良下客那饱含四十余年修炼气机可力杀虎豹的一拳,就这么击空了,反而一拳落入了那腰粗风卷之中。 如同生根,良下客想要收手已是不能,一声怒吼表情痛苦,咬牙费力方才退后一步,再看手臂上衣袖竟被铰的粉碎,连同胳膊上也布满如鞭击留下的一道道血痕,甚是狰狞。 反观良下宾,竟一步一步脚踏虚空似是踩在台阶上一般登了天,一步一惊雷,如开山炮,如鸣金鼓。踩得空气炸裂如昙花绽放开来,一步一脚印如同实质,就这么离地一人高。 入室,一步登天。 这是入室?! 接引坪上下百多人,如出一辙般张大嘴惊呼失声,连得讶异也都忘了。 百余年来除了一些个不明就理三人成虎的不入室,又有几人见过这真正的再入室? 先借天象再登天,这等异象怎能不叫人哑口无言! 相距不近可也不远的夜三更费力护着三女,雄浑劲气不要钱似的度入三女体内。这天地之威,即便连他都忌惮万分,何况三个体弱女子? 步步生花的良下宾虚抱的双臂终于垂下,双眼也终是睁开,一对赤红眼珠盯着下方鄙夷了自己十多年、挤兑了自己这么久的大哥,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声音犹同九天之外隆隆传开。 “我有一击,承良家百年传授降龙爪起手式,可开山,赶海,破天,借大哥一命,告祭列祖。” 这哪是生病之人? 分明是升仙!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六章 好借好还 良下客害怕了。 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的良下客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自己害怕是面对辛如海的丹霞盟还是上了官府缉查明文,可这陌生却又让他极其熟稔的心慌感如此真实的击碎他最后一丝强势。 良下客想跑。 仍是那般起手,良下宾动作极其缓慢,落在不自禁后退的良下客眼里却让其连点防守的时间都没有。 压力,如一人对百人的压力。 应该是万人。 良下宾周身风卷随着他抬手之势摆动,手如鹰爪直指对面那个一脸慌恐的大哥,轻启唇,如丝如线,在良下客耳边炸裂。 “开山式。” 风卷骤然前行,铰起接引坪上青石,也铰起毫无还手之力的良下客。 “开!” 一声暴喝,风卷一分为二,蓦地炸裂,刮得枯叶密布,刮起尘烟弥漫,刮裂山石纵横,刮倒树木交错。 良久,烟消云散,把三女护在怀中的夜三更直身回转再看,接引坪上哪还有良下客身影,竟是尸骨无存! “爹!”挤在人群里待的接引坪上归于沉寂就看不见自己父亲的良厦惊叫出声,也不理急火攻心昏过去的母亲,排开众人冲上接引坪。 到底是血亲,除了不管不顾冲上去的良厦,其他人还在刚才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也不理冲上来的良厦,七窍渗血的良下宾于半空中抬脚迈步,一步一丈仍是那步步生花,由上至下足足九步,踩得空气发出“嘭嘭”难听声音,一步一低,到得夜三更跟前点滴声音也无,踩在地上却激起尘埃一片,竟也踩得青石地面一个大坑。 这般卸劲,让夜三更又惊讶一番。 良下宾不说话,也未理夜三更姐弟,更没理会被刚才那股天地浩然之气波及又加上心急所致昏死过去的李观音,伸手拉过仍是一副愣怔模样的良椿,反手一掌按在其天灵上,灵光乍现,氤氲开来。 这是要将毕生修为转嫁给自己女儿。 即便是那些个只会些花拳绣腿三脚猫功夫的山卒也知道这种转接身法,也是武道上最为匪夷所思的存在。可是门槛奇高,据说只有登堂入室一身修为通天的人方才能参悟其中奥妙。 这种窃取天命气机为他人做嫁衣的功法也是施法之人抱着必死决心一意施为,毕竟功成后就身消道陨,又有几人能有这种大胸襟? 另一边良厦在接引坪上愣愣发呆,至此都不敢相信在他心里那么厉害的父亲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本来自己成人礼大喜的日子,却没成想转眼间就喜事成丧事,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所为。 接引坪下众人回过神来,却又见得刚刚借天威飙升至入室境的良下宾又是一手只存在于传闻中的转嫁功法,从未见过的众人看着如天神下凡金光耀眼的良下宾再度陷入震惊。 却陡然听得人群中有人喊道:“副寨主勾结外人谋害寨主,大家上去为寨主报仇!” 看来良下客平时里对这些心腹的确不薄,死都死了还能有人想着给他报仇。 看着人群中一伙人蠢蠢欲动,夜三更不免好笑,道:“看来再怎么不是,良下客这寨主当的也还挺得人心。” “胡扯。”夜遐迩在一旁撇嘴道,“这一个个的还不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撑腰的没有了,他们也是害怕回过头来自己再遭罪。” 夜三更恍然,姐姐说的不无道理。 的确,那群山寨中人也只是叫嚣,更多的则是观瞧,一群水贼而已,还不都是混口饭吃,跟谁不是跟?不过是换个寨主而已,只要不涉及自己身家性命,其他的也都无所谓。 可其中也有一些个别人物,比如夏侯英。 夏侯英是堂主,还是分水岭上年轻的堂主,三十不到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并不是因为他博学多才抑或武功拔顶,靠的无非就是他没用到正地方的聪明劲和那张口若悬河的嘴。 当年小小年纪就落草为寇盘算着在正道上混不出个名堂在歪门邪派里也得有有一番作为,凭借着机灵劲头不多久便发迹当上了分水岭里十来个山卒的小队长。 尔后看出那个在山里说一不二的大当家总是暗地里分化一身痨病似是活不了几天的二当家手中权柄,夏侯英便是大献谗言帮衬着良下客将良下宾所管事务尽皆剥夺殆尽。而自己,也是一路连跳数级进入了寨中至高层——鹰堂堂主。 如此一来更是如鱼得水,整日里狐假虎威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态。 良下客即便看在眼里也不屑于与他掰扯,毕竟各自利用各讨前程,对自己有用何必计较那些个有的没的?夏侯英在长老会里不也是自己眼线? 再利用夏侯英这把还算是锋利的刀子,良下客撕开了长老会的口子,在里面更是排除异己胡作非为,搞到眼下时节,能在山寨里说上话的也全都成了他的心腹。 夏侯英有今天全拜良下客所赐,可良下客能有如今只手遮天的本事不也是靠着夏侯英这个能当刀子使的狗头军师的出谋划策暗中手脚? 现如今良下客一死,聪明如夏侯英这种一肚子鬼心眼的机巧人物,怎能不为自己考虑? 眼瞅着良下客灰飞烟灭良下宾有如天人,夏侯英心慌的同时又开始凭着那张在他自己看来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开始挑唆身旁几个寨子里的头领。 无非就是“我们身为寨主心腹要为寨主报仇”、“寨主平日里对我等不薄现如今怎能坐视不管”、“我等能有今天全凭寨主知遇”之类的场面话。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夏侯英一个聪明人,能坐到寨子里的头头儿,暂且不说职位大小,又能有几个是傻人?如今良下客以死,大势已去,没必要再为了这么个无所谓的“知遇之恩”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 夏侯英想的要比那些人多的多,毕竟良下客所作所为他都有参与,虽是暗中施为可他也不敢保证接引坪上那个一气飙升两个境界的副寨主晓不晓得内里门道。 当下心一横,咬牙狠声道:“寨主一死,坪上那人追究起来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别忘了你们这些年是怎么对这人的!” 几个山寨头领让夏侯英这么一说道,心下俱都想到几年来对这个名存实亡的副寨主没少使脸色,再想想刚才那一手天威似的招数,不禁面面相觑。 夏侯英趁热打铁道:“不如趁他病,要他命!他现在转功与那个丫头片子,我们从中打断,他必定反噬,那小丫头片子一时承载不住这满满当当的数十年修为,也定会爆体而亡。” 夏侯英说得轻巧,几个头领听得也颇觉在理,索性心一横,叫来一伙心腹手下,就要上前,却才注意到那边还站着个在他们眼里要比这个副寨主更为棘手的人。 一伙人心下拿不定主意,看向了此时的主心骨。夏侯英怎能猜不到这伙莽夫心思,状似考虑,沉吟道:“看夜家这人与良下客关系不浅,几位哥哥尽管去对付良下客,夜三更交给我。” 夏侯英说的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气,可他怎能不知他口中“夜家这人”的厉害? 只是心中小九九自不能与人说。 看看夏侯英那副自信样子,众头领不再疑他,持刀仗剑领着手底下二十来号山卒上了接引坪。 这也就是夜三更正看着良下宾正给良椿度功,就听得接引坪下有人喊道:“副寨主勾结外人谋害寨主,大家上去为寨主报仇!”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挑唆众头领上前自己却躲在后面的夏侯英。 夜三更让姐姐一语道破,颇觉好笑,人心呐,都是肉,可也得看是什么肉。 细瞧上来众人,夜三更倒真是不屑。迈前一步,夜三更笑道:“我看谁敢!” 不同于刚刚面对良下客时说的那般霸道,此时夜三更语气玩味的味道更多一些。并非轻敌,实在是这群装束各异歪瓜裂枣之辈提不起他动手的丝毫兴趣。 夜三更挡在良下宾父女两人跟前倒使得那群寨中山卒你推我搡只是在数丈之外徘徊不敢贸然上前。 就听得仍旧在坪下的夏侯英吼道:“夜三更你休的猖狂,等我去请老寨主来!兄弟们莫要害怕,一起上去替寨主报仇!” 夏侯英只是一味吼叫也不上来,所谓的“夜三更交给我”也是一个虚招,让与夜三更对峙的二十几号人也瞧出了门道,可事到如今进又不敢退又丢脸,只能心里把夏侯英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 夜三更拢目细瞧,冷笑道:“那你试试!” 正欲挤过人群真去后山找老寨主的夏侯英忽觉如芒刺背,扭头看时就见夜三更两道目光似刀直盯自己,两腿一软差点摔倒。 “夏侯英你敢!”却是良下宾已收手侧身看向那畏缩于人群中的夏侯英,冷哼道。 又被良下宾中气十足振聋发聩的一声吼,本就腿软的夏侯英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瞧着良下宾哆哆嗦嗦。 “夜三公子是我良下宾请上来的贵客,谁敢无礼?!”良下宾撇下闭目立着的女儿迈前一步,一步足有两丈,将夜三更挡在身后,寒声道。 莫说寨中山卒,即便那些个被请来的亲朋好友也是心中发颤不敢直视。 夜三更清楚瞧见良下宾负于背后双手些微颤栗,心中诧异,听得良下宾又朗声续道:“今日我寨中突逢变故,还望各位亲友见谅则个,来日我分水岭再设盛宴赔罪,望众位到时赏光,捧个人场。来人,送客!” 良下宾话说的敞亮,只是这几年让大哥良下客从中作梗挑唆挤兑的哪还会有人听他的?一时间接引坪下众山卒不知所措,只是看着良下客发怔。 “来人!送客!”良下宾目光一一扫过下面痴愣山卒,又是一声呵斥。 众山卒如梦初醒,赶忙招呼着来客向山下走。 人中不乏一些近几年被良下客提拔上来的心腹亲信,这几年里不管是良下客指使也好还是自己兴之所至也罢,对良下宾绝对没有半分尊重可言,如今形势已成定居,俱都一门心思的想随人流下山去,万一让良下宾算起旧账可就坏了。 良下宾居高临下看着那群平日里对自己一副高高在上丑恶嘴脸的山卒,心中冷笑,可又无可奈何,毕竟良下客一死,假若让女儿接任寨主,还少不了他们从中帮衬。 良下宾将五个堂口的堂主与管事叫住,道:“家兄所作所为与你们无关,我心里有数,你们暂且留下,我也不予追究。” 被指名叫住,即便脸皮再厚此时也不能不理,谁知道良下宾现下语气温和会不会下一刻便抬手杀人?毕竟那双目赤红的凶神样子的确让人胆寒。当下一个个唯唯诺诺的上了接引坪,垂首低眉等着良下宾发话。 待得山外人走净,一直立在接引坪上借天威杀兄长为了妻儿扬眉吐气撑了两三刻的良下宾口喷鲜血,一蓬红雾。 好借好还,再借已难。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七章 从此不能看观音 离良下宾最近的夜三更眼疾手快将其扶住,只是还未开口,在夜遐迩照料下一番推宫活穴悠悠转醒的李观音又是一声凄楚“相公”,起身都未手脚并用的爬起到良下宾跟前,一把从夜三更怀中抢过。 “爹!”刚适应了体内那强行灌注的磅礴之气,良椿睁眼看见父亲倒地七窍里更是不断往外渗血,一时手足无措,怕是这小姑娘今日里把以往未受的惊吓全都补足了。 想来也是,从小就衣食无忧,爹疼娘宠,怎么会经历这么些的事? 虽然从懂事起就有个在山寨里不怎么受人待见的父亲,可好在父亲母亲对自己甚是疼爱,再加上爷爷也对自己算得上关心,良椿这二十年来也是这分水岭上如同公主般的存在。 整个分水岭里,着实没有让她遇到这些个事的可能。 可是今日,从上了这接引坪,这一桩一桩的事怎是她这个年龄的人所能承受的?明明一家人,不是说的能好好解决吗?怎得到了最后就变成了以死相拼?父亲又一副将死的模样,咳嗽一声就带出一口血浆,这到底是为何? 良椿该是懂得,可她又觉得不该懂,这些事让她有些迷糊。她想到了很多种能发生不能发生的可能,只是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如此不尽人意,叫人难以接受。 “没事的观音,别哭啊。”良下宾强颜,奈何一连串的咳嗽带起一口口血浆从嘴角流下,笑起来的确难看。 “红药还在呢,怎么没个当娘的样子。”良下宾似是责怪,可语气里却一点都没有恼意。 “红药。” 一直怔怔出神的良椿如提线皮影两眼无神看着自己父亲,听得叫声如当头棒喝大梦初醒般踉跄上前,跪到这个似是已天人难救的父亲跟前。 “爹,你疼不?”良椿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该说什么。 “夜三更你不是厉害吗?你救救我爹行么?我求你了。”说着话,已经昏了头的良椿竟冲着夜三更磕起了头。 “我求你了。” 很难想象这个小姑娘能做出如此偏激的举动。 李观音只是哭,良下客抬手去拉良椿的力气都没有,想开口却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我求你了。” 磕头如捣药。 “二小姐你不是遐迩八方吗?救救我爹好不好?”良椿疯魔,“你不是一听就能知道我爹什么病,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在听到夜三更那句“没救了”,这个额头渗血的姑娘更是疯了一般将一旁夜三更推了一个趔趄。 “你就是个骗子!”良椿咬牙,“你不帮我爹!” 稳住身子的夜三更苦笑,起身拍拍衣服。 “你们都给我滚!” 吼声隆隆,震得接引坪上有人后退。 夜三更扶住受音波冲击有些难受的姐姐,就听姐姐问道:“还有救吗?” 夜三更又是一声苦笑,“把灵虚老头儿找来续命都不行了。”叹口气,夜三更一脸无奈,“这可是从老天爷手里赊命啊。” “红药,红药不得无礼。”良下宾好不容易喘出口气,皱眉斥责,“快给三公子和二小姐道歉,快!” 良椿只是埋头在地上哭,十指已入青石一截。 “二小姐三公子别怪红药,真是让我们惯坏了。”良下宾面露歉意,费力伸手拽起良椿,语气里充满慈父的怜爱,“多大的人了,怎得还如此说话。” 人之将死还一味如此讲究礼数,让夜三更极不适应,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寨中众弟兄听令!”良下宾强行喘匀呼吸,又是中气十足的一声,带起一阵咳嗽。 抬手胡乱擦擦脸上血渍,良下宾似是仅仅这一个动作就有些吃力,动作颇为缓慢,引得表情略微扭曲。 “几年来良下客于寨中排除异己滥用心腹奸邪,将我分水岭一派搅得乌烟瘴气,今日我于公于私送其归天,只望我等寨中子弟仍旧一心,莫要再被良下宾当年空口白话混淆视听。” “寨中本是一家,怎能区分内外?”良下宾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续道,“可总有些眼高手低之徒不求脚踏实地,妄图以小人之心夺势掌权。对此我既往不咎,只求各位能明辨是非,衷心为我寨子前途鸿业尽力。” 良下宾又特意看向那边畏畏缩缩一直不敢言语的夏鳌,道:“有些人,自入寨以来我也曾留意,为人处事机灵有余奈何是非不清,只想着手掌大权做那人上人,可知晓古话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假若为人一心正派,还怕将来做不到那一人之下?” 接引坪方寸外众人其实也都清楚这几句说的是谁,只是眼下慑于刚刚那毁天灭地的气势,一个个垂首恭敬噤声不敢言,思量着良下宾话中意思,生怕将话挑明了落在自己头上。 若是此时成为“有些人”,那可着实成了众矢之的。 良下宾话锋一转,又道:“这几年,某些宵小在寨子里做的那些勾当我也看在眼里,在此我只想奉劝一句,只若今后不再油滑,定可于寨中步青云,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不可?” 良下宾萝卜加大棒转变得如此之快让坪下众人措手不及,一脸惶恐的看着接引坪上那个让人扶着的虚弱男人。 不得不说,毕竟是副寨主,良下宾此等御人之道,可见一斑。 “各位,往后我水寨,就托付大家了。”良下宾吐出一口浊气,怅然叹道,“望众位弟兄,同气连理,将我分水岭,发扬光大!” 良下宾笑的惨然,他知道自己时光无多,现下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天地之力哪是那么好相与的?与这浩渺苍穹比较,人力还不如蝼蚁,如此细小身躯怎么裹负这浩大洪荒? 不过是拿命相抵,光阴赊欠。 杀兄长,再度功,不过是咬牙吊着一口不许自己倒下去的血气。 挺过了,于公于私皆大欢喜,挺不过,背负骂名牵连妻儿。 “即刻起,望各位同心同德匡扶我水寨,不可再拉帮结伙。违令者,有如此石!” 话音落,抬手,一股浩然之气喷涌而出,五六丈外一块两人合抱不了的巨大山石轰然炸裂。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众人惊的不轻,这临终遗言的交代也惊得一旁良椿凤眼圆睁,更让二十年来修得同气比翼的李观音一脸呆滞。 “爹,您…您什么意思?”良椿愕然。 “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良下宾眼露深意,又带起一阵轻咳,轻声道,“谁都抢不走。” 扭头看向良椿,碰到夜三更目光,良下宾凄苦一笑,道:“没陪三公子喝尽兴呀。” 抬手间竟隔空吸来两坛未受刚才劲风声浪波及的斗大酒瓮,应是耗尽最后气力般推开李观音两手环抱,“送我一程?” “好。” 自始至终未言语的夜三更伸手接过酒坛,掀开泥封,“等你十八年。” 仰头直灌酒若飞流。 “痛快!”良下宾不顾胸中抑塞,仰头灌了一口,却带起剧烈咳声,一个不稳坐在地上,推开过来搀扶的李观音与良椿,也不起身,手扶酒坛,压下一口污血,朗笑道,“今日纵酒需放歌,莫管明朝苦与乐。二小姐,开开金口,唱个曲儿呗。” 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压抑了十多年的苦闷尽皆付诸,良下宾还是二十年前那副打家劫舍剪径豪夺时无礼模样,端的豪迈。 却让夜三更也是顿生豪气,席地而坐,扭头道:“夜遐迩,缺人煮酒,少人高歌。” “咔。”却是夜遐迩手提木匣轻叩地,“今日击匣高歌,来生为君煮酒。”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正是最后一叠阳关曲。 “嗟乎商与参,金藟伤神,对景怨情不禁。 盼回魂,盼回魂,何日见归尘。 对酌酒千樽,难解离恨,此恨无穷尽。 伤心,碧落黄泉比海深,青鸟亦昏昏。 情且殷,情最殷,情意更殷,谁忍分,谁忍分。 一别生生,两地相思谁认,有谁告陈。” 良下宾抱着酒坛随着拍子晃着身子,目光越过夜三更,看向接引坪外青山模糊,看向接引坪上日头隐隐。 “清晨里听闻三公子吟了首二小姐的诗,颇有感触。良某不才,肚里没多少墨水,触景生情,望二小姐评点一二。” “一声高歌一声匣,但引来人赴我家。 且乘清风去天涯,人生不过一昙花。” “献丑了二小姐,莫要笑话。”良下宾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酒,这次却没再咳嗽,只是眼中神采淡了几分。“比不得二小姐那抔青山那抔云。” “三公子,回家。离家那么多年,谁不想孩子哦。” 良下宾眼里光彩又黯了些,眼神也有些游离。 “我这一死,红药,好好看护寨子,你且要用心,再用心,莫要让我们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良下宾嘱咐,只是话说给良椿,却是盯着夜三更。 “等你爷爷出关,要把这事情讲清楚,他如果怪我偏激,把我尸骨扔江里去就是。”似是感觉自己说的可笑,良下宾想笑却又引得一阵咳嗽。 李观音只是一下一下抚着他胸口,泣不成声。 “天威不可借啊。”良下宾长叹。 “三公子,帮帮红药。” 夜三更点头。 “观音,红药以后就得靠她自己了,我这当爹的,好不容易管了她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观音,每天不用那么麻烦的早起煎药了,就多睡会儿。” “观音,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唱鱼儿佛,可是十足观音。” “观音,不哭了,我这是报应,得罪观音的报应。” “良下宾二十年前掳你,不悔。” “只是从此不能看观音。” 乌云散去,接引坪仍旧沉沉。 “相公!” “爹!” 这何等音浪,卷起狼藉一片。 我笑人间多混沌,一抔青山一抔云。窃来红尘三杯酒,醉里黄粱才最真。 真真大闹一场,尔后不如归去。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八章 狐假虎威,山风作陪 令夜三更想不到的是前一刻差点哭昏过去的良椿会在这一刻抹净脸上泪水一脸决绝的面对着那群数百有余的山卒。 二十岁的小姑娘,夜三更真真不太看好她能负起这么大的担子。 良椿倒也是有些风范,平日里也见过寨子里那些头头儿如何施命发号,平心静气的站在接引坪上,该是强压心中悲闷,声音透着一丝压抑道:“把这接引坪收拾妥当,将我父亲尸骨收于祖祠,三日后祭礼。良厦和伯母…”说到此处良椿略有犹疑,毕竟第一次这般命令他人,也是思忖着如何处理这对母子,沉吟又道,“找人多加看护照料,妥善安排。” 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似仍旧一身孩子气的小姑娘一句话的安排倒让夜三更心中略惊,明面上是派人照顾着良厦母子,实际上还不就是让人监管着这个上任寨主的寡妇母子,就算知道这两人翻不出什么风浪,可到了她这个位置,防人之心是万万不可无的。 似是不太习惯这么一个小姑娘发号施令,一众山卒对仓促上位的良椿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有些迟疑。良椿春山似倒立,冷声道:“没听见吗!”话如询问,可语气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味道,倒真有风范。 众山卒惊了一跳,赶忙各领号令各自忙活。 良椿咬牙,强忍心中苦痛,扶起数次哭昏过去的娘亲,看着山卒将父亲尸骨抬走。 “夜二小姐,夜三公子,此间事了,还请移步。” 前面是小心抬着良下宾尸骨的山卒,后面是搀着娘亲的良椿,夜三更姐弟俩跟在最尾。 路过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的夏鳌,良椿略略缓了缓脚步,问道:“还愣着作甚?” 与心里那个平日刁蛮公主般作风绝对是两个极端的良椿眼下的强势让夏鳌说不出的不习惯,可那小小身躯里囊括着四十年修为又不得不让夏鳌接受眼前的现实,唯唯诺诺道:“寨主…前任寨主未曾…”支吾说了几个字,夏鳌也觉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改口道:“还请寨主示下。”语气颇是尊敬。 良椿斜眼瞧他一眼,道:“我刚接手寨子,寨中事务不甚明了,夏堂主安排人手去将寨中账单、人马职位做个详尽记录,送去我院里。” “属下这就去。”夏鳌答应一声,躬身退了两步转身下山去了。 良椿这前后判若两人的转变,让夜三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种一夜暴富便开始学着那些世家纨绔仗势欺人的感觉。 夜三更想不明白,夜遐迩心里通透,想来这些年来也是看惯了别人对如同鸡肋般存在于分水岭上的自己这一家子的态度,过早就体会到了常人体会不到的世态炎凉,耳濡目染之下,让得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与她年龄也着实不符。后来被爷爷安排进了分水岭上层,参与一系列寨中大小事务的商量决策,谁又能猜到这个人畜无害天天一副无所事事样子的小丫头只是装得表面上刁蛮任性似是仗着爷爷偏爱在整个山里无法无天。 如若不是突逢此大变,她难道不想整日里没心没肺的围在父亲娘亲身边打转? 没了父亲,她便要撑起这个家,还有偌大的一个水寨。 为了她从此守寡的母亲,也为了她父亲临死的嘱托。 …… …… 扶着姐姐下了接引坪,良椿去安顿母亲,寨子里上上下下一应人各忙各的,收拾残局,他姐弟俩反倒是成了多余。 即便是良下宾请上山来,可相对于这个身份,寨子里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头领也好山卒弟兄们也罢,都是分水岭上的老人,三年前这位杀神在京城做的事可是言犹在耳历历在目,一夜间竟屠了分舵满门,这般残忍又怎能让他们忘记? 不管是惧怕还是成心视而不见,反正姐弟俩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过来招呼,夜三更只得先扶着姐姐去到廊下先歇着。 对此自然也是抱怨颇重,夜遐迩却明事理,只道是不急,偌大一座宅子,在喜庆日子里突逢此等变故,就算是小门小户的百姓家里怕也得消化些时日。 好在到了正午,日头终于摆脱层层乌云露出脑袋,洒进大宅,才有人过来安排。 来人自称是寨子里的管事,领着一个女娃,十三四岁的年纪,推到姐弟俩跟前,“这几日在寨子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给这个丫头,她叫红枣。红枣,好好看顾这两位贵客,出了什么岔子,有你好受。”举止言语根本不像是对待贵客的管事在吩咐完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像个名字的小姑娘以后,直接转身走开。 如此态度虽说在预料之中,夜三更仍旧有些反感,并没有顾忌在一旁的陌生小姑娘,气有些不顺道:“看来三年前那事有些人还有些偏见,要不…” 自然是知道弟弟要讲什么,夜遐迩打断道:“咱们有错在先,求个心安。”紧接着起身朝向那个名字很是好玩儿的小姑娘,轻轻道,“麻烦红枣姑娘先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想来现在二当家那处小院,我们姐弟俩也不太方便再去叨扰。” 小丫头红枣恭敬称“是”,稚嫩声音倒是让夜遐迩惊了一惊。 显然如夜遐迩所料,那处别院里,现下还真是不方便叨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水寨里大大小小上到侯震勇段铁心这几个堂主,下到各个头领,甚至连几位已然不问世事好多年的长老都晃晃悠悠在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出山,更有甚者,良椿出来时还看到了那个水寨里硕果仅存的一位老祖,那可是跟着自己祖爷爷打过天下的人物,自己那位现下闭关只求能突破瓶颈的爷爷见了都要喊声叔。 安顿好母亲,处理好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良椿在屋里看着站满整个院子的人,着实有些头大。 好在有凌山鸾在一旁解释,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人去到后山议事厅告诉了这几位祖宗上午发生的事,这老几位才不顾他人拦阻执意来此。 只是想来这段时间,年前年后,在良下客的大权独揽刻意排挤下,这一众人全都忘了这个他们眼中的小姑娘,在十六岁之时便开始跟随爷爷参与寨中决策。 小女孩是不假,整日里没心没肺一味玩耍也是真,可是能在那么小就进出长老会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良椿隔着窗户瞧着屋外众人吵吵嚷嚷,为首三个老家伙要么拄拐,要么被底下人搀着,要么坐在曲径旁的小石上,着实让良椿皱起了眉头。 一晌午事情一股脑的涌过来,直到此时才想起了还在寨子里那姐弟俩。良椿心思一动,让人去找来以前自己院里的一个小婢,自然就是那个名字有些趣味的红枣。 红枣也是个可怜孩子,前些年在附近城里要饭时被人欺负,跟着父亲去城里玩耍的良椿倒是好心肠,求着父亲讲她带回了寨里。 刚进水寨的小姑娘饿成了什么样子,山上随处可见的酸枣子,让她扭扭捏捏偷偷摸摸吃了一路。进了寨子要给她换衣服死活不肯,还是李观音佯怒使劲拉扯过来,扯坏了她的衣服,那破烂外衣碎裂时撒了一地的干瘪小枣。 也就是这件事,爱胡闹的良椿给她起了个酸枣的名字,却被父亲指责名字怪诞,小名红药的良椿便给她改做了红枣,那时候才八九岁的小姑娘欣然接受,从此寨子里便有了红枣这个名字古怪的小丫头。 只是去年开始,良下客明里暗里的一些手段便把院里的下人婢女全都支走,跟了红药四五年的红枣,也同样被派到了别处去。 眼下良椿暂掌大权,自然先想到了自己这个当初的玩伴。 跟红枣交待了几句,叫她去找夜家姐弟,良椿随后出得屋来,院子里顿时没了声音,除去那三位长老,院里众人自是不敢言语,显然是在等着这个初登宝座的小姑娘说话。 他们可都瞧见了一个时辰前接引坪上那骇人心魄的一幕。入室啊,武道中称之为“一步登天”,这便已经是人世间最顶端的存在了。 人间仙人! 什么概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举手投足便是移山倒海啊!那接连天地的龙卷风柱,绝不是人力所能及。 “我仅仅找的是几位堂主,怎么长老爷爷还都移步过来了?”良椿挤出一张笑脸,着实不怎么好看,刚刚的泪痕还挂在眼角,“还有游老祖呢,有什么事让下面人传个话就行,怎还亲自来一趟。” 说着话,良椿快步下了台阶走到那位坐在小石上的老人跟前,像是承欢在老人膝下的孙儿,蹲下身来,扶着老人胳膊,姿态娇憨。 两道白眉都已下垂到眼尾的耄耋老人瞪着那双环眼,气道:“我再不出来,家都让人抄了。” 良椿强颜,“游老祖可别说笑了。”便又看向旁边两名老人,“我就算是说咱寨子被人兜了去,查爷爷和钟爷爷不还在呢,可不敢劳您老人家费心。” 被称做游老祖的老人单字一个魁,虽说并未叫人搀着也没说拄着拐,远不如其他两个那般行动不便,却真是这座山头水寨里辈分最大的了,从良上君那时候便跟随左右,算得上寨子里的元老,很多时候,长老会里对于一些寨中事务的拍板,都要看其脸色。 人精似的人物,怎会被良椿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这位于寨子里呆了五六十年也算是伺候了祖孙三代的老人游魁仅仅是瞧了旁边两人一眼,道:“就怕这两位瞒我啊。” 让的那两位姓查姓钟的长老冷哼一声也没接话。 良椿起身也是扶着游魁,至少如此一来能让所有人见到自己和游老祖的亲密,以免后续生出什么差池。 良椿朗声道:“今时今日我水寨有如此变故实非我本意,抛却此间种种,家父为人夫为人父做出这番决定绝非偶然,实乃大丈夫所为。若从大局出发,却又不妥,各位叔伯心中所思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院小容不下喧闹,不如移步议事厅,小女与诸位各尽其实。” 一番话不卑不亢,哪还有这几日那番刁蛮放纵,若是夜三更夜遐迩姐弟两人瞧见听见,绝对是不敢相信这是昨日里那位言语举止还带着撒娇的姑娘。 话又说回来,这个姑娘,可是早就与那些个人精似的人物打过交道的,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场面话谁又不会说? 寨里众头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后出了小院。碍于游魁面子的另两位长老也是瞧瞧彼此,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也相继出了小院。 待得人去楼空,院里只剩下良椿与游魁一小一老,仍旧抬手扶着老人肩头的少女才把手挪下来,肩头一垮,长叹出声。 如她,到底还是个少女。 心里明镜一直配合着少女的游魁按着那块石头起身,双手一背,瞧向少女,“事情经过我已大体了解,刚才帮你,是为了缓冲眼下寨里形势。丫头,切不要以为,我会答应你坐这个位子。” “女流之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真以为中庭那小子带你几回就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了?” 老人踱步离开,出门时回头睨了一眼,那眼里深意耐人寻味。 良椿仰头看向厚厚乌云里想要挤出来的日头,又看看房门紧闭的偏房,自言自语。 “狐假虎威,亦有山风作陪。”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五十九章 忘恩负义是良椿 出乎意料,一个时辰前接引坪上噤若寒蝉的一众寨中头领在一个时辰后会吵闹的如此凶狠,不知道是忘了刚才那一掌外泄气机将巨石碎做齑粉,还是现在明白过来这仅仅是个女流。 议事厅里,是明显分作两方的二十来个人。 段铁心嚷嚷着寨主之位要重新定夺,如他这般心思,明眼人自然都懂。作为良下客最早的心腹之人,段铁心倒不像是夏鳌那般因为站队才选择了大当家一边,当初两位当家叱咤这丹江水域时他便经常跟随良下客出入,早早就被引作亲信。对于良下宾一家,不像是夏鳌那般功利的目的极强,这两位当家以前明里暗里互相较劲的时候,段铁心便是一心只为其主的处处与良下宾这边不对付。 眼下这番情形,若是寨中大权真就落在了这二房手里,段铁心不得不思虑着其中利害。 反观夏鳌,刻意躲在段铁心身后,不吵不嚷,老实的很。 其实现下最慌的还得是他。 相比于面前不远、嚷嚷着要重新推选寨主的段铁心,那纯粹是一山不容二虎、各为其主的不愿意受制于二当家一方。而自己,夏鳌明白,那可是实实在在挤兑二当家一家子了。此时此刻,他想的也很简单,希望这个小姑娘不会懂得当初自己对她一家子使得那些个低劣手段。 归根结底,夏鳌也是最不愿意良椿当上寨主的人。 只不过,夏鳌是有些小聪明的,对于接引坪上那手叫人生畏的借天威,他仍旧心有余悸。他可不敢怀疑这个受了转嫁神功的小姑娘能不能做得出那般声势。 再者,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夏鳌明白内里也不单单只牵扯到他一个人的利益,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抢风头。 夏鳌有绝对的理由相信,段铁心可要比他更不希望让良椿上位。 与这边嚷嚷的五六个人不同,刨除最上首的三位长老,其他几个不发一言,只是观瞧着对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跟长老讲着女子做寨主的百害而无一利。 凌山鸾对此冷眼旁观,虽说平日里与二当家走得近,但是出于水寨考虑,在他想来被一个女娃管控的确是没有男人那种杀伐果断之气,不过相较于良厦那种草包,凌山鸾倒是也能接受。 只是想归想,除去小辈里的这两人,其他的人选又不是没有,在凌山鸾看来,堂主就算是吵破头,到最后还是得看长老会的抉择,有这时间浪费这口舌才真是无用功。 侯震勇却像是在看热闹,显然他是没有这方面的心眼,在他看来谁当寨主都一样,能让自己吃上口饭就好,里面的弯弯绕与自己无关。 是以,对面那几人叽叽喳喳在长老跟前各种吵嚷,他只是觉得特别好玩而已。 上首左边是姓查的长老,查甚行,右边拄拐的是钟长老钟拯,这两人业已花甲,当年水寨与凤凰山庄争斗时这两人也是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当上了长老,少了那些年策马扬刀的好胜心,多的反倒是安安稳稳的享清福。 游魁坐在最上首闭目倾听这这些人七嘴八舌,查甚行和钟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众人莫要着急,事已至此先稳定形势,莫要让外人瞧了笑话。 显然,游魁未表露立场,这两位长老却也是本着两头不得罪的想法,不赞成,不反对。 而这件事的主角,良椿,反倒坐在一边,如同以前跟着良中庭去后山长老会议事那般,一会儿瞧瞧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也真是难为这个姑娘,父亲刚死,自己便被一大家子抬到前面,着实叫人可怜。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副从容表情下,隐藏的到底是何等心思。 “都行了。” 议事厅一片喧闹在游魁开口后瞬间沉寂。 “嚷嚷什么。”游魁仅仅是斜睨向嗓门最大的段铁心,那十数年位高权重才能养出来的威压登时叫那边几人不寒而栗,“红药能不能当寨主,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下客临死前也都说了,暂代寨主,你们几个吵吵个什么劲?” 显然这话已经挑明了自己态度,不会任由良椿掌权,可也没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 段铁心此时倒是心急,闻听此言便道:“自古就没听说过女娃做寨主的先例,不如就挑挑外面舵口,看有无俊才能执掌我水寨。再不济,培养培养良厦,也好过让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做寨主。” 游魁一挑眉,那浓密白眉动了一动。段铁心虽是说者无意,可也晓得一些风言风语的游魁可就听者有心了,到底也是跟着良上君打拼过的元老,不管如何也是一心辅佐良家,无论如何,发自肺腑,他也不想让那个身份不明的良家人坐了正统的位子。 “段堂主,是我没讲清还是你没听懂?涉及我水寨往后生存,你怎么还如此执拗?”游魁冷冷道,“要不我就亲自去找找中庭,再如何说,他也有直接任命寨主的权利。” 段铁心哑然。 寨中哪个不知道老寨主喜欢良椿胜过良厦,不管是不是出于良厦血缘的原因,整日里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良厦,无论哪一方面真真比不过年岁相差无几的良椿。 厅里陷入默然,良椿抚着仍旧略微有些痛楚的额头,开口道:“我父亲和我大伯兄弟间的事,我个小辈也不能多言孰对孰错。两位长辈刚走,众位叔伯是否先帮衬着处理完了后事,让我们这几个孤儿寡母的送完至亲最后一程,再探讨其他?” 良椿适时的开口将话题往回拉了一拉,的确,眼下正副两个寨主逝去,撇开内里原因,水寨都应先处理完这番重中之重再顾及其他,于情于理都不该是眼下这般“胡闹”。 厅中不管是谁都再也提不出异议,游魁颇有深意的扭头,斜睨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 良椿又道:“话说回来,我也无意什么寨主之位,父亲临终交待我若推辞实属不孝。虽说暂代,可仍需要仰仗各位叔伯,莫要因为此番变故折了咱们寨子的颜面。至于段叔叔提到的良厦…”良椿瞥了一眼阵营区分明显的一方,“呵呵,我这弟弟什么本事你们也都知晓,即便我不做寨主,我也不可能让他做这寨主。” 语气强硬,威胁的意味满满。 游魁皱眉,显然对这丫头的态度有些不满,“我会派人让中庭出关定夺,众位先各司其职。最近寨中事务长老会与椿丫头共同处理,不要再纠结此事。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外人口风,莫要堕了我水寨名声。” “凌堂主。”游魁看向那边始终未曾说话的魁梧汉子,“两位寨主的后事你多操心,这两日中庭出关,我怕是要好好安抚,分不出心来顾及其他。” 凌山鸾称是。 显然话到了这一步,意思也就明了,各回各职各归其位。 夏鳌心下一动,捅咕了段铁心一下,低声挑唆道:“夜家姐弟可还在呢,趁着长老在这里,咱们要不问问他们意思?” 段铁心一惊,怎么把他们忘了!刚要开口,夏鳌又赶忙拦住,道:“不急不急,等会儿没人了再讲。” 段铁心怎会猜到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耐道:“早说晚说都要说,哪那么多事?” “大小姐可还在啊!” 夏鳌的点到即止让段铁心恍然,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也不用挑明,这夜家姐弟是二当家那边请来的,良椿自然会袒护,这时候说出来,少不了又是一番口舌。 有几位头领陆续离开,夏鳌与段铁心的耳语虽说声音不大却也被发现,拄拐的钟拯离得他俩最近,刚才段铁心也是一直跟他絮叨的最多。钟拯侧头道:“嘀咕什么呢?” 一众还未离开的头领又都瞧来,让两人颇显尴尬。夏鳌讪笑道:“没事,没事。” 倒是良椿忽然开了口,说道:“是不是在讲夜家姐弟?” 着实把夏鳌吓了一跳,这丫头怎么自己引火烧身?! 良椿捏着额头两侧缓解着伤口带来的阵阵疼痛,别人也瞧不见她表情,便又听她说道:“虽说咱们水寨与夜家姐弟有仇,但是看我爹那意思,也是与夜三更弟兄相称。于私,我爹请来寨子我就要把人送出寨子,这是道义情分。于公…”良椿放下手来,瞧向厅里仅剩的几个,“你们自己定夺,我累了。” 话讲完,良椿眼里又落下泪来,起身当先离开,未再理会众人。 如此言语举动,着实让厅中几人惊诧万分。 大义灭亲算不上,这算是恩将仇报? 再怎么说也是刚刚帮衬着她们一家子出了头,这就要卸磨杀驴了? 凌山鸾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禁暗里嘀咕起来,这…这还是以前那个缠着自己父亲讲故事的小姑娘么?凌山鸾可是清楚的记得,这丫头可是最喜打听夜家三郎的事情,怎么…怎么成了眼下这样? 段铁心与夏鳌对视一眼,各自从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 夏鳌更甚,刚刚他还在考虑待会儿要如何挑唆长老会不顾良椿反对去对付夜三更,现下真是省去了自己不少麻烦。 在夏鳌想来,假若将夜三更假手除去,最是再好不过,即便是长老会下不了手,最坏的结果也是将夜三更赶出寨子,反正不管如何到头来都是良椿那边没了帮衬,怎么做对自己都不吃亏。到时再略施手段,阻止良椿上位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游魁那对钢针似的银白浓眉拧了起来,如若二房家这边松了口,倒是真可以算算三年前那笔账了。 游魁瞧瞧两位长老四个堂主,加上那个一直跟在查甚行左右的年轻人,开口道:“我去后山一趟,和中庭聊聊这些事。” 这个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长老起身,其余几人也起身恭送,后相继离开。 议事厅外拐角处,本该是早就离开的良椿侧身出来,脸上泪痕犹在。 “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帮我最后一次。” 她说。 眼中血丝尤甚。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章 交浅而言深 夜三更姐弟俩跟着红枣七拐八绕的到了后院,偌大一个人工开凿的池塘,假山绿植一应俱全,一条活水自一座气派的院落里流出,源头在后山石壁上若隐若现。 池塘周遭五六座风格迥异院落,红枣领着姐弟俩来到一处属徽派建筑白墙灰瓦的小院前,听那小丫头说这是专门款待贵宾的别院。 夜三更瞧着月洞门上“出入皆人物”的匾额,腹诽着良家那位附庸风雅的老祖,水贼起家还弄得文绉绉,着实牛嚼牡丹。 等到红枣熟练的将房中一应物品收拾妥当,夜遐迩也不避讳她,吩咐着夜三更,道:“你先去良椿姑娘那边瞧瞧观音姐姐她们娘俩,寨子里肯定会有人暗里使绊子,上午混在人群里起哄那个就不是好人,你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着的。既然答应了,该做的,咱们要做到了。” 夜三更显然是不想去的,他也不可能放心姐姐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不用弟弟说话,夜遐迩也能猜到夜三更一时犹豫的心思,便宽慰道:“没事,我就待在这个院子里,有红枣在这儿,你放心就好。” 这个理由并说服不了夜三更,他还是不想去。 夜遐迩也不再强求,让红枣带着自己去卧房,这一晌午想来也是颇耗心神。 也恰在此,屋外那处小院里就有人道:“夜三公子可在?分水岭凌山鸾特来拜会。” 这倒是出乎意料。 只要呆在这里一刻,夜三更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单是从那位管事的态度就能看出这座水寨里其他人对自己姐弟俩的偏见。 刚起身的夜遐迩停在原地,夜三更迎出门去,红枣跟在后面小声介绍道:“这是我们寨子里虎堂的堂主。” 见走在前面的夜三更没反应,红枣又赶忙加了一句,道:“凌堂主平时和副寨主走的可近了。” 这句话倒是让夜三更顿了顿脚步,却也只是回头瞧了瞧这个小丫头。 院子里凌山鸾抱拳招呼,“三公子。” 猜不到对方来意的夜三更也是一抱拳,只是不等开口,凌山鸾又道:“恰好路过就进来看看,寨子粗陋,如哪里有招待不周,还望三公子见谅。” 对方客气,夜三更也不能失了礼数,客套了几句,又想着问问对方寨子里眼下的境况,凌山鸾又客气道:“眼下寨子里发生这种事也是万万没有料到,让三公子见笑了。” 凌山鸾越是如此拘礼,夜三更便越是狐疑,也不再多说,开门见山道:“凌堂主是有事。” 被如此毫不掩饰的直接拆穿心思,这魁梧汉子面颊上一热,呵呵两声,道:“算不上什么事,就只是过来看看二位习惯不习惯寨子里的环境,这边整日里湿气过重,若是不适应…” “是想撵人喽。” 与夜三更前后脚出来的夜遐迩只是站在门口并没有去到院里,耳力如她倒是不耽误听他们讲话。 早就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女子,凌山鸾也是暗暗里惊讶于她的听觉聪敏,面上却更加尴尬,眼神飘忽道:“夜二小姐可是言重了,传出去可就让人笑话我水寨待客之道了。” 夜遐迩下了门槛,小丫头红枣小跑过去搀扶,她笑道:“凌堂主是?那你说说,如果我和弟弟不适应这么重的湿气,你们再怎么安排?” 姐姐话里带刺,连得夜三更都皱起眉来,感觉不妥。这哪是待人接物的样子,怎么听怎么像是找茬一般。 “客气归客气,可话不能这么说啊。”夜遐迩道,“既然我和弟弟留下了,也就不会在意这湿气重不重。再说了,寨子里对我们姐弟什么态度,你也应该都瞧在眼里,你这时候上门,就只是来客气客气?” 红枣小声替凌山鸾开脱道:“小姐,他和副寨主关系好。” 虽说的笼统,可小丫头的意思很明显,副寨主和凌山鸾关系亲近,你们又和副寨主走在一起,所以这个人能来也就说得过去,就不能和寨子里其他人做比较。 夜遐迩却道:“那就更不应该藏着掖着了。” 对于姐姐越来越咄咄逼人,夜三更也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也是在人家地头上,再加上寨子里如今形势不明,不管如何,说话行事还是要小心些。 只是仍不等夜三更开口,凌山鸾便道:“夜二小姐说的是,在下过来只是想劝劝两位,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尽早下山去。” 夜遐迩对凌山鸾的回答并不感到惊诧,好像在她预料之中。 夜三更是颇为讶异,在他看来,既然是与良下宾亲近的人,按理说也是想要自己留下来帮衬帮衬良椿的,毕竟良椿刚刚接手这座雄踞一方的寨子,若按昨日讲的那样,她身边可是没有一个可用之人,让自己留下,哪怕就是动手打架也算是多一对拳头呀。 夜三更瞧瞧面色淡然的姐姐,再看看面露难堪的凌山鸾,正要开口,再次被夜遐迩抢先道:“其实或许是我多疑,凌堂主忽然到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觉得有事,按理说,大权移交这种事是不可能如此简洁明了。在接引坪下来的时候,良椿姑娘吩咐过,让几位头领整理寨中一应记录交付于她,这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不可能这么快。” 略作停顿,也算是让在场几人消化一下她几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对于良椿姑娘这个本该成为寨主的顺位继承人,或多或少的有些异议。” 显然,身处险地心思更是缜密的夜遐迩,让凌山鸾刮目,眼神中多了些不可思议。 始终插不上话的夜三更索性往旁边躲了躲,不再掺和。 夜遐迩续道:“昨日里听副寨主提及过一些贵寨里的隐晦,我能猜到也不足为奇。再者说了,都是些走江湖的爷们,断断是不甘心屈居于女子之下的。接引坪上慑于副寨主那般气势,或许都会应下来,眼下想来就记吃不记打的开始冒头了。” “呵呵。”夜遐迩笑了笑,“我再猜猜,接引坪上挑唆着你们寨中兄弟为寨主报仇的那个,应该就是其一。” 夜遐迩说的轻巧,对面凌山鸾听得震撼。 这女子,怎么就猜到了? 料事如神?! 夜遐迩自然是瞧不见凌山鸾脸上似是大染缸似的颜色,五味杂陈。她继续道:“怎么说这个人也是有些小聪明啊。若我是他,定然不会做这出头鸟,而是退在人后,瞅准了时机再来上那么一下子,毕竟火上浇油可要比雪中送炭更是轻快。” 此时的凌山鸾,开始怀疑这个两眼无神的女子是不是刚刚就在议事厅里,躲在一旁亲身经历了一样,怎就讲的如此吻合。 虽说当时凌山鸾是一言不发的看戏一般瞧着那几个堂主头领吵嚷,可对于那两个堂主他可是看的仔细。怎么说凌山鸾也是这水寨里的老人,虽说不曾参与过大房二房的明争暗斗,可旁观者清的很,不代表不明了,夏鳌和段铁心什么心思他岂能不知,是以那些个在当事人心里觉得别人都没注意到的小动作,也都被他瞧在眼里。 可是现在从夜遐迩嘴里说出,凌山鸾才真真感觉到这女人心思竟恐怖到这种程度! 旁观者也好当局者也罢,又有几人能摆脱安排者? 输赢不在盒中黑白子,拈花妙手方可左右高低。 凌山鸾不再隐瞒,将刚刚发生的事尽皆说了,只是略过了良椿那段“于公于私”的话,毕竟这话说出来太过伤人心。尔后又将游魁的决定说了,最后又道:“虽从心底说,我希望两位留下来帮衬帮衬大小姐,即便她坐不上寨主的位子,起码有两位在,大小姐和嫂夫人也不会吃亏受气。” 对于刚才夜遐迩所展示出来的头脑,凌山鸾算是彻底折服。前些年只是听闻这夜家夜二小姐如何如何厉害,毕竟闻名不如见面,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再加上那些年江湖里关于夜家三郎的种种传言,凌山鸾私心还是希望这姐弟俩能留下,帮一帮那对孤儿寡母。 “不过出于副寨主这边考虑,就道义而言,我和大小姐是不想你们冒险,希望三公子与夜二小姐赶紧下山去,若是老寨主真就追究起来,怕是副寨主泉下有知也是自责。” 凌山鸾后来这话说的含蓄,不仅仅是替良椿说了好话,且还委婉的将老寨主良中庭推了出来,也算是善意提醒夜三更姐弟,能走便走,否则到时谁也帮不了手。 刚在凌山鸾提到良中庭时,夜三更就有些小心思。于江湖闯荡恁久,他是绝对做不出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是他的行事准则。眼下良中庭修为如何无人可知,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流言,即便如此,就说三年前那可都是登堂的存在,如此恐怖人物,夜三更还没有傻到以卵击石的地步。 虽然前几日里也和姐姐聊起过,当时自己还大言不惭地说过一些大话,可细想想真若是碰见,如姐姐说的那样,分水岭到武当不足百里,一位入室的半仙之体,驭气着实也就片刻。 夜三更眼下还真有些害怕,害怕良中庭那老怪物来找自己算账。 再去看夜遐迩,之前两日一进了这丹霞江的地界就一直胡思乱想担惊受怕的姐姐,眼下却要比夜三更淡定的多。 夜三更可不信姐姐这是装出来的。 “可我们都答应了副寨主,要帮衬着良椿姑娘,我弟就这脾气,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说着话,夜遐迩伸手推了夜三更一把,“犟啊。” 夜三更头皮都硬了。 也算是喜忧参半,凌山鸾又一抱拳,“以前听闻过三公子任侠江湖,所作所为仗义非常,闻名不如见面,如此侠骨心肠实是我辈楷范。” 夜三更笑着客套,心里却苦了起来:这高帽子戴的。 凌山鸾又道:“三公子与夜二小姐尽管放心,老寨主也是明事理的人,真若出关追较起来,在下定会跟老寨主言明其中深浅。” 夜三更心中思绪万千,面上甚是客气,“那就先行谢过凌老哥。” 一声凌老哥叫的凌山鸾也是面露喜色,这种处事方法也不需要刻意为之,关系自然而然就亲近了不少。 凌山鸾忽然面色一暗,又道:“这两日需要处理两位寨主的后事,大小姐怕是没空过来,还往三公子与夜二小姐见谅。” 这个自然是理解,夜三更道:“良椿姑娘逢此大难自是需要安心休养,这几日我和我姐也不方便去叨扰,就请凌兄转告一句,后日我与姐姐自会去拜祭。” 凌山鸾又是一阵客套,尔后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道:“我只是纳闷,前几日副寨主还是好好的,怎么今日转变会如此决绝,做出了这等骇人的事来?” 夜三更瞧向凌山鸾,后者表情并无过多变化,却是动也不动的盯着夜三更,续道:“不知道这几日,副寨主与三公子在一起,可有无提及过什么?” 凌山鸾目光咄咄逼人,夜三更眼神倏地一紧。 看来,前头那般交浅言深真真不过是客气客气啊。 夜三更眯眼瞧着凌山鸾,刚刚因得提及起来的悲愤也化作了冷哼,道:“凌堂主拐弯抹角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莫不就是想知晓良兄昨日与我相处时所作所为?” 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问,凌山鸾眼角微微一收,疑惑道:“三公子这是何意?” 对于弟弟的敏感夜遐迩也是好笑,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后,道:“我弟弟的意思是,眼下还是先处理两位寨主的后事,至于其他,等得过两日寨中安稳下来,再做问询也不迟啊。” 凌山鸾不疑有他,道:“二小姐所言是极。”随后便是一抱拳,“寨中事务繁杂,凌某先行告辞,改日再叙。” 夜三更在姐姐示意下将凌山鸾送到院外,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方才回身,却无意间瞧见接引坪上那个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汉子,东张西望的进了远处那座最是气派的庭院。 夜三更心下一动,看看这紧贴后山崖壁的后院里也没人影,在月洞门前探头交代了姐姐一句“去去就回”,也不理夜遐迩询问,疾步朝着那边走去。 一直搀扶着夜遐迩的小丫头红枣玩笑道:“是不是三公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就跑了?” 夜遐迩也懒得理他,刚才撵都不走,现在打个招呼就没了影,“随他去,或是有事。” 红枣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了句“我去关门”。 玄青色的月洞门吱扭扭闭合,红枣就见到那个当年没少听大小姐念叨过的夜家三郎,翻墙进了寨主的院子。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一章 神秘人 这处要比自己住的那里气派了不知道多少的院落,夜三更更是感叹于良家三代财大气粗的手笔。 被红枣称作是专为接待贵人居住的院子是徽派建筑,白墙灰瓦高墙深宅,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垂脊上除了不可僭越的龙凤,祥禽瑞兽足足有八个。院子里更是绿影婆娑,长青松柏自是不说,一些个绿植连得夜三更都没见过。 一座本该偏写意的幽静别院,无一处角落不展示着主人的财力。 这一处更甚。 刚才在院外瞧着倒是并无甚新奇,除了院墙极长,可以看出这院子不小,也就只剩那扇朱红大门显示着此处与周围其他几座院子的不同。 待到夜三更捡了处僻静的角落翻进去,仅仅就在墙头瞟了一眼,连他这种大门大户出来的都要感叹一番。 自然不是感叹这院子的气派,毕竟不管是大小抑或占地自然是比不过自家那座,夜三更感叹的是此中建筑。 院子里九曲回廊弯弯绕绕,把前院围的只能用水泄不通来形容,居高望去就如同长蛇盘曲成乱糟糟的一团,一条活水藏匿其中若隐若现。在偏向里的位置挖了一处圆形小池,再往后,紧贴崖壁,是高矮不同、大小不等、风格迥异的三座住宅。 由左开始,先是个四角攒尖的木架构凉亭,再是个盔顶三层楼,最右侧是座悬山顶的小房。 夜三更怎么瞧都像是在崖壁跟前点了三炷香。 夜三更自然是了解其中说法的,家里佛门女尼道家子弟那么几个,他也算是从小就听过那些人念叨一些佛理道法。 如今大周一朝举世太平朝政清明,不乏男女侍庙堂虔诚祷上苍之举,每家每户或多或少或是跪拜本土道家神仙,或是供奉佛家菩萨,一些个极西之地传来的火祆胡天也在各地流传,每日烧香躬敬也就成了一种新的精神寄托。 对于焚香,各家有各家之言,分水岭离武当不远,显然就是受道家“三香燃过半,高低断吉凶”的卜算影响,做了这么个道门焚香的格局。 可是,夜三更瞧着就想笑。 道家燃香是有七十二香的说法,那也是根据香燃烧的快慢断吉凶,而不是通过香的高低之分来保佑什么。 左侧稍高,中间最高,右侧最低,这种香灰掉落后的格局,香谱里称作贼盗香。 显然良家老祖就是听到了这个名字,牵强附会的做了这个布局。 贼盗香,左高右低中间凸起,意味日防贼夜防盗,中间神仙保平安。房子建做这样…狗屁不通。 九曲回廊布满半个庭院,夜三更跳下院墙正好借以廊顶落脚,方便是方便,却也瞧不见刚刚进来那人的踪迹。想要跳下去却又担心暴露行踪,毕竟光天化日下自己翻墙进来,被人瞧见着实是有些不妥的。 好在那人在夜三更打量着四周寻找隐蔽落脚点的时候出现在小池边,绕过池子,跟守在那栋三层楼门口的两名守卫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 夜三更蹑脚跟近,绕了个大圈,到了三栋房子后面。崖壁上还有人工开凿的痕迹,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倒是不甚明显,却也让夜三更对那位良家老祖良上君彻底拜服。 为了子孙绵享万福,这位当年走了狗屎运获得玄妙功法做了人上人的水贼头子可谓是煞费苦心,水寨里无一处不炫耀家底殷实,无一处不暗合上佳风水布局。 水寨背靠分水岭这座丹霞江中突兀而起的大山,四周绿水环绕,恰恰是风水中的水中金。这座宅院,建在崖壁下面,是典型的聚宝盆格局,再加上前头的池塘,绝对算是坐倚靠山面拥翠水的极佳地势。 就是不知道人力故意所为的算不算,夜三更如是想。 借着右侧那栋悬山顶的矮屋,夜三更纵身一跃攀着房沿扒住中间那栋盔顶三层楼的一楼檐角,借力一荡便上了二层。这种建筑力图美观屋檐外伸厉害,藏人是绝对没有问题。 巧如灵猴稳如狸猫,落地时未发出一丝声响,夜三更提气轻身,贴着窗户侧耳倾听,声音不甚清晰,只是听到一句“上去再说”的模糊声音,再之后便声音皆无。 小心翼翼推开窗户,瞧见一行三人次第上了楼,夜三更才侧身钻进去,轻手轻脚的到了楼梯口,声音便从上头传来。 刚才翻进院里是夜三更便看到这栋楼三层是个亭式建筑,四面通风,想来也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夜三更翻身上了楼梯,贴在内侧听着上面对话。 接引坪上那个言语挑唆众人的夏鳌,夜三更是不晓得他名字,刚刚也只是因为他在接引坪上所作所为让夜三更不齿,又见他鬼鬼祟祟的来此,才有意跟过来看看是何原因。 一进这座大院夜三更还不敢确定这是何处,看见那几人模样就可断定这里便是良下客的住宅,或者说是水寨寨主的住处。 同夏鳌在一起的,便是良厦母子两人。 先是夏鳌开口讲话,刻意压低着声音,显然是防备着一楼门口那两个守卫,虽说距离甚远自然不可能被他们听见,可也能看出夏鳌的小心。 夏鳌只是讲了讲刚才议事厅里的事,与刚才凌山鸾讲于夜三更姐弟两人的大差不差。只是夏鳌的话不等讲完,又一个声音响起,道:“所以良椿是不能做寨主咯?”是个女人的声音,不用瞧也知道是良厦的母亲,良下客的内子。 “眼下谁也说不准,大长老已经去后山找老寨主了。”夏鳌道,“若是老寨主出关,十有八九会让良椿那小妮子接手。” “所以你来找我们是什么意思?”说话的仍是那名妇人。 夏鳌没有直接回答,几个呼吸以后才用疑问的语气问道:“难道就不想着争上一争?” 这句话结束,楼上再也没有传来声音。 夜三更可以明白,夏鳌来这里找大房一家显然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不只是适用于庙堂,尤其是他在接引坪上的表现,着实让人气愤。 沉默良久,才有一个声音响起,“怎么争?” 夜三更能听出来这是良厦的声音,也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急切。 “还能让椿儿姐姐做我娘子吗?” 显然是误会了夏鳌的意思,良厦的问题惹得前者急道:“公子,你就不想做寨主?” 又是一阵沉默,便是良厦闷闷道:“假若是椿儿姐姐做了寨主,我娶了她,和我做不做寨主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回答换来的便是长长的沉默,连躲在下面的夜三更都对这个头脑简单到令人发指的公子哥儿感到了无语。 “夏堂主可有办法助我儿一臂之力?”良厦母亲倒也是识大局,知道现在的重中之重是保住自家在寨子里的地位。显然她是明白人,知道夏鳌既然能在这时候找来,自然会有他的办法。 夏鳌语气里带着些笑意,“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不知道厦公子做了寨主,会不会忘了我。” 事还未办便开始要好处,让藏在下面偷听的夜三更撇了撇嘴。 紧接着良厦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道:“孩子父亲刚刚下去,夏堂主便伸出援手,这种大恩大德,我们孤儿寡母的,定然没齿难忘。” “我不做寨主,我要娶椿儿姐姐。” 良厦的插话再次让夜三更有了种废物的感觉,不晓得他爹也算是个狠人,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难不成真是老子英雄儿狗熊不成? 显然夏鳌也是无奈,叹道:“厦公子,你要当上寨主,谁还不听你的?” 紧接便传来良厦了然于胸的长长一声“哦”,“也对也对。” 夏鳌又道:“大长老去找老寨主了,想来因为夜家姐弟,老寨主也得出关解决。到时候,咱们就说二当家一家子勾结外人毁咱水寨,老寨主自然会掂量掂量。再怎么说,寨子里也都是咱的人嘛。” 剩下的话其实也就不必再言明,无非就是挑拨离间,全在一张嘴怎么说道了,三人成虎的事古今有之。 随着夏鳌一句“该吃饭了”这种毫无水平的话做结尾,便“咯吱咯吱”响起楼板摩擦声,脚步声紧接传来,夜三更翻身跃下楼梯,就近躲到一间房里。 留着条缝隙,夜三更偷眼瞧着夏鳌下了楼,又略做等待看看楼上那两人是否下来,只是并未再听到下楼声,身后却传来吱扭声响。 夜三更扭头,却看到里屋正有人开门。 那人揉着眼睛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夜三更抬起胳膊捂住半张脸,这般掩人耳目的动作倒是熟稔,尔后晃身一闪而逝,眨眼就到了那人跟前,不给他多余反应的机会抬手便是一个掌刀劈在他后颈上,紧接便陷入昏迷。 将这人轻轻放倒地上,夜三更细细打量,却陷入惊诧。 从昨日到现在,夜三更也了解到这分水不分客与宾的两位寨主,老二有女年长,老大有子偏小,可他没听说良厦有个同胞兄弟啊?!可是眼前这个… 分明楼上有个良厦,为何这里又有个良厦? 显然这人是良厦无疑,不管是早晨在那处小院或是晌午在接引坪,夜三更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假扮的? 夜三更在那人脸上一阵摸索也没找到易容的痕迹,心中更是纳闷。 打量一圈四周,看摆设应该是处内室,里外两间,自己所在的位置是里屋卧房,窗户大开,凉风四溢。 当下也顾不上那么多,夜三更放开这人不管,毕竟楼上还有两人,先探听一下有无其他消息再说。夜三更走到窗口观望,外面便是一层屋顶伸出来的屋檐,此处恰巧位于西侧,旁边便是那座四角攒尖的凉亭。 夜三更又探头出去向上瞧,正上方恰是二层楼顶伸出的檐角,相隔半丈,上去自然简单,可对于上面那种四面透风的凉亭式建筑,上去无疑就是暴露。 反复思量,夜三更翻出窗去纵身就是一蹦,伸手抓住高高翘起的檐牙,恰恰就听到了上面传来的对话,不甚清晰,却也不碍事。 “怎的,还怕你那不成器的儿子死了不成?”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声音是个女人,却也不是良厦母亲的声音。 夜三更不禁暗忖,怎么还有第三个人? “不敢,不敢。”这才是良厦母亲的声音。 “哼。”显然,完全陌生的声音很是不屑,“药已喂他吃了,你做好你该做的。” “大人,良下客都死了,我还怎么做?”良厦母亲声音里透出惶恐,“刚才那个夏鳌,他意思就是想帮着厦儿坐上寨主的位子,你怎么就不答应他?” “就那人?一肚子坏水。他那是想帮着你儿子做寨主吗?他是害怕良椿做上寨主以后会找他算账。这半年里,他跟你那死鬼丈夫可是没少欺负了良下宾一家子。” 紧接是一阵踱步,仍旧是那陌生声音,“本来是想借你那死鬼丈夫的手除掉良下宾,我是着实没想到良下宾会来这么一手,现在也好,起码两人都没了,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显然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夜三更想来这人是在冒充着良厦的身份。 “那夜三更夜遐迩倒是个异数,良下宾那痨病鬼怎么就找来了这么两个人,我可是刚收到消息,不能和他们犯冲突。”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吊在屋檐上的夜三更胳膊微微弯曲,身子缓缓向上,试图离着再近一些。 也就在此时,便听得有人大吼一声:“什么人!” 声音是夏鳌的,夜三更第一时间便分辨出来,循声望去就见夏鳌在九曲回廊第一处拐角,声如洪钟,几乎喊破了喉咙。 “有人偷听!” 显然离得虽不是很远,只是夜三更这般姿势着实让人分辨不出是谁,夏鳌瞧不出也是正常。 见被人发现已然暴露,又听得楼上传来走路声,夜三更松手闪进屋去,就又听得楼上传来声音,“在哪里?” 声音又成了晌午时听到的良厦的声音。 “进屋了!” 躲在窗边偷瞧,夜三更见夏鳌一边往回跑一边指着这间房,紧接那两名守卫也跑出来向这边观望,再之后屋外传来下楼的“咚咚”声。 这下可好,前有狼后有虎,被堵住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二章 真假良厦 “噔噔噔”,传来疾步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夜三更看看躺在不远处的良厦,他完全可以断定,这个房间对于楼上那两人来说绝对是隐秘所在,是绝对不可能叫外人知晓的。而夏鳌的折返,恰恰也能给自己创造一点时间来拖延一下同样要过来的楼上两人。 同样的,自己也可以借用屋内的良厦,看看能不能给对方制造一些个矛盾。 当下心中便有了盘算,倒也并不慌乱。 先是顺手扯过房间外室圆桌上的台布兜头裹在身上,夜三更现下心里也是门清,这时候是不能暴露自己的。尔后便贴在房门一侧,力求在对方进门时能给于其痛击,给自己制造出逃脱机会。 紧接屋外传来谈话声,先是良厦的声音,自然就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着急问道:“是什么人?” 夏鳌也是着急,“没看清。”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夏鳌心中担忧,担忧自己刚才与良厦母子俩的对话会被偷听了去。 这种挑家不和的事若是传了出去,自己在水寨里也就待到头了。 夏鳌讲着话,便要推门进来,正如夜三更所料,这自然是“良厦”母子最不想见到的。 “良厦”伸手拦住夏鳌,道:“夏堂主去叫人,咱们来个瓮中抓鳖,瞧瞧到底是什么人敢在咱们寨子里做这种宵小勾当!” 这个可以模仿良厦声音模仿良厦模样的神秘女子情急之下声音差些就忘了变换,可在这时候却也无人注意,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只是无独有偶,她也没有注意到,同样也是心有担忧,她眼下说的这番话哪还有半点良厦该有的样子?夏鳌也狐疑侧目,平日行为举止颇为草包的寨主家公子,此时怎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只是当下情况紧急,夏鳌也只是略略失神后便回神,道:“我已经吩咐另一个弟兄去叫人,公子先躲躲,容我俩先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想来也是过分担心,夏鳌显然忘了自己本事。说着话,给旁边另一名寨中弟兄使了个眼色,却再次被“良厦”拦住。 这次是被假装良厦的神秘人一把扯住拽了个趔趄。 “夏堂主还是不要着急进去,等到寨中弟兄们来了,咱们一起动手合伙擒住此人,你与这位兄弟先下去等候,莫要让他从窗户跑了。” 已然忽略了自己身份的神秘人这通安排可谓详尽却又刻意,夏鳌不禁再次瞧向这个被寨中弟兄暗地里叫做“熊包”的废物公子。 分水岭从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被那位走了狗屎运的良家老祖接手后传到现在已经是三代,到良椿良厦这一辈,便是罕见的四代传承。莫说是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江湖门派,即便是普通人家那些殷实富贵门户,能在第三代不出岔子的稳步传承也是不可多见。 “富不过三代”不外乎是。 从那个不知道祖上积了多少德的良上君,机缘巧合,火并了前任水寨当家,凭雷霆手段将分水岭三个字扬名丹霞江开始,到了良中庭一辈兄弟四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因此奠定了分水岭在整座江湖的名声。 四兄弟征战杀伐四去其三便不难猜出他们当年搏命之凶险。 再到良下宾良下客一辈,恰逢丹霞江水域附近几家自诩正义的门阀联手制裁分水岭,这兄弟两人呀,那气吞万里的劲头,即便在最后是以凤凰山庄为首的几家门派惨胜,却也是人人心悦诚服的对“分水不分客与宾”兄弟两人竖起大拇指。 可是到了下一代,一个生了个不带把儿的,一个生了个窝囊废。虽说外人不甚了解,可是寨中人可都知道,如若那女儿再不争气,分水岭就真更姓改名到头了。 能把分水岭偌大一个在大江上都数得着的寨子压在一个小女儿身上,可想而知这个良厦,是有多废物。 可是眼下,这个连老寨主提起来都要骂上两句“不成器”的公子哥儿,此时此刻,言谈举止,给人的感觉怎么就判若两人了? 感觉到夏鳌灼灼眼神,假扮良厦的神秘人也扭头毫不避讳的对上,也不在乎旁边还有外人,轻声道:“你有你的盘算,我有我的计较,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掉这人,以绝后患。” 夏鳌这次完全可以肯定面前这人绝对不会是良厦,或者说,这十八年来的废物草包,难不成全是伪装? 显然夏鳌自己都不会相信后一个可能。莫说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也不可能如此。 夏鳌权衡利弊,他能猜到对方是在阻止自己进这扇门,而这扇门里,肯定有让他都不能知道的大秘密! 夏鳌的犹豫,让“良厦”气机暴涨,这种让人能切实感觉到的窒息感迎面而来。根本不给夏鳌反应的机会,他眼中判若两人的“良厦”已经抬手,眨眼间便到得近前,五指如爪直接抓住一旁那名寨中弟兄的脖颈。 随着那人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良厦”贴近夏鳌耳边,声音如自九幽传来,“听我的,少管闲事。” 在那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水寨兄弟身子软软倒地发出“咚”的一声后,两眼圆睁抽搐都没,瞬间停了呼吸。 周围陷入死寂。 谁都没料到这人竟会毫无征兆的出手杀人,毫无拖泥带水。 躲在房中透过门板缝隙瞧着外面的夜三更也没料到,这个和良厦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竟会如此狠辣。 从出手的迅敏到身形的走位,夜三更可以肯定,这人身手已是上乘,自己可与之一拼,但绝对不是对手。 相对的,自己倒也不会受制于他。 见夏鳌在惶恐中恭敬退后准备下楼,夜三更疾走两步抄起里屋的良厦,使个巧劲甩手就丢了出去,与此同时,脚尖点地身形一闪,急急掠向窗外。 外头三人还未将注意力转回来,就听得“咔嚓”一声,一道人影打横里破门飞出,径直砸将出来。跃出窗户夜三更不忘扭头瞧瞧,显然自己这无理手,让那三人手忙脚乱表情各异。 真良厦的身子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下被假良厦卸去劲道放在地上,让一旁的夏鳌难以置信瞧着这一幕,连连指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在假良厦一声“闭嘴”后,夏鳌仍是不敢相信的比较着这两人,由模样到身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阻碍了追击,假良厦再起身去找夜三更,哪还有人?瞧着另外三人,他没来由的心中升起一股怒火,狠声道:“把他藏好。夏堂主,一会儿该怎么说,就用不着我教了。” 已经被这短短一刻钟发生的事震撼到手足无措的夏鳌急忙点头,像是鸡啄米一样,生怕面前这个已然不是他认识的“良厦”一个不高兴会出手杀了自己。 假良厦疾步走到窗口眺望,院子里也已没了人影,就这么几息之间便失了踪迹。 他不由得对这个庭院的布局头一次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里一层外一层的回廊,着实是个藏身匿形的好地方。 远处已经有一伙人朝这边赶来,假良厦回身。良厦的母亲,那位不管在哪里都不怎么起眼的妇人抱着自己儿子,小声唤着。 即便是把现在一模一样平时言语举止也都毫无差别的两人放在一起要她比较,她也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个是假扮的。 于一位亲生母亲而言,这又是什么难事? 假良厦弯腰在昏迷的良厦身上连拍几处穴位,一阵轻推慢捻,听得“嘤咛”一声转醒,急急催促道:“先去找个房间躲好。” 对这个囚禁了自己已然有些日子的神秘人,良厦眼中露出深深地恐惧,那种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折磨显然已经给他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见到这个和自己长着一张脸的人,抓着娘亲嚎啕大哭。 假良厦皱眉,仅仅就是一个眼神,斜睨着已经哭成泪人的真良厦,而在上一弹指还涕泗横流的后者在感受到那两道极具压迫力的视线后,声音戛然而止,自觉起身去到旁边一处房间里。 这让一旁的夏鳌很是惊讶,惊讶于面前这个假扮良厦的神秘人,是何种本事能让良厦如此听话。 或者说,夏鳌都有些好奇,抑或是带着些羡慕。 院外响起吵嚷声,十多人在段铁心的带领下冲进一层大厅,仰头看着二层栏杆处的三人和破了个大洞的房间。 段铁心看着安然无事的几人,也就放下心来,噔噔上得楼来,看到那具尸体也是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刺客?” 如他这个鹰堂堂主,负责的便是这座水寨的安全防卫,混进了刺客,可是他的失职。 夏鳌偷眼瞧瞧转眼间就没了刚才那般杀伐果断之气的假良厦,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如此游刃有余的从一个人转变成另外一个人,即便站在那里未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动作,单单仅靠给人的感觉,就判若两人。 “刚刚我来探看嫂夫人与公子,离开时就见有人在屋檐上窥伺,我同张老哥上来察看,被那刺客摆了一道,可怜张老哥就…”夏鳌瞧着地上尸体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段铁心仔细察看着那名寨中弟兄的死因,他也是分水岭中身手拔尖的武人,早些年老寨主就曾说过他于武道一途的天赋,若是潜心修炼踏入登堂也不无可能。 仅仅是打眼一瞧,段铁心便看出是颈骨碎裂扎破气管窒息而亡,这种手法可不是常人所能为之。如这名张姓山卒正值壮年,虽说并未窥得武道门径,但恁些年的打熬身体自然也要比常人强上不是一星半点。即便如此,被人活活拧断脖颈不说,竟连挣扎都未有,足见对方手段之残忍出手之迅捷,也可判断出对方身手绝非等闲。 段铁心皱眉道:“什么人下手如此狠辣?寨子里怎么混进这种高手?” 一直扶着良厦母亲的假良厦忽然开口,“是不是晌午参加我冠礼的客人下的手?”紧接着面色一苦,瞧向身边妇人,委屈道:“娘,是不是他们看我爹没了,觉得咱们好欺负啊。” 夏鳌侧头偷眼去瞧,心中不免称赞:这还真像个头脑简单的草包样子。只是瞬间碰触到假良厦视线,夏鳌不自觉的心底一阵发凉,即便是迅速躲开也分明能感觉到那视线盯在自己身上的灼烧感。 段铁心起身,摇头道:“不可能,巳正时分就把安排着请下山去了。” 段铁心没有明白假良厦的意思,夏鳌可是明白的很。在假良厦咄咄逼人的眼神注视下,夏鳌自然能猜到对方心思,有些不自然的清清嗓子,夏鳌道:“这几日进寨的可都是寨主生前密友,怎么可能会对两位下手?公子这话说的可真没学问。” 段铁心也是附和,“寨主生前也是为人多仗义,又没得罪过人,宾客名单也都在我这里,都是些江湖里知根知底的人,不可能会有宵小之辈来伤害嫂夫人与公子。” 也是了解段铁心好似不怎么开窍的脑筋,夏鳌一步一步的引导,道:“寨主的朋友也都是仗义之辈,平日里来往也未有摩擦,不可能是寨主这边的朋友。” 点到即止,段铁心瞬间明了。 “夜三更?!”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三章 人前如此 为了安全起见,夜三更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穿廊过栋的到了前院才又折返回来。期间还故意去到人多的地方转悠转悠,如此为之不过是摆脱自己去过那处院子的嫌疑。 刚进小院,夜三更便瞧见厅堂里坐着个熟人。 赵云出。 夜遐迩与赵云出相对而坐,小丫头红枣从食盒里往外端着饭菜。 “夜公子回来了。”先看到夜三更的小丫头,打着招呼。 跟夜遐迩相谈甚欢的赵云出这才注意,赶忙起身迎出,抱拳道:“三公子,昨日一别今日相见,属实有缘啊。” 对于赵云出的出现只能说是情理之中,夜三更倒是并未感到诧异,良厦成人礼本就是宴请亲朋,昨日也听良下宾提起过分水岭与赵云出所在的赵家之间关系,如若赵家不来才是怪事。 只是他能找到这里来,还是挺出乎夜三更预料的。 “刚与赵家公子提到你,说你去到前头看看有无搭手帮衬的地方,你就回来了。”虽然不知道弟弟去干什么,这姐姐糊弄起人也是手到擒来。 夜三更拱手抱拳招呼一声“赵兄”,心中猜测着这人来此的目的。 “昨日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在认出三公子与二小姐,实乃在下眼拙。”赵云出倒是客气的很,“今日晌午才知晓二位身份,惶恐非常,这不就借着水寨饭食借花献佛,过来告个罪。” 对于这种好似天生就自来熟的人,夜三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于这些个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浅显道理,夜三更不像姐姐那样标新立异到有自己的见解,他是完完全全的遵循相信。 本就不善与人交际的夜三更很显然是在措辞着如何开口,心意相通的姐姐就凭着弟弟这么一犹豫也能猜出个大概,又道:“撵你去的时候你不出去,到饭点了你也不说一声就没了影,干嘛去了?” 很适时的岔开了话题,夜三更也不再思虑着如何跟这个不请自来的赵家人客套,道:“碰见了…碰到一个熟人。”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个称呼安在了刚刚无意间撞见的夏鳌身上。 的确,要不然也无法当着赵云出的面将刚刚所见所闻三言两语的说清楚。 夜遐迩何等聪慧,闻弦知意,道:“这里还有你熟人?认错了。” 夜三更尴尬称是,道:“跟过去一看不是,顺带着转了一圈才回来的。” 几句话,在姐姐刻意引导下,算是把谎圆了过来。 虽然夜三更不晓得其中原因。 夜遐迩又道:“刚才还有个寨里的下人过来问你,还是赵公子帮忙打发走的,待会儿以茶代酒,好好谢谢赵公子这么帮衬。” 夜遐迩话里有话,夜三更心中一动,多多少少也就能明白些什么。 一一落了座,红枣湿了锦帕给夜三更净手,夜遐迩又强行安排红枣也坐下。这个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进了分水岭水寨也没有过如此待遇的小丫头诚惶诚恐的拒绝,却也没拧过夜遐迩的执拗。 赵云出一句“忝为东道”,频频让酒倒茶夹菜,把红枣的活计都做了,让小丫头在一边尴尬的小口吃菜很是小心。 而对于夜遐迩刚刚含蓄交待的那句“以茶代酒”,夜三更在赵云出不停地礼让中早就抛到了九霄之外,菜还没下去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让得红枣那个小丫头跑去酒窖里两趟,小小身躯抱着大酒坛晃晃悠悠也是有趣。 酒是过了三巡,菜却没吃多少,只有红枣一个人鼓着腮帮子还不停夹菜,夜遐迩吃饭仍旧是老样子,仅仅是以不饿为标准。以往多是与弟弟闲谈,这次只是安静听着对面两个大男人酒后胡聊。 相对于夜三更天南海北的闯荡,不管是这三年里带着姐姐也好,还是三年前自己的游历也罢,行万里路所带来的见多识广也在酒后变得话多了起来。 整个席间最开始是由赵云出开头,尔后基本都是夜三更在说东道西,赵云出偶尔的插言也多在夜三更的某一句话后变说为听。 果真应了那句俗语,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直到夜三更在倒空第三坛酒后,据赵云出说是附近城中一位好酒的山中老叟取秋露为引酿出来的清酒适才泛起酒劲,似是遗传一般见到酒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夜三更白净脸庞虽是无甚变化,眼神却变得游离起来,说话都大起了舌头。 传说酒是忘忧欢伯,可以解愁。刚喝时大雅,古往今来侃侃而谈,微醺时豪迈,杯到即干粗犷豪宕,醉酒后大俗,痴痴傻傻癫头癫脑。 显然这东倒西歪的两人已然就要到最后一步,若不是夜遐迩气极后拍了桌子,怕是夜三更又要指使红枣再跑一趟。 红枣瞧着生气的夜遐迩离开,站在一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照顾这个行走不便为人和善的大姐姐,而放弃了伺候这两个连花生米夹得都费劲的两个醉汉。 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拄着好似撑都撑不住的脑袋,瞧着小丫头红枣扶着姐姐去了一旁侧室,夜三更借着酒劲不屑道:“妇人,见识忒短。赵兄,我不是抱怨,我姐就是太强势,这辈子都够呛能嫁出去。男人喝个酒,你看她那样子。平日里我就喝一两碗过过瘾,她也是如此,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我跟你讲,要不是她因为我哭瞎了眼,就凭她这么絮叨,我早就把她撵回家去。” 赵云出使着筷子与面前一颗掉在桌上的花生米较劲,含糊不清道:“三公子这话说的,姐弟终归是姐弟,二小姐也是为了你好。” 夜三更很不赞同,“不瞒你讲,我姐这脾气就是犟,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赵兄若是娶妻,可要擦亮眼睛,莫要碰到我姐这样的。”讲着话,夜三更那迷离双眼里尽是厌恶,显然是平日里被夜遐迩约束的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赵云出一把拉近夜三更,另一只手使劲呼扇,“小些声,让二小姐听了去,怕是你又要吃瘪。” “不用管她,她就是这脾气,就觉得比我早出生一两年,处处压我一头。我说去登州,她非要去兖州,我说逛西湖,她偏说游大泽。”终于有人能听自己说些心里话,夜三更恨不得将满腹牢骚都讲出来,“这次来分水岭,我就说不能多待莫管闲事,她倒好,瞧人良下宾一家子可怜,非要搭手,她就不记得我们当初怎么得罪的人了么?”说到此处,夜三更刻意压低声音,“良中庭什么本事,若是追究起来,十个我也打不过他一个啊。” 酒醉后的赵云出强打着精神,拍拍夜三更肩头,宽慰道:“三公子放心,我们赵家向来与良家交好,这次良厦那小子冠礼,我是特意奉我爷爷命令,回了家跟着家父又跑这么一趟。到时若是良老寨主为难,我赵云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夜三更颇为感动,直接抱拳道:“先行谢过赵兄,我这一日提心吊胆就总是担心这事,赵兄此言可真是给我了块定心石。来来来,喝酒喝酒。” 只是哪还有酒?夜三更高声嚷着红枣,只叫了一声便被赵云出按住,“三公子且慢一些,酒有的是机会喝,当哥哥的有个事,趁着你还没喝多,想跟你讨个说法。” 夜三更瞧向赵云出,未说话,眼神里是疑问。 “三公子没喝多。”赵云出又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夜三更拍着胸脯,“赵兄不知道我家什么出身?” 想到夜三更口中那位,赵云出惺忪睡眼中有了些精神,可随即又变得恍惚,他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刚才我在前院碰见水寨长老会的大长老要去后山找良老寨主,不用说想必三公子也能猜出是为了什么。” 听到良老寨主这个称呼,夜三更便很是慎重地将酒坛放回到桌子上,自然,他也意识到了这里面的说法。 很是满意夜三更反应,赵云出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不过在下略施手段,把大长老打发了回去。三公子想不想知道我怎么跟大长老说的?” 夜三更像是有些迷糊,茫然无措的摇头,又点头,“赵兄就别卖关子了,直说就行了。” 赵云出脑袋靠前,贴在夜三更耳边,轻声道:“赵家出手接管分水岭,可以与大长老共食。” 夜三更一个愣怔直起身子,不可思议的瞧向赵云出,显然这句话对夜三更来讲着实有些吃惊,毕竟昨日里良下宾曾说,与赵家交好,才多长时间,这赵家就在良家遭此变故时夏炉冬扇的落井下石? 赵云出也收回前探的身子,眼里哪还有半丝酒醉之气,甚是清醒,又道:“三公子若是肯帮忙,原话奉上。” 夜三更更是迷惑,“怎么帮?” “只要三公子袖手旁观。”赵云出很是熟练的一筷子夹起三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这种加些香料干焙出来的花生最是香味十足清脆可口,在嘴里发出咯嘣响声,“到时,每年上元,我们自会去盘山孝敬一二。” 说到底看中的是夜三更背后的官家势力。 如他们这些江湖门阀,都有或多或少的生意维持着最基本的生计,利益当先自然会是这些个唯利是图之辈所追捧的,攀上官府这条大腿,又何尝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夜三更直接摆手,“莫再提了,我和我姐惹祸都惹到请出夜光碑了,别指望我…” “哎。”赵云出按住夜三更手背,打断道,“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夜王爷怎么会真去为难自家子孙?” 夜三更讪讪而笑。 赵云出双目咄咄逼人,“三公子,这买卖稳赚不亏啊。做不做?” 夜三更为难道:“容我考虑考虑,毕竟…” 再次打断,赵云出笑道:“三公子莫着急,这两日里得空去我那里,我可带来了几坛上好蓬莱酿,这可是登州蓬莱大观岛极为推崇的好东西。” 夜三更点头称好。 赵云出起身抱拳告辞,也不等夜三更做出反应,大步出了小院。 厅堂中,夜三更将最后一滴酒倒进舌尖,意犹未尽。 一侧墙后,红枣若有所思。 侧房里,夜遐迩嘴角挂笑。 院外,赵云出冷哼一声,“夜家有儿,不过尔尔。”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四章 男儿应有鸿鹄志 红枣出来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夜三更晃晃悠悠的起身,还不忘客气了句“麻烦你了”,尔后一摇三晃的走到偏房,紧接便传来夜遐迩的怒骂,“给我滚出去,喝死你得了。” 红枣扭头偷眼去瞧,便看见内屋里夜遐迩正扔了把椅子出来,还好被夜三更摇摇晃晃的躲开,要不然这一下子可是不轻快。 夜三更进了屋也不说话,就地一躺,两三个弹指后便传来鼾声。 夜遐迩谩骂声又起,吓得红枣加紧忙活,提着食盒拎着空酒坛就跑。 听到院门关闭,地上好似已经陷入熟睡的夜三更腾的起身,眼中哪还有半点迷离,清醒异常。 “这赵云出也算个人物,一坛子下肚才吐了话,有些本事。”夜三更站起身来,将姐姐面前的茶水也不避讳的端起来喝了。 夜遐迩嗤笑道:“这赵家能在大江上闯出这般声名,怎能有好相与之辈?” 夜三更撇嘴,“追名逐利唯利是图,不是好人。” 夜遐迩挖苦道:“你这是什么心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若是你没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没有后顾无忧的大把金银,指不定你会变得比他们还不如。” 夜三更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 “我看你是真喝多了是。”夜遐迩那双无神双眼一瞪,吓得弟弟一个哆嗦,作势扬手欲打,被夜三更赶忙讨饶按住,然后将刚刚赵云出讲的话一字不漏的讲了一遍,尔后又将在那所大宅院里所见所听事无巨细的娓娓道来。 听得弟弟讲完,夜遐迩陷入沉思。 “好乱啊。”夜遐迩沉吟道,“分水岭一个大江水寨还能是什么洞天福地不成?怎么这么多人眼红于此?” “一方是良下客以前的旧部,他们自然是极不希望良椿坐上寨主的位子,显然他们一来碍于老寨主,二来慑于晌午二当家那转嫁的本事,不会也不敢做出太过于出格的事来。不过这都是明面上的水寨内部纷争,丁是丁卯是卯的摆到台面上,倒也用不着担心。” “一方是个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借用良厦的身份准备在寨子里兴风作浪。只是目前并没有暴露太多,是什么目的目前尚无定论。不过刚才有寨中人过来过问你行踪,想来那边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你这边,怕是要祸水东引。良下客的夫人能欺瞒至今想想也情有可原,儿子做了质子,当娘的自然不敢多有动作。那位堂主既然知晓了那人是假扮,到现在都没有拆穿,估计也是达成了一些个法不传六耳的合作。这人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最好能查出其身份目的,否则变数太大。” “至于这位与寨子交好的赵家赵云出,倒真不足为虑。听你讲来,赵云出这人极善伪装,酒极辛辣,能与你喝下一坛面不改色,酒量是其次,为达目的如此忍耐也算本事。该说不说,良下宾这人挺会拿捏人心,他万万不可能会去求助这种当面输心背面笑的真小人。我感觉,或许他在替良椿试探你也说不准。只不过内里详实,不在其中不知真假。对于这边,只能走着瞧,他说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过有件事倒是信得过,良中庭那老家伙应该不会来了。” 听着姐姐一一分析内里轻重,夜三更表现得很是不以为意。 于他而言,今日晌午的事就算是他出于感情用事的一次多管闲事,其余的事,在如今的他看来,打不过就跑这种事,不丢人。 其实夜三更也明白,真如那日在安驾小城,姐姐那句“三年温柔乡里懈怠了下来”,他也感同身受。不说当年的修为精进一日千里算是夸张,却也要比寻常武人多了些天赋异禀。这三年里所谓的东躲西藏说的有些难听,可也是由东到西自南向北走遍了大周山山水水,武道寸步未进,最近几次出手自己都感觉的大不如以前那般熟稔。 懈怠?明明是四体不勤的游手好闲。 虽说知道对于自己这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讲,如此不思进取着实叫人笑话,可夜三更又不得不承认,相较于头二十年里自己对自己都那般苛刻,做着远超同龄人的事,这三年的时间,反倒是成了他最想要的。 安于现状也好,胸无大志也罢,哪怕被人说是自甘堕落,不同于当年那般激进较真,现下的夜三更都能接受。 人活在世,无非想与不想两件事,仅此而已。 “其实…”夜三更犹豫着开口。 “闭嘴!”却在两个字后便被姐姐直接打断,“要是真喝多了就去院里吐两口醒醒酒,别在这里跟我讲这么些屁话,不愿意听。” 夜遐迩起身摸索着向外走,刚刚入住进来,大体方向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快就记得清的。 夜三更起身过去搀扶,“你听我讲完,先听我说的对不对。” “不听。不对。”夜遐迩很是痛快的在弟弟还未把话说出来就一口否定,只是也就未再言语其他,显然嘴硬归嘴硬,还是不忍心自己这个打小就与自己一块长大的弟弟有什么烦心事憋闷在心里。 一屋子的酒气还未散尽,夜三更领着夜遐迩去到天井里坐下,道:“其实我觉得,没必要管这里面的是是非非。答应良下宾的,我们已经做到了啊。” 夜遐迩淡淡呼气,点点头,没来由的问道:“当年你一人行走江湖,求得什么?” 夜三更一时语塞,支吾说不出话来。 “那我换句话问你。”夜遐迩朝向弟弟,那双眼睛如一潭死水般宁静,“你当初带庄苑回来,是怎么说的?” 夜三更微怔。 “得罪整个马帮,叫人追到盘山,你怎么说的?” “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这世间无愧于心,是为侠之大义。” “怎的,是忘了,还是做不到了?” 夜三更无言以对。 “这三年从一开始的带着我离家,一味地避人耳目,刻意的不与人起冲突,到后来我们竟都习惯了这般东躲西藏的闲适,以至于这几年你挂在嘴边的莫管闲事好似都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我就问你一问,你真就忘了当年你江湖纵情了?” 讲到这里夜遐迩就闭了嘴,朝着夜三更,显然是要等一个答复。 夜三更瞧瞧姐姐,他在夜遐迩跟前本就不善言辞,很有自知之明的明白任自己说出花来,也说不过这个当年曾在杏坛国子监一次有关“盛世当以文兴乱世需以武治”的清谈上一人舌战两位大儒的姐姐。 夜三更清楚的记得,姐姐当时烹茶请教,一句“乱世轻文何来攻心为上”开头,侃侃而谈古往今来数十位纵横大家,又以“盛世不以武安邦怎求边庭太平”为序,借震东督卫府辖下互市、西域各藩属国贸易、极西之地珍稀货物兜转来讲明盛世下武功紧要。最后又以历朝历代边境失守为例,反证轻武危害。 那一番风轻云淡中的犀利言辞,让两位手执麈尾的当代大儒哑口无言,仅一句“女人不足以论国事”便败论而去。 如此舌灿莲花,夜三更万万不会触其霉头自讨没趣。 是以夜三更也就只敢以一个“没”字作答。 夜遐迩展颜而笑。 “其实,恨韩有鱼的同时,我也挺感激他的。”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夜三更“嗯”了一声,很是不解为何姐姐又讲起了这个。 “恨他,你说他怎么就非要去招惹我们?就这么平平淡淡走下去,也还是不错的。等以后不管到了哪里,你相中谁家姑娘了,我就去说媒,娶了人家就赶紧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个小玩意儿陪陪,也挺不错。” 夜遐迩笑,只是笑的很牵强,夜三更能感觉到。 “可你是夜家夜三更啊。”姐姐嘴角弯弯,很是引以为傲的神采奕奕,“不能这么碌碌无为下去啊。” “所以呀,我得把我以前的那个弟弟找回来,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夜三更,才是夜家有儿夜三更啊。” 夜三更动容。 夜遐迩仍旧如自说自话一般唠叨。 “打小你就见不得家里人受欺负。我记得你那时候七八岁,看门茅叔家的茅眭小哥在京城里被人欺负,你拎着棍子带着家里几个半大小子撵的人家从城西跑到城东,最后跳到龙首渠里你才作罢。竹姨手底下的刘妈子被菜贩子克扣了点烂菜叶子,竹姨都没说什么,你跟人骂了一下午的街,那时候你才十岁。” “再说这次韩有鱼欺侮到我头上,还有年前里初到历下城时,那几个泼皮叫我俏瞎子,你却能忍住未下杀手,的确叫我有些惊讶。” “我可记得三年前,在京陲里,莫家莫蘖就因为暗里编排我不守妇道与人欢好,你差些把人活活打死。” 想到三年前京陲里那出闹剧,夜遐迩很是不以为意的抿嘴轻笑,好像弟弟做出这种有违法度的事,。 夜遐迩朝着弟弟,拉着他的手,那双已然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里是转瞬即逝的疑惑。 “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何让你有如此转变。” “所以我又感激韩有鱼,若不是他做出这种事,我这当姐姐的还真就注意不到自己弟弟竟成了这般样子。当年的那个江湖任侠的夜家三郎,可就真真湮没在坊间稗说里了。” 夜三更仍是低头沉默。 夜遐迩抬手拍拍夜三更脑袋,一如两人小时候弟弟犯错姐姐开导后的亲密动作,她道:“决定在你,我是你姐,只负责给你指路。走不走在你,反正我瞎,早晚得跟着。” 不算玩笑的一句,夜遐迩自顾自笑起来。 夜三更抬头。 “又不是狼窝虎穴,走就走呗。” 夜遐迩欣慰。 年少时她总愿意把当天从书里看到的好玩故事讲给他听,有次她在杂史里见到一名游侠儿仰天大笑出门去时说的一句话,就迫不及待的读给了弟弟。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一句话吗?”夜遐迩忽然问道。 夜三更苦笑,“莫说你跟我讲的话,你跟我讲的大道理都比四书五经还要厚实,我知道你问的是哪句?” “少年应有鸿鹄志……” “当骑骏马踏平川。” 夜遐迩笑意盈盈, 大丈夫之志,有如江河,东奔到海!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五章 心机城府 赵云出又七拐八绕的到了那座最不起眼的僻静小院,也不用着人知会,径自进入。 没有了刚刚的喧闹,小院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好似这座小院并没有经历这般转瞬即逝的大起大落,也好像这座偏居一隅的精致别院,本就不该有那般噪杂景象。 院中有少女拿着扫帚清理着石子路,仅仅也就是因为刚刚来人过多造成的些许凌乱,算不上脏。 只是少女觉得心里乱,所以就想着找些事做。 即便是赵云出多年习武养成的轻手轻脚,也在还未进入小院以前便落入少女耳中。少女并未停下手中活计,头也不抬,“其实老早我就知道我爹这病,无药可救了。所以,你当时不帮忙,我可以理解。你不需一趟趟过来,你也不用认为是亏欠我一家什么。” 感受着与以往判若云泥的语气,赵云出眼中划过些愧疚,“红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若是当初你给我说清楚,我也会找我爹求上一求,万万不会眼睁睁瞧着良兄遭此劫难。” 良椿侧头瞧瞧,脸上带笑,“过去的事了,想开点啊,小赵叔叔。” 赵云出愕然:明明是她家逢变故,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这… 赵云出眉间微蹙,这可真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红药良椿了呀。 一声“小赵叔叔”算是把人拒之以外,良椿又道:“能被我爹算做朋友的,你是有数的那么几个,后天大葬,算是我先告知一声了,小赵叔叔一定要来送我爹最后一程啊。” 赵云出实在接受不了这姑娘的转变,心里发苦。 赵云出相较于良椿,也仅仅是年长七八岁的年纪。两家算是故交,赵家现任家主,赵云出的父亲赵擒虎,年轻时便与良中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往来,交集也是密切。后来赵擒虎老来得子,有了赵云出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儿子,可若是论上辈分,即便是年龄相仿,良椿的确是需要叫上一声“叔叔”。 也正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又因为两家来往密切,两人自小便一起玩耍,再加上赵云出年长几岁,不难理解,那时少女情窦初开的二八年华,对这位翩翩公子的爱慕,着实要比那个整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的良厦强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眼下世事难料,如此交情却还抵不过仅有一面之缘的夜家姐弟,两相比较,赵家的冷眼旁观,让良椿如此年纪不得不感叹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赵云出自然明白,这个在以前对少女而言即便父母之命也是任性违逆到叫不出口的称呼,已然是对自己抑或说是赵家最直接的抗拒。 赵云出长出口气,道:“良兄走了,我觉得我有责任照顾嫂夫人和你。” 良椿凤眼圆睁,那张小巧的娃娃脸上如罩寒霜,“你觉得如今,我和我娘在分水岭还会有从前那般境遇不成!” 气随心动,手中扫帚底上那篷竹枝谷穗骤然爆裂,扬起一阵气流鼓荡,却在腾起后迅疾下压,不起尘埃。 毫无声息。 赵云出差些就忘了,这个自小不爱习武的少女,已然是继承了父亲临死前直入人间仙人境的不俗修为。 入室,那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恐怖存在。 世人羡长生,武人求机缘,可遇不可求的一朝天象一宿登堂,哪会是那么好遇见的?只是如此泼天的福分,竟是在这个少女身上成了可能。 绝无仅有的可能。 虽说那转嫁之术所汲取的武学修为全看个人资质本事,这个从小并未有过筋骨打熬也未接触过刀枪棍棒的少女能吸收几成怕是只有天知晓,不过,这一手控气,俨然已是天象境的借气。 史无前例的机缘福分。 人比人气死人,赵云出想想自己举全家之外力尚且才让自己刚刚摸到天象瓶颈,的确让火大。 只是赵云出并不羡慕,武道么,一步一个脚印的循序渐进,才能稳扎稳打的掌握住自己想要掌握的东西,比如气机。 做人做事亦如是,比如眼下。 赵云出瞧着面前不远处以少女为中心散做圆月一般的满地尘土齑粉,轻声道:“何必呢?” 刚刚一手借气隔空碎物的少女扔掉手中光秃秃的木棍,理也未理赵云出,扭头便走。 “我刚去找了夜家姐弟。”如同刚在那座徽式建筑小院里一般,赵云出选在恰当时机说出了来此的目的。 果然,初得骇人修为的少女停步,却未回头,也未转身。 “晌午来找你,你不见我,我就去找了夜三更。”赵云出向前走到良椿跟前,看的却是旁边水里衔尾游荡的红鲤,“路上碰到游大长老,他跟我讲要去找良前辈。我觉得这时候做这件事为时过早。” 良椿终于侧头瞧向这个现下说的话给人一种叵测感觉的翩翩公子,这个当年自己懵懂情事时最是爱慕的“小赵叔叔”。 只是最近一两年里,听了父亲口中恁多故事,也就转移到了那位让自己家在京城分舵遭受灭顶之灾的夜家三郎身上。 谁让平日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少年英雄呢? 那时的少女躲在小房里,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所作所为,对于听了恁多戏曲的她,可是很害羞啊。 只是前些日子家逢那般变数,自己擅作主张的去求于这位“竹马”,却并未带来该有的效果,反倒是那个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人,仗义相助,救自己于苦海。 虽说结局并不喜人,可是心有千千结的少女,玲珑心思,若有所属。 也感受到少女目光,赵云出也不看她,“我想在最后帮帮良兄,让你,踏踏实实的坐上寨主的位子。” “多虑了。”良椿终于再次开口,“若是我爷爷出关,就更轮不到良厦那个窝囊废头上。你拦阻了游长老,说到底是助我还是阻我?” “你看,你还是小,想的太简单。”赵云出叹气道,“分水岭在金陵分舵的良下佑,接替你小叔良圩去到京陲的良下腾,还有经营着分水岭各处商号 的良帛,这三人,终归比你这小丫头更有大局说服力啊。” 良椿蹙眉,若有所思。 赵云出口中的良下佑与良下腾是自家堂叔,爷爷良中庭亲兄弟家的儿子,早在前些年就被外派出去发展分舵,尤其是排行老三的良下佑,能力更是出众,帮衬着良下腾于金陵城内稳固势力后,接手良圩留下的烂摊子,一己之力于两年之内在鱼龙混杂的京陲重地发展壮大,更胜从前,足见其手段。 而那位良帛,相比于前两位,虽说名声不显,可真说起来,分水岭转型做起了正当生意,还就是这位爷爷的义子亲力施为,将分水岭这么一家做着不法勾当的水贼组织,仅仅用了十几年的功夫,便彻底洗白,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门阀,震慑丹江流域。 要真说起来,分水岭能有今天的成就,偌大一个水寨衣食无忧正常运转,良帛才是居功至伟。 的确,这三人单拎出来每一个都要比良椿适合寨主的位子。 只是… “这寨主的位子,坐与不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良椿缓缓道,“好似他们争论来争论去,都忽略了这一点。” 一直好似掌握着主动的赵云出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目光挪向良椿。 “包括你。”良椿又补充了一句。 赵云出很是不解,问道:“你不想做寨主?” 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良椿反问道:“我为什么想做寨主?” 赵云出哑然,毕竟对方说的不无道理。 良椿抬手拭去眼角不自制中流出的眼泪,幽幽道:“你们还不都是因为我爹在接引坪上说的那几句话,才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再加上前些年我爷爷每逢决断寨中大事都喜欢让我参与其中,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好似我会是下任寨主一般。首先,我爹不是寨主,他说了不算,其次,我爷爷即便是寨主,也会尊重我的想法。你们啊,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太过敏感。” 对于良椿最后一句不大不小的挖苦,赵云出选择了左耳进右耳出,浑然不在乎,又开始去看向脚底下那条人工河道,只是不知道那几尾红鲤到了哪里。 良椿又道:“可以理解,整座寨子里都反对我做寨主,是因为这近一年里被我大伯拉拢的做了不少对不起我家的事,怕我做上寨主找他们算账。可是我不理解,小赵叔叔,你这么费心劳神的要帮我,如同我爹当初要你帮忙一样,可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你现下这般热络,为的什么?” 话到末尾,汹汹逼人。 赵云出无言以对。 很难想象刚刚在徽式别院里能说会道的他,竟被这个少女问的哑口无言。 良椿一笑,下了逐客令,“小赵叔叔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回霞帔城,寨子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这般逐客令,着实直接,叫人尴尬。 赵云出脸色难堪,刚刚做的前戏在良椿几句话以后消失殆尽,理想中的交易就这样化作了白日梦,心下念头急转,抱拳道:“我赵云出做事光明磊落,怎会有如此龌龊心思。我仅仅是为了完成良兄遗愿,帮助你坐上寨主之位,能让良兄九泉下瞑目!” 赵云出也是言辞恳恳,加上提到刚刚与良椿天人两隔的父亲,也算是拿捏住了她心中那丝柔软,让这个刚刚占据了言语上风的少女再次没了分寸,表情变得五味杂陈。 赵云出长出口气,好像是良椿对他的怀疑让他有些生气。他又道:“就当做是我自作多情,刚刚与夜三更喝了些酒,套了套话。我跟他讲,打算和游长老联手阻止你做这水寨的寨主,尔后便瓜分这寨子里所有,只望他姐弟俩不要插手。事成之后,便每年孝敬。想来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夜三更不会拒绝。最起码,我离开的时候他犹豫了。” 毕竟是个少经世事的少女,赵云出的话让良椿陷入沉思,对于那个让他心生爱慕的少年英雄,一如昨日山下,她心中再次产生了些动摇。 “我只是略施小计他便如此,怕不是良兄当初也答应过他什么。言尽于此,事止于今,我为你和良兄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大可以怀疑我是图你什么,可你反过来想一想,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个当长辈的惦记?红药,往后,你且在寨子里小心行事,莫要去相信任何人。” 长辈姿态十足,赵云出的叮嘱让良椿有些心生犹豫,不知所措。 从夫君在接引坪上撒手人寰,回来后一直在休憩的李观音出得屋来,礼让道:“赵兄弟怎么不进来说话。” 赵云出瞧向面容憔悴,仅仅两三个时辰的光景就变得荼蘼不振的李观音,先是施了一礼,道:“不叨扰了,刚与红药交代几句,现下没什么事,先行告辞。”话讲完,瞧了良椿一眼,转身便走。 “赵兄弟。”李观音唤了一声,紧走几步,只是脚步虚浮,良椿赶忙上前搀扶。 “赵兄弟。”李观音截住赵云出,眼眶通红,又噙住眼泪,声音凄楚,“良椿往后可就多看你看顾了。”讲着话,躬身一个万福,眼泪簌簌落下。 赵云出叹气,再看看也是红了眼眶的良椿,终究是软下心来,道:“嫂夫人放心,我自会鼎力帮助,告慰良兄在天之灵!” 拱手一拜,赵云出似是下了决定,表情决绝,踏步而去。 “这小丫头,不简单呐。” 去往前厅的廊道里,赵云出自言自语。 呵,恁些古怪。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六章 心有所属,亦有所图 扶着母亲回了屋,良椿瞧着母亲这般样子也是难受,好不容易咽回去的眼泪又流出来。害怕被母亲瞧见,良椿赶忙道:“您先躺着,我去给你盛点粥。” 却被李观音伸手拽住,“红药,你可要好好的,娘已经没了你爹,可不能再没了你了。”说着话,李观音又抬袖拭泪。 心痛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与朝暮相处的人生离死别,才更是剜心的疼。 良椿强忍痛楚,强颜道:“娘,你放心,我没事。我都答应爹要照顾您。” 又提及自己夫君,李观音更是呜咽不止,连良椿最后也忍不住,娘两个哭作一团。 毕竟是女子,遭此大难,除了用哭来宣泄心中凄苦难受,又能如何? “二夫人,大小姐。”小丫头红枣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提着食盒。 见有人来,娘两个收拾心情。 红枣进来,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心里头明镜似的,可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道:“我想着夫人和小姐应该没吃饭,反正现在也都没人管着我了,就去灶房里取了些点心。” 大着红枣六七岁的良椿,也不想因为自家的事去左右了这小丫头的心情,怎么说也相处了恁久,对这个小丫头的了解可算是熟悉,知道她处事敏感,这丫头当初被安排去到别处,可是大哭了好几场。 良椿将眼角泪水擦净,接过食盒,又听小丫头关切问道:“我刚才来的路上见到赵家公子了,他是不是欺负你跟夫人了?” 良椿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会有此一问,疑惑瞧向红枣,不解道:“什么意思?” 小丫头欲言又止,唯唯诺诺。 良椿心中更是迷惑,催问道:“怎么了?” 红枣瞧了瞧李观音,显然是不想让她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良椿扭头看看娘亲,瞧她这副伤心样子也是放不下心来,又道:“你说,没事。” 红枣帮衬着将几样点心一一摆放在桌上,尔后将刚才在那边偷听到的事说了。 这小丫头耳朵也是好使,记性更不赖,把赵云出与夜三更饭桌子上的话从开始到结束一五一十的说了,前些年她没少见大小姐缠着副寨主听那位夜家三郎的故事,所以这个鬼精灵的小丫头也多是在夜三更这里下功夫,有关赵云出的地方就一语带过。 最后还不忘说了句赵云出的坏话,“大小姐,这赵云出顶不是个东西,二爷那时候还夸他为人不错,他现在反倒是想抢了咱们的寨子,可恨的很。” 听完红枣这一通述说,良椿对于小丫头开头的疑问便也恍然。 晌午里安排她去伺候夜三更姐弟俩,本就是有一定的监视意思,这小丫头倒是不负所望,下午就带来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只是这个价值,让良椿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来。 在小丫头红枣看来,这分明是赵云出要使坏。刚才她偷听以后,来的路上见到赵云出,便先入为主认为这个可恨的人要动手了,才有了最开始问的“欺负”一说。再加上爱屋及乌,这一年半载的时间,没少陪着良椿听了那少年英雄的故事,潜移默化的自然不会去怀疑夜三更,只当是赵云出在挑事。 可红枣这番在她自己想来是帮助夜三更开脱的叙述,反倒是让良椿心中的那杆称,渐渐偏向了刚刚在院子里与她坦诚相见的赵云出。 良椿不得不怀疑,夜三更的确是有所图谋。显然正如刚刚赵云出说的那样,他对夜三更的试探,后者犹豫了。 而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赵叔叔,好似的确是真心对自己。毕竟他也说了,自己这里,并没有什么可值得他惦记。 坐在床沿的李观音仍是抽泣,她也听到了刚刚红枣的讲述,声音里带着些哽咽,道:“红枣,做什么事不要以偏概全,你所听所见不过是一家之言,赵家云出公子也只是在试探夜公子,刚刚他来这里,就是跟红药说道的这些事。” 显然刚刚院子里自己闺女与赵云出的对话李观音也听到了,心善如她,早已把红枣这个小丫头当做了自己闺女一般,是以这番话不像是教训更像是说教。 红枣偷偷吐了吐舌头,似乎并没有放在身上。 良椿瞧她两腮翕动,知道这小丫头没当回事,佯斥道:“娘说的话记住没记住?”说着抬手便是一个脑瓜崩。 话说回来,良椿又何尝不是与红枣犯得相同的错误? 红枣捂着脑袋气道:“本来就笨你还打我,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都被你打忘了。” 良椿气结,一旁的李观音也被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逗的笑出声来,屋里全然没了刚才的闷闷。 在良椿斜睨下,红枣一拍脑门,一副蓦然初醒的样子,道:“想起来了,赵公子去找他们以前,夜公子离开了大半个时辰。” 红枣的一惊一乍换来良椿给了个白眼,小丫头的话却让良椿来了兴趣,“干嘛去了?” 刚刚已然开始对夜三更有了些芥蒂的良椿,这时候下意识的想法,自然是怀疑他的目的不纯动机不良,几乎就是脱口而出道:“是不是见什么人去了?” 红枣歪着脑袋沉吟,“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去见人啊,反正他是偷偷爬到大爷家去了。” “偷偷?爬到?”对于红枣的描述,良椿有些诧异,尤其是这几个耐人寻味的词汇,让她再次多了些思虑,“我大伯院里?” “嗯…”红枣一时口吃,年幼如她,着实想不到怎么详细的去解释这件事。 “就是凌堂主去了一趟,那个夜公子…” “凌堂主?”毕竟是孩子,前后毫不搭调的讲述让良椿不得不打断下来,“凌堂主去过?” “对啊,他去劝夜公子他俩下山离开。” “去哪儿?” “走啊。” “走哪儿去?” “不知道啊。” 少女和小丫头的一问一答,虽不是答非所问,可又着实匪夷所思,叫人糊里糊涂。 良椿扶额,不知道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太杂导致自己脑筋不够用,还是这个小丫头的确没讲到正点上。 一旁李观音再次开口,“红枣,你从头开始讲。” 毕竟走的路可要比这两个姑娘加起来多的多,李观音这句话真是说在了点上。 红枣开始从去到夜家姐弟身边,到凌山鸾去找姐弟俩,再到夜三更离开,一直到赵云出提着食盒过去,详详尽尽具体而微的一件一件从头到尾,包括夜家姐弟俩吵架也好拌嘴也罢,连到她口中的“夜姨”请她去京城看杂耍都毫不隐瞒的讲述出来。 小丫头毕竟还小,期间不时回想,好在也没人打搅,连比划带扮演的将这半日来所有的事唾沫横飞的说了个详实。 “凌堂主就只是去劝他俩下山这么简单?”已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两人勾搭成奸的良椿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虽说平日里也了解凌山鸾为人,可眼下有些杯弓蛇影的她,一棒子抡倒一大片的认为这里面肯定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红枣很是痛快的点头称是,对于良椿的问题多少有些困惑,“不然呢?” “没有说其他?”良椿追问道。 “没有啊。”红枣越发不明白良椿为何会有此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尽是迷惑, 瞧着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小姐。 该不会是二爷去世,大小姐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 小小的脑袋里,总是有些天真的想法。 虽不知道自己女儿怎么会问出这么两个问题,李观音也察觉到女儿当下的异样,同样是心生困惑,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自知有些失态,良椿摆手道:“没事。”复尔又问向红枣道:“夜二小姐就真的那般猜测,猜到了议事厅里发生的事?” “反正她是那样讲给凌堂主的,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过听着挺厉害的。”红枣如是说。 对那位眼盲女人,从昨日开始到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尤其是头脑甚是清晰,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良椿是打心眼里佩服。 至少,夜遐迩若是遇到自己眼下这般境况,总不会像自己这般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若真如夜二小姐所言,他们还就是真心想帮我喽。” 良椿没来由的一句,红枣不明就里,李观音却听出了女儿心思。“红药,你就把赵家公子的猜测当真了?” 良椿瞧了母亲一眼,未说话,心烦意乱。 知女莫若母,李观音见女儿这般神情就心下明了,指责道:“你不会真以为夜三公子有所图?他是你爹请上来的,之前也是你缠着不让人家走,从上山到晌午,他两个连我们院门都未出过,你觉得他图什么?论家业,咱们寨子都比不上盘山一个山头,论势力,他爷爷从武林到朝廷,动动手指头都比咱们厉害。你说他图你什么?你怎么这么糊涂?” 良椿急到挠头,“那他还去大伯家里作甚?” 李观音语塞。 “杀人啊。”刚刚明白过来小姐意思的红枣道,“你们不知道?大爷院里死了个人,就在夜公子进去以后。” 李观音娘两个惊诧失声。 “夜二小姐跟赵公子说的是夜公子来前院里找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赵公子,可我觉得夜二小姐和夜三公子肯定是有什么打算的,比如说打死大公子,让小姐做寨主。” “……” 良椿对于这小丫头一番言论也是无语,“小屁孩懂什么。” 李观音又开口,问出重点,“死的是谁?” “好像是张大奎,看大门那个。” 李观音放下心来,她可真不希望是良厦那孩子,孩子的父亲坏,可孩子没错。 也算是把良厦从小看大的李观音对良厦并没有坏心思。 红枣忽然趴在桌子上,眨着眼睛,看着良椿,“夫人刚才说夜三公子图什么,我觉得他是不是想和大小姐结婚啊。” 良椿一个愕然失神。 “我家小姐长的小是小了点,可又不丑。”红枣看向李观音,征求着意见,“是夫人。” 良椿抬手又一个脑瓜崩,羞怒道:“滚!” 惹得李观音摇头苦笑。 【洋洋洒洒二十五万字,从无一天断更。 直到现在才把主线稍微扯出了一点头绪。 虽慢,可我心中的江湖,就是这么不温不火,挺好。 我就想说一句:新人求推荐,求罩,求票。 可怜可怜我这个没人疼的孩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借钱捧个钱场。】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七章 请君入瓮 入夜,戌正。 小丫头红枣已经打上了鼾声,就趴在外头桌子上。 已然习惯了伺候人的小丫头,即便是跟着良椿的时候也是这般,小时候要饭吃的苦,于她而言,现在能有个地方住能一天三顿饱饭就已经知足了,那时候四处流浪养成的天被地庐也就不愿再改。 不管是现下夜遐迩一再的要求,还是当初良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武力威胁,这个小丫头仍旧是这般执拗,雷打不动的候在外头, 只是这小丫头倒头就睡的本事,好似在不在外头都没什么两样呀。 夜三更轻手轻脚的给红枣盖上一床锦被。 离开良椿大半年的时间,这个小丫头也算是过的提心吊胆,尽职尽责的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很难想象,年龄不过十二三的她,好似那些个大人一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可是对于红枣而言,头七八年自己无依无靠,安稳觉也睡不了就被撵过来撵过去,后来跟着大小姐才踏踏实实的过活。可这半年里被人指使过来调换过去,又成了心惊胆颤的日子,眼下遇上了连自家大小姐都崇拜的英雄,这觉睡的怎么能不安稳? “这就睡着了?”夜遐迩问着进屋的弟弟,玩笑道,“不是说要守在外面吗?” 对于姐姐这种特别喜欢打趣人的“恶趣味”,夜三更给了个白眼算是回复,吹灭蜡烛,道:“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即便夜三更不说出去干什么,夜遐迩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显然,他要动手了。 时值戌初,马上圆整的月亮已经上了柳梢,无风,干冷。 几个起落出了小院,这处数座院落组成的后院,因为晌午的事情,寨子里的巡视明显森严,守卫多了几拨。夜三更担心开门声会引来巡逻卒子,所以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法子,翻墙。 好在院子连着院子,接连跳过几座风格迥异的别院,夜三更一路转到那座大宅。门口也多了守卫,四个山卒或蹲或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夜三更隔着老远就听见那几人嘀咕,无非是抱怨那名刺客,害得他们要在这里值守一宿,不能睡觉。 殊不知,他们抱怨的对象,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高墙上。 如一只狸猫趴在墙头,夜三更极目远眺,黑夜里视线本就模糊,只能看到那栋三层楼与凉亭之间影影绰绰几个人影,也不擎灯笼亮火把,要不是夜三更视力远非常人,怕还真就瞧不见这几个人。 想来也是担心被人看见,能在有人来时起到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楼阁里二层右侧一间房里亮着灯,借着这微弱光照可以看到门口并无守卫,由此也可以断定这是准备用一出空城计,诓人上钩。 夜三更不敢托大,如此直接过去自是不能。夜三更相信晌午的暴露,让这座院子里的守卫绝对不会就是门口四人和几个人影那么简单,鬼知道这布局怪异的回廊里,还藏着多少人。 大院旁边是座燕地两进风格的宅子,夜三更刚才来时就注意过,与这座大院一墙之隔。夜三更不想打草惊蛇,又悄悄退回到那座两进宅院。 两进宅院里应该是无人居住,加上高墙阻隔更显漆黑,好在夜三更以前在燕地呆过一段日子,当时也是因为对这种建筑布局的好奇,是以曾多次游览观赏,眼下还真派上了用场。 凭着印象里曾见过的模糊布局,穿过二进矮墙,夜三更直接踩着墙围上了游廊顶,猫腰前行,却在经过一侧厢房时近乎于突兀的一个激灵。 这是多年习武产生的感应,不同于超乎常人的听觉视觉嗅觉以及触觉,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精神感应。 如同求神拜佛的心诚则灵,无人得见却也真实存在。 比如现在,夜三更有种汗毛直竖的颤栗,他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瞧着他。 夜三更停步,迅速扫视一圈周围,显然这如此乌漆墨黑的夜里,如此昏暗的环境,周围房屋或是树木又极易藏匿,即便他眼力惊人,可也瞧不见丝毫。 这种如做砧上鱼肉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气贯全身,夜三更不想过多耽搁时间,不再管这令人难受的感觉,弓腰继续前行,只是这次相比较刚刚,路线再是笔直,之字形前进,速度明显也比刚才快了许多。 是友是敌还未可知,做个最坏的打算,他要防备着让他心生寒意的暗中那人偷袭。 最起码速度快了,即便对方有心出手,也摸不清自己身形,能最大程度的减轻自己所受的伤害。 一蹬之力连同屋瓦都碎做几块,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却未发出一丝声音,足见夜三更力道控制的精巧玄妙。 仅仅几个起跳,夜三更在耳房上一跃,夜空中如腾空的大鸟,整个人径直跃下房来。刚刚他便已盘算妥当,由屋后迂回去到那边大院子里,也恰恰便是那三层楼阁的后墙,之间与崖壁相距不足两尺,足够一人攀爬。如此一来,多少也能起到挡住那位躲在黑暗中人的作用。 崖壁与房屋之间多碎石,也是影响前行。约莫过了半刻钟,夜三更才小心翼翼未出声响的到了那栋三层楼阁后,借着崖壁很轻松的攀上翘檐,再上了三层,确定无人闪身进入。 三层是座四面通风的大平台,中间摆着桌椅,想来应该是夏日里乘凉所用。 夜三更到得楼梯口,先是谨慎的探听二层无甚动静方才下楼。 二层只有角落里一间房里亮着灯,在晌午破坏的房间旁边,夜三更蹑手蹑脚过去,很是熟稔的捅破窗户纸,只是还未凑近去瞧,就听得身后传来女人声音。 “在找谁?” 如此寂静的夜晚,如此紧张的情况,夜三更头也不回甩手掷出一颗在崖壁下捡拾的石子,刚刚就是担心会遇到突发事情才心血来潮的拾了几颗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万万没想到还真就用上了。 这一手寻声辨位掷暗器的手法也是有学问,和刚刚在旁边二进院子中施展的轻功同出一门,是江湖里最神秘的蜀中唐门的修行秘籍。 唐门属家族式杀手组织,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之所以说神秘,只是因为其行事诡异至极,包括雇主在内,就根本没人见过唐门中任何一人。 年轻时的夜幕临,可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找上门去,搞来了这两本修炼秘籍。 一个据说修炼到极致可缩地成寸的绝顶轻功,逐风步。 一个唐门独有的暗器手法,拈星指,臻至化境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只是夜三更不齿于暗器这种小人手段,当初也只是略微涉及的练了几手,这种听声辨位出手伤人的手法虽说看起来神乎其神,却也只是摘月指中中流水平。 夜三更清楚记得自己那个整日醉醺醺的老爹曾说过,蜀中唐门和殓刀坟都在巴蜀,少不了摩擦,好些年前,唐门门主就曾用摘月指打出三十六根淬有迷药的钢钉,瞬间伤了坟里数位长老及不少弟子,足见其手法之玄妙高超。 夜三更头也不回反手掷出的石子如同长了眼睛直击向来人眉心,这考验的可是心随耳动,心手合一,这一招也恰恰能拖住对方,给自己制造逃脱时间。 来人正是假扮良厦的神秘女子,眼下仍旧是良厦的模样,声音却软软糯糯,着实不伦不类。 假良厦这一下午也是费心劳神,故意将嫌疑引到了夜三更那里去,没想到的是段铁心派去的人被一个眼盲女人三言两语就给糊弄回来。心中暗气的假良厦再让有些心眼的夏鳌去,可夏鳌被假良厦毫不犹豫的杀人吓得失了魂,死活不肯答应,早就跑回了自己房里。 假良厦心里也明白,偷听之人如果听到自己说的那些话,肯定还会再回来,是以这一下午都加了小心。虽说段铁心也是增派人手前来看护,可是假良厦觉得,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偷听,这些个山卒是起不了作用的。 所以她在等,等着那人再回来,自己就能瓮中捉鳖。 可她没想到的是,对方一上来的出手便是这般让人措不及防,在大周江湖里恁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她虽然看不出内里门道但是第一时间也看出其中威力,尤其是那破空声带出的低低呼哨,足以说明力道。 假良厦迅速侧身,堪堪避过,甚至能看到从眼前一闪而过的轨迹。只是还未待她做出下一个反应,风声又起,第二颗石子袭来。 假良厦这次可真惊了,余光中对方回头都未回头,竟然能做到两次射向自己身位。第一次还可以理解,听声辨位对于常年习武之人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本事,可谁能想到,第二颗能紧随其后判断出位置所在着实有些神乎其神。 假良厦腰眼用力弯下身去,第二颗也贴着鼻尖“嗖”地一声飞过,带起一溜血迹。 仅仅若是再慢上一眨眼的光景,怕是就得要了自己的命啊! 假良厦稳住身子,再去瞧,对方已经抬袖遮住口鼻原路返回,几个起落就上了三层,速度之快让假良厦再次惊讶。 可仅仅就是这么一个照面,虽说没有瞧见对方面目,可这个背影,假良厦已然断定这人身份。 假良厦心中暗笑,轻轻咳了一声,扯开嗓子喊道:“有刺客!抓刺客!” 原本沉寂的夜里,顿时炸开了锅一般,吵嚷声四起,院子里更是瞬间燃起了火把,楼里也是又一层乌泱泱的涌上来一伙人。 站在三楼边沿的夜三更往下一瞧,院里少说也得三十个,正往楼里挤,听上楼踩着楼梯“噔噔噔”的声音,应该也得十几个。 夜三更庆幸自己没往下跑,要不然真就被抓了现行。 扯下衣摆一角蒙住脸面,又将头发打散,这个功夫已经冲上来了几个寨中小卒,擎着火把握着钢刀,气势汹汹。 假良厦捂着鼻子混在其中,不过却躲在最后,指着这边,喊的歇斯底里,“抓住他!快抓住他!是不是他挑唆我二叔杀了我爹!抓住他交给长老会!快!” 夜三更往前走几步,想说话却又作罢,他可没有随意更改声音的本事,只能朝着假良厦竖起大拇指,尔后转身,几步助跑,身子拔地而起跃过护栏,在屋檐上又是几步向左或向右的起落,紧接用力一蹬,踩碎几片砖瓦,身子腾空飞出楼阁。 这次有火光照耀,着实像一只大鸟,一飞冲天。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八章 一刀、一拳 (虽然很生疏,但我还是觉得得求个票票) 一众山卒围上,站在阁楼栏杆边缘俯瞰着夜三更如同不要命的“跳楼”行为。有几个人已经甩手掷出钢刀,很显然,这几个绝对是良下客这边的心腹。 半空中夜三更听得背后风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东西袭来,当下使个千斤坠,身形骤然下沉。 要知道夜三更刚才一跃少说也有半丈多高,再加上这两层楼近乎三丈,如此高度,下坠之势犹如开弓射箭迅若流星。 其实夜三更心中早有盘算,这栋三层楼阁西首便是那座凉亭,隔着也就两丈有余,如此距离倒也不在话下。借着刚才逐风步一蹬之力划出的完美曲线在千斤坠之下戛然而断,一眨眼的功夫屈膝在空中一蹬借此缓冲坠势,稳稳当当地落在凉亭之上。 也在这时,夜三更身子还没稳住,就听得下面有人一声暴喝,下意识的扭身去瞧,就见一名虎背熊腰的魁梧汉子提刀由阁楼那边直冲而来,待得近了,举刀便是一个虎扑。 虽说丈余高的凉亭这一跃之力要想上来绝对不可能,只是来人这七尺身材,钢刀一举已然近丈,加上这少说也等人高的大力一跳,便够到了凉亭顶子。 来人正是段铁心,和凌山鸾一样膀大腰圆体型健硕,不提凌山鸾粗中有细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段铁心在寨子里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一员虎将。 段铁心老早为了讨生活就做起了劫掠的勾当,二十多年前和几个也是为生活所迫的同村伙伴在大江上跑单帮,打劫过往客商。当时也是势单力薄,就那么几个人,不管是与同行的争抢搏杀,抑或是被自诩正道的门派追杀,显然不是几个人就能扛下来的。 好在当时的分水岭寨主良中庭看他有些手段,积极拉拢入伙,不管是有意的拉一把还是怎么,段铁心算是开始了在分水岭中正规的水贼生涯。 不提后来有些心机的夏鳌,也不提老早就跟着良中庭打天下的侯震勇,凌山鸾与段铁心不分前后进入寨子,良中庭也是有心培养,对两人的拳脚功夫也是手把手的亲自指点。 只是那些年分水岭就已经开始被周遭几家名门正派合伙打压,再加上官府也是迫于压力逐渐放弃了对分水岭的保护,这个曾经名震大江上下的水寨才慢慢转型做起了正当生意,这两人全然落了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境地,只能做些个巡视水寨,护卫安全的活计。 再后来良中庭一心求那入室的人间仙人境,想达到前人所谓的长生,闭关后山潜心修炼,大权落在良下客手中。老早跟着良下客的段铁心渐渐掌控寨中一应护卫,在水寨转型正当生意后变得沉默寡言的凌山鸾,被良下客安排在了后勤的位置。 只不过,他们这些个过惯了刀头舔血生活的狠人,骨子里哪一个不是狠厉之人? 可不会因为十几年的安乐日子就把他们血脉里那股好勇斗狠都磨灭了去。 单瞧这一击,就足以看出段铁心的狠辣。 势大力沉! 这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腰眼用力,夜三更很狼狈的往前踉跄了几步,避过这自下而上本该是对方很吃力的攻击,就听得“哗啦”一声,那落空的一刀直接劈在凉亭顶子上,瓦片四溅木屑横飞。 这一刀之力,竟将亭子一角生生砍断。 夜三更收拾心思,再不敢掉以轻心,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座水寨里还有如此藏龙卧虎的人物,这一下不敢说自己没有十成把握能硬接下来,反正多少还是要费些气力。 要知道,夜三更骨子里可是玩刀的行家,能叫他这么认为,可见段铁心本事。 夜三更稳住身形看向下面也是刚刚落地的段铁心,显然是不认得,只是瞧着眼熟,接引坪上他和凌山鸾站的并排,在夜三更想来也是堂主之类的头领人物。 这边段铁心稳住身形,夜三更只顾瞧他,怎料到身后又是一声暴喝乍起,恍若天雷。此时此刻夜三更已经加了十二分精神,耳边刚起声音,气机已然运转全身,下意识的一个后撤,身形拔地而起,如同被人生拉硬拽着一般向后掠去。 连夜三更自己都有些惊讶,眼下这全力施为可是要比段铁心那纵身一跃强了太多,竟是离地七尺有余,直上青天。 这一跳不只是把一众围阻山卒惊了一记,却也阴差阳错的躲过了背后一击。 半空中吃惊于自己这一跃的夜三更瞧着这般高度也是茫然失措,便见到下面正有一人突兀的出现在凉亭顶上,一拳砸在自己刚刚停留的地方,把顶子生生砸出一个大洞。 此时的夜三更于空中无法借力,后蹬之势已尽,眼瞅着便要掉下来。那一拳将凉亭顶子砸出个大洞的魁梧汉子也不起身也不回头,以手为心臂膊为轴,一个乌龙绞柱,身子绷直如离弦箭似的,以已经破败不堪的凉亭顶子做弓,骤然射向已经有下落之象的夜三更。 千钧一发之际,夜三更体内气机运转更甚,显然对方这一记他始料未及,只能强行硬接。 说时迟那时快,连得夜三更都认命般的准备接下这招攻势再图后手,奋力侧身准备以脚相迎,情急之下屈膝一蹬,体内已经如同滔滔长河飞流直下一般的气机竟透体而出,如同脚下生莲,借这一托之力,堪堪上升两指,将将躲过那一招乌龙绞柱衍生出来的兔蹬腿。 如此借气驭气,夜三更都来不及惊讶,眼下形势尚未缓解,虽说借助了这等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巧合才躲过这一击,可仍旧止不住下落趋势,自己身子已在凉亭外,这么落下去,下面那些个执刀的山卒可不是白给,绝对不会给自己任何率先还手的机会。 夜三更有些后悔前几日在丹城,自己着实不该使出一次霸气,使得这都几日了,体内气机还是恢复不到全盛状态。眼下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如同那日里借气外放一重复一重,夜三更相信,层层叠叠之下便能多退一些,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至少,离着凉亭约摸丈余的矮墙,夜三更还是很有信心纵身过去。 眼瞧着又已下落,夜三更心思电转思虑着落下后是先拼着挨上两刀后逃跑还是主动反击,凉亭顶子上那汉子竟未收身,双掌用力一按,身子来势再起,虽无刚刚那般迅疾,可若要照上怕也不好相与。 完了。 夜三更心里都要骂娘了。 这水寨还真是人才辈出,良上君能捡到一本武林秘籍,良中庭能登堂入室做那人间仙人,良下宾能借天威陡然直升仙人境,连得寨子里的堂主都这般厉害,难不成周遭机缘全被这里拾了来? 再次认命一般气灌双臂,试图能硬碰硬的挡下对方反击,却见的对方双腿一屈,明明是卸力。 尔后蹬在自己胳膊上,也并未有多大的力度,更像是这一蹬是要把自己推出去一般。与此同时的,便有声音如蚊蝇,悠悠传来。 “向西跑。” 紧接着,夜三更身形好似被那人一脚踹中,直接飞向丈余外的矮墙。 那边段铁心紧张注视着凉亭顶子上的局势,刚才见到凌山鸾在对面借手底下几个弟兄一托之力飞身上去后还有些欣喜,只等着行刺之人被逼下来,自己上去就是一刀,卸他块肉来。 凌山鸾身手如何他是再熟悉不过,抛开其他因素不说,这两人私下里也倒是合得来,闲极无事便好去寨子里的训练场斗上一斗。段铁心也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可对于凌山鸾的本事,虽说没夸奖过,可也从来没在外人跟前说过什么贬低的话。 如他们这般只练外不练内的外家武夫,凌山鸾的金刚境,可是如同练气武夫的天九转。 坚不可摧,牢不可破,最是强硬。 别人不知道,段铁心可是记得有一次,这个据说曾生撕猛虎的猛人,可真是一拳打弯了自己手中钢刀,害得自己偷偷去了城里才修好。 只是段铁心万万没想到,凌山鸾第一记落空后十拿九稳的第二招却被刺客躲了过去,让他不得不有些疑神疑鬼。 这刺客难道还是个鬼不成?怎么就轻飘飘的躲了过去? 尔后便见凌山鸾又是一招追击,同为如意境的段铁心眼力还是有的,他知道这一击绝对稳了。 果不其然,半空中的刺客便被凌山鸾一脚蹬到了墙外。 “老凌,你这一脚力道大些了。”段铁心钢刀一背,咋呼一声,撒腿就跑。 多年烧杀抢掠养成的习惯,趁他病要他命,段铁心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凌山鸾落地后仅是一个晃身,想来也是刚才那强行使出来的一记再蹬腿着实让他有些拿捏不住,脚下有些虚浮。 不理准备翻墙过去的段铁心,凌山鸾朝着三层楼阁上还有的几个人大声吆喝道:“盯紧刺客,莫要让他跑了!” 楼上几名护着假良厦的寨中弟兄答应了一声,却一个个面色发苦:这么黑的天,怎么看? 一旁假良厦两眼一眯,视线不离已然前去追击的凌山鸾,火把映照下的表情有些奇怪,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耐人寻味。 …… …… 徽式小院里,听得外头喧闹,听力敏锐的夜遐迩翻身起床,听出个大概,断断续续的有人喊着抓刺客。 夜遐迩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外屋厅堂里,小丫头红枣一个激灵后迷迷糊糊起床,揉着惺忪睡眼嘀咕抱怨,要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可在开门后“啊”的惊叫出声,趔趄两步坐到了地上。 夜遐迩摸索着跌跌撞撞出来,就听到外面传来良椿的声音,“怎么还这么胆小。” 在良椿搀扶下起身的红枣埋怨道:“小姐,你怎么不带个灯笼,大晚上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吓死个人。” “灯笼在门口给了寨里弟兄,让他们去抓刺客。”良椿径自进了屋,点上灯罩中的蜡烛,眼神示意着红枣去扶夜遐迩。 夜遐迩上前,坐下后便开门见山道:“红药姑娘就来这里抓?” 良椿摇头,“刺客和我无关,我只是过来跟夜二小姐聊会儿天。” 对于刺客,出现在这里的良椿如果说不知道是谁,夜遐迩打死也不会相信。 事已至此,都不是傻子,根本没必要去做些多余的弯弯绕。 良椿又开口道:“很多事想不通,所以我娘让我来问问夜二小姐。我娘说了,让我多跟二小姐学习,能涨不少见识。” 夜遐迩显然有些兴趣缺缺,对于良椿口中的夸奖是恭维是褒赞也不想判断。 弟弟至今未归,她怎能不担心?哪还有心思去管顾其他。 夜遐迩正要开口,良椿又道:“外面的事夜二小姐放心好了,有凌堂主在,差不了事。而且我在这里,应该就不会有人过来了。” 一直朝着门口方向的夜遐迩终是扭头与良椿面对面,莞尔笑道:“红药姑娘已然如此聪慧,观音姐姐叫你来可真是瞧得起我。” 感觉这两人要彻夜长谈的红枣准备去端个暖炉过来,却是越听越糊涂。 她们晚上不睡觉,就为了打哑谜吗?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六十九章 人后如此 (跨越六章、六十三章的姊妹篇。) 夜三更能听出是凌山鸾的声音。 对于此,好似在情理之中又完全出乎意料。 借着凌山鸾这一蹬之力,夜三更身子这次才真像一直离弦箭,直直飞出西侧矮墙。就地一滚,被地面一些石子硌得有些痛楚,夜三更单膝伏地也来不及打量周围环境,小腿发力整个身子与地面呈现出极其逼仄的夹角,如同燕子掠水斜斜飞出。 仔细去看,夜三更的双脚不同于常人奔跑时脚尖点地的直前直后,而是由内向外如同内八字一样,一曲一伸时身子小幅度的左右摇摆,脚底下一下一下弹出的尘土抑或石子也能看出这力道之甚。 更为玄妙的还是身子的起伏,武人出招,不管是出拳抑或出腿,与之相对的都会带动双肩做出动作,一些武道高手之所以后发先至克敌制胜,对于“唯快不破”奉若圭臬的同时,讲究的便是眼力,洞若观火见微知巨,能在对手肩头一动的同时便判定出攻击方向出招路数。 反观夜三更,双手背负交叉,两腿屈伸如同推着上半身前冲,动也不动,整个身子就是两条腿很有节奏的弯曲再伸展。 而且,也不似其他身法或是以快取胜,或是鬼魅般飘忽,夜三更双腿的动作更像是蛙跳一般滞缓,将气息与步子相辅相成,一呼在右脚,一吸在左脚,极具章法颇有规矩,外人看来就好似双脚离地悬停半空,真如长枪斜插地面,端的诡异。 如此,一步两丈。 不得不说,夜幕临当年选取武学秘籍的眼光真是独到,如这唐门逐风步,据说唐门里那些个不世出的老怪物,有的真就缩地成寸,一步三丈也不是不能。 夜三更已经几步便穿过这座他都没时间打量的小院,纵身一跃再次翻墙而过,他可记得凌山鸾的交待,“向西跑。” 夜三更感觉凌山鸾应该不会害他。 再次跳下矮墙,夜三更细细打量,脚下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有溪水潺潺声在一旁,最北侧有竹林自东到西在崖壁下,足有半亩,院子里也是绿植遍布,长青松柏间里曲径通幽,隐约有一座竹制凉亭,还有一座悬空竹楼若隐若现。小池木桥,假山巨石,活水弯弯绕绕,脚下小路兜兜转转,模糊里串联整座小院。 显然这座小院建的是江南园林风格,整体幽静古朴,细腻典雅。只是如此占地不大的院子,硬塞进来恁些东西,本该意境幽深却让人觉得有些笨拙。 这一家子的眼光啊。 外面又响起吵嚷声,那座竹楼里也燃起了灯火。夜三更不敢怠慢,仍是那般怪异身法,身子斜斜窜出,心中早做了打算,几个起落到了木桥上,抓住栏杆一个翻身跃下,手脚伸展呈大字型紧贴在桥底。 院门被大力拍打几下,之后应该是等不急院主人过来开门,在段铁心一声“撞开”后,就传来“咔嚓”和“嘭”的两声,随着别门闩断裂,院门也被暴力打开。 毕竟,真要说起来,这群破门而入的水贼,才是这座院子真正的主人。 竹楼方向传来赵云出的声音,“大半夜不睡觉,从刚才就吵吵,干什么呢!” 段铁心示意手底下弟兄搜索院子,吩咐着仔细一些,毕竟这座院子杂物极多,又有各种树木绿植丛生,极易藏人。 段铁心当先迎上过来的赵云出,噔噔噔跨过木桥,走的也是急切。先是不失礼貌的赔了个不是,道:“赵公子,晌午出现的刺客又冒了头,我带弟兄们一路追击,若有叨扰还请见谅。” 赵云出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这不是找不自在?” 凌山鸾的声音也响起,“注意竹林后崖壁,天黑那里最好隐蔽。” 不同于其他人寻探,粗中有细的凌山鸾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脚下,不过却是借助着四周火把的光线很是小心的抹除着夜三更留下的痕迹。 凌山鸾在木桥上站定,离着段铁心与赵云出也有丈余距离,显然他已经大体猜测出夜三更踪迹。 “赵公子可有无听到有什么异响?”凌山鸾问道。 赵云出摇头,“我也是刚刚睡下就听见外头吵嚷,院里我是真没听到有何异动。” 凌山鸾不露痕迹,道:“该是去下个院子了。这里有赵公子在,怕是一开灯就惊着了刺客,哪还敢在这里藏身?” 段铁心不疑有他,气骂道:“这兔崽子,真他娘的比兔子都快,等老子抓到了,一定把他狗腿打断!”骂完,又噔噔噔急着向外走。反倒是凌山鸾不紧不慢不急不慌的缀在后面,朝着赵云出抱拳告辞一声才离开。 赵云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目送着这群人离开,忽然开口唤道:“平哥儿。”叫了一声无人回应,便又使劲喊了一声。竹楼里这才跑出一个十一二的小孩,提着灯笼,睡眼惺忪,显然刚才的喧闹打扰了他的美梦,让他有些不爽,也不知道一路在嘟囔什么。 也不等这小孩过来,赵云出便吩咐道:“你今晚便下山,让丑爷回霞帔城禀明父亲,尽快派人过来。” “我怕。”叫做平哥儿的小孩不情愿道,“不是说好的明天回去吗?” 赵云出劝道:“就这么一段山路,咬咬牙跑快点就到渡口了,船上那么多人,怕什么怕。” “公子,就这么着急?”平哥儿苦着脸,还是有些拒绝,“下午你咋不让我去,这黑灯瞎火的,我真害怕。” 赵云出气的上去给他一脚,“你懂什么,我哪算到会有这么个变数。你没听见有刺客连番出手,估计也跟咱家的目的一样,想趁着群龙无首之际挑起事端浑水摸鱼。现在不能墨迹了,你快去告诉船上的,让他们连夜,记住是连夜,回家送信。” 夜三更能听出赵云出语气里的急切,只是听着有些不知所以。 原本夜三更还打算等会儿便直接出来,与赵云出来一场虚情假意的敷衍应付。毕竟中午里两人也算是喝了一场交“心”酒,夜三更觉得此时出来言明身份,再编上个理由,完全能把赵云出糊弄过去。 如此一来,赵云出的坦诚相对自然就把两人的拴在了一块,两个人现在属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云出不管是有求于夜三更也好,或是与夜三更有利益牵扯也罢,在后者看来,如何利用赵云出这颗棋子,才是重中之重。既然赵云出将“把柄”送到了自己手里,为了得到赵云出的信任,自己也该让他握住自己的一些个“把柄”。 如同于投名状,各取所需。 不管如何,赵云出中午酒桌上跟自己讲的那些话,是不是姐姐所谓的“试探”,夜三更都感觉此人绝对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对付这种人,他不得不耍些小心思。 只是赵云出这番话说的夜三更犯了迷糊, 挑起事端?浑水摸鱼?和赵家一样?赵家什么目的? 这到底几个意思? 桥底下的夜三更眉头紧锁,显然对于他而言,这种动脑筋的事,真的很费劲。 赵云出的一再催促,十一二岁的小孩平哥儿,提着灯笼,慢悠悠的迈开步子,还不忘抱怨道:“你就光欺负我,你自己不会去啊。” 赵云出又是抬脚踢了一下,怒道:“我要你就是吃饭睡觉的?!” 小孩悻悻离开。 直到平哥儿出了门,赵云出才转身回了竹楼。 听到赵云出那些不该被别人听到的话,觉得自己就不能再即刻现身的夜三更避免打草惊蛇,再等了一会儿方才翻身出来。 确定没被发现,夜三更猫腰穿梭在小院里。这些个松柏垂柳,香樟冬青,虽说在这个院子里着实有些牛嚼牡丹的不搭调,却也真帮了夜三更的大忙。 只是跑没几步,那扇已然闭合不上的木门外,隐约有光线闪烁,夜三更赶忙矮身藏在一块卧石后,静观其变。 又来了个人。 “赵叔。” 来人一声称呼,绝对出乎夜三更的预料。 是良厦。 自然是假良厦。 真良厦的境况,夜三更绝对相信是不会被放出来的。 只是他来作甚? 原本想回去的夜三更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缀上。 提着灯笼,假良厦径直走到竹楼前,刚刚回屋的赵云出再次出来,见是良厦,也有些困惑,却还是笑道:“小厦怎么过来了?” 假良厦道:“赵叔跟前那小孩这么晚了干嘛去?” 赵云出掩饰道:“说是在这里陪着我无聊,非要去船上睡,随他去,小孩子就是犟,我也没办法。” 不知道假良厦是不是真就相信了这番说辞,并没有再度追问,只是下一个问题让赵云出有些警惕。 “赵叔正午里去找夜家姐弟所为何事?” 赵云出皱眉。 “赵叔不用瞎想。”灯笼的光线也仅仅就照出假良厦而已,那张脸上笑意盈盈,“我能在院里楼阁上看到。” 不管是赵云出还是夜三更,忽然明白那座院子里,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居中矗立在水寨最后方的三层楼阁,竟还有这等作用?! “你看,分水岭也有百年底蕴,可不是一般宵小所能算计到的。”假良厦朝着赵云出晃了晃灯笼,语带调侃,“你以为和夜家姐弟密谋,我就不知道了?” 夜三更冷汗直流。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控制了良厦些许时日的神秘人,怎么连正午里自己两人的事情他都知晓? 夜三更想到了红枣。 转念便又想到了姐姐。 如若红枣是这位神秘人派去监视的,那么夜遐迩现下… 夜三更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的开始加快。 赵云出强装镇定,笑的有些牵强,他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出了眼前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把吃喝玩乐放在第一位的良家公子哥儿,有些不一样。 赵云出道:“我与夜家姐弟叙叙旧,怎么就密谋了?昨日里你姐偷偷跟着我回霞帔城,半路上遇到他们姐弟,救了差点落水的红药,你姐没跟你讲这事?我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我去与他们说会儿话怎么成了密谋?小厦,你什么意思?” 假良厦嗤笑一声,道:“你敢说没有与夜家姐弟达成某些个不可告人的协议?” 赵云出语塞。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赵云出自然不能把真实情况说给良厦听。在赵云出看来,这个不堪大用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可着实不及良椿万一。 而且,他的眼里,良厦着实连个屁都算不上啊。 只是此情此景,说出这番话的良厦,又让赵云出陷入了不大不小的尴尬。 他感觉已经看不透这个公子哥儿了。 对于赵云出的沉默,假良厦只是嗤笑一声,幽幽道:“我一直在楼上看着寨子里蝇营狗苟,尤其是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寨子里的众生相,真是一个精彩。” “你或许不知道,那里看到的一切,可真比山下戏台子里的故事都精彩。” “你从夜家姐弟那里出来又去了良椿那里,你们在谋划什么?还真想把水寨大权揽在你们手里不成?” 假良厦继续道:“别一脸无辜的样子,你若和夜家姐弟没有串通一气,怎么就将夜三更藏了起来?” 这一下,场中明里暗里的另外两人已经彻底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赵云出满脸的困惑,“小厦,你…你这是讲的什么意思?” 假良厦冷哼道:“我在楼上看到了,那名刺客进了你这院子就不知所踪,还说不是你藏起来了?!” 夜三更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假良厦的盲目猜测,先入为主的将这些个所见串联起来,而其中的引线,便是他自以为是的胡思乱想。 好在和红枣无甚关系,夜三更如是想。 赵云出也是暗松一口气,原来这孩子还是这么傻。 赵云出道:“小厦,搜都搜过了,我要是藏人,还能往哪里藏?话又说回来,刺客若是夜三更,他不往东跑回他院里,他跑我这里来作甚?再者说了,夜三更也有几分本事,能让你抓住蛛丝马迹?”尔后赵云出拍拍假良厦肩头,笑道:“时间不早了,快回去。抓刺客这事不用你操心。” 假良厦一动不动,好似不听劝。 “赵公子,我想,我们可以换个身份说说话。” 假良厦声音转换,婉转如鹂音。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章 一环 藏身暗处的夜三更在确定红枣并不是假良厦派去的耳目以后便放下心来,然而此时的境况却再次让他有了应接不暇的感觉。 假良厦的一句话,着实让暗处的夜三更的意料。 随着称呼的改变,且不说夜三更都能感觉到了假良厦语气的一同转变,与假良厦面对面的赵云出,更是能清楚感觉到对方那股由内而外气势上发生的转换。 尤其是映衬出火光的那双眸子,由原本的清澈,转瞬化作一对浓郁,特别浓郁的玩味。 这让赵云出觉得,这个今天刚刚成人的孩子,在跟自己开玩笑。 只是又让他觉得不是玩笑。 一点都不矛盾,因为对面那双眼睛就是在告诉赵云出,现在的良厦,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 赵云出似是也收起了对待小辈的轻视之意,问道:“什么身份?” 假良厦微微躬身,右手虚按于小腹处,提着灯笼的左手向外一摊,“在下扶瀛九宫燕。” 声音纤细。 赵云出不免吃了一惊。 夜三更更是皱眉。 赵云出吃惊的是忽然转变的声音,夜三更纳闷的是这些个被大周蔑称做倭孥的扶瀛人怎么就出现在了大周腹地。 夜三更忽然想到了安驾小城里的将军正,和那些个扶瀛忍者。 夜三更正自思虑,赵云出诧异问道:“你声音…怎么是女的?” 自称九宫燕的假良厦呵呵笑道:“赵公子大可不必纠结其他,你只需知道我是扶瀛人就好。” 赵云出试探问道:“你在假扮良厦?” 问完又觉不妥,毕竟事实摆在眼前,自己明知故问真是惹人笑话? 赵云出紧接又道:“你为何假扮良厦?” 扶瀛女子九宫燕,语气淡淡,情绪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质问有所波动,“这也不是重点,赵公子只需要知道,眼下有桩大买卖,想不想做?” 赵云出皱眉,显然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认知,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一会儿是刺客一会儿是扶瀛人,让他感觉分水岭这个屁大点的地方,无非就是有个百年宗门,无非就是据大江天险得天独厚,怎么就乱做了一锅粥? 见对方犹豫,九宫燕误以为自己没说清楚,解释道:“能赚大钱的买卖。” 赵云出也不是傻子,他完全明白与这些番邦人的交易规矩,赚钱可以,但不能损害本朝颜面与利益,危害大周的事不能做,否则怕是有命赚钱无命花。 只是,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禁得住诱惑,赵云出禁不住好奇问道:“什么买卖?” 鱼已上钩,九宫燕笑道:“把分水岭收入囊中的买卖,你说大不大?” 赵云出一个愣怔,显然对方的这个回答让他措手不及。 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赵云出急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让对面的九宫燕和暗处的夜三更同时惊了一记。 夜三更前后一连贯,已然猜到了这个中午还跟自己推心置腹的赵家公子的真实目的。 看来,并不是夜遐迩口中的“试探”,这位并不简单的霞帔城公子哥儿,绝对是深谋远虑。 他那就不是试探,而是最最真实的打算。 九宫燕心思电转,一晃神的功夫便“咯咯”娇笑了两声,只是配着良厦的男儿身,着实有些叫人看不顺眼。九宫燕道:“原来赵公子也在谋划分水岭呀。” 赵云出眼中尽是惶恐,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无意间被摆了一道,这让他有些局促。 提着灯笼的扶瀛女子咂了咂嘴,“啧啧,与良副寨主如此交好的赵家,原来也是打着趁人之危的算盘呐。” 赵云出一阵脸红,好在是黑夜瞧不清楚,却也够他窘迫一阵。 “怎么?联手?”九宫燕问道,“既然目的相同,不如就合伙动手得了。” 赵云出平复着心中躁动,心思电转,他可不想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说漏嘴导致自己这短时间内见机行事的周密谋划被迫终止。 赵云出的一再沉默让九宫燕尽在掌握的心思油然而生,道:“得手了你六我四,怎么样?或者条件随你开,我只要求留一个落足之地。” 九宫燕这几句话让赵云出回了神,疑惑问道:“你要分水岭干什么?” 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九宫燕轻笑,学着赵云出的口气反问,道:“你要分水岭干什么?” 反问便是回答。 九宫燕的意思很简单,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管是谁,都逃不过利之一字。 赵云出肯定是明白的,他能在今天晌午分水岭发生了火并后的第一时间,未与家中商量便做出这个决定,自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霞帔城赵家虽算不上一家独大,但是正因为此,也因为这些年的寸步未进,他们才需要扩充实力,壮大势力。 很多时候,墨守成规,也是退步。 兄弟五六个的赵云出,本就吃了年纪小的亏,显然是迫切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压倒自己上面那几个大着自己十多岁、同父异母的哥哥,让家里人都瞧瞧,自己并不是坐吃山空的守家人,而是有眼光有手段、能带领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开拓者。 或许自己做了这件事,便有能力一争家主之位了。 天欲其亡必欲其狂的道理赵云出明白,眼下虽说对自己的果断抉择沾沾自喜,可他还不至于自大到自视甚高的地步。 赵云出收拾思绪,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眼下让他十分陌生的脸孔,强行克制住起伏不定的心情,问道:“联手可以,你的诚意呢?” 九宫燕惊讶道:“我都说了你六我四,或者条件随你开,你说我有没有诚意?” 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赵云出对这个说着一口流利大周官话、其实却着实搞不明白其中学问的扶瀛女子不耐道:“你就光凭一张嘴同我谈合作?” 九宫燕不以为然道:“不然呢?”语气中是理所应当的坦然。 赵云出愕然,他实在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良厦的面相也是个上佳的皮囊,不至于九宫燕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不自在。她也不等赵云出说话,笑眯眯地又说道:“赵公子应该明白,眼下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还想让我怎样?” “你…”赵云出还真就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九宫燕气到语塞。 九宫燕继续道:“你大可去告发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不得不说,从进门就占据着主动的九宫燕,一步一步引着赵云出进了自己设下的圈套里。先是胡乱安排罪责让其忙于解释,自乱阵脚,尔后表明身份让他措手不及,肯定心神不稳,再言语诈出其目的,最后威胁反制。 暗处的夜三更感觉这女人的嘴皮子,倒是能跟自己姐姐有的一比。 赵云出脸色难看,这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半晌才道:“我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莫说九宫燕被这话给逗笑了,连夜三更也觉得这赵云出的本事与他的野心着实不符。 九宫燕笑道:“赵公子,有你没你,对于我来讲没有一点关系。”讲到这里,笑容尽失,九宫燕紧盯着赵云出那双闪躲的眸子,一句一顿续道,“你完全可以这么想,是我,在帮你,夺取这座分水岭,不是吗?” 赵云出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压,让自己现在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九宫燕退后一步,让赵云出脱开了那份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压力。强行掩饰着自己有些惊恐的表情,把胸中那口闷气轻轻的分数次吐出来,赵云出自我感觉再无异样,方才道:“你说的是条件任我开,你只需留下落脚的一席之地?” 心中早有盘算的九宫燕点头道:“对啊。” 赵云出仍旧不相信,疑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不需要你管。”九宫燕回绝的也是干脆,“你只需要答应我,我就可以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而且,我有信心帮你拦住那几个老不死的。” 赵云出双眼一眯,心中对这女子再次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其实赵云出完全有自信通过利用良椿来达到操控分水岭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只要略施手段,拿捏住那小妮子不成问题。之所以没这么去做,心细如他,考虑到的自然就是这分水岭背后的那座靠山。赵云出之所以想让父亲派人过来,为的也是找些能治住良中庭的高手。 毕竟良中庭,可是传说已入室的人间仙人。 而九宫燕刚刚这句话,显然是帮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 赵云出面露喜色,全然没了刚刚的惶恐不安,朝着九宫燕抱拳道:“那就多谢九姑娘了。” “在下九宫,九宫燕!”这位扶瀛女子头一次露出暴躁的语气。 赵云出赶忙赔个不是。 九宫燕倒并不是真生气,转而询问道:“说说你的计划。” 赵云出这次变得聪明了些,支吾道:“还未有计划。” 九宫燕再次嗤笑出声,“今晚我来这里,纯粹就是见到那刺客进了你这里未再出去,原本只是猜测你与刺客有瓜葛,万万没料到能诈出你的真实企图。如此也好,就当我图省事,借你之手提早完成我在这里近一年的布局,可你着实不叫人放心呀。只有想法没有计划,如舟行陆上,劳而无功。” 对于九宫燕的说教赵云出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点头称是,道:“还请九宫姑娘示下,指点一二。” 对于这个好友刚刚离世便觊觎垂涎人家家业的公子哥儿,九宫燕打心底就很是厌恶。不过对于赵云出最后的利用价值,九宫燕还是收起心中鄙夷,探过身子在赵云出耳边低语一番。 模糊里瞧着赵云出那在微弱烛光映照下时而蹙额时而挑眉的五味表情,暗处的夜三更心下有些火大。 关键时候怎么还说上了悄悄话?! 已然知晓这两人见不得光的意图,夜三更自然还想更近一步的探听出这两人手段,只是天不遂人愿,怕被发现,夜三更也就只能躲在树后干着急。 九宫燕如此这般一番安排,赵云出脸上忽明忽暗,表情在最后就是多了些痛苦。 瞧他这样便猜到他心中矛盾,九宫燕全不在意,道:“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做与不做全在于你。” 丢下这么一句,也不等对方言语,九宫燕提着灯笼转身离开。 院中再次归于漆黑,更是沉寂。 院外,九宫燕拌做的的良厦脸上,笑意更甚,颇为满足。 想来,今晚的收获,大过了她的预料。 【(求票,求推荐。)】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一章 又一环 赵云出留宿的小院里,假良厦九宫燕说走就走了,赵云出却在原地来回踱步了好久,显然是权衡利弊的思量抉择着内里利害。直到赵云出回了竹楼里,夜三更才悄悄现了身形。 因得刚才偷听到的九宫燕所言,那座三层阁楼着实给人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夜三更也不敢再冒失,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期间躲开好几波巡逻山卒,足以看出因为他这半日来闹出的乱子,所带来的后果的实在是有些大。 仍旧是翻墙进入,见到本该熄灯的屋里再次有了光亮,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隐隐约约的谈话声,犹如惊弓之鸟的夜三更心中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其他,几个起落穿过院子直直撞进门去。 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倒是少了半拉。小丫头红枣趴在窗前的矮几上睡眼朦胧,脑袋一磕一磕的就要睡着。夜遐迩与良椿面对面坐着,虽不像是相谈甚欢的亲热样子,不过也没有两两无言的尴尬。 此时见到夜三更如同莽夫一般撞进屋来,夜遐迩听着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也知道是谁,良椿一脸惊讶的瞧着气喘吁吁的夜三更,半晌未回神。连红枣都吓了一跳,一个愣怔站起身来,瞪着大眼睛瞧瞧眼前三人,复又坐下倒头睡去,这时里也不再强打精神,又如方才,打起轻微鼾声。 自觉莽撞,夜三更略显窘迫,点头算是招呼,道:“椿儿姑娘来了。” 良椿起身抱拳施礼,“三公子。” 两厢打过招呼屋里又陷入沉寂,好像就都没了话说。 夜遐迩开口道:“也是凑巧,你刚刚出去,椿儿姑娘就来了。” “我只是来找二小姐说说话。”对于夜遐迩的解释,良椿听着有些别扭,好似自己专门来找夜三更似的,自尊心一作祟,赶忙便出言解释,可说完又觉不妥,便又追加了一句,道,“有些事想不明白,才来请教二小姐。现在也没什么事了,我先走了。”话毕盈盈施了个万福,又跟夜遐迩告了声罪,看也没看一旁已经睡熟的红枣,像是逃似的疾步走出屋子。 “这姑娘怎么了?”夜三更一直瞧着良椿背影消失,再到传来木门吱扭声,才一脸疑惑的不解问道,“你俩聊什么了让良椿姑娘受了什么刺激?又是抱拳又是万福,这是什么规矩?” “少女心事,”夜遐迩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如开春。” “啥意思?”夜三更越听越迷糊,坐到姐姐身边猛灌了一大口水,“你怎么也不正常了?” 随即惹来夜遐迩一下落了空的踢踹,她道:“忽冷忽热,叫人难以捉摸。” 对于姐姐这般高深言论,夜三更撇嘴,嗤之以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跳起身来,急道:“坏了坏了。” “怎么了?”夜三更的一惊一乍把夜遐迩吓了一跳,“什么坏了?” 那边的红枣迷迷糊糊睁了睁眼,随即换了个方向继续睡觉。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中无事,自在自在,自在心中留。 将刚才所见所闻捡着重要的说了,对于最后九宫燕与赵云出的耳语,夜三更猜测道:“会不会是准备动手了?” 夜遐迩没有回答,梳理着其中脉络,试图再找到些蛛丝马迹。 夜三更却有些着急,在他想来,眼下第一要务就是把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告诉良椿,如若九宫燕与赵云出出手,不说别的,良椿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绝对会一时大意反制于人。 此时夜三更有些后悔,下午大把大把的时间,怎就不去与良椿说说假良厦的事,让她做好准备。 一念及此夜三更又想起夜遐迩下午的交待:事情远未水落石出,待得拨云见日才能一锤定音。 按这意思,那估计得等着对手找上门自己才能动手咯。 “九宫燕这人头脑不简单,身手又如何?” 夜三更没料到夜遐迩在思索一阵后会问出如此问题,这时候不是应该先考虑一下如何应对那两个欲搅乱分水岭安稳的人么? “问你话呢。”夜遐迩催促了一句。 夜三更回神,摇头,“没交过手,见过他出手杀人。手法熟稔,身法敏捷,不过作为一个情报组织的头目,应该弱不到哪里去。” 夜遐迩未再于这个话题上多言,又道:“良椿姑娘来找我,说是下午赵云出曾去见她,跟她讲了与你在酒桌上的事。赵云出跟良椿姑娘说暗中对你的试探,可以确定出你是有所图谋方才出手。不过眼下听你说道,赵云出这一手不过是挑拨罢了,让你与良椿姑娘结个怨,毕竟对于你的名号,包括夜家这座靠山,赵云出还是有所顾忌的。良椿姑娘也是实诚,将怀疑你的事也都跟我讲了,她怀疑你是与哪位堂主或是长老合谋,只是后来被她娘点醒。刚刚过来,明面上是说会儿话,实际上是来赔个不是,想让自己心里过意的去。” “这姑娘八成是听书听傻了。”夜三更撇嘴诅咒了一句。 诚然,自己冒着恁大的危险,就只为了一面之缘的一家子,却被人怀疑,不气才是怪事。 想到良下宾,又想到已然孤儿寡母的娘两个,夜三更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抱怨。 弟弟心思夜遐迩怎能猜不到?她笑道:“人家姑娘大晚上专门跑一趟,不就是给你赔个不是,瞧你小心眼的样子。” 夜三更撇嘴,不以为然。 夜遐迩又道:“良椿姑娘过午还去了一趟后山找她爷爷良中庭,不过没见到人。想来良椿姑娘也是好心,想帮我们讲讲情。” 夜遐迩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弟弟,只为让他专心听自己讲话。 夜三更“嗯”了一声。 “原本我只想着等此间事情明了再与良椿姑娘说道说道,可是眼下好似变得着实有些棘手了。你去跟良椿姑娘把你所知道的事都讲一遍,包括我的拆解分析,让她心中有数。” 顿了一顿,似是陷入沉思,夜遐迩沉吟道:“假扮良厦的九宫燕布局恁久居心不良…” 夜遐迩到底是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可心意相通的弟弟知晓。 按着姐姐的手起身,夜三更轻声道:“我有数。” …… …… 后院与前院中间是有一座占地比较大的演武场,寨里对下面山卒的训练都是在这里进行。 不比以前,这十几二十年做起了正当生意后,当年的水贼已然不能再做那些个剪径豪夺的勾当,也就成了整日里巡视水寨看家护院的山卒。 于是乎,这座演武场是没了当年操练兵马的喧闹劲,取而代之的是如今一些个要强山卒在此打熬筋骨锤炼体魄。 演武场东西两侧,类似于城里大家大户设置的耳房供府里下人居住,这里一整排的宽敞屋子,里面一水的大通铺,属于山卒住所。南侧是相对来说舒适些的房间,两居室抑或三居室,南北通透,多是寨中四位堂主及下面一些个小头领的住处。 因为晌午两位寨主的火并俱都一命归西,此刻寨子人心惶惶,加上夜三更这个刺客两次引起的骚乱,这个时间早该休息的一众山卒哪还有值夜不值夜的说法,全都强打着精神巡逻。 夜三更出来追良椿,一直追到后院与演武场之间的长廊,没见到良椿,反倒是见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提着灯笼只能瞧见裙摆,小碎步走得急,可以断定是个女人,却看到容貌,只是一个劲的左看右看,偷偷摸摸的样子。见到巡逻的山卒也不躲避,打个招呼继续走。 夜三更担心引起注意,又不愿与山卒有过多牵扯,是以一路藏匿,不敢离得太近。虽是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也能看见巡山卒姿态恭敬,这更让夜三更云里雾里,猜测如此身份的女子这个时间往前头是作甚。 此时里整座分水岭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寻找机会横插一杠,正因此,已然迈进这趟浑水里的夜三更不得不杯弓蛇影一般小心翼翼,但凡一些风吹草动对他而言全都是不得不防的威胁。 提灯笼的女子顺着长廊到了演武场,也不走围做一圈的长廊,径直穿过中间空地来到最南侧那排。 夜三更自是怕暴露行迹,一路上走走停停东躲西藏,眼下不止需要防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巡山卒,还要防备北面里那栋楼阁上的眼,即便是现在漆黑一片,夜三更也不敢掉以轻心。 白日里在红枣领路时的介绍下,整座寨子的大体布局也已算是熟稔,知晓此处是山卒住所,夜三更走得更是小心,盯瞧着那女子行进,还得时刻注意旁边屋子里会否出来人。 那女子在靠东最角落一处屋子门口停下,先是瞧瞧四周无甚人影,才抬手敲门。 屋里模模糊糊响起人声不耐烦问着是谁,那女子提起灯笼叫了声“夏堂主”,烛光也映出女子的脸。 廊柱后的夜三更也瞧不真切,开门却看得出是夏鳌。夏鳌擎着灯台看到来人吃了一惊,“嫂夫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良下客的夫人? 夜三更依稀有了印象,晌午在那座大宅子里见过。 女人道:“夏堂主方便吗?能否进去说话?” 显然是想到了晌午经历,本就因为这事晚上才没有参与对刺客围堵的夏鳌打了个寒噤,看看女人背后,问道:“厦公子没来?”说完又补充一句,“那个假的。” 良厦的母亲看看四周,道:“先进去,被人瞧见不好。” 也是懂些礼数的夏鳌为难道:“嫂夫人,要是被人瞧见你进来才不好。” 良厦母亲急道:“就是他安排我过来的,怎么这么啰嗦!”话讲完也不管夏鳌同意与否,直接挤进屋去。 微弱烛火下夏鳌表情难堪,却还是瞧瞧四周也无人,回身关门。 夜三更现出身来,蹑手蹑脚的过去,他必须要弄清楚,假扮良厦的九宫燕让这妇人深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刚把耳朵贴在窗户上,还未听清屋里动静,夜三更耳边就响起一阵吵嚷,有人抱怨着抓到刺客要剁了喂狗。 声音来自不远处,夜三更也听得耳熟。 刚在前不久,给自己一刀的那位。 夜三更暗道一声可真是时候,扫视周遭找着藏身的位置。抬头看见长廊上方一节一节交接处,榫卯交错恰恰能担住一人。 来不及细想,夜三更一踩旁边栏杆身形拔地而起,探手将要抓住棂子,冷不防旁边屋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扯住他腰间束带,拽进屋去。 夜三更一个转念,手肘顺势顶出,却在见到那人模样后生生停住。 “你怎么…” 话未说完,便被那人捂住嘴巴,按在门后。 只是那人未注意,两人紧贴一起,两颗脑袋挨靠的也近,着实…暧昧啊。 【求票,求推荐,求收藏。我给大家磕头了,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永远不死,永远活着。】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二章 这个少女 少女独特的幽香确实让人容易失神,夜三更在咬了咬舌尖保持最起码的清醒后,才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良椿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又很是刻意的挣了挣身子。 终于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亲密,少女脸颊微热,尴尬的无以复加。 这般少女羞颜,好比春回大地,最是人间绝色。 只是漆黑一片,旁人谁又能见到? 气氛一时微妙,好在外面声音又起,将两人注意力吸引过去。 仍旧是段铁心的声音,嚷嚷道:“真他娘的晦气!事全赶一块,这要是寨主在,哪能让那刺客跑掉。” 紧接着是凌山鸾声音悠悠传来,“若是两位寨主没发生那般事,又哪来的这些事?” 虽说这句话说的是事实,落在段铁心耳朵里便好似成心添堵一般,他冷哼一声,未再说话,只是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想来是回了屋。 随即又有一道关门声,屋外便彻底没了声音。 稍等片刻,确定屋外没了人,夜三更方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却又被良椿制止,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挪到靠东一侧,贴在墙上听了听对面夏鳌的房间里也无动静,这才开了口,压低声音道:“从你院里出来就见到刘婶婶鬼鬼祟祟的过来,我也是一路跟着。只不过你在下面我在上面,你没见到我我可是见到你了。” 夜三更也没想到自己耽误了这么久还能和良椿碰在一块,这一路紧追慢赶的还以为良椿走得快已经回了自己院子。 话又说回来,夜三更很是纳闷她为何跟踪自家婶婶,难不成她早就发现良厦的身份了? 不可能。 夜三更狐疑的瞧瞧对面的良椿,虽说不甚清楚,可夜三更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任性到有些肆意妄为的少女会有这番机巧心思。 “你跟踪她干嘛?” “形迹可疑,谁知道有没有坏心思。”良椿冷哼道,“就是因为他们一家子,我爹才没了,一个个都没好心眼。” 夜三更不禁皱眉,这姑娘忒也偏激了。他道:“两位寨主的事,虽说是你大伯有错在先,可也不能恨屋及乌到怨怼他人,这样不好,太偏激。” 蹲在墙根认真偷听着旁边屋里动静的良椿撇嘴,嗤之以鼻,“妇道人家,夜里不睡觉跑到其他男人房里去,能是好人。” “呃…”夜三更一时语塞,这姑娘说话还挺呛人,措辞一阵,方才道:“万一…万一有难言之隐呢?” 良椿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这个刚刚让自己态度有所好转却因得胳膊肘往外拐就又有些讨厌的男人。 想来夏鳌以及良椿口中的那个刘婶婶也是害怕刚刚回屋的段铁心与凌山鸾会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两人很是默契的沉默了好一阵。 良椿蹲在墙边也是耐心,一动不动,夜三更站在一旁反倒心事重重。 因为她的这般言论,让夜三更想到了另外一个与她同岁的人,好似也这么因乌及屋的偏激到将恨意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良椿姑娘,你这样以偏概全,显得你…嗯…心胸太过狭隘。”夜三更斟酌着词句,显得有些支支吾吾,他眼下倒是羡慕起自己姐姐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来,搜刮着肚子里本就不多的墨水,继续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到的不一定是对的…” “我这不是亲眼看见了。”良椿打断他说话,显然表面上虽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对面屋子里的动静,其实也是一心二用,对于夜三更说的话又回呛了一句。 夜三更再次语塞。 “怎么说呢,就是…看问题不能只看一方面,你得多听多看再去判断对错,管中窥豹只会让人囿于成见…” “行了行了,不会说就别说。”良椿很不客气的再次打断,“亲姐弟俩,嘴有二小姐一半好使也行,笨得跟个什么似的。刚才二小姐都跟我讲了,那叫做“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啰嗦。” 被无端端地数落一顿,夜三更登时脸都黑了,想要发作便又作罢,默念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好男不跟女斗”这等至理。 好在对面屋里传来声音,良椿冲着夜三更招手,“过来过来。”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颗脑袋,也是颇为有趣的相对一起,贴着墙壁,安静偷听。 先是良厦母亲开口,她说道:“那位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既然你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就算是和他上了一条船,所以,要你纳个投名状。” “嗯?”反倒是良椿发出了质疑声,扭头朝向夜三更,却发现是个后脑勺,毫不客气的抬手,不轻不重的弹了个脑瓜崩,“喂,他说的大人是谁。” 正聚精会神听着对面讲话的夜三更很是反感的回了一下头,胡乱拍打了两下,不悦道:“不会好好说话,动什么手,烦不烦。” 良椿压根就不当回事,又伸手戳了几下夜三更后背,似是耀武扬威一般连连说道:“我就碰。我就碰。” 夜三更头都大了,“你能不能老实点,还听不听了!” “我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良椿振振有词的样子。 夜三更只觉得气冲灵台,怎么她还有理了?“你问就问,你碰我干什么?” “我碰你怎么了?”良椿小脸一仰,眼一瞪,“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我碰碰你你能掉块肉?” 夜三更再次语塞,瞧着老神在在的良椿,吐出四个字,“强词夺理。” 权当做是对自己的夸奖,如同打了胜仗般的少女洋洋得意。 “小人得志。”夜三更又吐出四个字。 少女依旧,趾高气扬。 两人大眼瞪小眼,虽也看不真切,可这脸对脸的动作已然说明一切。 气氛一时燃起火药味,夜三更在想怎么回呛一句,只是在下一弹指里,一个得意一个火大的两人同时一怔。 因为旁边传来了开门声。 “这就走了?”良椿小心翼翼的问道。 夜三更这下真有些憋不住了火气,压着声音急道:“你这不是废话么!” 显然也料到因得自己错过了这一场好似重要的谈话,良椿尴尬笑笑,只是笑了两声见对方压根没搭理自己,小嘴一撇,不屑地嘟囔道:“小气的样子。” 夜三更轻手轻脚到了门口,缓缓推开一条缝隙,那妇人已然提着灯笼原路返回,不似来时那般不紧不慢,也没了刚才的谨慎,走的也是着急。 夜三更心中火气渐起,开门赌气似的向外走。不过心里多少仍是担心那所院子里九宫燕的窥探,夜三更直接拐弯去了前院,盘算着绕些路再回去。 良椿自然也是跟着出来,她当然不明白夜三更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夜三更心里怎能好受? 这一日里自己在整座寨子里跑前跑后,探听到的哪一件不关乎这座寨子的生死存亡?已然算是摸得其中门道,可见一斑,是以谨慎到八公草木般敏感,对这件甚是复杂的布局里所涉及到的人或事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良下宾的托付付诸东流,满盘皆输。 不管是这短短不到一日的光景里与良下宾相谈甚欢的交心,或者说是对那位十分观音有些逾越礼数的特殊心思,抑或是过午姐姐对他那通醍醐灌顶一般的开导,夜三更都想着亲手将这些因为良下宾兄弟俩晌午火并后所引发的种种不稳定一一扼杀。 只是良椿据实相告的猜疑,加上眼下良椿胡搅蛮缠导致错过了也不知道是否重要的信息,这让夜三更越想越气。 廊道里,夜三更忽然停住脚步,回身见到这个刚刚胡搅蛮缠的少女一脸的无所谓,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夜三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似还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良椿背着双手,瞧着夜三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两眼恨不得将后者剜个透心。 显然是因为刚才夜三更那句责怪,让这位小小少女心里极度不平衡。 其实倒也并不怪她,毕竟眼下寨子里暗流滚滚,她是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只当分水岭这艘设施完善的大船,在早已被前人设定好的航线上安稳前行,波涛不惊。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哪怕没有父亲与大伯的反目,没有晌午的火并,这艘大船也已被人东一斧头西一凿子悄悄开了窟窿,虽未有颠簸,也不见异常,只是谁都不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在哪里抛下,那能让这艘大船瞬间倾覆的一击会在哪里敲定。 到时候莫说风浪,怕是稍微大些的暗礁,怕是都会结束其航程,湮没尘埃。 见夜三更瞧向自己,少女很是不满道:“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没听到就没听到嘛,趴人墙根就那么好啊。” 夜三更气极反笑,“趴人墙根?良椿,你知道你的刘婶婶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知道分水岭的处境吗?你知道现在整座分水岭水寨,被几方人马觊觎窥伺,只等最后一击便把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夜三更的忽然生气让良椿有些措手不及,这个还想着恶人先告状把错误往外推上一推的少女完全愣在原地。 而且,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挺严重。 良椿如是想。 “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良椿也不晓得自己现下语气是小心翼翼或者是惶惶不安,单单是面前这个她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抛出的那几个质问,让她在回神后就有些不寒而栗。 “发生了什么事?”良椿并不是害怕眼前男人的怒火滔滔,她知道现在最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毕竟,她在十六岁就旁听长老会处理寨中大事小情、参与寨中决策运转的良椿啊。 虽小,却心如明镜。 “你弟良厦被人控制你知道吗?控制他的人叫做九宫燕,扶瀛倭奴,他已经假扮良厦很久很久,最起码年前年后你见到的良厦,就是这个九宫燕。至于他的意图,估计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偷听你刘婶婶与夏鳌的谈话吗?因为晌午夏鳌撞见了九宫燕的真面目,他让夏鳌纳投名状,是要把夏鳌彻彻底底变作他的人。你刘婶婶刚才所说的大人就是九宫燕,她现在是在替九宫燕传信,因为良厦在他手里,他在用良厦威胁着你刘婶婶。眼下良下客已死,他是否也被威胁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分水岭,已经被这个九宫燕从中搅弄,图谋不轨。” 良椿眉头微皱。 “赵云出所谓对我的试探,不过是送你的一颗定心丸。利益当前交情又算什么?眼下寨子群龙无首,赵云出已然准备下手谋划,欲将分水岭收入他赵家囊中。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已经派人下山送信,准备叫人过来,到时再回来的,就是一场避免不了的争杀。” 良椿檀口微张,已然震惊到无以复加。 “也是在半个时辰前,九宫燕已经与赵云出商议妥当,准备联手对付分水岭。” “你知道眼下你需要面对的是什么吗?是良下客旧部对你的刁难排挤,是意图不明的扶瀛倭奴九宫燕,是利益当前撕破脸面的赵云出。” “良椿,现在一切的一切只有大体脉络,或许刚刚你刘婶婶带来的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是九宫燕的下一手计划。而你的无理取闹造成的就是失之交臂,你怎么就如此胡闹?你父亲临终前将水寨交付与你,你就如此对待?” 良椿哑然,踉跄后退,扶住一侧梁柱才算稳住,想迈脚却是一软,瘫坐在地。 夜三更只是冷眼观瞧,也不管她。 良椿屈膝将头埋进腿弯,呜咽出声。 夜三更知道,父亲的突然离世,这个少女为了母亲一直假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这个外人眼中下了接引坪就从未表现出过激反应的少女,这个外人眼中没了父亲以后没过多久便调整心情恢复如初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少女。 如同接引坪上,涕泗横流。 只是如今,将她搂进怀里温言相哄的那个人,已然没了。 “爹,你才离开半天,我就想你了。” 她说。 【求票,求推荐。各位大爷赏脸,祝你们永远不死,永远活着。 另外,我想问一句:作者后台啥时候能鼓捣好?这一章章的全乱了套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三章 这一份尴尬 夜三更感觉自己说的话并不重,无非就是将一些既定事实讲出来,虽说语气有些急迫,可也不至于到把人吓哭的程度。只是眼前少女哭的压抑,声音呜咽,让夜三更有种负罪感。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委屈,让这个本就不太会安慰人的三公子更加手足无措。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瞧着坐在地上担心被人发现而强行压制住哭声的少女,身子已经刻意的压抑到颤栗,夜三更犹豫再三终是蹲下身子,轻轻拍着良椿后背,帮她理顺胸口郁气。 “我不想哭的。”几度气喘到说不出话来的少女声音哽咽,“我不想让我娘担心。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哭,我娘昏死过去多少回我也要忍着。我怕我爹不在了,那些人都认为我们娘俩好欺负,我得保护我娘啊。我爹丢了命给我们找回来了丢下的尊严,我怎么能再给丢了?” “我其实知道我爹的病治不好了,这几年他一直避讳,可我也能看到手帕上越来越多的血迹。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咳,方圆百里出名的郎中医师都在我爹授意下瞒着我跟我娘,那些人诊断一阵要么说是积劳过甚要么说是旧疾难愈,可他们一个个的方子都试过来,一个个开始都在吹嘘死人都能吃活过来的药,怎么就那么不顶事,到最后反而都愁眉苦脸的离开?” “我也想装作不知道,我也想让我爹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我真的没想到,我爹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爹再多活几天,无非就是再和我大伯家阴奉阳违一阵,大不了我们离开就是,而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老话不就说么,人生最不舒心是生离,至苦无外乎死别,往后念及心痛尤甚,毕竟哀莫大于心死。 呜咽声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少女,让夜三更想到了那一年盘山半山腰里,那座坟前,自己不也是这般?是姐姐告诉自己,哭出来才好受,哭出来才能让亲人在外游荡的魂魄找到回家的路。 那样,才会长伴左右,护佑一生。 “我心里难受。”略微平复的抽泣声从怀里幽幽传来,“那毕竟是我爹啊,我还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因为我一哭,我娘就会更伤心。为了我跟我娘,我爹命都可以不要,我又怎么可能再让我娘受一丝一毫的刺激。” 良椿抬头,那张带着些稚嫩的脸庞泪痕犹在,梨花带雨。她站起身来,挽着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大口喘息几次,平复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又道:“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既然我爹临终前已经把寨子交代给我,我就会尽自己最大的本事保护寨子。三公子,你做的够多了,感谢这一日搭手,不管是我爹那里,还是这后半日你几番打探,良椿铭感五内…” 其实夜三更顶烦顶烦这些个爱逞强的女人。 所以啊,他撑着膝盖站起了身,难得的说了句粗口。 “扯淡。” 就打断了良椿的话。 眼圈通红眼角兀自挂着泪珠的少女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呆愣当场。 “最看不惯你们女子逞能。若是你们真就不让须眉,老天爷造我们男儿作甚。” 抬手也不避讳的用袖口擦净失神少女的眼角泪水,夜三更很不合时宜的轻笑,“想做寨主,就老老实实的等着。不想做,就安安稳稳的呆着。哪这么多破事。” “其实也怪我,不该跟你讲这么些还未板上钉钉的事。” “回去睡个好觉,醒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这个热血上头的男人啊,不合规矩的抬手拥她入怀。 “别哭,别怕,我在。” 这个少女呀,好不容易再次紧绷的心弦,再次断开。 只不过这次断的有些彻底。 趴在夜三更肩头的少女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是前者始料未及的,那终于发泄出来的不甘与委屈在寂静漆黑的夜里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差些便把夜三更的魂都吓飞。 “你干什么。”只是想安慰安慰少女的夜三更显然这次算是自讨了没趣,这姑娘生根似的拽着衣服任由夜三更如何推搡都不松手,夜三更又不敢太过用力,尝试了两三次后只得作罢,“你小点声好不好?注意场合,一会儿把人都招来了。” 这位已经于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少女,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抹在夜三更胸口肩头,自然是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额外因素的。 夜三更头都已经大了,廊道连接的前院里已经有火光闪烁,显然是比之以往巡逻更是严密谨慎的山卒听到了这边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踢踏传来。演武场方向那几间住着堂主头领的房间内也次第亮起灯光,又传来段铁心那大嗓门不耐烦的嚷嚷。 夜三更歪头瞧瞧兀自趴在自己肩头的良椿,这下可真是热闹了。 赶来的几位堂主和一众大小山卒瞧着廊道里这一对男女,大眼瞪小眼。尤其是这亲密行为,不禁叫这些个世事老道的汉子全都臆想连连,无一不在猜测着其中让人浮想联翩的种种可能。 瞧着前后数十人火把照耀下的脸上那种属于男人间玩笑意味的戏谑表情,夜三更想起了墙头马上的花前月下,那种荒唐戏曲里的故事竟然让自己碰到,关键是自己还置身其中,这让他有种怪诞不经的感觉。 一群大老爷们嘻嘻哈哈的哄笑声中相继离开,诚然,晌午里两位寨主火并的变故,在这群糙汉心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只是除去巡山便动不动在外过夜的侯震勇,剩下的三位堂主,各有心思。 一个蹙额,一个挑眉,一个想入非非。 少女心思无人知,这个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姑娘把最后一把鼻涕擦在另一处肩头,才羞赧的抬头瞧瞧已经陆续走净的人,尔后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脸窘迫的离开。 这算是彻底说不清了。 夜三更瞧瞧走到最后的三位堂主,摇头苦笑。 凌山鸾故意走在最后,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碍于前面两人,不急不缓。 夜三更自然看出了这个能一拳轰碎凉亭的魁梧汉子隐晦想法,无非当下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打定主意,索性招呼一声,“凌堂主,且慢行。” 这一声不止让段铁心与夏鳌停步回身,那边刚刚走出廊道的良椿也看过来。不似那两位堂主仅仅是瞧了一瞧便离开,良椿思虑片刻,折返回来。 夜三更自然注意到良椿举动,也不理她,径自走到凌山鸾跟前,又道:“借一步说话?” 语气虽是带着疑问,却也不等凌山鸾做出回应,夜三更当先向演武场方向有去。 早春夜里仍如冬日一般干冷,加上山风阵阵,被良椿哭湿一片的衣服更是清凉。夜三更瞧瞧远远站在一边的良椿,这小姑娘估计也是好奇夜三更与凌山鸾的谈话内容,想要过来却又觉的不礼貌,是以在那边来回踱步。 “三公子和大小姐…”凌山鸾自然也注意到了良椿,竟然开起了玩笑。 夜三更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山鸾轻笑道:“怕是刚才瞧见你俩那样子,可是都信了。” 夜三更一愣,看向那边良椿,眼中颇有深意。 凌山鸾道:“三公子叫我过来,是想问问刚才在那所大宅中的事?想知道我怎么认出是你?”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些力气,有些事情不必你来解释,对方自然会给你答案。 不等夜三更回话,凌山鸾又道:“说句你不信的话,整座寨子,副寨主、大小姐最是了解你,平日私下里我与副寨主有些往来,也听过你的许多事。” “嗯?”夜三更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凌山鸾朝着良椿努努嘴,道:“三年前三公子在京陲做的那件事,消息传回来以后,没过多久,大小姐就开始变得有些…”讲到此处凌山鸾支吾起来,搜肠刮肚的想着该用个什么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如他这种书没读过几天的汉子,自小便开始靠着这把子力气过活,读书识字这种事,那是最起码能保住温饱的有钱人家才能花费得起的,凌山鸾可没这般条件。 想来想去,还是敲定了两个在他看来很是贴切的字眼,“应该是喜欢三公子。” 凌山鸾话讲完,那边良椿倒是听觉聪敏,直接咋呼道:“凌堂主,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少在哪里说三道四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夜三更却愕然于凌山鸾这句话所带来的意思。 不等夜三更回身,凌山鸾朝着他尴尬笑笑,道:“我没大小姐这么高的文化,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就是感觉而已。”怕夜三更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感觉她是这么个意思。” “狗屁的意思!”良椿闹了个脸红,还不望吐了句粗口,可在瞧见夜三更朝向自己的举动,虽说漆黑一片,可这个心事密密的少女,如开春一般让人捉摸不清的心思,很是清楚的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 “老凌,你说话注意点。”平日在父亲跟前和凌山鸾就没大没小的良椿,刚刚还在夜三更跟前保持着一些礼貌,可在情急之下便又暴露出来,“你再乱说话我…我…” 可怜少女也想不出该如何惩罚这个说话直白到让她有些出丑的叔辈,气的“哎呀”一声,转身急急离开。 到底是少女。 “这下走了。”凌山鸾在一瞬收起玩笑口气,“那时候,大小姐因为你在京陲的事被副寨主一通夸赞,爷两个没事就去山下头找过往江湖中人打听关于你的种种。我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关于你的那些个走南闯北的侠义之举,这丫头是一遍一遍的打听。有个词是叫耳熟能详,莫说是他们爷两个,我这个偶尔听他们说道的,对你都算上熟悉了。当时就算你蒙面,我若是看不出来,可真是瞎了眼了。” 夜三更颇感可笑,他反而打趣道:“我也就是曾经游历三四年,做过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怎么在你们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自己有些厉害。” 对于这个调侃,也包括这个话题,凌山鸾显然没有任何兴趣,他忽然问道:“晌午里也是你?” “嗯。”夜三更并不想隐瞒,实话实讲。 晌午与凌山鸾那席话,直觉里夜三更就觉得这人心眼不错。 他为人处事一直如此,全靠第一眼给自己的感觉。 眼缘。 好似一直以来夜三更还都没走眼。 凌山鸾也是心思缜密的人,举一反三便琢磨过味来,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次夜三更有些犹豫,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自然是担心其中多有变数,反复斟酌方才道:“不能细说,我只能提醒你,最近寨子或许会发生些不如意的事,你若是有心,就将你信得过的人手召集召集,以备不测。” 凌山鸾听得心惊,如他们这般习武之人,对一些事物感知本就强于常人,他知道此事不简单。 “不方便说?”凌山鸾皱眉问道。 夜三更摇头,“你若是信我,便按我说的去做。另外,你若是信我,从今晚开始,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你记住,谁都不要相信。” 只阙了一角的九天银盘仍是晦暗不明,黑夜里连离得最近的两人也都看的模模糊糊。 夜三更朝向那座山寨中最高的楼阁,他觉得那双眼现在应该失去了作用。 夜三更又想到了九宫燕以假乱真如此多时间,都未引起周边人发现的易容乔装之术。 神奇,玄妙,诡异。 “包括我。” 夜三更补充了一句。 【求推荐,求收藏。我给大家磕头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四章 大梦先觉,不如睡去 一如既往的通过假寐来补充精神,特殊的修炼方式不同于佛道两家所谓摒除杂念空无外物的入定冥想,这个被称“霸道”的心法,区别于其他炼气术万变不离其宗的精气运转,它是完完全全将练气武夫从入门到天象的气之一途运用到极致,臻至化境可将体内精气与外界气机层层相叠到毁天灭地都不无可能。只是修炼方式,也仅仅就是简单的运行体内气机循环再循环。 这是个表里不一的心法,描写浅显易懂,让人如食鸡肋,但凡修炼,深入内里,威力惊人。 九停九行便是例子。 当年家里那位庙堂里、江湖上各有褒贬的老头子不顾家里其他人反对,铁了心的让自己修习这个从未有前人修炼记录的心法。 一家子对这个老头子又敬又怕,因为他年轻时的壮举而特意建造那栋藏书楼里恁些有出处的不让练,非要选这么个无人知道来历的诡异心法,夜三更可是清楚记得一家人因为这件事从早吵到晚,反而是他这个主角被晾在一边,也无人询问他的意思。 老头子最后吹胡子瞪眼的拍了桌子才算是板上钉钉,眼下想想也是好玩的紧。 只是这套心法修炼下来十多年的光景,除了每次危机时的破釜沉舟,那一层一层累积所产生出来的庞大威力,还有让自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假寐修养精神外,好似也就没什么特别之处。 殊不知当局者迷,平白有了些井底之蛙的短见了。 因为小丫头红枣抢了夜三更的位置,让得这个怀璧不知贵重的三公子可怜兮兮的搬了把椅子去了门口。 只是,这次的假寐,在一股雄浑气劲悍然冲散周遭气机时,夜三更陡然醒转。 天已大亮。 不同于以往的辰初便醒,夜三更睁开眼后仅仅是看着已然亮堂的天空,也能估算出已经晚了一个时辰。 而且,竟然还是受外力所致才醒过来,这让夜三更很是心神不安。 找寻着那股突如其来的浩瀚气机,却蓦然发现原本该在厅堂里的红枣业已不见,小褥叠放齐整在圆凳上。 连红枣起床自己也不知道? 夜三更茫然转向偏房方向,房门紧阖,并无异样,只是怎么自己睡的这么沉?按理说这个时间姐姐早该醒了,怎么没有叫自己?红枣去了哪里? 夜三更起身,恍惚里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坐在地,腿上一阵无力,轻飘飘的好似踩在水里,使不上劲。 扶着门框稳住身子,夜三更更是迷惑的看向自己双腿,如此感觉,夜三更都不记得多久没有过了。 习武以后的打熬筋骨显然不可能再出现这种身虚体弱的情况,即便是以前再耗费体力,也从来没有过这般浑不着力。哪怕如三年前那般,抑或四年前一样,一场场近乎置之死地的拼斗过后,也没说是会如眼下这般境况。 夜三更张嘴叫了声“姐”,却在下一弹指发现,嘴巴里好似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 自己竟然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夜三更再次张嘴。 这次变得好似嘴都张不开了。 迷香? 第一反应是有人欲加害自己,可在下一瞬间随即将这个想法剔除出去,意识如前依旧清醒,怎么可能是中了迷香? 夜三更心中大急,如他见多识广这般宵小伎俩,转念所至便想到江湖中失传已久的一种迷药,软骨醒脑粉。 此药据说是当朝医王药离的祖宗辈药执抓错了药石份量,把一副能提神醒脑的方子变作了这么个使人神志清醒却四肢无力的迷药。 不同于流传甚广的迷魂散这种作奸犯科之辈人手皆有的常见迷药,从名字上便可见其中厉害的迷药当适时被一些作奸犯科的采花贼子奉为至宝,试想一下,不同于以往的昏迷不醒缺乏情调,这般意识清醒的任人鱼肉不更令那些无耻之徒扭曲心理得到亢奋的满足么?! 是以当初可没少传出某时某地某人一些个让人为之唾弃的恶心事。 也正因得此,一众名门正派深恶痛绝,迫使药执毁了这副对于好勇斗狠的江湖人最最合适不过麻醉方子,久而久之,百余年来也就无人还记得这当年也算是残害一方的迷魂软骨粉。 夜三更也是无意间从姐姐看的一本稗文杂记上见到,因此能在第一时间记起,这绝对称的上是毒药都不为过的玩意儿。 踉跄着跑到偏房,夜三更撞开门来,可卧房里哪还有夜遐迩的影子? 夜三更彻底慌了神。 只是在瞧见榻上被褥整齐,屋内齐整如新,并没有想象中的打斗或者抵抗所造成的凌乱不堪以后,夜三更在门口定下心来。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聪明如夜三更怎会瞧不出来? 回神再回头,却是当头一棒。 有两鬓斑白的老者,笑眯眯的站在屋里,那个位置恰恰是自己刚刚醒来的地方。 房门未开,这老者就蓦然出现在那里,诡异至极。 难不成自己耳朵也不好使了?夜三更如是想。 老者始终在笑,那张脸孔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他忽然开口,“小子,在找什么呢?” 尔后更加诡异至极,脚下生莲,一步便至近前。 夜三更惶恐,或者说骇然。 这让他忽然想起头一日里那步步生莲的良下宾,五六丈的高空中一步一个脚印踏将下来,不只是周遭气机抑或是那磅礴的天地之威于体内外泄,等同于炸放出一朵朵佛道两家都讳莫如深的莲花。 佛家坐莲台,宝相庄严,是以千万教众跪拜叩头,三九之数万里苦行求个庇佑。 道家育金莲,夺天地造化汲日月精华,豢养一池缘法,冥冥中反哺祖庭,轮回定数。 这脚下生莲,可做天道。 显然这名老者,全然没有良下宾借天威时那般生涩,仅仅便是这一步,好似闲庭信步,信手拈来。 “你是什么人?” 在惊讶于自己能发出声音的同时,夜三更对面前老者防备之心更甚。 不只是无声无息进入房中,想来这一切一切的诡异,应该都与这老者脱不了关系。 老者背负双手,笑意盈盈,“你又是什么人?” 夜三更陷入沉思。 好似此时此刻,他真真想不起他是谁来。好像也想不起他在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茫然失措的表情里透露出一股无助,这个年纪轻轻便快意恩仇了小十年光阴的年轻人,沉吟,“我是什么人?” “光阴长河东逝,斗转星移西来,若有缘法,你便是你。” 老者抬手,那只如同长着一块枯树皮的手背下伸出一根手指,轻点面前年轻人眉心。 “不如睡去。” 一片夺目光芒在眉心处扩散开来,尔后炸裂,化作斑斑星光,袅袅腾空。 周遭万物真如斗转星移,那洒在房中的明媚日光迅速隐去,光阴变换间,面前是突兀显现深宅大院,天井里狼藉一片。 有人哀嚎,有人奔逃,有人体如筛糠跪地求饶,有人执刀怒火中烧。 也有人杀意冲云霄,席卷如大江大潮。 只是那仅仅一个背影便让人心惊肉跳,这座黑夜掩盖下的人间炼狱里,夜三更知道,那是自己。 三十多岁的汉子悍然一刀在旁侧落空,自上而下力劈华山的重击将地面青石板都击碎,崩起石渣飞舞。 那个一席藏蓝短打的身影就蹲步借肩头画圆,蓄力侧撞,迸发的力道在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中,将执刀汉子生生撞飞。尔后身影骤然前冲,如下山从风猛虎,伸手将汉子按在地上,那一声闷响,碎裂的青石板比之刚刚,都要恐怖。 两鬓斑白的老者再次出现,挡在置身其中却也是旁观者的夜三更面前,仍旧面带轻笑悠悠道:“京陲良家八口,死一人,重伤三人,轻伤两人,其余两人不知所踪。” 夜三更茫然抬头,开口便又发不出一个音来。 “一拳将人活活打死,这有何说道?” 夜三更皱眉。 “再来。” 随着老者两字起落,那袍袖一挥间,转瞬间白驹过隙。 再睁眼已是火光盈天,一排六人瑟瑟发抖,旁边是下人丫鬟,涕泗横流。 居中一人也是三十多岁,一个劲的磕头认错,换来的却是面前那位火光照耀下犹如杀神的年轻人,面露狠厉。 只一脚竟将百十斤的汉子直直踢进滔天火焰里,激起火星四溅弥漫开来,紧接着惨绝人寰的嚎叫撞出滔滔火势。 已然红眼的年轻人便是一脚,又有人飞起撞到身上着火的汉子,将还未扑打尽身上火苗的后者再度撞了进去。 恰到好处的巧劲,一人留在外一人回了里。 留在外头的一口鲜血喷溅,昏死过去。仅剩的四人,在大火里的汉子响彻天际的哀嚎声中,屁滚尿流,抱头痛哭。 与夜三更并排而立的老者面不改色,仿佛眼前火山地狱般的场景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 老者也不瞧夜三更,看着火光中已经满身火苗叫声嘶哑无力显然无救的汉子,再次开口道:“莫家,一人活活烧死,一人重伤,四人神志不清。” 夜三更索性话也不说,只是斜睨着老者。 这已然过去三年的往事,在他回神之后,他便当做了梦境。 这大梦一场,不过一觉醒来,心有余悸。 老者也扭头,四目相对,却在老者毫无征兆的抬手一推后,让夜三更如同刚刚飞起的纸鸢,倏忽飞向熊熊火焰。 下意识的躲避却仍是不受控制的在呼吸间转瞬即至,炙热的温度在下一弹指由老者挥袖便消失殆尽。 老者声音如从九幽传来,在那股让夜三更感同身受的灼热还未彻底消散时,让他如坠冰窟般打了个寒颤。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狠辣手段,又有何说道?” 尔后袍袖又挥,一去百里。 山崖上,枯树旁,将东方鱼肚白,衬的大美。 只是这景色下,一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拼斗,着实叫人无暇顾及。 日头东升,霞染半边天,老树上,有长尾曳地彩雉,朝着那场十去过半的争杀,昂首一声天下白。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五章 大梦先觉,不如归去 显然夜三更不得不重新考虑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刚才的灼热感显得如此真实,可是一点都不像梦里的无知无觉。 已然了解到面前年轻人所思所想的老者抬手,只是将夜三更一推,随着那声如龙虎山道门掐诀吐纳术一般的“去”,磅礴气机透体而入,裹挟着浩瀚之力,直接扯着夜三更身子腾空而起,如同刚刚起飞的风筝,如同刚刚被他一脚踢进滔滔火海中的莫家人,直直飞进打斗之中。 对于这场打斗,夜三更自是在熟悉不过,三年前也正是因为这一场错对之争,姐弟两人才落得三年隐姓埋名游历南北。 当时刚与爷爷夜幕临闹掰后的夜三更与夜遐迩避祸于京陲,多管闲事参与进那件几个门阀家族的争权夺利中,因为一个位姑娘的出现,也因为那位姑娘无端受到牵连,看不下去的夜三更头脑一热,悍然出手,不顾姐姐阻拦,一夜之间火烧莫家、虐杀分水岭分舵舵主良圩。 本就还没解决掉先前事的夜三更,再次捅了娄子犯了众怒。 这还不同于头几年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夜家三公子于天子脚下一人之力狙杀马帮十数人,闹得整座京城人心惶惶。那时里怎么说也是百姓口中声誉极差的盗匪,到最后不过是一道圣旨,将此事归结于马帮作恶,夜家三公子为民除害,一通操作下来便平息慌乱。 这次可是烧杀打砸了两处“良善”之家。 已经得知眼下这位夜家三郎被本朝那位权柄煊赫的异姓王“逐出家门”的京陲几大势力迫于各方压力,在掌控京城与京陲两地安危的京兆府还在犹豫于是否该触犯雷霆之怒前,五大家族年轻一辈俊彦联袂而来,以舆论造势,借夜家童养媳之口用圣贤大义压量。 一场不亚于夜三更之前在京城惹出的乱子,京陲西,黑山上,一人独战群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在自家童养媳被自己耍诈点了穴位扔到一旁之后,悍然展开。 俞家俞秧禾首当其冲,这位承袭俞家霹雳掌的年轻一辈翘楚,首当其冲被夜三更以雄浑之气对掌冲开。 紧接着是以外家腿法见长,据说曾一腿踢碎过百斤石狮子的井家井现天。一席藏蓝短打的年轻人,以力降力以腿攻腿,在一击踢退那个素以强劲腿功自居的井家人后,气势陡增。 这种以彼之长攻彼之强的打法,完完全全就是心理与肉体上的打压,很大程度的灭他人威风以赠己气势。 再就是曾与夜三更私下里有过不小摩擦的宁家,这次怕也是抱着痛打落水狗的无耻想法,竟然来了两人。一个是年长的宁谓,据说有望在将来突破九转之境登堂入室,一个年轻到有些年幼的宁澎,却有“宁家以硬气功闻名大周,宁澎以硬气功冠绝宁家”的说法。这两个出身于此的世家子,动起手来最是不遗余力,以硬碰硬,混战中一人硬抗一人偷袭,着实让人疲于应付。 夜三更在应付着俞家井家无休无止的进攻时,更是要抽出大半精力对付宁家这两个一拳打上去好似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宁家人。 还有迫于其他几家压力而不得不来的姚家姚苔,这个修习刀剑错的怪异世家,莫说和夜家,和朝廷都有些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碍于各方情面,不得已为之的姚苔,与家族相悖的左手剑右手刀,打法也多以防守为主,可也大多是在帮衬着另外三家卸去夜三更多半攻击。 唯独场中唯一的姑娘,这个被当做岳家下任家主培养的岳白雉,一袭白衣,如同天边鱼肚上的干净,立在不远处,急到泪珠在眼中打转。 夜三更在最开始与她对话时趁她不注意点了两处大穴,便已经表明了心意。 毕竟也是自小许配到自己家里的闺女,受父母影响,夜三更不想更不会与她相见刀兵。 本来就是想着规劝一下自家相公罢手的岳家姑娘,在此时手脚被困又说不出话来,已然急到有些打颤。 越打越吃力的夜三更,在形势逼迫下,赫然催动体内气机。 即便是同龄人中佼佼者,可还没自大到双拳能敌四手的程度,一味逞强显然不是智者所能,场中的夜三更准备放开手脚速战速决。 毕竟拖得太久,对方五人不管出手真心与否,体力随着时间流逝越久,消耗越大,自己一人才最是吃亏。 要知道,这一夜里可是已经歇息都未的辗转京陲各地,大战两场,相对于在莫家抑或良家的出其不意出手制胜,这次的对手不光有所准备,哪一个不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这几人所在家族或许算不上享誉大周的名门望族,但是能在京陲那拱卫皇城之地排的上名号,或多或少也都是有些底蕴及实力。这些个家族为了长久打算,无一不是挑选天赋异禀的上上大才赌上家族所有精力精心尽心培养,以图能在将来有个别机缘让家族更上一本楼。 如此,仅仅只是开始几个照面,夜三更别觉到了其中凶险。 越打越是激烈,越打越发吃紧,相形见绌,夜三更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气机霸道弥散开来,陡然加快运转。 也就在此时,两鬓斑白的老者抬手轻推,场外与场内感同身受的两个夜三更,合二为一。 气机一层一层叠加攀升,犹如开闸蓄水,湍急汹涌,也如那突如其来的激流灌溢,导致周遭气流迅速挤压拉扯,似是空气都凝结成形,将九天下垂,压向大地。 天地,不得不为之一荡。 为求一击毙敌,夜三更只能一招快似一招,一击甚似一击,叠加复叠加,这增长的不仅仅是力度,更是如鹰飞冲天直上九霄的气势。 鼓胀的也不仅仅是体内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经脉,也是周遭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般的气流盈溢。 身处其中的五个五大家族俊彦自然也感受到了这骇人的雄浑气机,虽是不明就里却也能清楚感知到源头便是那位一招重过一招一式狠似一式的夜家三郎。这等恢宏气势在他们想来已然就如泰山压顶,面不改色显然是不可能了。 然而,气机仍旧再攀升。 瞧着那有如实质将山间雾气近乎凝结成块的凶猛气流,这五个担负着家族宏图之志的年轻人,心里逐渐明朗。 破釜沉舟! 对其他人来说好似以命相搏的打法,夜三更无暇顾及。出手后点到即止的回收,出脚时一触即返的撤防,借以朝日得天独厚的灵气,自身所一次一次产生的气劲相叠也在增加。 而感同身受的,被老者一掌推进这三年前战局中的夜三更,虽说手脚无处安放力有不逮,可对于三年后的心境而言,竟然也有些惊讶于当时自己的疯狂。 这已然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诚然,此时的夜三更,自是理解当时自己的心魔。 那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又怎会好受?不是走火入魔,更似入了执念。 “这是破境!” 在这些人里年龄最大也算见多识广的宁谓惊呼出声。 只在野史杂记中听闻过破境一说的几人更是惊诧,如他们家族倾尽恁些人力物力所换来的不过是能称之为上等的心法抑或身法,那些对他们来说所谓的极品秘籍,也不过是一层一层修习的循环渐进,只存在于传言中的破境一说,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使刀剑错的姚苔已经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思,刀剑交错于胸前,身形急速后撤,他本就是迫于形势才来,在他想来,天象间的争斗扯进来一位九转境的强者,虽有力一战可着实没这个必要,那可是一不小心便要了命的勾当。 俞秧禾更是见机行事的灵活,耳闻“破境”便借着一蹬之力一跃近丈,几个起落退出战圈。 井现天见有人撤出战场,顿时也打起了退堂鼓,毕竟这剧增的压力五个人总好过三个人承受。 唯独如夜三更一般打红了眼的宁家两兄弟,稳重的宁谓女身男相膀大腰圆,只顾着与弟弟一并躲开奈何弟弟出手狠辣丝毫不见卸力,只得遵循刚刚打法只望瞅准机会离开。 这等夺天地造化的气机流转,转瞬便是千变万换。 在下一拳轰在宁澎胸口的同时,宁澎一个肘击也紧接跟上,犹如当头一棒,敲在夜三更灵台。 好似灵魂出窍,三年后的夜三更瞬时脱离,如同被人强行向后拖拽拉扯,踉跄几步腾空飞起,但见得三年前的夜三更脚下大地尘埃弥漫,混杂着清晨山间云雾,遮天蔽日,一片混沌。 双鬓斑白的老者,隔空取物,将夜三更生生拽回自己身边,尔后脚尖点地不留余力,几个起跳已到百丈外。 夜三更不急不躁,心无旁骛,任由对方施为,只是斜睨着老者,等着他的问话。 果不其然,停下身形的老者瞧着那一处已经看不真切的山顶,里面影影绰绰分不清谁是谁。他开口道:“武人炼气只知九转天象为一层,却不知为何天象在前九转在后。真如是,便可以理解。” 老者朝向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的年轻人,道:“天象九转,层层递进。一转一稳固,再入登堂方能体会其中玄妙变化。不错不错,端的是个好心法。” 老者顿了顿,竟然叹出口气,很难想象如此笑意盈盈的老人,怎么会有烦心事。 老者瞧着那边渐渐消散的尘雾,日头东升,有第一缕晨光洒下。场中一片狼藉,打斗仍在继续,只是也快见了分晓。 散的散逃的逃,仅剩的两人下手以无章法。 老者问道:“你可曾后悔做过的这些事?” 眼下已如提线木偶的夜三更瞧了瞧老者,他心里其实已然猜测出这位老者身份,不敢确定,可也八九不离十。 再次窥探出夜三更心思的老者呵呵一笑,“我问你后不后悔,你怎就只是在意我的身份?不如往前再过二十三年,看看你,到底后不后悔。” 老者大袖一挥,天地间万物消散,如同篝火里升腾的星星点点,虽说好看,却转瞬即逝。 昼夜参横,沧海桑田,是是非非,弹指间。 “不如归去!”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六章 大梦先觉,不如不去 对于这座威震番邦天下人心向往之的宫城,夜三更是最最熟悉不过,小时候没少出入,让他这个异姓王府的公子,也是除了太监宫女或者金吾千牛两卫以外,最最熟悉不过的外姓人。 只是夜三更断然没有过,站在皇宫外城那九丈城墙上,俯瞰这座熙熙攘攘的西亳城。 且还是在朱雀门上的城楼里。 朱雀大道一如既往的禁止车马行人,五十余丈的御道,如同一条长线,把这座大周的中心枢纽,与天下相接。尔后于明德门外,分散开来,遥控六合八荒。 纵横相交的竖街横道,把近乎于方正的城池横平竖直的切割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如同黑白乌鹭,坐隐方圆。 被宽阔御道一分为二的巨城,东西各有五十四块,其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尤其是东西两市,人头攒动。 盛世,不外乎是。 只是盛世之下,光天化日,被灯红酒绿红绸粉缎包裹严严实实的平康里,一片混乱。 有数名西域打扮的汉子,极速穿梭于巷道,只为甩开后面一位紧追不舍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上染血,手中一根随手拾来的木棍,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破裂处一路行来一路滴血,血腥十足。 再不远处,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有头骨碎裂再无全貌,有腿以诡异的角度搭在肩头,有肠道淌了一地,有面孔向背。 周围涂脂抹粉穿着暴露的莺莺燕燕惊叫躲闪,有胆大的指指点点,胡乱猜测着夜家三郎如此狠辣手段的原因。 有些个耳聪目明的泼皮怕是早就听到了风声,说是夜家未过门的媳妇被马贼羞辱,又引来一众好事者猜测是坊间流传甚广的童养媳或是西域过来的楼兰姑娘。 只是这都已不重要,再一声惨嚎传来,有人脖颈里插着木棍,鲜血狂飙。 这次,再也没有胆大的,只剩尖叫。 朱雀门城楼上,来往巡逻的千牛卫视而不见的老者笑呵呵道:“这是为了自己女人,那就换一个。” 御气千里,脚下是移山赶海,日月变幻,这一座黄土筑就的小镇里,火光冲天而起。 有少年,浑身浴血,游走于数十名骑马汉子周身。 手中一把钢刀上下翻飞,碰到即死磕到便亡,莫管是人抑或马,地上血流成河,黄沙都变了颜色。 有架不住此番杀戮的马贼已然吓破了胆,纵马狂奔,只图快快离开此地,却在唯一出镇的路上被早已埋伏好的弩箭手洞穿头颅死于马下。 暗处有个身披甲胄的魁梧汉子,问着旁边富态中年人,语气透着些不安,“还杀?两日里都第三波了,四十多人了啊。” 寒凉夜里仍旧冷汗直冒的富态中年男子,声音同样惶恐,却是佯装镇定,“你女人被逼疯了你好受?” 那头戴攒尖兜鍪、等级应该位列游骑将军的汉子长叹口气,看向一边倒的战局,眉头微皱。 同样眉心略微蹙起的还有夜三更身边的老者,这次脸上没了笑意,冷哼道:“不愧是大门大户,花花肠子弯弯绕。那就再来。” 大袖一挥,世事变迁。 守捉旧城军营里,有刀划破天际,势同开天,乌云滚滚内翻,如同一条横亘九霄的口子,让得天地间为之颤栗。 有少年背负少女,借御刀之势洞开面前一人胸膛,血肉模糊人非完人。 周围一群持枪拿棒的亡命之徒即便是刀尖舔血恁些年怕是也没见过这种阵势,断胳膊少腿的常有,一刀臂长的口子也见过,最最残忍的身首异处,这群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汉子也不是没经历过,只是这种当胸贯穿,直接破开头大的窟窿,这可绝对称得上是史无前例的骇人听闻! 已然是吓破了胆,一众马贼做鸟兽散,甚至这恶心一幕让几个汉子当场呕吐,场面极度混乱。 作壁上观的老者这次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淡然,眉心处拧作一团。话不多说,直接挥袖,一声“再来”。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日头高悬下,海天一线。 登州城码头,海风带着的不只是咸味,还有一丝血腥。 少年撑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汉子,穿梭于街坊巷弄,身后十数丈外,有六七名黑衣蒙面人,成半圆包围,手中苦无侧握,内扣手里剑,便说明了这些人的身份。 僻静处,少年停步不再奔逃。这条小巷再往前,应该就有跑回了城中主道。 按理说,这是人多喧闹处,这群番邦杀手才会避讳行事,不至于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作乱,只是少年有了自己打算。 毕竟高大汉子腹部渗血,大氅都被浸透,肩头也是一片殷红,血流不止,顺着手臂流过手中竹竿滑落地面。 这种伤势,若再继续大力动作,虽不致命,失血过多也不是个好事。 带着夜三更站在最近处的望火楼上,两鬓斑白的老者冷眼旁观这脚下一幕。 “和歌使,别怪我多嘴,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能一路追杀到我们大周地界,也得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少年手中钢刀拄地,气喘吁吁。 旁边高大汉子苦笑连连,扯动腹部伤口随即表情就变得有些痛苦,加上两道八字形的伤疤横贯双目,更显狰狞。他倒吸一口凉气,语气里是无奈,“这么些年南北争杀,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夜大人这个玩笑,还是莫开了。” 话是大周官话,却咬文嚼字的略显滞涩生硬。 少年好像并不将对方的话当回事,仍旧玩笑道:“真难为你这么个瞎子大老远过来,贵国天王倒是真对你放心。” “夜大人,咱们是不是先考虑怎么逃脱再说?”这个被称作和歌使的高大汉子为难道,“再耽误下去,我就气竭了。” 显然是不在乎这群慢慢逼近的蒙面人,少年扶着高大汉子坐到一旁,仍是散漫不羁,笑道:“你们扶瀛就是麻烦,分什么气和术,就你这点体力,在我们大周,可得给笑话死。” 被戳中了痛处,高大汉子脸上挂不住了,“夜大人若再取笑在下,休怪……” “你看你看,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少年抢断道,“你就在这里呆着,你这竹剑借我使使。” 也不等对方同意,少年伸手夺过那根鲜血染红的竹竿。带得高大汉子触动伤口,又是一阵吸气。 “这是刀!”高大汉子气急道,对于从见面到现在就一直不轻不重挖苦自己的少年,已然头大的没了办法。 也见识过对方使唤,少年麻利的拧动竹节,抽出里面纤细修长的狭刀。 “素问扶瀛有锻刀神匠信天闳穷其一生铸造神兵利器十一把,被称作无上大业物十一工,尤其是这把宽不过两指的白刀竹君子,刀身细长却锋利无比,是以算得上无上大业物第一刀。有幸一见,妙哉妙哉。” 听到少年口中称赞,原本已经对这个嘴碎少年痛恨到极点的高大汉子难得露出笑意。 右手钢刀左手狭刀,少年迈步迎上那几名蒙面人。 “你们以为我一直跑是打不过你们?错了,这是大周,动手以前,我要保证不会吓到我辖下百姓。” “这等盛世,可不能纵容你们这群宵小惊扰。” “来了,就别走了。” 那骤然而起的滔天气焰,将巷道周遭杂物都裹挟着飞起。 “你看,我才通明,这不比你们扶瀛的剑气流强多了,提鞋都嫌你们手指头粗。” 刚刚对其稍微有些改观的高大汉子再次气结:大周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东南狗腿子,西北贱皮子,都比不过京城一水的碎嘴子! 连得望火楼上老者都忍俊不禁,骂了句“臭嘴”,笑意再次回到脸上。 “终于不再是为了女人那些个祸水。”老者袍袖再挥,“再来。” 物转变幻,春去冬来。 仍旧是京城,这次是在醴泉坊。 大周承接前朝威望,百年来休养生息,国力空前,是以四海臣服万邦来朝,这番鼎盛气象下,为了大国颜面,早在先皇时期就特意辟出一坊敕建豪宅雅居,供番邦使者居住。 便是醴泉坊。 眼下刚刚换作“扶瀛”牌子没几个月的大宅里,对于这个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少年,一众守卫压根视而不见。 都说男孩子七岁八岁讨狗嫌,可是对于一些长久居住京城的人来说,这个家世惊人的少年,已经讨狗嫌了十年。 没办法,不光家世显赫,连得皇室一些个跺一脚颤三颤的大人物都对其青睐有加,各种助长其嚣张威风的喜爱。 “和歌忘忧,我就说你不能走不能走,你怎么就是不听?就你们这个什么什么剑气流,身体素质差的都跑不过一条狗,出城就被围殴了。不怪对方厉害,是你们太弱。” 厅堂里正自愁闷的盲眼高大汉子对于这个聒噪少年,一个月来选择的都是敬而远之,只是这是在人家的地盘,自己这边有些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便能传到他耳朵里,高大汉子自是厌烦。 只是愁闷的不止于此,愁闷的是自己一行一出京城便净是自己国内赶赴过来截杀自己的杀手。 还都是克制剑气流的剑术流。 可见幕后主使也是用心良苦算计颇深。 这次归国之途更甚,在大周京城中便公然出手,使团原本不多的人十去其三,只得惨淡撤回。只是万万不曾想,前脚进门,这少年后脚便跟上。 尤其是一阵挖苦,很欠揍。 “你就听我的,去我家,我给你找人,把你们扶瀛那个上百年的气术之争咱们给他融合了。” “我告诉你,我认识的高手海了去了。我爹,我爷爷,那都是这个。” 少年竖起大拇指,却意识到对方也看不见,补了一句,“首屈一指!” 被叫做和歌忘忧的高大汉子理都不理。 “你别不信,我爷爷以前干什么的你知道不?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要不是老想着升官发财,五百年来他就得是第一个登堂入室羽化成仙。” 间接打听过关于这位王朝异姓王的事,高大汉子反唇相讥道:“那也是王爷的本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竟被对方呛了一句,少年也不着恼,道:“你别管那些个,反正我让我爷爷给我找人,我的面子他肯定要给的。要不我就让我弟薅他胡子,这招好使。最不济我让我娘出面,你别看我爷爷在外头那样子,我家里都最怕我娘,除了我爹喝酒我娘管不了,我爷爷奏折上写什么字都得我娘说了算。我让我娘开口,我爷爷肯定不敢拒绝。” 院里一众大周士卒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这已然算是泄露朝廷肱骨大臣家事的大罪。 扶瀛来朝的和歌忘忧双眼上两处疤痕快要碰在一起变成人字,终是问道:“我扶瀛剑气流被你贬低的一无是处,你为何非要帮我?你图什么?我扶瀛王室,可真没有什么好处再给贵府。” 已然涉及到利益之说,负责保护这座宅子的骁卫营将士不得不自觉的向外移动。 听到不要紧,可万一追查起来,这可是要杀头的。 “图什么?”显然没有注意到周围微妙气氛的少年愕然道,“我图你什么啊?朋友之间那有什么可图的。就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我可不想自己的朋友身手这么差,到处被人欺负。” 高大汉子两道疤痕开启,露出吓人的眼白。 “朋友?” “不是吗?”少年很是老成的拍了拍对方肩头,如同街头泼皮无赖,流里流气,“我娘说了,并肩作战过的就是朋友。” “你放心,你们扶瀛剑道数百年的气术之争,我非得找人给他破了。” 扶瀛使者动容。 一直于旁里观瞧的老者瞧了瞧一侧沉浸于往事的夜三更,笑呵呵道:“小子并非一无可取。” “老子到底百无一用。”夜三更心底忽然想到当初姐姐骂那个杏坛国子监的老学究,对仗颇为工整的一句粗话。 虽是不用说出口,老者哈哈大笑。 “不看了不看了。”老者转身,长叹口气,“遵循初心,便是本心,良圩那小子,死得不冤。” “少年任侠,问心无愧,便是大善。” “来来来,不如不去,不如不去。”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七章 往事一笔勾销 寸阴若岁,夜三更一个激灵起身。 窗外依旧昏沉沉,另一侧红枣鼾声轻微,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梦话,转了个头也是睡的安稳。 做梦? 夜三更起身推门而出,被裹缚成一块小天地的天井里,两鬓斑白的老者双手背负,眉眼弯弯,慈眉善目。 “小子,走一走?” 已经断定其真实身份的夜三更回手关门,一言不发。 老者率先转身,向着院外,一步丈余,丈高砖墙也不借外力,提气纵身直直跃过,轻而易举,闲庭信步。 夜三更也不托大,自顾自的开门关门,瞧着院墙道:“建墙三丈三,你那一下子岂不更潇洒?潇洒到唬人。” 静静等待的老者对于年轻人的挖苦并不在意,说着他的话道:“这几座院子比我年龄都大,我管不了。” 夜三更笑笑,又道:“去哪儿?” 老者沉吟,“你的心境诸多,唯一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借助日月更换阴阳最最平衡的时候破境,也是厉害。” “走,带你去看看我分水岭最最好看的金顶,这番景色,别处可见不得。” 夜三更出于下意识的瞧瞧木门紧闭的小院,却又自嘲的笑笑,跟上老者脚步。 谁又能在一个登堂入室的仙人眼皮子底下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老一小,穿廊过栋,从那处有着各地风貌建筑的后院,过演武场,有数十山卒颇有规矩的操练,再到前院,卯时一到很是自觉的杂役婢女日复一日做着分内的杂物,打扫庭院,冲冲洗洗。 擦肩而过,好似无一人注意。 “其实到了我这一步,你们这些人,都一样。”老者忽然感慨道,“用佛家那句话是什么我看众生仰头,众生见我叩首。为何?境界不同罢了。” 老者指指那些个忙忙碌碌的下人,又道:“你说都是人,他们选择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怎么可能走到我这种高度?” 夜三更嗤笑出声,道:“我从十岁忽然想习武,我家那个老头子在藏书楼里一呆半拉月,挑三拣四到把千册藏书翻了一遍,只为了决定我先炼气还是先练术,后来就力排众议做了一个前人也做过可没几人成功的决定,以气入门,气术双修。没想到也是走了狗屎运,我还真有这方面的天赋,精进神速,两年一境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不是频频遇到什么机缘。我也骄傲的不得了,你知道我姐怎么说的吗?” 不等老者开口,夜三更紧接道:“吃了葡萄就别说葡萄酸了。” 老者哑然失笑。 夜三更又道:“世人都说每个人出生一样起点相同,往后全靠大道机缘,这才是扯淡。你若不在良家,后顾无忧,说不得你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 老者点头赞同,“这小妮子一张嘴,伶牙俐齿的紧。” 夜三更不置可否。 两人亦步亦趋出了偌大的院落,拐弯上了接引坪,山风袭来,煞是清凉。这也才蒙蒙亮的天空,在这空旷地带倒是视野大开,能见到东方略显亮堂。 老者走在前面,也不回头,“昨日那俩小子搞那么大动静,其实我都知道。这等窃取天道,西边那群牛鼻子怕是也都看见了。唉,都说高墙内最喜手足相残,我们这个破水寨也能闹出这么一出,可笑。” “争权夺利,也是常事。” 夜三更竟然开解起了这位活了要比他多出一甲子都有余的老人,惹得后者也有些好笑,道:“我懂,所以连管我都不去管。” 老者只是回了回头,继续走到接引坪正中。昨日成人礼的痕迹还有,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块未打扫干净的碎瓷片,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昨天闹成那个样子,也是天数,不可逆。” 本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位上任分水岭的寨主,良中庭,以登堂入室的人间仙人境,看破红尘,了无牵挂。 夜三更也不说话,他感觉老人说的这些话是个开头,是为了引出下面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 要不然大梦一场,就不痛不痒的讲这么几句话,要么是有病,要么是…还是有病,疯病。 但凡正常人做事,谁会往麻烦了去做? 老年丧子的良中庭起身,脸上是很看得开的温和笑意,若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谁都会当他是个年迈享清福的坦坦翁。 “我一生只求武道,老来得子下客下宾,又有义子良圩,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想做甚就做甚。当年你在京城杀了良圩,消息传来,我倒是真有杀了你的心思,只是后来又作罢。知道为什么吗?” 夜三更摇头,老者看都未看他。 “因为这件事乱了心境,升境就又多了道坎,导致白白浪费三年。” “登堂入室登堂入室,就像是九转天象一般,分作两境,却要比前面升境不知道困难了多少。如你这逆天的心法,机缘巧合下一层加一层,伐筋洗髓一般脱胎换骨,就破了境,等到了九转升登堂,怕是就需要十层,登堂到入室,约摸…” 老人摸着下巴,沉吟道:“五十层?或者一百层?” 夜三更瞠目。 “或许你那诡异心法帮衬,能让你比常人轻快一些,但是,你且要记住了,你这心法省事归省事,前面无境不过是地基,越往上,升境最重要的便不再是锤炼,而是心境。如你那般破境,强行借用外力,好是好,但坏就坏在心境不稳。如是,以后不注意,只有一个可能。” 瞧着聚精会神的夜三更,良中庭甩手将瓷片扔在地上,巴掌大的碎瓷再次破裂成几块,“跌境后碎境。” 不理惊到失色的夜三更,良中庭又问道:“知道我为何跟你讲这些吗?” 仍旧沉浸在刚刚那句话里的夜三更回神也未,仅仅就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心境,让我…”这个追求武道巅峰的水贼,显然有些词穷,一再沉吟,好像昨晚的凌山鸾,支支吾吾,“很看好。” 总算找到了恰当的词语,却让夜三更皱眉。 “你小子有赤诚之心,胸怀如此古怪心法,我也想瞧瞧气术同修一心二用,可否得证大道。” “走走走,去看金顶。” 两鬓斑白的老者继续前行,绕过接引坪,拾阶上山。 “由我山顶向西南,便是武当山,与主峰天柱遥遥相望。若是大晴天,旭日东升时,第一缕曙光穿过云层,照在天柱峰上,如同黄金一般,便唤作金顶。” 显然仍旧沉浸在刚才那几句话中的夜三更并未在意良中庭这几句话,只是暗忖自家那老头子当年也未讲过这叫做霸道的心法,怎么就还有这般缺陷。 只听过升境或者止境,头一次听说跌境和碎境,单单是听这名字也挺骇人。 刀削斧劈般开凿出来的羊肠小道,一级一级蜿蜒到密林深处,走着之字形的老人回头瞧瞧缀在后面的年轻人,失笑道:“你看,我这就说的心境,切要保持平常心。我说的只是可能,你就这么当回事。你的心法特殊,或许也遇不到我说的那种情况也说不准。一会儿到了我闭关之处,那里恰恰要比武当大顶早那么一线光景。左右你也无事,不如在我这里闭关个一年半载,稳一稳你的心境。九转上登堂可是个坎,一个能改变你所有认知的坎。” 很难想象,与自己有杀子之仇的良中庭,会对与本该是自己生死之仇的夜三更如此上心。 夜三更又一愣神,突然暗道坏了,忙道:“寨子里有事,你们分水岭…” “不不不。”老者轻笑打断,“是他们分水岭。一切自有天数,我若插手,徒惹天怒。” 夜三更再次迷惑,这证道之人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登堂入室可称人间仙人,这也只是人间,证道是要去天上的。懂吗?”良中庭继续前行,一步一台阶,“我能切实感受到入室后还有一层壁垒不易突破,可我也能感受到,突破了这层壁垒,便可切实掌握天地之力,随心所欲。” 夜三更却不想再听这个为了追求武道巅峰却连自家子孙都不去管顾的老头絮叨这些个平时对他来讲或许还有些用处的经验,急道:“分水岭若是落入他人之手呢?良椿良厦都死了怎么办?” “那也是天命定数,就像良圩罔顾人命被你打杀,那是他的命数,下客与下宾手足搏命,也是他俩的命数。”老人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管夜三更跟没跟上,“等你到了我这般境界,你自然会知道。” 语气里尽是怅然若失,全然没了刚才那般看破红尘的洒脱淡然。 “若违抗天数插手这些琐事,如我们这般,人毁道消是轻的,惹下天罚也是轻的,怕只怕永世不得超生,那可就断了一家之气运,断了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香火福荫,可是不敬祖祠不尊牌位的大逆不道之罪啊。” “不是不为,实不能也。” 夜三更分明能看到与自己隔了两三丈远的老人肩头微颤,原本想要回转的脚步也就停下。 他能体会到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更能理解力有余而心不足的遗憾。 或许,这位追求了一辈子至高境界的老人,此时此刻,后悔了。 证得大道是幸事,却敌不过四个字,天人永隔。 “小子,现在水寨什么情况估计我连你都不如。下客家那婆娘大半夜来找我哭诉,说是你挑唆下客与下宾火并弄了个两两身死。可从你心境中看出这完全就是那婆娘的屁话。” 又拉开了一些距离的良中庭停步,没有回头。 “小子,搭把手,权当…” 如同垂暮老人,也算不在五行中的良中庭一下子佝偻了许多,背影萧索。 他顿了一顿,很快便又登山。 “权当往日仇怨,一笔勾销。” 老人身影在密林里渐渐消失,东方慢慢腾起一道金辉。 “我良中庭,欠你份人情。” 夜三更失笑。 人间仙人的人情,毁天灭地吗? “能随便看人心境就这么了不起吗?就知道我一定要帮?”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八章 好戏开始 自然确定是要帮下去的夜三更当然也就没了去看天柱金顶绝美景色的心思。 天悠悠转亮,夜三更踱步下了接引坪。仍旧同昨天一样,巡逻还是那般紧密。瞧着一队队山卒经过,夜三更感觉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舒坦。 整座寨子里都认得他,可都不愿与他招呼,一个个似是唯恐避之不及。昨夜廊道里发生的一幕显然已经传遍整座寨子,也就坐实了夜三更贪图大小姐美貌才插手分水岭家事的传言。 要么就说是一群并没有多大见识的目光短浅之辈,一辈子窝在这种地方也不足为奇。 夜三更自然也猜到了良椿的用心良苦,这小姑娘着实不是那种耍心眼抖机灵的料,昨晚那么一出做给众人瞧的尴尬戏码,着实烂的可以,也真难为这个小姑娘。 不过头脑灵活,总是好的。最起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能在第一时间决定自己该怎么做,倾斜不了心中那杆公正秤,就是极好。 落得闲适的夜三更也不纠结于旁人眼光,对他们的指指点点及风言风语充耳不闻。这一宿收获最大的便是良中庭对此事的态度,相较于此,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前院逛了一大圈,又在演武场里看着一伙山卒操练,心血来潮的还跟几个人打了通最常见的健体拳,一套被杏林医师称作延年益寿的拳术,简单几式,却能起到培元固本的作用。据传说是一名姓华的游方郎中所创,传承千百年,莫说武林高手,即便是庄稼汉也熟悉到不行,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喜闻乐见雅俗共赏。 回到小院时天已大亮,在门口恰好撞见小丫头红枣提着食盒回来,只是小丫头瞧瞧院里又瞧瞧夜三更,好不正常。 进门就看见良椿坐在厅堂里,等着红枣张罗碗筷。 夜三更头都大了。 倒不是因为这小姑娘耍心眼算计了他一番,完全就是想到这小姑娘牙尖嘴利无理取闹的样子,夜三更就有些心烦。 这还不像是自己姐姐,起码字字有说法句句讲道理,这姑娘完全就是蛮不讲理的胡搅蛮缠。 今日里换了件白色袍子,不再是头一日里的肩披短裘,少女倒是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夜三更不搭理她,她也不搭理夜三更,两人放佛就像是谁也没瞧见谁,也是好玩 红枣一边拾掇一边偷眼瞧着两人,显然是也听了今日在寨子里盛传的谣言,人小鬼大的小丫头开始胡乱猜测着其中真假。 夜遐迩出来,打破沉默,“回来了?” 夜三更只是简单“嗯”了一声,他还在纳闷这姑娘一大早跑来这里作甚,按理说眼下最该做的应该是陪着母亲才是啊。 “椿儿姑娘一早过来,是有事?”夜遐迩由着红枣搀扶坐下,朝向良椿问道。 良椿道:“我娘嘱咐我让我这些日子跟在你们身边,说是让我涨涨本事。” 这句话倒把夜三更逗乐了,挖苦道:“把你刁蛮任性的脾气改一改比什么都强,跟昨晚似的无理取闹,你就算跟着儒家老夫子你也涨不了本事。” “我用得着你管!”良椿眼睛一瞪,反唇相讥,“也比某些虚伪的人强,表面上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趁机占人便宜。” “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你…” “你俩昨晚干什么去了?”开口打断的是夜遐迩,虽说不是很在意弟弟私事,但凭她对弟弟的了解,绝对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只是眼下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眼看着要打嘴仗的一男一女登时没了声音,一个满脸通红,一个尴尬到手足无措。 心中有数的夜遐迩倒是并未继续追问,又朝向良椿问道:“你娘没事?你这两天该多陪陪你娘的。” 披着白袍的少女脸色一黯,却还是强颜道:“已经安排了个姐姐照看,我和我娘其实都知道,现在最好是谁也别见谁,一碰面就哭起来没完,这样不好。” 良椿瞧了瞧对面的姐弟,露出一个她自认为还说得过去的难看笑容,“我爹已经走了,他最不想也最不愿见到我跟我娘这样。我不能让他九泉之下再替我俩挂心。” 这番不似她这个年纪的言论让夜遐迩与夜三更有些吃惊。 “我不都说了么,我爹那病,的确也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当是早日解脱,最起码不用再受罪。整日里那般咳嗽,我们听着心里也难受。” 好似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在父亲去世的一日里,长大成人,独当一面。 捏着能淌油水的灌汤包,良椿自然感觉到了此时气氛的微妙,转而介绍道:“这是从外头请来的白案师傅做的江南小笼包,特别好吃,咬一口可不少油。”也不使筷子捏起一根绿油油的蔫黄瓜,咯吱咬上一口,也顾不得嘴里满满登登,含糊不清道:“这黄瓜是灶房师傅年前冬里腌的,自然发酵,配小笼包一绝。你们快尝尝。” 显然不适合缓解压抑气氛的良椿见到没起任何效果,当即苦了脸,道:“你们一个个的难不成我天天得寻死觅活你们就觉得正常?” “那倒不是。”夜遐迩开口,“既然你没听出来我就直接问你了,你为什么一早就又来我们这里?” 少女那张像是娃娃一样的稚嫩脸蛋朝着夜三更扬了扬,“你弟昨晚搂着我说的,别哭,别怕,我在。” 最后六个字,还特意粗了粗嗓子,照猫画虎。 夜三更一口米粥直接呛进了鼻孔,趴着头连连咳嗽。 红枣两只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如铜铃,毕竟这种事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可要比外头传的更有事实依据。 夜遐迩抬手帮弟弟顺气,凭她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理解,八成又不计后果的热血上头了一回。 “吃饭吃饭。”夜遐迩化解着弟弟尴尬,道,“有何计较吃完饭再说。” 其实哪有什么安排抑或打算,所有的所有不过都是夜三更一人所闻所见,即便如此也还是个闹得人心惶惶的偷听,整个寨子里因得他昨日两番折腾,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若是现在出去说他偷听到了良厦与赵云出的阴谋,除了这几个局中人,怕是都当他是在算计。 毕竟昨夜里阴差阳错,良椿肚子里的一些个见机行事的小九九被人瞧见,夜三更现在在水寨里已然成了他人口中唯利是图的小人,能有几人会信他? “今早干什么去了?”也不避讳外人,夜遐迩问着弟弟。 夜三更却有些避讳良椿,在他看来,良中庭不管出于什么角度考虑,那般所作所为着实叫人不大能接受,自己子孙的事竟不如个千百年来已然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证道,夜三更怕说出来太伤良椿的心。 这一犹豫的功夫,刚刚坐下的红枣一副恍然的样子,“是不是去叫大小姐一起吃饭了?” 夜三更碗筷一丢,这饭着实是吃不下去了。 不明所以得小丫头看着赌气离开的夜三更,显然没料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良椿娃娃似的小脸通红。夜遐迩忍俊不禁。 只是刚刚有所好转的气氛在一名婢女的呼唤声里再次凝重了些。 “二夫人。二夫人过来了吗?” 这称呼在分水岭,也就只有二当家良下宾的夫人。 刚刚离座的夜三更错愕,夜遐迩也略微失神,找李观音怎么还找来了这里? 虽说是刻意避开了母亲,只是这段时间大大小小的变数忒多,良椿纳闷下人找自己母亲找到这里来的同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母子连心,一点不假。 女婢进来的同时良椿已然皱眉问道:“不是要你陪着我娘吗,怎么过来了这里?” 也是一脸迷惑的年轻婢女不解道:“不是大小姐让赵公子领二夫人过来的吗?” “赵云出?”显然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的夜三更试探问道。 婢女瞧着面前几人一副同她一样的困惑表情,更是糊涂,“赵公子说大小姐在这里找二夫人商量一下副寨主的后事,就一起过来了啊。我收拾房间晚了些,再出来就瞧不见了二夫人,我还以为走得急,才一路找来。” 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夜三更道:“你意思是没找到?” 不等那小婢说话,夜遐迩着急道:“还在这里废什么话,快去找啊!” 与此同时,良椿已冲出门去。 诚然,九宫燕与赵云出的计划已然开始,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绑架了李观音。 只是这一步是所为何来?借以威胁良椿? 九宫燕这套路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你还愣着干嘛,一块去找啊。”没听见弟弟动静,夜遐迩更是着急。 那位观音救苦救难无人知道,姐姐倒真是个活菩萨心肠。 夜三更追赶出去,环顾四周哪还有良椿身影? 虽说是赵云出现在身处别人地头上,可他既然能明目张胆的做出这种事,自然也有他的安排打算,良椿如此漫无目的搜寻肯定无济于事。 正自想着,夜三更瞧见那边那座彰显气派的院中院,心中有了打算,事出有因也不怕暴露身份,飞奔而去。 只是刚到院门还未进去,就瞧见良椿出现在那座楼阁顶层,虽自下而上瞧不真切,可忽然出现在那件白袍上的红花却让他心头一凛。 那哪是红花,日头照耀下拢目细瞧,尤其是良椿手上,竟还有血迹流落。 夜三更大惊,这姑娘自小长在分水岭,自然也知道这栋楼阁旁人未可知的作用,能在如此紧迫情况下第一时间想到此处,良椿着实机敏。 不等夜三更进入院里,良椿指着那处徽式小院,着急大喊,“夜三更!有人挟持夜遐迩!” 已然来不及细想的夜三更身子直直后撤斜退而去,体内气劲骤然提升至最高,这已然出乎于本能的一掠之力足足到了两丈开外,尔后于半空中转身,落地一个前冲如燕升空,身形好似离弦箭,激射而出。 因得刚才走得急,门都未关,天井里那名前来找李观音的婢女眼下便站在夜遐迩跟前,一改刚刚唯诺表情,表情玩味。 “夜三更,好戏开始喽。”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七十九章 还刀归鞘 剑南多山,连绵不断,扼祖脉昆仑,接十万大山,襟高原而带江河,控南疆而引关中,以合围之势,枕九州源头,含巴蜀故国,护卫天府周全。 西北刀削峰,属青城山脉,山头不显古树参天,即便是这般季候,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也是遮天蔽日不见光照。树下落叶一层又一层,宣软似棉毯,没个上百年恐怕都不可能有这番景象。 半山腰里一座山寨,几十户人家规模,从护栏到住宅,各种建筑皆就地取材,尽是木屋,斑驳处也显出悠久。寨门大开,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直通山下。小路两旁落叶有半人多高,足见此地避世之久。 寨子大门口,一个小小木刀挽着头发的白净孩童,齿白唇红,粉雕玉琢的像是个瓷娃娃一般,抱着胳膊,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来回踱着步,时不时看向寨子最里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先是一个挂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小脸通红,走几步吸一下鼻涕,但是不妨碍紧接着又滑到嘴边。 “大哥,嗵,我爹去了!” 然后是个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女娃娃,跑起步来一癫一癫,说话也不利索。 “大得(哥),我良(娘)也去了。” 紧接着是个要比他们都大的孩子,个头比最高的白净孩童要高两个头都不止,晃啊晃的跑过来,有模有样的单膝跪地拱手抱拳。 “大哥,我爹去了!” 还有几个不分先后小跑过来,聚集寨门口的空场,无非就是汇报自己家里爹妈动向,俨然一副过家家从军打仗的作风。 白净孩童表情严肃,仍旧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坦然,数了数面前十来人,问道:“小笼包呢?” 一个刚掉了两颗大门牙的娃娃,在十几个孩子堆里大声咋呼:“大哥,大姐在监视你娘的去向!” 声音瓮声瓮气震天响,吓得白净孩童压着声音一个劲摆手,“你娘的,小点声。” 好在这时候寨子里的大人都已经去后面的祖祠堂里商议事情,偌大一座寨子,仅剩了这一伙过家家的孩子。 显然是这一伙头领的白净孩童装模作样的摩挲这下巴,想来也是没少见大人做过这番动作,鬼知道小小脑袋里能转出什么幺蛾子,大手一挥,颇有一副大将风范,道:“不等了,去祠堂!” 一伙十来个孩子乌泱泱的向后山跑,咋咋呼呼,引得一些个屋里忙活的妇人伸出头来嘱咐交待着“慢点”,有几个提着野味路过的汉子,吆喝着“小虎裤子掉了”,惹来一阵哄笑。 恍如世外桃源,的确其乐融融,怡然其中。 白净孩童口中的祠堂就在寨子不远处的山崖,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洞穴,如同竖起的嘴巴,大开大张,似要将天地吞食一般。 白净孩童小手一举,后头一群半大孩子很有秩序的停下,大气不喘一下。挂着鼻涕的小孩跟的最近,一头撞在白净孩童身上,很不干净的在他后背擦了一把鼻涕。白净孩童浑不在意,示意大家伙噤声。严阵以待的模样在这群稚子身上也是展现的淋漓尽致,却也是笑料百出。 石洞里跑出个一身大红棉袍梳着两个丱发揪揪的小女孩,粉面桃腮,像是个年画娃娃一般可爱,只是眼下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慌乱,“小白小白,完了完了。” 被叫做小白的白净孩童压着声音急道:“别嚷嚷,小点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才是我们的行事准则,你瞧瞧你这不成熟的样子!” 小女孩嘴一撇,可也不反驳他,想来平日里也没少被对方说道。 “小笼包,说,什么事情还用得着这么慌?天塌下来不也有大高个子顶着。”白净孩童学着大人样子,看向孩子群里最高的那个孩子,“是大象。” “爹爹在跟老祖谈三叔的事。”对于白净孩童总是这么胡言乱语不着调,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早就习惯,也不搭理他,讲出了自己在洞里偷听的消息。 这下换成了白净孩童慌乱无比,“哎呀”一声,怪着小女孩为什么不早说,不再去理会后面一群“手下”,率先跑进洞里。 石洞小路逼仄通幽,时不时的别着火把倒也照的亮堂。洞中有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高处石壁上竟还有几颗发亮的明石,如此得天独厚的宝地,也是妙处。 别看白净孩童进来的匆忙,进入以后也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侧耳倾听着洞中动静。 走未多时,豁然开朗,一处天然露天洞穴呈现,如同一只海碗,压进山中。内里怪石遍布,东西两侧是人工凿出的石洞,有大有小,密密麻麻。 北侧墙上斑驳相杂,细看之下竟全是文字,好似随手刻画,却也能运转如意。有些字顿斗提悬圆润如篆书,如正中一个大大的“刀”字,虽是两划写就,却是饱满丰韵。角落里一个人身大小的“满”,压锋捻转成柳叶,瘦骨嶙峋。 再有一个将整面石壁囊括其中的“门”字,铁钩银划规规矩矩,字成方圆,也自成方圆。以扁平之姿涵盖大大小小百千字,浑然一体,大气磅礴。 露天洞底里,怪石围做一圈,中间绿油油的水塘,竟填满了鳞次栉比的刀! 长刀短刀无计其数,密密匝匝。 有数人或汉子或妇人立于高耸怪石之上,齐齐望向最南面。 那里,空悬一把刀鞘,无依无靠,颤颤巍巍。 白净孩童悄悄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因为他就是从南面进来的。 “当初启封,也还是一群老不死的拦着,怎的七八年了,都还活着呢,就轮到你们这群小辈了?” 声音回荡洞中,震耳欲聋。 白净孩童面色难堪,赶忙捂住耳朵张大嘴巴,好一阵才适应过来。 “鸾纛要蒙尘啊老祖!” 怪石上一名汉子开口,仰头好似瞧着刀鞘。 “老祖,鸾纛消失三年,如今重新现世,可经不起折腾,还请收回!” 又一名汉子朗声道。 一名妇人也开口,“我宗门立世千年,汲取天下万万刀,总不能让刀主一次一次蒙羞。他本就不是姜家…” 有物破空而去,说话妇人应声倒地不起,满口鲜血。 身边一只破旧布鞋,洗到发白。 “擦干净,送上来。” 那道受回声遮掩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被打妇人惶恐起身,也顾不得去擦拭染了半张脸的血迹,小心翼翼拾起鞋子,顺着石壁上堆砌出得石台向上攀爬。 空悬的刀鞘后,只容一人的狭小石洞,有老妪盘腿而坐,膝上放着一根拐杖,隐隐有煞气。 满口鲜血仍在流、也不敢擦的妇人一手攀着石台,一手恭敬递上。 老妪伸出脚来,也不讲话。 妇人调整姿势站的稳当一些,腾出两只手来轻手轻脚的给老妪穿鞋。 底下二十几人抬头瞧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喘。 他们也好些年没瞧见老祖动手打人了。 鞋子套牢的一刻,老妪一手握拐一手呈鹰爪掐住妇人脖颈,俯冲而下,于水塘中心乍停,如脚踏实地踩在上面,激起一圈涟漪。 “怎的,这才三年,就忘了我这老家伙的规矩?三年以前,我打的谁爹谁娘?七年以前,我打的谁爹谁娘?都忘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的厉喝,竟然激起一阵有如实质的气浪,扩散开来,将周围一众人震得摇摇晃晃,有几个修为低的,已然跌落下石柱。 水塘里数以万计的刀颤颤巍巍。 离得最远躲在石道里的白净孩童虽然受到冲击最小,可也是小脸煞白,在看到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也偷偷过来,还不忘颇有义气的说道:“这里危险,你先出去等着。” 小女孩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拉倒你,后边呆着去,这里没外人你就老实点。” 白净孩童撇嘴白眼,虽是不屑,但还是去了小女孩身后。 谁让她是他姐呢。 一物降一物。 老妪甩手将妇人扔向岸边,信手拈来的轻松。紧接斜睨了一眼东侧,又朝向西侧,“我这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说道?” 无一人敢吭声。 老妪环视四周,手中拐杖一砸水面,竟发出“咚”的声响。 “无媸姨,可是鸾纛跟了那小子以后,可都不归鞘啊。” 西侧传来声音,一名秃头老翁出现,轻飘飘落在外围。 “是啊无媸奶奶。”又一名胡子花白的老翁出现,仅仅是站在东侧某个石洞口,并没有下来。“隔三差五惹出乱子,我们宗门可不能有这种人。我提议,收回鸾纛。” 老妪仰头瞧过去,只是不等她开口,东侧某处洞里出来个驼背老太,沙哑着嗓子,“老姑,咱们殓刀坟素来是四境认主五境还鞘,只是这小子,也忒另一样了。这让以后孩儿们再怎么择刀?进了这坟里,看看一塘刀,扭头看看刀主的鞘,说不过去啊。” “就是。”又有一老汉附和,“那小子九转恁些年不请刀还鞘,也不让刀主现世,会不会是刀主已然与他断了感应?” 老妪呵呵失笑,一脸的皱纹也是上下颤动,举着拐杖一一点过去,“你们呐,从最开始鸾纛认主就这事那事的嚷嚷。他姓夜姓姜,和你没关系和我没关系,那是姜善那丫头自己定的!但是,莫说鸾纛,就是这坟里万万刀认了主,就没有收刀的道理!” 老妪怒目圆睁,将洞里男女老少震得瑟瑟发抖。 “我压气一甲子,就是要瞧瞧,鸾纛还否会认主。我坐地七载万般控制,就是想看看,你们这群后人怎么难为小辈。” “鸾纛再现世,你们想迎回刀主,我不管,有本事自己去拿。” “但是,若叫我知道是谁敢倚老卖老欺侮夜小子,掌嘴可就是轻的。我这老家伙就让你们瞧瞧还刀归鞘之外,什么叫还刀封鞘!” “四家判官也好,黑白无常也罢,牛头马面还是孟婆阎罗,你们自行委派。” “拿回来了,还刀归鞘。” “拿不回来,殓刀坟十年之内,谁也不得从坟里请刀!” 振聋发聩,字字铿锵。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章 如此手段 夜三更是绝对不会去在乎有没有什么好戏,他是万万没想到对方调虎离山来了这么一手。 白袍染血如绽桃花的良椿也在下一刻飞奔而来。 对于这个小妮子夜三更只能用彪悍两字形容。 七八丈高的楼阁一跃而下,这是夜三更刚刚听到她的喊声后掠时亲眼所见。 有了这么一身修为,就如此拿命不当回事? 夜三更侧头瞄了一眼良椿,瞧她身上并无伤口,暗自纳闷这一身鲜血从哪来的,身上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少女先开口道:“我婶婶被杀了。” 夜三更双目如刀盯向对面婢女,那个此时扶着夜遐迩双肩笑意盈盈的女子。 “假扮良厦的是她?”良椿又问。 不等夜三更回应,对面女子先回道:“是啊椿儿姐姐,这就不认得我了?”显然是良厦的声音,“而且,杀你婶婶的也是我。” 声音变回女声,转变自如毫无痕迹。 如此一来自然而然就是要把一切都摊开了。 良椿再要说话,夜三更吩咐道:“你和红枣先去找你娘,这里有我。” 心里自然挂念着自己母亲,出于礼貌才过来的良椿说了声抱歉,朝着红枣使了个眼色,率先离开。 只是颇守规矩的红枣竟然关上了院门,让夜三更有些无语。 这丫头,是在防备什么? “九宫燕是?”夜三更尽量调整着自己呼吸,平复着躁动心情,考虑着如何动手。 距离过远,做不到出手一击便能救人。 关键是,摸不清对方深浅,贸然行动只会无端造成不好的结果。 婢女装扮的女人呵呵轻笑,“我就猜到是你在一直暗中刺探,现在看来,还真是。昨晚赵云出那儿,暗里的也是你。” 夜三更皱眉,显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监视中,这种时时刻刻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觉很不舒服。 来自扶瀛的神秘女人对于自己的试探得到的反应很是满意,“好奇不好奇我最后说了什么?” “其实好不好奇现在也没什么意思,你现在所作所为应该就是了。” 心思缜密如夜三更,眼前如此紧凑的一桩一件,自然也就能猜出昨晚九宫燕与赵云出耳语一阵是说的什么。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对方挟持夜遐迩,是为了什么。 威胁自己? “让赵云出抓走李观音,是为了引良椿离开?”夜遐迩终于开口,事情走向她倒是摸得清楚。 婢女打扮的九宫燕点头,“是啊。人间仙人转嫁,鬼知道有多厉害,支走一个是一个。” “赵云出也仅仅是利用一下而已,感觉其实他好像对你没多大用处。” “没指望过他。”九宫燕砸着嘴,“凡事以利益为主,和这种人共事,膈应。” “可他也帮你引开了良椿。” “所以说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只是有他没他都一样。” “的确,计划快慢的事。” 两人三言两语后陷入沉默。 夜三更听的糊涂。 “其实此间种种,完全可以留下赵云出,他也是个不小的助力。大不了就是计划结束后再想办法对付他。”夜遐迩再次开口道,“你把他支走了,你身边可就没有可用之人了。单枪匹马的,胜算太小。” “谁说的?难道我就没有后手吗?” “你的后手是什么?若有后手才不会这么仓促的行动。” 九宫燕略显迟疑,失笑道:“不不不,你这次可猜错了。” 讲着话,九宫燕将头上发簪解下来随手扔到地上,随便挽了个发髻,用桌上筷子别住,尔后又抬手在脸上一阵轻捻慢压,撤手时,扯下一张人皮面具,竟变作了良椿模样。 一边脱去女婢那身青缎夹袄,露出里面银白绸衫,一边道:“万一,我的计划,不止这些呢?” 夜遐迩稍稍侧头,眉目一紧,夜三更眼神凛冽,气劲外泄。 这姐弟俩,第一次感觉被人玩弄于股掌。 瞧着对面夜三更凝重表情,九宫燕莞尔,只是那张面皮显得太过刻意,当真是皮笑肉不笑。她道:“不妨透露一些消息。对于你俩,我在扶瀛也不少听说,这次来了你们大周两年时间,就寻思着和你们打打交道,可是要务在身,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听之任之,摆个小局,看你们怎么破。也没成想,其间变数恁大,束手束脚,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我以为那妇人能说动良中庭,我还担心你半夜有所动作就让她大晚上的去到后山里添油加醋的说道一番。不成想那老家伙也只是走了一趟,竟然什么事都没做,可惜可惜。我也听说过,你们大周武林讲究颇多,最是忌讳仙人插手红尘事,会遭天谴。没办法,我就只能提前动手了。” 夜三更两眼微眯,“你怕我?” “算不上。”九宫燕摇头,“只能说一开始怕你毁了我的计划。你们不来,按部就班,我一步一步走下去,或许就算我控制了分水岭,也死不了人。” “当然,除了良下宾,他那身子骨,不用下药也撑不了多久。”九宫燕又补充了一句。 看来,九宫燕这意思,她背后还有个庞大的组织,能在扶瀛遥遥了解着大周动向。 要不然怎会听说到大周江湖里关于夜三更的琐事? 而且,她也说的明白,染指分水岭显然也不是短时间的谋划,更说明这势力的实力。 九宫燕又道:“良下客最是可恶,要不是他的不配合,非要给自己那废物儿子捣鼓一门亲事,或许他也不用死。” 夜遐迩忽然问了一句或许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你认识凝脂玉?” 诚然,九宫燕并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话,“我是万万没想到,良下宾怎么就和你们扯上关系了?看来我也是流年不利,晦气。” 夜遐迩显然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并不计较九宫燕的无理,再次插话道:“安驾城里和你有无关系?” 这次,九宫燕不再说话,歪下头去瞧着夜遐迩,面对面,几乎要贴在那张清秀面庞上。 夜三更提心吊胆。 “你说都是人,为何你脑子就这么好使?” 九宫燕的一句话显然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夜遐迩莞尔,“明白。” 九宫燕直身,“和聪明人打交道太累,所以我想,把你俩抓起来。” 夜三更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 九宫燕没头没尾的补充了一句,“要不然,大局功亏一篑,怨起我来可就不行了。” 夜三更有些怨姐姐这张嘴,明显是把人激怒了。 “不过…”戴着良椿面皮的九宫燕轻笑,“还是得靠你们演出戏。” 恰在此时,有人一刀开门,气势汹汹。 夜三更迅疾转身,便见得段铁心手提钢刀杀气腾腾,三步并作两步,从院门到天井,三四丈的距离,大踏步而来,一声怒吼,“夜三更,我丢你八辈祖宗!” 钢刀挟带呼呼风声,力劈华山之势,直奔夜三更面门。 这等突如其来的一击,夜三更着实吓了一跳,看到段铁心怒气冲冲的模样就已加了万般小心,直接单脚为圆心一个侧身堪堪避过,钢刀近似于贴着鼻尖滑下,将衣摆直接剁下一角。 显然段铁心名副其实的是铁了心,这一刀不似昨夜里不明身份只为护卫水寨安全,眼下身份明了也是奔着要人命来的。 一击不中,段铁心钢刀一横,斜斜上挑,这一刀若是劈中了,怕是身首异处都不为过。 夜三更气沉腰马身子后仰,屈膝正蹬旱地拔葱斜斜飞掠出去,钢刀再次贴着双腿落空。 这一刀不光要人命,挨上了,从腿到背就得一分为二。 只打算这一次躲闪能迅速拉开距离,只是下一刻夜三更就有些失望。 段铁心手中钢刀生生止住,身推刀走,不离夜三更分毫。 暗叹对方身手如此敏捷,夜三更脚下轻点,倾斜的身子诡异的旋转至一边,让开段铁心攻势,抬脚踢向他握刀手腕。 这一击着实让人始料不及,段铁心压刀回防已是不及,手腕挨了一下钢刀差点脱手而出,胳膊如同被棍子大力抽打高高抬起,身形不稳“噔噔噔”踉跄着退后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来一往一个照面的功夫也就三四个呼吸的光景,夜三更借着拉开距离的短暂时间赶忙抬手阻止又要上前的段铁心,急道:“段堂主,这是所为何来?” 不待段铁心讲话,良椿模样的九宫燕急急开口,“段堂主,有话好好说,我和三公子有哪里做的不对的你说出来就是,动什么手。” 夜三更愣怔一下,不明所以。 段铁心怒目圆睁,魁梧身躯想来是气急,一阵哆嗦。 夜遐迩愕然回首,良椿?! 虽然目不能视,但耳力过人,听得天井里呼呼风声,她自然猜到弟弟跟人动手。 只是身后九宫燕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她云里雾里。 来人是谁夜遐迩已经从弟弟口中的称呼得知,只是她不明白身后的九宫燕假作良椿说出这种话是为何。 听见良椿这句话,段铁心气的呼呼直喘粗气,怒火再次燃起,刷刷刷又是三刀,直指要害。 夜三更只是躲避,急道:“段堂主,把事说明白了再动手也不迟啊。” 钢刀始终不离夜三更,段铁心怒道:“夜三更,你到底意欲何为?昨日挑唆我寨子火并,又无故杀我寨中弟兄,今日更是害我寨主夫人,惨死屋中!我分水岭哪里对不住你,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都找到寨子里来做出这种卑鄙事来!夜三更,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别想好过!” 段铁心一阵暴怒数落,夜三更算是彻底明了,显然九宫燕利用了昨夜里自己与良椿的亲密,坐实了自己暗中图谋分水岭的不实勾当。 阴差阳错,算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段铁心话不讲完,又一大踏步跳将起来,高高举起钢刀,跃过近两丈距离,大力劈下。 眼见着钢刀劈来,夜三更不敢托大,昨夜那一刀可是记忆犹新,这位堂主身手绝对也是个中高手。 虽说九转天象分两层,九转要比天象高,可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境界,进入那武道最最让人艳羡的登堂入室境以前,需要由九转境过渡,才能体会那汲取天地精气的玄妙境界。 段铁心未有幸习过什么心法气劲,一名纯粹武夫,多年打熬身子锻炼体魄才到了眼下如同炼气者天象境的金刚境,虽说未有合适机缘进入等同于九转境的武夫如意境,浸淫金刚境恁久,这一身功夫也是俊俏的紧。 夜三更一退再退,段铁心刀刀相跟不离左右,气急出手由那刀上呼啸风声也可断定其中烧怒火。 “段堂主,先听我说两句?”夜三更试探问道。他一直未出手,因为他不想徒增事端,这有勇无谋的堂主显然是被有心人利用,自己完全没必要与他真刀真枪的撕破脸皮。 奈何段铁心根本不加理会,一刀狠似一刀,刀刀直逼要害。 “段堂主,我和三公子到底哪里惹到了你,你怎就如此为难人!”九宫燕再度开口。 “段堂主,你可得好好寻思寻思,水寨如此内忧之际,切不能被小人蒙蔽了眼睛!” 躲开横扫千军的一刀,夜三更一个横移拉开距离。 也就只能借着这种机会赶忙劝上一句,这位山贼出身、一刀能将凉亭劈碎的堂主,夜三更即便觉得十拿九稳,也不敢大意。 两军交战,最忌讳轻敌。 狮子搏兔尚需全力,夜三更可不会犯如此大意的失误。 已然明白九宫燕目的的夜遐迩再次开口,“段堂主莫要受人挑唆,这个良椿是假的!” 这一句,让原本对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已然有些不耐的段铁心手上力道一缓,刀势明显滞涩了许多。 夜三更眼疾手快,瞅准机会,身子前冲,并指如刀,胳膊游走如龙出水,绕着钢刀一式灵蛇探洞攀上对方臂膊,另一只手紧接打在段铁心手腕命门上,那似是觅食攻击似的手刀也已到了手肘,轻啄一记砸在麻穴处,钢刀脱手而出。 这空手夺刀仅仅是一眨眼,场中形势大转,段铁心抱着提不上劲的胳膊后撤生怕对方逼上。不料夜三更探手截住下落钢刀反手一背也是后撤,距离从交手到现在不到盏茶,第一次拉开如此远。 “段堂主,先说说看,是谁跟你说的我杀了寨主夫人,可有证据?” 段铁心甩甩麻涩涩的胳膊,也是回过神来,瞧向被自己刚刚一刀劈碎的院门。 “夏鳌呢?”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一章 龙王爷一夫当关 夏鳌此时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既然决定了要上假良厦的船,夏鳌自然就要唯命是从的去做对方安排的事。 先是引着段铁心去了那座寨主的院子,看到那具尸体,相较于段铁心的愤怒,夏鳌更多的是恐惧。 昨夜还见过面的寨主夫人,这才几个时辰就没了性命,叫人怎能不惊? 一阵说辞将矛头引向夜三更,轻而易举的将段铁心蒙骗过去,夏鳌离了后院找了个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张也是昨夜大夫人交给他的一张人皮面具。 夏鳌也曾提前试着按照交代的手法套上,据说是昨日下午仓促赶制,可夏鳌当时瞧着铜镜里那张有八分形似的脸,也是佩服不已。 形似夜三更,不可谓不像。 今早特意找了一件与夜三更衣服差不多的袍子,夏鳌此时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有九分相仿,以假乱真骗过良椿不无可能。 过了前院出了寨门,夏鳌疾步下了九十九层台阶,刚到得那滩前集市,就听见有人招呼:“三公子,三公子。” 还没适应自己身份的夏鳌自然没当回事,走了两步才回过神来,循着声音瞧去,就见到红枣坐在一家茶楼门口歇脚,气喘吁吁。 “三公子,你解决了那个人了?”红枣小跑过来。 “嗯。”含糊不清的答应一声,夏鳌自忖可没有那人的本事可以随意变换声音,自然是害怕露出马脚,思索着怎么才能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倒是红枣自顾自的说道起来,“我跟着大小姐在山上瞧见夫人已经上了赵家的船,我跑不动,大小姐就让我在这等他回来。三公子你快去帮帮大小姐。” 夏鳌又“嗯”了一声,庆幸着不用多说话,赶忙离开。 如此匆匆,让这个小丫头歪着小脑袋再次开始好奇的猜测两人到底是不是传言里的关系。 夏鳌一路追去,在渡口处问着路人才知道分水岭大小姐已经抢了艘渔舠去追赵家大船。 晨雾还未散尽,远处丹江面上倒是隐隐约约能见到那艘赵家的楼船。 赵家虽说不是独占鳌头的巨商名家,摆阔的手段可是不落人后,如分水岭这般浅滩处,赵家每次也是乘此船前来,哪怕为了防止搁浅将船下锚于江心再乘舟登陆,也不嫌麻烦的要彰显一下阔绰身份。 夏鳌极尽目力也未瞧见良椿所驾渔舠,不知是离得太远视线不能及,还是说已然登上了赵家楼船。 直接去夺了一艘蚱蜢舟,这种小船要比渔舠好看许多,却不实用,空间小,也就能做两三个人,大多是周遭的一些商家用来去附近城镇里采买。不过这玩意儿小也有小的好处,轻便快捷,顺风扯帆,一息间能至两丈远。 这些船停在这里都是各有主家,哪条是哪家的谁都清楚,也就无人看管,这倒是方便了良椿与夏鳌一人一艘,也无人发现。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看是分水岭的人物,想来用一用船,应该也不会有人敢言语。 楼船往下游走,对于夏鳌来说更是轻快,桨叶一打划出去两三丈距离,过不多时距离便渐渐拉进。 轻薄云雾里,也就模糊出现了一艘渔舠,缀在楼船不远处。 有女子一袭白袍,持竹篙长立船头。 再前,楼船船尾,有头戴箬帽的黑衣人持鱼竿与之对峙。 一大一小两艘船保持着大约丈远距离,很难想象良椿竟颇费心神的借用外泄气机推动脚下渔舠,匀速前行。 “赵云出你个混蛋王八蛋!有本事做怎么就没本事出来,做什么缩头乌龟!找了个老鳖拦着,算什么男人!” 从小家庭使然,受母亲约束的紧,出生在水贼窝里的良椿还真没染上那些个不良习气,对她来说,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她掏空心思最恶毒的诅咒。 船上无人搭理。 良椿撑起手中三四丈长的竹篙支在船唇上,恐怖力道下弯如拉弓,几成半圆,弧度惊人,压得渔舠下沉三指宽。 提气纵身,竹篙回弹瞬时绷直,将良椿身子如箭般激射向楼船。 不得不说,这般浩然天地之力后天的灌输可要比先天循序渐进霸道了许多,如良椿这种以前从未接触过便承接如此磅礴气机的半路和尚,完全做不到驾轻就熟随心所欲的控制。 这一路由寨子里到得渡口浅滩,头一次驾驭这等雄浑气劲的良椿也算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步两三丈,那九十九级台阶十来步便一蹴而就,让她心惊胆颤的体会到了只在说书人嘴里听说过的日行千里。有几次控制不住力道,一跃丈余多高,并不是初掌如此能力的喜悦,反而更多的是后怕。 毕竟是少女。 可是母亲被无缘无故的带走,两日来一直在逃避这一身以父亲身死道消为代价换来的修为,这个小姑娘不得不收拾心情坦然处之。 好比眼下,气机滚滚,良椿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强行登船。 第一次船上无人,至少她看到的地方是没有人,一跃而起被如利箭般袭来的一个茶杯打断。 第二次是一掌轰出,带着无俦劲气袭来,再次告败。 第三次就是这个箬帽遮面让人看不清样貌的黑衣人悍然冲出,手中鱼竿毫无花哨像是钓鱼抛线似的一甩,将已然快落在楼船上的良椿逼回渔舠。 第四次,良椿很不熟稔的运用这转嫁而来的浩然之力悍然击出一掌,两两相对后便又被击回原处。 第五次,不等良椿动身,那黑衣人已然当先出手,鱼竿直直激射而下,倒不是射向良椿,而是射向渔舠,直接打断了良椿下一步动作,撤手回防。 如此又是数次,良椿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登船。 良椿认得这个人。 每次自己来到楼船,这个也不知道模样也不知道岁数的黑衣人都在这里,要么坐在船舷上钓鱼,要么干坐在船舷上。 这次,良椿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大江东西南北,不管是主流抑或支流,但凡靠水吃水指望着大江养活的大户家族,家中都会费尽心思的找个守船人。 一辈子只能待在船上的守船人。 要么名声在外,要么身手高超,没点本事,还真就做不了这一方家族的守船人。 毕竟这条船,养活的一大家子人几十张嘴,能否风调雨顺的赚个盆满钵丰,全仰靠着这个守船人的本事。 是以,这些个在大江周遭门阀里地位颇高的守船人还有个大逆不道只能私底下称呼的名字。 江龙王。 可保佑一年有个好收成的大江龙王爷。 而此时,这位属于身手高超的龙王爷稳居船头,一夫当关之势,阻良椿不得前行分毫。 良椿身子拔地而起,借助竹篙之力再度登船,仍如刚刚,斜斜暴射而出。 船头戴着箬帽的黑衣人依旧稳如磐石不急不慌不动不摇,手中鱼竿前点,不是杀招,显然是留了一线,不会做出过分出格的事。 经过前头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好似蚂蚁撼大象一般只顾闷头前冲的良椿这次未有刚才的退势,身子后仰出一个完美弧度,娇小身躯里如同蕴含无以匹敌的力道,手持三丈竹篙,于半空里迎着戳来的竹竿,抡圆了胳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抽将下去。 修为高强自是厉害,可这般一拳换一拳的打法显然让那黑衣人有些不适应。大江上罕有敌手的他这些年在赵家也是享受惯了高人一等的地位,即便是赵家家主赵构见了他也得礼让有加,恭敬再三,以至于他好像就觉得自己也是那名声在外的守船江龙王,反而忘却了自己本该引以为傲的是那拳脚身手。 一味的贪图安逸,造成的并不只是生疏那么简单,而是现如今对于面前这个姑娘所展现出来的杀气,心里有了一丝本能的颤栗。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箬帽下一双始终耷拉着的眼皮登时掀开,与其说是胆怯的紧张,更如同棋逢对手后的兴奋。 嘴角挑起的弧度强行压下好似要蹦出来的心跳,原本垮塌的双肩在下一刻也是绷直,气灌腰马凝神屏气,双臂一晃手中竹竿也不回撤,斜斜一提,扛鼎之力迎上势如开山的下劈。 两根柔软到不能再柔软的竹子,一根年老枯黄,一根青如翡翠,在半空中蛮横碰撞,一压一抬,爆发出惊天之响,如同平地一声雷,在大江之上炸响,尔后在经过短暂停顿,一阵气浪自天空上以两根竹子为中心席卷开来,生生扩散数十丈。 黑衣人生根一般即便脚下船板受外力一击龟裂出半丈纹路,生生踩出个斗大的凹面,也是未动分毫,却压得整座楼船下沉明显,泛起一阵波涛外卷,涟漪绵绵不绝,在大江水面一层一层荡漾而去,撞在两侧崖壁,水浪拍击下竟是隆隆声,如夏日暴雨前九天之上云中霆霓,沉闷不得发泄。 气浪四散,良椿身子骤然回落在渔舠上,如同未动一般,仍是刚刚飞身而上之前的姿势,只是这次未再纵身,借着船上黑衣人收竿空隙,竹篙横扫,那拳头粗细的顶端如钓了大鱼向后弯曲,带起呼啸风声,音爆声在水面三尺炸裂。 横扫千军! 周遭空气登时扭曲,压抑到竟将滚滚东流的奔腾大江,掀起汹涌波涛,挑起浪头丈余,铺天盖地砸向楼船。 黑衣人心惊,此等气机怎会是他这等纯粹武人可能体会得到的?纵身一跃,学着刚刚良椿的打法,举着竹竿生生砸下。 听到头上风声呼啸,良椿心中暗喜,以下攻上是自己吃亏,引对方下来才是良策。 念头一闪而过,巨浪连同竹篙轰然砸中船身,偌大楼船悠悠横移离了刚才位置。柔软竹篙反弹回来,良椿后方握着其尾端的手下压,竹篙划过一道曲线上挑,再次对上本是同根生的竹竿。 这次,再没有刚刚音波气浪的出现,两根竹子交错的瞬间蓦然炸裂,散做一道道竹篾,如烟花绚烂,在半空中四散飞舞。 受此一击渔舠爆射退去,黑衣人“嗵”地一声落入水中,如一条游鱼,霎时不见踪影。 虎归深山龙入深水,风云变幻汹涌澎湃。 龙王爷,要掀江!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二章 龙王爷掀江 受自己刚才翻江倒海之力击中的楼船晃晃悠悠的不受控制,几经颠簸飘向岸边,这等吃水极深的楼船在转了个大圈后打横停在了浅滩处,动弹不得。 任由离楼船数十丈远的渔舠在泄尽气力后慢慢停下,良椿长身立于船头,如大钟,八风不动。 江上清风徐徐,刺骨。 今日里的雾很薄,却迟迟不散。 渔舠悠悠,漂浮于水天一色中。 上有白袍,有血绽放如红花。 “大小姐。”天地沉寂只剩江水声,做夜三更打扮的夏鳌慢腾腾划着小船上前,视线不安分的扫视四周,离着三四丈便放声招呼。 夏鳌刚刚远远目睹了刚才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站,虽说仅仅是一攻一防转瞬间过了两招,却也是让这个不太精通武道一说的鹰堂堂主看的胆战心惊,不由得感叹昨晚那人秘密交代自己的事情,着实未雨绸缪的精准。 眼下也只是刚刚承接了那等浩然气机还未完全消化便有如此骇人气机,若是假以时日,怕是… 夏鳌绞尽脑汁想到了“毁天灭地”这个词。 他此时更加确定自己选择。 此女若不除之后快,待得他日遇风化龙,怕是不好相与。 只是有苦自知,这等夺天地造化的神力,那是那么好相与的?从未接触过此中玄妙,要想短时间化为己有是万万不能。 已然蛇吞象,断然不能再一日化蛟成龙。莫说是人没有这般福分造化,就是巍巍如流转天地间的天道,也不会允许这等类似于歪门邪道的机缘。 良椿听得声音搭理都未搭理,眼下那位赵家守船的龙王爷踪迹全无,自己自然不能放松警惕,若被对方钻了空子,绝对得不偿失。 “大小姐。”夏鳌再次招呼。 这次良椿有些不耐烦,本该全神贯注的倾听,周围风声水声也就罢了,还有人叫魂一样咋呼,怎能不烦心? 良椿侧头,两道如刀视线射向夏鳌,却是短暂停滞。 分明是夏堂主的声音,怎么来的是夜三更?难不成是江风水声掺杂,自己没听清? 良椿收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以防那人会在自己分神之际钻出水面。她道:“你怎么来了?那边的事处理完了?” 夏鳌清了清嗓子,再将小船靠近一些,回忆着夜三更声音,压着嗓子道:“处理完了。” 只是关注着脚下的良椿毫不在意身后一旁这人的异样,又道“那人就如此本事?这么快就被你收拾了?” 已经完全听得云里雾里的夏鳌脑筋急转,沉吟道:“还行,那种人不过如此,只是不小心挨了一掌。”说完,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胸膛。 良椿皱眉,斜睨了一眼,道:“有无大碍?” 胡思乱想的夏鳌不由得一惊,生怕对方别再是要给自己检查一番,忙开口道:“并无大碍…” 显然是自作多情的夏鳌还未讲完,良椿便抢先打断道:“那一会儿帮我一把,困住这个大江里的龙王爷。” “谁?”夏鳌明显一愣,随又回神,“给赵家守船的?” 在良椿看来的明知故问又让她有些不耐地瞧了一眼对方,却未说话。 生怕暴露便前功尽弃的夏鳌眼珠乱转,心里也是紧张的要命,盘算着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刚才不是被一棍子打水里去了?这江水湍急,掉进去了还能有命?”夏鳌也开始打量江面。 他后悔自己这么不合时宜地跑过来,要真还活着,夏鳌害怕对方分不清谁是谁,再把自己杀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一心两用心有旁骛的良椿此时对于这个让自己这两日里又爱又恨更是十分讨厌的男人产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再次理解出现偏差的良椿道:“爱帮不帮,不帮一边呆着去。” 画虎画皮,单纯形似的夏鳌拾了个台阶,心中暗喜。 恰在此时,渔舠开始向岸边崖壁移动,把上头的少女惊了一个趔趄。待稳住身子,渔舠的速度已然变快。 料到是那位龙王爷的手段,良椿一个跃身如鹰展翅,直直飞起。 自然不是跳船。 面对深识水性的龙王爷,在水里那可是没有半点胜算。 屈膝再绷直,顺势一招千斤坠,如巨石落地轰然砸在渔舠之上,小船骤降,溅起浪头半人高,外卷再回翻,瞬时涌入船斗,灌满船舱。 水花四溅,良椿白袍翻飞如蝶翼,又如水中锦鲤,那一抹艳红与这天地一白更显刺眼。 再次起落好似云中燕展翅低飞,两脚一分各自踩踏一边船舷,磅礴之力透体而出,将渔舠归于平静,稳当如履平地。 只是这江面好比沸腾激荡滚滚,如开了锅一般,周遭除了那艘渔舠,浑然没了水面无折镜未磨的安定平和。 竟是一手泄劲。 渔舠仅仅也是停了一停,水面起伏稍定,随后便如同狼毫一笔划过,笔尖就是小船,浓墨重彩的在大江上泼墨留白,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将这张天然形成的宣纸由西北向东南一分为二。 显然刚刚一击,在渔舠下悄然施为的黑衣人也没料到会有如此破局之策,船底蓦然下沉,那股隔空而来的气劲竟讲他轰入水中,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对策。 笔锋在半路乍停如顿笔,悬出一个不及收口的圆,尔后去势陡增,好比满弓发出的箭簇,狼毫一提,硬生生撞向崖壁。 忽然增加的势头让良椿措手不及,本也就七八丈的距离被这骤然一击拉进不足三丈,渔舠再稳显然也止不住撞击的趋势,良椿心急下瞧见那边“夜三更”茫然不知所措,愣愣的瞧着这边,显然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还未回神。 不及细想,良椿急急吼道:“扔桨过来!” 夏鳌一个激灵,瞧着眨眼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良椿,下意识的将手中船桨赶忙丢将出去,旋着花落在丈余外。 这边夏鳌笨手笨脚的举动并未让危在旦夕的良椿多有怀疑,只是瞧着那船桨离自己恁远,身后不过几息怕是就要撞上崖壁,不及细想,猛的一蹬船头,身子窜出。 那艘窄小渔舠受力去势更甚,在跃离水面撞在崖壁发出“咔嚓”一声轰然碎裂之际,良椿燕子戏水,一点江面卸力时借力,又窜出半丈。如此两三次,好像燕子灵巧抄水,踩着江面轻掠,直到马上力竭湿了下摆,才恰恰踩向漂浮在江面上兜兜转转兀自不停地船桨。 而船桨下,龙王爷蓄势待发。 仅仅是悬在半空还未踩中,良椿便看见船桨一侧咕嘟嘟冒着水泡,紧接着一颗头颅冒出水面,尔后便是两手握住船桨击向眼下根本借不着力的前者。 毕竟是毫无经验的小辈,空怀宝玉却力不足矣,见得黑衣龙王爷蓦然出现,顿时慌了手脚,于是乎气机一滞,身子后仰落下水去。 黑衣人的箬帽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张黝黑面庞,虎目如炬,视线里露出的狠厉着实让人不寒而栗。他手持桨叶,掀起一道江水,击向良椿。 只听得全然没了分寸的良椿受此一击,一声闷哼飞出两三丈,落入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露出半个身子的黑衣人一起一伏,瞧着于水中挣扎摆正姿势的良椿,嘴角挂上一丝不屑。 既然落水,如他这位于水中过活的怪物,自然更是有了用武之地。 相较于实地,他们在水中才是如鱼得水。 龙王爷龙王爷,陆地上的能叫龙王爷? 黑衣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似离了水的鱼重返大海,几个摇摆便深入江底,不见了踪影。 良椿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刚才那船桨撩起的水浪打在身上,虽说将她击出恁老远,可在间不容发之际,护体气劲也是适时保护,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只是落入水中,这天气可还是冰凉刺骨,下意识里,良椿一个哆嗦,周身气机运转开来,在习惯了这般温度后,哪还能再找到对方身影? 雾气已然没了最开始的浓郁,山上早就见到的日头慢慢将日光洒到山下,想来不多时便会绕过两侧山崖照入大江。 良椿自动忽视不远处在自己危难之际选择无视的“夜三更”,心里腹诽的同时也在谨慎注意着周遭变化。 显然需要不断在危险和实战中锻炼出来的感知能力并不会同这一身修为一般机缘巧合的获得,良椿甚至是出于常识的注视着变化的江面以图发现对方踪迹也都是徒劳。 那黑衣人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见了。 “大小姐。” 陷入困处的夏鳌不得不再次出声,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他发现船桨悠悠飘摇到了良椿近前。 已然有些许忘却此时身份的夏鳌也同样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只图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神秘人交待自己找机会杀了良椿,可没说过会这么危险。 两人交手的余波都能如此厉害,夏鳌怎能不心悸? 正待再次开口,忽然不远处一声暴喝:“注意身后!” 被夏鳌一声吸引了注意力的良椿一个愣怔,失神之际便感觉到身后水流声乍起,也来不及去看或者去想是谁的提醒,脚下一蹬,侧身倾斜出去。 水中不比陆地,阻力极强,良椿也只是躲过了脑袋,肩膀被偷袭之人一击命中,一拳之力竟将她砸进水里。 吃痛下在适应了水中光线,就瞧见那黑衣人已如鱼游水,双脚摆动间带起一溜水泡,再次一拳袭来。 仓促入水口中未有可换之气的良椿彻底乱了阵脚,一阵扑腾欲要浮出水面,只是怎能比的上那龙王爷速度? 随着密集气泡汩汩上升,良椿胸口硬生生挨下一记,一口红晕伴着一口气泡咕嘟嘟地冒出,尔后竟是在水中被轰出丈远。 遭此一击感觉肺子都要炸了,良椿拼命蹬腿想要上浮,那黑衣人又怎么会给她机会? 水中一个翻身,黑衣人双腿并拢用力一蹬,身子骤然窜出,眨眼便到了良椿近前,仍旧是一只拳头,轰向良椿小腹。 这一拳不管考虑不考虑水中阻力,单是瞧那拳风带起的气泡,也可断定这一拳击在身上不死也得半条命。 已然憋到顶点的良椿只是蹬着双腿,试图逃向湖面,毕竟眼下这般场面,的确让她不知所措,求生反而就成了她潜意识还有的想法。 眼见拳头已到身前,越是慌乱在水中越是得不到有效控制的良椿认命般的一闭眼,做出最坏打算,准备硬抗下这一击后借力远遁上浮。 千钧一发,“嗖”的一声,模糊里便见得一把船桨击破水面,势如破竹,击在黑衣人后背。 随着黑衣人一口鲜血,再也无法施为,良椿趁机逃离出对方攻击范围,尔后不分先后,两人浮出水面。 不远处,凌山鸾立于一条蚱蜢舟头,端的是高大威猛。 良椿都想要哭了。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三章 杀良椿 却说凌山鸾也是凑巧,一大早忙完了分内之事,回房间的路上撞见了鬼鬼祟祟的夏鳌。 说实话他对这位夏堂主自始至终都不怎么待见,本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装作没瞧见,却在下一刻见得夏鳌偷偷摸摸的在脸上一阵捯饬,再看时竟已变作了夜三更的模样。 想到昨夜里夜三更交代的话,心细如他此时里自然就有了些警惕,一路跟随便来到了此处。 看见凌山鸾突然出现,原本只留意江中打斗的夏鳌本能的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即转念一想,自己现下是夜三更啊,怕什么怕?昨晚看两人样子也是亲近得很,自己还真没必要惧他什么。 凌山鸾原本打算上前拆穿夏鳌身份,想着问问他这么做的原因,可事发突然,良椿身处险境,只得先帮良椿度过危险再说。 凌山鸾一击得手并未放松警惕,毕竟也是江湖老手,断然不会相信自己刚才那一下能给一个叱咤大江的守船人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龙王爷这个能被大江周遭平民百姓也好大门大派也罢集体接受的身份,可绝对不会是空有其表的花架式。 此时里,凌山鸾也分不出心思再管顾其他?只能先把这位龙王爷解决了再说。 “凌堂主。”江水中兀自起伏不定的良椿唤道。 凌山鸾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瞧着江水,防备着那位入水更有本事的龙王爷,摆了摆手,示意前者离开,也不说话,生怕注意力一个不集中便被钻了空子。 良椿也是有些自知之明,刚才短暂交手已然了解到自己短板所在,怕是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也不客套,游着水向夏鳌那边划去。 黑衣人露头换了一口气后再度下潜,再次没了踪影,凌山鸾心里默数着时间,准备在这人再换气时给与一击。 只是好似下潜时间过长,按照凌山鸾理解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憋气时长,只是江面仍无动静,着实叫人惊诧。 “小心背后!” 已经上了夏鳌那艘小船的良椿自然也关心着这边情况,见到那黑衣人悄悄与船底伸出张脸来,眼尖如她赶忙提醒。 踪迹暴露,黑衣人索性不再躲藏,两手扳住船唇一跃而出,身在半空中已手握成拳,击向凌山鸾后心窝处。 听到提醒,凌山鸾心念所致,转身也是一拳,拳拳相碰处发出一声“嘭”,黑衣人借势又落回水中,“扑通”一下又没了踪影。 凌山鸾仓促应付下盘不稳倒退几步,稳住身形后眉心一拧,对这泥鳅一般滑溜溜摸不着痕迹的对手骂了几句,长吸一口气,也一头扎进江中。 黑衣人在水中见到这个给了自己极大压力的汉子也下了水,也不缠斗,直接向岸边浅滩游去。 他知晓这位堂主虽说这些年在分水岭这座庞然大物里不显山不露水低调的紧,可是那些年的江湖里,大江之上谁没听说过分水不分客与宾之下还有两个刀可断铁拳能开山的堂主。 因为良家祖辈修习拳法,凌山鸾也是一双铁拳打天下,再加上当年刚刚入伙便被良中庭看重,甚至有人传说良中庭想收其做义子。 也是在这大江上厮混了恁些年的人,这位赵家的龙王爷,刚才只一眼便认出了凌山鸾身份,眼下虽说摸不清底细,但是对方名声在外,他也不敢托大。水中本就不适合打斗,极耗体力,他也只能另做打算,先上岸再说。 凌山鸾瞧见那黑衣人灵巧如鲤,仅仅是一个弹膝,人便已经到了丈外,两脚一阵摆动,身形更快,转眼便将距离拉开三四丈。 当下也不犹豫,虽说不明白良椿怎么就和这人动起了手,可是见到这人出手是招招死手,也就起了争较一番的心思,当下也是手脚并用,紧追不舍。 良椿见两人身形渐游渐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再次瞧上那艘还困在浅滩中的楼船。 大船搁浅最是难弄,陷入泥沙里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施为。若是周围没有其他大船可供借力搭手,也只能坐以待毙安心等待。 对于刚才“夜三更”不做援手,良椿心中耿耿,运转着体内气机驱逐身体寒意,冷冷吩咐道:“划过去。” 夏鳌到底是没适应自己身份,骨子里对这些水寨里顶层人物的本能惧怕与谄媚再次要他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在小舟另一侧开始划船。 权当做是对方在讨好自己,隔着船篷乜了一眼,良椿嗤笑一声。 只是很难相信,她竟然对这个一举一动都大不如从前的“夜三更”竟然一点怀疑都未有。 或许是涉世未深,察言观色尚不到火候,或许是心有症结所在,只顾着被赵云出带上船的母亲,好像如此一来,对于夏鳌所假扮的“夜三更”未有发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夏鳌使着桨叶拼劲划船,却在几下后略作停顿,缓过劲来。 自己好像没必要如此顺着她?! 可复又转念,只有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完成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当下便释然开来。 这艘只用来做出行的蚱蜢小舟在夏鳌奋力施为下,借着江水东流的趋势,倒也是飞快。 距离两三丈,良椿体内气劲外泄,脚下用力踩下船头,直将小舟踩进水里半尺,尔后收劲任由其受江水浮力飘起,如此反复,身子开始起起伏伏,幅度越来越大,如同水中浮子一般上上下下。 夏鳌在后头晃晃悠悠,绕是如他这般常在江上打熬的也有些晕眩,开口道:“大小姐,你这是作甚,难受得很。” 良椿也不理他,动作力度更甚。 有水已经漫过船头灌进舱里她也并未在意,直到整个船头压进江里引得江水汹涌倒灌,良椿提气纵身,身子骤然一轻,借着小舟上浮的力道如投掷出去的长枪,直直弹射冲天而上。 已经晕到想吐的夏鳌呆立当场。 这波操作,属实厉害。 借力一纵两丈高,良椿轻飘飘落在楼船上,显然这次不会再有人出来阻拦。良椿噔噔噔跑进船舱,大声道:“赵云出,你个混蛋王八蛋,你有本事出来啊!背后使坏你算什么人!我看现在谁还能救你!你这个有本事做没本事承认的卑鄙小人!” 叫骂一通,良椿已经将这个算得上雅致的百平三室船舱转了一遍,却并未发现赵云出和自己母亲的身影。 又寻到后面,仍旧未见。 再去到下面控制舱室,免不了的与几个留守的仆役下人打斗一番,可也并未在这里寻见。问询一番,被打怕的几人自然不敢有所隐瞒,也都是说着未见过自家公子。 这下良椿可奇了怪了。 在寨子后院那座大宅的三层楼阁里,是瞧见赵云出带着自己母亲离开了水寨,尔后因得去了趟夜家姐弟那边耽误了些许时间,再追出来时,在寨门口瞧见赵云出和母亲已经上了船去。 楼船就这么大,上下也都宽敞,根本不可能藏人,更何况还是两个人。 良椿又上了甲板,好巧不巧拐弯便见到赵云出拉扯着母亲出现在船舱里。 这是一间茶室,位于分作三室的船舱正中。前面一间一般是驾船游玩时供作赏景的地方,因此三面大开,视野开阔。后面一间是卧室,自然是休憩用的。去往下层楼船控制舱室的入口,恰恰就在这茶室一侧的甲板上。 透过大开的窗户,良椿便见到赵云出恰恰打开一处茶室与卧室相接处的暗门,推搡着李观音出来。 良椿以前倒是没少来过这艘楼船,角角落落也是熟稔,对于里面的格局布置不说是了如指掌,但也知晓上上下下的结构,只是这暗室,还真是头一次见。 听见屋外传来声音,挟持着李观音的赵云出扭头瞧时吓了一跳。 刚刚见到自家那位龙王爷被凌山鸾困住后良椿踏船过来,赵云出就赶忙拉着李观音躲藏进了这间暗室。 说是暗室却也算不上,不过却真是不常用。当初打造这艘楼船完全是为了满足赵云出父亲赵天德摆阔的心理,那位族长不仅仅是因为暴脾气名震大江两岸,还有就是这出手阔绰也着实让人竖起大拇指。 有些好事的还曾传说,赵家从赵天德当了家没走下坡路,很大程度要感谢他们家祖辈攒的钱多。 之所以建有这处类似于隔间似的暗室,全是因为当时赵天德喜好上了茶艺,花重金偷偷雇了一位女茶师,有这么个地方颠鸾倒凤,不至于被人发现。后来厌烦了,这地方也就弃置不用,没想到眼下竟还有了大用。 暗室虽不算小,但建在两屋之间,宽里不过五尺,不细观察还真就瞧不出来。 刚刚良椿去了控制舱室,半天没有动静,赵云出还以为这姑娘没找到自己便已然离开,万万没想到,去而复返撞了个正着。 赵云出现在都要骂娘了! 那九宫燕可是说的明明白白,自己只管将李观音带走就是,让良椿自乱阵脚,到时自会有人牵制她。 眼下怎么还追到了这里?! 良椿见母亲被制,怒从心起,直接翻身越近茶室,赵云出赶忙将李观音护在身前,不用说话,威胁意味十足。 “赵云出,你想做什么!”良椿不敢冒失上前,柳眉倒竖娇斥道,“你抓我娘作甚!” 到了这一步也就撕破了脸皮,赵云出反倒是不那么慌张,躲在李观音背后,生怕这个眼下他也不知道身手高低的少女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他道:“红药,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老寨主如今修为大成不能再管顾寨子,两位寨主现下也都离世,如此危难之际,我们赵家大可接手分水岭,让分水岭继续存活于大江之中。否则,那些早已觊觎分水岭的宵小,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放屁!”良椿骂了句粗口,小脸上一阵红晕,想来也是气得不轻,“你不就是继续我寨子的宵小?” 一句反问让赵云出哑口无言。 良椿又道:“我们分水岭如何和你赵家没有丁点儿关系,是死是活、将来还怎么走下去,不用外人操心。” “不用外人操心?”抓住了良椿口中瑕疵,赵云出又来了精神,反唇相讥,“他夜三更就不是外人了?他难道就没有图谋分水岭的心?” “他没有!”良椿回答的也是痛快。 赵云出嗤笑一声,“他能让两位寨主火并,难道就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你就这么肯定?” 不知道其中详实的赵云出此话一出更让良椿厌恶,“你知道什么?是我爹请他来的,他断然不会做出对不起我家的事来…” “你懂什么!”赵云出抢断道,“分水岭发生了如此大事,先不说选取寨主造成的争端,眼下水寨这么一块肥肉摆在这里,那些个虎视眈眈的门阀岂会置之不理视而不见?你一个丫头片子如何是那群虎狼之辈的对手?夜三更到时候孤家寡人一个,解决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偌大的寨子舍在这里,你又有何说道?红药,你听我的,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待我赵家接手水寨,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一家。” 赵云出一通说辞,让涉世未深的良椿陷入沉默,她倒不是听了这句话有何犹豫判断,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已然受此变故惊慌失措的李观音开口,“红药,别听他的,二小姐与三公子绝对不是那种人。” 挟持着李观音退到甲板上的赵云出忽然冷冷一笑,露出头来,道:“夜三更现在也来了,你先让他解决眼前的事。” 顺着赵云出的视线,良椿扭头,便见到夜三更手脚并用翻过船舷跳到甲板上。 这自然是夏鳌假扮的。 而视线之所及,就在远处江面上,出现了大大小小十几艘舢舨或是竹筏,正朝这边驶来。 显然,连夜去霞帔城送信的,领人回来了。 赵云出面露欣喜,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再躲藏,将满面愁容的李观音推到身前,冷笑道:“良椿,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同意了,你跟你娘回寨子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同意,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良椿再次慌了手脚,无助地看向“夜三更”。 刚刚上船的“夜三更”瞧见船上仅剩的三人看向自己,心中纳闷。却还是上前到良椿跟前,开口说了一句让良椿摸不着头脑的话。 “九宫大人让我过来…” 良椿皱眉,赵云出挑眉。 自然对于夏鳌这般卖关子有了兴趣。 夏鳌在良椿身边站定,眼睛一眯,恶狠狠道:“杀良椿!” 话音未落,夏鳌背手抽出一把匕首,毫无征兆,捅进良椿腰眼。 日头露出了半张脸,雾气散的更快,此时曙光尽洒,周遭水汽氤氲却也不致于阻挡视线,两岸壁立千仞,郁郁葱葱,脚下大江东去,端的美景。 只是,美不过白袍染红花。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四章 如此心机 浅滩上,远远望见良椿登船的黑衣汉子试图折返回来,边退边打一味防守,凌山鸾丝毫不让,下手一拳猛似一拳。 拳来脚往难分难解,一边是心有旁骛下身手打了折扣的龙王爷,一边是心不二用拳风刚劲的水寨堂主,转瞬便能拆解数十招,也算旗鼓相当。 只是船上一声惊呼后引得凌山鸾去瞧,便见良椿扶在船舷,背后洇红了大片;一旁“夜三更”手中匕首滴着血;李观音手忙脚乱直奔向女儿,刚才那一声惊呼便是她发出的。 这就是夏鳌的本意?化作夜三更靠近良椿,出手杀人? 凌山鸾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人下手着实狠毒,这一击再移半寸不到便是大椎,照这力道下去,自己若是挨上了,怕是下半辈子是动弹不得。 赶忙收拾心思,凌山鸾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对付这个让他感觉有些棘手的对手。 楼船上,显然不再担心良椿有任何威胁的赵云出放开了李观音,由着这位哭起来都让人有种罪恶感的妇人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女儿。 赵云出眼不见为净,平日里对这位嫂嫂就有些本能的抗拒,今日里迫不得已被九宫燕安排着绑架了她,赵云出为了那在他想来已然是唾手可得的利益,不得不硬着头皮做出这种事来。 眼下一幕发生的突然,赵云出脑子差点有些转不过弯来,直到良椿跌坐在甲板上,那件白袍晕开一大片血红,看着迅速拔刀躲出去好远的“夜三更”,他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三公子竟然也是九宫燕的人,隐藏的好深啊。” 人皮面具下的夏鳌心有余悸,刚刚良椿那骇人身手属实给他留下了太大震撼,如今近距离偷袭得手,要说不紧张那可是骗人的。胸口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夏鳌脸上却还是笑意迎合,道:“赵公子也是九宫大人的手下,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自然不满意对方这个说法,赵云出眉头微皱,不耐烦道:“我与九宫燕只是合作关系,并没有手下这么一说。” 夏鳌恍然,不置可否。在他想来来,赵云出也不过是九宫燕手里头的一枚棋子,牵制着良椿,好方便在寨子里行事。 一念及此夏鳌再次对于自己能听从九宫燕的安排而不是与她作对而感到庆幸,要不然,凭她这手段,怕是大局一定便会拿自己这个最先知道她身份的“外人”开刀。 昨夜里那妇人来寻自己时,言简意赅的转达着九宫燕的意思,第一件事是一早引段铁心去寨主院子,并将在院子里所见强行嫁祸给夜三更。第二件事是假扮夜三更去大江里来找良椿,并杀了她。还有第三件事,便是自己接下来要做的。 原本做第一件事之前夏鳌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在看到三四个时辰前还跟自己说过话的大夫人脑袋以一种极其的姿势撇在一旁,死不瞑目,夏鳌也胆战心惊的同时,更多的还是震慑于九宫燕杀人的手法。 不似头一日只是掰断寨中山卒的脖子,这一次,是直接拧成了麻花形状,脸朝背后,太过恐怖。 心中明了的夏鳌强忍不适哄骗着段铁心,在段铁心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找夜三更去以后,再也不想多呆一息的夏鳌后脚紧跟出来,跑到大江上完成九宫燕安排的第二件事。 他也不是没想过,为何九宫燕料事如神,怎么就能断定良椿会出现在大江之上。待得瞧见赵云出挟持着李观音这位水寨里的二夫人出现,夏鳌算是彻底明了。 一个能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在内的布局者,只有她想要发生的,绝对没有她不可控的。 一环扣一环,如此心机,怎一个恐怖! 良椿受此重创倚靠着船舷瘫坐在甲板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嘴角都在抽搐。李观音在旁已经哭到说不出话来,两手沾满鲜血,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任由其渗满白袍下摆,她也只剩下嘤嘤啜泣。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两天是怎么了,凭什么自己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何就让自己遇上这么些糟心的事。 一家人不似一家人,整日里勾心斗角,害得自家夫君也一命归西天人两隔,消停都未今日又遇上这种事,自己被胁迫,女儿被伤,甚至还是被这几日里最信任的人出手迫害。 李观音瞧着女儿痛苦模样,想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就又被呜咽声压了回去,抽抽噎噎喉中哽塞。 “没事娘,爹给我留了这么大本事,这点伤不算什么。” 显然是在安慰李观音,脸色煞白的良椿捂着腰间血流不止的伤口,挣扎着想要起身,试了几试都以失败告终。 李观音哽咽不止,“别动啊红药。”含糊不清。 那边已然将娘两个当作了砧上鱼肉的赵云出与夏鳌终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这里。 赵云出看向良椿,这个前几日还无忧无虑的姑娘,很难想象两天来经历过恁些事后是如何还能撑到如今。 “红药别动。”赵云出仍是平时那副温和样子,眉目含笑,“乱动只会加速血液流失。三公子这一刀可是有学问的很,估计是想要让你慢慢死去,看着你家祖祖辈辈守护的水寨毁于一旦。” “混蛋!”良椿咬牙切齿,到底是痛到使不出力气,只能骂上几句,“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 赵云出往前两步,蹲下身子。 李观音以为他又要使坏,赶忙将良椿拥进怀里。虽说类似于螳臂当车,但潜意识里,偏向虎山行的母爱依旧。 赵云出对于对方这般举止只是抿了抿嘴,见怪不怪,道:“我家已经派人过来,你如果愿意,去寨子里说上一说,劝劝长老会里那些个老家伙,最好是让老寨主安心证得大道,我也省心,你也省事。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呸。”良椿厌恶的啐了一口,只是一使力便一阵抽搐。 诚然,她想起了昨夜里夜三更那句话,“利益当前交情又算得什么”,眼前瞧着赵云出这张恶心嘴脸,真是贴切不过。 一念及此,良椿瞧向旁边似是换了个人似的“夜三更”,“衣冠禽兽!你也会遭到报应的。” 夏鳌也不说话,反正骂的是夜三更,又不是他,且当做行善积德,替人受过。 良椿也不答复自己的话,赵云出倒是并不在意。他又道:“我是什么人你和嫂夫人又不是不明白,我赵云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只要是你帮我安抚住寨子里那些人,你仍旧是分水岭的大小姐,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你给我去死!”良椿骂出了她认为是最恶毒的话,一口血水吐过去,只是一使力又是一阵痛楚,没吐在赵云出身上,却引出一口血浆顺着嘴角滴到衣服上,又绽开几朵红花。 “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诅咒的有气无力。 起身越过这对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的母女,赵云出走到船尾,扶着船舷,瞧着远处模糊里已然有拳头大小的一艘艘舢舨竹筏。 “马上,我赵家大批人马到来,便要开始进攻分水岭,今日以后,大江之上可就再无良家。” 转身看向“夜三更”,赵云出意气风发,“三公子,不如再考虑考虑昨天中午我的提议。” 夏鳌一愣,自然不明白赵云出话里意思,皱眉表示疑惑。 以为对方在思量,赵云出决定再加重一些砝码,笑道:“帮我杀掉九宫燕,到时候分水岭改姓了赵,昨日的条件不变,往后,赵家愿鞍前马后,唯夜家马首是瞻。”话讲完,拱手抱拳拜倒。 场中三人错愕万分。 都不是傻子,赵云出这一席话可真是将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这是抱人大腿都抱出了理所当然的感觉。 良椿又啐了一口,“不要脸!” 赵云出理都不理。 夏鳌却心里打起了算盘,看来九宫燕再次料敌先机,把一切都算计到了。 夏鳌的犹豫落在赵云出眼里再次变了味道,当做前者是在考虑,赵云出再次挑唆道:“三公子,你可要想好,九宫燕毕竟是外人,倭胬为人可是出了名的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你若要信了她,往后指不定就有什么变数。不如我们联手,你只管对付九宫燕,其他的交给我。长老会好说,我已经让我父亲请了些高手前来助阵。良中庭那里你也不用担心,眼下他境界如此,不敢随意插手人间事,自不必管他。” 越说越起劲,赵云出几步上前,狠声道:“三公子,你可莫要忘了,你与良家的仇怨。咱俩联手,分水岭一倒,谁还敢说道!” 夏鳌斜眼瞧着赵云出,表情好似是在权衡利弊,只是沉吟一番,忽然道:“可是九宫大人要比你许的多啊。” 赵云出明显一愣,脸上尽是不解。 夏鳌笑眯眯,牵动着那张面皮上笑意盈盈,“只要我完成九宫大人交代的三件事,她就让我做寨主。眼下还差一件,我就能回去复命,到时候做了寨主,不比跟你合作强了许多?” 赵云出更是困惑。 夏鳌耐心解释,“不止如此,我也不会和你合作。你可知道,眼下发生的所有事,全在九宫大人算计当中,包括大小姐来江上寻你,包括你会让我与你联手对付九宫大人。” 近距离瞧着赵云出脸上明暗交替的表情,夏鳌心中暗笑,他又道:“你看,如此心机,我哪还敢与她为敌?” 赵云出惶恐皱眉,语塞道:“这…” 夏鳌继续道:“眼下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回寨子,到时候,就只等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尔后,夏鳌,也可以说是“夜三更”,手中银光闪过,扎进赵云出小腹。 良椿与李观音的惊呼声中,赵云出不敢置信的惊恐眼神中,夏鳌一下一下,将赵云出小腹处捅的血肉模糊。 “这就是第三件事,杀你。” 血液迅速流失,仅仅只是几个呼吸,赵云出已经感受到了身体冰凉,气海处直接没了牵引,浑身气机业已感觉不到。 赵云出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可惜了自己这身本事,连点反应都没就死了。 只是不等他有第二个想法,夏鳌恶狠狠拔出刀来,推开死命拉扯着自己手臂的赵云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甩了甩手上沾染的血迹,朝着良椿与李观音冷冷一笑,道:“大小姐,不好意思了,只有灭了你们的口,我们才能达到目的。” 夏鳌小心上前,他还是担心良椿会有还击之力,他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把自己折进去。 腰眼处的伤口造成的伤势显然也如赵云出所言,的确是有大大的说法,既不会立即死掉,却也是让人短暂丧失行动力。 居高临下,夏鳌斜睨着母女两个,咧嘴笑道:“让你们看了这出戏,才能帮着演下去,哼哼,不过放心,二夫人还是要多活几日的。” 已然得意忘形的夏鳌,显然忘了那句“小人得志言多必失”的八字箴言,“大小姐,记住我这张脸,下去以后,可别忘了。” 夏鳌伸手扯开李观音,匕首一立,当胸贯去。 伴随着李观音的惊呼,有人朗声震耳如狮子吼,直教人闻之色变。 “我看你敢!” 若仙人,从天而降,悍然砸在楼船上。 楼船下沉三尺三。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五章 环环相扣 听到声音,倚靠着船舷的良椿最为方便,侧头循声去瞧,只见楼船侧后方,有人提刀脚踏竹排,手持竹篙,疾驰而来。 竹篙一摆,飒沓如流星。 那人脚踩竹排手撑竹篙,相聚十数丈骤然纵身,其间竹篙连拍江面,身形更如离弦箭,人未至钢刀先到,颤颤插在夏鳌面前。 尔后整个楼船摇摇晃晃,那人以无可匹敌的悍然之势砸在三人面前,一把捏住夏鳌脖颈,狠狠掼倒在甲板上。 楼船再次轻微晃动,连甲板受此重击都裂开。来人也不含糊,紧接飞起一脚,将夏鳌踹飞出去,“咚”地撞在船舷上,“哇”一口鲜血吐出,痛的缩成一团。 可怜夏鳌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遭此一击,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一起,眼泪鼻涕止不住的流出,几近昏死。 已然看清来人模样的良椿眼睛瞪得更大,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夜…夜三更?!” 连李观音也忘了哭泣,呆呆的瞧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表情错愕。 夏鳌吃力的眯着眼睛去看,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更是如坠冰窟。 不是说好会拖住这人的吗?! 夏鳌这次已经不是痛哭,而是急哭。 来人正是夜三更,他目眦欲裂,宛若金刚怒目,杀气腾腾。 …… …… 却说当时水寨后院那座徽式小院中,段铁心在问出这句话时,夜遐迩背后的九宫燕便已经知道事情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尤其,她是万万没想到,夜遐迩在自己手中,竟还敢如此放肆,难不成就不怕自己杀了他吗? 一念及此,九宫燕手中使力,威胁道:“再多话别怪我不客气!” 夜遐迩吃痛,哼出声来,又将天井里两人视线吸引过来。 见到姐姐表情,夜三更眼中森森寒光稍纵即逝,几乎是下意识的肩头一晃,手中钢刀略提。 九宫燕也是警惕万分,眼见对方有所动作,当即向夜遐迩身后一撤,将后者挡在身前。 习武之人眼力自然不同寻常,仅仅是这个细微处不易察觉的动作,也被段铁心拾在眼里,不免得心生困惑,面露疑问。 毕竟,如他想来,他俩不应该是一伙的人吗?怎么还就对峙上了? 九宫燕再次开了口,“杀了他。” 这次,很明确的是朝着夜三更说的,又朝段铁心抬了下头。 毫不避讳。 尔后放在夜遐迩肩头的手动了一动。 意思再明显不过。 “再多说话,我可就生气了。” 九宫燕笑意盈盈,只是那张属于良椿的面皮,眼下让人很是恶心。 “九宫燕,到此为止。”夜三更强压着心中怒火,却也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些颤抖,显然用夜遐迩做威胁,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 段铁心脑子再次有些不够用。 九宫燕是谁?这不是大小姐吗?两人不是一伙的吗?怎么这样子好像是大小姐挟持着夜遐迩在威胁夜三更? 段铁心越想越糊涂。 九宫燕对于夜三更的警告并不放在心上,直视着这个已然愤怒到极点的三公子,仍旧重复刚才三个字,“杀了他。”尔后拍了拍夜遐迩肩头,补充了一句,“放了她。” 下一息里,这座徽式小院的一方天地里,好似时光倒流,温度骤降。 段铁心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就像是昨日在接引坪上,面对着那位借天人之威直上人间仙人境的副寨主,那种发自肺腑的胆怯,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 然而,刚刚一天,熟悉的感觉再次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在见到那双眼睛朝自己看来后,段铁心不自制的向后退了两步。 不同于昨日里那股直撼人心的磅礴之力,那可是天地间浩然正气,教人不敢正视。 而眼下,这股直透内里的阴凉,虽同样让人不敢直视,却更让人心颤。 他可以十分确定,这个曾经在江湖里有一号的年轻人,要杀自己。 “三更。” 同样意识到夜三更变化的还有夜遐迩,这种感觉她最是熟悉不过。 七年前母亲的去世,弟弟无助悲痛,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弥漫在京南盘山大宅里的那股子森寒恨意,在当时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要不是有自家那位老头子看护,据说心境一旦受此损伤,造成的可不单单是自毁修为那么简单,人变得痴傻也不为过。 后来三年前于京陲,看不过那姑娘受欺,又因为良家设在京陲的分舵舵主良圩残害那姑娘一家满门,再次出现如此阴柔气息的弟弟,控制不住心中滔天杀意,一夜里连毁两家府宅。若不是有此发泄,怕是也会变成当初家中老头子说的那样,心境受损毁坏心智。 夜遐迩有此感觉自然赶忙开口,“三更,不要。” 也是在阻止弟弟这般气机变化,也是在阻止弟弟不要出手。 “三更。”又是一声轻唤。 如醍醐灌顶,夜三更怅然若失,眉头一皱,还复如初。 弥漫于这座徽式小院的浓郁杀气瞬时消失,如同被锁定动弹不得的段铁心长出一口气,好似从一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转悠了一遭一般,段铁心如释重负。 再回神,后背凉飕飕灌进一丝凉风,竟是出了身冷汗。 稍稍收了收身子的九宫燕再次让到夜遐迩一侧,全然没了不适,再度开口,“夜三更,我叫你杀了他!马上!” 好似等不及了一般,九宫燕狠声催促,手上不经意的力道让夜遐迩再次拧紧眉心。 夜三更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九宫燕,在我还没生气以前,你最好放开她。要不然…” 话未讲完,小院外再次嘈杂起来,一阵嚷嚷声,又有人跑进院来。 “就是他!”为首一个少年涕泗横流,被旁边一个白眉老人提溜着,撞进天井,指着夜三更痛哭流涕,“就是这个人,他杀了我娘!” 九宫燕变换声音,适时开了口,“良厦,莫要胡说,三公子不是那种人。” 这个同良椿一样一日间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少年,哭的撕心裂肺,“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有假!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娘!” 局势因得良厦的到来再次紧张,一同前来的几名长老也在下一刻瞧向夜三更。 为首的自然是那个眉毛银白如钢针直立的游魁,将良厦往后一推,怒气冲冲,“夜家小子,你可还有话说!” 成了。 良椿面皮后的九宫燕,轻轻道。 声如蚊蝇却也落在夜遐迩耳朵里,瞬间的失神后,恍然大悟。 这一早晨发生的种种,拨云见日,全都明朗起来。 让赵云出接走李观音,引良椿离开,这不是第一步,第一步是假扮夜三更杀害寨主夫人,让良厦看见,才有了眼下这一出一锤定音的戏码。 夏鳌领段铁心去看,不过是利用段铁心前来拖住夜三更,而不让夜三更离开此处,就只为等着良厦领人前来问罪。 于是,百口莫辩有口难言。 一念及此,夜遐迩忽然想到刚才那位段堂主找的人,那个昨日便知晓了九宫燕身份的夏鳌,既然做出了诱骗段铁心的事,肯定便是成了九宫燕的人。 想来,九宫燕还有别的安排? 夜遐迩细思极恐。 如此,怕是九宫燕还布有更大的局,在等着人入局。 “三更,去找良椿!” 意识到九宫燕如此缜密盘算的夜遐迩,适时开口,直指要害。 眼下,只有找到良椿,才能彻底洗清夜三更的嫌疑。 已经不能说是嫌疑了,眼下人证都已经被安排妥当,自己弟弟,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者。 夜三更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当良厦声嘶力竭的控告以后,夜三更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聪明如他,几个转念已然明了。 这几个跟着良厦前来的老人,已成合围之势,向夜三更慢慢逼近。 对于他们身份,夜三更不去问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到昨日赵云出所言,夜三更心下虽亦有芥蒂可此时燃眉之急是救九宫燕手中的夜遐迩。 于是乎便将手中刀一丢,苦笑一声,道:“事情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做局精巧,几位应该是水寨长老,眼下动手以前,容我说上几句话,行吗?” “死到临头还废话!” 不得不说九宫燕很会挑选时机,从段铁心出现到眼下,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最合适不过的时候,要么火上浇油,要么锦上添花。挑唆或是怂恿,含糊其辞下,的确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这一句,九宫燕是想要把自己撇清了。她道:“怪我眼瞎信了你,各位长老,段堂主,还不快抓住他!” 夜三更朝向九宫燕,出乎意料的笑了笑,“第一个问题。” 竖起的三根手指放下一个。 “夏鳌跟你讲了什么?” 说话的同时,已经朝向那个现下已经如坠雾里的分水岭豹堂堂主,段铁心。 显然夜三更并没有在意九宫燕的威胁。 已然失控的的中心漩涡转移到自己这里,让段铁心有些不知所措,茫茫然答道:“说你杀了大夫人。” 又收起一根手指,夜三更问道:“我既是当着良厦的面杀了大夫人,为何要放走他去通风报信?” 院里一众如同被忽然唤醒,症结所在被一句话挑明。 “最后…” 只剩下一根手指,指向九宫燕。 “她不是良椿,她叫九宫燕,她想要图谋整座水寨,各位长老,段堂主,如果不信,你们大可以去找找,肯定还有个良椿。” 九宫燕好似并不在意夜三更的揭穿,冷笑道:“三公子这是狗急跳墙开始胡乱攀咬?” 夜三更也不理她,朝着良厦摆了摆头,“你们可以问他,这些日子里,是不是有人假扮做他,以他的身份在寨子里任意施为。” 场中视线再次转移到良厦身上。 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的良厦好似想起了什么,这段时间被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不自制的打了个哆嗦,“那…那个人…对啊,那个人一早就不见了。” “夜三更说的是真的?”又一个长老皱眉问道。 不等良厦再开口,已然感觉到局势不受控制的九宫燕再也按捺不住,指向夜三更,急道:“夜三更,现在说的是你杀害大夫人的事!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夜三更侧头,眼神一凛,如利刃直直射向九宫燕,脚下一勾,地上钢刀“嗖”一声打着旋飞出,奔着夜遐迩而去。 变故来的太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功夫,夜三更心随意动,身形紧随钢刀前冲,势头强劲。 “低头!” 话音起落间,与弟弟心意相通的夜遐迩直接伏到桌上,间不容发之际,三丈有余的距离眨眼已至。 九宫燕怎会料到自己挟持着夜遐迩对方都如此浑然不顾,习武的本能下,掌劲吐露身子后仰疾退,堪堪避过飞来钢刀。 夜遐迩一声闷哼,撞着桌子滑出去三四尺,紧随而至的夜三更一手拽住钢刀一手揽住姐姐,挽个刀花逼开还击的九宫燕,直接后跃贴靠墙壁,并没有攻击的意思。 被九宫燕掌风累及,夜遐迩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站立不稳,仍是急道:“她肯定还有算计害良椿!” 话音落地,夜遐迩到底是没忍住,咳嗽一声,血浆顺着嘴角流出。 捅破天了。 【这么好的书,不推荐,不收藏,那怎么对得起明天愚人节。。。。。。】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六章 杀意 这方天地太安静。 鸦雀无声,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吵嚷、对话,或者动手时拳来脚往的碰撞。 连始终哭嚎不止的良厦也在此时闭上了嘴。 不是哭够了,而是不敢了。 最里头的“良椿”,院门口的良厦,天井里的长老和段铁心,全都瞧着刚才忽然出手眼下动也不动的夜三更。 那股子有如实质的杀气,充斥在小院里,将众人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很难受。 夜三更将姐姐往背后一推,手中钢刀一立,长袍无风自动,一身劲气陡然外泄,震得厅堂几扇窗户“哐叽”开合几下,兀自颤抖。 夜三更迈出一步,天地好似为之一动,有风袭来,鼓荡之势如同把周遭都要撑开。 “登堂?!”一位长老惊呼出声,“他竟然是登堂境!” 登堂,可驭天象。 强悍无俦的气机在喘匀气息的夜遐迩伸手拽住夜三更以后登时变得无影无踪。 “不是登堂。”忽然出现又消失的磅礴气机让见多识广的游魁否定了刚才那名长老的判断,“这只是泄气。” 夜三更根本没理会天井中的分水岭一众,瞧着九宫燕,“你自己说,还是我打到你说。” 仍旧沉溺于刚刚那股子压力下的九宫燕早已缓神,意识到眼下已然失控,局势朝着自己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心下开始盘算如何脱身。 只是夜三更视线一直不离她左右,让九宫燕如芒刺背般难受。 索性破釜沉舟的九宫燕忽然笑了,在一众人惊讶目光下,将脸上那张良椿的面皮摘下,尔后又撕下一张刚刚引良椿离开时的婢女面皮,露出一张夜三更的面皮,也一并揭下,直接丢到地上。 这是一张让夜三更有那么一瞬失神的面孔。 很好看。 尤其是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嘴角的弧度最是勾人。 只是这张绝色面皮下,那蛇蝎一般的心肠,最最叫人可恨。 “你不能杀我。”恢复本来面目的九宫燕仍旧胸有成竹,“我还有后手。” 除去对这些事了如指掌的夜家姐弟,天井里的几位长老与段铁心此时完全摸不着了边际,这一桩桩一件件,进来半个时辰不到,怎么就理不清了? 年纪最大的游魁瞧向良厦,他还在纳闷刚才夜三更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只是后者在看到露了本来面目的女人以后,那种发自内心由内向外所发出的恐惧,直摄心魄。 良厦打着哆嗦的向后倒退,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却还是止不住退势,口中囫囵的吐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字词,细听之下应该是“魔鬼”,在撞到被段铁心一刀砍坏的门楹后挣扎起身,踉跄的夺门而逃,却在几步后复又跌倒,状若癫狂。 此一幕着实让人不可理解,伴随着九宫燕的笑声,良厦浑身抽搐,紧接着口吐白沫,不能自已。 “他可是中了毒的,想解,就放了我。”容貌绝对算得上上之姿的九宫燕冷笑道,“要不然,他就得死。” 显然夜三更不想也不会因为这个外人而放过让自己姐姐受伤的女人,于厅堂正门处横刀立马,不让分毫。 毕竟也是寨子里举足轻重的良家儿孙,以游魁为首的几位长老再次举棋不定。 一名银发老者疾步上前扣住良厦手腕脉门,气机游走间眉心一紧,甚是凝重。 “心脉无损,气若游丝。” 随着那长老的一句话,场中都是些习武之人,这八个字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心脉无损表示并无内伤,气若游丝表示人快不行了。 处于两个极端的说法。 九宫燕迈着步子向外走,不出意外的被夜三更横刀拦住。 九宫燕也不着慌,伸手入怀掏出个白瓷小瓶,在手里一抛又一抛,要挟意味明显。 外面的良厦在抽搐过后吐出白沫,眼神涣散两眼翻白,阵阵呻吟犹如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用声音减缓伤痛,逼紧喉咙似的声音叫人听得也是难受。 “他快不行了。” 长相姣好却有一副蛇蝎心肠的女人笑容满面,大局尽在掌控的胸有成竹模样,让夜三更牙根发痒。 “再慢一些,可就没救了。” 九宫燕好似又想起什么,紧接又道:“还有啊,告诉你件事,良椿现在…”自然是在吊人胃口,九宫燕很是时候的闭上嘴,笑眯眯。 显然,这个女人还在往外翻着后手。 她的底牌,一次比一次大。 刚刚便猜到的夜遐迩脸色瞬息万变,急声道:“良椿怎么了?” 九宫燕不说话,仍是一味抛着瓷瓶。 她不急,她在等夜三更的选择。 是救良厦,还是去救良椿。 全然受她摆布。 夜三更双目一紧,便听得那边一位长老急声道:“夜…三公子,这个…” “怎么了?”虽是瞧不见,夜遐迩却也能感觉到气氛的诡异。 夜三更简单概括,“良厦中毒了,解药现在在九宫燕手里。” 到底是夜遐迩玲珑心思,道:“你去找良椿,这些长老难不成还制不住这个九宫燕?” 被九宫燕拿捏住的局势再次明朗起来。 九宫燕眼神一凛,暗道糟糕。 诚然,这些个小心机确实上不了大台面,可在如此紧张局势下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就如刚刚,其实换个角度便能解决的事情,这院里一众如困囹圄不得出,陷入固有的圈子里兜兜转转。 却是夜遐迩一语道破天机打开僵局,此间种种根本就没有因果联系,全是这个自作聪明的扶瀛女人玩的小把戏。 夜三更扭头看向也是瞬间恍然的几位长老,真说起来,对这些人,他绝对谈不上信任。 这种形势下,有这么个心机阴沉的女人环伺,把自己姐姐交付给这群人,夜三更着实不放心。 “把药给我,领我去找良椿。”夜三更再度将事态简单化。 九宫燕脸上自始至终都不曾消失的笑意慢慢淡去,瓷瓶也停在手心,眼中一闪而逝的犹豫,在开口前算是揪住了众人的心。 九宫燕伸手,朝夜三更摆了一下头,“过来拿。” 站在门口让九宫燕不得离开半步的夜三更眉心紧锁,他自然是担心有诈。 这个女人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度之。 果不其然,夜三更的犹豫落在九宫燕眼里,再次引起她一阵娇笑,花枝乱颤,“怎么,你怕我?” 一如刚刚夜三更同样的问话。 紧接着便是一甩手,毫无征兆,九宫燕将手中瓷瓶径直丢向天井,一众视线在紧张中跟随着瓷瓶掠过,只是九宫燕哪会这么轻易放手? 果不其然,随着飞出的瓷瓶吸引住众人,九宫燕回还的手再次一甩,又是一个黑不溜秋的物件掷出,不是掷向夜三更,而是掷向窗户。 窗户外,是夜遐迩。 夜三更大惊,他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步无理手。 那玩意儿翻滚飞旋来势迅疾,夜三更不及细想钢刀甩手而出。即便是面对如此小巧的物件,多年来习武练就的眼力也非同一般,刀尖直直击中瓷瓶,在清脆破裂声中,一团白雾倏地炸开,茫茫弥漫一片。 离得最近的夜遐迩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息间吸入一口,登时止不住咳嗽起来,手扶着门框呼吸不畅,脸也憋的通红。 夜三更慌了手脚,一步上前,刚刚扶住姐姐,背后一阵风声,说时迟那时快,借声东击西以求脱身的九宫燕身形连闪进了天井,又是一甩手,早已暗扣手中的一个球形物件抛向那边的几名长老与段铁心。 刚刚接住瓷瓶的游魁不疑有他,自恃身手去接,却在触碰之际轰然炸裂,一声震天响,紧接腾起一团浓浓黑雾,笼罩四周。 从九宫燕扔出瓷瓶开始到这一声爆炸,期间种种变故,仅仅就是两三个呼吸,任谁也反应不过来,登时一片混乱。 有咳嗽声,有痛叫声。 九宫燕笑声朗朗,“你们该谢我没有乱杀人的习惯。”几个起跳已于矮墙上稳住身形的九宫燕看向夜家姐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姐弟俩的账,我记下了。” 夜三更只顾着将雄浑气劲度进姐姐体内,一遭游走察觉无碍,想来这不过是普通粉末,借以在危机时刻混淆视听脱身逃走。 钉在窗棂上的钢刀兀自颤颤巍巍,叮嘱姐姐一句,也不管院子里狼藉场面,拔刀几个起落跃上墙头。 不得不说这个扶瀛女人身法诡异的紧,便是这眨眼的功夫,已然跑出十数丈,直奔前院而去。夜三更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一直追到寨门,分明见到这女人下了山,可居高临下瞧来,哪还有半点身影。不甘心的夜三更直奔山下,九九之数的台阶借着下山之势一跃十级,几个起落便到得那处集市。 周遭商铺店家歇脚行人见到一脸阴沉钢刀在手的夜三更纷纷躲避,从昨日到现在,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如他们这些只求平安无事的买卖人是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 视而不见最好不过。 有巡逻山卒恰巧路过,看到这个昨日里在接引坪上也算是逞了一把威风的男人,再加上这一早晨便满了寨子的流言蜚语,说是将要与大小姐成亲,这些个山卒守卫面对这一脸的杀气,不管是出于何种角度考虑,都是有些胆战心惊。 夜三更急急问道:“可见到一个穿银白绸衫的女子?” 几个山卒面面相觑。 “问你们话呢!”一声怒喝,夜三更显然已到了暴怒的边缘,压抑到极点的杀意似要透体而出。 山卒压根都未缓过神来。 “三公子。” 旁边商铺里传来小丫头红枣的叫声。 随着夜三更扭头瞧去,视线两两相对,在小丫头的惊呼声中夜三更再次长出几口粗气压下体内怒气。 “三公子,你不是去找大小姐了吗?”小丫头怯生生的问道。 “良椿在哪儿?” 显然如九宫燕那般本事,既然已经跟丢,想来就算去找怕也真是大海里捞针。近乎诡异到玄妙的乔装易容,仅仅就是这么个功夫,估计早就换作了另外一个人。 放弃找寻九宫燕,想到刚刚寨子中九宫燕说了半句的话,说是不担心那个刁蛮姑娘是不可能的。 红枣指着渡口,“追着赵公子去江上了呀。” 也不等红枣是否说完,夜三更脚尖点地身子骤然冲出,迅若离弦箭,转瞬即逝。 红枣挠头,“刚刚不是去了吗?”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七章 见风使舵 悍然出现在楼船上的夜三更表现出来的气势,在下一刻冲上来的一伙人面前绝对是无可匹敌。 赵云出连夜送信让家里派来的人手与夜三更前后脚到达楼船,在夏鳌被夜三更一脚踹倒再也起不来后,在一名身着锦服的老者带领下,一众赵家护院打手噔噔噔上得船来。 映入眼帘的自然便是一死一伤,还有一个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另外,那个杀气腾腾宛若杀神的年轻男人,在锦服老者眼里,显然就成了始作俑者。 有人认出甲板上血泊里的尸首正是自家公子,随着锦服老者一声“我的儿”,这个于大江上也是叱咤了恁些年的赵家族长赵天德,踉跄着上前,跌坐在赵云出还有余温的尸首旁。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让人悲痛。 昨天半夜里,自己安排在小儿子身边的贴身扈从传回消息,把昨日里分水岭前前后后发生的大事小情说了个详实。 这个一味固守祖宗基业没有半点寸进之心的家主在犹豫再三后,还是对这个儿子口中的“泼天好处”感到烫手。 虽说自己这个近五十岁才有的小儿子相较于他那几个哥哥而言,倒也是个眼光独到的人,单单就是能交好这座在大江两岸尤其是丹江流域眼高于顶的分水岭,在赵天德看来自己这个小儿子就不一般。 要知道分水岭因得早些年那些剪径豪夺的勾当,再加上这些年极善投机的钻营之道,一举成为黑白通吃的一方巨擘,在丹江附近这些个大城中,绝对是眼高于顶的存在。上至朝廷各级官吏,下至地方名流巨贾,凡是能与分水岭交好的,无一不是台面上的权贵人物。 如霞帔城赵家这般二三流角色,倚靠祖上树荫乘凉的家族,断然是万万入不了分水岭良家法眼的。 即便是赵天德早些年与良中庭相识,可对于这个自恃地位便目空一切的家族,能走进他们这个圈子,也是徒劳心机。 只是令赵天德没有想到的,自己这个小儿子竟另辟蹊径的结识了良下宾这个分水岭二把手,且还走的相当熟稔,对于他这个也想攀个高枝的当家人而言,的确也是一种能叫人接受的路子。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座外人眼里在这大江之上都享有威名的寨子,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似的密不透风,一地鸡毛的发展到兄弟反目,还是在亲朋到场的公众场合。 即便如此,吃过的盐都要比小儿子吃过的米都多许多的赵天德仍旧是觉得眼下这种机会也只能叫做机遇,可遇但不可取,并非机缘那般落在谁头上谁就可以收入囊中坐享其成。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自古有之,亘古不变。 是以昨夜里面对那个自己重金请来的守船人,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赵天德仍旧是痛快的拒绝。 只是让这个也曾一掷千金附庸风雅的富家翁意想不到的,那个叫做李闯的龙王爷,一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说动了自己有些拿捏不稳的心境。 诚然,这位做父亲的家主,在一瞬间发现自己竟都不如儿子有魄力。机遇的确可遇不可求,但遇到了,挤破脑袋也要求一下。 于是乎,如同赵云出只顾利益不考虑其他,这父子俩果然是亲生,赵天德也顾不得城中宵禁的规定,也不考虑那水寨里的守卫布局,仅仅是召集家丁护院数十人,浩浩荡荡,连夜前往分水岭。 只是再次令人意想不到的,马上靠近分水岭,在自家楼船上,发生了如此一出,叫老来得子的赵天德如何不气? 抱着渐渐失去温度的儿子,赵天德悲从心起,老泪纵横。 根本不知道此间发生过什么的夜三更看向良椿,正欲开口,那边痛苦万分到不能自己的赵天德已然断定了这个唯一还能站着的年轻男子表示杀人凶手,眼神瞬间狠厉,怒道:“杀了他!杀了他!给我儿子报仇。” 本就因为船上这番情形严阵以待的赵家一众家丁在听到家主命令后,举刀冲杀。 被九宫燕激起的一肚子怒火本就无处发泄,对方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乱加罪名,算是把夜三更彻底惹恼。 顺手拔起甲板上钢刀,夜三更迎身而上。 大周自建制起,人人皆善战,不管是开国皇帝天问帝,还是先皇武建帝,无一不是骁勇善战之辈,信奉的便是闲时操练战时争杀,这也就养成了大周上下不分男女皆好武的习性。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家家户户有些条件的,全都会些把式。 最常见的便是医家祖师爷华茯苓创编的健体拳,此拳重在强身健体而非争强斗胜,是以多是些百姓修习。 而受大周府兵制影响,除去戍边将士常年驻守,其他各地甲士无战事则耕种,起战事则服役,便直接造成流行于军伍之中的军旅拳广为流传,此拳强身健体的同时多少带些攻防的意思,是步入军旅当先要学习的拳术,因此,一些个有钱有势的大家大户大多会重金聘用那些闲在家中或在役或退役的军汉训练家丁。 诚然,赵家在这方面,也是步他人后尘,养了那么几个在役赋闲在家的军汉,据说职位最高的还是个九品校尉,不止吃着朝廷俸禄,还拿着私家银两,虽说不受朝廷允许,可这种心知肚明的秘而不宣,也就得过且过。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凡一些豢养家丁护院的大家大户,私下里都多多少少会生出一种优越感。 这种虽说不能完全媲美于大周军队的私人武装,不算逾越违制,可真要说道起来,也肯定是官府不允许的。 毕竟,那可是一支算得上正规的府兵啊! 诚然,夜三更眼下对上的便是这么一支无编制的地方甲士。 数十人虽不多,可遇上拼死相杀的这些人,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是轻易就解决得了的。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开始流传下来的规矩,讲究一力降十会,根据他们这些武人七品划分来讲,除却炼气武者入门与外家武者筑基这一层,每升一境,便附着一力,尔后倍增,直到入室做了那人间仙人,独享半仙之体魄,一力破万法,才是人间真无敌。 如夜三更这般打人而非杀人,出手非杀招,一刀下去将将着力,不求伤人,只求能让人短暂失去战力。 三四十人,踩着登船梯一个一个上来,源源不断一波又一波,且还都是下了死手的攻击,也着实让夜三更感觉麻烦。 何况身后还有母女俩,如夜三更这般行走江湖恁久,根据伤口位置血流多少也就能猜出个大概,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顾。 一边躲避那无休止的攻击,一边去瞧这母女两人,此时良椿与李观音哪里会注意到这番争斗,两人还如泥塑木雕惊诧不已,如何都不敢相信一个夜三更被另一个夜三更踢飞了。 眼花了? 虽说猜不到这两人心思,可刚才登船见到那个跟自己差不多模样的人,夜三更前后一联想也能猜出个大概。对于她们两个能认错自己倒也理解,毕竟九宫燕那面皮着实让人不易分辨。 却说这边攻势不缓,夜三更极有分寸的出手换来的是更加迅猛的攻击,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面对倒下后再度起身的无休止攻击,再度用刀背磕飞四人后,夜三更开始冲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明白,夜三更直接撇下背后母女两人,前冲撞开两人阻拦。横刀架住劈下来的几把钢刀,脚下一扫,空出大片区域。 随着周遭腾出足够空间,夜三更手中钢刀挽出几朵刀花围住全身,自然也迫得对方纷纷躲闪,恰恰便露出了最外围仍旧抱着儿子痛不欲生的赵天德。 对于这位痛失爱子的父亲,朝自己出手夜三更自然也是理解,只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手让他着实有些生气。 再度前冲,刀背连磕数人,这次夜三更手上加了些力道,成功打开一条缝隙,如一条过江白鲫,夜三更贴着甲板,眨眼窜至赵天德跟前,钢刀打横在后者脖颈上,冷眼瞧着一众终于停下的赵家家丁,虽不说话,意思明显。 尤其是那一身毫不掩饰的杀意,这群汉子绝对不会怀疑这个一人面对他们数十人都毫无惧色的年轻人能在下一刻取下家主头颅。 赵天德到底是一家之主,钢刀架在脖子上也毫无惧色,气道:“我儿如何得罪了你,让你痛下杀手!眼下你又如此胁迫于我,所为何来。” 夜三更也懒得跟他废话,离船不远的浅滩上,他刚刚便注意到的打斗眼下也快分出胜负,凌山鸾毕竟稍逊一筹,落败也是早晚。夜三更高声喊着“住手”,见凌山鸾除了气喘也无甚大碍,放下心来,这才看向赵天德,简短截说,“赵云出不是我杀的。” 其实看到儿子小腹上那几处匕首扎出的口子,赵天德已然明白儿子死因。眼前这个年轻人身手了得,绝对不会多此一举的连捅数刀。 刚刚隔着楼船根本不知道这上面发生的一切,眼下刀架在脖子上,也容不得赵天德不静下心来细细思虑。 人群后良椿声音传来,“是他杀的。” 一众人循声看去,良椿抬着手指了指一旁船舷处昏死过去的“夜三更”,或者说夏鳌。 只是她现在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时里上了船的凌山鸾分开众人,直接将昏迷不醒的夏鳌翻过身来,在他脸上一阵摸索,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夏鳌?!”这次却是良椿惊呼出声,昨日只听夜三更说过寨子里有人易容很厉害,她是万万没想到厉害到如此地步,让人无从分辨。 凌山鸾直接一个巴掌打在夏鳌脸上,刚刚疼昏过去的后者复又清醒,嘴角渗出血来,瞧着忽然多出来的恁些人,瞠目结舌。 “夏鳌,你为何出手害大小姐!”凌山鸾目眦欲裂,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两日来怎就发生了这么些糟心事。 夏鳌胆战心惊,体如筛糠,哪还能说出话来? 楼船上又来了一波人,是寨子里几位长老赶来,本来挺大的楼船此时颇显拥挤。 夜三更手中钢刀一提离了赵天德,“我来讲讲,讲讲这两日分水岭水寨里,被一个扶瀛女人只手搅弄起的风波。” 夜三更也没什么可隐瞒,从昨日凌山鸾登门造访开始,跟随夏鳌首探后院大宅发现的良厦身份,尔后赵云出的试探,夜里于赵云出住所里窥听到的九宫燕与赵云出谋划,大夫人受命于九宫燕夜访夏鳌安排今日这环环相扣的计划,今日一早与老寨主良中庭的交谈,九宫燕在徽式小院里开门见山的摊牌,包括对于这大江上发生的一些猜测,一桩桩一件件,夜三更事无巨细讲的细致。 事到如今赵天德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有苦自己吃。 他倒是想着抵赖一番,诬赖对方说的是假话,毕竟无凭无据全靠一张嘴,自己这小儿子一死便无对证,没理由别人说出来就是真的,自己讲出来就是假的。 只是看着这分水岭的长老悉数而至,楼船外头以段铁心为首率领数以百计的山卒环伺,他再如何也不能跟分水岭撕破脸,那才是真的自找死路。 鸡蛋碰石头的事不能做,只得先行忍气吞声,再寻他法,给自己儿子报仇了。 当下里,赵天德脸上阴晴不定,沉吟不语,憋了许久,站起身来,指着自己儿子尸首怒道:“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损我祖上阴德!” 瞧瞧怒气冲冲的几位分水岭长老,赵天德后知后觉的一阵后怕,道:“其实…第一时间知道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决定,我就是反对的,便赶忙带人过来制止,生怕他一时糊涂受奸人挑拨做出不可逆的事来,有损我门两家交情。” 端的是见风使舵的迅速。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八章 江湖再见 赵天德如此可称作识时务的趁风张帆虽说也是漏洞百出,早已敛起一身杀气的夜三更自然不会多此一举的去挑破,瞧向那几位长老。 要知道,昨日正午,现在已成了孤魂野鬼的赵云出可是说过,要与寨中大长老“共食”分水岭。 不管赵云出当时是套话也好耍诈也罢,昨日本该去找良中庭的那位长老,可是真没有去啊。 仍旧是不确定这几人身份,夜三更思忖着如何再将这件事说道说道,那边经过简单处理能起身的良椿在母亲搀扶下瞧过来。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自然也是惊诧于这一日夜里发生的种种,想来若不是机缘巧合被夜三更撞见,怕是不久的将来,分水岭便会惨遭不测。 良椿满腹委屈,眼中已噙出泪来。 还在思虑着此间种种,刚才在寨子里被九宫燕算计炸得委实不轻快的大长老游魁,手臂上缠着厚厚裹帘吊在胸前,眉毛都已灼焦,脸上几处伤口稍稍渗出血来,想来也是着急赶来只是轻微处理一下。 在等级森严如分水岭这种帮派门阀中,一家之主不在,自然就需要他这等身份的长老出面。 眼下了解了来龙去脉,游魁忍着不适抱了抱拳,道:“事情业已大白,好在天佑我分水岭,又幸得夜家三公子鼎力相助,才未让歹人奸计得逞。今日里一早,我等还听信一家之言错怪三公子,实属不妥。赵家公子受奸人蒙蔽做出此等蠢事虽说叫我等气愤,只是眼下命归黄泉也着实叫人唏嘘,赵家主既然也了解了来龙去脉,念在我寨中杂事缠身,恕不远送,莫怪莫怪。” 洋洋洒洒一通下来,至诚至恳,倒也颇显大家风范,只是最后这句话,明显是在撵人了。 赵天德却是犯了犹豫,表情为难的瞧向了那边被凌山鸾提溜死狗一般拽在手上的夏鳌。 显然,毕竟是儿子被杀,赵天德是想对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讨个说法。 又一名长老也是个急性子,上前一步不耐道:“赵天德,你这几个意思?我们分水岭不找你们算账,你倒还想跟我们计较?” 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这下算是没了脾气,毕竟自己儿子有错在先,他腰板着实硬不起来。 微一躬身,赵天德抱拳施礼,“在下就不叨扰了。”话讲完,一招手,便有人上前抬起赵云出尸身,跟在赵天德身后下了船。 另外又有一名长老也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让一个小家族恶心了一番,怎么想怎么不舒坦。可又不想因小失大,只在末了挖苦了一句,道:“待得此间事了,楼船自会派人还回赵府。” 赵天德自然更是难受,可又不好发泄,理都未理,上了艘乌篷船,催促着离开。 整座楼船转瞬少去了大半人,颇显空荡。 对于这位不认识的长老就这么放走赵家,夜三更不支持,但可以理解。 寨子正值多事之秋,内患未除,确实没必要再树外敌。 虽然这个外敌在夜三更想来的确不值一提。 在刚刚交手时夜三更便给他们下了定论,并不是因为有了军中的操练把式便真的成了军伍,除了战力相对强了些,不比其他,单单就是如分水岭这般正规一些的山卒武装便足以将这群乌合之众在一个冲锋之下解决。 的确,赵天德在分水岭面前着实没有嚣张的资本。 这位不管是在内或是在外辈分年龄已然都是最高的长老先是瞧瞧良椿又转向夜三更,思虑一阵方才躬了躬身子,当下表明身份道:“将将虽有接触,只是让人挑拨被猪油蒙了心,当时情况紧急也未有时间说明,在下是水寨大长老游魁。不瞒三公子,昨日里赵云出这小子曾找过我,意思明显不过,是想要对我水寨不轨,他曾表明寨子里已有帮手。我这一把年纪虽说也无甚本事,可还做不出此等人神共愤的恶心事来。本想着静观其变,引出他背后是何人搅弄风波,不曾想三公子慧眼如炬,一日夜便助我寨子破此危机。只怪我一时昏了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才有了眼下这般局面。于此先是拜谢三公子这份恩情,分水岭自当铭感五内,以后若是差遣,我分水岭举寨上下…” 对方客气夜三更也得讲究,他抬手打断道:“游长老言重了。我与副寨主相识一场也是有缘,自当出手相助。” 诚然,对方既然自己将夜三更心中仅剩疑窦解开,后者也就更无甚话说。 游魁又瞧向凌山鸾,吩咐道:“送三公子回寨里休息。” 这倒是令夜三更一怔,意思分明是在赶自己走? 这位说话也是得体的大长老自然瞧见夜三更神情,眼神一时有些游移,道:“我寨中事务就不劳烦三公子再费心,还请三公子移步寨中稍事歇息…” “游长老。”良椿忽然开口抢断道,“三公子…”只是未说几字,游魁也是直接打断,道:“丫头,如今寨主之位空悬,中庭眼下身不由己,我长老会有权接管寨中一应事务直至选出新任寨主。你是否有这能力,也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具体甄选还需…” 良椿哪会听他这些?眉头一皱,当下理也不理,朝向李观音道:“娘,我们回家。” 游魁闹了个难堪。 瞧着脚下有些虚浮的良椿,夜三更思量再三,还是主动上前,也不管这少女同不同意,弯腰将其按在背上,下船离开。 留下一船人神情各异,心思不同。 一路回了寨子,山脚下叫上红枣,将羞红了脸的良椿送回到那处僻静别院,夜三更挂念着姐姐,直接回了后院那处徽式小院。 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生怕善于易容的九宫燕折返回来,在看到夜遐迩于厅堂里静坐,夜三更才放下心来。 有几个丫鬟收拾着狼藉的天井,九宫燕掷出的那颗有如火雷一般的物件威力虽说一般,起到的作用相对来说也只是掩人耳目立于脱逃,可造成的影响的确不轻,游魁那一身伤就能瞧出一二。 听得弟弟回来,夜遐迩询问着情况。 夜三更又仔细检查一遍姐姐身体,确定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便可。尔后便一五一十的将这个把时辰的发生讲了,最后对于游魁有些过河拆桥的做法大为不悦。 夜遐迩倒是想得开,温言相劝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这次插手进来,虽说是帮了人家大忙,可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长老所作所为也说得过去。” 惹得夜三更嗤之以鼻。 话锋一转,夜遐迩忽然道:“话说回来,你觉得,正正出现在安驾城,九宫燕出现在分水岭,是巧合还是什么?” 仍在烦心的夜三更一愣,便也意识到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大周建朝以来威动海内,东西南北万邦臣服,中土上国名副其实,是以一些个大城见到番人实属正常,那些个形态各异或黄头发或黑皮肤说着一口听不懂的语言也都见怪不怪。 尤其是扶瀛这个弹丸之地,距离大周不足千里的海上岛国,其人好学,莫说大周,前朝大魏年间也是经常会派使团前来中土上国汲取各种文化经验,最甚时使团人数高达百人之多。 按理说大周境内出现扶瀛人并无问题,蹊跷的是竟出现在那种名不见传的小地方。在安驾城里做买卖还能说得过去,可出现在分水岭,而且还意图控制这个水寨,这的确是让人起疑。 再者说,扶瀛境内有一批海贼,为人反复无常,多次侵扰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厉害的一次便是七年前,竟攻下江南道福州数座城池欲以自立,着实可恨。 不管是大周抑或是前朝,都是派重兵打压,尤其是大周,水师远征海上将其近乎屠戮殆尽,可但凡留下一丝余孽,不出多久又会卷土重来,跗骨之蛆一般让人恶心。 当然,夜三更并不觉得将军正也好九宫燕也罢,会是这群让人除之后快的海贼,可一提扶瀛,总会让人不自觉想起这群秉性实在差劲、被大周蔑称作“倭孥”的扶瀛人。 夜三更皱眉道:“如果说是刻意安排,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安驾小城里开个客栈,分水岭抢个寨子,又能有什么作为?你的意思是她们图谋不轨?” 夜遐迩也是摇头,却在下一刻舒展开来,道:“管他们作甚,和我们又没关系。” 夜三更却明显有些担忧,道:“不过九宫燕这人太过危险,眼下消失不见,只怕再遣回寨子…” “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夜遐迩笑道,“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位游姓长老在你离开后,与我也是客气一番,话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昨日良副寨主死前安排种种不过是他自己的意愿,对于良椿能否做得做不得这个寨主并非他一家之言,就像是刚刚跟良椿讲的一般。所以,良副寨主所谓的要我们留下帮衬帮衬良椿,眼下看来,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罢了。” 叹了口气,夜遐迩语气里透着无奈,“费力不讨好的事,便又做了一次。” 夜三更默然。 “不过嘛,问心无愧就好。”夜遐迩展颜道,“毕竟我们家三公子,侠义之士嘛,对不对?” 对于姐姐的打趣,夜三更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虽是瞧不见,心意相通的姐弟俩,夜遐迩自然是懂得,也不劝慰,而是道:“来,我们走。” “嗯?”这倒是真出乎夜三更意料,“干嘛去?” “干嘛去?”已站起身的夜遐迩不可思议的瞧着弟弟,“你说我们干嘛去?” 夜遐迩一拍弟弟肩头,“去武当,找个理由干一仗,一解我家夜大侠心中苦闷!” “你可拉到!” …… …… 遍寻不到夜家姐弟的小丫头红枣终归是从巡逻山卒口中打听到了这两人的去向,一路气喘吁吁的去知会良椿。 也是一肚子闷气的少女趴在床上也顾不得伤口疼痛,一颠一跛的撵出了水寨,由着刚换的一身白衫再次洇透血渍,却还是晚了一步。 渡口边,西去的乌篷船上,有女子负匣坐于船头,那一袭藏青色粗布缺胯袍的男子于一侧长身而立。 “二小姐,三公子。” 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少女在红枣搀扶下高声道。 “此番相处,良椿铭记,他日江湖有缘,勿做他念,拜请相见。” 声音朗朗,于大江之上来回。 夜三更身子明显一滞,却未回头。 夜遐迩抬手轻摇,便有黄鹂鸟儿似的歌声渐渐远去。 “天色如泼墨山水图,留白丝毫也无。 打马撞入当街酒垆,油灯似心中恍惚。 酒一壶醉里想当初,少年仗剑江湖, 大起大落兀自沉浮,庆幸与尔同路。 去江湖,烈酒穿肠一醉朝暮, 卧膝头再中情毒,何如。 天涯路,牵马黄昏彳亍, 侧身回顾,大彻大悟, 何为归宿,无伊人处不江湖。 去江湖,人间冷暖过眼云雾, 求得一人相处,末路,无伊人处不知足。 去江湖,人走茶凉只叹不古, 到头终是道寡称孤,醒悟醒悟,惊起心中反复。 封刀隐剑寻你百度,高山大泽予你竹屋, 百年荣华为你踟躇,等到来世等你回顾。 去江湖,叱咤风云逞尽威武, 不如,灯火阑珊处。 去江湖,这天下不过浊酒一壶, 参透世间定数,且与汝,相忘江湖。” 江湖呀,这才是江湖,事了拂衣去的江湖。 …… …… 集市里,又换了模样的九宫燕于茶摊瞧着这一幕出神,良久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可就有的玩了。” 话讲完,丢下几个铜板,这个身份神秘来历成谜的女人起身去到渡口,招呼来一位船家,登船往西。 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八十九章 伏脉千里 安驾城凤来仪,一如往常。 日头高悬,马上要开春的季候,在阳气炽盛的正午,吃饱喝足搬个小凳,沏一杯清茶,去到屋头闭目假寐,若是再翘着二郎腿晃一晃,才是自在。 自在自在,自在心中留。 瞽了一目的老人,眼下坐在宽大的木桶中,下面铁架上一层鹅卵石,下头虚着碳火,能使得桶里水汤保持着合适温度,不至于热劲流失过快。 日光透过地窖口,四四方方照射进桶里,有水雾冉冉袅袅,让挺大的地窖里也是雾气腾腾,如梦如幻如入仙境。 一旁少女着一件绣着大红菊花的鹅黄纱衣,最是惹人注意的地方已然颇显峥嵘,凹凸有致,玲珑剔透若隐若现,才最是博人眼球。 少女屈膝下蹲,双臂拢住浑圆膝头,轻轻拨弄着炉中忽明忽暗最是讲究火候的木炭,更是衬出后背向下一个完美弧度,膝盖顶出的那对圆润饱满,在那节嫩藕似的小臂牵扯下轻盈弹跳,张力十足。 如此极具花蕊初开时一般的沁人心脾,加上此时似有若无的淫艳气氛,独眼老者却是闭目养神,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只是谁又知道,这个一直待在地窖始终不曾离开半步的独眼老者早已经习惯了这具娇嫩身体带给她的新鲜,眼下怕是哪里有颗痣都要比少女自己都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再对这种见怪不怪的姿势有何想法。 将碳火尽数摊的稀疏,舀来一勺热水泼在那圆润如少女胸前海碗一般的鹅卵石上,“滋啦”一声腾起大片水雾,让地窖里更是云雾缭绕,热气腾腾。 这个也才十六七不到,正值含苞待放年纪的少女倒也并未有何避讳,明显有些多余的薄纱随着盈盈一握的柔软腰肢扭动轻飘飘似翩翩,端起一旁小桌上的木制托盘,眉目里春意勃勃走到自家这位师祖跟前。 朱唇轻启间,萦萦里皓齿若编贝,一开一合,声似新莺出谷,婉转柔和。 她轻声道:“昨夜隼人町送来的消息。” 木制托盘上从左向右依次放着折叠规整的一张红纸,两张白纸。 享受着如此舒适水汤浸泡,呼吸均匀的老者好似睡着,并未加以理会。 少女将托盘放进桶中,由着其漂浮在水面上,尔后走到老者身后,轻轻替他揉捏肩头。 老者长出一口气,意兴阑珊的睁开眼来。 纸张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绢纸,据说是由松脂浸泡,水湿不透,火烧不烂,很是特别。是以老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小心将托盘碰翻后,一红二白在水中很是奇异的舒展成巴掌大小,摊开在眼前。 少女很是熟稔的扭头闭眼,如他已然在这老人跟前呆了七八年光景,对于老人的习惯最是熟悉不过,除去老者喜好女色这个是人都知晓的习性以外,不能逾越身份去知晓不该知晓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母亲是大周人父亲是扶瀛人的两族混种少女可是清楚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服侍师祖后,曾有好事者打听这种有逆人伦的事,被师祖知道后直接拔了舌头挖了眼睛捅穿耳朵,半死不活的苟活于世。 对于师祖手段再了解不过的少女怎会去明知故犯? 少女的细微动作映在水面,老者自然看在眼里,之所以会选择让这个年龄不大的少女左右服侍,这便是老者喜欢的原因。 少女滋味最是好闻,少女言行举止最好调教。 绢纸上是一个个仅供老者与手下人联系的字符,圈圈画画,类似于少去半边的大周文字,晦涩难懂。 大体扫过一眼,老者伸手团作三团,开口道:“隼人町倒是看得起你那位小舅舅,特意用红纸传递,太当回事了。” 显然料到老者已经看完,少女侧回头来,“是不是通知下去不必太过上心?” 老者捡出那张红色绢纸,举至齐眉高度,少女低头含住,咀嚼片刻,囫囵咽下。 “无妨。”老者又拾出一个,“大事在即,隼人町这群小崽子也该活动活动。省得到时候异地做起事来慌了手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将三团绢纸都喂少女吃了,老者又道:“你娘也快到了。这几日刚到大周,说要见见几个老朋友,过几天就来这里。” 少女面色一喜,已然分开大半年,说不想是假的。 老者伸手按住那一对柔若无骨的青葱手指,轻轻下拉,将那对羊脂白玉似的臂膊尽数泡在水里。如此幅度恰恰能碰到那对柔软,如此姿势也恰恰能引着那对他最最喜欢的小手碰到那处血脉偾张。 少女青丝自然散落,老者贴面撩拨,蹭出那个柔嫩耳垂,嘴角轻轻摩挲,“可是大半年没有双凤戏珠了,正正可心痒?” 最最受不了如此动作的少女面颊涌出一种娇艳绯红,双眼迷离,檀口一张一合更是诱人,“正正现在就百爪挠心,难受得很。” 很有恶趣味的老者笑意邪污,故意施为,引导着那双小手上下施为,道:“你跟你母亲一样的不经逗,长大了可怎么办?到时候谁家儿郎有福气喂得饱你?” 犹如一条大蟒,愈发燥热的少女肢体扭捏不定,喘息声加剧。 似是很喜欢这般景致的老者倒是能按捺得住,也不心急,仍旧絮絮道:“消息里说你那个小舅舅跟二姨去了均州地界,落脚分水岭。” 明显感到少女手上动作一滞,老者侧过身去,引导着少女也进了木桶,继续着刚才未完成的动作。 “你说,这姐弟俩,是刻意安排,还是无意闯入?” 害怕溅起水花小心翼翼迈进到水桶里的少女开口道:“瞎猫碰到死耗子?” 伸手抚着那条修长的如竹的白嫩长腿,老者将少女揽进怀里,继续享受着少女小手带来的快意,老者也是上下其手,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周一些俗语难听归难听,可真就切题的紧。”老者活动一下身子,半仰躺于水桶,又闭上眼睛感受着那道洒进来的日光,“如此秘密布局,他们两个怎么可能会知晓?” 乖巧做小鸟依人的少女趴在老者胸口,一只手继续摆动,腾出另一只手撩拨起水汤浇洒在老者身上,伺候人的动作着实娴熟,惹得老者身上已经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松垮的皮肤有了一丝颤动。 从十岁起就服侍老者的少女自然如同老者了解她一样,她也熟知老人这关键时候的习惯,伸出丁香小舌,灵猫饮水似的拨弄着面前一颗红芯。 老者呼吸渐渐变粗,胸膛起伏更甚,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劲捏了一下手中那团柔软,那丰腴不似这个年龄的肉团因为挤压变形,从指缝中溢出,摄人心魄。 惹得少女轻呼一声,不似疼痛,更如挑逗。 空出手来抓住少女乌黑青丝,于手掌上缠了两圈,尔后也不使力便将少女螓首按压进水里。 已经习惯师祖喜好的少女檀口微张,裹缚住那条宝刀未老的长龙,如同自家师祖那起起伏伏的胸口,一头长发弥漫整张水面,好像无根浮萍,摇摇摆摆飘飘浮浮。 “就怕你那小师奶又起好胜心,要是把分水岭丢了,那玩意儿,可就只能种到鸡冠山了。” 随着话音落地,老者一阵颤栗,满足的吐出一口浊气,摩挲着那块吹弹可破的后背,意犹未尽。 …… …… 高哉大山,危乎蜀道。 千百年来这绵延数百里北接秦岭南续十万大峰的蜀中山脉也因得这天险让得万万人止步,留下文人骚客数不清的墨宝诗词。若不是这群山环绕里有个名震大周朝的唐门、被千万刀客奉为殿堂却在大周王朝极为神秘的殓刀坟、再加上不求香火一味炼丹药修道心的青城派,怕是这里仍会是拒世人于外的禁地。 这是晌午,日头刚刚升到空中,朝气还未散尽的巍峨蜀中山脉里,一男一女两个年龄不大的小孩牵着头毛驴行走在山间密林中,那一身穿着打扮也能看出两人非富即贵。长得更是喜庆,像是两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一般。 一把竹刀挽着散乱头发的小男孩背着双手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头也不回的对缀在身后那个穿着大红棉袍梳着丱发牵着毛驴的小女孩说道:“小笼包,你能不能快点?” “嫌慢你来牵着富贵!”被故作老成的小男孩称作小笼包的小女孩一脸嫌弃,使劲拽着那头似是不愿走的犟驴,还要注意着脚下被落叶盖住的石头以免硌了脚,还得防着周围横生斜长的枝杈划到那件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的红袍,也是走的不情不愿。 小男孩停步回身,老神在在,“你不牵你让我牵,亏你还是姐姐。” 有个好玩名字的小女孩翻翻白眼,咬牙愤愤道:“我就信了你,跟你出来!姜小白!”最后叫着小男孩的名字似是要把只会欺负她这个大不了几个呼吸时间的姐姐的无耻小人撕碎一般。 被叫做姜小白的小男孩无所谓的撇撇嘴,把先他几个呼吸出了娘胎的姐姐的话当做耳旁风,依旧背着双手向前走。 “小笼包,我劝你还是快走几步啊,万一让家里那群老家伙先找着小舅舅,你罪过可就大了。” 小笼包瞪着眼使劲剜着前面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姜小白,低声诅咒着他下一步就掉坑里。从小被诗书礼仪浇灌的她,似是对她来说这就算是最大的诅咒了。 姜小白背后如长了眼睛,道:“小笼包,你也别骂我,你想想咱俩偷听的那几个老家伙说的话,小舅舅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还有的好?暂且不说收不收刀,就是把小舅舅扔到刀阵里去想想就害怕。” “我走!我快走!”被姜小白戳到了软肋,小笼包面露委屈,到底是顺从了姜小白,也顾不得会不会硌脚或是划破那件昂贵袍子,使劲拽着犟驴赶上姜小白。 姜小白一脸得意。 走了还没盏茶光景,小笼包忽然停了脚步,开口道:“姜小白,你还能不能领着我出了山?” 前面正走的带劲的姜小白身子明显一颤,兀自嘴硬道:“我不也是第一次出山,我怎么知道哪里有路。” “姜小白,你个混蛋,你别告诉我你这是迷路了。”小笼包再次咬牙切齿娇声骂道。 姜小白回头,笑的有些牵强,道:“我这不正找着路呢。” 小笼包真有撕碎他的心了。 “我就说走大路走大路,你非不让,这下好了,困山里了,你说怎么办。” “走大路让叔伯看到怎么办?你就是笨,要真听了你的咱俩早就抓回去了。”自知理亏的姜小白终于抓住了姐姐的话柄,“教训”了小笼包一句,“你别着急啊。小叔那时候不是说过嘛,走江湖图的就是个潇洒,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天下之大处处为家,走路走路没路找路,实在找不到就走出条路来……” “你快闭嘴赶紧找路行不行?”小笼包对这个满嘴里没个正行的弟弟有些头疼。 几炷香的功夫过后,姜小白抬头瞅瞅越爬越高的日头,一手抱胸一手摸着下巴,状若思索,颇有一副大事当前深思熟虑的模样。 “这江湖,不太好走啊。”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章 白日黑夜 这是白日。 雪下过后,西亳便不是西亳。 这句话说的很有意境,多有意境不知道,但是身为嫡宗的十四皇子王江觉得就是很他娘的有意境。 这就好比前一阵西域下属小国浩罕受大漠以西大国安西蛊惑造反,自己于早朝请命前往平叛,出城的时候秋风正起,吹得官道两旁杨树叶子哗哗落,配上自己领着一千精兵出征城里百姓夹道相送的场面,更是秋风萧瑟的意境。 这对于王江这种没读过多少书,可弓马娴熟喜好武力的皇子来说,这玩意儿表达不出来,但能感觉到。 如今凯旋归来,西亳城里百姓更是夹道欢迎,虽说这官道少有泥泞一路走来也是干净,但就算不上意境了。 意境这玩意儿,主要适合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其次还得符合比较感伤的氛围。 很显然,百姓冒寒相迎的场面一点不符这两点。 可当王江下令兵卒城外驻扎,自己一人骑马顺着城里中轴主道踏上御道看到百丈外那座红墙围绕琉璃瓦碧檐牙下的紫禁,茫茫白雪覆盖,有间隔有相连,就很有意境的味道了。 尔后,这个从小读书就犯困一听打仗就跟喝了鸡血一样的十四皇子就想到了书上这句话。 雪下过后,西亳便不是西亳。 十四皇子走在那说是百丈实则短一丈只为符合那九九归一说法的御道上,到了离紫禁城主门玄武门十丈的下马线,翻身下马递出缰绳,也没想起到底是哪本书。 头戴虎头兜鍪身披墨甲腰悬名做南光长剑的十四皇子摘胄抱于左腋下,右手按着剑柄,抬头望着城墙上积雪,还在想着这到底是哪本书上写的来着。 跨过玄武门,年仅二十余一的年龄便已于军中立下无数掀焰军功辉煌战绩的十四皇子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苦笑,看破红尘一般长吁短叹喃喃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感叹一番后,死心眼的十四皇子又是一个愣怔,自言自语道:“这句诗是谁说的来着?” 好不容易不去深究那句在他看来颇有意境的句子以后,又开始思考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诗。 也亏得十四皇子自娱自乐一般瞎琢磨,本该枯燥的路子龙行虎步之下倒也是快的很。 二十九丈龙尾道,百单八步难上朝。 说的是圣上听政上朝的含元殿前龙尾道,有正值壮年的朝官步丈测量,由道脚至道顶,恰恰一百零八步,坡长阶高,就算想要三步并两步也会因台阶不便。这对于青壮臣子而言并无大碍,却是成为年迈大臣朝见之畏途。前朝皇帝在含元殿卜尊号为“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当时太子少师柳汉全年逾八十,杖朝之年也是亲力参朝,从坡下步行至殿前,力已委顿,误听封号为“光武和孝”,结果被御史弹劾,罚了一季俸,算是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龙尾道砖石砌筑,阶梯与漫坡相间,三条并列,中间御道宽八丈有余,两侧道宽不及两丈。道面平段铺素面方砖,坡面铺莲花方砖,两边为有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 再往上便是三日一朝的含元殿,历任圣人为求世人称颂,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葺规整这个紫禁第一门户,大周王朝第二任皇帝立旺帝更是由江南山林中精选运来的所谓“择一干于千木”的荆杨之材,操斧斤者万人砍伐此等木料,朝泛江汉,夕出河渭,运至西亳,拥栋为山。建筑工人俱是能工巧匠,不求留名后世,只为殿屋修得壮丽。 十四皇子自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去伤春悲秋一般操心龙尾道含元殿的前尘旧事,马上就要进殿,也由不得自己再胡思乱想,当下收整思绪大步上了龙尾道。 含元殿里左侧有人在下棋,下的不是大周朝流行的黑白乌鹭,反倒是相对简单近些年于军中兴起便大受欢迎的象戏。此象戏分红绿两色三十二子,各有将士相马车炮卒十六枚,相较于乌鹭少了些弯弯绕与大算计,很适合攻城拔寨的兵卒于这方寸棋盘里横冲直撞一番。 十四皇子也喜欢这项对弈,怎么着也要比讲究布局精妙先手扼七寸后手拖龙尾的三百六十一点轻易的多了去了,最起码不用去想着什么提子开花三十目长考有眼杀无眼。只是后来听说这象戏是女子发明,有些大男子心态作祟的十四皇子就提不起兴趣来了。 含元殿里有圣人近侍搬来的桌子,铺有纵横棋盘,一个驼背老头背对含元殿大门,坐在殿里单独为他增置的紫檀椅上。反观穿着随意只着一件大黄锦衣的圣人却站在对面眉目紧锁,一手抱胸一手摸着下巴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没注意,十四皇子又不敢出声打扰,悄悄朝着离棋桌不远跟随圣人数十年的内宦之首蔡东来使着眼色。 修为如他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的蔡东来气机牵引之下即便不去看又怎能感觉不到十四皇子的小动作,即便如此可在一直强调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圣人面前他也不敢有何言语,只当没看见低眉耷眼的盯着脚尖站在那里。 棋局已近收尾,棋盘上仅剩寥寥十余子,却是红少绿多,执红的圣人正考虑着是先动仅余的前冲车子还是那枚可设伏偷袭的日字马。倒是拈绿的驼背老头一脸坦然,计算着九步内红子进攻路线与绿子抵挡布局。 日头偏西,斜斜洒进大殿,十四皇子身影长长盖住棋盘,仅剩四子已无攻势的圣人方才抬头,微微错愕,道:“江儿什么时候来的。” 驼背老头对于来人似是并无惊讶,这方圆百米内怕是风吹草动也躲不过他的察觉。一直以来奕不语的圣上都说了话,驼背老头也不执拗,起座回身,只是微微弓了下腰,道:“十四皇子回来了。” 十四皇子王江单膝跪地,低眉敛目恭敬道:“回父皇,儿臣回城便赶来了。” 圣人借个台阶招手让内监貂珰蔡东来把那盘自己毫无胜算的棋局撤下,道:“起来说话。临叔听闻你今日凯旋,老早就过来等着,还不快汇报一下。” 十四皇子起身冲着驼背老头傻笑,毫无一点皇室里尊老的礼数,道:“肯定没给王爷丢人,这等小事,一个冲锋就解决了。” 驼背老头背着双手,原本都想好的溢美之词又咽回了肚里,训斥道:“骄兵必败。如若安西举兵再战,你定输的一败涂地!” 从十二岁便跟着这个王朝唯一异姓王游走沙场点兵拔将的十四皇子骨子里就对这个不苟言笑的驼背老头有些畏惧,当下收了笑意悄悄吐了吐舌头,低头道:“王爷教训的是,末将绝不再犯。” 深知这个异姓王在哪都把这个称呼讲究的仔细,不管是军内抑或朝堂,就是在家中他那几个义子没有他的命令也是王爷末将的称呼。 就像是当年未封王以前,这个王朝里数一数二的大将军,麾下有使双锏的义子秦看山,勇力绝人气镇三军,常有单枪匹马将敌将斩杀于阵前的壮举,就因为庆功宴上酒后溜嘴叫了声义父,便让这驼背老头当着天子爷和朝中文武大臣的面拿椅子当梃杖按军令杖责五十,好好一场晚宴弄的兴趣缺缺不说,这老头儿都气的差点与这义子断绝关系。 有这前车之鉴,哪怕贵为皇子,王江也不敢有丝毫逾越违规。 原本还打算着与十四皇子多说几句的驼背老头也没了兴致,冷冷瞪了眼小心翼翼不敢多言的皇子,驼背老头躬身跟天子爷告罪一声,转身走了,吓得十四皇子更是唯诺。 万人之上的天子爷摇头苦笑,劝也不是拦也不是,只能无奈任由驼背老头出了大殿。 死心眼的十四皇子愁眉苦脸,目送着驼背老头儿下了龙尾坡走出玄武门,好大一会儿才转回身来,心下想着难免又要去趟盘山听那好一阵嘟囔。 转身走向龙椅的天子爷,一抹即便旁人能看到也捉摸不透的表情不自觉攀上那张挂笑的脸,低眉顺目的样子难以言喻。 …… …… 这是黑夜。 山南东道,均州,武当山,小莲花峰紫霄岩。 小莲花峰山路陡峭,一侧悬崖峭壁,硬生生凿出的甬道也看得出武当先辈的本事。尤其是那伸出丈余的龙头香,凭着真武飞升吕祖化虹的传说,当年更是吸引大批香客不畏死的上去虔诚烧香。 入夜,漆黑一片的紫霄岩万籁俱寂,清冷如霜的月光都渗不进这峭壁甬道丝毫,一个挽着混元髻的瘦小道童,身边徘徊着一只鸟雀叽叽喳喳,身后跟着一只看不清的大宠。 说是宠物也不确切,四脚着地也有半人多高,亦步亦趋跟在道童身后,仅仅也是矮了一头的高度。 这般体型,说是坐骑都不为过。 那两只眼睛,在这夜里犹如夜明珠般发出阴森绿光,更是吓人。 道童在这宽仅可容一人而过的甬道里穿行,身后大宠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穿廊过栋的来到了龙头香处。 正对着龙头香内里石洞,一人袒着胸膛扶着石壁,顺着那扇洞开的石门往崖下小解,八尺身材瘦如竹竿,若是一动不动还真以为是根顶着石梁的木柱。 “师父,我刚才算了一卦。”那小孩低声道,似是害怕于这寂静黑夜惊扰到什么般。 “啊哟!”八尺竹竿似的袒胸道士吓了一跳,不小心就沾了一手,提着裤子,一边在那件脏兮兮的道袍上擦手,骂道:“你算个锤子啊算,你那点微末道行也就能算出个锤子。就你娘的知道吓唬人,吓死我了。” 小孩早就习惯了师父的不着调,假若一句话里没有了锤子,恐怕就不是自己师父了。 “说说你算出了个锤子?”被称为师父本该身有师德言谈得体的道士又开口问道。 小孩朝北拜了一拜,方才道:“近日,会有贵客上山。” “有多贵?” “能改我武当功德那么贵。” “真是个锤子。” “师父,我跟你说正事,你能不能别老说锤子。” “咋的,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还管我?” “师父你看我表情。” “乌漆嘛黑的我看个锤子。” “师父我在跟你讲我武当气数,你能不能有个武当第一人的样子。” “哦,那你说。” “我刚才都说了。” “上山就上山呗,难不成还来这里找咱俩?你真是吃饱了撑的闲操心。” “师父我想杀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都已是化外人,怎得还动如此肮脏念头。” “师父这是佛语。” “佛你个锤子,佛家也是我道家祖师爷西出函谷化胡为佛传下的。” “师父我就不爱跟你说话。” “是你三更半夜跑来找我说话,让你说的就像我愿意跟你说话一样。” 小孩咬牙,甩袖走了。 大宠亦步亦趋,鸟雀徘徊不离。 袒着胸膛的道士抬手捋了捋一头散乱的头发,白了远去的道童一眼,撇嘴道:“小孩脾气。” 尔后复又想起什么,将手放在鼻子上,差点吐出来。 漆黑夜里,莫说是行走于平坦大路也得是小心翼翼,一脸嫌弃甩着手的袒胸道士竟是一跃,上了那块长丈余宽约摸一臂的龙头香,任由凌冽山风吹袭亦是巍然不动。 “怎么覆哟,天数哦。” 【跪求收藏,跪求票,祝读者大大永远福寿东海寿比南山永远快乐永远活着。】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一章 皇后与皇子 皇宫大内不可私自走动,如有违逆可是杀头的大罪。 尤其是天子爷三千佳丽所在的后宫,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司天台,这两处事关圣人及朝廷颜面的重中之重,即便是一些极其受宠的貂珰没得手令都不敢逾越半步。 眼下光景正是将将入夜,内苑里一个个黄门宫女小跑着掌灯添油。 说来有趣,当今这位文胜帝也是个妙人,后宫恁些美人,这位天子不偏不倚,唯独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皇后娘娘宠爱有加。 并非是因为这位掌管大小女官的娘娘身份使然,完全就是这两口子举案齐眉恁些年,再加上皇后江杉为人处事无不称颂,显然已由贤内助变作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一名穿着墨黑修身短打的年轻男子疾步穿行于后宫廊子,也不搭理偶尔碰到的内监宫女抑或巡逻侍卫一声声恭敬称呼,不合规矩不合礼仪的进了皇后娘娘的寝房。 “孩儿王江见过娘亲。” 颇受当今圣上喜爱的十四皇子抬手制止几位宫女的行礼,进屋便拜,偷眼瞧着那个母仪后宫三千嫔妃女官的尊贵妇人晃手挥退一众宫女太监后,亲自动手卸着那满头的琳琅璎珞琬琰琢琱。 “娘,我帮您。”爱在母亲跟前撒娇是孩子的天性,贵为皇子的王江自然不例外,此时卸下那层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面具,真与寻常人家孩子见了分别好久的娘亲一般,语气中不自觉的就带着一丝娇气。 铜镜里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妇人仪态万千秀雅绝俗,眉眼带笑观之可亲,削葱根般手指捏着耳畔那条夜明流脂白玉圭这一轻轻动作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情。 不得不说当今圣上坐拥三千佳丽却独宠这一人,抛开其他不说,怕是谁得此佳人都要对其他食之无味。 当今皇后娘娘江杉头也未回,抬手拍落那只背后伸上前来欲摘取她脖颈上那串价值连城的水纹碧波暖璎珞的贼手,斥道:“笨手笨脚的一边看着,不小心摔着了看你父皇不骂你才怪。” 王江收手讪笑,上前趴在那张单是桌面就有三四张巴掌大小鬼脸的降香黄檀妆奁台上,侧着头看着细细卸妆的妇人,“娘,你想我没啊。” “想你这个白眼狼作甚?”妇人看也未看那个打小就爱在自己跟前撒泼打滚的小儿子,卸下那几套黄白玉石,拿着那块棉质丝帕擦着脸上水粉,“回京了连娘这里来都不来,这次立了大功是不是嫌娘这里门槛低了?” “娘,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啊。”王江一脸不高兴的直起身子,像是小孩子被冤枉一般噘着嘴,满脸委屈道:“我回来就去找父皇汇报此次战况,靠山王可也在那里,就因为孩儿说漏嘴了一句话,就让王爷当着父皇的面把我一顿好骂,你是不知道靠山王那个样子。跟父皇汇报完以后孩儿就赶紧去了趟盘山找王爷赔的不是,好说歹说才让王爷高兴起来。再之后又让夜叔留着贪了几杯酒,这不一回来接着就来看您了嘛,娘,我可是您亲生的啊,您不能这么冤枉我。您看我这么听话,您舍得生气?” 自然不会真去责备,皇后江杉轻斥道:“一边呆着去。” 王江嘿嘿讨好道:“娘,您看我给您带回来的什么。” 讲着话,二十几岁还如小孩子一般撒娇的十四皇子变戏法似的手中就多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半透明黄褐晶体,显摆一样在娘亲面前炫耀邀功,“这可是安西再往西的波斯湾里找来的玳瑁,娘,你喜欢不喜欢?” 即便是看惯了这些个价值不菲的稀奇东西,身为人母收到儿子送的礼物,无关贵贱,自然都是极为欣喜的,皇后江杉于铜镜中瞧着,脸上佯装的怒气烟消云散,眉眼含笑,“这才像话。” 只是这个要比宫里那些寻常玳瑁大了几倍有余的玩意儿并未过多吸引皇后的注意,连这个没点大人样的儿子都未让江杉过多去看,只是手上收拾那些首饰的动作明显的顿了顿,有些不在意的问道:“又跟你夜叔在竹林里喝的酒?” 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皇后娘娘对这种拿手里把玩的玩意儿没多少稀罕,倒是王江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浑然没有在意娘亲神态,说道:“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夜叔因为当初那件事,这都多久不回山上了。龙叔马叔也在,刀江北刀都督也在,还有这几年一直在河北道镇守安东都护府的武递武老将军,今年也休沐回来,您也知道靠山王那脾气,古怪得很,那些人私下里都不乐意跟王爷多待,就都去竹林找夜叔了。想来夜叔那里也不会落了乏味。” 显然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皇后江杉将手中那块江南织造局产的丝帕使了使劲丢进不远处的青铜水盆里,又道:“今天可把你娘亲着实累的不轻快。上元节刚刚消停,你父皇要在宫里宴请群臣,吩咐下来要做一件新的龙袍,今天我是尚工局尚服局的来回跑,总算赶制的差不多了。这腰酸背痛的,快来给我捶捶。” 说着话,皇后起身款款走至榻前,实在不像是马上就要四十之龄的软嫩嫩身子往榻上一趴,那娇滴滴口里就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长音,紧接又道:“你哥你姐嫁人的嫁人,封王的封王,你妹那惫懒性子,就知道玩闹,娘跟前可就只能指望着你喽。” 又是不准痕迹的话锋一转,歪着头闭上眼等着儿子来捶背捏肩的江杉续道:“你说你夜叔也是,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老大不小的还跟你们小孩子的脾性一样,跟自己爹算是置的什么气,你这段时间左右无事就多去山上陪陪他,你三更哥和遐迩姐不在,你霖铃姐甲子姐出入也不方便,寤寐思服更是指望不上,他一人在那里也着实叫人担心。” 踩上床榻蹲下身子给娘亲轻砸慢按的王江答应一声,不情愿道:“可我真不想去啊娘,万一碰到王爷,总是板着一张脸,我都怕见他。要不你陪我去行不行。” 江杉心下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想过去一趟?不管是出了这座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皇城也好,还是刻意的去劝慰一下那两个像是仇人一般的父子也罢,她倒真想让儿子带自己过去一趟。 可如今为人父为人母,又有这特殊身份,二十多年前那段陈谷子烂芝麻的恩怨情仇早就舍了,哪还由得自己再去儿女情长,传出去岂不让世人笑话,折了这泱泱大国的脸面? “娘可真想去,你以为娘天天乐意在这宫里不成?睁开眼就得考虑着整个内城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你当娘亲整日里无所事事闲话家常?”这家里的经属实有些难念的皇后娘娘叹口气,显然对这身在其中方知其中难处的“职位”有些头大。 民间女子都想着有朝一日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能进宫做上侍寝才人,然后便鸡犬升天。可真进了这大内,各种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压在身上不说,同那碧檐牙一般的勾心斗角也能让人压抑的很,指不定今朝正与皇帝眉来眼去,莫说明朝,怕是今夜就出什么幺蛾子。 身为这后宫之主,她可放心不下这一摊子,总不能让天子再分心自家家事。 江杉又叹口气,似是吐出了突如其来的古怪念头和这二十多年来如履薄冰的郁郁,又道:“靠山王他老人家也是,孙儿都是要成家立业了,你说他一把年纪还是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性子。知晓他脾气的实在人也就罢了,就怕那些人前人后的小人哟,拿他做文章。明明没有恃宠而骄的心,说不定就会联系到倚老卖老的独断专横刚愎自用。二三十年一心为我大周王朝辅佐了两代天子立下掀焰功绩,怕是也会被一些断章取义的小人曲解成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王江对这些弯弯绕绕的朝中琐事不感兴趣,听得更是兴趣缺缺,连得手劲也小了许多,江杉自然感觉出来,道:“你也是,天天就想着打仗打仗打仗,一听说哪里有战事,挤破了头的往前跑,就不想想怎么在这朝局里交结些人脉,也跟着你四哥学学,在文治上下下功夫。你就这么糊弄下去,真是寒了娘的心。” “四哥他天赋异禀文武全才,我就光在武功上费费心就行了。”王江撇嘴道,“整天之乎者也的,说句话都不痛快,一句话能曲解出百八十个意思,烦都能烦死。” 江杉苦笑,闭眼假寐,不是万不得已她又何尝喜欢自己这小儿子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来? 可是想到近年来夫妻同床共枕,偶尔无心提到靠山王,那个臣子面前一向虚心纳谏从善如流不拘小节的天子爷即便上一刻还是温言笑语紧接着就一言不发,有次还直接翻身给了自己一个后脑勺,可见私下里那有些一家独大的异姓王也成了圣上一块心病。 只是这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心思,为人妻为人母,都只能埋在心里不可与他人言。 一向雍容华贵的皇后江杉也不怕儿子笑话,将脸使劲埋在那件提神醒脑塞满决明子的枕头里,把头上那个每日需要两个丫鬟才能打理平顺的牡丹髻都挤压的变了形。 “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似梦呓般轻语,十四皇子好像没听到。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二章 功德气运 进了西侧兴安门一直向北走到头左拐,再走到头便是后宫,中间就是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观星楼。绕过观星楼再向北,便是察天文、稽历数、观日月、占风云、延国祚的司天台。 这条路由延政门开始平时是不许外人踏足,哪怕真有令在身受命前往的传令监也得是从东侧兴德门多拐几个弯才行。而今日,却有个着玄色袈裟的拄杖老和尚一步一步由兴安门进来,手里圈了两圈的念珠更是惊人,该是有着一百零八颗,大小不一,大的如拳头,小的如花生粒,真真不解其含义。 平日里尽忠职守的兴安门侍卫对此不闻不问,像是未看见一般由着这个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老和尚悠悠过去。 老和尚的脸如枯树皮,即便那个点了十八个戒疤的头顶也是皱皱巴巴。两道灰白剑眉斜斜撩向颞颥,真应那些凶神恶煞的布畏相。倒是两眼弯弯似笑非笑,也是和善观音慈悲相。 一面双相,真真不常有。 老和尚走到尽头拐过弯来,就见得那座开国皇帝天问帝亲自督造的观星楼门口停着一辆造型怪异的玩意儿,木制如骏马负座,只是马腿换做了车轮。上面瘫坐一人,分明是那白眉白发白胡子裹着一床锦缎棉被的灵虚国师。前面木马脖颈处侧身坐着一个从小就跟着灵虚国师的小童,正自全神贯注捣鼓着这架木马上的机关。 老和尚上前,离着一丈距离就双手合十拜道:“夜半还需劳烦灵虚国师接迎,失礼失礼。” 灵虚国师依旧那副像是睡不醒的样子,惺忪着两眼,语气有些许无力,客气道:“道济圣师哪里话来,灵虚腿脚不便不能下地施礼,还望圣师见谅。” 老和尚也不在礼数上做过多纠缠,问道:“恁多日子不见,国师身体安好?” 已然是设阵法添灯续命的灵虚国师尤所为裹了裹那床近些年即便是三伏天也始终不离身的锦被,挤出一个笑脸,自嘲道:“托圣师的福,还能多活几年。” 被称作圣师的老和尚上前,手覆到灵虚国师露在外面的手背上,也不见如何施为,一丝肉眼可见的金色气机由掌心吞吐,裹缚对方手掌,了了片刻几个呼吸便收回手来,方道:“想来偷天换命的法子也维持不了多久,国师往后切不可妄开天眼,如此或许能讨个安乐。” 灵虚国师咧嘴笑笑,如他这般杖朝年纪,对于生死已然看淡,能喘口气活着便不再奢求往后,洒脱道:“够本了,可不敢同圣师比较。” 举朝上下了解这位老和尚的没几个知晓他真实年纪,想来即便是他自己怕也模糊不清,附和道:“老衲琐事缠身,苟活至今,不如国师超脱。” “大周上下,都需仰仗圣师庇佑,何来苟活一说。”国师说的意味深长,引得木马上的小童侧目。 能庇佑一国,岂是凡人? 对于国师这句话,老和尚安然受之并未觉得不妥,只是叹了口气,让那位气若游丝好似马上就要不行了的国师眉心微拧,略作诧异。 老和尚却未做何解释自己这声喟叹所为何来,他又道:“国师可通知了袁监正?” “圣师之命不敢怠慢,午后得到圣师消息,便让洗耳去告知了袁监正,想来此时该在司天台里等着。”灵虚从背里伸出手,端着一根翡翠玉石做的杆子,轻轻戳了戳那个他叫做洗耳的小童,“别玩了,下来领路。” 小童洗耳翻身下“马”,冲着灵虚国师和老和尚笑笑,在木马耳朵上一拧,自己率先迈步,那木马便吱嘎吱嘎的跟在后面,车轮机械性的转动前行。 三人一木马一直右拐了两回,就见到那个如空中楼阁的司天台直矗云霄坐立于那栋红墙黑瓦隔开的院墙里,最顶上,突兀的伸出一层十余丈的木台半悬空中,如同参天大树仅剩一个枝杈。 仙人指路。 这便是司天台里摘星阁。 这座司天台,据说已然经历沧海桑田,不管是大魏那个短命王朝,抑或是再之前更迭频繁的几个政权,或者往上数上个几千年,凡是于西亳这座悠久古城立都,即便是皇宫都要遭受战火之灾,唯独这座可求来天人垂青窥得世事前后五百年的司天台安然无恙居于此间。 并非是因为这里得天独厚到可避水火能阻兵戈,无他,只因王权天授而已。 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自称天子,既然是天的儿子,自然需要和上苍沟通,司天台,就是这么一处带有神奇色彩的地方。 门口早有一名男子等着,便是刚刚老和尚口中的袁监正,司天台里司天监,袁火井。 袁火井身高五尺高低,那小童洗耳走到他近前,业已搭在他那山羊胡的位置,倒是腰板挺得板正,见到当朝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未有卑躬屈膝的那般巴结模样。 这还要得益于司天台这特殊的存在,从古至今各朝各代司天监的监正一职如同皇帝家天下一般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只要是投胎在了司天台监正家里,从出生那一刻起命运就与这颇为神秘的部门牵连在了一起,从小接触的就是历法、术数、占卜等等一些玄妙东西。而且这个官署还不受历朝历代的行政机关监察部门控制,直属于当朝圣上,更是养成了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甚至于恃宠而骄的毛病。 不过袁火井再对谁拿捏架子,哪怕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内宦之首蔡东来都是爱答不理,可见了面前这两位,尤其是那个看似步行还不如骑行有些身份的老和尚,袁火井再如何自傲也不敢冲着他使出一丝半点。 “司天台监正袁火井见过道济圣师、灵虚国师。”袁火井躬身弯腰做了个天揖,吓得小童洗耳慌忙避到一旁。 灵虚国师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懈怠样子,他倒是沾了一旁老和尚的光,眼下受了这么大的礼还有些得意。要知道平日里两人很少有往来,都是举足轻重的高贵身份,一个有本事一个有家世,职责大差不差,谁也瞧不上谁。 袁火井也不多言,他自然明白这位不常出现在宫城中的一国圣师来此的目的,收身后紧又侧身,领着两人一木马进了司天台,留下小童一人站在门口无所事事。 这个光景司天台里也就只剩抱着鼙鼓的漏刻博士守着铜漏数着时间,袁火井也不避讳那人,直接就在厅房里落座,自己往火炉里续了些柴火。 老和尚先开口,道:“弥陀佛,近日来袁监正可否留意过我朝国祚有无异样?” 袁火井抻着铁钩挑了挑炭火,透过司天台那几扇经年不阖的窗户瞧了瞧外面满天星辰,却是直接挑明道:“圣师不妨直说,此次来司天台是否也看到了西方有功德气运袅袅上云霄?” “正是。”老和尚点头。 袁火井不免蹙起眉头,习惯性的捏着山羊胡,沉吟道:“此气运断断续续,与我大周国祚毫无冲突却又紧贴紫薇帝星一侧,似是盘龙而起却又蛰伏千里的架势。” 老和尚也没有藏掖的必要,直言道:“依老衲来看该是西方有养气师伺机而动,却也是将将起步,才造就如此景象,一时毫无威胁可又有借机汲取真龙功德的可能。只是依我所看此功德柱较之西方吐蕃卫藏雍仲本教的功德柱都有差距,更别说我中原腹地这些依托于我大周国祚汲取剩余气机的功德柱了。老衲只是担心,如此突兀的出现一道,不知是好是坏。假若只是依托于我周朝功德也便罢了,万一日久天长居心叵测可就养虎为患了。” 那位家世渊源颇深的监正叹气道:“当年建制,天问帝分封子嗣过多,这条气运柱其实早就有所显现,近一年里恁得厚重了些,的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老和尚也是摇头,“年前曾让国师推算一二,奈何太过缥缈也未窥得其中深浅,还害得国师如此,唉,得不偿失。”讲着话,老和尚乜了乜那位一辈子未曾离开过观星楼的国师。 一国之师方称国师的灵虚国师此时竟昏昏然的差些睡着,谁能想到本该说些自己意见的国师一句话不说,连搭理都不搭理,若不是袁火井假咳一声以做提醒,怕是真要睡着过去。 灵虚国师睁眼,看看两人,也不觉尴尬,只是为自己这般行为解释道:“有道济圣师在,我只做陪衬。” 惹得老和尚笑道:“那我不在了呢?” 灵虚国师撇嘴,紧了紧那床棉被,活动了活动身子,道:“你现在就不在。谁知道你云游去哪儿出得窍。” 两人三言两语听得袁火井不明就理,正自纳闷,老和尚又道:“老衲近年来云游大周也曾闻听一名头陀和尚,所修佛所参禅也是大神通。老衲想将其引荐我朝中,借以维护我国祚运转,续我大周功德。” 灵虚国师别有深意的看了眼老和尚,这历朝历代的国祚无非都是司天台负责,也有一些道家佛门的高僧大师参与辅助。只不过我大周王朝开国就设立了圣师一职,不像一国之师的国师,圣师可是凡为圣皆称其师,如有必要国师都可称圣师为师。建制以来也都是圣师与司天台分工明确,一个负责修历法,一个负责续国祚,互不掺和却互有补助。只是灵虚万万没想到,今夜老和尚这句话怎得有些托孤的意思? 灵虚国师没言语,袁火井只是沉思着老和尚口中所说那人何等本事都能让老和尚刮目,也未深思其话中另一层意思。 老和尚又道:“此来只是权做交待,这段时间还望袁监正辛苦一些,多多看护我大周功德,莫要分心,另外,国师也慎重一二。” 灵虚国师与袁火井一一应了。 灵虚国师深思熟虑心下计较几番好歹没把话问出来,袁火井开口问道:“不知圣师所说之人是谁?” 老和尚呵呵一笑,拄杖起身,“老衲这就去找他,他来了,你自然知道是谁。” “咚!” 偏房里漏刻博士怀中鼙鼓一声敲。 “亥,大渊献,万物于天,深盖藏也。” 响彻皇宫。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三章 捉刀人 西亳城南百里,大山中,有村出凤岙。 出凤岙有没有真出过凤没人知晓,可这村子从外头看起来跟这个听上去挺有档次的名字着实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整个村子落败的像是刚刚被山贼洗劫一般,到处的断壁残垣,有好几栋老屋也是摇摇欲坠,估计要是风大点,塌了也说不准。 不过据当地府志记载,几百年前这个村子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村落,村民不下百户,隐隐有置县衙的打算。而且相传百年前出凤岙还不叫出凤岙,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帝王于民间选妃,恰巧就在这个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了这等天大机遇的村子里选中了一家想是祖坟冒青烟的民女,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般荣耀了好久,整个村子在当时都是眼高于顶的存在。只是后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妃子不知是后来失了宠还是薨了一了百了,总之这村子就又慢慢的无人问津,到最后就变成了如今这副破败田地。 村里农户大多搬到了离着也不算很远只要是翻过村前那座大山便到的西亳城近郊,留下的也都是些执念的讲究着祖根舍不得离开的老人。 仅剩的七八家住户里都是些腿脚不便年逾古稀的老叟老妪,唯独不一样的就是村子东头老冯家那个傻后生,二十左右的年纪,憨头憨脑不爱说话,见人就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缺心眼一般。这傻后生据说是无儿无女的冯老头儿三年前去山上砍柴碰到的,当时傻后生受了重伤躺在血泊里神志不清,是冯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把他拖回来悉心照料才捡回了这条小命。当时这后生伤到整身衣服上的污血都跟身子凝结一块儿,是等伤全都好利索了才一块一块取下来。这个爱傻笑的后生一直不太爱说话,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叫宋梨。 之后心善了一辈子的冯老头儿就把他留在了自己家里,这后生也倒是听话,凭着一把子力气砍柴挑水耕田犁地,偶尔也去山里抓点野味,就靠着他这个年轻人养活着村里十来个老人,倒是也算自给自足怡然自得。 日落黄昏,傻后生蹲在院门口啃着一个黑面窝窝,说是院子,也不过是篱笆当做简易的隔断罢了。村里就这么几个人,都是些老胳膊老腿上了岁数的老人,并不是说防着谁,可安上这么个玩意儿,才能算得上是个家,也就心安理得了不是。 冯老头儿端着一个缺了一块的黑陶碗从屋里蹒跚出来,喊着“宋梨”。 跟村名一样,有个好听名字但是和实际长相模样极其不符的傻后生扭头,看着满头凌乱银丝的冯老头儿,嘿嘿傻笑。 “喝粥。”冯老头儿伸着黑陶碗,一张不剩几颗牙的嘴张的很开,这叫做慈爱。 总是有一种感情不能用言语也不能用文字表达出来,可看在眼里就能明白。 有个好听名字的傻后生起身,把手里那半块窝窝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接过碗就灌了一口。 冯老头儿离了得有他两步的距离看着傻后生,不无宠溺的叮嘱着,“慢点,别噎着。” 宋梨嘴里含着粥就着窝窝,咧嘴傻笑也不敢张大嘴,模样滑稽。 “屋里还有两个窝窝,喝了粥再去拿。”冯老头儿生怕这傻孩子吃不够,每顿饭都要从自己嘴里省下大半的口粮,用他的话说,老人肠胃不好,吃多了不消化,年轻人有化石胆,吃秤砣都得化半个。 傻后生只是憨笑,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递还给冯老头儿,回手擦了擦嘴,在那件铺满补丁的破旧棉袄上蹭蹭手,又转身回了院门蹲在那里。 冯老头儿看着也是乐,不管是到他这个年纪有个小子算是予他承欢膝下,抑或等他百年以后有个抬棺人,这都算是美事。 他该乐。 “宋梨,明天再拿上两捆柴去城里换点肉。”冯老头儿也不在乎傻后生是不是背对着他有没有听他说话,“上次早上走得晚,天黑都没回来,这次早走一会儿。翻那座山啊,你脚力再好来回也得两三个时辰。” 以前都是爷俩两人一块进城,头一天走第二天回,不赶时间就当是走着玩。后来一次冯老头儿走山路崴了脚,宋梨就再也不让冯老头儿去城里,自己赶赶时间一天也就打个来回。 宋梨不说话,可他心里想什么冯老头儿都懂。 也不管宋梨答没答应,冯老头儿回身走回屋里。 日头完全藏进了山后,这个季候里申时一过也不该黑的如此快,只是整个山里就显得乌漆墨黑。 宋梨看着月亮爬上天空,围着那几户人家小院转了几圈,看着都熄了灯才安心的往回走,还没到自家院门口,就见到村外那条由山后延伸出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 离得很远,又是黑夜,本该看不清来人是谁的宋梨,瞳孔骤然紧缩。 紧张是看不出来的,收缩的瞳孔也不是很明显的反映他内心的情绪,倒是那双慢慢紧握的手,已经出卖了他想隐藏却隐藏不了的心思。 “阿梨,方不方便聊几句?”来人罩在一件对于这个小村庄里的人来说见都没见过的名贵锦袍里,一只惨白的手拄着一根圆头拐杖,掌中的黑疙瘩光滑油亮,显然是经历不少时光浸染。 隔着还有很远来人就开口说话,声音细如蚊蝇,哼哼唧唧,阴阳怪气,让人单单是听这声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怪异的很。 这句话肯定是说给宋梨听,也真是只说给宋梨听,一句话清清楚楚落在宋梨耳朵里也未在这静谧的夜里惊扰到其他人。 至少村子里那条数十丈外能听见兔蹬腿的大黄狗此时就一声不发,安安静静的趴在窝里。 三年前在山上被冯老头儿救回来说的傻后生宋梨,眼神清澈的如同村口那弯清泉,哪还有半点憨傻样子,缓缓松开双拳,又看了看身后几户人家,确定没惊扰到他们以后,一步迈出。 一步十丈,落脚就在来人面前。 来人脑袋也是藏在与锦袍连接的帽子里,外人的确很难分清这人性别,可宋梨却能清清楚楚的明白这人身份。 “跟我来。”一改平日憨傻的宋梨现下双目没了往常混沌,言行举止也是一股子干练,话音还未落便一迈步,又是十丈。 来人拄拐转身亦是抬脚迈步,后发先至不分前后与宋梨并排穿梭于山中,原本平常人翻过村前山头需要一两个时辰的光景,眼下这翻山走夜路的两人仅仅一刻钟竟然已到得山顶,朝西南看便是那座大周王朝的庞然大物,西亳。 这山头无名,真要说也该属于盘山一系,却与正西方那座名义上的盘山相比少了份郁郁葱葱,多了份怪石嶙峋。 上了山天就没有在山坳里那么黑,如同调稀的墨汁染色,灰蒙蒙。宋梨没有和上山以后没动过的锦袍人一样看着那座刚刚上灯灯火通明的西亳,而是朝后蹲下身子伸直胳膊担在膝盖上,望着山下那座模糊里仅有个轮廓的小山村。 他担心冯老头儿万一找自己,这样自己可以第一时间下山。 “想不想回捉刀人?” 来人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宋梨身子明显颤了一颤。好似对他而言已然很是久远到没有了印象的名字,这个全然没了平时憨傻样子的后生,薅起一根还未返青的杂草叼在嘴角,细细咀嚼着内里青涩。 “现在哪还有捉刀人。” 捉刀人,大周王朝一统南北后,百废待兴,先皇天问帝秘密召集一群江湖中武道宗师于身边护卫,是为“捉刀人”。尔后天问帝崩,武建帝登基,将捉刀人安排至皇宫大内,贴身保护皇室子弟。 七年前,京城京陲两地发生一件整个朝廷知之者都讳莫如深的事,尔后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强行将关于这件事的一应相关全部封禁。 对于这种让当局者如此忌讳的事情,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度之,而作为如此接近于权利中心的捉刀人,直接听命于皇室的组织,宋梨未经允许私自参与其中。 虽说对于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便当时参与的人也都闪烁其词到管中窥豹不知全貌,但是如宋梨如此敏感身份,公然违抗圣命置皇室于何地? 也就在那不久以后,对于这个公私不分的捉刀人,在一名内监全力相保下,死罪豁免,却也落了一个贬为庶民的罪责,永世不得录用。 之后宋梨混迹江湖,捉刀人在以后岁月更换成了如今宫中绣衣使,更就与他再无半点瓜葛。 思绪回还,宋梨瞧向这个于他而言亦师亦友的人,自嘲道:“圣人老儿金口一开,哪是那么容易回去的?您现在好像也没那般权利左右了。” 在宋梨身旁与之向背的来人呵呵一声,道:“眼下有份天大的机缘,若是做好了,自然就能回去。” 宋梨嗤之以鼻,对此说法不置可否,“说说看,能做便做。” “杀个人。” “谁?” “不知道。” 宋梨吐出草枝,抬头看向来人,“解老儿,你是在跟我逗闷?” 来人也扭头朝向宋梨,帽子里什么表情也看不见,语气仍旧是平平淡淡,“你若做,去到京城自然会有人找你,将一切事宜尽数告知。” 思来想去,宋梨仍是不得要领,问道:“这和上面有关系?” “不知道。”姓解的来人帽子晃了晃,“反正那人跟我讲,有十成把握让你重做御前捉刀人。” 对于这个解释,宋梨保持沉默,他觉得天底下应该没人能做到可以让九五之尊的圣人为了他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而收回成命。 毕竟,七年了,自己这么一号人,估计早就被整日操劳国家大事的天子爷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就这么相信那人能做到?”凭宋梨对来人的了解,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小二十年的光景,就算是跟这人朝夕相处的那个马脸小厮,也没说是实打实的相信。 锦袍里传出一声叹气,“信不信,不都要试一试。你再这么啷当下去,怎么对得起你娘?” 宋梨再次沉默。 “做不做?”锦袍里又传出一句问话。 宋梨沉吟问道:“谁跟你传的信?” “这个你就别琢磨了。”显然是猜到宋梨的意思,来人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给我送信的人小心得很,我叫人去跟,跟丢了。” “要不我就试试?”宋梨又侧头瞧向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先说好,这事不强求,我就待在出凤岙也挺不错。” 锦袍外那只惨白惨白的手提着拐杖戳了这个总是挂着憨憨笑容的后生一下,冷哼斥道:“出息。”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四章 化外人不问红尘事 武当背倚苍茫千里的原始森林,面临碧波万顷的浩渺丹江,于堪舆风水一说来定此地当真是背靠群山面拥绿水的聚宝之地,单单就这一点,自打这史书记载以来,但凡一些高德大儒抑或隐士羽客大都选在此地结茅辟谷修炼参悟。 除了那坐拥玄岳门、回心庵、太虚宫、金殿、紫荆城、太和殿,素有七十二峰朝大顶美誉的天柱峰上云雾缭绕、颇有一番天宫仙境的感觉,其余大小峰峦亦是层峦叠嶂美不胜收。 天柱峰东南小莲花峰,有紫霄岩,相传是为玄武帝君飞升所在,尔后又有吕祖在此结庐修行,化虹得道,因此更成武当玄妙处,哪怕走在悬崖峭壁上一不留神就葬身崖底,亦是常引香客来此烧香。 紫霄岩朝东,有一座伸出悬崖的石雕,如龙头般昂首山外,据传是吕祖于此化虹,道教中人称名龙首石,世人称之为“龙头香”。 龙头香长约一丈,宽一臂有余,远观隐约如同双龙游曳天外。在这万仞峭壁上悬空伸展的两条游龙据传是玄武大帝的御骑,玄武大帝经常驭龙到处巡视。 正因为龙头香其神秘其地位,信士弟子们为表虔诚,每次来朝武当,都为烧“龙头香”而走上那阴阳生死的边界。由于下临万丈深渊,烧龙头香的人要跪着从窄窄的龙身上爬到龙头点燃香火,再跪着退回,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由此,武当也曾派出弟子来此监督,可仍挡不住善男信女前仆后继不畏死的崇信,有人曾笑话说每年由这龙头香上摔下去的,可要比小莲花峰的道士都多。为此,武当不惜得罪天下百万信士,将这龙头香设为武当禁地,只为那句佛道两家都百说不厌的“好生之德”。 此时小莲花峰下,一人一骑悠悠上山,煞是悠然。 走的近了,方才看清那坐骑分明是一只通体密布许多黑褐色斑环和金黄色毛皮的金钱花豹子,体长近丈,獠牙尽露,端的狰狞可怖。而那背上,坐的竟是个挽着个混元髻的瘦小道童,穿的是武当山里最最常见的灰色道袍,黑布条挽着发髻垂于双肩,在花豹子背上一走一颠也是飘逸。斜挎着褡裢的小道童手里拿着筒竹简,走几步便翻看翻看,这老成持重的样子还真让人看不出他年龄。花豹子伸懒腰般迈着步子时不时张张大嘴,扁平舌头舔舔鼻翼,怡然自得。 这一人一豹在这山间密林也是诡异万分。 有巡山道士于林间小道碰见这道童也不稀奇也不畏惧,只是紧走几步,走的近了便停下身子恭恭敬敬弯腰行礼道一声“老师叔祖”。 云上九天,月落参横。 武当辈分最为讲究,眼下已排到月字辈,像是韩有鱼韩鲲鹏便算是武当月字小辈,当今武当掌门张九鼎是九字辈,被武当门中月字辈的巡山道士可尊一声师公。 老师叔祖,那便是师公的师公的师弟了。 有传言称参悟至深可还童,看到这悠哉悠哉上山来的道童,难不成真是返老还童的老神仙? 道童不见一丝怠慢,赶忙由花豹子背上跳下来,抱着竹简赶紧略略弯腰还一礼,叫不上对面道士的名字有些尴尬,小脸微红,只是道:“辛苦了,辛苦了。” 早就习惯了这个在山里辈分高的吓人的道童如此礼数,那巡山道士低眉,道:“老师叔祖快上山,玄师祖在等您吃饭。”说完不再多言,紧走几步下山去了。 玄师祖,那就是老师叔祖的师父咯。 辈分繁琐的武当,的确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辈分与年龄分为两个极端的道童又是微微躬腰答应一声,目送着巡山道士下山,不忘嘱咐一句“气升丹田游走小周天,脚冲日月内问精气神”的行走法门。 莫看年纪小,穿衣打扮一举一动都老成持重,说话也是一股子的老道。 听着依稀传来“谢老师叔祖”的声音,小道童比当初听到师傅说自己可证大道都高兴。 翻身上了花豹子,小道童将竹简别在腰上,挥了挥手,林间窜出一只黄雀,通体姜黄,叽叽喳喳个不停,落在花豹头上,惹得这只大宠不耐道的晃了晃脑袋,换来黄雀叫声更是欢快。 小道童只是一揪花豹耳朵,通灵如这畜牲撒开四脚蹭蹭几下上山去了。 紫霄岩不是岩石,倒是可以说是峭壁更准确一些。峭壁半山腰突兀屹立着数十座道观厢房,那龙头香也在其中,云雾缭绕还真是犹如两条游龙腾云驾雾一般。 正冲着龙头香,四根木柱垫着石板撑着不知几代人几百寒暑方才穿凿而出的人高石洞,有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光着膀子一手斧子一手钻,大力斫石。 “师父——”骑着花豹子的小道童如顽童般拖着长音穿梭于世人眼中极其危险仅可容一人通行的峭壁小径上,花豹子身形矫捷,起落间便碰触一些碎石落于谷中,煞是胆战心惊。 正一下一下穿凿石壁的袒胸道士放下手里工具,转身双手拍打着系于腰间的灰布长袍,依稀可见肋骨的瘦弱胸膛上赫然刺青着玄武帝君座下蛇盘龟,足足覆了整个胸膛。 武当山眼下该是辈分最高的袒胸道士席地而坐打开身旁食盒,也不理会翻身下了豹背小跑过来的道童,自顾自的拿起一个白面馍馍狠狠咬了两口。 “师父师父。”小道童一脸堆笑,近似于谄媚,面对着师父坐下,“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卖关子的话,小道童也没打算去让这个好像不善言辞的师父去猜闷,从褡裢里摸索一阵,伸出手来时已多了个瓷质酒壶。 这个邋遢至极的道士顿时两眼放光。 “你个锤子又去哪个殿里偷来的?”道士似是对自己这个徒弟的小偷小摸恨铁不成钢,状若生气,可出手倒是迅疾,不见动作便瓷壶到手抬头喝了一口。 小道童嘿嘿干笑两声,由食盒里依次拿出两盘素菜两碟小菜两碗白粥,道:“天天在大殿上摆着又没人喝,跑没了味多可惜。” 道士索性放下手中白面馍馍,倚着石壁只是喝酒,一口也不多,抿嘴沾沾便露出一副满足表情。 “你知道个锤子,跑味那是让真武大帝喝了去,你这么偷来真武大帝还喝个锤子。”道士骂骂咧咧,倒也不算是脏话,让人听了只觉好笑,生不起厌恶心,“小心真武大帝带走你个锤子。” 小道童还是笑,丢了个白面馍馍给那头趴在一旁无精打采的花豹,“真武大帝忙得很,才不在乎这点小事。” “忙个锤子的忙。”看不出年龄的道士撇嘴。 小道童早已习惯自己师父如此不着调的言谈,刚要说话,忽的一阵邪风刮起,看似不大的风势可在这不算透气通风的峭壁甬道石洞里也是刮地碗碟食盒翻了个儿。小道童抬胳膊用宽大袍袖遮脸,另一只手赶忙去护师徒两人那份也不知道是午饭还是早饭的餐点,可也就这么眨眼的功夫风力便散尽,要不是面前一地狼藉还真不以为刚才有阵邪风。 小道童一脸茫然,倒是道士真是不拘小节,从地上拾起刚才自己啃了两口的馒头,拍拍上面沙粒尘泥,又狠狠咬了两口,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咋回事啊师父,是不是刚才咱俩说真武大帝坏话,惹来天怒了?”小道童话里似乎有些胆怯,可看表情又像是玩笑,也随手拿起一个馒头在道袍上擦擦,狠狠咬了两口,嘴里也有咀嚼沙粒发出的咯吱声。 道士也不用筷子,直接捏起地上那些混着沙粒的菜抖搂抖搂放到嘴里,“有人借天威。” “在哪在哪?”小道童颇为好奇,从地上起身跑到龙头香处,手脚并用的抱着龙头香挪到龙头上,看那熟稔动作想来平时也没少如此。 扶着两个犄角,小道童跨坐着四处张望。 道士直接仰靠到石壁,小口小口抿着那壶不知放了多久的酒,面朝东边,似是自言自语道:“分水岭那老东西难不成想借天威抗天劫?还真让这老不死的东西破而后立了?” 小道童分明看到东南方向群山以后乌云如圆盘镶在九天之上,一道如龙汲水的柱子扭扭曲曲接连天地,隔着如此距离都似是能感觉其中威猛。 “师父,是分水岭那边。”小道童又一个起落回到原处,“咱们去看看热闹。” 道士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一眼小道童,道:“带你去找死?你那点本事去了,这天威余力就能把你炸糊个锤子,看个锤子的热闹。” 小道童嘿嘿干笑,又摆出一副讨好表情,“这不有师父您呢?去看看呗,以前光听您说这天威天劫多气势多厉害,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您就带我去呗。” “不去。”道士倒是决绝,“山外人自有山外人的功德造化,我们去掺和这可就是有违天道。” “师父你不敢去你就直说,我又不笑话你,你别说得这么玄妙行不行?” “不敢你个锤子啊,张云集,怎么跟师父说话呢?”道士嘴上骂着徒弟,却也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我们什么身份你心里没点数?一个山里独一无二的云字辈,一个本就不该存活于世的方外人,出去干嘛,吓人啊。” 小道童懂装不懂,咯吱咯吱嚼的菜直响,含糊不清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 “你师公说过,咱这一支本就属于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所在,入世只能扰乱这天下功德清净,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就好,管那陈谷子烂芝麻的红尘事有个锤子的用。” “你不是偷偷告诉我说师公嘴里没句真话,我看师公的确好骗人,他还说你是吕祖转世来着,哪有你这样子的吕祖。”小道童说完还撇撇嘴,对师公的话不屑也对这个从来没教过他什么东西的师父不屑。 道士噗嗤一笑,仰脖灌了满满一大口酒,“你师公还说你是真武大帝转世,又所谓何来。” 小道童没再言语,若有所思。 “想啥呢?”道士未等到小道童说话,扭头看着那张稚嫩小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奇问道。 小道童低头摘拣着馒头上的沙粒,口不对心道:“没想啥。” “是不是想昨天莲花峰下龟驮碑旁的小娘们了?” “师父我就觉得你压根就不该当道士,师公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说话粗俗的徒弟。人家那是姑娘行不行!” “看来是了。”道士一脸好笑,“小小年纪难不成就想找人双修了?” “师父我是真不愿意跟你说话。” “你俩白搭。”道士跟小道童各说各的,“十成十的成不了。” “咋的?”小道童还是有些在乎这个话题。 “那是外门二代弟子家的闺女,得叫你一声老师叔祖。你想啊,你俩要成了,你岳父叫你师叔祖,你叫他爹,这不乱套了个锤子的了?再说了,你和那小娘们双修的时候,你受得了道侣在旁弯腰躬身行着晚辈礼坐都不敢坐跟你阴阳调和?” “师父我求你赶紧把我逐出师门。”小道童起身不再搭理越说越离谱的师父,下山去了。 道士哈哈大笑,望着渐渐消逝的一人一豹一鸟,也不管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弟是否听见,仍旧道:“真武大帝这一辈子可都一心修道不求道侣,你就省省心。” 回答他的是小道童扔上来的半块馒头。 道士挥手,将那半块馒头连同一滴不剩的瓷壶甩向了崖底,还带起一阵疾风,吹得地上残羹也一并没了。 风过,那面乌青石壁上,赫然便露出脚踏五色灵龟按剑而立的玄武帝君。 “师父说凿出八十一副真武像就可以请真武归位,归位做个锤子哦,你走了我跟谁说话?” 道士摸起身旁斧子看也不看甩手砸在石壁上,已然初见雏形的玄武帝君便龟裂开来,片片碎落。 石壁又深三寸。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五章 吾心安处 一路向西,水道渐行渐宽,相较于分水岭周边多礁石,越往西水面越是平整,水流也是平稳。船家也是水路上的老手,不像是来分水岭时那个船家那般多话,时不时撑下长篙,小船便行出去十数丈。 夜三更姐弟俩坐在船尾,江风阵阵,吹得夜遐迩直往夜三更身上靠,小声嘀咕着早知如此该走陆路,引得夜三更想到昨日里姐姐那句“起坐船唇送烟霞,闲歇舟头听水花”就颇觉好笑。 离开寨子前,姐姐要来纸笔留下书信一封给良椿、给凌山鸾。 对于前者夜三更能理解,可后者那个膀大腰圆的堂主,夜三更着实想不通,姐姐洋洋洒洒蝇头小楷足足写了一张,有什么可吩咐的。 不是看不到,也不是看不得,毕竟姐姐眼盲,磨墨平宣舔墨都需要自己帮衬,可出于尊重,夜三更还是未瞧过一眼。 夜三更明白,如同几日前离开历下城一样,自己放心不下薄近侯,姐姐也还是有些挂念着良椿。 这不是矫情,这是重情。 夜三更也不会多问,他相信凭姐姐的玲珑心思,留下那封类似于锦囊的书信,自然是有把握能帮助良椿甚至是分水岭在以后解决一些问题。 一念及此,夜三更便不觉好笑,着实还是过于矫情了一些。 倒是姐姐这般随心所欲听之任之的心境,夜三更到底学不来。 无他,心无杂念,安住当下,行所当行受所当受,可称大智慧。 如夜三更,这一路过来,莫说是从前,即便是眼下,相处几日便仓促分开的薄近侯,他总是时不时记起,并非舍不得,只是一厢情愿的在担心这名少年的安危。如若去了东莱,此一路坎坷有否危险;如若未去,当下又在做什么;有没有继续习武,或是仍旧一心复仇的偏激到也来武当。 还有就是刚刚离开的分水岭,表面上一切圆满周全,歪打正着的帮衬着这个水寨扼杀了还是苗头的危机,只是却又埋下九宫燕那个祸患。良椿娘两个会否再次受到危害?或者说这城府深深的扶瀛女人是否卷土重来另寻他法置分水岭于险地? 如此种种,患得患失。 姐弟两个心意相通,在半路上夜遐迩自然能察觉到弟弟忡忡心思。 可人之常情罢了,夜遐迩不是圣人,这种事情,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通,去淡忘。 夜三更自然能想通,只是这般矫情,纯属人之常情无法可解。 不似这滔滔不绝一去不回的大江,东流入海有迹可循,情之一字,可真是收笔勾人。 收拾心思,仍旧需如这大江,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望山走倒马,古人说话自然极有道理。 分水岭接引坪上隔江眺望武当群山时,云雾缭绕里一座座山头若隐若现,尤其是天柱峰,好似离得并不远,真到顺着大江西北而去,从巳正里一直走了个把儿时辰才到了地方。 在附近马驿雇了辆马车,姐弟两人沿着武当山脚西行,于傍晚时分抵达武当山门。 千百年来武当山素有“皇室家庙”之显赫称谓,到了眼下大周王朝,武当供奉的玄武帝君更是被开国先帝崇祀作“护国家神”。这虽于天问帝建国之初迷信宣扬真龙天子天赐皇权脱不了干系,但近一二百年来几代帝王抑佛扬道也是间接拔高了道家之首武当山的地位。 大周王朝最初近百年,不管是开国先皇天问帝抑或被后世高儒大德称作“守业圣人”的第二代立旺帝还是第三代御驾亲征收复南疆的宗仁帝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敕建武当,前后耗时六十余年,历经四位帝王,于武当山山脚山腰山顶一线修建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十二祠、十二亭、三十九桥,更是隐隐有将道教尊做国教武当奉为道家鳌头之势。 于是乎近百年来上武当朝道者络绎不绝,每年三月三玄武帝君诞辰日更是比肩继踵万人空巷,当年太宰太傅张望东更是在《武当赋》中描述其盛:“踵磨穿石,声号裂山。”可见当时的繁荣熙攘景象。 如今圣人文胜帝登基初始便不惜人力物力修葺武当第一门户“玄岳门”,只为要那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石建筑上“治世玄岳”四个大字百载千世永不褪色。不知是武当山实在没有可再增添的地界还是为了标榜自己向先祖看齐,广安帝这一举措倒也真是颇顺民心。 武当山下玄岳门外,像是看家守院的门房一般坐落着一座小小村落,木篱笆圈着错落有致的数十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俱是一些外门弟子自行在此安居,平时禾锄种田,闲时上山听经练拳,偶尔也负责着传信或者往山上送些吃食用品之类的杂事。 村子就在通往山门的路上,几个应是刚从田里回来的汉子远远瞧见马车吱扭扭而来,互视几眼,俱都疑问着这个时间怎的还有人来,再过不多久,山门可都要关了。 几名汉子将手中农具放于路旁,迎上前去,离有数步远便站定,当先一人抱拳施礼道:“公子来我武当所为何事,烦请公子告知,容我等上山请示。” 夜三更勒住缰绳,并未急着答话,不紧不慢的将姐姐扶下车厢,解开马车绳子弃车不用,缚上鞍鞯,又将姐姐托上马背,一手拽住缰绳,依旧对面前几人不理会,朝着半个日头映衬下的群山,聚气成音朗声道:“夜家夜三更,特来拜会山门。” 清啸之下,犹如迅雷疾泻声闻数里,只见那几名汉子一个个瞠目结舌,脸露惊慌之色;跟着手捂双耳,脸孔变得几近扭曲,若是旁人瞧见也能看出其痛苦难当,似是遭受苦刑一般难受至极;又过两个呼吸功夫,一个个便先后倒地,不住扭动身子。 篱笆院里有几个修为还算高深的汉子当即盘膝闭目而坐,急急运转体内气机与啸声相抗,却也仍掩盖不住脸上痛楚神色,这等天气额头上都有豆大汗珠滚滚滴落,脸上肌肉也是不住抽搐。 只是为过片刻,却也是抵不住滚滚夹带气劲的声浪,败下阵来,一个个大口喘息,想起身业已不能。 声音不停,一层一层越过村落,连带着震塌几座破烂茅草屋,惊起山上林中鸟雀无数,直达那云雾缭绕中犹如胜境的山顶。 夜三更牵马前行,绕过地上几名汉子,又是朗声道:“夜家夜三更,特来拜会山门。” 夜三更如此喊了三回,便到了刻有先皇亲笔“治世玄岳”四个擘窠大字的玄岳门下,门侧有豁落灵官隆恩真君及天帝佐使六丁阴神玄女,倒是那王灵官手执钢鞭龇牙咧嘴煞是可怖。 几名着道袍的男子背负长剑,受刚才音浪影响,或手扶山门石柱,或倚靠灵官六丁,身形不稳左右摇晃。 夜三更不加理会牵马拾阶而上,本欲穿过几人,却不想有修为不错者已从音浪中缓过神来。 “武当净地,容不得你……” 不等那人说完,夜三更松开缰绳,身形一闪已到他身前,右手一掌拍出,好似轻飘飘浑不着力。那人抬手格挡,夜三更使了个武当太极黏字诀,如灵蛇绕着他胳臂上攀,只在脖颈上一戳,那人身体一软,倒地不起。 “夜家夜三更,拜会山门。” 又是一声,直冲九霄,惊起鸟雀无数。 “我武当清净圣地,为何如此胡闹!” 一道声音由山腰传来,压过夜三更,震得松针柏叶一阵乱抖。 夜三更回手抓住姐姐手臂,一股雄浑劲气渡入夜遐迩体内,让她不致于被这声音伤到。 夜三更仍旧牵马前行,只是未有几个呼吸时间,一道人影爆射而来,一步数阶眨眼便至夜三更三丈外站定。 夜三更松开缰绳,拍拍马背,任由其驮着夜遐迩去到一边,尔后才看向来人,那个身着道袍背负双剑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中年道士。 “夜三公子,我武当与夜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挑衅,所谓何来!”中年道士毕竟也是师出名门,即便心里一股子愤愤仍是强压怒火先讲个过来过去。 夜三更微微仰头,盯着来者,“韩有鱼回来了没?” 似是答非所问的回答,却也让系着冲和巾、受了三坛圆满中天仙大戒可称妙经师的中年道士想到前几日那不成器的三代弟子韩有鱼偷偷回得山里,有附耳射声的流言蜚语便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这个在山下常常倚仗自己师门为非作歹恣意妄为的纨绔子惹到了一个怕是整座武当都惹不起的人,该不会就是这找上门的夜三更吧? 从未与夜家打过交道可十几年来仅是听闻便落得眼下心有余悸的中年道士直皱眉,这不学无术的混蛋,惹谁不好怎得触了这一家子的霉头?捅了多大篓子才能让人找上门来? “回来又能怎得?”不明就理的中年道士质问一句,想来还是未能意识到内里严重。 夜三更沉吟道:“道长这话里意思,那就是回来了。敢问道长,九天道长与九清道长可曾回来?” 中年道士这下就有些转不过弯来,难不成九天师叔也和韩有鱼那小子胡闹了不成? 中年道士不说话,夜三更又道:“我带我姐来武当,并不是道长口中撒野,就来讨个说法,还望道长放行。”说完一抱拳,礼数做的周全。 “夜三公子这就难为贫道了,眼下山门已关,不管我门中弟子如何不是,烦请夜三公子明日一早登门,由我禀报掌门,再做打算如何?”中年道士说的也是委婉,毕竟在他看来也是自己这边有错在先,至于是何错,道听途说也不能妄下结论。 “我若要执意登山?” 中年道士怎会看不出这书生模样的小子眼中决绝,当下抱拳躬身,道:“还望三公子莫要为难贫道。” 夜三更迈步,登山。 中年道士皱眉,犹豫再三,擎剑在手,只是未出鞘。 夜三更一步上阶有三,距离不足一丈。 中年道士暗暗咬牙,跃然而起如虎下山刺向对方。 夜三更暗道一声来的好,右手成爪,运气吸来路边一根枯树枝当做武器,又道:“我当以剑势破剑招。” 随着话音,夜三更身形爆射而出,迎向中年道士,手中树枝蜻蜓点水般正中对方长剑。 中年道士气急欲抢先机,听说过关于这个年少便摸着天象的年轻人种种事迹,自然不能用常规度之,先下手为强的攻其不备才是正理,是以长剑一晃,剑式变得猛厉起来。 夜三更怎会瞧不出对方心思?体内气劲灌入树枝,见招拆招,应对自如。 中年道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挽剑花,直袭夜三更胸门。 夜三更也不躲,回手将枯树枝横在胸前,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树枝刚好挡住中年道士手中长剑。 中年道士腰眼用力仗剑前刺,口中一声“开”,磅礴剑气由剑穿出,生生顶得夜三更后退了一个台阶。 夜三更脚下使力旋了个花,如生根般止住退势,任对方长剑弯出了个弧度,方一个躬身的诡异动作,引长剑弹开,尔后一声“破”,手中枯树枝撇开长剑,侧身让过,又是一记蜻蜓点水击向对方。 中年道士回剑荡开树枝,身形后撤,手中剑撒手而出,挽着剑花不离夜三更分毫。 中年道士驭剑与夜三更争斗之时,山上又疾疾飞来数道人影。夜三更看的仔细,使树枝与对方你来我往斗了十数招,待得有几人到那中年道士身后,夜三更松手枯树枝一撇,身形暴退。 枯树枝失了外力,瞬间被长剑搅的稀碎,却是恰恰给夜三更挣了个时机。 夜三更如大鹏展翅腾空后跃,也不管又攻来的长剑,一声“起”,路旁林中厚厚一层落叶应声而起,如两条长龙围绕盘旋。夜三更轻喝一声,双手前推,两条长龙由左右两侧轰向几名道士。 我有龙卷,势不可挡! 长龙吞入几把长剑,未有颓势,去势不减呼啸而过,轰然砸在几名道士身上,洒落一地枯叶。 当先几名道士痛叫一声如遭雷击,身子斜斜飞出,坠地之时便昏死过去。 夜三更收手,理理衣服,也不理剩下的几名已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道士,走到姐姐跟前,一言不发,牵马登山。 夜三更不说话,夜遐迩也不会多问,她比谁都清楚弟弟的本事。 偌大一个江湖,吾心安处是吾家,吾心安处只有他。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六章 流配一甲子 日头已过了半山腰,剩半个露在外面,染的天上云红彤彤。 天柱峰高耸参天,越是往上温度越低,年后下的那场大雪,即便是过了五六日山顶都未有融化殆尽,眼下里衬着那一丛一簇的晚霞,更是醉人。 “姐,你要是能看到这景儿,估计又得给我念叨当年去京陲黑山里的湖心亭看雪时写的那首韵词。”夜三更忽的开口道,“真想不到这南方雪景也如此耐看。” “南方下雪本就不常见,今年也是奇怪,还下的这么大,景色一定不错。”夜遐迩仰着头,虽是看不见仍旧一副享受的样子,无神的眼睛就望着前方她记忆中该有的景色。 “还是比北方差远了。”夜三更道,“咱们那边雪是又大又疾,这里下好久才有这么些。也不知今年有没有雪天去黑山湖心亭煮酒的妙人。” 夜遐迩没再接话,引得夜三更抬头看向她。 夜遐迩语气落寞,朝着她自己都不知晓的一处方向,忽的说道:“今年京里的上元节花灯,应该不比往年差吧。” 自是知晓姐姐心思的夜三更不免哑然。 “三更,我又想家了。” 避世三年再入世,一路走来大半月的光景,姐弟两人兜兜转转,想想也是无比精彩。 开始不过是为了给历下城那个没爹没妈到了最后连姨娘都没了的少年讨个说法,后来就是想着回家看看。 人一旦有了目标,走下去,才是最舒服的事。 只是思乡情最切,也最怯,更难耐。 姐弟两人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问题,到底是在这时候默契的挑开。 “其实想想也是我矫情了,咱们这不就是回家去吗?念叨个什么劲。” 却是夜遐迩展颜宽慰了一句。 夜三更一愣,随即道:“等这事一了,我就找匹快马,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很快就能到家。” 话赶到这里,姐弟两人难得闲话起了家常。 夜遐迩道:“你说老爹上山了没有?以前怎么说我还在那里陪着,现在就光他自己一个人,也是蛮可怜。” 其实在心底多多少少带着些偏激想法的夜三更撇嘴道:“有酒就好,他会可怜?” 自然听出弟弟语气里不易察觉的埋怨,夜遐迩抬手弹了一个脑瓜崩,佯斥道:“再胡言乱语就把你逐出家门。” 对于姐姐玩笑似的斥责根本不当回事,夜三更也是陷入沉思,道:“你说老爹那脑袋是不是让酒糟子给糊住了?当初老头子要把位子传给爹,即便不是世袭罔替,可怎么着也是个能在天底下都吃得开的门户,他要是答应了,哪还有当初那些事,哪还有现在这些事。” 夜遐迩俯身又是一个脑瓜崩,笑骂道:“我看你才是被糊住了,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那一大家子该是那么好相与的?”随即叹了口气,她又道,“爹的心思怕是除了咱娘,谁都猜不透啊。就老爹那句‘此生仅留一壶酒,醉天下,醉世人,醉长生’就能让老头子把传位给他的心思收了,我看这也没谁了。咱们不懂,眼里不容沙子的老头子既然能明白,那就是老爹没错。凭老头子的性子,爹要是说错了话,早就打起来了。” 似是想到很好玩的事情,夜三更道:“你说老头子跟老爹打起来谁能赢?”问完以后忽然想到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父子俩动手打架的情景,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夜遐迩看样子也是臆想着父亲和老头子动手的场面,莞尔道:“你啊你,要是老爹打你你会还手?脑袋里天天乱想些什么。” 夜三更干笑两声,道:“想着玩还不行?” “唉,也不知道那天夜里老爹跟老头子动没动手。”已然开始追忆,夜遐迩忽然说道,“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犟。” “行了行了,瞎琢磨什么。”夜三更打断道,“当初院里丫头不是传信说老爹没事么。” “那些个丫头的话也就糊弄了你,老爹真有事还能让她们知道?”说着话,夜遐迩叹口气,郁郁道:“三更,我倒是真想老爹了。” 夜三更苦笑,不再说话。 除了去世的娘,这世上,最亲近的也就只有爹了。 想起那个整日醉醺醺的男人,夜三更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 夜三更从小就跟父亲关系疏远,当初对父亲的了解只是记得这个邋里邋遢被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整日里无所事事,天天抱着个酒葫芦,从早到晚醉醺醺。 直到母亲去世,夜三更才算是明白这个曾被天下人称为醉鬼的男人是有多厉害。 喝酒能喝出个登堂,试问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得? 他不晓得父亲以前是怎么认识的母亲,也不晓得父亲又怎么说服家里那个自视甚高的老头子去天下刀客望而生畏的殓刀坟提的亲。 他懂事以后倒是听家里人提起过,说是殓刀坟往外嫁闺女,要让姑爷过一个十八悬刀阵,数百年来也就他爹敢进得,自然而然也就他爹出来过。 自己那时候小,不懂得殓刀坟有什么能让天下执刀人魂牵梦萦却又望而生畏的地方,也不懂得这个传言能杀仙人的刀阵有何厉害。 等看遍藏书阁典籍,夜三更才知道自己父亲当初凭天象境能娶母亲过门的内里凶险。 他就更不明白小时候那个让自己犯糊涂的问题,母亲,怎就看中了这么一个一事无成嗜酒如命的男人。 哪怕懂了情啊爱啊这些东西,夜三更也觉得凭母亲的本事,闭着眼也能找到一个比自己父亲强一百倍的男人。 恐怕这个问题也就自己母亲心里明了,可自己还没有好奇到去问这个问题的地步,母亲便被人杀了,还是死在自己怀里。 只从家里人闲言碎语茶余饭后的笑谈中听过父亲有多厉害的夜三更,那时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喝酒喝出个登堂,是怎么个本事。 当日夜幕临领旨去往京城紫禁听宣,江南白家五十死士趁雨夜杀入夜家,依托很久以前就安插在夜家的奸细顺利进入内院,在夜家精锐守卫反应过来之前,以搏命的方式伤数十人,杀九人。 因下雨去给在外喝酒的父亲送伞,母亲不幸被一剑刺了个对穿。 没人会相信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连点像样抵抗都没有的女人会是殓刀坟的人,也没人会相信那个下雨还出门的女人会是夜幕临的儿媳,更不会有人相信那个犹抱油伞伞遮面的女人会是本该成为夜家下任家主的媳妇。 所以在那个蒙面人得手以后便被惊恐万分的夜家侍卫毫无章法的乱刀砍死。 夜三更刚把母亲送走还没盏茶的功夫便听闻家里有刺客,和姐姐冲出小院穿过长廊便看到一群府卒怔怔站在雨中,也看到地上那具都看不清本来模样的尸体,还看到倚在墙上轻轻咳血的娘。 当那个醉鬼提着葫芦踉踉跄跄进得内院,他似乎看到的只有夜三更怀里不时吐口血浆的女人。 当初有些小的雨势彻底停住,紧接又雷电交加,风声乍起。 夜三更清清楚楚的听到有人惊呼“入室”。 夜三更在意的不是倾盆大雨砸的脸颊生疼,也不是父亲破而后立似的修为突破,反而在意的是父亲手上那个从未离手的酒葫芦掉在地上。 母亲咽气前说的话不多,倒是全都在交代夜三更,让他照顾好姐姐,跟她男人说的话都没几句。 那个男人就蹲在很远不动,也不上前,任由着自己一双儿女抱着自己的女人哭。 似乎就这么蹲着,能和他这辈子都看不厌的女人平视,就是仅剩的奢求。 在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话以后,拉着那双再也抬不起来的手,夜三更不经大脑的大声怪罪自己这个只会喝酒的爹,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娘亲哪会冒雨出门碰上这群搏命人? 夜三更觉得雨势更疾,噼里啪啦砸在房顶以至于还未听清楚父亲那句话,就见父亲拾起酒壶转身踉跄出门。 三日后出殡,三日白头的父亲,右手提酒壶左手拎十八颗人头酩酊回家,醉在母亲坟前。 尔后父亲就一直守在母亲坟前,不问世事。直到三年前夜幕临揽下那档子事儿,这个男人才从母亲坟前上山回家。 还未见他人,夜家大宅院门到正堂的天井里,就传来他声音如天雷滚滚,“夜遐迩你同意不同意!” 虽是疑问却又不容置疑。 夜遐迩只是抿嘴不语,百余米距离声音还未落眨眼就见那男人到得正堂。 男人不再问夜遐迩,又灌了口酒,看向那个被夜家所有人说是最懂母亲心事的夜三更,带出一口酒气问道:“你来说,你娘活着会不会同意?” 手覆在姐姐背后木匣上的夜三更摇头,斩钉截铁,“绝对不会。” 那个男人就看向正堂右侧座位上那个江湖庙堂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老头儿,说道:“依夜家家规,违背家主者,杖三十,逐出家门。子不教父之过,这六十我替了。”说着话又灌了口酒,走都走不稳的将夜三更和夜遐迩推出正堂,然后回手关上房门,仅留一扇,背朝正堂,骂道:“滚!” 夜三更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带着姐姐走出夜家大宅那一刻,风声骤起,真有天雷滚滚于九霄之上。 夜三更现下忽然觉得自己和姐姐有个特别爱自己的娘,还有个不善言辞、对自己姐弟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爹,这辈子也挺值得。 夜三更开口道:“真想知道老爹这几年过得如何。” 学着弟弟刚才的语气,夜遐迩笑道:“老爹有酒就好,肯定过得不错。” 夜三更哈哈大笑,对姐姐的话不置可否。 夜三更忽然想起盘山的半山腰,那个插满钢刀的竹林里,有个白发男人一守就是七年。 这才是至死不渝的天长地久吧。 夜三更闭嘴不语,倒是姐姐,禁声了片刻,忽就吟道: “不只江南烟雨, 姑娘撑伞于湖堤、于旧地迤逦。 惹王孙公子,泼墨一池。 却不知,我等北方女子, 锦帽貂裘小棉衣,细数亭外雪压枝。 远山白头有三尺,近船破水声正疾。 且待我再提笔,流配冬雪三千里。” 夜三更侧首昂头看着马背上的姐姐,笑道:“三年可不止流配三千里。” 夜遐迩莞尔,道:“那就待我提笔,任冬雪流配一甲子。” 夜三更附和大笑道:“谁敢流放一甲子。” 【跪求收藏推荐等各种票。】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七章 张口就杀气 黄昏下,夜三更牵马不急不缓。 缀在姐弟两人身后数丈的几名道士,严阵以待。 就这么刻意的保持着互不相扰的“安全”距离,一路畅行无阻的上山。 过了通往小莲花峰的那条羊肠山道,再往上二十丈有余,峰回路转,山道一旁豁然空旷,古树相围,方圆百丈,内有老井一口,井边一棵周遭仅有的樗树孤零零杵在一旁,煞是碍眼。树旁一个大鼎,一身铜绿,香灰漫布,可见香火旺盛。 再往里坐落一处与这香火气明显不符的破败道观,年久失修到落败不堪。硬山顶抬梁式构架,鸱吻吞脊,钩心斗角,前廊后檐,方砖墁地,引出一条丈宽小路弯弯曲曲到得这边登山主道来。 半道里很是不搭的竖起两根已然龟裂的圆木,如同左右翁仲,矗立两旁,上头洋洋洒洒十四个字,铁钩银划凌厉十分。 “铁杵千岁磨成针,一朝得道要回心。”轻念一遍,夜三更不禁赞道,“有剑意。” “这可是弃儒从道的吕祖转念间一挥写就,只看出面上盈盈剑意,就看不出里头的门道?”夜遐迩于马上说道。 夜三更远远望去,摸着下巴沉吟道:“这是告诉咱俩往回走?” 自然迎来姐姐佯怒的一个脑瓜崩。 夜遐迩道:“千年前中土动乱,民不聊生,武当吕祖吕招贤欲学道救济天下,拯救苍生,遂尔修心养性参悟道心,奈何道可道非常道,在这武当山里苦修数载窥不见一丝灵光,心意动摇,止步不前,便坐到东边那棵樗树下,冥思苦想,几欲放弃。是道家老祖李老君千里东来化作老翁在庵前磨杵,三日不停。吕招贤就这么看了三日夜,于树下顿悟,复尔登山潜心修道,一招得悟,创立武当道教。这十四个字,就是吕祖返山前写的。” 以前也多少耳闻过这则道教美谈的夜三更玩笑道:“不知道我要是坐在樗树下会不会顿悟。” “不嫌丢人。”夜遐迩笑骂道,“光说不练,那不如去樗树下悟一悟,看看你能悟出个什么。” “千年得道一吕祖,燕雀肚里载鸿鹄。夜家公子心中无道,怎能悟出个什么?” 回心庵里踱步而出一个兰衣老道,白发白眉白须,一甩手中拂尘,道了声“无量天尊”。 夜三更停步望向那处破败道观门前说完话便动也不动的老道,一身有些褪色的绛紫得罗,交领宽袖,飘飘欲仙,手中拂尘搭在一侧手肘,两道龙须配着长髯更是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 只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机压迫,让夜三更有些蹙眉。 他很厉害,夜三更如是想。 “此话怎讲?”不等夜三更开口,见不得弟弟被人说道的夜遐迩扭头朝向老道,口气咄咄道,“道非常道,怎能是旁人所能比较?” 老道仍旧未上前,遥遥而望,“道在心内不在体外,单凭说教,能是甚道?” “老君守藏悟无为,夫子授业懂中庸,巨子克敌明兼爱,驺生观天知阴阳,韩非子集法术势三家领会律治,无上士参破三千繁华看透轮回。哪个不是自成一家布道天下,不说,怎个叫做传道?所谓解惑不也成了纸上谈兵?” 夜遐迩循着声音,一抖缰绳欲随之而去,却又被夜三更伸手抓住。 自然不是怕这老道会有坏心思,夜三更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姐姐跟人打嘴仗。 那边老道朗声大笑,又道:“道之一字,首尾相连,只有缩头走之,方可行大道做大事。” “那你又如何断定我弟心中无道?” 显然对于夜三更的制止,夜遐迩根本不往心里去,汹汹夺人。 “三公子少年得志,机缘喜人,年纪轻轻便九转天象借气驭气属实天赋异禀,只是武之一途与我修道一般,循序渐进方为正数,如此机缘使然造化弄之,只求了个空中楼阁,无甚根基,因果轮回下待得他日心境受损又怎能证得大道?” 夜遐迩摸着缰绳翻身下马,只身向前,道:“我弟天资聪颖,国师尤所为揲蓍龟甲,算得武曲天下。这武道一途自古有之却又繁缛庞杂,我弟观百家融汇一通,怎么就悟不出个登堂入室。怎的到你口中却是另有因果?” 也瞧不出老道有何表情变换,语气仍旧不急不缓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本该正心武学,却因红尘杂事频繁出世入世,投进三千浮华世界,乱其心性,扰其慧根,怎能悟得正途?” 相隔数丈,夜遐迩与老道遥遥相对,“苦心志劳筋骨,厚积薄发破而后立,此话怎讲?” 老道眼观鼻鼻观心,无欲无求,“亦是聚小流方厚积薄发,积跬步才破而后立。” 夜遐迩一副恍然样子,“依先前所言,缩头走之方能证道。那依我这个小女子所闻,道长闻字解意却又与先贤差之千里。” 终究是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表情,老道凝神瞧向夜遐迩,“贫道数十年只是看几本破书,不知怎得与女施主所知相右,还请点拨。” 夜遐迩侧身,背负双手,俨然一副女学究,道:“即然刚刚说到道之一字,缩头走之,说文解字之意小女子不便深究亦是无理辩驳,可内里意思就是行事莫张扬。是也不是?” 老道闻弦知意,想是明白夜遐迩话中所指,并未答话。 夜遐迩续道:“老君守藏立说,尔后化胡函谷,洋洋洒洒留《道德》五千言。夫子授业解惑,周游列国十三载,《春秋六经》流芳千古。墨巨子参与春秋百家会战,蚍蜉撼树拒敌千万,以战止战。驺先生过遍浮生,堪舆前尘后事百千载,八卦五行算尽人间。韩大家遭人嫉妒忍辱负重,于大狱融汇法术势三家,自成一脉。无上士历经沧海桑田,看破这世间诸般烦恼恩怨,菩提下如来如去。敢问,这些人哪个不是出世入世数十载方得证大道?连得吕祖也是于红尘中因缘际会转而修道,你如何由这个缩头走之就敢断言舍弟不可顿悟?” 老道呵呵而笑,道:“娃娃莫要跟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家伙抠这字眼,缩头走之是用心,心中有道便是道,心中无道怎可证道?” 夜遐迩回呛一句,“那你怎知我弟心中无道?” 老道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个以前只是听闻却未有缘得见的奇女子,“三公子心性不稳,现如今躲藏三年,出世便一气上武当,气势凌人。如此一来,心中怎有道?又何以称道?” “杀神白起坑杀赵人四十万,何以称道?何以成神?却是成道,却已封神!” 夜遐迩咄咄逼人,无神双眼直直盯着不远处老道,“敢问道长,舍弟与白起,怎比较?” 老道哑然。 夜遐迩昂头,近乎于蔑视的姿势朝着处于上风口的老道,又道:“武道一途,贵在心专。舍弟当年幼龄于藏书阁拜读百家武学,摸着天象。就如武当修道,如若没有先贤大家著书立说删繁就简,你们又如何去悟?遍观百家,又有几个顿悟彻悟?还不都是一步一脚印摸索出来?便是武当,千百年来就出了个吕招贤。一朝彻悟,证道飞升,前后也用了何止二十余载寒暑。舍弟于天象境摸索方才几年,敢问道长,就是贵派所谓外门之幸的韩有鱼,倾尽你武当恁些精力代价,由通明进天象用了多久?” 老道不语。 夜遐迩也没想着老道会回她,又道:“眼下道长不说话,难不成这时候还能修个无为?在想着无为而制,还是无为而止?在想着不争便是争,还是妄为后才想起了远祸慎行清心寡欲?” 老道摇头呵呵笑道:“都言夜二小姐口舌之利,曾与圣人寺道济圣师论酒斗机锋一日夜不分上下,厉害厉害。” 夜遐迩躬身做了个万福,不言不语转身走回夜三更身边,一副骄傲模样,道:“怎么样,快夸我。” 夜三更苦笑一声,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争的个什么劲。” 夜遐迩仰起头,露出像是小时候夜三更给她掏鸟窝带回来两只小麻雀一样的笑,她洋洋得意,面露欣喜,道:“谁都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说你,就算是我夜遐迩也说不得你。” 庵前老道似是自言自语的呢喃,“此女张口就杀气。” …… …… 小莲花峰上,骑着花豹子的小道童躲躲藏藏,透过密林看着那两人一马的登山身影,左右为难。 “师父,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不能。”蹲在树旁瞧着回心庵那边始终不曾开口的袒胸道士回绝的也是干脆。 小道童颇感为难,两只手攥着衣襟甚是局促,“可我都算出来了啊。” 瘦到连肋骨都清晰可见的道士嗤之以鼻,乜了乜自己这唯一的徒弟,道:“谁让你算了?以前一月一卦,现在一天一卦,有病吧你。” 被师父无端说道一通,小道童也是委屈,不满道:“谁让这月第一签,就爻出了个迎门签,巧不巧的就来了这么俩人。” 袒胸道士撇嘴道:“你只是开悟,不是开天眼。以后去到书阁看点有用的书,这本《滴天髓》我都看不懂,你能看明白个锤子。” 讲着话,探手拿来道童腰间竹简,哗啦啦打开,看着上头一个个晦涩难懂鬼画符一般的手势,更是大摇其头。 对于师父这种毫不爱惜的举止让小道童大为肝火,要知道武当山书阁里的竹简史册可都是传承千百年都不止,是历代道家大能秉承先贤教义从而传扬光大领异标新,哪一本不是承载着道家要义,浸含先人心血之著作? 袒胸道士的粗暴行为惹来小道童劈手夺过,急道:“你看不懂就看不懂,你抢过去作甚。” 也知道自家这个唯一的弟子从小——或者说从识字起就嗜书如命,虽说自家一派历代传承多靠口述,毕竟这书中所写不过是能让人知晓的皮毛,内里深奥谁会付诸书本让其广为流传? 只是这徒弟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喜好,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又好似也管不了他,便由着这个自小便被花豹子认了主的唯一弟子每日里往返于小莲花峰与天柱峰间,取书的同时,多多少少还能顺回点荤腥打打牙祭,也是不错。 “瞧你那锤子样,等我得空了我也写一本,到时候我证了大道,你拿着出去卖钱也能多赚点。”袒胸道士站起身,为自己的想法得意洋洋。 惹来小道童一记白眼,“你写书也好升天也罢,眼下是不是先解决这事啊,都要打起来了。非得等着闹出事来再让山上人出来收拾?”小道童苦着那张煞是白净的脸,很是烦闷。 袒胸道士老神在在,“打什么打?张九厄那面团子脾气,能打起来才怪。你天天解签揲蓍掐手指头,你都算出个什么?破而后立破而后立,不破怎能立?欲破局,先乱局,越乱越好,说不定就破了这乱局。” 小道童翻翻白眼,很不赞成师父的说法,可他是师父,就算是不赞成自己也没办法反对。 “这其中玄妙所在……”瘦成竹竿似的袒胸道士故意拉着长音,一把拽住想要偷偷溜走的徒弟,似是卖个关子,可随后又补充道,“你懂个锤子。”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八章 扶摇九重天 夜三更扶姐姐上马,正欲牵马向上,老道手中拂尘一扫,庵前口径约摸五六尺的铜鼎香炉腾空而起,打着旋飞落到山道上,如同被人轻轻放下,未起一丝尘埃。 “夜三公子听我一句劝,领着夜二小姐下山去吧,我门中弟子所作所为,明日我自去问掌门讨个说法,到时自会给三公子与二小姐一个满意答复。” “我若要执意登山?” 老道叹口气,道:“三公子执念太深。” 夜三更松开缰绳,走到鼎前,马步扎稳,双手环住大鼎,气沉丹田,轻喝一声,近百斤的铜鼎平地而起。 老道轻叹一声,一甩拂尘,脚尖点地几个起落跃来,使个千斤坠,落于鼎上,刚被夜三更抱起的铜鼎轰然落地。 夜三更手扶鼎耳腾身而起,腿如钢鞭带着风声砸向老道胸门。 老道不急不缓,只是一甩拂尘,轻飘飘的隔住这一记重击。 夜三更手上一拧,仍旧直取老道胸门。 后者脚下一错,顺着鼎沿滑到一侧,躲过腿势,矮身肘击,紧接又是一个肩撞,左手化掌印向夜三更小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夜三更已在刚才收腿时上得鼎来,面对老道攻击也不着慌,双手错开一上一下四平八稳,挡住对方肘击肩撞,却被下面一掌弹开。 想来老道未下重手,夜三更身子只是后仰,眼看就掉下大鼎。 老道马步扎稳一个太极起手式,两手画圆,气机牵引,引得夜三更摔出的身子又斜斜回还。 老道浸淫太极数十载,内里法门早已心意相通。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算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熟稔。 这老道道袍裂裂无风自动,四两拨千斤之力骤然迸发,夜三更一着不慎如遭雷击,身形噔噔噔后退,脚下一滑,落下大鼎。 “夜三公子承让。”老道内掐子午诀以阴抱阳恭恭敬敬。 夜三更不语,身形拔高一跃而上,稳稳落于大鼎边沿。 “三公子如若硬冲,贫道也拦不住三公子。可带着二小姐,三公子就没那么轻松了。”老道仍旧一副不食烟火气的清淡样子,神态自若道,“不如就听贫道一句,下山等候。我以武当百年名义担保,定会给三公子一个满意答复。” 不管是搭手后未乘胜追击,还是长辈对待晚辈的这份不矜不伐,老道都表现的中规中矩,并不存在那种店大欺客的傲慢样子,直到眼下仍旧竭诚相待,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夜三更仍旧不语,脚下不丁不八,膝与肩宽力沉腰马,力求在这都未有脚掌宽的大鼎上四平八稳。 老道抬手掷出拂尘,恰恰落在不远处一颗枯树杈,到真是潇洒飘逸。 “且心静。” 老道吸气复呼气,要比平常呼吸慢了不止半个弹指,四周便是变的静谧异常,风声树叶声马儿响鼻声忽的消失不见,尔后一个太极起手式,两手阴阳相抱双脚左右画圆,沿着大鼎不退不进似是迈步却又退步,状若后撤复尔前行,紧接着便是双手下按如清风拂顶,看似轻柔竟也带起周身劲气,也带得百余斤大鼎左右小幅度摇摆。 “再身灵。” 老道身子悠悠摇摆,马步稳当下盘不见动作,双手环抱复又摊开,上下左右毫无规律,却鬼使神差一般带着夜三更身子不受控制的摇晃。 夜三更心下诧异,收敛心神却是发现脚下大鼎晃的厉害,三足已生生翘起一腿离地有一尺。 “又敛神。” 老道动作越来越快,分明是太极最原始的十三势,却又带着《撒放密诀》中一丝“擎引松放”的韵味。 在藏书阁里拜读百家的夜三更看的清楚心下也是明了,却发现眼下自己气机竟被对面老道控制的严丝合缝,挣脱可又欲罢不能。 “复劲整。” 老道左右两记不存在于太极拳中的黑虎掏心,似是要把周围弥漫气机牵引于自身,尔后双臂大开大合,隔着大鼎五六尺的口径前推紧接回手,如私塾先生写大字一般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却让得想要格挡的夜三更有心无力,再反应过来,就见得大鼎离开脚下,身子诡异落地。 老道收势,内掐子午仍旧躬声道:“夜三公子承让。” 夜三更愕然坐于地上。 如这般毫无还手之力的败阵还真是熟悉又陌生。 夜三更愣愣看着一圈一圈摇晃缓缓缩小幅度最后归于沉寂的大鼎,又看向鼎上一夫当关便挡住山道的老道。 “太极?” “太极。” 两句话相同的两个字,一问一答。 夜三更起身整整衣服,仰头问道:“未请教道长法号。” “法号九厄。” “输了一招不亏。”夜三更道,“九厄道长当年可是上任掌门指定的人选,能与道长交手,甚幸。” “贫道只是守山人,当不得夜三公子如此称赞。” “那我可否以太极试太极。” 老道笑而摇头,“夜三公子遍读武学,怕是驳杂不精,贫道今日就领教领教三公子太极。” 鼎下夜三更已太极起手,相较于练了一辈子太极的老道,即便是有样学样这姿势也是不遑多让。 夜三更大开大合身法飘逸,于鼎下半丈内左右游走,如清风吹叶,似柳枝摆手,一举一动亦是如同刚刚老道动作,只是夜三更所画大字看起来有些徒有其表未得其心。 “少时曾看亦畲道长《五字诀》。”夜三更开口,语气轻柔吐字缓缓,两眼盯着左右两手若互搏般采撷似轻抚,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哪有半点对敌当前的紧张样子,“不懂心静、身灵、敛神、劲整、神聚,只是将沾连粘随敷盖对吞擎引松放十二字置于表面,以为太极不过借力使力不卸力借力打力不费力的投机取巧,所谓借彼之道还彼之身无外乎是。” 对于太极,夜三更画虎画皮难画骨却也是打的有模有样,不是老道那套太极雏形十三势,也不是武当上任掌门张上云以四象生八卦为胎化简做繁出来的太极三十六式,而是现在被道门中人视为鸡肋的太极二十四式。 夜三更凭着记忆有样学样,借意念引全身一百零八窍穴,入静放松、以意导气、以气催形、外柔内刚,竟带起周围两丈以内气流有清脆敲击声。 “今日与九厄道长搭手方顿悟,借力使力方能打力,方可不卸力不费力。借力,不只借他人力,亦是借予他人力,力力相叠,可不似两数相叠,而是……” 夜三更视线恰恰落在老道身上,一记高探马紧接变了招数,似是灵蛇蜿蜒出洞一般一手推天一手盖地的外家把式。 “我有扶摇九重天,要登山。” 平地起龙卷。 夜三更一手扶摇而上,气流涌现如山门前对阵那几名道士,一道可环抱的龙卷由脚底凭空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夜三更托起与大鼎平行。 夜三更抬腿迈步如履平地,站于大鼎上的下一瞬那道龙卷紧接消失不见。 “昨日有幸,于分水岭上接引坪,见良下宾副寨主曾借天威一朝天象一刹九转,一宿登堂一息入室。”夜三更起手,搂阴抱阳,“步步生花九曲成莲一步一卸劲,那天威之力何等强势也被借力卸力般消化殆尽,尔后一记该是层叠相加的掌劲更是隔空轻易击碎巨石。”脚下大开大合,马步一扎四平八稳,右前左后两手探出朝向老道,一攻一守,“此时见九厄道长一手太极方明了其中玄妙,晚辈便借太极,破太极。” 老道双目微闭,亦是负阴抱阳,归元守一,周围气机以其为中心缓缓涌现,连得不远处的夜遐迩都觉到不该有的静谧。 “以柔克刚,以静待动,以圆化直,以小胜大,以弱胜强。” 老道右脚沿鼎沿迈出,气转全身,“提手,揽雀尾。”寸劲迸发,攻夜三更。 “一重。” 话音起,夜三更左右分脚画圆,撞进老道内怀,眼看便要与老道接触却又生生停住,不管如何,却也巧妙化解了老道攻势。 老道一击落空,心下不解对方何意,收手肩靠,身子斜斜前探角度刁钻。 “二重。” 身形终止手上未停,夜三更一记拂云手,追着老道回撤手势击在老道手腕,点到为止,甫一接触便随即分开,回手之势要比出手更迅疾,竟如投石入湖般激起丝丝涟漪炸开,也不可思议的将老道那似是要倒下的身子炸起。 “三重。” 转身摆莲,退步穿掌下势,夜三更又提膝扭步,换为防护。 仍旧是点到即止,一触即分。唯一差别却是那肉眼可见的气机一次比一次清晰可见。 老道心下是疑问连连,动作却不见含糊,双手连晃,见招拆招,脚下云淡风轻般进退有序,掩手捶肱又一记歇步擒打,以图制住夜三更。 “四重。” 夜三更语气明显加重,这让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更是不明了这一重复一重内里玄机。 夜三更身形后撤,避开攻势,一招双峰贯耳直捣老道面门,下路又是马步挤靠,全力使出。 老道左右蹬脚躲闪出去,不料夜三更这一上一下夹攻之势骤停复又起,自然触之即分,拉起一段涟漪双手回撤再画方圆,气机乍现,涟漪未散又起一层,状若花开盛于老道胸前空档。 老道左开右合,一个鹰翔式跃到大鼎另一侧,白眉一蹙。 夜三更收势。 老道苦笑一声,微微摇头,道:“不成想这外太极竟逼得内太极换手,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夜三更跃下大鼎,抱拳道:“还是道长手下留情,要不然我真就得带着姐姐下山去了。” “三公子将这手太极融会贯通,打得行云流水如手使箸,贫道算是大开眼界。”说着话,老道也跃下大鼎,续道,“只是贫道还有一事不明了,这一重复一重,到底是何意?” “正午有幸见得入室一步登天那般卸力手法,又见九厄道长这行云流水的三十六式太极,晚辈年幼也曾通读亦畲道长那本五字撒放诀,道长第二次借我力打力让晚辈下鼎,刹那顿悟,这借力打力卸力不也是力力相叠相倍,聚小流积硅步,蓄势待发,自然可比四两拨千斤更是威力的很。” 夜三更毫无藏掖,那个被山中人笑称为“武当实掌门”的老道听得连连点头,一甩袍袖,单手托鼎,走回庵前。 “扶摇九重天,一重天是一重关呐。”老道呢喃,走的缓慢,十二字十二步才到庵前。 夜三更回身,将夜遐迩扶上马,继续登山。 老道轻轻放鼎,又去摘了拂尘,转身看着慢慢登山的两人一马,闭目,叹气。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九十九章 旧事皆过往 “此子出手含玄机。” 山间树林里,一直瞧着动静的袒胸道士搓着下巴眯着眼,心事重重的沉吟。 “……” 没有听到自己那个絮叨的徒弟说话,瘦骨嶙峋的袒胸道士扭头看向旁边那个小小年纪就被门中弟子称作老师叔祖的小道童,却见自己这唯一的徒弟蹲在一旁参天古树下,肩头起起伏伏。 “哭了啊?”袒胸道士不解问道,“看人打架还给看哭了?” 袒胸道士上前,就看到小道童面前地上一节一节的树枝与草杆,三枚年代久远到字迹模糊的圆形方孔铜钱,一个内行人一看就能瞧出门道的油亮包浆龟甲很是随意的丢在一边,那本被当做至宝的《滴天髓》也扔在地上;手里是一个大人拳头大小的竹筒,一百零八根竹签胡乱晃动,发出轻微簌簌声;连那只很是不安稳的黄雀,此时里也落在一旁,时不时叨啄一下随手丢在一旁的褡裢。 此时的小道童蹙着眉,与刚刚袒胸道士的动作如出一辙,揉着下巴,念念有词。 袒胸道士站在一旁不再言语打扰,静静瞧着小道童又是一阵捯饬,竹筒里吐出一根竹签上两个蝇头小字“无解”,枯草再起一小堆,三枚铜钱一正两反毫无规律,龟甲取了又放。 “师父,算不出来了。”小道童终是抬起头,泫然欲泣。 即便是明知道徒弟这副模样是伪装,师父毕竟是师父,心疼得紧,蹲下身来拾起那三枚铜钱,“你求得什么?” “武当气运。” 小道童说的轻巧,刚虚握右手准备卜上一卦的袒胸道士却吓了一跳,直接张口骂道:“你个锤子,武当是我道教祖庭,几千年传承积淀至今,吕祖他老人家当年费尽心思糅合儒释道三家要义才造就如今泱泱气数,你能算出个锤子你算。” 这时里小道童显然不再像是装相,真就掉下泪来,“那咱们武当…不会这么毁了吧?” 袒胸道士一头雾水,瞧着自家这个往日悠哉悠哉这几日跟撞邪一般的小徒弟,一脸不解,“毁什么毁?” “师父,你就别瞒着我了。”小道童擦擦泪,一肚子委屈,“我前些日子听到九鼎和九厄讲了,我还去书阁查了,五百年前我武当第十五代掌门张虚佗飞升不成窥得天道门槛,瞧见我武当气数五百年后有所虚浮,并在兵解前留下谶语,山上无足鸟,夜覆大岳庙,五百年后一更叠,不等春来到。” 袒胸道士无语,扯着嘴角最后吐出两个字,“扯淡。” 小道童很是愤懑的起身,对于自家师父这般不着调即便是习惯却也生出些恨铁不成钢,掐着手指头,执拗道:“你算啊,从张虚佗掌门兵解至今恰好五百年,现在也还没开春,这姓夜的一家子来到咱们武当,这不…这不…”到底也没有说出个什么,小道童眼眶又是一红。 袒胸道士嗤笑出声,反问道:“那你跟我讲讲山上无足鸟什么意思?” 这次换小道童有些语塞,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瞧了瞧远处已经渐行渐远的夜家姐弟,为难道:“算不出来啊。” 袒胸道士又是一声嗤之以鼻,吐出那句口头禅,“算你个锤子。”他边向回心庵走边问道:“整座太和大岳山头恁些,你们一人一豹一鸟这十来年算是转悠了个遍,瞧见过无足鸟?” “那我再问你。”也不管徒弟跟着没跟着,袒胸道士继续道,“不等春来到是什么意思?” 再次被问到无语,小道童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要你这个师父干嘛用的。” 听见也权当做没听见的袒胸道士伸手入怀里懒洋洋的搓着想来也得是一冬都没有洗过的老泥,道:“天人千百年来无法感应,张虚佗一个只窥得天道门槛的人,怎么可能预知未来?再者说,那老家伙修的是道门山术,懂个屁的谶语,晚上饭吃啥他都得去饭堂问问,谶个锤子的语。” 对于师父大逆不道辱骂前辈的言论,收拾着地上一应物件的小道童显然很敏感,大声拦阻道:“呸呸呸,老天爷听见你这么不尊师重道,打雷劈你!” 袒胸道士浑不在意,又道:“张虚佗那老家伙神神叨叨,隔行如隔山,道家五术除了咱们这一脉涉及三门,整座天下,能通一门都算得仙人垂青。你师祖就说过,武当有千年来道家天人留恋,又是我道教祖庭,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倾覆?虽说五百年来天下气数日益消磨,证得大道已成痴人说梦,可五百年前我道门羽化飞升恁些个,如何也不会葬送了后世香火。” 将铜钱龟甲竹筒竹签胡乱塞进褡裢里,小道童小跑向自己那个口无遮拦的师父,花豹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一直在枝头梳理姜黄羽毛的黄雀俯冲而下,落在花豹头上,又惹得那只半人多高的大宠摇头晃脑不自在。 这个被月字辈弟子叫做老师叔祖的小道童跟上袒胸道士,问道:“张虚佗老掌门当时即已有望飞升便可入天门荣升仙人行列,有天人感应也可以理解,能知前后事也在情理之中,怎么就不可信了?” “我道门证大道,有醒悟明悟顿悟彻悟四境,如同武道一途七境,在最后这一境,俱都离不开归真,返璞归真。张虚佗在彻悟境里虚度五十载,最后强行破境入归真,自然会引来天罚,那一道道天雷,他扛下来就不错了,还有功夫看那前后五百年,你真当人间仙人那么大本事?再如何厉害,再如何无敌,那也是在这九天之下横行,对抗天道,他算个锤子哦。” 袒胸道士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小道童听得也心思辗转有些赞成。 袒胸道士继续道:“你就老老实实看书,别天天寻思些有的没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害怕个锤子的害怕。” 小道童颇有同感的点点头,仰首瞧着高了自己三四个脑袋的师父,话里有话道:“谢谢师父。” 自然没注意徒弟的机巧心思,袒胸道士背着双手,一步三摇,“你师祖说你能证大道,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要是成了五百年来得道第一人,咱们武当脸上也有光,到时候你再天上跟那些神啊仙啊活络活络,让他们照顾照顾咱们道教祖庭,不也是个好事啊。” 小道童一本正经道:“那青城龙虎齐云茅山呢?” 袒胸道士回手一个脑瓜崩,“那都是咱们这里分出去的,武当好了他们自然也就好了。” “那龙虎山还跟咱抢张姓老祖。” 小道童很不合时宜的呛了一句,让袒胸道士为之语塞,支吾一阵又是一个脑瓜崩,道:“以后看点正儿八经的书,要不然我就跟张九乡这个看门的说,不让你进去。” 对于师父的威胁左耳进右耳出,小道童撇嘴揉着脑袋,理都不理。 回心庵里张九厄见到一大一小师徒两个过来,赶忙上前打招呼,“师叔祖,师叔公。” 这个白发白眉白须的兰衣老道姿态恭谨,足以见得山门规矩。 瞧见张九厄,袒胸道士毫无来由的斥道:“以后注意点,该说的不该说的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再说,不该管的别管。” 刚刚就被夜遐迩说的吃了暗亏的守山老道不明所以,不等问明缘由,就看见这个眼下武当里辈分最高的张姓人已然登山,只有那个辈分高年龄小的道童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这个守山二十余载的兰衣老道不禁苦了脸,道一声无量天尊,这道心怕是又受损了些。 …… …… “那个老头儿很厉害吧。”山道上,夜遐迩开口询问。 “九厄道长可是武当前掌门指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才是修出无为的大道,真真看破红尘与世无争,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将掌门之位让于张九鼎,一心做这武当守山人。” “这才是修行之人最讲究的无为,说白了,心无常物,即是无为。这老头儿将来或许能证大道。” 不知山下回心庵里,刚在不久前被夜遐迩驳了个哑口无言的守山人,如果听到这话,会是个什么想法。 夜三更和夜遐迩到达访幽亭时天已大黑,夜三更栓好马,扶姐姐进了亭子,捡来些干柴生了火,又从包裹中拿了些干粮陪着姐姐吃了。 “今晚先在这里将就一宿,明天趁早上山。”夜三更选了个背风的角落,把姐姐抱入怀里,道,“快睡吧。” “天被地庐,好像许久都没这个样子了吧?”夜遐迩睁着无神的双眼,朝向的是亭外的星空。 夜三更一愣,似是沉吟,道:“三年了吧,兔儿爷和老狗追上我们的那一宿,那座破庙里,四面漏风八方出气。” 夜遐迩窝在弟弟怀里,紧了紧怀中的木匣,合上眼,似是沉吟。 “那夜还请了刀。” 三年前,京陲。 原想着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也盘算着出来躲一阵之后家里那个说一不二的老头儿就会否了那档子事,所以夜三更带着姐姐从家里躲出来并没有走多远,直接就躲到了离京城并不远的京陲。 可没成想,夜三更又因为那个认识不多久、颇为投缘的姑娘闹出了一档子大事,使得家中老爷子大怒,派出十二马前卒来寻他姐弟俩。 那场被京里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多次提及的城北山头酣战,夜三更重伤内腑,昏迷数日,等得醒来,姐姐夜遐迩眼都哭瞎。 亏得夜家夜三更院里的几个丫鬟传信告知,醒后不等伤愈夜三更便带姐姐避过十二马前卒第一次追捕,准备南下。 那夜下着大雪,姐弟两人躲到京陲南山下一座破庙,也这般烤着火,夜三更也如这般抱着体弱的姐姐,十二马前卒里最擅追踪的狗和医毒并称双绝的兔就敲响了庙门。 夜三更不知道外出行动向来秤不离砣砣不离称的十二马前卒另外十个人会什么时候出现,所以把姐姐安顿在庙里以后硬硬夺过她摇着头死死抱在怀里不撒手的木匣。 这是他第一次不听姐姐的话。 也是不听母亲临死前“请刀需情愿”的再三嘱咐。 十二马前卒十二个人,真真看着夜三更从出生到现在,甚至于一定程度上都算是夜三更的师傅。 眼下刀剑相向,莫说夜遐迩不允,即便是十二马前卒的兔和狗也狠不下这个心。 夜三更走出破庙,雪下的更大,风声更疾。 刚刚适应了整个黑暗的夜遐迩扒着门柱,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夜三更就甩了木匣,摸出了那把他也只是见过未碰过的刀。 刀名,鸾纛。 刀长五尺,刀柄二尺五,刀身二尺五。 风雪更甚。 雪花打在脸上都觉得有些疼。 夜遐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是一眨眼还是一盏茶或是一炷香,就被弟弟搀起来,那个木匣也被塞到怀里。 “怎么了?”夜遐迩都记得自己语气有些无所适从,也记得弟弟一句话不说背着自己跑了很久。 直到后来过了很久夜遐迩才知道,鸾纛挥下去的时候,本有十成十的把握躲过去的兔儿爷和老狗,硬生生的挨了一刀。 两个人倒在雪里一言不发,可夜遐迩知道,他姐弟俩就该欠这个十二马前卒的情了。 夜三更紧了紧怀中的姐姐,下巴顶在她额头,道:“别瞎想了,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就是。” 夜遐迩声音如梦呓,“鸾纛也听见了。” 访幽亭有低低刀鸣。 第三卷局中人落子无悔 第一百章 佛家有金刚 夜三更自然一宿没睡,对亭外那群交头接耳的香客也是置之不理。 从千多年前吕祖吕招贤在这方天地融合儒释两家之所长,取道家之要义建立道教,到七百年前张姓祖师爷张经言将道教发扬光大开枝散叶到整座天下,武当这个五岳之冠即便不用言明,其地位不管是在道门抑或在那些山外人眼中早就是超然存在。 不管是前朝抑或大周,武当毕竟是道教祖庭,千百余年来历朝历代不停造势已然成为崇道信道的一种精神寄托。那些香客在乎的也不会是那道鸡肋一般的赐封圣谕,可有可无,并不影响这座洞天福地成为道教执牛耳者。 要不然每年三月三真武诞辰那些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香客不惜提前一两个月便动身跋山涉水而来。 从卯时开山门,这七十二峰大大小小各处道观便迎来那些个半夜便等在山下只图第一时间烧上一炷头香的虔诚居士,从陆陆续续到络绎不绝,整座武当除了天柱峰上那处太和大殿便开始香火缭绕,不眠不休。 这不是执念,这是一种超脱本身的信念。 夜三更不搭理亭外那些带着奇怪眼神的香客,毕竟这一拨人算是今日最早上山进香的,像他们这些熟知武当门规的山外人,是知晓这天柱峰上,除非有何大型仪式抑或大醮祭祀是不允许外人夜宿山中的,何况还是露宿。 因此访幽亭里的夜三更姐弟被这数十名香客指手画脚的低声议论着身份,不知道是何原因出现在这里。 有一些借宿在山下武当外门弟子村落中的香客多多少少也听到昨日过午那几声清啸,疑惑中还多了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山间朝露重,这早春时节最是冻人,头一日里夜遐迩受九宫燕那不轻不重的一击,气血两亏一时半会儿自然也不能恢复,夜三更一晚上都在时不时度进姐姐体内一丝气机,多少也能起到一些暖身的作用。 原本还在盘算等着日头出来气温有所回升再走不迟,直到山道上时不时路过些携家带口三五成群的香客,天仍旧昏昏沉沉。 推算下时间也应该过了辰时,夜三更帮衬着姐姐负上木匣,牵过马来扶她上去,刚出得访幽亭,便听有声音隆隆传来。 “夜遐迩,三年不见有没有想和尚。” “凭什么想你个秃驴?要想也是想我。” “我丢你娘,你算老几!” “我丢你爹,我算你师兄!” “你算狗屎。” 两个粗犷声音拌着嘴由山下传来,音浪浑浑,震得林间簌簌,也震得亭外那些香客重心不稳摇摇晃晃。 夜三更抬手扶住夜遐迩,拢目细瞧,先前只闻声音不见来人,仅凭声音判断想来应该离得很远,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却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急速掠来,相距不远还缀着一人。 又一个呼吸,三道人影不分前后到得亭外。 夜遐迩听得来人由远及近的声音,撇嘴笑了,前几日还有念叨这两个和尚,没成想今日里竟然就来了。 “大和尚怎得来了。” “夜遐迩你这话说的也太不地道了。当年你俩在京陲闹那么大的事也不叫上大和尚凑个热闹,害得你眼都瞎了。” “呸呸呸,你个憨货说的是什么话,夜遐迩眼瞎了那是要开天眼看大道。” 夜遐迩笑的更欢。 “滚一边子去,老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你谁老子,我是你老子!” “你他娘的是我师弟!” “老子是你师兄!” 一个高大消瘦,一个矮小肥胖,两个和尚,吹胡子瞪眼横眉冷对,大有要动手的意思。 看着面前邋里邋遢袈裟像是在泥坑里洗出来般的两个和尚,夜三更皱眉后的厌恶再明显不过,夜遐迩却笑的前仰后合。 缀在两个和尚后面的正是武当守山人张九厄,道声“无量天尊”,徐徐道:“两位道友,我道门净地,听不得如此污言秽语,还请两位好自为之。” 一会儿自称大和尚一会儿又称老子的胖和尚摸摸日头照耀下更显亮的光头,瞅瞅旁边的瘦和尚,问道:“他是张九厄吧?” 瘦和尚手摸下巴微昂着头,似是思索一阵方点头道:“应该是。” “是就是你他娘的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应该是?”胖和尚对瘦和尚的回答很不满意,“难不成他是张应该?” 瘦和尚冲张九厄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道:“九厄道长,你看他又污言秽语,不止扰了你们道门清净,也坏了我佛门戒律,烦请九厄道长动手赶他下山,要不就直接杀了他,把他头拿下来蹴鞠,我要是插手,我就是他养的。” 满嘴跑马,可瘦和尚却说的一本正经,又引得夜遐迩哈哈大笑。 张九厄自然不会理会两个和尚疯疯癫癫的打闹,一甩拂尘又道一声无量天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洒脱样子,不急不缓道:“两位道友也是要证大道的大德高僧,烦请自重。” 两个和尚压根就不理这位武当守门人。 “夜遐迩,我都想你了。”瘦和尚看向夜遐迩,嘿嘿憨笑,可怎么看都觉得异常猥琐。 “大和尚也是想的茶饭不思。”胖和尚倒是说的一本正经,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感觉变了味一般。 “你他娘的干嘛学我!”瘦和尚登时恼火,感觉旁边这个他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大胖子同他一样想着夜遐迩就是占了他很大便宜一样。 “哟呵,欠打了是吧。”胖和尚大眼珠子一瞪,“学你又咋了!” “胖子你皮痒了说一声,老子一巴掌拍死你!”瘦和尚不甘示弱的瞪着小眼睛。 两个人针锋相对,这就要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两位道友…”张九厄又要开口,却被两个和尚一声“闭嘴”呛了回去。 “你们两个人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虽说早就习惯这两个大和尚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无休止的拌嘴,只是瞧见一旁张九厄表情难看,夜三更出言劝了一劝。 “一边玩去!”胖和尚瞪着夜三更,也是暴躁得很,“信不信连你一块打!” 瘦和尚接着就乐了,退后两步,双手环胸似是要看戏,还不忘添把火似的挑拨道:“不信不信。” 夜遐迩对这两个没事就拌嘴打架的和尚也是无法,开口道:“快别闹了,快说,你俩不在京城呆着,跑来武当干嘛。” 胖和尚瞪了一眼瘦和尚,想骂他几句可估摸着先回答夜遐迩比较重要,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道:“从你跟夜三更走了以后,我俩天天在那个破庙里无聊的要死,反正他老人家一出门就又得好几个月,我俩就跑出来了……” 瘦和尚上前一把推开胖和尚,抢道,“前一阵子听说你们出现在历州城里,我俩就去找你,半路寻思着你都受了武当的气,不得给你找补回来。就拐了个弯来武当,没想到…” 胖和尚又一把推开瘦和尚,也抢道,“然后我俩这不就上山了,正好碰到这个牛鼻子说你也在山上,这不就巧了嘛。” “你怎么能叫人家牛鼻子?”瘦和尚乜着胖和尚,“这是羽衣道士。” 胖和尚一拍光头,接着扇了自己一耳光,朝着一旁有些端不住架子的张九厄双手合十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道长,我这破嘴就是没个把门的,千万别怪着。”话讲完,又接连扇了自己几个巴掌,倒是利落,声音清脆。 刚要开口的张九厄还没等说话,那边瘦和尚看胖和尚吃了瘪,很是得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道:“使些劲把自己扇死得了,省得天天气老子。” 胖和尚冷哼一声,道:“老子死也死你后边,到时候把你的舍利子拿去喂狗。” 瘦和尚趾高气扬的说道:“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喂狗就喂狗,老子死了还能让狗填饱肚子做善事。” 胖和尚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道:“怕是狗都不吃。” “狗吃你的要不你先死一个我去喂喂?” “狗是你亲戚啊这么照顾它?” “狗是你亲戚!” “是你亲戚!” “是你!” “是你!” “我看你俩悟禅都悟傻了。”夜三更对这两人总是不分时间地点的扯皮拌嘴头大不已。 “闭嘴!”两个和尚同时瞪向夜三更斥道,也不管夜三更作何反应,又回头看向对方,看样子又想要动手。 “我告诉你一水,刚才在山底下过那个破门你就跟老子争,老子要不是赶着来见夜遐迩你以为老子会让着你?”胖和尚瞪着大眼珠子指着瘦和尚,好似泼妇骂街。 瘦和尚也指着胖和尚道:“一山,你别以为我怕你啊,刚才没分出个高低,再来打过!” “来来来,比划比划。” 合着两人灰头土脸是因为刚才打了一架。 眼瞅着两个和尚又要动手,显然也是没了办法的夜遐迩终于开口道:“我说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 也算是变相劝了劝架。 两个和尚似是一愣神,同时摸了摸光头。 胖和尚终于正经了一回,道:“差点把正事忘了。” “对极对极。”瘦和尚这次颇为难得的没有去反驳他,同意了胖和尚的话,道,“正事要紧。” 两个体型怪异到极端的大和尚抖下刚才撸起的袖子,收起一脸的不正经,同步走到一直看着这出闹剧的张九厄跟前两步开外站定,双手合十,略略躬身,低眉含眼,“圣人寺一山一水,前来武当化斋。” 并没再像之前似的斗嘴,异口同声。 张九厄一甩拂尘,仍旧不急不缓道:“山里粗茶淡饭,不知有何斋饭入得两位道友法眼?” “说法。” 自称一山一水的两个大和尚又是齐声道,似来自九天梵音,往那山谷回荡,一去百里,场中一些道士香客被这音浪波及手捂双耳左右摇晃。 张九鼎眉心一拧,一声“去”,生生打断这道冲天声波。 两个大和尚宝相庄严,似有金光绽放,若莲花。 夜三更定定的望着两人,似是自言自语道:“有佛相。” 山道一旁,那名袒胸道士踢了一脚旁边那个一脸崇拜念叨着“这就是传说中的佛门狮子吼”的小道童,道:“快去喊人,这次闹大个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