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精三岁半》 001 001 1970年,春。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直往领子里钻。崔老太出东屋,缩了缩脖子,闻见院里的草药味,眉头紧皱,“怎么,烧还没退?” “嗯。” 回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乌黑的头发辫成麻花辫垂在胸前,把那胸脯衬得胀鼓鼓的。往上是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往下……即使是蓝灰的破棉袄子也掩不住那纤腰翘臀。 牛屎沟一枝花名不虚传,可惜……唉。 黄柔没空捉摸婆婆的心思,蹙着眉头道:“天亮怕是还得去卫生所看看,牛太医的药都吃三天了还没退烧。” 崔老太往手心吐口唾沫,抹在半白的头发上,徒手拢出个疙瘩揪,将藏青色的头巾叠成三角形,在脑后打个结,将疙瘩揪包得严严实实。 “去吧,老大家的问起来,就说你去割牛草。” 生病的是崔家最小的孙女,大名崔绿真,文邹邹的,家里人都爱叫她“幺妹儿”,腊月才将过三周生日。龙抬头那天受凉病到现在,崔老太实在揪心。 她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即使最难那几年也平安拉扯大,一个没折损,走出去腰杆子比谁都硬。关键老头子还当过兵,参加抗美援朝还戴过大红花,现在公社邮政所坐班,每个月领着十八块工资,是村里独一份。 老大崔建国,是个软乎人,好说话。 老二崔建党,有头脑,主意多,还识文断字,在生产队当副队长。 老三崔建军,老实巴交,最听她的话。 老四建华……唉,结婚第二天参加抗洪抢险,被水冲走……那可是她最得意的儿子啊! 话说回来,虽然没闺女,但四个儿子个顶个的孝顺,娶的媳妇也各有所长,崔老太满以为从此就要儿孙满堂枝繁叶茂。谁知眼看着左一个孙女右一个孙女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扒开双腿一瞅,愣是没个带把儿的。 一溜儿六个,村里人背后都笑死了。 她心里苦闷。 “妈,我奶又跟四婶说悄悄话嘞。”西屋一扇木窗下,支楞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没几根头发,还黄得春天的韭黄似的。 “好好听听,都说了啥。”刘惠伸个懒腰,在自家男人腿上踢一脚,“你老娘又搁那儿叨叨,指不定是有好东西补贴她……” 崔建国嘟囔一声,留个后背给她。 “嘿你咋是木头,你爹昨天刚发工资,今儿就有人上赶着拍马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话说,你爹可是有军功章的,居然才领十八块工资你真信?我们村那谁……” 崔建国虽然老实,可这左一句“你爹”右一句“你爹”的刺耳朵,他翻过来斥道:“烦不烦,睡不着起床烧火去,春苗都让你派妈屋里了,还想咋地?” 刘惠咽了口口水,想回骂几句,可又理亏,沉默吧,又怕长他威风,正是堵得难受的时候,小闺女友娣趿着鞋过来汇报了。 “妈,妈我听清了,奶让四婶带幺妹儿上卫生所呢,还说好了要给她煮糖水蛋,是糖水蛋啊妈……”忍不住吸了口口水,她都多久没尝过那甜丝丝的味儿了。 平心而论,老崔家的伙食不是村里最差的,虽然吃不上白米精面,可红薯土豆不少,混着玉米粗面烙饼子,大人孩子都能吃七分饱。但耐不住崔老太喜欢小孙女,时不时补贴点好东西,看得见吃不着,把其他几个孙女馋得不行。 同样是孙女,其他三房的都瘦不拉几,唯独把老四家的养得油光水滑白白胖胖,刘惠气得牙痒痒,指着窗外低骂:“老四家的也是丫头,又没多长根啥,凭啥好事全让她占?” 友娣低着头,下意识看了看自个儿两腿之间。 补丁衣裳只盖到腰间,小风吹,屁屁凉。 为啥对幺妹偏疼两分?还不是因为她没爹。想起早逝的四弟,又想起前几天的事,崔建国心头苦闷,背过身去,在婆娘骂声里装睡。 就在三天前,跟着当副队长的二弟上市里买谷种,出纳说要拉屎,让他帮忙暂时拎一下装钱的兜,谁知来了个算命的说他崔家大福将至,就要撞大运了。 兄弟俩一高兴,跟老头儿聊起来。等出纳转回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 虽然当时就报了警,查出算命老头儿是江湖骗子,可小偷没抓着,钱影子也找不回来。回村没脸说是被偷的,几个人一合计,就说是被骗的。 生产队有赤脚大夫,人称“牛太医”,平时看个头疼脑热不成问题,可这次也拿幺妹的病没法子。大嫂刘惠总说小娃娃发烧是要长个子,捂出汗就好了,不用兴师动众上卫生所。 好在婆婆拎的清,黄柔感激的笑笑,“娘放心,中饭请三嫂替我,晚饭前应该能赶回来。” 崔家妯娌四个轮流做饭,今儿刚好轮到她。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谁懒饿死谁。”崔老太提高嗓门,“一个个还躺尸,也不看看几点了,工还上不上?饭还吃不吃?” 没一会儿,几间西屋的门陆续打开,儿子儿媳们纷纷起床,泼了冒热气的洗脸水,打鸡骂狗的声音让小院热闹起来。 灶房旁的小耳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胖出小窝窝的手无意识的抠着墙上的旧报纸,顶上那个大大的黑黑的“晚”字已经被抠得掉色了。 黑白套红的《人民日报》可舍不得糊墙,整整齐齐码放在东屋,用爷爷的红军帽压着,上墙的只有《石兰晚报》……幺妹认字儿。 残存的记忆告诉她,墙上所有的字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认识。可具体啥意思她不知道,反正一看到字,脑海里就冒出它的读音来。 “幺妹醒啦?” 前一秒还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胖娃娃,立马揉揉眼睛,笨拙的翻过身子,“醒啦妈妈,太阳还没照到屁屁,早哦。” 奶声奶气,却吐字清晰,条理清楚。 黄柔心都被化在小奶音里,自然更不舍得冒着早春寒风带她出门,只抵着她的小额头试了试,“咦……不怎么烧了,再睡会儿,外头还冷,乖啊。” 幺妹被妈妈凉凉的额头惹得“咯吱”笑,却忽然闭上眼睛,把大大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做梦好怕怕,不要睡觉觉。” “跟妈妈说说呗,梦见什么?” 幺妹小扇子一样的睫毛颤了颤,“打雷,下雨,开大裂。” 不是她故意装阔爱,而是这个年纪真的记性贼差,睡一觉就记不清几天前的情景,甚至因为长时间的优质睡眠,分不清那晚看见的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剩隐约的阴影。 黄柔安慰两句,帮她穿好衣服,指指院墙边的小土堆,“叠房子去吧,不能碰水哦。” 家里没玩具,三叔背几篓土回来,敲成鸡蛋大的小土块,姐妹六个就可以玩盖房子游戏了。几个土块盖一间堂屋,再盖间猪圈,垒个灶台,够她们玩一天。 可今天的幺妹很奇怪,看到土块有种莫名的兴奋……和饥饿。 明明是棕黄色的土,她的小肚子却“咕噜咕噜”叫,像看到水煮蛋一样,恨不得偷偷咬一口,嚼一嚼。 三岁的孩子是没有自控力可言的。她捡起一块鸡蛋大的黄土,仿佛透过表皮能看见里头金黄色的芯子,又香又面,软软的在嘴里一点儿点儿化开…… 她舔了一口。 又舔了一口。 崔家是没早饭吃的,但幺妹例外。听说她不烧了,崔老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给煮了一个糖水蛋,还连哄带骗让她多喝了半碗糖水。 …… “好渴,渴死了……”这声音沙哑,像好几天没有水喝的样子。 幺妹想起自己在外面玩的时候也这样,跑跑跳跳会出很多很多的汗,嘴巴里干干的。遂小声问:“那你要喝水水吗?” “你能听见我说话?”显然,对方非常吃惊。 幺妹摸了摸耳朵,妈妈说这两只肉肉的小饺子是收集声音的,“当然能呀。” “卧槽!她居……居然真能听见我说话”世界安静了。 “本草见鬼了吗?”但下一秒,“要,要,要!” 幺妹提起裤子,骨碌碌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你在哪儿呀?” 对方顿了顿,“出门,右转,最漂亮长得最高的就是我。” 002 002 幺妹吐吐舌头,还好他是在厕所外面。 她蹦蹦跳跳的出门,可却没看见人,忽然眼珠子一转,兴奋到破音:“躲好了吗?我我要开始找了哦。” 躲猫猫是她最爱的游戏,没有之一。几个姐姐喜欢看她小笨蛋似的左瞅瞅右瞅瞅急红脸的模样,把这游戏发展为崔家雷打不动的睡前节目。 这就叫惯性。 右脚面前,一株三十公分高的狗尾巴草摇晃着干瘪枯黄的叶子,“啊喂,我在这儿……唉,人长得挺好看,可惜眼神不好。” 幺妹终于发现跟她说话的是谁了,忙蹲下身看着狗尾巴草:“咦,小草草,是你跟我说话吗?” 狗尾巴草的顶端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 “我叫崔绿真,你叫什么名字呀?” 狗尾巴草很渴,不想跟她浪费口舌。 “我今年三岁啦,你几岁呀?” 狗尾巴缩了缩叶子,拒绝了幼稚鬼发来的聊天请求。 崔家五个堂姐都比她大,平时上学,周末干活,没空跟她叨叨……可把小家伙憋坏了,逮到个活的,小嘴得吧得吧停不下来。 三分钟后。 狗尾草:“……” “我……我……”把家底都交代清楚,幺妹忽然不知道要尬聊什么了,小胖手绞啊绞的,又小心翼翼摸了摸干瘪的叶子,很快把手缩回。 “你怎么这么瘦呀,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哦。” “幺妹跟谁说话呢?快把糖水喝完再去玩。”崔老太正忙着铲圈里的鸡屎,春天正是施韭菜的好时节。 对,糖水!幺妹咽了口口水,“哒哒哒”跑进厨房,偷偷瞄一眼,奶奶没看这边,忙抱着装糖水的小碗就往外跑。 跑得急,人又小,糖水洒了一身,等到厕所门口,只剩三分之一了。 但她也不知道气馁,细心的扒开枝叶,狗尾草也尽量缩卷起锋利的边缘以免刮伤她,由她慢慢地把水淋到根部。 “卧槽怎么是甜的?我一个大男……唔唔……好喝。”似乎能听见它“咕唧咕唧”迫不及待的吞咽声。 下一秒,幺妹的小嘴张成了大大的“O”形。只见整株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绿,蔫黄的叶子忽然饱满起来,还慢慢地往上窜了一截儿。 居,居然长高了?妈妈果然没骗她,幺妹捏紧小拳拳,她以后也要乖乖的多喝糖水。 “衣服怎么湿了,把碗搁回去吧。”崔老太抬着一把铁洋铲,里头是黄白黑相间的鸡粪,臭烘烘的。 幺妹偷偷把手背身后,退了两步,用矮胖的小身躯挡住迎风招展好不得瑟的狗尾草。大大的眼睛圆溜溜的,胸口一起一伏,就是不说话。 “可别是烧傻了。”崔老太自言自语,“老四可就一根独苗,要不是守着你,你妈……唉。” 黄柔是知青,细皮嫩肉花朵儿一样的城里姑娘,牛屎沟的人都说她待不久就要哭鼻子……然而,社员下地她下地,社员上山她上山,不止没哭鼻子,业余时间还主动承担起教学童认字的工作。没半年,公社将她破格提拔为村小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拿九分工分。 等老四一死,又有人说她守不住,村里盯着她的大小伙子十几个……然而,她硬是生下遗腹子,还拉扯到这么大。 日久见人心。媳妇是个好媳妇,只怪自家儿子短命。所以甭管村里人怎么说,崔老太心里都有杆秤,待她也比其他三个妯娌亲热些。 老太太叹口气,“春苗,带你妹换个衣服。” 西屋里传来“哎”一声,很快出来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半大姑娘。这是老崔家大孙女,两只细细的丹凤眼,黑不溜秋的瘦长脸,样貌不怎么符合现代审美,但人勤快,是崔老太的得意助手。 “好嘞奶。” 饶是十二岁,可要抱起胖乎乎的小堂妹还是很吃力。而幺妹趴她肩头,眼睛还在狗尾草上恋恋不舍,这是她今天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耶。 “妹啊,你病才好,可不能再着凉,知道不?” 幺妹眨巴着大眼睛,显然不在状态。 春苗叹口气,细声细气的解释:“着凉就要吃药药,搞不好还得打……” 话未说完,忽听幺妹说:“姐姐,小草草跟我说话呢。” 春苗再次叹气,连三叔家五岁的春芽也不会说这种胡话。 春芽是个小结巴,默认是家里最笨的妹妹,幺妹平时可是比她机灵一百倍的。 幺妹也想到了春芽姐姐,换上一身干爽的补丁衣裳,她又“哒哒哒”跑到三叔房里,拍拍炕上那黑不溜秋的快滚到炕沿的屁股蛋:“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哦。” 春芽翻个身,任由肚子“咕咕”叫,“什……什么秘……秘……秘密?” 崔家的炕都不高,幺妹踩在板凳上,踮起脚爬上去,蹬掉鞋子,跟她一起滚进被窝,小声小气的说:“小草草跟我说话,还喝了我的糖水。” 然而,春芽只听见“糖水”两个字,双眼亮得不像话,“糖……糖……水……今今……今天……”一句整话说完,对方都能听睡着。 但幺妹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结巴完,才愧疚的摇头:“没啦。”她很愧疚,平时都是跟姐姐分着吃的,你一口我一口,吃完糖水再一起回炕上睡个回笼觉。睡醒就着被褥衣裳过家家,她当宝宝姐姐当妈妈,有时她当小狗狗,姐姐当医生。 想到过家家,两小只的游戏瘾犯了,瞌睡也没了,哪里还记得会说话的狗尾巴草。 春苗勤脚快手,往锅洞里点燃柴火,大铁锅里加一瓢水。水热的时候,崔老太正好做完活计,掏出钥匙打开装粮食的柜子,按人头拿出半小碗玉米粗面,一小碗红薯面得先用热水发,到时候两种面混一起才不散,烙饼子才香。 “春晖春月呢?”这是老二家的双胞胎,八岁,平时也能帮忙洗菜烧火。 “捡菜花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进来一对黑溜溜的小姑娘,一样的头大身子小,一样的冲天辫。 走前面提竹篮的是春晖,比春月大了三分钟,用膝盖顶着满满登登的竹篮报告战果:“奶,够吃好几天嘞。” 那是一篮金黄带绿的油菜花,还没全绽。去年下多了油菜籽儿,年前又舍不得拔苗,现在一个坑里挤满的都是油菜花,农业站的指导员说这样耗水耗肥还减产,得把那些小的不成气候的减掉。 一听会减产,社会主义农民们都不心疼了。 这活得轻手细脚的女人才能干,崔家四个儿媳妇都被挑去了。她们在前头剪,瞅着没人看的时候把剪下来的花连抖带捋的洒落些,双胞胎在后头捡,一上午收获还真不少。剩下的枝条带叶子是不错的猪食,生产队还养着二十头猪呢。 捡回来的油菜花洗净晒干水分,用盐巴辣椒茴香籽腌上,一个星期后就是酸甜爽口的下饭菜——是见多识广的黄柔教的,大河口公社这才第一年学着种油菜。 当然,也就没别的孩子跟她们抢。 崔老太满意的点头,掂了掂油菜花,“看见友娣没?” 崔老太找孩子的习惯:对着老大问老二呢,见着老二问看见老三没,找到老三问老四在哪儿。 春月看看春晖,口齿伶俐道:“刚看见在河边。” 崔老太脸色一变,“去,把她给我叫回来,死丫头又躲懒,看我打不烂她屁股。” 春月又看看春晖,这才“咚咚咚”跑出去。 崔家六个丫头,除去只会吃睡玩的春芽和幺妹,春苗主动承担做饭以外的家务,双胞胎机灵,总是能给家里补贴点吃的,唯独友娣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让干活就说肚子疼,一泡屎能让她屙到太阳落山。关键吃饭时候又比谁都积极,生怕下手慢了就吃不上。崔老太特别看不上眼,时不时就要揍她。 听见姐姐们回来,过家家的吸引力顿时失效,幺妹和春芽倒退着下了炕,出来围着一篮金灿灿的油菜花打转。 “不就一群妖艳贱货嘛,我开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多看一眼。”大家正开心的时候,幺妹忽然听见幽幽一句。 循着声音,她想起来,这声音……是她的小草草朋友! “小!草!草!”高兴得都破音了。 狗尾草用嫩绿而细长的叶子做出一个“扶额”的动作,小话唠又来了。 “小草草你会开花吗?你的花花能吃吗?”狗尾草开花是去年的事,以她现在的记忆和智力,早不记得了。 “本草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现在也能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逗逗这愚蠢的人类幼崽吧。 话音方落,只见草丛中最粗最高的一根草茎,有一个细细的小包包自下而上,跳台阶似的一台一台往上跳,挤破两片嫩叶的包裹,悄咪咪伸出一段草尖尖。慢慢的,尖尖舒展开身子,变成一段弯弯的毛茸茸的狗尾巴。 幺妹兴奋得直拍手掌,原来花花是这么开的。 妈妈说做事要一步一步来,就跟开花一样呀。 狗尾草得意地晃晃它的“成果”,“别看我整天待茅坑旁,我会做的,知道的事儿多了去。” “真的吗?” “那是,我刚还听说你家山后有棵翡翠兰快死了,怪可惜的。” “是生病了吗?” 狗尾草耸耸肩,“谁知道,反正那玩意儿金贵,娇气得很,今年雨水出奇少,估计是旱的吧。” 003 003 幺妹皱着眉头,好像想到什么。 很快,她的思考被杀猪样的哭声打断。 逃避劳动的崔友娣被奶奶逮到,揍了一顿……顺便饿一顿,以儆效尤。 “今年天干物燥,人喝的水都快供不上了,地里庄稼怕是要旱死不少,咱们老崔家的粮不养懒人。” 友娣瑟瑟发抖,求救的看向刘惠。昨晚本来就没吃饱,活生生饿了一夜,今早又没早饭吃,还去河边野了一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再没中饭吃,她还不得饿出屁来? 果然,刘惠腆着脸求情:“要不……要不就算了吧娘,丫头知道错了,对吧?”忙给小闺女使眼色。 友娣哭哭啼啼,横着胳膊抹鼻涕泡,“我不敢了,奶。”真要饿出屁了。 这样的戏码三天上演一次,崔老太早麻木了,眼皮都不抬一下:“记吃不记打。” 刘惠心疼坏了,看崔建国也不知道帮腔,气得在他腰上拧了两把:“娘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担心气坏自个儿身子,还是吃饭要紧,回头我好好教训她。” 名义是让她消气,实则打蛇上棍躲避惩罚。 崔老太活了五十多年,什么机锋没见过?哪里会就着她的话头。只见她抬起耸拉着的眼皮,不冷不热反问:“我有啥好气的?以后懒名传出去,嫁不掉又不是我闺女,臊也是臊你这当妈的。”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牛屎沟真有个老姑娘,从小好吃懒做,学不上,饭不做猪不喂,工分也不挣,要不是上头有几个哥哥养着,早饿死算球。可有儿子的人家也不是傻子,听说姑娘“大名”都闻风而逃,这年代不出苦力等着喝西北风呢? 一来二去,“懒姑娘”的名声更加响亮,年纪耽搁到二十五六,除了村里懒汉鳏夫谁也看不上她。 问题是懒姑娘眼光还贼高,一心要嫁兵哥哥,上门说亲的歪瓜裂枣全看不上,耽搁着耽搁着,就到三十了。 几个嫂子把她恨得要死,侄儿侄女嫌她丢人,众人唾弃。 刘惠神色尴尬,友娣是她盼了两年才盼来的孩子,刚怀上的时候尽爱吃酸李子酸桃子的,都说酸儿辣女,她笃定这胎定是个儿子,所以在还是受精卵时就投入了巨大的深厚的感情。生出来发现是丫头也没割断母女之间的深厚感情,好吃好喝的尽着她,苦的累的推给春苗,养出许多坏毛病。 这几年还学会“顺风耳”,哪间屋里说了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转身就向刘惠打小报告讨赏。崔老太知道,有心纠纠她这臭毛病,可奈何刘惠护着。 “友娣才几岁,不至于,不至于……诶娘,春芽幺妹不也没干活,娘怎么不罚她们?专捡软柿子捏……” “呸!还软柿子,谁不知道春芽是个结巴?幺妹才三岁,友娣比她大那么多,你怎么不跟还吃奶的比?” 友娣“吃亏”就亏在已经八岁了,不是三岁四岁不用干活的小娃娃了。但刘惠还是弱弱的反问:“结巴怕啥,那干活又不是用嘴……” “啪!”崔老太把筷子一摔,“再提一个结巴试试?” 刘惠撅着嘴巴,明明是你先说的这俩字啊。 春芽抽着鼻子,眼圈红红的看着大人们。 村里孩子都这么叫她,还会故意学她说话,笑她是嫁不出去的小结巴。 闺女被人挤兑,林巧针心疼得不行,却嘴笨不敢顶大嫂,丈夫崔建军也涨得脸红脖子粗却蹦不出一个狠字。 要平时,他可以义正言辞说两句,可自从半年前上山摔断腿,成天躺床上,工分也挣不了……靠哥嫂养的废人,哪有嘴说别人? “哎呀自家侄儿男女的,以后都不许这么说孩子了,大嫂也是嘴快,娘你别跟她计较,再不吃饼子都凉了。”老二媳妇王二妹率先拿起一块饼子,亲自递给婆婆,满脸堆笑。 王二妹娘家得力,亲妹子嫁县城当工人,况且嘴巴也够伶俐,吵架没输过,讲道理更是一道一道的让人反驳不了。这不,短短几句话,既化解了矛盾,又给三方都递了梯子。 崔老太冷哼一声,大口大口嚼饼子,算是揭过不提了。 下一秒,她的饼子就咽不下了。 因为王二妹戳了戳崔建党,“你倒是快说啊。” 老二哼哼哧哧,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张爱国让我明天别去管委会了。” “啥?”全家人异口同声,瞪大眼睛盯着他。 王二妹狠狠瞪了大伯子一眼,苦笑道:“因为丢了谷种钱,他爸的副队长被撸了。” 所有人又看向崔建国,神色复杂。生气的有,郁闷的有,但更多的都是不信:“二哥你都当这么多年副队长了,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找张爱国再说说?” 虽然心里也觉着悬,丢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啊,不是十五块!当然,哪怕是十五块,他们现在也拿不出来。 崔建党叹口气:“这主也不是他做的,上头知道了。” 是啊,为了几句封建迷信的话就丢了整个生产队春种的钱,这糊涂事谁听了都得“呸”一口,他哪还有脸求情? 崔老太只觉心口闷疼,老崔家今年怎么这么倒霉?老大被骗,老二好好的副队长被撸,老三摔成废人,老四早早的成了孤魂野鬼……真是出门踩狗屎,放屁砸了脚后跟。 村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以前就看不起崔家生不出儿子,一个个叫嚣着他们要“绝后”,现在更不知道笑话成啥样了都。 偏友娣还不懂眼色,哭兮兮的埋怨:“奶我好饿……” “饿饿饿,饿死你个大头鬼托生的,吃土去吧。” 几个孩子看了看墙角的土块,只有幺妹偷偷咽口水,是真的好吃。 如果奶奶让她去吃就好了。 恰在此时,墙头上传来“噗嗤”一声。两个黑溜溜的脑袋,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每一口咬指甲盖大小的啃着两个黄金灿灿的饼子。 崔家老小齐咽口水。这可是油炸的南瓜饼啊!足足的糯米粉,足足的白砂糖,满满一大锅香油,真金白银炸得酥脆蓬松,咬一口唇齿留香。 “嗯,哥,咱这南瓜饼真好吃对吧?” “对,真香!甜得牙齿都粘一起了,对吧弟?” “我看看,哎哟哥,你牙齿上都是糖嘞!” 这俩该死的熊孩子,吃也就罢了,还专门搭梯子上墙头馋他们!馋也就罢了,还一应一合演双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饼子有多好吃多稀罕! 崔家人恨不得把每个字当成南瓜饼吸进肚子里去。 友娣直接受不了,嗷嗷哭:“妈我要吃南瓜饼,妈我要吃,妈我……” 刘惠猛咽口水,“可别叫唤了。”你妈我也想吃,比你想吃,梦里都想吃! 自从见过一次这么奢侈到丧心病狂天理难容的吃法后,包括刘惠在内的所有人,就在心里种下了种子。哪天他们要像杨家这么有钱了,一定天天炸南瓜饼,顿顿吃! “哎哟,我的乖孙你们这是干啥,看那破落户干啥,一群丫头片子没个带把儿的,晦气。”杨老太这几句骂,熄灭了崔家大人的渴望。 “呸!跟就你家吃得起似的,咱的大饼子更香,吃了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崔老太不甘示弱,恶狠狠咬了一大口,“哎哟……” 还硌到老牙了。 隔壁顿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笑声。 崔家跟杨家仅一墙之隔,本来该是和睦友好的邻居。可谁知杨老太年轻的时候就跟崔老太不对盘,俩人一个村嫁过来的,盖房子生儿子拿工分啥都比着来。 前头几年,两家人也算旗鼓相当,可等崔老头戴着大红花回来,又在邮政所分到工作,吃上供应量,这胜负立马就分出来,可把杨老太气的。 那年抗美援朝去的本该是杨老头,明明是他不愿去才轮到崔老头的,现在看别人日子好过,总觉着是崔家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好日子,整天把崔老太当头号仇敌。 只要崔家捞着一丁点好处,她就气得睡不着觉。 但凡崔家遭了灾,她就比过年还开心。 好巧不巧,去年杨发财在公社治安队谋到份好工作,时不时有白米精面香油的捎回来,杨家日子越过越滋润,崔家却越来越倒霉,现在彻底成牛屎沟的瘟神。 沉闷而沮丧的中饭终于吃完,崔建党刚放下筷子就被队长叫走了,让催着回去办交接手续。 “下午天热,娘在家歇晌,我去给自留地的红薯苗浇浇水。”崔建国放下碗筷,挑上一对铁皮洋桶。 可这个点儿,太阳辣得能把人烤熟。刘惠不舍得让他吃苦,故意推说娘家有事跟他商量,把人叫回房了。 大哥二哥都有事,崔建军看了看自己那不争气的断腿,一声不吭接过洋桶出门。别的重活干不了,但挑水还行,只要慢些,桶不要装太满。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回头是个白胖娃娃,深一脚浅一脚的追他,小脸晒得大苹果似的。 “幺妹快回屋歇晌去,外头热着呢。” 幺妹摇摇头,指指屋后的山头,她要去帮助狗尾草说的什么兰。 004 004 “太阳这么大,晒黑可别哭啊。”崔建军逗她,原以为她会像自家春芽一样知难而退,谁知小姑娘居然奶声奶气的说:“不哭,保证。”黑黝黝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坚定,配上一本正经的小表情,还真像个小大人。 崔建军顿时哈哈大笑,原本沉闷的心情也放松不少。 索性把洋桶放下,一把抱起她举过头顶,吓得她“呀呀”直叫,叔侄二人直玩到汗流浃背才将她放洋桶里,另一只桶里装跟她等重的半桶水,扁担一挑,晃晃悠悠往山上去。 他左腿的筋缩了,短了一丢丢,走三步歇一会儿,咬咬牙,心道:崔建军你怎么这么孬,连个孩子都挑不动? 就这么一面歇气,一面打气,慢慢地往山上移动。 铁皮洋桶被晒得热乎乎的,小屁股坐里面很舒服,摇啊摇的,幺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老崔家的自留地在村后半山腰,是从崔老太公婆手里就传下来的,历经三代人慢慢的从一分开到足足四分。虽然地面不够平坦,但土壤肥沃,崔家人精心伺候着,夏秋种玉米棒子,冬春撒小麦,边上再插一圈红薯土豆,每年能多得不少口粮。 村里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公社规定,自留地面积只要不超过人均土地面积的百分之五,那就是合法的。家家户户都指着自留地种点瓜果蔬菜呢,恨不得越大越好,实际四分,明面上就只说二分甚至一分,社员们都彼此心照不宣。 可今年气候异常干旱,耐旱的小麦都干死不少,地边一圈红薯苗也蔫了。村口小河的水量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在保证集体农田用水量的前提下,大家都想方设法灌溉自留地。 到山上,三叔舍不得叫醒她,连人带桶挪树荫下,又从河边摘一片大大的芋头叶顶她头上,不让烈日晒到她的脸。 自个儿则不声不响,单手提着一只水桶,一瘸一拐,提了十几桶水,“哗啦哗啦”的洒红薯苗上。 喝足水的红薯苗们开始活过来,唧唧喳喳仿佛五百只鸭子开会。 “要是每天都能喝这么多水就好啦!”舔嘴。 “我……可我还是喜欢喝粪水。”超小声。 “有清水就满足吧,山上的兄弟们才叫倒霉,都快旱死了。” 幺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时懊恼不已,狗尾草说的什么兰,怎么又忘了。她明明认识许多张报纸的字,怎么就是记不住事情……唉! “喂,你们听见那小胖子叹气了吗?” “哦,就是那个小胖娃娃,我去年见过。”去年它还是个浑身沾满泥巴的红薯,还没入土,发芽。 幺妹眼睛一亮,“那你见过一颗很想喝水的兰花吗?” 一说兰花,红薯苗们又是七嘴八舌,这个说它见过,那个也说它见过,一问在哪儿就南辕北辙,幺妹被它们绕得稀里糊涂,本就不够用的脑袋瓜,仿佛塞进了一团乌漆麻黑的毛线,越缠越多,越多越乱。 最终,还是那根最粗最高的红薯苗看不过眼,“喂,都静一静。” 红薯苗们鸦雀无声。 “咳,你听它们胡说,你问的是翡翠兰吧?说不定都死了。” 幺妹茅塞顿开,“对,就是那个兰。” 听音,她脑海里就自动匹配出“翡翠”两个字,但因为笔画太多,她选择性跳过。 真是个小机灵鬼。 大红薯藤动了动脖子,一阵风吹来,叶子浮动,指着不远处的山包:“昨天倒是在那儿,歪脖子松树下,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毕竟那可是金贵东西,要是被贪心的人类看见,可就连根带土撬走了。 幺妹学着奶奶上香一样,双手合十,鞠躬,“谢谢红薯爷爷。” 看着她屁颠屁颠的背影,小红薯苗们再次炸锅了:“族长这样真的好吗?” “她也算人类耶,万一……” “那我们可就害惨翡翠兰了。” 大红薯藤看向山下,笑而不语。徒子徒孙们还是太年轻,能听懂他们说话的,真的是人类幼崽吗? 歪脖子松树下,一片枯黄。原本长满了各种野草,铁线草,艾蒿,飞机草……现在无一例外,都是焉头巴脑,垂头丧气。 幺妹深一脚浅一脚,尽量避开草皮,怕踩疼了它们。 “你们好,我……我叫崔绿真,你们知道那个兰在哪儿吗?”跑太急了,小胸脯喘得呼呼的,但妈妈说,请人帮忙要客气。 懂礼貌的小孩谁都喜欢。小草们感激她的体贴,弱弱的抬头,指指松树后草绿色一坨。 是的,一坨。 器宇轩昂的“花中君子”被晒蔫了,软软的趴在地上,原本刀剑一般的细长叶子,也旱得卷边了,蜷缩成小爪爪,团在土上。 幺妹心疼,比她生病还疼,“小兰花你很痛吧?” 翡翠兰抬起小爪爪,看了她一眼,微弱的点点头。作为野生兰花中的极品,它从小受尽万千宠爱,虽然这座山上的族人不多,但身边的野花杂草什么的都对它又敬又怕,不敢跟它争阳光雨露,从没让它饿过肚子。 可从去年冬天开始,老天爷不肯赏饭吃,入冬到初春一滴雨没下过,它的叶子都晒得冒烟了。 幺妹拍拍自己的大脑袋,红着脸道:“对……对不起,我忘记给你带糖水了。”因为受当老师的妈妈教育,她说话总是一板一眼,客客气气。 翡翠兰已经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根脚在萎缩,有一段还被可恶的臭虫蛀空,命不久矣,喝糖水也没用。 但有个人类幼崽陪它说说话,死的时候至少不孤单吧。 幺妹虽然小,但她对情绪特别敏感,感受到它的丧气,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的叶子:“小兰兰,你别灰心,我陪你玩。”一定是没人陪它玩,它才不开心的。 嗯,对,又忘了前一秒还在说的渴。 崔建军提着满满一桶水回来,“幺妹跟谁说话呢?” “小兰兰。” 三叔远远的看过来,没看见是谁家的娃,寻思村里也没叫“小兰兰”的娃啊,出于好奇,桶没放就走过去。 忽然,翡翠兰嗅了嗅鼻子,眼睛一亮:“有水!” “哎呀,地上可不能坐,你感冒还没好,凉气钻进肚子会拉稀的。”三叔放下水桶,一把将幺妹抱起来,往上抛了两抛,呼出来的热气喷得她皱小鼻子。 “小丫头还嫌弃三叔呢?”他故意凑过去,用胡茬戳她嫩嫩的脸。 “嘻嘻,痒三叔” 自家春芽说话结巴,又是个比乌龟还慢的性子,谁都不爱跟她玩,唯独幺妹不嫌弃,“姐姐长”“姐姐短”的跟着她,崔建军打心眼里感激这个侄女,也常跟她闹着玩儿。 幺妹笑够了,忙指着水桶,“小兰兰要喝水。” “成啊,让她上咱们家喝凉白开去,生水会拉稀。” “小兰兰可以。”踢踢小胖腿,示意崔建军把她放下,两只小胖手窝在一起,捧着一捧水,慢慢地浇在草上。 “咕唧咕唧。”舔嘴。 很快,崔建军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那野草居然一甩方才焉头巴脑的模样,像个小战士一般,昂首挺胸起来……当然,他只当大白天眼花了。 毕竟,建国后,妖精不许成精。 “呼——”幺妹松口气,生病了果然要多喝热水,不,凉水也可以。 崔建军惦记着家里的活,也不婆婆妈妈,直接拎起水桶“哗啦”倒。 简单粗暴。可土地实在太旱,满满一桶水下去,“咕噜咕噜”就被吸收了,一滴也没往外淌。 翡翠兰伸伸手,踢踢腿,舒服得喟叹出声,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居然“噗嗤”一声,挤出个黄绿色的花苞来。 要不怎么说全家小孩都喜欢三叔呢?他长得牛高马大,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还不会像别的大人一样敷衍她们,发现侄女喜欢这株“小兰兰”,立马二话不说回家扛锄头。 女孩嘛,谁不喜欢花花草草?小丫头没爹,在村里挨不上伴儿,不就一棵野草,挖回去栽院里作伴儿吧。 翡翠兰没想到,自己就因为贪一口水,仅仅一口水,就被人连老窝都给端回家了。 崔老爷子以前有两个老堂叔,一个耳朵聋,一个眼睛瞎,都天生的。讨不着媳妇儿,等老老人去了,老爷子主动为他们养老送终,老叔叔们临终前,请来队长书记作见证,把两个大院子送给他。 本来当年那院子,杨家也想插一脚的,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作证了,他们只能眼馋眼馋。但坏处就是他们随时盯着院里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往治安队打小报告。 所以崔家的院子虽然是全村最大的,足有小五百平,但治安大队的干部经常搞突袭检查,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种粮食。 崔老爷子吃着公家饭,为了以后的退休工资和劳保,老婆儿子决不能搞资本主义拖后腿。所以宁愿挨饿也把院子荒着。 崔建军一瘸一拐,在院墙脚找个荫凉地儿,挖个小坑,撒一把鸡粪垫底,把“野草”栽下去,压好土,浇点水——完事儿。 005 005 幺妹拉着春芽看三叔种草,没一会儿哈欠连天,被奶奶赶回房睡觉去。 睡前还在叨叨,小草草跟她说话了。 “小傻妞儿,草怎么会说话。”崔老太笑笑,看着她漂亮的脸庞,不由得又想起老四。 老四多出息个人啊,本来是考大学的好苗子,高考前一年赶上全国大专院校停止招生,教师和学生下放劳动。回家来种了几年地,好容易娶到合心合意的媳妇儿,结果又牺牲……短短二十几年,愣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啊! 黄柔下了课,抽空回家看闺女,却见婆婆坐她屋里抹眼泪。 “娘别哭,没了建华,咱们这日子照样要过下去。” 黄柔的性格跟名字不一样,多年的乡下劳动让她坚强、果断,又比同龄人勇敢。她始终相信,这世上没谁都能活,就是不能没有女儿,幺妹就是她的命根子。 崔老太嘴唇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妈也别劝我另找的话,我黄柔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崔家,我会守着幺妹……她长大,我也就熬出头了。”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她性格内敛,不爱说大话,这一番罕见的赌咒发誓,让崔老太红了眼圈。“傻孩子,我是把你当闺女才说这种话,得得得,你不爱听,以后娘也不说了,啊。” 婆媳俩亲亲热热,又扯了几句别的,各忙各的。谁也没注意,炕上的幺妹悄悄睁开眼睛,看着《石兰晚报》四个大字发呆。 她做梦了。梦里是一条很大很长的河,水流很快,一个穿马甲的年轻男人像睡着了一样飘在水上,她很想走近看看是不是她认识的人,可浑浊的泥浆水很快淹没他的头顶。 男人越漂越远。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难过。 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脑海里时不时会闪现打雷闪电,心里也有声音告诉她,她不是真的崔绿真。 可她就叫崔绿真啊,妈妈取的名字,很好听呢。 妈妈那么那么爱她,她怎么可能不是崔绿真呢? 忽然,大门被人“砰”一声推开,一阵细碎的压抑着兴奋的脚步声来到门口。 “奶!奶!” “咋啦,鬼撵呢?”崔老太捋捋头发重新戴上头巾。 “奶,我姐捉了鱼!好大一条鱼!”这是春月的声音,手舞足蹈,高兴疯了都。 黄柔嗅了嗅鼻子,怪不得打老远就闻见腥味儿。 崔老太以为孩子夸张呢。这年代只要是能吃的,甭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土里埋的,都被人刨得一干二净,“大鱼”能有多大?顶多一指长。 老大倒是会捯饬,但地里工分要紧,也没时间天天蹲点,家里已经很久没开荤了。 谁知走到门口一看,哎哟!差点被门槛绊个狗啃泥。 “娘怎么了?”黄柔生怕老太太出个意外,忙追出来,谁知也被吓一跳。 黄色的泥土地上,一条青黑色的草鱼正翻着白眼打滚,滚得一身黄泥浆,两腮被一根小指粗的蒿草贯穿,显然是一路提回来的……至少有两斤。 “哪儿来的?” 春月龇出一口小白牙:“我姐捉的呀,她蹲在水边儿看见,一个猛子扎下去逮到的,可厉害了!” 每天放学以后,孩子们都会出去挖野菜找猪草,男娃们在河边转悠,总想捯饬个吃的。小鱼儿小虾泥鳅螃蟹啥的,河里偶尔也能碰到,但真心不多,又瘦又小塞牙缝都不够。 “你扎猛子了?” 春晖点点头,觑着奶奶脸色,忙道:“奶放心,水不深,只到我爸脖子,我会凫水。” 春晖春月这对双胞胎,长得虽然一模一样,但性格南辕北辙。春晖爱玩爱闯像个男孩,常跟着她爸去河边洗澡,春月则更像女孩一些。 “水还凉着呢,下次不许了,啊。”崔老太怕她不知轻重,口头教育要有,但心里着实高兴。这可是快两斤的大草鱼啊!除去鱼鳞和肠肚也至少还有一斤肉。 春晖咧嘴一乐:“奶,晚上咱们吃鱼吧,给幺妹尝点儿荤。”她还看见另外一条呢,只是没这么大,养几天先。 家里人都知道,自从病过一场后,春晖最喜欢的不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而是四房的幺妹。有啥好吃好玩的都是幺妹优先,还总劝崔建党和王二妹,多多关照幺妹。 那态度,仿佛幺妹就是家里的大宝贝,福气包。 “好,好,好。”崔老太一连说了三声好。 这么大的鱼,一路提回来不知招了多少人眼。但野生的谁本事大该谁,崔家人也不怕别人知道,天没黑就开始杀鱼。 杀鱼的时候可腥了,到处流的是血,血水都换了两三盆,可一溜儿六个丫头愣是在旁边眼巴巴瞅着,不挪一下。 除了春苗忍耐力强些,其他五个……不,加上墙头那俩熊孩子,一共七个,都在流口水。 “待会儿煮一大锅鱼汤,每人分一碗,给你们补充营养好不好?”刘惠故意大声问,馋死那俩崽子。 果然,中午还得瑟南瓜饼的杨爱卫、杨爱生兄弟俩,呲溜着长长的口水,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红彤彤的血水鱼肉。 废话,南瓜饼再香,能香得过肉? 幺妹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下头是又亮又圆的大眼睛,配合着说了声“好”,“滴答”一声,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掉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横起手臂擦掉,可,可第二滴它又下来了。 黄柔心酸不已。这只是一条鱼啊,口感不怎么样还全是一股泥巴味的草鱼啊!闺女跟着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第一次,黄柔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哥我想吃鱼。”杨爱生馋哭了。 作为早半分钟前就被馋哭的杨爱卫,吸了吸鼻子:“瞧你出息,鱼有啥好吃的,卡脖子,卡这儿,你看,咕噜咕噜下不去……咳咳……” 一包刚分泌的大大的口水呛得他眼泪花都出来了,嗷嗷哭着找奶奶要肉吃。可怜杨老太也没肉啊,她肚子上倒有厚厚一圈,要能吃她也愿意割下来给孙子吃。 为了最大程度的尝到鱼肉味,崔家也不搞什么酱爆红烧的(当然也没这么多调料),直接清汤水煮,连鱼籽鱼胞也舍不得扔。煮熟后捞出嫩嫩的鱼肉,盛出一半的汤,六个丫头每人一碗。把鱼头和鱼骨留在锅里,加切成大块的土豆、大莴苣进去,这样连菜也是一股鱼香味。 早顺着锅边贴好一圈饼子,晚饭就出锅了。 人齐了,崔老太才拿起漏了一个洞的勺子,从大到小,每人分两块鱼肉。肚子上最厚刺最少的肉块,自然落到绿真和妈妈的碗里,没肉的鱼头则在奶奶碗里。 “可惜是条母的,看着大,其实肚子里装的都鱼籽。”刘惠忍不住感慨。 这就叫毛多肉少。 王二妹接嘴:“鱼籽也是好东西。”没看其他人都轮不着吃呢。明明是她闺女春晖捉到的,可吃的最多的却不是春晖。 当然,这只是她作为母亲的小小的私心,四房母女孤儿寡母的,她倒不会真计较。 幺妹全副身心都在吃,看着碗里那棕黄色的“肉肉”,歪着脑袋想了想,“妈妈,这是鱼鱼吗?”怎么不是白色的呀。 “鱼籽,好东西呢,吃了眼睛贼亮。”友娣羡慕得不行,忽然眼珠一动,“这是鱼妈妈的孩子,很多孩子哦,妹敢吃吗?” 幺妹嘴一扁,倔强的别开脑袋。她才不要吃鱼妈妈的孩子呢。 崔友娣高兴坏了,夹起鱼籽就往嘴里送。 崔老太对这爱耍小聪明的孙女是真看不上眼,但终究是自家骨肉,甭管谁吃也是进了自家人的嘴,倒没说什么。 刘惠两口吃完自个儿份上的鱼,筷子在锅里迅速的捞了一圈,夹出鱼骨头,嘿嘿笑道:“骨头没肉,别卡了娘的嗓子眼,我来吃吧。” 一面说,一面“呲溜呲溜”的吸,把鱼味吸完,附着的鱼汤吸干,恨不得再把光骨头夹回锅里涮一道,沾点汤汁儿。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黄柔没吃,把刺剔净,夹成碎碎的肉末,拌在同样碎碎的杂粮饼子里喂给绿真,倒让她比平时多吃了半个。再喝半碗鱼汤,小肚子就饱饱的了。 吃饱饱才有力气干活,接下来几天,幺妹的首要任务就是给翡翠兰浇水。原本都快死的兰花,眼见着又活泛,还迅速的发出四五只嫩芽,就连崔老太也觉着奇怪。 这“野草”的生命力也太顽强了吧? 另有一件怪事儿——墙脚那土堆越来越小,这几天不下雨不刮风的,那么多土哪儿去了? 当然,她的首要怀疑对象就是杨家,这死不要碧莲的杨老太,别人偷鸡摸狗拔蒜苗,她倒好,偷起土来!偷去给她自个儿盖个坟堆堆吗? 真是越老越不要脸! 听着奶奶的骂声,幺妹偷偷吐舌头,抹抹嘴边的土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了,真的。 006 006 丢钱那天,在场的不止崔建国崔建党兄弟,还有另一个负责采买的社员,仨人一口咬定是被骗的,一千五百块钱最终还是算在公家头上,没让他们赔。 这至少让倒霉的崔家喘了口气。 油菜花落,结出细细长长的豆荚,时间很快进到四月份,春耕结束,秧苗破土,一天一个样。大人们的心情也跟秧苗一样,越来越好。 崔家院里支个小风炉,上头一口被熏得乌漆麻黑的小铁锅,热气“扑腾扑腾”的顶起锅盖,里头是通红带花纹的鸡腰豆。 春芽深深地吸了口红豆香味,“爷……爷……爷爷……回……” 崔老太实在没耐心听她结巴完,打断道:“行行行,你爷要回来了,赶紧洗脸去。” 崔老头在邮政所上班,周末是法定休假,可他舍不得来回折腾磨损自行车,主动要求留守单位,每个月多给他四块钱的值班费,一年下来也能比别人多五十二块。 这年头猪肉也才五毛一斤,当然,这是要票的,黑市不用票,得八毛。 哪怕是八毛,他每年省出来的五十二块也够买六十五斤猪肉,够一家老小丰衣足食的过半年了。 对于这样分居两地的中老年夫妻生活,崔老太没意见。毕竟,崔老头是真正的“小丈夫”,足足比她小了五岁。在丈夫眼里,她是娘妻,不只是妻子。自打她十八岁嫁进崔家,送走公婆,当门立户,丈夫对她是言听计从。 这就跟自个儿大儿子在外工作一样,每次带回来的钞票粮票肥皂票各种票,足以冲淡她的相思之苦。 这不,春耕终于能回来一天了,她早早的准备好他爱吃的东西,换了身补丁少点的衣裳,等在家里。 幺妹哒哒哒跑到土堆旁,狠狠地吸了几口土气,小肚子终于不那么饿了。只不过,土堆被她吃的吃,啃的啃,吸的吸,已经没什么营养了。 得想办法,去门外吸(吃)了。 太阳爬到半空的时候,崔老头推着自行车进门。车把手上挂着几个塑料袋,后座上驮着三个巨大的蛇皮口袋,垂头丧气。 崔老太赶紧放下手里的芹菜,跑上去扶稳龙头,“今儿怎么回这么早,平时不都吃完中饭才动脚?”在食堂吃,能给家里省点口粮。 “害,别提了。” 崔爷爷才四十五六的年纪,面庞白净,头发乌黑,真像崔老太的“儿子”。 “咋啦?” 幺妹嗅了嗅鼻子,捕捉到一股浓浓的丧气。看来,爷爷要告诉奶奶一个坏消息啊,而且,很坏很坏。 “走,进屋说。”老两口东西也不收了,“吧嗒”门一关,幺妹好奇得不行,却不敢学友娣姐姐去听墙根。 春芽盯着自行车上胀鼓鼓的蛇皮袋,不知道里头装了啥,会不会有好吃的。人又没车高,只好围着打转,一个劲吸鼻子,希望能吸到香味儿,光想想,口水就不听使唤了。 幺妹来到狗尾草身边,“你能听见爷爷奶奶说什么吗?”顺手摸摸草叶子。 仿佛被顺毛的小猫,狗尾草舒服的眯缝着眼,乖乖竖起耳朵:“你爷值班的时候丢了东西,很贵重的东西。”眼神里满是同情。 可能是最近吃土吃得多,幺妹的心智隐约有了质的飞跃:“那爷爷会受惩罚吗?” 狗尾草继续听,鹦鹉学舌。房里老两口说了啥,它原封不动转述,幺妹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上个星期六,有一批极其贵重的金属材料,是从邻国进口来准备送到市第二医疗器械厂的,途径大河口时在邮政所多待了一天。那天正好是崔老头值班,夜里睡得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东西不见了。 那种金属叫铂金,是用来做心脏起搏器的重要原材料。幺妹脑海里自然的浮出这么一句。 东西丢失,崔老头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被调查的对象,经过一个星期排除他“监守自盗”的嫌疑后,市局对他的处分是停薪留职,等找到铂金再说。 听老头说,铂金可是比金子还稀罕三十倍的东西,谁都知道找不回来了,停薪留职约等于革职查办。每个月十八块工资,每年五十二块值班费,下半年就能退休领退休工资……现在全没了。 再想起几个儿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崔老太直接一口气没上来——晕倒了。 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儿子。 “春晖急慌慌把我们叫回来,娘咋啦?”话未说完,见直挺挺倒床上的老娘,崔建国吓得声音都变了。 他老娘能吃能喝能干架,是队上精神头最足的老太太,怎么就脸色铁青,双目紧闭? 刘惠也急眼了,“娘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婆婆虽然脾气不好还偏心眼,可她能干啊!是实打实的女劳力,工分比她还高半分呢。 崔建党还没回到,王二妹撒丫子就往牛太医家跑,平时笑语晏晏长袖善舞一人,跑起来就跟飞毛腿似的,连她大闺女春晖都追不上她。 黄柔是几妯娌中最后进屋的,她正在上最后一堂课,忽然被人喊了声“四婶”。 “春月怎么来了?”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这娃还挺能啊,又逃课了。 “四婶,我奶病了,让你快回家。” 黄柔知道,问孩子也说不清,干脆不耽搁时间,说一声“今天先放学”就往家跑。崔家在牛屎沟中间地段靠山的地方,村小在村口,跑回去倒只消五六分钟。 只见她跑到婆婆跟前,摸了摸脖子上的颈动脉,这才松口气:“还有搏动。”再看看婆婆铁青的脸色,紧咬的牙关,判断道:“应该是气厥,拿筷子给娘,别咬到舌头。” 不止会咬到舌头,舌头还会往后缩,堵嗓子眼直接窒息。 崔老太的牙咬得实在是太紧了,崔建军一大男人还掰不开,又怕下死力把她下巴掰脱臼,还是崔建国搭手,兄弟俩使了巧力才掰开,累得鼻子上全是针尖儿大的汗。 很快,刘惠拖着牛太医来到,老头子翻翻崔老太的眼皮,摸摸她的脉象,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拿张报纸来。” 崔老头撕下黑白套红的《人民日报》一角,接住他倒出来的土黄色粉末,用根细细的竹管,慢慢地往老太鼻孔里吹。 牛太医每吹一口,崔家人的心就要停跳半拍。 终于,吹到第八口的时候,崔老太虽然还闭着眼睛,但“阿欠”“阿欠”的打出三个哈欠。 “气通了,好好将养着吧,怎么好好的人就气厥了?”农村人生这病的不少,都是些心胸狭窄的中老年妇女,为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吵两句嘴引发的。可崔老太在牛屎沟可是有名的肚量大,四个儿媳也不敢跟她吵,怎么突然就? 于是,刘惠又把春晖路上跟她说的事儿说了一遍。 自此,男默女泪。 这个毁灭性的噩耗,对本已倒霉透顶的崔家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就连牛太医也忍不住唉声叹气,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倒霉的人家? 崔老太躺炕上,虽然没睁眼,却默默流泪。 崔老头自责不已,偷偷跑院里狠狠扇自个儿耳光,恨自己怎么就睡得那么死?要不是他睡前贪二两酒,就不会丢东西,不会丢东西就不会丢工作,老伴儿也不会被他气个半死。 老婆子比他大几岁,嫁进崔家的时候他还是个没长毛的半大娃娃,是她拉扯着他,拉扯着这个家……他怎么就……唉!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用半天时间,老崔家在牛屎沟就成了倒霉催的。隔壁杨老太还专门上门“慰问”一番,假惺惺问老姐妹好点儿没,确实了消息,嘴角都咧成烂菊花了。 该! 谁让她抢了原本属于她的好日子! 谁让她看不上自家闺女! 原来,当年她独闺女杨发芽,疯狂迷恋崔老四,写情书送手绢的事没少干,整个牛屎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也挺看得上崔老四的,人聪明,说不定以后恢复高考还能成个大学生呢!关键还生得俊,十里八村再找不出这么俊的小伙。 可问题是崔老太看不上杨发芽啊,就她那大脸盘子小眼睛,就是白送也不要。 这话不知怎么传杨老太耳朵里,侮辱她可以,侮辱她闺女不行,两个人的仇那可就是不共戴天了。 仇人的痛苦就是杨老太的快乐,非常快乐。 几个姐姐都被各自爹妈叫回房了,幺妹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 唉,家里怎么这么倒霉呀? 对她非常好的奶奶哭鼻子,吃不下东西,她要是能帮忙找回丢的东西就好了。 杨老太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经过幺妹身边时还特意说:“可怜的小幺妹儿哟,日子过不下去,你奶要卖了你哟”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如果卖了她能让奶奶吃好吃的,“那卖吧。” 杨老太:“……”得,原来是个小傻子。 当天晚上,幺妹又做梦了。梦里电闪雷鸣,干涸的土地被什么东西顶开一条裂缝,缝隙越来越大,忽然一道惊雷,顷刻间天崩地裂,世界一片混沌。 她想起来了,她就是那顶破地壳的“东西”。 007 007 她是一只地精,300岁。 地精是一种古老的,鲜为人知的“妖精”……当然,地精们不承认自己是妖精,而是主宰一方水土的神仙。因为这个地方的土壤是否肥沃,适合种什么庄稼,都是它们说了算。 地精跟土地神不一样,不吃香火供奉,只吃土。 所以,地精可是好地精,吃得少产得多。 平时穿土遁地是家常便饭,所以至今几乎没有人类见过它们。三百岁在地精一族里还非常年轻,相当于人类中的幼崽,灵力非常弱,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土才行。 黄柔看闺女睡着还在“呱唧”嘴,心疼得不行。孩子跟着她受苦了,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说鸡鸭牛羊肉不缺,就是大白兔奶糖也随便吃,进口巧克力一年也能吃上两三次。 崔家虽然气恼,但生活生产还得继续。第二天,幺妹醒来的时候,家里又只剩她和春芽姐姐了。 “幺……幺……幺妹妹,花花……”春芽指着东屋结巴。 幺妹自觉三百岁的她比春芽大,应该当她的姐姐,牵起春芽瘦瘦的小手,“好,看花花。” 爷爷把所有家当从邮政所搬回来,其中有三盆是他养了多年的植物。老爷子一生节省惯了,太花钱的爱好舍不得,就好养点常见花草,吊兰被他伺候得盘正条顺,长长的枝条能伸到窗外。水仙也开得正当时,鲜红的花朵迎风招摆。 幺妹抱着半小块杂粮饼子啃,其他人的没油没盐,她们两小只的专门放了几粒盐巴,虽然饼子粗糙,但有淡淡的盐味,啃完她还能再把手舔一舔。 盐巴粒舔进嘴也是一种味道。 舔干净手,再喝几大口凉白开,小肚肚就饱饱的。 “这小孩的水真清甜,每天在窗台外站着,许久没喝过这么清甜的水咯。”吊兰舔舔嘴。邮政所虽然工资不高,但隐形福利好,香烟茶叶不用票也能搞到不少。所里的老少爷们全是老烟枪加大茶缸,喝剩的黑漆漆的茶叶渣全往它根角倒,把它熏得喔。 好容易闻见这清新自然的山泉水味儿,它馋了。 幺妹心头一动,她可是聪明的地精宝宝啊。 忙把碗里剩的凉白开浇灌到吊兰根脚,绿绿的长长的叶子对她鞠了个躬:“谢谢你噢。” 植物虽然长在土里不会飞不会跑,但它们听力过人,族群众多,遍布四海八荒。除了翡翠兰这样少见的清高家伙,其他植物都非常八卦,一件事只要被一株植物看见,没多久它周围所有植物都会知道。 “你每天在窗台上,能看见仓库吗?” 吊兰伸个懒腰:“这是自然。” “那丢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了吗?” 吊兰躺平,长长的藤叶顺了顺肚皮,“天刚亮的时候,有五个人打西边来,用拖拉机运走三个麻袋。”它天天在办公室听工作人员说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幺妹小小的松口气,“那去了哪里你看见没?” “从南面的小门出去,好像上了朝云大街。” 幺妹高兴:“那如果再看见他们,你还能认出来吗?”植物的视线不受光线影响,夜里也能看清。 吊兰点头,“其中有一个左眼有块大黑斑。” 幺妹“呀”一声,高兴得跺脚脚。她有预感,一定能帮爷爷找回丢的东西。 春芽围着爷爷带回来的家当转了一圈,没找到吃的,“呲溜”一声把鼻涕吸回去,“幺……幺妹妹……没……没糖糖糖……” 幺妹牵起姐姐的手,挺着小胸膛:“春芽姐姐,过几天我们就有糖吃啦。”她把“朝云大街”在心里默念三遍。 今天的中饭轮到三婶做,她提前扛着锄头回来。 “春芽幺妹,来,有好东西。” 两小只眼睛贼亮的看着她从裤兜里掏出四个小东西。 “呀!豆豆!”口水“滴答”又掉了。 这几天正是收蚕豆豌豆的时节。干燥的豆荚早已瓜熟蒂落,一碰就“嘎嘣”脆响,炸开一条缝,里头的豆豆接二连三的跳出来,大人忙不过来,半大孩子就在后头捡……当然,也算工分。 因为有孩子参与,盯梢的人也多,几十双眼睛死死的瞅着,谁要敢弯腰,谁的手要敢碰到土,多的是人捅出来。 没办法,牛屎沟土质贫瘠,种啥产量都低得出奇,要不盯紧点,公粮都不够交的。 这还是林巧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兜里的,一人分两枚:“一次只能含一个,不能吞下去哦。” 感受到天然的蚕豆香,春芽迫不及待“嘎嘣”一声,咬碎了。香是香,也够脆……可,很快就吃完了,急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她也不想这么快吃完的,可牙齿就是控制不住的想嚼。 幺妹用舌头舔着指甲盖儿大的蚕豆,顶着它在口腔里来回转动,越转口水越多,小牙齿试探性的咬了咬,也不敢使力……要真咬碎了,可就没得吃了。 要能天天有蚕豆吃就好啦。 因为有了蚕豆,对杂粮饼子可就提不起兴致了,姐俩有一口没一口,慢慢的啃着,顺便听大人们聊八卦。 “这批知青住处安排下来没?”崔建国问。 “听张爱国说还跟以前一样住仓库,但里头有个北京来的臭老九,打算单独拎出来……” 大家“哦”一声,张爱国作为牛屎沟生产队队长,那可是又红又专的,开个会都是张口闭口语录,首都来的“臭老九”可是他重点打(改)击(造)对象。 “我瞧着年纪挺大,住牛棚会不会……”崔建军心有不忍。 “管它做球,咱不当官不当宰的。”崔建党闷头,大口大口嚼饼子。 以前他当副队长的时候,跟张爱国这队长就不大对盘,觉着他心狠,整起人来不遗余力。现在他没了“职务”,自然懒得提他的事儿,也不敢管他的作为。 幺妹心道:真是个可怜的老爷爷哇,牛棚那么脏那么臭。 “幺妹想什么呢?”黄柔在她鼻子上点了点。 幺妹抱着饼子摇头,首要任务是去朝云大街,想了想人类把那种地方叫集市,“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赶集呀?” 大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众人大笑,“哟,小丫头还知道赶集?”自打出生,她就没去过集市,估摸着是村里小孩说的,勾得她心馋了。 “得,老四媳妇明儿带她去看看。”虽然昨天的事还没缓过劲来,但小孙女的愿望崔老太还是会尽量满足。 “好嘞,谢谢娘。” 刘惠一听不乐意了,也忙道:“那我也跟她们一路吧,正好给我娘家带个信儿。”友娣的嘴撅得老高,可怜她的宝贝闺女也大半年没出去过了。 崔老太把眼睛一横,“都去赶集那活谁干,等着喝西北风呢?” 刘惠讪讪的,本想说那老四媳妇儿为啥能撇下工分去,转眼想到她在村小是有工分的,只要调课就行。 友娣见妈妈帮不了她,转而向四婶撒娇:“四婶带我去呗,我帮你带幺妹,保证不让她乱跑。” 黄柔心知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家幺妹不会乱跑,对不对呀幺妹?” 幺妹抱着饼子点头,她小短腿小短手,想跑也跑不远啊。再说了,就算跑远了,她也能凭着小地精的灵力找回家来。 友娣不死心,还想来个三百六十度地面旋转耍赖,可爷爷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糖票递给黄柔:“正好上供销社称半斤白糖,也让孩子甜甜嘴。”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 因为崔老头是个节省到相当抠门的老头,怕磨损自行车就宁愿不回家来的人啊,居然舍得买白糖?还一买就是半斤! 黄柔生怕自个儿听错了,“称……称多少?” “咳咳,半斤,钱待会儿上东屋来,让你娘给。” 崔老头吃供应粮,每年比村里人多了不少烟酒糖茶票,可他愣是舍不得拿回家,发了就现场跟城里同事换成别的东西,面粉清油花生,哪怕是换块肥皂毛巾,他都会原封不动拿回家来。 估摸着经了这次的事,老头儿想开了。 孩子们高兴坏了,拍着手掌叫“有糖吃啦”,嘴里的饼子它忽然就不香了,都盼着明天快点到来。 有了糖,就有了盼头,大人们拎起小板凳,上仓库听新来的知青做汇报,幺妹肉嫩,爱招蚊子,被留在家里。当然,她也不想去,许多爷爷伯伯抽旱烟,那味儿可浓了。 院里有狗尾草,有翡翠兰,还有新来的吊兰水仙,唧唧喳喳,她有伴儿着呢。 “咚咚咚。” 幺妹站起来,歪歪扭扭走到门口,看着眼前的陌生老人,倒不害怕。 这位老爷爷戴着厚厚的黑边框眼镜,头发梳得很光整,虽然穿着满是补丁的军绿色衬衫,但浑身都是读书人的气质。她用体内灵力感受过,老爷爷是好人。 “小丫头,你爷呢?” “去仓库了,爷爷你有什么事吗?” 老爷子见她让开,跟着进院来,“我找他借报纸。”这年代的人民日报那可是抢手得很,可惜村里只有张爱国和崔家才有,要学习都得靠借,还不能弄脏弄皱。 “哟,我没看错吧,怎么是翡翠兰?”老爷子抬了抬眼镜,走到墙根,仔细查看那绿油油的“野草”,感慨道:“居然还是翡翠兰里最稀有的品目,极品啊极品!” 008 008 戴眼镜的老爷爷直呼“极品”,幺妹可是地精宝宝,她知道是非常非常好的意思。 “看纹理,还是野生的,挪窝时间不超三个月。是你们家的吗?” 幺妹重重地点头,这位老爷爷好厉害。“三叔挖的。”当然,是狗尾草告诉她的,还有红薯苗也帮上忙了呢。 “按理来说,初花期在仲夏,盛花期在孟秋……这花开得如此之早,必是佳品,老邓肯定喜欢。”想到挚友,老爷爷脸上的皱纹舒展不少。 “小丫头,你们家兰花卖不卖?” 幺妹知道,人类说“卖”那就是要花钱,花钱就能买好吃的……她想卖。 但还是得先征求小兰兰的意见。只见她弯腰,在兰花叶子上摸了摸,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 “他倒真是个爱兰的人,不知道他朋友什么样,可以分一苗给他,但要等半个月,我看见人再说。”翡翠兰颇为乐意,反正它现在已经有六苗了,分六分之一出去不会危及生命。况且,把自己的基因散布到世界各地,可是植物界的最高追求。 听说半个月后见了老邓能卖,老爷爷很开心,“老邓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谢谢你小姑娘。”他在身上摸了摸,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着的长条状东西,“这是定金。” 幺妹不知道人类定金什么意思,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条状物上的“大白兔奶糖”五个字,口水“滴酒”又下来了。聪明的地精宝宝都知道,凡是带“糖”字儿的都好吃。 “谢谢爷爷。” 来人正是今天来报道的“知青”郑怀恩,是华国地质大学的老教授,原在华科院工作,退休又被返聘回去的。 幺妹虽然很想吃,但她还是撑着眼皮,一直等到妈妈回来,捏着奶糖,她一口,妈妈一口的舔,直舔得糖都化了,把小手手黏在一起,才吃完。 今天的大白天奶糖真好吃呀! 想天天吃! 人类的日子可比地精舒服多了,有那么那么多好吃的! 第二天,天才刚亮,感觉脸上温温的很舒服,睁眼一看:妈妈正帮她洗脸呢。 “妈妈,早噢。” 黄柔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往她手里塞半块粗饼子,用背带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把背背上,只露半个头顶在外面。 幺妹还没离开过牛屎沟,看外面怎么看怎么新鲜,哪儿哪儿都是她没见过的。出了村口,遇到几个同村妇女,都在她软乎乎粉嫩嫩的小脸上摸两把,“哟,建华媳妇,你这闺女可真胖。” “这么小大的人儿,吃饼都吃睡着咯。” “还抱着饼子睡呢。” 黄柔顺着喊了一圈“婶子”“嫂子”,见她们有的怀里抱着包袱,有的提着竹篮,有的背着背篓……无一例外,都是遮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会压几根青菜蒜苗啥的。 不用揭开她也知道,里头绝对是鸡蛋。 农民没有经济收入,只能开“鸡屁股银行”,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养三两只鸡,攒鸡蛋。攒到一定数量拿供销社去换点盐巴酱油啥的。 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幺妹睡醒,终于知道牛屎沟的地理位置是在一个深深的山坳里头,四面群山环绕,按地精前辈的说法,这是非常不好的风水,地精们都不愿来。 没有地精,水土没有灵力盘活,自然土贫大旱,种啥都低产,自然要挨饿。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她,牛屎沟肯定会成为地平土肥水足气湿的风水宝地。 幺妹捏起小拳拳,一定要吃多多的土,早点恢复灵力鸭! 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大河口公社。 虽说行政级别只是公社,但却是红星县下第一大模范公社,人口多,地多,还有好几个大型纺织厂、肥皂厂,比红星县城更像县城。 幺妹能感觉到,妈妈背上都湿透了,蹬脚:“我走路吧妈妈。” 黄柔哪舍得让她走路,以前怀着的时候带着上课,吃奶时候背着上课,今年长胖了她才背得少了,只恨不得能天天背身上呢。 跟着人流到供销社,其他人都鬼鬼祟祟绕到后门,那儿的墙有个洞,农民往里塞鸡蛋,工作人员往外递东西。黄柔则直接去柜台,“同志你好,称半斤白砂糖。” 里头的女人白白胖胖,见到这么白胖的小闺女,仿佛看见同类,“哟,你家闺女可真胖。” 这年代,说人胖可是好话,不是骂人的。因为只有丰衣足食的人家才能养出小胖子。 “几岁啦?” 幺妹自个儿伸出三根手指,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柜台只有半个妈妈高,是玻璃的,里头陈列着许多东西,其他的都不认识,只认识昨晚吃的“大白兔奶糖”,直咽口水。 女人摸了摸自个儿肚子,哪天要也能生这么个白玉团子就好啦。 幺妹转回脑袋,鬼使神差的,“姨姨有小宝宝啦,是个跟阿姨一样白白胖胖的宝宝喔。” “啥”女人大惊。 随即,又是大喜。她结婚七八年了,至今没个音讯,家里婆婆意见很大,要不是她在供销社上班是肥差,老婆子早撺掇她跟丈夫离婚了。中药西药也吃几年了,什么偏方土方独门秘方都试过,快绝望了都。 她小心翼翼,难以置信的摸了摸自个儿肚子,“我真有小宝宝了?” “真哒。”幺妹的灵力虽然弱,但绝不会有错。 仔细一想,自己的例假好像真的晚了十天,老人们都说小孩儿有“天眼”,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女人再没有不信的。随手往柜台里一抓,抓起早就让幺妹觊觎的奶糖,“借你吉言,来,阿姨请你吃。” 黄柔赶紧避开,“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也是拿工资的。”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西,她不干薅社会主义羊毛的事儿。 女人四下里一看,只有她一个人上班,其他同事都早退回家了,忙掏出一张油纸,又抓了好几大把,包成方方正正的糖包,塞幺妹怀里。 人类的东西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啦,幺妹咽着口水说“谢谢姨姨”。 这还不算,称白糖的时候女人又多给她们加了不少,至少有二三两,单独用油纸包起来,“带回去给孩子泡水喝吧。”她在供销社是真不缺这些,但农村孩子几年都吃不上一回。 走出供销社,黄柔回身捏了捏闺女的脸颊:“小丫头今儿嘴可真甜,妈妈沾你的光嘞。” 幺妹嘿嘿一乐,想起朝云大街,赶紧指着北边的大马路“呀呀”叫。 黄柔以为她是想去没去过的地方,反正时间也还早,干脆背着她走过去。这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路上偶尔有“突突突”的大铁家伙经过,扬起阵阵尘土。 黄柔忙用自个儿衣服盖住闺女脑袋,“这都大半年了,厂子还没建好,到处扬的是土。” 谁知,背后的幺妹却悄悄掀开一个缝,张大了嘴巴,“呼啦呼啦”的吸土呢。大河口的土跟牛屎沟的土味道不一样,似乎是更咸一点儿,没有村里那种清新潮湿的口感。 嗯,不好吃。 小地精也是会挑食的。 “这叫拖拉机,是一种车车,可以坐人,也可以运东西哦。” 幺妹心头一动,拖!拉!机! 吊兰说过,那天偷东西的坏人就是开拖拉机。 她忙伸着脖子看驾驶室,用灵力加视力,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驾驶员的脸。 妈妈要走,她就蹬腿表示不走,继续看。 黄柔心酸不已,傻孩子从没离开过牛屎沟,这是看稀罕呢。也舍不得立马走开,站得远远的,由她看个够。 可是,一辆又一辆拖拉机开过去,都没看见那个左眼有胎记的小偷。直到所有拖拉机都走了,她才小小的叹口气。 唉,那么贵重的东西到底藏在哪儿呢? 黄柔以为她肚子饿,摸了摸兜里的粮票和两毛钱,这是临走前婆婆塞给她的,让给孩子买点吃的再回去。“走,妈妈带你吃面去。” 幺妹“呲溜”吸了口口水,“面”又是什么美味的人类食物?有院脚的红土好吃吗?来不及想了,妈妈背着她来到一个叫“益民饭店”的地方,里头有好几张吃饭的桌子,几个叔叔阿姨坐着聊天,吃东西……喔,太香了! 他们在吃什么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人间烟火。 黄柔特地看了店门口的小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今日特供鲜肉水饺”几个字,下头还有价格,贰角。 “麻烦同志来一碗水饺,多点汤。” 柜台后的大师傅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色的褂褂,“好嘞!” 付了钱,不用给粮票,黄柔这才放下幺妹,让她端端正正坐板凳上。“咱们今儿吃水饺吧,水饺比面好吃,里头有大大的香香的馅儿呢!” 幺妹乖乖说“好”,口水跟不要钱似的分泌,擦了又擦,哪里还顾得上分面和水饺?反正人类的东西就是好吃! 水饺还没上桌,隔壁却传来一声轻笑。 009 009 幺妹又擦了一把口水,回头一看,是个国字脸爷爷,头发半白,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她发现,他的衣服跟大家的都不一样,居然没有补丁! 男人对着她点头,再次笑了笑。 笑得可真和蔼鸭! 黄柔顺着女儿的目光,发现闺女正看着人一大老爷们流口水,顿时哭笑不得。带她出来一趟,口水就没停过,两块手帕都擦湿了。 “鲜肉水饺来咯!”大师傅在柜台后喊。 黄柔忙去端过来,又要了一个小碗,挑几个白白胖胖的水饺出来,慢慢的吹凉,“来,啊。” “嗷呜……呜呜,好吃!”外面黄白色的皮儿薄薄的,能看见里头淡粉色的晶莹剔透的馅儿,咬下去是满满的一口油汤,还有嫩嫩的非常香的东西,她记得,“肉,这是肉!” 兴奋得手舞足蹈,双眼发亮。 这回不止男人,连其他人都笑了。 这年代谁家日子也不好过,能吃顿肉那可真赶上过年了,大家都是善意的笑。 小地精的肚子那可是能吃下很多东西的,别看白嫩嫩圆溜溜一小个,一碗大饺子她全吃完了,妈妈只舍得吃俩,还说不饿。 她很愧疚,怎么只顾着吃,忘了妈妈呢?可妈妈身上只有两毛钱,想再吃也买不了了。要不,学刚才在供销社一样,给大师傅看看他肚子里有没有小宝宝? 这个大师傅的肚子,可比那个阿姨的大多啦。 “师傅再给她们来一碗,算我请。”隔壁桌的男人忽然大声道。 黄柔和幺妹一开始不知道说的是她们,直到水饺上桌才反应过来。幺妹很没出息的咽口水,但她看着妈妈,不敢接。 黄柔只说“多谢叔叔好意”,不碰水饺。 “大妹子甭客气,碰上咱段书记是你们运气好。” “什么段书记?”幺妹问。 “哟,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是咱们公社新来的书记,从北京来的呢!”大师傅拎着大勺子介绍,看来不用票已经成为趋势,没看连领导都来吃嘛。 男人再次对着黄柔母女点头:“别听他们瞎吹,快趁热吃吧。”怕她还要拒绝,主动问:“我听你有点北方口音,也是北方来的?” 这两句就是正宗的京腔了,黄柔眼眶湿润,五年了,终于听见乡音。“对,我原是北京的,段书记也是?” “害,什么段书记,叫我声叔就行,我们家住金鱼胡同,你家呢?” 黄柔激动得声音颤抖:“黄鱼胡同,跟金鱼胡同就隔着四条胡同,只是分属不同的街道。” 一老一少感慨不已,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啊。段书记比黄柔出来得早,这几年在石兰几个县市任职,不知道他走后几年胡同变成什么样,问东问西,哪家国营商店还在不在,哪个纸箱厂开得怎么样,全都是他们当地人才知道的事儿。 幺妹托着下巴,这个书记原来跟妈妈是老乡啊。 黄柔一面说,一面也清楚,人这是看她们可怜,同情她们呢。虽然她从小不缺这些,可闺女缺啊,在清高与不能让女儿受委屈之间,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自己只舍得吃五个,剩下十几个让师傅拿塑料袋装了,带回家蒸蒸还够闺女吃一顿。 感谢了段书记,幺妹也不让妈妈背,自个儿甩着小短腿出门,瞅着朝云大街上再次多起来的拖拉机。 “妈妈,我康康。”她踮起脚,可太矮了,看不见驾驶舱。 黄柔不知道孩子怎么对拖拉机如此着迷,但还是将她抱起来,“喏,车车,好多车车呢,一,二,三……” 数到第五辆,也是最后一辆的时候,幺妹忽然两眼放光。司机左眼真的有胎记! “走,走,妈妈。”她晃荡着小短腿,让妈妈跟上最后一辆拖拉机。 可车屁股后黄土飞扬,压根看不清路,很快就被车子甩得远远的。幺妹屏气,用灵力追踪,很快,她指着另一条小路:“妈妈,走那儿。” 果然,小路岔过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五辆拖拉机。 “这孩子,怎么就迷上拖拉机了?”黄柔没想到,自个儿闺女第一次来公社就知道抄小路追拖拉机,还一追一个准。“可不能再追了啊,再追就到纺织厂了。” 幺妹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有几座正在建的房子,矮矮的,胖胖的,红砖墙。 她很想知道那种叫“铂金”的东西是不是藏在房子里头,可她实在太小了,没有老地精跟她说过铂金长什么样,她没办法追踪,灵力也感知不到。 在建的是一个纺织厂,挂市第三纺织厂的牌子,因为原厂长受贿被查,工期一拖再拖,到现在半年了还没建好。听说要不是来了新书记,这厂房都能养耗子了。“那可是个好书记,为无产阶级办实事的书记。” 幺妹跟着妈妈重复“书记”两个字,忽然回过神来,“是饺子书记吗?” “噗嗤……” “噢噢,妈妈去找饺子书记,找书记。” 黄柔按住她乱蹬的腿,“你还吃人饺子吃上瘾了,找人家干啥。” 当然是找他来帮忙找到那批铂金啊,找到铂金就能替爷爷洗刷冤屈,就能恢复工作,然后奶奶就不难过啦。可这么多想法冒出来,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急得嗷嗷叫。 “不闹,咱们该回家了,啊。” 幺妹手脚并用的反对,终于能明白为啥友娣姐姐总是三百六十度地面旋转了,因为大人们根本不听她们的话,她们只能制造很大的动静来引起他们的注意才行。 黄柔虽然疼她,但绝不溺爱,说走就走。 幺妹是真要气哭了,眼瞅着都找到小偷了,她却要半途而废,仿佛眼睁睁看着几麻袋的大白兔奶糖从眼前飞过,抓也抓不着。 “这是怎么了?”路边有人问。 “饺子,饺子书记!”小地精高兴得再次破音,“饺子书记,看拖拉机。” 跟段书记在一起的正是三厂新厂长,看见她手指头弯弯的指着自家厂房,乐了。“哟,小朋友是说我们厂的拖拉机呢?” 这位伯伯穿着很干净的白衬衫,还戴着一副跟郑爷爷一样的眼镜,幺妹觉着他应该也是好人,忙重重地点头:“是哒伯伯。” 因为隔得老远,段书记的视线就落她们身上,小丫头一上来就急吼吼跟书记打招呼,他断定双方是认识的。既然是段书记的熟人,自然要给段书记面子。 “走,跟伯伯看拖拉机去。” 黄柔还想推脱,可段书记已经温和的问起:“你们哪个队的?” 听说是牛屎沟的,书记皱眉想了想,“张爱国是你们队长?” 没想到堂堂一公社书记居然知道队长名字,黄柔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这是个好书记。 又问家里几口人,几个娃,几个挣工分,听说她在村小当老师,两个男人都赞她有上进心,是无产阶级的好榜样。 幺妹得意的想:我妈妈不止能教书,还会做很多很多事儿呢,做饭,洗衣服,扫地,割牛草,喂猪,喂鸡……在小地精心里,这可是很能干的。 大人们一看她得瑟的小表情,又是哈哈大笑。 黄柔跟着笑,心里却警惕起来,自己忙着上课,倒把闺女的教育问题给忽视了。放婆婆跟前,婆婆什么都由着她,现在给纵得不像话,还学会撒泼耍赖了——回去得好好教育。 很快,几人进了厂子,段书记和厂长去了会议室,黄柔把幺妹放下来,还有工作人员给她们倒了一杯茶水,一杯甜甜的蜂蜜水。 幺妹“呲”一口,真甜! 这个纺织厂可真有钱。 能在这么有钱的厂里干活,为什么还要去做小偷呢? 隔壁,段书记一改人前的踌躇满志,唉声叹气。 “怎么了书记,有啥难事儿不成?” “唉,还不是邮政所闹的,现在医疗器械厂找市领导施压,市领导找县领导问责,县里又把我叫去骂……你说好好的东西,怎么说丢就丢了?” 厂长给他搪瓷杯里灌满茶水,“听说那玩意儿可值钱呢,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手,让公安那边盯紧点,说不定还在大河口呢。” 段书记吹了吹茶叶沫,小小的呷一口,“一个多星期,要找早找着了。你们也帮我盯着点儿,谁找着我有奖励,大大的奖励。” 幺妹在隔壁听见,舔了舔嘴唇,“大大的奖励”是很多很多用麻袋装的大白兔奶糖吗? 喝完蜂蜜水,黄柔再坐不住,跟段书记告辞一声,背上孩子就要往家赶。家里还有活呢,回去晚了还得走夜路,说实话她一个人怪怕的。 这才刚听到关键处呢,幺妹不肯走,正想学友娣姐姐,忽然听见窗台上的文竹兴奋的声音:“快看,那几个人又去看宝贝儿啦!” 幺妹伸长脖子去看,可不就是那左眼带胎记的司机嘛,正跟另外三个勾肩搭背,绕过厂房后的竹林。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但集中精力感受那片土地,她触到一些不属于土地该有的东西。 外面是麻袋,里头是白得亮眼的大疙瘩。 010 010 穿土遁地是地精与生俱来的本领,只是她的灵力和修为还不够,只能在近距离内探到白疙瘩的具体位置,不能直接遁地拿到东西。 黄柔已经背起她出门了,幺妹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疙瘩离她越来越远。 她很想对妈妈和盘托出,可地精一族的族规第一条,就是不能让人类知道它们的身份。万一妈妈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可就回答不上来啦。 唉! 有秘密不能说的感觉,真糟糕。 回到家,太阳还没落山,但几个孩子早眼巴巴的在村口守着,“四婶!幺妹!” “四婶回来啦!” 黄柔笑笑,当着村里人的面也不提买糖的话,反正春芽嗅了嗅鼻子,已经闻见浓浓的奶香味啦,亦步亦趋跟着往家走。 到家,黄柔先把幺妹放下,拿出白糖给她们一人泡了一碗白糖水,糖放得多多的,底上能嚼到嘎嘣脆的糖粒。 趁着大家喝得开心,她赶紧回房,把大白兔奶糖分出三分之一,跟那三两白糖一起放自个儿屋里。闺女实在是太馋了,既然售货员指明是送给幺妹的,那就留着给幺妹吃吧。 剩下三分之二的奶糖,也足有一斤多,够给每个孩子分四颗了。风水轮流转,今儿轮到崔家馋死杨家的小崽子,听着隔壁此起彼伏的哭声耍赖声,这糖它更甜了! 崔老太回来,听说幺妹嘴甜得了售货员送东西,也高兴不已。她就说她老崔家不可能这么倒霉嘛,总有个幺妹是带福气的。 可惜带福气的幺妹却高兴不起来,白疙瘩啊白疙瘩,爆炸值钱的白疙瘩啊。 “幺妹怎么啦?”春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旁,还掏出舍不得吃的奶糖,“喏,给你吃。” “谢谢姐姐,我吃过啦。” 春晖搬个小板凳挨着她坐,“你们今天去赶集好玩吗?” “好玩儿。”还吃到鲜肉饺子呢。 “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春晖试探着问。 幺妹险些把白疙瘩的秘密脱口而出,但她可是聪明的地精宝宝啊,转口说起有个饺子书记,有个厂长伯伯,还看了好多好多拖拉机。 春晖似乎是很失望,“哦”一声,沉默良久,鼓起勇气道:“我们想办法帮爷爷找回丢的东西吧?” 幺妹一愣,“我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的。”春晖挺挺胸膛,上辈子幺妹可是崔家的福气包,不止找回东西,还让爷爷升为副所长,崔家在村里好生风光了一回。可惜她那时候太傻,只顾着吃和玩,也没注意妹妹是怎么找回来的,都没帮上什么忙。 这一次,她一定可以帮忙,让家里过得更好! 崔春晖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上辈子没好好读书,初中毕业随大流南下打工,在工厂里认识了男人。崔家人,尤其是四婶和奶奶都觉着那男人不靠谱,可她硬是铁了心,未婚先孕跟男人跑了。 直到男人欠下巨额赌债,对她拳打脚踢,逼着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娘家借钱。原本以为崔家人都不会再认她,谁知大家对她的态度不仅没变,还比私奔前更好了。有幺妹出主意,崔家人把男人送进炼狱,同时把她和孩子摘得一干二净,让她做回崔春晖。 亲情,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助到她。而幺妹就是竭力主张帮她的人,这份情她记一辈子。 后来,男人出狱后找到牛屎沟打击报复,把崔家房子给炸了……崔家一家老小葬身火海。 可能是上天可怜,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回到了小时候。 她发誓,不仅要报仇,弄死那狗男人,还要好好待家人,尤其是四叔家的幺妹,一定要让亲人们过上好日子。 “姐姐?” “嗯,幺妹说啥?” 幺妹叹口气,春晖姐姐可真爱发呆呀。但就在姐姐发呆的时间里,她想到一个办法,如果让姐姐发现藏白疙瘩的地方,让姐姐告诉大人,大人们肯定会信。 春晖姐姐可是最懂事最能干的姐姐。 她凑到春晖耳旁,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春晖眼睛一亮,在她脑门上揉了揉,好丫头!“下星期就是三叔打银针的日子,我带你去。” 因为三叔的腿还没好,爷爷奶奶每个月都会催他去卫生所打银针。老人们坚信,只要银针打得够多,他就一定能恢复。 而卫生所就在公社。 “小丫头?” “郑爷爷。”幺妹眼睛亮亮的,打量着他身旁的老爷爷。 “老邓,这就我跟你说的小姑娘,他们家的翡翠兰,那品相,你恐怕还没见过。” 幺妹忙让他们进院子,哒哒哒跑到翡翠兰跟前,“小兰兰,就是这位老爷爷哦。” 老人们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乐呵呵的看她“自言自语”。 当老邓凑近的时候,翡翠兰睁大眼睛仔细看,“腹有诗书气自华。” 幺妹脑海里虽能自动匹配出它说的每一个字,可这么长的句子她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姑且当夸奖吧。“老爷爷会好好对你的喔。” 老邓蹲下身子,细细的抚摸那翠绿修长的叶子,“极品,极品。”转头问幺妹:“小朋友,你们哪儿挖来的?” 小胖手指指屋后的山。 “这边土质贫瘠,天气大旱,按理说是不可能出这么好的兰……”老邓头想了想,又把根脚的泥土抓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的看,闻,“也不是好土,腐殖质勉强,微团粒却没多少。” 幺妹不懂,但她知道,邓爷爷很厉害,居然一看一闻就知道这儿的土不好!顿时满眼冒小星星的看着他。 她作为很聪明的地精宝宝,可是吃过才知道的鸭! “哎哟,邓书记,崔教授你们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门口进来一群男男女女,幺妹见过,带头的是张队长,他身后的是隔壁发了大财的杨发财,还有生产队会计出纳妇女主任。 张爱国也不看她,直直的奔郑爷爷,哦不,是邓爷爷而去,双手握住邓爷爷的手:“邓书记饿了吧?先去我家吃顿便饭。” 幺妹皱着小鼻子。 哼,这个队长伯伯她不喜欢。 “别客气,我来接了老郑就走。” 哎呀是您跟我们客气,您老在北京,要是看见什么关于咱们基层的红头文件啥。 郑怀恩原本不姓郑,而姓周。他的父亲是民国时的留洋子弟,学成归来后突然看不上早几年成亲的原配妻子,原配妻子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周留洋喜欢的可是读过书会写字会弹钢琴的新时代女学生,为了能跟他的真爱女学生在一起,不顾家人反对登报离婚。 被离婚的原配带着两个儿子回了老家,跟周家断绝关系,还给儿子改回母姓,从此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周留洋跟女学生结没结成婚,或是到底跟哪个女学生结婚,母子仨压根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奋发图强,勤学苦读,老大参加革命得了军衔,老二醉心学术成了著名的地质学家。 谁知忽然有一天,有人说他们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的“妹妹”旅居海外,他们就是资本主义。好的时候光没沾上半分,坏事儿却拉他们下水,郑家兄弟俩真是比窦娥还冤。 所幸,没几天大家也发现这是站不住脚的“欲加之罪”,又有老邓头找出当年登报离婚的报纸,帮着说情,领导看在郑怀恩年逾花甲的份上,同意让他回城了,还同意恢复身份。 听说邓书记可是开着红旗牌小轿车来接人呢,张爱国想想自个儿糟蹋人的场景,后背直冒冷汗。现在自然要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 “你们先回去,吃饭的事待会儿再说。”把一众“领导”支走,崔家人也回来了,听说北京来的大领导要买他们家的“野草”,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这也不是啥金贵东西,漫山遍野都是,郑教授您要喜欢就全挖走吧。” 幺妹双手叉腰,不行,只能分一苗! 她圆溜溜黑汪汪的大眼睛在三个爷爷里转来转去,直到看见邓爷爷往自家爷爷手里塞了五张印着工农兵代表头像的纸。 爷爷不好意思收人钱,“使不得使不得。”一面把钱推回去。 幺妹急得脸都红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爷爷衣服,摇头:不行,她要买大白兔。 三个老人又笑了,“小人精,来,这是爷爷给你买糖吃的。” 幺妹眨巴眨巴,我不是小人精,我明明是小地精。 邓爷爷从怀里摸出另外两张大团结,递到她手里:“我们知道是你找回来的,这份让你妈收好,专门给你买糖吃。” 刘惠酸得牙齿都掉了,二十块啊就这么进了四房的腰包,还“专门”呢,说得就像她会抢似的。 011 011 幺妹捏紧了小钱钱,狠狠的,紧紧的塞进自个儿小兜兜,“谢谢爷爷。” 刘惠狠狠瞪着自家春苗和友娣,同样是农村娃,她们出门的机会比幺妹还多,怎么就不见她俩捡个宝回来?小小一苗就卖了七十块钱,她们要是也捡两苗回来,可不就发家致富了嘛? 友娣“呲溜”的把鼻子吸进去,对老娘的愤怒视而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明儿也要去挖兰花!就算把山刨秃了也要挖!她挖的可不是兰花,是她的白糖水她的大白兔! 郑怀恩和老友对视一眼,正色道:“兰花这个东西,只有在爱它的人眼里才值钱,不爱的它就是一棵草。老邓也是真心喜欢才……希望你们保守秘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幺妹猛点头,对对对,不能让小兰兰灭族。 “这是自然,您放心,我这嘴就是拉链嘴,拉上就拉不开了。”刘惠率先答应,傻子才会说出去呢。 她连娘家都不说。 反正娘家哥哥只会逼她往回捎东西,从没给过她一针一线,她就是要自个儿富得流油,回去馋死他们,偏不说。 送走他们,崔家沸腾了。 不算四房的“专门”买糖钱,老爷子接过来的可是五十块啊!真金白银啊!票虽然重要,但现在吃水饺都能只用钱不用票了,五十块意味着什么? “娘,明儿咱去割几斤肥肉来,给家里改善伙食。” “娘,还得买两根大骨头,给几个丫头补补。” “娘,要不还是搞几斤白面吃吧,这饼子实在……” 崔老太拿钱的手在桌上拍了一把,“一个个见钱眼开,跟没吃过似的,钱可不能这么花……”可想到油汪汪的肥肉,她也忍不住咽口水。 老四媳妇和幺妹良心好,带回来的冷饺子硬让她吃了两个,那滋味儿……啧啧,可全是白面和鲜肉做的啊!“得,明儿吃饺子,都给我把嘴闭紧咯,谁要是敢露出半个字去,我他娘的撕烂她的嘴!” 刀锋一样的眼神重点盯着刘惠和友娣。 大家齐声说:“好嘞娘(奶)。” 饺子是啥?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屋里只听见吸口水的声音,别说保密,就是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不答应的。 幺妹睡前去看了翡翠兰,确定它真的一点儿也不疼,心里才不那么愧疚。剩下的五苗,她一定会好好保护,谁也不卖,就是给她一麻袋大白兔也不卖。 晚上,含着半颗大白兔躺床上,黄柔摸摸她圆溜溜的小肚子,“好丫头,妈妈又沾你的光啦。” “沾光是什么呀妈妈?” “嗯,就是妈妈跟着你,天天都有糖吃。” 幺妹哼唧一声,打个滚,“妈妈我爱你呀。” 黄柔一愣,她不是感情外放的人,从没跟闺女说过这种话,“你跟谁学的?” 幺妹眼睛已经撑不住了,“我就是爱你呀妈妈。” 黄柔还想再听下文,她已经打起小呼噜了。 傻丫头,妈妈也爱你,一辈子爱你,下辈子还要爱你,估计上辈子也是爱你的。 有了钱,老三出去打银针的时候,崔老太也额外的和颜悦色,给儿子塞三块钱,“割三斤肉,要肥多瘦少的啊,再打二两酱油。” 崔建军咧嘴笑,“好嘞娘,但用不了这么多,拿两块五就行。”只要有队上的介绍信,去卫生所看病不用花钱的。 崔老太朝院里努努嘴,“拿着,剩的攒攒,给芽儿做条内裤。”五岁的大丫头了还没内裤穿,光着屁股到处跑。 崔建军一想也是,可家里没钱,也没布票啊。“要不再等等,先把她妈的给她套一下,反正也不出门……” “呸!”崔老太啐了一口,“她妈的破得裆都没了,你告诉我咋套?” 崔建军脸一红,赶紧一瘸一拐跑了。 自家婆娘的内裤什么样,他是最清楚的。 可外头穿的都没有,谁还顾得上里子?要有钱有布,他也想让她穿新的,红红绿绿带花儿的,她穿着美,他看着也美。 咳咳,他没想到身后会多出六条小尾巴。幺妹都去了,总不能扔下眼巴巴的亲闺女吧?春芽小结巴都去了为啥机灵的友娣不能去?友娣也去了那春月也要去,小的去这么多总得有个大的帮忙看孩子吧?所以春苗也去了。 一大六小天不亮就动脚,春苗和春晖换着背幺妹,友娣和春芽换着背春芽,走走停停,九点半才到卫生所。 “来啦,最近好些没?”医生都认识崔建军了。 “也就那样吧,路能走,可就是不争气……” 老医生安慰他两句,“要早些来就好了,现在筋缩了,做手术也不一定有用,除非能找到神药,否则……” 崔建军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药。” “有啊,有一味叫‘和尚头’的中药,学名续断,因有‘续折接骨’的功效而得名,只是咱们这块不长这药,得去四川才行。” 崔建军眼睛一亮,“真能治?”可随即想到四川才有,这大半个华国,十万八千里远,光去的车票就得多少,哪还有钱买药。 这年头哪怕是出门讨饭也得有介绍信,而且讨饭的介绍信就只能讨饭,你要是不讨饭去捡垃圾,那可是会被当盲流遣送的。 其他人都被供销社的透明橱窗勾得魂不附体,幺妹却把这话听进去了。三叔要吃和尚头,她是地精呀,她想让地里长啥,地里就能长啥。 要能随心所欲改变土壤属性,需要十级灵力,而她现在才三级……得加油吃土才行,到时候让土地长满和尚头,让三叔天天吃和尚头。 春晖推说带幺妹去门口玩,悄悄咪咪顺着卫生所前的大道走,走到幺妹腿都快断了,才终于看见市三纺织厂的房子。 “就在那儿姐姐。” 春晖看着半拉子红砖房,不像啊,“你确定?” 幺妹点头,“我做梦梦见哒。”她发现,只要说是做梦梦见,大人都不会多问,因为梦里就是什么都有啊。 春晖其实是知道这个小堂妹了不起的,但具体怎么了不起她不知道,就像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一样,她理解并尊重堂妹的选择。遂揉了揉她脑袋,“妹真乖。” 地精最强的就是方向感,虽然只远远的看过一眼,但幺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那丛竹子,瞄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土刨开,很快就刨到软绵绵的麻袋。 “妹别伤了手,让我来。”春晖小心着打开麻袋,里头是一层软皮口袋。 “妹这真是……”话未说完,春晖愣了。 这白到耀眼的银闪闪的疙瘩,就算她没见过,也知道绝没找错。就这成色,这光泽,这形状,不是铂金才怪。 总共才两公斤,幺妹觉着自个儿完全能拎起走。但春晖拦住她,“不能带走,不然会有监守自盗的嫌疑,咱们要让公安知道东西在这儿。” 幺妹歪着脑袋,不太懂人类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反正听姐姐的准没错。又把东西原封不动的埋回去,手拉着手往回走,告诉三叔去,让三叔带公安来,这功劳可就是三叔立的啦。 来的时候走马路右边,回去也是右边,幺妹这才发现风景不一样。纺织厂周围全是翠绿的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撑起大片的荫凉,一点儿也不热。 竹子喜欢肥沃的土壤,有充足的水分和阳光灌溉,竹苗才能长得高高的,翠绿翠绿的——这样的土壤对幺妹那可是致命的吸引力。 “姐姐,休息。”咽口水。 春晖担心夜长梦多,“乖,不远了啊,马上就能找到三叔啦。” 幺妹馋得口水滴答,闻着湿润肥沃的土气就像油汪汪粉晶晶的水饺,走不动道了。 春晖好话歹话说尽,见她实在不愿走,只当她闹小孩脾气,妥协了。“得,那你在这儿好好等着,我回去找三叔,你不能乱跑哦。” “嗯嗯。” “跑远了我们找不到你,你就回不了家啦。”其实这年代比三十年后好的地方就是没什么人贩子,春晖放心。 幺妹扁扁嘴,“好哒。”这方圆几百里地都是她一只地精的,才不会走丢呢。 春晖一步三回头,直到确定她能乖乖的坐路边等着,这才撒丫子往卫生所跑。 幺妹抓起一把红黄色的细土,“嗷呜”一口,呜呜,真好吃!比家里的还好吃,还有点儿酸酸的。早知道这么好吃,她就不吃奶糖了,天天吃这个。 “喂,我没看错吧?这胖丫头居然在吃土?”有棵竹子怀疑人生了。 “我怎么看着也像是在吃土,我是不是眼花了……” 刚冒出土皮的笋尖儿“啊”一声,“她真的吃土”传遍整个竹林,片刻之间,竹影晃动,鬼哭狼嚎,大家都知道来了个吃土的人类幼崽。 幺妹记得妈妈说的,吃饭饭的时候不能说话,直吃得打了两个饱嗝,才嘿嘿一乐:“小竹子你们真幸福,这儿的土味道真好。” 竹子们没想到,这个人类幼崽不止吃土,还能听懂它们说话,在一片死寂的沉默后,竹林炸开锅了。 这个说“我有好东西给你”,原来是两枚肥圆圆的大笋子。 那个说“你接好”,身子一摇,连鸟带蛋掉下来一个窝。 …… 幺妹乐开花了。 012 012 于是,四十分钟后,崔建军带着一串小尾巴找到路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饿得哭鼻子的幺妹,谁知道却……额,满足的打饱嗝不说,还捡到六个鸟窝,十多根肥肥的竹笋。 “这……这是妹挖的?”春苗忍不住问。 “不是喔,是大笋子自个儿跑出来哒,鸟窝自个儿掉我怀里哒。” 其他人不信,哪有这么美的事儿? “幺妹不能说谎,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我们都不喜欢的对不对?”友娣想要得到几个姐姐的赞成,然后激她说出实话,一定是谁事先挖好的,她偷偷拿了人东西。 谁知春苗春晖春月都不理她,抱竹笋的抱竹笋,兜鸟蛋的兜鸟蛋,忙得不亦乐乎。 “三叔……” 崔建军也不看她,摸了摸幺妹脑袋,“行啊我侄女,还真是咱们家的小福星。” 友娣又转向春芽:“你看看幺妹都不……” 春芽哒哒哒跑过来,抱着幺妹“吧唧”一口,“蛋蛋……吃……吃……好好吃……” 得,就这结巴的,睡着也等不来她一句整话。 崔建军摘下皮带扣上挂着的钥匙串儿,掏出一把折叠小刀,砍下一堆细细的竹条儿,迅速的编织出两个简易鸟笼,“来,把鸟儿放进来,咱挑着走。”麻雀再小,那也是肉啊。 幺妹乐呵呵的,指指埋东西的地方,三叔明白,往最近的派出所去,很快找来五个穿草绿色短袖戴帽子的公安,“你们真看见了?” 大家看着幺妹。 “真真的,就在那儿,我挖笋子挖到的。” 公安看她确实得了大笋子,还掏了鸟窝,一副来打野食的架势,倒是丝毫不怀疑,大队伍浩浩荡荡过去,一刨,还真刨出两公斤铂金来。 乖乖,两公斤是啥概念?体积是不大,可他娘的值钱呐! “听上头说,这玩意儿八十五一克呢,这……这得值多钱?”年轻的公安忍不住发问。 老公安闷闷的吸了口烟,扔掉烟头,踩灭,“两公斤怎么也得十六七万吧。”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那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内心的震惊。 他顶破天能干到副所长,工资也不过三十五块,干四百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这笔钱啊!妈的,他要能活四百年他还是人吗? 十六七万的东西,本来县里都做好找不回的准备了,大不了被市里问责呗,反正上头有领导担着,法不责众。即使要罚,那也是谁丢的罚谁,轮不着他们杞人忧天。 局长下死命令,谁找着就给谁升职加工资,大家也就意思意思的找找。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让一小丫头给找着了。 而且还报的他们派出所,这送到嘴边的功劳,不领是傻子。 小年轻一把抱起幺妹颠了颠,“好丫头,你可帮咱大忙了。” 幺妹有点不习惯陌生人的怀抱,怯怯的朝三叔伸手。 崔建军要抱她,被小公安躲开,“同志你这腿脚不方便,还是我来吧,县局的人马上就来了,市里也要来人,咱们就在这儿守着。”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娃娃,他还没抱过呢,得过瘾才行。 “对了,小朋友,你看见是谁藏的东西没?” 幺妹可是记仇的小地精,小偷害爷爷丢了工作,害奶奶哭鼻子,她要把他们交给警察叔叔。“有五个人,左眼有胎记的,很凶。” “哟,这你也知道?” 春晖手一紧,幺妹可别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啊。 谁知,小丫头害羞的笑笑,“我挖笋子的时候看见的,躲在那儿,他们看不见我。” 那真是个绝佳的隐蔽点,大家一看,也就信了。三四岁的小孩子嘛,能记住人数,记下对她最凶的那个,已经是极限了。 有了这条线索,老公安在本子上“刷刷刷”的记录着,又问了幺妹几个相关的问题,譬如他们用啥交通工具,操什么地方口音,高矮胖瘦啥的,幺妹一律摇头。 这些问题对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地精来说,太难了。 “喂,给我站住!” “你跑啥跑?” 众人被小公安一声大吼吼得心神大跳,原来是厂房后冒出个脑袋,看见这么多人(公安),吓得转身就跑。 这时候来望风的,看见公安就耗子见猫的,除了小偷还能有谁?就算不是小偷,那也是不干净的。竹林和厂房之间有个五六米宽的缺口,他腿再快能快过一群公安?大家一拥而上,将他堵在墙角。 “跑啥?” “没有警察同志,我啥也没干啊,我不知道啊。”男人很瘦小,双手抱头的时候,瘦瘦的脊骨隔着衣服都能看到。 “我们说你啥了嘛,这么快就不打自招。我看你还穿工作服,是市三纺织厂的工人吧?”小公安居然抱着幺妹追了一段,“我们看你也不像主谋,顶多是个跑腿儿的,坦白从宽啊?” 男人是真胆小,可能长这么大也没干过什么坏事,被几句话吓得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全招了。 没一会儿,县局和市局的也来了,还有段书记。看见幺妹的时候他还愣了愣,当听说是她挖竹笋的时候看见的,没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丫头可真机灵,你妈教得好。” 幺妹挺挺小胸膛:“那是。”她最喜欢别人夸妈妈啦。 众人忍俊不禁,这孩子,说她胖还给喘上了。崔建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也不敢跟大领导们说话,只有在问到他的时候简短的回答两个字。 很快,毛贼交代出胎记男和另外的三个同伙,不费吹灰之力,公安就在工地上逮到他们,押上竹林指认现场,当然,崔家人全程回避。 五人没想到,仅仅是一念之差,就给自己招来了牢狱之灾,全都痛哭流涕。 “警察同志我们再不敢了,我们也是气不过这狗日的厂长,明明说好给解决编制,结果去了是临时工,言而无信!” 有个胖胖的市领导接口道:“这不编制没下来嘛,要有多的他也会帮你们解……” “我呸!解决个屁!我们的编制都让他几个舅子占了,顶着咱的名儿,拿着咱的工资!” 市医厂的领导被呛得脸红脖子粗,“你,你别胡说,血口喷人你!” 幺妹眼睛一动,她知道,这几个小偷没说谎。他们内心的愤怒和委屈是真实的。 事情很简单,几个市第二医疗器械厂的职工,准确来说是前职工,因为是回城知青,本来说好的福利待遇没落实,找领导讨说法不成,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名额被厂长亲戚占了。心里这口气下不去,寻思着要给市医厂“一点颜色”看看,这才想出去偷原材料这招。 但他们也知道铂金是非常稀有的贵重金属,压根不敢卖。只想着藏它一段时间,让领导们着急死,他们心头舒畅了,自然也就会拿出来。 “幸好没卖,不然这损失可就大了。” 损失大,那侵吞国营企业巨额资产的罪名可就跑不了了。能去当知青的,都是读过几年书,有自个儿梦想和追求的年轻人,仅仅因为这小小的一次意气用事就毁了他们,确实有点可惜。 “老段,这事要不再商量商量?”幺妹记得,这是给她蜂蜜水的厂长伯伯。 段书记明白他的意思,同县领导小声的说了几句。这样的事出在他的辖区,害得他焦头烂额也是事实,可厂长的心情他也得照顾:自己手下的工人干了这种事,他这厂长面上无光啊。 前头老厂长才下马,他上任的时候市长还握着他的手勉励千万别重蹈覆辙,要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这不扇领导耳光嘛?那他以后还有啥政治前途? 崔家人只顾着傻乐,因为他们得了一笔巨大的奖励,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三叔,‘红星好人’是啥?”友娣吸着鼻涕,不懂就问。 “大概是助人为乐的荣誉称号吧。”崔建军也拿不准,但眼前的东西却是实打实的,一百斤大米,三十斤香油,还有十斤五花肉。 粮油肉是硬通货。 都是从县政府机关食堂里拿来的,五花肉还是两层肥夹两层瘦的,足有三叔手掌宽度那么厚,放桌上连桌子都冒油光。六个小姐妹直咽口水,这得多好吃多美味多幸福啊! 小公安也是刚工作的半大小子,家里也没啥吃的,眼睛跟刀子似的刮肉上,恨不能刮下一层油来。“王副,我帮他们送到家吧?” 这一家子残的残,小的小,怪不忍心的。 “行,完事就直接回家吧,不用来所里了。” 小伙子使不完的力气,找来背篓,把米放进去,油压头上,单手拎着肉,“呼呼”的就要出派出所的门。幺妹赶紧用衣服兜起鸟蛋,挥挥小胖手,“饺子书记再见,伯伯再见。” “慢着。” 崔建军吓得腿一软,不会是要把奖励收回去吧?他脑海里才刚红烧肉鲜肉水饺油炸五花当然还有朝思暮想的南瓜饼憧憬了一遍,可千万别啊。 “你得了‘红星好人’称号,又是残疾人,组织上还得帮你解决就业问题。” “啥?”这回,崔建军是彻底站不稳了。 013 013 安……安排工作? 友娣顾不上吸鼻涕了。她知道有工作意味着什么,隔壁杨爱卫杨爱生兄弟俩之所以这么得瑟,之所以天天有南瓜饼吃,就是因为他们的爸爸在公社治安队,天天往家里搂好东西呢。 段书记看了厂长一眼,厂长立马闻弦音而知雅意,“是这样的,扶贫济困是我们厂的厂训,你们帮市县两级挽回巨额损失,我们绝不会亏待你们。” 要是争取到这个“扶贫济困”的名声,还能将功补过。 他想了想,厂房还没建成,生产也没开展,他瘸着腿估计也干不了工地体力活。“这样吧,我们厂里门房还缺一个人,帮忙看管建筑材料,需要值夜班,你能接受吗?” 崔建军还愣着,春晖已经迫不及待道:“愿意,我三叔非常愿意。”上辈子三叔的腿一直这么瘸着,挣不了工分,自觉拖累了家人,又被村里人看不起,逐渐丢失自信,成为牛屎沟有名的酒鬼。 幺妹不知道具体意思,但跟着姐姐总没错,也举起小手手:“愿意,非常愿意!” 于是,不用崔建军表态,这事就这么定了,让下个月一号带着铺盖来上班,从活动板房里分配一间小小的宿舍给他。 回到家,大家听了这么个好消息,都高兴得“阿弥陀佛”,这可真是老崔家祖坟冒青烟了。虽然只是门卫,可也是工作啊,有工资拿的铁饭碗啊! 反正是一家人,老三拿工资就等于全家拿工资,兄弟妯娌几个仿佛连腰杆都直起来了。 崔建军被大家夸得不好意思,忙抱起幺妹:“这可是咱们家小福星的功劳,挖笋子都能看见别人藏东西。” 对着非常喜欢的家里人,幺妹想说实话,不是挖笋子时看见的,可春晖姐姐对她眨眨眼,好吧,听姐姐的。 “还捡到这么多好东西,咱家幺妹眼神可真好。”王二妹看着六个齐刷刷的鸟窝,里头都是一窝的鸟蛋,有纯白的,有斑纹的,有鹌鹑蛋那么大的,也有蚕豆大的,就不知道是些什么鸟。 “妈我想吃蛋,给炒个蛋面吧?”友娣看着鸟蛋咽口水,鸡蛋吃不起,把粗面混一起揉吧揉吧,削成薄薄的面片,鸟蛋炒进去,加点儿白菜和盐巴,香得很。 谁知幺妹张开双手护住,“不能吃鸟妈妈的孩子。” “它就是几个蛋,怎么会是孩子,你不吃鸡蛋吗?鸡蛋不也是鸡的孩子?”友娣呲溜着鼻涕,馋出屁了都。 幺妹摇头,大大的脑袋上是两个朝天揪,“就是孩子。” “它是蛋,幺妹你个小傻瓜。” “小傻瓜,略略略”墙上不知何时又爬上杨爱卫杨爱生。虽然名字叫爱卫生,可都是俩“臭”小子,鼻涕口水糊一脸,衣服黑得看不出样儿,那手抹一把口水,嘴角就是一道黑印子。 幺妹“哼”一声,拿屁股对着俩讨厌鬼,一本正经道:“蛋蛋里面是小小鸟。”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捡起鸟蛋对着太阳光看,里头果然黑黑的一片,有几个已经有小鸟儿的形状……都快孵出来了。 “这成型的可吃不了咯。”刘惠遗憾的咽口口水,安抚友娣:“别嚎了,苍蝇屎大的鸟蛋有啥遗憾,待会儿直接吃饺子,大肉饺子。” 一直没出声的黄柔,这才忽然道:“他二伯,麻烦你给她搭个窝吧,养了给她作伴。”可能是动物的灵性,大鸟居然也跟着一路飞到崔家。 崔建党对这位弟妹是相当佩服,况且也是举手之劳的事,他爽快地应下,用六根树杈在院里搭出两个三脚架,又在三脚架上编几个网格,把鸟窝放上去,不大不小,正合适,还不会掉下去。 正好旁边有棵院墙高的石榴树,翠绿的叶子,火红的花朵,长长的枝条伸出来为六个鸟窝遮风挡雨。幺妹仰着脑袋,从这头跑到那头,转来转去,非常满意。 这样小小鸟就不会淋雨啦! 大家看她开心,也跟着开心。甭管吃不吃,反正先养上再说。 “诶对了,她三叔,工资多钱一个月?”刘惠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崔建军挠挠后脑勺,他也不知道啊,没想起问。 “害呀,这么大的问题咋还忘了,真是……” 崔老太抬起眼皮,冷冷的瞅她一眼,“就你事儿多,有本事你找个工作看看。”老三自从摔断腿,整个人都蔫了,独来独往都快闷坏了。要能出去见见人,有个人说说话,那也是极好的。 虽然她也好奇工资多少,但跟儿子比起来,工资少点儿也没事,只要他能敞开胸怀,面对现实。 这么多五花肉,要敞开肚皮也能吃完,但崔老太不舍得,只割下一块三斤不到的,剁成肉沫,拌上水嫩的小葱,滴几滴酱油和清油,鲜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去。剩下七斤多给抹上盐巴,挂灶台上自然风干,以后就是腊肉。 鲜肉小葱包了满满两簸箕的饺子,皮薄肉多一口咬下去还冒油汁儿,大人每人两大碗,孩子随意吃。 幺妹虽然吃饱了酸酸土,可依然能吃下十几个胖乎乎的大饺子,吃得小嘴巴油乎乎的,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多好吃哒就好啦。 经过今天的补充,她的灵力已经悄悄长到四级。 四级诶,离长满和尚头只差一点点啦。 “看幺妹美得,想啥呢,跟二伯娘说说?”王二妹故意逗她。 “想小小鸟,小兰兰。” 说起兰花,饭桌上沉默了,崔家父子几个呼哧呼哧,跟饺子有仇似的,恶狠狠的嚼,恶狠狠的咽。 就连一贯当隐形人的林巧针也忍不住憋出一句:“杨家太过分。” 春晖比幺妹还急,“咋啦?” 原来,那晚把兰花卖给两个城里人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杨发财贴着墙根听到了,当天夜里就上山刨兰花,他也不懂,一通乱刨,凡是长得像的,甭管野草石蒜还是水仙,都给挖回来,现院里栽了一圃呢。 杨家挖“兰花”,他妹妹杨发芽自然也知道了,很快整个生产队都知道兰花可以卖钱,都埋头“走资本主义道路”,附近几座山头被翻了个遍。 不知道为什么,幺妹忽然很不舒服,房子塌了。 作为主宰一方水土的小地精,她居然让自己的房子塌了! “可惜那么多花花草草,被这几天的太阳一晒,死了大半。” 幺妹红了眼圈,小草草也有爱它们的爸爸妈妈,也有喜欢它们的朋友,还有它们喜欢吃的水土,她好难过。 “哟,这孩子怎么了?我们说的是草,你哭啥?”崔老太帮她擦眼泪,可那眼泪却越擦越多,跟晶莹剔透的大珍珠似的,掉她心坎上。 黄柔赶紧放下半碗饺子,一把抱起闺女,拍着背颠了颠,“哦哦不哭了哦,跟妈妈说说怎么啦?” 幺妹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掉眼泪。她很愧疚,很难过,她没有保护好小草草们,杨发财真是个大坏蛋! “嗯?谁,谁是坏蛋?” 幺妹抽抽噎噎,指着隔壁的院子。 大人们无奈的笑笑,无主的东西谁捡到归谁,也怪不了杨发财。要真论起来,山头可是生产队集体土地,这把社会主义羊毛也是崔家带头先薅的,所以,谁也别看不上谁。 这一晚,幺妹又做梦了,梦到许多小草草的哭声,还有一个严厉的老爷爷说:“人类贪心皆因你而起,本仙罚你……”剩下的她没听清,反正第二天起来发现灵力变成一级,再也听不见小草草说的话了。 黄柔这几天都快愁死了,她最宝贝的闺女居然不爱说话了,以前那小嘴得吧得吧得,她一回家她就跟在她身后叨叨不休,现在倒好,托着下巴发呆,有时是墙角的兰花,有时是石榴树……居然还有茅坑旁的狗尾草? 可要说哪儿不舒服吧,她又哪儿哪儿都摇头,好着呢。 她想到一种病——自闭症。 以前父亲所在单位的领导,有个孩子就是不爱说话,也不跟家属院孩子们一起玩,整天捧着自个儿玩具独自面壁,后来发现动作迟缓,思维缓慢,儿科专家说这叫“自闭症”,在国外很多。 黄柔急坏了,“娘,要不明儿我带幺妹去卫生所看看?” 崔老太倒是不觉着有啥,“没出门给憋的吧,先别说啥病不病的。”主要是她小脸红润,压根不像生病,说“病”这不咒人嘛。 “春苗,带你妹出去玩儿,玩玩说不定就好了呢。” 于是,正在努力恢复灵力未果的幺妹,就被春苗姐姐拽出门了。 她虽然三岁半了,可没出过几次家门,因为要陪不受欢迎的春芽姐姐。现在看着村里高高大大绿油油的柿子树,弯弯扭扭长疙瘩的桃树,都觉着新鲜。 可惜,她听不见它们说话啦。 “小傻瓜去哪儿,给我站住!” “喂,倒霉催的小傻瓜,说你呢,站住!” 幺妹回头,这不杨爱卫杨爱生那俩脏兄弟嘛。等等,他们居然叫她堂堂小地精是“傻瓜”? “哥你看,她还生气嘞。” “傻瓜也会气,还第一次见的是吧,弟?” 幺妹气呼呼的,双颊鼓鼓的,双手叉腰,小地精才不是瓜呢,大坏蛋全家才是瓜,黄了就得被摘下来喂猪的瓜瓜! 014 014 小地精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脏脏兄弟二人组一唱一和,双手叉腰,正笑得前俯后仰,谁知忽然从哪儿凭空冒出一缕青“烟”,也不知道是啥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睛睁不开了。 “哥,我眼睛进灰了。” “我的也是,好多土,眼睛痒……呜呜……”这泥巴灰就跟蚂蝗吸血似的,专往他们眼睛里钻。 当然,也不痛,就是刺刺的,痒痒的,但又不敢挠,只能揉啊揉的。如果说幺妹的眼睛是葡萄的话,他们的就是葡萄干。 “葡萄干”很快揉红了,等再睁开的时候,幺妹和春苗早溜了。 要说这脏脏兄弟吧,整个牛屎沟生产队那么多女娃娃不欺负,就专逮着崔家幺妹欺负,可劲儿的馋她,可劲儿的揪她小揪揪,在她很小的时候教她吃些莫名其妙的脏东西。幺妹以前没恢复小地精记忆的时候就特不待见他俩,现在更加讨厌了。 简直是爆炸讨厌。 来到村口大槐树下,春苗的嘴巴还是大张着:“妹啊,你是咋把灰撒他们眼里的?你再撒一次给我看看呗?”刚才压根没看清。 幺妹也不知道,反正她就是生气,一生气就撒了。不过现在不生气啦,“没有灰灰撒啦。” 春苗遗憾得跟什么似的,“下次慢点儿,让姐好好看看。” “春苗去哪儿呢,你爸妈在下头开沟。”大槐树下坐了一群老太太,都是七老八十裹小脚的,眼睛不好,耳朵也不行,只认得出春苗,看着白嫩嫩的胖娃娃,都在猜是哪家的崽。 “这是我四叔家的幺妹。” “哦,老四家的啊……”众人都不提了,崔老四早死四五年了,难为那女知青生下遗腹子,还养得这么好。 “我带我妹出来玩,就不下去水边了。”因为干旱,村里小河被截流,砌出一道高高的坝梗,把水关在里头,等雨季来临为了泄洪,还得顺着山脚开一条沟。 开沟是队上大事儿,男男女女齐出动,离老远就能听见热闹的说笑声。幺妹拉拉姐姐的手,“让我康一康。” “可坝塘里有水,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春苗已经十二岁了,不喜欢去大人多的地方。 “我会很乖的,不去水边,好不好嘛大姐姐?”粉糯糯的小脸上满是讨好,就差在脸上写“乖巧”两个字了。 春苗无法拒绝,心道带她远远的看一眼就行。 顺着村口小路,下一个小土坡,是队上的道场,专门用来晾晒各种粮食的。道场有百来平,宽阔,平整,地面是用牛屎糊的,光光滑滑,平时有很多孩子在这儿玩,今儿都下去看开沟了。 “喏,就在那儿,咱们站着看看就行。”春苗靠在场边一棵大槐树上,指着下面的人群道。 幺妹不知轻重,夸张的伸长脖子,探出半个小身子去看,“嘿嘿嚯嚯”的,好不热闹。 “妹小心!”春苗想拉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幺妹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整个人滑出去,随着松软的泥土滑下去……跟坐电梯似的,一下子降到道场底下。 “妹在哪儿?摔疼了没?” 幺妹睁开眼,她对土是天然的亲近,才不疼呢。 道场底下是个小小的只能站一人的平台,四面是石壁,也不知道是哪些脏孩子往下头冲尿,潮乎乎的尿臊得很。她皱着小鼻子,臭臭。 忽然,她发现大槐树上居然有个黑漆漆的洞洞。不知是人为凿的,还是啄木鸟啄出来的,不大不小,成年人进不去。她也不知道害怕,凭着对土地的熟悉和热爱,四脚兽一样爬进去。 这一爬,春苗更看不见她了,农村娃土堆里打滚也没事,但幺妹细皮嫩肉的,万一滚出个好歹来,奶奶还不得打死她?顿时顾不上喊大人,顺着她滚下去的路,也坐了一回“电梯”。 可下头居然没人,只有一棵大槐树,妹妹像消失了一样。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村口有专门抓孩子的白虎,还有掏人心肝儿的狐狸,哭闹的小孩它们最喜欢了。 “妹你在哪儿?”急得都哭了。 忽然,大槐树里传来笑声。 “大姐姐,我在里面,快进来,好玩儿!”幺妹在树杆里头拍巴掌。 春苗吓个半死,小祖宗诶,“树洞哪是人爬的,里头有大蛇,怪吓人的。” 幺妹看着圆鼓鼓的黑不溜秋的大家伙,下意识咽口水。树洞里都是喷鼻的香味,甜丝丝的,让人口舌生津。 “没大蛇,有瓜瓜。” 春苗骨架大,钻不进去,只能半猫着身子哄:“好好好,喜欢花花你快出来,我去摘给你,编个大大的花环,好不好?” 幺妹想起昨天友娣姐姐戴的花环,粉红色的,雪白色的,金黄色的小花花编在一起,可漂亮了……她也要。 可,“不是花花,是瓜瓜。”说急了,还喷出几个小小的口水泡。 这回春苗终于听清了,“啥瓜?”家里有大南瓜,金黄色的,圆溜溜的,可里头却是早被耗子掏空的,瓤子都臭了,只能煮来喂猪。 幺妹张开双手比划,“大瓜瓜,这么这么大。” 春苗知道,幺妹虽然年纪最小,但非常懂事儿,也不会说谎,好奇极了,到底是多大的瓜,算得上“大瓜瓜”。这不,刚伸进脑袋一看,也愣了。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咦,怎么这么甜?”莫非是谁藏了糖在里头,可这香味又不是糖果的甜,而是瓜果自然成熟后散发的甜蜜。 幺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腿蹬在树根上作支点,两只小胖手推在大黑瓜上,“嘿——”把瓜给推动了。 咕噜咕噜,滚啊滚,春苗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家伙离自己越来越近,很快怼到自己鼻子上。“嗯,真香!真甜!” 有这么个大瓜在里头,难怪会这么香呢。在道场上闻不到,那是因为被尿臊气掩盖了,不然也轮不到她们。 姐俩一个在外头拖,一个从里头推,花了半小时才终于把瓜挪出来,累得气喘吁吁。 春苗让她守着,自己跑回家去,带来一只巨大的背篓,用绳子把瓜吊上去,装背篓里,再盖上一层猪草,还机智的盖上一柄粪瓢。 一路上遇到刚下工的社员,见春苗背着背篓,都会明里暗里打量,香甜味早被臭味掩盖了,倒是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哟,你这孩子,让你带妹妹玩,咋搞这么臭,掉茅坑啦?”崔老太捏着鼻子问。 春苗喘得呼呼的,那是压抑着兴奋的呼吸,“奶,咱幺妹眼神可真好,捡到个大香瓜嘞!” 崔老太不以为然,牛屎沟的瓜哪有香的?都让耗子掏臭了,比臭鸡蛋还臭呢,猪都不一定愿吃。诶等等,怎么空气里甜丝丝的? “哟,这黑不溜秋的是个啥?” 大家伙是长长的椭圆形,皮是全黑的跟墨汁儿一个色,表皮光滑,一点儿也没有老南瓜的凹凸不平,光闻着就甜。 幺妹双手叉腰:“大瓜瓜!” “你咋知道是瓜?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这样的瓜。”崔老太滚了滚大家伙,用凉水给它洗干净,把周身摸索个遍,蒂还在,但已经枯黄了,显然摘下来的时间不短。 “娘你们干啥呢?”兄弟几个也回来了,嗅了嗅鼻子,“咦,可真甜,娘做啥好吃的?”大老远就闻见甜味。 “不会是炸南瓜饼了吧?”崔建党咽口水,南瓜饼就是崔家人的执念啊。 崔老太这才想起隔壁那俩爱爬墙头的倒霉孩子,赶紧努努嘴:“抱屋去。” 进了屋,崔家人还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个啥玩意儿,说是瓜吧,表皮和形状都不是他们见过的,说不是瓜吧,幺妹又左一个“大瓜瓜”,右一个“大瓜瓜”的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相信幺妹是带福气的,说的话准没错。 这不,小丫头“嗷呜”一口,已经给瓜皮盖上章了。 她一咬,其他几个也按捺不住,纷纷留下自己的牙印。这几天桃李还没彻底熟,她们都没尝到味儿,却早被人扫荡一空了,好容易有个像水果的东西,可馋死了都。 最终还是春晖出主意,凿个小洞看看先,能吃就吃,不能吃拉倒。 三叔拿来牛耳尖刀,让老大和老二固定住,对准一个地方,正要扎下去,忽然听见“你们干啥呢?” 原来是黄柔回来了。 “妈妈,大瓜瓜,我捡的。”幺妹挺着小肚子,我厉害吧? 黄柔摸摸她脑袋,又摸了摸瓜,“咦,我瞧着怎么像日本的黑皮西瓜?” “啥?小日本的?那可不能要,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炸弹呢!”刘惠见鬼似的弹开,说起小日本的恶行,那可是人神共愤记忆犹新啊。 黄柔哭笑不得,“这么贵的瓜谁舍得藏炸弹啊。”她也就十岁那年,跟父亲去大会堂的时候尝过小小的一块儿,那黑黑的皮实在是太特别了,吃进嘴里的甜更是让她终生难忘。这么好的极品瓜,别说贵,就算拿着钱也找不到地儿买,美国总统也不一定能买到! 因为产量极低,一年也就能产百来个,每一个都是全球拍卖,拍出来的价格高达几千美元。当然,她当年那一小块只不过管中窥豹,不确定两个瓜是不是同一品种。 唯一能验证的方式,就是——“吃它。” 015 015 “哦耶!吃大瓜瓜,甜丝丝的大瓜瓜!”幺妹比谁都激动,拍着巴掌蹦跶,转圈圈。这可是她费了老大劲儿捡回来的,对人类食物最大最顶级的尊重就是——“吃它吃它就吃它!” 说动就动,春晖提来洗干净的半人高的砍柴刀,老三扶着瓜,老大和老二一人捏刀柄,一人捏刀尖,“狂次——” “啧啧,可真脆!” “这脆生生的,水铁定多。”王二妹咽了口口水,这玩意儿要真能吃,这可是他们今年第一次吃水果。 “哇哦!好甜!”幺妹一声惊呼,伸长脖子去看,随着刀锋下去,大瓜瓜一分为二,从中间挤出一条越来越宽的红色,那乌黑的籽儿一颗颗的镶嵌在上头,不是西瓜是啥? “还真是西瓜啊。”崔老太有点遗憾,似乎又有点庆幸。 作为家里吃啥都想第一个吃的“试毒太监”,友娣用她黑黑的小手在红通通的瓜瓤上蘸了一把,舔舔手指头,“嗯,甜的!” 崔老太“啪”一声打过去,“看把你馋的,也不看看自个儿比茅坑里的蛆还脏。” 幺妹乖乖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正反两面翻着给奶奶看,“我干净。” 友娣可不敢哭,一哭就得耽搁抢西瓜的时间,忙用葫芦瓢打水迅速的冲了冲手,又迅速的跑回来……当然,再快也快不过大人们的刀,“刷刷”几刀下去,“卡擦卡擦”切出好几块。 崔建国把最红肉最厚一块递给幺妹。 幺妹闻了闻,恨不得把头埋瓜上去,可还是忍着口水,“奶奶先吃。” 其他人也说让爷爷先吃,大伯二伯三叔四婶先吃,一通让下来,大人们高兴,孩子们也自豪。 “喔,甜!”幺妹伸出舌尖,麻溜儿的舔掉即将滴下的汁水,咽下去细细的回味,又把瓜瓤舔一道,好吃得闭眼睛。 这样子,真跟舔糖似的。几个姐姐也有样学样,为了能尽可能的多享受一会儿,都舍不得大口啃。 “等等,籽儿可以留下来,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黄柔进灶房找来一只簸箕,大家“tui”“tui”的往里吐,没一会儿就积累下二三十粒黑色的籽儿,在太阳下发着诱人的光芒。 种子就是希望。 大人们舍不得多吃,剩下一半都给孩子留着,放桶里吊水井里头冰镇着,明儿再吃。直到此时,刘惠才“哎哟”一声叫起来,“这么贵的东西,咋真吃啦?” 一苗兰花能得七十块,她可是尝到甜头了。 崔老头叹口气,“吃就吃吧,反正咱也卖不出去。”农民顶多能跟供销社换鸡蛋,大摇大摆拿瓜果蔬菜去卖,那可是投机倒把,治安队的人可不是吃闲饭的。 幺妹知道,“卖”就是能有大白兔,从此,“卖大瓜”仿佛一颗种子,种在她小小的心间。 收集到的瓜籽儿,黄柔先用水漂洗干净,晒干水分,顺着院墙四周挖坑,种下去,崔老太忍痛施舍两瓢粪水,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能成就当西瓜吃,成不了拉倒。 反正也不占用自留地,治安队管天管地管空气总不能连种果子也管吧? 上次捡回的竹笋已经晒干,收起来放到冬天没菜的时候再吃,因为这几天春日正好,能吃的野菜也多。 一大早,太阳刚从山后冒出头,春苗就带一群妹妹出门挖野菜了。大的三个提着箩筐,幺妹和春芽手牵着手,笨拙的跟在最后。可饶是如此也来晚了,挖野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小蜜蜂”了。 友娣一马当先,早早的冲过去跟人打招呼,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小的,甚至男娃,跟谁都能聊上两句,简直小小交际花本花。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她转过来小声安排姐妹们:“去洪水塘吧,有蕨菜。”她的交际能力在这种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 她们来得晚,其他人都已经收获不小。幺妹踮起脚尖,看见其他小姐姐们箩筐里提的是蒲公英,皱起小鼻子。蒲公英可是苦苦菜,她不喜欢。 还有的是一个个小小的形似香椿芽的紫红色野菜尖儿,叫刺老泡,她也不喜欢,上头长着刺,戳嘴呢。 在牛屎沟最受欢迎的野菜非蕨菜和荠菜莫属,因为口感清脆爽口,不酸不苦不辣也没刺,跟其他野菜比起来更像“菜”。大家听说洪水塘有蕨菜,立马拎起竹篮,吆五喝六的就走。 幺妹急了,“姐姐,我们去抢菜。” 友娣却不着急,“我们慢慢的,让她们先去。” 幺妹和春芽急得跺脚,再不去菜菜都被人挖走了,她们可不要吃刺老泡。 直到人都走光了,友娣才得意道:“看,那窝是啥?” 只见不远处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的土比外头湿润得多也松软得多,这不是一窝刚冒出土皮的肥汪汪的“小爪爪”吗?蕨菜吃的就是一个“嫩”和“肥”,像这样叶子没张开,还弯弯的,那可是最好吃的! 春月“呀”一声,冲过去,“真是蕨菜耶,友娣眼神真好!” 大家兴奋坏了,友娣可真厉害,七手八脚,趁其他人发现之前抓紧时间的掐。 幺妹一面掐,一面嘀咕:小蕨菜你不疼吧,疼你就吱一声啊。 其实她也知道,这类时令野菜的使命就是被人类吃掉,不吃的话它们会长得又老又大,阳光雨露不够它们生存,没多久都会自然死去。反倒是掐几水,它们会越长越好,还能保住根系,来年春风吹又生。 当然,最后就是她们掐了满满三筐蕨菜,人手一把小野花,头顶一个花环,而跑去三里地以外的洪水塘的竞争对手们,还没回来呢。 崔老太把蕨菜焯水,焯去里头紫红色的苦苦的东西,再用凉水浸泡一个夜晚,第二天就能吃啦。撒上蒜蓉,用盐巴酱油搅拌均匀,滴两滴清油和自个儿酿的梨醋,一碗香喷喷酸爽可口的凉拌蕨菜就能上桌啦。 因为家里孩子多,也不放辣椒。 春苗往外端菜的时候,趁机塞了一小段进幺妹嘴巴里,“别出声。” 那清脆的肥肥的口感,好吃得眯上大眼睛,大脑袋不住的点,保证不出声。 “幺妹吃啥好吃的?给三伯也来点呗。”原来是崔家父子俩回来了,推着自行车,后座上还绑着包袱,春芽屁颠屁颠过去,闻啊闻的。 崔建军点点闺女的鼻子,“别闻啦,没东西,等爸爸领了工资就给你们买糖吃,啊。” 春芽扁扁嘴,乖乖点头。都穷惯了,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就不会觉着现在的日子有多苦。 “咋说,工作没出岔子吧?”崔老太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擦擦手。 父子俩同时摇头,倒更像兄弟俩。从这个月一号开始,崔建军开始去市三纺织厂上班,崔老头也恢复原职,继续回邮政所上班了。平时他们都舍不得回家,怕磨损车子,只每个周末回来。 几个孩子把自行车铃按得“叮铃铃”的响,清脆极了。这可是整个牛屎沟第一辆飞鸽牌二八自行车,虽然比不上“永久”和“凤凰”响亮,虽然是所长家淘汰下来的二手车,但崔家人依然爱惜得不行,除了上班的崔老头谁也不能骑。 去年,杨发财也买了一辆,还是永久牌的新车,听说自行车票还是他抓投机倒把得的奖励。村里人可羡慕得不行,都盼着哪天自家也能抓抓投机倒把,捯饬一辆呢。 辛辛苦苦大半年不如抓一次投机倒把,风气就是这么搞臭的。 崔建军去了纺织厂报道,果然如厂长说的,不用干体力活,专门负责盘查进出车辆人员,防止夹带建筑材料。这年代的钢筋水泥可是国家战略物资,由市里统一计划,多是不可能多,少了却得赔。 值夜班的时候也方便,大门一锁,人就睡活动板房里,还养了一只大狼狗,外头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听见。因为出了铂金的事,现在领导们草木皆兵,夜班都是三个人一起上,“有啥事大家都照顾我腿脚不好,我只在屋里就行。” 崔老太松口气,又问老伴儿,“所里没人为难你吧?” 崔老头木讷的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体温的银白金属圈,跟戒指似的,只是比戒指宽,上头有密密麻麻的马蜂窝似的针眼。 崔老太老脸一红,上次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用的顶针已经烂得套不住了……倒难为他用心了。 幺妹和春芽正把顶针往她胖胖的短短的手指上套,从小指到拇指,都绰绰有余,一动就掉。不过衬着那青绿色的指甲和指尖,还挺好看。 “快收起来吧,别让孩子弄丢咯。” 崔老太哭笑不得,抓住她们绿绿的手指,“掐完蕨菜得立马洗手,以后洗不掉就变成小绿人咯。” 幺妹懵懂道:“我不怕,我叫崔绿真,就是绿的鸭。” 众人被她清奇的脑回路逗得哈哈大笑,宽阔的大院子里,飘荡着崔家人的笑声,这日子真是越来越兴旺啦。 016 016 吃过饭,崔家父子俩跟着崔老太进了东屋,这是崔家人独有的默契。 “娘,这第一个月的工资,您给收好。” 崔老太没接,而是奇怪道:“你才上半月的班,哪来一个月工资?” 崔建军挠挠后脑勺,“这不厂里效益好,提前半月发工资嘛。”除了总厂,市三纺在市区还有两个分厂,都是五六百号工人的大厂,效益好,又有财政补贴,工资都是提前半月发。 只听说按月发和扣半月发的,居然还有提前发!“哎哟,这可是……可真好。”崔老太都不知道说啥了,这么好的事儿居然让他们家遇上,忙接过钱数了数,其实也不用数,就两张。 两张都是崭新的大团结。 粗糙的指尖在工农兵代表上摩挲,虽然不认字,但她认人。 “啥?居然有二十”随即想到爱听墙根的友娣,赶紧压着嗓子问:“咋这么多?不就是当门卫吗?”不是她看不起儿子职业,而是大家都默认这是最没技术含量的工作,连干这个都能拿二十,那要是当工人还不得更多?那些当主任当经理当厂长的,那还不得好几十? 崔建军笑笑,“是真的,工人的我不知道,但我这个数没错,还有三十斤粮票,这是剩下的。” 这可是全国通用粮票,以后去外省必不可少的——整整十八斤。 崔老太心疼的摸着他胳膊道:“人发的你就只管放开肚皮吃,咱在家不缺粮,饿坏了身子还咋上班?” 崔老头忙说:“我也还有六斤,没他的多。”掏出六斤的地方粮票,心说:下次我也问问所长能不能给捯饬几张全国的。 不知不觉,在老妻面前,他就像个不甘落于人后的跟儿子争宠的孩子。反正甭管村里人怎么说,同事怎么说,老妻在他心目中就是娘妻一样的存在。 崔老太白他一眼,心里也是喜滋滋的,老崔家终于不再是倒霉催的了,这半月任谁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叫声“崔婶子”。“对了老三,全国粮票不能动,攒几个月看看,不行秋天还是得去外省看看。” 那天老医生的话春苗回来就告诉她了,她一辈子睁眼瞎,没出过门,也不知道四川在哪儿,但只要能治好儿子的腿,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崔建军眼睛亮亮的,重重地点头,“嗯。” 回到自个儿屋里,他搂住林巧针,“芽儿睡了没?” 林巧针红着脸推他,“去,都老大年纪了还不正经。”其实,自从丈夫摔断腿后,他就对这种事提不起兴致了,她都照顾他的心情,从没半句怨言。 “那我给你来个正经的,你看。”从怀里掏出二尺淡蓝色的棉布来,“缝条内裤吧,缝条好看的。”最后几个字压在喉咙里说的。 林巧针被他臊红了脸,捶他两下,心里跟有头小鹿撞似的。她也想做啊,可得先给芽儿做,四叔家的幺妹也得做一条,黄柔有啥穿的吃的都会匀匀的分两份,幺妹有的芽儿也有,这份情她都记着呢。 老三的工资居然比崔老头还高两块钱,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喂崔建国你听见没?老三一个月二十块的工资呢,早知道那天就该让你带她们去,这功劳不就归你了?”大家都知道是幺妹看见的藏东西,奖励老三不过是变相的奖励幺妹。 “又使友娣听墙角了?”崔建国头扎在枕头里,瓮声瓮气的问。 “啥叫使,我闺女就是顺风耳,有本事你也去听一个,你说娘当家这么多年,咋说也该存下些东西了吧?”怎么还老是叫穷。 崔建国翻个身,“别叨叨的烦,快睡吧。”老三又不是去闲逛,看病可是正经事。再说了,他娘攒多少那还不是替兄弟几个攒,又没落外人口袋。 这娘们就是心尖。 刘惠不乐意,一个翻身坐起来,“啥叫我烦?你要有本事搞个工作来,我他妈天天供着你。你是不知道,老三家的现在多狂,大家都说老三当工人去了,把她当工人家属捧着呢……” 自从老三上生产队开了介绍信,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纺织厂上班,以前人前人后“死瘸子”,现在都是千声万声“崔三哥”,那马屁拍的……“我呸,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 崔建国“噗嗤”一声乐了,“你啊你,说的什么话,横竖是一家人,她风光,你不也跟着沾光。” 刘惠撇撇嘴,谁稀罕沾光,除非是别人沾她的光。 “不稀罕?”崔建国翻个身,双臂支撑着身子趴起来。 黄柔脸色不太自然,“嗯,赶紧回去睡觉。” 幺妹走了两步,忽然又小声道:“伯娘说要大伯给她个鹅子呢,妈妈。” 黄柔:“……”这孩子真是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听一耳朵。 “妈妈,给一个鹅子是什么意思呀?”她隐约知道鹅子就是男孩,跟她们小女孩是不一样的,可为什么要大伯给她呢? “伯娘不能自个儿买一个回来吗?” 黄柔嘴角抽搐,小声道:“这可买不着。” 幺妹仰着脑袋,“为什么呀?可以去卖大白兔的供销社买啊,找胖阿姨买,一个不够的话,买许多许多个。” 黄柔:“……” 然而,她的沉默并不能终止闺女的奇思妙想,甚至,幺妹还有别的想法。母女俩重新躺回床上,她翻身搂住妈妈脖子,睁着大大的眼睛道:“妈妈给我买个鹅子吧。” 黄柔:“……” 第二天,崔家父子俩吃过晚饭,骑着自行车回公社去后,崔家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幺妹蹲在翡翠兰跟前,“我怎么就听不见你们说话了呢?” “我的惩罚什么时候才能完呢?” “我的灵力长不了,那三伯的和尚头怎么办?” 翡翠兰和狗尾草伸伸胳膊腿,她知道它们是在回应她,只是她听不见而已。唉,再去看看种下去的西瓜籽儿,都半个月了还没发芽,妈妈说那是坏种子,她天天吃西瓜的愿望就这么无情的落空了。 忽然,她听见“唧唧”“唧唧”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鸟窝里的小小鸟在叫。 “春芽姐姐,来看小!小!鸟!”再次兴奋到破音。本来成型的那几窝早破壳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大鸟叼走了,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呢。 春芽跌跌撞撞跑过来,也踮起脚尖往上看,“我……我……看……看不……不到。” 幺妹搬来一个小板凳,“你站着看。”她就站在鸟窝下,仰着脑袋从鸟窝的缝隙里瞄,瞄到三个黑溜溜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有三个浅黄色的长长的小嘴巴,真想摸摸。 “真可爱鸭!” “可……可爱……爱……” 小小鸟睁着懵懂的眼睛,四处打量,不小心和她们对上,“唧唧。” “小小鸟跟我说话啦!” “唧唧——” 二人三鸟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聊起来。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快乐也来得非常简单。 一墙之隔,“爱卫生”的脏脏兄弟吸着鼻子,一脸的不乐意。本想出去玩,奶奶偏要让他们在家喂鹅,这毛茸茸的小东西一点儿也不像小鸡仔似的怕人,老爱啄他们的手。 本来生产队规定每户能养三只鸡,大家都养能下蛋挣钱的母鸡,杨家也不例外。不止养三只,还在屋里炕尾躲着养了另外三只,一共六只呢。昨儿杨发财回来,给带回两只白毛小鹅,说是去抓投机倒把的时候顺手收缴的,这东西长得大,下的蛋也特大。 一个鹅蛋能顶仨鸡蛋,杨老太一听就乐得合不拢嘴,喂一样的粮食,都是两天下一个,鹅下一天就顶鸡下三天,这可不就挣了?所以她把喂鹅的任务交给孙子,让他们轻手轻脚的,躲家里悄悄的喂。 “哥我想要小鸟。”杨爱生吸了一口黄稠的浓鼻涕,跟蜂蜜似的。 杨爱生听着隔壁清脆的小鸟声,“我也想要。”小鸟多乖啊,不会啄手,还会飞,带出去多威风,哪像这臭鹅,又臭又凶还不会飞,拉的屎还贼臭。 于是,兄弟俩对视一眼,迅速捕捉到对方的意思,顺着楼梯爬上墙头,“喂,小结巴,小傻瓜!” 幺妹真是爆炸讨厌他们,“哼”一声傲娇的转头,谁理他们谁是小狗。 “喂,你们想要小鹅吗?”兄弟俩捏了捏手里奶凶奶凶的小鹅子,让它们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幺妹眼睛一亮,那是鹅子! 汪汪汪,她是小狗,她就想要个鹅子。 017 017 幺妹之所以认识鹅子,是因为她曾透过大门远远的见过队长家那两只,非常非常大,长长的脖子,黄黄的硬硬的嘴唇,灰灰的翅膀张开特威风。正巧昨晚又听见大伯娘说要鹅子,她这心也被勾起来。 岂知此鹅子,非彼鹅子。 她舔了舔嘴唇,队长家的鹅子很凶,会啄小孩,她不敢靠近。可脏脏兄弟的,明显不会,她想要。 “我们跟你们换小鸟吧?”杨爱卫看着乖巧的小鸟,眼馋得不行。 幺妹眼睛一亮,她!愿!意! 但是,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这俩讨厌鬼才不会这么好心呢,一定是想占她们家便宜才这么说的。眼珠子一转,“怎么换?” 杨爱生赶在弟弟开口前说:“一只鹅换两只鸟怎么样?我们的鹅子这么大,肉都比鸟多多了。”还是他聪明,要让弟弟先说,他肯定想不到一换二。 幺妹摇头,她又不是拿来吃的,肉多有什么用。 “我们的鹅子很大的,你看,它们很乖的,不会啄人……哎哟!臭鹅!”小鹅子立马给他大拇指上啄了一口,得意的扇扇翅膀,“嘎嘎嘎。” 看吧,明明是凶鹅子,还骗她们是乖鹅子,幺妹皱着小鼻子,愈发笃定他们就是想占便宜。奶奶说过,对于想占她们便宜的男娃娃,一定要让他们加倍的付出代价,要让他们知道崔家小姐妹不是好惹的。 杨爱卫手上疼,眼馋得不行不行的,忙说:“那你说怎么换吧。”他只想早日摆脱臭鹅,家里多养一天,他们就得多喂一天,少玩一天,简直要他的命呀。 奶奶还说会下蛋,鸟也会下蛋。 于是,最终的换算价格是:两只鹅子换一只鸟,鸟还不能带回杨家,他们要玩只能坐墙头上,由她递上去,玩够了再毫发无损的放回来,不能弄疼它,更不能弄死。 相当于她出租一只鸟,换回两只鹅,真正实现“鸟枪换炮”。 幺妹乐得不行,奶奶回来第一时间就去邀功,她为家里挣来两只小鹅子啦! 崔老太哭笑不得,说高兴吧,不费吹灰之力这约等于白得了两只鹅,是该高兴。可愁的吧,杨老太要知道了,肯定得扯皮。崔老太倒不是怕她,而是懒得跟她扯,她们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过节太多了,扯大半辈子她都累了。 那死老太婆不要碧莲,她可还要呢。 但她明显多虑了,等了半个月,直到两只鹅都长得有小母鸡那么大了,杨老太也没来扯皮。 因为杨发财这鹅来路不正,她不敢闹。最近很多城市冒出治安队浑水摸鱼偷拿卡要的丑闻,就跟前两年的红卫兵抄家似的,上头很重视,严令治安队和管委会不能拿鸡毛当令箭、中饱私囊,要是被人举报属实的话,直接开除工作。 杨家的好日子怎么来的心里有数,要真退回去那得把家搬空,一家子给吓得战战兢兢,把鹅子“送”崔家正好撇清嫌疑,这段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呢。 风平浪静一直到六月,天越来越热,大人全都热得穿不住衣服,男人光膀子,女人也把衬衣袖子卷到胳肢窝。春苗春晖春月是半大姑娘,都学着几个婶婶,反倒是幺妹和春芽自在,上头一件小褂褂,下头一条小裤裤,凉快。 林巧针人如其名,针线活特别巧,给两个小丫头做的裤裤上绣了几朵漂亮的花花,别人绣的可能硌屁股,她绣的外头看着立体,内里却很平整,看不见针脚,自然也就很柔软。 小女孩都是臭美的,两小只整天穿着小裤裤晃荡,也不羞羞。为这事,友娣又跟她妈哭闹一场,凭什么两个最小的妹妹都有内裤穿了,她还没有。 让刘惠给一个巴掌呼回来:“你老娘都还没穿的呢,你个没长毛的丫头穿啥穿?”眼神瞟着婆婆,看吧,让您老人家把钱和布票攥得紧紧的。 崔老太虽然抠,可在这种事上没这么死板,年前每家给了布票的,要怪只怪她自个儿臭美,全做了大人外头穿的衣裳,里头的就不管,赖谁?而且,友娣这死丫头不是没内裤,曾经她也有过的,可她会尿床,尿了也不洗,黄黄的尿印子留在裤子上,久而久之就给糟臭糟烂了。 一个白眼翻过去,“管好你的懒姑娘。” 吃完了奖励的五花肉,又吃完大西瓜,家里又恢复以前那没油少盐的伙食,春晖实在馋不住了:“奶,我去抓鱼吧?” 想起几个月前那顿鲜美的草鱼,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哪有这么多鱼,又不是咱们家养的。” 春晖笑得龇牙咧嘴,“有,肯定有。”上次她特意留的那条,应该长大不少,够一家人好好吃一顿了,天也热,扎两个猛子顺带洗洗澡。 春苗不去凑这种热闹,其他几个妹妹倒是很兴奋,提篮子的,拎桶拿瓢的,磨刀霍霍向坝塘。 “看好妹妹啊,别让芽儿幺妹掉水里。” “好嘞奶!”春晖牵着幺妹,春月牵着春芽,一路上遇到不少孩子,都是大热天去洗澡的。 到了坝塘边,那人可真叫一个多,哪儿都是人从众:坝头水深,泡着一群大老爷们,坝中是年轻男孩的天下,一看见有人经过就穿着破烂的短裤缩水里,坝尾才是小孩该去的地方。 男娃们全都溜着小鸟儿,甩来甩去,有直接对着水塘冲尿比赛的,也有屙了屎埋沙子里的,幺妹一把捂住眼睛,这些男孩真讨厌。 她跟春芽属于第一次来,大家都对她们行了一番注目礼。 “嗨,崔春晖,这儿!”有人大喊一声,春晖带着她们去到坝尾水最浅的地方,“李宝柱你来得真早,捉到鱼没?” 俩人是同班同学,互相直呼大名。 “没,这么多人,鱼屎都被淘干净了。”男孩指指她身后的胖娃娃,“这,就你说的幺妹?可真白。”又胖又白,跟糯米团子似的,他也有妹妹,可他的妹妹都是黄叽叽的豆芽菜。 幺妹能感觉到他的善意,甜甜的叫了声“哥哥”。最近努力吃土,灵力恢复到二级了,虽然还是不能听见小草草说话。 “哎!”李宝柱响亮的答应一声,又指着浅浅的河滩道:“去那儿玩吧,担心那些坏小子惹你。” 无论哪个年代,长得好看的,惹人喜欢的女娃娃都是人群的焦点,男娃娃为了吸引她的注意,给泼一身水啊,撒一头沙子啊,扔两只毛毛虫……都是有可能的。 春晖双手叉腰,“谁敢,妹去那儿玩,有谁闹你就大喊一声,看我不揍他。” 李宝柱被她女侠似的豪言壮语逗得哈哈笑,幺妹心里美得,有姐姐护着真好! 黄黄的水里,孩子们泡着打水仗,把小虾小螃蟹驱到岸边吃水草,但凡张嘴吐个小泡泡,一群孩子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扑上去,“鱼,有鱼!” 这么哄抢,更加捉不着了,春晖这头窜窜,那头窜窜,忙出一身汗,连鱼影子也没看见。正沮丧着呢,忽然听见幺妹叫她,“姐姐。” 幺妹“扑通扑通”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她跟前,好在水也不深,只到她小屁股。只见她小声小气道:“姐姐,鱼在那儿。”指指坝中,那群年轻人已经上工分去了,那儿的水也没搅浑。 虽然水清,可少说五六米,“你能看到水底?” 幺妹摇头,她感觉到的,有三条,很大的鱼。 春晖信她,轻手轻脚划过去,瞅准了“噗通”一声扎进去。 春芽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姐姐不见了,“姐姐姐姐?” 幺妹知道她是扎猛子,可春芽不知道啊,在她眼里就是眼睁睁看着最爱带她们玩的春晖姐姐凭空消失了,一瞬间害怕得眼睛一闭,小脸惨白,“哇呜呜……呜呜……姐姐姐姐……” 哭着往坝中扑,一口浑水呛进去,“咳咳……姐姐咳咳……呜呜……” 幺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稳得住,“别哭,姐姐捉鱼呢,你一哭,鱼鱼都被吓跑了,晚上就没香香的鱼肉吃了。”她要是哭,妈妈用人类吃的东西引诱她,她也就不哭了,可春芽不一样啊。 春芽是没人带没人玩没跨出过崔家大门的小可怜,不止哭,还旱鸭子似的扑腾,呛了好多口黄泥水。 眼瞅着越扑越远,幺妹也顾不上姐姐说的不能去水深的地方,也忙扑过去拉她。 春芽扑腾啊扑腾,感觉自己被人托举着小屁股飘起来,探出水面的时候,睁不开眼睛,但像鱼儿一样大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凭着本能,狗刨到岸边,正好看见春晖姐姐冒出水面,一头黑发给水泡得柔顺的贴在头顶。 只见她甩甩脑袋上的水,睁开眼,举起手来。 那小小的瘦瘦的手里,居然紧紧抱着一条大青鱼! “哇!” “鱼,大鱼!” “春晖捉到大鱼嘞!” 别说孩子们震惊了,就是坝头的老爷们也惊呆了,这坝塘里有几只虾米几条小鱼早让人摸遍了,一拨拨的,上午摸完下午摸,晚上还有人来摸,咋大家都无功而返就她捉到大鱼了? “这我幺妹看见的。”春晖龇出一口白牙,谁也别想抢。 诶,等等,好像没看见幺妹。 其他人也想起来这倒霉催的一家,全凭幺妹眼神好,啥好东西都能捡到,可那孩子刚才还在水里扑腾呢,咋不见了? “崔春晖,你妹淹水里了!”李宝柱大吼一声,指着坝塘中冒泡的地方,隐约还能看见她淡蓝色的小裤裤上,两朵迎春花若隐若现。 春晖把鱼往他怀里一扔,刚要扎猛子,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先她一步,“噗通”一声投入水里。瞧那架势,是连衣服都没脱,直接从坝梗上跳下去的。 018 018 春晖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死死地盯着水面。上辈子幺妹没有溺水这一遭,直到被炸死前都是平安顺遂的。因为她的重生,三叔有了工作,爷爷也没升职,许多事都被她改变了,会不会幺妹的命运也……不行,她摇头。 幺妹一定会没事的。 大家或是泡在水里,或是倚在树上,一面盯着水面,一面七嘴八舌,都在猜跳下去的人是谁。 谁都知道,溺水的人不是谁都能救的。溺水的人肚子里喝饱了水,死沉死沉的,不止拉不上还会拉着施救的人共沉沦。八年前,就在同一座坝塘里,就淹死过两个人。 女孩是老顾家的小闺女,叫顾学兰,也跟崔家幺妹一样白白嫩嫩惹人爱,和同村孩子来洗衣服,衣服掉水里她伸长了手去捞,没想到衣服没捞着还把自个儿栽水里了。 当时一起洗衣服的女娃娃们都吓傻了,身边又没大人,等跑回村里喊来大人,已经看不见孩子了。最先跑来的是顾家老大,十八九岁的年纪,也是个大高个,天热的时候扎水里全村找不到一个能游得过他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游泳健将,已经在说亲的大小伙子,下去后再也没上来。捞遍整条河,也没捞着兄妹俩的遗体,大家都知道,那是被鱼虾吃了。 牛屎沟这地方,以前有一位很有名的彝族土司,相当于土皇帝:家里的金银财宝多到用不完拿来铺路,天天用人奶洗澡泡脚……土司家姨太太被大老婆逼得走投无路,也跳河了。 跳的就是这条,也是同样的尸骨无存。后来长工在鱼肚子里发现了姨太太的戒指,这才知道尸骨已经被鱼吃了。 所以那几年,村里人再穷再饿也不敢吃里头的鱼虾,吃过死人肉的东西,晦气。 过了小十年,或许是当年吃过死人肉的鱼虾都死的死走的走了,或许是年轻人们都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捞鱼摸虾又开始活泛起来。 “诶等等,这不顾家老三嘛?”有人指着坝梗上一顶军绿色的大沿帽道。 这种帽子是部队专属,而整个牛屎沟一百来户人家,能跟现役军人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顾家老三顾学章,正巧前几天就听顾老头说儿子要回来探亲。 “我瞧着那一身腱子肉,准是他。” “这么高的个儿,我也觉着是他。以前啊,他可是咱们队最高的小伙,抢水的时候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别的队准怂,屁都不敢放一个。” 都知道幺妹是黄老师的宝贝闺女,早有她教的学生跑到崔家喊人。 黄柔当时就腿一软,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跑到河边的,“幺妹!” “幺妹你在哪儿?” “崔绿真你快出来,别跟妈妈闹了,信不信妈妈揍你?” 可纹丝不动的水面,哪有闺女的踪影? 黄柔“啊”一声瘫软在地,痛彻心扉。 她这一来一回少说也五六分钟,哪有人能在水下闭气五六分钟的?况且还是胖乎乎的幺妹,小丫头被窝盖厚点儿都叫“喘不过气”呢,一会儿就小脸通红,这……哪还有生还的希望? 那小小的,胖乎乎软糯糯一团,自打出生就没离开过她身边的心肝肉,是她在这世道里唯一坚持下去的希望啊! “可真是要黄老师的命咯。”有人忍不住说。 幺妹把春芽姐姐托出水面,正想也跟着浮出水面吓姐姐们一跳,忽然感觉身后有个漩涡拉着她,裹着她,很快将她挟裹到一个大洞里。里头的水深,晒不着太阳,可冰可冰的,她打了个冷颤。 这是落水洞。地表水与地下水想通的地方,她知道,搞不好会被冲回地心去回炉重造,一个小地精需要在地心孕育一千年才能出生……她不要回去那滚烫烫的大炉子里待一千年! 但是,很快,她发现落水洞里的水是碧绿碧绿的,有漂亮的水草,像一条条漂亮的长裙,摇曳生姿,还有几条红色的小鱼鱼游来游去……哇!这也太漂亮了吧! 都说水来土掩,作为小地精,除了土是她的本命,水就是她第二喜欢的东西,因为土能克水。无论多凶险多狂躁的水,在她这天生的克星面前,都得乖乖的。 所以,外头人都快急死的时候,幺妹却在落水洞里遨游天地。不过,她游着游着,又发现落水洞比她想象的深多了,几乎深不见底,她仿佛身处一条细细长长的永不见底的隧道,腿一蹬,往下沉。 还是不到底。 再蹬,再往下沉,水越来越凉,小鱼鱼越来越多,不止有红色的,还多了许多蓝色的,黄色的,甚至彩色的,带花斑的……妈耶,这牛屎沟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谁再说牛屎沟穷山恶水的,她小地精第一个不服! 等她修为够了,一定要把这些漂亮的小鱼鱼放出来,要让所有山头长满和尚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牛屎沟是她罩着的风水宝地! 咦,底下亮晶晶的一颗一颗的,会是什么东西呢?好像友娣姐姐脖子上戴的项链啊,她也想要一串更大更亮更漂亮的。 可没等想完呢,手臂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一只非常非常大的手紧紧抓着她,腿一蹬,就飘上去了。 幺妹那个气哟,明明她蹬了几十次好不容易才进的落水洞,他居然一下就把她带上去了,她不想上去……诶等等,他怎么还把她架在他脖子上啊……“呼呼……” 看着露出水面一大一小两颗脑袋,黄柔激动得说不出话,嘴唇蠕动,发出微弱的“幺妹”一声,一屁股就坐水里了。春晖拉了几次也没给她拉起来。 众人本以为是个没气的小尸体了,才刚说老崔家开始时来运转,这又要办丧事了。话说这么大的女娃,也不兴装棺材,拿块红布一裹,随便挖个坑一埋……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看乖巧的丫头。 可谁知道,那“小尸体”居然一把抹开脸上的水,奶声奶气道:“姐姐下头好玩!” “妈妈我看见好多好多鱼,还有蓝色的喔!” 众人这才大惊,闭气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活着 黄柔泪流满面,小没良心的,都快被你吓死了,下头就是有龙王龙宫也不许再下去了。 幺妹抱着男人的头,渐渐离开水面,被外头凉风一吹,小肚子胀胀的,刚想说她要嘘嘘,男人已感觉到到脖子上一热。 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流到肩头,又从肩头一路往下。 黄柔一看闺女红着脸还不敢动的模样就知道她在干啥“好事”,赶紧接过闺女搂怀里,“对不住啊兄弟,你要方便的话把衣服给我,我帮你洗。” 顾老三木着脸摇头。心里却一阵好笑,兄弟?呵,她是真不记得自己了吗?也不过四年而已,没想到她的孩子就这么大了。 “谢谢你啊兄弟,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顾老三大长腿一迈,“唰唰”的趟水,只觉“兄弟”俩字刺耳得很,“别客气,看好她,别让她再下去。” 幺妹把嘴一撅,哼,长腿叔叔不让她去,她偏要去,她还没探到底呢。 黄柔连声答应,这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哪,忙哄着闺女道:“幺妹快谢谢叔叔,叔叔救了你呢。” “谢谢叔叔,长腿叔叔。” 众人哄然大笑,顾老三可不就是大长腿嘛,当年他妹妹淹死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哭得都喘不过气来,没想到现在这么出息。 直到他走了,黄柔才从村民那里打听到他是谁,以及他的身世。心里倒是愈发佩服,今儿要不是他恰巧路过,幺妹可就没了。想到这茬,又忙紧紧抱住闺女,半是警告,半是哀求,“再也不许玩水了知道吗?” “我不怕水哒,妈妈。” 黄柔气坏了,“嘴还这么犟,小孩子谁不怕水,淹死在里头可就看不见妈妈啦。” “我是小地精,我不怕水。”幺妹赶紧捂住嘴巴,呜呜,破戒啦。 然而,黄柔才不信她的鬼话,听过白骨精狐狸精可没听过什么地精,估计又是哪儿学来的。 没一会儿,崔家一大家子也从地里赶回来,轮番抱着幺妹看,崔老太还烧一个鸡蛋给她叫魂,用桃树枝刷着,嘴里念着,要把她身边的孤魂野鬼全送走。 等她吃完一个烧得五花蹦裂的热鸡蛋,又赶紧问:“魂回来没?” 幺妹吃得太急了,被噎得连连打嗝:“回,嗝……回来啦!” 崔家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抱着早死了半天的大草鱼。 春晖非常自责,全程低垂着脑袋,要不是她非要来捉鱼,要不是她没看好妹妹,就不会……今天的事都怪她。 春芽虽然还懵懂,但隐约也知道小妹妹是为了救她才掉下去的,抱着幺妹啃,妹妹真好,她喜欢妹妹,爱妹妹,一辈子。只是嘴笨,说不出这么多话。 大人们自然少不了批评几个大的,为什么不看好妹妹,尤其友娣,出门就没跟她们在一起,直到大家都回家了,她才后知后觉从哪个旮旯跑出来。 崔老太将手指戳在她脑门上,“还好你妹没事,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揍不死你!”除了春苗就她最大,可却一点儿也不懂事。 再见她小小年纪,学人流里流气的,脖子上戴着一串残缺不全的塑料珍珠项链,顿时一把拍过去,“不学好,整天搞得女流氓似的,你看看你!” 那可是友娣的命根子大宝贝儿,是她去外婆家的时候跟着几个表姐上垃圾堆翻来的,碎玻璃把手割破了才找到的,平时谁都不让看的。 她忙躲过去,“奶别揪我项链,贵着呢!” 崔老太气得追着她打,追不上只能瞪着刘惠骂:“还有你,看什么热闹,哪天她让治安队抓流氓的抓走,可别找不着地方哭。” 友娣一路上已经听村里人说了今天的事,也吓得够呛,幺妹虽然独得众人宠爱,可她软软萌萌的非常好骗,手里拿着啥好吃的只要她一哄,保准到她嘴里去。 “奶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不让妹靠近坝塘一步,要再让她淹水里去,奶只管揍我,揍死也不冤。” 众人没想到平时偷奸耍滑的她居然说出这么几句话,都愣了,倒不好真打她了。 唯有幺妹,看着她脖子上亮闪闪的大宝贝,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漂亮东西谁不喜欢呀?她只差那么一丢丢就快捡到大项链了,都怪长腿叔叔,哼! “娘,我寻思着,要不咱给顾家把鱼送去?”黄柔找到婆婆,小声建议。 虽然这是崔家时隔一个多月才难得遇到的荤腥,但崔老太还是不假思索,“行,带上幺妹,要不是顾老三正巧路过,咱们……”她不忍再说下去,抱着孙女亲了又亲。 正准备杀鱼的大伯,忙把死鱼放回竹篮,崔老太又捡了三个大鸡蛋放一起。 幺妹双手叉腰,香喷喷的大草鱼她想吃,为什么要送人呀? 可家里除了大伯娘跟她统一战线外,其他人都同意,妈妈还觉着礼轻了,把她最爱的大白兔匀出大半,全都送给那个长腿叔叔。 小地精磨牙,得,她跟长腿叔叔的仇算是结下了。 顾家在村口,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虽然也是土坯房,但将盖起来没两年,还蛮新的。院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顺墙插着几根竹竿,爬满了绿油油的丝瓜。 “婶在不?” “哟,这不是建军媳妇,在呢在呢,赶紧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出来,眉目间都是笑,待看见她背上的胖娃娃更高兴,摸摸她的苹果脸,“幺妹今儿被吓着了吧,你婆婆给她叫魂没?” “叫了,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倒没啥。”黄柔说着,递过竹篮子,“这是咱们一点心意,谢谢她三叔。” 顾老太感觉到手上沉沉的,还有老远就闻见的鱼腥味,“可不能要,老三也就搭把手的事儿,甭客气,啊。” 嘴上这么说,其实她可后怕死了。 当年老大为了救小闺女淹死,剩下的老二老三她都严防死守不让近水,时不时就要提大哥和小妹的事警戒他们。可农村孩子,尤其是男孩,不下河洗澡的基本没有,还愣是让他们偷着摸着学会了。 学会也就算了,还敢偷着救人。 但要说不该救吧,看着幺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她又狠不下心。当年的小闺女不也是这样?任谁见了都想亲一亲逗一逗,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也就不会耽搁到最后,还害死了老大。 “唉,你们家里孩子多,赶紧拿回去,别跟我们客气。” 黄柔不肯拿,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几样吃的不算啥。 俩人推来推去,可把背后的幺妹折磨死了。 顾老太推回来,她乐,哦耶,大草鱼今晚归她吃啦! 妈妈推过去,她小嘴一扁,大草鱼啊就要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咯。 于是,顾学章出来,看见的就是一个神色变来变去的愁眉苦脸的小苦瓜。因为在部队训练过水下视物,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这丫头在水底可是玩得嗨着呢,拉她出来还老大不乐意。 “妈,先吃饭吧。” 顾老太这才想起来,反手拽住黄柔,“赶紧的,饭还热着。” 黄柔大惊,这时代家家户户都吃不饱,亲戚上门都舍不得留饭,更别说她们这没说过几句话的孤儿寡母。 “婶别客气,我婆婆也快好了,你们吃吧。” 可小地精的鼻子太灵啦,顺着打开的门,她闻见一股从没吃过的香喷喷的味道,甜丝丝的,油漉漉的,激动得她蹬脚脚,吃,妈妈我要吃。 顾老太本就生得牛高马大,一双大脚四十二码,又长年累月干体力,那力气哪是黄柔能抗衡的,没两下就给生拉活拽的弄进屋,又帮着把幺妹放下来,“喏,老三,给娃盛汤拌饭里头。” 很快,幺妹手里被塞了满满一碗酱红色的拌饭。 长腿叔叔真好,知道她很能吃,给她盛得满满的,油油的,她决定,不记仇啦。 顾家的房子不止外头新,里头也是新的,墙上贴着一张黄底的“五好家庭”奖状,饭桌是新打的,没上过油,还散发出原木的香气。上头摆着一个大土碗,碗里是烧得红通通,油汪汪的红烧肉,每一块都有男人拇指那么大。还有一碗切成薄片的腊肉,红白相间……哎哟,一家四口大晚上的,吃俩硬菜。 黄柔愈发不好意思,这不打秋风嘛。 顾家人少,只有老两口和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全是壮劳力,光一年工分就吃不完。何况顾老三还在外头当兵,听说一个月能得不少津贴呢,有钱有肉有布,可不就是地主一样的好日子? 顾老太指指奖状,得意的说:“咱们在家种地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老三在外头参军卫国,还打了胜战,党和政府奖励咱们家的。” 黄柔顺着夸了两句,有县里特发的奖状护着,就是张爱国也不敢拿顾家怎么样。 幺妹抱着满满一大碗肉汁儿拌饭,只觉这奖状贼漂亮,中间是黄色的,写着大大的“五好家庭”,上下两截是红色的,上头有爷爷说的广场,左右是两个大红灯笼,要给她她能抱着睡觉。 顾老三看她笑眯眯的看着奖状,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以前觉着奖状就是个虚头巴脑的,现在看来,能让人开心也是它的作用。 顾老头是个佝偻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木讷的对她们点点头,自个儿夹两块肉,拐了拐老二,端着饭碗去厨房吃了。虽然是好心,想让黄柔别那么放不开,可黄柔却更尴尬了。 只有幺妹那小馋嘴,怡然自得。 她坐在高高的大板凳上,晃荡着两只小胖腿,眼瞅着腊肉。今儿这俩硬菜,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白活了她的三百年诶。 顾老三看她嫩嫩的娃娃脸上总做出大人表情,也是好奇得很,“你是要吃肉吗?” 胖娃娃猛点头,妈妈说了在别人家里要懂礼貌。 顾老三夹起一块肥的,想了想又给换成瘦的,小姑娘嘛,估计不爱吃肥的。 谁知幺妹猛摇头,“我要肥肥的叔叔。”不待他问,她已经主动龇开嘴巴,露出稀稀落落的小牙齿。黄柔怀她时营养不良,出牙时也没补钙,她的牙齿比几个姐姐小得多。 牙齿一小,牙缝就大,吃啥塞啥,尤其瘦肉那是逢吃必塞。 顾老三哈哈大笑,那小脑袋一转,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可把他一颗直男心给萌化了。这么好玩的丫头,她妈教得真好。 视线转过去,正好看见黄柔莹白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美丽。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不,准确来说比以前更美丽。 以前的她,是小兔子似的柔弱,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大老爷们的荤话弄得抬不起头,被小伙子们的口哨声羞得双颊绯红,被好友设计得只会掉眼泪。 现在的她,是一个自信的母亲。 听说崔建华死讯的那一刻,他真想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换我来保护你吧。 她本是莲花一样高洁、美丽的人,她应该继续上大学,穿着洋气的裙子坐办公室,看报纸喝咖啡,而不是在这牛屎沟浪费青春。 顾老太把儿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他这么大年纪终于知道看女人了,再不看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了。可看谁不好,偏看小黄老师? 崔建军死了这么几年,黄柔的品行她都看在眼里,人是个好人。老二正好没说上媳妇儿,她也有心把她跟老二凑一对,反正幺妹一丫头,以后好好打发一副嫁妆就行,比那些带儿子的寡妇强多了。 可谁知老二那死木头,无论她明里暗里怎么劝,他就是一句“你别乱点鸳鸯谱”。 说谁乱点鸳鸯谱呢?老三可是顾家的骄傲,马上就能当连长的人,不说娶大官的闺女,怎么也得是个文化人吧?也不对,黄柔也是大学生,也有文化,她纠结的是她的寡妇身份。 总之,非黄花大闺女配不上自家儿子啊。 这么想着,也没一开始的热情了。 黄柔心思细腻,很快发现,只浅浅的吃了几口饭菜,就说吃饱了带幺妹回家,怕家里人担心。 天还半亮,月亮已经升起,四周是青蛙“呱呱呱”的叫声。趴在妈妈背上,幺妹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妈妈,长腿叔叔真好,我喜欢长腿叔叔。”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先不还一脸不乐意嘛,怎么这么快就当小叛徒啦?” “嗝……叔叔给我肉吃。”当然,她尿叔叔头上,叔叔也没怪她呢,跟三伯一样好。 黄柔又笑了,“能给肉吃的人太多了,那你岂不是要见一个喜欢一个?” 幺妹一想也是,反正谁给的肉最多最好吃她就最喜欢谁吧。 过完六月,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因为天越来越热,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不用上工分,晚上下工时间延长到八点,回家吃过饭就睡,没时间家长里短,幺妹也没八卦听了。 没有八卦听,又不让她去河边继续找大项链,小地精闲得只剩吃土了。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大伯又给换了一堆新土,味道虽然没以前的好吃,但对修灵有很好的效果,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她终于又能听见小草草说话了。 当然,作为小地精,对时间是没概念的,只知道植物的青赤黄白黑生长化收藏,她通过金黄色的植物颜色推断,现在应该是丰收的季节。 “我又可以说话啦小兰兰!” “我要跟你聊天,聊一个星期那么长!” 翡翠兰伸个懒腰,慵懒的半闭着眼,“哦。” “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像小秘密呀,听来的小八卦啦,它们的耳朵最灵啦。 “我又不像茅坑边那位。对了,前几天又发了几苗,给分开一下吧,太挤了。” 幺妹扒开它的根脚一看,松软潮湿的土皮上果然多了四五个嫩绿的小芽芽,加上原来的五个,已经有十一苗啦。 正好二伯在家,在院子四个角落分别移植两苗,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长出一溜儿的兰草。幺妹蹦跶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总觉着还缺点啥。 对了,花花。 对于身后忽然多出来的两条小尾巴,王二妹也没当回事。她背着一只竹篓,手拿镰刀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割猪草,挑着人少的地方,拣着肥嫩的鬼针草,鹅肠菜,苜蓿草,野油菜,很快割满一篓。 幺妹和春芽提着小篮子,找鹅爱吃的水虱草。 两只小鹅子已经有她们高了,光滑洁白的羽毛,黄红色的嘴唇,翅膀一扇能当扫把用,吃得也多。但家里没多余的玉米喂,只能让她们出门打鹅草,切细用麦麸皮拌匀,也是不错的鹅料。 料喂得好,鹅长得更快,“很快,它们就能下蛋了呢!” 春芽跟着“蛋蛋蛋蛋”的叫,幺妹有点着急,姐姐怎么还没学会说话呀?妈妈说等她学会说话就不会慢吞吞的了。 其实,她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帮人学说话,老地精说叫“益智仁”,如果姐姐能多吃一点儿的话,说不定就会说话了?到时候就有人愿意跟她玩了呀。 “红薯爷爷,你好吗?” 高大的红薯藤动了动叶子,“来啦,好长时间没见你啦。” 可终于有人发现她消失了,幺妹打开话匣子,把她还能记得的最近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当然,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不该说的她一个字也不会说。 红薯苗们听得兴致勃勃,唧唧喳喳,对她描述的落水洞奇妙世界反应不一:少数半信半疑,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红薯们去不到的地方,万一真的天外有天呢;多数则压根不信,牛屎沟怎么会有彩色的鱼? “是真哒,我看见哒!” 老红薯捋了捋花白的叶子,“嗯,我相信,但这样的话不能再跟别人说了。”这世上最贪,也最不可测的莫过于人心。 “好。” 烤红薯见她小脸憋得通红,视线飘忽不定,笑道:“是不是有事问我?” “嘿嘿,红薯爷爷真聪明,您知道益智仁在哪儿吗?” “益智仁……”老红薯陷入沉思,这东西他有印象。“大概二三十年前,有人来采药还采到过,就在这座山上,但这么多年伐的伐,烧的烧,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你问来做什么?” 幺妹悄悄指指兀自玩泥巴的春芽姐姐,“我姐姐没学会说话,我想让她快快学会,这样就能一起出门玩啦。” 老红薯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孩子。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也是崔家人的福气。 幺妹肯定要上山找益智仁的,但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红薯苗里多了几株不一样的植物。红薯叶子是桃心形和三角形的,可那几个叶子却是椭圆形,一枝长四个叶,还是对称的。 “这是什么呀?”她没见过的植物也就不知道名字。 红薯苗挪了挪身子,“不知道,这家伙老说自己是大花生,天天叫脚痒,怕不是得脚气了吧。” 花生……这名字小地精听过,听说是要在很远很远的山东才有呢。 那几株花生终于从“人类幼崽居然能听懂笨红薯说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争着道:“我们是花生,大花生,很香的大花生哦!” 幺妹蹲下身子闻了闻,“不香呀。” “笨蛋,是我们的果实香。” 幺妹撬开土壤,发现它们脚底下真的有十几个白白的圆鼓鼓的小果子,是有股清香味。 “这里的土质不适合我们生存,脚痒得很,如果你能帮我们挪窝的话,结的果都给你吃怎么样?” 幺妹咽了口口水,吃花生她可以。于是,带来的镰刀派上用场,“坑坑坑”几下,就把花生们连根带土的挖起了。花生最喜欢沙土,可哪儿有沙土呢? 对吃的,地精和人类一样,一贯是无师自通。幺妹拨开白鼓鼓的壳,露出红红的米米,再把薄薄的红皮撕掉,嘎嘣脆,“喔,真好吃!” 春芽也学着吃了两颗,刚出土的花生是清香的,还带着股淡淡的甜味,而且越嚼越香,比蚕豆可好吃多啦。 家里只有妈妈在,幺妹觉着把帮花生找新家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妈妈她放心。而黄柔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石兰省居然能长花生?这几年花生还未大力普及,除了东北和山东,种的地方可不多。 野外也能长花生? 而且,果壳饱满,里头的花生米又大又红,还长得挺好? 这边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东西,如果悄悄种在院里的话,别人见了也只会当野猪草,“幺妹真乖,明年给你做卤花生盐水花生和花生酥。” 光听,两小只就流口水了,明年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黄柔虽然比不上男人力气大,但她会用巧力,花了一天时间从河滩上背来好几篓沙土,挑着肥沃潮湿的铺在院角,外头用红沙石围出七八工分高的围栏,再把花生苗栽下去,彼此间隔开。 绿绿的四叶花生迎风招展,脏脏兄弟二人组看见,都以为她们栽的是花,回头又找杨老太闹,也要一模一样的“花儿”。 给杨老太一大巴掌呼的,“玩玩玩,一天就知道玩,看看人家那些臭丫头,不是捡鱼就是捡虾的,咋不见你们往家里搂点啥?” 兄弟俩吸了吸鼻子,他们也想啊。甚至每天尾随在能捉大鱼的崔春晖身后,却只眼睁睁看着她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一条鱼,他们连屁也捞不着。 正巧,隔壁传来“嘎嘎嘎”的叫声,一想到昨儿看见的白白的大肥鹅,胖得沉甸甸的肚子,不知道里头装了多少蛋……杨老太更来气了。 一只鸟换两只鹅,也就这俩蠢蛋能干出来。 关键那臭鸟还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玉米谷子的喂它,它吃饱喝足翅膀一扇就飞隔壁去了,有蛋下隔壁,有屎也屙崔家茅坑,她真是……真是太气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杨发财升官了,上个月刚当上治安队副队长,还被选拔到县里参加治安整顿专项行动,配合公安抓投机倒把抓流氓,就算在县城那也是有牌面的人。 杨老太“呸”一声,得,晚上发财回来还不知道给带啥好东西呢,故意扯着嗓子吆喝:“晚上啊,咱们吃南瓜饼,啊。” 崔家一溜儿咽口水,又是南瓜饼,杨家怎么能这么奢侈这么丧心病狂? 崔老太回“呸”一口,小声道:“瞧你们出息,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 友娣不服,“就是没吃过啊……啊疼,奶别打我。”说实话还要挨打,这是啥世道啊。 崔老太瞪着她,大声道:“不就吃南瓜饼嘛,今儿咱们也吃,还得放多多的糖,把白糖包芯里吃!” 大家都以为奶奶是为了争面子才这么虚张声势的,谁知老太太还真拿钥匙去柜子里,掏出满满两小碗的糯米面出来,“老二媳妇儿别忙猪草了,来和面。” 南瓜是林巧针娘家送来的,一个个完好无损,切开里头也是正常的瓤子。王二妹把南瓜削皮,金黄色的南瓜肉切细蒸熟,捣碎后跟糯米面和一起,为了保证甜味足足的,也不加水。做出一个个小窝窝后,每个窝窝里舀一勺白砂糖,捏紧压扁,下油锅。 那甜,那香,啧啧,附近几家邻居都在咽口水。 清油其实是有的,可崔老太不舍得花用,总觉着要留到老伴儿和老三回来的时候才能吃,现在一炸,那油味飘得全村都知道了。 谁都知道这几斤清油的来源,那是崔幺妹的福气换来的! 白糖终究有限,没包几个就用完了。黄柔把上次幺妹吃剩的花生米炒焦,搓掉红皮,捣碎后和着炒陈皮一起作芯,把剩下的面给承包了。 全村男女老幼都在猜,刚才是白糖,现在这焦香的又是啥,有点像芝麻,又有点像瓜子仁儿。 小地精可是很记仇的。等南瓜饼出锅,她让大伯把她抱到墙头上,怀里抱着两个金黄滴油的圆饼子。 这个咬一口,“喔,真甜,是白糖的哦。”白糖融化后还会流出甜甜的亮晶晶的,热乎乎的糖液,她一滴不落全舔进嘴里。 墙下的脏脏二人组:手里这没馅儿的南瓜饼它突然就不香了。 那个咬一口,“喔,真香!”小牙齿还把碎碎的花生米咬得“嘎吱嘎吱”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有馅儿。 杨爱卫把干瘪的饼子一扔,“奶我要吃有馅儿的。” 杨老太忙心疼的捡起来,吹了吹灰,“爱吃吃,不吃拉倒,要白糖找你爸去!” 杨爱生也不干了,把饼子一扔,“哼,我爸昨儿还拿回两斤白糖呢,又让奶藏起来,过几天我姑一回来就补贴她,我姑比我们这俩大孙子还重要是吧?看以后这老不死的让谁养老!” 杨老太一愣,这话,这语气,明显是儿媳妇背地里骂她的时候给兄弟俩听见,学舌呢。 “我呸你个周树莲,你骂哪个老不死呢?骂你祖宗呢?要不是我儿子在治安队,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掏牛屎呢,你个不要碧莲的烂货,茅坑里的大头蛆都比你干净,想当初老娘屙茅坑里的都比你吃进嘴的好,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烂货,破鞋,你……老娘今儿不撕烂你的逼嘴老娘不……” 幺妹捂住耳朵,真脏。 杨奶奶骂人总离不了茅坑里的东西。 黄柔听得嘴角抽搐,不知是该同情呢,还是庆幸呢? 周树莲跟她一样,也是下乡的知青。只不过周树莲是上海人,她爹拢共娶了四房姨太太,家里住着租界的小洋楼,司机保姆的养着,说她是资本主义小姐还真不冤。 但因为同为知青,又都住在仓库里,半夜上厕所时互相作伴儿啊,出工相互照应啊啥的,总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俩人一度十分友好,走得也很近。 只是周树莲这人,心眼子有点多,为人不够敞亮。她一面跟队上最得队长信任的杨发财眉来眼去,好减轻劳动负担,一面又对全队最帅的崔建华暗送秋波,一会儿送手帕,一会儿写信的。后来被杨发财亲妹子杨发芽知道了揭发,她又把锅甩黄柔身上,偏说看上崔建华的是黄柔。 虽然最终,黄柔将错就错嫁给崔建华,崔家待她十分厚道,妯娌们虽然有点小毛病,可公婆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她却惨了,被杨发财狠狠揍了一顿,先被搞大肚子才勉强打了结婚证,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大家都是这时代下的一朵浪花,谁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牺牲她人为前提的“努力”,黄柔打心眼里看不起。 019 019 周末,崔家父子蹬着自行车回来,带回一沓粮票的同时,也带回一个坏消息。 为整合优化教学资源,村里的中学从今年取消,以后附近十里八村的中学生都得去公社上学了。而春苗是崔家唯一一个即将上中学的孩子,六月里刚五年级毕业。 去公社读书意味着住校,住宿费、学费、伙食费,“零零散散不知道得多花多少钱嘞。”刘惠念叨着,“要不还是回家吧,还能挣工分。” 春苗手心一紧,哀求的看向奶奶,又看向四婶。 黄柔见婆婆不说话,忙道:“咱家春苗学习好,以后能考高中考大学呢,家里又不缺她这小劳力。”孩子细手细脚,又吃不饱,干活只能拿五个工分,何苦呢? 可刘惠不乐意啊,“考大学有啥用,大学生不也在挑大粪?” 这“大学生”指的可不就黄柔嘛。 崔建国重重地咳了一声,这死婆娘好好说春苗的事儿她攀咬别人干啥。 春晖大声反驳:“大伯娘这话不对,时代是会变的,现在学工学农学兵,说不定以后就重视文化教育了呢?到时候大学生能去当工人拿工资,农民却永远只能种地。” 刘惠没想到这丫头不吭不声的,说起大道理还挺有一套,“哟咱们春晖可真懂,那你说这么多钱谁出?” 在她心里,别说时代如此,就是丫头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哪怕她以后真当了工人,那也是婆家得利,她才不干肉包子打狗的事儿。 春晖很着急,上辈子春苗就是因为大伯娘阻拦没去上初中,十六岁匆匆嫁人,一连生了四个闺女,被婆家欺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是幺妹主张着帮她离婚,回了娘家才算个人。那时候大伯娘确实后悔了,曾经学习比她还差的都考上师专当了老师,早知道就别让她辍学……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最温柔懂事,最勤快的崔春苗一去不复返,连精神也失常了。 “奶,春苗姐姐一定要去上初中,她以后一定会出息的。” 幺妹不知道春晖姐姐怎么这么激动,但她信姐姐,也跟着举着小拳头,“对,大姐姐会出息哒!” 崔老太白她一眼,“去去去,大人说话别捣乱。”她算了算手里的钱,老两口最近在计划盖房子的事儿,家里孩子越来越多,总这么挤一个屋不像话,尤其她最疼的幺妹,至今还母女俩挤灶房旁呢。 教书的是臭老九,读书只要识几个字儿就行,时代要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万一白花那么多钱……比起来,盖房子才是顶顶要紧的,刚需。 况且,她也就一农村老太太,没啥思想觉悟和长远眼光,所能看到的跟刘惠差不多。幺妹敏感的察觉到这一现实,有点小难过。 春晖是真急了,“奶你怕花钱的话,我们去给姐姐挣学费吧?” 春苗也赶紧点头,“我伙食可以很省的,不花家里一分钱。” “也可以不要新衣服……”就连友娣也跟姐妹们统一战线。 崔老太被几个孙女弄得下不来台,“像我不让她读似的,可家里就这条件,再不盖房子以后……”哪一房真生了孙子,还得娶媳妇。 在农村,没房子是不可能娶到媳妇的。 说到底,崔老太压根还是个农村老太太,没个“根”,心里就是觉着对不住祖宗,去到地底下不好交代。 黄柔适时的道:“娘要盖房子就盖,她们要真能挣来学费,就让孩子读吧。” 王二妹也接口道:“读得了读不了,顶多三年就能看出来,到时候再回家种地也不迟。” 倒不是她跟黄柔一样深明大义,而是寻思自个儿也有俩闺女呢,姐俩学习成绩也好,这样的难题没两年也会降临到春晖春月身上,帮春苗就是帮她自个儿。 “奶我保证,我们一定在姐姐开学前帮她挣到学费。” 这么多人说情,崔老太顺坡下驴,“是你说的啊,大家都听着,十二块呢别说大话闪了舌头。” 众人心知,老太太这么说,那就是同意春苗继续读的意思,哪怕最终她们挣不来十二块,这钱家里也得出。其他人还好,刘惠是真不高兴。 一年十二块,加伙食费粮票少说也是三十块的开销,三年就是小一百……这一百块钱要是留给儿子,那都够风风光光娶个媳妇儿了! 看把婆婆给怂的,平时让割半斤肉回来打牙祭都跟要了她命似的,这一百块花出去就眼睛不带眨的,这叫啥? 憨怂! 她摸了摸自个儿不争气的肚皮,今年可得发个大招,生下老崔家唯一的大孙子……当然,她已经默认家业是“儿子”的,现在婆婆只是替他代管,哪里管春苗红红的眼圈和满心的失望? 黄柔看得直摇头,大嫂这拎不清的,想儿子都想得魔怔了。 立下军令状的姐妹六个,从第二天开始就在捉摸挣钱大计。 春苗说去挖蚯蚓喂鸡和大鹅,让它们多多下蛋,把蛋拿供销社卖。 “不行,卖的话供销社只给两分,六百个鸡蛋得下到猴年马月。”春晖第一个否决。 “那咱们进城吧,刨垃圾山,说不定能捡到钱呢,我三舅家表姐的同学就在垃圾堆里捡到两分钱。”这是对捡垃圾有执念的友娣。 春晖直接摇头,每个街道的垃圾堆都有本街道的孩子“承包”,她们去了捡不到东西不说,还得找揍。 “那姐你捉鱼呗,咱带自由市场卖去。”对双胞胎姐姐迷之自信的是春月。这年代农民想要把自个儿东西换成钱有两个地方,要么供销社,要么自由市场,即黑市。 大河口公社是没有黑市的,红星县城也没有,得去到阳城市才行,还得是周六和周日下午五点治安队下班后……当然,没介绍信她们也去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春芽和幺妹大眼瞪小眼,她们也不知道的鸭。 当天晚上,幺妹悄咪咪摸到院里,“狗尾草我知道你最聪明啦,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呗?” 狗尾草傲娇的挺挺胸膛,“本草是聪明,要钱也简单,把那假清高的家伙卖掉就行。” 不远处的翡翠兰一个冷颤。 “不,不能卖小兰兰。”幺妹生气了,上次被惩罚的记忆还在,哒哒哒跑开了。 谁知小短腿不小心在小石头上绊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噗”一声摔地上。幸好小胖手撑着,没磕到牙,她才不要像春晖春月姐姐一样变小缺牙。 诶,忽然,她发现土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幺妹索性席地而坐,用手指轻轻的抠开土皮,“呀!大瓜瓜!” 那嫩黄绿的,弯弯的伏在土里的两小片,可不就是黑色西瓜籽上发的芽? 小芽芽像小婴儿似的婴宁一声,“嗯?” “你是大西瓜的孩子吗?” 小芽芽似乎是听不懂,哼唧一声,奶声奶气的抱怨:“热。” 于是,幺妹赶紧把土再抠开,像妈妈在夏天帮她掀开被子一角,好让她透气散热。 她终于有宝宝啦,还是西瓜宝宝! 幺妹激动得不要不要的,但她学精了,怕隔壁的脏脏兄弟二人组听见,悄咪咪跑到妈妈跟前,“妈妈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黄柔打个哈欠,强忍着困意正给她补裤子呢,膝盖又破了,这都是几个姐姐“传”下来的,不知穿了多少次洗了多少次,早磨得发白了,还皱巴巴的。 “你手上泥巴哪儿来的,又玩土了吧?”小脸红扑扑的。 幺妹把小脏手背到身后,踮起脚尖,凑到妈妈耳朵旁,“大,瓜,瓜,发,芽,啦!” “看错了吧,西瓜籽都坏了。”要发早发了,哪有埋土里几个月还不臭的种子? “是真哒!”幺妹拉着妈妈的手,一定要带妈妈去看。 要别的妯娌,尤其刘惠那样的,早一大耳刮子甩过去了,没看见她正忙正困嘛?可黄柔硬是忍住困意,跟着去看了。 反正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要睡也不是立马就能睡着的。幺妹这孩子轴着呢,要是不去看她能磨一宿。 可,当看到那嫩嫩的小芽芽的一瞬间,她瞌睡就醒了。黑黑的西瓜籽是她亲自淘洗晾晒种下去的,不会有错,那绿绿的两枚小叶子也是真实存在的……她揉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也没做梦。 “妈妈妈妈,这儿还有,你看。”下一个小芽芽也被她挖开了。 然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说谎,她又东抠一个西抠一个,黄柔彻底石化了。她感觉自己眼睛看见的,跟学了十年的自然科学地理化学不是那么回事儿,种子在土壤里缺氧这么长时间不会霉吗? 幺妹累得气喘吁吁,看来,她的灵力到五级啦,居然能让西瓜种子在完全不适合它生长的土壤里发芽。 然而,更让黄柔震惊的是第二天,看着那迎风招展的足有三寸高的西瓜苗,她彻底怀疑人生了。在没有浇水没有任何施肥的前提下,短短一个夜晚就窜这么高,那是不是明天开花后天结果大后天就能吃西瓜?美国人的转基因种子也没这么厉害吧! 她隐隐觉着,这西瓜苗不简单,可哪儿不简单她又说不上来,这么多年的马列主义唯物论已经无法解释了。 “到底是为什么?”黄柔抓起一把泥土仔细打量,没觉着它哪儿特别的。 “因为我是小地精,我想吃西瓜鸭!”幺妹双手叉腰,当这种意念特别特别强的时候,她就美梦成真啦。 020 020 崔家其他人是第二天中午才发现的,都说这西瓜苗长得可真慢,因为他们都以为是种子种下去就开始发芽的。毕竟大家都早出晚归忙着上工,谁也没注意啊。 幺妹得瑟得不要不要的,跟姐姐们说西瓜苗昨晚才发芽的,除了春晖和春芽,谁也不信。 这可提醒了黄柔,把她叫回房仔细交代,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虽然她不信闺女是什么“小地精”,但她觉着崔家这院子可能是块风水宝地。听婆婆无意间说过,那两位老叔虽然聋哑,但心善,积下不少善缘,世间总有些事情是宁可信其有的。 幺妹现在不愁挣学费啦,因为很快她的西瓜就能吃啦,到时候去卖西瓜,毕竟那么甜那么水的大西瓜,谁不喜欢呀? 她又磨着春苗带她去大槐树的树洞里转了一圈,瓜虽然不在了,可那香气还是隐隐的。 “妹走吧,咱不馋,家里的瓜明年也能吃啦。” 幺妹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下头坝塘里有春晖姐姐的声音,顿时双手叉腰,哼,姐姐又背着她偷偷捉鱼啦!太过分啦居然都不带她!她可是能帮忙探测大鱼哒! “诶妹慢点儿,河边你不能去,奶会打……”春苗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幺妹就溜了。 路上遇到慈眉善目的顾奶奶,幺妹还热情的跟人打招呼,顺便问一句:“长腿叔叔又得奖状了吧?” 那“五好家庭”的大奖状她也想要呢。 “哟!你怎么知道?”顾老太大吃一惊,随即大喜,笑得合不拢嘴,可不嘛,自从三天探亲假回去,老三又立了一个二等功,还是旅长亲自给发的奖章呢! 他们老顾家一穷二白,往上数五代那都是穷得穿不起裤子的贫农,老三在部队上想要升迁,以后想要转业分好工作,可都得靠他自个儿的军功章啊! 得小福气包的吉言,顾老太心情一好,就从兜里掏出两个紫红色的小东西,有两个弯弯翘翘的角钩起来,像一对山羊角。 “来,顾奶奶给你零嘴儿。” 幺妹接过来,闻着清清甜甜的,是菱角儿。坝塘里有不少呢,但长在水下沙土里,一般人挖不到。 她吭哧吭哧咬开菱壳,用牙齿剥出一个鸡腰子大小的白白的仁儿来,吃起来“嘎嘣”脆,又清又甜,汁水儿特别多,让人口舌生津。 “谢谢顾奶奶。” “哎,真乖,你妈这几天不忙吧?”学校放暑假还给一半的工分,她就是在炕上躺着吃也没人说她。 “忙哒,我妈妈很忙。” “哟,忙啥呢?” “忙着给我补裤子,给我煮饭饭。”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脑袋,就连小身子也是圆鼓鼓的,这盼孙子孙女盼得眼都花的老头老太,搁谁不爱? 要说崔家伙食能有多好能把孩子养这么胖她是不信的,当年小黄老师生她时候可没多少奶,眼见着三个月就断奶了。可饶是东一顿米糊糊,西一顿老南瓜的喂,这孩子愣是比别家吃奶的都胖。 自此顾老太愈发坚信,小黄老师底子好,就跟种好的母猪一样,下的崽崽也是百里挑一的壮。 “那你待会儿告她,请她来我们家,给你顾叔叔写封信,啊。”怕孩子记不住,她又念了两遍。 幺妹记下,甩着小揪揪往坝塘跑。 天越热,坝塘里的人越多,甚至有时还能零星看见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娘们,穿着男人背心躲在坝尾搓汗泥。看着眼前跑过来的白胖丸子,都“幺妹”“幺妹”的喊,让她别来水边。 正好春晖游过来,“妹你想下去?” “嗯哒!” 春晖早听她说过小彩鱼的事儿,也有点想看看。 “那行,春月你看好妹妹,我下去探探。”为了防止她乱跑,还用裤腰带把她拴春月腰上。 得,天生的水之克星只能在岸边玩沙子,眼睁睁看着她一个猛子扎下去。 剩下的菱角儿被她捏在手里,捏得汗津津的,“姐姐吃,甜哒。” 春月一面吃,一面帮她挖沙洞,偶尔挖到绿豆大的小螃蟹,就把它关在沙洞里,一会儿灌大水,一会儿暴晒,玩得不亦乐乎。 也没多大会儿,水面“哗啦”一声,春晖黑压压的脑袋冒出来,把妹妹落水的地方摸遍了也没找着落水洞的入口。 幺妹终于明白,那个洞好像只有她能进去。 春晖看见她蠢蠢欲动的眼神,“不行,你要吃菱角儿我给你摸两个,不许下水。” 没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裤兜胀鼓鼓的,都快把裤子坠掉了。 这一次,在幺妹指挥下她找到一丛非常大的果实累累的菱角,干脆在水里就给摘了。果然,几个大婶看见,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菱角儿可是好东西,生的当果子吃,熟的那也是粮食啊。 都知道她哪儿摘的,可奈何没她这么好的闭气能力啊。 这还不算,一会儿春月背了背篓来,春晖直接拿着镰刀潜入水底,唰唰唰割了满满一篓菱角儿,洗干净个顶个的肥,个顶个的甜。 最后几个孩子背不动,还是崔建党来背的。 至少六七十斤呐! 你说老崔家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她们泡半天澡了顶多摸到两个甜甜嘴的。 看见小山似的菱角儿,黄柔想到一个好东西——藕粉。 “什么是藕粉呀妈妈?” “一种很好吃的甜丝丝的东西。” “呲溜——”几个孩子咽口水,对她们来说,“甜”就是人间美味。 黄柔刚想说跟麦乳精比起来,藕粉又不算啥了,可万一孩子们再问麦乳精又是啥……口水咽得最凶的,还是幺妹啊。 说做就做,接下来几天她把三百斤菱角儿放在厨房不见光的地方,时不时用锅盖盖上,七八天后菱壳全部变黑,再用清水泡上四五天,菱壳开始软化、脱落,用木棍多搅拌几下,就露出仁儿来。 吃过晚饭,妯娌几个开始磨粗粉,但里头是带菱壳的,磨出来还得用筛子筛去菱壳,花了三天时间才磨出纯净的菱角粗粉,几个孩子早已忍不住,抓了一把塞嘴里。 “怎么跟红薯面一个味儿?”友娣吐出来,这味儿她早吃腻了,颗粒又大,又干又粗,刮舌头。 黄柔“噗嗤”一乐,“这只是粗粉,还没磨浆呢。” 粗粉用凉水浸泡一天一夜,上磨盘,崔家男人们下工后轮流发力,磨出乳白色的浆液,用纱布一滤,下头用桶接着。 直到此时,崔老太才看明白,“你这是要做淀粉哪?” “对,那样泡出来才稠。” 崔老太咂吧咂吧嘴,其实这些她都会,可要这么搞,就是上千斤红薯也不够吃的。 好在这菱角儿是白捡的,也没费一滴油一粒盐,顶多出两分力气,她也无话可说。 待倒去上层清水,桶底沉淀就是真正的菱角淀粉,放太阳底下晒两天再敲碎,得,这就是比糯米面还细的菱角粉了。 黄柔先给六个孩子每人泡了一碗,那透明的,稠稠的,还有股清香味的美味就出来了。 “妈妈,真香,真甜!” 可不甜嘛,加了白糖的。 “四婶,比红糖蛋还好吃!” 可不嘛,这东西清热解毒,益胃和中,是一款老少皆宜的好东西。 小时候父亲有个南方战友,每年都会给家里送两斤,年近百岁的太奶奶非常喜欢,直到死前都还在念叨呢。她会做,也是常听太奶奶说,她老人家原是南方人家的大小姐,看见下人做过。 这不,刚下工的崔老太,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嘴里被幺妹喂了大大一口菱角粉,顿时又甜又清爽,跟吃饱了饭似的。 “好吃吧奶奶?我妈妈做的哟!”全程围观整个过程的幺妹,可真是骄傲死了,她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妈妈呀? “香!真香!”崔老太还没说话,崔建军父子俩回来了,一进门就被香味引得咽口水,“娘你们吃啥呢?” 幺妹赶紧把自己的小碗碗抱过去,“爷爷,三伯,喝吧。”那可是忍着心疼和口水让出去的,只能喝一小口哟。 父子俩你一口我一口,顿时口舌生津,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春晖把他们拖进屋,指着墙角的口袋道:“家里还有八十多斤呢,三叔明天去上班可以问问你们同事,谁要的话咱们便宜卖,私底下悄悄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行啊小丫头,我明儿带些去,给大伙尝尝先。”正式工人福利好,厂里不是发粮油就是发罐头,中秋节发月饼票,冬天发煤炭票,许多人用不完这么多福利,相互之间都会换呢,有时还能直接换钱。 他性格大气,为人和善,又是厂长亲自特批进来的,跟大家都处得不错。第二天一大早骑上自行车到厂里,刚好遇见一个来领中秋福利的,唉声叹气。 “刘哥咋啦?”这是厂里的会计,腆着大油肚,谁见了都得叫声“哥”。 刘会计给他让了支中华牌香烟,“还不是家里老太太闹的,天气热吃不下东西,送医院也说没中暑,可整个人就是提不起精神。” 刘会计家“老太太”并非他亲老娘,而是岳母。老太太是蔡厂长的堂妹,当年对蔡厂长有大恩,蔡厂长待她比亲妹子还亲呢!占着这层关系,平平无奇的刘会计才能在会计岗位上一待就是几十年,连抽的烟都是一块四一包的中华。 都说“省中华,市牡丹,一般干部前门烟”,他这待遇都比上省级干部了! 为此,他还专门把亲娘弄回乡下大哥家,把岳母接来家里好吃好喝供着,处处以蔡厂长“侄女婿”自居。 崔建军心头一动,“老人家是不是口干舌燥,心慌心跳?一热就浑身乏力?” “对,你怎么知道?” 崔建军嘿嘿一乐,“我娘前几天就这样,去卫生所开了两支藿香正气水,吃了也没用,那玩意儿又不是中暑。”其实,到了夏天城里老太太谁不这样? 都闲得慌。 “那你小子还能笑出来,意思是现在好了?”刘会计搂着他肩膀,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早好了,那精神头可足,多亏吃了菱角粉,当天就能下地干活了。”其实崔建军本不是这么能瞎掰的人,可他知道刘会计就喜欢听夸张的话,给他实打实说,人还不信呢。 “菱角粉是什么东西?” “喏,就这个,正好我娘让我带来二两,说能解暑。” 刘会计一把拎起白布袋子,“先借我一用,要真好使我跟你买,啊。”跑了几步,又回头道:“我可跟你说好了啊,陈电杆要找你要这东西,不许给他。” 021 021 陈电杆何许人也? 那是刘会计的头号死敌,从总厂就结的仇,一个会计一个出纳,愣是斗了十几年,经久不衰。 当然,主要也是“实力”不相上下。 刘会计的丈母娘是蔡厂长堂妹,陈出纳的亲家是书记的亲兄弟,论关系,二人旗鼓相当,都是“皇亲国戚”;论能力,那也都是很会来事儿的。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身材上,一个大油肚,人送外号“刘油桶”;一个瘦得两条腿比筷子还细,外号“陈电杆”。 崔建军脑袋一转,莫非陈出纳家也有人生了这样的病症? 那可得多准备些菱角粉。 中午去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刘会计,说老太太一连喝了两碗菱角粉,直说清香解暑,口舌生津,让再多买点儿。 崔建军已经得了黄柔的嘱托,她记得在北京的时候国营商店里的藕粉卖五毛钱一斤,那天在供销社看见已经涨到七毛了,而菱角粉比藕粉更难得,是真正的纯天然,定价九毛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她还说了,报价先报一块,他要嫌贵就让一毛,要不讲价那就算了,到时候秤头多给点儿。 果然,刘会计一听才一块,还没他一包烟贵呢,立马塞给他一张大团结,“刚那二两算你送我的,哥记着你的情,明儿给我送十斤来,怎么样?” “好嘞刘哥,我这就回去。”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跑。 从公社到牛屎沟,骑车也就半小时,拿了菱粉,还能赶回单位上班呢。 春晖抱着幺妹圆溜溜的大脑袋,“吧唧”一口,“我妹可真厉害,春苗姐的学费这不就快够了。” 刘惠不光眼红,连牙齿都是酸的,幺妹这丫头挣钱也太容易了吧! 幺妹抱着半碗菱粉,跟春芽你一口我一口的嗦着,被大家一夸,她忽然想起顾奶奶给菱角儿的事,又想起顾奶奶让帮的忙,赶紧把写信的事说了。 黄柔还记着那天的救命之恩和一顿秋风,当天下午就去顾家,帮忙写了一封长达五页信签纸的家书,第二天请崔老头直接拿邮政所寄去。 当然,半个月的忙碌中,幺妹也没忘记照顾她的西瓜宝宝。 西瓜苗已经开始爬藤了,贴着土层一步一生根,绿油油的叶子,长势喜人。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大鹅会吃西瓜叶,昨天没注意让它们啄了两个大洞,可把她心疼得,哼,坏鹅子! 坏鹅子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鹅草,刚帮它们洗干净的白毛就去泥水里滚,滚了还对着她甩毛,太讨厌啦! 所以,她和春芽现在又多了一个任务——放鹅。 鹅是领地意识非常强的动物,有鹅在,隔壁的脏脏兄弟再也不敢过来崔家了,就连爬墙头都得小心着,别让大鹅飞起来啄了屁股蛋。 这不,看见两小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赶(跟)着同她们差不多高的大白鹅,“嘎嘎嘎”朝河边走去,他们也不敢立马跟上去,得等鹅子下水后才敢现身。 “喂,小结巴,你们家这几天做啥好吃的,怎么那么香?” 崔家熬菱粉都是关起门来搞,杨家只能闻见香味,却不知道是啥,这可把杨老太急坏了,忙使俩孙子来打探消息。 春芽“哼”一声,小屁股一转,不回答。 幺妹捡起薄薄的石子儿,贴着水面扔出去,打出两个飘来,“哦耶!棒棒哒!” 杨爱卫不屑,“让你看看我的。”随手一打,那都是五个飘起步。 小孩子的好胜心被激起来,幺妹低着头在河边找石子儿,立志一定要找一块最薄最轻的,超过他。可找着找着,她发现自己心口“砰砰”跳得厉害。 她能感觉到,水下有不属于它的东西。 第一反应,就是大项链。 “姐姐你看好大鹅,别让坏蛋偷了它们,我去……嗯,我去找石头。”她怕自己说去水底看看会吓到姐姐。 “好好。” 于是,幺妹顺着河边小路走,走到水草茂盛,又没人看得见的时候,“噗通”一声滑入水里。 她可是小地精,哪怕是在水下,也对地形和方位一清二楚。比如,坝尾虽然水浅,但泥沙下就是厚厚的软软的黑泥,非常肥沃。只是她不喜欢吃,太油腻了。 坝头虽然水深,可她知道水底有座小房子,里头有个铁做的圆圈,是整个坝塘泄洪的开关机。 至于坝中,那可就是她的落水洞啦。 顺着洞口慢慢沉下去,水温越来越凉,果然又依次看见小红鱼,小蓝鱼,小彩鱼,花斑鱼……终于,没人阻挠,她顺利的沉到有白光的地方。 那是几个黄褐色的蚌壳,中间开着个一寸宽的口,她知道蚌是因为妈妈讲过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还给她画过画儿。 从蚌壳开口的地方,能看见里头许多个排列整齐的发着莹光的小球球,跟友娣姐姐脖子上的很像,如果串起来戴上,她一定能成为全牛屎沟最靓的崽崽。 她也不贪心,抱两只就行啦。 走了几步,忽然发现有个蚌不一样,它的嘴巴闭得紧紧的,还一直在微微的颤抖,像是肚子里有什么让它不舒服一样。幺妹可是只有爱心的小地精啊,弯腰把它抱起走,让妈妈看看是不是生病啦。 本来还想捉两条小彩鱼呢,可三个蚌已经让她小手手拿不下啦。 “妹……妹妹……” “嘘,走,咱们回家家。”幺妹把蚌藏在衣服里,自以为这样就没人能看见,领着还没玩够的大白鹅回家去。当然,蚌蚌们都很乖,不会划伤她的小肚肚。 最近市三纺织厂都在流传,刘会计家老太太新得了一种吃的,不止清热解暑,还益胃生津……当然,几乎是半天的工夫就被陈出纳知道了,追着崔建军要买十斤。 在他穷追不舍,“威逼利诱”之下,崔建军又回家带了十斤,其他人再问都说没了。 因为又挣了十块,整个老崔家上下都弥漫着喜气,大家正七嘴八舌商量,中秋节能不能买几个月饼解解馋。崔家历来只听说过有“月饼”这东西,具体长啥样是没见过,邮政所还从没发过月饼票呢。 “呀,这孩子肚子里藏着什么呀?”王二妹故意逗道。 幺妹吸着气,自以为把肚子缩得平平的,谁也看不出来,“没,没什么。” 没一会儿,她伸着脑袋小声问:“妈妈你能不能出来一下下?” “怎么啦?” “你来嘛妈妈,来了你就知道啦。” 黄柔被她拖回房,只见早上出门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中间还鼓出一个大包包。 “妈妈你看,蚌蚌,三个蚌蚌!”幺妹掀开被窝,指着排列整齐的小碗口大的河蚌。 黄柔大惊,顾不上弄湿的床铺,“哪儿来的?” “河里捡的呀,还有好多好多呢,妈妈喜欢我再给你捡三个。”每次只能三个,不能再多了。 黄柔惊奇的是,牛屎沟的河里居然有蚌?她来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就算公公婆婆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也没听人说过! “真是水里捡的?”其实她有点怀疑是她路上捡的,别人从别的地方带来的。 “真哒!”幺妹猛点头,“我还看见小彩鱼,好多好多呢,它们还会亲我的脚脚!” 黄柔脸色又是一变,“你下河了?” 幺妹吐吐舌头,小胖手笨拙的勾上妈妈的小手指,“妈妈我真哒是小地精,不怕水哒。”你别生气喔。 要放以前,黄柔一定以为她是从大人那儿道听途说来的“妖精”,自个儿发挥想象编的故事。毕竟,为了培养她的想象力和语言组织能力,每天晚上都会带着她玩“讲故事”的游戏,她起个头,让闺女接着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无论什么内容,她都会鼓励。 可现在,家里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她不相信所谓的“运气”能有这么好。 “那你跟妈妈说说,小地精一般都做些什么?” 幺妹捂住嘴巴,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不能说哒,说了会被地精老爷爷惩罚,灵力就没有啦。” 黄柔半信半疑,她知道幺妹不是说谎的孩子,可这么怪力乱神的事情,她又实在难以想象。 好吧,先丢开,“小机灵鬼,神神秘秘把妈妈叫回来,有什么事是爷爷奶奶不能听的吗?” “我……我……妈妈,我能戴友娣姐姐那样的流氓项链吗?” “啥”黄柔忍俊不禁,什么流氓项链。 幺妹揪着小衣裳,“奶奶会说哒,但我想要。” 原来是还记着上次婆婆骂友娣“女流氓”的事呀,女孩子戴个项链怎么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她这又漂亮又听话的小心肝? “戴,等以后妈妈有钱啦,让你戴十条八条。” 幺妹想象一下戴十条八条的样子,肯定美死了,“妈妈真好,妈妈你看。” 原来,她们说话的工夫,被窝里的蚌悄悄张开了嘴巴。黄柔一看,哟,还有珍珠呢! 而且还不少,两只大蚌嘴里含的都是排列整齐的珍珠群,她拿剪刀撬开,一只里头有十八颗,一只是二十二颗!大小非常匀净,都是八九毫米的,形状也非常规则,几乎全是圆形,很少有椭圆的,更没奇形怪状的歪瓜裂枣。 最重要的是,淡粉色的珠光莹润,细腻优雅。这样的光泽在百货商场也不一定有! 当年,黄柔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是一串大溪地珍珠项链,是法国原装设计进口的,全北京城只有三十串。但轮到她选的时候只剩最后三串了,都有瑕疵,要么大小不够匀净,要么光泽不够金粉,最后选了一串还能接受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共五十三颗珍珠,花了九百九十九块! 为此,继妹没少跟她闹矛盾,还撺掇着继母跟父亲闹,最终父亲又花了更贵的价钱给她买了一串才作罢……当然,那都是父亲还没坐牢的时候,后来父亲被抓,她们搬到黄鱼胡同,项链也早被抄家的抄走了。 后来想想,那项链能卖这么贵,凭的不就是“大溪地”的牌子吗?要真跟这几颗比起来,也不见得好多少。 如果那样的都能卖小一千,那现在这些,岂不是…… “妈妈,我能戴流氓项链吗?”幺妹晃了晃她的袖子,她实在是太想要了。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提要求。黄柔哪还想得到什么价值,什么品质,“好,只要宝贝儿喜欢,妈妈给你串。” 幺妹高兴得跳起来,“哦耶!妈妈你刚才叫我什么?” 黄柔忙着收拾床铺,“当然是幺妹呀,崔幺妹。” “不是,是前面那句,你说只要什么喜欢?”大大的眼睛里藏着狡黠。 “宝贝,你是我的宝贝闺女呀。” “诶!我听见啦,妈妈你也是我的宝贝妈妈!” 黄柔再次忍俊不禁,她的小心肝呀,这嘴巴真是越来越甜啦,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手上却迅速的打来一盆清水,将三只河蚌泡进去,找来家里所有的刀具,反正她也从未取过珍珠,试试吧。 “宝贝妈妈,你一定要轻点儿哦,别弄疼蚌蚌。” “好,你先帮妈妈把门,别让其他人看见好不好?”其实是怕搞不好太血腥吓到她。 幺妹自觉身负重任,拍着小胸脯保证:“好哒宝贝妈妈,谁也不让进来喔。” 黄柔先用菜刀撬开一条缝,把一小块竖条状木头卡在两半壳的中间,再用牛耳尖刀小心翼翼的挑开珍珠囊,虽然从没取过,但她曾经看过书上介绍,知道珍珠的形成原理。只要轻轻的挤压珍珠囊,圆润润的珍珠就一颗颗的蹦出来了。 只要珍珠囊还在,它的上皮细胞还会继续分泌珍珠质,不仅不会死,以后还会继续形成珍珠,可多次循环利用……才第一次干,没想到还让她干成了。 黄柔擦擦脸上的汗,以前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现在居然能“杀”蚌取珠了。 一开始数的四十颗,其实还有几颗小的藏在珍珠囊深处,等全部挤出来,洗干净泥沙,哎哟,居然有整整四十五颗呢! 四十五颗,幺妹脖子细,足够串一串大项链啦,剩下几颗还能给她串成手链,够她美的。 再想到闺女戴着它们的模样,都说珍珠配美人,可不就是个珠圆玉润的小美人吗? 每一个母亲,都想把自个儿闺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曾经自己很渴望却没得到的东西,都想给在她身上,黄柔也不例外。 曾经,她因为一串珍珠被继母继妹折腾得人仰马翻,被她们换着法的打压陷害,夜深人静时也曾暗自发誓,等有条件了她要戴十串八串。现在,她自个儿是实现不了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闺女身上。 宝贝崔绿真,以后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妈妈也想办法给你摘来。 当天夜里,趁着天黑,黄柔将两个已经被取尽珍珠的蚌送回坝塘,能不能回到闺女说的“落水洞”,只能看它们运气啦。 至于剩下一个呢?因为她实在撬不开,就让幺妹拿去玩了。 崔建军又带回一个好消息,那菱粉被刘会计和陈出纳尝过后都说好,不知怎么传到厂长和书记耳朵里,亲自找到门房去。 “小崔啊,听说你们家自个儿做菱粉?” 崔建军被吓得不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连正式编制都没有的门卫啊,这两樽大佛怎么来了,而且还是同时来的。谁都知道厂里书记和厂长不对盘,一个主管党政,一个抓生产,经常因为不懂对方的业务而决策冲突,以至于手底下各自代表他们阵营的会计和出纳也互相不顺眼。 会计和出纳不对盘有个好处,就是更能互相监督,都睁大眼睛拿放大镜找对方纰漏呢,谁要敢算错一个零,或是入错一次账,都能闹到总厂去。 所以,老厂长贪污下马了,他手底下主管财务的人却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崔建军虽然不大懂这些党派之争,但对领导权威天然的畏惧却是实打实的。“对,对,是有做但不多,我们都是自个儿吃,领导放心,绝对没有投机倒把。” 大领导们相视一笑,就是投机倒把又怎样?一点儿吃的能倒几毛钱? “你放心,我们找你是想问问家里还有多余的菱粉没?能不能匀几斤给我们?”做到他们这个位置上,大鱼大肉其实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唯一能体现欣赏品味的就是一个“新鲜”,一个“稀罕”。 况且,菱粉吃着确实解暑。像没牙老太太的嗦粉式吃法他们不喜欢,可熬的时候扔几个红枣枸杞进去,做成凉皮凉粉哪个中年男人不喜欢啊……最重要的,送人也拿得出手。 这么地道的南方小吃,北方人吃过的不多,这不明摆着的机会嘛? 没想到,两个老对头还想到一处了。 厂长和书记对视一眼,“我要二十斤,一两不能少啊。” 书记把眼一瞪,“我要三十斤,拎回家可是要过秤的。”哼,我偏就比你多要十斤,告诉你,书记在哪儿都得压厂长一个头。 厂长呵呵一笑,“书记您这可不地道啊,三十斤您一个人能吃完吗?”他可是有老伴儿的,吃了有用处。 书记被他臊得老脸发红,但文化人的修养还在,“哼,节欲保精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有些人别以为摸了几天洋机器就数典忘祖。” 厂长:“那行,小崔我也要三十斤,咱们向书记看齐,跟着书记走。” 崔建军:“……” 就这么看了一场好戏的工夫,他居然卖出去六十斤菱粉啦?还是先交钱后拿货的那种! 大家听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当时场景,又是一阵大笑,“这大领导打机锋就是不一样啊,不像咱农村人,脏的臭的往外飙。” “那是,娘你这算啥脏臭,我娘家三婶那才是,死人都能让她骂活,粪瓢都嫌她嘴脏。”王二妹快人快语,惹得众人又笑。 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幺妹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的蚌蚌不见啦! 昨晚睡觉的时候还放灶房门口的盆里,妈妈说它不张嘴是因为缺水,多泡泡水就好了。 早上起床因为要陪春芽姐姐玩,要帮西瓜宝宝浇水,还要喂小小鸟,她也没想起来找蚌蚌玩,现在想起,东西却不见了。 黄柔悄咪咪的,“来,妈妈给你个宝贝。” 一进屋,幺妹乖乖听话的闭上眼睛,感觉脖子上一凉,“可以睁眼啦。” “哇哦!大项链!妈妈做的流氓项链,好漂亮!”双手摸着小脖子,挨个摩挲那粉白色的珍珠,简直爱不释手。 珍珠色泽贼好,衬得她肤色白里透粉,整一珠圆玉润、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小姐似的。 “我好喜欢宝贝妈妈送我的流氓项链鸭,我能戴着它睡觉吗?” 黄柔点了点她翘翘的鼻尖,“小姑娘家,别老流氓流氓的,妈妈还有好东西给你呢,看。”是两串彩色丝线编织的手串,缀着小小的珍珠粒,还有栩栩如生的小猴子,猴子尾巴还是卷翘的。 幺妹可高兴坏了,蹦蹦跳跳的,“为什么是小猴子不是小地精呀妈妈?”虽然小猴子她也喜欢。 “因为你属猴呀。”本来还想编一只小羊的给春芽,反正珍珠匀匀也够,可想想后续要面临的问题,还是算了。 幺妹明白了,点点头,“那我能每天都戴吗?” 黄柔顿了顿,虽然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但还是摸着她脑袋,正色道:“睡觉的时候,在咱们屋里你可以随便戴,一旦出了这道门就不能戴哦。” 幺妹小嘴一扁,“为什么呀?” 黄柔摩挲着串珍珠弄伤的手,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什么叫“怀璧其罪”。这样价值不菲的东西戴她脖子上,无异于“稚童抱金行于闹市”,她能不能保住是一回事,就怕东西保不住还给家里招来祸害。 唉,治安队和管委会可不是吃闲饭的。 就算人家相信她们是坝塘里捡的,可翡翠兰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不知又要有多少蚌遭殃?水火无情,万一谁家孩子因为找蚌出了意外,她也是母亲,她真的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悲剧,也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因为你戴出去,别人就会说你是女流氓了哦。” 幺妹小嘴一咧,“我知道啦,然后杨爱卫他爸爸就会来抓我,对不对?” 黄柔苦笑,点头。 “好吧,那我听宝贝妈妈的,保证谁也不说。” “这才乖。” 黄柔躺下,“对了,刚才你说什么蚌不见了?” 022 022 到底是谁偷了蚌蚌,幺妹想不到,黄柔也想不到,因为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时候,所有人都“可疑”。 黄柔愁啊,倒不是心疼那个撬不开嘴的铁蚌,而是怕万一谁拿出去引发其他人怀疑,珍珠的事儿就兜不住了。 首先,排除昨晚夜里丢失的可能性。因为但凡有点响动,甭管陌生人还是自家人,两只大白鹅就跟触发的警报似的,叫得人心惶惶,昨晚她确信没听到鹅叫声。 那就是白天丢的,有可能是隔壁熊孩子来拿的,也有可能是家里哪个孩子看着好玩拿的,当然大人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毕竟,知道珍珠长在河蚌里的人又不止她黄柔一个。 “宝贝妈妈别担心,我再去捞。” 幺妹还记得,她离开水面的时候那种异物感还没消失,说明水里还有别的东西。 卖完菱粉,崔老太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八十块钱分成四份,五块给幺妹,五块给春晖,十块给老三,剩下六十她收好,以后给春苗交学费。 “娘给钱干啥,我就跑了个腿。” “收着吧,来来回回你这腿也受不了,去开点好药补补。” 崔建军爽快的应下,他这腿骑自行车确实费劲,一长一短,扯得浑身都痛。这几天来回上百公里,身子都累散架了。 对这样的分配方式,就连刘惠也没意见。 分给二房四房的五块虽多,可怎么着也是人孩子发现的菱角儿,该奖励。要怪只能怪自家这俩不争气的,要是也像幺妹一样眼神好,还缺这五块钱? 想到这儿,她忽然笑得和蔼极了,还从兜里掏出两粒蚕豆,“幺妹来,伯娘给你零嘴儿。” 幺妹可是挑食的小地精,摇头,“我不要。” “为啥呀,这可是贼香的豆豆,嘎嘣脆呢。”友娣可稀罕了,她还舍不得给呢。 幺妹点点头,香是香,脆是脆,可——“放臭屁,熏被窝。” 小孩肠胃功能弱,吃了蚕豆可不就放臭屁嘛。妈妈说她臭,她还专门缩被窝里大大的吸一口,“真的好臭臭……” “那行,你跟伯娘走一趟娘家,给你撒子吃怎么样?” 幺妹吞了一口口水,“撒子是甜的吗?” “那当然,又油又甜又脆,香得让你吞舌头。”刘惠先没忍住流口水了。 妈妈干活去啦,家里又没其他人在,伯娘一把抱起,把她放在背篓里。背篓是专门背小孩的,内面和口子上都缝着一层厚厚的化肥口袋,倒是不硌,摇摇晃晃的幺妹真想睡觉,“伯娘到了吗?” “还早呢,你睡吧,到了咱就有撒子吃咯!” 幺妹虽然没吃过,可她知道又有油,又有糖的话,就是炸狗屎也会好吃吧?想到吃的就睡不着,扶着背篓慢慢站起来,撒子之路可真远呀。 刘惠忽然顿住,激动道:“咋啦幺妹,是不是看见啥好东西啦?”她这次带侄女走娘家,其实就是想试试她的眼神。 全家都说她眼神好,总是能捡到好东西,跟老三出去捡白疙瘩还让他得了工作,跟春晖出去就捡到大鱼和菱角儿,那要是跟她出来会不会也……哎呀,真是想想就激动啊。 她要求不高,不图工作,能捡个十块八块的就行,也做两条老三媳妇那样的淡蓝色内裤,上了炕还不得把崔建国迷死?到时候还愁啥儿子,铁定三年抱俩! “没,伯娘到了吗?” 白激动一场,刘惠讪讪的,“还没。对了,你把眼神放亮啊,要是看见啥好东西别声张,悄悄跟伯娘说,伯娘奖励你两个油撒子,啊。” 幺妹乖乖听话,盼着两个油撒子,这一带虽然没来过,可她的灵力已经能感受到,是很普通的黄土地。 刘惠娘家在十里外的六甲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大村子,两三百家人的房子密密麻麻累在一处,看上去颇为壮观。而刘惠娘家在村尾,一路进去正好遇到下工分的,都问她回娘家呢。 “你们牛屎沟日子可真好过,看把你闺女养得,跟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样。” 刘惠得意的笑,别说,带幺妹出门还挺长脸。 可幺妹是只诚实的小地精呀,“奶奶,我不是我大伯娘的闺女。” “哟,那你谁家闺女?” “小黄老师家的。”妈妈的学生都这么叫她。 众人大笑,又问“小黄老师”何许人也,她认认真真回答,教三四年级的,很漂亮的,会打学生屁股的,还很能干的……凡是能想到的美好形容词都给用上,惹得大人们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一进门,就连刘惠老娘也笑着道:“大老远就听说你背了个白胖娃娃回来,友娣呢?” 刘惠把侄女放下地,灌了大半瓢凉水才缓过来,“在家干活呢,我就来问问小妹的事咋说,不行给宋家算了,过日子嘛只要男人踏实待她好……” “呸!”刘老太的食指重重戳她脑门上,“小点儿声,还怕别人不知道呢?你老娘的脸都没地方搁了!” 幺妹吐吐舌头,这个奶奶可真凶,本来想问哪儿有撒子吃呢,也不敢说话了。 好在刘惠还记着带了别人的闺女出来,“这事待会儿再说,娘上次炸的撒子还有没?给孩子尝两个。” “这么好的东西给她干啥,又不是你亲生的。” “哎呀娘,让你给就给,待会儿再跟你说。” 从不情不愿的刘老太手里接过两个小小的拇指大的东西,幺妹被使出门自个儿玩了。油倒是真的油,炸得金黄金黄的,可惜时间放久了,有股臭油味儿,吃着怪怪的。 而且里头一点儿也不甜,反倒麻嘴巴,幺妹吃了一口就不肯再吃,又不能浪费粮食,只紧紧攥手里,悠哉悠哉的,顺着村里小路溜达。 她能感觉到,六甲村的土虽然普通,但水质特好,沿河两岸的庄稼长得特别好,特别肥,就连结的瓜瓜也比牛屎沟的大。 如果能把这儿的水带回家就好啦,她托着下巴想,忽然小揪揪被人揪了一下。 “喂,小丫头,别挡道。” 幺妹回头一看,是个六七岁的男孩,穿着半条涤卡裤子只到膝盖,上头是一件破了两个洞的红色褂褂,又宽又长只能塞进裤腰里。他的衣服跟爷爷的好像哦,幺妹小小声说。 “啥,你说啥?”男孩又轻轻的揪了揪她的头发。 本来,幺妹是特别讨厌别人揪她头发的,像讨厌脏脏兄弟那么讨厌,可他脑门上那鸡蛋大的黑红色伤疤,她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哥哥你这儿怎么啦?” 男孩“哼”一声,“要你管,你哪个村来的?” “牛屎沟呀,我是牛屎沟小黄老师家的!” 牛屎沟他知道,离六甲村不远,但那地方可穷了。男孩这才没说话,不过,眼睛却盯着她的手……准确来说,是手里握着的金黄疙瘩。 “哥哥你要吃吗?一点儿也不好吃哟。”跟她期望的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她挺失望的。 男孩忍了忍,把口水吞回去,强行移开视线,“小丫头吃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真的吗?哥哥你真的不吃吗?虽然不好吃,但哥哥要吃的话我也可以送哥哥哟。” “话真多。”他不馋,一点儿也不馋。 从小到大,身边都是姐姐,幺妹是真稀罕愿意跟她好好说话的小男孩,继续叨叨:“这是油撒子哦,只是不甜。” “撒子?这是撒子?”男孩急切的问。 “对呀,你看。”张开小手,小面团被她捏得油津津的。 石兰省把一切油炸的面食都叫撒子,细长条的叫撒子,面团团也叫撒子。 男孩舔了舔嘴唇,“你不吃的话,能不能借我?给我妹吃。” 幺妹大方极了,“好呀。” 本来,以她的话唠属性,还想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妹妹叫什么,她可是叫崔绿真呢。但男孩接过东西,撒腿就跑了。 跑了很远还能听见他说:“别在河边玩,快回家去。” 刘家,刘惠把老娘拉进里屋,得意道:“四房这侄女可不是一般孩子,眼神贼好,路上遇啥捡啥,捡的全是好东西,娘你别小气,给她点吃的又不会少块肉。” 刘老太不信。 “是真的,她就去自留地浇个水,你猜捡到啥?兰花啊,七十块一苗的兰花呐!”得意起来,她把婆婆交代的话也忘了,“我公公官复原职也是多亏她呢!”顺便把找到白疙瘩给老三找到工作的事也说了。 “我的个乖乖,这可真……可真是小福星啊!”刘老太惊讶不已,“怪不得她爹早早的没了,原来是命里福气旺,一般人压不住呢。” 刘惠这人吧,虽然掐尖好强,在崔家人嫌狗厌,可不是不识好歹,婆婆和妯娌们埋汰她的时候,黄柔都会帮着说几句公道话,“说孩子,妈扯大人干啥,我还没问你,小妹的事到底怎么打算的?” “还能咋打算,她死皮赖脸要去给人做后娘,我能怎么着?” “娘可不能再由着她,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刘惠心里不是没想法,她这娘就是偏心,专偏两个哥哥和小妹,从小她在家里就没存在感,好容易嫁到一户好人家,仗着公爹在单位上,才得了老娘的青眼。 “唉,我现天天后悔呢,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你做姐姐的可得好好帮衬帮衬她。” 刘惠撇撇嘴,心头不爽。凭啥她过得好了就得帮小妹?那死丫头小时候有多掐尖她可还记着呢。 别人是扶弟魔,她老娘是想让她当扶妹魔呢! 023 023 刘小妹是什么人? 如果说刘惠算尖酸刻薄的话,那刘小妹就是尖酸刻薄的祖宗,连放个屁都是尖酸味的,十岁就能双手叉腰骂哭全村最泼的泼妇的人! 不止性格尖酸不讨喜,这姑娘小小年纪还志向远大,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脑子里的风花雪月浪漫爱情比大学生还多,活不好好干,“尽整些没用的,你说写诗能当饭吃?” “还说什么以后能出版,我呸!出版能当饭吃?” “哎呀娘别气坏了身子。” 刘惠嘴上劝着,心里却在幸灾乐祸,该! “现在她还给我闹脾气,非那鳏夫不嫁,你说她嫁谁不好偏要嫁姓胡的,他是个好东西吗他?” 胡雪峰是从大城市来的男知青,来之前特意离了婚的,来到六甲村又娶了村头的姑娘,生下一儿一女,可惜那姑娘在生女儿的时候难产死了。现在胡雪峰在村里,要钱没钱,要户口没户口,要劳力没劳力,拖油瓶却有俩……天底下千千万的大小伙子,怎么偏就看上这鳏夫? 最近胡家小闺女病了,她天天往人家里跑,上赶着给人当后娘。 把刘老太急得满嘴泡,又不敢跟外人说,小妹现在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订的是隔壁村宋家,要让人知道了,这亲事铁定得黄。 “咱们亲娘母的,我也就跟你说说,她猪油蒙了心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可得想想办法。” 刘惠撇撇嘴,“那不行算逑,她要嫁就让她嫁呗,有她后悔的。” 刘老太唉声叹气,当娘的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她灌了半瓢凉水,继续道:“我这次叫你回来,就是想着你婆家好过,认识的人也多,能不能让你公爹和三叔子帮忙瞅瞅,给她找个有工作的?” 刘惠“哎哟”一声,忙远远的弹开,在崔家这两位可是她的克星,动不动就用讳莫如深的眼光盯着她,她宁愿被婆婆骂几句也比那好过,更别提还得求他们介绍对象了! “惠啊,你听娘说,小妹啥脾气你知道,就一喜新厌旧的,别看她现在对那鳏夫掏心掏肺,要真遇上更好的她转头就把鳏夫忘了……”先转移她注意力,实在不行还能吃老宋家的回头草。 刘惠知道,她娘说的都在理,毕竟去年这时候她还对老宋家的非他不嫁,可她心里就是不舒坦。 非常不舒坦,一面是跟小妹膈应,一面是怕公爹和三叔子。 “这样吧,我们村顾家老三,娘别看只是个当兵的,可人是高中毕业的,大高个儿长得一表人才,关键还有本事,马上就能当团长了。”反正顾老三肯定看不上小妹,到时候她娘也怪不了她。 “团长是啥,跟咱生产队队长谁大?” “队长在他跟前就是个屁,团长那可是跟县长平起平坐的。” “害!真的”刘老太兴奋得唾沫横飞,一把抱住她胳膊,“还是大闺女贴心,真是娘的小棉袄啊。” 刘惠:“……” “那你赶紧回去问问,多替你妹说几句好话,啊。”仿佛那团长女婿已经志在必得。 “可我这肚子也没吃过早饭,娘你看,大老远的……”话未说完,就被刘老太推出家门,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明明看见厨房有半斤豆腐呢。 幺妹跟村里的大槐树、石榴树、柿子树聊了好久好久的天,久到她都知道六甲村几乎所有的八卦了,大伯娘才背着背篓出来,“咱们走吧。” 幺妹乖乖爬进背篓里,小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她依然乖乖巧巧的。反倒是刘惠居然良心发现,“幺妹乖啊,伯娘现在没钱,在娘家也不受待见,等以后有钱了伯娘给你买好吃的,买大白兔,啊。” 黄柔平时怎么待春苗和友娣她知道,轮到自己把人孩子哄出来,却饿着肚子回去,脸上没光。 幺妹眼睛一亮,“大白兔?”她真哒真哒好喜欢哦。 小地精五行属土,为万物之母,对应五味中的“甘”,最爱的可不就是甜的嘛? “会有一麻袋那么多吗?” “有,到时候伯娘生了儿子,让你跟小弟弟一起吃!”刘惠许下豪言壮语。 幺妹高兴得拍手手,那她祝愿伯娘早点生儿子叭。 饿着肚子,刘惠走得没来时那么快了,慢慢的指着蜿蜒的河流道:“这条就是六甲河,以前鱼挺多的,可惜这两年都捉光了。” “对了,幺妹快用你的火眼金睛帮伯娘瞅瞅,有鱼没?” 幺妹又困又饿,揉着眼睛道:“看不见呀伯娘。” “那咱们走近点去。”刘惠真是饿得狠了,又想着不能白带幺妹出来一趟,怎么着也得让她“物尽其用”,往山下河边去。 走着走着,幺妹的小鼻子动了动,好香呀! “伯娘,有果果!” 刘惠心头大喜,可顺着手指看过去,又瘪了,“害,那是牛卵蛋,不能吃的。” 幺妹“嘶嘶嘶”的吸鼻子,明明很香呀! “可以吃,香香哒!” 刘惠故意吓唬她:“这牛卵蛋女娃娃可不能吃,吃了会长个牛卵蛋出来,以后嫁不出去哟。” 家里没男娃,三百岁的小地精还真不知道卵蛋是个啥,“我不怕,长吧长吧,多长几个,我要多吃几个。” 刘惠:“……” 得,小吃货! 牛卵蛋又叫牛腰子,长在悬崖峭壁上,一般人摘不到,再加形状很像牛的那啥,农村人忌讳,以讹传讹就没人吃了。她们今天运气好,碰到一棵长在河边的,沉甸甸、黄橙橙的果子有大鹅蛋那么大,坠弯了小树的腰。 “可终于有人摘果子啦,再不摘我这老腰就废了。” 幺妹歪着脑袋,“果子树你腰疼吗?” 小树可能是没想到她能听懂自己的话,愣了愣,随即又是跟狗尾草一样的兴奋,寂寞多年的它挥着枝条道:“疼,疼死了,去年结的果没人吃,全烂了,今年结得更多,我这腰啊……嘶……” 疼得抽气,跟三伯腿疼的时候一毛一样。 她心疼的摸了摸小树,“那你去卫生所打针针吧,我三伯打了针针会好一点点哦。” “真是个小笨蛋,那对我没用的。” 幺妹似懂非懂,“那你要吃和尚头吗?等我长大,你们就都能吃许许多多的和尚头啦!” 果子树大笑,“和尚头没啥好吃的,要说治腰腿疼,我也可以。”因为它的学名叫五叶木通,是风湿骨痛的克星。 但大多数人都以为它是利尿通乳的,常用来给产妇熬水喝,却忽略了它最重要的功效——补肝益肾,祛风除湿,活血通络。 幺妹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能匹配出它说的每一个字,但很多字她都不知道意思,“那你可以治我三伯的病吗?” “当然。” 幺妹眼睛亮亮的,小声祈求:“那,那你可以给我三伯咬一口吗?我会告诉他咬轻点儿哒!” 敢情她以为别人吃药都跟她似的,咬一口,舔一口。 果子树觉着自己一定是寂寞久了,不然怎么会有点眼眶发酸,居然想跟她回家?不不不,它可是纯天然百分百野生的五叶木通,又不是那些家养的花花草草。 “你把我下头那几根枝条割走吧,反正留着也没用,正好给你伯伯熬水喝。” 幺妹在三伯和果子树之间犹豫一小会儿,“好吧,我们一定会轻轻的,你痛的话可以哭出来,我不会笑话你哦……” 刘惠没想到,自己刚摘下几个大果子,就被侄女要求砍树,还得“轻轻的”砍。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她坚称这是可以给老三治病的,小福星的话……她又不得不信。 幸好她钥匙扣上有把小刀,慢慢的也能割四五根下来。 幺妹则抱起果子,用牙齿把厚厚的皮撕开一条小缝,再用手拨开,露出里头金黄色的果实来。里头还裹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的籽,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汁水儿特多。 “喔,好吃,伯娘吃。”她掰了小小一块,像平时喂妈妈一样喂给刘惠。 刘惠早饿得头晕眼花脚踩棉花,心道大不了要死一起死,只要毒不死她她就往死里吃! 那香喷喷让人咽口水的味道,酸酸软软的果肉,咬一口是爆浆的汁水儿……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别人喂的缘故,这果子让她甜到了心里。 啧啧啧,难怪老四媳妇整天有女万事足呢,这么贴心可人的小闺女,换她她也知足。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春苗是个榆木疙瘩,友娣又只顾自个儿,虽有俩闺女她却没享受过小棉袄的爱啊。 俩人痛痛快快吃了四个,又把剩下的全摘走。 崔老太见刘惠居然拎着一捆木通枝条回来给老三,倒是难得的脸色也好看不少。这儿媳虽然掐尖要强吧,还知道关心家里人。 幺妹一路都在心心念念她的流氓项链,悄咪咪回房,关上门,翻出项链和手串,给整整齐齐戴上,换着角度的欣赏,仿佛得了全世界最宝贵的珍宝,开心得在屋里转圈圈。 很快,一个好消息从公社传回——连续喝了一个星期的木通水后,三伯的腿居然奇迹的不疼了,哪怕骑自行车载着爷爷回家,他的腿也不疼了,连腰也不酸了。 浑身筋骨跟被人疏通过一般,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崔家父子几个一合计,得,去六甲村把那牛卵树连根挖回来吧,每周修剪两根枝条煮水,不但伤害不到它,还让它长得更茂盛了。 而黄柔,也把偷河蚌的“嫌疑”锁定到两个人身上。 024 024 九月中旬,带上一套打满补丁的铺盖和两件薄薄的衣裳,春苗坐上三叔的自行车后座,去大河口上初中了。 孩子们的心情就跟那“叮铃铃”的车铃一般,雀跃,期盼。盼着自己也有坐上后座的一天,盼着这一天快快到来。大人们则进入一年中最忙的时节,金黄的稻谷、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正待收割。 这可是整个牛屎沟上千号人最主要的口粮来源,全村倾巢而动,早出晚归。甭管腿脚不便的,还是大肚子的,就连四岁不到的幺妹也加入秋收大军。 大人在前头割稻谷,孩子们在后头捡谷穗,最后称重核算为相应的工分。 这种时候,孩子多,尤其是勤脚快手的女孩多就成为一种优势。不用晒大太阳,不用吹一身谷灰,友娣和春晖总有办法让姐妹们捡到最多最好的谷穗。 相比她们的如鱼得水,隔壁杨家兄弟可惨咯。 笨手笨脚,好好的谷穗被他们踩碎,粘在稀烂的泥土里抠不出来,连累杨发财被张爱国狠狠骂了一顿。 杨老太趁割稻的时候偷偷摘了谷穗往他们篮里扔,被其他人看见告发,又被张爱国狠狠骂了一顿。 黄柔心头一动,张爱国历来和杨家穿一条裤子,人前人后叫得可亲热,现在为点小事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发作,把杨家母子骂得狗血淋头,这是……事出必有因啊。 想到闺女丢的河蚌,她心头的怀疑愈发深了。 经过半个月的观察,她把偷河蚌的怀疑目标锁定到两个人身上——杨发财,周树莲。 知道幺妹什么时候去放鹅,清楚崔家什么时候没人在,这样的人自然只有邻居。杨老太那咋咋呼呼的脾气,要真拿了她早嚷嚷开了,而“爱卫生”兄弟俩她已经试探过。 只剩这难缠的两口子。 杨发财好大喜功,又是公社治安队副队长,如果东西真落他手里,他还藏着掖着这么久不爆发,要么所图甚大,要么冤枉他了。 周树莲别看平时温温柔柔不说话,其实心眼子多着呢,黄柔以前吃过她的暗亏,记忆犹新,也最不耐烦同她来往。 “小黄还跟我生气呢?”说曹操曹操到,周树莲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她身边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非常时髦的的确良衣服,袖子卷到肘弯,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手腕上还带着一串不知什么的珠子,衬得她皮肤愈发雪白,一处干活的男人们眼睛总会落她身上。 跟她比起来,黄柔就“晦暗”多了,大热天裹得严丝合缝,帽子遮着谁也看不见她的脸。 “你啊,就该穿点时兴的,白白埋汰了这么漂亮个人。” 黄柔不接茬,只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周树莲以为她是笑自家男人呢,顿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要我说啊,生得俊没用……”再俊,那也是短命鬼。 “哦,我看着舒心就成,肥头大耳的我嫌膈应。” 周树莲被她戳中心事,气焰弱了两分。肥头大耳说的不就是自己丈夫嘛?那油肚大得……走路看不见脚,脱了裤子看不见那玩意儿,还真是屁用不顶。 周树莲看着她白净光洁的脸庞,心里颇不是滋味。 同样是城里来的,她生了孩子后脸上的斑就没散过,仔细看还能看见。黄柔倒好,没啥斑不说,身材也恢复得好,前凸后翘的甚至比做姑娘时还好。 哼,漂亮又怎么样,还不是寡妇? 她特意尖着嗓子,“哎哟,我这身衣裳是发财给做的,我嫌贵,他偏要说我穿着好看……哎呀,城里流行穿这个还真不是没道理的,不会起褶子,还结实。” 众人纷纷附和,都羡慕的看着她。那的确良可是真凉爽,布料顺滑挺阔,不像回纺布蹲一下动一下就起褶子。 这年头每口人不到三尺布票,几乎没人穿得起新衣服,都是穿的回纺布。顾名思义,回纺布就是将四处收购来的破布烂补丁打烂,再重新纺成纱,织出来的布。 回纺布还有个毛病——不结实。 用力蹲一下——裂了。 抬一下手臂——胳肢窝蹦开了。 她穿的确良也就罢了,关键还是一身新啊!在场的男女老幼谁不是大改小、旧翻新、补丁摞补丁?就是张爱国,去公社开会也只能套个用了六年的的确良的假领子! 黄柔远远的看见闺女在田埂边玩耍,这才放心,低着头迅速的割了两把稻子。杨发财是大手大脚,平时不是香油就是白糖的往家捎,可做一身全新的淡蓝色的的确良衣服……是不是也太阔气了? 要知道,的确良在北京都是畅销品啊,这种乡下地方他从哪儿搞来的? 很有可能是最近发了一笔横财。 “你说这人吧,说她有福气吧,有时候又……”周树莲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指指远处的幺妹,“喏,小黄你这闺女是真的福气好,我们也是羡慕不来的。” 不知想到什么,又摸了摸新衣服,笑得花枝乱颤。 黄柔也不跟她卖关子,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幺妹的河蚌是你拿的吧?” 周树莲一愣,“我没有,你别血口喷人,说话要讲证据!” 黄柔冷笑,“你都不问问河蚌是啥就急着否认?” 一成年人,偷小孩东西,“还真是挺要脸的啊。” 周树莲臊得不行,没想到曾经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居然变得这么直接,强词夺理:“那不也是她捡的,又没写你家名字。” 崔家熬菱粉那几天,只听见他们热火朝天,偏偏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啥,可把周树莲憋坏了。使出各种办法也没打探到,后来又听说不让上学的春苗有了学费,她愈发笃定崔家一定是又捡到什么值钱宝贝了。 所以,每一天,她都让儿子们骑墙头上看,看不到她就出门尾随,发现幺妹最近特别宝贝一个小碗大的东西。那丫头精着呢,问是啥她不说,可春芽小结巴不一样,给她两颗蚕豆就知道叫“蚌蚌”。 周家以前在上海是真正的资本家,河蚌这东西可上不得台面,她还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她像刘惠一样迷信幺妹,单看她那宝贝劲儿就断定,这东西,值钱! 所以,瞅准崔家没人的时候,她给偷来了。 偷来也不敢强行掰开,生怕弄坏就不值钱了。第二天专门把杨发财喊回家,让他带去市里找买主。 杨发财也没见过这东西,但不妨碍他在外头狐朋狗友多啊,没几天还真有人看出来里头是有珍珠的,还给找了个从省会来的买主。一百块钱逐层瓜分下来,最后落周树莲手里就剩一身新衣服。 当然,她从小过惯了好日子,现在也只图有个吃穿,能出次风头也就是了。 黄柔想到闺女辛辛苦苦从河里捞上来,一路藏衣服里兜回来,都舍不得硬撬的宝贝就这么被她卖了,真是又气又恨,可偏偏她又不能声张,因为闹开的话,闺女的项链就保不住了。 “有时候吧,运气好也没用,对吧小黄?”周树莲再次摸了摸她光滑鲜亮的新衣服,得意极了。 “是啊,偏门走多了总有遇见鬼的时候。”来日方长,她黄柔还真不急。 周树莲本来就是故意刺激她的,最好能让她当众失态,撕破她“温柔的小黄老师”面具。见没达到目的,扭着屁股去荫凉的地方躲懒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幺妹热得满头大汗,小脸蛋红扑扑的。 “妈妈我能回家了吗?”舔了舔嘴角,又“咕噜咕噜”咽口水。 黄柔知道,小吃货这是想回去看西瓜呢。 西瓜苗爬藤后,很快开出嫩黄色的小花,浇了不少农家肥,花开得还特别多,满树都是呢。所有人都觉着,老崔家今年不缺水果啦。 “妈妈跟你一起回去洗衣服吧。” 下工的社员们听见,都笑说“小黄老师真讲究,不愧是北京来的。” 整个生产队都知道,小黄老师最勤快,脏衣服从不过夜,就连三四岁的孩子也穿得干干净净,哪像其他小孩,黑不溜秋,臭烘烘的。 黄柔把幺妹搂背上背着,跟她们打趣几句,很快到家。 崔老太已经烙好了饼子,炉子上炖着一锅红通通的鸡腰豆,热气把锅盖顶得“噗通噗通”的。幺妹嗅嗅鼻子,“好香呀奶奶!” “小馋嘴,鼻子可真灵。”崔老太特意揭开盖子给她看,“喏,放了两根大骨头呢。” 这骨头还是上次三伯带回来的,说是厂里食堂把肉都剔完了,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骨头,他跟大师傅处得好,人私底下悄悄塞给他的。 毕竟,国营食堂可不缺这俩骨头,但煮起来麻烦,熬油费火不说,师傅们也捞不到油水,谁也不想浪费时间。可对崔家来说,这就是肉的替代品啊! 用砍刀把大骨头砍成四段,掏出髓油,再把砍碎的骨头渣挑干净,扔锅里熬半天,不止省了油,入口即化的红豆吃着也有股肉味儿。 完事再热乎乎喝一碗软软糯糯的豆汤,那真是比吃肉还让人痛快。 幺妹摸着小肚子,人类的食物怎么这么好吃鸭! “啊!”忽然,隔壁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随即是铺天盖地的骂声,哀嚎声,摔锅砸碗的清脆声。 025 025 其他人都早已经歇下碗筷,唯有刘惠还在吃。 准确来说,是在吸。 一人抱着半根大骨头,对着砍断的缺口那儿,“滋儿”“滋儿”的嗦呢。虽然髓油早煮化在汤里,空骨头里的汤汁儿也被她吸干了,可只要是猪身上的,那就有肉味儿啊。 她是越嗦越过瘾,又把友娣嗦剩那根捡过来。 “啪!” “你打我做啥?”刘惠委委屈屈。 崔建国老脸臊红,见过馋的,没见过她这么馋的。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如幺妹,她不知道丢脸,他还面上无光呢。 “好容易吃顿带荤的,反正都我闺女嗦剩的,又不是外头垃圾堆里翻来的,丢啥人呢。”她“滋儿”一口,“我娘他们村还有垃圾堆里翻吃的呢,烂叶子臭黄瓜,翻到啥吃啥,我这算讲究的。” 就这还讲究? 崔建国怕她口无遮拦,忙在桌下掐她大腿,“赶紧把碗洗了吧,难不成还等着娘?” 眼见着刘惠还要犟嘴,王二妹憋着笑,打圆场:“没事儿,大嫂慢慢吃,碗咱们待会儿一起洗,先听听隔壁闹啥。” 果然,大家都不出声,竖起耳朵。 “啪——” “哟,这摔的是碗吧,可真阔气。”杨家的碗可不是一般土碗,那可是漆了豆青釉,外面有双龙戏珠,碗底有宝塔图案的,一个顶崔家仨。 “啧啧,吵个架都这么阔气。”刘惠嗦着骨头感慨,顺便羡慕一下隔壁的好日子,不知道一个月要吃多少根大骨头。 “周树莲你这臭婊子,我日你娘嘞!”这是杨发财气急败坏的咒骂。 因为人胖,声音也格外的“雄浑”,估计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啧啧,这杨发财下手可真够重的。”刘惠瞅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是越看越满意啊。 虽然崔建国古板又死要面子,没少数落她,但要论真打是没打过的。掐她?她皮糙肉厚,又不疼。 农村汉子打老婆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像杨发财这样往死里揍的不多。最现实的原因就是工分,揍病了下不了床谁来挣工分? 崔家人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听见他打老婆了,刚开始还会劝劝,可劝架的反倒被他日爹倒娘的追着骂,索性也懒得管了。 得,爱打打,反正前头那个就是被他打死的,再打死一个,看她老娘能给他娶个啥回来!这年代虽然穷,可谁家闺女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也舍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挨了这次,也不知道树莲要躺几天。”王二妹幽幽道。 谁知,不仅没听到预料中的哀嚎,反倒是周树莲跳着脚的骂:“我娘埋在上海永福路,有种你去干啊,王八羔子缩头乌龟,打女人算啥本事?” 哎哟,不得了! 杨发财不止没打到老婆,还被老婆骂王八呢,这可有好戏看咯,大家愈发兴致勃勃,甚至开始打赌押注到底谁会赢。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的年代,家长里短可不就是最大的消遣? 黄柔对这些没兴趣,也怕带坏闺女,“妈妈带你洗脸睡觉吧?” “嗯不要,我在听喔。” “这是大人的事,咱们不用管,乖啊。” 幺妹却反常的倔强,“妈妈不要嘛,我在听哟。” 黄柔也不舍得强行把她拖走,只好先去洗衣服,心想换来换去不就是那些骂人的话,她听一会儿估计就不感兴趣了。 胖娃娃爱出汗,幺妹穿过的衣服,胸前和袖子都不脏,就是后领子和胳肢窝容易出汗,随时都是汗津津的。黄柔把一件米色的小衣服拎起来,正准备抹一层薄薄的肥皂,忽然看见那胳肢窝下头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像在泥巴水里浆洗过。 自从开春那场风寒后,这个现象已经持续好个月了,后领子和胳肢窝都浸黄了……说明闺女出的汗是黄汗。 可要说哪儿不舒服吧,她又吃嘛嘛香。黄柔曾经问过她,是不是玩泥巴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可她一口咬定没有,再问就傲娇的说,她是小地精。 小地精难道吃土不成?不然怎么流黄汗。 黄柔绝对没想到,她曾经离正确答案如此之近过。 隔壁的骂战从夫妻俩扩大到婆媳、祖孙之间,老人孩子都可劲的捡脏话,后来好像是杨发财逮到周树莲,打了她一耳光。 这可不得了,气氛瞬间被推到高潮。 只见周树莲一屁股坐地上,爹啊娘的嚎啕大哭,还没等把杨家祖宗十八代鞭尸一遍,张爱国就黑着脸进来了。 “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替自己创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杨发财你干啥?” 这长长一句语录出来,简直所向披靡。 杨发财咽了口口水,心道县里领导也不兴背这么长的,他这不明摆着的显摆嘛?但他记性不好,还真没办法回以一句更长的,气势上就弱了两分。 “没啥,说着话呢,这婆娘就发起疯来。” “那树莲你来说,他怎么着你了?” 周树莲抹抹眼泪,收起先前的泼妇样,弱弱的道:“他一回来就问我要钱,说明儿要跟狐朋狗友下馆子,可队长您是知道的,我哪有钱?” 张爱国点点头,“发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家可是你娘当的,要钱只能找当家的要啊。” 杨发财本来也有点笨,被他们一唱一和搞得点头不迭,还真是他做错了,不该冲老婆发火。 “诶树莲,是我不对,我屎糊心,你别气啦,地上怪凉的,赶紧起来先。” 周树莲忍着恶心,白他几眼,“哼!” 本来想要借机大发威风的杨老太,等来的却是儿子儿媳的和好,那没出息的儿子还把老婆扶起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顿时傻眼了。 好像哪儿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张爱国在杨家院里转了一圈,“家里还等我吃饭呢,先走了,不许闹了啊。” “是是是,不闹了不闹了,要不吃了饭再走?”杨发财腆着脸赔笑。 “回去吧,甭客气。对了树莲,你嫂子请你去帮她看看花样子,明儿要给公社牛书记家爱人送去。” “赶紧的啊,还愣着干啥?”杨发财知道,这位牛书记可是前途无量呢,以前就是他带头组建的治安队。 周树莲忙抹抹眼泪,“好嘞队长。” 听到这儿,崔家人大眼瞪小眼,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谁知却被张爱国轻轻松松化解了。 “都该干啥干啥去,友娣洗碗,春月抹桌子扫地。”崔老太把两个儿子叫回东屋,安排明天去自留地干活。 大家都发现,今年的稻子比去年减产了至少四分之一,谷穗小,谷粒也不够饱满,真磨成米算的话,少得更多。所以,今明两年得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了。 “妈妈。” “嗯,怎么啦?”黄柔把衣服晾石榴树上,又把盆里的水泼到牛卵树下。 “妈妈,我听见啦。” “听见啥?” 幺妹咬着嘴唇,晃了晃黄柔的袖子,“妈妈你来嘛。” 黄柔擦擦手,跟着她进屋,还帮她把门关上,“小丫头神秘兮兮干啥呢?” “我听见姨姨有小宝宝啦。” “哪个姨姨?”话刚出口,黄柔的笑就没了。 幺妹喊人很分得清,只有妈妈那头的“亲友”她才叫“姨姨”,而这村里就只有一个。 再次确认道:“你说谁有小宝宝啦?” 幺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根手指头直直的指向隔壁。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的呀。”黄柔以为她是在听脏话,其实不是,小地精在听植物们的八卦呢。 两口子吵架,不止崔家人感兴趣,院里的植物们也七嘴八舌说起它们听来的,观察到的事情。 已婚妇女怀个孕,倒是没啥好奇怪的。幸好刚才杨发财没打她,不然……黄柔不是心疼周树莲,只是替那未出世的孩子心疼。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供销社售货员也是被幺妹看出怀孕的,忙蹲下身子与她平视,“那你告诉妈妈,她的宝宝多大啦?” “三个月,还很小很小,只有我的巴掌大哟。” 黄柔吃惊,三个月的胎儿确实也就7——9公分左右,跟她巴掌差不多。这孩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可是因为学过生理常识又怀过孕才知道的!幺妹的知识储备量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的? 诶等等,三个月 黄柔觉着自己脑袋不够用了。 往前推三个月,那正好是崔家吃西瓜的时候,杨发财那段时间被抽调到市里参加严打整治,据说一个月时间把火车站、班车站、自由市场的倒爷们抓得七七八八,整个阳城市安生了好长时间。 为此,杨老太还洋洋得意的宣扬了一个月,说她儿子多么威风多么有面儿,领导不让回家来,住的是市公安局招待所,吃的是国营食堂,每三天一包烟啥的…… “你真确定是三个月?” 幺妹猛点头,“真真哒!”石榴树和狗尾草这么说,就连翡翠兰也是这么说的,她最相信小兰兰的话啦。 黄柔深吸一口气,孩子到底是谁的? 杨发财貌似还不知道老婆已怀孕。 “幺妹乖,这件事不能跟别人说,就是奶奶姐姐也不行哦。” “好叭,妈妈我可以戴项链吗?” 黄柔揉揉她软软的脑袋,“当然可以。”不止可以,她还能帮她找回那个河蚌。 不知道为什么,丫头似乎对那个河蚌情有独钟,做梦都在说梦话呢。可能是缺少玩伴和玩具吧,好容易得到一个玩具就让她这么开心。 026 026 静观其变半个月,忙完秋收,杨发财又回治安队去了。 这一天,黄柔把周树莲堵在下工的路上,开门见山:“我看见了。” 周树莲扭着腰,笑得温柔极了,“小黄看见什么?” “你肚子里的孩子快四个月了吧?” “什……什么?”周树莲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她人瘦,哪怕是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的婆婆也没看出来。 这事,只有两个人知道。 黄柔淡淡的笑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止知道你怀孕三个多月……” 她顿了顿,果然,周树莲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 黄柔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我还看见,你跟张爱国苟且。” 这半个月她不出声,就是为了找出奸夫。 果然,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以前她不爱理睬周树莲,只知道她总爱在男人面前惺惺作态,搔首弄姿,现在留心一看,那可不是一般的作! 张爱国在的时候她柔柔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干活专找树荫下,还都是磨洋工的速度。 张爱国不在,哎哟,那可不得了,跟谁都能吵两句,双手叉腰尖酸刻薄,简直判若两人。 女人只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才会注意形象,黄柔知道。再联系往日里的见闻,那天吵架周树莲浑身的底气,不止不再害怕杨发财,还敢同他对骂,以及张爱国那迅速的救场速度,一唱一和的“调解”。 怪不得张爱国最近看杨家不顺眼,只要是姓杨的他都恨不得照人腚上踢两脚呢。 周树莲吓得直冒冷汗,“嘘,你小声些,别胡说。”下工的路上人来人往,要是让谁听见她就完了。 …… 周树莲嘴唇哆嗦,她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姐,风花雪月的书读过不少,却嫁了个肥头大耳床上不行还有家暴恶习的丈夫,可以说她的前半生不顺到了极点。 直到去年,杨发财去了公社,十天里有九天不回家,她才觉着舒心些。这才有时间发现生产队的队长好像长得不赖,浓眉大眼高个子,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一身解放装配上假领子,还挺威风。 恰巧张爱国看她也风姿绰约,于是开始对她展开追求攻势。英俊成熟又大权在握的张爱国,让她那曾经熄灭的对爱情的追求又死灰复燃了。 怀上这个孩子是意外,她一点儿也不想的。 可张爱国的老婆连生三个都是闺女,十分想要儿子,她又有生双胞胎儿子的基因……为了爱的人,她愿意铤而走险。 本来俩人打算得好好的,先把孩子记在杨发财名下,等以后有机会双双离婚,重新组建家庭。可现在居然被黄柔发现了,周树莲瞬间只觉五雷轰顶。 “你,你想怎么样?” 黄柔不说话,就看着她,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二人刚相识的那段日子。她刚从北京来,无依无靠,割第一把稻子,种第一粒玉米,都是她手把手教的。 明明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阿柔,你不要揭发我们好不好?我,我让他给你想办法,搞个工作,我们会一辈子铭记你的大恩。”周树莲是真哭了。 黄柔的茫然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清醒的意识到:跟直接闹开让她颜面扫地比起来,这是一个极好的掌握主动权的机会,手里捏着他们的把柄,在这个生产队就是多了一层保障。 别看张爱国只是个小小的生产队队长,但他手里的权力可不小。不说年节分粮分肉记工分这些掌握着全家肚皮的大事,就是她们出个门也得找他开介绍信,他要不开,她们还真寸步难行。 未来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为了保护幺妹,保住她的珍珠项链,她太需要一道护身符了。 “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但你得先把我闺女的东西还回来。” “什么?”周树莲梨花带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要那个河蚌?” “可都已经被我们卖了啊,我也不知道买主是谁,卖出去的东西还怎么反悔?”关键钱已经被她做成衣服了,她去哪儿弄几块钱还人家? 黄柔摇头打住,“我不关心你怎么弄回来,三天之内要是见不到东西,我的举报信就会送到县委去。”公社张爱国可能有人,但县委他的手可伸不进去。 周树莲也是想到这茬,脸又白了两分。 “记住,我要的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蚌。” 昨晚她问过幺妹,小家伙还能感觉到,河蚌没死,也没被人撬开。 “妈妈妈妈你来看我摘的花花。”一进门,黄柔就被闺女叫住。 出了一口恶气,黄柔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怎么又摘花呀,花花被你们摘走,可就结不出西瓜啦。” 幺妹兴奋得小口水泡往外飙,“有,有瓜瓜啦!” 哟,墙角还真结出两个小瓜啦,有婴儿拳那么大。 “这里也有!” “还有这儿!” “这这……这有……有……”春芽也争着指给她看。 哟,几乎每一棵藤上都挂了两个小瓜,全身都是长长的软软的绒毛,跟猕猴桃似的,头上顶着淡黄色的花冠,而更多的还是花苞,要真结成瓜,这院里还不一定放得下呢! “啪沓”,幺妹又摘下一朵小黄花。 黄柔顿时哭笑不得,想打她小手,又舍不得。 “妈妈,这个花不会结瓜,它是公哒。” “这个会结,是母哒!” 奇怪,花分雌雄她知道,可她从没跟孩子说过啊。 小地精摇摇头,宝贝妈妈真是个小笨蛋,瓜藤已经告诉她啦,有子房的是母花,能变成小西瓜,其他的都不会变。 崔老太听见,从灶房伸出头来,“咱幺妹懂的多着呢,刚还让她二伯别打蜜蜂,说小蜜蜂是帮母花生孩子的,你听听,还生孩子呢……” 她没读过书,领会不了孙女的意思。黄柔却一瞬间明白过来,蜜蜂能帮助雄花授粉,这样雌花才能发育,子房才能增大。 这孩子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储备? 摘花弄疼了她的小手手,作为一只娇气的小地精,她撅着嘴挤到妈妈身边,“帮我揉揉吧妈妈。” 雪嫩的胖手,被花茎上的软刺扎得红通通的。 黄柔不敢揉,怕把刺越揉越深,只能用清水帮她冲洗,直到肉眼看不见刺了,再给打一圈肥皂,让她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搓出小泡泡,香香的。 小地精可喜欢闻啦! 且说周树莲,当天晚上拿着俩花样子,摸黑找到张家去,不知怎么跟张爱国说的,第二天就找借口把杨发财叫回来了。 周树莲跟杨发财那可没啥好说的,横竖就一句话——“把河蚌拿回来,钱退回去。” “啥退钱?一百块你让老子怎么退?” “啥?一百块?你他妈不是告诉我就八块?”一想到这狗男人居然贪了她九十二块,周树莲气得眼冒金星。 好啊杨发财,你能啊你,老娘还觉着让你戴绿帽子不地道呢,你他妈居然背地里昧老娘的钱,你他妈就活该一辈子驰骋在青青大草原上,一辈子住在绿光森林里! 她仅有的愧疚一扫而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事儿闹大了,有人举报咱们投机倒把,已经告到队长那儿了,要不是队长嫂子跟我交好提前告诉我,你现在早被单位开除了。” 杨发财“呸”了一口,恶狠狠地问:“谁?谁他妈敢举报我?” 周树莲翻个白眼,“这是绝对要保密的,队长嫂子连我都不告诉,你赶紧想办法吧。” “可钱都分给兄弟们花光了,我去哪儿拿这么多钱?” “我呸,少跟姑奶奶来这一套,找你娘去。”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一百块少说有一半是落那死老太婆口袋里,正好她得不到的老太婆也别想花。 杨老太是真冤啊,她连一百块的影子都没见着。可儿子以工作相逼,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没了工作啊! 黄柔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怎么凑的钱,怎么找的买主,反正第三天天黑之前,周树莲来到崔家门口。 正在院里玩的幺妹,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吸引着,“呀!我的蚌蚌!” “谢谢姨姨帮我找回蚌蚌!” 周树莲看着黄柔的眼睛,“我能信你吗,阿柔?” “只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什么都没看见。”她顿了顿,脸色冷淡,“否则,我黄柔也不是吃素的。” 周树莲咬咬牙,“你一定要说到做到。”这才把河蚌递给幺妹,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幺妹抱着失而复得的河蚌,高兴得不要不要的,她已经仔细的检查过了,花纹一模一样,连揣在怀里的感觉都是一样哒,就是那个蚌蚌没错啦! 当天晚上,杨老太在墙下双手叉腰的叫崔老太,“哎呀,今年庄稼不景气,这又多了个孙子啊,日子怕是难咯。” “但再难吧,我就是自个儿不吃也得勒紧裤腰带给孙子吃,哎呀,说不定又是一对双胞胎呢,我家树莲这肚子啊,就是争气!不像某些人家的,娶四个又怎么着,还不是没个带把的?” 崔老太气到牙疼,黄柔憋笑憋到肚子疼。 027 027 “妈妈,我能抱着蚌蚌睡觉吗?” 黄柔毫不犹豫的摇头,“不行。” “那我……我给它穿衣服,让它睡在我们床尾呢?” 这孩子,是怕河蚌又丢了吧。黄柔心软得不像话,把洗脚盆拿进屋,打两瓢清水,再把蚌蚌泡进去,还贴心的往里扔了两片菜叶子。 “这样就不会饿到它,对吧妈妈?” “对,幺妹真聪明。”黄柔脱下衬衣。 幺妹仰着脑袋,妈妈们都长这样吗?那她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她的人类肉身可是会持续很多很多年哒。 感觉到两道视线,黄柔用湿毛巾擦了擦身上,放下胳膊,“看什么呀?”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孩子不像别的娃奶瘾大,三四岁了还时不时要吃上一口,哪怕只是过个嘴瘾,渡过“口欲期”……幺妹三个月就断奶了,以至于现在也不会突发奇想啥的。 她的口欲期,就是吃糖舔手吧,一颗大白兔吃完,能把手舔得干干净净,免洗……等以后上学了可得好好纠正这毛病。 说起上学,她又想起白天副校长找她说的,想把她调去五年级带毕业班,她以幺妹还小要她照顾推辞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母亲早逝的缘故,没有得到的妈妈的陪伴她都想十倍百倍的投放到幺妹身上。她想陪她到六七岁再上学,想陪她从一年级上到五年级,所以现在也没教她认字和汉语拼音,顶多就是数数和讲故事,启发她的想象力。 幺妹小脸红红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胸脯,不像妈妈们的有nienie。 她虽是聪明的小地精,可自小也没地精妈妈,现在又正处于地精幼崽的年纪,她唯一比同龄人懂得多的,就是认字。 报纸上随便指个字她都认识……唉,好想上学呀。 这不,母女俩心思各异,没一会儿睡着了,却不知道盆里的河蚌“噗通噗通”冒了好几个泡,像是紧张的大口大口喘气似的。 睡梦中的孩子“吧唧吧唧”嘴巴,“妈妈我想吃大白兔。” 半夜里,顾家大门忽然“啪沓”一声,顾老太惊醒,推推身旁,“喂老头子,咱们院里是不是进贼了?” 睡梦中的顾老头,嚼了嚼嘴巴,“嗯。” 可半晌还是没动,老婆子又推他,“你去看看啊,万一是哪个不长眼的,今年这粮食可金贵。” 顾老头实在太累了,潜意识里也不信会进贼。毕竟,他们可是全村乃至全公社唯一一家五好家庭,独一无二的荣誉,有领导人的万丈光芒罩着呢。 顾老太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还有脚步声了?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赤着脚下床,她本来也生得高大,一般瘦点的男人还不一定是她对手,又从门后捞起笤帚,蹑手蹑脚打开门。 月光洒下一片清辉,顾老太首先看见的是一条长长的影子,刚抬起扫帚,准备劈头盖脸一顿猛打,“影子”居然开口说话了。 “妈。” “啥?”顾老太一愣,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妈给我找件衣服。”“影子”走出来,剑眉星目大长腿,不是顾学章是谁? “老三?你怎么回来了?要探亲事先也不带个信,我还以为进贼了,诶你怎么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衣服湿得透透的,紧紧贴在身上,还不住的往下滴答水气。 顾老三轻咳一声,“执行任务。” 顾老太忙住嘴,得,任务可是坚决打死也不能说的。 恰好老二今晚不在家,跟副队长上市里采购麦种去了,老三换了一身他的衣服,直接睡他的炕,一夜无话。 第二天,幺妹一睁眼发现,她的蚌又不见了,菜叶子没吃过一口,就饿着肚子不见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她鼻子一酸,眼睛红了。 问遍家里所有的小树树小草草,它们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小地精的脾气一上来,谁也哄不住,她也不哭,就是红着眼圈,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仿佛在找故意藏起来的小伙伴。 崔老太没办法,几个伯娘没办法,就连春晖也劝不住,“四婶可回来了,赶紧劝劝幺妹吧,一直说她什么东西丢了,满院子找呢。” 黄柔还没说话,幺妹就扑过来抱住大腿,“蚌蚌又丢了妈妈,呜呜……”眼泪哗啦哗啦的流。 众人这才知道,刚才没哭那是一直忍着呢,忍到最亲的妈妈回来,再也忍不住啦。 黄柔把她抱起来,颠了颠,“不哭不哭啊,妈妈去帮你找找。” 周树莲打死也想不到,好容易“赎”回来的河蚌它居然又不见了,可这次真不是她偷的啊!她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干这种自掘坟墓的事啊! 黄柔倒是信她,可到底是谁偷的,她实在想不到了。 正发愁怎么跟幺妹解释呢,一进大门,忽然听见几个孩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尤其幺妹声音最大。 “叔叔你见过彩色的鱼吗?有这么长——”她用两只小手手比划着,忽然眼睛一亮,“妈妈!看,大白兔!” 她手里捏着一根奶糖,正一小口一小口的舔着,小嘴巴里喷出的都是奶味儿,还没有糖精味儿。 黄柔嗅了嗅鼻子,这不是大白兔,大白兔没这么浓的奶味。 “是长腿叔叔给的哦,我有说谢谢哦。” 顾老三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锃亮的黑皮鞋,戴着大沿帽,当真跟她以前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的一样——硬挺,帅气。 “谢谢顾家兄弟,咋还这么客气。”这年代糖可不便宜,更何况可能还是比大白兔贵不知多少倍的高级奶糖,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 顾三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给我写信。” 黄柔笑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别说要报答他对幺妹的救命之恩,就是毫无瓜葛的村人,她又识字,帮忙写封家书她也不会拒绝。 可这话,听着又有点怪。 幺妹高兴得转圈圈,长腿叔叔真好呀!她昨晚想吃大白兔,今天就吃到啦! 顾三一走,崔家人才发现他带来的“礼”不是一般的厚:一袋至少有五斤的高级奶糖,标的是英文字母;两罐圆鼓鼓沉甸甸的麦乳精;还有两大罐透明玻璃瓶装的荔枝罐头! 光奶糖就让几个孩子高兴疯了,春芽闻着麦乳精的罐子,香得直咽口水。 友娣吸着口水问:“这是啥呀?能吃吗?咋吃?”就算是爷爷有工作,她们也从没见过甚至听过这等奢侈品。 幺妹已经眼疾手快读出上面的字:“上!海!麦!乳!精!” “麦乳精是啥?” “咋吃的呀?” 孩子们七嘴八舌问开,黄柔以为是顾三告诉闺女的名字,只是惊奇这顾三可真大方,上海牌麦乳精可是百货大楼里的畅销品,在农村供销社能买到的顶多就是各省市自产的杂牌。 至于玻璃瓶装的荔枝罐头,那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为啥? 石兰省是高原省份,气候干燥,降雨稀少,压根长不出荔枝。想想荔枝得摘下来,多少道加工,熬在糖水里入味儿,再千里迢迢从南方运过来……果子贵,糖贵,运费也贵,做出来的成品能便宜? 她在北京时候罐头没少吃,但都是橘子的,梨子的,像这么奢侈的荔枝罐头也没吃过几次。 顾三这是大手大脚惯了?还是最近发了横财?她写封信都能得这么多好东西,那顾家叔婶还不知有多少吃不完的呢。 崔老太还算开明,既然人家指名道姓东西是买给幺妹的,自然就让黄柔带回房,留着给孩子慢慢吃。 黄柔也不是吃独食的,把奶糖匀出一半,各房均分,都得了半斤多,麦乳精和罐头她各留一罐,剩下的全孝敬给公婆,他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啥好东西,就当给补身子吧。 崔老太嘴上说着不要,可心里都甜得乐开花了。这儿媳妇就是会做人,知道孝顺,不像老大家的,得了半斤奶糖还不满意,盯着人家麦乳精瞅,恨不得用眼睛挖出个洞,漏出几粒麦乳精来,她保准能舔干净。 丢人现眼! 黄柔自然也发现了,忙打开罐子,烧一壶开水,一人给她们泡了一碗,又甜又香又奶,别提多好吃了! “我这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回知道,世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啧啧……这得花多钱才买得到啊?”刘惠幸福得都快死了。 王二妹也是咂吧咂吧嘴,“我倒是听我娘家嫂子说过,供销社有卖呢,以后咱有了钱,也买两罐来放屋里,天天喝。” 闻着香味骑在墙头上的杨爱卫杨爱生,馋得口水一拉三尺长,偏嘴还硬:“我们吃过,一点儿也不好吃!” 幺妹甩着小揪揪,跑到墙下大大的喝一口,也不咽下去,就含在嘴里,把小嘴巴弄得鼓鼓的,像个小青蛙。然后再在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哎呀,真好喝! 馋死你们,略略略。 当然,看见闺女这么高兴,黄柔也不敢提河蚌的事儿,万一又勾起她伤心怎么办,就让她这么开心吧,小孩子嘛,开心着开心着也就忘了。 可晚上睡觉的时候,闺女窝在她怀里悄咪咪说:“妈妈,我的蚌蚌它自个儿回家啦。” “它的家在水底下,长腿叔叔告诉我哒,他看见啦,蚌蚌能回家可开心啦!” 黄柔在心里默默的说了声“谢谢”,谢谢顾三善意的谎言。 028 028 然而,跟黄柔想象的不一样,顾家可没这些吃的。 甚至,为了两个罐头,顾老太还跟二儿子杠上了。 “咋突然想起买罐头?那东西谁舍得吃啊。” 顾老二不说话,低着头看脚面,好像脚上有金子。 被她逼急了,就是:“妈别问那么多,给我就是。” “不是,你不说买了干啥我为啥给你,不会是嘴馋了吧?”可老二榆木疙瘩,就算馋死也不会要求买东西吃的,这不是他的风格。 “等等,你不会是想送人吧?送谁?男的女的?我见过没?多大年纪?有小黄老师好看没?家里有弟弟没?” 顾老二被她问得烦,不就买个罐头嘛,家里又不是没这点钱。 还是老三看不下去,“妈别管这么多,让你拿你就拿。” 顾老太别的不怕,就怕老三,也最听老三的话,忙掏出三块钱,“喏,买点儿橘子的,甜甜嘴就行。”她自个儿都还舍不得吃呢,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小妖精。 她算是看出来了,老二看不上小黄老师,一丝一毫也看不上。小黄老师可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儿媳妇人选啊,其他人那都是小妖精,来勾她儿子的! 不配吃她的罐头! 顾老三现在每个月八十块津贴,给家里寄五十,他留三十应付人情往来和自个儿花用。纺织厂工人也才三十的工资,他寄回家的相当于双职工家庭的收入,按理说早该不缺两个罐头钱了。可爹妈就是抠啊,他不回来就不割肉不做衣服,非得他说到快发火的边缘才肯花钱。 就这二进的小院子,还是他逼着才盖的。 “二哥年纪不小了,总得有个人情往来,妈你别啥都抠。” “我知道我知道,都三十的人了,我早给他相好一人了,是他榆木疙瘩不知道往人身上使力气。” 顾三脸色有点难看,其实他一直知道老娘的心思,“胡闹,你这不乱点鸳鸯谱吗?” “我哪儿乱点了?小黄老师配你哥正合适啊,那丫头咱以后打发一副嫁妆就是,我又没说……”看着儿子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她说不下去了。 “诶老三,你咋啦?” 顾三沉默,看着老娘,忽然问:“如果我有看中的,能自个儿去提亲吗?” 顾老太一愣,随即大喜:“你看中谁啦?是哪儿人?家里干啥的?几岁?有弟弟没?只要你说,我立马帮你提去,就是结了婚她要随军我也没意见。” 随军……嗯,这倒是个不错的思路,顾三点点头。 那丫头都这么大了,半块奶糖就能舔吧舔吧半天,如果作了随军家属,住大院吃食堂,拿着他的干部票国营商店啥糖买不到?孩子过得好了,孩子妈才能安心跟他——这就叫曲线救国。 更何况,他的命都是那丫头救的,报恩只能以身相许,许给当娘的吧! 年少时,她是他梦回枕畔求而不得的女孩,现在,他终于有能力得到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时,他更想要她。他不在乎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相反,当了母亲的她更有一股柔中带刚的韵味。 儿子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顾老太愈发笃定他就是有看中的闺女了,高兴得声音都高了两个度:“哎呀你别担心,咱们虽然是农村人,但城里姑娘也不怕,我绝对不摆婆婆架子,绝对不干涉你们小两口。” 顾三淡淡的笑笑,“这你说的。” “对,我说的,我对天发誓,我说到做到!”当将来的某一天,顾老太知道她给自己挖了个什么样的坑的时候,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顾三一直没开口,就是因为知道他老娘的脾气,也知道她介意啥,这事只能循序渐进。 秋收忙完,崔家兄弟俩赶紧上自留地,把红薯土豆给刨回家,顺便也把院里的花生给刨了。 可能真是院里风水好,一锄头挖下去,翻起来的全是密密麻麻圆鼓鼓的胖花生,一串串的,一匝匝的,黄白黄白的,让人看着就咽口水。 当然,刨花生得挑时机,今儿正好杨老太带脏脏兄弟去县城了,听说是去打什么肝炎的预防针,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天。所以,崔家人哪儿都没去,就瞅着这机会呢。 大伯和二伯在前头刨,几个伯娘跟在后头收,顺便抖土,把花生壳上附着的沙土搓得干干净净,偶尔有搓掉的,就由几个孩子捡起来……捡一个吃一个,吃得满嘴花生味,又香又甜。 剩下崔老太,那肯定得在门口望风啊。 种花生这几个月,村里人看见问是啥,他们都说是山里挖来的草,能给老三治病的。药嘛,那是晦气东西,大家也就不关心了。 现就怕正挖的时候被人看见,再让人知道是能吃的,那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崔老太眼睛放得亮着呢,远远的来个人她就说“秋老虎要吃人嘞”,院里赶紧停下动作,人走远了才敢开工。 好在这几天秋老虎确实威力不小,又是农闲时节,都窝家里呢,四处走动的人不多,天没黑就给顺顺利利的刨完了。 晚上关上房门,就着油灯一个个的摘下来,又是边摘边吃,二伯还无师自通的学会烤花生。盆里拢一火堆,把花生埋在火堆里,用厚厚的灶灰捂住,半小时后刨开——哎哟,那花生米烤得焦黄焦黄的,比啥都香! 香味实在是太浓了,周树莲躲在墙根下吸了几口,明知道他们在弄吃的,可却不敢告发。 黄柔捏着她的把柄呢! 这样的美味,幺妹至少吃了一碗,吃到打的嗝都是花生味儿,小肚子鼓得冒尖儿。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正崔老太不反对,大家可着劲的吃,到最后晒干上秤一看,居然还剩二百八十多斤呢! 这么高的产量,谁能相信幺妹刚挖回来的时候它只有零星几根苗?这可是神奇的生长速度,神奇的产量,神奇的土地啊! 看着大家心满意足,小地精也心满意足了,她的灵力可终于能给家里帮上忙啦! 花生太多,全吃完就是暴殄天物。崔老太等崔建军回来的时候,让他带几斤去给领导们尝尝,要有人买就便宜点儿卖出去,或者用粮票肉票换也行,今年的粮食可是非常紧张的,家家户户都在举全家之力储备吃的。 “三伯你的脚还疼吗?” 崔建军摸摸侄女脑袋,“不疼啦,能跑能跳,只是比别人慢些。”就这他已经非常满足啦,曾经以为就这么成废人了,现在不止有工作,还连腿也恢复大半了。 短就短点吧,他已经看开了。 幺妹舔完每天销量供应的半根奶糖,又跑去看西瓜。 崔家人现在又多了一件心事:西瓜已经有半个洗脚盆那么大了,皮子也越来越黑,越来越亮,隐隐开始有香味散出——就快藏不住了啊! 不说杨家人二十四小时的盯梢,就是村里其他人也会来串门,这不像花生能埋地底下,就那么明晃晃香喷喷的放着,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看见……崔老太急得满嘴起泡。 第二天,崔建军到了厂里,拿出花生给玩得好的一人分一把,这烤过的就是香,比油炸花生米更香,因为它保留着原汁原味的花生味儿! 要知道,即使在效益最好的总厂,也只有每年春节才会每个职工供应两斤花生(还是带壳的),工人们能不稀罕吗?简直都稀罕疯了! 不说家里孩子馋,就是男人们下馆子都没花生米可点。 有的拿烟票,有的拿糖票,有的拿肥皂票,甚至拿布票跟他换。崔建军通通摇头,他要粮票,或者钱。 人无我有,供小于求,这就是卖方市场,一斤半面粉换一斤花生,或者一斤白米换一斤花生,都由他说了算。 很快,他就收到六十斤面粉和五十斤白米的票票,正准备揣上回家拿花生呢,就让食堂大师傅逮到了。 “害,我说你小子怎么见不着人,原来是搞投机倒把来了。” 崔建军现在可不怕这词儿了,嘿嘿笑着掏出两枚花生,“哥尝尝?” 食堂大师傅油水吃得多,肚子大咧咧的,胖胖的手指剥壳,搓去红皮,准准的扔嘴里,那可是嘎嘣脆。 “哎哟,这大花生哪儿来的?” 听说是崔家自个儿种的,立马二话不说,“你带一百斤来吧,要生的,下周国庆节,咱吃花生炖猪蹄。价格你放心,按供销社的来,绝不会亏待你。” 谁知崔建军却摇头,“不是不给哥面子,是家里实在没吃的呀,十几张嘴巴就等着换点吃的回去……” “不要钱?那好办,带你去后厨看看,要啥自个儿拿。”这师傅也是个爽快人,平时又总拿他三瓜俩枣的土特产,办事更爽快。 崔建军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的国营厂子水深得很,光后厨采买就是个肥差,东西他们自个儿买,账他们自个儿记,甭管好的坏的,反正做出来端上桌,谁也不知道原材料长什么样。他知道米是好的,挑了六十斤;肉是早上刚去肉联厂批的,挑十斤刚卸下的五花肉。 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国营厂的食堂,还买不到呢,一百斤花生,值! 走的时候大师傅又给塞了两根剔干净的大骨头,想了想又从半扇猪身上“啪啪”砍了几刀,递过来一个东西。 哎哟,居然是根白白的猪尾巴!虽然上头还有些没刮干净的猪毛,虽然带着猪屁股,但是肉啊!沉甸甸的肉啊! “甭跟我客气,记着花生挑个儿大的,啊。” 崔建军喜滋滋接过,迎着火红的晚霞回家了,这日子真是越来越美啦! 029 029 “三伯这是什么呀?”幺妹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这样的“肉”,连着屁股那段最粗,慢慢的越来越细,到最后只有她拇指那么细了。 “猪尾巴。” 幺妹下意识看了看茅坑旁的狗尾草,同样是尾巴,怎么长得不一样啊。 崔老太拎起猪尾掂了掂,还挺沉,少说也是三两多,“你们那师傅人挺好啊。”不是骨头就是猪尾的,老崔家可没少吃他东西。 “是挺好的,平时也照顾我,给菜都多给我半勺呢。” 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虽然他并不傻,但人看他瘸着腿,家里又有这么多孩子,可怜他呀。几个大厨爱玩,经常出去打牌到半夜,每次听见门响他都立马出来给开门,不像其他人值班睡得沉,让人在门口喝冷风。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娘,这猪尾怎么吃?” 崔老太咽口口水,猪尾这东西吧,还真是鸡肋,要肉没肉,骨头又多又细,队上给分过两次,都是挂成腊尾巴后放红豆里煮,只图喝点肉汤。 可今天老头子和春苗都放周末,人齐,就图个鲜——“今晚就吃。” “焖吧,妈你不是说吃过舅妈做的黄豆焖猪尾吗?没黄豆可以用花生呀。”春晖摇了摇王二妹,眼里尽是渴望。 上辈子她从南方回来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黄豆焖猪尾,不止是美味,还让她吃出了家的味道。 “好嘞!保准让你们香掉舌头。”王二妹擅长交际,还有一手好厨艺,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她挑大梁。以前只是苦于没有食材和调料,今儿可终于有她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撸起袖子开干。家里还留有几十斤花生,剥出一盆花生米来泡上,猪尾巴砍成小段,把白糖炒化,炒出糖色,用过年时吃剩的生姜大蒜花香八角花椒爆香,炒猪尾,还给滴了两勺省城特产的拓东酱油……啧啧,王二妹一面炒,六个孩子一面在灶旁看。 幺妹小矮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只能使劲使劲的吸鼻子,狂吸。二伯娘真是大厨师,人类里最棒的大厨师! 有了这么大一道硬菜,自然得配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 崔老太狠狠心,蒸了满满一锅米饭,又从自留地里摘几根小黄瓜,拍点蒜蓉放点梨醋,那就是清新可口的下饭菜。 天没黑,崔家就吃上了晚饭。 由崔老太按人头分,大人孩子每人一小段非常小的猪尾巴。但猪尾有粗有细,粗的肯定是给幺妹和黄柔,剩下的才按大小轮着来,轮到她自个儿的时候,只剩一点点尾巴稍了。 崔老头默不作声,把自己那段夹她碗里,当没看见她的眼神,埋头吃饭,配上那软糯糯甜咸可口的花生,他能吃三碗! “娘吃我的,我在食堂经常吃肉呢。”崔建军忙把自己碗里那段也夹过去。 老太太不要,“食堂有是食堂的事儿,咱家吃又是咱家的,你们要孝顺我就给我赶紧生个孙子,别让隔壁那家看我笑话。” 几个儿子儿媳立马:“好嘞!” 别说生姑娘生儿子一样的话,他们是疼爱自家闺女,但并不妨碍他们也有一颗想生儿子的心啊,平时也没少努力,可就是没个动静。哪像隔壁的杨发财,两口子一年见不了几面,可儿子却接二连三的生。 最近生产队最大的新闻就是周树莲的肚子,都说那么大的肚子不像才四个月,铁定是双胞胎呢。杨家人是又得意又猖狂,其他人是又羡慕又眼红。 双胞胎这么低的概率,全村也就她和王二妹能生。 幺妹不知道大人对“儿子”的执念怎么这么深,她抱着小尾巴啃得不亦乐乎。外皮被烧得红红的,油油的,入口即化,内里瘦肉卡在小骨头里,她一点一点的分开,把肉丝儿吃了,把骨头吐出去……吃得可认真了。 还没从猪尾巴的美味中回过神来,第二天,崔家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姐,姐夫。”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豆绿色毛线衣的姑娘,两根淡黄色的辫子垂在耳后,显得小鼻子小眼睛的。 大人们都去干活了,家里只有幺妹和春芽在,两小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这个不知道叫阿姨还是姐姐的女孩到底是谁。 “哟,你就是我姐说的小福星吧?”刘小妹摸了摸幺妹的小揪揪。 “我看着也就白点胖点,没啥特别的啊……”刘小妹围着她打转,转了两圈,忽然小声问:“你眼神很好对吧?那帮我看看,我半年内能结婚不?” 幺妹很肯定的摇头。 “啥?半年内还不能啊,那一年呢?” 幺妹再次摇头,她身上没喜气,她能感觉到。 刘小妹哀嚎一声,明年她可就二十六了,再怎么往嫩了打扮,也是真正的老姑娘了。 “你可别骗我,你好好看看,认认真真的,我几年能结婚?”一年不能,那顶多就是一年半吧,胡雪峰说了,最迟明年年底他回城的事儿就有眉目,到时候她跟着去城里找份工作,可就是吃供应粮的人啦! 然而,幺妹伸出四根胖胖的手指头。 “四……四年?那我都三十岁了都!”刘小妹再次哀嚎,下一秒瞪着幺妹吓唬她,“小丫头懂个屁,故意骗我的吧?哼,信不信我揍你?” 幺妹很冤啊,小地精的灵力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哼,还什么小福星呢,连我什么时候结婚都看不出来。”刘小妹嘟嘟囔囔,摘下包袱,从里头掏出两块土红色的东西,“看见没,红糖,想吃不?” 幺妹咽了口口水,今日份奶糖还没吃呢,她确实馋。 “来,我给你吃,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不认识你,你骗我怎么办?”到时候忙给她帮了,糖却没吃到怎么办? “害,我骗你个丫头片子干啥,不信?那先给你糖吧,剩下的待会儿再给。”说着拿起一块红糖,张大嘴用牙齿咬下鹌鹑蛋大一角。 “看吧,这么大一块糖呢,你可得帮我。” 然而,幺妹却没接她递过去的糖,只是把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我不吃你口水。” 刘小妹:“……”我去,没看出来这丫头馋得直咽口水了,还瞎讲究呢! “妈妈说吃别人口水会生病哒!” “我又没传染病你怕啥?” 然而,幺妹就是不要,悠哉悠哉转回牛卵树下玩去了,把个刘小妹急得,几乎是抓耳挠腮。她这一招在六甲村战无不胜,除了胡雪峰的儿子,其他孩子都乖乖替她跑腿,怎么这丫头跟那臭小子一样,看起来傻笨傻笨的,实际却精得很。 但她天天被老娘在耳朵跟前念叨那姓顾的团长,说他人英俊,又年轻有为,以后嫁过来就是团长太太,跟县长夫人平起平坐的。她找胡雪峰侧面打听过,团长还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官儿了。 那就先认识了,处着看呗,要真能对她好,她也不介意嫁个当兵的。要没胡雪峰待她好,她还是等着跟他回城吧。 所以,做好了两手打算,她的耐心也特别好。“来,那我不沾口水了,剩下这一整块都给你怎么样?” 幺妹虽然背对着她,但小耳朵却竖得直直的,糖啊糖,哪个孩子不喜欢?更何况她还是五味缺甘的小地精! “你去你们村那个叫顾学章的家里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来告诉我,记住没?” 幺妹点头,抱着红糖“哒哒哒”往外跑,她知道这是长腿叔叔的名字。 “顾奶奶?”她也不进去,站在门口喊了两声。 很快,堂屋里出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她看腿就认出他来了,“长腿叔叔,你在啊。” 顾三刚洗完澡,大手揉着半干的头发,“怎么?你妈呢?”眼睛在她身后迅速的搜寻一遍,颇为失望。 幺妹舔了一口大红糖,“我妈妈上课呢,你在那我就走了哦。” 刚迈出去两步,整个人就被一双大手捞起来,高高的举起来,往上丢了一丢,在她的尖叫声中稳稳的接住她,再抛,再尖叫,再接……幺妹兴奋得小脸通红,自从三伯工作后,她已经很久没玩过了呢。 而且,长腿叔叔举得更高,更稳,她喜欢! 顾三把她架在脖子上,“可不能再尿了。” 幺妹红着脸,“不会啦叔叔,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啦。” “那你是几岁小孩?” “我是四岁小孩啦,马上!” 顾三哈哈大笑,原来软软萌萌的小女孩这么好玩,让他恨不得使劲揉揉她的小脑袋瓜子。 “你喜欢吃糖吗?” “喜欢呀!” “那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家还有奶糖。” 幺妹毫不犹豫,“好,我要多多的。” 于是,一大一小咬着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到崔家门口的时候已经非常有默契了,成交。 刘小妹听见幺妹笑声,调整好面部表情,保证能展现出她最漂亮的侧颜的时候,就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他身量挺拔,浓眉大眼,眼神里有久居高位的沉稳和冷漠,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迅速瞥开。 为了做出一个微微上翘又不露牙齿的唇角,真的很费力诶,可她嘴都僵了,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抱着那丫头,指指灶房旁的小屋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油纸,把窗户上的破洞给补好,又在窗台上放了两把绿色的草。 是驱蚊的,她知道,胡雪峰告诉她的。 看来,娘说的没错,这小丫头真是个带福气的,连团长这么大的官儿都喜欢她,抱着她,还给驱蚊……她似乎明白了,她姐压根不靠谱,抱紧幺妹的金大腿才是正道。 030 030 家里来了客人,崔老太虽然肉疼,但还是拿出两个鸡蛋,割一把新鲜韭菜炒了,再炒两样平时都舍不得吃的时鲜小菜,主食依然是粗面饼子。 孩子们虽然馋,但也知道不跟客人抢吃的,一个个忍着口水,掰开饼子,鸡蛋是不能夹的,往里头夹一点点韭菜丝儿,小口小口的吃,就全是鸡蛋味儿啦! 自己娘家人受到款待,刘惠倍有面子啊,一有面子这心情就好,给小妹夹了大大一筷鸡蛋,炒得金黄金黄的。 “姐我不吃韭菜,味儿冲。” 众人一愣,幺妹吧唧嘴,韭菜这么好吃的人类食物居然有人不吃? “姐有牙膏没,吃完我得刷个牙。” 崔家人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但念在她是客人的份上,也没说啥。 “姐你们怎么吃这么臭的东西,吃了也不刷个牙,不怕臭到别人吗?” 韭菜确实味儿冲,也确实有人吃不惯甚至不吃,可人好心好意拿出最大的诚意款待你,没看见孩子还馋着嘛?又不是只这一个菜,你不吃不还有别的菜可选嘛……说这话可就不中听了。 崔老太似笑非笑:“吃韭菜嘴臭,我还以为你是吃过才来呢。” 刘小妹脸红,姐姐这婆婆嘴巴厉害她是知道的,自己亲妈在她跟前也没讨到好,况且这次可是肩负重任的,暂时不能得罪她。 哼,等她当上团长太太,弄死这老太婆还不分分钟的事儿! 刘惠一看小妹乱动的眼珠子就知道她又憋啥坏水了,忙在桌下掐了她一把,“赶紧吃,吃完趁凉快回家去。”她最近好不容易才让婆婆看她顺眼一点,可别让她毁于一旦。 刘小妹胡乱点头,放下碗筷也不管别人吃完没,一把将姐姐拉回房,“娘让你给我介绍对象,对象呢?” 那急的,比狗吃热屎还急。 “啥?”刘惠一愣,莫非还惦记着顾老三呢?她当时是被老娘逼得没法子胡说的,想让她们知难而退。 “姐你可得帮我使把劲儿,以后我当上团长太太不会亏待你。” 刘惠尴尬,什么狗屁太太,还做美梦呢?顾老太可说了,多少身家清白的大学生都排着队嫁顾三呢,她算哪根葱? “姐你婆婆说话咋这么刻薄,也就你面人一个,要我早跟她干起来了。” 刘惠是傻,全家人都知道,可她知道好歹。 “我婆婆再刻薄,你来了还能有顿饱饭吃,我回娘家有啥?只能喝瓢凉水。”要说刻薄小气,那亲娘才是祖宗。别人回娘家再穷也能吃了饭再走,提俩南瓜刨俩土豆虽然东西不好但也是心意,她捞着啥了? 捞着个屁! 真是想想就来气,“我明明白白告你吧,顾三你是别想了,你俩不合适。” “咋不合适了?他虽然黑吧,但个子高,长得也不赖,配我还是可以的呀。” 刘惠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说你配不上人家,没听懂?” 刘小妹脸一红,“你还是我亲姐吗你这么说我,啊?等着吧,这话我一定原封不动告诉娘,让她撕烂你的嘴!” 刘惠“呵呵”一笑,她现在可不怕她告状啦,反正她现在是老崔家媳妇儿,她娘能把她怎么着?顶多说两句难听话,反正从小到大又没少挨她骂。 “告吧告吧,赶紧走吧你。” 她们只顾着说话,没注意窗外有个小影子,正猫着呢。 听了一会儿,“影子”撒丫子飞奔进东屋。 于是,崔老太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听到了姐俩的对话,包括骂她的话。老太太冷笑一声,刘家这姑娘难怪嫁不出去呢,就这不识好歹、心比天高的德行,白送她还不要呢! 呸!白糟蹋了她的鸡蛋! “干得好,麦乳精你喝吧。”她把热乎乎奶香香的麦乳精推给“小影子”。 这家里谁也不知道,崔老太她居然把友娣给发展成双面间谍了! 灶房旁的小矮房子里,母女俩躺炕上讲故事。黄柔起个头,让幺妹发挥想象力,天南海北的编下去,什么小金鱼找妈妈呀,小青蛙上学呀,小葫芦洗澡澡的,只要不困,她能编到地老天荒。 黄柔给她扇着风,纳闷了,今儿怎么没蚊子? 窗户纸破了,这几天蚊子多得不行,幺妹经常被咬一身的包,她一夜要醒几次给她打蚊子呢。 想到蚊子,幺妹想起长腿叔叔,又想起他让帮的忙。 “妈妈,你能不能出去一下下?” “去哪儿?” “门口,就一下下就好啦。” 黄柔历来对她有求必应,不知道她玩什么小游戏,披上外衣还真就出门了。 门外,是一条高高瘦瘦的影子,周围的蚊子都吃饱吃撑了。他又不敢打,怕声音太大引起别人注意。 黄柔被吓一跳,“谁啊,谁在外面?”也不出门,缩回院里。 男人顿了顿,“是我,顾学章。” 黄柔这才松口气,站到门口,“顾兄弟怎么在这儿?找谁我帮你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黄柔也没往坏的方面想,毕竟人家可是有重要职务在身的正义凛然的人民子弟兵,能是坏人? 男人不说话,幽幽的看着她。 天已经黑了,只剩一点点微弱的油灯,他却能看清她莹白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一点淡淡的纹路,皱眉的时候眉心有两条浅浅的“川”字……岁月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命运对这个女人太残忍了,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她又何至于此? 他紧了紧拳头,那个人没给你的,我给你。 “你愿意随军吗?” 黄柔一愣,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顾兄弟你说什么?” 这句话点燃了火药。 男人牙齿咬得“吱咯”响,腮帮子鼓得能看见咬牙切齿的动作,他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不,他不能,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不能害了她……可他又实在恨得牙痒痒,怎么会有这么“装蒜”的女然,她自个儿干的好事不记得了吗? “听清楚,我不是你兄弟,我是顾学章,顾学章你不记得了吗?”他咬牙切齿,他恨死了这句“兄弟”,就因为他比崔建华小吗? 可她忘了,当年他俩明明是一起遇见她的,她提着行李箱,怯生生的问“请问牛屎沟仓库在哪儿”,崔建华同他打赌,看她先跟谁说话。 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腔,背地里不知被崔建华笑了多少次。 她笨手笨脚干不好农活,崔建华唾弃她是“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的资本主义小姐”。 他觉着,男人背后这么笑话一小姑娘不好,所以跟崔建华理论几句,两个人打了起来……可传到她的耳朵里,就是他不学无术还刺头。 对,他是刺头,是不好惹。可牛屎沟仓库是他默默带她去的,她的床是他帮忙铺的,她睡觉的屋里有老鼠是他捉的,她怕蟑螂是他打死的…… 然而,他因为要去验兵,二人匆匆见过两面,还没说上三句话。 在城里大学生面前,他只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民,他怯于介绍自己。他以为,等验上兵,就可以跟她好好的,正正经经的介绍自己,堂堂正正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验上兵后太过兴奋,心想要是大哥和小妹还活着,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所以,他去坝塘边大喊,他终于实现了兄妹几个共同的梦想,他成为一名光荣的子弟兵了。那么热的天,一个猛子扎下去,他被巨大的水流挟裹进落水洞里,然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一定是淹死了。 可他没有见到早做了水鬼的兄妹,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河蚌的身体里。 河蚌在几十米深的水底下,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更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部队的行军床上。 战友告诉他,前几天那场战打得漂亮,他立了大功,肯定能升排长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了战。 后来,越来越繁重的训练,越来越紧迫的任务,哪怕家里办丧事他也没办法离开部队。于是他疯狂的写信,他有预感,如果不赶紧让她认识他,他就没机会了。 他一个星期寄出三封信,就想让她知道,他是顾学章,是顾家老三,不是崔建华身旁的“兄弟”,更不是刺头。 然而,三个月的盼星星盼月亮,他盼到了她的拒绝。 不止拒绝,还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从来想不到,那么娇娇弱弱文文静静一女孩子,骂起人来可以那么难听,那么诛心。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觉着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喜欢她,一定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做了一场绮丽的梦。梦醒来,她跟那些世俗女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想再喜欢她了。 可心却不争气,他总在给父母的信里问知青怎么样,问村里有没有什么喜事,当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结婚没……前几次,听说几个女知青的闹剧,她松口气,没人结婚就好。 后来,果然有个女知青结婚了,幸好是上海来的姓周的。 后来,家书里无意间提起一句,当年跟他打架的崔家老四结婚了,不过第二天就死了。他有点惆怅,有点难过,虽然曾经有过龌龊,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再后来,他一步步,从班长到副排长,副排长到排长,从排长到副连长……从副连长到连长的那天晚上,父母的信里说给二哥看好了一个媳妇人选,就是崔建华的遗孀。 “黄柔”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插中他的心脏。 呵,在他努力着想要让她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成了崔建华的遗孀。 呵,可他还没机会堂堂正正介绍自己。 他叫顾学章,他是顾家老三,他跟崔建华一起遇见她,比崔建华早喜欢她,比崔建华更喜欢她,刻进骨子里的喜欢……可惜,他是个懦夫。 031 031 “黄柔同志你好,我现在正式向你介绍自己,我叫顾学章,籍贯石兰省红星县,现职务为副团级中校,服役部队和地点不方便透露,但我不会饿到你和孩子。” 八十块津贴到时候只用给父母二十,剩下六十全交给她。以后肯定还会涨,他一定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你胡说什么!”黄柔几乎是满头黑线,莫名其妙。 “黄柔同志,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喜欢你,喜欢你八年了。” 黄柔这下是真被吓到了,她认识这男人也才半年啊,他说的是什么鬼话她来牛屎沟下乡也才八年。 “你还记得刚来报道的时候吗,你在村头问路遇到两个男人,一个是崔建军,另一个就是我。”他顿了顿,看她迷茫的神色就知道肯定不记得了,但他不气馁,“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我还记得你的行李箱是红色的,铁扣子上贴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贴纸。” 黄柔收住想往回走的脚步,颇受触动。因为那只箱子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抄家的时候被红卫兵砸坏了扣子,她提去金鱼胡同偷偷找人补的,但焊上去的扣子有粗糙的焊接痕迹,她就自个儿贴了张贴纸上去。 好像还真是粉红色的蝴蝶,是继妹最爱的。 这样的细节,连她自个儿都快记不清了。 可惜,在跟崔建军结婚前一个月,箱子被他以“太旧太破”的名义扔了。当时是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快也没持续太久。 现在想来,那真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随着箱子一起被丢掉的,还有她对母亲的思念。 当时怎么就那么傻,他说不要就不要。 “那你再想想,当时是谁帮你提的箱子?半路上箱子是不是坏过一次,从里头掉出……”他没继续说。 黄柔已经红了脸。掉出来的是她的胸罩,在北京的百货大楼里买的胸罩,这边的女人都没见过那玩意儿,更何况男人?她隐约记起,当时提箱子的小伙子好像手忙脚乱,想把她的东西捡起来,又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你是……那个小伙子?”可那孩子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的,两只眼睛倒是挺大,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啊。 顾三点点头,可终于想起来了。是啊,当年的他站在高大挺拔的崔建华身旁,可不妥妥的“绿叶”吗?明明俩人同岁,只是小了几天,可他就是发育得晚,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直到去验兵前半年,他忽然跟吃了饲料似的猛长,个子串到一米七五,堪堪到招录及格线。后来被困在河蚌里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肉身”居然长到一米九了,再加这几年锻炼出来的气势和自信,她没想起……好像,也情有可原? 不行不行,顾三摇头,他不能再为她找借口了。 黄柔忽然笑起来,真心实意的,“谢谢你,顾学章,难怪后来我一直想感谢你却找不到你。” 她也跟崔建华表达过想要找那小兄弟谢谢他的想法,但崔建华说他是刺头,有名的谁也不敢招惹的刺头,她也就放开了。没想到,当年的“刺头”都变成这么稳重的男人了,她的丈夫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顾三可真冤枉她了,她称呼他“兄弟”,单纯是听顾老太说过他在部队的事迹,知道他比崔建华小点儿,所以随丈夫这边叫他而已。 想到丈夫,她忽然哀伤起来,眉间的川字纹分外明显。这样的悲伤并非出于一个需要丈夫抚慰的青春女人,而是出于一位孤独的单身母亲。别的孩子从出生就有爸爸在身边,哭了饿了尿了有爸爸管,蹒跚学步跌倒有爸爸抱,想吃糖有父亲买……可怜她的女儿,想吃糖不敢明说,只在醒来的清晨紧紧搂着她脖子说:“妈妈我做了个糖梦,甜甜哒。” “妈妈我怕做了个橘子梦,又酸又甜。” “妈妈我做了个水饺梦,好多好多大饺子呀!” …… 小家伙以为,只要她不说想吃,妈妈就不会知道,她在梦里就能吃个够啦! 顾学章从没见过她这副悲伤的样子,哪怕是刚来牛屎沟被人耻笑的时候,哪怕是被“好友”陷害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她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 顾三忽然眼眶湿润。如果当年,他不要赌气,哪怕是在信里多问一句她的情况,他是不是就能早几年回来?让她少受生活的磨难?这么多年的喜欢,他从没忘记。 哪怕他沉睡水底,被困在蚌壳里动弹不得的日子,哪怕他被敌人打中肺叶以为自己已经快死了,他也没有忘记对她的喜欢。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哪怕千山万水,刀山火海也挡不住。 “黄柔同志,我用我军人的名誉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仰望你的小兄弟了,我……”他话未说完,黄柔已经冷着脸进屋了。 这一夜,黄柔彻底失眠了。 不是因为他突然的“表白”,而是崔建军。 她的丈夫,那个男人,虽然嘴上她说她会坚强,没他她也要把女儿全须全尾抚养成人,可她也是女人啊!别的女社员有丈夫帮忙干重活时,她正在来着例假苦苦支撑,当别的女人可以为一件鲜亮衣裳欢欣雀跃的时候,她却只能默默的把领子扣紧,把脸板上,没有婆婆陪着,她不能走夜路,哪怕天黑后再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出门。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崔家兄弟多,如果不是崔家人待她还不错,一个寡妇想要好好生活得有多难! 而夜深人静时,她也是一个需要温暖怀抱的女人啊! 可心里,她又在奢望着,或许,哪一天他就回来了呢?毕竟,只要没找到尸骨,就还有生还的机会,哪怕派出所已经注销了他这个人……当然,这样的想法她只有在极端苦闷的时候才有。 虽然,扪心自问,她也不知道他回来后,她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她该如何跟他相处……毕竟,当年因为她将错就错答应他的追求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算起来,真正处对象的时间也就两个月。 “妈妈,长腿叔叔的糖,好吃……”幺妹翻个身,吧唧吧唧嘴,梦里都在吃糖。 睡觉前,黄柔从被窝里翻出一袋半斤的奶糖来,难怪小丫头今晚的手特别黏,洗了两道都是黏乎乎的,原来是有存粮偷着吃呢。 她摸着闺女红润润,圆嘟嘟的小脸,没关系,幺妹才是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 当天晚上,刘小妹磨磨蹭蹭不愿走,崔家只能留她住下。可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让她跟林巧针睡一个屋,谁知半夜她一个人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把人母女冻感冒了。 “阿切——”春芽小丫头蔫蔫的,揉着通红的鼻子,两眼泪汪汪。 就连林巧针也是喷嚏一个接一个的打,头昏脑涨,四肢无力。灌了两碗姜汤下肚,胃里又火辣辣的难受,跟有把火在烧似的,没一会儿全给吐出来了。 至此,崔老太可真是恨死刘小妹了,咋就有脸皮这么厚的亲戚,老崔家真是倒霉催的,以后谁再招待她谁他妈是狗! 这不,她刚洗完脸,泼了洗脸水出去,忽然“呀”一声惊叫开:“姐你家咋有这么多瓜?这都是啥瓜,能吃不?咋黑漆漆的?” 刘惠吓得魂都没了,小祖宗啊,“闭嘴,什么瓜你看错了,我们家没瓜。” “这个,这个,还有这,少说也是上百个,姐你当我瞎呢?”她双手叉腰,嚷嚷得可大声。 刘惠赶紧捂住她的狗嘴,“闭上你的臭嘴巴子,这是给她三叔治病用的。” 这样的话也就骗骗没进过门的村里人,骗刘小妹这样的人精?连刘惠自个儿都觉着不可能! 果然,小妹眼睛一转,“姐你别想蒙我,我也想好了,顾三我也不嫁了,谁爱要送谁去!”眼睛瞟着耳房。 为啥转变如此之快? 因为谁也想不到,昨晚她被姐姐赶,磨蹭到天黑的时候出门,正好听见顾学章和黄柔的对话,一字不落。她自诩是性情中人,自然听得出来顾三对黄柔情根深种,这样的男人她知道是最可怕的。 因为哪怕放一脱光的天仙在他眼前,也是勾不走的。 与其在这样的臭石头上花功夫,不如争取利益最大化。成全他们,最后成不成不关她的事,但她决不能做他们追爱路上的绊脚石! 绊脚石在顾三那样的男人面前,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货”比三家,还是胡雪峰最靠谱。他温柔体贴,经历过两任妻子的调教,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半成品,她直接就能坐享其成,有啥不好? 况且,以后还能帮她解决户口和工作问题,这是其他农村男人给不了的。 唯一碍眼的,就是那俩小崽子,她掏心掏肺对他们,大半年了还捂不热,得想办法弄走才行。 刘惠见她扭着腰走了,心里也是纳闷,这吸血蚂蝗怎么不用甩就自个儿爬走了?当然,她也没时间多想,婆婆还指着她干活呢。 自留地里的红薯土豆腾空了,现在要赶紧种一茬新的小麦,麦种还是市里买来的,听说特别高产。家里的粮食储备已经有近三百斤了,但崔家老两口还是觉着不够,里过来的,饿怕了。 再种四分小麦,外围插一圈土豆萝卜,明年就有粮有菜啦。 当然,谁也不知道的是,刘小妹在回村路上被顾学章给堵住了,男人淡淡的看着她:“你叫刘珍?” 刘小妹当然不可能以为他是暗恋她才堵她的,警惕道:“你怎么知道,你要干嘛?” 男人不答反问,“昨晚听见什么?” 刘小妹刚想说个大概,忽然明白过来,矢口否认:“什么昨晚?听啥?我啥也没听见。” 顾三现在耳力目力过人,几百米内的动静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是专程在这儿等着呢。“如果昨晚的事传出去一个字,你跟胡雪峰这辈子别想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胡……胡雪峰?”就连姐姐刘惠也只知道他姓胡。 顾三警告的看着她,“你能知道我的事,我也能知道你的,把嘴闭紧。” 刘小妹怕的不是一个名字,是怕她见不得人的心思和计划,别说闭紧嘴巴,她能给嘴上把锁,大铁锁! 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顾三不后悔让黄柔知道他的存在,只是后悔用错了方式,昨晚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可不是害了她吗?不行,当务之急是赶紧向组织申请,做好老娘的思想工作,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做团长太太! 032 032 萝卜一年四季都能种,但秋冬产量不高,崔家本来是要夏天种的,结果因为老三的大喜事给耽搁了。崔老太再次急得满嘴冒泡,跺着脚催几个儿媳赶紧上自留地。 加上半个月前冒的还没好,她现在真是满嘴火泡,疼得张不开嘴,说不了话。 黄柔劝道:“娘,要不去卫生所看看吧,您这溃疡都二十多天了。”牛太医这几天出门了,想吃药都得上公社。 崔老太“呜呜”哼着摇头,什么溃疡不溃疡的,她就是着急!春秋季本是石兰省的雨季,可今年它居然一滴雨也没下,比往年旱季还旱,她这心里总觉着不踏实。 前几天,老崔家房后那眼吃了多年的山泉水也枯竭了,这是她活了五十年从未遇见的怪事。 同时,因为不停的灌溉用水,小河的水已经不多了,只剩拇指粗一股活水。坝塘的水量也只剩三分之一,别说有经验的老年人,就是三十出头没经历过多少风雨的张爱国也开始急了,每天晚上都在召集社员代表开会,商量对策。 可人力在大自然面前它就是一文不值啊!老天爷不赏饭吃他们能有啥办法?眼看着昨天傍晚好容易有几朵乌云,市里立马给申请了降雨弹,一连打了十几发,大家眼巴巴盼到半夜,也没落下一个雨点子。 结果今早,你猜怎么着? 这天它又晴空万里啦!那太阳升得高,比昨天还大!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年的旱情有多严重了。 黄柔其实想跟婆婆聊聊天,因为顾三的话她心里不踏实,这么多年跟婆婆坚守过来,早已情同母女,她急需一个谈心的,能告诉她她没白守的人。 可婆婆病成这样,“那行,娘你多喝凉开水,我们上山了,啊。” 崔老太“啊啊”点头。 幺妹提着小箩筐,跟在妈妈身后蹦蹦跳跳,手里还拿着一把只剩半截的钝镰刀。春芽的感冒还没好,但她也想跟妹妹上山,裹着件厚厚的补丁衣服,和幺妹一人提着一半竹篮。 崔家几个媳妇都是农活好手,更何况还是干自家活计,那可是动力满满,使不完的力气,都不带休息的,锄土,挖坑,下籽,盖土,浇水,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三婶,春芽爸就没给你买点啥?”刘惠的问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男人们好不好奇不知道,但几妯娌那可是抓心挠肝的都想知道呢。 毕竟,那两条淡蓝色的新内裤晾院里,谁都看见啦。 林巧针历来老实,“没。” “不信,他一个月那么高的工资,怎么可能不给你买点啥。”其他人虽没说话,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大嫂这么赤裸裸。 林巧针被冷风一吹,身上更冷,打了两个喷嚏,“听咱娘的话,工资都交给娘啦。” “那你就不想攒点私房?” “我听娘的。” 刘惠“害”一声,跺脚走开了。 老三媳妇真是太傻啦,傻得她都不想说话啦!要她刘惠的男人有工作,她一个月至少能抠出十块来,别说蓝色内裤,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内裤她各做一条,天天不撞色的换着穿。呵,她居然傻傻的一文不少的全交公了,真是抱着会下金蛋的母鸡也没用啊。 “妈妈妈妈你快来!”这是幺妹的声音,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黄柔刚抬脚,刘惠就风一样的消失在她眼前。 “咋啦幺妹乖乖,是不是看见好东西啦?你这小眼神可真真的好啊,伯娘就知道带你来准没错,这不……诶,等等,你拿的是啥?” 幺妹晃晃手里的小“伞”,“草丛里捡哒,给我妈妈吃。” 那是三朵小伞样的蘑菇,外表深金色,帽子形状很像猪腰子,外面一圈淡黄色,里头是深金色,甚至棕红色……反正色泽非常深,非常耀眼。 刘惠没见过,但出于对小地精的迷之相信,总觉着应该是好东西,“哎哟小祖宗你别晃,好东西都让你晃坏咯。” 又赶紧问,“你哪儿捡的告诉伯娘?”肯定还有,她要捡!捡!捡! 幺妹指指不远处的草丛,她只想要三朵,三朵就够啦。作为称职的地精宝宝,只要是土里长出来的一切东西她见过的她都知道,这叫灵芝,是能补气安神的好东西,以前老地精教过她。 妈妈眼圈黑黑的,一定是睡不着觉,吃了它自然就能睡个香喷喷的好觉啦! 黄柔比不了大嫂飞毛腿,到的时候也被吓到了,“这……这是灵芝?” 祖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曾从嫁妆里掏出来一支,据说是她曾经在扬州作盐商的老父亲给她压箱底的,北京城里也挑不出三支来。 “对呀妈妈,很香哒,你快咬一口。”她忍着口水说。 黄柔没把她的话当真,看了看几个妯娌,王二妹和林巧针,也跟大嫂一样,一头扎进野草的海洋里,准备捡捡捡灵芝呢。 她这才兜起衬衣,小心翼翼的把三朵大灵芝兜好。心里却在纳闷,闺女这眼神也太好了吧大家都是来种地,怎么几个大人都没发现?这孩子的运气,可真是……好到让她不敢相信。 幺妹有点惋惜,不放弃游说:“妈妈你不吃吗?很香哟!”快吃吧,快吃吧。 她可想吃啦,香喷喷哒,她有预感,吃了这样的仙草,她的灵力一定会长得更快。 黄柔拿不准生灵芝能不能吃,“知道你想吃,等回去问问奶奶再说。”她觉着婆婆生活经验丰富,应该会知道。 幺妹“咕唧”咽口水,哒哒哒跟在她身后,“我不吃,留给妈妈吃。” 可三秒后,“妈妈你真的不吃吗?妈妈吃一口嘛,就一小口。” “噗嗤……小馋嘴,是你想吃吧?” 幺妹害羞的点点头,土里长出来的奇珍异草可是地精们的最爱,因为它们把土壤里最好的精华都吸收啦,吃一根仙草可比吃两吨好土还有用呢! 黄柔真担心这孩子会偷吃,生的搞不好有毒呢?就算没毒也有可能吃坏肚子啊。赶紧把衣服兜好,心想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 可怕什么来什么,刘惠居然也捡到了一朵,虽然只有幺妹的三分之一大,可也够她高兴的啦! 没一会儿,王二妹和林巧针也捡到两朵小小的,瘦瘦的,色泽比不上这三朵,但也足够她们又高兴又压着不敢让人知道……大家三下五除二种完萝卜,兴奋的直往家里跑。 一串伯(灵)母(芝)们走在前面,幺妹就在后面使劲嗅着小鼻子,吸一口灵芝香气,她感觉自己能蹦老高老高啦!再吸一口,她舒服得都能飞起来啦,恨不得抱起肉团团的小爪爪翻滚! 这就跟猫见了猫薄荷一样,迷得不要不要的。 “娘,娘你快看。” 崔老太正在灶房里收拾刨回来的土豆红薯,嘴一张进了冷风,疼得她“嘶嘶”的。这老大媳妇真是,三十岁的人了一点儿也不稳重,屁大点事值得她这么嚷嚷! “娘你快来看看!” 崔老太扔了火钳,刚出来就让刘惠一把推回灶房,妯娌几个全挤进来,争先恐后献出她们的宝贝。 “哟,灵芝?” 崔老太不比几个儿媳,她娘以前是牛屎沟大土司家姨太太的贴身丫头,见过不少好东西呢,像灵芝啊,人参啊,都是她老了常挂嘴边的。 “真是灵芝?”几个女人高兴坏了,灵芝谁不知道啊?那可是吊命的神药!没病返老还童青春永驻,有病那可就是祛百病的! “这宝贝值钱吧娘?”刘惠不管它有什么功效,只关心能不能换钱。 “值。”嘴真疼。 刘惠嘴一咧,赶紧双手护住她瘦不拉几的小灵芝,“乖乖,我也有捡钱的一天啊。”以后崔建国就不敢在她跟前胡咧咧了。 崔老太忍着刺痛的嘴巴,“你们再嚷嚷,全村都知道了。” 王二妹赶紧拐了拐大嫂和老三媳妇,“咱们先收起来,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说实话,她们仨捡的都是幺妹捡剩的,瘦兮兮,黄不拉叽,三朵加一起也不及幺妹一朵,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灵芝就是灵芝啊!这是她们第一次捡到好东西,这更加证实了幺妹就是崔家的小福星,命里带福的。 而此时,她们的“小福星”,正鼓着嘴巴,偷偷的,一下一下的,不动声色的咀嚼呢。 确定就是灵芝,黄柔没那么激动,对于见过吃过的人来说,那也就是野生菌罢了。她顺路挖了一把蒲公英回来,准备熬个水给婆婆喝,那满嘴火泡她看着心疼。 蒲公英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正好给婆婆下下火气。 她事先把灵芝放婆婆屋的柜子里,那是老太太平时放值钱东西的,除了她谁也不让碰。其实她还有钥匙,也是婆婆给备的,虽然她从没用过。 小地精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仙草在哪儿,顺着香味儿来到奶奶房里,搬个小板凳,踩上去,打开——呀!好香哇! 她知道未经妈妈允许偷吃东西是不对哒,要被打屁屁哒,可仙草它们实在太香啦,吃了她就能变成灵力很高的小地精——那就吃一口吧。 这东西脆生生的,苦苦的,可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让她是又苦又香,又爱又恨。所以,表情也特扭曲,是那种既享受又难受的纠结。 聪明的小地精宝宝都知道,偷吃不能偷太多,不然会被发现的。所以,她忍着口水,只啃了一半就没啃了。而且,为了保持形状的完整性,她必须啃得非常整齐,非常规则——啃一半帽子,再啃一半菌杆。 033 033 吃过半支灵芝,幺妹眼睛发亮,食欲大开,看见啥想吃啥,比如——西瓜。 皮子已经完全变成黑的啦,就跟捡回来那个一模一样。 黄柔还不知道她偷吃灵芝的事,拗不过她,“好好好,那就吃一个吧。”反正这么多呢,以前觉着能有果子吃真好,看今年这旱情,还是粮食要紧。 幺妹对院里的东西一清二楚,指着一个早就看好的西瓜:“吃这个妈妈!”因为它最大,也最甜。 果然,切开后那肉红得不要不要的,籽也是漆黑油亮,每人切了一大牙,吃得汁水横流。 幺妹“滋滋”的舔着西瓜水,还不忘安排妈妈:“把籽留下,明年就能早吃西瓜啦。” 种庄稼的都知道,这种成熟早、果实又大又甜的籽是最适合留种的,能有效缩短成熟周期。 晚上,对于灵芝的处理,崔家人并未达成共识。男人们觉着既然是吊命的好东西,那就留着自家用吧,毕竟爹娘年纪大了万一有个好歹,临到关头可是拿着钱也买不到的。 以刘惠为首的几妯娌则觉着,公婆年轻力壮能吃能喝,离那一天还早着呢!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捡到更多更好的,再说了,这不咒爹娘嘛? 崔老太一锤定音——卖! 她命贱,不糟蹋这玩意儿。 可崔建军和老爷子要等一个星期才回来,刘惠生怕夜长梦多,撺掇婆婆第二天就上公社,亲自把灵芝给带去。 “我这嘴别人看着都害怕,还是老四家的去吧。” 虽然喝了蒲公英水,话是能说出来了,但那火泡还没消,两个嘴角都跟中毒似的烂了,怪吓人的。 幺妹对进城可是有执念的,她想供销社啦,玻璃柜子里就跟梦里一样,啥都有。“妈妈我能跟你去吗?” 黄柔还没说话,刘惠王二妹林巧针已经异口同声的答应:“可以可以,幺妹乖乖当然要去。” 转头对同样翘首以盼的友娣春晖春月春芽,“不行,家里还这么多活呢。” “不行,你四婶哪带得了这么多孩子。” 春晖春月还好,已经懂事啦,友娣当着奶奶的面不敢闹,回了房跟刘惠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要去赶集,她已经大半年没去过啦。 刘惠揪着她脸颊,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懂个屁,你四婶去是干正事儿的,有幺妹跟着说不定还能再捡到点好东西呢,你有人那么好的眼神不?你连狗屎也捡不来一泡!” 友娣是真被妈妈的话伤了心肝脾肺肾,凭啥说她捡不到狗屎,明明捡粪的时候她是最厉害的,每次捡的都比别人多! 越想越委屈,妈妈就是喜欢儿子不喜欢她,她命好苦啊……居然“哇”一声就给哭出来了,而且越哭越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家饿得杀孩子吃了都。 黄柔实在看不过意,答应明天带她一起去,才让她没哭了的。 夜里,幺妹紧紧抱着妈妈,“我很乖哟,不去赶集我也不会哭哒。” “那你什么情况才会哭呀?”黄柔揉着她软软的头发,又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大宝贝。 珍珠养人,她最近的脸色是越来越白润,越来越光泽啦,比年画里的胖娃娃还招人喜欢。 幺妹睁着大大的眼睛,傲娇极了:“不知道鸭,我又没哭过。” 黄柔笑,那天丢了河蚌哭得眼睛都肿的是谁?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蚌蚌”的又是谁?这丫头的小嘴,不能信的呀。 “对了,那天你为什么让妈妈出去门口呀?” 幺妹扒着小脑袋瓜子,“我忘了鸭。” 好吧,“那你为什么帮那个顾叔叔啊小叛徒?”这个问题一直没时间问她。 “因为叔叔给我糖,又不用我吃别人口水,还……还给我举高高,我尿了他也不哭。” 黄柔神色淡淡的,看来,孩子还是太好收买了。 幺妹咽口口水,非常严肃正经的说:“妈妈我不是叛徒,长腿叔叔是个好人。”她能感觉到,叔叔对着她的时候有非常非常多的善意和爱心,比最喜欢的三伯还多。 因为她跟春芽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三叔对他的爱心没有对姐姐多。而长腿叔叔不一样,无论她跟哪个姐姐在一起,她得到的爱心都是最多哒! 小地精也想做别人心目中的“最”。 当然,“叔叔对着妈妈有更多更多的爱心哟,他心跳会非常快,比拖拉机还快!”妈妈的醋她就不吃啦。 黄柔本来挺不在意的,可她的形容实在是太鬼斧神工了,忍不住笑出来:“人的心哪有拖拉机快?” “有,长腿叔叔的就有!” 好吧,黄柔实在对他没兴趣,现在人也回部队了,估计一年半载不会再回来,那天的话就当他解了年少时的心结吧。 “对了,那妈妈问你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 “问吧妈妈,我是诚实的小地精,不会说谎哒。” 对哦,既然大家都说她命里带福,本来想问她想不想爸爸的,干脆画风一转,“你知道爸爸在哪儿吗?” 幺妹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男人飘在水里的画面,很快,人就彻底的沉下去了,她在岸边站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他再飘上来……好难过,她不要想。 黄柔等啊等,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以为是睡着了,长长的叹一声,包括婆婆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等崔建军才没回城的,可谁又知道,事实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呢? 父亲判的是无期徒刑,本就被抄得一干二净的家里有继母和继妹把持着,她的户口也被迁到了牛屎沟,就连乡音也渐渐没了……她的家在哪里? 是,现在有政策说满足条件的知青是可以分批回城,可她回去了幺妹怎么办?北京户口千金难求,她连自己的户口都保不住,又怎么帮幺妹落户? 当然,这些苦楚她又有口难言。因为结婚前崔建华就跟她约好了,她父亲坐牢的事是绝对保密的,因为这样严重的政治问题会影响公婆对她的印象,只有打结婚证明的队长知道,崔家人至今还以为她父母都是北京的大学教授。 留下吧,在这里她至少还有幺妹,还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第二天吃过早饭,黄柔带着友娣和幺妹出门了。篮子里是五朵棕红色的灵芝,用白毛巾干干净净的包着,上头盖件衣裳,大家都以为她提的是鸡蛋。 小丫头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那一颗颗牙齿印跟狗啃过似的,老太太也心疼她,既然都啃一半了,剩下的干脆全给她吧。 吃了一大朵灵芝,小地精力气可足啦,都不用妈妈背,自个儿哒哒哒跑得飞快,连友娣都追不上她。 到了大河口,其他人去供销社换鸡蛋,黄柔带着她们先去纺织厂找三伯。走着走着,幺妹忽然指着一家饭店,“妈妈,饺子饺子!” 她记得饭店牌坊上的字,益民饭店呐! 友娣馋得直咽口水,她也想吃饺子啊,是村里小伙伴不好玩?还是逃避劳动不舒服?她跟着走几里路明明就是想混点吃的,“啥饺子啊?” “鲜肉饺子,贰角三分。”挂出来的牌子还是那块,但价已经涨了。 友娣再咽口水,“妹你吃过吗?” “嗯呐!很香哟,有很多很多肉肉!”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饺子,口水泡多得不要不要的,但她知道不能要吃的,妈妈没钱钱呀。 友娣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抱住黄柔的胳膊,“四婶我要吃饺子。” 黄柔尴尬,她是带着一张大团结,但这是打算给幺妹买点钙片的。这孩子最近老说骨头疼,夜里也常抽筋,她怀疑是缺钙了。 小地精可会护着妈妈啦,双手叉腰:“姐姐我妈妈没钱哒,我们不馋,我们不吃哦。” 友娣“呲溜”吸了一口鼻涕,“可我馋,我想吃。” 幺妹眼睛一转,“那我们自己买吧。” “你有钱吗?”友娣双眼冒光,没想到最小的妹妹都有自己小金库啦,她还一无所有,这种被同龄人撇下的感觉实在不好。 幺妹把手指竖嘴前,“嘘……我们有瓜瓜呀!”这么好吃的瓜瓜,谁会不喜欢吃呀? 出门前,奶奶怕她们口渴要东西吃,给切了半个西瓜,中午热的时候可以吃一吃。 只见她吃力的抱起大半个西瓜,歪歪扭扭走进饭店,找到那个大肚子的大师傅,“伯伯你要吃西瓜吗?超甜的喔!” 黄柔和友娣都没想到她胆子居然这!么!大!一分钱没有也敢逛国营饭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师傅伸着脑袋一看,哟,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抱着个大西瓜,露出来一半是红的,看着就凉滋滋的,另一半盖着一块白纱布,还挺干净。 “小朋友,你的瓜要给我吃吗?”指指自己鼻子。 “对呀,伯伯给我一碗,哦不,两碗,哦不,三碗,给我三碗鲜肉水饺好不好?”卖西瓜这念头在她心里可是根深蒂固的,才第一次吃西瓜她就记住了。 大师傅一愣,半个大西瓜换三碗水饺?按理来说也还可以,但现在肉和面可都涨价啦,西瓜却是可吃可不吃的果子。 正为难着,忽然听见一声:“我跟你换怎么样?” 幺妹回头一看,这位伯伯好眼熟啊,可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可以,我的瓜瓜超甜的喔!” 黄柔已经认出来了,“段书记,您好。” 段书记是北京人,大河口政府食堂每个菜都有辣,辣得他胃疼牙齿疼,吃不惯就经常中午出来吃饺子,这不,又遇上了。 “小黄啊,你这闺女可是……” 黄柔生怕他冒出“投机倒把”四个字,忙抢着道:“这瓜是院里野生的,本来带着路上吃的,她不懂事瞎说呢,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回去一定加强思想教育。”忙要牵着闺女走。 这可是整个大河口公社的一把手啊,在人面前赤裸裸的搞“交易”,崔家怕是嫌好日子过够了。 “诶,不急,我看这瓜还挺红的,甜不甜?” “超甜的喔!”幺妹卖力宣传,眼珠子一转,让她妈拿下钥匙扣上的小刀,“给伯伯尝一牙吧妈妈。”她一点儿也不小气,这个伯伯是好人。 黄柔面上笑着,脑袋却高速运转,闺女这篓子可捅大了。瓜的来历、种的地方、数量、面积,一旦超过文件规定,治安队把崔家夷为平地都是有法可依的。 大师傅却已拿出一把干净的菜刀,“唰唰唰”快手的切出几牙来。 034 034 幺妹先递一牙给段书记,又同样双手递了一牙给大师傅。顺带满眼期待的看着他们,脸上写着“超甜喔不吃会后悔喔”,两个大男人未吃心先甜。 小小推销员,不错不错。 段书记在大河口已经好久没吃过西瓜啦,最近一次还是前年上市里开会,干部餐厅提供的,每人小小一牙。但本地瓜味道不怎么样,肉质太沙太棉,水份不足,总感觉柴柴的少点啥。 幺妹的瓜虽然红,但他也不抱希望,毕竟一方水土的属性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的。谁知一口咬下去,哟,那甜丝丝的水珠子直往嘴里钻,还有太多的来不及吃的都“滴答”流走了,把他心疼得不行,忙扬起脑袋舔了舔。 他知道身为堂堂一公社书记,这样的动作实在不雅,可……哎呀,太可惜啦!这可是多少年没吃过的甜水西瓜啦! “真甜!真水!你们家院里的瓜?”大师傅先开口了,他把红瓤吃完不算,还把白肉也啃得光光的,只剩最后一点薄薄的黑皮。 诶等等,皮居然是黑的他把瓜皮倒过来一看,后知后觉,“这不是西瓜吧?” “伯伯,它就是西瓜。”瓜苗已经告诉她啦,它们是黑皮西瓜,但具体怎么沦落到槐树洞里它们也不知道。 “西瓜咋还有黑皮的?”大师傅不信,可那味道又错不了。 段书记毕竟见多识广些,蹲下身,认真研究了一下桌子上剩下的瓜,“我瞧着怎么像新出的黑皮瓜?” 推了推眼镜,他再看,“可报纸上说的没这么薄的皮呀。”农科院取得这么重要的进展,报纸上都刊登出来了,他看报纸就知道。但农业学家们也说了,这种瓜目前只培育出一苗,还恰好只结了一个果,除了能吃是确定的,其他生物稳定性还有待研究,是否具有遗传生育特性也还是未知数。 “伯伯好厉害!”幺妹拍手手,跟妈妈一样厉害。 段书记一个人远在异乡,虽然是当爷爷的人了,可孙子孙女还没见过几次,被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孩吹彩虹屁,还挺享受的。 他爽朗大笑,“你的瓜这么好吃,只换水饺会吃亏哦。” 幺妹大眼睛一转,她也觉着好像是有一点点吃亏了,可妈妈说,说出去的话得算数,只换水饺就只换水饺吧。“不吃亏哦,伯伯你想吃以后还可以找我。” 黄柔觉着吧,这孩子真是被她“惯野”了,不怯场,不怕生,比她小时候好多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出门,她哪敢跟大人这么说话?都是怯生生安静静的坐一旁,别人问到她,规规矩矩回答一句,不问她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哦?你家还有吗?” 幺妹本想说有,可她是聪明的小地精呀,不能被人套话哒,“我家没有啦,但我知道哪里有。” 黄柔:“……”得,这就叫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段书记又是大笑,到他这个年纪,再怎么位高权重一呼百应,还是渴望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他觉着自己跟这孩子还真有缘,遇到三次,三次都这么让他印象深刻。 就为着这点“缘分”,他也该去她们家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养出这么好的孩子,这么甜的瓜。 “那行,我用三碗水饺跟你换,不能反悔哦。” 幺妹边吃饺子边想,有这么好吃的水饺她才不反悔呢,一点儿也不反!这皮薄馅儿大还冒汁儿的美味,比十个西瓜还好吃! 直到出了饭店,黄柔和友娣还晕乎着呢,她们居然没花一分钱就吃到了鲜肉水饺?而且,大师傅为了感谢她们的瓜,还一人多给了五个,把她们吃得肚饱肥圆。 最重要的,看段书记的意思,也没批评她们投机倒把,这是默许了?毕竟,不用粮票的饭店他都天天来呢,也没见把饭店经理怎么着。 这,或许是一种信号。 来到纺织厂门口,崔建军正好值班,忙把她们迎进门,泡了三杯浓浓的茶水,“这是管后勤的老张给的,你们尝尝,待会儿把剩下的带回去给娘尝尝。” 幺妹“呼呼”的吹,实在是等不及了,“咕噜”一大口,本以为会是甜甜的,正好吃那么多饺子口也渴啦——“哇,好苦!” 又烫又苦又涩,苦得她鼻子眼睛全皱一起了,三叔坏! “哈哈哈,茶叶就是这样才有味道呢。”崔建军大笑,身边也没个甜嘴的,找半天找到两个花生米,“赶紧散散味儿。” 幺妹小狗似的张大嘴巴,舌头长长的喘气,“呼呼呼——” 她有种深深的被骗的感觉,嫌弃道:“我奶肯定不吃,太苦啦。” 连能吃苦灵芝的她都嫌苦,那是得有多苦? 友娣却不嫌苦,自她出生还没喝过“茶叶”呢,只要是没吃过的那都是好东西,逮到就得吃个够,“咕唧咕唧”大口大口的喝,没几下就喝空了,又给泡一杯。 一连三大杯,够本啦。 幺妹佩服姐姐,她喝药可真乖。 对,在小地精眼里,“茶叶”这种东西就等同于药。 黄柔小心翼翼掏出灵芝,把婆婆的意思传达,崔建军明白,“好嘞,你告娘,我尽量换成粮。”想到下个星期厂里有事,他没时间回去,又道:“车我会送去爹那儿,到时候麻烦你转告春芽妈一声,给我准备一床棉被。” 每房只有一床破棉被,还是几年的老棉花和破衣裳弹的,不怎么保暖。可石兰省本就不产棉,这年代的棉花又是一项紧缺的战略物资,厂里也没多余的。 天气渐渐凉了,他这门房又是上不张天下不着地的,风“呼呼”的灌,贼冷。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也不会跟家里开这口。 黄柔记下,打定主意要劝婆婆多弹两床棉花,正准备走,友娣忽然说要尿尿——茶水灌太多啦。 现在是上班时间,崔建军也不好走远,把厕所位置指给她们,黄柔带她去。幺妹就在门房等着,可她们前脚刚走,三伯后脚就被人叫走了,没有植物陪她聊天,小地精多无聊啊,看看房子,看看板凳,看看桌子…… 诶,这个桌子腿儿怎么是裂开的呀? 其实也不算裂开,就是开了小小一条线,有即将裂开的趋势,连缝都算不上,她是因为吃了灵芝后目力大增才“未卜先知”哒。 幺妹凑近看了看,总觉着里头有点啥,是不属于桌子腿儿的东西。她用小胖手抠那线,手指头细,又会使巧力,没几下就让她抠开一条小缝。 里头黑漆漆的,可有股沉沉的气味,像什么东西快要腐朽了。 她愈发好奇,从三伯枕头旁的铁盒子里找到一根细细的长长的竹签,竹签上还用橡皮筋绑着个鱼钩。把签子放下去,很快就碰到里头的东西,微微使点巧力,就把东西给勾出来了。 好在东西是很细很小的卷卷,能从缝里掏出来。 哦,原来是些花花绿绿的纸,虽然她识字,但她不想看……小地精就是这么任性。 她的乐趣在于勾,不在于看。继续勾出更多的卷卷纸,勾完一根桌子腿儿不算,又想办法把另外三只也检查一遍……噢,可惜都没东西啦。 然后,把卷卷纸并排放在桌子上,一定要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不能哪儿缺个口,哪儿冒个尖儿,不然心里会不那么舒服。 于是,黄柔进门,看见的就是……嗯,她闺女正强迫症发作,横摆竖摆要对称,距离要均等的折腾。 可等看清被她“折腾”的东西时,黄柔觉着自己眼花了,这怎么那么像钱啊?不是一毛两毛一块两块,是大团结啊!都用橡皮筋紧紧的箍着呢! 她忙打开皮筋,还真是大团结啊! 而且不止一张,一,二,三……一卷里头有十张,最外面那张看起来特旧,但里头几层都是新的,箍得特紧,体积也特小。 她赶紧数了数,这样的“卷卷纸”居然有整整十八个! 幺妹捡到一千八百块现金!黄柔心口砰砰直跳,她相信,她真的相信闺女就是个小福星了,这走哪儿捡哪儿她还真神了。 幺妹这才有时间跟着看,哦,原来是老爷爷买翡翠兰时候见过的钱啊,她也不知道“拾圆”是什么概念,“妈妈,这能买大白兔吗?” 黄柔可不敢随便答应,这孩子轴着呢,先问:“你从哪儿捡来的?” 幺妹指指桌子腿儿。 很明显,这是有人塞进去的,不比在马路边捡到,一个无主,一个有主。黄柔冷静下来,崔建军回来后赶紧问是不是他哪个同事的,好还给人家。 “不可能,这桌子我昨晚才换的,以前那张坏了。”这是刚从后勤处抬来的旧桌子,从昨晚到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用过。当时老张倒是让他抬张新的,可他觉着自己一门卫,又不是做办公室的领导,用新的浪费。 桌椅板凳属于厂里的固定资产,每年登记造册的,即使毁坏也得报损处理。而为了方便查验登记,每张桌子下面都会有红油漆写的编号,对应职工的工号。 崔建军翻过来一看——一共是四位数,前三位已经斑驳得看不清了,只有最后一位是“1”。 “知道是谁不?” 崔建军摇头,后勤的物件大多都是从市里总厂、一分厂、二分厂运来的,那么多工人那么多桌子,编号带“1”的也有几百张,他还真不知道。 一千八百块不是小数目,也不是属于他们该得的钱,他们不能贪,两个大人当机立断,报领导吧。 035 035 领导来得很快。 崔建军只报后勤老张,毕竟这是人家管理的东西里掏出来的。 谁知老张不敢私下处理,只能报出纳,毕竟这可涉及到巨额现金了。 陈出纳知道了刘会计那顺风耳自然也知道了,一千八百块可不是小数目,要落出纳头上那得是多大的功劳?本着自个儿得不到功劳也不能让他独吞的原则,刘会计火速报蔡厂长……就这样一个拖一个的,厂里头两把交椅前后脚到了。 “怎么,这么点事还把书记给惊动了?小陈可真不会做事。”蔡厂长先打一耙。 “老蔡你不也来了吗,你这侄女婿消息倒是精通。”书记也不遑多让。 幺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哦,原来两个伯伯都不喜欢对方啊。 蔡厂长看着她眼熟,“小姑娘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幺妹老实说:“不记得了呀。”她连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饺子书记”都说忘就忘了,更何况是厂长伯伯,半年时间对三四岁的人类幼崽来说可是非常非常久啦。 崔建军忙说是见过的,就上次在后山的竹林里。 蔡厂长这才想起来,“莫非这钱也是你发现的?” “是哒,在这儿呢!”她指着桌子腿儿让大家看,一点也不怯场。 厂长还没说啥,书记看到那斑驳不清的数字,忽然“哎呀”一声,把厂长叫出去说悄悄话了。 陈出纳和刘会计本就互相看不顺眼,阴阳怪气挤兑几句,一个说对方看管不力导致这么多的现金流落在外,一个说让他拿出账本来对,看这笔钱他记录在册没……于是,幺妹又发现,这两个叔叔也不喜欢对方啊。 她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的身子和脑袋,大家不注意她都不行。 “哟,小姑娘,你谁家的呀?” “小黄老师家哒!”她抱着妈妈胳膊,骄傲得不要不要的。 “你妈妈是老师,那你上学了没呀?” “没有,等我有我姐姐那么大的时候才能上哦。” 众人大笑,又问她几岁,叫啥名字,都是些大人爱逗小孩的问题,可耳朵全都竖着听外面动静呢。 好在没多久,厂长和书记进来了,也不给大家揣测的时间,把除了会计和出纳以外的所有人赶回办公室,原来这是去年落马的老厂长贪污的。公安和检察院的把他家掘地三尺,最后找到的现金和别人交代的依然对不上。 赃款对不上,他老婆儿子就是重点审查对象,儿子好好的刑侦队公安也被撤职了,三天两头被传唤,就为了查这笔钱呢。他老婆想不开,天天来厂里闹呢,说都是这狗日的厂子害的,公公贪钱关她老公屁事? 书记和厂长没少被她堵,现在找到可不就能洗清他老公的冤屈了嘛?能不能复职不知道,只求别再来撒泼就成。 好家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谁能想到老厂长贪的钱居然就藏在他曾经的办公桌里?抽屉肯定早被人翻过几十次了,可桌子腿儿就在“敌人”的眼皮下安然无恙了一年多! 这钱它压根就是厂里的,按照厂里规定,帮找回巨额财产是大功,可奖励找回财产的百分之十,另外还有不少的生活物资。 崔家人高兴坏了,他们不关心这钱最后是进了厂里金库还是上缴国家,因为对他们都没损失。百分之十可就是一百八十块啦,快抵得上爷爷上一年的班啦! 更何况还奖励半扇猪肉,十斤清油呢! 蔡厂长摸着幺妹圆溜溜的脑袋感慨,“咱们全厂几千号员工找了一年的东西,就连检察院也找不到的东西,居然被你找到了……你说,你眼神再这么好下去,我们厂的奖励是不是都得被你领光了呀?” 上次也是大半扇猪肉,这两次加起来可就是一整头猪啦,厨房大师傅都说他买猪就是为她们服务的。 幺妹眼里只有红花花白油油的猪肉,其他都是过眼云烟,她只“嗯嗯嗯”的点头。 大人敷衍人会让人不舒服,小孩,尤其是三四岁的小孩敷衍人,大家都只会觉着好玩。 书记笑了笑,忽然问黄柔:“你是老师?在哪个学校?哪儿毕业的?” 黄柔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也不怵,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情况说了。 “燕京大学中文系,在生产队教书,老蔡你看这不埋没人才嘛?” 蔡厂长也没想到她居然是燕大的,还是最出名的中文系,那可是出了几位大文豪的院系,就连中央领导人身边的秘书都是这专业的,“在生产队确实屈才了。” 要早几年毕业,她又是地道北京人,家里有关系,说不定跟着领导人出访和会谈的就是她了。 造化弄人啊。 这是整个时代的悲哀,不独降临到她一个人身上。别人感慨可以,唯独本人不能附和,不然就是违反“两个凡是”。黄柔忙低着头说:“没有没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蔡厂长毕竟年纪大些,跟段书记交情深,所以对同为北京老乡的黄柔也更亲切些,“没事,我们理解。” “对了老蔡,咱们厂不是要筹建家属幼儿园和小学嘛?我看小黄老师是个人才,不如来小学上班吧,组织关系我帮她协调。” 黄柔一愣,来厂里上班?“这……这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去年已经做了就读意向摸排,百分之九十五的职工都愿意把孩子转过来呢。”三分厂的职工都是市里过来的,每天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回,尤其是双职工家庭,夫妻俩在大河口,孩子却在市区,谁来照管是个大问题。 现在厂里正在向市里申请,能不能建几栋宿舍生活区,因为这耗资巨大,牵涉利益众广,上头批复还没下来,但筹建幼儿园和小学却是早就定了的。 “这不,新校区选址就在那儿。”书记指着竹林道,那里果然有拖拉机在作业。 “春季学期开学后,先把孩子安排在食堂旁就读,到秋季学期新的教学楼应该就能投入使用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年后差不多就来报道吧。” 崔建军惊讶,要知道厂幼儿园那可是厂子弟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待遇比一线工人高不说,还清闲,每年两个寒暑假!对于想要给领导家属谋个清闲能顾家的岗位来说,这是最佳选择。 啥叫厂子弟?就是祖宗八代基本都是厂里工人甚至领导,即使不是领导,跟领导也是七歪八扭的亲戚,人脉、资源、关系全在厂里的人!就这样的“天之骄子”还谋不到的好职位,傻子才拒绝呢! “怎么,小黄老师不愿意吗?”书记笑着问。 幺妹仰着脑袋,“愿意,我妈妈非常愿意!” 她知道,妈妈这是要来当老师啦!虽然在村里也是当老师,可村里没有顿顿有肉的食堂,没有这么干净宽敞的水泥路,她想让妈妈吃肉肉,想让妈妈下雨的时候不会滑倒,不会摔个大泥屁股。 黄柔犹豫着道,“我能不能回去商量一下?” “自然可以,但得抓紧哦,三天之内记得给我答复。”厂长笑着走了。 崔建军觉着,就为这事,他今儿也得回家去一趟,请假也得回去。当然,就算没这事,那么多的奖励物资,她们娘几个也带不回去。 骑上自行车,把肉和油驮在后座上,见俩侄女眼巴巴的看着他,“谁要坐我的自行车呀?” 幺妹乖乖举手,可友娣没举手,已经直接跳横杠上坐着去了,比猴子还快! 幺妹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的看着妈妈,她也想坐自行车呀,她活了三百岁还从来没坐过呢。 “乖,等妈妈以后有钱啦,也买一辆载着你上下学好不好?” “好!”这不,小地精更渴望上学啦。 虽然他们有自行车,可肉太重,又加两个人,把那二手自行车压得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崔建军生怕蹬坏了老爷子的宝贝,骑得比乌龟还慢。到了坡脚,干脆俩人下来推着走。 最后,四个人是一起进家门的。 地里没啥活了,妯娌几个早早的在家等着,看见那油汪汪的半扇猪,刘惠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的猪啊!是用她的灵芝换来的猪啊!上头至少有六根排骨是她的! “这么快就卖了?卖多少钱?咋买这么大扇猪哇?这也太奢侈太浪费了吧?”车子刚进门,她的问题就机关枪似的扫射过来。 崔建军一愣,这才想起来五朵灵芝还在他门房呢! “不,这是厂里奖励幺妹的。”友娣揉着被自行车前杠杠得又麻又痛的屁股。 “幺妹?她又捡到啥啦?”就连王二妹也忍不住惊呼。 崔建军努努嘴,让大家都冷静些,先把东西卸下,回屋再说。 见不是自己的东西卖的,刘惠也不气馁,反正只要东西在,早晚它都是钱。现在她更关心的是,这么多猪肉要怎么分,她可是想好了,要六根排骨,提着回娘家溜达一圈,馋死他们,再他妈一根不少给提回来。 最好再把幺妹“借”出去一趟,路上总能捡点啥吧? 吉祥物本物:“……”她不关心,她忙着数她的瓜瓜呢。 黄柔先把东西搬回东屋,又把一百八十块钱掏出来,将幺妹捡到厂里一千八百块巨额财产的事说了。 “我的个乖乖,这也……这也太……一千八呐,你们怎么就交公了?”刘惠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崔老太瞪她一眼:“这可是人厂里的,你以为马路牙子上呢?” “就是,大嫂也别心疼,这不得奖励了嘛,算上肉和油,怎么着也得二百五吧。” “谁二百五?你说谁呢王二妹?我没看出来你还会含沙射影啊你……” “够了!”崔老太被她吵得脑壳痛,“出去出去,都出去,不病死也得被你烦死。” 几个妯娌被赶出房门,黄柔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白色的小塑料瓶,“这是维c,娘含两粒在嘴里,再研成粉贴溃疡上,好得快。”以前在北京时,父亲认识一位老医生就这么教他们的。 果然,维c粉贴上去痛是痛,但痛一会儿就麻木了,崔老太的心跟喝了白糖水似的舒服,“嘶嘶”的吸着气,还是阿柔知道关心她,老三上次回来也看见她满嘴火泡,这都第二次回了,也没见他带个什么药回来。 待婆婆不那么疼了,黄柔才小声的把书记让她去厂办小学上班的事说了,“我问问娘的意见。” 036 036 崔老太全程很冷静,这也就她,稳得住。要换了刘惠那不着调的,听见这样的大好事儿还不得一蹦三尺高,敲锣打鼓? 崔老太看着儿媳,“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黄柔羞涩的笑笑,她当年能考上燕京大学也算天之骄子,更何况还是整个燕大的王牌专业。那时候虽然父亲已经落马了,可他的关系还在,多少叔叔阿姨来为她庆祝,大家都说毕业后去国外进修两年回来就能留校任教,以后一路当上教授出书育人多么顺理成章,多么花团锦簇。 可现在的她,却只能蜗居小山村,每天重复上课种地做饭的枯燥生活,她纵然有满腹诗书,可对着一群还在冒鼻涕泡的山村孩童,她也使不出。 虽然,换个学校也还是冒鼻涕泡的小儿,但换了环境,换了接触的人群,说不定就有机会了呢? 是的,她是本本分分不爱招惹是非,是没想过改嫁,是没想再回北京,但她没放弃实现自我价值的期望。 她的价值是什么?她还没搞清楚,可她唯一确定的是——燕大中文系的学子,不是来种地的。 崔老太抚了抚她的肩,“咱娘俩说个知心话,我没有亲闺女,这么多年已经把你当闺女了。你也别想着老四还能回来,死了就是死了,人要学会面对现实,要遇到合适的,再走一步,你北京的爹娘顾不上你,娘给你准备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以后老崔家就是你的娘家……” 见她面露不喜,崔老太叹口气,阿柔啥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她虽然是婆婆,可她前提是个女人。 让她花儿一样的年纪死守着就对得起老四了?以后她和老头子没了,几个伯子妯娌各有各的家庭,谁来照管她们孤儿寡母?这不是为难她吗? 但阿柔脾气倔,她只能换个话题,“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只管去,别担心家里的活儿。至于幺妹,那你更不用担心,她几个伯娘现在可把她当宝贝呢!” 黄柔笑了笑,这倒是。 最近几个嫂子对幺妹那可都是好得不像话,虽然以前也好,没有因为她没爹就轻视她,可现在的好……嗯,就是把她当吉祥物,其他人其他事都是可以靠边站的。 但这同时是另一层忧虑。现在全家对她好,那是因为她“小福星”的光环,这本来就是运气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万一哪天运气没了,大家可以随时随地收回对她的好,这不捧杀她吗? “你放心,有我在,你娘活了五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不是说你多心啊,你闺女可精着呢,脑袋转得比你快。”主要是几个儿媳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哪怕最不招人待见的刘惠,她心眼子也不坏,只是咋咋呼呼嘴巴贱。 黄柔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不是不放心婆婆。 这么多年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婆婆虽说一直想要孙子吧,可也没亏待六个孙女,不像村里别的老太太不拿孙女当人看,更何况幺妹还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你是舍不得幺妹吧?” “哎呀你只管去,每个星期五回来我保证全须全尾的把她还给你,其他时候你住宿舍,我给你放东屋好好带,冷不着她饿不着她……要再不放心,等她能上幼儿园了,你给接厂里去。” 接幺妹去厂里上学,这也是黄柔心动的一个点。 “好,听娘的。” 崔老头咧嘴笑了,“你要真听我的,就别死守着,天下好男儿那么多……诶,得得,知道你不爱听。” 她想了想,把刚捂热乎的一百八十块掏出来,数了五张大团结递给黄柔,“这你拿着,本来也是人家奖励幺妹的,本该全给你们才对,但家里这房子……你爹跟我商量,最迟明年秋天得盖几间房子。” 黄柔也不推辞,坦然收下。 这么几年零零散散也攒下小两百了,以后要真能拿工资,还能把幺妹的学费给攒出来,有生之年,还要给她攒一副体面的嫁妆。 这一晚,崔家的晚饭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剔下四根排骨,煮了两个大萝卜进去,人人都喝了一肚子胀鼓鼓的排骨汤。又炒了一大碗五花肉,用清油爆了一大半金黄焦香的土豆片在里头,几个孩子连大白米饭都看不上吃,光吃这就能吃饱。 可能是中午吃了鲜肉饺子,晚上又吃了排骨和五花肉,友娣睡到半夜还吐了。 又拉又吐,吐出来还有大半未消化的肉,黑灯瞎火又是灌药又是揉肚子,可把刘惠和崔建国被折腾得够呛,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看你以后还敢往死里吃!” 幺妹被吵醒,哼唧两声。 “怎么了,肚肚痛吗?”这丫头可比友娣吃的还多呢,最近半年她食量大增,个子也长得快,都超过春芽了。 幺妹继续哼唧,爬进妈妈暖暖的怀里,“喔,妈妈的nienie真香。” 黄柔捏她肉乎乎的脸颊,“马上四岁啦,怎么也不害臊啊。” 她才不管害臊呢,就用脑袋去拱,用手去摸,摸着摸着又睡着了。 这一夜,因为吃了钙片,她终于没有再喊腿疼了。 黄柔觉着,那钱花得,可真值。 第二天,全队都知道小黄老师要调去纺织厂子弟学校了,跟她一样的知青们,是又羡慕又眼红。去了纺织厂那就是有正式工作了,回城也不过如此吧?要运气不好家里没关系的,回城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工作呢!更何况,阳城市纺织厂是全国都出名的大厂,效益好着呢!很多成品还是走出口,能给国家创造外汇的,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呢。 崔家这运气啊,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这不,没两天,黄柔进城找书记回话去了,春芽在房里睡午觉,幺妹一个人在院里玩。 西瓜藤开始落叶,说明西瓜已经彻底熟透了。她拿半把钝镰刀,给西瓜松土呢,真希望快点把瓜瓜卖出去。这几天每天都吃一个,可依然还剩那么多,她也挺着急的。 忽然,小地精眼睛一亮,西瓜叶子下有个白白的东西。 “蛋!蛋!”小地精高兴得破音了,这可是比她小手手还大很多倍的大鸡蛋!表皮白中泛青,抱怀里沉甸甸的,还热热的,显然是刚下没多久的。 崔老太从东屋出来,“哎哟,鹅下蛋了?” 幺妹猛点头,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但会躲在西瓜丛里的,只有大鹅,它们每天都去偷西瓜叶子吃,她都懒得赶了。 这两只鹅养了大半年,喂了那么多好东西,可终于下蛋了。崔老太也高兴,“来,我放灶房去,晚上摘把小葱,给你们炒鹅蛋吃,啊。” “哟,亲家母这伙食可真够好的,就几个丫头也配吃鹅蛋,不如给我闺女补补身子,来年好生个大胖小子!”门口进来个黑黑瘦瘦的老太太,头上的深蓝色头巾胡乱拢着,脚下踩着双破旧的解放鞋。 关键是,那鼻子眼睛,跟刘惠有七八分相似。 “哦,来了?”崔老太淡淡的,把大鹅蛋放回厨房。 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老崔家孙女怎么了?是吃她大米了?怎么着就不配吃鹅蛋了?自家孙女,她嫌弃可以,别人嫌弃那就是找骂来的! 看在亲戚面子上,忍她一回。 可偏偏刘老太是个得寸进尺的,见崔老太不回呛她,一身贱骨头就痒得慌,眼珠子乱转,“哎呀这就是老四家的吧,长得可真胖,一个丫头,不知吃了多少好东西,亲家母我跟你说呀,这再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以后养老送终还是得靠儿子!” 崔老太直接往她脚下“呸”一口痰,“我乐意怎么着?” “亲家母今儿是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瞧,惹了你,人家还先委屈上了。 心直口快的刘惠跟她老娘比起来,那可真是仙女一样招人待见!崔老太冷笑:“吃了火药也比吃了大粪强啊,满嘴喷粪。” “你!”刘老太再次被她堵得下不来,看幺妹还在旁边没心没肺的挖啊挖的,顿时把气撒她身上,提起脚往她屁股蹲儿上踢了一脚。 崔老太刚从厨房出来,还离得远,见她踢脚就知道这死老太婆想干嘛了,可奈何鞭长莫及。幺妹手里拿着镰刀,又是背对着她,一个前冲铁定得撞镰刀口上……留个疤都是轻的,割到脖子怎么办? 崔老太目眦俱裂,哪怕她是飞毛腿也赶不上,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昨儿才跟黄柔拍胸脯保证能带好孙女,今儿要出个岔子,这不让她分心嘛? 谁知,幺妹忽然在佛山无影脚到达之前“嗖”的站起来,往旁边闪开。刘老太使足了力的腿一下踢空,人也被带得往前冲,又好巧不巧被一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西瓜藤绊了一下,“噗通”一声,人给趴地下了。 最关键的,那张老脸好巧不巧给扑一泡鹅屎上去咯! 鹅有多大?鹅蛋有多大?那它的屎就有多大! 而且,崔家的鹅是每天吃半斤水虱草的,绿油油的要多臭有多臭,比茅坑里的人屎还臭! 一瞬间,两个老太太都懵了,崔老太赶紧跑过来抱起幺妹,“没事吧?没被踢到吧?” 幺妹摇头,悄悄对着西瓜藤说了声“谢谢哟”,她后脑勺没长眼睛,可西瓜藤看见了呀。 哼,她不喜欢这个奶奶,给的油撒子不好吃还想踢她。 刘老太哼哼哧哧爬起来,崔老太“噗嗤”一声笑了。 那张黑脸让绿油油黑漆漆的鹅屎给糊得严严实实,一张嘴是最惨的,刚张开就有鹅屎往里流,她还给不小心咽了一口。 “哟,难怪嘴这么臭,原来真是吃屎了呀!” 刘老太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爬起来,这才明白刚才咽下去那古里古怪的东西是啥,连忙急“呸”几口,没吐出来不说还不小心又吸进去更多,顿时气得脚步踉跄头晕眼花,“你……你个死丫头,赔钱货你!” 她刘老太在六甲村也是首屈一指的泼妇,几乎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却栽在一臭丫头手里,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老太捂着鼻子,“赶紧的滚,待会儿你闺女看见你这老脸往哪儿搁。” 不提刘惠还好,一提这没良心的大闺女,刘老太索性也不走了,一屁股坐地上,“杀千刀的啊,投机倒把种了满院的瓜,生产队还管不管啦!瞧瞧这偷着又是养鹅又是种西瓜的,社会主义墙角都被撬秃了呀!” 赶巧,现在正是下工高峰期。 037 037 下工的社员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全都成群结队往家走呢。 而崔家又在村子中间,半数的社员都得从他家门前过,这一嗓子嗷得……大家肚子也不饿了! “啥?谁家这么大胆子前社会主义墙角?” “养鹅?” “种西瓜?” “我咋听着像老崔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嗅到了了不得的气息,不约而同来到崔家门口。 院里,崔老太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那真是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指着刘老太:“小声点你会死啊?啥叫撬社会主义墙角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再他妈胡说老娘撕烂你那破嘴!”虽然气愤,但还压制着音量。 刘老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反正她吃不了的,别人也甭想吃,闺女又咋样?外孙女又咋样?不是她吹,她撒起泼来连自己都怕。 “大家快来看一看啊,还有没有王法啦?不是说一切生产资料都归无产阶级所有吗?咋还变成崔家的啦?崔家这是……呜呜……” 崔老太也顾不上脏了,一把捂住她的臭嘴,急得额头冒汗。 要只养几只鸡她还能藏一藏,可这么多的瓜,一个个就在地上摆着,千防万防,亲家难防啊! 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她真想杀了这死老太婆,挖坑埋了算逑! “闹什么呢?干活的时候一个个叫肚子饿,现在都不饿啦?那赶紧接着上工去!”张爱国大声斥骂,社员们都不出声,心道好戏来啦。 “队长你来了正好评评理,有人告发崔家投机倒把撬社会主义墙角,这到底咋回事啊?”村里总有些人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崔家倒霉的时候笑崔家穷,人好起来了又嫉妒人时来运转。 而这个人,就是隔壁的杨老太。 崔家的院子她早发现不对劲了,可墙头被崔家人插了一圈又尖又利的碎玻璃渣,她爬不上去,杨爱卫杨爱生也被扎得嗷嗷哭。这段时间她总觉着崔家院里散发出一股香气,甜丝丝的,像瓜果成熟的气息。 一想到崔家五百平的大院子这得种出几百斤瓜果来,那真是让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告发,告发,必须告发! 可周树莲一个劲劝她,说什么杨家屁股底下也不干净,到时候谁也讨不了好,什么崔家人报复心强,别惹麻烦……以前看在她大肚子的份上她倒是听了,现在遇到这么好的机会,肯定要推一把啊! 张爱国是谁?那可是五代贫农又红又专的队长啊!他最恨的就是投机倒把和走资派行为,现在让他抓个现行,还不得铲了崔家的院子?到时候挂牌游街她可是要带把瓜子儿去嗑的哟! 然而,张爱国不止没铲崔家院子,还把在门口,拦住了大家:“都赶紧回家吃饭去,下午还有活儿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队长咱们进去看看吧?要不是咱就回去吃饭,要真是那咱可不能助长这样的歪风邪气。” “就是,谁都像老崔家用社会主义的地种自己家的粮食,那咱们有样学样,谁还管生产队的活儿?”说这话的其实是又馋又懒的二流子,可平时喊口号谁都没他响亮。 崔家兄弟几个还没回来,张爱国一个人拦不住,还真让大家挤进去了。 下一秒,崔家院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老天爷,这真是一院的瓜啊!” “我没看错吧,这么多瓜!” “我的个乖乖,难怪崔家日子越来越红火,这都是投机倒把红火起来的,这么多瓜得卖多少钱啊?” ……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借机起哄出风头的,趁乱偷鸡摸狗的,比五百只鸭子还嘈杂。幺妹早被奶奶放回屋里,可她都听见啦。 妈妈说过,院子里有瓜的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杨爱卫他爸爸就会来把她们的瓜瓜抢走。 正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几个扛着锄头的男人闯进来,“大家好好找找,肯定有投机倒把的东西,咱们谁找到归谁。” “好嘞!这老崔家胆子可真够肥的,偷偷种了这么多瓜,这次要是不严惩,助长了这股歪风邪气,以后还得了?国家都得姓资啦!” 一群人义愤填膺着,表情扭曲着,把奶奶的东屋一阵乱翻。 幺妹生气了,往他们眼里撒了一把土灰,可也仅限于此。地精一族的规矩,它们跟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不能伤害人类,也没有办法伤害他们。 崔老太一屁股坐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崔家彻底完了。 因为东屋还偷偷养着三只鸡,鸡窝里孵着十三个蛋,马上就能孵出小鸡的。而柜子里还锁着崔家一辈子的积蓄,那都是准备明年盖房子的……照他们这个“红卫兵”的架势,柜子都能给她抬走。 “大家快来看!灶房里还有大半扇猪呢!” “我的个乖乖,这么厚的肉,这么白的油,社会主义的猪怎么可能有这么肥?不是投机倒把来的我还不信!”生产队养的猪两百斤顶天了,那肉红红的瘦不拉几的。 虽然没有人发话可以分肉,但大家都左一把右一把的摸肉,恨不得把油花子全抠指甲缝里带回去,洗洗手就是一锅肉汤。 崔老太的娘因为在土司家当过丫鬟,被斗地主的贫农们绑在树上斗,不分白昼黑夜的斗,给她一个妇道人家剃阴阳头,让她顶着阴阳头游街,被人扔臭狗屎……甚至,就因为给土司家姨太太当过贴身丫鬟,大家都说她身上是一股封建主义大地主的腐朽气息,把三斤重的石头拴她奶头上……活生生拽掉了啊! 好容易留她一条命回来,可人也疯了。 大家都说她有这样的娘,娶不得,原本说好的亲事也黄了,后来年纪大了不得不嫁给毛都没长齐的崔家小伙。 刚开始那几年有多苦只有她知道,公公婆婆不待见她,小丈夫看不上她,后来好容易熬死了公婆,丈夫也有了出息,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眼看着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崔老太“哇”一声大哭开来,伤心,气愤,绝望,她不活了!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老娘不活了!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幺妹察觉到奶奶的愤怒和一心求死,忙求西瓜藤们帮忙。 下一秒,准备撞墙的崔老太就被西瓜藤们五花大绑的绑住了,动弹不得。 “奶奶,奶奶不要怕,他们要就给他们吧。”虽然她也不舍得给,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也没办法,反正以后她还会让土地结出更多哒。 她是小地精呀,她现在的灵力已经能让贫瘠的土地增产增收啦!她们不怕。 崔老太的求死心态也只是一瞬间,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孙女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被她软乎乎的小手牵着,她老泪纵横。 “是奶奶想岔了,想岔了,奶奶再也不干傻事了,这么多年都没人能弄死奶奶,奶奶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看着这些杀千刀的下十八层地狱……” 幺妹握着奶奶的手,给她力量。 “张大力我看你得了啊,见好就收,在场的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家没有点啥?今年天干大旱,人家想法子储点吃的怎么就投机倒把了?我还说你这叫上纲上线呢!”顾老太从人群中挤进来,搀起崔老太,她家在村头,听说消息跑过来的,人还喘着呢。 那四十码的大脚踩地上“铮铮”的响,因为儿子出息,又是五好家庭,她在村里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更何况,她儿子顾三可是有名的刺头,看谁不爽直接揍的,现在当了兵后那一身的腱子肉更加强壮,似张大力这样的小丑被他看一眼都得尿裤子,自然也不敢搜了,忙从屋里出来。 虽然但是,他身上四个口袋已经胀鼓鼓的了。 顾老太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搀稳崔老太,“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崔家历来本本分分,大家有目共睹,就因为储几个瓜留着明年吃就被你们扣帽子,在场的谁又干净?干脆要死大家一起死算逑!” 大家一听,可不是这个理儿? 谁家没偷着多养两只鸡? 谁家自留地没扩出去几分? 谁家院里不种几根青菜蒜苗的? 要严格来说,土地都是国家的,未经国家统一计划,谁允许种这些乱七八糟的? 得,走吧走吧,张大力为首的二流子已经搂到东西,准备功成身退。 “等等,谁说她们不是投机倒把了?我今儿还就得找到证据不可!”众人回头,哟,不得了,七八个青年男女胸脯挺得高高的,一脸豪气与正义,手臂上的红袖章迎风飘扬。 “治安队的来了!”有社员小声道。 崔老太好容易起来的心,又落回谷底。 再见带头说话的是肥头大耳的杨发财,那更是凉得透透的。 本来两家人就不对盘,又让好大喜功的他揪住小辫子,这回算是彻底完了。只要治安队到的地方,就没有逮不着人的。 火车站和自由市场倒爷都被他逮得七零八落,老实巴交的农村人连倒爷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啊…… 张爱国一看这架势,敢情这事还得闹大不可了?牛屎沟在他的带领下,这两年也算安居乐业,要是闹出这么大一桩反面教材来,他也要跟着吃挂落,想趁着年轻往公社走的心也白搭了。 况且,他看看幺妹,这是黄柔的命根子。 而他和周树莲的命根子,还捏在黄柔手里呢。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一定不能让治安队的插手。 “发财给哥一个面子,这是误会,有啥事儿咱关起门来教育教育就是,你先带治安队几位兄弟回家整点吃的,哥待会儿跟你们一起,啊。” 谁知杨发财却不给面子,“别啊爱国哥,今儿这投机倒把我是抓定了,你也别为难小弟我。” 张爱国心头大恨。 隔壁贴着墙角的周树莲也是恨得咬牙切齿,这该死的肥猪杨发财是吃错药了吗?现在是他逞威风的时候吗?真把崔家抄了黄柔还不得发疯?到时候她来个鱼死网破,她跟张爱国以及肚子里的孩子都得陪葬! 这真他妈是又蠢又坏! 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听见“支滋——”一声特别尖锐的刹车声,接连又停下十几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为首的不正是崔家四媳妇儿? “都说治安队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一把忠厚雄浑的声音,走进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干部。 038 038 张爱国看见,赶紧凑上前去,“段书记怎么来啦,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又忙朝其他人使眼色,赶紧的,给书记上座啊,一个个愣头愣脑傻不拉叽。 段书记点点头,“你就是张爱国?” “是是是,我们上次开会见过的。” 大家一看这架势,干部呢!身后还跟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拿着笔记本笔杆子,有的扛着银白色铁青灰的盒子,对着院里就是“卡擦”“卡擦”。 有人认出来,“这是照相机嘞!” 嚯!老崔家这篓子可捅大了!书记干部带着人来拍照,这是准备现场取证了吗?“投机倒把罪”可是写进法典里的,老崔家这回算是彻底凉凉了。 张爱国说完,杨发财这才有机会挤过去,“段书记您好,我是治安队杨发财!”还伸出双手,准备来个亲切的革命友谊的握手。 然而,段书记压根没理他,指着一群“革命战士”,“干嘛呢?光天化日打砸抢,无产阶级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不,不是,书记您听我说,这一家子是投机倒把呢,您看看这满院子的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瓜,这么大这么肥的鹅,里头还藏着一窝鸡仔呢,这不明晃晃……” 段书记眉毛一抬,“明晃晃啥?我只看见你们明晃晃的强盗作风,闯进人家里吃拿卡要,你看他兜里揣的啥?” “我明明白白把话撂这儿,黄柔家压根不是投机倒把,人种植西瓜是积极发展经济作物,为社会主义做贡献!拿着我的介绍信,就是把瓜卖到北京去也不犯法!” 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一张介绍信来,顶头是几个黑黑的大字——红星县大河口公社介绍信。 “阳城市政府供销采购科:兹介绍黄柔、崔建军、崔建国同志等三人前往您处销售黑皮西瓜2000千克。希接洽为盼。”落款也是大河口公社,还戳着红油印呢! 张爱国念出介绍信,所有人沉默了。 杨老太的眼珠子咕噜转,鸡贼坏了:老崔家真是“奉旨”种瓜?真是得了公社同意的? 她不信。可那红通通的大油戳子它就是真的啊,真得不能再真了! “信上要求四千斤西瓜,现在这缺口……你们看着办吧。”段书记看着被人恶意打烂的西瓜,红通通的瓜瓤甜丝丝的水流了一地,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的心却是痛的! 这都他娘的什么事,种一个这样的西瓜得花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他们知道吗?说毁就毁,这压根就是徇私报复! 他真是痛心疾首,深吸一口气,“张爱国我问你,崔家工分挣得怎么样?” 记分员早早的抱着本子站在旁边呢,寻思着要真抓投机倒把,说不定还能用上,谁知此时还真用上了。 张爱国接过本子,“吧嗒吧嗒”念了一圈,人崔家虽然没孙子,可工分挣得比普通人家还多,男人十分,女人都是七分以上,哪像其他人家四分五分,都是偷奸耍滑的老手。 “那我问你,生产队的集体事务崔家缺过几次?” 张爱国心里默念,集体事务无非修水库铺桥修路开沟年节杀猪宰羊分粮食这些,“没有,每一次都是全员出动。” 这是事实。崔老太好强,每次集体有事,即使没工分挣,她都叫着儿子儿媳们全员出动,说铺桥修路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儿,都不许躲懒。每年腊月分粮杀猪,几个儿媳妇都早早的到仓库等着,大冬天里褪猪毛洗锅洗碗从不推辞。 这是有目共睹的,其他社员也无话可说。 段书记缓缓吐出胸间那口气,叹息一声,“同志们,穷不是社会主义的通行证啊,人在保证完成集体任务的同时,种点经济作物怎么了?他是去偷还是去抢了?干干净净挣点口粮,干干净净做人,这才是社会主义该发扬的精神,混吃等死不求上进才是资本主义作风!” 嚯,这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张大力双股战战,兜里的东西摇摇欲坠,这“混吃等死不求上进”说的不就是他嘛?这俩词张爱国批评他的时候没少用,咋现在他还成了资本主义作风? 他明明是来抓走资派的啊,怎么最后他变成了走资派 段书记在基层待了这么多年,其实北京早就想调他回去了,可他对基层有感情,有抱负,他不想自己走后留下一个贫穷落后的大河口,不想眼睁睁看着大河口与其他地方的差距越拉越大。发展多样化种植,把更多劳动力从传统农业种植上解放出来,是他一直以来不可为外人道的目标。 农民只有吃饱肚子,才有力气种地。 工人只有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搞生产。 士兵只有吃饱肚子,才有力气保家卫国。 他的多样化种植就是用别的更多的,更新奇的东西填饱大家的肚子。 黄柔真想给段书记鼓掌。 但她现在得赶紧看看闺女。 幺妹对这些话不太懂,她就是单纯的心疼她的瓜瓜,那么大那么甜的西瓜就让人用锄头挖烂了,挖烂不算,还用粪瓢捣碎,好坏……她好想哭啊,这得是多少碗鲜肉水饺啊? 黄柔把她紧紧的抱进怀里,她的幺妹,她的好孩子,她的心肝宝贝,她现在真的相信她是小地精了。 话说黄柔去了纺织厂,办公室的人告诉她书记还在开会,让她等会儿。 这会不是一般的长,让她从八点半直接等到十点,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儿心跳得特别快,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而且,还是坏事。 找人事科登记了材料,她赶紧往家赶,只盼着千万别是幺妹出事。她才出来几个小时,这孩子不会是想她了吧?不会是珍珠项链被人发现了吧?不会是隔壁杨爱卫杨爱生又打她了吧? 想着想着,紧赶慢赶,忽然看见路上有堆绿色的叶子。奇怪的是这叶子居然能摆出形状,仔细一看,不是形状,是七个字——“宝贝妈妈我爱你”。 她不由得失笑,哪个小孩子搞的,这是公社到牛屎沟的路,她/他妈妈要不走这条路可看不见她/他的孝心。 走着走着,又出现一堆叶子,也是摆成歪歪扭扭的字——“坏人来抢瓜瓜”。 这语气,还有点像幺妹。她心头奇怪,难道别人家也有瓜? 没走两步,又是一堆叶子——“杨爱卫的爸爸要来抓没几到把”。 她刚想说这小孩还说脏话呢,忽然反应过来,“杨爱卫的爸爸抓投机倒把”这话是她跟幺妹说过的,当时是怕她把项链戴出去招人眼,故意吓唬她的。 “没几到把”应该是“投机倒把”的错别字!而“瓜瓜”也是院里的大西瓜!难怪一开始先来句爱她,这其实是跟她对暗号呢!小丫头以为“宝贝妈妈我爱你”是她们的小秘密,可恨她居然没想到! 母女连心,心有灵犀说的就是这样吧?她不会去深究到底叶子为什么会摆出字来,她只是急女儿之所急。合理推断,西瓜被人举报了,有人抢西瓜,杨发财带着治安队来抓人了! 黄柔撒丫子就往回跑,一面跑一面想,这时候能帮她们的有谁。第一反应是纺织厂书记和厂长,可人家是工人,跟她们农民不是一条道上的,更何况她也只跟人有过两面之缘,忽然去求人,人见不见她还不一定呢。 治安队属于公社下辖分支,它的上级领导应该能管管——段书记! 而且,看段书记那天的架势,好像也是默许她们种瓜的。 对,就找他! 黄柔问着人,一路找到书记办公室门口,她深呼吸几口,敲门进去。 “段书记,我们生产队最近响应国家号召,正在积极发展经济作物,尤其是种果子,力争为城市里的工人阶级提供新鲜、实惠的水果,让他们以全新的积极昂扬的精神面貌迎接社会主义事业。” 国家到底号没号召农民种经济作物她是不知道,石兰省信息闭塞,她要看报纸得等一个月,公公每个月月底会把这个月的各种报纸带回家。但事急从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段书记现在正发愁,发愁自己这么多年的政绩要怎么搞个亮点,让人一看就知道有别于喊口号的亮点。其实那天在益民饭店他就想跟着去崔家看看她们的瓜,但因为下午还有会就没去成,最近几天又忙别的事,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农科院都没种出来的黑皮西瓜,要是能在大河口种出来,加大推广,搞出规模效应的话……这绝对是其他地方政府无法模仿和超越的。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所以,当黄柔恳请他替他们家开一张销售西瓜的介绍信时,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在市政府供销采购科有朋友,正好先让他们尝尝,到时候干部开会的时候就能让全市干部尝尝本地瓜,一旦尝过那甜丝丝水津津的味道,谁还敢说大河口种不出西瓜 到时候,连政府办的人都说好的瓜,可不就是金字招牌吗? 真是想想就激动。 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西瓜,眼见为实。 要是能把他指导西瓜种植的事迹图文并茂的宣发出来,这不就是妥妥的亮点吗?得,让笔杆子和照相机跟上。 眼看着都到这份上了,黄柔心知耍小聪明得露馅儿,干脆把崔家今日的困局一并说了,恳求他能主持公道。 段书记也不是傻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小黄是另有所求啊,忙把介绍信要回来,自个儿揣上,叫上整个党政班子,骑上自行车就往牛屎沟进发。 还给黄柔也借了一辆。 本来,他是想着先静观其变,不能偏听偏信一家之言,可谁知治安队的人实在过分,把他准备当亮点的大西瓜毁成那副模样!痛心疾首之下,这才把介绍信甩出来。 039 039 等崔家几兄弟和妯娌回到,以杨发财为首的治安队被痛心疾首的段书记骂走了,来的时候有多扬眉吐气,走的时候就有多灰头土脸。 崔老太气不过,抓起一把鸡粪往他们身上扔,“我呸!以后碰见一次老娘骂一次!” 治安队是牛逼,在乡里能横着走,可再牛逼它也是公社政府管的,经费是政府拨的,办公宿舍也是政府提供的。他们手里的权力是人民赋予的,就得为人民服务,别说本就是他们办错事,就是他们受了委屈也只能咬牙忍下。 人段书记不是单枪匹马来的,他身后可是跟着派出所的,财政所的,还有笔杆子照相机,今儿这丑可是出大咯! 当然,段书记也说了,毁了多少个瓜,就让他们照价赔偿,让崔家先去市政府办采购科问清楚价格,每个瓜按顶格十斤算。 得,哪怕只是一毛钱一斤,一个瓜就得赔一块,崔家数出来烂瓜20个,二十块钱妥妥的。 财政局的领导已经发话了,这笔钱不能从经费里出。 威风凛凛人见人怕令人闻风丧胆的治安队员们,掏吧。 顺便也得让崔老太回房看看,都丢了些啥,让张大力等几个二流子照价赔偿。不承认?好,那就同时进屋的几个“革命好战分子”一起分摊吧。 那可不行,这个说他看见了,那个也说他看见了,一伙人互相攀咬,多咬几个人下水他们就能少赔点,院里好不热闹。 其实刘老太和杨老太才是罪魁祸首,可她们见势不妙,早早的溜了。 崔家也不是面人,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兄弟俩扛着出头把杨家门踹开,要揪杨老太去挨批。 “挨啥批?我儿子可是治安队的,你们敢胡来他不会放过你们。” “我呸!还治安队呢,治安队有段书记大不?人段书记都说了我们不是投机倒把,你诬陷我们就得接受人民的批评,要道歉!”崔建党气得脸红脖子粗,高高壮壮的,跟要杀人的张飞似的。 可把杨老太吓死了。 她眼睛乱转,指着崔建国道:“我,我这也是被你岳母害的,谁让她没搞清楚情况就乱嚷嚷?冤有头债有主,挨批也得她先挨。” 崔建国心头火起,拽了拽二弟,“她那头我们自然会找她算账,今儿你就得给我娘当众道歉,不然我们也去揭发检举。” “对,检举!你们家顿顿吃南瓜饼,哪来的那么多油?哪来的那么多糯米面?是不是也得让段书记过来看看,杨发财是怎么往家搂东西?” 杨老太腿一软,儿子,那就是她的命门,她的死穴啊!别说当众道歉,就是跪下道歉她也得道。儿子到底干了些啥,连她也拿不准,只知道他屁股底下的屎不少,万一抖落出来可不是批斗两句就完事的。 黄柔仔仔细细收好介绍信,真心诚意道:“谢谢段书记,您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有您在,我们以后也敢放开手脚搞种植,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了。” 其实,这话也是试探。 段书记是人精,知道她的意思,点头道:“张爱国,这次的事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农村生产力到底要不要解放,到底该怎么解放,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仔细研究的问题。” “对对对,书记说的是。”张爱国擦了擦额头的汗,时不时偷觑着黄柔,小姑奶奶啊,可千万别把他的事抖落。 人就是这样,做贼心虚。其实黄柔是说到做到的性子,只要不危害到她和闺女,他们的秘密她还真不屑于说出去。 而他在这件事上确实已经尽力阻拦了,虽然最后没成功,但他至少努力了,遵守了承诺。 “怎么,没想透?” “想透了想透了,想得透透的。” “既然这样,那就把崔家树成典型,把这次的事件写一篇通讯稿,明儿送公社来,我们要及时的向上级反馈工作成果。” 张爱国:“……”他就是个泥腿子,字儿都是扫盲班认的,哪会写啥通讯稿啊 “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待会儿就写,有不懂的地方一定及时请教小黄老师。” 黄柔落落大方,“队长谦虚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成交,看不出来黄柔柔柔弱弱一女的,说话还真算数。 “我看这西瓜已经成熟了,小黄你们赶紧送市里去,记得多留点种。” 崔家众人大喜,这就是肯定了他们家西瓜的地位啊,合法啦!看以后谁还敢说他们投机倒把! 围观的社员们都悻悻的散了,崔老太被这一吓,一气,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顾老太倒是热情,主动帮忙做饭,请书记们留下吃顿饭。 段书记摆手,“饭就算了,你们挑几个瓜给我们,按一毛钱一斤便宜我们怎么样?” 别说一毛,就是白送崔家人也觉着是应该的,忙让“挑瓜小能手”出马。幺妹对这些大瓜、甜瓜那是一指一个准,给他们每人挑了两大个,捆自行车上,全家人将他们送到村口。 就连崔老太,也被黄柔扶着,红着眼送他们,这可真是为老百姓办实事儿的好官呐! 今天的晚饭,是老崔家有史以来吃得最踏实,最沉默的一顿。大人们红着眼,压抑着兴奋,孩子们悄无声息,埋头扒着碗里的白米饭,经过这一遭,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保密”的重要性,环境的复杂性。 “老大去借两辆牛车,明天,阿柔和你大哥二哥上市里,他们没出过门,你带着他们找找销售的地方。”崔老太慢吞吞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记得带好介绍信啊,人可以丢,信不能丢。” 她哽咽着说。 几人郑重答应。 “赶紧的,开会了开会了,杨大婶子要道歉呢!”另外的邻居听见仓库热闹,赶紧来喊崔家人。前一秒还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下一秒,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这时候的当众道歉就跟明星登报道歉似的,而且因为是“当面”,那可观赏性,娱乐性,可比不痛不痒的在纸上写几个字强多了。大家搬着小板凳,争先恐后往仓库赶,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好位置。 “春晖这儿,让你奶来这儿!”隔着人山人海,顾老太已经早早的占据最佳地势,正对着仓库主席台,主席台上摆了三张桌子,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记分员都已就位。 春晖把奶奶扶过去,心说顾家奶奶倒是热心,上辈子也曾同崔家好过一段时间,可惜没两年顾老二结婚,举家搬城里去了,听说跟着顾三叔日子过得可好了……也算好人有好报吧。 而恶人当然必须恶报。 包括但不仅限于:说人长道人短,挑拨离间,添油加醋,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简直无恶不作。 张爱国也不阻拦,悠哉悠哉的看热闹,直到杨老太被骂得哭天喊地,他才批准大会结束,各回各家。 洗漱完躺炕上,黄柔紧紧抱着闺女,大起大落之下,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你看见我的信了吗?” 她跑又跑不快,又不能伤害人类,只能请求植物们帮她传话啦。别看植物们一年四季待同一个地方,可它们自有一套通讯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话很快就能传到妈妈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可惜,有些植物写了错别字。 “看见啦,咱们幺妹真聪明!”点点鼻子尖。 幺妹“嘻嘻”笑,痒痒的真舒服,“妈妈,我可是最最聪明的小地精哦!” 黄柔的手紧了紧,对,她相信闺女是地精了。不然一般孩子谁想得到给她传信,谁想得到用那种方式?谁又能号令得了那么多的植物? 幺妹不是十几岁能跑能跳能思考的大孩子,她还四岁不到啊,能想到这么多已经非常不容易啦。村里四岁的孩子在干啥?鼻涕还不一定会擤呢。 黄柔亲了亲闺女的脑门,“这个秘密只能妈妈和你知道哦,其他人都不能说,好不好?” 小地精挺了挺胸膛,“好哒妈妈。” 母女俩闭上眼睛,正要准备入睡,忽然听见“砰”一声,伴随着大伯娘声嘶力竭的嚎哭,西屋吵起来了。 崔建国要离婚,他要跟刘惠这娘们离婚。 今天崔家人被安排到山背后的坡地除草,其他大部分社员在村对面的河滩上,回来得早。所以,虽然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可山背后的崔家人都不知道,直到回家路上才听别人说起的。 崔建国平时温温吞吞,不爱说话,老婆说啥也不跟她计较。可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听顾家婶子说差点气死了老娘,他真是又后悔又心痛。 后悔他怎么不在身边,由着老娘被那些强盗欺负。 心痛的是,明明西瓜的事藏得好好的,隔壁杨家都不知道,偏偏被岳母那一嗓子嗷得……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刘老太这么喊就是想要弄死老崔家。 崔建国悔啊,作为崔家长子,他先是丢了生产队的钱,害得老二丢了副队长职务,现在又因为娶了个祸星老婆,害得母亲差点被气死,他真是不孝。 “刘惠我告诉你,明儿就去找张爱国打证明,我要跟你离婚。”他红着眼,静静地看着妻子。 刘惠傻眼了,“啥?” “离婚。” “不是,建国你说啥呢,再说一遍好不好,我……我怕自个儿听错了。” 她难得有这么软的时候,崔建国却毫不动容。“你娘是老人,我也不说啥,但咱们……” “不是,我娘关我啥事,她就是头蠢驴,让小妹撺掇干了多少蠢事儿啊她……我知道,今儿这事赖她,可我是真不知道她会来啊,我要知道我就是磕头也不能让她来。”刘惠又急又气。 自家男人什么脾气她是知道的,“离婚”这么大的事不可能随便挂嘴边,一旦说出来那就是真的。 “我不离,建国我不离,我娘我会说她的。” 崔建国摇头,自从他俩结婚后,岳母来家这么多次,哪次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可哪次不是不欢而散?老娘被她来一次气一次,以前也就罢了,他只当两个老太太较劲,可今天已经不是较劲这么简单了,这就是想弄死崔家啊! 泼妇再怎么撒泼,那也有个度。 看着丈夫沉默,刘惠更怕了,“建国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啊,到底怎么啦?我娘做错事那是她,我跟她不一样……你知道的啊,我从小就不招她待见,哥哥妹妹都欺我,把我当牛做马的使,只有嫁来崔家,我才是个人啊……” 刘惠哭了,想起自小受的委屈。 这些委屈她没少跟丈夫讲,一开始崔建国还挺心疼她,可慢慢的发现她逢人必诉苦,他也就麻木了。 “你受苦,谁没受过苦,我娘受的苦比你还多,我娘就活该被你娘这么祸害吗?” 刘惠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蠕蠕着嘴唇。 炕上的友娣早被他们吵醒了,麻木的睁着一双三角眼,不知所措。 “吵啥吵,非得气死我才行是吧?”崔老太披着衣服,“啪啪啪”在窗子上拍了几下,“赶紧睡觉,别烦我。” 崔建国一鼓作气坐起来,“娘你进来做个见证,这婚我是离定了。” 崔老太顿了顿,“离离离,离你个大头鬼,有这闲工夫咋不见你早点回来?”她使劲瞪了儿子儿媳一眼,恨铁不成钢。 就是这一眼,让刘惠看到了希望。 婆婆还能瞪她,那就是还没对她死心。 忙跪在炕上,“娘你劝劝建国,我不想离婚,我发誓我明天就跟娘家断绝关系,我再也不跟我娘说三道四了,再也不惹娘生气了。” 深秋的夜风吹进来,她只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褂褂,身上瘦骨嶙峋,锁骨又瘦又突,高凸的颧骨上是两片暗黑色的斑块。刚嫁来时,她也是白白净净的闺女,虽然掐尖些,但做事勤快。 这么多年,生了两个闺女,没功劳也有苦劳。 况且,崔老太一直觉着,院里这些西瓜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只是早晚而已。这就像一把悬在她心头的剑,每天都在担心啥时候掉下来,可每天都不掉,悬得她满嘴冒泡。 现在掉下来也好——踏实了。 不是刘老太,这么大的村子也有无数个王老太李老太,看崔家不顺眼的人那么多,总有人会揭发。 所以,她看得开。 罪不及妻儿,刘老太造孽是刘老太的事,刘惠作为儿媳妇,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忍受。 正要好好的把事情掰开说清楚,刘惠忽然“呕”一声,刚吃的晚饭全吐炕上了。 崔建国更是气恼,这老婆是妯娌里最不讲究的,别的房哪天不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他们这房,整个猪窝似的! 但多年老夫老妻的默契在,他又忍着恶心将铺盖卷吧卷吧,给扔门外去,“让少吃点不行,吹了冷风可遭罪了吧?” 三十多的婆娘了,还跟友娣似的。 然而,刘惠忽然摸了摸小腹,回过神来一把抱住婆婆,“娘我有啦我有啦!” 040 040 刘惠怀孕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年代她的年纪也算“高龄”了。 崔建国尚且迷迷瞪瞪,崔老太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当天晚上抱床干净被褥来,瞪了儿子一眼,“别再说屁话,好好伺候你媳妇儿。” “听见没崔建国?这可是咱娘说的,你现伺候的不是我,是你儿子。”刘惠摸着尚无变化的小腹,得意洋洋。 她这肚子啊可真是争气,来得真是时候,有了儿子,男人再铁的心也得给她捂热。 果然,崔建国虽然对她还是没啥好脸色,但至少不再提离婚的话了,只是警告她不许再跟娘家往来,否则打断她的狗腿。 刘惠知道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愈发不怕,反正娘家她是不会回了,但要有好东西她还是得回去炫一炫。 第二天,崔家摘下几十个西瓜,用网兜兜上,装满整整两辆牛车,由黄柔和两个伯子送去市里。 妈妈不在家,春芽姐姐也去了外婆家,幺妹一个人,踩着小板凳,从床头柜上抱出一个大罐子,用小勺勺舀两勺进小碗里,再把碗抱去厨房里找奶奶。 “要开水呢乖乖?”刘惠正在喝白糖水,原本甜丝丝能嚼到白糖粒的水它忽然就不香了,伸着脖子看侄女的碗,“哟,麦乳精还有呢?给大伯娘也来一碗不?” 幺妹点点头,她是个大方孩子,只要有,她都会给家里人分。况且,大伯娘肚里可是怀着小宝宝呢,小宝宝也爱吃麦乳精。 她又哒哒哒跑回房,如法炮制一碗。冲上烫呼呼的开水,用根筷子搅啊搅的,又甜又香,整个厨房都是暖暖的奶味儿。 十一月的天开始冷了,今儿又是个大阴天,冷风嗖嗖的刮,幺妹“滋儿”一口,让麦乳精泡的水慢慢的在嘴里化开,再慢慢地咽下去,肚子里就是暖暖的。 光看着,刘惠就觉着是种享受。 “乖乖,你快帮伯娘看看,伯娘肚里怀的是不是小弟弟?”她得暗示,决不能提一个“妹”字,都说小孩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更何况是眼神贼好的小福星。 幺妹很听话,乖乖的看了一眼,摇头。 “啊,啥?难道还是个闺女”刘惠一口麦乳精呛出来。 幺妹再次摇头。 刘惠忽然激动的捂住心口,“莫……莫非是双胞胎?哎哟乖乖,这可真是烧高香啦!”哪怕里头有个闺女她也满意啦! 谁知幺妹还是摇头。 “哎呀到底啥意思,给伯娘个准话呗。”刘惠用热乎乎的手揉了揉她圆溜溜肉乎乎的小脸,急得不行。 幺妹“咕唧咕唧”喝了两口麦乳精,才道:“宝宝太小啦,看不出来是有小基基还是小妹妹呀!” 刘惠一想,可不嘛,这才两个月不到呢,才是团血肉,能看出来才怪。 妈妈不在家的小地精有多可怜? 大伯娘不止喝了她三大碗浓得不能再浓的麦乳精,还隔一会儿就要让她用火眼金睛看一下肚子,是不是小弟弟? 二伯娘牵着她上山,要让她看看灵芝在哪儿,还有没有啥好东西。 小地精觉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真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她想妈妈快点回来,妈妈在,伯娘们就不会打扰她啦。 这不,天刚黑,她就感觉到妈妈的气息,裹紧小衣服,哒哒哒跑村口去等着。 “哟,这谁家孩子啊,天黑了咋还不回家?” “小黄老师家的吧,在这儿干嘛呢?” 幺妹踮着脚尖,往黑漆漆的村口眺望,“等我妈妈鸭!”慢吞吞的牛车,才刚到公社岔牛屎沟的垭口呢。 “哟,这黑灯瞎火有啥好等的,别被老猫抓走咯,赶紧来奶奶家坐着等,我帮你看着,看见你妈再叫你。”牛高马大的顾老太出来,看她矮矮的一小团,可怜见的丫头。 幺妹记得这是长腿叔叔的家,笑眯眯的进去了。 顾家院里,顾老头和老二正埋头修一盏铁犁,地上放着一堆扳手螺丝锉刀。 幺妹没见过,站旁边看稀奇。对不熟的人,她也不出声,就静静地看着,双手背在身后,大眼睛咕噜咕噜的转,不知道她想些啥。 顾老太盼孙子孙女可是眼睛都盼花了,摸摸她脑袋,“你看啥呢这么入迷,来奶奶给你好东西吃。”说着抱出一个橘黄色的玻璃罐,里头是一牙牙剥得干干净净的,金黄色的大橘子! 隔着玻璃瓶,幺妹就闻到了甜味。 看见这罐头,顾老太就来气,老二这孬种,买了罐头来,放得都快过期了也没见他送出去,多问两句就不耐烦,她实在是抓心挠肝的想知道,他看中的到底是谁。 “来,咱们把这闷葫芦罐头吃掉,谁让他有话不说有屁不放,它啊,就合该一辈子打光棍。” 幺妹拍着手咽口水,“谢谢奶奶。” 其实顾老太自个儿也舍不得吃,只是看见她可怜兮兮站村口,觉着于心有愧。 为啥? 她是一心想把小黄老师跟老二凑一对儿的,平时有啥事也爱找她,要听说谁家男儿对她有意思,她比崔老太那正牌婆婆还着急。就跟自己号好的种子选手,被人抢了似的。 现在儿子忽然有了别的中意对象,她就觉着好像是浪费了种子选手几年时光,让人白等了似的……不知怎么的,对黄老师的孩子也连带着更好两分。 刚打开盖儿,空气里就是甜丝丝的。她也忍不住咽口水,用调羹舀出一牙喂幺妹嘴里,“尝尝甜不甜。” 又舀一牙给她手里捏着慢慢吃。 橘子已经被泡得软软糯糯的,入口即化,既有冰糖的甜,隐约还能闻见一股橘子特有的清香味,小地精好吃得闭上眼睛,“喔,甜!” 顾老太看着这副小模样,忍不住也吃了一牙,真甜! 顾老二在旁边看了看,嘴角蠕动,最终啥也没说,不知从哪儿抱出一瓶没开封的,“妈你吃过的口水别喂人家,要给就给个新的。” “你藏哪儿呢?我咋没找着?”顾老太拿起调羹就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幺妹虽然很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但她知道这个“礼物”太多啦,她不能要哒,“谢谢叔叔,我走了哟!”甩着手就跑啦。 光这一牙,也够她回味好久好久啦。 刚出来没多久,“妈妈,宝贝妈妈你回来啦?” 黄柔跳下牛车,把她抱起来,亲了亲脑门,“天黑了怎么还在外面?” “我等妈妈呀!” 黄柔心头暖得不要不要的,有小心肝等着回家的感觉真好。忽然,嘴里被喂了一个软软的酸酸甜甜的东西,她下意识嚼了嚼。 “好吃吗妈妈?是橘子罐头哦!” 其实,那牙橘子在她手里捏太久,水份都捏没了,还吸了不少手汗,咸咸的。可黄柔的心,就是甜的。 甜得不能再甜! 她在闺女耳朵旁说悄悄话,“妈妈给你买了好东西哦,咱们快回家吧。” 幺妹忙捂住嘴巴,“唔唔……”好东西是不能说哒。 顾老太伸出头来,见两辆牛车装得满满的,黑皮西瓜早换成了不知道什么,用黑篷布蒙着的东西。要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崔家已经送了她一个大西瓜,她也知足啦。再说她有个那么出息的儿子,崔家可没有。 有段书记亲手写的介绍信,这一趟销售之旅非常顺利。他们把牛车运到市政府办门口,出示介绍信后很快有专人接待他们,当场切开一个尝了尝,问了几句简单的什么瓜,成熟期多长,有没有打过农药之类的问题,就全给他们过秤了。 一共六十个瓜,称重六百二十斤,两毛每斤的价格很公道,比黄柔在供销合作社看见的还贵了两分钱,倒是对得起瓜的质量。 “娘,这是一百二十四块,全是新钞嘞!” 崔老太摸了摸,真是又硬又刮手,她数了又数,没想到两车瓜就卖了这么多,院里还剩得多呢,全卖完不知得挣多少。 把钱分成五份,老大老二老三家每家十块,黄柔和幺妹三十块,剩下六十四块老太太收起来,明年盖房子。她算是看出来了,以前不分钱的时候大家干啥都提不起精神,现在甭管多少分点儿,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因为瓜是幺妹捡回来的,种子是黄柔留的,她们多分大家都没意见。 刘惠看着男人把钱揣怀里都没让她碰一下,咂吧咂吧嘴,“娘,让这臭小子闹的,我都没啥胃口,就想吃点酸的,听说供销社有种话梅糖和水果糖,酸酸甜甜的……”话未说完,自己先流口水了。 崔建国恨铁不成钢,“你咋这么馋?幺妹都比你出息!” 刘惠摸着平坦坦的肚子,“不是我想吃,是你儿子想吃,幺妹都说了这是小弟弟。” 崔老太眼睛一亮,“幺妹真这么说了?” “那是,娘不信我的话还不信幺妹吗?” 而此时的幺妹,正在房里臭美着呢。妈妈给她买了两根金黄色的头绳,就跟刚吃的橘子罐头一个色。自己笨拙的把黑压压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虽然一高一低,一松一紧,可露出橘子色的头绳,戴上珍珠项链,美! 听着妈妈还不会过来,她又扯下薄薄的淡粉色带大牡丹的床单,披自个儿身上……看来看去,嗯,就差一双大伯娘的水晶凉鞋啦! 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友娣姐姐就是这么打扮的,还让她和春芽姐姐帮忙提“裙子”,一个打扇子,一个捶肩,必须叫她“公主千岁”。 那小地精现在也是公主千岁了哦! 041 041 接下来三天,崔家人忙到飞起,卖西瓜的卖西瓜,留种的留种,还得把枯萎的西瓜藤连根拔起,晒干后磨成灰面,拌了水虱草,就是非常有营养的鹅饲料。 村里人都知道老崔家这次挣了不少钱,可具体多少,谁也不清楚。反正崔家四房是有钱死啦,光幺妹的头绳就换了好几拨,还是各种不同的颜色,最丧心病狂的居然是——多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 那可是百货商店才能买到的真皮皮鞋啊,听说是头层牛皮做的,一双就得十几块! 不就一丫头片子嘛,老崔家真是飘了。 黄柔是真心疼孩子,因为她的宝贝腊月里满四周岁啦。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给她煮了一个水煮蛋,连长寿面也吃不上一碗就算过生日。 当然,她用的是自己的钱,其他几房顶多羡慕嫉妒一下,就连崔老太也只是叹息一声,当天晚上又悄悄给她塞了十块钱。 “别让你大嫂看见,这几天她可狂着呢。” 黄柔也没客气,这是当奶奶的对幺妹的心意,明儿正好给她扯布做套衣裳。 崔老太一想起刘惠就恼,人隔壁周树莲七八个月也没怎么着呢,她这才四个月不到,身怀都不显的就轻狂成啥样,今儿要吃酸笋,明儿要吃酸汤猪脚,吃得都冒酸水儿了! “家里有啥不是先尽着伺候她?还一天不安分,只想回娘家!”虽然她也不是回去跟娘家人亲近的,说是要回去炫耀炫耀,让刘家人知道崔家的日子有多好过。 可这是好容易才怀上的孩子,婆婆也是担心她回去有个万一,再怎么轻狂,就不能等生了再去?再说了,闷头发大财它不香吗? 黄柔笑笑,对婆婆吐槽的话题决不插口。说外人附和两句还行,说自家人,尤其是妯娌,她只能左耳进右耳出。 这世上最难处的,最微妙的女人关系,可不就是妯娌? 经过幺妹的“火眼金睛”,可以肯定,刘惠这一胎怀的确实是儿子。崔老太对她的忍耐度又有所提升,只要是能对孙子好的,她都不反对,所以但凡她说想吃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会满足。 当然,老太太对幺妹的疼爱也没减少。第二天,黄柔用这十块钱扯了几尺淡黄色的回纺布,打算给幺妹做一身小裙子。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都是捡着上头几个姐姐淘汰的穿,都四岁了还没穿过新衣服,黄柔真是想想就心疼。 这天正好是周末,三伯和爷爷也回来了,顺带给黄柔带回一个包裹。 “爷爷,这是我妈妈的吗?”幺妹围着棕黄色的大包裹,春芽用她的小鼻子嗅啊嗅的,忽然“啊啊”叫起来,里头有吃哒! 崔老头灌了一碗凉白开,“对,我看北京来的,估计是你外公外婆寄的呢。” 幺妹睁着大大的眼睛,“外公,外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小家伙还没见过外公外婆呢。当然,这年代知青和农村青年生的孩子都这样,好的能拍张照片写几封信,双方知道彼此的存在。像黄家那就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大教授,老两口要么在国外学习,要么在深山老林考察,为了工作,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黄柔吃惊,现在北京城里还记得她的怕是没几个,莫非是继母和继妹?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准没好事儿。 “待会儿回去慢慢看,先吃饭吧。”寒冬腊月,饭菜冷得快。王二妹端来满满一锅南瓜稀饭,另有三个腌鹅蛋切成了小块,搭着咸菜。 稀饭里米少南瓜多,看去金黄金黄的。鹅蛋被腌得金黄流油,两样配着吃咸度正好合适,鲜香可口。 木火土金水对应青赤黄白黑,小地精最喜欢的就是黄色的食物,她抱着小碗碗,香喷喷的吃了三碗稀饭,舔舔舌头,“妈妈还有瓜瓜吗?” 这几个南瓜是林巧针娘家送来的,又大又黄,软糯糯,甜丝丝的,又是小地精的最爱。 “不能再吃了哦,晚上会肚肚痛。” 幺妹舔舔嘴角,只能意犹未尽的放下碗筷,没一会儿跑门口玩去了——最近她爱上看别人扇piaji。 杨爱卫杨爱生虽然脏脏的,可扇piaji很有一手,他们爸爸又有硬硬的纸烟壳,叠出来的“piaji”方方正正,硬硬堂堂的,经常一下就把对方软纸叠的扇翻,一翻那可不就赢了? 幺妹超喜欢听那悦耳的“piaji”声,每次听着都神清气爽。 黄柔洗刷好锅碗瓢盆,到处找不着孩子,进屋才发现,胖乎乎的小闺女正坐板凳上打瞌睡呢,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怀里还抱着巨大包裹的一角。 原来是今晚天太冷了,脏脏兄弟没出门扇piaji,她没了快乐源泉,又慢悠悠的回了堂屋,正好看见妈妈的包裹,悄悄把包裹抱回房,又不能打开,就搬个小板凳坐着,看着包裹它里头到底是啥……这不,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黄柔轻轻的抽出包裹,怕把她弄醒,干脆也不给洗漱了,用热毛巾擦擦手和脸,抱床上去。 可一挨到床,幺妹就迷迷瞪瞪醒了,“宝贝妈妈。” “醒啦?炕上暖不暖和?” “暖和,跟妈妈一样暖和。” “从今往后就是四岁的大朋友啦,不能再说这种话了哟,小羞羞。” 三岁半之前她都不依恋妈妈身体的,这半年来突然迷得不要不要的,黄柔也说不清为啥,大概每一个孩子发育过程都是这样曲线渐进的吧? 幺妹一骨碌翻起来,盯着大大的包裹看。其实她已经摸过啦,硬硬哒,重重哒,但又香喷喷哒! 一想到是继母和继妹寄来的东西,黄柔就不想打开。可她渴望的小眼神实在是无法抗拒,“就看一眼啊,看完马上睡觉。” “好哒妈妈!” 包裹很大,也很重,至少七八斤的样子,难为她抱了一晚上。上头也没贴着纸条或者标签,没有寄件人的信息。打开外面的包装袋,里头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壳子,能看见一片白色的纱纱的东西。 “是小裙子吗妈妈?” “这是小裙子鸭!” “比秋兰姐姐的还要好看!” 张秋兰是张爱国的老三闺女,比幺妹大两岁,是牛屎沟最幸福的小女孩,因为她拥有一条连衣裙,虽然是已经洗掉色的淡红色,胳肢窝下也添了补丁,可全村女孩们依然羡慕啊! 作为爱美的小地精,幺妹就是最羡慕的人。 盒子里是一条非常罕见的纱质的小裙子,而且是泡泡袖的! 在到处都是回纺布,连的确良都是抢手货的年代,她居然收到了一条全新的,白色的纱裙!看大小,就是照着幺妹的身形买的。 对,黄柔确定是买的。因为做工、设计、款式都不是一般家庭妇女能做出来的,更不可能是继母和继妹的手艺。更别说后领子上还挂着一个吊牌——“上海市第二服装制造厂”。 黄柔多年没买过成衣,可也知道这样一条小裙子不会少于四十块钱,至少是公公两个月的工资。她迅速的把包裹里所有东西拿出来,果然在最底下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 “顾学章”三个字分外显眼,像他本人那样高大,长手长脚,又自视过高。 黄柔咬着嘴唇,这个包裹不止有裙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罐子,圆圆的,上头贴着绿色的包装纸——“雅霜润肤香品”。也就是俗称的“雪花膏”,现在比较出名的就两个牌子,“南雅霜北友谊”,她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用过友谊牌的,已经久违小十年了。 另外还有两个大罐子,是巧克力麦乳精和人参麦乳精。 这跟上次买的又不一样,是口感更好更新奇的,加了巧克力粉和人参粉的。就单看那“巧克力”三个字,别说牛屎沟,哪怕是大河口公社,也没几个听过的。 幺妹已经抱起一罐,放鼻子下吸起来啦! 麦乳精下面,居然还有三个长方形铁盒子,是沉甸甸的云腿午餐肉罐头。说实话,黄柔都快忘了午餐肉罐头的味道了。 顾三这是要干嘛?她以为他就是说出来了结一下心愿的,可怎么还……这么多东西,价值不菲。 “妈妈我能喝巧,克,力,麦,乳,精吗?”在吃的面前,小裙子可以靠边站啦。 黄柔一愣,她没说过这是啥啊,她怎么知道的?看样子还是一字一句念出来的。 幺妹摇着她的手臂,“妈妈妈妈,可以吗?” “不行哦,这个东西不是咱们的,要给人还回去的。” 幺妹眨巴眨巴眼睛,“好叭……那我能抱着闻一闻吗?真哒好香……” 黄柔忍俊不禁,“咱们不馋,等以后妈妈有钱啦,再给你买。” 小地精乖乖记下,她的小心愿又多了一个——巧克力麦乳精! 看闺女实在好奇,黄柔摸着她脑袋,慢悠悠的科普开来。 “这巧克力啊,有很多种颜色,加了牛奶的就是白色,加了草莓的是粉色,加了绿茶的是绿色,要是啥都不加,它原本的颜色就是棕黑色的。” 幺妹“呲溜”咽口水,“那甜吗?” “甜,原味是苦甜苦甜的,别有一番滋味。” 苦甜苦甜,“像灵芝仙草吗?” “像。但它比灵芝好吃,因为口感特别细腻,会在嘴里慢慢的化开,丝滑丝滑的,顺着喉咙咽下去……喔……”黄柔自个儿先咽口水了。 试问,哪个女孩不爱巧克力?没吃过也就罢了,一旦吃过,这味道就一辈子忘不了。 幺妹惊讶得瞪大双眼,一骨碌爬起来,“比灵芝还好吃?我觉得灵芝就是最好吃的东西啦!”那这种叫“巧克力”的东西,得好吃成啥样啊? 黄柔笑着点头,“赶紧躺下,别冻感冒。” 其实,想想吧,吃的尚可忍忍也就过去,可那条小裙子,在没看到信之前黄柔已经在想象闺女穿上它的样子了。那肯定是粉嫩嫩的,配上新买的红皮鞋,戴上珍珠项链,扎上彩色头绳,那就是走北京城也是最洋气的妞儿啊! 这样一条白色纱裙,就跟以前看过的外国电影一样,简直就是为幺妹量身定做的啊。 可看到信,知道是谁送的,她坚决不能要。 “妈妈不让你穿小裙子,你会生气吗?” 幺妹抱着麦乳精,“不会鸭,我不生。” 黄柔以为她就要睡着了,幺妹忽然挤着挤着挤到她怀里,超小声的生怕别人听见的说:“妈妈,我想生巧克力。” 042 042 第二天,幺妹醒来的时候,炕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麦乳精,里头还泡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糖水荔枝,她觉得虽然生不了巧克力,但她现在,此刻,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地精! 糖水荔枝是非常非常甜哒,妈妈怕她生蛀牙,只有在她非常非常乖的时候会奖励她一颗,今天居然有两颗! 太幸福啦! 小地精喝了一大口甜甜的麦乳精,热乎乎的,又捞一颗荔枝,用小牙齿细细的,小口小口的啃,每次只能啃米粒那么大,然后含在嘴里慢慢的嚼……喔,这也太好吃了吧! 春晖轻轻推开门,“妹醒了吗?” “醒了哦姐姐。”忙招手,小声小气的说:“姐姐来,喝麦乳精。” 虽然自己很想吃,但她还是大方的捞出另外一颗荔枝,“姐姐吃叭。” 春晖看着那白茹茹,亮晶晶的荔枝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但她终究是活过一世的大孩子了,艰难的忍住,“妹吃吧,待会儿我就能吃饭啦。” 幺妹把碗放回炕头,一手搂过姐姐,“呲溜”就把荔枝喂进姐姐嘴里了,还超期待的看着她:“好吃吗姐姐?” “甜吗?” “是不是超好吃?” 春晖心头软软的,慢慢的咀嚼,“嗯!” 幺妹觉着,这可比自己吃还有满足感,“姐姐你来跟我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吃荔枝麦乳精。” 她自创的叫法,既然加了巧克力的麦乳精叫巧克力麦乳精,那加了荔枝的就得叫荔枝麦乳精,以后还有橘子麦乳精,南瓜麦乳精,嗯,当然少不了灵芝麦乳精。 春晖笑着点头,她已经九岁了,确实该跟春月从父母房里分出来了,因为自从大伯娘怀孕后,她爹妈好像也挺“努力”的。春月睡得猪似的啥也不知道,可真难为死她了。 唉! 但前提是得有房子啊,据她留心观察,奶奶手里现在至少有八百块钱,盖一间顾家那样的二进小院不成问题。可爷爷奶奶担心今年大旱,明年会饿肚子,有钱也不敢用,最早也得等到明年秋收以后,见到粮食心里才踏实。 可春晖明明记得,上辈子牛屎沟压根没发生过饿死人的事,反正她一直吃不饱,没有哪一年特别吃不饱……至于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大旱天气,她就不记得了。 “妹你觉着,明年咱们家会饿肚子吗?”不知不觉,她也开始迷相幺妹了。 “不会。” “真的?” 幺妹肯定的点头,姐姐真笨,地窖里藏着那么多大米白面,那么多大萝卜大白菜,那么多大土豆大红薯,还有一堆大笋子,好几条长长的香香的腊肉,怎么会饿肚子呢? 春晖眼睛发亮,“那你快跟奶奶说,咱家盖房子吧!” 盖房子就是会有长腿叔叔家那样的新房子,她和妈妈不用再住小耳房,幺妹乖乖点头,“好的鸭!” 耳房跟灶房连在一起,每到做饭时间,那黑漆漆白麻麻的烟就会从墙缝钻过来,熏得她眼睛疼。而且,被烟熏久了,被褥上也是一股烟火气……虽然妈妈已经很勤快的洗啦。 洗被褥多累呀,冬天妈妈的手都冻红啦。 但她现在更想做的不是这个,她忽然发现昨晚的大包裹还在炕尾呢。 臭美的小地精不能穿小裙子,但她可以把小裙子给姐姐看看呀,让姐姐评评理是不是比张秋兰的好看。 哒哒哒,她爬过去,打开包裹,提溜出一件雪白雪白的,还有蕾丝花边边的小裙子,“姐姐看。” 春晖愣了愣,这样的裙子在这年代她还是第一次见,真真的公主裙啊!张秋兰那种小破布裙子算啥,就跟块抹布似的……不过,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见她看傻了,幺妹更加得意,提着裙子在胸前比划,脑海中想象着它配上项链和小皮鞋后的样子,都快美死了。 春晖压下脑海中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妹快换上吧,肯定漂亮。” 幺妹却皱着鼻子摇头,“不行哒,这是别人哒。”她偷偷拿出来看看,心里就已经很满足啦。不是自己的裙子,她可不能穿。 “送你的就是你的呀。”春晖脱口而出,她想起来了,上辈子的幺妹也有这么一条裙子,但好像是过七岁生日的时候收到的,比现在晚了三年。 整个牛屎沟也没见过这种材质,这么洋气,这么漂亮的裙子,直到多年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春晖还是会时不时的想起这条裙子,那真是满足了她少女时代对所有美好的幻想。 这样的裙子不止贵,它还稀罕。 可疑惑的是,直到她辍学打工,也不知道给幺妹送裙子的是谁。家里人也曾议论过,有说是四婶那北京的教授父母送的,有说是四婶的追求者送的,大伯娘直接一口咬定是四婶偷偷攒私房钱买的。 春晖虽然不知道送裙子的人是谁,但她知道,绝不是四婶自个儿买的。因为从那一年开始,四婶和幺妹的生日都会收到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包裹,有吃有喝,都是女人家用得到的东西。 每年两个,北京的,还都是农村的“奢侈品”,四婶不可能有这么多钱,也不可能舍得。 可要说是她的追求者吧,四婶又特别死心眼,等到全家被炸飞那年,幺妹已经二十五岁啦,依然是孤身一人,眼角都不会多看任何男人一眼。 春晖也是女人,自问还没见过这么死磕到底的男人。毕竟,这年代能送这种好东西的人,身份地位条件都不简单,要啥样的女人找不着?干嘛死磕一寡妇。 她也曾脑洞大开的怀疑过,莫非是四叔寄的?其实四叔并没死?可这包裹持续到第九年的时候忽然断了,那年春天,有一个穿军装的叔叔来给四婶送了个盒子。 她记得当时还是她跟友娣一起接的,盒子雕龙画凤,盖子上有个金色的“福”字,还有一顶大大的带国徽的帽子,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猜了好久。 那晚,四婶接过盒子的时候直接昏了。 后来听奶奶说才知道,这是装死人的骨灰盒。 死人得多大,多重啊,那么小的盒子怎么会装得下呢?她和友娣是又惊奇,又害怕,惴惴不安了许久,生怕那死人的魂魄来找她们。 因为害怕,她们晚上都挤东屋睡,这才听奶奶无意间提起,那个“死人”终生未婚,父母已经死于一场意外,他早早的立下遗嘱,要求死后把自己的骨灰一分为二,一半留给部队,埋在了烈士陵园,一半…… 可为什么要送给非亲非故的四婶呢?直到长大后自己也成了家,春晖才知道,他把他的骨灰交给了人世间的挚爱。 这得是多深的感情啊?她实在是好奇,可奶奶的嘴紧得很,任凭她们怎么打探,都没撬出那个“死人”的名字。 幺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迷茫,“姐姐你是不是开小差啦?” 春晖看着活泼可爱的幺妹,忽然没忍住好奇心:“你知道是谁送的裙子吗?” “不知道。” 春晖看看包裹。 小丫头警惕的看着她,“我妈妈说这是别人的东西,不能要的哦。”还顺便把小裙子叠好,整整齐齐放回去了,真是一只笨手笨脚又格外认真的地精宝宝呀!其实她知道还有一封信,也知道是谁写的,可妈妈不拆不看,那她就要帮妈妈保密。 春晖点了点她的鼻子尖,这小丫头只是看着憨厚,其实心里有自个儿坚持呢。日久见人心,这位孤独终老,不得善终的田螺先生,四婶要乐意让大家知道她会说,不说她也打听不来。 腊月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大人们盼着分粮分肉,孩子们盼着过年。 春苗姐姐放寒假回来了,给她们带回一段长长的绕成圈的毛线——翻花绳! 她十根灵巧的手指,撑、压、挑、翻、勾、放,总是瞬息之间就能翻转出许许多多的花样,很快征服了八九个孩子。 最近,张秋兰总爱跟着她两个姐姐上崔家,一来二去,两家的女孩子们就玩成了伙伴。外头天寒地冻,屋里火炕烧得足足的,即使烫屁股蹲儿,可谁也不想动,一群女孩子总是聚在耳房里玩游戏。 黄柔把被褥给她们垫得厚厚的,软软的,大家跪坐在上头,看着春苗和友娣十指翻动,一会儿双十字,一会儿花手绢,一会儿面条,一会儿又是牛眼……张家几个羡慕得目瞪口呆!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幺妹挺挺小胸膛,“我姐姐还会翻牛槽、酒盅和媳妇开门呢!”都是翻绳的专有名词,大家不太懂,但知道是很厉害很好玩的意思。 火炕烧得旺旺的,气氛异常热烈,大家分成两派,一派站春苗,一派站友娣,齐声唱着:“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线坠乱,变切面,面条少,变鸡爪,鸡爪老想刨,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 杨爱卫杨爱生骑在墙上,吸溜着鼻涕,羡慕疯了都。 因为杨发财要赔钱,又让领导狠狠批了一顿,撤了副队长的职,杨家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白天都不让烧炕。可杨老太她加入了好几个长舌妇群,随时随地能蹭别人家的火炕,周树莲也常挺着大肚子上队长家缝鞋垫,织毛衣,只是可怜了这兄弟俩。 爹不疼娘不爱,还没火炕坐。 可他们也是坏小子,那黄稠的蜂蜜似的鼻涕,擤一把硬要摔崔家院里,可怜的高洁的翡翠兰,遭了好几次殃,天又不下雨,谁能知道它有多恶心? 真是恶心坏了都! 他们还会趁崔家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竹竿戳人鸟窝,把小小鸟们惊得四处乱飞,有一只母鸟特别凶,狠狠的啄了他们! 幺妹捏紧小拳头,两个大坏蛋,活该!正想着,大门开了,“叮铃铃”的自行车一响,再好玩的花绳再暖和的炕也留不住她们了。 “三伯!” “三叔!” “爸爸!” 一群女孩唧唧喳喳的扑过去,崔建军把春芽抱起来,用冻得通红的脸去冰闺女,“快进屋去,不然待会儿给你们冰成小冰棍儿。” 幺妹咽口口水,冰棍儿是啥?咋听起来很好吃的亚子? 年前最后一个班,三伯带回来不少好东西,都是厂里的福利,有肉,有烟,有糖,还有两床超新超白超厚的棉絮!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一个通知——厂子弟小学让黄柔正月初七去报道,准备开学事宜,二十一就要正式开学了。 而可怜的小地精,她就要变留守儿童啦。 043 043 这个消息,无疑是给全家吃了个定心丸。 以前说让黄柔去上班,可一没正式文件,二没正式领工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大领导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就给忘了?崔老太想让儿媳去问问吧,又怕她拉不下脸来。 自个儿去吧,又显得吃相太难看。 正是好不纠结的时候,给通知了报道时间,那就是板上钉钉啦! “我这颗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啦。”崔老太摸着胸口,想起另一件更紧急的事儿,“对了,老二你们快去开会,饭给你们留着。” 崔建党叹气,“会已经结束了娘。” “怎么着,还是没办法?” 从春天到现在冬天都快过完了,一整年里阳城市一滴雨没下。以前还有坝塘储水,灌溉一下庄稼不成问题,可前几天坝塘的水也见底了,连人畜用水都成问题。 每天大清早的,牛屎沟的男女老幼们挑着铁皮洋桶,排在村尾唯一一口还有水的井旁,每户只能挑半挑,去晚了队长拿大铁锁把井盖一锁,等明天吧! 别的村更惨,喝的都没了,愿意花钱从牛屎沟买呢。可牛屎沟也不敢卖啊,谁敢保证这井还能出多久? 人畜尚且如此,农业灌溉就更愁了,开春的油菜还种不种? 秧苗还育不育? 玉米呢? 小麦呢? 黄豆呢? …… 这庄稼都是有时令计划的,一茬茬依次类推的,错了一茬,全年计划都得打乱。 更何况,公社已经给牛屎沟下了命令,开春后要大力种植黑皮西瓜……西瓜可是最吃水的! 愁啊,不仅老人家们愁,小年轻们也愁眉苦脸,“一连办了三场求雨法事,废了三个猪头,早知道没用还不如分了吃。” 崔老太罕见的瞪起眼睛,“说啥屁话呢,有用,肯定有用,龙王娘娘肯定看见咱们的诚心了!”双手合十,作揖。 当然,前景再怎么惨淡,那也是全队全公社的事儿,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老崔家的年还是得好好的过。 今年队上分了十五斤猪肉,春晖下河捉到两条大草鱼,林巧针娘家给送了四个大南瓜,王二妹娘家则是一罐盐津津香喷喷的黄豆豉。 说起这猪肉,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以前,老崔家倒霉的时候,分猪肉虽然是抽签,可崔家总是抽到母猪肉,母猪肉里还是肚腩上的,光那嚼不动的猪奶头就占了大半,还有没肉的猪尾巴,糟心的猪屁股……反正怎么劣怎么来。 可今年张爱国让他们家先抽,又是小福星幺妹抽的,一抽就抽到大青猪的五花,油汪汪的十五斤五花,可把其他人羡慕死了。 对了,张爱国还给他们搭了两斤猪大肠,说是奖励他们勤劳肯干,为全公社农民树立了一个好典范。主要是他那篇通讯稿写出来句子都读不通,全凭黄柔帮他改,改了后交上去,被投到市里,市里又选送到省里,光荣的登载在《石兰晚报》上。 这是全村人的光荣! 现在,牛屎沟成了段书记关注的重点,听说年后就要把这儿作试点,改革农业种植模式,到时候会有农科站的工作人员来指导。 这可是整个队的希望啊! 当然,崔家人现在没空关心希望不希望的,大家忙着做年夜饭呢。以前的年夜饭吃顿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就算丰年了,可今年不一样,光硬菜就有六个——红烧肉,红烧大草鱼,红烧肥肠,蒸腊肉,笋子炖老母鸡,小葱炒鹅蛋。 有糖有盐又有酱油,肯定得红烧啊。 更别说还有别的时鲜小菜,这个“规模”就是一般双职工家庭也没有的。 刘惠挺着个刚显怀的肚子,转来转去,一会儿闻闻鱼,一会儿尝尝鸡汤,咂吧咂吧嘴:“哎哟我说,咱啥时候也买一台那种照相机,把咱们家年夜饭拍出来,洗成照片带着,回娘家不得羡慕死他们。” 王二妹嘴角抽搐,得,大嫂还是心心念念要回去显摆啊。 1971年的春节,崔家头一次吃肉吃得肚饱肥圆,听着集镇上传来的零星炮仗声,他们相信,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也能放上炮仗。 而且是牛屎沟第一家放炮仗的。 大年初二,除了刘惠和黄柔,妯娌们都走娘家去了。此时的幺妹真是分外想念远在北京的“外公外婆”,要是她跟妈妈也能去北京就好啦,她一定给外公外婆带许多好吃哒! 正月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孩子们兜里或多或少都有点吃的,瓜子儿,水果糖,炒黄豆蚕豆豌豆各种豆,揣得满满的出去,村口溜达一圈,谁不羡慕? 翻花绳被春苗姐姐发扬光大后,现在全村的小姑娘都在玩这个,大榕树下就是据点。幺妹揣着胀鼓鼓的小豆豆,悠哉悠哉逛过去。 “崔春晖,你妹来啦!”李宝柱在旁边piaji扇得飞起,眼睛也没错过那白净净的小姑娘。 春晖姐姐忙着跟张秋兰的堂姐翻花绳呢,正翻到难舍难分胜负未定的时候,只来得及说一声:“妹啊,别去村口。” 是这样的,因为开春后要大干一场,队上提前打了一块新的道场,就在村口,大榕树过去十米。道场用的全是牛屎,打了厚厚的一层,现在还没干透,气味怪臭的。 幺妹“嘎嘣”吃一颗小豆豆,“好哒!” “哟,幺妹也出来玩啦?你妈呢?”顾老太坐门口的石坎上,一下一下的搓着麻绳,“呸”一口唾沫在手掌心,两缕麻线对着搓,很快,一段结实的油亮亮的沾着老太太口水的麻绳就出来了。 她也想洗手,可人喝的水都快没了,哪有那么造的。 “我妈妈在备课。”幺妹掏出一小把炒豆豆,“奶奶,给。” 她是知恩图报的小地精,吃过人家橘子罐头,现在还记着呢。 顾老太“哎哟”一乐,接过来吃了两个。崔家的豌豆不是炒,而是油炸的。一个个金黄黄的吸足了清油,裹上盐巴和淡淡的辣椒花椒八角粉,那就是五香的,别提多香了! “你妈过两天去上班,那你怎么办呀?” “我就在家等着,等我妈妈下班鸭。” 顾老太还想问那你会不会想你妈,一转身,小丫头已经甩着小揪揪跑远了。 因为她听见大槐树“咳咳咳”的咳嗽声,咳得整棵树都在颤抖,落下不少树叶子,就像奶奶咳嗽的时候。 幺妹绕到槐树后,轻轻抚摸着老槐树,“爷爷你生病了吗?” “是啊,年纪大了就是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咳咳。”老槐树的声音特别喑哑,甚至还在颤抖。 “那你可以吃药吗?”她现在的智商已经知道,人吃的药不能给植物吃了。 “我啊,咳咳……是老毛病啦。” 幺妹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它的痛苦,只好学着妈妈照顾她一样,轻柔的帮它拍背。 槐树是一株六百多岁的老槐树啦,从明朝的时候就出生在这儿,活了太多太多年,见了太多太多事,幺妹很喜欢听他讲故事。 他的故事有一种不同于妈妈的厚重感,像敲响一盏古老的钟一样,源远流长,余音袅袅。但去年天干,有一半树冠已经被太阳晒死了,老槐树说它快不行了,今年要还不下雨的话,它就得一命呜呼了,也不怎么讲故事了。 “你能帮爷爷一个忙吗?” 幺妹赶紧点头,三个也可以哒。 “爷爷脚底下有个东西硌脚,你帮爷爷挖出来怎么样?” “好哒!”小地精用她的灵力感受了一下,老槐树脚底下不属于土地的东西太多啦,有木头的,金属的,塑料的,但埋得太深,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硌他的脚。 “是一个瓦罐,都长毛啦,就在我这个枝桠的正下方,大概三尺深的地方。” 幺妹记下,跑回家里找伯伯们。 “怎么啦幺妹?”大伯最近神清气爽,他就要有儿子啦,走路都能带风。 “大伯伯,你能帮我挖个东西吗?” 崔建国扛上锄头,“挖啥?”他倒没有刘惠那么迷信侄女,也没有那么见钱眼开,只当是小女孩又看上什么花花草草了。 幺妹踮起脚尖,悉悉率率说了两句悄悄话。 崔建国瞪圆了眼睛,挖村口大槐树?那可不好动手,因为是集体所有,还是整个牛屎沟的象征,十里八村的一提“大槐树”,大家都知道是这个村。要挖出个啥,还不得惹一身官司?挖不到东西,万一挖断了老槐树的根,那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老槐树特别难受,我们就帮帮它吧。”幺妹恳求。 崔建国想了想,不忍侄女失望,“好吧,但得晚上再去。”避人耳目。 对于即将上任的岗位,黄柔是紧张与期待并存。因为在村里都只教些简单的汉字,简单的写作文,整个小学只有她一个教语文的,也没有横向对比,到底教学水平怎么样她也拿不准。去了外头可不一样,她不能给燕大中文系丢人。 所以,但凡有空,她都在家备课,把春晖一年级的课本借来,又温习了好几遍。 幺妹看妈妈忙着,也不打扰她,悄咪咪的跑到西屋门口,“大伯伯,大伯伯,天黑黑啦,走啦。” 崔建国抹把脸,可人还是困着。正月的夜要多冷有多冷,哈出来的气马上变白雾,他把侄女抱怀里,蒲扇大的脚“咚咚咚”跑得飞快。到了大槐树下,到处黑灯瞎火,连狗也不叫。 幺妹指着那个位置,“大伯伯挖这儿,挖……挖三尺深。” 崔建国咋舌,这丫头知道三尺有多深不?比她身子还高呢! 好在他们从大槐树后面开始挖,前有几人环抱粗的树杆,后有半堵石头墙,左右还有些打道场时剩下的牛粪,黑漆漆的夜里就是再好的眼睛也看不见。 有狗听见响动,刚“汪”一声,幺妹就用灵力安抚一下。 狗儿们乖乖躺回窝里,崔建国抡圆了胳膊,吭吭吭的挖。 当然,中途挖出来两把生锈的刀,还有几枚不知道哪个朝代的铜钱,以及零星几块被腐蚀的破布烂衣裳。 忽然,“哐当”一声,锄头碰在什么东西上,震得他手臂发麻。 “哟!还真有东西啊!”崔建国的瞌睡立马醒得一干二净,放下锄头,用手电筒照了照,是个黑乎乎的东西,怕挖坏,直接用手刨。 很快,形状完全展现出来——是一个圆鼓鼓大肚子的瓦罐,外头糊着厚厚一层土,土都长毛了,臭烘烘的,不知道埋了多少年。 看来,幺妹没说错,还真有东西。 044 044 瓦罐看着就脆弱,崔建国不敢用蛮力,“幺妹怕不怕天黑黑?” “我不怕哦,我是最勇敢哒!” 得,让幺妹守着,他跑回家里叫老二老三。 小地精才不怕呢,身边都是唧唧喳喳争着跟她聊天的植物,她嗅了嗅鼻子,咦……好臭臭。 老槐树踢踢腿,伸伸胳膊,“喔,可终于不痒啦,这罐子卡我脚趾头里可有三百年了吧。” “哇!三百年?那跟我一样大啦!” 老槐树呵呵笑,“那就是个死物,跟你不一样。” 老头子可喜欢小地精啦,他爱讲古,身边的花花草草树树耳朵都起茧子了,每次他提个头,它们就不耐烦。唯独这只小地精,他说什么,她都很认真的听,还非常捧场,知道拍手,知道感谢。哪怕是已经讲过几遍的事,她也能耐心听完,甚至听出不一样的地方来。 当然,其他植物没有他的眼力和阅历,也不知道这是一只小地精,不然得巴结成啥样!这可是主宰一方水土的小神仙! 小地精今晚的心情特别特别激动,是那种很高兴的,急切的就要得到她很喜欢的东西的感觉,她捂住心口,就像看别人扇piaji的时候,要赢的那一局她能明显感觉心跳得“砰砰”的。 “幺妹害怕不?”三伯一把将她抱起来,还给披了件春芽的小棉袄子。 幺妹这才发现自己牙齿在“嘎吱嘎吱”打架呢,“不怕,就是冷冷哒。”为了偷跑出来,她不敢回房穿棉袄。 三伯不赞成的看了大伯一眼,也太粗心了。 “赶紧的,看看是啥。”崔建国和崔建党兴致勃勃,小心翼翼刮去瓦罐上发毛的黑土,“嘶……都不带生虫的?” 说来也是怪,外头土都发霉长毛了,瓦罐虽然也腐朽得差不多了,可罐口封存得好好的,一条虫子也没有。 “别急啊,先晃晃看,会不会是……”崔建党小声建议,正好说在了兄弟们的心坎上。地下挖出来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哪个地主老财藏的。 毕竟,五几年土改的时候,多少地主老财被农民推翻,有些人事先预料到,会把值钱玩意儿偷偷的藏起来,有藏地窖的,凿墙里的,埋土里的,这埋树下,确实是个好主意。 树下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金银财宝也不容易腐蚀变坏啊! 伯伯们抱起罐子就要摇,幺妹忙道:“不能摇,会坏哒!” 三人赶紧住手,幸好幸好,要是摇坏了宝贝那可就罪过大了。不知不觉,连他们也开始迷信幺妹了。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的计划是:要是东西多,那肯定得交公,要是就几个铜板两个银锭子这样的,他们就自个儿留下,融了给家里几个孩子一人打一支银镯子。虽然是闺女,可也是他们的心头肉啊,以后作嫁妆也体面。 当然,幺妹没爹,又是她发现的东西,肯定得给她打两支粗粗的,实心的,再雕两只凤凰! 要是还有多的,那就给老娘也打,一支镯子,两个银耳环,让她做全村最有福气的老太太! 崔建国咬咬牙,他还得警告刘惠那娘们,要是敢把春苗友娣的银镯子哄走,他非揍死她不可!现在怀着儿子不能揍,等生了也得揍! 然而…… “是纸。”幺妹已经动用她的灵力,感觉到了。 “啥?纸?” “嘘……小声点儿。”有人家听见动静,点亮了油灯,顾家老两口还说起了话,大槐树正对着他们家大门,他们能听见人家说话,顾家人不也一样能听见他们? 好吧,那就暂时先不看了,崔家兄弟仨抱罐子的抱罐子,抱幺妹的抱幺妹,还有一个扛锄头的,赶紧回家吧先。 幺妹看着又被掩起来的树根,心跳得更快了。 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 黄柔合上书本,揉了揉眼睛,心想闺女都得睡成小猪了吧,也不知道蹬被子没? 回头一看,炕上哪有闺女的影子? 莫不是跑去婆婆房里睡了?可今儿她爷爷在,她知道爷爷在都不会去的。 “妈妈,我回来啦!”幺妹推开门,带进一股冷风,冻得黄柔打个冷颤,“从哪儿回来的呀?奶奶睡着了没?以后不能去打扰他们。” 老人家本就睡眠不好,孩子闹太晚他们熬不住。 幺妹学着大人样,跺脚哈气搓手手,把手手放炕头,热乎乎的暖着,才道:“我们去挖罐子,好大一个罐子,还有纸呢。” 黄柔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她到底错过了多少事?但她没时间多想,赶紧将闺女的鞋子脱掉,那小脚脚都冻成红红的猪蹄啦! 洗过脚,她就没穿袜子,给她塞暖暖的被窝里了。 看来,丫头是偷偷跑出去的。 “喔,好暖和呀妈妈。”小地精把脚藏到被窝里,一股热流灌到全身,已经麻木的双脚瞬间活过来,血气都通了。 “幺妹,你妈在不?”崔建军在门口,远远的站着问,从不进耳房的门。 黄柔赶紧披上棉袄子,拢了拢头发,“在,三哥有什么事?” “娘让你来看看。” 东屋里,热乎乎的炕上坐了一圈人,将一个黑漆漆的土罐子众星拱月。这么冷的天,没想到连大嫂也挺着个“大”肚子,坐在炕头,双眼冒光。 虽然幺妹说是纸,可她觉着哪怕是纸,也是不一般的纸,万一是钞票呢?银票呢?房契地契呢?反正只要是幺妹发现的东西,那就是好的。 “阿柔赶紧来看看,这是啥?”崔老太指着罐子,也有点跃跃欲试。 “娘你别弄脏了手。”崔建国忙伸手进罐子里,笨手笨脚掏出一个土黄色的东西,因为太碎太旧,还碰掉了不少渣。 这是一本约一个手掌宽的册子,比通行的书要小一号,纸张发黄发脆,一碰就往下掉渣渣。看装订风格是古代的,封面上也是竖排版的几个繁体字——“医家金鉴”。 是一本医术,她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到会掉渣的地方,轻轻的翻了翻。这一本好像是序言和目录,里头有人体经络图,穴位图,还有几百种草药的小图,包括草药名、别名、外观、果叶茎根,功效主治非常详细。 “这是本医书。” 崔家人明显的泄了气,屋里那压抑的隐隐的兴奋没了,躁动也没了。 “害,医书啊,那没用,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呢……” “咱们家小福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大半夜把几个伯伯叫出去,还费力巴气的带回家干啥?”刘惠摸摸肚子,转头问王二妹:“你娘家妹子是不有亲戚当大夫的?” 王二妹自个儿都不记得是哪个亲戚了,难得大嫂这记性可真“好”。 刘惠抚着肚子,打个哈欠,“她二婶你明儿回去问问,这什么医书他们要不?几块钱卖了算逑。” 黄柔没忍住惊呼,“几块钱?” “对啊,还不一定能卖上呢,算了,就当送他做个人情吧,到时候我生孩子让他给安排个床位,要市医院的,不要县医院。” 崔老太翻个白眼,“要不要去北京医院?首都医院?你肚子里是怀个金蛋还是怎么着?谁家生孩子去医院?” “我这不是为娘的大孙子考虑嘛,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要有个啥不好,这也……” “万一啥?我生的比你多,也没见我就死在家里头,怎么着你婆婆皮糙肉厚不配上医院?”崔老太实在是被她烦死了,别人说个啥她都能插话,要插得有水平也就罢了,她这是硬插! 别人说啥她都能扯到她的肚子上来,好像家里不提她“儿子”就对不住她似的,毛病! “我呸!再废话给老子滚出去!”崔建国实在是忍无可忍,这娘们自从怀上儿子,轻狂成啥样了都,好吃懒做,打鸡骂狗不算,还踩妯娌,现在连老娘也要踩? 黄柔可没心思看他们夫妻吵架,她从罐子里轻轻的掏出剩余几本,都是《医家金鉴》。看来是一套完整的医书,只是分成不同的分册,有《经络卷》《腧穴卷》《脏腑卷》《阴阳卷》《方药卷》……一共十八卷。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除了封面有腐蚀痕迹,里头书页基本完整,字迹也清晰,唯独有个别字被虫蛀……总体还算保存得不错。 黄柔咋舌。 都说纸寿千年,这是什么人保存的,是如何做到的!顶级的古籍保存那都是要用天然面胶和麝香来的,这得烧多少钱? 当然,她不是中医学出身,并不知道这套《医家金鉴》的历史地位,只是当一般古籍看的。 黄柔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古籍,可那都是在博物馆里,精心恢复、装裱过,放玻璃柜子里的!听说很多古书不能见光,空气中的紫外线和氧气会造成不可逆的损毁,她赶紧小心翼翼的把书放回去,将罐口封好。 “娘,这套古书要没人要的话,就给我吧。”她挺感兴趣的,因为中国古人是医文相同,文以载道的,通过研究医学文献,能折射和还原那个年代的方方面面。 虽然还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的书,但她有时间肯定是要研究的。 “行,本来也是幺妹发现的。”崔老太二话不说,“这书就给四房了,以后你们谁也不许胡咧咧。” “好嘞娘。” 老太太其实留了个心眼,虽然她不知道这套古书值多少钱,也不确定阿柔会不会卖出去,很大概率是不会的,但万一以后真卖出去了,卖得少也就罢了,要卖得多呢?算谁的? 其他三家怎么看? 要老四还活着,还有人给她们撑腰,这孤儿寡母的,等她也去了,可就再没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了。 所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撂清楚。 黄柔对婆婆感激的笑笑,把大罐子抱回房,仔仔细细的放炕尾的空地上,周遭用几个小板凳隔开,嘱咐幺妹:“当心点,别碰到罐子啊。” 幺妹蒙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好哒妈妈,我会保护好它哒!”想了想,小地精藏不住话呀,“它跟我一样大,都是三百岁的哟。” 黄柔一愣,“三……三百岁?” “对呀,我是一只三百岁的小地精。” 黄柔早听她说过了,她现在关心的不是她几岁,而是那个瓦罐有三百年?那里头的书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师高人,居然能把书保存得这么好,连墨迹都不褪色不晕染的,可真是大牛了! 045 045 这一晚,幺妹又做梦啦。 梦里是一片宽阔的看不到边的,波光闪闪的大坝,比春晖姐姐捉大鱼的坝还大。里头的水清澈见底,清清凉凉的,喝进嘴里还甜甜的。 她好喜欢啊! 第二天,似乎是受这个梦牵引着,她跟春晖屁股后头,跑到大槐树下,想看看老爷爷好点没,忽然发现昨晚堵得好好的洞,被人刨开了。 “崔春晖你听说没,杨爱卫在这儿捡到好几个铜板儿呢!”李宝柱激动坏了,语速又急又快。 “那铜板儿又大又圆,让给我们看一眼都不行,小气鬼。” “他能捡到,我们也能!” 所以,全村的孩子一头扎土里刨呢。 今儿正月初四,大人们开始干活了,没人管的孩子们就是称霸王的猴子,有几个孩子头叫着,一窝窝的扎堆。 很快有人刨到生锈的刀,一片哗然! “这我先看见的,归我。” “是我先刨出来的,张二狗想屁吃呢你?” 很快,两个男娃打起来了,幺妹赶紧机智的把自家姐姐们拉开,别被他们殃及池鱼。 “哇!又有一片,这一定是谁埋的宝刀!” 顿时,打架的不打了,观战的不看了,刨土热情那个高昂,回家扛锄头的,拿镰刀的,好不热闹。 幺妹把手缩袖子里,慢悠悠的溜达。其实里头有啥她大致能感受到,只是灵力范围有限,超过三尺就探测不到啦。 “妹啊,你离远些,当心镰刀。”春月就是这群孩子里热情最高涨最饱满的!她平时是个飞毛腿,有啥都是第一个到,谁知今儿居然被杨爱卫抢了先,心里正不服呢。那脏兮兮的臭小子算啥,他也配第一? 冷飕飕的空气,她脸上却热出汗。 幺妹叹口气,再次动用她的灵力,指指李宝柱脚下,“姐姐,那儿有。” 春月一把推开李宝柱,抡圆了胳膊“吭吭吭”几下,果然挖到一个瓷白色的小瓶子,只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可却让寻宝队员们乐疯了。 “哇!春月你挖到啥?” “春月你运气真好!” 揭开盖子,里头还有一把小勺,谁都没见过,“这到底是啥?” “别是尿壶吧?” “谁的小基基才这么大点儿,莫非是你,张二狗?” “脱开让大家看看呗!” “鼻烟壶!” 幺妹大声喊出来,她觉着这些臭男孩们真是讨厌,动不动就要看别人小基基,这种东西她听老槐树爷爷说过哒。 “干啥的这?”春月颠来倒去的看,越看越喜欢,这壶肚子大大的,可壶壁又薄薄的,洗干净后对着光还能看清里头的东西。 “装鼻烟哒。” “鼻烟是啥?有旱烟香吗?” 幺妹皱鼻子,旱烟臭臭哒。 当然,大家没时间好奇鼻烟又是干嘛的,已经火速的再次投入战斗。好在孩子们都有分寸,知道避开槐树根,要是看见虫子还会给捉一捉,拿回去喂鸡。 随着他们挖得越来越深,幺妹心跳得越来越快,“噗通”“噗通”,好像下一秒,立马就要跳出胸膛似的,她紧了紧胸前的小衣服,手心都是汗。 忽然,也不知道是谁,挖到了什么,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喷出来。 孩子们吓得“啊”一声,纷纷弹开。 幺妹却精神一振,像头小狮子似的扑上去,几乎是“嗷呜”一口,把那喷涌出来的东西吃进去——是清清甜甜的水,跟梦里的一样! 春晖春月快吓死了,幺妹这真是状若疯狗啊!跑上去,一左一右架住她,“妹啊,这啥东西都不知道,不能乱吃的。” “水,是泉水。”别拦着我,我要喝。 众人大惊,水? 还是能喝的水? 牛屎沟的社员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每天只有半桶水啦,不说大人们口干舌燥心浮气躁,就连孩子们也早渴死了,尿都是又黄又烫的,尿青菜上,立马就能给青菜叶子烧出两个洞来。 此时也顾不上别的,反正崔绿真吃了没事儿,大家一拥而上,用手捧的,直接伸嘴喝的,甚至回家提桶拿瓢的……哎哟,就跟抢黄金似的! 幺妹被姐姐们拉开,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抢了她的泉水,呜呜,超甜哒!最近井水不够喝,崔家去晚了打到的都是泥沙水,要在桶里澄清很久很久,把下层的泥沙滤出去才能喝。 可饶是如此,也是一口泥沙味。 小地精喜欢吃土,可不喜欢吃井里的沙子,尤其是水里混沙子。 村里孩子比她还惨,有的已经两天没喝过一口水了,弯着腰就“吨吨吨”。 很快,张爱国带着大人们来了。 有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眼泉眼,从大槐树底下喷出来的,水流虽只有镰刀杆儿那么粗,可它干净透明,清甜可口,光看着就能让人甜到心里去。 “我,我记着咱们牛,牛屎沟出泉眼,上一次还是宣,宣统年间?”一个裹着小脚的老老太太,断断续续,口齿不清的说。 幺妹知道,这是槐树老爷爷说的,牛屎沟最长寿的老老老奶奶,牙齿掉光光了,她的孙子都比爷爷奶奶年纪大。平时就躺树下晒太阳,说一句话要歇好几气。 众人大惊,宣统年?那不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因为海拔和地形的关系,石兰省少有泉眼,大家几乎都没听过,没想到穷得都没裤子穿的牛屎沟居然遇到这种好运气! 真是踩了狗屎运啦! 张爱国掬上一捧,亲自尝了尝,“真他妈甜!” 于是,男女老幼们,都排着队上来喝水,个个喝成大茶壶,走路都是水在晃,下午的工也不上了,就在泉眼边上守着,要有敢去洗头洗澡的,捉住就是一顿胖揍。 可一直到晚上,泉水还在喷,人们这才发现这泉眼居然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得,家家户户赶紧把水缸水桶都给蓄得满满的。 张爱国又让人把队里公用的蓄水池也蓄满,足足囤了百来吨水。 第二天,公社领导们听说这事,段书记亲自带人来考察,觉着真是神奇,在石兰省这样的高原地带居然能冒泉眼? 可这水它就是真真的,不停的在喷啊。 得,回去通讯稿安排上。 张爱国目瞪狗呆,他,他又要写啦?这可难为死他了! 连续两天,大家围着泉眼干着急。今年大家都快渴死了,他们却眼睁睁看着清幽幽的泉水流走,肉疼啊!其他生产队听闻风声,都来看稀奇呢,甚至还有要跟他们买水喝的。 当然,没钱,说好用粮食换。今年的粮食可是硬通货中的战斗机,一连换了两天,上千斤粮食就进仓库了。 可大家又怕,地下水是有数的,总这么换能持续多久?万一今年继续没雨,他们这不是先透支了吗?这叫啥,透支子孙后代的资源。 封,必须封起来。 可要去市里买防水水泥来堵上,又怕给彻底堵死,水压和运势这东西,谁也说不清呐。 最终还是周树莲想出来的法子,用块大石头压上,别压死,再沿着槐树脚修一个环形池塘,让它慢慢的涌上来,蓄在池塘里,以后谁家要用水就来池塘里挑。可人畜用的速度赶不上它涌出来的速度,就把池塘开个口,把多余的水引流到坝塘去,到时候饮用的有了,灌溉的也有了。 她这资本主义小姐,奶娘是苏州人,这样的故事没少听,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 村里忙活两天,水池修好了,坝塘干涸的河底有了水,能放心大胆的灌溉油菜育秧苗了,就连大槐树也绿了两分,人人欢欣鼓舞。 幺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的宝贝妈妈上班去啦。早上醒来,炕头再也闻不见妈妈的味道了,也没有摆放整齐的小衣服了,只有奶奶汗津津的褂褂,和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儿。 爷爷虽然在家时间不多,可他喜欢抽旱烟,屋里都是这个味儿。 而且,奶奶睡觉不脱衣服,怕着凉让她穿着棉袄子睡觉,非常不舒服。 而且,奶奶睡觉会磨牙,还会打呼噜…… 最关键的是,她的nienie没有妈妈的好摸! 崔老太见炕上的小玉团子愁眉苦脸,黑亮亮的头发滚得乱哄哄的,贴在脑袋上,跟个暴躁的小毛球似的,真是心都快化成水了。 “乖乖醒啦?肚肚饿了吧?”崔老太抱着她,亲了又亲,又给泡了一碗奶香香的麦乳精,小丫头这半年个子长得快,营养一定要跟上。 春芽和友娣闻着味儿,也来了。 老太太只好让她们三姐妹分着喝,当然,幺妹在喝之前,嘴里肯定是要被塞一片钙片的,直到看着她嚼吧嚼吧咽下去,老太太才出门干活。 刘惠扶着“大”肚子,靠在门边,“哎哟,咱们家就幺妹福气最好,两个姐姐可是沾你的光啦。” 可却不想想,东西是顾三为了感谢黄柔买来的,暂且不说他的非分之想,就说人情那也是黄柔的人情,她孝敬老太太那是她的心意,老太太疼孙女,给了哪个孙女那也是她的自由。 她摸着肚子,得意的想:等儿子出生,这群丫头片子的福气可就到头啦,真希望儿子快快出生……啊呸呸,可别早产,得足足的待十个月才行呢。 吃完东西,去茅坑蹲会儿,幺妹就开始每天的日常想妈妈。 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妈妈今天有饭饭吃吗?饭里有甜甜的大南瓜吗? 妈妈那儿下雨了吗?带伞了吗?鞋子湿了没? 没下雨的话太阳大不大?妈妈口渴不渴?有甜甜的山泉水喝吗? 哎呀,她实在是太想妈妈啦! 046 046 1971年,过完三月,清明的时候,牛屎沟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雨。 距离上一场雨,居然隔了整整一年零两个月。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干涸的土地终于回软,原本快要死的老槐树又再次焕发生机,河边的柳树绿油油的,小鸭子大白鹅在树下埋头找吃的,还有的人家干脆把猪放出来,让孩子们赶山上“自生自灭”去。 因为,年后段书记下了命令,在保证生产队交猪任务保质保量完成的前提下,社员也可以养猪啦!到了年底如果愿意卖,可以直接卖给公社肉联厂,不卖可以留着自个儿吃,这样“大胆”的政策,在整个红星县甚至阳城市都是首屈一指的。 当然,也就人段书记上头有人,才敢这么干,别的公社,照样是苦哈哈的种着常规农作物,混着啥也买不到的工分。 再加公社派了两名农科站工作人员驻队,西瓜幼苗也培育出来了,就等着移窝呢。死气沉沉的牛屎沟,它终于又活过来了。所有人都说是得益于那眼泉水,因为泉眼,整个队的运势都被改变了。 这场雨,让所有人吃了定心丸,全都干劲十足的,哼哧哼哧的看着崔家这杆风尚标,准备大干一场。 可同时,牛屎沟的社员们也知道,崔家幺妹才是风尚标中的领头羊。她那几个伯娘都把她夸出花儿来了,也就崔老太和小黄老师还死不承认什么“小福星”的叫法,说她不过就是眼神好点儿,没那么玄乎,让大家别给她戴高帽。 幺妹啊,其实是个小可怜,因为她一个星期只能看见一次妈妈。 妈妈星期五天黑才回来,星期天下午太阳没落山就得走,她是盼啊盼的,还没想够亲够,妈妈就又上班去啦。 而奶奶的土炕不好睡,又硬又空,她已经被冻感冒两次啦,三伯娘看不过意,把她接过去跟春芽姐姐一起睡了。 这才多大小个人啊这没爹又没娘的,大人们忙着种油菜薅油菜,把她和春芽丢在村里,没吃没喝没人管,跟山上的猪一样自生自灭。 其他孩子还巴不得天天这样呢,天高任鸟飞!可幺妹不一样啊,她是从小就在妈妈肚子里出生,在妈妈背上长大的小地精,哪怕后来妈妈上课,她也能在教室门口看着的地精呀!所以,她现在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星期一到星期三她总吃不下东西,连最爱的酸酸土也不香了;星期四到星期天,她吃嘛嘛香,能把小肚子吃得鼓起来! 春晖看她用筷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挑着吃,只能摸摸她的头,心里叹息一声没娘的孩子太可怜,“妹想吃桑葚吗?” 幺妹瞪大了眼睛,“桑葚?” “对呀,快把碗里的饭吃完,我带你摘去。”雨后的桑葚能吃啦。 现在崔老太的心踏实不少,去年攒的米拿出来,放心的给大家吃,不说每个人都能吃白米饭吃得饱饱的,反正几个孩子是不会饿肚子的,每次一盛就是一大碗,再加两块肥得流油的腊肉,一勺金黄黄的南瓜,谁不爱啊? 村里再找不出这么好的伙食,多少人家还在饿肚子呢。 幺妹“噼里啪啦”,很快把碗扒拉得干干净净,横起袖子抹抹嘴,“我吃好啦姐姐。” 春晖提上竹篮,春月春芽也不吃了,屁颠屁颠跟着出去。牛屎沟的桑树不少,这东西只要落颗籽,在哪儿它都能生根发芽,尤其半山坡上,有粪堆的地方,特多。 可要说牛屎沟哪棵树上的桑葚最甜,那友娣是最清楚的,她大长腿一迈,“跟我走!” 来到半山坡的时候,桑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或是提着竹篮子,或是衣服兜起来,接着上面掉下来的大桑葚呢……当然,无一例外,嘴巴都是黑红黑红的,一笑还露出口黑牙。 幺妹咽口水,她已经闻到甜味啦! 树上还爬了五六个长手长脚的,坐着吃,躺着吃,站着吃的孩子,幺妹跃跃欲试,她也可以! “妹不行哦,你还小,只能在下面,我们上去给你摘最大最黑的,怎么样?”春晖友娣猴子似的“呲溜呲溜”爬上去,一人占据一枝树桠。 幺妹和春芽,一个抱起竹篮,一个兜起衣服,只听“扑通扑通”雨点子似的桑葚打下来,两小只坐地上就吃起来。 雨后的桑葚褪去红绿,迅速的披上紫黑色的外衣,长长的,圆溜溜的,上头的颗粒大大的,非常饱满,屁股上还带着绿色的小柄,新鲜极了! 咬一口,就是甜丝丝的汁水儿,手黑了,嘴也黑了。 幺妹享受的闭上双眼,呜呜太好吃啦她要天天吃,以后也得把“桑葚麦乳精”安排上! “喂,你们听说没,死人啦!” “死谁?哦,人啊,不知道。”大桑树伸个懒腰,爬它身上的孩子们就跟跳蚤似的,给它挠痒痒呢。 幺妹歪着脑袋,“谁死啦?”其实她对“死”没啥概念,只是从大人和老地精的嘴里觉着应该是一件挺严重的,不好的事儿。 大桑树一愣,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钟,“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能听懂我们说话的胖丫头啊。” 可也不胖啊。 幺妹摸摸小肚肚,衣服上立马多了两个黑手印。妈妈不在家,不好好吃饭,她确实瘦了一点点,唉。 于是,她的注意力很快从死人八卦上转移开,又是日常想妈妈。 “喂,胖丫头,想吃甜的还是酸的?”一条桑枝悄悄在她脑袋上碰了一下,见她没发现,又碰了一下。 嘿,这小人儿软软的,捏起来可真舒服。 “当然是甜的啦!” “那你亲我一口。” 幺妹捂脸,它才不亲妈妈奶奶以外的任何人呢,就是植物也不行,他们臭臭哒! 大桑树没得逞,唉声叹气,又使劲rua了rua她圆溜溜的大脑袋,算是心理安慰吧。 于是,春晖和友娣发现,今儿的桑葚特别好摘,有史以来第一好摘,为啥?每次她们正在挑选哪枝最黑的时候,眼前就会多了一枝最黑最大的迎风招展,仿佛在说“快来摘我吧”……这桑树难不成会读心术? 很快,竹篮装满,她们也吃饱啦。 “哟,老崔家这几个丫头,眼睛贼亮,你看看你看看,这桑葚个顶个的大。” “可不嘛,我儿子在树上爬了一天也没摘到这么好的。” 在众人的羡慕中,姐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家走,还没走到门口呢,忽然听见“哇”一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嚎啕大哭,那声音悲怆极了,吓得她们赶紧跑进院里,“啪”一声关上门。 小心脏还“砰砰”跳呢。 “友娣姐姐你知道咋了不?” 友娣竖着尖尖的耳朵,听到哭声更加庞大,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男男女女十来个,全都嚎啕大哭呢。 太杂了,“我也不知道咋啦。”她现在有一个世界第一妙的点子,忙着呢。 “妹啊,我问你,你喜欢吃桑葚不?” 幺妹觉着她有点像坏坏的阿姨,缩了缩肩膀,“喜欢鸭。” “那你喜欢甜丝丝的白糖不?” “喜欢!” “那你说,我要是把桑葚煮白糖里,是不是甜上加甜?是不是人间第一美味?” “是哒!” “那你把白糖拿来,我们煮吧。”友娣笑嘻嘻的看着她,胜券在握。 春晖重重地咳了一声,这友娣真是不像话。 四婶是在拿工资,可她每个星期回来都又是肉又是糖的,一大家子人吃,真正落幺妹肚里的也不多。而且,她还按时向奶奶交工资呢,春晖觉着,大房和她们二房在占便宜。 还是占孤儿寡母的便宜。 连四婶自个儿都舍不得买纯净的白砂糖,买的都是黄糖,也就是不够白的,是糖厂提纯没提好的杂糖,味道虽然也甜,可有沉淀,拿工资的人一般看不上吃。 她每次会留二三两,给幺妹想吃的时候泡水喝,凭啥要给友娣瞎糟蹋?别以为她不知道,大伯母房里也有糖呢!咋不去糟蹋她妈的?这不是看着幺妹老实憨厚,要啥给啥,所以才肆无忌惮嘛! 春晖正要阻拦,谁知“憨厚老实”的幺妹忽然眼睛一转,“姐姐,我们可以用蜂蜜煮呀,那样更甜。” 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宝宝,妈妈说了屋里的杂糖是留着给她慢慢吃的,每天都只能吃一丢丢。那可是妈妈的工资买的呀,妈妈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煮桑葚多浪费呀? “蜂……蜂蜜……蜜……”春芽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 “你知道哪儿有蜂蜜吗?”友娣眼睛一亮,提起篮子做好随时出门的准备。蜂蜜她吃过,去年冬至吃糍粑就是蘸着蜂蜜吃的,又甜又润,白砂糖在蜂蜜面前那简直就不值一提! 小地精动用灵力,在心里默默的问翡翠兰。 自从灵力增长到六级后,她已经可以默默的不用说出来就能和植物对话了。 她指指后山,“在那儿姐姐,不过是山背后哦。” 于是,进击的采蜜小队又多了几条小尾巴,反正家里没大人,这哭声又瘆得慌。 凡是山峰,它都有南北,牛屎沟靠着的这一面是南面,背后就是北面。北面阳光没有南面充足,且多是悬崖峭壁,很多人都不喜欢到那边去,当然,也爬不上去。 可小地精就是小地精,她对方圆几公里内的地形那是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知道从哪儿走能避开悬崖,从哪儿抄小路能最近。很快,在她的带(指)领(路)下,姐几个爬到山北去了。 而且,确实有蜂蜜,还不少! 幺妹指着盆大的一个蜂窝,“蜂蜜就在那儿!” 都说贪吃的狗听话,好训。这不,也不用别人教,友娣无师自通的,找来一根树枝,抡起胳膊就是一捅,“嗡嗡嗡——”飞出来好多好多蜜蜂呀! 春晖把几个妹妹拉到草丛里躲好,可幺妹实在好奇啊,这蜜蜂长什么样她得瞅瞅,刚探出脑袋,就让春晖无情的扒回去。 “嘘,不能看哦,蜜蜂会蛰人。” 幺妹真喜欢春晖姐姐,窝进她怀里,“那友娣姐姐呢?”她什么保护措施都没做。 春晖冷笑,“奶奶治不了她,让蜜蜂治治她,那嘴巴子馋得,整个牛屎沟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上辈子,友娣的结局也不好。虽然顺利读到初中毕业,还成为牛屎沟第一个考上师范学校的女娃娃,可她因为嘴馋,给人熟食店打工的时候偷吃,被抓到还死不认账,被店家报了警,最终捅到学校去。 本来,赔点钱的话,这事顶多记个过就行了,可她在宿舍也偷吃啊,舍友放啥她偷啥,早被人看不爽了。舍友联名把案件捅到政教处,又有丢东西的人也纷纷指认、怀疑是她偷的东西。 于是,本来是偷吃的,结果变成了偷盗他人财物,性质就严重多了,学校的本意是好好批评她一顿,让她写个保证书,档案也给她留个底,以观后效。 谁知大伯娘知道了这事,一心想为心肝宝贝出头,拿出牛屎沟第一尖酸泼妇的架势,跑到学校大闹一顿,把人校长和书记骂得狗血淋头。 得,就这样的家长,以后还怎么为人师表?教学生偷盗还是教学生耍赖啊?还是教学生骂街? 就这样,即将毕业分配工作的崔友娣,被开除了。 很快,幺妹就知道蜜蜂怎么“治”友娣姐姐了。 蜂蜜是掏到了,还不少,厚厚的两大块呢,每一块都有脸盆那么大,里头汪得黄澄澄,水晶晶的,全是野生蜂蜜。 可友娣的鬼哭狼嚎也传遍了整个山林,她被蜜蜂蛰成大猪头啦! 047 047 崔家人吓坏了,友娣本来就是三角眼长黑脸,现在肿得脸又大又长,跟发面馒头似的,还是红的,三角眼也给肿成一条缝了! “哎哟,我闺女这是咋啦?”刘惠赶紧过去,离着两步又停下来,也不敢碰她,生怕她把“病”过给肚子里的儿子。 王二妹“噗嗤”一声乐了,心说这可真是大猪头了啊,难怪春芽进门就嚷嚷“猪头”。但她没敢说,怕大嫂炸毛,人现在可是有尚方宝剑的。 友娣走到崔老太跟前,“奶,我好同……”嘴肿得说话都说不清了。 “奶奶,这是友娣姐姐掏的蜂蜜,超甜哒!”幺妹抱着大大一块蜂饼邀功,顺便舔吧舔吧,把流出来的蜜全舔嘴里。 “你捅马蜂窝了?活该!”崔老太揪着友娣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家里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一天到晚尽出去摸吃的,咋不摸泡狗屎你!” 可怜的友娣,顶着大猪头,爹不疼娘不爱还被奶奶揍,越想越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哭哭哭,邱家刚死人你就哭,沮丧呢你?”崔老太实在是心头不爽,因为就在刚刚,她和几个儿媳妇被人喊回来,说邱家老三死了。 邱家是队里唯一一家六代同堂的人家,老寿星就是那天认出泉眼的小脚太太,下半年就满一百岁整啦,名副其实的老寿星。她一生生过八个孩子,经历晚清民国抗日战争和内战,活下来的仅一儿一女。 儿女都是八十多的老人了,孙子辈那也是五六十,跟崔老太一个年纪的,重孙比崔建国还大点儿,这不,重重孙都出生了。 这样的人家,即使再穷再落魄,那也是带福气的,更何况邱家老寿星以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手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可奇怪的是,最近一年来,邱家这运气不大好。先是刚满半岁的重重重孙死了。这没病没痛的,父母出门前好好睡炕上呢,回来才发现被褥掉下来,给闷死了。 月子里出这种事还说得过去,可半岁的孩子,会翻身会爬了都,小手力气也不算小了,怎么还给活活闷死……实在说不过去。邱家给请了阴阳先生来看,说是家宅不顺,以后还有磨难呢。 这不,邱家那跟崔建国同年出生的老三,是邱老太最疼爱的儿子,前几天下雨,猪圈墙塌了一角,今儿好端端的在家修猪圈呢,忽然就倒地下起不来了。 还是邱老寿星发现,赶紧叫人回来,可人都凉了。 半年时间一连死了两个无病无痛的男丁,尤其这邱老三还正当壮年,这说不通啊! 崔老太平时跟邱老太常在一起唠家常,她的儿子死了,总得找个全福人念念经,这就找上刚从霉运里出来的崔老太。其实她不乐意,总觉着这事玄乎,万一把把邪气啥的带回家怎么办? 可邱家都求到地里去,她又抹不开这面子,正烦着呢,友娣嚎大头丧把她惹毛了,抡起赶猪的棍子就打,“让你嘴馋!让你嘴馋!茅坑里的屎都想吃!” 可怜的友娣,脸疼嘴疼眼睛疼,现在连屁股也疼了,四处乱跳着,也忘了哭了。 幺妹觉着,友娣姐姐好可怜呐。 可只有春晖知道,友娣这贪吃的毛病要不好好治治,以后会毁了她的。 最终还是刘惠心疼闺女,拦着婆婆不让打了,“我瞧着这丫头不对劲,脸咋这么红,娘要不上牛太医那儿给她抓两副药吃吃?” “吃屎呢吃!”要不是她还挺着大肚子,崔老太连她一起揍,母女俩一个德行。 她喘喘气,拢了拢头发,“春晖你看好几个妹妹,今儿别出门了。”村里刚死了人,魂魄说不定还在村里飘着呢,小孩三魂七魄不全,要撞见啥可不好。 “尤其是幺妹,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所谓的“念经”并非和尚做法事的念经,准确来说就是念悼词的,用又哭又唱的调调念出死者生平,尤其是好人好事啥的。这就要求对死者必须非常熟悉,辈分必须高,口才必须了得,最主要是得豁得出去,唱到动情处得痛哭流涕感人肺腑,要能惹得前来吊唁的人也跟着嚎啕大哭,那就是真本事! 真受欢迎! 崔老太以前没干过这事儿,现在心里有点悬,也怕幺妹看见,吓到她。 小地精当然是非常听话的,不让出门就不出门,一个人乖乖的和院里的小草草们说话。 友娣气呼呼回房睡觉了,谁知睡一觉醒来,那脸肿得更厉害,连耳朵都像泡发的红饺子,还奇痒无比,越挠越吓人。 春晖一摸,吓得叫起来:“大伯娘,我姐发高烧嘞!” 刘惠懒洋洋的坐石坎上,“让她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馋。”话音未落,自己拿根筷子,“嗦嗦”的吃筷子头呢,原来是在挑蜂蜜吃。 友娣不干了,吃着我的蜂蜜还说我馋,“妈你才馋呢,都是因为你馋,生的我也馋!” 刘惠气得摔了筷子,上来就是一耳刮子,“你妈生你养你还错了,说你两句都不行,你咋不上天呢你!” 然后,友娣的脸上立马多了一个高高的肿肿的巴掌印,这猪头它更大了! “伯娘,姐姐脸好肿呀。”幺妹摇摇刘惠的手臂,连她也发现不对劲了。 果然,刘惠凑近一看,还真是肿得不对劲啊!“莫不是中了蜂毒?” “蜂毒是啥?” 刘惠来不及解释,赶紧招呼,“蜂毒得童子尿才能解,赶紧的,叫杨爱卫杨爱生去。” …… 以后的几十年,终其一生,崔友娣都不愿再回想这一天,她居然让脏脏兄弟给尿了一脸!呸!什么玩意儿! 幺妹憋笑憋得肚子疼,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好脏脏呀,友娣姐姐居然让杨爱卫杨爱生滋了一脸的尿。她再也不要跟姐姐玩了,臭臭! 别说,这童子尿还真有用,不一会儿,大猪头就消肿了,不红也不痒了,可崔友娣弱小的心灵却永远的被伤害了。 当然,在看见蜂蜜的一瞬间,她的心灵又被治愈了,本来就是说好的要煮桑葚的,她这顿羞辱不能白挨!于是,用纱布把蜂蜜滤出来,把一篮子桑葚全倒锅里,熬吧。 蜂蜜和桑葚逐渐融化,融合,整个厨房里都是甜丝丝的味儿。 幺妹踮着脚尖,一眨不眨的盯着锅,“友娣姐姐真厉害!” 崔友娣摸摸被刘惠打得生疼的脸,“待会儿肯定贼好吃。” 废话,用这么多桑葚,这么多蜂蜜熬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吗?幺妹舔舔嘴唇,友娣姐姐好像很会做食物的亚子。昨晚吃剩的饼子还有,把饼子炕热,抹上果酱,那甜的,都能让人升天了! 虽然用料很多,但果酱这东西,熬着熬着就没了,水分蒸腾一部分,被孩子们吃掉一部分,到太阳落山也只出炉一个罐头瓶的量。 友娣懂得还不少,知道罐头瓶要先用开水烫洗才不会坏,装满果酱,上紧瓶盖儿,她也不乐意给她妈吃,让幺妹藏耳房去,明儿大人不在她烙两张薄饼,蘸着吃! 幺妹大惊,友娣姐姐居然会烙鸡蛋薄饼这样的美味食物她的友娣姐姐啊,还有啥是她不会做的? “姐姐真厉害!” 友娣得意,刚咧开嘴,那被滋过尿的脸就火辣辣的疼。不用一个下午,杨爱卫杨爱生就把拿尿滋她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牛屎沟的适龄儿童都知道了! 她还想出去显摆显摆,刚踏出院门,没到大槐树呢,就有人问她“杨爱卫的尿真能消肿?”可以想象,接下来至少半年,或者几年,她都得成为村里的反面教材。 可把她臊得,恼羞成怒! 这俩该死的臭小子! 得,这教训她是吃够了。 邱家停灵要停足七天,到第七天的时候,果酱吃完了。姐妹几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二伯娘回来了,“走,咱们上邱家吃饭去。” 听说能去别人家吃饭,姐几个都高兴坏了,可一听是刚死了人的邱家,她们又怕。 “不用怕,看不见死人,在棺材里躺着呢。”王二妹一把抱起幺妹,小声道:“伙食办得好嘞,光肉就有三碗。” 这年代,喜事都不敢这么办,丧事基本不办,邱家这样可谓是大手笔了,崔家女人全去帮忙了,男人不好意思去,但把孩子叫去吃一顿也说得过去。这么好的伙食,不吃白不吃啊。 谁知道,去到邱家才发现,村里跟她们一样想法的人还真不少,院里挤挤攘攘的全是孩子,清一色都是十二三岁以下的,闻着大锅里的肉味都在咽口水呢。 大铁锅是临时架起来的,里头炸着金黄焦香的酥肉,还煨着一坨坨的大骨头,里头掺了白萝卜,别提多香了!最后一碗肉是大葱炒肉片,虽然葱多肉少,可那迎面而来的喷香,姜丝也给爆得金黄金黄的……老邱家可是下血本了。 堂屋里,崔老太又哭又唱,身上还靠着个伤心欲绝的邱老太,以及哭得昏过去的邱老三媳妇儿,气氛好不惨烈。院子里,孩子们嘻嘻哈哈,觊觎着大铁锅,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小地精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死人是这样的啊,那她希望家里谁都不要死,不许死! 最疼她的妈妈和奶奶,一想到她们,小地精就红了眼圈。 这是她三百岁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悲伤的力量。 另一边,被尿滋一脸的崔友娣她又出名了!男娃们也不知道害臊,问她那天看见杨爱卫的小基基没,看见可就惨咯,要长针眼的,还有说看见就得嫁给他们的。 一想到要嫁给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兄弟俩,这简直奇耻大辱,侮辱她有趣的弱小的人格!友娣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恨不得嚎啕大哭满地打滚,打死她也不嫁! 她越是气急败坏,半大小子们越是得意,指着大肚子的周树莲让她叫婆婆……最后,无论三碗肉怎么吸引她,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的跑回家了。 她崔友娣发誓,就是死也不要嫁给姓杨的,就是死也不会再去掏蜂蜜了! 跟吃的比起来,还是尊严更重要。 而红着眼圈的幺妹,吃肉也不香了,她一个人离开桌子,四处溜达,溜达着溜达着,来到一个冷清清的院子。 她是被叹息声吸引来的。 小院的中央,有一株粗粗的槐树,虽然没有村口的大,可她知道,这也是一位很老的老爷爷啦。 “老爷爷你怎么啦?” “唉,不肖子孙啊!” 048 048 “不肖孙子是谁呀老爷爷?” 大槐树叹口气,懒洋洋的,似乎是不想说话。 好吧,其实小地精也不想说话呢。她一屁股坐树下,双手托腮,认真的打量小院子。 邱家六代同堂,家大业大,光人口就有三十多口,住的院子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没想到在大院子旁还有这么小,这么冷清的地方。 隔壁哭声笑声吃肉声热闹极了,这里却非常安静,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大槐树下,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古井,上头盖着木板,总觉着阴森森的。 小地精也不敢过去,继续盯着那扇旧旧的木门看。小院子只有一间屋,门也只有一扇,被一把大铁锁给锁着,也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 要是妈妈在就好啦,她可以让妈妈带她进去看看。因为妈妈是世界第一勇敢的人呀,妈妈什么都不怕呀! 在小地精心目中,如果要给勇敢的人排名的话,妈妈第一,奶奶第二,第三就是她啦!她可是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也不怕的哦! 想到那晚,幺妹又有了勇气,捏紧小拳拳,一步步向大铁锁靠近。 就看一眼吧,看看里面有什么。 “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老槐树幽幽的道。 幺妹被吓一跳,赶紧拍拍小胸脯,“我不多管事儿的老爷爷,我就看看,看一眼。” “唉。”老槐树再次叹气。 随着越走越近,幺妹竖起耳朵,咦?有小狗狗吗?那“chuachua”的,好像狗爪子挠门的呀!可似乎又有喘气的声音?像奶奶特别特别累的时候,喘得长长的,呼呼的。 小狗狗,她超喜欢哒!小地精干脆跪地下,扒着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对上了一只又灰又暗的眼睛,吓得她连连后退,“奶奶,老奶奶,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哒。”她记得这种眼睛只在老寿星奶奶上看过。 里头的喘气声更急促了些,“水……” 听见还能说话,幺妹没那么怕了,“奶奶要喝水水吗?” “嗯……” 隔壁,三肉两菜的豪华丧宴还没吃完,孩子们一人抱着一坨大骨头在啃,女人们家长里短的唠着,说到好笑处还大笑着打趣几句,“死人”这回事似乎被人遗忘了。 “诶春晖妈,你说老邱家奇不奇怪,平时抠得要命,大雁飞过都得拔根毛的,咋这么大方,舍得杀一头猪?” “谁说不是呢,这仨肉菜可真够奢侈的。”王二妹抹抹汗,坐灶下可真热。这次由她给邱家掌勺,端着个碗坐灶下,身边就是放酥肉和骨头的大锅,想吃就能吃。 “我瞧着那肉的份量,酥肉还单独留出大半,骨头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还准备再办一场呢!”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这世上谁能料到啥时候办丧事?不过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反常罢了。 “喂,你看,你们家小福星来啦。”女人捅捅王二妹胳膊。 “咋啦幺妹?吃饱没?” 幺妹平时很爱吃肉哒,可今天的肉她觉着不大有胃口,摇摇头。 王二妹却误会了,抓起一把酥肉揣她兜里,把她四个小兜兜塞得胀鼓鼓的,“待会儿吃完再来,啊。” 幺妹点点头,又指指水缸。 “还要喝水啊。”王二妹看看那不知多少人喝过的葫芦瓢,可下不了口,另用一只干净的小碗给她装了满满一碗水,“去门口喝吧,灶房太热了,喝完再来啊。” 王二妹不像刘惠只顾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对家里几个侄女都不错。更何况吃的是别人家的肉,吃到就是赚到,她烟熏火燎给人掌勺容易吗她? 颤颤巍巍的,踉踉跄跄的,幺妹端着水碗来到隔壁小院子,洒得只剩半碗了。 “奶奶,给。” 好在门实在旧了,左下角还破了两个老鼠洞,足以把碗塞进去。 邱老寿星颤巍巍的,也接不住碗,直接趴地上,“咕叽咕叽”,像喝又像舔,动作太急了,还把水洒了大半。 “奶奶慢点儿,不着急的,喝完了我再帮奶奶打。”幺妹小声的说,想了想,又从兜里摸出金黄油亮的酥肉来,“酥肉,给奶奶。” 这也是她最喜欢吃哒!外头的面炸得金黄金黄的,脆脆的,里头的肉还是嫩嫩的,特香! 小手刚伸进去,就被一只古树似的老手抓住,幺妹也不害怕。平时她在村口听老槐树讲故事的时候,老奶奶也会拉着她的手说话,虽然吐字不清,可她知道这个奶奶人好。 老奶奶曾跟她讲过烤田鼠的故事,周扒皮的故事,嗯,还有地道战的故事,都是妈妈没讲过的,她很爱听呢! 小地精知道,老奶奶现在拉住她,一定是想说什么,忙又跪着凑近一点。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唉。”大槐树再次叹气。 幺妹懵懵懂懂,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老奶奶,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这冷清的小院子,忽然心里不舒服。 “她已经快死了,给她肉也吃不进去了。” 想到“死”,幺妹又红了眼圈,她不要老奶奶死,老奶奶那么好,还会给她小豆豆吃。 “想不到啊想不到,身为邱大土司的嫡长女,幼年风光,一世落魄,最终沦落到要靠别人家子孙救济的份上。”大槐树长叹一声,动了动树枝,似乎是在抹眼泪。 村里人只知道邱老寿星是即将百岁的长寿老人,也知道她经历两个世纪风雨变迁,却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土司嫡长女。 红星县以前有一个全省闻名的大土司,是乾隆年间御赐的封疆大吏。土司是世袭制,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红星县土司府名不见经传,甚至常被周边的汉人欺负。 早年时候,他曾与一名汉人女子有过婚约,但随着周围彝族部落势力大增,为了维护政治利益和彝族血脉纯正,大土司无奈之下只能与汉女退婚,娶了彝族贵女。其后几十年间,他南征北战,统一了整个西南,娶的妻子纳的妾也有八九人,膝下儿女众多。 可谁知当年少男少女血气方刚,汉女早已珠胎暗结,直到生下孩子才与他相认。为了弥补亏欠,也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方霸主不再制肘于人的实力,他把母女俩接进府里,也曾让年幼的邱老寿星风光过几年。 后来因为宅斗频发,多方势力插手,汉女死得挺惨。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心头初恋的血脉,大土司对长女还是分外疼爱的。思来想去,只好对外宣称长女病死,暗地里却把她送给一家邱姓农户抚养,虽然没有名分委屈了她,可却补贴了不少好东西,也是真心希望她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婚姻大事上也未加干涉,嫁的是青梅竹马的意中人。 所以,后来直到大土司被,他的大老婆姨太太们生下的儿女无一例外都没好下场,唯独长女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怎么幸运的女人,到了儿孙满堂所有人都以为该享福的时候,却被关在柴房,活活饿了六天。 幺妹心疼坏了,饿了六天这得多饿啊,她哪怕是饿一天都会哭的。“那为什么不让老奶奶吃饭呢?” 大槐树冷笑,“你看看她的嘴巴。” 幺妹扒着门缝,虚弱到极点的老人家手里还抓着酥肉,可嘴巴却艰难的大张着。大到她能看见她光秃秃的牙床上冒出来的米粒大的白点点,这是长牙啦! 幺妹曾在半岁大的小娃娃嘴巴里见过,被咬到一口又疼又痒哦。 “这愚昧的一家子,居然说她长牙是要返老还童呢!老而不死是为贼,她的寿命都是从子孙后代身上偷来的,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大槐树愤愤不平,可奈何他只是一棵树,他说的话不会有人听。 老人长新牙,不是大吉,便是大凶。邱家一连两个男丁离奇死亡,这不,家里人就把罪责归咎到老寿星身上,觉着是她夺了他们的命。 不止邱老太,邱老太的公公婆婆们,丈夫叔伯妯娌们,邱老太的儿媳妇们,侄儿们,全都巴不得老寿星赶紧死。 死了他们就安全了。 可要说直接杀人吧,又谁也没有这胆量,干脆关起门来一合计,给送柴房吧,趁着办丧事人多眼杂,谁也不会关心一个老不死的在哪儿,吃没吃上饭。等到饿死以后,还可以借口忙丧事,谁也不知道老太太自个儿跑柴房绝食。 对,他们已经替老寿星想好死因了——因为伤心重重重孙的死,绝食自尽。 真是一个体面的死法,杀人不见血,还能落个疼爱子孙的好名声。呵,如果不是大槐树亲眼看见他们把她推进柴房,又上了锁的话! “我活了两百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丧尽天良的家人。”大槐树的语气非常低沉,还带点哽咽。 邱老太太是他看着长大的呀,看着那汉人女子生下她,看着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她跟招赘的小竹马,生儿育女,到她当奶奶,当太奶奶,到太太太奶奶……整个邱家流的都是她的血。 可现在,这群子孙们,就因为几句毫无根据的流言,就要杀死她!什么狗屁的书香传家,狗屁的阖家欢乐! “奶奶,我告诉奶奶,让奶奶帮你找大夫,打针针。” 可她的小手被老寿星握得紧紧的,老太太艰难的摇头,“不要。” 一百年,她已经活够了。身体早已行将就木,况且当自己的寿命成为“家人”的累赘,当曾经的爱人一个一个离开,她活着已经没意义了。 可她不想活是她的事,被子孙活活饿死她却不能忍! “丫头,拿好,别让人看见。”老太太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从裹脚布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紧紧的塞她手里。 幺妹红着眼圈,“奶奶不要啊奶奶……呜呜……” “傻,别哭,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可能这就是回光返照吧,本来饿得都无力咀嚼的人了,忽然直挺挺坐起来,开始整理衣裳。 她穿的是幺妹见过很多次的藏蓝色裙子,底下是黄白色的裹脚布,满头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 “走吧,孩子,保护好你手里的东西,等你长大的时候再看。”大槐树幽幽叹息,邱家上下求了几十年,老寿星也没把这东西给他们,看来是明智的。 不到最后,不知是人是狗。 幺妹隐约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握紧手里的东西,依依不舍的回家了。她知道,邱家都是坏人,她不要去邱家,不要吃坏蛋的肉! 049 049 雨是下了,可崔老太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因为她最疼爱的孙女病了。 幺妹自从邱家吃出殡饭那晚回来后,人就病了。 病得迷迷糊糊,吃不下东西,原本白嫩嫩肉乎乎的小圆脸也没了,变成蜡黄蜡黄的小苦瓜脸,她看着就心疼。 “我就说那晦气地儿别让孩子去,就为了贪口吃的,瞧瞧,病了吧!”崔老太气恼的瞪了王二妹一眼,都她害的。 王二妹讪讪的:“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啊,只以为有好吃的让她们打打牙祭,谁知道幺妹这孩子,怕鬼神。”小孩三魂七魄不全,容易被鬼祟缠身,这是农村公认的“真理”。 同时,她也是愧疚与后怕并存,拍着胸脯道:“谁知道邱家这么倒霉,死了两个男丁不算,还连老寿星也死了。” 现在,村里都在说邱家是倒霉催的,老三出殡的当晚,老寿星就被发现饿死在柴房,听说还是想不通自杀的,唉。 “这老人家啊,活到这岁数,也该死了,再不死……哎哟,娘揪我干啥?” 崔老太死命揪着刘惠的嘴,“说这种话你还是个人吗?看我不撕烂你这破嘴,省得一天到晚放不出个好屁,尽喷粪!” 老寿星的故事,她也是从小听到大的。 况且,邱老寿星为人和善,她刚嫁来时大家都看不起她,唯独老太太常劝她开导她,和公婆吵闹时她也曾为她说过公道话,就连大饥荒时也给崔家送过粮。 虽然也就十来斤,可在那年月,自家都吃不饱的时候,老寿星可怜她一女人带四个儿子,偷偷给她送过两次……那就是救命的啊! 崔老太记着她的情,突闻噩耗那晚真是难过得不行,痛哭流涕,嚎啕大哭,真情实感的念了一回悼词。 “滚回家养你的胎去,别来丢人现眼。”崔建国把刘惠撵回房了,照她这几个月的轻狂,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尤其昨天,隔壁杨发财的老婆也早产了,八个月的肚子生出来的孩子,想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为别的,就为了有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他也得好好治治她毛病!没见友娣都不跟她一个屋了吗?那丫头自从被马蜂蛰过,对她妈的意见是越来越大,一言不合就开怼。 他也想管呐,可丫头怼的都在正理上,他也无话可说。 最近友娣干脆抱着自个儿小被子,跑东屋睡去了。 得,继春苗对她有意见,放周末也跟她无话可说后,现在连友娣也一副要跟她“断交”的架势,刘惠在这家里可真成过街老鼠了。 “娘,要不明儿给带卫生所看看去?总这么吃不下东西也不是办法。”林巧针是真心疼侄女,况且,跟婆婆睡的时候好端端的,来了她屋里反倒病成这样,她跟黄柔那儿交代不清啊。 毕竟,崔建军的工作是幺妹找的,这就是天大的恩情。 “成,今晚先看看,明儿如果还不好,你给带公社去,顺便去看看阿柔。” 昏昏欲睡的小地精听见妈妈名字,立马红了眼圈,她想妈妈,特别特别想,超级超级想! 可能是母女心有灵犀,当天晚上,非周末的时间里,黄柔居然回来了。 “娘,听说咱们村老寿星没了?”黄柔进门,擦了擦脸上的汗,热得双颊绯红。 “是啊,你也听说了?” 黄柔点点头,奇怪闺女居然没动静,平时一听见自行车铃声,小家伙可是飞扑进她怀里的,千声万声都是“宝贝妈妈”的。 “白天段书记来厂里视察,我听他说的。”毕竟,作为十里八村有名的长寿老人,公社领导对她也是有印象的。 崔老太那股伤心劲儿还没过去,也不想多提,“赶紧看看你闺女去,这孩子吃不下东西呢。” 黄柔急忙提上包裹进屋,却发现炕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人住,这才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进了耳房,忙又转去了三嫂的屋。 看着炕上那小小的蜷缩的一团,黄柔眼泪都下来了。她忙着工作,忙着给别人家孩子把屎把尿擦鼻涕,忙着操心别人家孩子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好的时候,她的宝贝却一个人躺在炕上……她真想打自己耳刮子,真是本末倒置! 小地精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自己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还有一双熟悉的大手在脑门上摸着——是妈妈! “妈妈。”玉团子似的小人儿,变小苦瓜了。 “宝贝醒啦?肚肚饿不饿?” 小地精摇头,她不想吃肉,一点儿也不想。 “看看这是什么?”黄柔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东西。 幺妹眼睛一亮,“大白兔!” 黄柔见她至少还愿吃糖,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半根半根的限量供应了,直接给了她一整根,“睡够了咱们起床,洗洗手才能吃哦。” 小地精活过来啦! 靠妈妈的一根大白兔! 她舔着糖,靠在妈妈怀里,让妈妈抱着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小兰兰又发了好多好多芽,奶奶把它们分家啦!” “西瓜发芽啦,小小鸟拉屎在上头,马上就能结大西瓜啦!” “牛卵树又结果子啦,很香哒!” 看到啥,她都要指点一下,妈妈只不过是一个星期没回来而已,可在小地精的心里,仿佛隔了好几年。 黄柔真是怎么疼怎么爱都不够,吃饭的时候也得紧紧抱怀里,听婆婆说是被邱家丧事吓的,可能撞了什么晦气,她不以为然。 “不一定是晦气,可能是看见什么了。”棺材啊死人啊,小孩子都怕的。 “她个小丫头能看见啥,幺妹,来给你妈妈说说,你那天看见啥了?” 幺妹害怕的抖了抖,紧紧抱住妈妈脖子。 黄柔忙拍拍她,“好啦好啦,伯娘逗你玩呢,吃完妈妈给你讲故事。” 幺妹这才大口大口的吃饭,金黄色的南瓜拌着白米饭,再撒几粒白砂糖,她爱得不要不要的,坐在妈妈怀里自个儿抱着碗筷大快朵颐!反正她就是要当小袋鼠,挂在妈妈身上。 吃完饭,仍然不愿从妈妈身上下来,但又怕妈妈累,闹着要回她们的小耳房,她要告诉妈妈一个秘密。 黄柔真是心疼坏了,什么都依着她。就在今晚,她忽然有个想法冒出来——她必须接走幺妹,提前把她带公社去! 以前觉着想让她多玩几年再上学,可现在她等不及了。“幼儿园开了小班,满四周岁就能上了,我给领导申请一下。” 崔老太舍不得,“这也太小了吧,走路还不稳呢,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咱孩子淳厚,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 “你上班没时间看她,还不如就留在家里,我帮你看,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黄柔摇摇头,“不是不信任娘,是我这心里也想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她……”黄柔声音哽咽,哪个当娘的能狠下心来? “我知道娘也舍不得她,等周五我就带她回来,寒暑假还要娘帮着带呢。” 话已至此,崔老太也不好再强留,“行,那我给她收衣服去。” 幺妹其实没几件衣服,还都是姐姐们穿过不知几水的,崔老太是一面收一面难过,完了又给黄柔塞了三十块钱:“明儿有空给她做两身新衣裳,别让她被同学笑话。” 能在厂子弟幼儿园读书的,那都是领导家孩子,最差也是双职工家庭,幺妹这小可怜去了,不就是垫底的穷孩子吗? “对了,过几天隔壁要请满月酒,你能回就回,回不了也没事。”周树莲专门让她带信给阿柔,她才不信她会有这么好的心。 “生啦?” “生了,才八个多月呢,我去看过,倒是白胖,一点儿也不像早产的。” 黄柔点点头,不再多言。周树莲特意请她回来吃满月酒,说来说去还是不放心,想要再次确认她的态度。 其实她真多虑了,黄柔最近忙着呢。上次挖到的医书,她去图书馆查过,历史上确有《医家金鉴》一书,还是康熙年间亲笔御题的名书,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由政府力量主持修撰编写的医学类教科书,比西方国家早了将近一百年。 这样的历史价值与学术价值共存的典籍,她很想好好研究一下。所以,这次回来最初始的目的,是来拿书的。 收拾好行李,幺妹窝她怀里,“妈妈,我送你个东西哦。” “嗯,是什么呀?” 幺妹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小纸条。 可它却不是普通的纸条,而是一张双面装裱的油纸,防水防油耐高温,里头是一张发黄的小地图,有个地方被圈红。 “哪儿来的地图?” 幺妹歪着脑袋,显得意兴阑珊,“老奶奶送我的,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只告诉你哟,妈妈。” 这是一种被全身心信任的感觉,黄柔觉着很幸福,很荣幸。 “好呀,那妈妈一定会帮你保密哒。”顺便把油纸拿到灯下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看见右下角有一排小小的繁体字——“石兰土司府内务制中华民国元年”。 这是土司家的东西! 黄柔这才好好打量地图上的位置,根据山脉名称和走向判断,中心位置居然就是红星县,而被标红的地方就是牛屎沟不远处,准确来说,是牛屎沟坝塘的位置。 她曾听婆婆说过,坝塘是解放后十年才修建的,以前是一块凹陷的盆地,土质肥沃,水草丰盛……那里一定是藏了什么东西! “好孩子告诉妈妈,这是哪个奶奶给你的呀?”这村里能跟土司府扯上关系的,好像已经没了,大都死的死,老的老。 “邱家老奶奶,很老很老的奶奶。” 黄柔手心发紧,总觉着是不是错过了重要的信息,干脆找来剪刀,轻轻的裁开密封完好的四角,再轻轻移动纸张,果然在最上方被密封的位置上找到几个小字——“友色将吾嫡长女及其名下家财尽托于汝,定不可负。” 友色,友色,她想起自己在地方志上看过,最后一代石兰土司虽然姓邱,可他从父的彝族名字就叫沙马阿合友色!这是大土司长女的嫁妆,或者是嫁妆的藏宝图! 想起隐隐有人说过,邱老寿星可能是邱大土司家的什么远房亲戚之类的,刚解放时还有农民突袭抄家呢,可哪怕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玩意儿。 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提这个猜想了。 “怎么啦妈妈?” 黄柔平复下心跳,她的宝贝闺女居然拿到了老寿星的嫁妆?如果她真是土司长女的话,说万贯家财也不为过吧。 “真是老奶奶送你的?” “真哒,小地精不说谎哒。”幺妹顿了顿,“邱家都是坏人,不能把东西给他们。”这是老奶奶和大槐树的嘱托,她一定不能忘记。 “怎么坏啦?” 幺妹趴妈妈身上,挨着她耳朵,超小声的说:“他们把老奶奶关在屋子里,不给吃饭饭,让奶奶饿了六天……奶奶还说……说……” “说什么啦?” 幺妹红着眼圈,“说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黄柔大惊,她相信小地精的记性,她不会记错,更不会乱说。 如果老寿星真说过这样的话,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前在北京也没少听这样的人伦惨剧,儿女们嫌生病的老人拖累全家,就想方设法制造意外,给老人饿死渴死活活病死……如果说前一秒还打算把地图还给邱家的话,现在她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家畜生,不配拥有老寿星的东西!让他们流着她的血,对一生骄傲的土司嫡长女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 050 050 黄柔把纸条换了几个地方,都觉着不安全。最后实在没办法,给贴身携带了,甭管有多少,以后都是幺妹的嫁妆。 没办法,自她回来发现杂糖在闺女一口没吃过的前提下没了后,她就觉着这家里真是不安生。 “妈妈,你明天要上班吗?”幺妹滚进她怀里,期待的问。 “可以不上的呀,我跟陈老师调课啦。”本来是想回来陪她一天的,可现在要带她上公社,明天还得去整顿一下。 她虽然有宿舍,但是是双人间,放了两套上下床,一人一套。下铺睡人,上铺放行李,她和幺妹挤下铺的话,恐怕睡不下。 而且,还得征求舍友的同意。 “妈妈,谁是陈老师呀?” 陈老师就是她的室友,两个人同为小学二年级的老师,她教语文,陈老师教数学,她是1班班主任,陈老师是2班的。 “那妈妈吃饭有甜甜的南瓜吗?” “有啊,还有肉呢,小馋嘴。”黄柔点点她翘翘的鼻尖。 幺妹立马摇头,“我不要吃肉,坏人才吃肉。” 得,敢情是邱家的丧宴让她吃出阴影来了。 黄柔紧紧抱住她,相信过几天她就能忘了,现在横亘在她心头的却是另一桩事。顾三的大包裹还在宿舍放着呢,她抽公公不当班的时间去邮政所问过,说是寄件人信息已经找不到了,她要想给还回去也还不了了。 给直接送顾家去?到时候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忽然,眼睛上多了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强行合上她的双眼,“妈妈快睡觉吧,夜里会有大雨哦。” “小丫头,你当自己天气预报呢?” 小地精“嘿嘿”笑,植物们都已经告诉她啦,很准哒! 炕上,春月拿着宝贝鼻烟壶玩呢,里头不知道装了些啥,她每天要不揭开几十次闻一闻,那都不是崔春月了。 “别玩了,这都不知道啥人用过的,也不嫌脏。” “别啊姐,我已经用肥皂水洗过好几次啦,干净着呢!” 春晖见她实在宝贝得不行,也就不说了,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重活一世,这些内容其实都很简单,可她还是很努力,她一定要考高中上大学,一定不会再去南方打工! “春晖别看了,赶紧睡吧,伤眼睛。”王二妹把她的书抢过去,心疼道:“要看白天看,悄悄的躲后山去。” 婆婆每天都给几个丫头布置活计,友娣躲懒,小那两个啥也不会干,活计基本全落春晖春月身上,别的不说,耽误孩子学习,她就有意见。 要是自个儿肚子争气些,能给她们生个弟弟,大嫂还敢这么明晃晃的欺负她们吗? 崔建党看见老婆眼色,也有点心热……可奈何两个闺女还躺炕尾呢。 “嗯哼,春晖春月赶紧睡了,不就个鼻烟壶有啥好看的,明儿再看。” 春晖悄悄叹口气,这是又要开始了吗?她能申请去东屋睡吗? “妈,我明儿想跟四婶去厂里玩儿。”春月忽然说话,吓了两口子一跳。 情绪氛围都到了,正要那啥呢,崔建党真是有苦难言,别说去玩儿,就是让她去给黄柔当闺女都行,“去去去,春晖也去吧,正好帮你四婶带幺妹。”让他两口子“清静”几天。 王二妹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说啥呢,她四婶也是住宿舍,又不是自个儿房子,拖家带口像什么话。” 崔建党一拍后脑勺,“瞧我,还是你想的周到,明儿先问问她四婶,要不方便就算了。”他还是想把俩闺女支走。 春晖松口气,上辈子四婶好像也去上过一段时间的班,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半年不到就回家了。 到了半夜,果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豌豆大的雨点子“啪啪啪”打窗户上,耳房里很快弥漫上一股潮气。 黄柔被惊醒,爬起来用塑料布把窗户蒙严实,防止水汽进一步蔓延,心里是着实羡慕有新房子住的人,尤其那冬暖夏凉的楼房。 不为别的,哪怕就只是让闺女有个好的居住环境,她也要把她带进城。 外头不止雨大,雷声也特别大,闪电“卡擦卡擦”的,亮如白昼。她再也睡不着,摸着幺妹细细软软的头发出神,白天还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呢,这场雨来得真突然,隔壁周树莲的新生儿被吓得哇哇大哭,跟只中气十足的大猫儿似的。 忽然,“卡擦”一声,晃得她眼睛睁不开,心头急跳,等着等着,等待的时间越长,雷声就会越大……果然,几秒钟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地面开始震动。 “哼唧”一声,幺妹滚进妈妈怀里,嚼嚼空空的小嘴巴。 “乖啊,不怕了啊。”可黄柔却觉着不对劲,那雷声太大了,仿佛就在耳边炸开一样,还有那剧烈的明显的震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震呢。 可牛屎沟不在地震带上,几乎从未发生过地震。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忽然瞳孔剧烈收缩——村里升起火光,好像是哪儿起火了! 她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这么大的雨居然还能起火? 很快,顺着潮湿的水汽钻进屋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像什么烧焦的气味。 “娘,大哥二哥,着火了!” 崔老太本就睡不着,为着幺妹要去厂里上学的事儿,正翻来覆去舍不得呢,忽然听见这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咋啦,哪儿着火?” 第一反应是自家灶房,可她记得把柴火灭了啊。况且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可能还会发生火灾? “我看着像村尾,恐怕是打雷烧着稻草堆了。”牛屎沟的稻草统一堆放在村尾,磨成糠后拌上料草喂牲口,是非常长膘的饲料,要真烧了那损失可不小。 对于抢救集体财产,崔家永远是冲在第一线的。也来不及披雨衣,几个大人一头扎进雨夜里。 一路走一路拿棒槌敲铁盆,“着火啦!村尾着火啦!” 很快,村里其他人家也醒了,听见这架势,纷纷提桶的拿瓢的都往村尾跑,一路跑还一路闻见那烧焦的肉香味儿,寻思着今年得白干了。 为啥? 生产队猪圈就在村尾呢! 猪都给烧熟了,年底拿什么交公社?连猪毛也拿不出一根! 大家火急火燎气急败坏跑到猪圈那儿,扒门一看,几头瘦不拉几的猪正呼呼大睡呢,那咕噜一头比一头大!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啊。” “我看着火光怎么像邱家?” “害,我看也像,好像是院里的树倒了,还起火了。” 等到近前一看,那熊熊燃烧的可不就是邱家的三进大房子?而烧得最旺的,还是柴房前那棵大槐树,看样子是被闪电击中起火,燃烧的树拦腰折断,好巧不巧倒旁边的老宅上,把老宅也引燃了。 看着邱家男女老幼在风雨里瑟瑟发抖,一房房的抱成团,崔老太这才松口气,幸好没人员伤亡。 “诶对了,你公婆呢?”她问同辈的邱老太。 邱老太一愣,问儿子,“你爷奶呢?”也就是老寿星唯一在世的儿子,儿媳。 小伙子一拍脑门,“哎哟!不是还在屋里吧?”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老两口没出来呢,张爱国打着手电筒赶来,“你们几兄弟,赶紧进去找找。” 邱家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谁也没进去,要么嫌雨大,要么嫌火势太猛,还有直接跑远远的!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工分挣不了不说,一天天还得不停的吃口粮,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得折腾儿孙们。 他们,已经尝到了丢弃“包袱”的甜头。 就连张爱国也看不过意了,大声吼道:“咋地你们是不要爷爷奶奶了?就算七老八十那也是自家老人啊!” 有个后生被他吼得下不了台,当着全村人的面呢,回嘴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咋不进去?” 张爱国跺脚,“那他妈又不是我爷奶” 崔家兄弟仨倒是想进去,可被崔老太拉住了,不是她没同情心,而是这火势实在是太大了!更何况电闪雷鸣的,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道闪电?闪电可是不长眼的啊! 救人的前提是得保证自身安全。 于是,你不去我不去,大家就眼睁睁看着火势越烧越旺,把那大房子烧得片甲不留,就连旁边的小院子,也给烧没了。 邱家人从一开始的惊魂不定,到渐渐的哭丧着脸,到最后直接嚎啕大哭。 “我的衣裳,我的鞋,都还在里头呢……”众人一看,率先哭喊的是邱家小媳妇儿,身上只穿着小褂褂和四角裤,那薄薄的衣服淋湿了贴在身上,男人们或是明看,或是暗看,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啊。 “哎呀,我攒了几年的粮票!” “还有我的,我娘家给的压箱底钱!” 顿时,邱家人慌了!纷纷开始哭喊留在屋里的家底儿,刚开始以为逃出生天是幸运,火势小了一看,得,除了身上穿的薄衣裳,钱啊粮票啊衣服被褥啥的,全被一把火烧光光了! 当然,还有耳房里的粮食! 一开始闻见的焦味就是粮食烧焦的,还有办丧事剩下的半头猪,过年吃剩的腊鸡腊鱼……哎哟,老天爷,这真是一无所有了啊! 连片瓦都没给剩下! 这时候,谁还能想起葬身火海的老头老太?都哭爹喊娘生无可恋呢! 村里人虽然平时也看不惯他们人多势众的欺负人,可真到这一无所有的境地,又开始同情起来,心里不免纳闷:这老邱家是怎么着,犯太岁了?这才半年时间就死五个人了,还把传承近百年的大房子也烧了! 这可是邱老寿星小时候就盖的祖宅了啊,要保存好,以后说不定还能申请个国家保护文物啥的,这说没就没了啊! 一群儿孙们,从此啥也没了。 黄柔心头却觉着爽快无比,放眼看去,整个邱家从上到下,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老寿星手里传下来的?她死了,她把自个儿东西带走,那是天经地义! 至于她唯一的儿子儿媳也葬身火海,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毕竟,当初想出饿死老寿星的主意,也是她亲儿子,邱家唯一的掌权人点头同意的。 孙子重孙也就罢了,毕竟跟老寿星隔着几道血缘呢,可亲儿子,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 这样猪狗不如的儿子,带走也罢。 黄柔自己都不知道,信奉马列主义的她已经默认这场火灾是老寿星发的威了。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051 051 孩子们第二天才知道夜里的大火,除了大的几个会感叹几句“可怜”,以后邱家人就没住的地方啦,其他孩子压根不懂,反正只是被父母压着听了一场火灾的危险性“讲座”而已。 虽然是天灾,可安全教育刻不容缓。 最近高兴得走路都带风的张爱国,要求所有人中午集聚到村口道场上,聆听一场“火灾的危害与防范”,还让人用石灰在村道两旁的院墙上写字——“孩子玩火,家长坐牢。” 哎哟,这一听就是冷冷的铁窗泪调调啊。 幺妹被春晖牵着手,还专门跑村尾“事故地”溜达了一圈,看见爱叹气的大槐树被烧光光,她又忍不住难过了。 “小丫头,别哭鼻子,明年你又能看见我了。” “嗯”幺妹围着黑漆漆的树桩子,“老爷爷你还在吗?” “明年春天吧。” 幺妹高兴得蹦起来,大槐树没死,大槐树没死,太好啦! 村里人知道火灾是从大槐树被雷劈中引起的,古话说“雷劈不孝子”,现在都在说邱家不孝,是活该呢。 “妹别看啦,怪吓人的。”毕竟,还有两个老人被烧为灰烬呢。 “好叭,姐姐我们去上班叭。” 小地精自从早上醒来听说能跟妈妈去厂里,她就坚信自己是跟妈妈一样去上班哒!上班就有钱买糖吃啦!她特别想上班! 黄柔答应带春晖春月去玩一天,因为明天就是星期五了,住倒是方便,把上铺收拾出来将就一晚,明晚再带回来就行。 主要是这姐俩懂事乖巧,特别省心,还会帮忙带幺妹,她就乐意带她们出去玩。至于那哭爹喊娘也想去的友娣,她敬谢不敏,自知没本事降住她,还是别给自个儿找麻烦了。 于是,在友娣的嚎哭声中,一大三小高高兴兴的去公社了。 黄柔背着一大罐子书和衣服,春晖春月姐俩就换着背幺妹,给她作人力车夫。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达市三纺的员工宿舍区,那是几栋五层小楼,看样子还非常新,红砖墙,绿铁窗,楼间小道是打了水泥地板的,又光滑又干净。 她的宿舍在临时学校旁第一栋,还是三楼,光线特好。开门进去就是亮堂堂的大窗户,光滑干净的水泥地板,还有两套各自靠墙放置的高低床。 幺妹大眼睛咕噜咕噜的转,忽然指着右手边的下铺道:“这是我妈妈的炕!” “噗嗤……” 门口进来一个漂亮女人,穿着的确良的蓝色裙子,黑色的圆头高跟鞋,圆脸蛋白皮肤,黑黑的头发上还别着一个白色的珍珠发卡。 春月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两步,幺妹却不怕生,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她……的发卡。 小地精忍不住惊叹:这也太漂亮了吧!妈妈应该也戴一个这样的发卡,绝对是世界第一漂亮的宝贝妈妈! “小丫头看啥呢?你怎么知道你妈妈的‘炕’在哪儿?”女人故意咬着“炕”逗她呢。 “看阿姨漂亮。”幺妹害羞的笑笑,“我妈妈的床上有我妈妈的味道呀,很香哒!” “哟,黄老师你家这闺女了不得,能闻香识人呢,让我闻闻是不是香气四溢?”说着就凑过去。 黄柔在她肩上推了一把,“陈老师请注意你的形象。” 幺妹眨巴眨巴,原来这就是跟妈妈一起上班的陈老师啊。 陈静今年二十三岁,比黄柔小几岁,但因为性格活泼外向,和黄柔很有共同话题。她是正经的厂子弟,父母都是厂里领导,可谓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一般到这年纪还不结婚都得被父母催了,可陈父陈母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还让她多看看,多考察考察。 这是鼓励女儿晚婚晚育呢! 陈静从床下拉出几个小板凳,让几个女孩坐,又从抽屉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居然是半袋子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谢谢漂亮阿姨。”口水泡没忍住,喷出来了。 陈静“噗嗤”又笑,赶紧剥了一颗塞她嘴里。 小地精眼睛一亮——是橘子味哒! 她拿一颗粉色的喂给妈妈,期待的看着她:“什么味儿妈妈?” “荔枝。” “哇哦!”居然有荔枝味儿哒!她要上班! 小地精高兴坏了,又问春晖和春月吃的是什么味,原来糖可以有这么这么多味道呀,所有她爱吃的水果味儿都有!甜丝丝,香喷喷,浓浓的橘子清香充满整个口腔,让她忍不住“喔”一声,明天她就要上班买水果糖啦! 陈静这年纪的女孩子就喜欢漂亮又嘴甜的小姑娘,捏了捏她鼓鼓的双颊,“阿柔,要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像你闺女这么可爱,我也不排斥生育啦。” 黄柔无奈的点点她,“你啊,那赶紧找一个呗,到时候想生几个生几个。” “不要,我要当你闺女的干妈,小可爱快叫干妈。” 幺妹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咬着嘴唇为难极了,小地精只能有一个妈妈的呀。 黄柔揉揉闺女有点腻腻的头发,以示安慰,“去去去,别吓到我闺女,要闺女自个儿生去。” 俩人嘻嘻哈哈惯了,黄柔在她熏陶下,倒是比以前开朗不少,像一朵灿烂的白玫瑰,娴静,温柔。春晖仰头看着她们,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四婶,与有荣焉。 她真心希望四婶能再走一步,找一个懂她爱她的男人,给幺妹一个完整的家。虽然,在崔家也不错,可这种时候就看出单亲孩子的可怜了,尽管有奶奶的疼爱,可一旦四婶不在家,她就变成没爹又没娘的小可怜啊。 那位一直苦恋四婶的兵叔叔,也不知道是谁。 陈静也没忽略春晖春月,看她们不好意思拿糖,一人给塞了满满的两个衣服兜,又问她们上几年级。 春月倒是只顾着傻乐,春晖有点害羞,为了跟四婶进城,她们又翘课了。其实她本来不想翘的,可村小新来的语文老师是张爱国的妹妹,初中都没毕业,教学水平实在太差,连照本宣科都宣不清楚,哪比得上原来四婶教的? 黄柔无奈叹气,“行啦行啦,下不为例,再逃课我可不让你们来了啊。” “陈老师也别考她们啦,我有正事儿想找你商量呢。”于是把想让三个孩子留宿一晚的事说了,她还有一套换洗的被褥,打算把上铺腾出来。 “害,费那劲干啥?我明天没课,待会儿跟我爸妈一道要回市里去,星期一一早才来,让她们睡我的‘炕’就行。” 陈家在市里有房子,平时在大河口上班也有宿舍,跟黄柔一样都是两头跑。难得她不嫌农村孩子弄脏她的被褥,几人都非常感激她,春晖还保证走之前会帮她把铺盖洗好晾楼道里。 陈静高高兴兴的,哼着“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踩着黑油亮的皮鞋,走了。 幺妹一连吃了四颗橘子味儿的糖,搂着黄柔的脖子,“妈妈,今晚我要跟你一个炕。”那小嘴儿,喷出来都是橘子味儿。 春月琢磨半晌,终于明白过来陈老师笑啥了,语重心长的教育妹妹:“这不叫炕,叫床,咱别那么老土。” 幺妹歪着脑袋,“可它就是炕啊,睡觉的地方。” 得,这小土妹,春月没空跟她理论到底哪个叫法更洋气,她忙着给鼻烟壶灌水呢!楼道尽头有一排公用的水龙头,是给老师们洗漱用的。 那放出来的水,又清,又凉,喝一口还甜丝丝的! 黄柔给她们的东西收拾好,端上搪瓷饭缸上食堂去了。幺妹趿着妈妈的大拖鞋,踉踉跄跄的出门,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踏踏踏”的拖鞋声让她开心极了。 好在这一层楼只有四间房住人,其他都是空置的,这个点儿又正是吃饭时间,宿舍里都没人,倒是吵不到别人。 “小土妞你热不?” “热鸭!”幺妹抹抹脸上跑出来的汗。 “那我让你凉快凉快。”春月用四婶的大盆接来满满一盆凉水,估计是洗澡用的,大人躺下去都绰绰有余。把幺妹裤腿卷起,可她小胖腿还挺有肉,过了膝盖就卷不上去了,干脆把她裤子脱了,穿着条小裤裤,放水里泡着。 那凉丝丝的水包裹着小胖腿小胖脚,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喔,姐姐也洗,超凉哒!” 在发现泉眼之前,牛屎沟过的都是啥日子啊,一家二三十口人就守着半桶水过活,别说洗澡洗头,就连喝的都不够。小地精已经一个月没洗过澡啦! 她干脆一屁股坐盆里,“姐姐我想洗澡澡。” “啥”春月一愣,“妹快起来,裤子湿了就没穿的啦!” 小地精太喜欢泡在水里的感觉啦,“不嘛,我想洗澡澡。”说着就把上身的小褂褂脱了,光着小胸脯玩水,也不嫌害臊。 春月没辙了,这小堂妹怎么见水就耍赖啊? 可这凉丝丝的水,她也喜欢……比起幺妹,她已经两个月没洗过澡啦。 她迅速的脱了衣服裤子,也“biaji”坐盆里了。 春晖哭笑不得,真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妞。她拿起四婶的香皂就往她们身上抹,没两下就给搓出厚厚的泥卷子来,头发也腻得打结了都,换了四盆水才给她们洗干净。 直到又把幺妹的小裤裤洗干净,晾上,四婶和三叔才端着几个饭钵上来。 “咋啦小丫头,不记得三伯啦?”崔建军捏捏侄女的脸。 幺妹红着脸,“三伯。”双腿不住的往后缩,姐姐的小褂褂套她身上变成了裙子,可她没小裤裤穿啦。 黄柔对着一地的水,也是又气又笑,这俩小土妞! 但香喷喷,白软软的小土妞,她爱呀! “赶紧吃饭,待会儿带你们上街去。” “哦耶!三婶我们去买啥?我一定听话,不要东西不花钱哒!” “妈妈我也听话,也不花妈妈的钱!” 两小只刚保证完,那眼睛就离不开热乎乎的饭盒啦。 “这是蒜苗回锅肉,大师傅专挑肉盛。” “哇哦!” “这是土豆炖排骨,又软又糯,红烧汤汁儿拌饭,谁要吃呀?” “我我我!” “我!” “崔绿真!” 崔建军哈哈大笑,给她们一人分了双筷子,饭也一式三份,给拌上排骨汁儿,香得不要不要的。 当然,幺妹还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南瓜,不像家里随便过水煮,食堂的可是用白糖糯米一起蒸的,又甜又面,还有几粒小小的绿色的妈妈说叫“蜜饯”的东西,每次一嚼到就超惊喜! 小地精呀,终于要跟妈妈过上好日子啦! 052 052 崔建军下午跟人换了班,带她们直奔供销社。 这地儿,春月还是第一次来,浑身压抑着一种好奇与骄傲交织的复杂。 黄柔掏出布票和钱,照着幺妹身形扯了几尺非常洋气的棕黄色的确良。 春晖春月果然很懂事,虽然小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渴望,但嘴上一个字也不露。 “春晖春月,等四婶明年条件好些,给你们一人做身新衣裳,幺妹今年长得快,我就先给她做。” “没事四婶,你给妹做吧,我们有衣服穿。” 家里都知道,幺妹尽捡她们的烂衣服穿,还没穿过新衣服呢。 “四婶,这布给幺妹做身背带裙吧,很好看的。”春晖忍不住道。 “背带裙?” “对呀,就……就我刚才看见有人穿的。”其实是她后世看见的,这年代的大河口还没人穿呢。她自诩是中年阿姨的年纪了,看着粉粉嫩嫩的幺妹就跟看自个儿孩子似的,想给她打扮漂漂亮亮的。 棕黄色又叫卡其色,在皮肤白的小孩身上,特洋气。 背带裤黄柔倒是见过,那是外国小孩穿的,以前她们班有一个苏联的,配上格子衬衫,男孩女孩穿着都好看。 “可我不会做啊。”黄柔是典型的现代城市女孩,从小吃喝玩乐没少体验过,可针织女红却一窍不通,顶多能补个衣服裤子啥的。 “三婶肯定会做呀。”众所周知,林巧针的针线活是整个生产队最出挑的。 黄柔还挺心动的,心情一好,别的买不了就给她们一人买方小帕子。又去烟酒糖茶柜台,准备称两斤陈静那样的水果糖,“同志,能不能麻烦多给我一点儿橘子味的?” 售货员翻个白眼,居高临下:“你买了橘子味的,那别人还吃啥?人可不能这么自私自利,光顾着自个儿,我们这儿啥都是有数的,爱要不要!” 黄柔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能多给就多给,给不了她也能理解。可张口就给戴顶“自私自利”的大帽子,她也不爽,扭头就要走。 她本来就不是会吵架的性子,平时都是能让则让,尽量回避和人正面冲突。 “奶奶,生气会长更多皱纹的哦。”幺妹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诚恳。 “啥?你叫我啥?” “奶奶呀。” “你这小兔崽子放啥狗屁呢!老娘都还没结婚呢,你,你……”售货员气得胸口绞痛,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快给阿姨道歉。”黄柔以为幺妹是故意替她出气的,可这样的方式显得太小家子气,也太不尊重人。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这人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打扮得母大虫似的,哈出来的气还臭臭的,附近的植物们都叫她“老巫婆”,就是奶奶呀。 但小地精听妈妈的话,她真诚的说:“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哒。” 其他同事捂着嘴偷笑,“哟,张姐你这是计较啥,小孩不会说谎哦。” “就是,你看人家玉团子似的人儿,惹人爱呀。” 供销社的女人们,那可是闲出屁能演宫斗剧的,大家添油加醋,无异于火上浇油,把这女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幺妹就是一阵乱骂。 说她可以,可说闺女就不行。黄柔正色道:“同志,我女儿一个四岁的小孩,就因为称谓错误你就将侮辱性称谓加她头上,请你道歉。” “况且,她已经先给你道歉了。” “啥”姓张的售货员不干了,“她就是小兔崽子!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没家教!我就说,我还要到处说,你能把我怎么着?” 这不正戳中幺妹的身世,黄柔的心病吗? 黄柔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钟,见她理直气壮得跟啥似的,冷淡道:“我最后要求一次,请你向她道歉。” “我呸!还道歉呢,我他妈还要让她给我赔礼呢,磕头行不行?”这女人虽没啥背景,可她嘴毒啊,吵架就跟泼妇骂街似的,穷横穷横的,同事们虽对她有意见,可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以至于惯得她脸越来越大,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好,同志,请问贵单位的党委书记办公室在哪儿?”黄柔转头,问另一个售货员。 众人一愣,找党委书记,干,干啥? 幺妹看着门口的行道树,早在心里默默的跟它交流过了,指着楼梯道:“妈妈,那里。” 于是,黄柔抱着她上去,果然在最显眼处看见“书记办公室”,敲门。 “同志你好,有什么事吗?”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打量着她们说。 “你好书记,我们要向您检举一位贵单位的同志,因为小孩的错误称谓,将许多污名化词汇加诸在我女儿头上,诸如‘兔崽子’‘狗娘养的’……请问贵单位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就是这样奉行的吗?” 书记有点发愣,眼睛却看着白白胖胖的幺妹,若有所思。 “同志您好,这就是我们的诉求。” “嗯?”男人依然在看幺妹,“小朋友,你还记得去年的大白兔奶糖吗?” “记得!有这么这么多,我好喜欢哒!”幺妹张开小手比划。 “谢谢你小朋友,借你吉言,我女儿年后真生了个白胖闺女!” 其实幺妹已经想不起他说的是谁了,但黄柔还记得啊,“您是……” “对,去年被你闺女看出怀孕的就是我女儿,赵红梅。” “那恭喜恭喜。”黄柔淡淡的笑笑,这同一家单位,同一个岗位,这服务态度真的天差地别,难怪外头倒爷们能有生意,花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活该! “我家红梅一直说要好生谢谢你们,可一直没有再见到你们。”一天念叨,他都把幺妹的形象刻在心目中了,这不,她们一进门,就对上了。 毕竟,这大河口,白白胖胖的三四岁的小闺女,还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妈妈的小闺女,他至今也只见过这一对。 “赵书记别客气。” “哎呀,这可不是客气的问题,要不是你闺女看出来,红梅还得干多少重活呢,说不定这孩子就保不住了她……幸好,她终于肯听我劝,跳出火坑了。” 黄柔被他感谢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没忘记自己上来的目的,正色道:“我理解赵书记一片拳拳心意,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作为一名母亲,也只是想为我的孩子争取她该得到的尊重,贵单位的张姓售货员……” “张媛媛?”赵书记蹙着眉头,嘴角紧绷,这是发怒的前兆。 黄柔不确定她的名字,倒是幺妹答应:“是哒!” 这张媛媛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投诉了,就因为她整天给顾客摆着张驴脸,别人好好问个话她要么翻白眼儿,要么给人呛回去,哪怕是在同一个单位,被她得罪的同事也不少。以前张红梅没怀孕的时候,没少受她气。 “行,你反映的情况我已获悉,这是意见簿,麻烦你留一下个人信息,有了处理结果后我会第一时间反馈。” 黄柔也没想真能把张媛媛怎么样,哪怕警察也拿这种人没办法,但留意见簿至少说明投诉还是有效果的。遂爽快的留下单位电话和姓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幺妹指着靠墙的玻璃柜道:“妈妈,这是跟你一样的书。” 黄柔一眼扫过去,也不好细盯着看,只看出来是一排排棕黄色的古书,但应该是影拓本,不是原本,不然不可能大咧咧的放阳光下。 “小朋友,你识字儿?”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呀。妈妈说这是她跟妈妈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哒,“我做梦梦见哒。” 黄柔扶额,这丫头,做梦能让她识字? “那你念给我听听,是啥字儿?” “医,家,金,鉴,跟我妈妈的一样,但我妈妈的很老很老啦。”这可难不倒她。 赵书记来了兴致,“哦?还有比我更老的版本,莫非是三七年的?” “不是三十七年,是三百年哦!” 黄柔真是拿闺女的小嘴巴没法儿,跟敞开的茶壶似的,得吧得吧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让她说光光了。 “三,三百年”赵书记一愣,惊讶道:“是真的吗小黄同志?” 黄柔只得硬着头皮说:“是的,是家父曾经收藏的版本,我因为不是专业学科出身,也看不懂,放我手里也是明珠蒙尘。”总不能说是幺妹挖出来的吧? 都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可有时候一个真相却要牵扯出无数个真相,尤其是幺妹的“身份”。 赵书记双眼冒光,“三百年前的,莫非是康熙年间首印版?序是太医院刘仲谦题的吗?” 黄柔点头,序言确实是此人,她大学时选修过历史课,还觉着这名字有点莫名的熟悉。 赵书记一拍大腿,几乎是跳起来的:“好好好,当年的首印版在武英殿造办处一场大火中被焚毁一空,是现存最早的雕版官刻本,字大、栏宽,行格疏朗,后来造办处改为修书处,再版是先发到江南刻版,再运归……” 得,这是行家! “一共十八卷对吧?” 黄柔点头,自己这外行,在人跟前就不够看。 “小黄同志,你看,我平时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研究点儿医史文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对那套书不感兴趣的话,能否卖给我?” 小地精竖着耳朵,捕捉到一个“卖”字,恨不得替妈妈答应下来。有钱就能买橘子糖吃啦! 黄柔现在确实缺钱,非常缺。 “那这样吧,下午我先把书带过来您看一下先。”毕竟这样稀有的版本,她不确定是不是就他说的,别答应得太早。 赵书记高兴极了,亲自把她们送到楼下,让售货员给称了两斤橘子味的水果糖,又送了她们两个橘子罐头,还把张媛媛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勒令她当众赔礼道歉,写检讨。 张媛媛没想到啊,这土里土气的母女俩,居然把清高的党委书记请动了不说,还白送这么多东西!尤其那水果糖,这不明晃晃打她的脸吗? 可她能有啥办法?这年代组织大过天,组织说你行你就行,组织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她要想往县里调,还得过书记这一关呢。书记不给签字不放人,她就是哭天抢地也没辙! 要平时她是不怕的,反正她有编制,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谁也没权力开除她。可那是相对以前那不思进取的她来说的,最近家里给她介绍了一县公安局的对象,人又高大又帅气,工作又体面,关键他只有一要求——让她把工作调县里去。 早知道这小土妞的妈妈这么较真,她就早点道歉好了,现在被书记记上一笔,年底能不能调走可就成大问题了,害! 当然,下楼的时候,黄柔就给幺妹交代好了,卖书这事回去不能跟任何人说,她有她的计划和用途。 “好的鸭妈妈,我保密。” 走了两步,黄柔看着闺女,“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认这理儿,较这真儿吗?” 幺妹摇头。 “妈妈就是想告诉你,对于那些不尊重你的人,你不能退让,女孩子该争取的一定要争取。”她也是吃过很多亏,才明白的,可惜,没有母亲曾教过她这样的道理。 小地精似懂非懂,但话算是记下来了,重重地点头。 走了没多远,幺妹揣着满满一兜橘子糖,边走边鼓着嘴巴吃,“妈妈,我们有罐头了哦,待会儿能不能给我吃一牙橘子?” 崔建军抱着她,“小丫头怎么这么喜欢橘子?” 幺妹摇着头躲他的“魔爪”,她是小地精呀!金黄黄的,甜丝丝的,那是她的最爱,没有之一啦。 回到厂里,崔建军让人叫走了,黄柔给她们安顿好,背上书就出门了。 这个点儿的宿舍区很安静,老师们要么上课去了,要么都在休息,她们也不敢吵闹,把门关上,爬窗台上吃糖。 幺妹今儿吃的糖够多了,可她还跟吃不够似的,嘴里含着,手里捏着,兜里揣着,眼睛还在看着姐姐们的。 春晖捏捏她粉嘟嘟的小脸颊,教她们把花花绿绿的糖纸收集起来,折出一张张小巧别致的船,再用针线把小船儿们串起来,长长的,五颜六色的,别提多好看了! 外头阳光正烈,植物们被晒得蔫头蔫脑,她们坐在窗台上,太阳晒不着,小风那个吹,那个舒服…… 忽然,“喂,听说了没?那棵金银花快死了!” “哪个金银花?” “哎呀,就垃圾堆旁边那个啊,整天臭都臭死了,现在又被个铁家伙压着,都喘不上气啦。” 幺妹疑惑,悄悄问它们垃圾堆在哪儿。 于是,下一秒钟,“姐姐我们去捡垃圾吧!” “啥?”春月一蹦三尺高,激动得小脸涨红,赶紧掏出宝贝鼻烟壶,“我咋没看见垃圾堆在哪儿?” 对于捡垃圾,她可是友娣的忠实粉丝。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她说过垃圾堆这座藏宝山里的故事了,那里就跟梦里一样,钱啊粮票啊衣服鞋子啊啥都有。 春晖看着她们才刚洗白白的手,可别啊,待会儿变成两只小臭虫她才不要呢。 说干就干,春晖不去,春月拉起幺妹就跑。 春晖已经看见垃圾堆在哪儿了,她坐窗台上可以一清二楚的看见她们,倒是放心,一个人拿本书坐窗台上看。 厂里的孩子们都在上课,她们去正好捡了个空,高高大大的臭臭烘烘的垃圾堆成小山,那里空无一人! 春月“熬”一嗓子,一头扎进知识……哦呸,垃圾的海洋。 她们毕竟是第一次捡垃圾,不知道翻垃圾山是讲究技巧的,都赤着手乱刨,又没见过世面,看见啥都得捡起来看一眼。 “哦,这是半截儿铅笔,回去给我姐。” “呀,这是块大橡皮,城里人真有钱啥都往外扔!” “哦嚯,还有个发卡,还能夹呢!” …… 两小只翻得可带劲儿了! 而且,有小地精的灵力测探,她能知道哪儿有啥,哪儿的东西还能用,哪儿的是真垃圾,虽然是乱刨,可效率奇高,一会儿就捡到一堆东西了。 直到听见“哎哟”一声,幺妹才想起来,自己是要来救金银花的鸭! “姐姐快帮我把这堆垃圾翻开。” 捡垃圾小能手扑过来,用破布条绑着的手掀开上头的大垃圾,“妹啊,下头有啥?” 幺妹集中精力感受一下,“是铁哒。” 春月眼睛一亮,干劲更足了,废铁那可是能卖的,很值钱的,友娣姐姐说捡到一斤就能买两只冰棍啦! 终于,她刨啊刨的,终于在掀开一堆烂菜叶子的时候,“哇哦!真是废铁啊!” 幺妹帮着把“废铁”扶起来,底下一根被压得死死的绿苗苗大口大口的喘气,“哎哟可压死我啦,得亏这俩小屁孩啊。” “你是金银花吗?”其中一个“小屁孩”歪着脑袋问。 “啥?吓死我了!她居然能听懂我说话,这不会就是牛屎沟那个人类幼崽吧?” 幺妹双手叉腰,可把她得意的,连公社的小草草们都知道她啦! “听说你还会种花,那你把我带回家吧,我会开两种颜色的花哦。”重获自由的金银花迎风招摆,自打出生就在这垃圾堆旁,每天呼吸的都是臭气,还得忍受小屁孩心血来潮的“辣手摧花”,它太难啦。 “而且,我还是一味中药哦,能清热解毒,疏风散热,风热感冒吃我准没错!” 幺妹不懂什么风热感冒,但她知道,药是要花钱买哒,把它捡回家那就不用花钱啦!省下来的钱奶奶就能盖房子咯! 她捡起一个小破铁铲,“吭吭吭”的挖,连泥带根的挖起来,栽下去就能活啦。 “妹啊,这是缝纫机啊!”春月忽然大叫起来。 “这种鸡会下蛋吗?” 春月跺脚,“是缝纫机啊,缝纫机,我在我姨妈家看见的,用脚一踩,噔噔噔的就能缝衣服,比用手快多啦,人纺织厂服装厂用的就是这个呢!” 这年代的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可是有钱人才有的“四大件儿”呢,小地精没见过不能怪她。 幺妹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压金银花身上的大家伙。 “妹你看,还是东方红的呢!”春月指着黑漆漆的机座。 果然,“东方红”三个字已经斑驳了,还有金黄色的“为人民服务”,反正以她们的眼力来看,这还好端端的,也不知道是谁家不会过日子的给扔出来。 “走,咱们赶紧抬回宿舍。”春月生怕别人后悔了又来找。 可那机器是铁的,她也才十岁不到,压根抬不动,干脆让妹妹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跑到宿舍楼下,“姐,姐你快下来!” 春晖本来没把她们捡垃圾的事当回事儿,为啥?这厂里一天不知得多少小孩眼巴巴守着呢,谁家倒个垃圾,立马就一哄而上,烂菜叶子都给捡得干干净净。 要知道,烂菜叶子在她们农村,那可是没人要的。 所以,城里小孩多可怜呐,虽然父母都领工资,可物资匮乏,很多东西是拿钱也买不到的,哪怕烂菜叶子那也得上国营菜市场买去。 没想到,她们居然捡到一台缝纫机!! 关键是,用抹布擦干净才发现,这机器它好好的,虽然油漆斑驳,脚踏板也松了,可这都是小问题,修理修理就能用。她上辈子在南方打工,不就是在服装厂吗?那一台台的流水线缝纫机,她摸得比啥都熟,基本只要踩两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简单的还能修理呢! 当然,当她踩过就知道,这台机子确实坏了,还是最重要的机头坏了:负责勾线和送料的部件坏了,无法给刺料、压料、落牙的部分配合,确实用不了了。 可她是谁? 她崔春晖上辈子可是深市服装厂里的修机小能手!大致估摸一下需要些什么工具和原配件,她就跑大门口找三叔去了。 工具门房多的是,不够的还能去后勤借,车间有的工具后勤都原模原样备着好几套呢,至于原配件,没钱就只能用简单的替代品,反正不到下班时间,那缝纫机就“嘎吱嘎吱”的运转起来了。 “哎哟,我侄女这眼力,还是东方红的呢,名牌中的名牌,咱们厂里也不会超过十台。”崔建军摸着被擦得油光锃亮的机器,啧啧称奇。 春月挺挺小胸膛,“是妹妹眼神好,她看见的。” “妹真厉害,回去让三婶用缝纫机,给你缝条最洋气的背带裤!” 幺妹忙点头,她终于要拥有人生中第一件新衣服啦! 053 053 大家乐呵呵的在宿舍等着,可直到下班,工人们拿着饭盒往食堂去,端着香喷喷的饭菜又回来,黄柔也没回来。 崔建军只好一个人去给她们打饭,让春晖春月看好妹妹。 因为见不到妈妈的小地精,她又害相思病啦,坐窗台上一眨不眨的盯着楼下看。 春晖不知从哪儿搞到两个线卷,套缝纫机上,拿着块捡来的破布,“嘎吱嘎吱”当试验品呢。虽然上辈子是干这活儿的,可现在毕竟好几年没上手了,手生。 春月鼓捣她的宝贝正欢,刨到的零零碎碎够她折腾许久了,她还无师自通的把水果糖碾碎,装进鼻烟壶里,想吃的时候揭开盖儿闻一闻,实在馋不住了就用小勺儿舀几米米解解馋,可把她陶醉的。 “妈妈,妈妈!”幺妹忽然朝楼下大喊。 “我妈妈回来啦!”她跳下地,蹦蹦跳跳的跑到楼梯间里迎接妈妈……以及妈妈身边的白胖阿姨。 “小朋友还记得阿姨吗?”赵红梅弯腰,与幺妹平视。 幺妹眨巴眨巴,摇头。 黄柔怕她尴尬,牵起幺妹的手,解释道:“这孩子记性不好,晚上跟她说的事儿,睡一觉就给忘啦。” “那大白兔还记得吧?”赵红梅拿出满满一口袋的奶糖,诱惑道。 幺妹眼睛一亮,“记得,是漂亮阿姨!” 赵红梅牵着她另一只白白软软的小手,“还有冬瓜蜜饯呢,给阿姨抱抱,阿姨就给你吃怎么样?” 聪明的地精宝宝肯定是张开双手,乖巧等抱呀!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都说这小吃货也太好拐骗啦。 回到宿舍,见黄柔果然还有俩侄女嗷嗷待哺,赵红梅也不好再强求让她去家里吃饭,放下东西,聊了会儿天就走了。正好崔建军给打了饭菜来,几人大快朵颐。 看着被修理一新的缝纫机,黄柔也很惊喜,她正为要耽搁三嫂时间而自责呢,这就有了好帮手!说好明天星期五,让三哥来把机器带回家,几人也就洗漱准备睡觉了。 幺妹跟她睡自个儿的床,春晖春月姐俩睡陈静的,也不算太挤。她摸着贴身小衣里的挫折,虽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可心情依然平复不下来。 这可是八千块钱呐!整整八千块! 她现在工资也才三十五,一年也就四百块钱,可饶是如此,也已经是整个崔家,乃至于整个牛屎沟最高工资了。八千块,假如物价和工资都不涨的话,她得挣二十年! 这是那套绝版《医家金鉴》卖的。反正看赵家那满满登登的古玩架,还有那价值两千块的电视机,她推测这笔钱对赵家来说应该也不算啥。至于同为无产阶级,怎么他们家那么有钱,就不是她该操的心了。 看得出来,赵书记是真心喜欢研究医史文献,他书房里满满的都是各类医学典籍,说话也能说出个阴阳五行寒热虚实来。能把宝贵的典籍给到真正喜爱它的人手里,她倒觉着自己是做了好事。 最现实的,就是这八千块钱,能解她燃眉之急。 自从大嫂怀孕后,她就想把孩子接出来。崔家是待她们不薄,可再好的关系,她也想有隐私。自从省吃俭用给闺女买的糖不知被谁吃了后,她就疑惑,她们的耳房是不是已经毫无秘密可言?家里谁想进就进? 当然,估计也就只有刘惠,其他人都还是挺自觉的。 另一个原因,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半年来,她想到崔建华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少了,最近忙着工作,更是两个多月未曾想起……这种变化让她恐惧,恐惧自己好像在一步一步的抛弃自己曾经坚信的事。 而且,这种恐惧还蔓延到夜深人静时,她觉着被抛弃的还有以前那个天真,软弱的自己。 最关键的,她还觉着这样一个独立,冷静,坚强的自己更满意……这种感觉太危险了。 这种独立的底气,让她越来越相信,她应该为以后离开崔家或者分家做准备了,而准备的第一步,就是买房子。 前几天听陈静说,她父母参加厂里领导层会议的时候提到,紧邻小学部旁边正在盖一批职工宿舍楼,过不了几天就得开展认筹,领导层人人都有,生产线工人按工龄先后顺序来,超过五年工龄的才有机会参与,而他们教学部这边,因为都是新的年轻老师,可能会优先考虑已婚已育的,家庭困难的……而她都占了,也报名了。 而最关键的,还是得有钱。 分房子不是白送,是厂里出资盖的统一楼房,有阳台,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造价成本低廉,单价也比外面便宜,职工只用出不多的钱就能得到一套质量不错的房子。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太想跟宝贝女儿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们的小家了! 本来,没卖这套书之前,她想先回家同婆婆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借她钱,以后慢慢还。可想到家里也要盖房子,大嫂又爱胡搅蛮缠,她只把这条路当最后的退路。 还真是想啥就来啥啊,黄柔摸了摸怀中的小脑袋。小丫头睡得呼呼的,双手还不忘搂着她,双腿也夹在她腿上,跟小袋鼠似的。 第二天,小袋鼠醒来,发现妈妈虽然不见了,可桌子上放着热乎乎的豆浆,金黄喷香的大油条,那口水……幸福的一天又开始啦! 春月刨垃圾还刨上瘾了,吃过早饭就牵着妹妹爬垃圾山上,让她当活体移动探测仪,错峰出动让她捡到不少废铜烂铁。厂里的垃圾场跟居民区的不一样,坏的零部件啥的,全铁全钢的肯定没人扔,可带点铁的却不少,崔建军给她们敲敲打打,卸下来也有二三斤。 春月激动坏了,一手拖着三斤废铜烂铁牙膏皮纸烟壳啥的,一手牵着妹妹黑漆漆的小胖手,卖钱去! 拿到人生中第一次挣到的六分钱,春月财大气粗,雄赳赳气昂昂来到供销社柜台前,“阿姨我要三支冰棍。” 售货员还记得幺妹,就是昨儿投诉张媛媛的,倒是不敢马虎,快嘴道:“有糖的盐的糯米的都是两分钱要啥味儿?” 这么快的语速打机关枪似的,春月压根没听清她报了些啥,可阵势不能输啊——“要有甜味儿的!三根!” “好嘞,六分钱。”售货员从棉布箱里掏出三根,“来,拿好。” 不多不少,收入正好与支出持平。 那甜丝丝冰溜溜的,糯白白的长方形冰棍,小地精还没开吃呢,口水先“滴答”掉了。 “噗嗤……阿姨给我来两根奶油的。”一个小男孩比她们还要财大气粗,直接递过去一毛钱。 春月眼睛不眨的盯着,果然看见他的是奶黄色的,一拿出来空气中就弥漫上浓浓的奶香味儿,咽了口口水,牵起妹妹的小黑手就走,倔犟道:“咱们糖水的才好吃呢,妹不馋啊。” 小地精迫不及待舔了口,“不馋,我们冰棍好好吃鸭!”那丝丝儿的凉气,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人类食物! 走了两步,她们瞬间就把奶油冰棍给忘了,反正现在在她们眼里,最好吃的就是她们的,不接受反驳! “喂,你不记得我啦?”男孩跑过来,堵在她们跟前。 幺妹恋恋不舍的把眼睛从冰棍上移开,眼前的男孩没有春月姐姐高,比春月姐姐黑,“不记得。” 男孩想了想,“我在六甲村,跟你借过一把油撒子啊。” 四岁半的小地精怎么可能还记得三岁半的事儿? “好吧,谢谢你,这支冰棍当还你了。”他的两支冰棍都还没吃过呢。 幺妹才不管呢,一把接过冒着凉气的冰棍,“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啊?啥?这就完啦?她都没问他叫啥名字呢! 崔家姐妹已经远去,你一口我一口的舔着奶油冰棍,偶尔舌头粘在冰棍上,疼得嘶嘶的,那是痛并着快乐! 她们卖废铁的地方是三叔教的,还有点远,现在太阳又大得可怕,两张小脸晒得通红通红的,手是乌漆麻黑的,冰棍是奶黄的……看着就俩小脏娃。 幺妹用舌头轻轻的舔冰棍,“姐,我明天还想吃冰棍。” “好啊,待会儿咱们再去捡废铁,多捡些,明儿咱们也买这种奶油的,不要糖水的……诶等等,冰棍化啦”春月大惊,她们先买的三支,正冒着气往下滴水呢! 眼睁睁看着劳动成果化为泡影,这还了得? 姐俩撒丫子就往宿舍跑,“姐,姐,快来吃冰棍!” “姐,冰棍儿它化啦!” 可饶是如此,等她们跑到三楼,冰棍儿也只剩半支了。而且,光顾着跑路,奶油的也化了大半,滴在水泥地板上,小地精扁扁嘴就想哭。 可她忍住了。 春晖无奈极了,这俩小土妞啊,可真笨得可爱! “别哭别哭,待会儿我带你们捡废铁去,卖了咱再买三支。” 于是,吃过中午饭后,小地精午觉也不睡了,就眼巴巴等着姐姐带她下楼,她要去捡垃圾!哪儿还记得昨天想的要上班?反正干啥能让她吃好吃的她就干啥呗。 黄柔下午还有课,为了保持最好的工作状态,她都是习惯午睡的。刚躺下,门就“咚咚咚”的被人敲响了。 春晖春月睡得迷迷糊糊,只有幺妹清醒着,哒哒哒跑去开了门。 门口是一个陌生的阿姨,梳着两根细细的黄黄的辫子,大声道:“黄老师,认筹开始啦,咱走吧?” “嘘……阿姨,我妈妈在睡觉觉。” “妈妈?小丫头你是黄老师的闺女?”她只听说黄老师已婚已育,有个女儿,可她印象中的农村孩子不都是脏兮兮黑不溜秋的吗?这白白胖胖的能是她女儿? “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卫老师不睡午觉的吗?”黄柔披着外衣坐起来。 “哎呀平时是睡,今儿可有大事儿呢!我家老夏回来说,下午一点半就要开始认筹啦,咱们赶紧排队抽签去……哎哟,瞧我这张嘴,黄老师该是没有这么多钱的吧,听说抽中之后三天内不交钱,名额就自动作废……” 黄柔瞌睡立马醒了,“谢谢卫老师,你先去吧。” “怎么着,黄老师还真要去呀?” 幺妹大眼睛在她们之间看来看去,她能感觉到,这个卫老师一点儿也不喜欢妈妈,清脆道:“我妈妈是一定要去哒!” 她才不知道“去”是干嘛的,反正卫老师不乐意让妈妈去,那妈妈就一定要去。 “这孩子……真是不懂人间疾苦,你妈妈一个寡……能有多少钱,买房子可不是买小猪小鸡。” 黄柔淡淡的笑笑,反正她也不想张扬,“先去看看吧,还不一定能抽中呢,万一运气好,到时候只能试试东拼西凑咯,哪像卫老师,能嫁个好男人?” 卫老师嘴角僵硬,她出身也不好,可她嫁了厂子弟,在厂里有四通发达的人际关系!可她为啥对黄柔这么看不顺眼? 还不是开学报道的时候,她老公老夏多看了黄柔两眼,当天晚上几个厂子弟在她家吃饭的时候还提到黄柔,说是教学部当之无愧的一枝花。 她是怎么听怎么不爽!明明她才是厂里一枝花,追求者没一打也有七八个,走路上都是对她吹口哨的男人,那些厂子弟谁不羡慕老夏娶到她?可自从怀孕后,整个人跟发面馒头似的胖起来,生完孩子就减肥,不仅越减越肥,那脸上的斑也多得不像话,就连头发也掉得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的男人怎么能在她变丑的时候夸别的女人漂亮呢?虽然两个月接触下来,她也发现黄柔不是那种轻浮爱出风头的女人,可她心里就是不爽。 本来想膈应膈应她的,谁知道黄柔真这么不自量力,还想去抽签?也不想想那签她能抽中吗? 春晖春月也被吵醒了,黄柔干脆带三个孩子去,反正待会儿她去上课还得找人帮她排队呢。 一路上,卫老师都在说她家市里的房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气派,楼上楼下的都是厂领导,跟她公婆不是喝茶就是打太极的,关系铁着呢! 黄柔没空理她,正想着回家去的说辞,怎么解释她买房的钱。原本计划的是悄悄的买,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她再说开,可春晖春月跟着,回去肯定会说漏嘴,其他人倒是好交代,就大嫂那儿,搞不好还有一场闹呢。 “妈妈不能皱眉头哦,我运气超好哒,妈妈想要啥我就给妈妈抽啥。”幺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说。 黄柔笑笑,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真正属于她和闺女的家,不用太大,简简单单够她们住就行,能把贵重东西放心的锁上出门就行。 到了厂办才发现,哎哟,等的人可不是一般多,都把队排到屋檐下,顺着屋檐下的阴影处,又长长的排到后院去! 黄柔这时候是真心感谢卫老师的,要不是她特意膈应她,她估计得下班才知道这消息,到时候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啦! 卫老师绝对想不到,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们刚排上没多久,身后又多了七八个,都是来认筹的,毕竟,厂里文件下了,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么大的厂子符合条件的可不少,这不,居然连崔建军也来了。 看见她们,他老脸一红,赶紧解释道:“我我就是来凑个热闹,听他们说,这名额挺抢手的,万一要抽中了没钱买,还能转手给别人,转让费不少呢。” 他手里没钱,家里也没钱,确实是怀着这个目的来的。 倒是春晖忽然想起来,这应该是市三纺最后一次分房子了。上辈子她曾听说过,改革开放后纺织行业遭受到严重冲击,尤其是这个养活几千人的大厂子,没撑几年就被市政府解散了,而大河口发展越来越好,很快这片职工楼所在地就被拆迁了,被一位很有钱的大华侨建成一座华侨城,原本破产下岗的工人们得了一笔不菲的补偿款。 如果现在能分(买)到一套房子,那不到二十年,可就成百万富翁了! “四婶,这房子你一定要抽到。”要不是父母没钱,又不是厂里职工,她都想让父母买。 黄柔也紧张,抽签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啊。 春晖揉了揉幺妹的脑袋,心道:我神通广大运气爆棚眼贼好的妹啊,你们娘俩以后能不能当百万富婆,可就靠你啦! “四婶,你想要几楼的呀?” “四楼或者五楼吧,光线好,也安静。” “哟!还想要顶楼呢?那可是没人要的,每天上下班多累啊。”卫老师回头道。 可黄柔就喜欢高的,要还有更高的,她更喜欢十几楼二三十楼的,像人日本人的高层住宅,那才叫隐私。 “那四婶想要多大的?” 卫老师又接嘴了:“你这乡下丫头,想要多大是咱们能想的吗?这统一盖的都是一个型号的,哪有选择余地?” “这你就不懂了吧,虽然证上是一样的,可北面照不到光,还没阳台,南面光线好,还有阳台能晾衣服,面积就得大出不少呢。”接话的是排她们后面的职工,看工作服应该是生产线上的。 众人这才知道,楼房居然有这么多玄机。又忙让他多说两句,给分析分析哪个朝向的好,哪一栋的好。 “要说楼层,顶楼不算好,夏天热,雨天漏。” “要说哪一栋,那肯定是朝里的,不挨生产区和学校的,不然得吵死。” 黄柔跟着点头,这么十全十美的房子,也不知道谁能抽到。 很快,上课时间到了,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可前头还没开始抽呢,她等不及了,让三个孩子排着,自己匆忙去上课了。大多数人跟她一样,都是到点儿了去上班,换家里老人或者孩子来排。 幺妹第一次看见排队还能排这种蛇形的,东看看,西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尤其这些城里小孩,一个个趿着拖鞋,穿着大短裤海魂衫,可洋气啦!天太热了,孩子们勾肩搭背的凑钱,又成群结队去买冰棍吃,可怜的小地精就这么看着……流口水。 春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橘子糖,故作坚强:“妹,咱们不馋,啊。” “喂,怎么又是你?”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从队伍最后面跑上来,打量着她们。 “奶油,奶油……”冰棍还没说呢,男孩皱眉,“我叫胡峻,我想起来了,你是牛屎沟小黄老师家的?” 幺妹眼睛一亮,“哥哥你也是我妈妈的学生吗?” “我也想起来啦,哥哥你给我们奶油冰棍吃哒!” 男孩咧嘴一乐,“小丫头片子就记得吃的啊。”他的眼睛也不争气的看向冒冷气的冰棍,他虽然买了两支,可一支还了人情,一支给了妹妹。 唉! 春晖的眉毛一动,“胡峻?你叫胡峻?” “怎么?”胡峻不耐烦的问,这种年纪的男孩,跟同龄女孩是关系最差的,反倒是幺妹这种三四岁的还“人畜无害”些。 春晖看看幺妹,又看看胡峻,再看看幺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这位可是未来妹夫呢!别看他现在黑黑瘦瘦的,后来可是公安大学毕业当刑警的呢,崔家上下谁都喜欢他,就是眼光挑剔的四婶也同意他跟幺妹交往呢。 她之所以能顺利跟狗男人离婚并将他送进炼狱,还多亏他帮忙。可惜,谁也想不到狗男人居然会同崔家鱼死网破,就在他炸崔家的前一天,还是胡峻亲自给幺妹送回来的……不敢想象,第二天知道消息的他,得后悔成啥样。 “我请你们吃冰棍吧!” “不是,姐你不是没钱嘛?”春月撅着嘴,这姨母笑的崔春晖还是软磨硬泡也不愿给她买冰棍的姐姐吗? “要甜的还是盐水的?” 胡峻满脸防备的看着春晖,却哪里知道,这是来自未来三姨姐的关爱。 当然,她没时间去买冰棍,因为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抽签啦! 有工作人员拿着个花名册过来,依次勾选报名信息,最后统计出来,报了名的三百户,一个缺席的都没有!甚至还有二十几个自个儿跑来的,让工作人员给赶走了。 楼房只有五层高,每层两套房,六栋楼一共六十套房,再除去已经被领导内部认筹的二十套,三百个人抽四十套房,八分之一的概率,还没开始抽呢,有人已经哀嚎起来了。 “这也太少了吧?这么大的厂子就不能多盖几栋?” “就是,咱们在生产线上没日没夜的干,就便宜了这群孙子!” “嘘……都别说了,开始啦!” 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排前面的先抽,抽了十个,有的哭丧着脸,有的“呸”一声问候那群孙子,有的直接耍赖,问能不能再给一个机会。 看吧,还说八分之一的概率呢,十分之一都没! 所有人开始严正以待,摩拳擦掌,眼巴巴的看着,终于有一个抽到的,原地蹦跳起来,跟孩子似的,“四栋201!四栋201!” 工作人员接过纸条,确认无误后登记在花名册上,下一批轮上。这下,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这抽一套少一套啊,早知道就早点儿来排队了,虽然概率是一样的,可越到后面剩的越少啊! 春晖也紧张得不行,擦擦幺妹额头的汗,“妹啊,你可得好好发挥。”她数过了,前头已经抽走了26套,最后14套里,会不会有四婶一套呢? 054 054 小福星可不是虚的,崔绿真她居然抽到了六栋402! 那是一套什么样的房子呢? 六栋是离生产区和学校最远的一栋,背后就是一片青翠竹林,安静不说,还尽是鸟语花香! 四楼那也是四婶最喜欢的! 402是南面的,不止多了一个大阳台,还没任何遮挡,视线能直接越过竹林,看见山后的清水河! 虽然说是五十平,可实际能有五十七八小六十,就问谁会不喜欢? “哎哟,你们几个孩子懂啥,这402一点儿也不好,不吉利,阿姨用101跟你们换吧?一楼就在路边,小伙伴找你们玩也方便啊!省得黄老师待会儿知道了生气,阿姨谁也不说,你们也不能说哦。”卫老师巴拉巴拉的,就想趁着工作人员还没登记上,跟她们换。 她知道,黄老师闺女看着白白胖胖,其实是个憨厚老实孩子,连哄带骗半恐吓的,准能换过来。 胡峻排在最后,还没轮到呢,一听这话急眼了,这小丫头片子不会真换吧?傻子都知道她抽的是最好的。 谁知,“憨厚老实”的小地精笑眯眯的,“阿姨,我可喜欢我家的啦,你要不喜欢就跟前面的叔叔换吧。” 前面的男人正为没抽到而苦恼呢,一听这话双眼冒光,“同志我跟你换吧,我给你三百块转让费怎么样?” 卫老师赶紧把纸条藏好,“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她跟公婆已经住够了,一家六口挤在二三十平的小房子里,别提多憋屈了。更何况婆婆老觉着是她高攀了老夏,对她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好容易撺掇着老夏调来大河口,从今往后有了房子就更不用回市里看他们脸色。 可以说,这套房子就是她的命。 命能换吗? 而且,这次的房子之所以这么抢手,还因为它不是一般的筒子楼,不是几家人共用卫生间和厨房,而是独门独户!做饭洗澡上厕所再也不用排队,再也不用轮流值日打扫公共区域卫生,跟那二三十平的筒子楼比起来,可真是云泥之别! 去他娘的筒子楼,去他娘的二三十平,以后啊,她就能在婆家挺直腰杆啦! 很快,最后一批结果也出炉了。最后十个号,只剩一套房,而那套房就被胡峻臭小子给幸运的捡到了,卫老师撇撇嘴,不说话了。 这胡峻是最近三个月才来的,他爸爸是上海知青,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和后门,把组织关系给调厂里来了,现在一家三口正住在厂宿舍呢。别人看他爸可怜,好好的大学讲师给弄成农民,岳父岳母看不上不说,还嫌他克死了老婆,见他跟见仇人似的! 你说就这样的倒霉催,她不让着点儿?还往跟前凑? 呸呸呸,可快点走吧,一个402,一个401,以后让他家跟黄柔做对门,以毒攻毒去。 既抽到了心仪的好房子,又跟未来妹夫成了对门邻居,春晖真是激动坏了,抱着幺妹的脑袋就亲,“我的亲妹,你这手气可真是没话说啊你!” 小地精红着脸,悄咪咪对附近所有的小草草们说:谢谢你们帮忙哦! 妈妈下课过来的时候,知道她给抽了一套好房子,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她亲了又亲。 出乎意料的,崔建军也抽到了一套,凭空就能挣三百块转手费,一大家子开开心心的,抬着缝纫机就回家了。 牛屎沟这几天正忙着给西瓜苗挪窝,他们到家的时候,院里静悄悄的。 “妹,咱们去河边找奶奶吧?”春月把鼻烟壶揣怀里,将脚下补丁不怎么多的鞋子脱下,小心翼翼放床底下,换上一双烂得只剩底儿的。 幺妹摇头,“姐姐去吧,我要跟大白鹅玩儿。” 院里的翡翠兰牛卵蛋狗尾草,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她说呢,她可想死它们啦!小小鸟都长成大鸟啦,大白鹅却好像瘦了点儿,因为没有她打的水虱草。 春月可急着显摆她装满糖粉的鼻烟壶和新买的手帕呢,撒丫子就往河边跑。 春晖跑回房,蹑手蹑脚打开她妈放钱的铁盒子,那是一个老式月饼盒,还是前几年回娘家的时候,她那嫁到城里的姨妈给的。数了数,里头只有六十八块,一分不多。 而她怀里,只有八毛,倒是春月那臭丫头,耗子存粮给存下了一块五,一家四口凑起来,正好七十块。 黄柔正扫着地呢,忽然门口进来个人。 “阿柔回来啦?工作顺利吧?”周树莲包着头巾,人也泡肿泡肿的,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襁褓。 “嗯,有事?” “没事没事,就带小老三过来认认姨妈。”她举起怀里的孩子,凑到黄柔跟前,“老三,这就是姨妈哦,以后要乖乖听姨妈的话呀。” 她笑得是又温柔又满足,黄柔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瞟了一眼,这孩子确实个头大,白白胖胖,五官周正,比爱卫生兄弟俩长得好多了。 看来,父亲的基因太强大了。 周树莲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出神,得意道:“哼,杨家这歪瓜裂枣的基因,得了这么个好看孙子,乐得合不拢嘴呢!” 这话黄柔听着可不舒服,但她也不会多嘴,毕竟杨发财也不是啥好人,打死前老婆的男人不值得同情。 据说,杨发财的前妻就是让他给活活打死的,才结婚没半年呢,女人就因为给娘家弟弟送了十斤玉米,让他压地下打,杨老太还在旁边加油助威呢。 当然,也有人说不是打死的,是那女人本来就有病,杨发财揍她不过是引发了急病……反正不论哪个说法,黄柔都厌恶这样的男人。 “得,赶紧回去,跟他相爱相杀吧。” 周树莲咬着嘴唇,小心翼翼的问:“你……你不会……对吗?” 黄柔冷笑,“除非你又惹我。” “好好好,我绝对不会了,我这条命就交你手里了,杨发财暴虐成性你是知道的,要是……我可就没命了。” 黄柔听出来,她这是想道德绑架呢!愈发没个好脸色,几扫把将她逼得连连后退,“啪”关上门,世界终于安静了。 “哟,她四婶回来了?”刘惠靠在门边,扶着肚子。 “回了,大嫂在家呢?”这孕妇的午觉睡得可真够长的,现在都六点半了。 刘惠终究是干过农活的,知道这时节自己睡这么久也害臊,轻咳一声,“哎呀这臭小子太皮了,昨晚折腾得我睡不着,早上起来顶着俩黑眼圈,娘心疼我,让我多睡会儿。” 其实压根不是。 过了头仨月,崔老太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边缘,奈何她还在不知死活总在爆发的边缘不断试探,昨晚让崔老太狠狠地骂了一顿,崔建国赏了她屁股上两大巴掌,她又哭又闹不睡觉,愣是将一大家子吵得鸡犬不宁。 今早,她自个儿没脸出门呢。 黄柔笑笑,正好春苗坐着崔老头的自行车回来了,“四婶,妹。” 刘惠眼巴巴等着,直到她喊了一圈的人,才想起有她这个妈似的,心里更酸了。 得得得,全家都喜欢四婶,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靠她生儿子传宗接代? 春苗放下书包,跟着四婶进灶房,挽着四婶的手臂,“我才听春月说四婶把幺妹接城里去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给她买冰棍吃。” “怕影响你学习嘛,以后有空就来厂里找四婶,给你做好吃的。” “嘿嘿,还是四婶对我最好!”春苗现在已经是半大姑娘了,以前被刘惠撺掇着说过四婶坏话,现在想想挺后悔的。况且,经过快一年的住校生活磨练,她性格开朗不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姑娘了。 这样的变化,让黄柔非常欣慰,俩人说说笑笑,做起饭来也快多了。 天黑,下工的才到家,崔老太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对宝贵乖孙女亲亲抱抱举高高,“幺妹想奶奶没?” “想!” “在城里有没饿肚子?” “没,我妈妈给我打回锅肉吃,还有豆浆油条,还有奶油冰棍,糖水冰棍,可甜!” 得,这种孩子话别人还觉着没啥,刘惠先酸了,这么多好东西得花多少钱呐?她活这岁数都还没吃过呢! “娘,你看她四婶,惯孩子也不是这么个惯法……” “滚一边儿去!”崔老太翻个白眼,要不是看在春苗和友娣的面子上,她真想撕烂她的嘴,好容易干一天活回来,想要亲亲孙女她也要打岔,就连狗吃屎她都要插一嘴。 幺妹紧紧搂着奶奶的脖子,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汗味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宣布,她,三百岁的小地精,太喜欢牛屎沟这块风水宝地啦! 老太太心情一好,提出一条熏腊肉,掐了一把水嫩嫩的小葱,炒出满满一大碗,又用她们带回来的大骨头熬汤,煮半个孙女最爱吃的南瓜进去,再烫两把小青菜,一大家子也够吃了。 饭桌上,春月自然少不了要炫耀她的宝贝,顺便提到捡废铁买冰棍,可把友娣和春芽羡慕坏了。 “我妹眼神真好,还捡到一台缝纫机,是东方红的,修修就能用!” 大家这才发现,靠墙的地方有个大铁家伙,林巧针惊喜的看着幺妹,“这么贵的东西也能捡到,我家幺妹咋这么厉害?” 她本来就爱做针线活,以前听娘家嫂子说过,服装厂都不用人工了,缝纫机做出来的衣服,针脚整齐不说,还省时省力。可惜一台就得一百五六,她只敢做梦的时候想想,还不能给男人说,不然他得骂她不知体谅爹娘。 天知道她有多想要这么一台啊! 黄柔适时的掏出扯的布,和春晖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背带裤长啥样,让她帮忙给幺妹做一条,要还有剩下的,就给春芽也做一条。 林巧针是真的“巧针”,很快领会她们的意思,拿两块破布练练手,饭碗一放下就开始鼓捣了。 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合着虫鸣蛙噪,成了老崔家初夏的一首协奏曲,老头老太穿着个汗津津的褂褂,躺竹椅上摇啊摇的,幺妹就拿个大蒲扇给爷爷奶奶扇风。 好一幅阖家欢乐安享晚年的画面。 “娘,我有事跟你商量。” “咋啦?”老太太牵着孙女进了东屋,要不是小丫头嫌热不让抱,她还想一路抱着她呢。 黄柔把东屋的门关上,将自己报名,幺妹又抽中好房子的过程长话短说,“我想着以后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这房子跟其他厂的不一样,到时候可以有产权证,能给幺妹作嫁妆。” 崔老太笑眯眯的,点点孙女鼻子,“看你娘,嫁妆都给你备好咯。” 小地精猛摇头,“崔绿真才不要嫁人!” “那你要干啥?” “捡垃圾!” “啥” 老太太被吓到了,随即想起春月说的,顿时哭笑不得。“你就这么点出息,啊?”说着,她状似闲庭漫步走到门后,忽然出其不意“咚”一声,狠狠地踢了门一脚,把门外耳朵贴过来的大肚婆吓得“啊”一声,连连后退。 那肚里的孩子被吓得连连打嗝,这才战战兢兢抱着肚子回了西屋。 崔老太算是看出来了,刘惠就是个贱皮子,以前她总顾虑她肚子里的孩子,投鼠忌器,对她再大的火气也得忍下来,可现在她看开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六七个月的孩子,耐得住折腾! 果然,经此一吓,刘惠再不敢出来。 崔老太静静地听了会儿动静,才正色道:“什么产权?好好给娘说说。” 以前单位分房子,不仅筒子楼,房子小,最关键的职工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每个月出非常低廉的“房租”,一旦离职或工厂倒闭,房子就会被收回。可市三纺效益好,财大气粗,人敢直接发证,房管所承认的! “那可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崔老太沉吟片刻,“要多钱?” “听说是三千块,但加上各种手续费啥的,怎么也得准备三千一。” 崔老太咋舌,她还以为就千把块呢!顾家那样的二进院子都只用七百多,五十平的小房子居然要三千块,“这,这也太贵了吧!” 黄柔苦笑,“如果按正常的职工收入来算的话,双职工家庭一个月刚好够买一平,比北京还是便宜很多的。” “北京那是首都,毛主席住的地儿,咱们大河口乡下地方,没法儿比。”她数了数手指头,心里琢磨半晌,为难道:“阿柔,不是娘不帮你们,实在是……给你透个底儿,我手上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块钱,这……” “我知道的娘,我理解你们难处。要不这笔钱我写信去北京……我爸妈虽然工资不高,但他们现在负担也不重,应该能凑出来,以后我再慢慢的,每个月还点儿,总有还清的一天。” 此时,她无比感激崔建华当年的谎言。 崔老太为难道:“这恐怕太为难亲家公亲家母了,他们也不容易,怎么能让他们这么大年纪还……” “娘,知道是给幺妹攒嫁妆,我爸妈不知道得多乐意呢!” 罪过罪过,这无中生有也是考验脸皮的,黄柔红着脸,不敢与婆婆对视,总觉着对不住她。 “行,那你赶紧问问,不行打电话去。”崔老太走了两步,看着孙女懵懂的大眼睛,心里说不出的愧疚。建华没了,幺妹的嫁妆本该崔家准备的,唉,都怪她没本事! “汇钱过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厂里要求星期一就得交款,我先跟同事借点儿,再预支半年工资,把钱交上先,等北京的钱一寄到我就还她们。” 崔老太自然同意,“都啥同事啊能借这么多钱?” “娘放心,我们关系好着呢。” “我肯定放心你……对了,这套房子是你们母女的,谁也不许打主意,以后你的工资也不用交给我了,留着置办几件家具。” 要还像以前一样全交,黄柔有了牵绊也舍不得,可一分不交吧,她也不忍心。“这样吧娘,以后我每个月交五块给您,家里要有啥事也算我一份,您二老想吃啥穿啥只管跟我说。” 崔老太不是贪心的,她要的主要是面子,“我四媳妇儿每月给我交钱呢”,“我四媳妇儿给买的新衣裳”,说出去让谁都羡慕的面子! 当场笑得合不拢嘴,得,这儿媳妇就是孝顺! 西屋里,春晖把爹妈拉回房,小声问:“妈你能回我外婆家借多钱?” “啥?借钱干啥呢?”王二妹摸摸闺女逐渐圆润的脸蛋,总觉着闺女这两年越来越懂事,越来越有主心骨儿。 “我三叔抽中一套房子,咱们几家人合伙给它买下来吧,只要投资几百块,以后要拆迁了那就是几十万的回本,卖大烟也没这么赚的。” “啥?啥卖大烟?”崔建党长长的打个嗝,闺女去一趟大河口还长本事了。 春晖急得跺脚,“哎呀爸,妈,我就问你们一句话,现在有一个能让你们赚一百倍的机会摆在面前,你们赚还是不赚?” 王二妹脑子快,立马回过味来,“赚啊赚啊,问题是怎么个赚法?” 春晖耐着性子,又把事情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当然,她也事先交代四婶已经有了一套。 “哎呀,这么好的事儿真让你三叔中啦?光卖这名额就能卖三百块钱?”王二妹惊呼道,“指标都能卖这么多,那……” 她推了推丈夫,“那咱们真应该合伙,大头让她三叔占,咱们和大哥各占一半,你说成不成?” 崔建党听是听明白了,可没钱啊! 王二妹沉吟片刻,破釜沉舟:“我回娘家借去,要真三千块一套,咱们每家出一千。” 崔建党一副见鬼的模样:“那可是一千块!你去借也借不来啊,咱们手里有多少?” “加上我和春月的,七十。”春晖迅速道。 王二妹咬了咬牙关,“别急,明儿我回娘家问问看。” 以崔老太在崔家多年的权威,只要她点了头,黄柔买房的事就说定了。没一会儿,老两口商量商量,又把儿子儿媳们叫进屋。 “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这套房子是阿柔和幺妹的,以后要分家也得一分不少分给她们,你们不许打主意。” 三个儿子爽快答应,妯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刘惠当出头鸟:“三千块的楼房呢,娘要不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有本事你也跟你爹娘借三千块来,以后自个儿还,这房子就是你的!” 刘惠讪讪的,她老娘恨不得没她这闺女呢,回去连饭都吃不上一顿,要借钱?除非太阳打西方出!可她又不相信黄柔能借来三千块,她那娘家要真看重她,怎么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估计她也跟她一样,爹不疼娘不爱呢! “不用看,我跟你爹就千把块,下个月准备起房子的。” 一听要盖新房子,那就是盖给她儿子,刘惠这才平衡。 可王二妹不平衡啊,她更想要楼房。“娘,她三叔不是也抽到了?要不咱想想法子给吃下来?” 这下子,全家都沸腾了!黄柔的那是人孤儿寡母的,他们不能想,可老三的那就是全家的啊! 就连林巧针也小声问丈夫:“你也抽到啦?” “也是五十平的楼房?” “几楼?有阳台没?” 听说也是带阳台的二楼,崔建国不淡定了,“娘,甭管三千四千咱给吃下吧?” “就是,娘啊,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可就再也没了。”王二妹娘家条件好,她见识也广些,“现在看着是小,可以后咱们挤挤,再跟阿柔那儿挤挤,总是能住下的。” 她顿了顿,“就是住不下,那过几年要真能放开市场做生意,咱们进城也有个落脚的地儿。” “做生意,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春晖都说了,最多七年,土地承包到个人,解放出来的农村劳动力就能进城谋生啦,到时候哪怕是卖大饼卖鸡蛋,那也是能见现钱的!” 除了黄柔,所有人都当她说梦话。 各自为政,不吃大锅饭还能叫社会主义? “这话咱自个儿说说就行,在外面可千万不能胡说。”老两口的神色异常严峻,这可是明晃晃的走资派言论!被张爱国听见还不得挨批斗?要再让杨老太揪住她们小辫子,那崔家还有啥活路? 活了半辈子的崔家人绝对想不到,他们谈之色变宁死不信的情景,将在不久的将来如期而至,更想不到,他们能成为搭上第一趟顺风车的弄潮儿! 对于买房子这事的意见,两极分化严重,崔家人决定,先好好的冷静的思考一晚,明儿再说。 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呢,三妯娌都裹着包袱回娘家了,一个比一个早,一个比一个激动。三兄弟不仅没冷静下来,还更热了! 且不说各找各妈借钱的过程,反正天黑的时候,刘惠拿回了两百,王二妹拿回一千,林巧针拿回六百。 软磨硬泡,就差撒泼打滚,崔家这房子是买定了!老两口再犟,那也是犟不过儿子,最终,大家决定今年先不盖房子了,把一千块拿出来,老大出四百,老二一千,老三六百,凑够房子钱。 当然,有王二妹主张着,大家按出资比例,把各家对房子的占比也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了:老两口和老二各占三分之一,老三次之,老大最少。 前提是,各家借的钱各家还。 055 055 要问刘老太怎么愿意借两百块给刘惠? 那可是有代价的,写了三百块的欠条,按了手印,说好五年内还清的!没拿到的一百,那就是利息! 幸好这事崔建国不知道,不然得打烂老婆屁股,高利贷也不敢这么放的! 星期一,黄柔和崔建军回厂里,把房子的事办妥。至于幺妹,那肯定只能暂时留家里了,妈妈既要上班,又要四处“借钱”,都没时间帮她研究入学的事。 崔老太倒是挺高兴的,又是无限量供应橘子糖,又是泡浓浓的白糖水,希望能留住她的心,明年再去上学。 牛屎沟的社员们发现,一夜之后,崔家人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干啥都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挪那西瓜苗跟护崽子似的,挑那水跟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就看那几妯娌,走路像踩了风火轮似的,底气之足,腰杆之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发了啥大财呢! “婶子,隔壁满月酒,你去不去?”邱家大媳妇又来串门儿了。 自从他们家被烧得一干二净,三四十口人是东一宿,西一宿的露宿,今儿住仓库,明儿睡道场,睡着睡着,一大家子开始闹分家了。 这不,大媳妇娘家得力,能借到钱盖房子,自然不愿辛苦盖起来的房子让别的叔伯妯娌坐享其成,闹分家就属她闹得最凶。 可盖房子总得有地吧,村里村外的看,就看中崔家自留地了,据说崔家转运就是从自留地挖到翡翠兰开始的,那是块风水宝地。 “待会儿再去。”崔老太加紧搓手里的麻绳,她不想去看杨老太得瑟,但不去的话又觉着送出去的五个鸡蛋一碗米怪可惜,所以打算踩着饭点去。 邱大媳妇笑呵呵的进来,小声道:“婶子您觉着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那天我跟您说的啊,后山那块地,能不能跟我们换换?” 她分家分到的自留地也是四分,可位置在村尾后山,离崔家是远了些,但土更肥,也更平,四周栽了一圈槐树柳树,阴凉阴凉的,庄稼也比别处好。 崔老太问过几个儿子的意思,他们愿意换。 但——“你看,我们现在还住着这么破的房子,也想盖呢,就是没钱……” “婶子放心,如果你们愿意换的话,我还能再给三十块钱。” “咱们地里庄稼长得正好,再过两个月就能挖不少萝卜土豆,怕不止这……” 邱大媳妇咬咬牙,“那四十吧,给婶子四十,明儿你们要啥都给挖回来。”她实在是受够了露宿村头。 得,崔老太也知道,四十块已经是极限了,成交! 幺妹正蹲着玩泥巴呢,隐约知道奶奶好像把自留地给了别人。她以为奶奶是嫌自留地庄稼长得不够好不够多呢,暗自捏紧小拳拳:庄稼庄稼你们快快长,小地精要发力了哟! 晚上,隔壁人声鼎沸。杨发财的狐朋狗友们,杨老太的长舌妇群友们,以及周树莲的知青朋友们,再加每家每户都来,热闹极了。 崔老太前脚刚过去,刘惠后脚也跟着去了。 满村找不着她这么馋的大肚婆! 几个孩子听奶奶的话,由友娣烙了几张鸡蛋饼,蘸着她后来又制作的桑葚酱,吃得喷香! 爱卫生兄弟俩骑在墙头上,吸溜着浓鼻涕,啃着流油的酥肉,眼泪还没干——因为他们又被奶奶揍了! “哥,为啥奶奶只喜欢小老三不喜欢我们了?” “因为他白啊,跟这小丫头一样白,奶奶就喜欢。” 杨爱生委屈死了,大家都喜欢长得好看的,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平和正义了?明明他每天帮奶奶干那么多活,已经在默默忍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了! “那我明儿给他抹个大黑脸,奶奶就不喜欢他啦!” 大白鹅:“……”啥? 他们还不知道,白胖意味着福气,意味着奶好,意味着丰衣足食,谁家要有个白胖娃娃,就算小眼睛厚嘴唇的丑八怪,那也值得抱出去,有面子! 听说,就因为小老三他白白胖胖惹人爱,张爱国老婆还给送了两双虎头鞋,周树莲“娘家”也给寄了一把渡银的长命锁,真是受尽万千宠爱啊。 果然,这就是个以貌取人的世界! 发过一场力后,小地精特别累,鸡蛋饼没吃几口就睡着了,当然也不知道脏脏兄弟的悲惨人生。 这一次,她又做梦啦,梦见的是一片萝卜地:萝卜樱子绿油油的,还带着扎手的刺,土里露出半截儿白胖胖的大萝卜,有碗口那么粗,那么大!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第二天一觉醒来,她抱着奶奶胳膊:“奶,挖萝卜,大萝卜!” “昨儿听见啦?咱们家萝卜才种没多久,还小着呢。” “真哒,大萝卜!” 崔老太笑,“得得得,那奶奶就带你去看看‘大’萝卜。” 她背个竹箩筐,扛着锄头,幺妹和春芽提着小篮篮,拿着钝镰刀上山。明明才离开两天,可小地精却觉着如隔三秋,她真是爱死了牛屎沟的山山水水,以后可怎么办鸭? “看吧,这萝卜种不好,樱子看着贼大贼好,可不长萝卜,一个个跟锄头杆儿似的,又细又长。” 今年的萝卜种是王二妹从娘家拿来的,听说还叫啥“白玉春”,其实就一堆绣花枕头! 正想着,忽然,老太太指着地边一颗萝卜,怪叫一声:“这是咋回事儿?”那露在土面以上的,又白又粗,足足有大碗口那么粗那么圆! 小地精得意坏了,双手叉腰:“萝卜呀!” “可,可哪有这么大的萝卜?”崔老太揉揉眼睛,难以置信道:“我记着昨天上来,都没这么大啊,怎么一夜之间就……莫非我记错了?” 崔老太终究年纪大了,整天埋头干活,也不确定最近一次看见萝卜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顺着地梗转了一圈,露出地面的全都有大碗口这么大! “见了鬼了,这白玉春还真有两下子。”农民嘛,无论种啥,只要高产他们都高兴,东西它就活生生在这儿,假不了! 崔老太试图徒手拔萝卜,可萝卜樱子被她扯断扯秃了,那大萝卜它就是岿然不动!要知道,她现在的力气可比一般男人还大,她都拔不起来的萝卜,牛屎沟就没几个能搞定的。 索性让俩孙女站远些,她抡圆了胳膊,用锄头挖,一连“吭吭吭”挖了七八下,才把萝卜挖起来……主要是太深了。普通萝卜也就二十来公分长顶天了,今儿她居然挖到五十公分才到底! 一根白白胖胖的大萝卜放地上,幺妹春芽蹲着摸啊摸的,“大萝卜!” “是真大萝卜,有十一二斤,哎哟,我活了这岁数还第一次见,见这么大的萝卜!”崔老太激动得语无伦次。 春芽是个小馋嘴,对着白白的撇干净泥土的萝卜皮,就是“嗷呜”一口,留下几个小牙印。 “咋样,甜不甜?” “甜!”其实她压根没尝到味儿。 幺妹也学着她,但她补了钙后,牙齿好了不少,咬合力也够,还真给咬下一口萝卜肉来,脆生生,水津津的,“甜哒!” “哎哟!”崔老太用镰刀削下巴掌大一块来,用牙齿把皮啃去,才咬一口,就被甜到了。 祖孙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喀吱喀吱”的吃,跟吃果子似的! 崔老太一个人也挖不了几个,中午把几个儿子儿媳喊来,下午的工分不要了,全家出动挖萝卜!他们的萝卜实在是太大了,饶是藏着掖着带回家,总有人看见,下午就有社员来看稀罕了。 “婶子这萝卜是哪儿的种?” “春晖妈从娘家带来的,叫白玉春。” “白玉春啊,别的队好像种过,但也没这么大啊!” “就是,婶子肯定是给施肥了。”就连张爱国也忍不住,询问他们哪儿买的化肥,叫啥名字,因为大家相信这么神奇的功效是农家肥达不到的。 无论崔老太怎么说,她真的就只施了三次农家肥,大家也不会信,都以为她故意藏着掖着呢。 “婶子,你就把名字告诉我,明儿我们就去采购,保证咱们今年的庄稼好,大家也能多分点儿粮不是?” 还是王二妹机灵,“可能是这片自留地土质好。”她是见过娘家萝卜的,一个只有二三斤,最大不超过四斤,这翻了三倍的个儿,她也想不出别的解释来。 这话,可吓到邱家大媳妇了,忙一把抱住崔老太,“婶子我们说好的,这地已经换了,以后可就是我家的啦!” “行行行。”崔老太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反悔的事干不出来,虽然她内心觉着挺可惜的。 种萝卜都能十几斤,那以后种玉米岂不是一根杆上结三个棒子?种水稻岂不是一根稻穗就有三十公分?哪怕种土豆红薯,那也是一串串的啊! 这不明摆着把下金蛋的母鸡往外推嘛?哎哟,真是越想越心疼! 不要脸的自然有不要脸的解决方式,这不,刘惠双手叉腰嚎开了,“自留地可是我跟着开的,好容易把土盘活了,我儿子还没享受上呢,就被黑心肝的给骗走了,娘对不起你啊儿子!” 她嗓门大,又挺着大肚子,别人都怕她,远远的弹开。 邱大媳妇却不甘示弱,“地昨儿就换好了,钱也补给你婆婆了,这地就是我家的!” “娘啊,你怎么这么糊涂,被这不要脸的哄骗?她用那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换咱们这肥得流油的,也不怕天打雷劈她!” 崔老太狠狠心,“都少说两句,我们昨天确实说好了,钱我也接下了,咱们说到就得做到。” 邱大媳妇脸上一喜,可崔老太又继续道:“两块地面积虽然一样,可肥瘦不一样,我也不图让你补钱啥的,只希望你们好好耕耘,保护好水土,别浪费了这么好的地。” “好嘞!婶子做事就是爽快!”邱家两口子答应得特别爽快,这可是他们捡到大便宜了。 其他人对崔老太倒是愈加佩服,那些年纪小的,以前只听说她为人泼辣,但公平公正,这次看来果然不假,说话做事比张爱国更让人信服,自此以后,谁家要是有吵嘴的,闹矛盾的,都请她上门评理。 她能一板一眼,说得双方心服口服。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崔家最要紧的是处理萝卜。六千多斤萝卜吃是肯定吃不完的,哪怕存地窖也吃不完,几个女人又洗又切又晒,做出几十斤腌萝卜已经是极限了。 崔建军和黄柔也问过食堂大师傅,萝卜这东西菜市场多的是,而且还新鲜,人不划算买几百斤做储备啊。 而至于菜市场收购,那是有专门收购渠道的,他们没介绍信就无法光明正大销出去。思来想去,黄柔建议做萝卜干吧! 萝卜干没啥技术含量,也不需要多少调料,只要晒干水分切条腌制,完全挤净水分后放罐子里,一两个月就能吃。当然,如果能腌足半年的话,色泽更金黄,皮嫩肉脆,甘甜可口,是非常不错的下饭菜。 大师傅答应,到时候可以跟他们买一百斤,做菜能用,早饭配白粥也不错。 另外到时还可以带着成品去给段书记尝尝,看政府食堂能不能走点儿,或者给开封介绍信,他们带菜市场卖去。 接下来半个月,崔家院里白花花全晒的大萝卜,大人干活,几个孩子负责翻面,正面晒半天,背面晒半天,还得防着鸡鹅偷吃,防止它们拉屎拉尿,可忙啦! 小地精对黄色的食物,那是天然的热爱。可天天吃萝卜干萝卜丝儿,这东西又嘈,不顶饿,空着肚子吃那是越吃越饿,饿得清口水“滴答”“滴答”的。 她好想吃块饼啊糕啥的,主要是能填饱肚子。因为自从发力后,她灵力耗损挺多的,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觉着整天饿兮兮的。 “咕噜噜——” 她赶紧吸紧小肚子。 友娣已经听见了,“妹肚子又饿啦?” “是哒。” “唉,你说你咋这么能吃呀,还好咱们粮食够,要换了邱家,早给你饿死了。” 幺妹又想到老寿星,扁扁嘴,不说话了。 友娣这半年不听她妈撺掇,明显懂事不少,以为是自个儿说话刻薄伤了妹妹的心,忙搂着她道:“逗你玩儿呢,不是饿了嘛,姐给你做吃的,萝卜,萝卜饼,萝卜糕吧。” 小地精眼睛一亮,“好吃吗?” “我也没吃过,试试吧。” 话说,馋狗好驯。友娣干啥啥不行,可搞吃的却很有一套,许多东西谁都没吃过,甚至听都没听过,她却能无师自通的做出来。 这不,地窖里还有满满一窖大萝卜呢,拿出来还特新鲜,直接能掐出水来。她把萝卜切成萝卜丝,又给剁吧剁吧,剁成萝卜泥,偷偷抓半碗糯米粉拌萝卜泥里,也不用放水,再偷偷打一大鹅蛋进去,搜到能捏团就行。 “妹,你们帮我看着门,奶回来赶紧报个信儿,啊。” 她今天偷了这么多好东西,会被打死的。 有吃的,两小只愿意做小叛徒,“好嘞,姐姐你要快一点哦。” 只见友娣往锅里抹一勺猪油,把锅底抹得油亮油亮的,揪出一个小面团,揉搓压,很快成了饼子形状,贴锅底上去。 作为一个成熟的烙饼老司机,她已经能熟练的掌控火候,保证把饼子熟透,又不会焦,还能保证两面金黄,油香酥脆。 糯米粉软乎乎,黏兮兮的,萝卜清甜清甜的,再配上鹅蛋液,那滋味儿,啧啧,都不用放糖,好吃着呢! 056 056 几个孩子吃得小嘴流油,打嗝都是一股油味儿才罢手。 友娣姐姐从此在小地精眼里,那就是厨神一般的金光闪闪自带光环的存在啊! 晚上奶奶回来,没发现友娣精湛的偷猪油还带抹平技术,倒是幺妹拉她进厨房,吃了两块金黄油香的饼子。 “友娣又给你们弄啥吃的?” “萝,萝卜卜饼。” “萝卜糕,超甜哒!” 崔老太一愣,“这是萝卜做的?”可没有萝卜那种水津津的口感啊。 说实话,上顿萝卜下顿萝卜她都吃怕了,这东西行气消胀,那屁可多着呢!屁一多,身体内存不住气,人就虚得快,饿得也快,浑身没力气。 “我先用盐巴腌过,把水份给去了。” “哟,还知道用盐,你倒是没白吃这么多年盐。”崔老太瞪了友娣一眼,也就不追究她偷用这么多好东西了。毕竟,孩子能吃下几个?剩的还多呢,给几个儿子儿媳吃就当改善伙食了。只要是进了自家人的嘴,也不算浪费。 王二妹一面吃,一面琢磨:“娘,要不咱们也做这种萝卜糕卖吧?这么香,还能顶饱,肯定有人买。” 她最近啊,欠了一千块巨额债务,真是眼睛睁开就想挣钱。 “就是,咱们这么多萝卜放地窖,我这心窝子疼的。” 崔老太也有点心动,可问题是,上哪儿卖?怎么卖?市场门口是不用想的,不说治安队围追堵截,就是国营市场的工作人员看见,也有权力没收。 “要不去自由市场试试?”王二妹觑着婆婆脸色,“我听我姐说,她们单位有家属就在自由市场摆摊呢,一天能挣好几十。”而且,近半年来,随着牛屎沟放开手脚搞种植后,其他生产队或者街道也稍有放松,以前全市只有一个自由市场,还是周末晚上才能开张,现在都发展出三四个,轮流着错着开,一个星期七天,只要治安队不去捣乱,都在开。 而治安队,被段书记当面骂过一顿,又被他写报告到市政府告过,不说不管这些“投机倒把”,至少执法方式和态度有所改善,不敢再硬赶硬抢了。 再说了,不就几块饼子,来抓的时候跑就行了,大不了把饼子舍他,油面萝卜都是自家的,算无本买卖! “果真?她们矿区的也能摆摊?” 王二妹的姐姐嫁得好,老公是市煤矿总厂的中层领导,她自个儿也在矿场当会计,这年代煤炭是最主要最重要的能源,煤厂那就是金饭碗,不说工资高福利好,社会地位也是杠杠的! 这种单位的家属还去摆摊? 说明啥? 摆摊真能挣钱啊! “比矿场职工挣得还多,我姐还说她要不是有工作,也想去呢。” 这下,崔老太彻底心动了。 对啊,要能卖出去那就是无本买卖,即使只挣本钱那也是挣,要卖不出去那也还能背回来自个儿吃。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治安队的逮到,反正那种情形就比腿脚呗,眼睛放亮些,远远的看着来人了就赶紧撂摊子跑! 王二妹捅捅丈夫,“娘,大嫂肚子这么大离不了人,就让建党去吧,他机灵,跑得也快。” 刘惠张张嘴巴,刚想说她男人凭啥不能去,可婆婆已经点头了。 “对,你大嫂这娇气鬼不能离人。” 不是,她怎么听这话像好话又不像好话的,婆婆到底啥意思?是要撇开大房,让二房挣大钱吗?这萝卜糕可还是友娣做出来的啊!家里规矩不是哪房贡献大哪房多拿钱吗? 然而,崔建国已经把她两巴掌赶回房了。 崔老太终于对大儿子的态度有点满意了,疼老婆她不反对,可啥都听老婆的由着她做作,那就是没出息的缩头乌龟! 晚上,奶奶不让幺妹跟三伯娘睡了,她得好好的亲亲想想她的乖宝贝,刚洗完脚就把幺妹抱东屋炕上。 东屋的炕不靠窗,又怕蚊子叮她,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人进去就跟进了蒸笼似的。小丫头躺下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干脆把外面长裤脱了,又把小衣服也脱了。 “哟,啥时候学会自个儿脱衣服啦?” 小地精穿衣服倒是学得挺快,两岁多就会了,可脱老是学不会。为啥? 她穿的都是破破烂烂须须柳柳的套头衣服,又是个大头娃娃,无法做到熟练的控制手臂和脖子,经常脱一半给卡大头上,把小脸闷得红红的。 “在妈妈宿舍学会的哟。” 这可戳中崔老太的心事了,轻轻揉着她圆溜溜的小肚子,“以后去了城里,奶奶要想你了咋办?” 幺妹侧躺着,“那奶奶跟我去呗。” “噗嗤……我一老太太,去了吃啥?靠啥养活?” “我捡垃圾养你呀!” 哎哟,这小嘴儿,崔老太的心都给她甜化啦,她一辈子辛苦到头,男人没说养她,这么多儿子也没一个说养她的,倒是孙女……崔老太抹抹眼睛,得,这宝贝儿就是上天给她的恩赐! 什么孙子,除了能传宗接代看上去好听点儿,哪有幺妹可人疼? “奶。”门被推开,伸进一个小脑袋。 崔老太轻咳一声,“咋啦?” 友娣刚洗完聊,还趿着破布鞋,“奶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这丫头,平时可不会这么好好说话,都是地面三百六十度旋转表达诉求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嗯,咋啦?” “就是,就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萝卜糕能卖钱,能不能给我一点?” 崔老太脸一板,“哦,给多少合适?”心里已经把刘惠骂个狗血淋头了,她自个儿行不通就派闺女来,横竖就是想要钱呗?想钱都想疯了! “给,给我三分行不行?” “啥”崔老太一愣,本以为她会传达刘惠的狮子大开口,“不是你妈让你来的?” 友娣撇撇嘴,“我自个儿来的,春晖春月都吃过冰棍儿就我没吃过,奶给我三分吧,我买一支奶油的。” 崔老太明白了,这丫头嘴是馋,可她也可怜。 为啥? 崔家虽然穷,可每年都给压岁钱,六毛八毛图个吉利,这本来也不少了,况且平时买作业本或者铅笔剩下一分两分,崔老太也不过问。 可刘惠那死不要碧莲的娘,闺女手里有多少都能让她哄去,小丫头们再聪明能转得过她? 那可是连四房的糖都能偷的死贱皮子! 崔老太心里恨得要死,嘴上答应:“好,给你五毛,但你以后得好好听话,好好上学,明年要能去大河口上初中,奶每个星期给你五毛。” 这可是一笔不菲的零花钱了!要知道铅笔也才一分钱一支啊,攒一个月就有两块钱! “以后要能考上大学,奶给你更多。” “真的?” 崔老太摸摸她头顶,“你奶说话啥时候不算数了?前提是你得好好上学,改掉这贪嘴的坏毛病。”她决定了,不止要把友娣发展成双面间谍,还要让她彻底改头换面! 而远离刘惠,让她少受刘惠的毒害就是根本途径。 似乎是心有灵犀,幺妹笑眯眯的发出邀请:“姐姐我们一起睡觉觉叭!” 得,这一晚,祖孙仨躺一个炕上,两个全家最聪明的孙女将老太太夹在中间,虽然热烘烘翻个身都困难,可崔老太从未如此满足过。 说干就干,第二天,王二妹两口子带上春晖春月,提上新鲜出炉的萝卜糕,往市里去了,名义是往姐姐姐夫家走亲戚。 牛屎沟距离市区的直线距离其实不远,也就十来公里,可因为群山环绕,路都是弯弯绕绕的,即使抄小路走也得五个多小时,一来一回少说也得花一天工夫。 自他们出门,崔家人就在翘首以盼。 幺妹和春芽干脆跑村口去,一面在大槐树底下玩,一面眼巴巴的盯着村口。 小地精已经感受过,姐姐们还没回来,还早着呢,唉。 “咋啦小丫头?你不是去城里了嘛,咋又回来啦?”顾老太来槐树下挑水。 “我妈妈说,让我先在家里玩,等她把事情忙完就能来接我啦奶奶。” 顾老太还没说啥,其他人先笑了,“哎哟这丫头,说话一板一眼的,真跟她妈一样啊。” 彬彬有礼,口齿伶俐的孩子,大人们都喜欢跟她聊天,问她妈妈在忙啥,接她去住哪儿,户口还在牛屎沟不。 “憨厚老实”的幺妹当然是不会说买房子的事呀,就跟她们东拉西扯,说些吃的玩的,反正问妈妈工资就说不知道……当然,她也不知道。 话说,在昨晚之前,她对钱都没啥概念,只知道“大团结”是很多,三分钱能买一支奶油冰棍,两分钱的是糖水冰。 正说着,顾家大门开了,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胡子拉碴,憔悴得不行。 “长腿叔叔!” 顾学章扯了扯嘴角,“妈,你锅糊了。” “哎哟!”顾老太把扁担一扔,撒腿就往灶房跑,她锅里还蒸着大白米饭呢,儿子好容易回来一趟。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想起妈妈宿舍里的大包裹,突然小声道:“叔叔,我告诉你个秘密。” 男人挑眉,一把将她抱起来,掂了掂,“重了三斤,不错。”以前是个白胖的矮冬瓜,现在终于长高点了。 幺妹咯吱咯吱笑,忽然抱着他脖子,扒到他耳朵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叔叔,谢谢你送我的裙子。” 顾三挑眉,可据他所知,她没穿啊。 “我妈妈说啦,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要哒,我妈妈会把大包裹还给你哟。” 顾三腮帮子一紧,只觉挫败无比。 他这次回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上次跟黄柔表明心迹后,他冷静下来觉着自己太鲁莽了,本来是想正正经经介绍自己,让她知道现在的他够格喜欢她了,谁知那晚的言行,活脱脱还是一不学无术的愣头青!他往死里想过无数遍的台词,居然一句也没用上。 所以,他没有再穷追不舍,打算给她时间认真考虑一下。谁知刚回部队,就接到紧急通知,出去执行任务一去就是大半年,全封闭式的卧底任务,决不能同外界通信的。 这孩子的生日礼物,还是他提前拜托战友的。 等任务结束,归队后第一时间他就给领导打报告,申请结婚。到他这个级别的军官,结婚谈对象哪怕是离婚,都得组织认可,批准才行。 所以,等待组织回函的时间里,他又给二哥来了封信,知道母女俩压根没接受他的礼物,黄柔还调大河口去了。 也好,到时候随军就更方便了。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家属随军后,以他的级别能分到多大的房子,能给幺妹安排个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学校,以及黄柔的工作怎么解决。 她喜欢教书,那就让她继续当老师吧。 然而,三天前,领导的回函给他泼了一头冷水,透心凉。 经调查核实,黄柔的父亲系北京“230”特重大贪腐案服刑人员。 当年的“230”贪腐案,他也是有印象的。因为这是自建国以来发生的数额最大、职权最高的,还上了日报。他记得,他叫黄奇。那时候他刚上五年级,老师还让他上台,大声的,慷慨激昂的朗读报纸内容,全班还展开一场隔空大会,批评黄奇的贪污腐化丧心病狂,甚至还写过作文。 这次调查的打击是双份的。 第一,他绝对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喜欢上曾经批判过的大贪污犯的女儿。对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顾三来说,这无异于吃了两个大大的耳光,这脸打得太响,也太疼了。 第二,有这层关系在,组织上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和黄柔结婚的。政治问题是不可饶恕,也不可避免的原则性问题。 “小顾啊,本来这事应该保密,父母犯法与儿女无干,组织上的原则是不能泄露的,可我们怕你不理解,只能实话实说。现在的适龄女青年那么多,思想觉悟高的,家世清白的也不少,你看中哪个随便说,我们保证批,以最快速度批准。” 可顾三哪里听得进去? 他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不断建功不断提升,他要的是思想觉悟高的女青年吗?他要的是自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不是谁都能替代的女人!他要的是能跟她平起平坐能配得上她的顾学章,而不是什么狗屁的识时务! “你看,咱们文工团的几十号小姑娘,能歌尚舞的,还有医疗队,女医生女护士也不少,都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人选,咱们组织上肯定优先给你解决。” “要还看不上的话,过几天跟驻地机关单位还有联谊活动,你把要求具体的说一说,我先打个招呼把人挑出来,到时你重点接触一下,总有能看上的。”就是皇帝选妃也就这档次吧? “领导,这事就没回还的余地?” 领导巴拉巴拉说了半天,没成想他还揪着上一个不放呢,也给气笑了,“你小子一根筋啊!” 随即,虎着脸道:“顾学章同志,政治问题是原则性问题,作为军人你应该清楚。” 顾三双腿并拢,“是!” 顿了顿,他又问:“多谢领导好意,我对别的女同志没兴趣,您能不能帮忙问问组织,我怎样才能跟她结婚?” “嘿,你小子是聋了还是聋了?老子说这么多你还揪着不放,这叫黄柔的到底是什么人,让你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拿起调查回函,看了一眼,“还是个带娃寡妇,你说你图啥?” 顾三低着头,他真不在意她有娃没娃。因为他知道,这都怪他自己:怪他当年太渺小太卑微,不敢大胆表白心意,他凭什么要求别人等着他,为他守身如玉终身不嫁? 这不耍无赖嘛! 更何况,几次接触下来,那孩子她教得挺好的,只要能留住她的心,他也不介意当后爸。 他图啥? 就是图喜欢这个人吧,喜欢到午夜梦回都是她,短短的几次接触都能让他回味这么多年,从此,他眼里再入不了别的女人。 被领导赶出门后,他跟许多没啥文化根底,又不怎么熟稔人情世故的大老粗一样,被战友支了不少昏招。他现在所在的部队,老政委跟他有类似经历,当年看中一资本主义小姐,全靠头铁对抗,最终娶到了意中人。战友让他去找那位老政委试试,看能不能看在他们也算“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份上,帮他说两句好话。 昏招就是昏招。 他提着一网兜水果敲开政委的门,还没等把话说完呢,就被人给一把扔出家门了!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老政委到底发的是哪门子的火。因为第二天,直属领导把他叫去,又给骂了顿狗血淋头,说他作风不正,尽琢磨歪门邪道,军人的脸都让他丢光了。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又刀尖上舔血多年,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莫名其妙被骂了两次,脾气一上来,就跟领导吵了几句。 得,领导气得脸红脖子粗,吵又没他声音大,打又打不过,只能罚他负重十公里,心想跑跑散散火气他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 谁知跑完十公里,顾三他又来找领导了,别的也不多说,问题只有一个,他想娶黄柔,组织要他怎么做才能同意? “有本事你退伍吧,滚回家种地去!到时候就是娶个犯罪分子组织也不管!”领导气冲冲,脱口而出。 谁知顾三却沉吟片刻,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退伍能行?” 领导真是让他气死了,揪着他的耳朵骂:“你是不是傻,你这样的年纪当上副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给我说退伍?想退伍,除非从我尸体上踩着过去!” 老领导一辈子只有一个闺女,对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那是相当的喜欢,相当的看重,就跟自个儿亲儿子似的。眼看着“儿子”再努力一把就要更上一层楼,上的还是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到不了的平台,他怎么能同意? “少给老子放屁,滚回去想想,想清楚再来见我!”让他回去见识见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才知道珍惜现在拥有的。 于是,本该全年无休的顾学章,他又回家了。 最近两年回家回得如此频繁,就连顾老太也觉着不对劲了,暗地里问过他是不是任务不重,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领导给放假。 “叔叔你的思想开小差啦。” “哦?”顾三回神,把幺妹架在自己脖子上,弯着腰进了家门,“听说你喜欢吃橘子罐头?” 幺妹看着他拉开军绿色大包包,里头许许多多金黄色的罐头,全都是小地精最喜欢的! 她只顾着点头了,哪里管他从哪儿听来的,“谢谢叔叔,我不贪心我只要一牙,哦不,两牙,还有姐姐,要三牙就行啦!” 顾三点点她鼻子,“全是你的。” 可这么多也太多了吧?她可是聪明的地精宝宝,妈妈说啦,别人突然对你很好,给你很多好东西的话,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帮忙哒,这样的东西不能乱拿。 幺妹双手叉腰,一副“本宝宝早已看透你”的表情:“叔叔,你又要我干啥?” 顾三摸了摸鼻子,上次是贿赂,这次是真专程给她买的,没啥目的。 “送你吃,你就帮我说几句好话,行不行?”他一面说,一面拧开盖子,用干净筷子挑起一牙橘子。 幺妹不争气的咽口水,竭力控制自己的眼神,可那久违的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她还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啊,她做不到啊,她快要被馋死啦! 057 057 天黑后,春晖一家四口终于披星戴月,收获满满的到家。 “怎么样?能行不?”随着老太太问出口,一家人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二房四口唯王二妹马首是瞻。只见她先灌了满满一碗凉开水,喘喘气,才道:“我姐说了,咱们的萝卜糕好吃,肯定能卖出去。” 众人大喜。 煤厂会计都说好吃,那就是真的好吃,不是他们自家人滤镜太厚。 “她带我们看过自由市场在哪儿,也看过别人怎么摆的,要能行咱明儿就能找着去啦。” 刘惠摸了摸肚子,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那赶紧的,快把糕炸上明儿一早就出发。” 可王二妹捅了捅丈夫,见他吭吭哧哧不说话,顿时急了:“娘,今儿这路我们自个儿走过,以我们这么快的脚程啊,一个单边也得四个多小时,要真去卖的话,四个多小时那还不得夜里凌晨就动脚?” 她不想自己男人受这罪。 “况且,到时候要真遇上治安队的抓人,他赤脚赤手哪里跑得过别人?”被抓了搞不好可是得坐牢的。 这么大的风险,凭啥让她男人去冒? 这都是她一路上跟丈夫商量好的,可崔建党这人,怕老娘,回来对着老娘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就说不出口了。 崔老太听出来了,“那你说咋样合适?” 王二妹轻咳一声,“我寻思着,反正她四婶一个星期只回一次家,就委屈她走走路,把自行车让给建党。骑车来回快,真遇上抓人的也能脱身。”自从黄柔去上班后,崔建军和老爷子主动把自行车让给黄柔了,都体谅她一个女人走路累,也体谅她急切的想回家见女儿的心。 本来,要不去卖萝卜糕的话,全家唯一的大件儿还是黄柔用着,大家也没啥意见。可现在明显是卖糕的更需要这个交通工具,王二妹本以为这事婆婆肯定能答应。 可谁知崔老太犹豫片刻,“行。” “但老二周五和周天就别骑了,她四婶一个人带的东西又多,走路怪费劲的。” 王二妹张张嘴,就两个小时的脚程,走走路怎么了?以前没上班的时候,赶集不也得走?婆婆这心眼儿也太偏了! 别人家的婆婆都是偏儿子,她倒好,居然给偏儿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黄柔才是她亲闺女。 春晖拽了她妈一下,生怕她情急之下说出不好听的话,笑着道:“奶奶这主意好,正好周五周天我跟我爸去,帮他背萝卜糕。”自从重生回来一直被困在这小山村里,她太需要出去看看了。 王二妹最终啥也没说,谁让她最有主心骨的闺女也偏心四婶?反正四婶和幺妹就是啥都好,她为自家男人争取点啥就是矫情,就是不知体谅孤儿寡母。 得,她不说了还不行吗?一家子都是大度人,就她心眼子多。 春晖知道母亲的意思,自然少不了开导,这家里之所以能越过越好全凭四房母女,妈妈心疼爸爸也是人之常情,可奶奶也没说不让爸爸骑啊,大不了那两天就不卖了,或者条件好了再买一辆二手的。 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王二妹也被她劝着想开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五,下午黄柔把车骑回来,大家剁萝卜的剁萝卜,和面的和面,忙得热火朝天。 黄柔发现,这次回家,闺女的情绪稳定多了,不像以前她一回来她就秒变小袋鼠挂她身上,一走就扁着嘴红眼圈。大概这就是房子给她的安全感吧? 母女俩已经畅想过以后有了自己的房间要怎么布置,要在阳台养金银花和翡翠兰……小地精知道妈妈的未来里有她,这就是安全感。 所以,对于暂时的分离,她没那么焦虑了。 正想着,一只小手伸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个酸酸甜甜的东西。 “喔……春晖姐姐给的橘子罐头吗?”二房去了姨姐家,她以为是市里带回来的罐头,平时带啥回来二嫂也会给孩子分着吃。 “是叔叔给哒。”幺妹自然不忘夸奖自己:“他要给我许许多多呢,可我记得妈妈说的话,只要了一罐,还分给姐姐们吃,还给奶奶吃,给大伯娘吃。” 黄柔咀嚼的动作一顿,嘴里的橘子它忽然就不香了。 “傻丫头,你怎么老吃他的东西?” “我喜欢长腿叔叔呀!” 这孩子虽然贪嘴,可她也不是谁的东西都吃的,像邱家的,隔壁杨家的,以及不认识的人,就是摆她面前,她也不会吃。 黄柔愣了愣,看周围没人,小声问:“为什么喜欢他呀?” 他那样一脸正气,又高又大的男人,孩子们都是有点怕的。 幺妹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也不知道为啥,反正就是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善意,谁对她善良她就喜欢谁。 黄柔摸摸她脑袋,自嘲一笑:“算了,你才几岁,这样的问题太深奥了。妈妈问你,你是不是又答应他当小叛徒啦?” 幺妹害羞极了,一下扑进妈妈怀里,脑袋在她胸前拱啊拱的。 黄柔轻轻拍她小屁股,觉着问题还是得从根源解决。“那你帮妈妈一个忙,星期一让他去学校,就说妈妈有话跟他说,好不好?” 她得义正言辞的,毫不留情的,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不能再让他心存幻想,不能再利用小吃货当狗腿子,同时也把东西还给他。这些话她不能在村里说,隔墙有耳,谁知道会被谁听见看见,到时候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反倒是学校最“安全”,因为大家不认识他,要有同事看见的话她可以说是亲戚。 第一次当信使的小地精赶紧点头,“好哒妈妈。” 第二天天还没亮,崔家灶房就开始干活了。友娣这丫头还真有她的,听说猪油做饼子酥脆,揉面的时候给加了一勺猪油进去,煎的时候用清油,这样出锅的时候就特别酥脆,即使放一整天也不会冷腻。 因为不知道行情怎么样,崔家也不敢多做,只做了五十个。给小背篓铺上一层干净的白纱布,饼子整整齐齐码上去,再盖好藏好,崔建党准备出发了。 天没亮就跟着忙碌的刘惠打个哈欠,看看婆婆,又看看黄柔,“要不把幺妹带上吧?她是小福星,说不定能带来生意呢!” 可惜,婆婆和妯娌都不同意,幺妹还是个孩子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清八早把她喊起来干啥?就你一天屁事多,家里这么多大人靠不住非得靠孩子?” 得,刘惠摸摸鼻子,讪讪的回房了。她现在可不敢跟婆婆杠了,搞不好是要挨揍的!她啊,就等着肚子里这个出来,她在崔家才能挺直腰杆,才能当家做主。 虽然不舍得叫醒幺妹,可春晖跟着她爸去了。 崔建党把小背篓紧紧的,稳稳的捆背上,闺女坐后座,天没亮,就“嘎吱嘎吱”的出了村子。顺着大路来到公社,跟在一辆拖拉机后,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灰,蹬得腿都酸胀得抬不起来,才终于赶在九点钟前到达市区。 照着昨天的记忆找到煤厂去,旁边是一条黑漆漆的臭水河,两岸已经人声鼎沸,都是摆摊儿的。因为煤厂待遇好,工人也多,这儿的东西是最好卖的。 当然,在春晖看来这比后世乡街子都不如,名义是“摆摊”,实际就一群农民和城市无业游民给站街呢,跟前铺张塑料油纸,身后放只小背篓,顶上是一杆半隐半掩的小秤。 春晖找到一块树荫下,让爸爸停好自行车,再把背篓放自行车后座上。方揭开纱布,一股油香味就扑鼻而来,周围摆摊儿的都若有似无的看过来。 崔建党毕竟是第一次干这事,光天化日之下搞投机倒把,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眼珠子“咕噜咕噜”的四下警惕,听说治安队和便衣公安会来抓人,假装买东西的钓鱼呢。 这不,他现在看谁都像钓鱼的! 春晖简直哭笑不得,“哎呀爸,你别这么紧张,别人看你才是有问题的。” “叔叔,萝卜糕要吗?”正好有个穿煤厂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和青菜,还有一刀豆腐,一条一斤多的鱼,一看就是刚下夜班赶回家做饭的。 而且,生活条件不错。 “啥萝卜糕?”男人揉了揉眼睛,又困又饿之下,脚底也跟踩棉花上似的。 “叔叔你看。”她把纱布再掀开一点儿,露出金黄色的鹅蛋大的小饼子。 男人嗅了嗅鼻子,“还挺香的,你们自己炸的吗?” “是的,萝卜是自家种的,很甜很新鲜。”春晖露出白白的牙齿,还好,她随身带着小手帕,刚到就沾了水帮爸爸擦过脸和手,不然灰头土脸的别人还担心不卫生呢! 果然,男人见他们虽然穿得破烂,但人还挺干净,伸出手来指甲缝也没黑黑的,倒是放心了:“给我来两个。” “好嘞叔叔,开张生意,算您一毛钱一个行不行?”其实她心里也是打鼓的,毕竟水饺也才三毛钱一碗,这饼子价格会不会太高了没人买? 可她忘了这是阳城市!是整个西南最大最有规模的资源型城市,不是大河口那样的城乡结合部,煤厂工人是真不缺这三毛两毛的,“行行行,你们明天还来不?” 春晖一喜,太好啦! “来呢,叔叔给。”没有后世的包装纸和塑料袋,干脆把荷叶剪小,巴掌大一块荷叶正好够包一个饼子。 关键荷叶也是洗过的,没有尘土,青青翠翠的包着金黄的饼子,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男人递过去两毛钱,站在边上就吃起来。 猪油和的,就是脆! 又香又甜,还管饱,吃完两个不过瘾,“再给我来四个,家里孩子也馋。” 得,一下子就卖出去六个,父女俩这才找回两分自信,崔建党咧嘴笑道:“还真能卖出去啊,一毛会不会太贵了?” 春晖也拿不准,毕竟城乡差距摆着呢,“先卖卖看,要嫌贵咱就降一分两分的。”反正只要不低于八分,都是意外之喜。 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下夜班的工人更多,三三两两哈欠连天的往外走,春晖专找这样的“潜在客户”问,问十个总有两三个愿意买。他们没赶上早班来交接的,不然还能再多卖几个出去。 但饶是如此,也已经非常不错了,毕竟同类产品不少,卖油条的,卖馒头包子的,还有一个更奢侈,居然卖茶叶蛋! 妈耶,光白水煮蛋就够好吃的了,茶叶蛋得好吃成啥样啊?崔建党咽着口水,尽职尽责做好一名观察员,但凡哪儿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准备跨上自行车就跑。 可能是上天眷顾,也可能是周末治安队的放松警惕,直到中午一点卖光萝卜糕,他们也没遇到来抓人的。 崔家人没想到,第一天做生意就来了个开门红! 一切原材料都是自家的,相当于净赚了五块钱,这可是相当于老头子上一个星期的班啦!要天天有这赚头,那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块,哎哟,这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呀! 现在,大家都后悔饼子做太少了,早知道中午就能卖完,应该做百八十个才对,那一天就能挣十块,一年就是三千六,别说还买房子的债,就是再盖一座大院子也够啦! 崔老太激动得双手颤抖,难以置信的,把一堆毛票硬币数了又数。以前卖兰花卖西瓜虽然挣得更多,可那感觉都像捡来的,不真实。今天的萝卜糕却是大家齐心协力做出来的,从剁萝卜到发面揉面,那是真真实实的! 这冲击性可不是一般的大。 王二妹想要趁机把这项“工作”固定在自家男人头上,可刘惠比她还快,扶着肚子说嘴巴淡,想吃酸的,“娘明儿就让建国去吧,顺便帮我称一两话梅回来。放心,话梅钱我待会儿就给他,绝不会占用家里的钱。”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王二妹找不到借口拒绝,总不能说让崔建党给她买吧?这像什么话。 崔老太当场抽出五毛,“这主意是咱们友娣想出来的,就该给她奖励,谁要想哄她的钱,看老娘不撕烂她的嘴!” 刘惠讪讪的,她倒是想哄,可这死丫头天天睡东屋,防她跟防贼似的,她连边儿都挨不上,她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星期天,大家做了一百个萝卜糕,让友娣跟她爸去卖,当然,有春晖传授买卖绝学,她又机灵,为了口吃的那是啥好听话都能说出来,效果比春晖出马还好,下午六点半就到家了。 黄柔等不及自行车回来,四点多就动脚出发了。 回到宿舍,趁着天还没黑,她把穿回家的衣服裤子洗了,又把宿舍里里外外好好的打扫一遍,水泥地板拖得干干净净能当镜子照。其他同事从门口路过,都说小黄老师可真勤快,谁做她室友谁幸福。 黄柔本来就爱洁,也不爱跟人计较,尤其俩人住一屋,谁多干点儿谁少干点儿那都是无所谓的。 “黄老师,下头有人找。”卫老师“踏踏”着一双圆头皮鞋,倚在门框上。 黄柔知道她想听啥,认认真真看了眼她的皮鞋,“卫老师这新皮鞋真好看,衬得你脚特别白。” 白是白,可脚胖啊,多余的肉都快从皮鞋框里溢出来了。 “哎哟,我倒是觉着一般般,也就老夏这种大老爷们,不会过日子,偏说这皮鞋衬我,我不要硬拉着我进去……市百货商店呢,一双快顶上咱们一个月工资了!” 为了炫耀,黄柔都锁好门下楼梯了,她还跟着。 楼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有新有旧,这年代偷一辆自行车三年起步,所以大家都放心,不用锁。 “诶,人呢?” “这儿。”自行车对面是一株腰粗的桂花树,细细的叶子掩映下,一个高个子男人招了招手。 黄柔眯着眼看过去,他怎么来了? 不是让幺妹告诉他,明天中午一点再来吗?她还打算把明儿下午的课调一调,好好把话说清楚。 顾三看她不过去,索性大长腿一迈,咚咚咚就过来了。“不是有话要说?” 黄柔环顾四周,楼门口进进出出都是同事,她只能叹息一声,“出去说吧。” 她走在前面,男人就慢慢的适应着她的脚步,跟在她右后方……这是遵从的意思。 其实,他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以前是挺刺头的,可自从入伍后那也算改邪归正了,以后又有大好前程。“顾学章同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想法,但我明确告诉你,请你不要再给我们送任何东西,也不要再给我们写信。” 男人顿了顿,心里苦涩,嘴里却道:“那你给我写吧。” 黄柔一顿,他还装傻? 这叫啥,死皮不要脸! 黄柔被他癞皮狗似的态度惹毛了,几乎是恼羞成怒的说:“我也不会给你写!永远不会!” 顾三顾三大跨步走到她前面,蹙眉看着她:“那你忘了?” 黄柔以为他又要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交集”,头疼极了。 “忘了五年前给我写的了吗?” 黄柔一愣,“什么时候?” “五年前,整整三个月才给我回信。” 黄柔彻底被他说糊涂了,“我五年前给你写过信?” 男人也愣了,顿了顿,她的错愕不是装出来的,某种可能性浮上心头:“莫非不是你?” 黄柔心头一跳,看他言之凿凿的,应该是有“信”这回事,而她确定没写过。所以,是谁冒充她,给他写信?她那时候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莫名其妙给人回信,这不是给他幻想害了他吗? 顾三抬头看天,还没黑透,月亮已经慢慢爬上来了,天边零星挂着几个亮点,微风拂来,空气里都是夏天的气息。 虽然才五月份,夏天已经来了。 就像那年的夏天。 他忽然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曾恨她为什么那么刻薄,那么狠毒,不止把他骂得猪狗不如仿佛一辈子爬不起来的死鱼烂虾,还说他这样妄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活该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活该生孩子没屁眼。 那一个个恶毒的字眼,曾让他躲被窝里默默红过眼。被心爱的女人如此不留情面的辱骂,他觉着自尊受挫,觉着自己活该,活该眼瞎! 可他心里就是放不下,这种既喜欢又总是被伤害的日子,他整整过了五年。心里阴暗时,他也曾幻想过,终有一天,他一定要把她狠狠地压在身下,狠狠地问问她,她这块天鹅肉怎么就让他给吃上了? 然而,现实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058 058 黄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她走得很快,非常快,快到想把心里那不好的猜测抛诸脑后。 虽然,她追问“信”的细节时,顾三作为男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可她从他失望、释怀的眼神里看到了别的东西。那封信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或者打着她的名义的人,也不应该伤害别人。 难怪那天在门口,他恶狠狠地说她忘了。对于那样一个正派、隐忍的男人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伤害能让他气愤成那样?这个写信的人,她无法原谅。 “哟,黄老师回来啦,刚才那男的谁呀?”卫老师一直扒窗台上看呢,亲眼看着他俩出了厂门。 黄柔平复好神色,“亲戚。” “啥亲戚啊?长得还挺高,挺威风的。”跟老夏比起来,那可真是玉树临风啊! 女人嘛,甭管平时是啥关系,可面对帅哥,那都是八卦的。 黄柔懒得理她,低着头进了宿舍,“啪”一声把她的八卦隔绝在外。 家里的卖糕大业蒸蒸日上,经过刘惠和王二妹的艰难“博弈”,最终崔老太答应让崔建国和崔建党轮流着去,一个去单数,一个去双数。不然老让谁去的话,生产队很快就会发现人不在,到时候解释起来太难了。 主要是,崔家人也被去年的西瓜事件闹怕了。 虽然生意有好有坏,但平均每天能保持在七块钱左右,也是相当不错了,崔家人现在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出去看谁都是笑眯眯乐呵呵的。 “婶子,那天您说的糯米面还要不?”忽然,斜拉里伸出来一只手,把崔老太拽进了小黑路。 “哎呀丽华你干啥,我孙女还在外头呢!”崔老太被她拽得踉踉跄跄。 小地精才不怕黑呢,她跟着奶奶摸进去,顺着小黑路走啊走的,很快进了一扇窄窄的大门。 “对不住婶子,我也是没办法,得罪了。”陈丽华搓搓手,看见白白胖胖的幺妹,也是喜欢得不行,在身上摸半天,摸出个蚕豆来。 “谢谢婶婶。” 幺妹接过蚕豆,正要吃的时候忽然看见上头一个小小的洞洞,顿时来了兴致,眼睛凑洞洞上往里看,“呀,小虫虫!” 本来,这只是孩子童言童语,可陈丽华却臊红了脸,给人东西居然是生虫的,“生虫那扔了吧,婶婶重新给你个好的。” “不能浪费哒,谢谢婶婶。”其实她吃饱饭,也不大想吃这种胀气的东西,就是拿着玩儿。 崔老太叹口气,“罢了罢了,有啥话你快说。” 陈丽华比黄柔大一岁,也是个寡妇,可惜同人不同命啊。她还没生下一儿半女,男人就死了,按理来说改嫁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她婆家张家不是好相与的,谁要敢上门给她说亲,那能立马化身喷粪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发射的。 她又是老来得女,娘家父母已经七十多了,没个兄弟姊妹帮着出头,这才被困在牛屎沟六年。 张家困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重她的庄稼本事……她能种一手好糯米。 糯米这东西,香糯软乎,谁不爱?光价格那也比饭米贵不少,交粮的时候,一斤糯米抵两斤饭米呢,省出来这一斤不就是口粮了? 所以,张家四分自留地里种的全是糯米,全靠她一个人伺候呢。长年累月的劳作,二十多岁的女人熬得面黄肌瘦,跟三四十似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可她现在的脸色却亮了不少,崔老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崔家天天卖萝卜糕,萝卜倒是不缺,可糯米粉已经快用光了,前几天老太太找几个本分媳妇打听谁家有多余的糯米粉,她愿意花钱买。 正好陈丽华当时在旁边听见,就有点心动。她因为天天种糯米,手里也积攒下一点,摸不着家里的钱,就指着这点“存量”换钱呢。 “只是我这儿只有糯稻谷,没给磨成面,婶子你也知道……” 崔老太点点头,表示理解,但说实话,她挺不想淌这趟浑水的。张家就是上次带头打砸抢的张大力家,一家子蛮横无礼,在村里没人待见。 可因为他们一家都是不讲道理的,所以虽然大家都厌恶他们,却又不敢撕破脸皮正面刚,表面上都是敬而远之。 崔老太是个讲道理的人,遇上这种人家她确实没办法。 “奶奶,我们买婶婶的糯米叭。”幺妹晃晃她的手。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婶婶挺喜欢她的,她还在婶婶身上感觉到甜甜的橘子味儿! 崔老太舍不得对孙女板脸,但还是得说明自家难处:“奶奶和婶婶说话,你先去那边玩儿。”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们也……”话未说完,见陈丽华脸上的光泽没了,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我没想为难婶子,我东西藏在山里,他们谁也不知道,不会连累婶子的。” 明明是自个儿种的东西,却连买卖它的权利都没有。 崔老太也不是铁石心肠,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公公婆婆也不是好相与的。大概,这就是同病相怜吧? “唉,找机会还是再走一步吧,哪怕是回娘家,也好过这儿。”张家的房子也不少,是以前老太爷手里就盖的,可子孙没出息,除了房子,其他的都给败光了。陈丽华一个人住在大院子旁的小院子,因为张家觉着她寡妇不吉利。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凭啥受这样的苦? 陈丽华泪眼婆娑,小声道:“婶子我后悔了啊,以前你们劝的时候我死心眼,现在我想开了,可……呜呜……” 小地精嗅了嗅鼻子,婶婶的橘子味更浓啦。 话已至此,崔老太还真狠不下心来不要她的东西,“行吧,你手里有多少糯稻?” “起码二百斤吧。”她擦了擦眼泪,“婶子放心,是全干的,一粒霉的都没有。” 她做事认真又干净,崔老太倒是不担心她会以坏充好,心里默默的算了下,按出米率70%的话,能出一百四十斤米,再磨成糯米粉,折损不会超过三斤。 家里做萝卜糕,每天大概要两斤,用两个月妥妥的。 “那好,我全要了,你要多钱一斤?” 陈丽华害羞的笑笑,“我也多年没出去过集市,不知道外头价格,您就按饭米的来吧,给两毛吧。” 崔老太早算过,饭米纯米三毛,稻谷就是二毛一分,糯稻翻个倍,怎么着也得四毛二,“傻孩子,这样婶子得占你多少便宜啊,我给你四毛五,你别跟别人说。” 陈丽华一个劲说不用这么多,能脱手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她怎么还能卖这么贵? 崔老太抓住她的手,“你跟婶子说实话,你拿钱要去干啥?” 她人老成精,进门一看她神色就知道不对劲。再加上突然着急出手这么多稻谷,肯定是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 果然,陈丽华抹抹眼泪,她都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次流泪了,今儿这眼泪就跟不会干似的。“我爹病倒了,跟前没个人,我娘眼睛也瞎了,我得回家带他们看病,可婆婆不让我带走一分钱……我就是想买斤红糖给他们补身子也做不到,他们白养我一场啊!” “是哒奶奶,婶婶的爸爸妈妈生病啦。”小地精早跟院里的植物们聊开了,听它们说,婶婶这几天经常哭鼻子呢。 “得,别哭,我现在不能拿钱给你,万一被你婆婆拿走就不值当了,你听我说……”两个人嘀嘀咕咕一会儿,陈丽华的脸色又亮了两分,“好嘞婶子,我记着您的情。” 崔老太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幺妹忽然“嘘”一声,“坏人回来啦。” 三人屏气凝神,片刻后,张家一家子果然回来了,站在门口喷了会儿粪,崔老太拉着孙女藏在阴影里,倒是没让他们看见。直到一家子骂骂咧咧过去大宅子那边,祖孙俩才溜回家。 晚上,崔老太坐东屋炕上数钱,这段时间每天都有稳定收入,刨除给各房的分红,现在她手里已经有八十多的积蓄了,买两百斤糯稻刚好够。 还没捂热乎呢,又要花出去,可她却很高兴,毕竟明儿又能进钱啦。 “小丫头,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婶婶的爹娘生病?” 小地精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抿着嘴笑。 “这次又是谁告诉你的?” “小草草,婶婶院里的小草草,还说坏人欺负她。” 崔老太摸摸她的头,以为“坏人欺负”说的是她婆婆,也没往别的地方想。“以后啊,可得把你的秘密藏起来,除了我跟你妈,谁也不能知道。” “好哒!”幺妹舔舔嘴唇,“我能吃橘子糖吗奶奶?”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大大的黑眼仁晶晶亮,天气太热了,刘海全贴脑门上,小脸蛋也红扑扑的,比年画娃娃还漂亮! “好,吃,吃两颗。” 正好友娣进来,干脆把水果糖拿出来,几个孙女每人分了两颗。 第二天一早,等村里人上工后,崔老太来到和陈丽华约好的地方,递给她八十四块钱,“你藏好,直接回娘家去,糯稻我们自己去拿。” 避免被张家人撞见,她又得受皮肉之苦。 “好,婶子的大恩我记住了,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您。”就差给老太太跪下了。 当然,小尾巴幺妹自然也跟来了,状似无意的从路边掐了一把绿油油的植物,“给婶婶,给爷爷奶奶煮水喝,病就能好啦。” 陈丽华只当她是孩子话,一面觉着童言童语的可爱,一面也感激,接过去揣包袱里:“好,我替爷爷奶奶谢谢你。” 反正这种野草她见过,也不是有毒的,带着小福星的祝福,说不定爹娘吃了真能得到她的祝福呢? 没一会儿,崔建国上山,崔老太把他带到藏糯稻的地方——那可是一般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啊!用麻袋一麻袋一麻袋的挂悬崖峭壁下头的石洞里,还用不少干草树枝做掩护,看洞里也有不少烧过火的痕迹,应该是陈丽华定期来给熏的,不然早发霉了。 谁也想不到,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人,居然敢爬悬崖峭壁,还能想到这么绝的点子!就是崔建国爬下去,那也是提心吊胆的。 可一个女人家,要不是被逼急了,谁又愿意铤而走险? 母子俩倒是感慨了一回,刚把稻谷搬到家,小地精忽然眼睛一亮,哒哒哒跑出门,边跑边喊:“我妈妈回来啦!” 大家都不信这邪,又没提前发电报,她怎么知道? 可十分钟后,她真的在村口接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你怎么回来啦?今天星期五了吗?” 黄柔笑笑,“星期三哦,妈妈有事就先回来一趟。” “哇哦!那就是星期五!” 黄柔实在是憋不住了,顾学章离开前那绝望、痛苦又释怀的眼神,她总觉着是有人打着她的名义伤害了他。不为别的,就为了闺女喜欢他,她也得搞清楚真相。 到家刚放下包裹,她就去了隔壁。 “爱卫,你妈妈在家吗?” 出于小孩子的本能,杨爱卫杨爱生有点怕这位黄老师,指指东屋,呲溜着鼻涕跑了。 周树莲正在喂奶,三个多月的小老三白白胖胖的,正是能吃的时候,已经将她吃得只剩九十斤了。 “秋生快看谁来啦,这是姨姨哦,快叫姨姨。” 黄柔挑眉,这孩子叫杨秋生?是从张秋兰还是从杨爱生?这名字可真是取得妙,除了不是秋天生的。 “茶就别泡了,我来是想问你个事,五年前,你有没有见过一封写给我的信?从湖北寄来的。”这几天她了解过,那个时候顾学章在湖北当兵,后来才去的北京。 而那段时间可以算她“身边人”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树莲。俩人又曾经有过龌龊,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谁知周树莲却毫不犹豫的摇头,“没有,那时候大那两个刚满两周岁,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公爹不是在邮政所上班?问他肯定知道。” 对哦,黄柔愣了愣,自己琢磨这么多天,怎么就给忘了这茬。 但下一秒,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公爹能看见她的信,那是不是也能拿到?上次的包裹可就是他拿回来的,没让本人签收! 那个夏天,崔建华正在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整个生产队无人不知,老爷子替她把信拿回来也正常。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知道公公虽然脾气软弱,但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私拆她的信件。 那在他拿到信以后,有谁能接触到呢?或者说,它到底落到了谁手里? 崔家人基本都能接触,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做出冒充她给人回信辱骂别人的事,说明这个人要么就是恨她,要么就是恨顾三。 可这么多年,她也没发现崔家谁恨她的,倒是对顾三有意见的话……她想到崔建华。 他曾不止一次跟她说过,顾三是个刺头,满村挑事儿,他以后要有机会肯定得揍回来。当时不觉着有什么,可现在想来,这样的话未免太小肚鸡肠。 果然,年纪大了,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既然找不出谁拿了她的信,那就从谁写回信入手吧。 “那你知道那一年,有谁给外地寄过信吗?” “害,那可多了去了,单说咱们几个知青,除了你,谁不是两个月一封信的往家寄?信签纸写完了还来找他姑借呢。”周树莲抱着杨秋生拍了拍奶嗝,指指隔壁东屋。 杨发芽没嫁人前,就是住东屋的。 周树莲现在母凭子贵,张爱国给她开工分,她只用闲在家里喂奶就行,早就闲出屁了,八卦道:“就杨发芽,我还吃过她亏呢!明明是她给你家崔建华写信送手帕,偏往我身上推,还撺掇杨发财揍我,你说气不气人?” “不是我背后要说死人的话,阿柔啊,你就是太死心眼,崔建华这人……怎么说呢,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黄柔皱眉,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可周树莲八卦之火早已熊熊燃烧,也没注意她的不爽,继续道:“别人都只知道杨发芽给他写信,可我明明看见,他也给杨发芽写过,是个白色的信封,上头还贴着一张六十分的粉牡丹邮票,你说怪不怪?” 黄柔一愣,六十分邮票那是能邮全国的!他们好端端能天天见面,写信也就罢了,至于贴邮票? 一张邮票也不便宜! 等等,黄柔心头一跳,“你真看见是崔建华递给杨发芽的?” “真真的,比珍珠还真!”周树莲急了,她的命门可还在黄柔手里捏着呢,“我发誓,我以秋生的生命健康发誓,我真是亲眼所见的,好像是嘱咐杨发芽帮他寄出去还是怎么着,时间太久了这个我不一定确定,可……” 黄柔只觉天旋地转,腿忽然软得不像话。 周树莲能发毒誓,说明她是真的没说谎。联系时间、地点,以及公爹的工作便利性,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而动机似乎也说得通了。 她有一种信仰即将崩塌的感觉,可她不能哭。 “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你们家里还有没有杨发芽的笔记本?” 周树莲满眼狐疑,“你要干啥?” “你别管。” “行,那你帮我抱着老三,我去找,她的东西应该还在。”真是怕了这姑奶奶,他们还以为她捏着这么大的把柄会让张爱国给她谋利呢,可她居然只是让她做这么……嗯,稀奇古怪的事。 自从生了小老三后,她真是一孕傻三年,也没精力琢磨她要这些东西干啥,很快找到一本作文本。 黄柔也不客气,“唰”的撕下一页,“多谢。” 059 059 黄柔把东西揣回家,又找出崔建华以前的笔记本,同样撕了一页下来,来到顾家。 “婶子,请问顾三兄弟在不?麻烦他帮我看个文件。” 顾老太一听“文件,以为是啥公事,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在呢在呢,小黄老师赶紧进屋来。” 黄柔想笑一下的,可实在笑不出来,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不好的猜测,她不知道如果事实真如她猜测的一般的话,她能否接受? 曾经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其实是在以她的名义伤害一个跟他们的感情毫不相干的人?而那个人曾经还是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即使不算朋友,也不该这样。 而现在的黄柔,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而这个冒犯她的人,居然是她的丈夫。 不不不,这不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叫崔建华,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她来牛屎沟第一天他就会帮她指路,会帮她捉老鼠捉蟑螂,会给她用野草编很漂亮的小动物……刚出象牙塔的她,一个人来到穷乡僻壤,他是唯一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海里漂浮了千万里,突然看见一块浮木,虽然它压根就是一块朽木,纵使这人曾经见过雕梁画栋千年古木又如何?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抱紧它。 抱紧这个唯一给她温暖的人。 就连周树莲那样从小养尊处优十里洋场长大的千金大小姐,也只能嫁给又胖又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她一个全国皆知的大贪污犯的女儿,还要什么自行车? 时代就是这样,来到农村的知青,她们算好的,至少村民没有,没有侮辱她们,听说有学姐去了西北,直接被村干部强奸的都有,或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回城机会,甘心沦为村干部的玩物……至少,她们是自由的,是有尊严的。 值得庆幸。 而那些不愿妥协嫁给村夫的女知青,她也是佩服的,羡慕的,因为她们还有回去的希望,还有父母兄弟姐妹的殷殷期盼。她黄柔有什么? 她连户口都没了! 能遇到这样一个对她好的阳光大男孩,她只觉是命运的恩赐。 可现在,事实好像不是她以为的模样。离开前,周树莲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意味深长的问了句:“你真的了解崔建华吗?” 要是以前,她可以理直气壮说了解,她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 可经过这么多年生活的磨砺,她知道“了解”不是只看到一个人的好,不是几句甜言蜜语,更不是他们仅有的三个月时光能达到的。 仔细想来,他们的三个月,两个月是热恋期,一个月准备婚期,还有一天就是新婚。 她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口味吗?知道他小时候的趣事吗?甚至,她连他身上哪儿有疤都不知道,新婚的第一天是混乱仓促的一天,本以为他能带着她融入这个大家庭,让她体会家庭的温馨……然而,从此以后,她就成了寡妇。 现在的黄柔,理智、果断,有清醒的头脑,可以前的她呢?她不否认,那就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以为家的小姑娘,刚从养尊处优的生活里跌落到臭烘烘的胡同,还没等她适应过来呢,又来了牛屎沟。 她以前看到的可能不是真实的世界,她以为的丈夫,可能并非良人。 不不不,黄柔摇头,她不信! 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摆在她面前!仅仅因为猜测就否定丈夫,她跟以前那个肤浅的,头脑不清醒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可直到她坐到天黑,顾三也没回来。 她不好意思再在人家堂屋坐着,刚迈出门,忽然听见顾老太小声咒骂:“你拿那么多钱干啥去了?啊?” “上次你说要买罐头,我也给你买了,可送谁你又不说,现在还学会先斩后奏了?你说你都多大人了,怎么就不能像老三一样给我省点心你!” 看样子是在骂顾老二,肯定不乐意让外人听见,黄柔只好悄无声息的走了。 崔家正忙着舂米。 将糯稻放石研臼里,用大棒棒“咚咚咚”的捣,把谷皮捣碎后筛出去,剩下的就是白莹莹的糯米了。 男人们负责舂米,几妯娌负责把米磨成面,忙得不亦乐乎。 四岁半的幺妹已经会做很多事啦,她帮着奶奶把筛出去的谷皮扫进撮箕,认认真真的,一片也不会漏,这可是很有营养的米糠呢!拌上水虱草就是大白鹅最爱的饲料,“嘎嘎嘎”吃得肚子沉甸甸的。 春芽被妹妹偷偷喂了不少益智仁,这两个月结巴的毛病有所改善,能说几个短句子了。“妹妹,我们去吃,吃面面。” 这不,刚还夸她认真尽职尽责的小地精立马扔下扫了一半的米糠,牵着姐姐的手进三房。 春芽站小板凳上,踮啊踮的,小短手怎么也够不着柜子里的大罐罐。 “让我来叭姐姐。”春芽虽然大了一岁,可她还没幺妹高呢。 只见小地精稳稳的爬凳子上,立稳重心,踮起脚尖,抱出大罐罐,里头是一罐土灰色的粉末状东西,名叫炒豆面。是黄豆炒香后磨成粉,放两勺白糖进去,干吃香,开水冲泡也香,这可是三伯给春芽的零食。 春芽小丫头说话磕磕绊绊,但她知道护食,尤其护着这罐炒豆面,那可是比狗崽子还凶,刘惠要想碰一下,她能把刘惠咬下一块肉来。 所以,至今只有幺妹跟她吃过。 俩人拿着一把小勺子,你一勺,我一勺,那勺子上全是姐俩的口水,炒面黏上头,还得心疼的舔吧舔吧,像小奶狗似的,将一把勺子里里外外给舔得银亮银亮的。 当然,吃炒面少不了要喝水,不然可噎啦。春芽屁颠屁颠跑出去,抱了一碗凉开水进来,“妹妹喝。” 啥都知道让妹妹先吃,这与林巧针平时的教育密不可分。黄柔看着,默默点头,又默默的回了耳房。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即将被证实的真相抽干了,她不想吃,不想喝,只想好好睡一觉。 可躺床上,她又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崔建华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一早,她再去顾家的时候,听说顾学章已经回部队去了。她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怎么着,就这样吧,谁也别揭破,谁也别让她难过。 “婶子,幺妹在不?” “哟,丽华啊,赶紧进屋,她在,墙根玩土呢。” 小地精赶紧抹抹嘴角的土屑,“婶婶。” 陈丽华这么多年没个孩子,真是见到个宝宝都想抱想亲,可她还有分寸,知道别人的闺女不能随便亲,只是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婶婶要谢谢你,吃了你的草药,爷爷奶奶都好多了呢。” 她本以为就是小孩玩笑,谁知回去刚好遇到赤脚大夫在家,一看见她手里的草药就问她哪儿来的,这可是最对父母病症的,他在山里挖了一辈子也没挖到过一株。 熬水给爹妈喝了后,再睡一觉,精神肉眼可见的好多了。 她今儿来,一是感谢小姑娘,二也是想问问她哪儿挖的,她想挖几株给回去,给爹娘栽院里,啥时候想吃就能吃上。 幺妹喜欢这个婶婶身上的橘子味,跑过来主动拉着她的手,“我带婶婶去叭。” 她对附近山山水水的可熟悉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崔家大人倒是放心她出门。 可谁知出了门,她却没往山上去,而是哒哒的往村里走,甚至走进了一条小黑路。陈丽华一愣,“在我家?” “对呀,婶婶的院里有宝贝草草,很多哟!” 可任凭陈丽华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院里有啥,不就几丛农村常见的杂草?还有一堆老太爷手里用过的器皿,但都破的破,碎的碎,早就用不了了。但她平时爱干净,会把这些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隔壁大宅子乱扔乱放,即使是碎片也没几块了。 诶等等,宝贝……草草? 小地精进了院子,第一时间指着门后一株竹节一样的厚叶子野草道:“这是石斛,养阴生津,滋补身体哒!” 陈丽华哪里知道啥石斛,听都没听过。 “这是天麻,头疼吃哒!”小地精指着几根光光的没叶子的杆茎。 陈丽华:“……”天麻她听过,听说还挺贵的,这么贵的东西就东一丛西一丛的长她院里?贫穷得吃不上饭的她就眼睁睁看着天麻长了这么多年?这不是睁眼瞎是啥哦! “这是……嗯,这个我也记不得名字啦,反正能补肾壮阳!” 陈丽华“啊”一声,想要捂住她的嘴巴已经来不及了,“这话女娃娃可不能说,会被你妈妈打屁屁的。” 小地精双手叉腰,“就是补肾壮阳哒!妈妈才不会打我哟!” 寡妇被她臊红了脸,这……这真是,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作为一只三百岁的小地精,她的知识储备主要来源于以前的老地精和现在的植物交流,可院里的杂草天天寂寞得都发疯了,能是些什么正经草啊,口无遮拦想说啥说啥,压根不管她能不能听懂。 可怜的小地精,就这么被橘子婶婶嫌弃了。 最后,药是找到了,可却被婶婶抱着教育了一顿,她大概明白什么肾什么阳小女生是不能说哒。 “回来了?”窄小的院门口忽然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得弯着腰才行。 陈丽华脸色一僵,忙紧张的看了幺妹一眼,“你你来干嘛,赶快出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可小地精早看见啦,是长腿叔叔家那个给她橘子吃的叔叔。 顾老二没想到院里还有人,他是瞅着张家所有人上工才来的,忙轻咳一声,“我也不是一定要说啥,就是告诉你一声,你要愿意的话,我帮你想办法。” 陈丽华忽然红了眼圈,似乎是顾忌着孩子,又似乎是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只紧紧咬着嘴唇,小声道:“你为什么帮我?” 顾老二不忍,转开视线,“不为什么。” 小地精嗅嗅鼻子,橘子味更浓啦,而且,她感觉二叔叔的眼神好奇怪呀,就像长腿叔叔看妈妈一样,想看又不想看的,这些叔叔们到底是咋回事? 她还没想通,二叔叔转身就走了。 “砰——”走得太急,不小心撞门框上,给撞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灰尘来。 陈丽华“噗嗤”一声乐了,“傻子,眼睛长哪儿了。” 嘴上埋怨着,可她眼里却洒下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星星。 陈丽华实在太缺钱了,她过不好可以忍耐,可爹娘却等不了几年了。第二天,她背着一篓新鲜出土的药材,找到崔老太,反手就把门关上。 “婶子您先听我说。” 她的心实在是跳得太快了,“咚哒咚哒”,一下一下撞在瘦弱的胸壁上,“婶子这是我挖的药,您别管我哪儿挖的,来路绝对正,只要您不说我不说,就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崔老太挑眉。 “我知道婶子有路子,不拘找谁,麻烦您帮我把这些东西销出去,只要能出手,多点少点无所谓,能出多少是多少,我只要钱。”她顿了顿,匀口气,“得的钱我四您六。” 崔老太大惊:“我六你四?”瓜分她一大半? 陈丽华坚决点头:“对,我知道婶子帮我也是冒着风险的,我没有可以报答您的,您不要推辞。” “可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婶子我只要钱,拜托您了,甭管多少。”放下东西,陈丽华匆匆忙忙又走了。 留下崔老太看着一堆白白胖胖的天麻愣神,这东西她倒是见过,可都是婴儿拳大的,像小碗口这么大的,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拿出去别人还不一定信它们是野生天麻呢。 最近牛屎沟的风水是怎么着了?种的东西一个顶一个的大,从大萝卜到大土豆,大红薯,大花生,现在是大天麻,以后还会冒出些什么大家伙? 哎哟,真是又古怪吧,又有点开心。 这不,跟他们换了地的邱家大媳妇,房子还没开始盖呢,倒是先把崔家自留地挖了,一簸箕一簸箕的往外运土呢,一个月工夫至少挖了几十方土出去。 看着像是把山都给挖空了! 挖出来的土呢,让他们给填山脚,填出一块半分的小菜地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种满庄稼,剩下的都当人情,每个叔伯兄弟家各送了几簸箕,还给娘家送回几十簸箕,娘家人全家老小都来背土呢。 这明眼人都知道,是觉着崔家自留地土质好,想要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可崔老太却隐隐有点担心,好好的一座山被他们掏空了心,以后会不会有隐患?她不懂啥科学道理,只听说阳城市周边解放前有人偷挖私人煤矿,山肚子里全是一个个黑漆漆的空心洞,一下雨就垮塌,甚至连山也给泥石流冲没了。 水土跟人一样,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还能活多久? 可她一说,刘惠就说她是马后炮,当初就该耍赖把地要回来的,偏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看人往外运肥土她又眼红了吧? 就连三个儿子,也隐隐觉着是她后悔了才这么说。 全家只有幺妹跟她一样的担心,可她们已经跟邱家说过,人不听她们也没办法。 罢罢罢,不听拉倒,她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药材处理出去吧。 周末崔建军回来,她悄悄把东西给他,让去厂里问问书记,只要他老人家愿意买,四个字——见钱就卖!毕竟,看陈丽华的模样,是挺缺钱用的。 崔建军这一年来陆陆续续给出手了不少东西,年前的灵芝卖给书记,老头儿左一道右一道的压价,最终给压到二十块钱,可他转手拿给自己在药材公司上班的朋友,直接卖了两百块。 当然,这事他原本不可能也没渠道知道,是蔡厂长告诉他的。 虽然愤愤不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没有在药材公司的亲戚朋友?谁让他急于出手?可亏吃过一次就够了,他早就下定决心,以后就是有屁也不卖书记了! 这糟老头子,憋坏呢! 所以,拿到东西他谁也没问,正在四处想办法找药材公司的路子呢。 而远在北京的顾学章,却在某一天训练结束后,听到了战友的叫唤:“顾团长,你的信!” 自从回到北京,他还一次没给家里去过信,实在是没劲儿。 “顾团你的信!” “知道了。”顾学章双手枕在脑后,直挺挺的躺床上,军绿色大短裤下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真是你的信,看名字还是个女的寄的。” 顾学章嫌他聒噪,翻个身,面对墙壁。 “叫黄柔,哎哟,这名字看着就是个文化人,是不你对象啊?”话音方落,信已经被人抢走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哎哟还真是对象啊,这未来嫂子的字儿,写得还挺好看,人肯定也漂亮,是吧?” 几人挤眉弄眼,都看着匆忙拆信的顾学章笑呢!看把他猴急的,平时文工团那几个“花”对他抛媚眼都跟抛铜墙铁壁上似的,人医疗队的小护士都把他当钻石王老五追捧呢,可他看也不看人一眼……这未来嫂子得是啥样的仙女,才能收了团长的心? 顾学章的直属领导,见他垂头丧气归队,以为是他想开了,打一巴掌得给颗红枣,这不,前几天刚给他提团长了。 从今往后,这就是整个军区最年轻的团级干部啦! 当然,兄弟们只有羡慕的份,毕竟每一次火中取栗,险中取胜抢在最前面的都是顾团,这是他该得的荣誉。 可他们英明神武的顾团长,此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信封里装着三张纸,两张是陈旧得发黄的笔记,他一眼扫过去,跟信封上的笔迹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就是这一眼,他忽然愣了,其中一页略显笨拙而清秀的,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封“奇耻大辱”此刻还在他的行军包裹里呢,上头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他都了然于胸,仿佛一笔一划全刻在心上……这就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迅速的翻开最后一页折叠整齐的信签纸,只有短短三行字:请核对当年的“回信”与哪一页笔迹相符,她对他本无意伤害,但因为她的名字给他带来困扰,她道歉,并愿意弥补。 看着看着,顾三忽然牵起嘴角,这女人,还不算太笨嘛。 他也看出来了,另一页笔记应该是崔建华的,俩人毕竟是同班同学,他依稀还能认出些。 怎么着,她是以为那封信是崔建华写的,所以想要代夫赎罪?补偿他?可她也不想想,他要的补偿,她能给吗? 他这癞蛤蟆要的可是吃上天鹅肉,天天吃顿顿吃,吃一辈子! “喂,你看顾团是不是笑得太……太那个?” “哪个?” “淫……淫荡。” “我呸,陈立强你找死!顾团是你能污蔑的吗?” 几个大老粗,都是扫盲班出来的,字不认几个,手脚却没轻没重,噼里啪啦就打闹起来了。 躺尸的顾学章,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趿着拖鞋就往领导办公室跑。 这一天,注定是北京某不可说师载入史册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老旅长和新上任的团长干了一架,干到天黑,几百个兵拉架,老旅长脸红脖子粗,气喘如牛,把一只臭拖鞋扔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脸上,怒骂道:“狗日的兔崽子你等着,你会后悔的!” 而被扔一脸的顾学章,淡定的抹了抹脸,双腿并拢,敬礼:“是,领导的教诲我会铭记于心,我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感谢领导多年以来的栽培和提拔,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来看您的!” 老旅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负责?顾学章你负责个屁!你知道你现在放弃的是什么吗?你他妈还回来看我,你个狗日的泥腿子你从哪个门进来?快给老子滚,滚滚滚!” 嚯! 众人大惊,这是怎么着,什么“回来”,莫非是…… 第二天,整个师的干部楼炸锅了,最年轻的最前途无量的顾团长他居然退伍了?主动申请提前退伍了! 居然是退伍! 他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即使无功,过不了几年也是要按部就班往上升的,他居然退伍了 可只有顾学章知道,他一日当团长,她就一日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可不娶她,他又觉着心缺了,没了,他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只是对不起,不能让你当团长太太了。 060 060 不到常规退伍时间,而是提前退伍,尤其是团级干部,这事可不是一个星期能解决的。 顾三人还没到家,牛屎沟已经炸翻天了。 因为提前退伍得户籍所在地的居委会打证明,直接拍电报给部队,证明确实因家庭原因,该同志需要提前退伍。 牛屎沟就屁大点儿地方,张爱国刚去拍了电报,人还没到家呢,消息就传回来了,那可不得了! 顷刻之间成为全村男女老幼最大的热门话题,直接爆热搜那种。 就连崔家也不例外,崔建党大口大口扒饭,差点给一口噎死,“啥?谁退伍啦?” “还能有谁,咱们队在外当兵的不就那一个?”刘惠指指村口的位置。 “不是好好的,上次还说马上就能升正团了,那可是县长嘞!” 崔家是属于比较想得开,也比较有集体荣誉感的,虽然顾学章不姓崔,可他这么大的荣誉是整个牛屎沟也能跟着沾光的。 在大河口乃至整个红星县,现在的牛屎沟有三张活招牌——大槐树,顾学章,黑皮瓜。 但凡提起这三样中任何一样,其他队的人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哦,原来是牛屎沟生产队的啊! “说是爹妈身体不好,身前无人照顾,还说啥要回来解决个人问题……哎哟,这不就想女人了呗?也不嫌害臊!哎呀,崔建国你打我干啥?” 崔建国被她这种糊涂话臊得面红耳赤,这一桌子男男女女有老有小的,老娘们不要碧莲! 果然,春芽已经鹦鹉学舌了:“想,想女人!嘻嘻!” 崔老太使劲瞪她一眼,给儿子使个眼色,崔建国立马端起老婆的饭碗,给她猪食似的盛了满满一碗南瓜粥,乱七八糟啥菜的夹半碗,推她回房:“走走走,回房自个儿吃去,省得你乱放屁。” 刘惠:“……” 想说她还没吃饱呢,可丈夫啥都给她盛满了,能让她吃到撑破肚皮,这明摆着就是一家子想说知心话不想让她这外人在场呢! “我不说了还不行嘛,就让我在桌上吃吧,自家人难得……” “呸,滚滚滚,给老子回房去!” “崔建国你跟谁说话呢,我可怀着你老崔家的大孙子呢,信不信我……” 其他人对这种闹剧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大伯娘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哪顿不是这样?反正现在奶奶也不打她了。 小地精看着大伯娘又高又尖的肚子,欲言又止。 哎呀算啦,妈妈说过啦,如果在别人在兴头上的时候说让人不开心的话,这样是很不礼貌哒。而且吧,大伯娘说不定还会打她屁屁,赖她是谎话精,小地精可是很怕疼哒! 虽然把碎嘴婆子撵走了,可崔老太的心情还是有点失落的。吃过饭,趁着天还没黑透,她忍不住跑顾家去,“听说你家学章真给退伍啦?” 上次抢西瓜的事多亏顾老太帮忙镇场子,这份情她能记一辈子。 顾老太眼睛都给哭肿了,可她要面子啊,沙哑着嗓子强调:“他自愿的,这孩子就是轴。”村里那些黑心肝的现在都在猜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被部队给开除了,不然好好的那么年轻的干部,傻子才会自愿退伍呢! 甚至,以前曾嫌他刺头跟他打过架又被他狠狠揍过的人,现在正满世界笑掉大牙呢!该!让他以前在村里多管闲事,让他以为自个儿当个大头兵就了不起!这不报应来了嘛? 还啥自愿退伍呢,可别是犯了见不得的错误被人赶走的,这以后啊,可有好戏看咯。 崔老太自然相信,怎么说顾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总跟在建华身后没啥存在感,可这几年却是真真的正派! “那退伍总得安置吧,有没说给安置个啥工作?” 这可是戳到顾老太的肺管子了,她“哇”一声,抱着老姐妹哭起来,“他安置个屁啊他,他老领导给我说了,让我们劝劝他,好好的想清楚,可到底想啥,他又没说。” “我是把你当知心知底的老姐妹,我就跟你说吧,老三自从验上兵后,这主意就大得很,哪里肯听我劝?你说他到底轴啥呢?” 崔老太拍拍她的肩膀,深表同情。 儿女就是债啊,尤其是这种自身能力超强的,当父母的小时候还能压一压,大了人鸟都不鸟你!她那四个倒是听话,可没出息啊! 所以吧,一般来说,“有出息”和“听话”只能二选一,世间很少有能占全的。“想开些吧,甭管他轴啥,让他给领导认个错,总有商量的余地。” 顾老太苦涩的摇头,她一生养下的四个孩子,老大最有担当,老二最老实,小四妞儿最可人疼,唯独老三,沉默寡言的,可一旦认定的事儿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想到早逝的老大和小四妞儿,她的眼泪愈发忍不住,和同样没了老四的崔老太,那真是同病相怜,抱头痛哭。 当然,对于这个爆炸性消息,黄柔一无所知。临近期末考,又是她所带班级第一次参加全县检测,到底教学水平怎么样,孩子消化吸收了多少,她也是摩拳擦掌,既紧张,又兴奋,每天忙到深夜,周末也没时间回去了。 只周六的时候让婆婆带幺妹来赶集的时候,想了想幺妹,让她知道妈妈虽然很忙但没有忘记她,说好周天晚上二哥卖糕回来,顺路把孩子接回家。 对于这样难得的跟妈妈在一起的机会,小地精真是开心死了! “妈妈妈妈,你看金银花,跟窗台上的一模一样哟!” 那天垃圾场挖的,让她用一只小破桶栽宿舍窗台上了,每次来都颠颠的给它浇水聊天。 “妈妈妈妈,你看拖拉机,超快哒,跟长腿叔叔的心一样快哦!” 黄柔一愣,小丫头说啥呢。 “谁是长腿叔叔呀?”陈静凑过来问,“阿柔你不厚道啊,枉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居然瞒着我……” “咱们房子要盖好了呢,你瞧。”黄柔指指旁边的五层小楼,转移话题。 这批楼房是请市建筑公司盖的,光工程图纸就给厂领导改了三四次,无论是户型设计还是绿化环境都直到改到最理想最满意为止,没有豆腐渣工程,施工队也是货真价实用最好的料,最快的速度,现在已经能看出楼房样子了。 “听说已经在接里头的水电了,最迟下个学期开学,就能交房啦。”陈静也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家也有一套,不过是实现预留出来的。 黄柔看着闺女大大的乌溜溜的眼睛,她存折上剩的五千块钱,拿几百出来做装修,一定要给小家搞得温温馨馨的,给闺女买一个挂衣服的柜子,得有暗格放她的项链,再给她装一块大大的穿衣镜,让她每天臭美个够! 小丫头偷偷穿她的衣服和鞋子,她都知道呢。 正想着,忽然“哎哟”一声,有个老头儿摔她跟前了,一辆旧得快散架的自行车还压他腿上,疼得“哎哟”直叫唤。 黄柔也来不及看他是怎么摔倒的,赶紧搀起他,“叔叔没事吧?” 老头儿刚站起来就大骂:“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儿?眼睛长后脑勺了?走路不看路,撞倒我还说没事儿,谁告诉你没事的,哎哟我这腿咋这么疼,一定是断了!” 黄柔一愣,她确信自己没撞到人。 今儿,还遇上碰瓷的啦? “不行,我这腿断了,你得立马送我上医院,赔偿我住院费医疗费误工损失精神损失!” 陈静使个眼色,晃了晃好友的胳膊,小声道:“估计是碰瓷儿的,别理他,老不正经,咱们走,爱躺就让他躺着去!” 可黄柔看他表情倒是挺像那么回事,也真怕老人家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心平气和道:“那我送您去医院吧,但我得说清楚,我没撞您,没理由赔偿您。如果您的家里人没来的话,我可以帮您垫付医药费。” 陈静一愣,恨铁不成钢,撒丫子往她爸妈的宿舍跑,喊人去了。这些城里老头儿老太真过分,看人阿柔是生面孔就讹人呢! 老头儿一愣,“你真能送我去医院?” 黄柔点头,这种时候治病救人是第一位的,至于“事故”原因和责任,可以慢慢再说。 “对呀,生病了就要去卫生所哟爷爷。”小地精刚开始被吓一跳不在状态,此时看着他硬朗的四肢,挺直的腰杆,忽然瞪圆了眼睛,“爷爷你别动,你的骨头有病哦。” 老头儿本来都走了几步了,气得回头把眼睛瞪得铜铃大:“小丫头瞎说啥,我骨头好着呢!不许咒我有病!” 小地精可是有六级灵力的,她真的明明看见老爷爷的骨头上有个东西,那是生病啦! 她眼睛一转,忽然哒哒哒跑上去,轻轻拽可拽老爷爷的袖子,示意他弯腰下来。 老头儿家里也有外孙女,知道这种小女孩的把戏,心里痒痒,面上却板着,一副“老子倒是要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招”的表情,不情不愿的弯腰。 小声小气道:“爷爷,你的骨头真的生病啦,我知道你是怕打银针,我只悄悄的告诉你哦。” 老头儿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聪明的地精宝宝肯定不会说真话呀,“我做梦梦见哒。” 老头儿一梗,这圆圆的脑袋,齐耳的丸子头,一片乌压压的刘海盖在脑门上,就跟那外国玩具上的小人儿一样。他忽然手就有点痒,真想揉揉她的脑袋。 幺妹看了会儿,“爷爷,你要是怕打银针的话,还可以吃药哦,吃……”她心里想了想,老地精以前跟她说过的,两种草草配在一起吃,能让骨头上的包块消下去。 老头儿看她还真冥思苦想,倒不忍为难她,苦笑一声,他的病要吃点药就能好,那还叫那种病吗?全世界多少人一听名字就怕,他已经想开了。 唯一想不开的,就是…… 老头儿忽然冷脸,静静看了黄柔几秒钟,忽然冷哼一声,“跟谁稀罕你那点钱似的,以后别让老子碰见你,不然还找你麻烦!” 脸一变,扶起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走了。 黄柔指指自己鼻子,她没觉着自己惹了他啊,怎么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 “妈妈,老爷爷生病了,所以他心情不好,我们原谅他叭。” 黄柔一想也是,跟一老人家有啥好计较的,要真生病了,他也就是骂几句,没把她怎么着。 她这是生了啥?怪不得别人都说闺女憨厚老实,可不是小老实人嘛? 诶等等,地上怎么有个牛皮纸袋? 幺妹已经跑过去抱起来了,“好重呀妈妈,我力气真大妈妈。” 黄柔接过来掂了掂,是挺沉的,从开着一半的口子可以看出来,里头居然装了一沓沓崭新的“大团结”! 她吓得手一抖,差点没给掉地上。 小地精也看见了,“是钱,妈妈。” 她舔了舔嘴唇,这么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橘子糖,好多好多大白兔,还有好几罐巧克力麦乳精,她做梦都在憧憬那个味道呢。 因为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在地上捡到的,只要是地上地下跟土沾边的东西,那就是她地精一族的。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能拿去买买买呢! 所以,赶紧的,把袋子抱得紧紧的,热热的窝心窝里,她的! 可黄柔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那老头儿摔倒的位置吗?按常理推测应该是他的。 她揉了揉小馋嘴的脑袋,“这是老爷爷的,我们要还给他哦。” 小地精扁扁嘴巴,明明是土里的呀。 “你看,这是刚才老爷爷摔倒的地方,他应该还骑不远,我们追上去还给他吧?万一是他急用的呢,你想想爷爷去年丢了东西多着急啊?” 幺妹一想也对,爷爷丢了白疙瘩,奶奶都哭鼻子吃不下东西了。瞬时把手一松,“好叭,我们去追。” 说是一起追,可她小短腿,注意力又不集中,路上看见朵花儿,看见根草都要在心里跟人聊半天,聊完不算,还东摘一朵,西拔一根,一会儿那怀里就抱着一堆花花草草了,有些气味还挺重的。 黄柔皱了皱鼻子,小丫头这么喜欢花草,以后阳台可得给她留出来。 她们顺着大道追啊追,也不知道老头儿是自行车骑太快了,还是跟她们走岔了,居然一直没追上。 黄柔看看怀里的纸袋,沉甸甸的保守估计也有七八千块,要真急用,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她四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跑出所,最近的一个派出所还在路的尽头,走过去至少得半小时,而闺女已经在叫脚疼了。 “那妈妈先把你送回去,待会儿再把钱交给警察叔叔,你好好在宿舍呆着,怎么样?” 幺妹认真的想了想,“好叭妈妈,我会乖乖哒。” 黄柔蹲下身,小地精乖乖爬妈妈背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不轻不重的搂妈妈脖子上,顺便用小肚子顶着纸袋和一堆花花草草。 “宝贝妈妈,我爱你呀。” 黄柔轻轻拍拍她肉乎乎的小屁股。 “宝贝妈妈,你爱我吗?” “爱。” 小地精可精着呢,故意大声问:“妈妈我没听见呀。” “小家伙,你事儿还挺多啊,爱。” 小地精再接再厉:“有多爱呢?” “很爱很爱。” “很爱是多少爱?” “七十分吧。” “七十分……”可友娣姐姐说一百分才是最多的,“为什么不是一百分鸭?” 黄柔嘴角的笑僵住,因为她自私的没有考虑过她的意愿就把她带来这世上,却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能给她的只是她的全部,并不包括父亲。 小地精终究是孩子,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转移了,“妈妈,比一百大的是多少?” 黄柔以为她是说数数,什么分数小数对她来说太复杂了,“一百零一。” “那我就一百零一分爱你哟!” 黄柔眼眶湿润,小傻子。 她们不知道,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一直有一个老人,默默的跟着她们,被她们天真幼稚的话语惹得苦笑连连。 能把自己的得意门生“勾”得神魂颠倒不顾前程,杨旅长一直觉着,这个“黄柔”就是个“狐狸精”!趁着休假,他就专程过来会会她,先在外围观察了几天,发现她的生活很规律,甚至规律到无趣。 每天就在教学楼宿舍楼食堂三点一线的活动,哪怕周末也不回家。她每天接触到的都是本本分分的教师和工人,也没见她跟哪个男人嬉皮笑脸,举止轻浮的。 这不符合“狐狸精”人设啊。 于是,老爷子不信邪,他得亲自试试去。 然后,才有刚才黄柔“撞”到他的情景,以及故意扔下一笔巨款的试探。 在这年代,这穷乡僻壤,不是他看不起人,百分之九十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见过那么多钱,就是个傻子见了也会心动。 毕竟,她们捡钱的时候,可没外人在场,只要教好孩子口径统一,这钱它就是泥沙入海,无影无踪了。 可她居然还教育女儿,说丢钱的人会着急,顺着路追他……当然是追不到的,因为他就在不远处和她们并排呢! 没想到,这女人是有两分傲骨,不卑不亢,不愿被他讹,但又愿意送他上医院,一板一眼啥都说得清楚……虽然心里有气,可还是愿意把钱还给他这么个老家伙。 他,似乎有点理解顾三为什么喜欢她了。 因为这样一个女人,乍眼看去除了漂亮没啥,可她心思端正,不贪财,尊老爱幼,有稳定工作,有亲密朋友,哪怕是婆家人也喜欢她……这样貌似平平无奇的女人,她就是有吸引力。 看一个女人是不是好女人,还可以通过她的儿女。 很明显,这小胖丫头也是个教养非常好的孩子,懂礼貌,知道尊敬老人,心思淳善,一看就是憨厚老实款。 看来,那臭小子眼睛不瞎。 “妈妈,老爷爷!老爷爷!”幺妹眼睛一亮,冲他挥手。 杨旅长脸色一僵,想不到自己多年的侦查与反侦察经验居然被个小丫头识破了,只好摘了头上的帽子,大步走过去。 得,就这矫健的步伐,跟刚才那颤巍巍疼得龇牙咧嘴的老头儿,谁能想到是一个人?也就小地精的火眼金睛了吧! 黄柔把瞎激动的闺女放下地,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将牛皮纸袋递过去,“叔叔,这是你的东西吗?” 杨旅长接过去,也不看,双手背在身后,精明而敏锐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用很冷的声音问:“你知道吗,顾学章为了跟你结婚,自愿退伍了。” 黄柔一愣,随即大惊,“什么?” 等等,她脑袋有点乱,什么跟她结婚,什么退伍,她理不清楚这中间的因果逻辑。 杨旅长观察着她的神色,吃惊不是假的,说明她事先真的不知情,更不可能鼓动顾学章。 “因为你父亲的事,只要他还是团级干部,你们俩就不可能结婚。” “可我,我……”不想跟他结婚啊。 一路走,一路想,杨旅长也算想通了。既然那臭小子一心想要儿女情长,那就让他如愿吧。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好好待他。” 这个小兵刚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他了,沉默寡言,甚至眼神里有种阴翳,像几辈子求而不得的冤魂,眼神里带的都是阴气。后来为了救他,他肺上深深的中了一枪,弹片残留引起感染,高烧,败血症,休克……九死一生才把他救回来。 可也只有他知道,苏醒后的他似乎变了个人,那种阴翳没了,更多的是茫然,像换了个芯子一样,他居然不记得入伍头半年的事了。 大夫说,这是高热惊厥后伤了神经中枢造成的记忆缺失,他却觉着,这样挺好的。至少,像个年轻人了,而不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阴魂。 一开始,有的人以为他能一路从大头兵升到班长,排长,都是因为替他挡的那一枪,可渐渐的,他矫健的不同寻常的身手,敏捷的视触听觉,不得不让别人发自内心的佩服。 “放心吧,即使不当团长了,可作为正常的团级干部退伍,该有的都有。”事先给顾老太放风,是想通过家庭给他施压,谁知臭小子居然不吃这一套。 得,他啊,老咯,黔驴技穷咯。 “老爷爷,送你哒。”幺妹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一捧野花野草,味道臭烘烘的,还怪熏人。 杨旅长挑挑眉。 “是可以治你的病的草草哦,煨水喝再苦也要捏着鼻子喝下去哟。” 黄柔整个人都是懵的,也没注意女儿说了什么。她的世界,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那个鲁莽的男人,鲁莽的决定。 杨旅长呵呵一笑,笑意未达眼底,眉梢全是苦涩。 他终于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头顶,“我的病,吃仙丹也不会好的。” 幺妹却很执着,眨巴眨巴,看向他外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左腿,“老爷爷,吃了这些草,你会好一点点哦。” “那接下来呢?”只不过是在做无用的挣扎,拖延时间罢了。但哪怕是拖延,他也想多拖延几天,因为,他年轻时打鬼子爬雪山过草地横渡长江解放南京,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没照管过一天女儿,看着那活泼可爱的外孙女,他的愧疚是怎么也洗不清。 给女儿钱吗? 她不稀罕。 给地位吗? 她能跟他翻脸。 给什么呢?那就把生命仅剩不多的时光,都给她吧,让他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接下来就能好啦!” 061 061 期末考结束,判完卷子,又发放完成绩通知书,一整个学年就这么结束了。 幺妹在家里掰着手指头的数啊数,终于数到妈妈回来的日子,她可以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天天过星期五啦! “赶紧把东西放下,歇会儿,炕已经给你晒过了。”崔老太指指晒在牛卵树上的花被窝,“你闺女晒的,说要让你闻闻果子香呢。” “谢谢娘,您辛苦了。” 刘惠倚在门框上,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哟,人这哪是婆媳?亲母女呢! 黄柔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圆溜溜的铁盒子,“娘,给,这是百雀羚,擦脸擦手都行。” 崔老太接过去,小心翼翼的翻着看,“哎哟,这可咋用啊,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友娣在舅舅家见过这东西,接嘴道:“奶,这可香了!” 崔老太果然凑鼻子下一闻,“哎哟不行不行,别人会说我老太婆不正经的。” 黄柔轻笑,“这有啥,人陈阿姨早晚各一次的擦呢,那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 幺妹举起小手手:“我作证,陈奶奶可年轻可漂亮啦!” 陈静实在是太喜欢她了,带她回家蹭过两次饭,陈家二老也非常好,会给她夹很多很多的肉,陈奶奶还会给她削香香的从没吃过的大红苹果,她当然记得。 崔老太嘴上不信:“五六十还不长皱纹,那还不得成老妖精。”手里却小心的拧开盖儿,里头是一层密封的银白色锡纸,轻轻撕开一个角,那香味更浓了。 这下,老太太真真是眉开眼笑,阿柔可真是贴心,啥都给她想着。当然,她也有东西想着她呢,“友娣,赶紧把西瓜拿出来,给你四婶划块大的。” 生产队的西瓜已经陆续开摘了,由村民代表带着介绍信上市里卖去。那一个个大西瓜,卖一个的收入就抵十斤粮,关键产量还是粮食的三倍,一换算,同一块地相当于比往些雨水好的年头还增产了六倍! 种金子也不过如此吧,就问谁不高兴? 整个牛屎沟生产队都乐疯了,眼巴巴等着年底分钱呢! 而崔家院里的西瓜,那更是不得了,熟得早,比生产队早一个月上市,抢到先机净挣了四百多块。比生产队的大,比生产队的红,还比生产队的甜,说明这水土啊,还是眷顾老崔家的! 这个瓜还是小地精老早就给号好的,最大最甜水最多,半个月前就在说要留着给妈妈回来吃。谁知昨儿杨爱卫骑墙头上扔石头玩,不小心给砸烂了个洞,要不当场切开,这么热的天儿准得坏。 小地精为这事可生气坏了,杨爱卫这个大坏蛋! 上个月崔家院里凿了一口井,打出来的水又清又凉,还甜丝丝的,放只竹篮下去正好可以冰镇西瓜,切出来还是冒着凉气的。 “甜不甜妈妈?” “是不是超甜?” 幺妹吸了吸口水。 黄柔把啃了一半的小月牙递过去,让她“嗷呜”一口,红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滴落,给洒卡其色的背带裤上。 春晖忙给她擦了擦,当然已经来不及了,这果子汁儿可是很难清洗的。 幺妹害羞的笑笑,“对不起姐姐,我明天帮你洗叭。” “最近可出了个大新闻呢。”崔老太一面扫地,一面跟黄柔说,“张家那寡妇媳妇儿,叫陈丽华的你还记得不?” “她四婶咋可能不记得,她们都是……哎哟瞧我这张嘴,她四婶你别介意啊,我就是心直口快,我不是说……陈丽华不知搞啥名堂,跑回娘家去了,说是要改嫁呢!” 黄柔一愣,寡不寡妇的她不介意,以前是对崔建军还抱有希望,现在她已经做好他永远回不来的准备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怎么觉着大嫂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离开过她? “害,不是我说,就张家那一家子坏坯子,能让她改嫁才怪。”刘惠倒是还会说句公道话,“尤其那张大力,想女人想疯了都,那眼睛都落他嫂子身上,怪恶心人。” 崔老太重重地咳了一声,“在孩子面前别说这些。” 本来,她们不说这些的时候,幺妹正跟狗尾草聊天呢,听见这茬忽然插嘴道:“我知道,大坏蛋亲婶婶,被二叔叔揍啦!” 这都是陈丽华院里的植物告诉她的,她本能的觉着不是好事,上次本来就想告诉奶奶的,结果因为实在太小了,也不懂这些事,奶奶也没细问。 “啥?”崔老太小声道:“丫头别胡说。”这可是要毁了寡妇名声的。 “真的,就是打我们家西瓜的大坏蛋,他好几次要去亲婶婶……唔唔……”老太太捂住她的嘴,给带回房,仔仔细细的问了一遍,再加成年人的阅历,很快脑补出一个完整故事来。 张大力二十五六的年纪,因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手脚又不干不净,整个生产队没人看得起他,自然不会有人将闺女嫁给他。这单着单着,就打起寡嫂的主意来。 而张家公婆确实有把叔嫂二人凑一对儿的打算,反正陈丽华种糯米是一绝,自家儿子又娶不上媳妇,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最重要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控制的儿媳妇了,就跟家里养的长工似的! 可陈丽华眼睛不瞎啊,她怎么可能愿意跟那样的二流子作一家?虽然严防死守,可还是好几次让张大力摸进院里去,便宜是被他占过,但因为她的誓死不从,最后关头都没让他得逞。 半年前一次,正好让从门口路过的顾老二听见了,当场进去把张大力揍个半死,从此让他安分了半年,看见顾家人都恨不得绕着走。他倒是想报仇啊,可人亲弟是团长,随随便便就能捏死他。 而因为这次见义勇为,原本毫无交集的顾老二和陈丽华,居然越看越顺眼,有时干活干着干着站一块儿也能说上两句话,有啥重活他也抢着帮忙。 但他不善言辞,陈丽华也忌惮自己的寡妇身份,除了比平时多说几句话,倒是没啥特别接触。陈丽华虽然面黄肌瘦,但胜在五官秀丽,言语温柔,为人处事都非常和气,大龄剩男的心,他就这么沦陷了。 最近,崔家帮着陈丽华处理了糯稻和几次草药,她已经偷偷攒下两百块钱,在顾老二的鼓励和出谋划策下,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要离开张家了。 “那张家可真不要脸,寡妇改嫁天经地义,凭啥拦着人家?” “就是,跟一窝子土匪似的,陈丽华真是嫁进了贼窝!”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张家不是人,可怎么说一家人,她对家庭也该有点责任心不是?” 崔家几妯娌,你一言我一语,都为陈丽华忿忿不平。 黄柔感觉到脸上那若有似无的打探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嫂。是怕她改嫁呢?尤其是带着“小福星”改嫁,这不就是对崔家这一大家子没“责任心”了吗? 虽然她也没想过改嫁,可被大嫂这么赤裸裸的道德绑架,黄柔心里不舒服。 偏偏刘惠还是个不会看眉高眼低的,“哎呀我们家可不一样,我们对阿柔这么好,阿柔肯定是跟咱们一条心的对不对?” 黄柔被她逼得说什么都落不了好,总觉着这句话是个套:答应吧,好像这就是理所应当她该报答的,不答应却又成了白眼狼! 只能装没听见。 其实,她现在也想通了,全家待她们母女不薄,就算崔建华真的死了,她真的再嫁,能遇到这么好的婆家人的几率也非常低。她们留在崔家,说残酷点也算“互惠互利”。 “哎呀,听说打起来了呢,赶快看看去!”隔壁杨老太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那是浓浓的八卦味儿。 “谁啊?谁跟谁打起来?”刘惠双眼冒光,立马跟见了热屎的狗一般,也不管自己颤巍巍的大肚子,跌跌撞撞就往外头跑。 王二妹好心劝了句:“大嫂你慢点儿,别人打架有啥好看的。” 刘惠回头就是一个白眼,“她二婶咋说话的,诅咒我呢?我这可是老崔家大孙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谁让这福气就落我肚子里了?” 话音方落,给一脚绊门槛上了。 本来,孕后期就容易肿,她这几个月又仗着肚子胡吃海喝,整个人胖了两圈不止,那脚掌肿得崔建国的鞋子都塞不下,只能趿着双大大的塑料拖鞋。 当然,她是不可能花一分钱的,拖鞋还是崔老头的。 一个儿媳妇,穿着公公的鞋子满村的跑,谁不笑话她?也就她这种没脸没皮的老娘们假装听不见罢了。 拖鞋被这一绊,重心不稳,连人带肚的就往前冲。 “哎哟坏了!”王二妹动作最敏捷,可离她最远。 离门口最近的反倒是幺妹,可她那么小大个人儿,还没刘惠的肚子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肚子着地,发出杀猪叫。 “哎哟快,快,我肚子痛!” 几妯娌赶紧七手八脚将她搀起来,“怎么样大嫂?要不去炕上躺着?” “赶紧的,叫奶奶去,就说我肚子疼。”刘惠使唤友娣,顺便还不忘埋怨幺妹:“还说啥小福星,看着我跌倒都不会扶一下,我儿子要有啥,打不烂你屁股!” 黄柔脸色立马变了,让这么大的小人儿扶她,她也有脸说出来?当着她的面都敢这么骂闺女,那她不在的时候,还不知得骂多难听?幺妹不会告状,是不是受了委屈也往肚里吞? 这么一想,她也懒得扶她了。 友娣已经被刘惠使唤太多次了,要吃罐头让她去东屋说“肚子疼”,要吃糖水也让她去说“肚子疼”,刚开始把崔老太急得不行,后来是打也打过,骂没少骂,她这脸皮越来越厚! 而跑腿的友娣,拿不回吃的,便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心里可气着呢! 况且刚才她一直在屋里玩春月的鼻烟壶,压根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儿,还当她妈又嘴馋了,迫于淫威只得不情不愿的出门。 奶奶在哪里?要随便问几个人也能问到。 可她就是懒得问,心想着慢悠悠的找一圈,再慢悠悠的回去告诉“没找着”就行了,到时候她没骗到东西吃这可不赖她。 殊不知,这一次的刘惠,因为往日的“狼来了”,差点丢掉小命。 且说刘惠被她们扶回房里,炕上猪窝似的一堆,全是她一个人的脏衣服,崔建国的友娣已经帮他洗了。黄柔也顾不上感慨这恶劣的母女关系,直接将脏衣服一把扫地下,跟一堆垃圾似的。 没一会儿,感觉不怎么疼了,心跳也平复下来,刘惠倒是不嚎了。 林巧针小心翼翼掀开大嫂的衣服,吓得“啊”一声叫出来,那尖尖的肚皮上有个红红的口子呢。 “啊,要死啦,啊我的儿子!”这立马触发了刘惠的杀猪叫按钮,本来是真不疼的,可她自个儿吓自个儿。 “不用怕,只是破皮,没出血。”王二妹以前也摔过一跤,算有“经验”的。 这下,她又不嚎了,而是说想吃糖水鸡蛋。 三妯娌对视一眼,得,还想吃东西那就是没毛病。 于是,黄柔撩起袖子,上灶房给她煮去了。 幺妹跟春芽一起站门口,伸着脑袋听杀猪叫,手里还玩着小石子儿。要别家孩子早害怕的跑开了,可她们已经被训练出来了,都不带怕的。 在崔家,没有哪一场大伯娘的杀猪叫不是一碗糖水蛋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是两碗! 大家都以为这次还跟以前一样,黄柔心里也带着气,慢吞吞的给锅里多放一瓢水,给打了三个大大的鸡蛋,小声把幺妹和春芽叫进灶房,“来,这里一人一个蛋,放凉了再吃啊,妈妈先给大伯娘的送去。” 两小只吸溜着口水,“好哒!” 刘惠懒得动,要让黄柔喂。 黄柔没忍住白她一眼,爱吃不吃。 得,还是王二妹和林巧针看不过去,更怕她找婆婆告状,只好吹着,伺候瘫痪在圈的老母猪一般,一勺一勺的喂她嘴里。平时或多或少会有不愉快,可要真到了紧要关头,大家都是齐心协力不计前嫌的。 幺妹和春芽可等不及放凉,踩小板凳上,整个小身子都快趴灶台上了,你一口我一口的……舔吧。 跟小奶狗似的。 那甜丝丝的黄红色的糖水,可是孩子们的最爱,哪怕只是舔一口,那滋味也能让她们乐开花。 “妹妹,好吃,甜!”春芽头发黄黄,脑袋大大。 “我妈妈煮的超甜!” 舔去一半,糖水不烫嘴,可以直接端起来干了。 忽然,“啊!” 春芽端着大碗的手被吓得抖了抖,糖水给洒下巴脖子上,又顺着脖子流到胸前。她扁扁嘴,眼睛立马红了。 “啊!” 西屋里,妯娌几个也被刘惠吓到了。 “痛痛痛,快把我裤子脱了,娃要出来了!” 得,大家脱鞋的脱鞋,脱裤子的脱裤子。也就是脱裤子的时候才发现,裤子已经全湿透了。 “羊水破了。”黄柔知道要发动了,现在不是跟她生气的时候,忙去洗锅烧热水。快十个月,也算瓜熟蒂落了,她当年生幺妹可痛了一天一夜才下来的,但大嫂这是第三胎,应该会比较快,比较顺利。 “妈妈,大伯娘要生小宝宝了吗?” “对呀,你们乖乖待灶房,不要出去乱跑。”给锅洞里加了柴,又把春芽抱回房换衣服。 崔家其他几房都挺爱卫生的,孩子衣服湿了尿了就立马换,虽然没新衣服穿,可至少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屎尿齐飞乌漆麻黑。 话说友娣去找奶奶,去到村口发现大家又在翻花绳,那可是她的独门绝学啊,不停下来展示一波技术一览众山小怎么行?玩了半个多小时,顾老太板着脸从村尾走回来,奇怪道:“友娣你妈正给你生小弟弟呢,咋还在这儿玩着?” “啥?我妈生了?” “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动静挺大的,说不定现在已经生下来了,赶紧回家抱小弟弟去吧!” 友娣立马扔了毛线,撒腿就跑。 她虽然不怎么期待这个让她失宠的“弟弟”,但家里要添丁进口她还是挺兴奋的。 “友娣咋回来了,你奶呢?”王二妹摸了摸手,急问。 这刘惠可真够大力气的,把她手都给掐破了。 友娣一愣,这才想起来任务没完成,赶紧又往外跑,估摸着是在村尾自留地种萝卜。路过张家的时候,发现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陈丽华正闹回娘家呢,有人打架大家都来看热闹了。 “友娣满头大汗跑哪儿去?” “找我奶呢!” “你奶不是在这儿嘛,你往哪儿跑?” 原来,早在张家闹起来之前,崔老太就有预感,虽然她不爱多管闲事,可陈丽华跟她怎么说也算“合作伙伴”,寻思着过来瞧瞧,也能说两句公道话。谁知张老太正满肚子火气没处发呢,见她来了以为是看笑话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吵起来了。 两个都是做婆婆的,都有个守寡的儿媳,以前本就觉着陈丽华没孩子让她抬不起头来,现在居然还赶闹改嫁,这不打她的老脸吗?她咋就不能学学黄柔,安安分分给婆家挣工分? “奶,奶,我妈生啦!快让你回去呢!” 其实她本来想说要生啦,可一时着急给说少了一个字。 众人一愣,都问:“弟弟还是妹妹?” 将错就错,友娣只能一口咬定——“弟弟!” 得,披头散发口干舌燥的崔老太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跑得比谁都快,不打了不打了,她得回家看孙子去! 本来以为张家闹剧接近尾声,没戏可看的七大姑八大姨们,此时忽然听到这消息,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崔家这样的“绝户”生儿子,那是多大的稀罕? 搞不好人一高兴,给发点糖瓜子儿啥的,吃到就是赚到! 长长的队伍涌进崔家,听见刘惠的叫声,崔老太还以为是刚出生的孙子怎么了呢,忙一把推门,“我孙子咋……”最后一个字给那高挺挺的大肚子挡嘴里了。 “怎,怎么还没生出来呢?” “没有,娘我看着大嫂怪疼的,要不给她请个接生婆吧?” 崔老太冷静下来,看了看又摸了摸,子门已经开了,估计也就一会儿的事,“接生婆没到她就能生。” 主要是已经生过俩了,熟门熟路。 可怜刘惠一开始还想住市医院呢,她连医院门都没摸着,反倒去了鬼门关一趟!而且她一开始没啥事的时候就鬼哭狼嚎,歇斯底里,真到该用力的时候反倒没力气了,嚎到天黑,这孩子也没生下来。 “快吃饭吧,吃了好睡觉。” “四婶,我妈不会有事吧?”友娣后怕极了,她妈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奶奶不让她们进去看,可听听说妈妈血都快流干了。 黄柔也拿不准,但还是安慰她:“没事没事,你们快吃吧,说不定待会儿小弟弟就来啦。” 小地精抬头,看了看妈妈,想说那不是小弟弟,可又怕被大人骂谎话精。 唉,她只能让小萝卜变大萝卜,小土豆变大土豆,要是能把……变成小弟弟就好啦。 可事实就是,大家高估了刘惠的身体素质,等天黑了还没生下来,羊水都快流干的时候,全家都急了,崔建国跑去公社请接生婆,其他人哪里敢睡,都眼睁睁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哀嚎呢! 孩子们虽然担心,可耐不住瞌睡,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夜,幺妹梦见一条小彩鱼,蓝色的大尾巴,红色的鳍,还有乌溜溜的大眼睛,漂亮极了!就跟去年在落水洞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她好想把鱼鱼养在家里啊,每天陪她玩儿。 醒来的时候,西屋正好传来“哇”一声大哭,中气十足却又非常陌生。 “生啦生啦,你大伯娘生啦,走,咱们看小弟弟去。”黄柔给她穿好衣服,“以后啊,你就是六姐姐,要照顾弟弟哦。” 接生婆把憋得青紫的小肉球提起来,掰开双腿一看,准备好的吉利话一时给卡住了。因为昨晚崔建国去请她的时候就说是儿子,已经让高人看过了,保证是儿子,可…… 崔老太的笑僵在脸上,以为是看花眼了,掰开再看一眼,这没小雀儿啊! 不是说好的儿子吗?刘惠不是天天喜欢吃酸的吗?她不是说幺妹给看过是小弟弟吗? 刘惠在要脱力昏死的前一秒,听见“儿子”哭声,终于放心的睡了。从此啊,她就是崔家说一不二的人啦,整个家业都是她儿子的!以后城里的房子也是她的!四房那母女俩的,娘说了会想办法帮她搞过来,她真是睡着都能笑醒! 以后的很多年,想起这一天,崔家人都觉着再一次被上天给耍了。全家盼得眼睛都花了,好容易盼来点消息,结果却是再一次的更猛烈的失望。 “哎呀闺女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以后肯定枝繁叶茂儿孙满堂!”接生婆横着抱起新生儿,“大妹子你看,这孙女多壮呐,白白胖胖,足足九斤呢,我接生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娃娃,以后啊,绝对是个大高个儿,你看看这小腿这么长,这指头这么长……” 崔老太笑不出来,默默的回了东屋,关起门来埋头痛哭。 幺妹看着长长的“巨大”的新妹妹,其实还是挺开心的,因为啊,她觉着妹妹就是小彩鱼变的,以后她要养妹妹! 黄柔本来“恭喜”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给憋回去。 得,这回,崔家终于凑足七仙女了! 062 062 刘惠一觉醒来,真是神清气爽,万里无云鸟语花香。 正好,床旁传来一声小婴儿的哼唧,那是多白净多胖的儿子啊,她赶紧抱过来,赶紧喂奶。 一定要让儿子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就凭这,她也能横着走,以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啦! 她不知道小家伙是饿得久了,还是胖孩子都这样吃得多?“咕叽咕叽”吮吸,那力道大得她龇牙咧嘴,当年俩姑娘也没这么吸的。 不过,姑娘嘛,能跟儿子一样? 她得意的捋了捋头发,油腻也不管咯,接下来一个月她可就不会下炕咯,都给我好吃好喝的送炕上来,还得让崔建国和友娣喂到她嘴边儿才行! 吃了半个小时,小家伙终于不怎么吸了,闭起眼睛打起盹来。她绝对想不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妈妈的奶。 因为,过了一会儿,刘惠准备给“他”换尿布的时候发现是女的! 这,刘惠“嗷”一嗓子,面红耳赤,双眼一翻,昏过去了! 当然,直到她在炕上昏了几个小时再醒来,家里也没人来问一声,因为没孙子,崔老太心情不好,把全家赶出门干活去了,她幻想中的众星捧月供姑奶奶的场面压根不存在。 “呜呜……” 刘惠听见这哭声,真是天旋地转,衣服全被汗水浸透,又昏了。 可怜的小七妹,从天亮出生到大中午,只喝过一次奶,饿得她哇哇大哭。 崔老太虽然气,可也没把孩子怎么着,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让几个孩子先回去,春苗早上回来了,能带着她们做做饭。 当然,老崔家又添了个孙女的消息早已传遍全村,那些本就有仇的,都怎么难听怎么挖苦她呢,尤其有三个大孙子的杨老太,那可真是大牙都给笑掉了。 崔老太是含着泪干活的。 春晖叹口气,牵紧了幺妹的手,心里暗暗叹气。上辈子崔家始终没有孙子,也没有小七妹。一开始奶奶也想不开,可慢慢的过了六十岁,眼见着真没希望了,她也就看开了。当然,那是因为没有大伯娘这一出,她口口声声说是儿子,一切征兆都跟“儿子”对上,给了奶奶希望又让奶奶失望,这打击可真够呛。 “我没说谎。” 春晖一愣,看着身旁这颗低垂的脑袋,只能看见头顶的旋儿,“妹怎么啦?” “我没说谎,我没说那是小弟弟。”小胖手揪着衣服,她真的没说过。 小地精不撒谎的。 春晖一想,好像她还真没亲耳听见幺妹说过,她没记错的话,大伯娘第一次说“幺妹说了是儿子”那晚,幺妹好像跟四婶回耳房了,压根无从佐证她的陈述。 而好巧不巧的,大伯娘每次说“幺妹说了是儿子”的时候,都完美的避开了幺妹的在场……这不由得让她多想。 要知道,大伯娘这一年来因为“儿子”得了多少优待?耀武扬威了多少次?轻狂成啥样?以奶奶和大伯的暴脾气,要不是顾忌着“儿子”,早给她揍死赶回娘家了。 “姐姐,我不是小谎话精。” “好,姐姐知道哦,奶奶也知道你最乖啦,奶奶并不是生你的气哦。” “真的吗?” 春晖揉揉她的脑袋,奶奶并非特定的生谁的气,只不过是怪命运不公罢了。但再失望,再难过,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上辈子对六个孙女的婚姻大事,至于是“嫁出去”还是“招赘上门”她都没有纠结,由着孩子们选择。 可见,她也不是“香火观念”走火入魔的老太太,只不过是……嗯,被大伯娘骗了却不知道而已。 与大人们的愁云惨淡相比,友娣可是一点儿也不难过,她开心着呢!原地螺旋爆炸蘑菇云开心! 妈妈怀孕这十个月,她可是倍受冷落,要知道以前她才是妈妈的心头肉,生个妹妹最好啦,她以后就能重新夺回妈妈的宠爱。虽说这段时间怨念很重,母女关系很糟糕,可她也只是个渴望关爱的孩子啊。 十二三岁的孩子会恨妈妈吗?反正她只恨那个没渡劫成功的臭屁小弟弟,妹妹嘛,她喜欢! “妈我们回来啦!你醒了没?想吃啥我给你做?” 西屋没人答应,她蹑手蹑脚进去,就见刘惠四仰八叉昏迷不醒……当然,在小孩看来,就是在睡觉。 而刚出生的小七妹,正嗷嗷大哭呢。别人家出生几个小时的哭声跟猫叫差不多,她这妹妹真是厉害,中气十足嘞! “姐姐抱你出去玩吧,可不能吵到妈妈哦。” 六个女孩看着新入群的还不会打招呼的小七妹,大眼瞪小眼。 “姐姐,小彩鱼怎么一直哭呀?” “肚子饿了吧?” “尿了吧?” “热的吧?” 三个大的异口同声,都猜中了。那小小的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婴儿包在旧棉衣做的襁褓里,一块尿布兜得满满的,要不哭才见鬼了! “笨,她不叫小彩鱼。”春月凑近看,她的小脑袋被挤成了两头尖的梭子,哭得脸通红通红的,真像个烧红的火炭,“应该叫小火炭。” “就是小彩鱼,是我养的小彩鱼。”幺妹很固执,哒哒哒跑回耳房,抱出麦乳精罐子,只剩一个底儿了。 “我们当小彩鱼的妈妈,养她叭。” 得,女孩子谁不喜欢当妈妈啊?过家家游戏中都得猜拳呢,赢了才能当妈妈,输了的才是宝宝,大概,“养成”是每个女孩内心深处拒绝不了的元素。 于是,烧开水,泡麦乳精,吹凉,用勺子喂,那小嘴巴一努一努的,还真给喝下不少。 吃饱喝足就不哭了,用压根啥也看不清的眼睛看着六个小“妈妈”,时不时还会“嗯嗯”两声。 春晖是带过孩子的,知道怎么换尿布洗尿布,怎么哄睡,没一会儿小家伙就让她搞睡着了,乖乖的。 小地精双手叉腰,当妈妈也太累了吧! 她好爱妈妈呀,宝贝妈妈给她当了这么多天妈妈,都累坏了吧! 于是,劳累了一天的黄柔,刚到家还没坐稳,就享受了一把宝贝女儿的全方位捶背揉肩端茶倒水服务,还闹着要帮她洗脚呢! 崔家的晚饭吃得异常沉闷,大家都不敢提新生儿的事,生怕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心道赶紧吃完赶紧睡觉,反正昨晚也没睡好。可谁知,还是崔老太先开口:“煮个鸡蛋,给她送去。” “老大明儿上六甲村报喜,但记住不许她进我家门,你意思一下赶紧回来,地里活计还多着呢!”说的就是满嘴喷粪的刘老太。 崔建国闷闷的“嗯”一声,没劲儿死了,他连去都不想去。 可吃了鸡蛋的刘惠,依然没转过来,躺炕上哭天抢地呢,骂什么贼老天瞎了眼,什么崔建国无能,她都知道了生男生女不在女人,又骂幺妹骗了她,让她空欢喜一场。 因为,她笃定,憨厚老实的幺妹绝对不会否认,也否认不清,大家压根不会相信她这个“小福星”会说错。 可她低估了春晖和黄柔护犊子的决心!俩人内外夹击双剑合璧有理有据把她上不得台面的阴谋揭穿了,把她怼得求饶不说,还堵奶了。 生过孩子的女人都知道,堵奶有多恐怖,它不止闷,不止胀,还疼!巨疼,两只乳房堵得大石头似的,躺平了压着胸脯呼吸不畅,侧着睡她又扯得肋骨都快断了……就说这有多疼吧! 刘惠夜夜嗷嗷大哭,抱小七妹去吸,可越堵她越吸不出来,越吸不出来她越堵,气得她狠狠打孩子屁股,没两天就胀成了大红石头,发炎了! 天气热,她又邋遢,炕上不知有多少细菌,月子里又不能洗澡! 这可是了不得,会死人的,给活活疼死的。她在崔老太眼里虽然已经彻底失去了“价值”,不再享有任何优待,可终究是条人命,“给送卫生所看看吧,要不行就开刀。”把脓液引流出去。 崔建国又是闷闷的“嗯”一声,这才一个星期,大的夜夜哭,小的夜夜哭,他已经被折腾得人仰马翻,老了十几岁似的。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充满希望的上市里卖糕的男子汉? 崔老太看他脸上的皱纹,心疼道:“不行就把小七抱来,我给带。”她也算想开了,闺女就闺女吧,只要是崔家血脉! 想想隔壁杨老太,他们家小老三,村里有人偷偷说长得越来越不像杨发财,不知道是谁的种呢。 可第二天中午,崔建国就苦着脸回来了,“卫生所和县医院都问了,没有能治她病的药。” “啥药?” “说是叫啥盘什么林的。” “盘尼西林?”黄柔脱口而出,她听父亲说过,这可是个神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屡立奇功,是实打实的军管药品,同时,因为华国目前的物资匮乏和西方世界的封锁,它又是非常非常紧缺的。 紧缺到价比黄金! 众人一听,这样的药他们八辈子贫农去哪儿搞啊?这不就是让刘惠活生生等死了吗?友娣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要是在北京,黄柔有几个从小到大的同学,说不定她想想办法还能搞到,可在牛屎沟?别说张爱国,就是求到段书记,也不一定能搞来。 电话方式她已经没有了,给北京写信的话,肯定来不及。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还是王二妹说她去问问姐姐,姐夫家有亲戚在市医院,看市里有没有。 黄柔也说可以去问问段书记。 林巧针说她回去问问娘家村里那有名的赤脚大夫,看能不能用草药代替。 大家有关系的托关系,有力气的出力气……这就是家人啊! 崔建国一个大男人感动的眼眶发红,这次是真下定决心了:等那老娘们好了,他一定好好教训她,别让好好一个家给拆散了。 几个孩子就乖乖在家,好好的养小七妹。啥麦乳精米糊糊米汤的喂,虽然没奶养人,可也没让她瘦没让她生病。 “咚咚咚。” “谁呀?”杨爱生吸溜着鼻涕,蹲墙根刨红薯呢。 自从不小心看见崔家院里的大红薯,他们也学着在自家院里种起来。毕竟,两块土地就一墙之隔,土质肯定一样的,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刨开土壤瞅瞅,红薯大了没。 可今天,也是没大的一天,好气哦。 “我是崔绿真。”清清脆脆,还甜丝丝的,跟新鲜出炉的水蜜桃一样。 小傻瓜?杨爱生其实还挺喜欢幺妹的,毕竟她可是牛屎沟最漂亮的小姑娘。 “你来干啥?” 幺妹艰难的咬着牙,抱着长长的小彩鱼,倔强的不要看他的蜂蜜鼻涕,“找奶。” 周树莲听见,忙打开窗户,“幺妹来了,爱生快把小七妹抱来。” 五六个月的杨秋生已经能吃辅食了,奶吃的没以前多了,她每隔三天就会给小七妹喂一次,也不多,就够她吃十分钟……因为,这条小彩鱼她真的真的太能吃啦! 未满月的小婴儿,拼了命的“滋滋滋”的吸,比杨秋生还吃得快吃得急,这要是给别的产妇试试,还没这供应能力呢! 可今儿,奶没吃完,外头就嘈杂起来。 “咋又吵起来了?” 杨爱生赖在妈妈屋里,小小的三角眼若有似无的看向“水蜜桃”,就为了多看崔绿真一会儿,他才不要挪屁股呢。倒是杨爱卫跑出去瞅了一会儿,回来报告:“张大力家又闹起来啦。” 幺妹心头一跳,是婶婶又怎么了吗?当了小妈妈的她心智成熟不少,隐约知道张大力和陈丽华是什么情况了。忙扔下一句“小彩鱼等我”,撒腿就往张家跑。 大宅子前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的多,劝架的少。 陈丽华今儿又换了个办法,让父母请了族里一群叔公堂兄弟来,要么七老八十德高望重,要么年少力壮孔武有力,在农村都是很有话语权的。 拿着她的钱,又有父母的苦苦哀求,族人们也倒是卖力,先好声好气给张家讲道理呢。 讲了不听?那动手也没事儿。 毕竟,陈丽华已经用二十块钱把张爱国那关给打通了,只要队长不发话,牛屎沟可没人愿意出头。 张家在村里是独户,没有族人,平时又招人恨,谁愿意帮啊。 软的硬的都行不通,张老太索性来个荡妇羞辱:“老娘知道你要走的原因,不就是有了姘头嘛?守寡让你守得都痒痒了是吧?迫不及待就要去嫁人,只是姘夫要知道你不会生育还会要你不?哎哟,这一只不会下蛋的老老母鸡……” 话未说完,就有一道沙哑的声音道:“我愿意娶她。” “哟,顾老二你干啥,就算是想帮她也不至于搭上自个儿啊。” “就是,你娘要知道还不得活活气死?” 顾老二却压根不听,勇敢的站了出去,大声道:“只要丽华愿意,我今儿就娶她。” 小地精悄悄翘起嘴角,二叔叔真好鸭!对婶婶好得不要不要的! 她当然要帮上一把,在心里默默的对小草草们说了一句话,没一会儿,张家大宅子锁得好好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莫名其妙的。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这么玄乎?明明门是锁着的啊,张家所有人都在外面啊……于是,都伸长了脖子张望呢。 而院里墙根下居然养着满满三笼子鸡,不大不小,都是三四个月的半大小母鸡,挤得慌呢,你踩着我的脚,我啄着你的脖子毛。 而最让人奇怪的是,别人家养鸡养卧室里都怕被人听见,他们就这么大咧咧的养院子里?还是四五十只?都说女人吵架像鸭子叫,可鸡叫也挺烦人的,打鸣吵人,吃食吵人,下蛋吵人,就是屙泡鸡屎它也要得瑟几声。 可挤挤攘攘这么多鸡,却诡异的安静。 非常安静。 “我瞧着,这鸡嘴巴不对劲。”有人小声说。 “不对,是脖子不对劲。” 早有人蹲下身子,细细的看了看,忽然大惊道:“你们把鸡声带给切除了?”变成了哑巴鸡? “这也太……简直……”那些心善的老太太,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了。 鸡打鸣鸡叫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们居然丧心病狂给声带切除了?这比阉鸡还让人受不了。试想一下,好好一张能说会道会唱会哭的嘴,忽然给你舌头拔了,你受得了? 张家人本吓得一脸苍白,忽然又面色一僵,“管得着吗你,赶紧的出去出去,这可是我张家!” 他们养这么多鸡,过不了一个月就能下蛋,到时候一天四五十个蛋,一个月得卖多少钱?这不浓浓的资本主义气息嘛!更何况还用这么惨无人道的方式……大部分人都看不下去了。 反正大家就不走,就搁那儿站着,数鸡。 不数没事儿,这一数,差点吓死个人!三个笼子里居然有六十八只鸡,挤得站都站不稳,层层叠叠,鸡摞鸡,屎摞屎的。农村人住惯了大房子大院子,所以养鸡鸭猪的时候都会把圈盖大些,人都喜欢宽宽敞敞的,难道动物能不喜欢? 像张家这种养法,这哪是养鸡,这比囚禁还不如呢! 这家子真是鬼迷心窍了,连鸡都受罪成这样,陈丽华岂不是更惨? 这不,陈丽华哭着,撩起袖子。 里头晒不到太阳,是雪白雪白的,而那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分外刺眼。 “这是我婆婆和张大力打的,身上还有更多,但我不能……各位叔伯父老乡亲,我自问嫁来张家后恪守本分,吃苦耐劳,家里每年的糯米都是我一手种的,队里记分员可以作证,我平时也没落下一个工分,干活也没让人说过什么闲话……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七年啊,我这身上是真没一块好皮了啊!” 她抹抹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演的,是真的抛开面子再也不愿忍了:“我要再待下去,我就没命了啊,各位叔伯就当可怜可怜我陈丽华,可怜可怜我爹娘,别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甭管是陈家族人还是牛屎沟围观群众,那都是有儿有女的,被她几句话说得心头酸楚,还有女人居然跟着哭起来了。 “都帮帮她吧,可怜的女人啊!” “就是,我闺女要受这样的委屈,老子打不死那一家子,老子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群情激奋!对于邪恶的张家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既发泄了往日的厌恶,也帮了陈丽华。 张老太被吓得连连后退,“我,我不管,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带不走她,你顾家算哪根葱?还当你弟是团长呢?都被部队开除回家当农民了,你狂呢还?” 顾老二脸色涨红,分辨道:“你胡说啥,我弟不是开除,是自愿退伍!” “我呸!开除就开除呗,还退伍呢,当了这么多年兵要真退伍能啥都没有?”别人没工作也有安置费。 “谁说我啥都没有。”忽然,一把雄浑有力的嗓音从人群外传过来。 小地精眼睛一亮,长!腿!叔!叔!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只见顾学章背着大大的军旅包,齐头皮的发茬,耳前发际线干干净净的。“我是自愿转业,我有工作有单位,还有房子。” “啥?” “房子?” 不止张老太惊诧,就连围观的也惊了,其实大家都同样猜测呢,好好的前程傻子才会不要,不是开除是啥? “我儿子可是拿着报到证转业的!”顾老太扒开人群,雄赳赳气昂昂的过来,她也是半小时前才搞清楚转业和退伍的区别。普通士兵那叫退伍,军官干部这叫转业。 国家下命令,地方人民政府必须安排工作的! “啥工作?” 顾老太挺挺胸膛,“供销联合社!” 嚯!这可是和让人嘴巴流口水眼睛发红的单位啊!供销社啥都有,你工人工资高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拿票和钱去买?供销社要不卖给你你连风都喝不上! “而且还是县供销社副主任呢,给分的房子就在红星县供销大院里!”顾老太大声说着,心口堵了这么久的气今儿可终于顺过来了。他儿子现在是有工作有房子的人了,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还造谣,造他妈呢造! 顾三叹口气,团级待遇转县级副主任科员待遇,这何止是过山车,这都掉马里亚纳海沟了。可老太太不知道,反正在她心里只要有稳定工作就成。 本来,杨旅长是想把他安排进统战部或者公安的,听说中央最近正在联合调查部、公安和国防科工委,准备组建一个新的国家安全部门。可他想跟黄柔结婚,统战部和公安这样注重政治觉悟的单位,即使去了也憋屈。 到时候给他坐冷板凳,这不打击人嘛? 杨局长是真心把他当儿子培养的,问了他的意见后,还是给安排供销社吧。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尤其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顾三。 毕竟跟一般政府部门比起来,它不是特别强调政治站位,他将来的上升被黄奇影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别看现在供销社红红火火,可他总觉着,这种计划经济集体供应的模式走不了太远。 而想要让他出头,就需要一个“破”的机会。 他要有能力破局,以后有的是前程。 要没这能力,那也能混个退休工资。 虽然心里有落差,但顾三还是很快调整过来了,是金子总会发光,他就不信,除了战场拼刀拼枪其他的他就干不了!不止要干,好好干,还要给心爱的女人优渥的生活。 063 063 有顾三出面,陈家人顺利带走了陈丽华,以及她小院里的“花花草草”。 怕自己走后没人照管它们,陈丽华挖起就全托付给幺妹了。 这个决定,不止小地精高兴,植物们更高兴,它们终于能摆脱张家这阴森鬼气的宅子,终于能在“能听懂植物说话的人类幼崽”庇护下长大啦! 牛屎沟的植物界里流传着一句话——在崔家,就没有死得了的植物。 无论是天干大旱,还是土壤贫瘠,或是病毒虫害,那人类幼崽都能帮它们治好! 崔家妯娌三个是太阳落山才到家的,脸色都同样的不好看。 “咋样?” 三人摇头。 发动全家关系也没找到盘尼西林,崔老太抱着小彩鱼长叹一声,“没救命药,就只能让她等死了吗?” 怀里的孩子仿佛能听懂,刚还好好的喝米糊糊的人,忽然头一扭,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春苗友娣也跟着掉眼泪,娘再不好,再招人厌,那也是她们亲娘啊! 因为高烧不退,卫生所没办法,给转县医院去了,而崔建国则去照顾她,大房屋里只剩三个小丫头,此起彼伏的哭声,哭得大人们都不好受。 谁也想不到,就“简简单单”生个孩子,刘惠居然把自个儿生到鬼门关去了。明明从怀孕到现在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她悬崖勒马保平安的,可她硬生生在作死的路上策马奔腾头也不回啊!到底是说她啥好? 黄柔到处求人跑了一天,也是累得腰酸背痛,想早早的回房躺着。 幺妹正在屋里戴着项链披着床单走公主步呢,见妈妈回来赶紧把东西一扔,趴炕上装睡。 黄柔摸摸她肉乎乎的后背,刚玩出一身汗的小人儿,后背可是汗津津,热乎乎的烫手呢。 把她小衣服撩起来,用蒲扇扇股小小的凉气进去,哇哦,好舒服鸭! “还装睡呢?” “嘿嘿,宝贝妈妈回来啦。”她舒服得都不想翻身,哼唧道:“橘子婶婶也回家了哟。” 黄柔知道她说的是陈丽华,倒是奇怪了:“不是不让她走吗?怎么张家忽然同意了?” 幺妹点点头,又摇摇头,“二叔叔帮忙,我帮忙,长腿叔叔也帮忙!” 黄柔一愣,“他,回来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通那天杨旅长的话,因为她的档案,他只有解除军职才能跟她在一起,可……他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她一个寡妇,值得吗? 纵使年少时对她有过心动,可那是多么清浅,多么朦胧的情愫啊,人是要长大,要成熟的,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生儿育女,他也功成名就,怎么还放不开呢? “长腿叔叔要去供销社上班啦妈妈,到时候我可以找他买大白兔啦!”说起这个,她可就不困了,把炕尾的小土罐抱出来——“哗啦啦”。 炕上就是一堆银亮银亮的硬币,全是一分贰分的,黄柔是怕给她多了被别人骗走,所以每次就给几分钱,意思意思。 可她不知道啊,她以为这沉甸甸的一大堆就是很多很多钱了,一个一个扒拉着:“这个买大白兔,半斤。” “这个买橘子糖,一斤。” “这个买罐头,两罐。” “这个买……嗯,给小彩鱼买奶粉,买到她能吃饭饭。” 黄柔:“……” 得,小丫头,你这几分钱要把人供销社都买空了! “到时候长腿叔叔肯定会便宜点儿卖给我哒!”小丫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得得得,赶紧睡觉吧,睡不够可就长不高了哟。” 幺妹现在可比春芽高多了,自信的挺挺小胸膛:“好哒妈妈。” 她一定要长高高,最好是有长腿叔叔那么高,然后就能保护妈妈啦。 第二天一大早,崔建国垂头丧气回来了,浑浊的眼睛肿成大核桃,“娘,大夫让准备后事,她已经不认人了。” 崔老太的眼泪“簌簌”滚落,“真没法子啦?” 崔建国摇头,昨晚高热惊厥的时候把他吓死了快,那手脚直抽抽,眼皮往上翻,露出两大个白眼球,嘴里的泡沫跟发羊癫疯似的。 再讨人厌,那也是条命啊,罪不至死。 崔家老老小小都哭了,因为是年轻人,家里也没准备棺材,老两口自个儿都还没呢。崔建党连忙跑隔壁村找打棺材的木匠去了,几妯娌忙着给刘惠收拾衣服,下午去给她接回来,洗个澡,穿身干净衣裳,虽然活着时候不干净,至少走的时候让她干净些。 大人手忙脚乱,春苗和友娣又哭得撕心裂肺,春晖怕吓到小彩鱼,索性把她抱出门,幺妹和春芽这两个小妈妈肯定是要跟着的……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 她心里也挺难过的,上辈子大伯娘活得好好的,但前提是没有小彩鱼这出,没有十个月的作威作福,她也没有现在这么……嗯,自作自受。 但终究是一家人,是三个女孩的妈妈,春晖叹口气。本来,在大伯娘快生前,她已经有分家的想法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作,一天比一天作。仗着有儿子,处处针对王二妹,把王二妹气哭好几次。而且,如果大房真的有了儿子,那城里的房子归属问题,就是个定时炸弹。她不想让爹妈辛苦一辈子,到头来反倒为大房的金蛋蛋作嫁衣。 忽然,怀里的小彩鱼睁开大大的眼睛,指着山上“啊啊”叫。 “小彩鱼想去山上姐姐。” 春晖心想,一个月的小屁孩懂个啥,只不过是瞎指的罢了,可幺妹居然也兴奋得笑脸通红,“姐姐我们上山叭!” 自从自留地的土被邱家挖空后,她们已经好长时间没上过山了。幺妹一路走一路跟植物说话,大家唧唧喳喳都在说最近的见闻,她的两只小耳朵忙得很呐! 忽然,小七妹又伸着手叫起来,幺妹歪着脑袋一看,“呀,小彩鱼说这是药哦,可以给大伯娘吃的药!” “啥?”春晖以为她是瞎说的,“小老七懂个啥啊,她乱指的。”这株植物是墨绿墨绿的,叶子长得像鸡爪爪,还有浅浅的绒毛,似曾相识,可又不记得叫啥名儿了。 话说,她发现今年冒出泉眼后,牛屎沟的山上忽然多了许多植物,很多都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如果仔细看仔细闻的话又会发现,它们不一样。 水土这事,还真是玄。 “不是,是真的能给大伯娘治病哒!”她拽着姐姐的衣服晃了晃,非常着急。 春晖不信屁话都不会说的小七妹,可是却相信她,“你真觉着可以?” “确定可以,真哒!”小地精跑过去,用手摘了一把,又摘一把,想想大伯娘那么胖,吃饭都吃三碗,药也得摘三把。 崔建国上丈母娘家喊人去了,刘惠都要死了,他们再恨刘老太,也不能在这种事上瞒报阻挡。其他人收好东西,正准备先去大河口,忽然见几个孩子大叫着跑回来。 “奶奶妈妈姐姐快把草草给大伯娘吃!”小地精大老远的就在喊,喊得真是脸红脖子粗呀。 “啥?”大家看着一堆绿油油毛茸茸的东西,不知所措。 幺妹跑太急了,喘得不要不要的,还是春晖赶上来,把她的猜测说了。甭管有用没用,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万一真吃好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 要说迷信幺妹,崔老太才是全家之最! 她立马背起幺妹,让大家把不知名小草带上,出了村口就往外跑。正巧,村口居然停着个“轰轰轰”怪叫的大家伙,黑漆漆的,一道一道的红色横杆,还像自行车有俩……哦不,是仨,仨大轮子。 这东西幺妹见过,陈静其中一个追求者骑的就是这东西,而且还一模一样! “托!摩!车!”呀呀呀,又破音啦。 “托!摩!车!妈妈快看,托!摩!车!” 黄柔在后面背着背篓,还奇怪啥东西呢,抬头一看,是一辆十分罕见的边三轮摩托车,北京人俗称的“侉子”! 跟后世车头车身坐垫一体的摩托车不一样,这种“侉子”有三个轮子,左边是车头和驾驶员位,右后方是同乘人员的座位,跟电视剧里小日本坐的摩托车差不多!只不过这辆是国产货,最近十年才面市的井冈山牌! 北京城的公安也是最近几年才给配备的,一个局配三台,下头所里的小公安那都是没机会见的,更别说骑了。 这年头,有一辆边三轮可不止是“时髦”的代名词,还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那价格,放四十年后都够买辆高配宝马了! 正想着,顾三背着大大的军旅包出来,也听说刘惠快死的事情了,“婶子你们要去大河口麼?” “回来啦?可不是,你大嫂子病着,我们去看看。”崔老太急着送药,也没时间跟他多聊。 “我载你们吧。”他指指边三轮,“你们坐后面,扶好。” 王二妹和林巧针没怎么见过他,面对这么高大魁梧的壮汉,心里正打鼓呢,可不敢坐他的车,“阿柔去吧,先把药送去,我们慢慢来。” 黄柔被她们推出去,只好把背篓放脚前的小踏板上,婆婆抱着幺妹已经坐好了,她们都比较瘦挤在后座也能勉强挤下。 顾三回头看了一眼,“把孩子放我这儿。”你们好坐。 “这怎么行,你的位子也不宽……”话未说完,幺妹已经张开双臂扑过去了。 顾三笨拙的用小背带将孩子捆在自己胸前,左一道右一道可真是五花大板。可完了一看,那高度正好能让她双脚可以踩在坐垫上,还能来回转身,累了就坐他胸前……没看出来,粗手大脚的,可想得却挺周全。 “轰轰轰——”车子发动啦,一下子冲出去。 崔老太本来就紧张,这辈子还没坐过拖拉机以外的车子呢,忽然被吓一跳,重心不稳,往后一仰……给撞大铁箱上了。 好在箱子是圆钝的,要有棱角就得受伤了。 黄柔一把挽住婆婆,“娘不用怕,跑起来就习惯了。” 崔老太战战兢兢的,心脏病都要犯了,哎哟祖奶奶啊,要不是为了送药去救命她才不坐这遭罪玩意儿! 前面的小地精可高兴坏了。这“托摩车”跑得贼快,“轰轰轰”的比拖拉机还快,路虽然颠簸,可她就喜欢这种一跳一跳的感觉,太爽啦! 风吹来凉丝丝的,她一点儿也不热呢! 路边的小草草都在跟她打招呼,可车子太快啦,她都没来得及听清! 她决定了,存的钱再也不要买大白兔啦,她要买车车! 村路终究狭窄,也不够平坦,颠得崔老太五脏六腑都给移位了,要不是有黄柔搀着,她能直接给颠掉下去。也就十来分钟,车子就妥妥的停县医院门口。 别说一路上引人注目,就是到了这儿,头上流着血的,手上打着石膏的,腿瘸着的,都在看着她们……坐的边三轮。 有几个小青年那眼睛,就没眨过,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说了声“谢谢”,黄柔扶着婆婆,背着草药往刘惠的病房去,至于闺女……她还跟树袋熊似的,挂顾三身上叫不走呢。 顾三拔了车钥匙,由着她在龙头上摸来摸去,这儿捏捏,那儿试试,平时走得很快很快也要两个小时的路程,今儿居然十几分钟就到了,这让小地精第一次意识到,人类智慧太了不起啦! 做个人类多好啊,他们好吃的多,他们爱她,他们还超有智慧! 刘惠已经从监护室里出来了,别的病床边怎么说也坐着一两个家属,就她形单影只。大家都知道她是半个死人,走路都绕着她病床走,跟避瘟神似的。 崔老太叹口气,她生了孩子,刘家也没人说来看一眼,现在都病成这样了,刘家就当她不存在似的。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怎么就把自己作到这地步了? 黄柔也是感慨良多,那天她是很生气她的道德绑架,可怎么说现在也……唉,赶紧拿出研臼和棒槌,把不知名草药捣碎成汁儿,再把汁儿喂她嘴里。 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崔老太拉着黄柔的手,长叹一声,“你大嫂之所以成这样,也怪我,是我纵容了她。” “娘说啥呢,这不怪您。” 崔老太摇头,“阿柔你听我说。我也想清楚了,她要好不了便罢,要能好,回去我就把家给分了。” “啥?”她知道婆婆是典型的农村大家长思想,她在的一天,就绝无分家的可能。 “树大分枝,儿大分家,天经地义。”崔老太摸着她粗糙但小巧的手掌,“我以前不提,一面是舍不得这家散了,一面也是想拉扯你跟幺妹。”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其他三房夫妻双全,孩子也大了,负担是最小的,如果分出去他们绝对不愁日子过,可黄柔母女不一样,幺妹这么小,她又在外头上班,得有人帮忙搭把手带孩子。哪怕是最不靠谱的刘惠,不要碧莲偷吃孩子东西,可她在偷吃的时候至少也能看顾幺妹一眼。 对于小可怜,哪怕是一眼,也胜过让她孤苦伶仃。 农村里的孩子要养大太难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死因都会出现:被狗咬的,掉河里井里的,被水烫的,吃错耗子药的……几乎每一家,都有孩子夭折。 更重要的是,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其他几房都是两个大人挣工分,唯独四房孤儿寡母,黄柔挣的工分连她自个儿都吃不饱,更别说养孩子。 一大家子也就不会把工分分得这么细,伯伯们,伯娘们,姐姐们,拉扯着拉扯着,也就把幺妹带大了。黄柔眼眶湿润,她不会忘记,她没时间带的时候,幺妹几乎是在一大家子人的背上长大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他们拉扯你们,是拖累你们。”崔老太冷哼一声,现在家里能买得起房,能存得下钱,不就是凭着幺妹的福气? 可眼看着日子起来了,一个个的小心眼也开始多起来。她不反对,毕竟,有想法才有动力,有动力才能不断进步。 可同样是打小算盘,二房三房咋就没刘惠这么讨厌? 说到底,还是贪。 她的贪欲已经到了崔老太的忍受边缘,而她已经吃过一次投鼠忌器姑息养奸的教训,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忍! “听娘的,回去咱们就把家分了。” 黄柔其实没想过分家。 因为她从小就生活在跟继母继妹周旋的环境里,渴望一个真心待她的家庭。 而在崔家,她也确实感受到了。 “诶老姐姐,你就是这个七床的老娘吧?可算是来了,她男人照顾了十几天,磨得够呛呢。” 崔老太嘴唇蠕动,想说是她婆婆,可刘惠的嘴却忽然动了,“水——” “大嫂要喝水吗?” 黄柔已经从暖水壶里倒了半杯出来。 喝下水,刘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搜寻一圈没有见到爹娘,“娘,我爹娘呢?” 崔老太翻个白眼。 “他们没来看过我吗?” 婆媳俩对视一眼,不说话。这样狠心的爹娘,实属难见,连婆家人一根小拇指都不如。 得,刘惠这回的打击那是彻彻底底的,才醒又给气昏过去。但至少证明幺妹的药有效,又给她喂了几次。 幺妹这小没良心的,眼里只有边三轮了,顾三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又载她绕着大河口跑了两圈,才让她过足了车瘾。 “妈妈妈妈,我也要买车车,买跟长腿叔叔一样的车。” 黄柔回头,闺女人未到声先至,兴奋得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冒光,刘海汗湿了全贴在脑门上,是她难得的恣意。 “谢谢顾三叔叔没?” “谢谢叔叔哟,叔叔你真好!”小地精的嘴,那可是超甜的,顾三一路早被她哄得晕头转向,此时倒只是轻“嗯”一声。 “怎么样?”顾三以眼神示意,看向病床。 “好转不少了,谢谢你载我们。”黄柔不敢看他的眼睛,太直勾勾了,要是待会儿婆婆上厕所回来看见,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是车费,谢谢你。”烧油就得花钱。 顾三不接她的钱,只是小声问:“你的房子啥时候搬?” 黄柔抬头,见他终于收回直勾勾的眼神,倒是松了口气,“估计八月底吧。” 男人点点头,啥也没说,就走了。 没一会儿,王二妹和林巧针带着几个孩子,也来到了。大家见刘惠居然能睁眼说话了,倒是跟着“阿弥陀佛”一声,友娣春苗是喜极而泣。 下午三点多,崔建国灰头土脸眼圈红红的来了,大家一看这架势,得,闺女都要回家准备后事了,刘家还是没人来看一眼。 大家看向刘惠的眼里,满是同情。 啥叫斗败的公鸡,啥叫臊眉耷眼,啥叫心如死灰,她那样的就是吧! 下午,医生来看了看,刘惠那胀鼓鼓肿成大石头的乳房居然给软了,虽然还是没有盘尼西林,但给开了两剂清毒排脓的中药,配合推拿按摩,她没有再发烧了。 又住了三天,医生就让她出院了。 可怜的小七妹,只见过几个小时妈妈,就被隔开这么久,现在刘惠倒是想通了想抱她,可她不让啊!她都以为小地精是她妈妈啦,刘惠一伸手就吓得哇哇大哭,非得春晖和幺妹哄才行。 “都留一下,今儿咱们把话说清楚。”一个月时间,崔家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崔老太仿佛老了十岁。 “娘说,我们听着呢。” 崔老太清清嗓子,“趁今儿老头子和老三也在家,我们就把家分了吧。” “啥?” “分啥家啊?” “娘说啥呢?这不让村里人笑话嘛?” 除了黄柔,其他人都非常诧异。 老两口对视一眼,还是崔老头说:“我们已经考虑过一段时间了,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谁也不会笑话咱们。” 三个儿子是最急的,“咋不笑话?咱们这不是欺负幺妹和她娘嘛?”在村里人眼里,那就是单独把孤儿寡母扫地出门的意思。 黄柔心头感动,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对她们的照顾不是假的。 崔老太白他们一眼,“放啥屁呢?阿柔现在有工作有房子,你们少拖累她们就不错了!” 得,这话可戳中三个儿媳的心事了。 谁不知道跟着小福星有好日子过? 春晖知道,要想维系住四兄弟的感情,分家迫在眉睫。虽然,她上辈子回来受到的是全家人的欢迎,离婚时是全家人的出谋划策,渣男找上门时是全家人的保护……可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日积月累的矛盾和摩擦。 “奶,家咱们可以分,但能不能分家不分灶?” “对啊娘,您不用担心,她不敢再惦记幺妹的房子,不然我打烂她屁股!”崔建国狠狠瞪着刘惠。 而刘惠从鬼门关回来后,人瘦了两圈不说,连说话声都小了,也不敢再跳起来跟男人吵,只是低着头说:“娘我以前是猪油蒙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给崔建国铜铃大的牛眼瞪着,她又转头对黄柔道歉:“是我不好,阿柔你们就当我以前说的话都是放屁。” “好不好,幺妹?” 小地精看看妈妈,见妈妈点头,也跟着点头。 老两口要分家的念头却始终没打消,第二天一早又把人召集齐了,直接抛出分家方案——分家不分灶。 从今往后,三房四房有工作,无论工资高低,每月只需往家里交五块钱。大房和二房轮流卖萝卜糕,无论卖多卖少,每天给他们两块钱,剩下的交公。 这对他们,可是莫大的鼓励! 一个月能有三十块固定收入,只要不去胡吃海喝,两三年就能把欠的债还清啦!比起以前一个月给两块辛苦费,这真的是意外之喜!天大的惊喜! 以前刘惠掐尖嘴馋,那是因为手里没钱,啥都被老太太捏着,现在小家有了钱,她表现好的话崔建国也会酌情给点零花,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而崔老头的工资则存银行不再动,以后作为老两口的养老钱,或者均分给七个孙女作嫁妆。 伙食费用由崔老太负责,从每个月大家交上来的钱里扣,想吃好的那就多交! “以后我就不下地了,养养猪鸡,帮你们带带孩子,自家孩子要吃啥自个儿买,搁我手里就是顿顿南瓜红薯。” 大家都没意见,毕竟,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交公也得按人头来,交一样的钱吃饭的嘴不一样,这可不公平。”所以大房多了小七妹,每个月多交两块,三房只有春芽一个,少交两块,四房只有母女俩,少交四块。 算下来,黄柔以后每个月只用交一块钱,就能任吃家里的粮。 以前,她交得多大家都没想过这茬,现在一算,可不就是占了她便宜嘛? 得,大家没意见。 “至于你爹以后退休……”崔老太顿了顿。 果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这年代实行顶替工作制,只要老爷子一退休,三个儿子就有机会去邮政所接替他的工作。所以,这也是大家不愿分家的原因。 “我们就在老大和老二中间挑,谁能担事儿就让谁接替,接替了就得给我们养老!” 兄弟俩站起来,跟小学生似的,忙不迭点头。 反正到时候一个接工作进城,一个继续鼓捣卖东西,这日子谁也不会比谁差。 至于工分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起挣一起吃,做饭依然是刘惠和王二妹轮流着来,黄柔回家则由黄柔做。 分来分去,大家发现,手里的钱多了,有盼头了! 四房出的钱更少了,母女俩离经济自由更近了一步! 064 064 分家后大家积极性空前的高涨,时间一晃而过。 八月初,厂里分的房子竣工了,黄柔和崔建军进城看过,厕所虽然不是想象中的抽水马桶,但白瓷蹲坑也是极好的,比农村那臭烘烘的茅坑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只要勤打扫,在家里就几乎闻不见味儿。 其他地方虽然只是红砖墙混凝土地,光秃秃的,可厨房水池和灶台给砌好了,水龙头接通了,门窗也安好了。 分家的时候已经白纸黑字写清楚,二楼这套依然按照出资比例分配产权,相当于谁都是房子的主人,谁都有一份,崔家人装修的积极性简直不要太高! 第二天一大家子风风火火进城,噼里啪啦把灰尘打扫干净,又找木匠打了两张大木头床,支个小风炉,买几斤煤球就能做饭吃了。 黄柔心里也激动,恨不得当天就能搬进去,可她更想好好装修一下,人生中第一套真正属于她的房子! 而陈静听说交房了也跑大河口来,“咱们一起去市装修公司吧,崔绿真?” 幺妹可喜欢静静阿姨啦,勾着她的手:“好哒阿姨。”她喜欢被大人叫大名,有种被尊重的平等对待的感觉。 小手手攥紧背上的书包,可重可重了,是她四岁半的全部身家。 陈静提了提,这是背小炸药包呢? 想帮她背,她还不让呢! 黄柔笑道:“别管她,闹着要买边三轮呢。” 自从坐过顾三的三轮摩托,小地精就开始魂不附体日思夜想,做梦都是买一辆自己的小车车。 这可把陈静乐坏了,“走,让徐志刚送咱们上市里去,顺便让她过过车瘾。” 徐志刚是她的追求者,虽然她还嘴硬不肯确立恋爱关系,可打得火热,就在一个县城里上班整天还搞鸿雁传书,像这种时候,她就直接跑派出所门口喊人了。 立马,几乎是蹿猴儿的速度,跑出来一个平头小伙子,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制服,“静静。” 黄柔牵着幺妹,跟他打声招呼。 徐志刚也是市里的,家里条件挺好,工作给分配来大河口,一来就是当地派出所副所长,以后大有前途。 只见他挠了挠头皮,吞吞吐吐:“摩托车啊,这……今儿……这,要不……” “喂,你有啥倒是爽快说啊,婆婆妈妈干啥!”陈静没想到会被他拒绝,当着黄柔和幺妹有点抹不开面子。 徐志刚一鼓作气:“摩托车我一哥们给借走了。” 陈静嘟着嘴,“哼!早不借晚不借,偏偏我们要上市里你就借,你是不故意的啊?” 徐志刚急得头皮冒汗。 那摩托车也不是他的啊,当时是为了逞威风,向朋友借来的,谁知那朋友有一更好的哥们从北京回来了,立马二话不说要回去借他开了。 可陈静还不知道,他也不是车子的主人啊! “算了静静,我们搭拖拉机去吧,反正也不远。” “那多颠啊,崔绿真你喜欢坐拖拉机吗?”她可一点儿也不喜欢,宁愿蹬自行车。 “喜欢!”这世上,就没有小地精不喜欢的车车! 得,有了台阶,陈静嘟着嘴娇嗔两句,撇下徐志刚就走。 “妈妈,静静阿姨的嘴巴可以挂油壶啦。”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是情人之间才有的亲昵,看着吧,不出半天,这俩人又得和好如初了。 从大河口去阳城市可以不用经过红星县城,抄近路特方便,坐拖拉机也就四十分钟。这年代的拖拉机已经算非常高级的交通工具了,至少它不用人出力啊!大家上车扶好扶手,“突突突”的吹着风,那感觉,贼爽! 再听着小书包里“叮叮当当”的硬币声,那真是神清气爽的鸭! 当然,这是对幺妹来说,对黄柔和陈静,那可是要命的。 屁股都给颠成四五瓣了! 好容易下了车,赶紧蹲路边吐两分钟先。 第一次进市区的小地精,眼睛耳朵都不够用啦,市区的植物们更热情,知道的八卦更多!房子更高更漂亮!小车车更多!还有那透明玻璃后头居然挂着几只金灿灿红彤彤的大白!眼睛闭着,饱满流油,一身她最喜欢的白毛给人拔得干干净净,屁股那儿还在往下滴尿,一滴一滴的。 “妈妈,大白。”她摇摇妈妈的手,扁着嘴,想看不敢看,有点点难过,可那难过里又有点疑惑,为啥没毛的大白会这么香? 黄柔顺着她手指一看,差点没笑死,“这不是家里的大白鹅,是烤鸭。” “烤的鸭子吗?”小地精舔舔嘴唇,鸭子她知道,牛屎沟河里有一群呢,灰不溜秋的。 “给我来一只,砍了带走。”过来一个中年人,掏出三块钱递过去。 这是一家国营熟食店,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蓝袖套,提溜下一只,“哐哐哐”熟练的几刀,就把大大一只鸭子砍小,用油纸包好。 男人身边有个小男孩,急切的接过鸭子,“谢谢阿姨。”先翻出一只鸭大腿“嗷嗷”啃起来,那油多得都从嘴角流下来了。 “啪嗒……”小地精的口水滴背带裤上了,横起袖子擦了一把,乌溜溜的大眼睛锁定男孩,跟着他走了好远好远。 黄柔心疼坏了,石兰省的烤鸭算啥,放北京的面前那都是小弟!可以前的北京全聚德烤鸭,她还看不上吃呢,闺女的童年真的太可怜了……她摸了摸兜里的钱,最终还是咬牙忍下了。 她这么点工资,上三天班才能买一只。 而装修才是迫在眉睫的事儿。 小地精真是一步三回头,口水汪汪的离开熟食店的。 陈静虽然是双职工家庭,可也舍不得随随便便花三块钱啊,只好给她画大饼:“咱们不馋啊,过几天让徐志刚请咱们吃。” 小地精眼睛一亮,“徐叔叔会请吗?”那她下次多帮他说几句好话叭。 “他敢不请?”陈静双眼瞪圆,她可是致力要将徐志刚打造成二十四孝好老公的。 幺妹想想静静阿姨可以挂油壶的嘴巴,悄悄在心里打个小勾勾,滴,烤鸭即将达成。 “走吧,咱们先去看瓷砖。” 此时的楼房绝大多数还是打水泥地,青黑油亮,好扫好拖的,还冬暖夏凉。可黄柔和她都觉着不好看,也想学着蔡厂长家,铺瓷砖。 可市建筑公司的瓷砖不便宜,小小一块居然就要两块钱,五十平的房子铺下来,怎么也得准备一百多,跟踩钱上似的,太奢侈了! 陈静努努嘴,“阿柔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啥地方?” “我先保密,到了你就知道了。” 小地精咬着嘴唇,会不会是有许许多多烤鸭鸭的地方? 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的。妈妈和静静阿姨嫌她走得慢,换着背她,几乎是“咚咚咚”飞毛腿似的往城南小河边去,原来那里有个大垃圾场,市民的生活垃圾都是运到那儿统一处理的。 可就在垃圾场周边,密密麻麻蹲着坐着腰弯着的全是人。一瞬间看去还以为是捡垃圾的,毕竟小地精可是要以此为生养奶奶的人啊! 她双眼发亮,小腿乱蹬,“妈妈快放我下去!” 本来大家安安静静的,被她这一嗓子喊开,“捡垃圾”的人都麻利的,背上大包就准备跑。 回头一看,是两个女人,一个孩子。 大家又将信将疑放下包裹,警惕的打量她们。 黄柔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城南自由市场”了,这些都是各省各地来的倒儿爷,原先在火车站班车站附近流窜,最近被治安队和公安打击得不行,给流窜到大垃圾场来。平时就假装捡垃圾,治安队的人一来,他们背起包包就是不要命的跑,万一被逮到了,那就一口咬定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反正一没发票,二没写名字,判刑也没证据不是?顶多抓去关几天,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这儿居然成了最大的黑市,光天化日之下就有这么多人呢!卖啥的都有,的确良衬衣的,灯芯绒料子的,钙奶饼干的,儿童凉鞋的,女人丝巾的……总的来说,穿的多,吃的少,瓷砖那更是没有。 她们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摇头。 瓷砖那玩意儿,得南方广东才能烧得出来,不好搞。况且现在用它铺地的可不多,价格高昂,没啥市场。那重量上百斤背身上,要卖不掉那真是白当一天搬运工,治安队抓人的时候也是累赘。 “算了吧,不行咱们再去市二建问问。”陈静打起退堂鼓来。 可二建跟一建一样,都是闭眼睛卖东西的国营企业,它才不管老百姓需要啥,反正按计划生产,国家大企业大单位用剩的才能流到市场上,你嫌贵不买?多的是人愿意买呢! “嘿大姐!” “嘿,大姐!大妹子,你们真的要瓷砖吗?” 陈静正想说“谁他妈是你大姐呢”,回头见是一个平头小伙子,浓眉大眼,嘴唇的胡子都不叫胡子,还是绒毛呢,倒是没骂他。 小伙子忙放下胀鼓鼓的大包,从兜里掏出两枚水果糖,“来小朋友吃糖。” “谢谢哥哥。”黄柔阻拦不及,幺妹已经接过来,悉悉率率剥糖纸了。 “姐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挣口饭吃,家里兄弟姊妹多,我妈没了,我爸一个人种地,我这……”别看他年纪小,好像比春苗也大不了几岁,可那嘴巴“得吧得吧”厉害,还是本地口音。 本地口音意味着啥? 那就是天然的信任和亲近。 陈静果然跟他聊上了,“那你爸一个人养你们几个?” “六个,我是老大,大弟上高一,二弟初二,三妹四妹还在上小学,最小的小妹妹就跟这个小朋友差不多大。” 嚯,那确实一大家子累赘。 “那你多大?” 小伙子嘿嘿一笑,“跟别人我都说二十三,可跟姐我就说实话,二十一。” “我呸!”陈静踢他一脚,让他机灵的躲开了,“你这样的二十一?小子,那我能当你姑奶奶信不信?” 小伙子这才愁眉苦脸道:“我要说我才十七,谁还愿意找我买东西?” 这倒是,本来找倒爷买东西就是铤而走险,搞不好钱给了却让他跑了,要知道他还是个未成年,那别人有合理理由加深这种不信任。 本来黄柔是不太喜欢他这样的人的,油嘴滑舌没句真话,可下一秒就听他小声说:“姐,我叫刘向前,向前进的向前,你们要的瓷砖或许我有办法。” “啥办法?” 刘向前又是嘿嘿一乐,“姐您放心,我说能弄到就一定能,还能给弄不同的花色来。” “真的?”陈静狐疑的看着他。 幺妹舔完一颗桃子味的糖,“真哒!” 她已经跟周边的小草草们交流过,它们说这个刘向前哥哥是个能人,夏天卖衬衣,冬天卖线衣,早上卖皮鞋,下午卖皮包,他手里的货源很多,而且讲信用。 虽然,她不知道“货源多”是什么意思,但他卖的都是好东西,妈妈都还没有用过的好东西呢! 黄柔忽然心头一动,背着幺妹走开几步,小声问:“宝贝闺女帮妈妈看看,这个哥哥是不是好人?”不知不觉,她也有点迷信闺女的“小福星”体质了。 小地精“嗯嗯”点头。 黄柔实在是太想装修房子了,铺上瓷砖,闺女就能穿着袜子踩在上面,还能坐着躺着玩儿,再也不用担心在农村一样滚一身泥巴。而且,瓷砖的保温防潮功能也比水泥地板好,冬天烧不了炕的时候,她可不想把闺女冻成小冻梨。 咬咬牙,“那你先说说价格。” 刘向前睁着一双很真诚的大眼睛,“我也不确定,毕竟这一块我还没怎么接触过,但姐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用最低的价挑最好的货!” 又是假大空。 黄柔矛盾极了,一面是对他的不信任,一面又是闺女的“火眼金睛”肯定,一面又按捺不住对装修的渴望。 刘向前估计也看出来了,忙拍胸脯保证道:“姐您放心,我不收您一分钱,您先把具体要求说说,我后天就下广东去,找到了先带几块样品回来,您满意了再给我订金,我再去给您拿货,怎么样?” 陈静一听,好家伙,不用给钱就能先看货,“那赶紧的啊,你哪天回来我们去哪儿找你?” “顶多一个星期,您给我个住址,我自个儿找过去。” 黄柔来不及阻拦,陈静就把自己姓名,单位名称和地址告诉他了。这姑娘真是,说她不识人心险恶?还是没被社会毒打过啊,找这种倒爷买东西那都是双边双盲,互相不知道底细的才行。 就这么大咧咧说出去,万一哪天他被抓了,为了减刑胡乱攀咬怎么办? 刘向前掏出小本子,用嘴巴摘下钢笔帽,“刷刷刷”记录下来,“好嘞静姐,您等我好消息。” 黄柔状似不经意一瞥,哟,那小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这个“姐”那个“哥”还有啥“嫂子”的,记的都是地址,看来他业务繁忙啊。 虽然没买到瓷砖,可陈静的心情就跟那小鸟儿似的,“扑哧扑哧”的飞呢,回去一路上都在说这小伙子的事儿,夸他能干,夸他有闯劲,未成年就敢跑广东,她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会书城。 巴拉巴拉,虽然是抱怨,可黄柔却羡慕极了。 不用千里迢迢去农村,不用跟父母亲人天各一方,她真是一个幸福的小姑娘。 黄柔搂了搂怀里睡着的闺女,希望通过她的努力,她的女儿将来也能做一个这样无忧无虑,潇洒恣意的小姑娘。 幺妹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都是烤鸭的香味和屁股上一滴一滴的“尿”,她知道啦那不是尿,是油哦!油滋滋的大烤鸭哟,她啥时候才能尝上一口? 上了拖拉机,黄柔用衣服把她包裹起来,露出一半红扑扑的小脸,生怕让冷风给吹着。 “睡得可真香,这么颠都不会醒,小猪猪。”陈静点了点幺妹的鼻子,羡慕得心痒痒。这么可爱的小丫头,她要也能生一个,该多好啊。 下了拖拉机,她还是没醒,哼唧一声,脑袋在妈妈胸前找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呼呼大睡。 “静静,这儿!” “徐志刚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呗。”徐志刚摸摸后脑勺,龇出一口大白牙:“我朋友请吃饭,给朋友接风洗尘,你跟我一起去呗?” 陈静心头欢喜,面上还得绷着,“哪个朋友啊,不正经的我可不去。” “正经正经,人是部队上来的,再没比他正经的。” 得,她长这么大最喜欢的就是兵哥哥,徐志刚要不是退伍军人她还看不上呢。“好吧,但我得带阿柔和我干闺女去!” 徐志刚为了博佳人一笑,自然满口答应:“好好好,咱们都去,顺便也让我干闺女吃点儿好的。” “徐志刚你胡说啥,幺妹怎么是你干闺女了?” 徐志刚小声说了句啥,把陈静惹得红了脸,追上他就是两拳。 黄柔本不想去,可耐不住她苦苦哀求,说她要不去的话她也不去了,就连徐志刚也求她,她不去陈静还不得吃了他?最后几乎是被架着来到饭店的。 益民饭店,她只来过两次,都是吃水饺。 第三次,终于是正正经经吃点菜了,还点了满满一桌子,其中最醒目的,就是桌子正中央那一只油滋滋切成块的烤鸭。 幺妹觉着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地精,因为她刚在梦里吃烤鸭,正为看得见吃不着而苦恼呢,谁知一觉醒来,眼睛前面就多了一盘烤鸭! 065 065 人还没到齐,黄柔生怕她先忍不住用手抓,正准备小声教育她呢。小地精就已经直直的坐起来,忍着口水东张西望了,反正尽量不让自己把眼睛落在烤鸭上。 黄柔很欣慰,婆婆把她教得很好。 在场的都是跟徐志刚一样的市里人,在大河口工作呢,有的是公社工作人员,有的是大夫,还有一个居然认得黄柔。 “你是……” 黄柔礼貌的笑笑。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去找过段书记?我是那次去你们村的记者,我叫蒋帆。” 黄柔想了想,好像当时段书记身边是有这么一个记者,“你好,蒋记者。” 幺妹不让妈妈抱,徐志刚单独给她找了一个高高的小板凳,端端正正坐上头,看看这儿,瞅瞅那儿,圆溜溜的波波头,圆溜溜的大眼睛,简直可爱到不行,一众年轻人都爱逗她。 蒋帆摸摸她脑袋,“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崔绿真,叔叔。” 这名字有点怪怪的,不像这年代常见的“红”啊“星”啊“建”的,蒋帆好奇:“谁给你取的名字呀?” “小黄老师!” 徐志刚已经介绍过,大家都知道她身边的漂亮女人就是“小黄老师”,众人又被逗笑。所有人都围着她聊天,基本就是他们问,她答,遇到不想答或者不知道怎么答的问题,就嘻嘻笑着躲开。 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大方,又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谁不喜欢啊?况且,在座的都是一堆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未婚直男,没一会儿,她就成了桌上的小开心果。 黄柔再次欣慰。 小时候,她拥有的平台和起点不知比现在高了多少,可因为从小没有妈妈教养的缘故,干啥都畏畏缩缩,父亲曾责怪她为啥这么小家子气。后来有了大方从容的继妹作对照,她简直被秒成了渣。 终于,她的女儿不用再自己摸索着,跌跌撞撞长大了。 黄柔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老是想给闺女最好的,可能是有了房子……心更稳了? 但愿,这是她们新生活的开始。 男人进门,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女人,侧首在想着什么,洁白修长的脖颈,形状优美的侧颜……他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停跳了两拍。 而她身边的胖娃娃,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亮得不像话,“长腿叔叔!” 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他下半身,确,确实挺长的…… “哈哈哈!”也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其他人跟着哄堂大笑。 幺妹红着脸,她好像说错话啦?长腿叔叔不会生气吧?下次还有车车坐吗? 下一秒,顾三一把将她抱起来,往高处抛了抛,在她“呀呀”的尖叫声里,又稳稳的接住,顺便紧紧抱怀里让她搂着脖子……这份亲昵,其他人面面相觑。 很快组局的人介绍了,“这是我在部队时候的连长,顾连长,我亲哥。” 大家都赶紧叫“顾哥”,也有叫“顾连长”的,问顾连长现在哪儿高就?毕竟,组局的人叫郝顺东,东子都退伍四年了,他那时候的连长,现在怎么说也得是个副营了吧?那可是当真了不起! 难怪东子特意给他接风呢! 郝顺东是啥人?他爹是市里一把手身边的秘书,他妈是市医院院长,他叔叔姑姑舅舅姨妈都是各行各业的一把手,最差也是有实权的二把手,实打实的含着金钥匙出生! 而能跟他玩一块儿的,都是非富即贵,最边缘最外层的也就徐志刚这样的小康之家出身,说实话,要不是从小的交情,还够不上跟郝顺东玩儿呢! 而能让郝顺东这样的天之骄子亲自上家里接来的男人,那更得是啥样的神仙? “去去去,啥副营,我哥现在可是团长,正团级干部懂不?” “嚯!” 众人立马起身,肃然起敬。 黄柔愧疚的低下了头,唉,怎么就这么傻? 顾三把幺妹放高板凳上,顺便坐到了幺妹旁边,“什么团不团的,现在也转业了,就在供销社混口饭吃,以后还望兄弟们照顾。”他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其他人忙纷纷干了,左一声“顾哥”,右一声“顾哥”的叫。这年纪的男人都是信奉力量,信奉能力的,顾三能以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当上团长,那就是铁打的能力!哪管他现在干啥,只要是王者,那就要有小弟。 顾三动筷,其他人这才跟着动。 谁知他的第一筷,居然是夹了一块烤鸭,放黄柔碗里,还温声道:“别跟兄弟们客气。” 众人嘴巴大张,东子事先已经给他们透过底儿,说他这位能力超群的亲哥还是黄金单身汉,家里有妹妹的赶紧下手,这怎么……怎么有点,不大对劲? 顾三仿佛没看见大家的惊诧,下一筷就是一只完整的流油的大鸭腿,放幺妹碗里。 “谢谢叔叔。”幺妹抬起鸭腿,学着白天那小哥哥的样子,一口咬在肉最厚的地方。 谁知,小细牙给卡肉上了。 可怜小地精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腿,崔家人多,过年好容易宰一只鸡,那都是砍成无数小块儿,砍得都看不出哪儿是腿哪儿是脖子了。哪里知道啃鸡腿得从上往下有个突破口,她这一“卡”,就跟小嘴上长了个鸭腿似的,还一晃一晃的。 一众直男:嗯,我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们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黄柔哭笑不得,她的傻闺女哟!刚掏出手帕想要帮她把腿拿下来,顾三已经自然的接过帕子,轻轻摘下鸭腿,擦擦嘴边的油,“慢点儿啃。” “对对,哈哈哈慢点儿,不够还有呢,服务员再来一份烤鸭,把腿单独抬上来先!”郝顺东心头大惊,嘴巴反应倒是快。 其他人的嘴巴都能塞下鸡蛋了,这份亲昵……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家三口呢。 本来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将自己妹妹介绍给他的众人,都歇菜了。 但妹夫做不成可以做兄弟啊,大家吆五喝六,跟他喝起来了。 幺妹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地精,比昨天还幸福!因为她吃了三个大鸭腿,油滋滋的,外酥里嫩的,好吃得她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本来还想再吃一个的,可妈妈不让了,说桌子上其他人也喜欢吃鸭腿,她不能一个人把所有好吃的都吃光光,也是哦,那样可是不礼貌哒! 反正其他的肉肉她也喜欢,金黄焦脆的酥肉,酸甜可口的大草鱼,还有油汪汪红彤彤的五花肉,都是她的最爱。有了三只腿垫底,她吃得没一开始那么快了,都在细嚼慢咽。 要不是嘴角的油,还真挺像小淑女的。 吃过晚饭,天已经快黑了,黄柔心想今晚就不回村了,上宿舍歇一晚,明儿把新房子打扫一下再走。 男人们喝酒划拳,回忆军旅时光,陈静和黄柔就小声的商量先走,反正他们的话题她们也插不上。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静还要逼问她跟“长腿叔叔”啥关系呢,毕竟她可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人了。 “叔叔再见,我们回宿舍啦。”小地精极力忍住想打饱嗝的冲动,冲顾三挥挥手,又冲一群大人们挥挥手,“叔叔们再见哟!” 怎么能这么可爱?直男们的心都快化了。 天还未黑透,月亮很大,白晃晃的照着大地,小地精也不要妈妈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一面走一面揉小肚肚,吃太饱啦。 在陈静的威逼利诱下,黄柔只得把顾三的事说了,她这么多年没有一个朋友,她太需要倾诉了。 听完后,陈静整个人都呆了,“阿柔你掐我一把。” “干啥?” “你掐我一把,我看是不在做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男人啊?” 黄柔无言以对,去年被他表白的时候她是不信的,可这一年多的事实证明,他对她是认真的。 “关键这么痴情的男人还就在你身边,你不要可就暴殄天物了啊!”陈静抱着她手臂摇晃,“喂,你是不是傻啊?” 黄柔苦笑,对,他是痴情,是认真,可她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这么优秀的男人应该找一个温柔贤惠,知书达礼,门当户对的姑娘,而不是她一带娃寡妇。 陈静平时虽然大大咧咧,可有时候心思又挺细的,“你是不是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黄柔还没说话,小地精忽然生气了,她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大声反驳:“我妈妈是最好哒,没有人类配得上我妈妈!” 陈静一愣,哈哈大笑,“那谁能配你妈妈啊?” “当然是我,崔绿真啦!”小地精啦!她知道结婚是啥意思啦,等她长大,她也要跟妈妈结婚! 陈静理解不了她的逻辑,黄柔却明白了,顾三那样的人类在她眼里再好,那也是没有仙根的凡夫俗子,得别的啥神仙啥妖精之类的才是她的良配。 她蹲下身子,直视女儿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我也只是普通人啊。” “不,妈妈你不是人……你是仙女!” 这回,给陈静笑得直不起腰了。她是没想到啊,常听阿柔说幺妹小嘴儿甜,可她没想到能有这么甜!这还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吗?这就是颗行走的小甜豆儿! 第二天,黄柔带着她的小甜豆上新房子打扫,刚准备插钥匙,对门的401忽然开了,出来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 男人先笑着点点头,“你好,请问你就是402的邻居吗?我叫胡雪峰,在厂办,你是哪个部门?” 黄柔本来没想跟他罗嗦,但想到是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简单的介绍了自己,“回见。” “好嘞,以后咱们是邻居就得天天见了!”男人理理崭新的还有折痕的衬衣,抬头挺胸走了。 “妈妈,别跟这个叔叔说话。” 黄柔一愣,“怎么啦?” 小地精皱皱鼻子,“他不好。”反正,她能感觉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像是在看一块砖头。 黄柔还是相信她的直觉的,“好,妈妈听你的话,但你也得听妈妈的话,在小板凳上坐好,我把屋子打扫一下。” 幺妹点点头,可她闲不住啊,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被她转悠个遍,“妈妈,为啥没有炕呀?没炕我们在哪儿睡觉呀?” “妈妈我能在这儿洗脚吗?”噗通一声,她一下给跳蹲坑里了,那儿有刚冲过的水,她以为是能玩儿的。 黄柔真是被她搞得焦头烂额,干脆递把小撮箕过去:“你先帮妈妈把石头砖头捡起来好不好?” 小地精眼睛一亮,提着撮箕,哒哒哒跑最里面的小卧室去了。 虽然是两室,可除了客厅旁的卧室能放一张大床一个柜子外,另一间就是五六平米的小杂物间,虽然只堆放着一堆用剩的沙子,可依然显得十分拥挤。 小地精看妈妈没往这边看,偷偷蘸几粒沙子舔了舔,“呸呸呸,好苦啊!”又苦又涩,一点儿也不像竹林里的酸酸土。 她跑到窗边往外面看,竹林就在楼下不远处,那里密密麻麻的绿油油的竹子,有鸟窝和许多的小小鸟,她好喜欢呀! 客厅里,黄柔看着门口提大桶小桶的男人,不知所措。 “你,你怎么来了?”或者说,他是怎么找到她房子的? 顾学章挤进门去,放下东西,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子,这外面可真够热的。 他不答反问,指着光秃秃的红砖墙:“你要刷啥色的?” 黄柔想过了,母女俩人以后是要常住的,所以她想搞得温馨些,“米黄色或者蓝色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样的涂料。 毕竟,这年代刷大白墙可是时髦,越白越好。 顾学章点点头,“改天我给你问问。” 又指着两个卧室,“里头呢?” 黄柔脸一红,“粉色,孩子喜欢。” 其实,她也有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小时候继妹的房间刷的就是粉色,是父亲让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涂料。她也想要,可父亲却说国内买不到,以后有机会给她贴外国电影里那种墙纸。 她却再没等来这一天。 顾学章点点头,拆开带来的水泥和沙子,就地拌起来。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拿来的铲子,没一会儿又抬进一架三角梯,“帮我扶一下。” “叔叔!我帮你扶叔叔!”小地精听见他的声音,地也不扫了,扔下扫把撮箕跑出来,跃跃欲试。 黄柔就跟个呆子似的,被他指使着,他的沙灰墙刷到哪儿,她就把梯子扶着,跟到哪儿。 而幺妹,就得吧得吧跟他聊开了,从牛屎沟的翡翠兰说到厂里的垃圾场,还有妈妈宿舍窗台上的金银花,他认真听着,时不时问几个小问题,她就更来兴致了,小嘴跟上了发条似的。 没一会儿,她还唱起了“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这是妈妈教她的,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唱哒,黄柔被她稚嫩的熟悉的调调引着,也情不自禁跟着哼起来,母女俩一应一和,让屋子里飘满了歌声。 她们幸福的生活,就这么开始啦! 中午,顾学章热得慌,怎么洗冷水脸都不管用,干脆跑供销社买了两只奶油冰棍来,给她们一人递了一只。他自己则歪着脖子,嘴巴伸到水龙头下,“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凉水。 “叔叔你为什么不吃冰棍呀?” 顾学章咧嘴一乐,露出整齐的大白牙,“你们女孩才爱吃,我喝水就成。” 小地精舔了一口米黄色的奶油,掰着手指头数:“我是女孩,我妈妈也是女孩,叔叔是男孩。” 他居然还煞有介事的点头:“对,你们都是女孩。” 黄柔脸又红了,那冰棍仿佛烫手山芋。 啥女孩不女孩的,她都多大人了,这人……怎么说话…… “妈妈的脸红啦,妈妈你快吃冰棍啊,待会儿就化啦!” 顾学章哈哈大笑,笑得三角梯都在颤抖。 黄柔恨不得缝上闺女的嘴。 “我,我打饭去。”黄柔几乎是落荒而逃,面对这样的登堂入室,她既不能当着女儿的面骂他,又不能顺着他,真是左右为难。 今儿食堂炖了锅香喷喷的排骨汤,她打了满满一盒,又打了一份回锅肉,一份鸡蛋炒苦瓜,外加满满一大盆白米饭。男人胃口大,更何况是来干体力活的,不吃饱怎么行。 果然,顾学章看见那满满的饭盆,心里比吃了冰棍还甜,告诉自己不急,一步步来。 没有桌子,只有一个小板凳,干脆把菜盆子放地上,顾学章把自个儿衣服脱了垫地下给黄柔坐,幺妹占据唯一的板凳,他自个儿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有多少灰。 小地精昨晚吃太多肉菜了,现在没胃口,咬了一口绿绿的苦瓜,苦着脸道:“妈妈好苦呀。” 黄柔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闺女在牛屎沟还没吃过苦瓜呢,她只是想着苦瓜清热解暑,对夏天干体力活的人好来着。 顾学章捞起两块莲藕,“吃这个,不苦。” 也是奇怪,幺妹这孩子虽然嘴馋,却不喜欢别人筷子夹东西给她,在家里她只吃妈妈和奶奶的筷子,连春晖的都不要……怎么到他这儿,就喜滋滋接受了? 那莲藕早炖得软糯软糯的,沾着排骨的香味,一咬还能拉出细细的丝来,她是一面吃一面看,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好奇。 就这样,两个大人忙着给她夹菜,她忙着边吃边玩儿,三个人全吃得心不在焉。此时要是有人进来,一定以为他们就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本来,黄柔还在为到底该怎么装修而发愁呢,说实话,除了买瓷砖,其他的她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现在已经分家了,三个伯子都忙着上班卖糕,她也不好请他们帮忙,怕耽搁了他们挣钱的时间。 太阳落山,顾学章把所有墙壁都刷上沙灰,“过两天刷完白就能上涂料了,你们瓷砖定了没?” “还没有呢叔叔,那个哥哥说过几天来告诉我们。” 顾学章点点头,“行,那就先把窗子护栏装一下,你把钥匙留给我,我每天下班过来搞。” 黄柔自然不愿,“谢谢你,不能麻烦你了。” “妈妈把钥匙给叔叔吧,这样我们就能快快的住上新房子了哟!”说着,她就把妈妈手里的钥匙递给顾学章,“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等等,你们怎么回去?”顾学章甩了甩手里的摩托车钥匙,“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路吧。” 得,真是无孔不入的长腿叔叔啊! 066 066 “一家三口”刚到厂门口呢,忽然有两个年轻女人叫道:“小黄老师。” 好奇的目光在顾三身上打量,大家都是第一次见他。准确来说是第一次见厂里的“高岭之花”跟男人走一起,中间还牵着个肥嘟嘟的小丫头,那卡其色的背带裤配白色的的棉布小褂褂,说不出的可爱。 “杨老师好,张老师好。”黄柔弯腰,对幺妹说:“这就是妈妈常跟你说的,教五年级的杨阿姨张阿姨,你还记得吗?” 站起来又对她们正式介绍:“这是我闺女,叫崔绿真,这是她叔叔。” 小地精龇开小白牙,“杨阿姨好,张阿姨好。”妈妈能把她正式介绍给阿姨们,说明她也算大朋友了哟! 更何况,妈妈用她能联想得到的方法介绍阿姨们,她更乐意接受。表白,她妈妈真是世界第一好妈妈! 两个老师一听,“她叔叔”是啥意思?亲叔叔还是怎么说?但她们都是比较有素质的读书人,心里好奇也不会去刨根问底,毕竟她都守寡这么多年了,要再找一个也是天经地义。 她们现在更关心的是洋气小妞儿! “哎呀你家闺女这裤子真好看,哪儿买的成衣吗?” 崔绿真摇着圆溜溜的脑袋,“是我三伯娘做的背带裤哟,超好看哒!” “哎哟,这小嘴巴。”杨老师摸了摸她脑袋,她也有闺女,还是俩。小的跟幺妹差不多,大的比她大三岁,上次排队抽房子时远远的看见幺妹一眼,回去就闹着不要编麻花辫了,要剪跟她一样的妹妹头。 是的,这年代的波波头又叫妹(mei)妹(mei)头,是很可爱的小女孩的意思。好在她俩女儿五官长得不差,皮肤虽然没幺妹白,但也不黑,别说,剪出来还真好看,洋里洋气的! 她们一剪,班上的女生也剪,很快整个厂子弟小学的小女孩们都开始跟风了。所以,原本有马尾有辫子的班级,突然一下子全变成了妹妹头,黄柔还有点不习惯。 她当时给闺女剪这发型,单纯是图省事儿,怕自己上班后婆婆照管不过来,没时间给她好好编辫子,却哪里知道不知不觉给带起一股风潮来了? 杨老师好奇的问:“你三伯娘会做衣服吗?” “会呀,她还有一台超大的缝纫机,做衣服很快哒!” 杨老师眼睛发亮,她跟黄柔一样,没学过啥针线活,老公又在市政府上班,所以每年一家四口的衣服裤子都要额外的花钱,要么上市百货商店直接买成衣,要么扯了布请裁缝店的做。而她偏偏又是苹果形身材,商店买的要么腰合适了腿太宽,要么腿合适了腰和屁股又拉不上去,把整个肉乎乎的小肚子箍得小土锅似的。 真是有钱也买不到合适的衣服! “小黄老师,你妯娌真会做衣服?这样的背带裤还能做不?” 黄柔笑笑,点头。能是能,就是没多余的布啦,连给春芽做一条都不行,可把小丫头羡慕坏了,更别说友娣春月,都天天念着要背带裤呢。 “这样吧小黄,我昨儿刚扯了这个颜色的布,正愁不知道做啥好呢……幸好没被我糟蹋,能不能麻烦你请她给我家那俩丫头各做一条?我一条给她五毛的手续费怎么样?” 黄柔心头一动,五毛钱可不少了。 因为林巧针手脚快,“嘎吱嘎吱”一踩,半小时不到就能做好。要知道,她在讲台上站足足八个小时也才一块钱呀! 而且,做衣服只要抽晚饭后半小时就行,不会耽搁挣工分的时间。她跟三嫂历来关系最好,能给她找点外快可真是太好了! “行,那杨老师您把布给我吧,我今儿带回去,过几天给您带成品来。”顺便又问清楚两个孩子的身高,估计好尺寸,反正只到膝盖的长度,夏天裤子短点儿长点儿都没事。 回到村口,天已经黑半晌了,大槐树下黑灯瞎火的也没人,倒是没人看见她们坐着顾三的车回来。临分开前,顾三少不得又要问她们啥时候去公社,他来接她们。 黄柔留下一句“不用”就跑了,今天的顾三有点那啥,嗯,“蹬鼻子上脸”,可她居然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种感觉太危险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都说了太晚就住宿舍,晚一天回来也没啥。”崔老太抱着孙女亲了亲,“走夜路怕不?” 幺妹看了看妈妈,直觉,妈妈应该不想让这么多人知道她们怎么回来的,但她又不能对奶奶说谎,干脆凑到老太太耳旁,小声小气道:“我待会儿告诉你哦奶奶。” 崔老太把她抱坐在膝头,“房子咋样了?” 就连刘惠也主动说了句人话:“阿柔哪天装修只管说,让你大哥帮忙去。” 崔建国现在是捏着把汗的,谁知道这娘们嘴里会蹦出啥好屁?他现在夫纲重振,每次她一说不中听的就拧她大腿,多拧几次,得,毛病改了不少。 黄柔感激的笑笑,他们现在每个月的收入比她还高呢,倒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了。“行,谢谢大嫂。” “对了三嫂,你看哪天有空帮我同事做两条背带裤,改天我上公社给带去。” 林巧针面色一喜,她跟春晖不一样。春晖是生活所迫,为了养家糊口才踩缝纫机,可她是真心喜欢,听说她娘的祖奶奶还是清王朝织造府的绣娘,吃皇粮的!最近家里没有多余的布,她又舍不得空踩缝纫机,生怕多踩两脚就给踩坏,每天都要小心翼翼摸两遍才安心呢! “好好好,有时间,就是幺妹身上这样的吗?我现在就能做。” 黄柔把布料递过去,“不急的,三嫂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再做。” 别看林巧针平时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的,可她做事却非常麻利,又是自己喜欢的事儿,那真是一刻也等不了,回屋鼓捣缝纫机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的两条,她一个小时不到就给做出来了,而且是点着煤油灯的情况下!而且还是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紧密结实,一个线头都没露出来! “要不着急的话,我明儿用壶熨一下,穿着更精神呢!” “谢谢三嫂,这是那位同事给你的手工费。” 林巧针一看,居然是一块钱,哪里能要,“哎呀,就踩几脚的事儿,咱们不能要她的,你给她还回去吧,记得好好说啊。” “三嫂你就收下吧,她不缺这块把钱的,你拿着自个儿想买啥也能买。”三伯子崔建军啥都好,就是有点不为人知的抠门。 怎么个抠法呢?像刘惠那样,除了吃的啥也舍不得买,舍不得给孩子男人花钱,也不给娘家花的,叫明抠。像崔建军这样的,每个月工资除了交老娘,剩下的就自个儿揣着,平时卖灵芝卖药材,老太太都会额外多给他两块辛苦钱,可林巧针是见不着这些钱的。 他也不会苛待老婆孩子,扯布买炒面,他也没忘记关怀她们,可就是见不着他的钱,现在三房到底有多少钱林巧针自个儿也不知道。 黄柔估摸着,这就跟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老大是老两口第一个孩子,自然最受重视,老四是小儿子,自然最得宠,他跟老二夹在中间,真是爹不疼娘不爱。尤其小时候,崔老头上战场那几年,他完全是摸爬滚打自生自灭长大的。 所以现在能当家做主了,肯定是觉着捏紧了钱才有安全感。 林巧针没见识过外面的女性,经济独立的意识还没觉醒,她不会觉着有啥,反正家里缺啥了丈夫会买回来,闺女想吃糖了丈夫也能满足。可黄柔却有点不太喜欢这种模式,夫妻的事她不能多嘴,但力所能及的帮她挣点零花钱却可以。 最后,林巧针被她塞得没办法,还是给接下了,好好的揣贴身衣服兜里,“谢谢阿柔,等下次我去赶集找你啊,给幺妹买糖吃。” 黄柔挽挽她的胳膊,“好呀,三嫂就好好把这手艺发扬下去,说不定以后还有赚外快的机会呢。” 她也是回来的路上忽然想通的,既然男人们能卖糕,女人同样也能通过自己努力过上好日子。尤其是林巧针的手艺,那可是无可替代的。 反正这么大台缝纫机闲着也是闲着。 而小地精呢? 肯定是去看她“闺女”小彩鱼了呀! 几天不见,小丫头好像又长大了不少,以前还看不清啥的眼睛,现在已经能看见人了。大伯娘早没奶了,奶奶就拿米糊糊喂她,时不时去隔壁杨秋生他妈那儿蹭两口。 春晖正抱着她轻轻的踱步,慢慢的不能晃到她脑袋。 “小彩鱼想我没有呀?” 眼睛早已半睁半闭的小丫头,忽然睁开眼睛,“啊啊!” 那声音可真是中气十足。 春晖叹气,她哄半天还不如幺妹说一句呢,小臭屁! 幺妹用吃奶的力气接过来,托着她软软的脖子,“怎么又重啦?” “可能吃了,半夜要喂两次呢。”友娣凑过来看了一眼,没有一开始那么喜欢这个小七妹了,因为她妈好像并没有因为没有儿子而让她重新获宠。 她现在还是睡东屋,奶奶每天半夜给妹妹喂东西她都知道呢。 有时候,看着灯下头发半白的奶奶,她也会有点点气,明明是爸爸妈妈生的孩子,凭啥要让奶奶带?有本事生就没本事带吗?但她只敢心里腹诽,要说出来她妈得撕烂她的嘴。 小七妹懵懂的看着一群姐姐,尤其是六姐姐。 这不,幺妹刚用手帮她擦口水,她就一口含住姐姐的手指头,“滋滋滋”的吸起来。 “嘻嘻,好痒呀” “她当吃奶呢!” “还好我洗过手啦。”幺妹小声道:“要是让你吃到杨爱生杨爱生的,那得拉稀咯。” “喂,说我们干啥呢?” 原来,脏脏兄弟不知道啥时候又骑墙头上了,这几天崔绿真不在家,他们天天问其他几个姐姐,除了春晖会搭理他们两句,其他人都是屁股一扭,就连小结巴也敢凶他们呢! 小地精吐吐舌头,“略略略” 那白玉团子一样的小人儿,红红的嘴巴,就连翻的白眼也是那么的可爱!杨爱生“呲溜”一声,“哥,我们跟她做朋友吧?” 他是真的喜欢漂亮小姑娘,就张秋兰那黑不溜秋的,但五官非常出众的,他都整天跟人屁股后头跑。 杨爱卫“切”一声,得了吧,奶奶说了,崔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想占他们家便宜呢,就连屁大点的小老七都会扮猪吃老虎骗他们家杨秋生的奶喝!简直卑鄙无耻! 在牛屎沟没待几天,黄柔估摸着与刘向前约定的时间,又回厂里找陈静。 “我正想给小绿真三伯带信呢。”陈静把她拽进自己家,陈叔叔和阿姨听说是出去疗养了。 厂子效益好,每年都有针对中高层干部的疗养机会。疗养地点多在省会城市或者附近城市,泡泡温泉,坐坐邮轮啥的,衣食住行一条龙都让厂里给包了,还是带薪休假,谁不愿意啊? 多少人挤破头呢! “阿柔你看。”陈静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子。 刘向前果然守信用,三天前给她们从广东带了瓷砖样品来,有米黄、砖红、鸭青、月牙白四种颜色,大小一样,没啥花纹,只是净色的,看上去就特别干净。 “这小伙子会做事儿啊。”连她们自个儿也说不清要啥颜色的,只说“素色”,他就给找了这么多种来,每一块都用泡沫和稻草包裹好,垫得严严实实的,能看出来非常用心了。 “我就说吧,这小屁孩比一般成年人还靠谱。” 黄柔点点头,确实是她看走眼了。有些人他嘴上跑火车,可实际行动能力也很强,不能把人一杆子打死。 “他说价格没?” “说啦,砖红的一块一,其他全是一块的。” “这么便宜” “可不嘛,我怀疑自个儿听错了,问了他两遍呢。”要知道,他们去市建筑公司问的要两块,还不一定有货,得排到啥时候还不知道呢。 “这,这可……”黄柔迅速算了算自己手边的钱,“我要七十块这种米白的。”想了想,“还是七十五块吧,万一中途铺坏了呢?” 到时候插几块别的花色的进去,多难看啊。 陈静倒是更喜欢砖红的,“我跟你一样,也要七十五。” 俩人数出一百多块钱,说好下午让刘向前来取,到时候会给她们打欠条。黄柔先去房子那儿看看,正要摸钥匙呢,谁知门是开着的。 屋顶和墙壁刷白后亮堂不少,还真有两分“家”的样子了。就连厨房,他也把蜂窝煤给买好了,厨房门后的位置还放上了一张红木色的柜子。 动作可真够快的。 男人给两个卧室装好钢筋防护栏,出来才发现她来了,笑了笑。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 他光着上半身,头发全湿透了,额角还有汗水往下滴,咧嘴的样子真像个少年。 “你真年轻。”黄柔情不自禁说道。 顾三一愣,“你不比我还年轻?” 黄柔顿了顿,是啊,她年纪是比他小半个月,可她这几年经历的……要不是有幺妹撑着,她早已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可就在这一刻,看着他兴致勃勃帮她们弄房子,看着他比划着床该放哪儿,沙发放哪儿的时候,他眼里的光,又让她觉着——生活还是挺好的。 顾三在别人面前是老陈持重的顾团长,顾主任,可在她面前,一会儿龇牙咧嘴脸色铁青,一会儿笑盈盈如沐春风,一会儿又像个毛毛躁躁的大男孩。 几乎是每说一句对这个家的“安排”,都会认真的看着她的脸色,一旦她表现出不喜欢或者不赞成,他就会问“那你觉得呢?”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生怕她生气。 黄柔忽然“噗嗤”一声乐了,“我有那么爱生气吗?” “嗯?”顾三摸了摸后脑勺。 黄柔知道,这是在在乎的人,觉着自己配不上的人面前才会这样。 可明明是她配不上他啊,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 “诶顾哥来啦?”陈静风风火火跑到四楼,她就奇怪呢,连续两晚在厂里看见他的身影,但她还是有点怵他,不敢上去打招呼。 顾三点点头,“我这儿忙完了,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下楼,陈静拐拐好友,“怎么也不留人吃个饭?真是个田螺先生诶……” 黄柔可还记得正事呢,“急慌慌跑来是咋啦?” “刘向前来啦!走,咱们欠欠条去。” 小伙子正在陈家坐着喝水呢,见她们进来赶紧站起来,“静姐,黄姐。” “哎呀别客气,就给我们句准话,瓷砖啥时候能拿回来,我们可等着急用呢。” “姐您放心,我周一就下广东去,保准让您下周末就能铺上,开学前准能入住新房子。”这年代也不讲究啥装修污染,都是装好就住。 俩人倒是信他了,但该签的欠条还是不能免,毕竟这可是三个月工资呢。这些倒爷天南海北的跑,要带着钱消失她们也没辙。 黄柔是语文老师,欠条就由她操刀执笔,写完三个人传着看两遍,确保无误后再签字按手印。 刘向前又喝了两杯水,才依依不舍的起身,“我今儿还想麻烦姐你们帮问问,厂里有没针线活好的女工,能不能引荐一下,我这儿有个私活……嘿嘿。” 黄柔一愣,“针线活好的?” “对,姐没看出来您娇生惯养还会这个,如果您愿意赚外快的话,就帮我个忙呗?” 067 067 原来,刘向前这次去广东,机缘巧合之下以极低廉的价格拿到一批棉布。 现在全国大环境都还是凭票供应,他没花一张布票就能搞到这么多布,按理来说应该高兴。 可好巧不巧,他拿到的是军绿色的。 文革初期,狂热分子们疯狂崇拜军人,迷恋军人有关的一切,穿衣服要穿军绿色的假军装,扣子上要有“八一”俩字,再加个五角星,那就是妥妥的洋气!妥妥的时髦!曾经有人为了争一件这样的衣服打架进了炼狱。 可两个月前,中央领导人提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一夜之间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大哥”。得,全社会又以能穿“工人装”为豪,南方有头的,脑嗅觉灵敏的国营服装厂,开始陆陆续续处理以前堆积的军绿色棉布了,现在人家热火朝天准备做青灰色、天蓝色工人装呢! 而刘向前,头脑灵活,又能说会道,这可不就以白菜价拿到了嘛?布是给运回来了,偷偷藏在镇上姨妈家,可却苦于找不到销路。 县供销社他去过了,礼送了饭也请了,可那老书记犟得很,一口咬定供销社的东西是有统一进货渠道的,他们不收私人的。 办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布料卖不出去,那就把布料做成成品,他直接卖成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在市里也有几个熟人,到时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卖进各大中小学校里,毕竟这可是动辄就上千人的大买卖! “不是,我不会做衣服。”黄柔赶紧否认。 “姐您放心,不需要做衣服,只要做书包。” “啥?书包?”陈静奇怪道:“书包谁不会啊。” 就这年代,书包是人手一份的,可就那简简单单的雷锋斜挎包,哪个家庭妇女不会做?就这还要花钱买,那得多不会过日子啊!就连她,虽然没做过,可看一看,想一想也会啊! 刘向前笑眯眯的摇头,“不是挎包,姐,是小日本背的那种,听北京的朋友都在说,最迟今年秋天,咱们就要跟小日本建交呢!广东不是离香港近嘛,人家香港人背的就是日本书包,两根带儿的。” 中日建交?那真是外交史上一大里程碑式动作。黄柔蹙眉想了想,“是不是双肩书包?” “对对对,就是那样的!”刘向前可终于找到一个准确的词了。 陈静恍然大悟,“害,不就我干闺女的小书包嘛,阿柔你眼光可真独到。” 幺妹每天都想上学,黄柔为了满足她的小心愿,就请林巧针用碎布头给她做了个小书包。因为担心挎包会影响她肩膀受力,她就把要求跟林巧针说了,做个双肩的,最好肩带宽点儿,让肩膀受力面积增大点,最重要的是双肩均匀受力。 这样的书包她以前的苏联同学就有,说实话还挺洋气的。 目前流行的书包都是雷锋包、邮差包,对大孩子还好,可幺妹春芽这样走路都还不算太稳的孩子,要背点重的东西,人都能给拽歪。 幺妹的小书包一做出来,友娣春月就闹着也要一个,那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碎布头,让林巧针给巧妙的拼接在一起,还在书包头上做了两只小兔子耳朵,可漂亮了! 小丫头每天都要背着书包上村里溜达一圈呢! “怎么,姐你自己做过了?”刘向前有点吃惊,他也是去了广东才知道呢。 要说他这种倒爷,那可真是最没社会地位,最让人看不起的,即使拿着花钱搞来的介绍信,列车员也不给他位子坐,短途的都是挂火车外壁上,长途的顶多能混到趟货车,跟那黑漆漆的煤炭窝一处。 正是因为没座位,他整天挂外头,走南闯北看见的也比别人多。现在的南方可是穷地方,东北才是最有钱的,因为那边厂矿资源多,工人工资高,飞机铁路公共交通发达,要不是离家太远他都想去呢。南方胜就胜在靠海,离“资本主义”近,这人的脑子也要更灵活些,许多“资本主义”的东西都能传过来。 那双肩书包,他真是看一次喜欢一次。 就寻思着,他都喜欢,小学生能不喜欢? “姐你会装拉链不?” 黄柔一愣,她在大河口还没看见什么拉链呢,男女老幼的裤子都是侧面开扣,一排扣子就给解决了。“你是想在书包上装拉链?” “对!”刘向前胸有成竹,“咱们做两部分,一半装扣子,一半装拉链,您会做的话我就把活儿给您,也不拘是您自个儿做还是找人做,到时候我一个包给您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那你准备卖多少?” 刘向前嘿嘿一笑,“姐这我还不知道呢,估摸着顶多也就七八角吧,反正我布料拿得也挺贵的,一条拉链也得八分钱,也挣不了几个钱。” 如果他真一个书包卖八毛,能给她三毛加工费,确实不少了。 “那行,这包我去找人做,你先给我几块布料,完了等你把瓷砖带回来我就把包给你过目,哪儿不合适咱们再商量着改改。” “好嘞!姐真是爽快!”刘向前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黄柔,居然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而且他也看出来了,会手艺的不是她,应该是另有其人,或许她也想做个二包工? 当然,做几包工他不管,只要他没多花钱出去,只要保证完成任务就行。 中途,黄柔把杨老师的背带裤给送去了。 “呀,真好看!跟你家小绿真的一模一样啊!”杨老师拿着裤子在大女儿身上比划,一个劲的夸好看。 小女儿早忍不住自个儿套上了,背带扣不好,“妈妈快帮我扣起来,我要去找胡菲玩儿。” 杨老师哭笑不得,“小丫头,穿上新衣服就要去炫耀,早去早回啊。” 黄柔又把一包碎布头拿出来:“这是裁剪下来用剩的,杨老师您留着做个鞋垫吧。” 要一般人,那肯定是大剪刀“卡擦卡擦”下去,浪费的也不管,反正又不是自个儿的布。可林巧针手真巧,每一块布哪怕是不规则的她都有办法给挪挪,把边角料降到最低,绝不浪费一个布头子。 “你给我干啥,你们自个儿留着吧。”杨老师倒还真不缺这点边角料,“你们家里人多,能补个啥就补,补不了就缝鞋垫儿吧,以后还得麻烦你妯娌呢。” 黄柔见此,也就痛快收下了。 家里大人孩子都还在穿布丁衣服,能多块补丁布也是挺好的。 刘向前拿的布是真好,宽宽阔阔,整整齐齐,非常规则,不像她们平时在供销社买的,拼拼凑凑总会搭点碎布头。当天晚上,林巧针听明白了妯娌的意思,两个人商量着,用白色的粉笔在布上各种划线,各种裁剪,踩一会儿,停一会儿,画了两个小时,还真做出一个像样的书包来。 黄柔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三毛的手续费她只拿五分,剩下两毛五全给林巧针,就当给幺妹买糖吃。 “阿柔你咋,咋这么好?”林巧针眼圈红红的。 “三嫂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啊。”只要不耽搁挣工分,用农闲时间挣点外快,她过得好了,全家也能好过不是? 林巧针“嗯嗯”两声,她和崔建军的工作都是靠阿柔和幺妹找的,心道阿柔对他们两口子可真是太好了,好到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 咬咬牙,反正以后阿柔就是她亲妹妹。 从此以后,她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踩缝纫机,吃过晚饭又接着踩,有时踩到大半夜还舍不得睡。崔老太知道了,干脆让她别做饭了,下工就干她的活儿,饭由刘惠和王二妹做。 当然,她们俩也没意见。 毕竟,阿柔说了,要支持三嫂的工作,以后要做得好了,让她们也学起来,有钱大家一起挣! 就为了这个“大饼”,刘惠做饭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她现在啊,也不想啥房子了,只求能摸钱,别买啥都得找崔建国那臭男人! 等拿瓷砖的时候,黄柔顺便把样品交过去,刘向前非常满意,没想到他就几个字的描述,她们居然给做出一模一样的来!黄柔背后这“裁缝”可不简单呐! 七十五块瓷砖,跟样品一模一样,没有一块碎的,也没有裂纹的。黄柔也是真佩服这小伙子,千里迢迢扒火车带回来,还能保证这么多东西完好无损,要不是生在这年代,肯定是个经商奇才。 仿佛是心有灵犀,当天晚上,顾三下班就从县里赶过来了。 虽然,他觉着米白色不耐脏,没有鸭青的好看,但只要黄柔高兴,他也不说啥,两个人商量着,就把两个卧室的瓷砖给贴了。第二天下班,他又把客厅和厨房给贴了。 所以,等半个月后小地精再来的时候,发现新家居然可以住啦! 黄柔是真下了血本装修的:请木匠打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的一米八,放大卧室里母女俩一起睡绰绰有余,小的先放小卧室,以后幺妹长大分床也有地方睡。 上百货商场买了两个高高大大的三门柜,中间一面是长长的穿衣镜,能把人整个从头到脚的照全,左右两门上是油漆画的大熊猫。 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抱着竹子啃,色彩明艳,栩栩如生。幺妹第一眼就爱上了,跑上去“啾啾”两口。 小卧室别看小,可顾学章找人订做了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放窗前,尺寸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配上一把木头椅子,以后可以给幺妹写作业,再放上她的存钱小瓦罐,两盆金银花,真是赏心悦目! 沙发是黄柔和陈静一起上市百货商店买的,又厚又软,花了她两个月工资。 “哎哟这得花多钱呐?”几个妯娌摸着那软乎乎的沙发,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幺妹和春芽一屁股坐下去,歪来扭去,玩得不亦乐乎。 崔老太进厨房看了看,见灶台宽敞,干干净净的,风炉没蜂窝煤都放灶台下,“我看就缺锅碗瓢盆了,待会儿给你添上。” 黄柔不忍心让她花钱,可老人家的心意嘛:“以后我孙女放学回家就要吃饭,我得给她买齐咯!” 已经跟校长说好,下个星期开学就让幺妹上学前班了。因为她平时也教过基本的数数,讲故事,小丫头记性好,又认得许多汉字,就是上一年级也没问题的。 “哇哦!我就要上学啦!”小地精兴奋得小脸通红,“奶奶你来住新房子吧,我每天放学回来给你做饭吃,吃完饭我还能捡垃圾养你。” 老太太心都给她甜化了,“哟,人都还没灶台高呢,会做饭呀你?” 幺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会炖鸡,烤鸭,糖醋鱼,还会切土豆丝……我可以让妈妈帮忙发炉子呀!” 众人大笑,别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都是过家家里学来的。毕竟,在小屁孩过家家的世界里,她煎煮烹炸满汉全席都会,玩儿的就是一个指灰为菜,指叶为钱! 因为要给新房子暖灶,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忙活开,淘米做饭的,上熟食店买卤肉香肠的,炖鸡的,土豆红薯青菜萝卜都是牛屎沟带来的,七点钟不到,一大桌子饭菜就出锅了! “卡塔!”幺妹一拉,整个屋子亮起来。 “哟,这就是电灯吧?”刘惠忍不住又开始酸溜溜了,怎么同是妯娌,别人过的就是神仙日子呢? 电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开,人不在家开着也没事儿,顶多费点电费,不像煤油灯危险,气味难闻,还伤眼睛。就连林巧针也忍不住羡慕了,要有这么亮的电灯她能踩缝纫机到天亮她! 一天多挣好几块,攒几年也这么像模像样的买套房!买一套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三房的! 吃完饭,崔老头和崔建军回各自岗位去了,幺妹又拉着一群姐姐伯娘们下楼玩耍,哪儿哪儿她都认识,哪儿哪儿有啥她都知道。正好这个点儿天黑了,吃完饭顺手扔个垃圾的人多,小孩们却都去有电视机的人家蹲点去了,“姐姐我们捡垃圾吧!” 春月跟她一拍即合,一头扎进垃圾的海洋! 王二妹和林巧针还好,全程端着,生怕让厂里的人看出来她们是乡下来的土老帽,刘惠那可是不要脸皮的,见到个纸烟壳都当宝贝,还跟侄女们抢起垃圾来。 黄柔不让婆婆帮忙洗锅刷碗,“娘下楼底下乘凉去,我马上就洗好了。” 崔老太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阿柔你请这装修师傅还挺不错啊,速度快,活也干得细致。”那墙给刷得平平的,地板也铺得贼结实,任凭孩子们蹦跶。 黄柔红了脸,“嗯。” “喏,这是娘的一点心意。” 黄柔一看,居然是四十块钱,忙又推回去,“娘干啥,我没花多少钱,都是北京那边……嗯,她外公外婆补贴的。” 崔老太其实心里有疑问,但也不提,“他们补贴是他们的,我补贴是我的,快装起来,别让她们看见。” 她每次给钱,都是偷偷给的,虽然几个妯娌也有所怀疑,可至少没当面撞见过。 “娘您真的不用给,您在家里也没啥经济来源……” “嘘,别废话,赶紧的,在这儿不比在村里,吃啥都得花钱。” 黄柔推不过,最终还是给收下了,幺妹有这么个奶奶,真幸福! 正想着,一群小脏人咚咚咚跑进门了,“妈妈,我捡到一个铅笔盒啦你看!”那是一个铁的被压得扁扁的长方形盒子。 “四婶我捡到铅笔头啦你看!”春月手里拿着两段拇指长的铅笔,那都是短得不能再短,已经没法捏的了。 “四婶,我,我票票!”春芽扬扬手,是两张小小的纸片片。 “是一斤的糖票呢!”春晖掂了掂怀里的小七妹,还是这小丫头发现的呢,姐姐们刨垃圾,她在旁边“啊啊”乱叫,春芽顺着她的手指,就捡到糖票了。 一斤糖票可值不少钱呢,关键孩子们不图钱,就图个吃的,要不是供销社已经关门,她们恨不得当场就去兑换。 “哟,咱们家小七妹也是个带福气的。”王二妹顺口夸了一句,谁知刘惠还顺竿爬了:“可不是,也不看看从谁肚子里出来的。” 说着伸手就要抱小彩鱼,来个母女情深,然而,小丫头“啪”一巴掌打她脸上,那力气给她疼的哟……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 她都委屈死了,因为她生了三头白眼狼,三个女儿跟她都不亲!也不想想以前是谁一心想生儿子不把“赔钱货”当回事,现在啊,想弥补已经来不及咯! 黄柔哭笑不得,烧了好几锅水,才给几个小脏人从头到脚的洗干净。晚上,大家都想沾沾新房子的新气,谁也不愿去睡二楼那光秃秃的毛坯房,所以大床就让给老太太带着七个孙女睡了,挤得下饺子似的。小卧室由刘惠和王二妹睡,黄柔和林巧针则睡沙发。 这么热的天儿,挤着真的非常不舒服,可比天气还热的,是她们的心。 所有人都知道,牛屎沟虽然山清水秀虽然舒服自在,可它没有随用随放的自来水,没有亮堂堂的电灯,没有通红的没烟的蜂窝煤,没有一冲就干净的厕所,没有想吃就能随时买到的卤肉香肠烤鸭……只有走出来,她们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家! 这一天的震动足够大,大到她们往后几十年回想起来,都觉着今儿看见的是揭开她们向外征程的序幕! 068 068 本来,黄柔想带幺妹在新家住到开学的,但顾学章说新家具气味太浓了,闻多了对孩子不好,他每天过来帮她们开门窗通风,让她们先回牛屎沟去。 黄柔虽然还没听过啥装修污染,但事关闺女身体健康,还是宁可信其有。 就这样,顾学章又拿到了她们的新家钥匙。 这么多年从未接受过异性帮助的黄柔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这种什么事都有人搞定的感觉,会上瘾。 “干啥呢?”顾三拉住她的手。 “哦,这是昨晚的剩菜,一个星期没人在肯定不能要了。”早知道,昨晚幺妹想吃完的时候她就不该阻拦,还以为今儿也要吃呢。 “别倒,我吃。” 黄柔脸一红,他手还没放开,“我一个人在红星都没地儿吃饭。” “那你食堂呢?” “没食堂。” 黄柔一愣,没想到那么大的单位居然没食堂,不过想来也是,赵红梅就说过,他们每天都得骑自行车回家吃饭呢。“那你不是有房子嘛?买个炉子,简单的做两样。” 顾三盯着她,“我不想自己做饭。” 黄柔脸一红,知道他下句要说啥,甩开他的手。 “让叔叔来我们家吃饭叭,妈妈?”幺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头发压得翘翘的,毛绒绒的,她的眼睛还没睁开,使劲的揉着。 所以,应该没看见顾三拉她的手。 黄柔松口气,“怎么这么快就醒啦?”平时睡午觉都是一个多小时的。 幺妹抱住妈妈的腿,磨蹭磨蹭,像小兽似的温柔的依赖的试探,“我想要妈妈陪我睡。” “乖,妈妈要干活呢,我们就在外面,你不用怕的呀。” 小丫头其实还没完全醒过来,犹豫一下,“叔叔也在吗?” 顾学章忙答应:“在,热的话帮你纱窗打开怎么样?”不知不觉,对着这样的小糯米团子,他的声音也温和不少。 小地精这才放心,由妈妈抱回床上继续睡。 在新环境里,没人陪她还是有点不习惯。纱窗打开后,有风柔柔的吹进来,室内的闷热仿佛找到一个出口,全都“呼呼”的往外跑。 她舒服的翻个身,忽然听见外头有小草草在说话。 “又打小孩了呢。” “那丫头也是可怜,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小地精的瞌睡瞬间就醒了,她怎么没听见哭声呀?因为她下意识觉着,小朋友被打了就是会哭哒。 “那胖丫头听见我们说话啦,我听金银花说她就是那个……那个……” “对,我能听见你们说话,我叫崔绿真。”她爬窗台上,发现说话的是两株大大的松树,叶子尖尖的像针一样。 “崔绿真,你们家新房子真漂亮!”有一株高高的松树踮起脚尖,一眼就能看到卧室里去。 “是我叔叔装修的哟!” 然而,大松树们似乎对她嘴里的“叔叔”不感兴趣,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小丫头真可怜,一个星期了,就没一天不被揍的,以前还有她哥在,现在哥哥也不在,不就……” 幺妹急了,“哪个小丫头呀?” 大松树指指她们对门,“就401那家。” 崔绿真是一只善良的(爱多管闲事的)小地精,索性也不睡觉了,哒哒哒跑下床,“妈妈,有,有人,有小朋友被打啦。” 她的出现,打断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黄柔不以为意,“不听话的小朋友就是会被妈妈揍的。” 幺妹红着脸,不知道是太热了还是太急了,“不是,是小可怜!” 这回连顾三也笑了,点点她头顶的小旋儿,“你知道啥叫小可怜呀?” 两个大人这样的态度,明显就是不信她的话,幺妹急了,气鼓鼓的跺脚,“就在401,它们不会说谎哒!” 黄柔见她憋红了脸,这才正色道:“真的?”401确实有人,而她还没来得及带她去拜访邻居,她怎么知道的? “真哒妈妈,她哥哥不在家,她就被揍啦,好可怜哟。” 顾三和黄柔对视一眼,这年代的人都挺有正义感,还没开始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遇见打孩子啥的还是会劝一下,更何况他还是个军人! “你们在屋里待着,我去看看。” “咚咚咚。” “咚咚咚。” 一连敲了两遍,那铜绿色的铁门才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来。 女人嘴巴大张,“你,你怎么来了?” 顾学章挑眉,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刘珍,刘惠的亲小妹,当时在牛屎沟有过两面之缘的。 当然,她现在还记着顾三的警告呢,警惕的四下一看,“我没出去乱说啊,冤有头债有主谁乱说你找谁去!”她以为是黄柔跟他的事儿传开了,男人来找她秋后算账呢。 要别人,顾三可能还不一定信,这刘珍,一看可不就是会打孩子的主吗?一把推住她要关的门,“没事你心虚啥?” “谁心虚了?哎呀你快走吧,我是真没把你们的事往外说,我刘珍对天发誓,要嚼过你们舌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让我生孩子没行了吧?” 天地良心,男人那阴狠狠的目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至今连刘老太都还不知道呢! 幺妹忍不住好奇心,悄咪咪跑出来,跟着顾三进了对门的客厅。跟402不一样,401没阳台,阳光也不够好,阴冷阴冷的,屋里也乱七八糟堆了许多烂衣服破鞋子,好像住了挺多人的样子。 顾三直接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打人孩子了?”很明显,被打的肯定不是她亲生的。 刘珍眼神闪烁,“我自个儿家的事,管得着嘛你!” 别说,这女人的死鸭子嘴真是又臭又硬。 幺妹用灵力感受了一下,指指小卧室的方向。顾三大跨步过去,一把推开门,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小小的钢丝床上只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小孩躺在上头,上半身青一块紫一块,很明显是被人又拧又掐弄出来的,看淤血程度应该是最近一个星期内的伤。而她双腿从膝盖往下,那都是触目惊心的鸡蛋大的血泡,一个个胀鼓鼓亮晶晶的。 顾三在部队上见过,这是被烫出来的,可能是开水,也有可能是热油。 他拳头紧握,“怎么还不给她送医院?” “我……送医院不要钱呐?给抹点儿酱油就行,她那死鬼爹又不在,我上哪儿给她弄钱去,再说了,也怪她自个儿,灌开水也不看着点儿……” 黄柔也过来了,眼睛被那可怖的水泡刺得生疼,“这才几岁的孩子你就让她灌开水?” 幺妹虽然也是小可怜,可家里人从不让她碰这种事,就是友娣和春月也不行,她们太咋咋呼呼了,只能让稳重的春晖灌。 刘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早上她想跑奶粉喝,水在炉子上开了,可她还在床上躺尸呢,就使这孩子去,谁知她人小力气小,壶把儿又是铜的,烫手极了。一急想把壶甩出去,结果沸腾腾的开水就泼腿上了。 一想到下午胡雪峰出差回来看见丫头烫成这样,还不得怪她?刘珍越想越气,就狠狠地揍了她一顿。 要不是她隐忍的哭声被大松树听见,这小丫头就得在家里躺一天呢!幺妹眼圈都红了,拉了拉床上的小姑娘的手,“姐姐你疼吗?” “姐姐我叫崔绿真,我们家住402,你叫什么名字呀?” “胡,胡菲。”声音细细的,软软的。 “胡菲姐姐。”幺妹回头,“妈妈叔叔,我们快送胡菲姐姐去医院吧!” 黄柔回家,找了一条幺妹的洗干净还没穿过的小内裤,轻轻的给胡菲穿上,上半身包一块大围巾就出门了。幸好顾三的摩托车还在楼下,几分钟就给送到县医院了。 这么严重的烫伤,急诊科医生给他们骂了一顿:“怎么做父母的你俩啊?这还是你们亲闺女吗?这么大灌啥开水?你俩断手断脚还是怎么着?现在到处都住满了人你让我怎么给你腾床位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得,顾三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的。 可他居然有种变态的舒适。 “怎么啦老张?消消火气,哟,顾哥,黄老师!”走过来的年轻医生,正是上个月一起吃饭的年轻人,叫聂卫国,是郝顺东的朋友。 顾学章赶紧把小胡菲的事情说了,看能不能给优先安排床位,优先用药,就怕拖久了伤口感染,没有足够的抗生素那可是会死人的。 这忙聂卫国自然得帮,给她在外科腾出一个床位。因为水泡实在太大了,还有四个在膝关节和踝关节上,必须全面消毒后抽取水泡内积液,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顾三还有事就先走了,黄柔和幺妹留下来照顾胡菲。 说“照顾”,其实小姑娘特懂事,就喝一点点水,上一次厕所,能不麻烦她们都尽量不麻烦。 “姐姐还疼吗?” 小姑娘吸气,“不疼啦。” 幺妹看着敷上烫伤膏的伤口,崇拜道:“姐姐真勇敢,如果是我,我肯定得哭鼻子啦,我妈妈说我是个,是个小娇气包。” “嘻嘻,妹妹也勇敢呢!” 原来,这胡菲就是当初送她奶油冰棍的胡峻的妹妹,跟着爸爸搬来401住,刘珍上上个月刚跟胡雪峰领了结婚证,是她后妈。 黄柔其实一开始就认出刘珍来了,可忙着送孩子上医院也懒得同她罗嗦。这不,眼看着伤口处理好了,也没发烧,她扭着腰来了,“哎呀菲菲,妈妈来晚啦,肚子饿了吧?” 胡菲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幺妹可是才刚被人夸勇敢的,双手叉腰挡住刘珍,“谢谢阿姨,胡菲姐姐已经吃过饭啦,我妈妈做哒!” 刘珍本来也就是做个样子,空着手来的,“那多谢嫂子啊,咱们本就是亲戚,现在又成了门对门的邻居,可就亲上加亲啦,以后一定要常来常往啊。” 黄柔应付她两句,心里挺看不上的。 虽然说,黄花大闺女给人做后妈是挺委屈她的,可这婚事不是她上赶着求来的吗?据说刘家人都不同意,是她死皮不要脸跑人家里不回去才勉强同意的,现在她虐待人原配的子女,就不亏心吗? 所以啊,以后这401的“邻居”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是我们垫出去的医药费,一共五块六毛二,给我五块五就行。”她把收据递过去。 刘珍傻眼了,他们送来的孩子凭啥她出医药费?有本事送就要有本事出钱啊! 正要撒泼,聂卫国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赶紧的拿钱,我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你老公哪个单位的?敢欠账我们找他单位去!你这后妈也不知道亏心!”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骂恶毒后妈,还没生过孩子的刘珍涨得脸红脖子粗,又不敢真不拿,只好扣扣索索掏了半天,“只有三块,剩下的让我老公给。” 黄柔一板一眼,让她写下欠条。 当然,走之前,她也不忘警告刘珍:“孩子身上的伤,我们已经报公安同志,他们已经做了记录,要再有下一次,新伤加旧伤你就等着坐牢吧,到时候你老公的工作还能不能保住,我可不知道。” 得,这可把刘珍吓得腿都软了。 她哪里知道,父母打孩子也能报警?村里谁家的不打呀?不都是往死里揍的吗?大河口公安咋就这么闲啊?可怜刘珍她横她尖酸刻薄,可那是在六甲村啊,真来了城里她也得夹紧尾巴做人! 主要是胡雪峰的工作来之不易,啥招儿都给使尽了才搞到的工作,她要敢给他搅黄了,他可饶不了她。 其实,这年代的警察还真不管家长打孩子,只要不是特别过分。黄柔只不过是吓唬她的,希望能让她收敛两分,小姑娘也能安生一段时间,等她爸爸回来就好了。 回村待了一个星期,周天中午,幺妹又跟妈妈回新家了。 经过一个星期通风,屋子里已经闻不到一丝新家具的气味了。顾学章走之前还把家里给收拾得干干净净,饭桌的铁皮水壶里还灌了满满一壶开水,倒出来不冷不烫,夏天喝正合适。 黄柔给闺女满满的泡了一杯麦乳精,虽然吃过中饭才来的,但走了山路,小孩子肚子饿得快。 “咕唧咕唧好喝妈妈。”嘴边一小圈儿都是白的,她自个儿用小手帕擦了擦,“妈妈我肚肚好胀呀!” “让你吃那么多,自个儿上厕所去。” 幺妹屁颠屁颠去了,当然,因为只有她跟妈妈,上厕所她都是不关门的,妈妈要在她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才行。 “妈妈我明天就上学啦,你会不会想我呀?” “妈妈你会有多想我呀?有一百分那么多吗?” “要是我想妈妈了怎么办呀?” “老师会给我讲故事吗妈妈?” “放学我去哪里等你呀妈妈?” …… 千声万声“妈妈”,黄柔不仅不烦,还说不出的满足,这是被她全身心的依赖和需要的感觉,一辈子的辛苦都值了。 “咚咚咚。” “妈妈我去开门哟!” 黄柔坐小板凳上,正在洗换下来的衣服,“慢点儿。” 门口站着的是三个人,一个男人带着兄妹俩。 幺妹眼睛一亮,“胡菲姐姐你来我家玩儿吗?” 胡菲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孩新陈代谢快,伤口结痂后就能穿长裤了。她害羞的笑笑,“我爸爸说要来谢谢你们。” 幺妹这才发现,她不喜欢的那个叔叔就是胡菲的爸爸。 “快请叔叔进来。”黄柔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把他们让进屋。 胡家兄妹俩都非常懂礼貌,“阿姨好,谢谢阿姨。” 黄柔把从家里带来的花生放盘子里,让他们吃。那是在小地精庇护下长出来的大花生,里头花生粒足足有成人指节大,红色的薄衣包裹着,被奶奶用盐水、八角、茴香、花椒各种大料煮得又香又软,吃进嘴巴里香得不像话! 胡雪峰眸光闪烁。 这年代花生可是稀缺品,她们能一次性拿这么多出来招待客人,可见这条件……并非刘珍说的啥孤儿寡母。 哪个孤儿寡母能买这么大的房子,还装修这么好的?而且,以他看,这小女孩对吃花生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说明她要么平时就吃够了,要么是惦记着更好的东西呢! 孩子嘛,是最好看透的。 胡峻倒是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道道,他一面自个儿吃,一面贴心的给妹妹剥好,放小手里给她慢慢吃。 幺妹想了想,如果自己吃花生的话,肯定会噎喉咙的,忙哒哒哒跑厨房去倒了两杯温开水端过来。当然,她还悄悄放了好几大勺杂糖进去,搅吧搅吧。 “那几天我跟着书记上北京出差去了,把孩子留在家里,哪知道这小丫头一点儿也不懂事,自个儿玩开水烫了自己,多亏你们把她送医院。这是剩下的医药费,谢谢你啊,黄老师。” 黄柔一愣,这明显是刘珍怕担责任赖孩子身上的。 毕竟也不算啥多深的交情,她索性也就不戳破,万一到时候人老婆枕头风一吹,她还落不了好。 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宁可得罪同事,也别得罪邻居。对胡菲,以后多看顾两眼吧。 她坦然的接过钱,又聊了几句,胡家父子带着依依不舍的胡菲就回去了。 幺妹脸上的失落超明显。这儿不像在牛屎沟,永远有春芽和小彩鱼当她的跟班,因为两头跑,在这儿时间不久,她还一个新朋友都没交上呢,胡菲勉强算一个。 第一个新朋友就这么坐一会儿会儿就走了,唉! 401,刘珍回娘家了,胡雪峰进房间写材料去了,胡菲咂吧咂吧嘴,“黄阿姨家的水好甜呀哥哥。” 真是甜到让她回味无穷。 胡峻点点头,“是挺甜的,菲菲你好好听话,等以后哥有钱了也给你天天吃花生喝糖水。” 在他小小的心里,能吃上这两样东西,那就是地主老财般的好日子了。 “好的哥哥,你也要听爸爸的话哟。” 胡峻扯扯嘴角,看向他爸的方向不出声,沉默一会儿忽然道:“哥哥想把鱼送给黄阿姨可以吗?” 胡菲咽了口口水,“好的。” 其实,为了买这套房子,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沾过荤腥,他也是馋不住了,为了给妹妹找点吃的才回六甲村的,谁知道他忙着捉鱼的时候妹妹却被开水烫伤……所以,这鱼更应该给妹妹补身体的。 但他觉着这次多亏了黄阿姨帮忙,所以就算再想吃他也要报答她。 鱼黄柔肯定是不要的,可胡峻的态度非常坚决,又非常真诚,好像不收挺对不起他的。幺妹也拽了拽她的袖子,“妈妈你做吧,做好了让哥哥姐姐过来吃,我妈妈做的大草鱼超好吃哒!” 可这成年人手把掌大的两小条,真的能好吃吗? 她表示怀疑。 黄柔一想也对,听说这胡雪峰常跟着领导应酬,今儿刘珍又不在,兄妹俩说不定还得饿肚子呢,就当帮他们做吧。 “行,那小峻去把妹妹喊来,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这是两条鲫鱼,烧汤最香了。 黄柔让孩子们在家里玩着,她带钱出去黑市买了一斤豆腐,二两豆芽。回来的时候发现胡峻已经帮她把炉子给点着了,蜂窝煤都烧半红了,小伙子怕熏到新房子,是专门提到楼道里发的。 她刚夸了两句,他又不声不响把鱼给杀了,“唰唰”的刮鱼鳞,动作利落极了。 幺妹和胡菲则进了小房间,里头全是她的家当,啥珍珠项链珍珠手串儿,还有没还回去的公主裙现在也默认是她的啦,虽然小了点儿,但不吃东西的前提下还是能穿上的。 别看胡菲瘦瘦小小,可她心灵手巧,会扎很多种辫子,不知哪儿搞来的毛线,给幺妹编了一头的几十股小辫子,打扮得小公主似的。 俩人脱了鞋爬床上,对着大镜子,是照了又照,美了又美! 鲫鱼用葱姜蒜爆香,炸至两面金黄,加大大一锅水,再切入豆腐豆芽。一会儿,一整锅汤就变成浓浓的奶白色,随便放点盐巴调调味,鲜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去。 另一口锅则摊了六个薄薄的鸡蛋葱花饼。胡峻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了,应该能吃下两个饼子,幺妹和胡菲预计每人一个,剩下一个谁要没吃饱还能添补一下。 一切,黄柔都计划得好好的。 谁知饭菜上桌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胡峻离得最近,赶紧去开门。心里也是打着鼓呢,会不会是爸爸回来发现他们不在?他们也是瞅准了爸爸出去应酬才过来的。 “叔叔!叔叔快来喝鱼汤,我妈妈炖的鱼汤超香哒!” 顾三看着一桌子的小不点儿,拎了拎专门去益民饭店打包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鸭,得,今晚又要开大荤了! 烤鸭胡家兄妹是第一次吃,幺妹很大方的分了一只鸭腿给胡菲,俩人也不怎么吃饼子,就一口鸭腿,一口鲫鱼汤,时不时还要跑回房间玩一会儿……玩得不亦乐乎。 崔绿真觉着,她交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好朋友啦! 胡峻倒是非常崇拜顾学章,一个劲问他部队上的事儿,说到打靶训练他直接双眼冒光。 黄柔看着一大一小越聊越投机,默默的又去给他们烙了六张鸡蛋饼,她现在手里还有两千多块钱,大鱼大肉吃不上,但主食至少管够。 而今儿的顾学章,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069 069 他们县供销社最近新进了一批双肩书包,整整三百个,每一个进价都是一块八,卖价能到两块,他寻思着那样的款式也没啥稀奇的,就胜在新颖,其实跟行军包也没多大区别。 虽然还没见过她的针线活,但估摸着也会做。 说实话,这钱不赚白不赚。 “不如你来做吧?” 黄柔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双肩包,是军绿色的吗?” “对,你已经见过了吗?” “是不是跟一个叫刘向前的人拿的?” “好像是,是听说姓刘,本地人,很年轻。” 黄柔再好的修养也捶胸顿足了! 这就是三嫂做的书包啊!不止三嫂在做,现在大嫂,二嫂和春晖也学会了,四个人那是没日没夜的踩缝纫机,崔家屋里的“嘎吱”声就没停过! 那是真的夜以继日,辛辛苦苦,眼睛都快熬瞎了啊!就这样做出三百个,挣了七十五块钱,她得了十五块,把一家子女人高兴坏了! 本来,她以为她们挣的已经够多了,毕竟刘向前一个包也才卖八毛。可谁知道这臭小子不说实话,转头一块八卖给供销社,不用动一针一线,不用熬油费火伤眼睛他一个包至少挣一块钱! 别说什么视钱财如粪土,黄柔她做不到啊! 尤其是当她们熬坏了眼睛被当纺织厂女工,拿到一点点零头辛苦钱就高兴成那样,而他跟那赤裸裸的吸血资本家一样……虽然知道能拿到布就是他的付出,可黄柔还是……怎么说,不平衡吧。 要说这批书包,从出主意到一步步摸索订做,到逐渐成型,再到熨烫,都是崔家人在做。而当她们的付出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时,黄柔心里真不好受。 三嫂为了做书包,熬得眼睛都红了,听说最近眼睛又干又涩,视力下降得厉害,老太太强行命令她休息半个月,否则以后都不准再碰缝纫机。 而春晖,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为了帮妈妈挣钱,那是作业一做完就不出门,连饭都是端缝纫机上吃的。 黄柔第一次意识到,给刘向前那小“资本家”打工的感觉,太亏了。 “怎么了?”顾学章摇摇手,有点委屈,“想啥呢这么入迷?” “想挣钱呀!”幺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嘴里包着一块鸭肉,嚼啊嚼的,她最懂妈妈啦。 黄柔没时间说她,“你现在就在供销社上班是吧?”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你知道咱们老百姓如果要大批量买进布料的话,有什么渠道没?” 顾三皱眉,“要看是什么布料,畅销的的确良是买不到的,哪怕我们上市总社也拿不到。” “如果是军绿色棉布呢?” 顾三想了想,给她泼了冷水,“也拿不到,你要的话可以给你搞点回纺布。” 那玩意儿不好看,也不耐用,承重不行,黄柔第一时间摇头,“那算了,我问问刘向前去。” 难怪这小子敢卖这么贵,原来是笃定他的布是独家的啊。 这一顿饭吃得所有人肚饱肥圆,崔绿真和胡菲成了好朋友,而胡峻彻底沦为顾三的忠实粉丝。估摸着胡雪峰要到家了,兄妹俩主动告辞离去。 “以后记得常来玩啊。”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幺妹仰着脑袋,没等来胡峻的“谢谢”,有点点小屁孩的失落,“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叭。” “嗯?” 她示意胡峻低头,“下次让阿姨别使姐姐灌开水啦,小朋友会受伤哒。” 胡峻脸色一变,看看兀自玩着幺妹送的竹蜻蜓的胡菲,又看看幺妹。她的眼睛又大又圆,乌溜溜的,不含一点杂质,这样的眼睛她是多么老实,多么憨厚,她不可能说谎。 那就是妹妹……和继母说谎。 怪不得他多问几句她怎么玩开水的,妹妹就害怕得直缩肩膀,他还以为是开水让她有阴影了,原来不是,是继母! “好,我记住了,谢谢你啊崔绿真。” 幺妹心满意足,“不客气哥哥,欢迎你们以后还来我家玩哟。” 胡峻摸了摸她大大的脑袋,软软的头发,跟妹妹一样可爱纯真,可没妈妈的孩子跟有妈妈的怎么能一样呢? 关上门来,黄柔正在收碗,顾学章在厨房卸蜂窝煤,准备把烧尽的煤灰装铁撮箕里,待会儿走的时候顺手扔垃圾站去。 “妈妈我帮你洗碗叭。” “可你还没长成大朋友,够不着灶台呀。” 幺妹眼睛一转,“妈妈把水放地上就可以。” 黄柔见她是真想帮忙,也想锻炼锻炼她,就用搪瓷盆装了大半盆热水,放地上。她自个儿拿个小板凳,抓起筷子“擦擦”的搓起来,洗碗还知道内面洗洗,外面洗洗,碗底也给洗洗……得,黄柔看着,不用返工啦。 她闺女居然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洗碗。 五岁不到的小可爱,洗了小十个碗,锅太大了她洗不动,“妈妈你洗锅吧,等我有胡峻哥哥大的时候就能帮你洗锅啦!” 两个大人相视一笑,“好,那你赶快长大。” 这默契,真像一家三口。 顾学章心头热乎乎的,他这段时间的登堂入室润物细无声终于要有用啦! 收拾好,趁天还没黑透,他要走,黄柔跟着送他下楼,顺便再把铁撮箕提回来。 走着走着,顾三忽然把她堵在没人的楼梯间,没头没脑一句:“我们结婚吧。” 黄柔心头一跳,终于,他还是说出这句话了。 在村里她顾忌名声和崔家人,还会躲一躲,可在大河口,他们见天儿的在一起吃,在一起说笑,就差在一起住了……这般亲密,看见的人肯定不少。 她明明可以拒绝,明明有足够的钱请装修师傅,可以不让他有机会登堂入室的……可,她似乎也是在给自己机会。 “我觉得我们都先冷静考虑一段时间。”黄柔轻吸口气,“你喜欢的可能只是以前那个我。” 借着月色,顾三胆子贼大,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喜欢以前的你,像只小白兔,喜欢现在的你,像只小狐狸,以后你要是变成母老虎了,老子照喜欢不误!” 黄柔红着脸,“胡咧咧啥,你快放手。” 顾三挑衅的微微加重力道,“不放,这辈子你休想再让我放手。” 黄柔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尤其两只耳朵被他这些不要脸的话臊得又红又烫,这男人今晚是怎么回事,说啥他都能上纲上线宣示主权。可她的力量在他面前还不如小蚂蚁呢,怎么挣都挣不脱,相反,他还越来越近,嘴巴马上就要…… 耳听着上面有脚步声下来,顾三只得迅速的在她头顶亲了一口,“别下去了,在这儿等着。” 几个箭步跑下去,倒了煤渣,“你赶紧跟幺妹奶奶说,我让我妈去提亲。” “喂,你胡说啥,我还要跟我北京的父母商量,你别胡来。” 顾三背影顿了顿,北京的“父母”?拉倒吧!他现在可比她以为的了解她! 作为一只三百岁的小地精,崔绿真是第一次上学,她背着独一无二的小书包,穿着最漂亮的公主裙,顶着齐眉的妹妹头,全世界第一可爱的跨进了市三纺子弟幼儿园。 跟其他哭哭啼啼的小朋友相比,她冷静、沉稳得就像一个已经独自上过几年学的,经验老道的小学生。 好巧不巧,班主任就是她见过的卫老师。 因为她虽然基础好,可年纪不够,县里原本是规定不满六周岁不能上一年级,因为厂职工的孩子都是无人看管的,厂里研究后给放松条件,只要年满五周岁就行……而她,还差几个月呢! 卫娜看见她们,远远的就笑着迎上来,“黄老师带你家闺女来啦,以后咱们就是互相照顾啦。” 因为她的孩子正巧也在黄柔的五年级1班。她倒是不想啊,可黄柔的教学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上个学期她带的两个班语文成绩得了全县第一第二,跟第三名拉开好几分的差距呢!而她当班主任,那也是又严厉,又亲和,把几十个小萝卜头管得服服帖帖,不像陈静一天尽带着孩子瞎玩儿。 哪怕对她这个人有意见,但对她能力也是佩服的。 黄柔比她坦荡多了,笑着道:“是啊,她早就闲不住了,以后得麻烦卫老师多费心了。” “哪有哪有,你家闺女很乖的,是不是呀崔……崔幺妹?” 小地精双手叉腰,“老师我大名叫崔绿真,在学校里不能叫小名哒!” 她白胖圆润,虎头虎脑,即使生气也是奶凶奶凶的,卫老师也不生气,笑哈哈的让她快进去吧。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 “崔绿真!小绿真妹妹!” “呀,胡菲姐姐?” 两个人居然是同班同学! 而其他人,看见她的公主裙,都忘记哭啦!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裙子呀?几个小女孩很快围上来,擦着眼泪和鼻涕泡,想要摸摸她的新裙子。 虽然是厂子弟,可她们穿的也没比牛屎沟小孩好多少,只不过补丁少几个,没那么臭烘烘而已。这么时髦、漂亮的服装她们都是第一次见,眼里早冒小星星啦。 而“憨厚老实”的小地精,自然只能任由她们摸啦,反正她现在能自个儿洗衣服啦,再也不用劳累妈妈啦! 当然,她所谓的“衣服”就是小内裤和小袜子,如果忽略每次妈妈在她洗完后都要返工再洗一道的话,那她四岁就会啦! 孩子哭也只是刚开始哭一会儿,等卫老师踩着皮鞋进来,凶巴巴说了两句话后,谁都不敢哭啦,只盼着快点儿快点儿放学吧。 于是,第一节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几个小朋友哒哒哒跑回家了。 第二节下课铃响的时候,又跑了几个。 等第三节再响,幺妹也想跑啦!卫老师教的她都会,不就是怎么洗手,怎么剪指甲嘛? “妹妹不能走,还,还有一节课呢。”胡菲拉住翘课·地精。 “我哥哥说啦,要响四次铃才能回家,他会来接我哒。” 小孩子精力有限,最后一节课已经没人听了,硕果仅存的几个都在小鸡啄米,口水流得桌子上都是。小身板笔直的坐了一上午的崔绿真,终于放弃抵抗,干脆把小书包铺桌子上,“呼呼”睡开。 卫老师虽然掐尖,可她是经验丰富的幼师,知道这不是小孩子自己能控制的事,干脆也睁只眼闭只眼,中途让他们自个儿“做游戏”,她跑回家把煤炉点着,把饭给煮上,再把昨天就买好的菜摘了,洗干净,切好……再不放学,她都能给炒出来了! 下课铃一响,七八个孩子起身,有的书包也不要就往门口冲。 胡菲牵着崔绿真的手,站在门口等哥哥。妹妹的手可真软呀,肉乎乎的,暖洋洋的,像一坨小小的棉花。 胡峻是五年级第一个跑出来的,生怕妹妹等不及自个儿走了,他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来到学前班,看见两个小矮冬瓜手牵手乖乖的等着,不由得笑了。 接一得俩。 他做事有分寸,专程把她们带到五(1)班门口,给黄老师做个口型——“我接回家啦”。 幺妹踮起脚尖,给妈妈使劲挥舞小手手。 当然,经过垃圾堆的时候,看见一群屁股朝天埋头苦干的小孩,幺妹又开始手痒痒了。 胡家兄妹俩已经迫不及待加入战斗,他们没有哪怕一分的零花钱,上次买奶油冰棍的钱还是胡峻攒废铁和牙膏壳卖的。而且,他们比其他小孩有经验,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一个找,一个挖,挖到立马搂怀里配合得天衣无缝。 “妹妹别弄脏裙子,我们捡到了带你吃冰棍儿。”胡菲大手一挥,这顿冰棍儿请定了。 幺妹低头一看自己的新裙子,已经被小朋友摸了好多个黑手印啦,“好叭,那我帮你们看看哪儿有好东西叭。” 胡家兄妹俩忙得屁股朝天,还以为她吹牛皮呢,谁知她忽然指着最高的垃圾山尖道:“哥哥捡那儿!” 胡峻没信她的话,只是下意识的觉着那座山挺高的,应该还没被人开垦过,遂一头扎过去。 得,没挖两下,居然就露出一块青黑色的铁来!胡峻两只爪子像充满了电的机器爪,“唰唰唰”猛刨,露出一个完整的,圆溜溜的机器轮子,青黑银亮的还带链条,他一个人还抱不动呢! 其他孩子眼睛都红了,这么大一轮子,卖废铁得四五十斤呢!就算卖最便宜的两分钱一斤,那也是一块钱呢!当然,这么好这么完整的机轮,只要修理一下上点油就能接着用,可不止这个价! 嗷嗷嗷,这可是钱哪! 其他人一拥而上,不敢抢胡峻的,只能死命刨咯! 开玩笑,胡峻虽然才来半年,可却是整个市三纺最能打的孩子,比他大的去了初中,自有初中生的消遣和圈子,比他小的哪是他对手?人可是学过军旅拳的,一套左勾拳右勾拳就能把人撂倒! “姐姐,捡那儿!” 看傻眼的胡菲,顺着幺妹手指跑到最左侧的垃圾山,“唰唰唰”几下扔开顶上的废物,就捡到一本封着塑料壳的笔记本,被压得都变形了。 她眼睛亮得不像话,笔记本那可是大孩子,大青年才有的东西! 可刚迫不及待翻开,就从里头掉出几张纸来,捡起来一看,花花绿绿的她也不认识。 “快装好!”胡峻飞奔过来,把那几张“纸”揣进自个儿怀里,心跳得“砰砰”的。 幺妹眼神好,发现是她见过的“大团结”,妈妈每个月的工资都只有三张,刚才好像掉出来四张了呢! 她惊喜,高兴得直拍手手。 胡峻“嘘”一声,“走,咱们先回家。”弯着腰,扶着铁轮子,“咕噜咕噜”的顺路滚,滚到楼底下他实在拿不上去了,爸爸又不在家,怀里又揣着烫手山芋,急死他了都。 因为下午还有课,继母又不在家,他还得回去煮饭呢。 别的双职工家庭的孩子他们是最羡慕的,因为放学就有父母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吃过要么玩会儿,要么睡会儿,连地都不用扫一下。 “有了!”他忽然眼睛一亮,“咱们去门口。” 今儿崔建军正好值班,远远的看见滚过来一个大铁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其中一个不正是自家侄女吗? “幺妹?” “三伯,快,快接住轮子!” 崔建军精神一振,跑出去用扫把挡住,缓解了冲势,这才一把抓住来势汹汹的大家伙。 原来,他们没去平时经常走的后门,而是来到了正大门。而正大门前是一段下坡路,这轮子顺着坡就滚,他们追都追不上!好在这个点儿这段路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压到或者撞到行人。 “哪儿来的轮子你们?”崔建军擦擦汗,“你妈下班没,你怎么在这儿?” 幺妹小胸脯喘得呼呼的,“我妈妈还在上课,我已经放学啦,这是胡峻哥哥,胡菲姐姐,我跟他们捡垃圾呢!” 胡家兄妹俩也是惊魂未定,差点被这轮子吓死。要是撞到人,或者压到谁的自行车,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叔叔。” 崔建军点点头,“这轮子也是你们捡的?” “对,我胡峻哥哥捡到哒!我哥哥超厉害对不对?”双手叉腰,那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胡峻一愣,“不是我,是小绿真教我的。” 崔建军倒是不在意这些,他奇怪的是,这么大的轮子谁给扔垃圾堆里的?看样子,也不是坏得不能用的啊。这厂里虽然有钱,可东西都是登记造册有数的,五十斤的钢铁说扔就扔,好像不太好吧? 胡峻本来想着,反正也弄不上楼,干脆卖了吧。可后门收废铁的贩子要下午六点半才经过,他下午上课这东西就没处放了,干脆把轮子带来正大门,要有收废铁的路过就卖。要没有,就让两个妹妹守着,他跑街上去叫贩子。 反正不宜久留。 可此时,滚了一路,磨掉上头的铁锈后,他发现,这轮子不是一般轮子。它形状太规则了,一点儿凹凸都没有,中间还镶嵌着几十颗鸡蛋大的钢珠,哦不,应该是钢球! 外头还有厚厚的链条,一圈弯弯曲曲的外文字母,不像一般机器上能用的。这么罕见的东西,怎么可能说扔就扔? “能不能麻烦崔叔叔帮忙报给厂里?我们在这儿守着。”他的脑袋转得很快。 崔建军也乐于助人,“好小子,拾金不昧啊。好嘞,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后勤主任。” 大概十年前,中苏蜜月期结束,厂里原本接受了许多苏联的许多机械、技术支持,后来苏联技术人员撤离,也不再继续对他们制造的机器提供原配件和维护,他们的设备很快变成一堆废铁。 当然,这些复杂的国际关系和国家利益,是黄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讲到的,他都牢牢记在心里。他现在想的是,这轮子会不会是那些机器里弄出来的? 唉,要是黄老师在就好了,她懂俄文,应该能看懂轮子上的字儿。 幺妹围着轮子看了又看,这么大的轮子,这么多钢铁,不知道能买多少支冰棍儿呢,她咽了口口水:“真,真不卖了吗?哥哥?” 胡峻知道她们想吃冰棍儿,摸摸她们脑袋,“嗯,不卖啦,这是厂里的财物,属于国家财产,咱们不能私卖,要上交的。” “哦。”两小只有一点点不开心,四五岁的孩子嘛,哪懂这些大道理,满心满眼都是吃的。 “不过,咱们的冰棍儿有着落啦。”现在正是吃午饭的点儿,胡峻看四处无人,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和那几张折叠成几层的“纸”。三人坐花坛边,盘着腿,一张一张的拿出来,掉出来四张,笔记本里还夹着三张……一共七十块钱! 他爸一个月也才四十不到的工资,十岁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鼻尖都冒汗了。 “这钱是小绿真看见的,给你六十,菲菲拿十块,怎么样?” 两小只同时摇头。 “我不要哥哥,都给绿真吧,是她先看见的。” 可小地精知道,她没看见,她只是用了一点点灵力,只是提醒胡菲姐姐,还多亏姐姐刨开垃圾呢,也多亏了胡峻哥哥一路揣怀里,不然说不定都被别人抢了。 “我也不能要。” 虽然都知道这是一笔巨款,可好孩子们都知道谁的功劳就该归谁,不止不抢,还觉着对方比自己更应该得这笔钱,推来推去。 “行吧,那存我这儿,以后就当咱们的冰棍儿基金怎么样?”胡峻拍板。 而且,他觉着,自己可以借这笔钱,干个大事儿,到时候给妹妹也买一条崔绿真这样的公主裙。 小直男嘛,觉着女孩子就该穿成这样。 “好呀好呀!”买吃的小地精最开心啦,当即决定要买三支奶油冰棍儿,三斤橘子糖,还有三斤橘子罐头,她实在是太太太喜欢橘子味的一切啦! 没一会儿,崔建军叫来了后勤的老张,一看轮子,大惊道:“哟,这不是咱们刚进的那批德国机器吗?” 两国建交之初,德国给提供了少量的技术支持,而这些机器就是厂里引进设备里最重要的一批,能大幅度缩短生产时间,提高生产效率,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更好,说不定能走出口,给国家创外汇呢! 可孩子们居然在垃圾堆里捡到了高精尖设备的轮子? 这不得了,得找厂长去! 070 070 胡峻也不怵,虽然是第一次见蔡厂长,但他站得笔直笔直的,响亮的、详细的回答问题,譬如哪儿捡到的,啥时候捡到的,怎么弄到这边儿来的。 反正他没做亏心事,也不虚。 “行啊小子,你哪家的?”蔡厂长拍着他稚嫩的肩膀问。 “我爸爸叫胡雪峰。” “小胡家儿子啊,不错不错,果然虎父无犬子。”胡雪峰现在可是厂办的大红人,因为他本身就是大学讲师,有文化底子在,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会来事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很得领导看重。 难怪儿子也这么不卑不亢,不难看出,以后也将是个人才。 “你怎么发现的?” 胡峻刚想说是幺妹看见,提醒他的。因为他坚信,幺妹一定是眼神好,能发现比较细微的普通人看不见的小细节。 谁知幺妹却在蔡厂长看不见的地方眨巴眨巴眼,他只好改口:“捡垃圾发现的。” 厂长叫来了生产车间主管设备的人,几个组辨认过说是五组的设备,而五组车间主任中午刚给设备报修呢。 轮子都跑垃圾堆去了,能不报吗? 可问题是,修了有用吗? 应该报失才对! 而最关键的,轮子不可能自个儿滚吧滚吧滚到垃圾堆去,是谁搞的鬼? 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不是几个孩子能听的,蔡厂长记下他们名字,主要是胡峻,就让他们赶紧回家吃饭了。 直到走到他们听不见的地方,胡峻才问幺妹:“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呀?” 幺妹狡黠的笑笑,要是厂长伯伯知道了那是不是要说她把食堂的奖励给领光了呀? 她不说,胡峻也不深究,“走,咱们买冰棍儿!” 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的三人,来到卖冰棍的窗口前,“阿姨,要三支奶油冰棍。” 被赵书记狠狠批评教育过几次,又开展过几次“大会”后,售货员的态度明显好转不少,没有因为他们是孩子就翻白眼,伸手进箱子里掏出三支。 “九分钱。” 胡峻递过去一张大团结,售货员顿了顿,也不找补,晃着钱问:“你们是不偷大人钱了?” 毕竟,这可是大人半个月的工资,哪能随便给他们买冰棍儿吃?给两毛钱已经顶破天了! 闻见奶香香的味儿,幺妹早迫不及待的舔开了。她发现三支冰棍里两只还冻得硬邦邦的,能吃好久好久,而有一支已经软了,碰一下就会掉冰渣子。 “没有。”胡峻主动把软的留给自己,也忍不住先舔了一口。 啧,真甜!真凉! 天气热得冒烟,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舔一口冰棍儿,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服透了。 售货员看着他们跟八辈子没吃过冰棍似的,倒也不生气,这年代谁家孩子都这幅模样,不赖他们。但钱她是不敢收的,万一家长发现了给闹到供销社怎么办?她到时候不退钱要挨家长骂,退钱要挨领导骂。 “这样,你们给我零钱吧,我这儿破不开。” 幺妹不疑有他,接过钱就要跑别的地方去破,忽然听见一声“崔绿真”。 “小绿真你怎么在这儿?” 舔着冰棍的幺妹抬头,“红梅阿姨。” 赵红梅有时也回去学校找黄柔聊天,她还记得,甜甜的叫了一声。“我来买冰棍儿,要去破钱。”她晃了晃手里的大钞,小舌头不断的小口小口的舔着,好甜好好吃呀! 停不下来呀! “我给你破吧,你别跑远了。”一个小孩,不买东西,拿着大钞去破钱,别人不怀疑都不行。搞不好万一路上被人骗了抢了怎么办?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零钞,数了十块的给她,“听说你要上学了?” “对呀,我今天上学前班啦。”她转过身来,露出小小的圆溜溜的兔子书包。 赵红梅看她粉粉嫩嫩的小模样,像个肥嘟嘟圆润润的水蜜桃,就跟看见三年后的闺女一样,喜欢得不得了,“这么热的天儿,赶紧回家去吧,担心中暑。” “好哒,阿姨再见。”走了两步,她又把脑袋缩回来,“阿姨那是什么呀?” 赵红梅回头一看,哟,这孩子眼睛真尖,指着一排排绿色的大玻璃棒子。 “刚从东北来的大白梨汽水儿,早上刚到的货。”听说现在县供销社来了个年轻能干的副主任,提出要丰富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得从食品多样性开始,给省里建议统一调的货,市里昨天刚分配下来,她都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呢,就让她看见了。 作为一只聪明的小地精,幺妹肯定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吃的东西哒,“汽水儿能喝吗阿姨?” “能啊,可刺激了这汽水儿,听说有股梨子味儿,还辣舌头。” 胡峻和胡菲也过来了,反正钱是大家共有的吃喝玩乐基金,大手一挥:“阿姨给我们三瓶吧!” “得嘞,你们仨这是提前收压岁钱啦?可真阔。”赵红梅本来想直接送他们喝的,但同事盯着呢,她也怕下班盘账的时候扯皮,也就没说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单独请她喝。 “你们有汽水票没?没有的话五毛钱一瓶,一共一块五。” 五毛?这也太太太奢侈了吧?胡菲和幺妹没概念,胡峻咽了口口水,“阿姨,要两瓶就行了,我不喜欢喝汽水儿。” 赵红梅也倒是善解人意,“行,下次要喝再来啊。” 两个小姑娘接过大瓶子,笨拙的抱怀里,走得踉踉跄跄,额头上的汗,混着兴奋的口水,冰棍儿化的水,下巴立马开始滴落不明液体。胡峻拎着三斤橘子味水果糖,还有三个橘子罐头,嫌她们慢吞吞的。 赵红梅好人做到底,跑出来帮她们把汽水打开,“看见这么多小气泡没?这就是放出来的二氧化碳,你们不能跑啊,会爆炸的。” 幺妹耳朵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满心满眼只有“喝它喝它喝它”! “呲溜——”她先小心的舔了一口瓶口,眼睛立马就亮了:“甜!” 随即,那一个个小气泡进了嘴巴,“滋滋滋”的炸开,炸得她舌头麻麻的,辣辣的,这么大的太阳下简直爽翻天了! 当然,虽然喝起来梨子味儿没有闻起来那么浓,毕竟香精勾兑出来的,可她觉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白梨”好喝的水啦! 两小只你一口我一口的轻啜着,含进嘴里让气泡“滋滋滋”的炸开,仿佛受虐般,直等到舌头疼疼的,才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咽下去,完了还得回味一下,“好喝!” 就是铁打的机器人也经不住她们这么滋滋有声的“诱惑”啊,胡峻回头,皱着眉头道:“你俩能不能走快点儿,肚子都饿死啦。” 嘴上抱怨,脚下却渐渐慢下来,特意等着她们。 “哥哥你喝汽水儿吧,喝了就不饿啦,肚肚会胀胀哒。”幺妹一点儿也不小气,把自己的汽水儿递过去。 她不嫌弃胡峻可胡峻嫌弃她啊,“切,谁要吃你个小丫头片子嘴巴子。” 假装不经意,他又咽了口口水,这玩意儿他也是第一次见,不想吃才怪。 “哥哥喝我的吧。”胡菲递过来,他就不客气啦,使劲抹了两把她喝过的瓶口,“咕噜咕噜”大大的喝了两口,又擦了擦瓶口,递还给她。 喝了汽水,整个人都好像充满了电,他一马当先跑到楼底下,恨不得一边胳肢窝下各夹一个妹妹,他好往楼上跑,要是爸爸回来看见他没做饭…… 三人气喘吁吁爬到四楼,402的门开着,从里头飘出一股鸡蛋味,他们那早就饿扁的小肚子,立马“咕噜咕噜”唱起了空城计。 “妈妈,我回来啦!” 黄柔正在炒菜,怕闺女回来她听不见敲门声,就把门给她留着。“去哪儿玩啦?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手里迅速的翻炒着锅铲,锅里是金黄色的鸡蛋炒西葫芦,灶台上还有一碗小小的青菜汤,已经烧好了。米饭来不及煮了,她直接去食堂打了半斤,她吃三两,丫头能吃二两。 “胡峻哥哥带我们买冰棍儿,买汽水儿。”她想起来,赶紧把汽水瓶子往上顶,“妈妈你快喝呀,超好喝哒!” “行行行,赶紧吃饭,吃了饭还得睡午觉呢。”她回身一看,胡家兄妹俩估摸着知道是饭点儿,不好意思进门,早早的跑回去了。 她也没多余的菜,母女俩的伙食挺简单的,一个西葫芦炒一个鸡蛋,青菜汤也只有一碗,干脆也就不客气了,心想他们大人在家不会饿着他们。 幺妹一路追着妈妈,从厨房到客厅,妈妈都不喝她的汽水儿,她不开心了,嘟着嘴。 “洗手没?吃饭啦。” “洗啦。” 可吃饭的时候,她还是不开心,为什么妈妈和胡峻哥哥都不吃她嘴巴子?是不喜欢她了吗?她嘴巴子不臭的呀。 黄柔要知道闺女的心事,估计得吐血!傻闺女哟,哪个男孩子敢吃你嘴巴子哟?看我不揍死他! 三人说好,今天的事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不能跟大人说,所以无论黄柔怎么问,幺妹也不说钱的来源,只说是捡垃圾卖钱,饭没吃完人就睡着了。 下午的课别提多困,三节课有两节半都在打瞌睡,反正卫老师也不怎么管,一会儿回家发煤炉,一会儿回家炖鸡,一会儿她老娘从乡下来了她得去接…… 可孩子就是这么奇怪,上课的时候困得要死,恨不能立马倒头就睡,可下课铃一响又原地满血复活,背起书包就往门口跑。小地精认路,牵着胡菲的手,去垃圾堆溜达了一圈。 “姐姐,我们明天再来吧。” “为啥?捡垃圾的人好多呀,我也想捡……” 幺妹摇摇头,“今天已经没啥好东西啦。” “真的?” “真的,我们回去扮公主叭!” 学前班的日子痛并快乐着,痛是睡眠不够,每天班上都睡倒一片,快乐是放学后的时间太快乐啦!经过一个月,崔绿真已经交到一票小朋友,除了胡菲,还有杨老师家的杨丽芝,杨美芝姐妹俩。 每天,她们一起上课一起放学一起捡垃圾,一起拿去卖钱,攒几天也能买支冰棍儿甜甜嘴。 小日子别提多悠哉了! “菲菲姐,哥哥呢?”小地精伸着脑袋往胡菲身后看,她都好久好久没见过胡峻哥哥啦。 “我也不知道,我哥最近好忙。”每天中午她除了能吃上哥哥做的饭,其他时候都见不着人。 胡峻现在正在忙的事,肯定不可能跟她俩丫头片子说的。那大铁轮子的案破了,是五组生产车间监守自盗干的。 为啥? 因为苏联专家撤走后,大家活少干了,工资还涨了,尤其跟着老厂长的一票人马那是吃香喝辣好不自在。谁知蔡厂长上任,给他们调来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说,现在还跟德国人买了设备!眼瞅着,活计越来越多,但工资却还是那么点。 反正干多干少都是一样的收入,过惯了大爷日子的五组谁还愿意干活? 可设备全是德语,为了培训他们对设备的熟练掌握和使用,蔡厂长往部委申请了一个去西德进修的机会。这是市里上报,部委点头的事儿,风光不说,还实惠。不说三年以后回来是厂里技术大牛,升迁指日可待,就是那补贴也让人眼红! 听说去了西德,厂里和部委给的津贴和生活补助,那都是照着当地资本主义生活水平来的,一天的补贴就够一个月工资! 谁不想去? 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上挤呢! 五车间有个怪事儿,职务和职称最高的是组长,可技术最好学历最高的却是手下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后台硬,人家岳父是总厂副厂长呢,来三分厂不过是给他个下基层的经历罢了。 组长自知争不过来镀金的年轻人,可又气他往日里仗着技术好后台硬而不给他面子,心道:我去不了,我还不能让你也去不了? 反正只要机器一坏,这事就得搁浅,机器是不可能运回德国去的,只能专家过来。要是请了德国专家来常驻,厂子里就谁也不用妄想出国了,完美! 五组长当年造反派上位,心眼子是又多又坏,这不,就闹了这么一出。 之所以专门挑的小孩放学前去扔“垃圾”,到时候孩子捡到才不管它是个啥,只要是铁的就卖,一卖那可就再也找不着啦!本来以为机轮不见了,这事就得黄,他顶多因为看守不严被批评几句。 要春晖在场的话,她就会知道,为什么上一世好好的纺织厂越来越不行效益越来越差,直到最后走向破产,大概,就是被这群蛀虫和内耗给搞垮的! 他计划得好好的,可谁知道让胡峻给捡到了。 谁知道胡峻听过黄老师的讲课,不仅不贪财,还晓得其中厉害。 谁知道那崔建军居然敢报蔡厂长! 因为个人私欲破坏国家财产,这么恶劣的性质,厂里上下被搅得天翻地覆,不仅把几个车间组好好的整顿了一番,该撤职的撤职,该处分的处分,还把进修的事也公开了。 原本确定人选的方式是走组织内部推荐,现在改成面向全厂公开招考。而为了保证人才选拔的公开透明公正,采取统一考试的方式,考核内容包括基本的生产原理、机械原理、外语水平等……反正部委都在重视的事,谁也走不了后门了! 胡峻跟两个妹妹说好,六十块钱借他半年,他有用。 可至于怎么用,用在哪儿,他又严格保密。反正胡菲和崔绿真只知道他每天背着个书包早出晚归,除了准时回家做饭写作业,谁也不知道他忙些啥。 黄柔作为他的语文老师,也留意过,发现他学习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上课也没分心,对他的神出鬼没也就没放心上。她最近在忙另一件事儿。 自从听顾三说过双肩包的事后,她这心里就痒痒的。 一个包至少一块二的毛利,她不上心都不行! “怎么样?刘向前给你回信没?” 陈静坐沙发上,嘴里“嘎嘣嘎嘣”吃着五香味的炒黄豆,“回了,说周五中午过来,你找他到底啥事儿这么急?” 黄柔给她倒了杯水,“买布的事呗,我三个嫂子针线活好,想帮她们接点散活,给几个侄女挣点零花钱。” 陈静了解的点点头,“看小绿真的书包就知道,是挺好的,而且吧,这黄豆也炒得好,贼香!” “豆豆是我妈妈炒的哟。”崔绿真抬起头来,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夸她妈妈。 “哟,你在听我们说话呀,作业写完没?” 今儿的作业是写一整页从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字头妈妈已经帮她排好了,她只用一列的照着写过去就行。 “写完啦,黄老师快帮我检查检查叭。” 两个大人拿过来一看,哟,别看她小胖手捏笔生涩,可那笔画圆润有力,几个阿拉伯数字写得整整齐齐,大小一致,跟排头那十个一模一样,就像打印出来的! “这真是我干闺女写的?”陈静拎起作业本,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看。 “对呀,我还能写跟阿姨一样哒!” “我的?”陈静指指自己鼻子,不信这个邪,她妈妈那是因为她从小看到大,能模仿她相信,可她的字迹小绿真还从未见过,不可能模仿得了! 她撕下一页草稿纸,写了几个数字,“写这几个我看看。” 因为个人习惯,她的“9”不像黄柔的跟印刷体似的,而是很像一个小勺子,圆圆的勺体,笔直的长长的勺柄,“7”也比黄柔的圆润很多……反正是很有个人特色的笔迹,至今还没见过跟她一模一样的。 谁知幺妹拿过去,捏起铅笔,“唰唰唰”开始写,还坏心眼的把纸张凌空挥舞几下,“阿姨你猜猜哪个是你写的,哪个是我写的。” 陈静接过纸,张口结舌。 横看竖看,换着不同方向看,那也是两排一模一样的数字啊,每一个勾每一个尾巴甚至连小“勺子”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唉阿柔你来看看,哪个是绿真写的?” 黄柔无奈的笑笑,揉了揉闺女脑袋,“又逗阿姨呢?” 其实,她也分不清。 别说陈静的她分不清,就是她自个儿写的,跟幺妹的“临摹品”放一起,她也分不清。这孩子这项特长,她也是最近她会写字后才发现的。 她帮她作业本上写“崔绿真”,她就在草稿纸上写几十个“崔绿真”,跟复印出来的一样!一问才知道,她觉着妈妈的字好看,想学,就学会了。 “就……就,这么学会了”陈静的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幺妹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小就看着一墙的报纸长大,不知不觉在心里临摹描绘了无数遍,以至于对每一个笔画的横平竖直弯钩她都了然于胸。只要看见别人的字迹,脑袋里就能自动分析出对方横折弯钩与报纸印刷体的区别,找准特别的地方,有意模仿,她就能写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行,你写几个汉字我看看。”陈静写了一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 黄柔一看,也是笑了:“这么多笔画和她不认识的字,你还跟孩子较上劲儿了。” “不是阿柔,我不是较劲儿,我就是不信,乖乖你倒是快写啊。” 幺妹皱着眉头,“阿姨的字没我妈妈的漂亮。”关键是还潦草连笔带笔不少,她看了好久才知道是什么字。 当然,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认识也不能念出来的,埋头一会儿,“喏,阿姨,像不像?” 这回,连黄柔也傻眼了! 一晃眼的工夫,她也没看出来哪一句是陈静写的。 “呀呀呀黄柔啊,你这闺女了不得,笔迹模仿出神入化了啊?”陈静几乎是在尖叫。 黄柔终究是教语文的,对字迹比较敏感,拿起来仔细看了半晌,长长的舒口气,“能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吗?” 幺妹摇头,又点头,“照着写。” “这不废话嘛,问题是你怎么能照得这么……就是拿纸蒙在上头一笔一划的临摹,也不可能……” 两个大人这回,是彻底被小地精给震惊了。 黄柔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能写,那是不是代表着她也能辨?两份高度一致的笔迹放一处,她是不是也能迅速的辨认出来? 她回房找出两张欠条来,都是刘向前打的,一份是买瓷砖的,一份是拿他布的,按理来说应该都销毁的,可她给忘了。 “正好,幺妹来看看,这两份字迹你能看出啥?” 陈静反正是看不出来的,“不就同一个人嘛,名字这儿写着呢,刘向前。” 幺妹接过来,迅速的瞟了一眼,“这张买瓷砖的很开心,做书包的有点担心,怕妈妈拿了布跑路。” “啥”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幺妹指指几个字,“这儿不是他的书写习惯,应该是比较开心的时候,这儿应该是担心……” 反正两个大人是看不出来哪儿不符合刘向前的书写习惯,可黄柔记得当时情景,第一次确实是藏不住的兴奋,为即将成交的大单。第二次虽然脸上不显,可他确实是有过犹豫的。 她闺女居然能通过字迹看出写字人的心情 晚上,她悄悄问:“这也是你们地精一族的特长吗?” 幺妹紧紧搂住她,“我不知道呀妈妈,我没有地精妈妈,我只有你一个妈妈呀!” 黄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071 071 星期五中午,幺妹睡下午觉后,黄柔来到楼底下,看见早已等候多时的刘向前。 虽然国庆节已经过了半个月,可“秋老虎”威力不减,小伙子热得满头大汗,手背一抹全是湿漉漉的。 “小刘也是,早让你上楼去喝点水,你偏这么客气。” “黄姐来啦,我没事儿,您甭客气。”人家孤儿寡母的他不好上去,况且,他那机灵的脑袋瓜已经隐约感觉到,黄柔这次是有求于他。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可是有原则的倒爷,不能被她收买。 “那行,我就长话短说。这次麻烦你来,是想问问你那批军绿色棉布用完没?” 刘向前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仍嬉皮笑脸的:“姐要干啥?如果是做衣服的话这种颜色不好看,我给姐搞点亮色的。” 不说有没有,先问她要干啥,这都是赤裸裸的试探。 黄柔心里不由的点头,怪不得年纪小小就能走南闯北,这油嘴滑舌的劲儿,这八窍玲珑心,他不发财谁发财?索性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我想自个儿做包,你要还有这样的布,能不能卖一点儿给我?” 刘向前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说:“哎呀黄姐您不早说,这批布已经转给我一朋友了,他答应帮我做双肩书包,这不……您要早说,我肯定给您,哪还轮得到他呀?” 黄柔笑着骂他,“臭小子油嘴滑舌,当我不知道呢?”还把做包的生意给收回去了,肯定是他那“朋友”手工费更便宜呗? 反正包包版式他们已经拿到了,只要有台缝纫机,谁都会做。 这就是“纺织厂女工”只能辛辛苦苦挣血汗钱的原因,因为她们的工作可替代性太高了呗! 要说不气那是假的,黄柔有种被卸磨杀驴的感觉,“行啊你,八毛钱的包,你给你朋友多少手工费?” 刘向前嘿嘿一乐,“没多少没多少,就二毛八。”少了两分钱。 “你那包真只卖八毛?” “可不嘛,我倒是想多卖点儿,可实在是没销路啊,我这身份姐你也知道,尴尬着呢,本地的不鸟我,我都是去外省跑的销路,求爷爷告奶奶……” 黄柔听不下去了,普通人没门路,可能还真信了他这套说辞,可顾学章都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就卖县供销社,一块八一个呢,他还外省,还八毛,毛个鬼呢! “行行行,那辛苦你跑一趟了,真不上去喝点水?” “不了不了,姐您快忙吧,我还赶着回家一趟,以后咱们再联系哈。” 黄柔憋得脸红红的,想发火吧,不知道冲谁发,人家的原材料和销路都是自个儿求爷爷告奶奶跑出来的,肯定不可能平白无故拱手相送,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可不气吧,一面是熬瞎了眼的廉价“女工”,一面是转手就赚一块的小“资本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顺着楼梯往上,慢慢的走,打开门,看见脸蛋白嫩嫩的闺女,一条腿压在薄被上,她终于想明白了。她气的不是刘向前,是气自个儿呢! 枉她自诩是燕大学生,可在比她小,比她没见识没文化的刘向前面前,居然是个挣不了钱也搞不来生意的家庭妇女。黄柔是被这种对比给刺激到了,这一刻她清醒的意识到,在牛屎沟这几年她彻底把自己给荒废了。 变得不求上进,变得目光短浅! 这样的她,反而被激起斗志,刘向前能做倒爷发财,她也能!虽然不能像他那样明目张胆的四处乱跑,可她能带着几个妯娌干啊!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女人也能! 于是,下午放学后,幺妹跟着妈妈回牛屎沟了。 在踏上村口那一步的一瞬间,她高兴得飞跑起来,老槐树爷爷一定超级想她了吧?还有家里的狗尾草翡翠牛卵树兰大土豆大花生,好多好多植物呢! 村口早有一群放学的孩子玩耍上了,看见黄柔的一瞬间,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黄老师好。” “李宝柱。”黄柔叫出大男孩名字,又指着他的书包问:“还没回家吗?” 李宝柱露出一口白牙,“马上就回马上就回,崔春晖已经回去了老师。”友娣春晖春月跟他一个班,都是五年级的大孩子,而且春晖跟他关系特好,俩人都是班上的第一第二名。 “宝柱哥哥!”幺妹甜甜的叫了一声,忽然看见顾家的木门开了,牛高马大的顾老太气冲冲的出来,往道场边上泼了一盆泥浆子水。 “顾奶奶。” 顾老太这才收起脸上不快,“哟,幺妹回来啦,你妈妈呢?” 幺妹指指已经往前走的妈妈,又哒哒哒跑顾家门口去,因为喜欢长腿叔叔,连带着他们家她也喜欢,能瞄一眼是一眼。 院里,顾老二正坐板凳上洗脚,脚底下全是泥巴,腿上也是,不知道哪儿搞的。 “看见你二叔叔这脏人了吧,让他野去,好好的……他……”怎么就找了个寡妇! 本来,她一开始想把黄柔跟他凑一对儿的时候也不是看不上寡妇,可他不要黄柔,偏要那三棍打不出一个冷屁的陈丽华,实在是气死她了! 顾老太人高马大,脾气也风风火火,在牛屎沟生产队是有名的爽快人,最烦的就是陈丽华那样的小媳妇儿,有啥都憋心里,受了委屈不说,吃了苦头不吐……自个儿就是个包子不赖狗跟着! 所以啊,要找媳妇儿,她就得找小黄老师这样的,长得漂亮,活得也漂亮,为人处事工作干活生儿育女哪一样拿不出手? 当时儿子承认娶陈丽华的时候她以为他是想帮她尽快脱离张家,虽然心里气但嘴上没说啥,心想过不了几天他也就给忘了……谁知道没几天他还真让她上陈家提亲! 喜欢谁不行,非得是陈丽华那闷葫芦?真是气死她了! 但对幺妹,顾老太实在是爱极了她这小模样,“进来玩吧,奶奶给你好东西。”看见她的小书包,不免又想起崔老太的话,“听你奶说,你上学前班啦?能听懂不?” 幺妹刚跨进一只脚,又赶紧缩回来,“我回家啦顾奶奶。” 她实在是太太太想奶奶啦,吃饭睡觉上学路上都在想奶奶,可一到大槐树下就给忘了。 崔老太接过黄柔给买的新头巾,暗紫色的不像别的老太太那些,花花绿绿顶头上她看着都别扭,难怪别人说骚里骚气的。 “幺妹呢?” “在村口玩儿。” 崔老太有点失望,孙女怎么都不想她呀?本来说好每周都回来的,可这个月不巧,每逢周五周六都下雨,山路难走,她也担心母女俩出个意外,所以让崔建军给她们带话,等天气晴的时候再回来,家里没啥急事的。 自从幺妹上了学前班,她这心里就不安宁,一会儿担心小人儿会不会被欺负,一会儿担心老师会不会罚她,最重要的是阿柔中午有没时间给她做饭吃,可别饿瘦了她。 正想着,怀里就撞进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团子,“奶奶奶奶奶奶,我肥来啦!” “我好想奶奶呀,奶奶跟我们住吧,我把大床让给奶奶睡。” “奶奶你喝过大白梨吗?” …… 那小嘴巴,也不需要奶奶回答,她能自说自话一个小时。 “好啦好啦,先让奶奶休息一会儿。”黄柔把她拉开,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 “我不累,一点儿不累,快让我亲亲幺妹。”本来崔老太最近带小彩鱼已经把她累得不行了,白头发都长出来不少,可一看见孙女,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 祖孙俩叨叨开,黄柔进了三房的屋,林巧针不在,春芽一个人躺炕上睡午觉,没有幺妹跟她玩,她的午觉能睡到天黑。 白天睡太多,晚上就睡不着,陪着林巧针踩缝纫机能陪一夜,小孩熬夜熬多了,这不,头发黄黄眼圈发黑,跟个小难民似的。 黄柔摸摸她脑袋,小声道:“芽儿还不起来吗,幺妹回来了哟。” 下一秒,小姑娘倏的睁开眼睛,“幺妹!” “对,快别睡了,晚上好好睡,啊。” 小丫头“呲溜”跳下床,光着屁股就往外跑,“幺妹,幺妹。” “春芽姐姐!” 得,又是姐妹情深。 趁这机会,黄柔把婆婆叫进东屋,咬着嘴唇,犹豫道:“娘,我寻思着跟您说个事儿,趁现在家里没人,您帮我拿个主意成不?” “成啊,你说呗。” 黄柔低着头,也不敢看她,“要不,我还是下次再说吧。” 实在是难以启齿。 崔老太急了,一把拉住她,“是不是幺妹怎么了?还是你工作怎么了?” “没有,是我自个儿的事。” 崔老太这才松口气,“咱娘两个有啥不能说的,别急死我。” 黄柔眼睛一闭,决定先给自己一个交代:“要不,我们去原来那地儿,找找建华吧。” “啥?”崔老太惊诧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找他的尸首?” 农村老太太,说话也挺直接。别说黄柔这才做了一天夫妻的人,就是他亲娘,崔老太乍一听见“建华”还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呢。 “也行,找找吧,找到也好让他入土为安。” 黄柔松口气,入土为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让她也彻底死心。总觉着不找到他的遗体确认,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顾学章的心意,这是对两个男人的不负责任。 她这次回来,专门上益民饭店买了一只烤鸭,上次搬家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好吃,但人多鸭子少不过瘾,这次就再让大家吃一顿。 崔老太也大大方方的宰了一只公鸡,炖了大大一锅鸡汤,再夹一碗腌萝卜干,就齐活了。 “幺妹看看这是啥。” 小地精的鼻子早就闻到啦,揭开锅盖果然是一大海碗金黄色的蒸南瓜,上头还撒了几粒黑芝麻。老太太听说她喜欢吃厂里食堂的蒸南瓜,特意给她做的。知道她爱吃甜的,还把萝卜干用白糖拌过,酸甜可口,一点儿也不辣。 真的用心啦! “谢谢奶奶,奶奶最好啦!” 听见六姐姐的声音,小彩鱼也激动得“哇哇”乱叫,在奶奶背上蹬着她的小短腿。几个姐姐干脆把她放下来,轮流着抱,一个给她喂水,一个给她喂糊糊,忙得不亦乐乎。 刘惠现在规矩多了,吃东西不再像以前一样跟孩子们争抢,所以,鸭腿就给了友娣和春芽,春晖春月等下次再吃的时候给她们,至于幺妹,她忙着吃南瓜呢! 饭桌上,趁所有人都在,黄柔提出:“娘,咱们进一批布料,也来做双肩包吧?” “不是正在做嘛,还进布干啥?” “不对,她四婶这次没带布回来。”王二妹敏感的察觉到,黄柔这次的心情有点沮丧,“是那个小刘不让咱们做了吗?” 那手工费可就没了。 上次她们二房分到了二十五块,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连动作最慢的刘惠也分到八块钱! 当然,最着急的还是林巧针,上次不止让她挣了三十多块,那还是她的兴趣爱好啊!“怎么,他是嫌咱们手工费收太高了吗?不行咱再商量商量,两毛也行啊。” “是吧,大嫂二嫂?” 黄柔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或者说,不是咱们这几分钱的事儿。”刘向前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要照顾他的自己人情有可原。 可双肩包是她和三嫂想着摸索着定下的版型,不是他独有的。“他有办法卖,我们肯定也有办法。” 都说虾有虾路,鱼有鱼路,只要能做出来,她就能想出办法! 林巧针是无条件信任她的:“对,咱们阿柔聪明又上过大学,我听你的。” 王二妹在心里迅速的过了一遍,他们二房这几个月省吃俭用,娘家的钱已经还掉大半了,剩下一半老娘说了可以慢慢还,所以她没那么大压力了,倒是不急着挣钱。 而自个儿买布做书包,她总觉着冒险。毕竟能不能买到布不说,就是买到也是高价,成品也不是谁都能卖出去的,小刘人那是有经验有人脉的倒爷……阿柔那是有工资的,她们种庄稼的可是啥也没有啊! 正要拒绝呢,忽然春晖冲她眨眨眼,“好呀四婶,我们跟你干!” 刘惠被崔建国教训怕了,不敢发表意见,看着丈夫:“你说呢?” 崔建国历来相信黄柔的可靠,“行,你就跟着幺妹妈干,不许躲懒,要有啥能做的放勤快些。” “行行行,听你的。”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黄柔骑上自行车直奔县城而去。 “土豆咋回事,去年这时候都碗大了,今年还跟个鸭蛋似的。”刘惠刨开一丛土豆苗,颇为失望。 “你就得了吧,别人家的鸭蛋大都还没呢。”崔老太把小彩鱼放给几个孙女,她得去自留地看看。 幺妹这么久才回来,因为没有地精灵力庇护,院里的花生土豆好像没以前长得快了。 “我上山打猪草去,你们看好小彩鱼。”春月提起一只竹篮。 幺妹眼睛一亮,她就喜欢山山水水的,追上去拉着春月的手,“姐姐我跟你去。” 她一去,其他几个没兴趣的也跟着去了,一溜儿七个女孩,浩浩荡荡直奔山里。打猪草鹅草鸡草,只要是能吃的野草她们都不放过。 “幺妹,四婶怎么忽然想起要买布?” “为了挣钱呗。”她还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妈妈挣钱可辛苦啦,我以后要少吃点儿。” 友娣听见吃的,赶紧问:“为啥?” “因为吃的要花钱呀,我花了我妈妈好多好多钱。” 得,这可勾起几个姐姐的好奇心了,异口同声质问:“你到底都吃了些啥?” “烤鸭,猪耳朵,卤猪肝,香肠,西葫芦,炒鸡蛋……奶油冰棍儿,大白梨。” 姐姐们的口水都要把小树林淹了,几乎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问:“你怎么能吃那么多?” 幺妹很无辜的摸了摸自己肚子,她的小肚子真的就像一口无底洞啊,菲菲姐姐一碗饭都吃不完,她能吃三碗米饭再加好多好多菜菜,反正桌上一盘菜,基本她吃大半,妈妈吃小小半。 “其他的我知道,大白梨是啥,梨子吗?”友娣好奇道。 “汽水儿!吃了嘴巴会冒泡泡,辣辣的,肚子会咕噜咕噜叫……” 得,友娣又咽口水了。 原来,妈妈没乱说,城里的生活是真的美好啊,不用打猪草,不用扫鸡粪,还能吃这么多她们闻所未闻的好东西! 她,崔友娣,想进城! 而要进城就得有钱买房子!她得想办法再做几个好吃的,最近她又发明一种好东西——炸馒头。 今年因为西瓜挣了钱,家里拿着钱,从有清油的人家里买了几十斤来,做菜终于不再清汤寡水了。而她偶然间发现,把馒头放热油里稍稍炸一会儿,捞出来表皮金黄酥脆,芯里软糯清甜,要是再抹上一点儿她做的桑葚酱,或者奶奶酿的大酱,有甜有咸,那可是人间美味! 崔家人按着这个点子,做了几次炸馒头去卖,做法简单,成本低廉,销量却比萝卜糕还大得多,连带着卖出去好几罐果酱,多挣了不少钱呢。 她要能再想几个吃食点子出来,那是不是…… “啾啾啾——” 幺妹拽了拽友娣的袖子,“鸟,姐姐!” “布谷布谷——” “布谷鸟呢姐姐!” “嘤嘤嘤——juju——” “小小鸟呀姐姐!” 终于,其他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幺妹被她们笑得摸不着头脑,这么多鸟姐姐也高兴吗? 春月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去,“妹你听。” 只见她两片嘴唇之间含着一片薄薄的嫩绿色的柳叶儿,幺妹眨巴眨巴眼,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时候,刚才那些“啾啾啾”的鸟叫声就从她嘴里发出来了,此起彼伏,就像鸟儿们在唧唧喳喳的对话。 让人仿佛置身于热闹的山林,鸟语花香。 她的嘴巴张成了“O”型。 下一秒,鸟叫声忽然没了,树林里安静下来。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是《南泥湾》! 幺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会指着春月的嘴巴“啊啊”叫。 “小傻妹还不知道吧,你春月姐姐会杂技呢。”春晖与有荣焉。上辈子春月也有这项特长,可家里人觉着一个女孩子整天“吹口哨”流里流气的,不像好人,硬逼着她改了。 其实,在她看来,这就跟有人天生篮球打得好,有人天生歌唱得好一样,春月属于唇舌配合灵敏又善于模拟声音的天才,她记得后世还有篇文言文叫《口技》呢! 足以说明这是一项无伤大雅的技能,学一学没啥大不了的!最关键是看着她每天这么傻乐,她做姐姐的也开心啊。 幺妹兴奋的拍巴掌,“姐姐好厉害!” 她忽然眼睛一动,“姐姐你能跟小动物说话吗?”就像她跟植物说话一样。 众人不解。 “如果你能说的话,能不能帮我叫一只小狗狗来呀?”杨老师家养了一只小京巴,雪白雪白的,每天杨丽芝杨美芝一放学,它就等在楼下,那雪白的蓬松的小尾巴就摇成了小扇子。 小京巴不止会“坐”“跳”,还会握手,脑袋上能顶鸡蛋,哪个小孩不喜欢? 她也好想要一只呀,可是杨老师家的花了好多钱,她又不想妈妈花钱。 春月“嘿嘿”一乐,“小狗叫不来,但你等着。”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咕咕——呜呜——呱呱——咕噜——嘎嘎嘎……” 就是一串似曾相识的鸟叫声,如果不是看见她嘴在动的话,大家都会当成真的鸟叫。一会儿,几只彩色的小鸟飞下来,落在草地上,“唧唧喳喳”似乎是在回应她。 春月又“叫”了几声,忽然,一只洁白的“鸽子”落到了她肩上。 大家屏气凝神,连小彩鱼也不敢出声,静静地听着一人一“鸽”。只不过,这只“鸽子”尾巴更长,嘴巴是乌黑的大钩子,后脑上有一撮翘翘的淡黄色的翎毛。 春月见它一直不愿飞走,这才停下来,摸着它翅膀道,“这不比小狗可爱?” 幺妹正要说话,那“鸽子”忽然动动嘴,冒出一声沙哑的——“小狗!” “它会说话姐姐!我听见啦,你们听见没?” 大家自然都听见了,尝试着说“旺旺”,重复了好几次,它不情不愿的“旺旺”,大家说“喵喵”,它也跟着“喵喵”。 春晖高兴坏了,这是一只鹦鹉!而且是非常罕见的纯野生凤头鹦鹉! 几个女孩跟发现金子似的,大家轮流着抱它玩儿,一个教它说“烤鸭”,一个教“卤肉”,还有教“大白梨”的,多重复几次,它都能沙哑的复述,虽然口齿没有人类清晰,可她们都能听出来。 玩够了,春苗主张还是放归山林吧。 幺妹虽然舍不得,但也还是乖乖把它放回草地上,“再见咯小鹦鹉,下个星期我再来找你玩哟。” 凤头鹦鹉挥挥翅膀,飞了。 大家赶紧把猪草找够,唧唧喳喳下山了。 可刚进家门,崔老太诧异道:“我是不是眼睛花了,咋看见你们身后飞了个东西?” 黄柔出来一看,可不就是一只“鸽子”吗? “妈妈不是鸽子,它是我的小鹦鹉!”为了证明是“我的”,她伸出手,心里默念“快来快来”,鹦鹉就翩翩落她手把掌上。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天哪见鬼啦!鸽子居然会叫妈妈! 072 072 鸟怎么会说人话呢? 那跟成精还有啥区别? 这只会说话的小鹦鹉可让崔家人稀罕坏了。 崔建军用竹篾给它编了个小笼子,里头挂上两个缺了口的小碗,放一丢丢冷开水,一丢丢小米粒儿,看着它用大钩子嘴“咯噔”一粒,“咯噔”一粒的啄……哎哟,他们能看一天! 更何况,它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配合着学说话,啥“红烧肉”“炖五花”“南瓜饼”的,虽然含糊不清,可那调调在啊。尤其吃饭的时候让它在边上叽叽咕咕的跳来跳去,跟兴奋的报菜名的店小二一样,就算是粗面饼子,一家人也吃出了肉味儿。 心情不好,它就翅膀一裹,把头颅埋翅膀底下,不理人。 刘惠戳了戳它,咋变哑巴啦? 小东西倏地“嘎嘎”一声,狠狠地啄她手上。 那钩子嘴可不是开玩笑的,树干都能让它啄出个洞来,把刘惠痛得哇哇乱叫。 它比狗跑(飞)得快,比狗听话,比狗干净,幺妹决定,不喜欢杨老师家的小京巴啦,只喜欢它! 最主要它话特多,有了它家里都热闹了好多,姐妹几个商量了半天,决定给它取名为“闹闹”。 “闹闹你别飞那么高,我抓不到你了哟!” “闹闹不许欺负小小鸟,它比你大,它是你的姐姐!” “闹闹别啄,那是刚种下的花生你把它翻出来干啥?” …… 杨爱卫杨爱生骑在墙头上,馋得眼睛都红了,为啥她们家总有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他们换的鸟是白眼狼,好容易捉来的画眉也养死了? 杨爱生吸了吸鼻涕,“崔绿真你能让我玩一下吗?” “不行!” 春芽小嘴一撅,捡起一根竹竿就去捣他屁股。 “哎呀呀呀呀小结巴这墙头又不是你家的,我坐会儿怎么了?” “就不给!”春芽最讨厌他们啦,因为她记得,以前说话不利索的时候,他们一直欺负幺妹,还骗幺妹吃泥巴!以至于都这么大了,她还看见幺妹偷偷吃泥巴,都是让他们害的! 大坏蛋们:我们比窦娥还冤呐! 春芽人小,可力气贼大,又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在,几下就给他们捣掉下去了。下一秒,隔壁就传来杨老太骂人的声音,“谁家缺德短命鬼打我孙子呢?老娘今儿不让她……哎哟,我脸上咋凉凉的?” “奶,是鸟屎!” “奶你被闹闹屙了一泡屎哈哈哈……” 得,这回换杨老太揍杨爱卫了! 幺妹得意的摸摸闹闹洁白的羽毛,“闹闹真聪明呀,气死大坏蛋!” 大钩子嘴:“坏蛋!坏蛋!” 闹闹的加入,成了崔家人的开心果。 黄柔晚饭后带回的消息却让大家更开心——她买到布了! 虽然是回纺布,但聊胜于无。 “这也太不牢固了吧?孩子用的东西首要就是得耐用。”那一蹲裤裆就炸裂,可是一辈子的阴影啊! 黄柔点点头,大嫂说的还挺在理的,可——“咱们做双层,把包做小一点,就卖个样子。” 众人不解,书包不就是买来背的吗,还只求样子不要质量的? 黄柔点点头,她的思路是这样的:军绿色双肩包的消费人群是学生,尤其是高年级小学生和初中生,那书肯定多,力气也大,确实是牢固最重要。可如果买包的人是女人,是幼儿园小孩呢?如果包的用途只是图个好看?图个花样子呢? 要知道,百货商店里的皮包,那都是好几十一个呢! 要说牢固,也没见多牢固,反而用久了还会变形、干裂、破皮,看上去皱巴巴破兮兮的。可买的人会少吗?价格会降吗? 并没有!越来越多的有钱人趋之若鹜,价格也是连年攀升! 究其原因,这时候还不讲大牌,不就一个字——美吗? 无论哪个年代,女人买东西的首要目的就是“漂亮”。 “所以,咱们只要做出漂亮的包,不愁卖不出去。” 大家被她说得蠢蠢欲动,尤其几个妯娌,女人最懂女人心嘛。 “可啥样的才算好看啊?” “小的,精致的。” “多小?” 黄柔伸出两个手把掌比了比,众人大惊:“这……这么小装个啥?” “装个屁还嫌它漏气呢!”刘惠话一出口,全家都笑了。 可不是?话糙理不糙,农村人赶集谁不是大包小包?去的时候背米背鸡蛋,回来背盐巴酱醋茶,那都是要求大容量、实用性。 黄柔笑了笑,“我们专门往城里卖,而且啊,以后农民有钱了,农村也能有人买。” 城里情况妯娌们不知道,都以为个个拿高工资,个个过好日子呢,可农村她们不信,就这三瓜两枣的等着生产队分,农民啥时候才能有钱呀?不是她们吹,整个牛屎沟最有钱的女人就是她们几个啦! 连她们都不敢买,谁还敢? “妈,伯娘三婶,咱们听四婶的准没错。”春晖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尽量心平气和道:“总有那么一天的,两年前谁敢想咱们能把西瓜卖市政府食堂去?现在不也卖去了?两年前谁敢想去市里卖糕,现在不也……” “当生产关系不再适应生产力,甚至阻碍生产力发展时,改革就是必须的。”上辈子的四婶也曾卖过一阵子,不过那是改革开放后,第二年那个神秘的兵哥哥牺牲后她就似乎对所有事都没了兴致。 王二妹整天被她洗脑得厉害,第一个点头。 刘惠不懂这些大道理,但听起来没错。 林巧针那可是唯黄柔马首是瞻的。 妯娌几个异口同声:“好,咱就试试!” 几个男人倒是没有插嘴的余地,毕竟女人们做的活儿他们又不会,只要不耽误工分,还能来钱,他们全方位无条件的配合,把洗衣做饭扫地的活还承包了。 所以说崔老太教育得好啊,男人洗衣做饭?这要搁其他人家那都是要翻天的事儿!爷们就是天,你一娘们敢让顶梁柱洗衣服?这就是眼里没男人,婆家能直接跟你离婚的! 在崔家,大家干得顺理成章,干得毫无怨言。 黄柔把自己设想说了,几个妯娌出谋划策,林巧针拿着布,踩着缝纫机,在一阵阵“嘎吱嘎吱”声里,一个小小的挎包就成型了。 “我觉着太素了点儿,这儿加朵花就好了。” “对,加朵花儿,再绣几只燕子。” “依我看还是大熊猫好看,就阿柔衣柜上那熊猫,我会描,咱们用点儿黑线白线绣上去,啧啧……” 大家出谋划策畅所欲言,最终民主表决,票选出呼声最高的三款:牡丹花开,燕子衔柳,熊猫啃竹子。 底图由春晖和林巧针描画,刘惠王二妹负责裁剪,黄柔则上供销社给她们找各色丝线、拉链、扣子等小东西,后期还得负责销售。当然,亲兄弟明算账,还没开工,大家就说好了分成,前期资金由黄柔垫付,分成她占四成,剩下六成三家再分。 可王二妹怕了刘惠,说好到时候按劳分配,按成品件数分配,多劳多得。而她跟春晖可是两把好手,林巧针也一个顶俩,唯独刘惠动作慢还爱偷懒。 她有意见也没法儿,爱干不干。 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妯娌们挣钱吃香喝辣,那比挖了她心窝子还难受,自然只能咬牙干了! 星期天晚上,黄柔骑着自行车,载着幺妹和闹闹,准时回到厂里,如果忽略幺妹的小情绪的话,这趟回村还是特别顺利的。 因为,要走之前小丫头忽然抱住她大腿:“妈妈我能不能不上学了呀?” “为什么?” “我想奶奶,想姐姐,想小彩鱼,还想我的翡翠兰狗尾草……”她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她们。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孩子反射弧可够长的,刚去学前班别人都哭的时候她不哭,别人适应了她反而不愿上学了。 “不上学那你怎么工作呀?没工作就要饿肚子啦。” 幺妹眨巴眨巴眼,“我,我可以捡垃圾!”她靠捡垃圾就能吃香喝辣! 这孩子眼神好,确实是能捡到不少好东西,可……“你不上学,菲菲姐会想你,杨丽芝也会想你的哟。” 幺妹咬着嘴唇想了想,勉为其难:“那好叭,上到她们长大,不想我的时候,我就不上了,可以吗?” 黄柔憋笑:“可以可以。”到时候你也是大孩子啦,妈妈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有志气的都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小地精她从此以后就是为好朋友而读书了! 胡菲和杨丽芝知道后,感激得不要不要的,“崔绿真你真好,我们要跟你做一辈子好朋友,我们一辈子想你!” 幺妹吓得直摇头,可别可别,你们要一辈子想我,那我岂不是要念一辈子的书啦?你们还是快快长大,快快独立不要依赖本地精啦! 黄柔和陈静在旁边,看得那是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对了阿柔,我今儿来是请我干闺女帮忙的。”陈静擦擦眼泪,回头从徐志刚刚买的自行车兜里提出一堆东西。 “害,你这是干啥?”虽然黄柔和幺妹都不承认她的“干妈”身份,但她们的好朋友关系是毋庸置疑的。 “你先收下,不是我买的,是徐志刚。” “哦?”徐志刚虽说对她们也客客气气的,可也不至于送这么多东西吧?光她肉眼可见的就有一罐麦乳精,两个罐头和不少水果糖。 警察的工资也不高啊,“哪能这么惯她?” 陈静硬把东西塞她怀里,“拿着,那家伙有求于你呢。” 原来,公社派出所最近遇到个相当棘手的案子,徐志刚刚升上副所长,案子就是他主管方向的,校领导下了通牒,得在一个星期内破案。 “可案子我……我又不是专业人士,怎么帮他呢?” 陈静难为情道:“准确来说是让小绿真帮帮他,只要帮忙认认字迹就行,因为……哎呀,具体的案情他也不跟我说,我也说不清楚。” 黄柔理解,案件办理那是得全程保密的,在得到领导和有关部门同意之前,任何无关人员都不会知道一个字。徐志刚虽然对陈静有求必应,可原则性问题还是绝对不会踩红线的。 “行,明儿行不?今天我得带她去打预防针。” 再靓再可爱的崽崽,那也是怕打预防针的! 黄柔好说歹说,骗她是去县城吃糖丸,才把她带上红星县。谁知刚到县医院后门,闻见那刺鼻的酒精味,小家伙就不走了。 “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一定好好听话。” “妈妈我是小地精,我有灵力护体,人类的针针对我没用哒!” 黄柔一把抱起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过去了,啊。” “真哒,我是小地精。”大大的眼睛里立马蓄上泪水,晶莹剔透的,跟珍珠似的,要掉不掉,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投降。 可黄柔知道,自从上学后这孩子学坏了,不知道跟哪个小朋友学会了撒娇装可怜,反正样子还是憨厚老实,可芯子已经会耍小聪明了。 “诶你看那是谁?” 小地精回头一看,泪水立马掉了,小嘴一咧:“胡峻哥哥,菲菲姐姐!” 哒哒哒跑过去,给胡菲来了个大大的爱的拥抱,抱完牵上小手手,也就想不起要打针这回事了。 “黄老师。”过完十一岁生日的胡峻好像又高了一点,跟黄柔差不多了。 “家里是谁带你们来打预防针?”大河口没有冷库储存疫苗,所以孩子们要打的都得自费,上县医院来。 “我带菲菲来,我爸在准备考试。” 黄柔“哦”一声,自从厂里发布公开招聘赴德人员公告后,胡雪峰也报名了。他以前本就是上海第二工业大学的讲师,只是这几年下乡已经把专业知识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厂办干的也不是专业相关工作,想要跟天天在一线的工人们竞争,可能性不大。 别说黄柔不看好他,就连刘珍也不相信他能考上。 开玩笑,他们结婚半年了,她肚子还没啥动静,回娘家她老娘急疯了都,啥神药神水的给她灌了不少,现在哪能放他去看书浪费时间? 对于一个没读过几年书又爱附庸风雅你侬我侬的女人来说,去西德进修除了能补贴点钱,她啥好处也捞不着,凭啥让他去? 为这事,两口子不知吵了多少架。最后吵到胡雪峰一个脑袋两个大,干脆拿着书上办公室,下班和周末也不回家了,看累了就睡在办公室。 所以,菲菲打预防针的事儿,他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黄柔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问他最近怎么样,学习和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如果有的话可以跟她说。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他也是不容易啊。 胡峻谢谢她,犹豫一下,“老师能不能麻烦您待会儿带菲菲一路回去?我有点事,可能回去的比较晚。” “你小子,到底在忙啥?” 胡峻咧开一嘴大白牙,“老师您放心,我没干坏事。” 比泥鳅还滑。 两个好朋友一起打针有个好处,那就是互相打气,互相鼓励,怕疼的小地精看着比自己还疼的菲菲,都忘记哭了,忙着要给姐姐“呼呼”呢。 打完还早,黄柔给她们一人买了支奶油冰棍儿,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她来的时候是骑自行车,回去的话俩孩子就没地方坐了,无论谁坐大杆那都得屁股疼。 “不行待会儿咱们就坐拖拉机。” “好呀好呀!”胡菲拍着手把掌,她是哥哥带她走路来的。 因为家里一没自行车,二没车费,打预防针的钱都是他跟爸爸要了好几次,最后在领导面前堵着他,爸爸才不情不愿给的。 虽然,她不懂为什么要当着领导跟爸爸要钱,可她知道,哥哥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小绿真是第二好,黄阿姨就是第三好! 舔着冰棍儿,黄柔去菜市场,准备称两根大骨头给孩子补补身体,再买半斤豆芽,晚上吃个凉拌豆芽。可国营菜市场售货员的态度就不说了,看她面生,大骨头给她挑肉最少最不新鲜的,豆芽都老得硌牙齿的,她一看,豆芽不要了。 大不了回大河口买去。 “叔叔!叔叔你也来买菜吗?你怎么不去我们家吃饭呀叔叔?”幺妹趁着妈妈买骨头的空档,哒哒哒跑过去。 黄柔抬头一看,是顾学章……和一个漂亮女人。 只见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丝绸连衣裙,裁剪得非常合身,衬得人高挑雪白。她本身就是漂亮那一挂的,可在这女人面前,黄柔觉着自己还是黯然失色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还说要提亲呢,这才几天没见呢就……甚至,她还不敢往深里想,他平时一个人在县城是不是…… 打住打住,黄柔你现在是他什么人,凭啥管他怎么着? 顾学章侧首,跟那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笑着点点头,他这才过来,一把抱起幺妹。 “怎么今天来县城了?” “我妈妈带我来打针,叔叔你看,就打这儿,针眼都还在呢,可疼啦,但我是最勇敢的小朋友,都没哭呢,对不对啊菲菲姐姐?” 胡菲仰着头,羡慕的看着她可以被举那么高,“嗯嗯!绿真最勇敢!” 顾三哭笑不得,全程听她得吧得吧,一句嘴也插不上。 直到她说累了,以为她终于能停下的时候,她只是歇口气,忽然凑到他耳旁,小声道:“我妈妈不开心了哟。” 男人挑眉,“嗯?” 幺妹小胖手迅速的轻轻的指了指那女人,“我妈妈看见阿姨就不开心。” 顾学章先是一愣,再看黄柔那明显藏不住的气愤,顿时反应过来,心里居然说不出的舒服。 可他还要明知故问:“为什么?” 幺妹皱着眉头,她能感觉到,这个漂亮阿姨没有恶意,妈妈也不是讨厌她,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嗯,因为……因为我妈妈没有她那么漂亮的裙子!” 顾学章憋笑憋得胸脯震动,“好,我知道了。” 他抱着孩子走过去,看着她网兜里的大骨头,“晚上要炖汤吗?那多煮两个人的饭,我和她都去。” 他指指那个漂亮女人。 黄柔气得小脸通红,好你个顾学章,还敢带她上我家蹭吃蹭喝?当我黄柔是死人吗? “她是我老领导的女儿,孩子都比幺妹大了。” 黄柔的一口气,忽然就憋在了嗓子眼,看他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像说谎。 “哎呀崔绿真,你有没闻见一股浓浓的酸味呀?” 幺妹用力嗅了嗅鼻子,正好闻见隔壁粮油酱醋的味儿,“有,超酸哒!” 顾学章哈哈大笑,黄柔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绿,恨不得掐死他! “叔叔我有一只会说话的小鹦鹉,它叫闹闹,会说好多好多话呢,我过几天教会它唱歌,以后你去我们家的时候它就能唱歌给你听啦!” 顾学章点着头,眼睛却看着黄柔。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他现在可以肯定,阿柔也是喜欢他的,至少对他是有感觉的。 “叔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静静阿姨让我去帮警察叔叔破案呢!”她实在是太得意了,妈妈说了这事不能跟其他小朋友说,但叔叔不是小朋友。 黄柔真是拿她没办法,这小嘴巴就跟没把门似的,啥都往外说。 顾三眉头一皱,“破什么案?” 黄柔到现在都没搞懂是个啥案子,但因为信任他,也就简单的把幺妹能辨认字迹的事说了,估摸着跟这个有关。 谁知顾三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听到最后直接拒绝:“你怎么就答应了,不行不行。” “陈静也是急着帮徐志刚,上头限时一个星期。” 顾三眉头一挑,“管他妈限时不限时,破案是公安的事,我连具体是个什么事都不知道,幺妹去了会不会有危险,以后对她的安全会不会存下隐患?”要知道,犯罪分子的手段可是一般人想象不出来的。 真正的犯罪分子那可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甭管怎么保密,他总有法子查到关键证人的具体信息,别说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哪怕是法官,或者警察这些国家暴力机关的办案人员,只要他想查,有的是法子,报复起来可不会手软。 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人想要报复另一个人,那都有的是办法!去年县革委会就发生过一件男青年追求女青年不成,最后多次尾随踩点,假装送报纸的混进革委会大院杀人的事儿。那女孩的亲叔叔,还是革委会主任呢!又能怎么着? 人都死了,顶多送他吃颗枪子儿,可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却再也回不来了! 黄柔心头一跳,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顾三见她被吓到,也缓和了语气,温声道:“明儿我过去一趟,告她,让徐志刚亲自来跟我说,否则免谈。” 他平时总是一副嬉皮笑脸小心翼翼的对她,忽然强硬起来,黄柔还缓不过来。 这人,他到底是有多少副面孔?到底哪一副才是真实的他? 可就是这么强硬的他,却让她觉着安心极了,“好。” 幺妹跟胡菲,站人熟食店门口,“滴答滴答”流口水呢。 她们在数,到底有多少只鸭子,多少条腿,多少根香肠。 黄柔心里惴惴,也没心思买好吃的,提上网兜,赶紧出门推自行车去。她得回去好好问问陈静,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家里那一堆礼品,一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073 073 可惜回到大河口却没找着陈静,听说是回市里去了。当天晚上,黄柔炖了大骨头,极其奢侈的做了四五个菜,一直等到天黑,顾学章和那漂亮女人也没来。 幺妹肚子都已经饿扁啦,喝了一碗汤就呼呼大睡了。 黄柔把她抱上床,偶尔一晚不刷牙也算了,只用湿毛巾帮她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渍。 “饿死啦饿死啦!”闹闹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边跳边叫。 “你也饿啦?碗里不是还有食吗?”黄柔看了看,没给加。 这小家伙瞎讲究,自个儿爪子弄脏的米就不吃了,水也是,得早晚各换一次清水,不然不喝。人都还得花钱买米吃呢,哪能让它造? “饿死啦饿死啦!” 黄柔不理。 闹闹扇扇翅膀,把头埋进去,可嘴巴里还在叫“饿死啦”。 黄柔愣了会儿,忽然回过神来,这是跟幺妹学的吧?刚才这小丫头就是叫肚子饿,叫着叫着就睡着了。 得,又给顾三那家伙记上一笔。 而此时的顾学章,正开着边三轮往市区赶。 他和杨海润谈事情,一直谈到天快黑才想起要去大河口吃饭的事儿,好在有边三轮,跑一趟也就几分钟。 可刚出供销社大院,还没骑到县城路口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顾主任”。 回头一看,是供销社里新来的小刘,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一路狂追,真是难为他两条筷子腿儿了。幸好是在城里,这个点儿出门散步消食的人不少,他摩托车不敢骑太快,不然他就是蹬断腿也追不上。 “顾主任,有您的加急电话!” “说是书城部队医院打来的,特急,让您一定亲自去接!” 顾学章一愣,身后的杨海润已经急道:“赶紧的小顾,一定是我爸病情加重了,我们赶紧回去。” 杨海润就是那试探碰瓷黄柔的杨旅长的亲闺女,她这次是陪父亲来看病的,听说从书城到红星不远,她就顺道来看看父亲的得意门生。 谁知道她上午刚来,晚上父亲的病情就恶化了。 顾学章沉默着,把摩托车骑得飞快。 他的老旅长啊,戎马了一辈子的老旅长啊,把他当亲生儿子培养关爱的老人家,居然在半年前昏倒了。杨海润把他送医院,大夫才说怎么不早来,都已经骨癌中期了,手术效果已经不理想了。 他老人家平时风风火火,训练的时候比新兵蛋子还卖力,完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红光满面,所以病了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人发现。 大夫告诉家属,其实他的病早一年前体检的时候就查出来了,只是他不让他们往上报,他还舍不得军旅生涯,他还没把得意门生培养成才。可谁知从半年前开始,他的病情日益加重,每天被钻心的骨头缝痛得呼吸困难,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极限了。 从大河口回去后,他果然好好的陪在女儿身边,度过了半年的天伦之乐。父女俩的关系改善很多,他也算死而无憾了。谁知半个月前病情突然加重,杨海润打听到全国最好的治骨癌医院就在书城,尽管他不愿,还是把他送来了。 大夫告诉她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晚期骨癌居然还没转移,实属罕见,问他中途有没有吃过啥药,他也说没有,那估计就是上天庇佑了。 另一个也算好消息——没转移的话还可以考虑做手术,彻底切除病变部位,说不定能根治。但他因为半年来被病痛折磨,身体素质差了很多,贫血严重,到时候能不能下手术台也是个未知数。 杨海润和顾学章自然都是强烈要求做手术搏一搏的,他们一定会尽一切可能给他找最好的资源。可老人家不愿意啊,他不是怕死在手术台上,而是不愿变成独腿。戎马一辈子的老军人,哪怕是在病床上他都想做仰卧起坐的人,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出现残缺! 顾三和杨海润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拧着,死也要完完整整四肢健全的死。 所以,住了半个月,他不止不配合医嘱卧床静养,居然还趁护士不注意做仰卧起坐,病房里跑步,散打,今天杨海润不在,他居然偷偷溜下楼,跑出医院,四处闲逛去了。 癌症晚期的病人,癌细胞已经侵蚀了人体的营养物质,他的贫血相当严重!这不,被太阳一晒,人就给昏倒在半路上了。 而军区医院直到晚上查房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在,赶紧给顾学章这儿打电话。旅长这么高的级别在医院失踪了,他们都快急疯了。 顾三当即给郝顺东打电话,让他帮忙搞辆汽车来,三人连夜上书城去了。 这年代又没手机电话,黄柔不知内情,一直等到九点半还没听见摩托声,得,不会来了,睡吧。 第二天,幺妹刚醒来就听见妈妈温柔的问:“醒了吗宝贝女儿?” “我醒啦宝贝妈妈!” 也不用妈妈说,她自个儿穿着小褂褂小裤裤,跑洗手间去刷牙洗脸,洗完后整个人都香喷喷,清爽爽的。 而桌上,已经摆了一碗香喷喷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细面条是她最爱的,因为可以一根根细细的吸着吃,奶白色的骨头汤浇上去,再舀上一勺妈妈特制的肉酱,撒几粒小小的翠绿色的葱花,她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啦。 昨晚的菜都没动过几筷子,黄柔重新热了一下端上桌,“快吃吧,吃了你好好在家玩儿,我出去一趟。” “好哒妈妈!” 黄柔吃得很快,三两口下肚,提上崔家出品的小布包就出门了,临走前安排:“洗碗和清碗的水我给你放地上了,吃完把碗筷洗一下,自个儿在家玩,不认识的人不许开门啊。” 顾三上个月给她们加装了一道防盗门,像铁栅栏一样,有人敲门的话她们得先打开里面那道实心门,站在板凳上就能看见外头是谁,即使看不见也能问清楚,不认识的人她都不开的。 幺妹摸了摸脖子上的绳子,那里是两把钥匙。 闹闹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咯噔”一口噙住了她吸着的面条,拖着长长的面条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一咽一点头,跟卡住了似的。 幺妹嘻嘻笑个不停,“闹闹你不能吃面条,你是鸟呀!” 闹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长面条吞进肚。可怜它鸟小胃更小,一根面条就胀得它鼓鼓囊囊的,“饿死啦饿死啦!” 幺妹又笑,“你是复读机吗?只会说一句话,我会说这么这么多——”她双手张开比划,得意极了。 正好,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她赶紧趿着拖鞋跑过去,先打开里面那道,还没搬小板凳呢,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小绿真,赶紧给干妈开门呀!” 陈静和徐志刚来了,手里又提了一堆吃的,居然有两网兜的苹果香蕉。要知道石兰省气候干旱,苹果香蕉这样的水果可是种不出来的,更别说还是又大又红的香喷喷的红富士! 陈静自个儿进厨房找出一把小刀,慢慢的一圈圈的削苹果。 幺妹刚吃一半的面也不吃了,就眼巴巴瞅着那弯弯绕绕的苹果皮,咽口水。 徐志刚看家里没大人,桌上还摆着好几个菜碗面碗,也倒是不见外,勤脚快手给收厨房去,噼里啪啦刷起来。 他在家也常干,倒是顺手。 “你妈妈上哪儿去啦?”陈静把苹果一分为四,幺妹两牙,她和徐志刚各一牙。 “办事儿去啦。”小地精只觉着嘴里甜丝丝的,这个苹果又大又红,沙沙的入口即化,可好吃啦。 “有说啥时候回来没?” 幺妹摇头。 陈静叹口气,这可难办了。不止派出所等着破案,今儿连市长都来了,昨天说好今天“借”幺妹去“使使”,虽然黄柔是答应了,可她本人不在,她还真不好“偷偷”把孩子带出去。 别看陈静平时大大咧咧,可该懂的人情世故她都不差。 徐志刚早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走了几步,“九点半市长就来了,那要不你在这儿等着黄姐,我先回所里去解释?” “去吧去吧。” 徐志刚今儿穿的是白衬衣深蓝裤的“55式”警服,还戴着大檐帽,刚一开门就跟对门的小孩对上眼了。 胡峻嘴里叼着根玉米棒子正要关门,看见这么威风霸气的人物,玉米棒子都差点掉地下吃灰了,幸好眼疾手快给接住,“警察叔叔好!” “你好啊小朋友。” “警察叔叔是来找黄阿姨吗?” “不是,是来找小绿真的。”胡菲探出脑袋,她天天跟好朋友在一起,见过这个警察叔叔和静静阿姨来找绿真玩,反倒没见过他找黄阿姨。 徐志刚点点头,急慌慌走了。 正巧幺妹听见哥哥姐姐的声音,叫他们来家里玩。陈静给他们分了苹果香蕉,心里却更急了。 因为这次的案件,关系到徐志刚能不能坐稳这副所长的位子,她爸妈以前挺不待见徐志刚的,就觉着他家里没啥关系,个人能力也一般般,以后说不定是一辈子小片警的命。最近升了副所长,父母对他倒是和颜悦色了一丢丢,要是能再办出件大案子,立点功,那他们的婚事就妥了。 以前还觉着父母开明,不催她结婚,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乡下地方没他们看得上眼的男青年!父母作为大河口效益最好的工厂中高层领导,对她以前那些追求者那是一个小拇指都看不上。 唉,为了自个儿婚姻大事,她真是操碎了心啊。 “阿姨你怎么啦?”幺妹凑过去,抚了抚她紧蹙的眉头。 陈静强颜欢笑,“没事儿,玩你们的去吧。” “我知道,阿姨是想让我去帮徐叔叔吧?” “可我叔叔说了,我是小孩子,没大人跟着的话会有危险。”其实她也就听了一耳朵,没把话听全。 “是啊,所以得等你妈妈回来。” 胡峻在旁边听见,连忙自告奋勇,“我跟妹妹去吧,我能保护她。” 胡菲也跟着说:“我哥哥很厉害的,初中生都打不过我哥!” 幺妹眼睛一动,是呀,胡峻哥哥这么厉害,有他保护她,那就不用怕坏人啦!“走吧阿姨,我们帮徐叔叔去。” 陈静被几个孩子拖着走了两步,终究是觉着不妥当,又返回沙发上,给黄柔留个字条,免得她找不着孩子着急。 要说这案子,也不算复杂。 市里有个二流子,因为仗着老娘舅有关系,平时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儿,吃喝嫖赌除了嫖不着,其他都干得“风生水起”,而且还专爱钻人小媳妇儿被窝,整条街道没人不恨他的。 可他舅舅是煤矿上的大领导,手里有钱不说,还有关系!街坊邻居们对他是恨又恨,却拿他没办法。 最近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居然流窜到大河口来了,还跟大河口农科站的杨站长打上亲家,吃喝拉撒都在他们家。 因为站长看中他娘舅的关系,说他舅妈的妹妹在省农科院。最近农科院来了一批西德的玉米种子,比苏联人的还厉害,已经在东北种过两年了,高产不说还虫害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分一杯羹呢! 这样的好东西,只有书城周边郊区的,有关系的生产队才能搞到。 其他地方州县的农科站,谁不想拿几吨来囤着?只要一放出消息去,下头多的是生产队愿意来买,价格那都是翻几个倍的,血赚! 大河口农科院打这主意,是因为今年牛屎沟种西瓜发了,他们找张爱国高价买到种子,又把种子转手更高价卖给别的生产队,这一来一回就是几千块的利润,站里几个职工都尝到了甜头! 他搭上张爱国的线吃得肚饱肥圆,以为搭上这二流子也能吃个满嘴油。谁知道二流子不是张爱国,拿了他一万块的种子钱,说是上书城买种子去,从此就杳无音讯。 站长去他家里闹过,可他老婆已经离婚了,无儿无女,老娘又是个病歪歪的老瞎子,那屋里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耗子进门都是哭着出去的。问他有权有势的娘舅呢?那都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表亲,人家连他这人都没听过! 一万块可不是小数目,站长一个人只凑出两千块,剩下八千全是找农科站里全体职工集资的,张三五百,李四三百,王二麻子还把看病钱都给凑出来了,就是相信他,觉着用不了多久能翻倍的回本。 好在,二流子跑了没俩月,最近让人在市里看见了,报到农科站来。要知道,这狗娘养的照片早在农科站家属院里贴着呢,小学生每天出门前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他的“音容笑貌”,路上但凡见到个长得像的,那都是飞奔回家属院报信的,尽管不是,家长也能奖励一根冰棍儿! 其他三亲四戚也或多或少给家属们借过“集资”的钱,现在全都打水漂了,这二流子就算化成灰也能被认出来! 这不,当天晚上,农科站的大老爷们吆五喝六上市里去,打了个埋伏,把那二流子给逮着了,连夜押回大河口,对他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他一口咬定没拿站里一分钱。 都这时候了,想赖账? 那可不行! 审了几天见真撬不出一分钱,大家商量着把他送派出所去,拿不到钱,他又没任何资产可以抵债,那怎么说关他十年二十年的也能解解气呗。 可到了派出所,他还是一口咬定没拿过他们一分钱,哪怕站长把欠条拿出来,他也不认。派出所不是私设公堂,不能严刑拷打,只好以别的明目让他手写一份字据出来,比对着站长手里的借条,这他妈就是一模一样啊! 人证物证齐全,二流子还是不认,他的瞎子老娘不知怎么回事哭到市政府去,哭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本来没几天就可以结案的,又给闹大了,发酵成一桩市长亲自督办的大案。 上头施压:无产阶级专政不能办冤假错案! 农科站几百口老弱病残哭求:不能放过这狗日的走资派黑心肝大骗子! 可怜徐志刚这些基层公安,遇到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臭无赖,又遇上比他还无赖还不要脸倚老卖老的老太太,他们都恨不得撬开他的嘴,求求他承认吧,别耗着了。 当然,也就徐志刚年轻,不敢有大动作,要遇上严打的年份,这样不学无术不事生产的走资派大骗子,速度结案速度枪毙,哪能让他蹦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他吞了人家的钱还想抵赖呢!反正当时钱给的是现金,没有第三人在场,而在他家里又没搜到钱,只要他抵死不认,说欠条是伪造的,他就能翻案。 这样的坏人要是成了漏网之鱼,去到社会上,那得危害多少人?单说农科站这一万块,就是多少家庭一辈子的积蓄,家里好几个半大小子的都没米下锅了!他要是换个地方故技重施,那得害多少家庭破碎? 要有老头老太想不开跳河了咋办?喝农药了咋办?做人民警察保护不了人民,那他们还把脸往哪儿搁?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能鉴定笔迹的人,确定笔迹是他的,再另想办法诈他。事实证明,普通犯罪分子面对突然如潮水般涌来的大量证据和结论时,总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的。 徐志刚决定,利用这个“措手不及”的短暂真空,诈出点有用的信息来,说不定就能将他绳之以法了。 听完徐叔叔说的大致案情,胡菲已经鼓着小嘴巴了:“小绿真快帮帮警察叔叔吧,让他们把大坏蛋抓起来!” “就是,我说多大事儿,原来就是让幺妹认个笔迹,这还不简单?”陈静松口气,她还以为是要让孩子跟犯罪分子面对面对质呢。 “你得做好保护措施啊,把他给关好了,让咱们干闺女在外头认一下就行,千万别露面。” “这还用你说?这些措施我都一早就想到了。”他招来两个小警察,小声的跟他们说了几句。 很快,胡峻陪着幺妹进了一间小屋子,里面“站”了一屋子的警察叔叔,中间桌子边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蓝色的中山装,白棉袜黑布鞋,笑起来很温和。 “小朋友你们好。” 胡峻牵着幺妹,“伯伯好,警察叔叔们好。” 幺妹可不怕,一双大眼睛滴酒转,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他们穿的警服好像跟徐叔叔的还不一样,更像干部服,估计是叔叔的领导……而中间的应该就是大领导。 小地精对人类这些复杂的等级划分没啥感觉,他们地精一族都是按灵力和年纪分的,哪里像人类,大领导居然不是年纪最大的。 “小朋友,你能帮我们认认这份笔迹吗?”有人拿上一个文件夹,里头是几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写着些流里流气的歌词。 “可以呀。”幺妹坐板凳上,仔细看了会儿。龙飞凤舞,横平竖直,折钩有力,写字的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叔叔。 而且,以幺妹的眼光看,这字还有点好看! “记住了吗孩子?”戴眼镜的老爷爷和蔼的问幺妹。 “记住啦。” 一会儿,笔记被合拢,又拿出一份密封袋装裱的纸张来,“你看看,这跟刚才的比怎么样?” 小孩子心性不成熟,容易受大人影响。大人在问问题的时候不能搞暗示性提问,不能问“是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像不像一个人写的”之类,而是问“比较起来怎么样”,像还是不像,是还是不是,让小孩自由判断。 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胡峻捏了把汗,悄悄记在心里。 幺妹可不懂,仔细的看了看,顶头是“欠条”两个大字。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刘叔叔欠妈妈钱的时候就写的这个,而这一张上,说的是一个叫“王满银”的人,欠了一个叫“杨严”的人一万块钱,他拿这笔钱去买种子啦。 大家见她低着头,半天不说一个字,心思各异。有的盯着徐志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让他小子轻狂,想出这么不着调的办法!也就一四五岁的奶娃娃,让她干这么精密的活儿,还不如教老母猪唱歌呢! 有的看着市长大人,寻思待会儿该如何收拾烂摊子。大张旗鼓的把领导请来,结果让娃娃判案?这不他娘的胡闹嘛! 徐志刚能听见胸膛里“咚咚咚”的巨响,手心全是湿漉漉的汗,小姑奶奶啊,你可一定要像你干妈说的那么神才行啊,不然这天杀人怨的家伙出去还得祸害多少人。 胡峻感受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目光,心里也紧张得不行。可他是大哥哥,不能让妹妹跟着紧张,遂悄悄示意徐叔叔,能不能帮他倒一杯温开水。 小绿真来的路上悄悄跟他说了,她一害怕就会口渴。 等水一来,幺妹“咕唧咕唧”灌了大半杯下去,还悄悄的打个嗝,胡峻忙轻轻的给她顺了顺脊背,小丫头跟菲菲一样,喝水能喝到打嗝。 可爱! “绿真别害怕,哥哥跟你做伴儿,辨认不出来就算了。”警察叔叔应该不会拿她怎么着,因为配合公安机关侦办案件是他们的义务,他们已经主动履行义务啦。 嗯,要实在怪罪下来的话,就他担着,因为他是大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急不可耐想要问出口的时候,屋里忽然传来嫩乎乎的一声:“这不是一个人写的字。” 074 074 “啥” 徐志刚大吼一声,“这怎么可能” 幺妹叹口气,胡峻赶紧把水递过去,像喂妹妹一样,小口小口的给她喂了半杯。 “真哒。” 其他人站不住了,尤其是徐志刚的直属领导,“小徐你不是说这娃娃聪明着嘛,怎么……”信口开河啊。 当然,也不能算信口开河,大家都相信她不是有意的,毕竟小孩子嘛,哪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小心思。 其实,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被人接受的提议,破案是公安人员的天职,你让个学前班的小屁孩来干啥?她能干啥?是懂犯罪动机还是知道犯罪行为分析还是咋滴?四五岁的小娃娃,话还说不利索呢! 这简直胡闹! 堂堂一个派出所,偌大一个县公安局,居然就找不出能破案的人了吗? 可别说,对着王满银那张死鸭子嘴,还真是没办法——除非屈打成招。 可谁敢啊?市长都亲自过问督办的,你给我屈打一个试试?工作不想要了吧你! 徐志刚那天刚提出这建议的时候,就被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恨不得地底下裂条大缝他好钻进去。 可陈静说的又太神了,他平时就觉着幺妹这孩子不简单。 倒是陈静给他出主意,不如别带幺妹进去,省得小孩说的话他们不信,干脆让他把字据拿出来给幺妹辨认一下就行。 可那是证物,他能随便往外带吗?这可是工作纪律! 得,陈静被他左一句“纪律”右一句“原则”气死了,这不行那不行的,那你有本事就把孩子带进派出所去呗。 幸好,他的建议被县局的领导听进去了,大家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反正大不了就挨顿骂,表明他们真的想尽办法了,走投无路才找小孩的……搞不好,万一,恰巧,瞎猫碰上死耗子,把案子给破了呢? 那不就是大功一件了? 所以,带进证物室的只能是一个人,陈静都不许跟进去,而胡峻是仗着小孩子身份强行跟进去的。当然,他们这群孩子的底儿,局里早就查清了,确保跟双方当事人没有任何关系,形成书面材料让市长签过字的。 “就是,谁不知道那王满银不是个东西?”欠条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 “小娃娃你可别乱说,再好好看看,仔细看看,这分明就是一个人……” “嗯哼!”中间戴眼镜的伯伯重重的咳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 “是是是,许市长您说的对,我也是太着急了。”男人转头,对着幺妹态度和缓不少,“小朋友你再好好看看,我们都觉着这两份字迹挺像的。” 幺妹才不要再看呢,把欠条递还给徐叔叔,“它们只是像,但不是一个人写的。前面一份应该是一个很年轻的叔叔,后面的,嗯,是一个瘦瘦的,想要发财跑路的伯伯。” “啥?发财跑路?”这又是啥? 众人被她的说法搞得稀里糊涂的,只有胡峻明白过来,“写欠条的人,应该是一个贪心的,急于发一笔横财的人。” “害,这说的不就是王满银吗?” 大家都笑了。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觉着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这王满银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不是他还能有谁?杨站长吗?人家好好的工作不要陷害他个二流子干啥? 然而,许市长却忽然来了兴致,冲徐志刚招手:“你叫小徐是吧?去帮我找一份另一个当事人的笔迹来。” 另一个当事人?徐志刚顿了顿,难以置信的问:“是……是杨站长吗?” “对。” 其实,徐志刚心情不大好,非常不好,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跟他一开始坚信的,笃定的东西不一样了。 可坑是他自个儿挖的,要把幺妹带来辨认字迹也是他主动提的,现在认出岔子来了,他也只得认着。 然而,等去到杨家才发现,星期天的居然关门闭户,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一声,问隔壁邻居,说前天晚上连夜回老家了,家里老母亲发了急病。 得,找不着人,那去单位吧,可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幺妹已经坐不住啦,这么多人看着她,她是不怕,可不开心啊,她又不是吉祥物,才不要被人观赏呢! 胡峻的小手指忽然被人勾了勾,小绿真用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微微侧首,轻轻握住她肉乎乎的小手,温声问:“怎么啦小绿真?” “哥哥,我想我妈妈啦。” 胡峻一愣,是啊,想妈妈了。她再聪明,也还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呢,比菲菲还小半岁。 他走到许市长面前,“伯伯我能不能先带妹妹回家?”剩下的你们自个儿搞定吧。 “来啦来啦,小徐来啦!” 徐志刚把从农科站找到的杨站长亲笔写的会议记录递过来,擦了擦额头上热腾腾的汗,刚在门口被陈静拉着问了一堆,都在问啥时候结束,小绿真还要待多久,他们屁事咋那么多? 他也没想到啊,都以为是王满银的字,幺妹来只是走个过场,谁知道却……哎呀,他现在都被绕晕了。 幺妹一烦躁,精力就无法集中,只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就是这个,同一个人写的。” “啥”众人大惊,互相传着笔记本看,这横看竖看也不是一个人写的啊,这一笔一划写的跟土墙上刷白石灰一样,那是正正经经的楷体,跟欠条上的龙飞凤舞完全不一样! 幺妹已经不耐烦啦,随意指着两个字:“这个折勾跟借条上的一样,哦,还有这个也一样……哥哥我想我妈妈……呜呜……”眼圈一红,哈欠连天,这是小奶娃困觉的征兆。 胡峻赶紧蹲下身,她就自动的,像小动物找妈妈似的爬他背上去,还紧紧搂住胡峻的脖子,小嘴一张,打个哈欠……眼皮就再也撑不住啦! 在幼儿园她每天睡好几节课呢,就是周末在家,那也是玩累了就能睡哒。 许市长一看,赶紧让人把他们送回去,剩下的他知道了。 为啥? 因为他可是阳城市书法协会副会长,常务委员,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书法!一手行楷写得出神入化,几乎对每一种书法字体都有所涉猎。而看见那张借条的一瞬间,他觉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看过。 当然,他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先入为主的以为那是王满银的字迹,所以也没往深里想。可随着小姑娘的琢磨,别人看热闹,他看的却是门道。小姑娘是真正的在认真看笔迹,而不是其他人以为的小孩玩“我们一起来找茬”的游戏! 所以,他再看,虽然字体不一样,可那行文落笔,标点符号的习惯也是熟悉的,好像他在书法协会见过的某个人……找人一问,另一个当事人的名字,不就是他见过的“会友”吗? 说实话,小娃娃说的在场的大人那都是不信的,就当看热闹。 可许市长说的,他能指着每一个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能说得让人心服口服! 最终认定,欠条是杨站长伪造的。什么集资买粮种卖粮种,全都是他一个人自导自演搞非法集资呢!王满银只不过是他拉来的替死鬼,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 而等公安去了杨家破门而入的时候,那一家子早已人去楼空,啥狗屁老娘病了,他老娘早十年前就死翘翘了,屋里那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样值钱的都没留下,不是跑路是啥? 发财跑路,全他妈对上了! 直到这时,公安走访他的邻居、同事、家人朋友,根据他最近的活动轨迹,这才发现他早在两年前就在接触境外反动势力,反动势力答应他们帮忙拍几张军区的照片就能每个月给他十美元! 十美元啥概念?那可是外汇啊!比人民币值钱的钱呐!他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块呐! 境外势力找的就是这种有点文化,有点社会地位,却清贫如洗的国家干部,施舍点小恩小惠,再许以巨大利益,一家子不仅“帮忙”拍照片,还给写反动文章寄到台湾去,煽动当地知青的仇恨情绪,搞上京告状……反正,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个斯斯文文的站长,端着社会主义的碗把自个儿吃得肚饱肥圆,放下碗就要砸社会主义的锅!让别人也没得吃! 最终,就跟那个年代叛逃的其他人一样,大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当然,这都是后续经过两个月侦讯才得出的结论,且说现在的王满银,在关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受尽了农科站家属们的私刑,又天天被“严打”“枪毙”的高压恐吓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原本还有二两肉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两颧高突,双肩耸拉,臊眉耷眼的走出派出所……外面的天可真蓝啊! 他那瞎了眼的老母亲,早早的等在门口,听见脚步声就问“是不是满银出来了?” 逢人必问,这都问七八个了,终于听到一声熟悉的“妈”,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拎起拐棍“啪啪啪”的打,反正她也看不见,就瞎打,乱打,下死劲的打。 王满银虽然是个混子,可他还算孝顺,对着老娘从来报喜不报忧,被老娘打也不敢躲,生怕她棍子落空重心不稳摔出去……硬是咬着牙,低着头承受下来。 “你个死娃子你要气死我啊,你爹没了我就指着你活了啊,你说你干啥不好偏要骗人钱,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啊你?” 老太太看又看不见,不知道儿子听没听,那眼泪却停不下来,索性也不走了,一屁股坐地下,骂儿子,骂不过瘾,抡起拐杖就打,跟打猪打狗似的。 当然,在根正苗红三观正直的老太太眼里,儿子干的可不就是猪狗不如的破事儿嘛?打死活该! 动静实在太大了,派出所的人不得不出来劝架,把老太太拉住,“大妈您别打他啦,这次是真冤枉他了。” “冤枉啥?他干的可不就是这些偷鸡摸狗的坏事儿?”老太太眼睛瞎,可耳朵好,口齿特利索,总有街坊们把他的“光荣事迹”传她耳朵里。 “是真的,王满银同志是被冤枉的。”徐志刚也出来了,手里抱着一袋二十斤的大米,身后的小同志还扛着一包白面。 他正了正脸色,放下东西,对着王满银正正经经的鞠了个躬:“对不起,王满银同志,我们冤枉你了,让你受苦了,这是我们对你的补偿。” 王满银现在对穿制服的那可是有心理阴影的,面积还不小,吓得一蹦三尺高,“别啊别啊,我……我……哎呀你们干啥呢!” 他从小到大被冤枉多少次了都,次数多到他都分不清楚到底他干没干过那些坏事。最开始是冤枉他偷同学铅笔橡皮,后来是冤枉他偷粮票,渐渐的街道上的人都传他品行不好偷鸡摸狗,谁家东西丢了都往他家找,不就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吗? 后来,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将错就错把这“贼娃子”的名声坐实,反正他脑子活,动作敏捷,要搞点小偷小摸是真不在话下。 怎么着也能养活自个儿。 后来,街道上给居民分工作,本来街道办的小煤矿缺人,他又在老娘舅手底下的煤厂干过零工,排了这么多年的队怎么说也该轮到他了。可街坊们嫌他名声不好,上区里举报他,街道办主任不得不把他名字撸下去。 因为这事,老婆也跟人好了,为了跟那狗日的双宿双飞,还四处传他钻小媳妇儿被窝的事,越传越离谱……最后也不得不离婚了。 这几年,因为脑子活,见识过几个外省倒爷,眼睁睁看着他们摇身一变成款爷,他也心痒毛抓,跟着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儿。 老鼠药蟑螂药磨菜刀磨剪刀,补锅补盆热水壶换胆儿,虽然挣不了大钱,但也能给自己混口吃的。 谁知道三个月前被杨站长设套,以要他找娘舅妈的亲戚帮忙为由,拉到大河口来,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几天,然后莫名其妙就有人去街道派出所告他补锅的时候钻了谁家被窝,耍了流氓! 要知道,定了流氓罪可是要吃枪子儿的! 虽然他没干过,可那女人要赖定了他有嘴也说不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跑为上策! 跑出去躲了两个月,眼看着风声渐渐没了,再也没听说公安要抓他,这才敢回家。 谁知回家第一天就让农科站家属给拿住……私刑,逼问,送公安,高压恐吓……这一环扣一环的,精密极了! 一万块这么巨大数额的诈骗,要是赶上严打,那可是要枪毙的!谁也不知道严打啥时候会来,也许明天就开始了,正好被他这短命鬼赶上了呢? 要不是他还有两分孤胆,给送饭的小警察求情让他给老娘带话,他又抵死不认……今儿说不定早被毙了! 重见天日这一刻,他的腿是抖的,软的,听见老娘的咒骂居然是从未有过的美好。他王满银发誓,再也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了,以后一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当然,他还得找出那姓杨的孙子! 崔绿真绝对想不到,自己只是去帮了个小忙,只是说了句实话,居然就挽救了一个年轻人的性命。而这个年轻人,不久的将来,以及往后大半辈子,又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收获? 她不知道,她在胡峻哥哥背上睡着了,回到家的时候,哥哥的背已经湿透,都能拧出水来了。 075 075 当天晚上,徐志刚和陈静专程上门来赔礼道歉了。 黄柔到家的时候,胡峻已经把幺妹送回来了,他一五一十的把在派出所的事给说了,黄柔确实是生气的。在未经她同意并陪同的前提下将她孩子带出门,更何况还有顾三的嘱咐,就是再好的朋友她也生气。 况且,外面的人可不像牛屎沟的淳朴。万一真让小丫头说中了,别人不把她当小福娃看待,说不定反以为她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就算不是妖魔鬼怪,万一被有心之人盯上怎么办? 作为外人,让她出点风头是没啥。 可作为母亲,她只想孩子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不想女儿被人当大熊猫研究! 当然,她又不能明说幺妹的特殊,只能说是怕她被犯罪分子盯上,徐志刚拍着胸脯保证,那杨严是绝不敢再回大陆的,因为白天就已经发出了全国通缉令。而王满银他会随时留一只眼睛看着的,但凡他有啥异动,他都会去收拾他。 陈静也一个劲道歉,是她太急着让徐志刚立足立功了,没想到这么周全。毕竟她也是真心疼爱幺妹,有啥好吃好玩的都会替她想着。 话已至此,黄柔有火也不好再发,但这次的事却给她敲响了警钟:以后随着幺妹的成长发育,她的“异能”会不会越来越多?会不会越来越出挑? 看来,得教会她低调了。 经过这事,黄柔也特意跟陈静拉开了距离,总感觉这姑娘太咋呼,不能跟她靠太近,否则总有一天幺妹有异能的事还是会藏不住。 星期五中午,母女俩正准备吃午饭,门被敲响了。 幺妹哒哒哒跑过去,“三伯!三伯快来跟我们吃饭!” 闹闹也跟着“吃饭”“吃饭”的叫,翅膀一挥,仿佛店小二往肩膀上甩了条白毛巾,殷勤备至。 崔建军笑笑,看见她们桌上只有一小碗青菜汤和小小一份青椒土豆丝,连米饭都没有,只是四个玉米窝头,就是饥肠辘辘也不忍心瓜分她们本就不多的口粮。 “不了,三伯吃过才来的,你们快吃吧。” 幺妹“呲溜”喝一口菜汤,就着酸甜可口的萝卜干下了一口窝头,反正只要是黄色的她都爱!这种玉米窝头可是她最近的新宠,一口气能吃两大个呢!妈妈只能吃一个半,剩下多出来的半个就是她的加餐。 “怎么不让她上食堂吃,省得你下班还得发煤炉。” 唉,五岁的小孩比二十多的大人还能吃,黄柔能让她上食堂吃?那不得吓死一票成年人? 再说了,吃不饱她也心疼啊。 黄柔知道自己这三伯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接开门见山:“三哥是有什么事吗?” 崔建军轻轻咳了一声,从带来的大双肩包里掏出三十件样品,“是这样的,家里包做得差不多了,成品已经有了两百个,大嫂她们让我来问问,啥时候开卖,她们给送来?” 黄柔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就着闺女的手喝了一口菜汤,才道:“让她们有时间的话最近就送来吧,我待会儿就去问问。” “好嘞!”得了她的准信,崔建军也不久留,起身就要走。 “三伯等一下下。”幺妹放下碗,跑回小房间,抱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给,超好吃哒三伯。” 崔建军揉了揉心地善良的小侄女的脑袋,“多谢我侄女,你好好学习啊,没事可以来门口找三伯玩。” “好哒!三伯慢点儿,小心楼梯哦。”给送到门口。 得,看这副小模样,这可是小大人,会送客啦! 崔建军下楼,正好在楼梯拐角处遇见上来的胡雪峰,主动招呼道:“胡秘书下班了?” 胡雪峰没正眼看他,只是随意“嗯”了一声,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来的书,嘴里嘟嘟囔囔忙着背书呢,连楼梯都没时间看。 幺妹瞟了一眼,叫《工业工程基础》。 崔建军也不在意,反正跟他也没啥关系,只是因为他跟幺妹家是邻居,招呼一声而已,朝楼上挥挥手:“幺妹快回去吧,三伯走了啊。” “好哒!” 崔绿真是一只爱憎分明的小地精,胡叔叔不理三伯,她也才不要理他呢!头一扭,就进门了。 “唉等等,你叫什么来着小朋友?”胡雪峰站在401跟前,笑眯眯的。 黄柔已经闻声出来了,“胡秘书,我闺女叫崔绿真。”既是对门邻居,又天天跟菲菲在一起玩,他居然都不知道幺妹名字,不知该说这人什么好了。 她想起陈静对她的评价:这人上进心挺强的,强到有时候……嗯,怎么说呢,就是她都觉着他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想靠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把落下的专业知识补起来,跟一线工人竞争,真的太难了。厂里领导层都不看好他,旁敲侧击说了几次让他专注本职工作,但他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要陈静说,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陪伴一下胡峻胡菲,好好的尽一尽父亲的责任。 “哦是崔绿真呀,我记住了。黄老师,听说你会俄语,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确实是俄文的,是一篇关于某种工业设备的最新发展概况,有点类似于综述,引用了许多其他各个国家的业内人士研究近况,用词生涩,她光看就觉着头疼。 小地精双手叉腰:“叔叔,我妈妈待会儿还有事呢,要不你请卫老师帮你看吧,卫老师超厉害哒!” “真的吗?是哪个卫老师?”胡雪峰这人,时而精明得可怕,时而又糊涂到令人吐血。 “当然是卫娜老师呀!” “卫娜?教哪个班……” 黄柔扶额,你闺女在哪个班你都不知道?她班主任叫啥你也不知道?她都不得不同意陈静的说法了,虽然打击别人积极上进是不对的,可大兄弟你有这时间跟知识死磕不如多对孩子上点心吧! 当然,胡雪峰仿佛感觉不到她们的鄙视,推了推眼睛回家去了。 “别叹气啦,赶紧睡你的午觉,困的话妈妈下午帮你请假好不好?” “好呀!”除了有好朋友,这学前班对她来说是真没啥吸引力。妈妈真是太懂她啦! 当然,她也很懂妈妈:“我不睡午觉,我跟妈妈出去吧,我知道哪里能卖包哟。” 母女俩收拾干净桌子,戴上遮阳帽,骑着自行车,顺着路边有树荫的一侧,慢悠悠的吹着凉风。虽然已经十二月了,可中午还是挺热的,太阳直晃晃晒人脸上。 她们先去供销社问了问,赵红梅很想帮她们,可现实就是这样的小包确实不好卖,供销社的服务对象主要还是农民。倒是她自个儿,预定了两个,又给家里姐妹母亲各定了一个。 蚊子腿再细那也是肉,每个一块钱,利润那也是相当可观的。 本来还想去县供销社问问的,可黄柔怕遇到顾学章,自从那天爽约后他一直未再现身,她承认是在生闷气,不愿在毫无准备的时候见到他。 “妈妈我们去垃圾场叭。” “什么垃圾场?” “就上次,静静阿姨带我们去的那里呀,还有大烤鸭……”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傻孩子,那叫城南自由市场,你却只记得捡垃圾和大烤鸭?” 小地精害羞的吐吐舌头。 从大河口上市里也不远,骑自行车四十分钟,母女俩尽量捡有树荫的地方,两点钟就晃悠到城南了。 幺妹舔着刚买的盐水冰棍儿,坐在后座上,由妈妈推着,离那巨大的露天垃圾场越来越近。而这次的人,比上次还多,甚至翻了个倍,密密麻麻全是摆摊设点的。 黄柔找个大婶问了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农历冬月初一,而河对岸有个龙王庙,上香赶庙会的人多如牛毛,而庙会的主场就办在垃圾场这边。 “治安队的不管吗?” “害,反正也抓不完,除非严打……”大婶正说着,就有人说“来两根油条”,她忙从胸前的背篓里掏出两个金灿灿油香香的东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搞得跟特工似的。 黄柔看了看自己后座上的三十个小包,索性每一款式的挑一个挎肩上。 她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为了方便骑车把衬衫扎进卡其色的裤子里,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腰肢还特别纤细。四个别具特色的小包挂身上,平添了一股洋气和青春,跟二十出头的城里姑娘似的。 人群里总有目光落她身上。 幺妹与有荣焉,她的仙女妈妈世界第一漂亮! 终于,在她舔完冰棍儿,又吃了一个甜甜的糯米卷之后,有个阿姨过来问妈妈了:“同志,你这包哪儿买的?” 小地精双手叉腰:“我妈妈自己做哒,阿姨要买吗?阿姨挎上我们家小包包一定跟我妈妈一样漂亮!” 女人本就发现她生得白嫩可爱,现在一听,“哟,小嘴儿真会说,你妈妈卖多钱一个呐?” 黄柔刚要说话,幺妹伸出一根手指头,想了想又加了三根,算了,加两根吧。 女人嘴巴一张,“一块三,一块二?” “是哒。” 女人吐了吐舌头,“这也太贵了吧!”她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十,用一天工资买一个包包,又不是皮包,这…… “阿姨,你这么漂亮,一块一吧,一块一不能再少啦。” 女人心头一喜,抬头果然看见黄柔阻拦不及的懊恼,理解为是孩子嘴快不懂事把底价让给她了,哪里还要犹豫?赶紧掏钱,“行行行,给我来一个绣梅花的。” 再不买,她妈妈后悔了咋办? 拿过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脚底抹油就溜了,心里窃喜:一下子就省下一毛钱嘞! “妈妈我多卖了一毛钱,是不是可以吃油条了呀?” “这儿的不卫生,明天妈妈炸给你吃吧。” 黄柔看着闺女是哭笑不得,她们是真没演双簧,纯属巧合。她本来报价只想报一块的,被她一说,能卖一块一为啥还卖一块?接下来,再有人问价,她都说一块二,有的讨价还价少一毛钱,有的也不讲价,直接给一块二,陆陆续续又卖了六个。 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天气又热,没走三十米,俩人都被挤得汗流浃背。 黄柔打算把最占地方的自行车推出去,找个空旷的地方放着,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一声“黄姐”。 “哟,小刘?” 刘向前抹抹额头上的汗水,“黄姐今儿也来赶庙会呢?”眼睛却迅速的落她身上的四个小包去。 下一秒,他那眼睛就烧起了两簇火苗,烧得他脸都红了,“这是姐自己做的包包吗?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幺妹再次双手叉腰,她知道上次妈妈为啥生气,这刘叔叔用完她们的点子就去找了别人,哼! “刘叔叔,这种包包是我们家的哟。” 刘向前俊脸更红了,连小娃娃都知道他做事不厚道。“姐您就原谅我吧,上次也是……您知道的,我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只能是能省一分是一分。”他顿了顿,见黄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和盘托出:“至于那卖价,我也是想着能多卖一分是一分,也是怕说了实话您……毕竟,你们也挺辛苦的。” 怕说真话她心里不平衡吗? 是个人都会不平衡。 但她更气的是他这种两头讨好,两头都吃,结果把她们妯娌几个最辛苦的给撇开,她们成了最不值得尊重的廉价劳动力! 所以,她一直憋着口气,她们不要做廉价劳动力,她们要做出只有她们能做的包包,要让她们的辛苦付出不能让任何人取代! 而刘向前的神情告诉她,她成功了。 “姐要不这样吧,您这些包无论卖多钱,我都要了怎么样?” 黄柔心头一动,她知道,这包他是仿不了的。 为啥? 不说裁剪版型比例,这些得找针线活熟练的女工,就说那四幅别具一格的图案,底图可是出自崔家最好的画手崔春晖,描图和绣活出自御用绣娘传人林巧针,光这两样他就再找不出替代的。 “这可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转手把包交给你‘朋友’,把我包拆得骨头渣都不剩?” 刘向前的俊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尴尬极了。 “姐您相信我,这次我再也不干那糊涂事了,真的我对天发誓,我用我爸的生命健康发誓行了吧?”主要是他手里还有别的生意呢,也不在意这一星半点的,只不过是倒爷做惯了,看见啥商机都想掺一脚。 幺妹大眼睛转来转去,她昨儿刚学到一个词叫,叫——“空口无凭!” 黄柔“噗嗤”又乐了,总不能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不把她们包拆了,保证不仿制吧? 刘向前抓耳挠腮,“姐您就报个价,我全要了。” “两块!”崔绿真狮子大开口,黄柔险些被她吓一跳。 这孩子胆儿真肥,她知道两块是啥概念不? 然而,刘向前犹豫片刻,还是给答应了:“行,两块就两块,姐手里还剩几个?” 幺妹早做好加减法啦,“23个。” 刘向前故意逗她:“那我该给你妈妈多钱呐?” 幺妹掰着手指头,一个两块,两个四块,三个六块,四个八块……哎呀太多啦她的手指头不够用啦,可怜的小地精虽然认字,却不会乘法呀! 揣上四十六块,黄柔还觉着这一天太不真实了,这一刻太魔幻了。她居然狮子大开口宰了小资本家一顿?她居然能宰到比泥鳅还滑的刘向前? 当然,还是得感谢她的宝贝闺女。 “小丫头你怎么要他两块呀?” 幺妹嘟着嘴,“咱们多要点儿,他就卖不贵啦。” 黄柔愣了愣,脑袋里才转过弯来,是啊,进价成本高到一定程度,他的卖价可以掺杂的水分就少了,因为这样的包价格是有天花板的,卖到两块出头都算他本事! 而进价两块,他的利润空间就小了。 这是被他搞怕了,先下手咬他一口呢! 黄柔捋了捋闺女的刘海,“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些啥呀?”咋就这么聪明。 “装着妈妈呀,好多好多妈妈,开心的妈妈,生气的妈妈……”她掰着手指头,“嗯,还有跟叔叔在一起的妈妈。” 黄柔脸红了,她知道她说的是顾三。 这丫头,才说她聪明呢,又天真了。 不过,话说回来,刘向前这样的倒爷,把他利润空间压缩得太狠了,他挣不到钱就不会再跟她们拿货了。诚如他自个儿说的,他手里掺和的生意多着呢,不做这个还有别个,可崔家不一样,包包这件事寄托着她们所有人的期待和希望。 所以,她得做好他再也不跟她们买的准备——再找几个客户。 往回转的路上,黄柔买了半斤豆腐两斤豆芽,这儿买比国营菜市场的便宜还新鲜,豆腐要哪块割哪块,豆芽都能泡水里吃个三五天,又称了两网兜的时令水果,回去放着,每天给孩子吃两个。最近因为有水果吃,母女俩皮肤肉眼可见的比以前好多了,她自个儿也终于摆脱了一脸菜色。 “妈妈别忘了我的油条哟!”幺妹胖胖的手指头,直直的指着卖面的摊子,两袋白面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黄柔哭笑不得,“行嘞小祖宗,面家里还有,待会儿去供销社买点儿酵母。” 幺妹光听着就咽口水,“妈妈,那我能用油条蘸着桑葚酱吃吗?” “可以啊,只要你有。”上次搬家带来的已经被她偷偷吃光了。 幺妹心满意足,笑眯眯的不说话。回到厂里才发现,几个姐姐来了,就在三伯那儿坐着,友娣悄悄掏出一个罐头瓶,“幺妹猜猜这是啥?” 那紫黑的颜色,黏稠的状态,闻起来的甜香味,不是桑葚酱是啥? “姐姐我们吃油条吧!”今儿本来就是星期五,明天姐姐们不上学,就能在家里陪她玩儿啦! 三个大的每人背着一只竹背篓,里头是塞得满满的成品小包包。 几个侄女送包包来,黄柔也高兴,“行!” 大家开开心心往家走,几个孩子跑在前头,很快上了三楼,楼梯转角,眼看着就看见402的门了,忽然看见有个男人正猫着腰,伸着脖子透过防盗门往里瞅。 “嘘,有小偷!”友娣示意姐妹们小声,赶紧让春晖去找三伯。 可春芽是谁?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全村胆子最大的小结巴战神,“嚯”的大叫一声就往男人腰上撞去。 076 076 男人没有一点点防备,被她撞得一头栽铁门上,“哐当”一声,地动山摇。 春晖知道去找三叔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拉住气鼓鼓还想往上撞的春芽,小傻妞啊,人家要想揍你,倒脚拎起你就能从四楼给你扔下去,冲啥狠呢? 男人缩着身子,龇牙咧嘴的揉着腰,疼得直抽抽,手还得摸索着去捡帽子。 “你是谁呀?”幺妹警惕的看着他。 男人想说话,可腰疼,脑门也疼,眼前还直冒金星。 这时大家才发现,他居然是个大光头!头皮刮得油光发亮,两头尖尖,中间粗大,像只准备下锅的大卤蛋!而他脑门在铁门上磕了大大一个包,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鸡蛋那么大,怪吓人的。 “喂,我们问你,你谁呀?”春月不知从哪儿摸到一根拖把杆儿,紧紧握在手里,女侠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大打出手。 “我,我不是坏人,先别打。”男人疼得不行,又怕她们棍打落水狗,只好退到一边去,靠墙缩着。 姐妹几个看他已经无力干坏事了,这才嘀嘀咕咕商量开,春晖和友娣觉着该下去叫三叔,春月和春芽觉着她们能揍扁他,只有幺妹是经过妈妈训练的。 “我们找警察叔叔叭!” “哐当——”男人吓得又一屁股坐楼梯上,“小姑奶奶还找警察呢,我这刚出来没做几天自由人,要再进去那就是二进宫,会死人的。” 幺妹一愣,“你是坏人吗?”只有坏人才怕警察,才会剃光头。 男人立马摇卤蛋,哦不,摇头,眼睛瞪得贼大,“你知道的小朋友,我是被冤枉的,还是你帮我洗清冤情呐!” 幺妹哪里知道啥冤不冤的,她感觉了一下,他确实不是大坏人,只有那么一丢丢坏,也就不感兴趣了。 倒是春晖来了兴致,“你说我妹妹怎么帮你了?” 来人正是王满银,这家伙自从出了派出所后,兴致勃勃说要从新做人,立马剃了个光头,当天晚上就把邻居小孩吓哭了。他那头型,仿佛一颗行走的卤蛋,这年代又只有劳改犯才剃光头,这不明晃晃的在脸上写着“我是坏蛋”四个大字吗? 他老娘反正也看不见,他就顶着这“发型”走街串巷吓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同时,他也打听到帮他洗刷冤屈的居然是个小女孩,每天在三纺门口蹲点,还真让他蹲到幺妹了。 本来,他是诚心来感谢幺妹的,可……瞧吧,倒霉催的就是有本事把好事办成坏事。 很快,停好自行车的黄柔上来了,看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吓一跳,“你谁啊?” 春晖凑四婶耳朵跟,小声的把她的猜测说了。 “你是那个被冤枉的王满银?” 王满银眼睛一亮:“对头嘞大妹子,我就是站不更名坐不改姓威振四方家住阳城市西山区雨花街道的王满银。” 他自以为在耍帅,可黄柔却更觉着他这人不靠谱了。黄柔这一刻真是把陈静徐志刚给恨死了,还拍胸脯保证幺妹安全,还说但凡王满银有个异动他就怎么着呢,现在都让他找到家门上来了,简直说话跟放屁似的! “那你有啥事?”黄柔给春晖使眼色,让她带幺妹下楼先,去派出所找徐志刚。 “别啊大妹子,我真不是坏人,我今儿是来感谢你们的。”他晃晃空荡荡的手,恨不得连“呸”两口,这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会塞牙,本来买了一网兜苹果和梨子的,谁知他自行车骑翻了,苹果梨子全他妈滚山沟沟找不着了! 就这么巧?这话说出来都没人信呐! 别人还当他买不起东西吹牛皮呢! 可你双手空空你说你来感谢别人,谁信啊? 他算是知道自己以前活得有多糊涂了。 赶紧掏出一沓钱来,数也不数的全塞给幺妹,“叔叔谢谢你啊小妹妹,要不是你,叔叔现在早吃了枪子儿。” 幺妹看着妈妈脸色,不敢收,虽然她已经看见好几张一块的啦,一张就能买好几支奶油冰棍儿呢! 这个点儿正是下班时候,楼上楼下都有人走动,他在这儿塞,一群人被堵着上不去下不来的,黄柔真是尴尬死了。她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只想本本分分过日子,这种混子就是再好再有孝心她也不想招惹。 说好话她们不信。 给钱她们不要。 王满银实在没办法了,这一家子咋就油盐不进呢?正巧,他看见春月的背篓里花花绿绿一沓整齐的包包,机灵的眼睛四转,瞬间明白过来,小声问了句:“你们要倒卖包包吗?” 其他人都藏得住,唯独幺妹,她今儿可是跟着妈妈跑过市区的人呀,知道卖包包多不容易,为了多卖一个包包出去,妈妈热得全身都是汗呢。 “对呀,叔叔你知道谁会买吗?” 王满银先没答应,“你妈妈能先让我进屋吗?这里人太多了。” 黄柔也怕他咋呼出去,这楼里住的都算同事,万一捅出去就不好了。 赶紧开了门叫他进去,其实她听徐志刚说过这个人的事,被他老娘打也不敢躲,应该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坏。而且她悄悄问过闺女,闺女说他不算坏人,那好吧,她也不知道让他进门这决定是对是错了。 果然,一进门,姐妹们拿撮箕的拿撮箕,找棍棒的找棍棒,春芽直接进厨房摸菜刀去了。 王满银嘴角抽搐,“我真不是坏人啊,就长得寒碜了点,不至于吧……我能先看看你们的包吗?放心我这嘴就是拉链嘴,撬不开的。” 春晖胆子大些,有上辈子的阅历在,她也觉着王满银不是坏人。哪有坏人跟她们浪费这半天嘴皮子不动手的? 她拿出一个,递过去。 王满银里里外外翻着看了看,“花样子倒是还不错,可这回纺布不受欢迎呐。” “这也太小了,装个屁还嫌漏气呢。” 崔家人:“……” 幺妹眨巴眨巴眼,看了一会儿他,“叔叔你到底能不能卖呀?” 对着小小的救命恩人,王满银收起了惹人厌的表情:“能能能,肯定能!” 黄柔挑眉,“那你说说,怎么卖?” 王满银第一反应也是去城南垃圾场卖,那儿倒爷多,买东西的人也多,搞十个八个的挂身上,边走边卖,街头到街尾怎么说也能卖掉吧? 可听说黄柔今儿已经去过了,不算刘向前的,晒一下午太阳也就卖出七个。这还是女人卖给女人,他一大老爷们,生意肯定不会比她好。 “这样吧,我找我舅妈去,她在市百货公司做采购,看能不能往百货商店里送。” 黄柔眼睛一亮,“真能问问?”市百货公司那可是大单位,管着全市十几家百货商店,里头一双皮鞋都二十块呢! 最主要的是,她一开始对自家包包的定位就是城市青年女性,有一定的审美,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所以她的定价才敢定一块。 市里厂矿多,单位多,拿工资的人也更多,舍得花钱的就是她的潜在客户。 “真的,跟别人我都说我舅妈怎么怎么,可跟大妹子我说实话,她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看顾我们挺多的,这么多年明明给了我好多次机会,可惜我都……这次我是真的要重新做人了,你看,都从头开始了。” 他摸了摸锃亮的光头。 黄柔没忍住笑了。 她吃够了刘向前的亏,对这种油嘴滑舌的男人实在没好感。可这人跟刘向前又不一样,刘向前是面面俱到的圆滑,表面上能把话说得舒舒服服的,可干事却……王满银虽然形象欠佳,经常说话顾头不顾尾甚至前后矛盾,可态度却是真诚的。 至少,比刘向前让人舒服多了。 王满银是真想好好做人,而好好做人的第一步就是报答“救命恩人”,他拍胸脯保证:“大妹子你们放心,我就是求我舅妈,也一定给你们求到买主,你们定价多少来着?” 幺妹这小机灵鬼:“两块最好,最低一块。” “哟,你这空间可真够大的,就不怕我卖两块,给你们报一块?”王满银再次摸了摸他的卤蛋头,“毕竟,大家都说我是坏人呢。” 他还故意瞪大了眼睛,鼓着牛鼻子。 幺妹“嘻嘻”笑起来,“我知道叔叔不是大坏蛋,你只是一丢丢坏。” 她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王满银不好意思再吓她了。这么玉雪可爱的小娃娃谁不喜欢啊?他也是结过婚的人,要不是老婆不愿意,他闺女也能有这么大了。 幺妹彻底勾起了他的“慈父”心,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她们把包卖出去! 姐几个见他没“再”起坏心,也就不再提刀拿棍的,纷纷跑阳台上逗闹闹去了。 别说,闹闹的记性还挺好,家里来陌生人譬如王满银它就扇着翅膀嘎嘎乱叫,可友娣姐几个过来的时候,它却高兴得四处乱跳,“红烧肉!红烧肉!” 王满银被这粗噶的声音吓了一跳,“屋里还,还有人” “叔叔你别怕,这是我的好朋友闹闹。” “闹闹是谁?” 一只雪白白的鹦鹉飞过来,一把捞起他的头发,“坏蛋!坏蛋!” 众人哈哈大笑,这是春月教它的。 得,王满银真是伤透了心,世人欺他不信他也就罢了,连只鹦鹉也鸟眼看人低,他不干出点啥来还翻不了身了! 黄柔进厨房发面,只是意思性的挽留一下,他居然就答应下来:“好嘞,我给你们发煤炉。” 没办法,黄柔又多加了一碗面,考虑到几个孩子的食量,她又用水焯烫了一盆豆芽,洗干净后用糖醋、盐巴、少量辣椒油凉拌出来。 炸油条其实很简单,面发好切成长条搓一搓就能下锅,关键是这玩意儿费油!提起油壶的一瞬间,黄柔不由得皱眉,她们伙食水平太高了,每个月工资基本存不下多少钱,买大件儿都得动用当初卖书的钱,一天天的坐吃山空,心里急啊。 所以,这次的包包,一定要卖出去才行! 油条开炸,家里立马香起来,大家都不跟闹闹玩了,扒拉着厨房门,看着面条条下锅后在热油里迅速的膨胀变大,变黄,口水就忍不住了。 趁着热乎,黄柔给她们一人一根,用碗端着吃,“小心烫嘴啊。” 那金黄色的表皮,“卡擦”咬一口,脆得掉渣,王满银口水也不听使唤了。可他现在可是要从头开始的社会主义青年,不能再走老路,只能硬生生忍着…… 忽然,眼前多了一只碗,碗里是一根金灿灿的油条。 “赶紧的,把你那手洗洗。” 王满银只觉着,这一刻他的天都是蓝的,比走出派出所死里逃生那一刻还蓝! 除了那次在四婶宿舍的早餐,这是崔家姐几个第一次敞开肚皮的吃油条,有的蘸着果酱,有的就着酸辣可口的豆芽菜,一直吃到打嗝都是油条味儿,她们才心满意足的去幺妹房间里玩。 王满银压根不懂啥叫见好就收,反正有吃的他就敞开肚皮,吃了小二十根,这才带上八件“样品”告辞。 “大妹子你尽管放心,我身上也没啥值钱玩意儿能抵押,但我能把我家地址告诉你,以后我要敢赖账你直接去找我老娘,她一定会揍死我的。” 经过刘向前的事,黄柔坚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也不让他写啥欠条了。“行,我们信你,但你也别逞强,要太为难就算了,咱上自由市场卖去。” 王满银哪舍得让他的救命恩人去晒太阳,“你放心,三天后下午六点,无论啥结果一定给你信儿。” 黄柔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从楼梯下去,“天黑骑慢点儿啊。”她发现他的裤子和后背都沾了不少泥巴,应该是来的路上翻车了。 话音方落,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黑脸。 顾三死死的盯着王满银看了一会儿,险些吓得他两股战战,这眼神比公安还严厉,严厉里还带着凶狠! 他估摸着,这男人不是公安就是当兵的,反正不是好惹的,赶紧不要命的往下跑。 顾三看他屁滚尿流,冷哼一声,“他是谁?” 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黄柔原本的气都没了。只见他整个人又黑又瘦,仿佛从非洲支援回来的,两颧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也皲裂起皮,跟几天没喝过一口水似的。 “来帮忙的。” 顾三上来,心情很臭的问:“帮什么忙?” 黄柔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这个样子忽然平衡了,自己那天不也被他身边的杨海润气到了吗?现在让他也尝尝这滋味儿。 心理平衡了,语气也就温和下来,把幺妹去帮忙破案的事说了。 果然,顾三的脸色越听越臭,“不是说等我来吗?” 黄柔嘟着嘴,“那还不得黄花菜都凉了。” 顾三顿了顿,“我这几天有很重要的事,没来得及跟你说。” “咋啦?” 顾三叹口气,“先进屋吧,肚子饿了。” 黄柔进厨房把吃剩的油条端出来,可他这样的男人不爱吃油煎油炸的东西,又连忙趁着炉子还没熄给他下了一大海碗的面条,上头煎俩荷包蛋,吃剩的豆芽拌进去,再添一把翠绿的嫩嫩的豌豆尖,最后得用盆装。 幺妹早窝他身边叨叨开了,“叔叔你最近怎么都不来我家了呀?” “叔叔你还没见过我的闹闹吧?” 而春晖也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上辈子苦恋四婶的人终于可以确定了。 她很开心,非常开心,恨不得立马将他俩凑成一对儿,让他们原地结婚!顾三叔叔转业,那就再也不用担心横死沙场了,四婶也就不会心如死灰,幺妹也会多一个疼爱她的人! 然而,跟她的开心不一样,顾三“呼啦啦”吃完一盆面,看着幺妹为难起来。 “咋啦?”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我的老领导,杨旅长,就是杨海润的父亲,骨癌晚期,可能就……就这几天的事吧。” 说着,男人的眼圈红了。杨旅长本来好好的,这半年颐养天年心宽体胖,谁知那天偷跑出去晕倒在半道,身上又没个标志,路人不知道他是军区医院的老干部,把他送到街道卫生所去了。 而卫生所的医生也没遇见过这样的病人,只当是中暑昏厥处理,吊了两瓶水,越吊越严重这才发现不对劲,赶紧给送市医院去。 而他和杨海润连夜赶到书城,发动所有关系终于在市医院找到杨旅长。因为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又用错了药物,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医生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最多能熬半个月。 杨海润已经往北京打电话,让丈夫和孩子,以及亲近的几名家属赶紧过来。 昨儿半夜,杨旅长居然回光返照,能说几句话了,拉着他的手安排后事,等他死后要将他的骨灰分两份,一份葬在陵园,一份留给海润,还让他答应以后好好跟黄柔母女俩过日子,尤其好好待黄柔的丫头。 那丫头心地好,给了他一把草药,他当时也是不信能治病的,只当好玩煮了吃。谁知吃过半个月他都感觉不到骨头疼了,后来他自个儿也找过,在北京却没找到。 本来,如果有机会,他还想问问那丫头,到底给他吃的是啥?可明显,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顾三当时就心头大恸,眼泪都下来了。 抱着最后一分希望,他连夜从书城回来,哪怕是奢望,他也想让幺妹试试,帮帮老旅长。 黄柔还没说话,幺妹就答应道:“走,我带叔叔找药去!” 077 077 幺妹当时找的两种药,一种叫半枝莲,清热解毒,消肿排脓,是治疗癌症的常用中药。一种叫透骨草,顾名思义,药效能透过骨头直达病所,很多有经验的老中医都会开。 可问题是,她找的跟药材市场能买到的不一样,是纯野生的。 用小地精的灵力感受,那都是上百年的老药了。 植物们都说,老药发出来的新芽是一整株植物上最生生不息的力量,对于陈年痼疾是最好的。 幺妹现在对整个大河口那是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儿有什么草,哪儿有什么药了然于胸。她就坐在叔叔的摩托车上,指着一个方向,顾三和黄柔带着背篓和镰刀,割了满满一篓。 带着这么多药,顾三仿佛找到了力量,原本晦暗的眼神也明亮起来,“我看着,你们上去吧,我这就赶回省城。” 黄柔张了张嘴。 顾三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开车我会慢点。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旅长真的回天乏术,你能不能来一趟?” 老旅长待他如亲子,他想好好送他一程,以儿子的礼数,而他想让她陪着。 黄柔理解他的意思,“好。” 幺妹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哎呀不管啦,“叔叔放心吧,老爷爷一定会健健康康哒!”可惜她的灵力大半年一直停留在七级,要是能到十级,她就能把灵力注入药材里,不止能祛病防害,还能延年益寿。 老地精们说过,吃了带着地精灵力的东西,比吃灵丹妙药还管用呢! 当然,要不是因为长腿叔叔,她的灵力她才不要给人吃呢,她得悄悄留着,给奶奶和妈妈吃! 顾三摸了摸她的头,“好。” 直到看着母女俩上楼,黄柔从阳台冲他挥挥手,顾三才离开。 今晚孩子多,又都是女孩,黄柔把大床让给她们,她自个儿去睡小床。 可饶是如此,六个女孩睡一张床,还是挺挤的。友娣让大家把枕头靠墙放,大家横着睡,变成了两米二“宽”,两米“长”的大通铺……睡觉是其次的,重点是玩耍呀! 在牛屎沟没电灯,除了踩缝纫机,其他房晚上九点准时熄灯睡觉,即使睡不着也只能躺着干瞪眼。可在四婶家不一样,四婶给大家一人准备了一把牙刷,还烧水给大家洗澡,用香喷喷的香皂洗得白白的,拉上窗帘,电灯一开,六个孩子就在床上蹦啊,跳啊,嘻嘻哈哈,玩饿了有切好的水果,累了倒头就能睡。 黄柔在隔壁,也不管她们。 孩子们难得有这么恣意的时候。 一点多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看了一眼,丫头们睡得横七竖八,电灯还亮着呢。最受欢迎的幺妹则被挤在最中间,寒冬腊月的被热出一头大汗,小脸也通红通红的。 她帮她“挖”出来,给大家盖好被子。 第二天醒来,面已经煮好了。 “友娣春晖你们带着妹妹在家玩,四婶有事出去一趟,中午要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就自个儿去食堂打饭吃好不好?” 饭菜票刚好用完了,她给了春晖两块钱,六个人吃肉都足够了。 “要有剩下的钱,你们就自个儿买零嘴吃,别让妹妹玩开水记住了吗?” 春晖答应:“好的四婶,你放心去吧,记得骑车慢点儿。” 她历来是几姐妹里最懂事最有主见的,黄柔倒是放心,挎上包出门了。 大人一走,孩子们更自在更“疯狂”了,友娣不知道怎么翻的居然找出幺妹的流氓项链,几人把她的珠珠串串的宝贝戴手上,把床蹦跶得都快塌了。因为太热闹,胡菲听见声音,也敲门加入了! 然而,跳着跳着,“姐姐我们去捡垃圾吧!” 幺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并非她垃圾瘾发,而是窗外的松树又在说垃圾场有好东西了。 她们上次捡到的糖票兑来的糖果还没吃完呢,这个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穿上鞋子把门一锁,走! 这时代,整个工厂生活区周末最热闹的地方非垃圾场莫属,按时蹲点守点的孩子不要太多,各占一座“山头”,埋头猛淘。友娣终于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垃圾山,一马当先冲过去,也想要刨张糖票啥的,这趟城可就进得值了。 “这啥呀?”她拎起一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手帕包问,手帕倒是还叠得整齐,不知道怎么给扔出来了。 幺妹用灵力感受了一下,不是啥特别的好东西。 友娣可不管那是啥,因为她坚信只要是垃圾堆里捡到的那就一定是好东西!哪怕是个烟屁股,那也是镶钻的! 可其他蹲守了半天的小孩怎么可能同意?其中一个男娃一蹦三尺高,影子都没看到,友娣手里的东西就不见了。 “这是我的,我先捡到的!” “我的!我的垃圾山!” 友娣在牛屎沟那是“德智”双全能跟刘惠打多年游击而不败落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手帕,“垃圾山写你名儿了?” 男孩又抢回来,“这东西写你名儿啦?” 抢东西你来我往,男娃先给了友娣一拳。 春晖春月和幺妹要劝已经来不及了,友娣“嗷”一嗓子,占据绝对的地缘优势,从垃圾山顶上一跳一挠,男孩手上就多了几道红印子。 得,也说不清是谁开了第一枪,战斗的号角就吹响了。 男娃看着跟友娣差不多大,但身体壮实,又是摔打里长大的孩子,友娣这细胳膊细腿的哪是人对手,没几下就被压在地下摩擦了。 崔家姐妹平时虽然会有小小的不愉快,但面对外敌的时候那都是没话说的。春芽扑过去,咬了男娃黑乎乎的手臂一口,春月拉着男娃,让他甩不开,好方便友娣回揍他。 春晖不想事态闹大,毕竟也就几个钱的事儿,她两边都想劝,反正友娣也把本揍回来了,息事宁人吧。 可这男孩是厂子弟,他不止有同学朋友,还有亲戚,堂表哥弟好几个,全都拥上来,摩拳擦掌要揍友娣这外来的乡下丫头片子! 胡菲胆子小,一看这架势差点吓哭了。 “等等,谁敢揍我罩的人?”忽然,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挤进来,只见他不错的五官被晒得黑成一团,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给人一副“不好惹”的感官。 “胡峻哥哥,他们打我姐姐!”幺妹眼睛一亮,见到可以无条件信赖的人,她第一时间当一只小告状精。 胡峻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背在身后,老干部似的看着那群男孩,“王峰你们咋这么孬,打女生算啥本事?有本事冲我胡峻来!” 带头抢东西的男孩把嘴一撅,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别多管闲事,我得教训教训这不知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 “她是我家亲戚,牛屎沟来的,她捡到的东西就是她的。” “我不管,在我山上的就是我的!” 胡峻的好脾气只会留给两个妹妹,对这些臭男孩,尤其是他打心底里看不上的孬种,那就是秋风扫落叶的无情,一拳就把他揍翻了。 其他人早吃过他的拳头,而且也知道是自家人先动手,不敢跟他硬刚,留下一句“你等着,有种星期一放学别走”……就溜了。 幺妹星星眼都快冒出来了,她的胡峻哥哥怎么这么厉害呀?力气这么大,为人又这么正直,这么帮着她们! 好在友娣也没受啥伤,只是脏了衣服。她龇牙咧嘴兴高采烈宝贝似的打开手帕,已经把糖票粮票布票汽水儿票给幻想了一圈,谁知印入眼帘的却是……六根钝针! 就那些花眼老太太们用了几十年的针尖都给磨钝的针……围观群架的众人一看,得,就这么点儿“废铜烂铁”还不够塞牙缝呢,散吧散吧。 友娣的脸色立马垮下来,这顿打白挨了。她为了进城专门换的干净衣服,沾了一身垃圾味儿,回去还不得被刘惠骂死? 春月倒是挺感兴趣的,反正她也没期待过吃的,“姐你要不?不要就给我吧。”她就爱收集这些奇奇怪怪没啥大用又不值钱的小物件儿,家里抽屉都塞满了。 友娣再次看了看,确认真就是一无是处的东西,这才递过去……她崔友娣啊,只觉着今天的太阳格外的大,格外的无情,格外的冷漠,她一点儿也没感受到来自垃圾堆的爱! 胡峻一手牵着一个妹妹,被她们唧唧喳喳的彩虹屁吹得有点儿飘,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霄:“中午我请你们吃炸酱面!” 崔家几个大的姐姐也在他的请客范围,大家呜啦啦就往益民饭店去。不止每人一碗金黄酱香还带肉的炸酱面,还每人一瓶“大白梨”汽水儿,可把孩子们高兴坏了。 友娣的垃圾场伤痛很快被抚平,小口小口啜着汽水儿,那幸福得……恨不得手写一篇八百字的饮后感! 春晖对胡峻全程是“姨母笑”,把胡峻笑得毛毛的。 春月自来熟的男孩性格,很快跟胡峻称兄道弟起来。 只有春芽,她谁也不理,埋头猛吃,心里正憋着气呢,寻思待会儿要遇见王峰得再咬他一口。 唯有幺妹,幸福的摸着鼓出来的小肚肚,看来胡峻哥哥最近发财了呀,变成小款爷啦!她以后多跟着他玩,是不是还能多吃几次炸酱面? 胡峻坐她身边,用袖子给她温柔的擦了擦嘴角,“吃饱没?要不再来一碗。”他知道,这个妹妹食量惊人。 幺妹满足的打个饱嗝,“不用啦哥哥。”益民饭店的东西从来都是份量十足,她只用一碗就能吃饱饱啦! 这么白白嫩嫩的糯米圆子,就这么水灵灵的全身心依赖的看着你,你就说吧,谁受得了?反正胡峻是受不了,他私心觉着,虽然菲菲才是亲妹妹,可要论可爱度,还是幺妹更胜一筹。 唉,她要有个亲哥,那她哥得多幸福呐! 远在千里之外的顾学章紧赶慢赶,终于在凌晨两点赶到书城。平时要五个小时的车程只开了三个小时,一路可谓风驰电掣,披星戴月,踩油门踩得他腿都要抽筋了。 拿着一篓新鲜的绿油油的草药跑进老干科,杨海润两口子正坐凳子上抹眼泪,他们的小女儿比幺妹大两岁,熬不住早早的趴外公床上睡着了。 杨旅长躺着,似乎连胸口的起伏也没了,他心头一跳。 “学章来了。”杨海润揉揉红肿的双眼,“中途清醒过一次,找你,我说你回大河口了,老爷子挺难过的。” 是啊,人之将死,肯定希望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能陪在身边。 顾三也来不及解释,时间就是生命,他必须争分夺秒! 半夜三更找不到舂药的家伙,他干脆一把将药塞进嘴里,使劲的用牙齿嚼吧嚼吧,嚼到嘴里沁出苦涩的汁水,药渣已经绒碎,他赶紧用柜子上的搪瓷口缸接住,上头“纪念自卫反击战胜利”的大字异常显眼。 “快扶起来。” 杨海润两口子虽然觉着奇怪,可相信他不是无事生非故弄玄虚的性子,倒是多了一丝希望,纷纷照办。 扶起老爷子,用调羹撬开他的嘴,几乎是用灌的,把绿色的东西连渣带水的灌进去。 “学章这,这是啥?”杨海润的老公问。 顾三神色自若,继续嚼吧嚼吧,“呸”,喂进去,“草药,试试看。” 为了最大程度的保持药物功效,他是一口不敢咽,牢牢把喉咙眼儿闭紧,不敢喘气,连口水都一滴不剩的全吐出来。 在野外生存的时候,为了救战友的命嚼东西喂人算啥,就是嘴对嘴的喂他也愿意!只要这东西能管用,就是让他天天喂他也愿意! 没嚼几次,他就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冒烟了。 “赶紧漱漱。”杨海润递过一杯清水,心里触动极大。 说实话,哪怕是亲女婿,自己的老公,备受父亲看顾的老公,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份上。学章对父亲,是真没话说。 也难怪父亲会把他当作接班人培养。 其实,试过所有办法后,知道是回天乏术,她也放弃了。与其这么折腾,生的人也不好受,不如让他顺其自然的去吧……可学章他不声不响回了大河口,就给找来东西。 且不说有用没用,单单这份心,她就打心眼里感激,也自愧弗如。 “可以了学章,你也累了一夜,先去歇会儿吧,这儿我们守着。” 顾三累,非常累,腿现在还是抖的,可他不能睡。 幺妹说,爷爷一定会好好的,他相信幺妹,借她吉言。 可他实在熬不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老爷子,盯着盯着,眼皮就撑不住了。他逼迫自己强打起精神,凑到老爷子耳旁,小声道:“这是幺妹给您找的药,跟上次的一样,您一定会吉人天相。” 似乎是鼓励他,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床上的人果然动了动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兵娃子”。 顾三瞬间热泪盈眶,这是他刚进部队时老爷子对他的“鄙视”。虽然那段时间的记忆像不存在一般,可这半年来他慢慢想起来了,那时的他又高又瘦,瘦得大腿还没别人手臂粗,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骨头。 新兵报到,他说他二十岁没人信,杨旅长还专门翻了他的档案,发电报到公社复核,看他是不是像别人一样为了当兵谎报年龄,甚至冒名顶替。 知道他没问题后,老爷子还是看不上他,训练时独独把他拎出来,一旦错了就成全班笑话。他为了不成为笑话,日也练,夜也练,鼓着劲儿,终于成了同一批新兵里体能最好的一个! 他叫他“兵娃子”,问他是不是恨他单独为难他。 他梗着脖子不愿承认,其实当年的他就是这么想的。甚至,敏感自卑的他还觉着,一定是连领导也嫌弃乡下来的穷孩子,嫌弃他相貌不出众,嫌弃他没有崔建华那样鹤立鸡群的资本。 他就是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比崔建华差……而且,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时候的他好像是分裂的。大多数时候他是二十岁的新兵蛋子,可有时候总有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冒出来。 在那段记忆里,他还叫顾学章,他的大哥和小妹也死了,而他自己也即将死于三十五岁。那是一场爆炸,误入埋伏后被炸得尸骨无存,那种血肉骨头被一块块分离成肉渣的感觉仿佛如影随形。 他觉着很奇怪,总觉着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怨念,深深的牵绊着他,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后来就是那场让他从新兵蛋子里脱颖而出的边境防卫战,他平时的苦练在关键时刻不止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老爷子的命。 自打那一次开始,他才打心眼里真真切切的佩服他。 平时的严厉,是为了在战场上救他的命,是为了少一份牺牲。 “兵娃子。” 顾学章精神一振,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的老爷子,“旅长您……您醒了?” 老爷子虚弱的笑笑,可他严肃了一辈子,法令纹极深,笑起来像两把锐利的尖刀,不仅不和蔼,还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学章和杨海润倒是习惯了这样的他,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爸(老旅长)怎么样了?” “感觉哪儿不舒服?”女婿也紧张极了,大气不敢喘。 杨旅长动了动躺得麻木的身子,“不怎么样,就是身上僵得很,也腻歪。” 得,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全程忙着抢救,都没人想起来给他擦擦身子,确实够腻的。 而且他又动不了,躺久了说不定都生褥疮了。女婿是个文弱书生,一个人没法儿给他翻身。 杨海润抱着孩子退出病房,由他老公和顾学章用热毛巾帮老爷子擦身上。 “妈了个蛋,这么久终于松泛了。”擦完的老爷子伸伸腿,抬抬手,“先睡吧,明儿再说。” 他倒是舒服了,睡着了,呼吸绵长而均匀,三个年轻人却哪里敢睡?一会儿担心这是不是就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会儿又疑惑是不是草药起效了?毕竟,他的中气,比起昨天可是强太多了! 可老爷子睡前说别给他叫医生他想睡个安生觉,他们只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天亮。 中途,顾学章实在是困极了,趴在床尾眯了会儿,梦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追在他屁股后头,他看不见人听不见声音回不了头,就在那儿猜,到底是幺妹还是早逝的小四妞。 猜着猜着,天就亮了。 多年的生物钟让老爷子躺不住了,不顾众人阻拦,在床上就做上仰卧起坐了,活动开又是一组俯卧撑,撑得那汗水一滴滴的滚落,杨海润终于憋不住,找了大夫过来。 老干科主任看见那哼哧哼哧的老头儿,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这……这还是那啥,下病危的癌症病人吗? 杨海润苦笑,“大夫你快劝劝我爸吧,天一亮他就闹着要晨练,可……” “等等。”主任看着心电监测,“怎么不亮了?停电了吗?” 老爷子得意的扬扬手,早让他拔了扔出去了! “不是,这……老旅长您还能俯卧撑?” 杨旅长蹬着铜铃大的眼睛,“怎么,快死了就动不了了?老子年轻时候这都不是事儿,你这样的我能一只手拎起三个来!” 杨海润碰了碰她爸,对大夫怎么能这么冲。 然而,他这样的功劳和军衔,就是有冲的资本。主任推了推眼镜,讪讪的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那您先练着,我给你接上看看怎么样?绝对不打扰您。” 杨旅长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 可接上检查设备,主任震惊了。他的心率、脉搏、血压、呼吸、血氧含量……一切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他试探着问:“您老,呼吸还困难吗?”这几天已经喘不上气了,吸氧都困难了。 杨旅长傲娇的秀了秀肌肉:“你看我困难吗?” 得,问了句废话。主任赶紧跑出去,让护士把各项检查设备推过来,老干科高级病房的待遇就是不一样,病人不用挪位,自有设备和人员来就他。 一通拍拍拍,照照照,老爷子给搞不耐烦了。主任却再一次震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骨头上的肿瘤好像比刚入院时小了一点。 可那是恶性肿瘤啊!不手术不吃药怎么可能会缩小? “您真的没有哪儿不舒服吗?” 杨旅长把身上那莫名其妙的管子线子一拔,“我要出院,我要去大河口!” 众人:“啥” 老爷子噔噔噔下床,把病号服一脱,套上杨海润给他买的准备送殡仪馆时穿的寿衣,“怎么这么花哨?” 众人嘴角抽搐:“……” 主任还在追着问他有没有吃啥药,他把眼睛一瞪,“没吃!”其实,他一睁开眼就问是不是兵娃子给他吃小丫头的药了,他这么死咬不承认,估计还是为了保护孩子。 他能感觉到,那孩子不是普通人。 顾学章正为怎么圆谎而发愁呢,不止黄柔不想幺妹出风头,他也不想。当年小四妞是多聪明多可爱的孩子啊,十里八村谁不知道牛屎沟的小福妞?可红颜薄命,智者不寿。 没想到老领导这么善解人意,倒是让他省了一套说辞。 杨海润两口子也是人精,隐约知道是一个小孩救了父亲,也都闭口不言。 老父亲要去大河口,那他们当然也得陪着去。 于是,顾学章在开了三个小时的夜车后,又坐上了驾驶位,回家了! 078 078 幺妹睡着之前都在想,她今天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呀?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原谅她五岁的小脑袋瓜实在是内存有限,要记住胡峻哥哥的杂酱面和大白梨,还要记住友娣姐姐的大打出手,小地精太难啦! 友娣几个可真是玩疯了,在四婶这儿简直爽翻天呀!本来家里大人的安排是让她们昨儿把东西送到就赶紧回家,猪草鹅草还等着她们讨呢。可大家都不愿回去,昨晚留宿一宿不算,今儿又住下了。 姐姐们还在玩她的流氓项链,小地精眼皮已经快撑不住啦。 “唉可惜!” “就是,真可惜,白白便宜了那臭小子,明明是告诉崔绿真的。” 听见自己名字,幺妹精神一振,在心里默默的问了句:“你们在说我吗?” 外头的大松树异口同声:“说的就是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呢?” 幺妹吐吐舌头,这可真像大伯娘骂友娣姐姐喔,她下意识就心虚,娇软软的问:“怎么了呀大松树哥哥?” 随着聊天越来越多,她才发现它们只是长得高大,其实年纪还没胡峻哥哥大呢。 “还记得早上我们告诉你什么事吗?” “什么事呀?” “你……哎呀!”大松树急得跺脚,这人类幼崽真是,记性怎么这么差!也就比鱼好那么一丢丢,作为聪明的人类幼崽她好意思吗? 它们正要说话,忽然“噼里啪啦”一阵炮仗声,炸得所有人精神一振,友娣几个赶紧扒着窗台往外瞅。整个家属区的窗子都露出许多小脑袋来,孩子们唧唧喳喳议论着,到底是哪个小款爷放炮仗。 毕竟,现在非年非节,除非婚丧嫁娶,不然谁家放炮仗?而婚丧嫁娶也没有黑灯瞎火放的啊! “喂,谁放的?”对面楼有个男孩问。 “好像是王峰家呢!” 王峰?春芽耳朵一竖,她的牙又开始痒痒了怎么办? “王峰家咋啦?庆祝被胡峻胖揍一顿吗?” “哈哈哈……” 整个生活区爆发大笑。毕竟,像王峰这样的厂子弟,仗着兄弟姐妹亲戚多,经常干圈地为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事儿,挺讨人厌的。只是别人或多或少都怕着他,拳头不像胡峻这么硬,被他欺负了也只有自认倒霉。 “嘘,你说啥?” 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听见有个男孩小声道:“我看见他捡到一条黄鱼嘞!” “啥黄鱼大的小的”整个生活区沸腾了,仿佛两滴水掉进了热油锅。 幺妹不懂,“姐姐,王峰捡到什么鱼?” “黄鱼啊小傻妞。”春月“咂吧咂吧”嘴,才吃饱没两个小时的肚子又饿了,她想吃鱼啦,管它红鱼黄鱼彩鱼嘞,只要是鱼那就有肉。 春晖却不赞同,皱着眉头听了会儿,“不是,不是鱼。” “那是啥?” “金条。” “啥”友娣吓得腿一软,从窗台上滚下来,“金,金条?”在金钱问题上,她比几个妹妹敏感也懂得多,知道“金条”意味着什么。 “对。”春晖凝神听了一会儿,非常肯定的说道。 “黄鱼”是民国时期对金条的别称,根据重量克数不同分为大黄鱼和小黄鱼,大黄鱼约等于310克,小黄鱼则是31克。甭管重量多少,那都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公认的最坚挺的硬货啊! 硬货啊! 崔家姐妹们这才知道,她们在村里真是孤陋寡闻了。 原来,今儿跟友娣打过架的王峰,也不知道是走了啥狗屎运,在崔家姐妹离开后他又折回去,就在她们站的垃圾山下居然刨到了一条小黄鱼!就在她们脚下,只盖着两片烂菜叶子,只差那么一丢丢,哪怕是闭着眼睛踢开菜叶子,这黄鱼就是她们的! 一条啊!那可是整整31克黄金,春晖虽然不知道现在的金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一笔不菲的巨款,不然王家怎么能这么得意?都说财不露白,他们这是高兴得丧失理智了都! 幺妹看着姐姐们懊悔的神色终于想起来啦,大松树哥哥告诉她的“好东西”就是这条小“黄鱼”呀! 唉,可惜她忙着劝架,给错过了。 她还好,反正也是捡的东西,能捡到是运气好,捡不到那也不气。可友娣却悔得肠子都青啦,早知道脚下就是那好东西她还打啥架啊?王峰就是吃了她她也不还手,势必要把黄鱼刨出来! 唉!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趁凉快,黄柔把几个孩子送到镇子口上,让她们自个儿回家。屋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安静得不像话。幺妹本来想去对门找胡菲的,可听见胡雪峰回来的声音,她就不去了。 “怎么啦小丫头,就这么不待见胡叔叔?” 一般情况下她都是爱屋及乌的,没道理那么喜欢胡家兄妹俩却不喜欢他们的爸爸呀。 幺妹点点头,“妈妈,胡叔叔不喜欢哥哥姐姐。” 黄柔轻笑,世界上哪有不喜欢自己亲生孩子的人?小丫头搞错了吧。 “是真哒!”幺妹继续点着脑袋,“他不喜欢哥哥,不喜欢姐姐,不喜欢刘阿姨,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妈妈。” “哟,那他到底喜欢谁呀?” “谁也不喜欢。” 黄柔又笑了,这不就是没心嘛?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是谁都不喜欢,那他生活的动力是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她只知道自己最大的动力是眼前这个小可爱。 正想着,门“咚咚咚”的响了四下。 幺妹赶紧跑过去,她知道,响四下就是长腿叔叔。 果然,才刚打开里面的实心门,顾三的脑袋就从铁栏后露出来。 “叔叔!” 顾三风尘仆仆,累得倒头就能睡着,但还是一把将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小胖手还想搂顾三脖子,顾三往后仰,“躲”着她的热情:“叔叔身上灰。” 黄柔在卧室听见,心里一“咯噔”,那老爷子不会是出事了吧?所以他来接她们上省城?她赶紧看了看身上的淡蓝色衬衫,好像有点不合时宜。可要换已经来不及了,顾三带着一群人已经进来了。 “小丫头还记得我吗?”一把似曾相识的,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老爷爷!我记得鸭,你的病好了吗?” 杨旅长爽朗大笑,“反正死不了。”自顾自的进了她们家。 黄柔一颗心落回了肚子,听这中气,没他说的严重啊。 说实在的,她们房子收拾得再怎么整齐干净,那也是五十平的小房子,还得分割出两个卧室和厨房卫生间来,客厅已经非常之小,再摆一张吃饭的桌子,那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了。老爷子长手长脚杵里面,总觉着无处下脚。 “坏蛋!坏蛋!” 老爷子敏锐的目光一扫,正在扑腾得白毛乱飞的闹闹感觉到他的“杀气”,居然耸拉下翅膀,乖乖钻回笼子里。 欺软怕硬的闹闹! 老爷子四下里一看,问顾三:“就让她们娘俩住这儿?” 顾三挠挠后脑勺,他也知道这儿不够宽敞,对于活动量大的四五岁孩子来说是拥挤了,他在县供销社分的房子倒是有八十平,他倒是做梦也想让她们去住……可这,明显是做梦啊。 黄柔轻咳一声,看向门口的杨海润一家三口。 “阿柔,这是我的老领导,你叫杨叔,这是海润,恬恬。” 黄柔赶紧依次招呼他们,顾三熟门熟路进厨房洗杯子泡茶水。“快进来坐,幺妹给恬恬姐姐泡蜂蜜水好不好?” 幺妹大眼睛打量着杨海润的闺女,母女俩长得不大像,海润阿姨皮肤更白皙眼睛更大,恬恬好像更像她爸爸,面黄肌瘦,鼻梁骨的青筋特明显。 显然,这是个挑食孩子。 “恬恬姐姐,你的蜂蜜水要加蜜枣儿吗?”这是友娣发明的“丧心病狂”的吃法,香甜得不像话。 “好呀,谢谢你。”女孩害羞的笑笑,跟着她进厨房,见她才这么小大居然就能自个儿拿杯子冲开水,踩在小板凳上舀蜂蜜,用筷子笨拙的夹蜜枣,简直叹为观止。 这个小妹妹也太厉害了吧! 她在家,外公和保姆阿姨都不让她进厨房的。 一杯加一个通红的蜜枣,另一杯加了大大的三个。 幺妹把加了三个的递给她,“姐姐可以喝啦,不烫哒。” “我叫崔绿真,姐姐你叫什么呀?大名哦。” “我叫田恬,姓四口田,名恬淡的恬。” 这么复杂的话,小地精可听不懂,她小口小口的啜着蜂蜜水,好奇的看着她一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还有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真洋气! 她在大河口还从没见过呢! 黄柔从顾三身旁过,听见他“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人也憔悴得不像话,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赶紧起身道:“我去煮面,杨叔海润你们有没啥不吃的?” “都吃都吃,要有就多煮点。” 这就好办了,她昨儿刚去黑市买的面条,足足有十斤呢。煎几个荷包蛋,焯几根青菜,随便切一把小葱,可惜肉酱没了,只从罐子底刮出两勺红油来,就是临时去买也来不及啊,因为她手里没钱了,剩下最后一千块在银行不能动呢。 平时母女俩也算“大吃大喝”,现在关键时候就捉襟见肘了。 顾三中途看她满身掏兜,心里一转就明白了,进去跟她低声说了句:“别见外,有啥吃啥。” 果然,看见清汤寡水的面,杨家人面不改色,照样吃得贼香,因为他们实在是太饿了呀! 尤其杨旅长这几天躺病床上只靠营养针过活,那嘴巴里是素得不能再素了,终于能吃点主食,让死里逃生的他真是感动坏了,说老泪纵横也不为过。 田恬往日多挑食个孩子啊,牛奶面包那都是心情好才赏脸尝一口,心情不好连碰都不碰的,整天也不爱出门跑跳,就是二十四小时不给她东西吃她也不知道饿。 因为不爱吃饭,脾气也有点小怪,一言不合夹到她不吃的菜就能哭闹一场。 中西医都看过了,北京的大夫说,这是典型的肝郁脾虚,得好好调理才行。 可连山珍海味都不吃的孩子,你让她吃中药?还不如直接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个呢! 可现在的田恬,端着一碗细细的面条,正“呲溜呲溜”往嘴里吸呢!吸完一长根,又夹起荷包蛋大大的咬了一口,嚼吧嚼吧。 杨海润两口子把心给提到嗓子眼了。这丫头在家可是不吃鸡蛋的呀,有一次尝到小小一口让她摔筷子摔碗的,他们刚才本想说不要荷包蛋的,但看黄柔家光景这已经是最好的能拿出手的“大餐”了,他们硬忍住没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想的都是:待会儿孩子要不吃他们就夹过来替她吃,决不能让她扔东西摔筷子。 要真那样的话,他们打不死她,老爷子也会打死她的。 杨海润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恬恬乖,把鸡蛋给妈妈好不好?” 恬恬嚼了嚼,“鸡蛋好吃,我要吃。” 杨海润一梗,又不好多问,搞得像怀疑黄柔的手艺似的。她煎的荷包蛋两面金黄,起了一层酥脆的金边,蛋白金黄焦香,蛋黄却还带点儿溏心,软软的,鲜鲜的。 杨旅长把脸一虎,“你别管,让她好好吃不成?” 要说他这半年最不顺心的事,那就是这外孙女了。他年轻时候浓眉大眼颇为俊俏,老婆也是组织上介绍的医疗队一枝花,娇娇俏俏,生出来的海润是整个大院里最漂亮的闺女,怎么到了外孙这一辈就……嗯,他也不是嫌恬恬丑,毕竟自家骨肉,可爱着呢! 他就是觉着,这孩子都是让海润两口子惯的,这不吃那不吃,身体咋好?气色咋好? 自从放他跟前,他都是奉行“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吃就狠狠心,饿饿她,再不吃,那就打两巴掌屁股,看她还倔不倔。 可恬恬的脾气像她妈,是真倔啊! 他这操心了半年,好容易让她能正常的吃几顿饭了,父母带去几天,又回到解放前了! 恬恬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吃这么香,大概就是看见比自己小的崔绿真“呲溜呲溜”吃完一碗还要的时候,她的胃口突然就开了!大概,黄阿姨做的面也好吃吧! 幺妹胃口好,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没吃过啥好东西呗,好容易能有精面白米吃,她都格外珍惜,掉桌上的面条段儿她能扒拉半张桌子捡起来吃掉,吃过的碗跟舔过一样干净,一粒米都不剩。 毕竟,吃了四年多的红薯玉米粗面饼子,她的肠胃一点儿也不娇气啦。 杨家人是真满意这样的情景,杨旅长给女婿使个眼色,吃完饭他自个儿开着郝东顺的车上阳城市去了。 两个孩子在小房间里玩翻花绳,大城市来的恬恬居然没玩过,这可让幺妹惊讶坏了,手把手从最简单的教起,过足了“老师”瘾。 “小丫头,你还记得在哪儿找到的药吗?”杨旅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们身后。 “记得鸭。” “那你能再带我去看看吗?” 幺妹赶紧下床穿鞋子,“走叭。” 来到楼梯间,居然又遇见胡雪峰了。 他本来拿着本书在絮絮叨叨背诵呢,忽然看见一老头儿下来,打量一番,跟领导人一样高档的中山装,干干净净的北京老布鞋,还有那通身的上位者的气派……他眼睛顿时就亮了,“您好,请问您是要上谁家去?” 可能觉着这话不妥当,又换了一种说法:“您好,您找谁,我可以带您去。” 哟哟哟,还“您”呢,崔老太崔建军来他正眼都不看一眼,他眼睛还挺独到啊。 杨旅长这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那点小心思还不够看的。也不不拿正眼瞅他,回头冲402喊:“小绿真,恬恬,好了没?” 于是,全程被忽略的胡雪峰,就眼巴巴看着对门的黄毛丫头带着一个更黄毛的丫头下了楼梯,被老爷子一手一个牵住,“走,咱们走着去。” 那字正腔圆地地道道的北京腔! 他眼睛一转,看出后头那黄毛怪跟老爷子长得挺像,知道应该是亲孙女或者外孙女,赶紧咚咚咚跑回家。 胡菲坐小板凳上刷碗,胡峻正在窗边的写字台上写作业,也没把凳子,他就这么站着,弯着腰,怪难受的。 胡雪峰嗅了嗅鼻子,“咦……你们午饭吃啥啦?” 胡菲小声的叫了声“爸爸”,赶紧看了哥哥一眼,连洗碗水都给倒了,原则只有一个——绝对不能让爸爸发现他们吃了卤肉。 哥哥最近手里有钱,经常带她下馆子,不下馆子也是买大肉包子来吃,不像以前得跟爸爸伸手讨饭钱了。 可她心里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爸爸居然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要饭钱了……莫非爸爸以为他们都是跟继母一样不用吃饭的吗? 继母忙着跟那些官太太们打牌,一天只吃一顿饭。 果然,胡峻也不跟他亲热,叫了声“爸”,继续弯腰写作业。 胡雪峰忍着饥肠辘辘,摸了摸儿子的头,“饭菜还有剩的吗?” “没啦。” 胡雪峰咽了口口水,屋里那肉味儿还在,“怎么,怎么就吃完了呢?也不给爸爸留点儿。” 胡峻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我们没伙食费啊。” 胡雪峰不敢与他对视,总觉着这儿子越长大越出息,也越来越像个老练的成年人。他决定转移话题:“我刚看见对门的小姑娘了,好像是跟着一老爷爷出去,你快去找他们玩吧。” 胡峻挑眉,爸爸有这么好心?平时不是不让他们跟黄阿姨家多来往的吗? “你多跟那个北京来的黄毛怪玩玩,最好是留个通信地址,以后也能长期交流……” 在儿子老练的目光下,他红着脸,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要多交朋友,以后多个朋友多条路是吧?” 胡峻懒得理他,“不去。”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呆?知道机遇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吗你?” “就像你吗?”胡峻冷冷的说,像在嘲讽。 胡雪峰面红耳赤,提着公文包又走了。 胡菲害怕极了,摇了摇胡峻的衣角,“哥哥,爸爸生气了怎么办?” 胡峻摸了摸她脑袋,“管他。” 杨旅长看着一丛丛绿油油毫不起眼的植物,惊诧不已:“就这个?就是它救了我的命?” “对呀。” 可他横看竖看,这就是普通的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啊!他自小农村长大的,见过的野花野草也不少,怎么没发现它们能治病?关键是,这草怪就怪在气味上,看样子颇为眼熟,可仔细一看,一闻,那味道不一样! “小绿真呐,你能告诉爷爷,这到底是什么药吗?” “这个是半枝莲,这个是透骨草。” 老爷子摸了摸下巴,“你怎么知道?” 幺妹双手叉腰,“我当然知道啦!”我可是聪明的小地精呀! 她这副孩子气,老人倒是没多想,只觉着是机缘巧合让她碰对的,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他对这些玄学的东西还有点信了。反正只要他和顾三不说,这世界上就没人会知道她的“机缘”,连海润和女婿都不会知道。 但他想的更远。 世界上跟他一样饱受骨癌之苦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能死里逃生,那其他人呢?每一个病人,都不止是病人,他们是生命,是爷爷奶奶,是外公外婆,是爸爸妈妈,是别人的儿子女儿。 没死成,老爷子的心也没以前硬了。 “小绿真,要是能帮助到更多的人,你愿不愿意?爷爷不会勉强你,你自个儿想。” 他悠哉悠哉的,因为他笃定,这孩子心性醇善。 果然,小地精想了想,非常认真的问:“像帮爷爷一样帮其他生病的人吗?” “对。” “那可以鸭,我愿意!” 老爷子一笑,点了点她翘翘的鼻子尖,“好样的,那我们就种许许多多这样的草,做许许多多的药,卖给许许多多的人怎么样?” 幺妹只听见一个“卖”字,满口答应:“好哒!” 这样她就有钱给妈妈买裙子,给家里买肉炸成肉酱,给闹闹换一套新的水槽食槽啦! 待他们转回到家,也没坐多大会儿,女婿就回来了,喊顾三下去搬东西。原来,他拉了满满一车的东西来,光那上好的老干部特供的东北大米就有两百斤,还有两头宰杀好的肥猪肥羊,清油面条鸡蛋啥的若干,全是黄柔这个小家庭的刚需! “这……杨叔这是干啥?” “你闺女救了我一命,这是你们应得的。”他还嫌少了呢。 他女婿在药厂当厂长,有的是钱和票。再拿出老爷子的干部证,几乎整个市场的东西都能随便挑,也不用挑,国营市场的主任经理就能把最好的最新鲜的食材放到他面前来。 这可是黄柔一个小小的人民教师无法做到的!哪怕她腰缠万贯,也只能等,只能眼巴巴看。 幺妹看着那红通通的羊肉,皱着小鼻子:“妈妈,羊肉我吃过吗?什么味道呀?”膻味儿好重呀。 她现在已经知道要先搞清楚前提再说话了,拿不准自己三岁以前吃没吃过呢! “没有。”牛屎沟连羊都没一只。 “那妈妈吃过吗?” “吃过,羊肉泡馍可好吃啦!” 小地精咽口水,“那我们就吃羊……羊肉包馍叭,吃三天,不,吃一个星期!” “噗嗤……”老爷子笑喷了,小傻妞,只要她愿意把这两种药发扬光大,别说一个星期羊肉泡馍,就是天天羊肉泡馍也不在话下。 079 079 老爷子这份谢礼,是真正的大礼! 不说这么多米面粮油够她们小家吃半年,就是这一头猪一只肥羊也难住黄柔了——她们吃不完啊! 好在最近天凉,吃不完可以腌制成腊肉,挂在阳台或者厨房,慢慢的吃。 可问题是,她在牛屎沟这么多年,说实话还没腌制过腊肉,一般每年年底分那十几斤,还不够婆婆一个人搞定呢。 当然,现在的当务之急还不是腌腊肉,鲜肉放到明天也没事。她先砍下几根排骨,拿出牛屎沟带来的大萝卜,满满的热乎乎的炖了一锅,也不放啥多余的调料,两枚草果即可。 精瘦的里脊割下来,兑点儿糖醋汁儿,烩了一盘。 幺妹看见这么多肉却不怎么开心,她大大的眼睛在桌子上找了一圈,又抱着小碗碗进厨房搜寻一圈,委屈巴巴的问:“妈妈,我的羊肉泡馍呢?” 黄柔一拍脑袋,“哎哟,瞧我,给忘了,明天吃怎么样?”她忙着琢磨腌腊肉的事,把这茬给忘了。而这丫头,恰恰是对吃的最上心。 幺妹鼓着嘴巴,“好叭,那妈妈明天要记得哦,小地精可是要吃很多很多哒!” 众人笑哈哈的,也没人注意她说的什么“小地精”,还以为是她们母女俩的小“暗号”。 恬恬本来不爱吃这些油荤大的东西,可跟着幺妹,她就是啥都想吃一口,啥都觉着好吃,杨海润两口子这心呐,恨不得让她俩天天在一起,幺妹想吃啥就给啥!让她带着恬恬吃,把她胃口养好,以后回了北京他们就好养活啦。 饭后,杨海润和黄柔收拾好锅碗瓢盆,这边住不下,顾三就开车将他们送到县城的招待所,给安排妥当后他终于能闭眼睡一觉了。 第二天,知道他们还要来,黄柔只好请了一天的假,陪着杨海润聊天,给几个大老爷们做吃的。听说老爷子吃不惯这边的早饭,顾三特意让她做点面食。 可面食吃啥呢?中午吃打卤面,晚上羊肉泡馍吧。 “广峰你们厂最近效益怎么样?” 田广峰打直了腰杆,正襟危坐:“不,不太好,现在最好的就是上海二厂三厂,盘尼西林经常脱销。” 这年代可是疯狂迷恋(迷信)西药,尤其是抗生素的年代,以盘尼西林为首的抗生素在中国老百姓眼里那就等同于“神药”,哪儿病了痛了都想搞两粒来吃吃。 可因为国内生产能力有限,只有上海的两个大厂有这能力,其他按部就班生产普通药的厂子,都快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以前的杨旅长也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确实喜欢(迷信)西药,毕竟,人家敢卖那么贵能不好吗?能没用吗? 可自从被幺妹的半枝莲和透骨草救过命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医药,它们被中华民族传承了几千年,到现在依然生生不息,难道它们真的如那些洋学生们说的一样“封建古旧”吗?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到底是凭什么传承下来的? 他想起了孙子兵法。 听说很多非洲第三世界国家都在学习呢,凭什么外国人都在学,偏偏自家人要把它抛弃? 老爷子琢磨了半天,“你们厂的中成药呢?” 提起这茬,田广峰可就有倒不完的苦水啦,他作为北京第一制药厂的业务厂长,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一块。他本人是针灸大家出身,家族里的叔叔还是总理的“御用”针灸保健医师呢,他本人内心是更喜欢中药中成药的。可奈何现在的人矫枉过正,都觉着洋人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老祖宗留下的就一定是封建迷信,中成药销量实在是垃圾! 除了家庭必备的藿香正气丸、十滴水、黄连上清丸这几样耳熟能详的,其他都基本卖不动。可这几样常用药它都是低成本的东西,做的厂家多,竞争也大,价格上不去,利润薄,厂里领导班子已经开过好几次讨论会,中成药生产到底是去是留。 对比上海的二厂三厂做西药做得如火如荼,赚得也是盆满钵满,职工们工资高福利好,北京的老大哥就成了死守祖宗规矩,兜里却穷得叮当响的反面教材! 厂里几乎百分之九十的职工都提议不做中成药了,改做西药,啥西药挣钱就做啥。而剩下的以他为首的“守旧派”属于摇摆不定的,内心是更偏向中药的,可现实啪啪打脸,逼得他们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更不敢说坚持……所以,现在“撤销中成药生产线”的声音压倒一切。 杨旅长听完,看着窗外发呆。 幺妹也不懂啥中药西药的,反正在地精眼里,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那都不是好东西,没有汲取天地日月精华,压根不入他们的法眼! 黄柔被老爷子的问题绕得云里雾里,估摸着跟自己没关系,是俩人在拉家常说工作呢。她起身,往他们玻璃杯里加半杯开水,发现茶叶没了。 准备下楼买茶叶。 话说,最近厂里职工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丈夫在市政府上班的杨老师,居然搞起了临时“小卖部”,偷偷躲家里卖油盐酱醋茶呢! 大家也不关心她哪儿来的货源,反正不用跑供销社和国营商店,下楼就能买到一样的东西,花一样的钱,谁不乐意啊? “小黄等等,有个事跟你商量。” 杨旅长“咕噜咕噜”灌了一口热茶,舒服的的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可饶是如此放松的姿势,在座的所有人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你闺女手里有个秘方,专门治我这个病的,我想让她转让这个方子……” 黄柔一愣一愣的,刚想说幺妹哪儿来的“秘方”,别是她胡诌的吧,而杨旅长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继续道:“我这儿有两个方案,你听听,广峰也听听。” 让幺妹转让“秘方”,肯定不是免费的。 虽然建国后流行很多医药世家大家向国家上献秘方,用家族里几辈子的知识积蓄换一个好名声,当然也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可那是成年人,那是享受了祖宗荫庇的成年人。 而幺妹呢,她有什么? 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她本身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她在往后的成长过程中最需要的是什么? 钱! 所以,杨旅长抛出来的两个方案都挺……嗯,挺多钱的。 “一次性买断?”身为厂长,田广峰没少接触这样的情况,很多人都会拿着号称“御医传人”的祖传秘方,想要卖给他。 可大多数时候都是骗子,打着“祖传秘方,欲献国家”名号的高级骗子。名号是响当当的,啥都能治的,可里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牛屎童子尿人中黄之类的“药引子”,一看就骗人的! 反正到时候没效果,那就是“药引子”没到位。 这他不惊讶。 他现在惊讶的是老丈人提出的买断价格——三十万! 三十万块是啥概念?普工一个月三十块工资,得不吃不喝的挣一万个月,也就是833年才能挣到这笔钱……前提是,这人得有命活到那岁数! 行,他这例子举得没可比性和说服力,那就说厂里吧。整个厂账面上的流动资金也不过这个数儿,涵盖了所有车间所有生产线的原材料、加工、包装费用,这可是够一个拥有八百名工人的大厂正常运转一个月的钱啊! 这老丈人可真敢开口啊,他嘴角抽搐。 啥叫狮子大开口,说的可不就他嘛 虽然说吧,老爷子的病貌似是“好”了,可肿瘤还在,压根算不上治愈,这药的效果也没那么神,压根不值这么多钱。 估计老爷子啊,是为了报答她们,特意抛的橄榄枝。 可,他想报恩,他做女婿的不反对,但他也不能把他一个厂的命数给搭上啊! 这已经……哎哟,他在老丈人面前唯唯诺诺惯了,也说不出啥硬话,只把脸给憋红了,涨得大青蛙似的,配上那厚厚的黑边框眼镜,说不出的古怪难看。 黄柔早吓得脚瘫手软了,三十万这是啥概念?她连三千块都不敢想啊! 要不是顾三扶了她一把,黄柔差点给跌倒了。她努力平静下呼吸,组织一下语言,“杨叔您……您别这么说,要真能帮到更多的人,我们是自愿的,不敢想……” 杨旅长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小黄你别忙着拒绝,我是给小绿真争取的。” 在座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秘方”有多重要! 世界上跟他生一样病的人怎么说也有百八十万,难道这百八十万条命不值三十万?哪怕只能救一半,那也是不知多少个家庭了! 田广峰急得四眼外凸,喉咙里大口大口喘气,更像青蛙了:“爸这,这……” 老爷子把牛眼一瞪,“这什么这!”这女婿他是真看不上,优柔寡断没啥魄力,干啥都前怕狼后怕虎,要不是看在他对海润言听计从的份上,他是坚决不同意他们婚事的。 田广峰被他瞪得更说不出话了。 还是杨海润知道这两个男人的脾气,轻轻挽住老公胳膊,温声安慰道:“爸还没说另外一个方案呢。” 杨旅长话锋一转,也降低了声量:“要不想一次性买断,那就按药品销售量分成。” “怎么个分法?”杨海润自己是搞审计工作的,对数字分成比例之类的比一般人敏感,当然,她还肩负着纽带作用,承接两个男人的沟通与关系。 “每个季度,把销售利润的两成给小绿真。” 田广峰那口气终于下去了,鼓出来的“四眼儿”也缩了回去,“可万一没有利润呢?” 他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这药一定是销量巨差,厂里说不定还得倒贴钱生产呢! “没有?没有那就是你们能力问题,自个儿把自个儿搞死。” 得,田广峰又被老丈人堵死了,也就他脾气温和心理素质好,要换别人,早给弄心肌梗塞了。 “我们厂的效益,尤其是中成药的效益爸你也知道,不是我泼冷水,我这是先给你们打预防针,万一到时候一个季度没分成到账,不是我们毁约吞钱,而是有可能真的没利润。” 黄柔赶紧点头,她相信。 杨旅长从一开始的“龙颜大怒”,到现在慢慢的也接受他的解释了,“行,要真没有那我也无话可说,可万一要有呢?你怎么分?” 田广峰赶紧拍胸脯保证,“要有,那肯定就是按爸说的,两成就两成,这比例我能做主,明儿让他们送合同过来。” 转头又对黄柔道:“小黄你放心,你们贡献出这样的好方子,一旦药物生产出来赚到钱,我一定在每年的4月15号,7月15号,10月15号和1月15号给你们定期上账,钱不到你只管找我。” 他这么说,一小半是对黄柔,另一大半是为了讨好老丈人。 既然老丈人难得开次口,为了替他还人情,他也愿意接下这个“任务”,寻思着到时候就让生产线给做点,怕卖不完库存积压,意思性的生产点儿,即使不盈利,他也以自己私人的名义每个季度给她几十块,就当给小姑娘的零花钱了。 当然,钱是其次的,主要是让老爷子不那么觉着亏心。 让他毫无负担的度过往后余生,毕竟这病说不定啥时候就发了。 杨海润跟他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俩人对视一眼就读出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黄柔隐约明白了,也是愧疚不已,生怕他们为了还人情而打钱给她们。她虽然穷,但不会要这钱。 “杨叔能否听我说两句?” “嗯。” “您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可分成就不用了,孩子还小,花不了什么钱,拉扯着慢慢的也就长大了。您健健康康的,我跟绿真,还有学章就满足了。”她温温柔柔的看了顾三一眼。 全程当背景板的顾三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对,旅长,您别这么客气,幺妹也是无心插柳……她,她花不了几个钱的。” “即使花,也有我。” 其他人还没说啥,小地精先不干了,只见她放下手上的毛线,双手叉腰,挺着胀鼓鼓的小肚子,“我很能花钱哒!我花了我妈妈许许多多钱啦已经,以后还要花更多哟!” 那气鼓鼓的,肉眼可见的生气哟。 谁说她不花钱的?奶奶经常教育她,让她进了城别看见啥都想吃想买,不能乱花妈妈的钱,因为她长这么大已经花了妈妈好多钱啦。 几个大人间紧张而微妙的气氛被她打断,都纷纷笑起来。 “对对对,你很能花钱,我们冤枉你啦。” 至此,杨家人也不管黄柔怎么拒绝,反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第二天就打电话回北京,让送合同过来。杨旅长提出的所谓的“秘方”只不过是个幌子,药就半枝莲和透骨草,也没啥特别高明的地方,只不过是药材特殊。 幺妹带他去把所有的她知道的这两种药都给挖回来了,忽略挖之前的“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反正量很大,都让田广峰带北京去了。 他们在北京有固定的药材栽种大棚,还有专门的老药师伺候,比在大河口风吹日晒幸福多了。当然,幺妹还提出一个奇奇怪怪的要求——不能把老药养死,一旦死了效果就没了。 所以,签订的合同上也白纸黑字写明,对药材采摘仅限于新发嫩枝,老树根必须保留。 虽然配方基本就是这两种药,但在经过厂里专家的研究后,又给加了两味佐药,增加它们活血化瘀,消积化瘤的功效。整个组方严谨,配伍少而精良,取名“莲花透骨丸”,商标注册证上写的是“崔绿真”。 当然,后期经过不断实验,根据市场反响,厂里又做出剂型调整,改为“莲花透骨胶囊”。毕竟,胶囊的吸收效果更好也更快,也更“现代化”不是?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黄柔现在发愁的是肥猪和肥羊,她看了一圈,只能先把板油割下来,熬油渣她倒是见过生产队的妇女怎么熬,二嫂也跟她说过。 估摸着先把板油切成鸡蛋大的块,放进锅里慢慢的熬,一会儿有油冒出来,油渣飘起,时不时还“崩崩”的油水四溅,吓得她连忙躲避。 即使在农村干了这么多年农活,可四处乱溅的热油她还是怕啊!她割过最刺手的猪草,踩过最臭的猪屎,却没被这么多猪油炸过。 “怎么,真香!”顾三揉着眼睛进来,黄柔一退就掉进了他怀里。 香香软软,顾三身子骨都酥了。 杨海润两口子陪老爷子出门散步了,幺妹和恬恬在卧室里玩耍,顾三胆子忽然大起来,双手勒住她细细的腰肢,“怎么,说了没?” “说啥?” 顾三皱眉,“说跟我的事儿啊。” 黄柔红着脸,“我跟你有啥事。” 顾三生气了,他走之前都把这个“炸弹”扔给爹娘了,也不管他们又白又青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老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要在身边她肯定得闹翻天,可他躲出去,她自个儿慢慢的也能消化。 更何况,他还有二哥做“内应”,难度应该不大。 黄柔沉默片刻,把他的手拿开,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找找……” “还找啥找啊,早……哦,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赶紧把人推出去,“我来熬吧。” 他能那么想,但不能那么说,崔建华怎么说也是幺妹的父亲。他最近是怎么了,确认到她的心意后,他反而越来越猴急了。 黄柔倒是没有预料中的生气,她愣愣的靠在门边,看着他手脚麻利的把她切的板油团团改刀,改成更小的块,放进锅里慢慢的熬,时不时用锅铲搅动两下……看不出来,他这样的钢铁直男居然还会熬猪油。 顾三不止会熬猪油,还会腌腊肉呢!他力气大,抡起大砍刀几下就把一头猪卸成二三十块小肉,猪头猪尾猪手在炉子上烧金黄,排骨卸成两扇,跟其他肉一起擦上厚厚的盐巴,装进蛇皮袋,又去楼下抱了两块七八十斤重的大石头上来,紧紧的牢牢的压在肉上。 “明儿开始就得流血水,你记得用抹布擦擦,不然味儿大。” “嗯。” “猪头你会弄不?” 顾三挠了挠后脑勺,这个他还真不会。因为猪头是好东西,每年杀猪分肉,这都是张爱国家提前预定的,一般人吃不到。 俩人琢磨着,把猪头一劈为二,把眼睛牙齿这些去除,把骨头剔出来,一副基本完整的猪头就呈现在菜板上。黄柔跟着二嫂,别的没学会,卤菜倒是学得一手,用生姜香叶陈皮八角花椒等若干种大料,再放点儿酱油,架炉子上慢慢的煮。 很快,屋里飘荡起香喷喷的卤肉味儿! 幺妹和恬恬也不玩了,她们揉着眼睛,一面要抵抗瞌睡虫,一面还得抵抗肉香的诱惑,走路都在踉踉跄跄,可鼻子却一个比一个吸得响。 太香啦! 其实卤肉很简单,只要大料齐全,小火慢炖,三个小时后就是红黄酱香的美味啦。黄柔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信心的,她把俩小丫头送回床上,让她们睡个午觉,自己揉了一盆面,发好后搓十来个饼子,慢慢的贴着锅边烙起来。 顾三知道,跑供销社去用他的工作证买了两兜干菜,黄花菜,笋子,木耳,再加一把青蒜苗。 卤肉出锅,另一个炉子上的羊肉也煮得偷偷的,用筷子一戳,轻轻就戳穿了。 等杨家三人回来,两个孩子也睡醒了。黄柔把烙饼掰碎,放进香喷喷的想肉汤里,加上泡发洗净的黄花菜笋子和木耳,几小段青蒜,切上几片羊肉,小火慢炖。 “妈妈这是什么呀?”幺妹抱着她的腿。 “羊肉泡馍呀。” “羊肉泡馍真香呀!我最爱吃妈妈的羊肉泡馍啦!恬恬姐姐你喜欢吃我妈妈的羊肉泡馍吗?羊肉泡馍原来是这么做的呀……” 众人被她一口一个“羊肉泡馍”逗笑,小家伙跟闹闹似的,好容易学会一个新词就到处乱用,恨不得把这词挂嘴边。 外头寒风呼啸,还飞起了雪粒子,小火炖了五个小时的羊肉汤奶白醇厚,烙饼软糯,木耳黄花爽脆,青蒜和香菜还能提鲜儿,就那么吃上热气腾腾的一碗,整个人从胃暖到心。 杨旅长“呼呼”的吃了三碗,“过瘾!” 就连他家那斯文秀气的女婿,也大口大口的吃了两碗,“我在北京也没吃过这么香的泡馍。” 幺妹从美食里艰难的抬起头来,“我妈妈就是北京的,北京人呢!” “哦?”田广峰好奇,“小黄北京哪儿的?” 黄柔自从在大河口买了房子安定下来,其实不太愿意想北京的事儿了,毕竟,能想起的都是不开心。 “我妈妈是,嗯,北京省的呗!”小地精可是很爱现哒。 众人大笑,不信她这么小大的孩子还能知道啥“省”不“省”的,恬恬比她大都还分不清呢。遂故意逗她,“那崔绿真你是哪个省的呀?” 幺妹睁着大眼睛,仰着可爱的妹妹头,“我当然是我妈妈生的呀!” 众人一愣,顿时哈哈大笑,杨旅长笑得最凶,恨不得把桌子都给掀翻,笑到后头还猛烈的咳起来,这孩子你说她憨厚吧,她还挺聪明,可你刚说她聪明吧,她又“原形毕露”了! 黄柔也真是拿她没办法,又爱插话,又啥都听个一知半解的,这不就经常闹笑话了吗? 080 080 当然,现在的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份“合同”会给黄柔母女俩带来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财富。 杨家人在大河口待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由顾三将他们送到书城,自然有人等在那儿接他们回北京。 恬恬知道自己要回北京了,拉着幺妹的手:“绿真妹妹,你要跟我们回北京吗?”到时候她的玩具都给她玩儿。 幺妹认真的想了想,“姐姐你回去吧,我不回北京,因为我是牛屎沟哒。”可不是北京人。 妈妈说啦,“回”的用法是本来是那个地方的人才能用哒。 恬恬现在已经能跟上她的脑回路了,“好吧,那你记得要给我写信哦。”她已经把地址留给黄阿姨了。 黄柔心头是羡慕的,作为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的她,已经八九年没回过那个城市了,所有的童年记忆都变成了模糊的黑白照片,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才能想起。 但她已经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了。同样是跟她一起下乡的,除了过年能回去,其他人都还在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呢,她能走到大河口,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能拥有自己的小家……真的已经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知青幸运了。 她很幸福,很知足。 不过,还挺巧的,她们送杨家人出门的时候,对面401也开了,胡雪峰匆匆忙忙夹着公文包出来,罕见的非常热情的跟黄柔母女打招呼。 “黄老师,小绿真,你们上哪儿去呢?” 顾三警觉的看了他一眼,不喜欢他看她们的眼神,毫无感情,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好,你就是菲菲说的顾叔叔吧?”他走过来,主动向他伸出手。 顾三本来是不想搭理他的,但看在跟黄柔是对门邻居的份上,跟他握了一下,简单的聊了两句。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他不可能天天在大河口,以后有有个紧七万八的,有个愿意帮忙的邻居总是好的……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忙,而他必须时刻压制住他。 听说他们要上省城,胡雪峰忽然眼睛一亮,“你们是自个儿开车吧?不知道还能不能坐下人,捎带我一程?我也去书城办点事儿,只是这个点儿也买不到火车票了,事情还……还挺急的。” 因为觉着是一类人,田广峰对他比较有好感,主动道:“行,只要你不嫌挤。” 杨旅长不跟他们罗嗦,长腿一迈,咚咚咚上了后排,海润抱着恬恬坐副驾驶。 车子本来就不大,后排挤三个大男人不说,恬恬在前头也不舒服,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嫌妈妈腿上不好坐,还哭着闹着不愿绑安全带。 得,杨旅长可是恨死胡雪峰这没眼色的人了!连带着自家那自以为他乡识知己的女婿也是气哄哄的,让他多管闲事,委屈了他的宝贝孙女! 杨旅长这人是个大老粗,活了一辈子都由着自己脾气来,反正无论是老婆女儿还是下属,谁都不敢跟他硬刚,所以,他说话做事也从来不用考虑别人感受,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怜田广峰和胡雪峰,被老爷子挤得缩成两只鹌鹑不说,还得时不时忍受他的坏脾气。 经过这一路“同甘共苦”,双“峰”感情骤然升温,下车的时候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互相留下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约定以后要常联系。 顾三从后视镜里看着,心道这胡雪峰还是个能耐人啊,知道大家都不理他,干脆也不自讨没趣,集中火力“攻克”田广峰……这叫啥,臭味相投? 不对不对,田广峰除了懦弱点儿,至少比他有责任心,也有人情味。 且说黄柔家里,自从连续送走两拨客人,母女俩都给累惨了。 大早上九点多,幺妹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直接爬上床了。 “妈妈我要睡觉啦,吃饭再叫我哟。”持续营业三天,她已经电量过低啦。 黄柔哭笑不得,但也心疼她小小年纪跟着自己招待客人,她去上课的时候都是她在家“主持”,端茶倒水扫地拖地,好不忙碌。 “好,你快睡吧。” 她自个儿在桌上备课,刚摊开教案本,想起昨天的学生作业还没批改呢。五年级的大孩子,又是职工子弟,基础不错,对教育也挺重视的,总体来说无论是作业本的干净程度,还是笔迹的整齐度,都比牛屎沟小学好太多了。 这样的作业,批改起来也快。 抄写组词造句基本只用唰唰唰打勾就行,就是作文得费神看一下。 “我想有两个妹妹,一个亲妹妹,一个可爱妹妹。” “噗嗤……”黄柔一看这字迹就知道是胡峻的,这次的作文是半命题的,以“我想有要……”为题,其他人都是想要玩具想要新球鞋,想要上北京天安门广场,唯独他的别具一格。 当然,也不难看出,他的另一个“可爱妹妹”就是以幺妹为原型创作的。只不过因为怕被她看出来,把名字、年纪、发型给改了,可那说话语气和风格,不是崔绿真还能是谁? 黄柔真是捧腹大笑。 这些孩子呀! 幺妹饱饱的睡了一觉,吃过中午饭就被妈妈领学前班去了。 她是真不想上学呀,每天就写阿拉伯数字,做点简单的个位数以内加减法,她早就会啦! 卫老师看见垂头丧气“极度厌学”的她,这才想起来这孩子请一天假给休了三天,面色讪讪的。要别人她肯定得发脾气了,可黄柔还是她儿子的班主任呢,她能怎么着?学前班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孩子大概占了三分之一,她总不可能把三分之一都教育一遍吧? 再说了,她中途回家发煤炉炖骨头的事儿全校全厂谁不知道? 家长和她都是心照不宣的,她可不能主动打破这份“平衡”。 “崔绿真来啦,赶紧回座位上去。”卫老师摸摸她齐刷刷的妹妹头,现在整个班的小女孩都成了这个发型,不看脸她还真认不出谁是谁。 要再穿上卡其色的背带裤,那更不得了,全都是崔绿真I号,崔绿真II号……崔绿真X号! 这样整齐划一的,一模一样的打扮造成的规模效应,要用在表演节目的时候,还挺有观赏性的。她轻咳一声,“黄老师你们班元旦节目排好没?” 黄柔一愣,这才想起来上星期开会说的元旦联欢会,厂里要求每个班至少得准备一个节目,也就是说至少得有一个集体节目。 “还没呢,卫老师排好了?” 卫娜笑得花枝乱颤,“我倒是有点头绪,要不就让他们表演个《娃哈哈》。” 《娃哈哈》是有名的新疆民谣,也是当代乃至后代一个世纪里,所有小学生们耳熟能详的歌曲,因为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这可是一首光看见名字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唱出下一句的歌曲! “我打算让孩子们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表演这个,你们家崔绿真我看挺有表演天分的,就让她站中间当领舞呗?” 黄柔好笑,她可没看出来幺妹哪儿有天分了,要说表演天分,那胡菲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她们在家里玩的时候,经常是杨丽芝唱着歌,胡菲根据她的歌词和调调跳舞,都是临时起意自编自导,可那动作和歌曲的配合度可是非常高的,更别说她小小年纪肢体的柔和度,连贯度,那都是万里挑一的! 黄柔可干不出王婆卖瓜的事儿,笑着道:“哎呀我家绿真就算了,她不爱表演,还是把机会留给更合适的同学吧。” “合适合适,就她合适,咱们当老师的不把机会给他们,不经过众人的考验,怎么知道他们合不合适呢?”卫娜睁着眼睛说瞎话,歇口气,看着黄柔的反应,重头戏来了。 “黄老师啊,我家夏晓明挺喜欢唱歌的,这孩子也有天分,在家常一个人唱着玩呢,邻居们听见都夸他唱得好,你看……是不是……” 黄柔尽量忍住抽搐的嘴角,夏晓明是卫娜的儿子,长相却没遗传到她的一星半点,反倒跟老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三角眼大鼻子就不说了,一把破锣嗓子也跟他爹那烟熏嗓一模一样。 而且吧,黄柔还严重怀疑,夏晓明跟着他爹学抽烟呢! 因为有时从他身边走过会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他的嗓子也不像正常的这个年纪该有的沙哑,没经历过鸭公嗓变声期,直接就到老烟嗓,实在是可疑。 就这样的嗓子,又没学过专门的声乐知识,你猜他唱啥? “尤其那一首《南泥湾》唱得可好听了!” 得,老烟嗓唱女声的《南泥湾》,黄柔可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有多“好听”,同时也佩服他的邻居们。 “是这样的卫老师,我打算让大家踊跃报名,校长只说最少一个集体节目,没说能有多少个个人节目,所以只要愿意毛遂自荐的都有机会上台。”黄柔看着卫娜越来越不得劲的脸色,温声道:“夏晓明要是真喜欢唱歌,你让他踊跃报名,我们全班同学会推选出两个个人节目,相信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卫娜还能不知道儿子的歌声?她的母爱滤镜又没蒙蔽她的耳朵! 要真搞自愿报名再来民主推选那一套,那他儿子连海选都过不了! 卫娜咬咬后槽牙,“黄老师,这样吧,你给我家晓明一个机会,让他单独上台唱一首,我……我就……也给崔绿真安排一个个人节目。” 黄柔终于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这是搞资源交换? 能单独表演个人节目确实是大出风头的事,尤其女孩子,这年代很流行当文艺兵,谁家闺女要被招录进文工团那可是祖上都有光的事儿!可她家幺妹真不是表演的料啊,她们压根不稀罕这个独自表演的机会! “多谢卫老师美意,我家崔绿真不愿意,您还是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挑选最适合表演的同学吧。” 她拒绝得干净爽脆,可卫娜却恨得咬牙切齿。 哼!装啥清高呢!谁不知道你好着个县供销社的主任?对,人家是县级单位的二把手,级别比校长还高,可你一寡妇婆娘,明摆着人家就是跟你玩玩儿的,以后玩腻了就去找黄花大闺女! 到时候有你哭的! 夏晓明即便放黄柔眼皮子底下,这成绩也没好起来,依旧不死不活,证明啥? 证明他就不是读书的料!想要通过文化分考个好学校是不用指望了,所以,当听说婆婆有关系,初中毕业能给他弄进文工团后,她这心思就一天比一天强烈。 逼着儿子每天唱歌,干嚎,嚎得前后两栋楼的邻居都受不了了,委婉的表达一个事实——这孩子的嗓子可能,大概,也许不太适合唱歌,不如送去练武或者学杂技吧,以后也能进文工团。 可练武和杂技那都是从小练起的童子功,她儿子马上十二岁的半大孩子,骨头早就长硬了,筋也拉不开了,再去学跟不上别人不说,她也舍不得他吃这苦头。 思来想去,只有唱歌是最简单,最省心,最不用吃苦的。 而正巧,婆婆的关系放出风声来,最近省城军区文工团的领导们准备到各地州市选拔一批好苗子,一旦选中,那就是送文工团培养的啊! 到时候有丰厚的津贴不说,还把孩子吃穿住行培养费用全包了,长到十五六岁就能拿工资,以后不用再去跟那些大学生竞争,直接部队安置就业……要是也像黄柔那对象一样给安置个大单位的领导,让曾经的班里第一名第二名来给你当下属干活,哟哟,你就说说,这样的人生它不爽?它不香? 那可是顺风顺水,那可是一辈子的铁饭碗都有了啊! 而这次的学校的元旦联欢会表演,因为厂子是市级重点单位,所有部队上的人直接来到子弟小学选拔。只要儿子能上台,唱一首好歌,好好的表现表现,让人给挑走,卫娜这半辈子的窝囊气都值了! 真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光明! 谁知道黄柔这假清高的,一点儿也不配合!居然敢不给她儿子机会! 哼!不给机会就是断了他美好的,光明的未来?凭啥呀 卫娜气鼓鼓的踩着小皮鞋进了班级,看见正跟好朋友们唧唧喳喳说她北京来的朋友的崔绿真,忽然计上心头。 “孩子们安静一下,下个月就是咱们一年一度的元旦节啦,老师要挑一批小朋友去参加文艺节目表演,你们谁愿意去呀?” 表演,那就是唱歌跳舞,小朋友们都高高的举起了小手,“我!” “老师我愿意!” “我也愿意!” 幺妹果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反正她唱歌没有杨丽芝好听,跳舞也不如菲菲姐,那就让她们去叭,她负责在台下给她们加油助威,保证让她们成为全场最亮的星。 “崔绿真你不愿意参加吗?”卫娜笑眯眯的问道。 幺妹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她能感觉到,这一刻的卫老师好像很讨厌她,非常讨厌。 难道是因为她不愿意参加表演才讨厌她的吗?她只是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她也想得到大人,尤其是老师的喜欢呀。 “老师,我不是不愿意,是我唱歌跳舞都不厉害。” “不厉害就能不参加了吗?那是不是不会打战的战士就不能上战场了?那跟逃兵有啥区别?崔绿真你想当逃兵吗?”卫娜一声比一声严厉的质问。 幺妹慌了,她内心就是这么觉着的,不会看病肯定就不能当医生,不然会害了别人性命。可她又觉着老师说的“当逃兵”挺有道理的,哎呀,她的脑袋瓜乱了! 胡菲很怕卫老师,她在桌子底下,轻轻的捏了捏好朋友的手,“到时候我跟丽芝教你,怎么样?” 幺妹这才开心起来,“好哒!” “崔绿真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吗?” “愿意。” “你会好好表演,辛苦表演,为班级出一份力,让咱们班获奖吗?” 集体主义和集体荣誉感在这年代总是最能激励人,也最能唤起大家共鸣的,果然,全班小朋友异口同声的大喊:“会哒!” 他们一定会哒!她崔绿真一定会哒! 卫娜非常满意这样的结果,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也不回家发煤炉了,直接就在班里把桌子板凳拉开靠墙摆放,中间空出一块大大的空地,她开始教孩子们跳舞。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是花园,那就得有大树,有小草,还有红花。 她把“红花”这个超受欢迎的角色安排给崔绿真,让她半蹲着身子,双手托着下巴,“花朵儿都是要笑的,崔绿真你怎么能不笑?” 幺妹半蹲着身子,腿都酸得不行了,尿又急,她都快哭了,哪里还笑得出来? 可为了让卫老师别那么讨厌她,她还是龇开嘴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笑”得她嘴巴都酸了,前面的队伍依然乱哄哄的还没排好,她这朵被人忽视的“小红花”真是太惨啦!可刚想躲躲懒,卫老师后脑勺上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崔绿真不许偷懒!” 幺妹赶紧摆好姿势,“我没,我没有老师。”委屈巴拉的,实惨。 不过,她可是女版阿Q,想想她能演花朵儿呢,其他小朋友演大树的也一动不能动,她好像还挺高兴的。想到回去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她能参加节目表演,妈妈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嗯,说不定会给她做身新衣裳,会给她炸南瓜饼……喔,光想着,就开心的流口水啦。 看吧,这倒霉孩子,自己被针对了都不知道,一个人傻乎乎的笑着,真是没心没肺。 杨丽芝和胡菲都被挑中演小朋友,在最前面蹦蹦跳跳,只有她和几个臭烘烘的男生演“背景板”。她是真心替好朋友们开心,看她们跳舞比看黄老师还专心。 接下来几天,几个孩子都不爱出门玩耍了。一有时间就上杨丽芝家排练节目,反正都是一个单位的,住得又这么近,饭好了伸窗台或者阳台上吼两声,孩子们就各回各家了。 黄柔发现,闺女最近更能吃了。南瓜稀饭她能喝三碗,每天回来脸上都有未干的汗,洗澡的时候发现小褂褂和小裤裤都是湿湿的……要知道,这可是寒冬腊月啊! 外头还寒风呼啸,不烧炕冻得人瑟瑟发抖睡不着呢,她居然出这么多汗! 也才半个月,肉眼可见的,小丫头就瘦了。 瘦了是要更好看些,感觉多了一丝精致,少了两分“憨厚”的气质。 可黄柔不喜欢啊,她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行,瘦一两她都心疼! “宝贝闺女能跟妈妈说说,你最近怎么瘦了吗?” 幺妹大口大口喝稀饭,“唔唔,我们排演节目,可辛苦啦。” 不止每天放学去排练,就连周末也不能缺席,卫老师有个小本子,每天点名呢,没到的小朋友名字上会被画一个大大的黑黑的“×”,这个星期的小红花就会泡汤……所以,她都好久没见过奶奶了,怪想的呀。 这个黄柔知道,可她不就是演一朵不用动不用说话的花儿吗?有啥好排练的,知道怎么比划动作,站什么位置,到时候上台了不会弄错就行,至于天天跟着主角练习? 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没有定性,到时候演不好一动不动的植物,有个踉跄,有点小动作,那也是可以容忍的。 但她不能打击孩子的积极性,“我闺女真棒,真努力!” “对了,谁让你们练这么勤奋的呀?” “卫老师。”幺妹又灌了一大口稀饭,夹一段酸甜的萝卜干配着,慢慢嚼吧嚼吧。 吃完了嘴里的东西,才继续说:“老师说了,让我不能拖全班的后腿,万一我演不好,其他小朋友的努力就白白浪费啦。”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黄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多心了,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她努力发动脑筋,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哪里人怪,可她要批改的作业越来越多,她带的班级也要排练节目,事情一多,也就没时间多想了。 在一天天紧锣密鼓的排练中,日子很快来到元旦节前一个星期,天气越来越冷了,而孩子们的节目也排得炉火纯青,熟练极了。 星期一下午,黄柔刚回到家,看见沙发上的小书包,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她在门口喊:“绿真来帮妈妈提菜菜。” 却没人理她。 她把东西放进厨房,蹑手蹑脚进了卧室,果然就见幺妹正虾米似的躺床上不出声呢。 “睡着啦?”黄柔觉着奇怪,平时这个点儿不是正在杨老师家排练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不会是生病了吧? 她把手放幺妹脑门上试了试,也不烧啊。 “怎么啦?” 小丫头本来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在妈妈的问候下又爆发了,抽搐着哭着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妈妈的手臂,“呜呜……” “哟,这是怎么啦,快跟妈妈说说。” 幺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找到了出口,她哇哇大哭,哭得停不下来。 黄柔吓坏了,可也知道想要让她强行停止是不可能的,只好轻轻的搂着,拍着她的背,抱起来颠了颠,“不哭啦不哭啦,哭成小花猫就演不了节目啦。” 本来只是故意逗她的,哪想小地精更难过了,断断续续道:“我拖,拖后腿,老,老师不让,不让我演了……呜呜……” 081 081 “好好好,妈妈听着呢,慢慢说。” 小地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活了三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以前在家也会被刘惠指桑骂槐说几句,可她没有坏心,她能感觉到,所以也不会放心上。 可卫老师不是,她能感觉到,她就是不喜欢她。 刚上学的小孩,想要得到老师喜欢是天性啊。 “妈妈呜呜……老师不,不喜欢我……呜呜……嗝!” 黄柔赶紧给她顺气,心头一酸,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呢?她因为“小福星”的名号,在崔家和牛屎沟都是招人喜欢的,来了大河口,因为长得漂亮,遇见的很多人都喜欢她。 以至于遇到一个不喜欢她的,她就受不了了? 不不不,她的女儿不是这么小心眼的姑娘。 黄柔把她抱到客厅,用湿毛巾温柔的帮她一点一点擦眼泪,刚擦过,眼泪就出来了,黄柔只好把毛巾微微用力压在她眼皮上,仿佛被冰镇过,慢慢的眼泪就少了。 她抽泣的小肩膀也慢慢缓和下来了。 “要吃橘子罐头吗?” 小地精顿了顿,“嗯。” 黄柔这才放心,还想吃东西那就是可以过去的难关。 太阳落山,天气就冷得不行,她用小碗舀出几瓣橘子,倒了半碗糖水,用开水隔着碗烫了烫,不那么凉了才端过来,“快吃吧。” 小地精仰着脑袋躺沙发上,眼睛上还压着毛巾,估计也是害羞,哭肿了眼睛不愿睁开呢,“妈妈喂我。” 黄柔怕橘子卡到她,只好把她抱坐起来,小口小口的喂她。 吃完东西,她终于愿意睁开眼睛,靠进妈妈怀里了。 无论多大年纪,食物总是有治愈能力的。 她主动开口:“妈妈,老师说我拖后腿,不让我去排演了。” “嗯,那你就难过了对吗?” “对。” “那你觉得,你有没有给班级拖后腿呢?” 幺妹毫不犹豫的摇头,“才没有,菲菲和丽芝都说我演得很好。”其实其他同学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她长得好看,性子又不娇气,有好东西都会跟大家分着吃,所以同学们都喜欢她,不止女同学,男同学也有很多把她当好朋友的。 况且,她这半个月的努力有目共睹。每天回来衣服都是湿的,因为保持半蹲的姿势太久,小腿儿酸得打颤,走路经常跌倒,半夜睡着都是疼得直抽抽。 黄柔一开始也理解不了,不就演一朵花吗,至于这么努力干啥?后来慢慢发现,她是被卫娜给激起责任心和好胜心的,她这么努力,并非多么喜欢那个角色,而是为了证明自己,想要让老师看到她的努力,从而喜欢她。 可现在,在她努力了这么久后,卫娜没给她一个正当理由,就“拖后腿”三个字想把她打发?就是成年人也会委屈,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黄柔虽然气,但她讲道理,把幺妹哄睡着,她亲自上卫娜家,准备当面问清楚。 夏家一家四口正准备吃饭,是老夏来开的门,卫娜端着一锅白菜炖土豆上桌,桌上拢共就两个菜,还全是稀里糊涂炖的大杂烩,没一丝肉星……两个儿子已经噼里啪啦开吃了。 “你好,你是……” “黄老师!”夏晓明吓得筷子一扔,赶紧站起来,别看班主任柔柔弱弱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很严厉很较真,几个最调皮的男生都被她教育得服服帖帖呢。 卫娜一看见老公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惊艳,脸色立马就垮了,把门一甩,隔绝了屋里人的打探,俩人站到楼梯口去。 “黄老师怎么来了,这个点儿还不吃饭吗?”她酸溜溜的,老夏那死不要脸的,但凡是个女的,活的,他就两眼放光。 当然,一开始她觉着黄柔是有两分姿色的,可天天看时时看,每天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她觉着黄柔也不咋滴,顶多就是眼睛大点儿,皮肤白点儿,身材苗条点儿……反正,她不承认她好看。 所以,是自家男人没见过世面。 她倒是很会安慰自己,但黄柔可没心思管她的小九九,直接开门见山:“卫老师,听说你不让我家崔绿真参加节目排演了,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卫娜摸着掉了色的斑驳的红指甲,“你们家孩子太小了,拖后腿呢。” “哦,她怎么拖后腿?” 卫娜似笑非笑,“你当亲妈的还不知道吗?” 黄柔被她这无赖气质给气着了! “第一,她一开始不愿参加,是你要求她必须参加的。第二,她这半个月排演得非常认真非常努力,这是全班同学都可以作证的。第三,你说不出她哪儿拖后腿,你就没权力剥夺她表演的机会。” 卫娜本就理亏,最怕的就是黄柔这种一板一眼的正经样,一时也被指责得说不出话。 但几乎是两秒钟的停顿,她想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怎么没权力了?我没权力你就有权力剥夺我儿子的?你知道我儿子为了唱歌有多努力吗?你以为你剥夺的只是一个他表现的机会,其实毁掉的却是他的人生!” 她真是想到就来气,越想越气! 她也想让黄柔尝尝孩子被老师“欺负”的滋味儿! “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家的门居然开了,一个白净的三角眼大鼻子男孩站在门口。 “又怎么了赶紧吃你的饭去。”卫娜非常不耐烦。 “不是,妈你听我说……” “说说说说个屁呢!没看见我正忙嘛?” 夏晓明欲言又止。 黄柔可算是知道这孩子温温吞吞的脾气是怎么来的了,估计在家就没他能完完整整说一句话的时候,难怪小小年纪就学会“借烟消愁”呢! “黄老师你看看,就我们家晓明这么好的脾气,你直接剥夺了他表演的机会,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夏晓明脸红脖子粗,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妈!黄老师没剥夺我的机会!” “怎么没?她没剥夺那你怎么不唱歌了?” 夏晓明的脸红成了大西瓜,偶尔几粒麻子坑就像那刺眼的不合时宜的西瓜籽。“没有,我……我还唱呢妈你别胡说。” 他也知道自己嗓子唱歌不好听,可被老妈逼着没办法,妈妈甚至说出“你要当不上文艺兵我就没你这个儿子”的话,他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气来练习。 上个星期黄老师开了一场班会,让有兴趣上台表演的同学毛遂自荐,和他一起参加“海选”的有六个人,才艺都是唱歌。 其中一个是文娱委员,人家人长得漂亮,歌又唱得好,这是全班公认的事实。老师说推选三个个人节目,其实大家都知道其中一个就是文娱委员的。 剩下五个男生竞争两个名额,其他人唱的都是《信天游》《东方红》《打靶归来》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唯独他,红着脸吭吭哧哧用破锣嗓子唱完了柔美细腻的《南泥湾》! 鬼知道他有多尴尬多难堪? 跟他们的慷慨激昂豪情壮志比起来,他自个儿都觉着像个娘们! 都怪他妈,那么多好听的歌不选,怎么就选中这首女生的歌,真是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谁还愿意投他的票啊,到时候上不了台,他妈又得赖他。 然而,跟黄柔和他预料的不一样,也不知道五年级的孩子是猎奇心太重,还是他比较受欢迎,反正最终居然把他推到了第三名。 就这么参加表演了,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回来也没想起跟他妈说一声,卫娜就以为他是没选上呢,都快恨死黄柔了。 得知是这样的结果,卫娜面红耳赤。 一面是愧疚自己拿黄柔闺女出气好像出错了,一面是气这崽子居然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她,他胆肥了啊他!揪着夏晓明的耳朵就要打,黄柔拦住她借机装疯,“卫老师,请你给我孩子一个说法。” “能有啥说法?我又没打她骂她?不信你去问问,全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黄柔一梗,对啊,她没打没骂,只是随意找个借口,甚至借口都不用给,三个字“拖后腿”就能让孩子怀疑自我,否定自我,甚至觉着愧对全班同学的努力……这就是社会性死亡! 作为母亲,这种心理上的伤害,比打骂更让她接受不了! 老师想要拯救一个孩子很难,可毁掉一个孩子却轻而易举。 黄柔冷笑一声,“我希望你能对崔绿真道歉。” “我道歉你也是人民教师,你觉着我错哪儿了?我违反教师职业行为规范里哪一条了?我凭啥道歉呢,啊?”如果说卫娜刚知道她没特意为难儿子还有一点点愧疚的话,现在可是啥也没了,理直气壮得不要不要的。 因为,从硬性规定上来说,黄柔是真抓不到她的错处。 “哎呀,行了,你就让她继续演不就行了?”老夏实在看不下去她的泼妇样,可又不敢明着跟她硬刚,只好安慰黄柔:“黄老师你别担心,我会好好说她的,她其实没啥坏心,就是说话方式不对。” 斟酌着,老夏又加了一句:“她可能是心情不好,说话比较冲动。”因为昨晚他俩因为婆婆的事又吵了一架。 黄柔心头更不得劲了:心情不好就能拿别人家孩子出气?那她心情不好是不是可以杀人?是不是可以放火抢劫? 夏晓明眼看着爸爸越说越偏,急死了。他经常听妈妈叨叨黄老师坏话,可他天天在黄老师班上,没发现她说的那些“缺点”啊。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妈妈为了报复黄老师故意打击黄老师闺女的事了,这压根就是他没及时告诉妈妈消息而引发的误会。“黄老师,对不起,都怪我没说清楚……我知道这事给小绿真造成了不好的后果,我替我妈妈道歉。” 他深深的鞠了个躬,十二岁的少年,就这么弯着腰,弯成了九十度,不愿起来。 这孩子,虽然学习永远吊车尾,可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儿,除了抽烟,黄柔对他基本没意见,只能让他起来。 夏家父子俩把卫娜拉进屋里,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威逼利诱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她不情不愿的答应:“我明天会让她继续表演,也会跟她道歉,行了吧?” 黄柔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无凭无据,光凭一个“社会性死亡”,还真对她造不成实质性伤害,反倒会打草惊蛇,激化矛盾,让她更加为难幺妹。 投鼠忌器,大概是每一个家长最矛盾的地方吧。 只要孩子一日在她班上,家长就一日不敢与她撕破脸。 黄柔气呼呼出去,又气呼呼回来,此刻的她觉着自己实在是没用极了,闺女受了委屈却不能替她讨回公道!她甚至想过,要不就以牙还牙,她儿子还在自己班上呢。 她不是很想要单独表演的机会吗?那就收回这个机会,让她白高兴一场! 可夏晓明只是个孩子,无辜的孩子,她实在干不出那样的事来。那样的话,她跟卫娜还有啥区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实在是难受。干脆也不上楼了,就在楼底下吹会儿冷风,清醒清醒。 十二月的冷风刺骨,偶尔还会飘两朵小小的雪花,早上醒来窗外的花坛上会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这样的天是幺妹最喜欢的,她会趴在窗台上往下面喊,跟一群她也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打招呼,会问它们冷不冷,会嘱咐它们注意身体,别冻感冒。 这么可爱,这么醇善的孩子,却要被成年人如此伤害,她想着就红了眼圈。 “怎么不上去?”一把熟悉的男声从楼房的阴影里走出来。 黄柔赶紧起身,低着头,“吹风。” 顾三不出声,把手搭她肩膀上,“走吧,回家吹去。” “回家”说得自然极了,仿佛能让人闻见饭菜的香味,孩子的玩闹声。黄柔的鼻子又酸了,她一个人支撑这么多年,她累了,她真的想要一个家,一个可靠的肩膀。 如果,今晚去找卫娜的是男人,是幺妹的父亲,她还敢这么嚣张吗?即使不能拿她怎么样,可用麻袋一套,打她一顿也是可以的吧? 而这些,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表达愤怒的方式,她都做不了。 顾三掏了掏身上,没带手帕,只能把手搓暖,笨拙的用手揩她脸上的泪水。 她的脸是冷的,泪是热的,他的心也是热的。 眼见着眼泪越擦越多,顾三慌了。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黄柔,“怎么啦,是谁给你气受了?” 黄柔摇头。 “那就是谁欺负幺妹了?” 黄柔点点头,仿佛委屈的孩童,见到可以依赖的大人,把今天的事一股脑说了……这不就翻版的小告状精崔绿真吗? 顾三越听脸色越黑,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人,这也配为人师表?那么可爱那么善良的小丫头,她居然把成年人那套用她身上?卫娜要是个男人,他现在就能冲进他们家把他揍一顿! 黄柔晃了晃他的袖子,“你没事吧?” 她好像听见他低低的骂了一句脏话。 “记住,告诉她,别人的话都是放屁,她是谁,她该怎么做,只有她说了算。” 顾三搂着她,大踏步进了楼梯间,“你让她好好的该学习还是学习,我有办法弄这女人。” 黄柔红了脸,“你说的什么胡话。”想要躲开他的手。 可顾三的力量哪是她能躲的?大手一捞,她就进了他宽阔的怀里,隔着厚厚的冬服,也能听见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的心跳。 “让别人看见像什么话。” “看见才好,咱们赶紧领证,我正正经经住进来。” 俩人进屋,才发现幺妹已经醒了,正坐窗台上往下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啥。 “说啥呢?”顾三靠在门边。 “呀!叔叔!外面很冷吧?”她指了指大松树,“大哥哥说要帮我收拾……收拾……唔唔……”她赶紧捂住嘴巴,露馅儿啦。 顾学章伸头一看,以为她说的是哪个相熟的小朋友,也不在意。“咱们晚饭再吃一顿羊肉泡馍怎么样?” “好鸭!” 顾三抱起她,从床尾捡起一件旧旧的补过袖子和胳肢窝的毛线衣,从头上给她套下去,笨拙的穿了好久,绝口不提她红肿的眼睛,怕她伤心。 小姑娘嘛,开开心心就好。 她们的风雨,他来挡。 吃过泡馍实在是太晚了,外面还飘着雪,黄柔破例留他住一晚,把小卧室收拾一下,多垫一床棉絮就能睡了。 而大卧室里,黄柔搂着闺女,细细的陪她聊着天。 “你觉着你演小红花演得好吗?” “好呀,我超努力哒!” “那你给妈妈演一个看看呗?” 小地精立马翻起来,半蹲着身子,伸着脑袋,双手拱托着下巴,慢慢的左右摇晃脑袋,真跟被风吹动的花朵一样。 黄柔立马挑着夸起来,“呀,我闺女这朵小花演得真像!” “就跟真的一样!” “这表情真到位,电视里的小演员也没这么好吧?” 小地精被夸得心花怒放,“真的吗妈妈?”她自言自语,“当然是真的啦,我妈妈才不会骗我呢!” 看着她眼里的光彩,黄柔知道自己成功了,第一步,通过适当的夸奖,重新建立她的自信。 第二步,学会不在意他人的看法。这是绝大多数成年人终其一生也学不会的,包括她自己。 “橘子罐头甜吧?” “甜!” “你喜欢吗?” “超喜欢哒!” 黄柔故意皱着眉头,苦恼极了:“可妈妈不喜欢呀,妈妈觉着它太甜啦,吃多了会坏牙齿,胃里也不舒服,怎么办呀?” 小地精知道妈妈不喜欢吃甜的,她也曾疑惑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可现在她看开了,人跟人不一样的呀,有喜欢的,就有不喜欢的。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她就跟那甜甜的橘子罐头一样,有喜欢她的,就有不喜欢她的。 “你知道刚才顾叔叔跟妈妈说什么吗?” 幺妹懵懂的,认真的看着她,期待着。 “他说,咱们家崔绿真是世界上第一优秀的好孩子,就连演的小红花也是第一可爱,可是……” “可是什么呀妈妈?”小地精急了,前半句她很开心,但凡一个句子里出现“可是”“但是”,那就不是好话啦。 “可是,我们喜欢你,却有人不喜欢你,你怎么办呀?是不是天天都要哭鼻子?” 幺妹坚定的摇头,她才不要哭鼻子呢!她可是傲娇的地精宝宝,“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我已经有这么多喜欢了,已经很多很多了……”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谁喜欢她。 别说,十根手指头还真不够用。 于是,越数她越满足,满足了也就不纠结卫老师为啥不喜欢她了。 “还有啊,你还记得你是什么吗?” “小地精!” “对,你可是最聪明的地精宝宝,才不在意她一凡人的看法的,对不对?记住你顾叔叔的话,你是谁,你是什么,只能由你说了算,其他人啊,都是……放屁!”说脏话还有点点爽。 幺妹似懂非懂,但她会牢牢记住,而且是记一辈子。 而另一边,夏家,自从晚饭后,他们家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儿。 先是花盆里的兰花被人偷了。老夏种了半辈子的宝贝呀,专门从市里搬过来的,居然丢了? 那是他的命根子! 两口子打着手电筒,顺着新鲜的泥土印,居然发现兰花们在外面花坛里好端端的,叶子都没少一片……这到底是哪个小偷干的,拔了又不要,耍他呢?瞎看不起人不是? 可他们不知道,这兰花们都是主动离家出走的哟! 等他们苦哈哈的顶着风雪把宝贝花抱回屋,又发现厨房被人翻得连七八糟。 “老夏,咱家不会是进贼了吧?” 老夏吓得手一抖,要真进贼了,他这小身板可挨不住。两口子吓得战战兢兢,“喂喂”的叫了几声,拎着扫把猫进两个房间,打开三门柜写字台,爬进床底下探查了一遍,没找到躲着的“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赶紧看看丢了啥。” “等等,我白菜呢?还有大葱,土豆下午刚买的!”卫娜惊叫一声,指着空空如也的网兜。他们家在101,她就寻思着把窗外的绿化地占为己有,反正谁让她没阳台?今儿专门买了十来斤土豆大葱,准备明儿把绿化地翻翻,把草挖走,埋上土豆大葱,既不会坏,又能储备一个“蔬菜库”,随时想吃都能刨到新鲜的。 而埋土豆大葱不算,贪心的她还想栽白菜呢! 买的白菜是带着根和土的半大菜苗,她估摸着这几天种下去,多浇点儿大粪,过年应该就能吃了。却哪里管她浇大粪,还让不让前后楼的邻居们呼吸了? 公德心是啥?她没有的,她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呗! 而她也绝对想不到,她花了大几块买的,足够一整个冬天储备的“蔬菜”们,也是在窗外松树李树爬山虎的帮助下离家出走的! 整个市三纺的植物们都知道她欺负了崔绿真,让崔绿真狠狠地哭了一场鼻子! 两口子不敢睡觉,抱着扫把在屋里转悠,这不转没发现,一转不得了!她的日记本不知被谁给掏出来,正大大的摊开在床上,老夏一看,险些气得昏死过去! 那一页写的,全是他的老婆,他平时为人师表的老婆对公婆的咒骂,啥“老不死的棺材瓤子”“倚老卖老不得好死的老太婆”“啃儿子的老狗”……那话真是又脏又臭,又恶毒! 他爹娘都是六七十的人了,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被她这么诅咒? “不是,老夏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啊!你打我?”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臭娘们,我爹娘怎么着你了?两个儿子不是我爹娘带大的?买这房子不是我爹娘掏钱?你还想狡辩不是你写的?你连自个儿笔迹都不认了吗?” 难怪他每次回市里,老娘都要说卫娜的坏话,亏他以前还一直以为是老娘搬弄是非,现在看来,作梗的明明是这臭娘们! 而他还不止一次被她挑拨着跟爹娘吵架,现在他们住上大房子了,却把出钱的爹娘晾一边,他真是被狗吃了良心呐! “明儿我就把我爹娘接过来,以后再也不回市里了。”他冷冷的说。 “啥?你敢!” “我不敢?那走,明儿就离婚去。”他冷静的翻出结婚证。 卫娜大惊,气得白眼一翻,昏了。 082 082 小地精睡前听见大松树哥哥告诉她的事,卫老师被它们惩罚啦,又被妈妈开导过,她很快就释怀了。 所以,当听见卫老师说还让她继续表演节目的时候,她还是小小的开心了一下。毕竟,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本来就值得开心呀。 至于卫老师的道歉,她勉强接受吧,卫老师对她好像又没那么讨厌了……一会儿讨厌,一会儿不讨厌的,真奇怪。 当然,通过这事,她学习到的东西就是:别人看法好像太难琢磨了,她哪有时间去在乎啊?她在乎了半天,哭得那么伤心,别人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喜欢的,她这情绪跟不上啊。 反正,不管她喜不喜欢,她崔绿真都是世界第一可爱的小地精,演花朵演得最好的小地精,才不需要她的认可呢! 她自己认可她就行,哼! 于是,卫娜老师肉眼可见的发现,崔绿真这小丫头好像不怕她了。 也说不上怕不怕,准确来说是不那么在意她的看法了。以前,她只要表达一下她的不满或者不赞成,小丫头就紧张兮兮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可现在,任她说,她都笑眯眯的,实则是爱理不理。 而夸奖也差不多,她依然甜甜的说“谢谢老师”,可转头就很随意的把来之不易的“奖品”送给别的小朋友,虽然“奖品”只是一朵纸剪的小红花。 这种态度,就叫无视。 被一个小丫头赤裸裸的无视,卫娜心里不爽到了极点。她很想重拾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威严和地位,可幺妹这孩子就是轴,她一旦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再改变。 可要揪她小辫子吧,小丫头她不仅学习好,认真完成作业,还懂礼貌,团结同学……压根没有她能拿捏的把柄。 卫娜很焦虑,再加被公婆丈夫双面夹击,一言不合就闹离婚,她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 而这种焦虑,在元旦节前两天达到了高潮。 因为,她跟市裁缝社订的服装没送来。本来说好,周日元旦联欢会,周五中午十二点前把服装送到,给孩子们试试,要有哪儿不合适的还有时间改。 可谁知等到下班,服装都没送来。很多家长已经来问过她好几遍,怎么交了钱服装却没来?她心里慌的一匹! 因为啊,这批服装是她强行要求全班同学订的,不止表演节目的要穿,其他不表演的也被她要求了,家长们意见大着呢!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么好的条件,非年非节给孩子买新衣服。 而且,她订这衣服还不便宜,就薄薄一套的确良学生装,居然要五块钱! 五块钱能买到多少布?那么多布啥衣服做不了?手巧的妇女就是一家三口都能做了! 就一套小小的学生装,三块钱顶破天了,她收这么多,无非就是做中间商赚差价呗,可大家都拿她没法儿,因为孩子们还在她班上呢。 这不,说好的时间服装没来,大家都来堵她了,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可她又没电话,联系不上市里裁缝社,下班后苦苦哀求丈夫骑着自行车上市里看看去。当初的裁缝社也是她自个儿找的,承诺每套给她一块钱的回扣,全班小四十个学生,她就能挣一个月工资,何乐而不为? 她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终于遇到一个能“以权谋私”的机会,也顾不上问裁缝社资质,管不了衣服啥质量,反正每套四块她已经付给裁缝社了,而那剩下的“好处费”已经让她花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今儿收货呢! 她最近啊,是倒霉到家了。 自从公婆来了大河口,把大卧室据为己有后,她跟老夏只能屈居客厅,小卧室自然是要被重男轻女的婆婆让给两个孙子,她本来还想给丈夫吹点枕边风的,可天天在客厅这……真是难为情死了! 得,夫妻俩的感情不止没好,还越来越糟糕,有那俩老不死的煽风点火,老夏居然还对她动手了几次。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为难崔绿真后,倒霉事就一件接一件的找上来。 好容易安顿打发走一群家长,等到天黑,老夏给她带回一个晴天霹雳——那裁缝社跑了! “啥跑了” “对,你还说啥可靠,可靠个屁,全是一窝江湖骗子!”这个裁缝社是最近半年才成立的,由湖南来的几个老裁缝,带着纺织厂、制衣厂的几个退休裁缝,专门接做衣服的活儿。很多职工要么工作忙,要么没手艺,买了布也不会做,找他们只要给几毛手续费,要啥样就能做成啥样。 曾经风靡一时,生意火爆。 谁知最近他们收了好几笔巨款,有学校做校服的,厂里做工作服的,也有私人做衣服的,零零碎碎有好几千,忽然不知道哪一天就跑路了,连家当都没带,跑得没声没息。 等众人找上门才知道,给他们做衣服的老裁缝也不知道他们跑哪儿了,当初带来的介绍信是伪造的,只知道他们自称湖南人,可湖南那么大,要找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是不是湖南的都还不一定呢! 人家被骗大几千的都有呢,公安哪有空管他们的一百多块,回家等消息去吧! 可鬼知道这一百六十块服装费对卫娜来说,却是她半年的工资,再加上已经吃掉的好处费,拿不到衣服她就得吐出去两百块! 两百块是啥概念?她脑袋里乱哄哄的,实在想不出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公公婆婆肯定会吃了她,说不定还会借题发挥,再次逼老夏跟她离婚! 她快急死了。恰巧从杨老师口里听说,黄柔的妯娌会做衣服,而且手艺不差,现在流行全校的卡其色背带裤就是出自她的手。关键是,每条只需要五毛钱的手工费……她心动了。 上次王满银拿走几件样品,找了他那远房“舅妈”好几次,人怕跟诈骗犯扯上关系,躲他还来不及呢!还是王母看他确实每天按时归家,灶上脏了臭了也会打扫一下,确实是改过自新的样子,豁出老脸求到门上。 舅妈因为采购的事,总有货款拖欠的情况,她一女人家,又是端公家饭的不好出面,好几次都是让他帮忙搞定,她记着他的情,再看他确实不一样了,也有心给他个机会,终于让他成功的把样品摆进百货商店。 而且王满银这家伙也是真大胆,居然把价格定到五块! 可能真验了那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平时虽然不务正业,可终究是在外头混的,见过些世面,眼光也不差,他觉着黄柔的包能卖五块,就定五块。 当然,他敢定这么高,也是因为黄柔流露出想走高端路线的意思,既然是报恩,他就得投其所好。 众所周知阳城市厂矿多,工资水平也不低,五块在大河口能买奢侈品,可在阳城市也就三顿饭钱。为了能够买到自己心仪的包包,女人是完全可以省下这点饭钱的。 别说,这样精致小巧,又别具一格的小包包,可谓横空出世。刚一摆上柜台就有不少人来问津,可惜每个款式只有一只,各个商店都舍不得出售,催着王满银赶紧多送些货来。 可王满银是谁? 那是大家闹的时候他都能大街小巷跑生意的人,是武斗队背着枪巡逻他都能去给人磨菜刀的人啊! 舅妈曾说过,要不是生不逢时又遇人不淑,他那脑袋就是为做生意而生的! 所以,他一面敷衍应付这几家百货商店,推说做工精良,用时较长,手里成品不多,而抢着要的人却不少……得,不就是变相的提价嘛。 这家伙也是真精,舅妈问他成本是多少他都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百货商店采购科的人直接跳过总公司的舅妈直接问他,他就一口咬定四块五。 一分不能少! 而且,百货商店愿出四块五的进价不算啥,他还搞出一套限量供应的说辞来,每家店只供应一百只,每种款式二十五只! 本来还嫌他狮子大开口的人,这立马就不敢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了,生怕多说两句这一百只也没了。毕竟,看这几天的架势,有购买意向的人不要太多,即使是一百只,即使每只只赚五毛,那也是五十块啊! 几天之内净利润五十块,那也足够吸引她们。 黄柔听说他居然一只卖到四块五,都惊呆了! 她原以为能卖到一块就不错了,要能到两块,那都是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而她绝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四块五……居然被他轻轻松松做到了! 这王满银简直就是销售天才啊! 所以,毫不犹豫的,她把这几天妯娌们又做出来的成品,加上上次几个孩子送来的,整整八百个包托付给他,说好每个包给他五毛的巨额中间费。 王满银一听,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这人其实心思很简单,喜欢钱他也毫不掩饰,也不搞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她敢给,他就敢收! 黄柔是真感谢他,所以给钱的时候也毫不犹豫。事后被刘惠知道了,心疼得滴血似的,王二妹也提醒她要提防王满银,担心升米恩斗米仇。 可她现在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更相信他这样的从鬼门关走过决心改头换面的年轻人。因为他已经认识到犯错的代价,所以,他不会再轻易犯错。 这不,刚把八百个包交给王满银,第二天他就带来了整整齐齐的三千六百块钱,除去他的提成四百块,再刨除布料、绣线、拉链等小部件成本,她们这一拨居然净挣了两千出头!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分成,她拿走九百,二房和三房各分到八百,就是刘惠也分到了四百块,可把妯娌几个高兴坏了! 她们种了半辈子的地,以为上次给刘向前做代工的几十块就是够她们挺直腰杆的收入了,谁知就这么几百个小小的包包,居然让她们挣了以前三年都挣不到的钱! 老崔家炸锅了。 老崔家的女人都要上天了,他们男人或是拿工资,或是上市里卖吃食,一个月也就二三十,她们居然三个月就挣到了他们一年也挣不到的钱? 况且,只要市里的百货商店不倒闭,她们的生意就不会断,一年怎么说也能挣一两千,两年就能买房,还能像阿柔那样大床沙发三门柜写字台的配齐! 她们也能住上宽敞透亮的楼房啦! 女人们可终于扬眉吐气啦! 刚消停两天的刘惠,又开始猖狂了,崔建军再打她屁股,她就扯着嗓子的嚎,他崔建军算个屁?她现在可是挣到四百块的人嘞!他凭啥瞎看不起人? 崔建军被她嚎得脸红脖子粗,但又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只好嘟嘟囔囔,用“男人的力量”征服她,弄到她服为止。只要服了,钱还是得交他手里。 刘惠这娘们,只要手里没钱,她就狂不起来。 所以,最近的崔家妯娌们一合计,咬咬牙,打算再买一台全新的缝纫机,扩大生产规模! 而黄柔听到卫娜的来意后,自然是想也不想的拒绝。开玩笑,你一套衣服给五毛的手工费就觉着是天大的恩惠,我们该感恩戴德?做十套衣服只相当于一个包的利润,可时间却是做包的几十倍。 “我妯娌时间不要钱呐?” 卫娜红着脸,“我知道她们农活忙,毕竟村里农活是又脏又臭还累的,忙完还得洗衣做饭,太不容易了,所以我愿意给她们五毛的手工费……”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不好意思,崔家的女人现在能不上工都是不上工的,洗衣做饭挑大粪?那更是轮不着她们,几个男人抢着干呢! 卫娜碰了一鼻子的灰,依然不死心,“黄老师希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可后天的表演关系到学前班的集体荣誉,崔绿真又是个集体荣誉感特别强的孩子……” 得,又用幺妹要挟她? 黄柔冷笑:“作为成年人,卫老师难道还没学会反省吗?你带的班级如果因为服装问题没有得到荣誉,这是谁的错?我相信所有孩子和家长都会知道!我闺女她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花’,或得或失都不是她能左右的,我不介意让她接受点挫折教育。” “挫折教育”被她咬得重重的,这是她最后一次警告卫娜。 卫娜气呼呼的,踩着她那已经脱皮脱线的黑皮鞋下楼了。 幺妹作为一只快乐的小地精,她才不在意卫老师又怎么不开心不喜欢她了,她现在忙的是给好朋友出谋划策。 因为没收到统一服装,所以大家临时接到通知,必须自行准备表演服装。而这个“自行准备”也不是随便穿的,卫老师规定,演“花朵”的必须穿红色,演“大树”和“小草”的必须是绿色,而本色出演小朋友的,则必须穿裙子! 杨丽芝的妈妈早早的就给她准备好裙子了,是从市百货商店买来的,特别洋气,特别漂亮。可另一个领舞胡菲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她的爸爸连她能不能吃饱都不关心,才不会管她有没有裙子穿呢。 胡峻这几个月不知道干了啥,手里好像有了点钱,挺阔气的。“菲菲不怕,明儿一早天不亮我就上市里给你买,保证在你们节目开始前买回来!” 他脑海里迅速的规划着时间,学前班的节目抽签抽到第八个,不算太靠前。百货商店应该是八点半开门,买到后打一辆拖拉机回来,九点半之前应该能到。 可关键是,他没有布票,买成衣裙子不止要钱,还得要不菲的布票。 思来想去,有能力也愿意帮他的好像就只有黄老师了。可黄老师一个人的布票,也不够两个人穿,他有点开不了口。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黄老师就会倾力相助。 唉! “哥哥别叹气,会老哒!” 胡峻笑了笑,“我是男的,不怕老。” 幺妹仰着脑袋,看着他饱满的额头,确实没皱纹喔。 “好叭,哥哥你不用担心姐姐没裙子穿,我的借给姐姐。” 她郑重其事的打开三门柜,踩在板凳上,提出一条雪白蓬松的公主裙。 胡峻眼前一亮,他记得,这是她最好看的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裙子。只要穿上它,她就是整个厂区最靓的崽崽,所有小朋友的眼光都会集中到她身上。 “你真能借菲菲?那你穿啥?” 幺妹想了想,“能借哒,我就穿红衣服叭。” 她指了指床上叠放整齐的线衣线裤,还是妈妈上个星期给她买的呢。冬天太冷啦,她们又没炕,妈妈就让她穿着线衣线裤睡觉,暖融融的。 胡峻一愣,这小傻妞是不知道内衣外穿吧,可就算不知道,她也太善良,太好心了吧?一年才有一次的联欢会,不止厂里放假一天,大人孩子围观,就是外头的人,也想方设法挤进来,哪个女孩子不想出风头? 听说五(1)班的文娱委员为了出风头,专门从市艺术团请了辅导老师,辅导她的声乐,还租下一整套行头和化妆品,就为明天的一鸣惊人。 他不知道,这世上的女生是像菲菲和绿真这样单纯的多,还是像文娱委员那么复杂的多? “姐姐快换上叭!”幺妹把胡峻推出门,“啪嗒”一声关上,将裙子塞胡菲手里。 一会儿,一个漂亮的,纤弱的,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出来了。 胡峻眼前一亮,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原来有这么漂亮,这么可爱! 原来,人靠衣装是真的。 “好看吗哥哥?” “好看。” 胡菲红着脸,对着镜子,害羞的,又忍不住的照了照。她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漂亮到她都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小公主一样的人是她吗? 这条裙子对现在的崔绿真来说太小了,得空着肚子的时候才能穿,一吃饱,小肚肚就鼓出来,后背的拉链条儿就上不去啦。 “姐姐穿比我穿好看!” 胡菲红着脸,“没有没有,明天你就没穿的啦。” “我有,你看!”她把外套一脱,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换上了线衣线裤。圆鼓鼓的小肚皮,红通通的小人儿,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屋里热乎,圆溜溜的脸蛋也是红的。 这就是一朵漂亮的小红花呀! 胡峻摸摸她的头,小傻妞,放心吧,以后我会给你也买,买一堆的穿不完的裙子! 083 083 黄柔是第二天早上找不到裙子才知道闺女把它借给好朋友的。 她以为,这样展现自己的机会,任何一个小孩都不会放弃的。别说小孩,连她自个儿也若有似无的,特意换下那蓝灰色的长裤,换上一条到膝下的半身裙,再搭配上雪白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衬衫。 新年新气象,虽然外头还是套着旧棉袄,可里头得穿个新鲜的。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不爱出风头,她只是想做好她的本分,让妈妈帮她扎两个适合演“花朵”的小揪揪,再绑上两朵大大的红花。 黄柔看了看她齐齐的刘海,“嗯,还缺点啥。” 把刘海梳上去,用小钢夹贴头皮夹住,露出的就是她形状极好的眉毛,以及饱满的额头。 黄柔自个儿眉毛很淡,可她的却生得非常好,量不多不少,浓淡皆宜,关键是形状很长,眉头眉峰眉尾一应俱全,都不用修就看着特别精神。 黄柔给她擦了一把香喷喷的雅霜雪花膏,又用红墨水笔给她眉心点了个大大的红点……嗯,没法儿,谁让她也没化妆品呢! 幺妹却已经非常满意啦,眼睛亮亮的指着脑门,“妈妈这颗美人痣好漂亮呀!” “对,小美人才有的。” 小丫头红了脸,赶紧躲进妈妈怀里,“妈妈才美,妈妈最美。” 黄柔乐了,这丫头是美而不自知啊,她知道自己只不过胜在皮肤还行,脸型五官也不减分,而她呢?那真是从皮到骨哪怕是性格,那都是非常美的。 不是她自夸,她这闺女以后的相貌,就是当明星也不成问题! 母女俩收拾妥当,刚打开门,忽然一群孩子乌泱泱的嘻嘻哈哈的跑上来,“四婶,幺妹!” 哟,友娣带着姐妹们来了,还有背带里不会说话的小彩鱼,看见幺妹兴奋得“啊啊”乱叫,手舞足蹈。 “你们怎么来了?是家里出啥事吗?” 春晖摇头,喘匀了气,才道:“不是,我们来看节目,听李宝柱说,好多人都来呢!” 黄柔一愣,也笑了。牛屎沟的儿童是不过元旦节的,顶多六一那天唱两首歌意思意思,这么郑重其事的搞文艺汇演,子弟小学在大河口可真是开了先例。这年代娱乐活动少,又是农闲时候,有唱歌跳舞可以看,谁不愿? 况且,子弟小学因为纺织厂的关系也跟着水涨船高,是阳城市教育局直管的学校,跟公社小学以及生产队小学那可真不是一个级别的,大家都想来看看她们表演啥呢! “吃过早饭没?” 几个侄女摇头,她们怕赶不上,天不亮就动脚了。 黄柔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得去组织学生搬板凳,免得大孩子们乱哄哄的不成体统,只好把早餐票给她们,交代幺妹带她们上食堂随便吃点儿。 当然,市三纺的食堂那可是相当丰盛的,稀饭油条馒头热豆浆,好一些的还有鸡蛋面条肉包子,经过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旁,幺妹走不动道了,她想带姐姐们吃大肉包子,可手里的票不够。 友娣大手一挥,直接掏出五毛钱,去收款处兑了一沓包子票,数数人头,刚好每人两个肉包子。 最近崔家人手里有钱了,尤其是女人,她们跟着干活跑腿儿递个针头线脑的,也能得点儿零花钱。友娣可是姐妹里最会攒私房的姑娘,她拿着卖吃食和做包包两个地方的“外快”,手头也最宽松。 “姐姐真厉害,谢谢姐姐!” 虽然已经吃过一碗面条了,可贪吃的小地精还是抵挡不住大肉包子的诱惑,吃一个提溜一个,边走边吃。 香喷喷的大葱剁在酱红色的肉沫里,也不知道是特意包进去的汤汁儿,还是肥瘦相间的肉里流出来的油水儿,一口咬开那油水儿就包也包不住的往外淌,大家顾不上烫嘴,赶紧手忙脚乱,“呲溜呲溜”的往嘴里吸。 要是掉了一滴,那可都是错过几个亿的遗憾呐! “妹啊,你们厂的包子真好吃!” 幺妹点头附议,她这也是第一次吃大肉包,以前妈妈只给她买过豆沙馅儿的,因为便宜一分钱。 “姐,妹,等我以后有钱了,天天请你们肉包子!”春月这段时间没怎么晒太阳,皮肤白了不少,一双长长的丹凤眼,再加个头是最高的,才十一岁就已经一米六了,在人群里很有辨识度。 姐妹们赶紧答应,把她的话记小本本上。 大家咬着包子,往学前班走。刚到门口,卫娜出来了,一开口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严厉的指责:“崔绿真你怎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你又拖后题!” 昨晚有学生家长找上门,闹着要退钱呢。可她现在身无分文,拿啥退人家?遇到个横的,少不了要吵架,那满嘴喷粪的村妇,把整栋楼的邻居们都得罪了。 可邻居们不会说骂人的人不对,都来指责她不该拖着,没买到衣服那就退钱呗,爽爽快快的。 她真是有口难言啊! 崔绿真嘴里咬着包子,没空解释,当然,也不想跟她解释。可春月不一样啊,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 只听她大声反驳:“其他同学都还在位子上坐着,还有一二三四五……八个同学没来呢,我妹拖谁的后腿了?” 卫娜一梗,摆出老师的威严,“你谁啊?哪个班的,老师说话啥时候轮到学生回嘴了?” 哟,春月这女侠脾气,以更响亮,更清晰的声音道:“牛屎沟生产队小学的,这不叫回嘴,你冤枉我妹,欺负她小孩儿口齿不伶俐,我替她解释不行吗?” “就是,啥时候老师说错了学生解释一下都不行了?”春晖帮腔。 “这不是搞一言堂嘛,哪还有社会主义的民主了?”友娣也来补刀,顺便递顶大帽子。 “你们!”卫娜没想到,她遇到的一板一眼的黄柔和幺妹居然是所有崔家女人里面最不善言辞的,这几个臭丫头才是硬茬! “老师做事可得公平公正,你看这不还有比我妹来得晚的同学吗,也没见你怎么着他们,是不是就欺负我妹单亲家庭呢?”友娣这姑娘,上纲上线的本事跟她妈有得一拼。 几句话,把卫娜梗得更难受了,她实在想不到啊,这几个破破烂烂的乡下丫头,怼人真不是盖的。得,今儿可是儿子最重要的好日子,她不跟她们一般见识,狠狠的白她们一眼,扭着屁股走了。 崔家几个女孩,除了憨厚老实的幺妹,还真没人怕“老师”。因为牛屎沟的“老师”都是些跟她们父母一起种地的人,七弯八拐说不定还跟崔家沾亲带故呢,亲戚有啥好怕的?村里人跟“老师”吵架的也不要太多,除了黄柔,其他都早让大家喷得狗血淋头了,她们也不怕。 “妹别怕,以后她再欺负你,你就据理力争,就是没理也要赢个气势,咱们家现在可有钱嘞,你胆子放开……” 在几个姐姐的“谆谆教诲”下,小地精又学到了。 班上的孩子们,一个个竖着耳朵听这场“架”呢,等幺妹进去,大家呼啦啦围过来,“崔绿真你姐姐真厉害,敢跟卫老师顶嘴哦!” “崔绿真你那个高高的姐姐胆子真大!” “崔绿真你有几个姐姐?她们还缺妹妹吗?” …… 没一会儿,学校大广播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有人“砰砰”的拍了拍话筒,又吹了口气,广播里传来“唧——”的刺耳声,孩子们却兴奋起来。 “各班请注意,各班请注意,请把凳子搬到操场,请把……”剩下的孩子才不听呢,纷纷埋头弄板凳。 现在的板凳还是长条的木头凳,两个人坐一条,所以大家就跟同桌,你一头我一头的端着凳子出门,离开教室,原本宽敞的操场上已经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有其他班的大孩子,也有厂职工、家属、十里八乡闻风而来的父老乡亲。 友娣几个,单手拎起幺妹和她几个好朋友的板凳,“咚咚咚”冲到最前头。学前班个子最矮,理当安排在最前排,可卫娜不在那儿,其他班都是班主任叫着指挥着,唯独他们这群小豆丁成了无人看管的。 无头苍蝇,乱转。 春月这小暴脾气,“哼”一声,“来啊,学前班的搬过来,说你呢,愣着干啥,这儿。” “对,这儿,你往左边挪点儿。” “你,让让……” 她看不过,当起了临时交通指挥员,把一群茫然的,毫无头绪的小豆丁们指挥得团团转,没一会儿,发呆的,看着人多想哭的,想尿尿的,吮手指的,所有孩子都被安排进场,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 而卫娜,正忙着给他宝贝儿子梳头发呢。 “行了妈,我不要弄那大背头。”夏晓明短短的头发,被他妈梳了又梳,刮了又刮,那硬硬的尖尖的塑料梳子刮得他头皮发麻……顺便也薅下几十根头发。 “你懂啥,那才洋气,你得让文工团的领导们看看,咱家晓明可不是那些乡下来的,土里土气。” 夏晓明“哎哟”一声,“妈你又生谁的气呢,我疼!” “哦哦,没生气没生气,生气是魔鬼,我就希望你今天啊,好好的唱,响响亮亮的唱,该高音的地方一定要高,把音调拉得长长的,最好震得领导们耳朵嗡嗡叫……” 夏晓明无奈的叹口气,随着汇演一天天挨近,他妈妈也是一天比一天焦虑,一天比一天话多,多到爷爷奶奶骂她,爸爸揍她,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妈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我知道怎么唱,你那种唱法是只顾着表现自己,一点儿也不管台下人的感受。”那话筒“嗡嗡”的传到音响和大广播里,别人耳朵怎么受得了? “妈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毛病,一天尽想着怎么出风……哎哟!妈你干啥?” 他摸了摸温温凉凉的脑门,闻一闻,脸色立马就变了,“妈你往我头发上抹口水了?” 卫娜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不抹咋给你定型呢?” 夏晓明一想到满头都是她臭烘烘的口水,把他头发抹得油光水亮的也不知道是吐了几十口,顿时恶心得不行,身子一缩,从他妈来不及放下的胳肢窝下钻出去,跑了。 卫娜气得跺脚,“小棺材瓤子跟你爹一样,上不得台面!没老娘,你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 五(1)班的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以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音量说了声“母老虎”,下一秒,整个班级爆发出排山倒海的笑声。 黄柔只能当没听见,遇到这样的妈,也是夏晓明倒霉。当然,她时不时也在留心幺妹那边,见春月把他们指挥得好好的,倒也放心。 她寻思着,待会儿把班里学生挪一挪,给她们留出几个板凳来,省得跟这么多人站着看,怪累的。 因为外来人员较多,崔建军离不了岗,就没大人照顾她们了。 卫娜来到学前班位置的时候,以杨丽芝和胡菲为首的一群女孩子们正在逗小彩鱼说话呢,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或是怪里怪气的动物叫声。 “嗷呜嗷呜这是老虎叫哦!” 杨丽芝补充一句:“母老虎才这么叫呢!” 得,刚被臭小子们叫“母老虎”的卫娜,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可杨丽芝妈妈是老师,下个学期就能升政教处,她爸爸在市政府,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大官儿,她不能像呵斥崔绿真那样发泄自己的不爽。 得,憋着吧。 她真的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儿这么生气过,她在心里默念三十遍“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 她早早的瞄好了,今儿来的不止厂领导,还有好几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女人,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军装的,一看就是大领导! 在大领导面前,她可得好好的当好班主任,不止不生气,为了表达她的“和蔼”“关爱学生”,她还热情的留崔家姐妹几个坐边上,让孩子们挤挤,给她们腾出几个位子来。 看吧,连村里来的野孩子她都能这么关爱,这么无微不至,对待自个儿班上的学生,那还不得嘘寒问暖,天天老母亲式的疼爱? 领导们可好好看看吧,明年的“优秀教师”她是势在必得了哟! 因为学校级别,一旦评上啥荣誉称号,那都是市级的!有了荣誉称号,意味着加工资,晋职称,她一想到那悬在心头的两百块服装费,心里就万念俱灰。 恨那该死的湖南人,恨那该死的假清高的黄柔!可她唯独就是不恨贪便宜的自己,以权谋私的自己。 很快,话筒里传来“喂喂”两声,主持人轻咳一声,台下渐渐的安静下来,就连学生后排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也安静了。 其实,对于这样抬着话筒讲话的场景大家并不稀罕,公社每年都会组织几场“大练兵”,有时候还会和县里派下来的工人联合工农大练兵,那才叫一个热闹,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主持人发言,说过开场白,开始介绍莅临领导,除了校领导,厂领导,还有市教育局领导,以及市里的领导……当然,大家最关心的穿军装的一男一女,原来女的是西南某军区文工团的团长,男的是南京啥电视艺术中心的副主任,台下的农民基本不懂。 黄柔却心内一惊,电视艺术中心那可不得了,负责声音、视频等电视作品制作审核的,类似于后世的广电局,但比广电局又多了点军人色彩,因为她听见校长称呼那位“副主任”为“大校”。 大校是军衔! 当然,其他不懂的人也够炸锅了!文工团是啥?那是能跳会唱的俊男美女们待的地方啊,在这年代可是妥妥的香饽饽,谁家孩子要进了文工团,那就是全街道整个区的骄傲啊! 卫娜挺了挺胸膛,恨不得上去抱住女团长的腿就是嘘寒问暖,她儿子的前程可就在今日一搏了啊!就连素来看不惯她的公公婆婆,也精神抖擞的挤进最内层,眼巴巴看着呢。 很快,在大家的期待中,汇演开始了。 第一个节目是陈静他们班的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她平时就挺爱听歌唱歌的,排练得也很用心,把一首简单的谁都能唱的歌排出了层层叠叠的感觉,有独有合,有高有低,颇有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 关键前头还有个打节拍的“指挥”,跟交响乐团似的,虽然没有任何音乐配乐,可孩子们非常投入,唱出了歌曲的精髓! 歌声刚一结束,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静也是高兴得不行,她没想到孩子们这么认真,这么投入,到高潮部分基本都是声嘶力竭的! “阿柔,你们班的怎么样?” 黄柔摇摇头,他们的比较简单,《黄河大合唱》,没有这么多层次分明的“合唱团”感觉,因为她本身就不会唱歌,也没啥艺术细胞。 “没事没事,反正合唱也就那样,我倒是蛮期待绿真的节目。”陈静被黄柔冷落过一段时间,也深刻反省了自己,觉着她在很多事上确实太爱替别人做主了,再好的朋友那也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所以现在也不说什么“我干闺女”这样的话了。 经过几个合唱、舞蹈、诗朗诵节目后,终于,学前班开始候场了。卫娜心里挂念着排在第十位的儿子的独唱,也没心思指挥他们。 没老师指挥的四五岁豆丁们,又被这么多陌生脑袋围观着,时不时不知道被谁笑一声,吓一声,全都乱了阵脚。 于是,人家第七个节目还没结束呢,排头的豆丁就踉踉跄跄上台了,后头的豆丁就跟小鸭子跟着鸭妈妈过马路似的,只知道跟着走。 于是,台上就乱套啦! 第七个的音乐还剩四分之一,正跳得起劲呢,忽然来了一群呆头鹅,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还混入她们队伍里……杨丽芝忽然叫了声“姐姐”,领舞的小姑娘一回头,大眼一瞪,“你怎么上来了?” 顾着说话,动作就停了,后头跟着她跳的,忽然没了主心骨,慢慢的手不舞了,足也不蹈了。要是所有人都停下还好,问题是有的停下了,有的还在不知所云的跳着……音响里的音乐还在响着……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当然,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084 084 四年级(1)班的表演被一群豆丁给打断了,下头的孩子和大人都觉着憨态可掬,挺有趣的,哈哈大笑。 可四(1)班班主任却笑不起来。 她辛辛苦苦几乎是废寝忘食的排练了这么久,不说花的精力和心血,那都是无法估量的,就说今儿的服装,化妆,头上戴的道具,哪一样不是她花钱租来的? 杨老师通过老公的关系找到市艺术团才借到的服化道,因为她也听说军区文工团会来人的事儿,她的大女儿杨美芝自小漂亮,能歌善舞,她也有跟卫娜一样的打算。 花了那么多关系,那么多金钱精力,精心排演的节目,甚至为了缓解女儿的紧张情绪,她一直守口如瓶没说这个消息,就觉着自然的舞蹈才是最能发挥她的真实水平,最能打动人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啊,她准备了这么久,结果就被一群小屁孩给毁了! 问题打断舞蹈的还是她另一个闺女杨丽芝,她能怎么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场闹剧完全是学前班老师不作为引起的。这么小大的孩子她也不期望她们能自律,能守规矩,可老师是成年人啊!成年人是死的?她不会好好指挥一下吗?不会拉着排头乱跑的孩子吗? 卫娜这贱人! 杨老师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她就是故意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她也想把夏晓明推出去呢,文工团要来选人这消息还是她第一个知道的呢!上头说了,这次文工团的意思是选两名,不论男女,她以为把杨美芝弄下去,夏晓明就能上吗 呸! 也不看看她那鬼样,好好的儿子被她管得娘里娘气,一点儿男儿气概都没有!她自个儿养的没能耐,她就打击对手是吧?给对手制造困难,让美芝落选是吧?这贱人心计太深了,一开始打击报复黄柔压根就是掩人耳目,用的障眼法,想先让她放松警惕,关键时候来个大招儿。 问题是,这大招儿还管用了! 杨老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马跳上台跟卫娜干一架,撕碎她那张臭脸,打烂她的臭嘴,让她再也没法搬弄是非! 而卫娜本人呢? 她也被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学前班小孩嘛,领导们谁不知道?谁家四五岁的孩子不是这样?这般乱糟糟的不但不讨人厌,还平添了许多童趣,没看领导们都在善意的笑哈哈吗? 所以啊,她不急,她就慢悠悠的,也不上去拉这群小神兽了,反正上都上去了,就这么待着吧,下一个节目就到啦。 她这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在双眼喷火的杨老师看来,卫娜就是在得意,在挑衅! 得嘞,这仇算是彻底结下了。 黄柔和陈静也看出来不对劲了,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幺妹身上了。跟其他豆丁的不知所措四处走动不一样,小姑娘把自己的排位记得牢牢的,上去按部就班去了背景板该呆的位置。 一旦站定,她按着老师教的,双腿并拢,先深深的鞠个躬,然后小腿一弯,小手一捧,脑袋一伸,就是一朵标准的,规范的,本本分分的小红花啦! 她虽然站在最后排,可她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像前排的孩子没头苍蝇,人又好看,红通通的穿了一身,看上去分外醒目,台下的观众都指着她笑呢。 “哟,那就是黄老师家闺女看见没?演红花那个。” “这也太漂亮了吧!” “可不,比她妈妈还漂亮呢,长大后也不知道得是啥仙女,当电影明星都可以!” 其他外圈的观众们,也都指着她讨论,无非就是这小孩乖,动作记得熟,还漂亮。 而我们的崔绿真小朋友,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地精,她会怕几个陌生人类的指指点点?不,她紧紧记着妈妈的嘱咐,老师的安排,做好自己的工作,准备音乐一响,就开始左右摇晃脑袋。 其他孩子见她蹲下了,演大树的,演小草的,也纷纷以她为原点,按照事先排位找到自己位置,纷纷蹲下。 前排的“小朋友”看见,又纷纷以他们为参照物,摆好姿势,最前排的胡菲和杨丽芝,也终于进入状态,只能音乐声响起。 台下哈哈笑的观众这才不笑了,也静静地等着音乐。 可大家等啊等,孩子们蹲啊蹲,幺妹小腿肚又开始打颤了,音乐声还是没响。大概过了一分钟之久,这在舞台表演上可谓窒息的沉默,卫娜发现不对劲,悄悄走到负责音乐播放的老师跟前,“老王,咋还不开始啊?” 王老师急得满头大汗,今儿的表演除了大合唱,其他都有配乐伴奏,而音乐是各班班主任提前交给他的,他昨晚才检查过,每一个班的磁带上都贴着胶布条,上头写着班级名和曲目名。 可学前班的居然找不着了! “啥?找不着了?”卫娜惊呼,“昨天白天不是才给你,还试过吗,怎么就……” 王老师被她刺耳的惊叫惹得更紧张了,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儿,这不是赤裸裸的指责他工作没到位吗?可天地良心,他昨晚才检查过的啊!今早还按抽签顺序排好队,每放一本都会核对班级名、顺序、曲目,放了这么多个都没出错。 卫娜慌了。 随着孩子们站的时间越久,下头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都在奇怪这音响是不是坏了?把一群孩子晾上头不地道吧?有个站第二排的男娃眼瞅着就要哭了,这也太紧张了呀! 幺妹小腿肚越来越酸,委屈巴巴的看向班主任,见她压根不看这边,又下意识的看向妈妈。 妈妈抬了抬手,示意她先站起来休息。 好叭,她听妈妈的。 于是,“小花朵”解体了,其他“大树”“小草”也解体了,反正没人管他们。 黄柔对卫娜的临场应变能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情况你跟放磁带的人吵吵有啥用?能解决问题吗?不会找主持人解释吗?明明第九个节目的班级已经在候场了,可以让主持人安排他们先上,磁带慢慢找。 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换一下出场顺序也是允许的。 领导席上的众人也忍不住蹙眉,低头说了几句什么,校长冲主持人招手,低声安排。 “好的,祖国的小花朵们暂时还没准备好,先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待会儿开得更灿烂,现在先有请……”主持人话未说完,第二排那想哭的小男孩忽然“哇”一声,仰天大哭。 他太委屈啦,他傻傻的站了这么久,他今儿早饭都还没吃,他才不要跳舞呢!他不想上学啦!再也不上啦! 其他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围观这么久,也没人安抚关心一下,一个个都吸着鼻涕,小嘴巴一扁。 幺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也有一点点酸,可她是最勇敢的小地精,花坛里的植物们都在为她打气呢,她不能哭。 于是,在一片哭声中,下一个节目的孩子上不来,他们不愿下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尴尬得能让人用脚趾头抠地,抠出一套三室一厅来! 忽然,嘈杂的人群里传来一阵清脆的,欢快的音乐声。 幺妹一听,好熟悉呀!这不就是她们每天排练时候放的歌吗? 音乐对孩子仿佛就像老师在发号施令,原本哭哭啼啼的孩子,都被声音吸引着,慢慢的又开始回到一开始的站位。 幺妹赶紧蹲下身子,小手一托,随着那阵熟悉的竖笛欠揍,脑袋一摇,牙齿一龇。 胡菲很快反应过来,顺着熟悉的节奏,小手一摆,小腿一抬,跳起来啦。 领舞的一跳,其他人也跟着,比划上熟悉的动作。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民谣,节奏欢快,原版磁带里既有竖笛伴奏,又有女童的演唱,卫娜为了博人眼球,特意编了好几个高难度动作,胡菲和杨丽芝也是练得腰酸背痛才脱颖而出的。 伴随着歌声,胡菲找到感觉,忘我的跳跃,旋转,仿佛一颗充足了电的陀螺,不知疲倦,听不见台下的议论,也看不见身边队友的缺席。 胡峻呆了,幺妹也看呆了。 他们见过很多次菲菲跳舞,但绝对没见过这样忘我的投入的,仿佛外界一切嘈杂都不存在的模样。 此刻的黄柔,心里只有一句话: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舞蹈。 菲菲在她心目中,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柔柔弱弱不怎么有存在感的不受宠爱的小女孩。说漂亮和可爱,她不如幺妹,说开朗外向,她不如杨丽芝杨美芝姐俩,说聪明好学,她也远远不如哥哥胡峻。 好像就是啥都不扯后腿,可又啥都不出挑的女孩。 甚至,不出挑也就罢了,除了跟幺妹胡峻,她的话还非常少,想吃啥玩啥从来不说,受了委屈也不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不会告状。在那样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她这样的确实是常态。 可就这样一个野百合一样的女孩,居然这么热爱舞蹈,把一首普普通通的童谣跳出了热爱的味道。 舞蹈,就是她打不倒的热爱! 穿军装的女团长渐渐坐直了身体,侧首看着女孩。此刻的她虽然瘦弱,纤细,虽然眼神低垂,可她的肢体就是最好的语言,胜过一切语言! 她被打动了。 她觉着,自己心浮气躁的等待,值了! 而坐她身旁的男人,关注点却不在这个跳舞的女孩身上。 准确来说,一开始,他也是被吸引的,可听了会儿,他忽然听出不对劲来。 这“磁带”不对劲! 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在广播电视制作中心待了几十年,内战时期就是搞声乐研究的,建国后有机会去过很多国家,苏联,奥地利,意大利,曾经也唱过许许多多的歌曲、歌剧。他清楚的知道,磁带里放出来的声音终究是被机器和轮子滚过的,而这把歌声,以及歌声里偶尔夹杂着的前奏“竖笛声”,是真真正正从胸腔里、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是有人在“唱”歌! 不止模拟出竖笛的前奏,还唱出了小女孩的声音! 那歌词,那节奏,甚至每一个字的发音、音调都跟磁带里的一模一样,唯有音色是她真正的“声音”! 男人循着声音,发现“唱歌”的居然是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女孩。她的鹅蛋脸端庄大方,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眼里全是闪闪发光的小星星。 这是一个热爱声音的女孩!虽然外貌平平,穿着寒酸,可她身上那股热爱的味道,是无数干部职工子女所没有的。 男人长长的,舒服的松口气,找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一个热爱“声音”的孩子了。以他的地位,主动来接触他的人如过江之卿,每一个都是声情并茂的倾诉他们对“音乐”的热爱,他们能唱所有的金曲,所有的童谣民歌,能唱美声,能唱男高音女中音,能唱奥地利歌剧……可是,他们热爱的是音乐,不是声音。 音乐是人为创作出来的,能使人心情愉悦的声音集合,是多重元素混杂的集合。 而声音只是大自然的信号,是万物对世界的光、热、寒、风的反馈,无论是正反馈还是负反馈,这都是真实的,一个个的符号。 男人眼眶湿润,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他终于听见这种真实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是谁带来的录音机放的磁带,可崔家姐妹们知道,这就是春月“唱”的。这姑娘每天有空就爱往山里跑,听听虫鸣鸟语,自己也跟着模仿,似乎能和动物对话。 其实不是的,她就是喜欢声音,一开始是喜欢模仿,后来是喜欢那种自己发出声音的感觉,无论是黄鹂,画眉,鹦鹉,还是布谷,甚至家里的大白鹅大公鸡,都是她学习的对象。 最近几个月,要帮家里做包包,没时间上山了,春晖就给她买了一盒磁带,她倒是想买台湾香港流行的“靡靡之音”,可实在是找遍整个阳城市也没有,录音机还是她跟王二妹求了好几次才帮妹妹求来的。 虽然只有一本儿歌磁带,可春月依然听得很开心,学得很开心!每天反反复复的听,电池听干了好几节,她的“外快”都花在这铁家伙上了。 所以,刚才被春晖一提醒,与其看着幺妹干着急,还不如给她们唱歌,有了伴奏她就不会哭啦。 渐渐的,她前后左右的人都发现伴奏是她“唱”的,大家交头接耳,悉悉率率,没一会儿,场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是她唱的歌了! 众人难以置信,她居然光靠一张嘴,不止唱歌,还发出了好几种乐器的声音,间或还有几种声音交错混杂,不知道的给以为是很多人分工合作呢! 黄柔顺着众人议论看过去,顿时大惊,她侄女居然这么厉害?这就是传说中的“善口技者”吗? 卫娜跟放磁带的扯半天皮,待听见音乐声响起,还暗道老天爷长眼,没让她出丑。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可只要把这次危机和尴尬度过去,她一定会好好感谢他! 尤其是,等她的班级获奖,她得了奖金,晋了职称,晓明又进了文工团,公婆翘脚归西,老夏痛哭流涕跪地求饶,黄柔被男人抛弃……哎哟,这些美事要全撞一起,她可就是天选之子,上天眷顾呐! 然而,等她发现“音乐”是出自那刚顶撞过她的“野丫头”之嘴时,她惊了! 感谢是肯定不会感谢她的,哼! 但,这歌声,还唱得挺好。平心而论,即使看不上穷丫头,可这嗓子是真的绝,比晓明好。 对,这正是她担心的,这不知路数的死丫头忽然横空出世,铁定会抢了晓明的风头,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晓明唱得再好,那也得被秒成渣啊! 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撕了她。 而原本还双眼喷火的杨老师,忽然笑得如沐春风,心头舒服极了。 有这样的插曲,接下来的节目就显得乏善可陈了,跳的不如胡菲,唱的不如春月,尤其夏晓明那破锣嗓子,经过话筒音响的无限放大,哎哟……一首《南泥湾》简直强奸了观众的耳朵! 可能是反差太大,虽然不好听,但有股自带的滑稽感,大家都是笑哈哈的。 歌舞表演结束,评委们统分排名的时候,主持人开始颁发优秀学生的奖状,以及为了庆祝元旦举行的书画展的获奖作品。胡峻得了“三好学生”,因为他从没掉过前三名,杨美芝也得了“优秀少先队员”,幺妹和杨丽芝胡菲就是啥也没有的小可怜。 反正,只要卫娜还当她们班主任,她们仨就不可能得到荣誉。 杨老师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恨得牙痒痒,卫娜这贱人! 节目获奖名单很快出炉,黄柔班上的文娱委员独唱节目得了特等奖,出乎意料的,《娃哈哈》居然得了二等奖,算是补偿豆丁们担惊受怕一场。居然连夏晓明也得了个“优秀奖”,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鼓励奖。 围观群众渐渐散了,从最后一排开始,学生们搬着板凳,纷纷撤回教室,下午是运动会。 幺妹看了一眼妈妈,知道她没空管自己,只好可怜巴巴的拉着春月的手,“姐姐我想上厕所。”她早饭吃太多,早就憋不住了,可又没带卫生纸。 春月正准备带她去,忽然听见一声“小姑娘”,春晖疯狂的使劲的朝她眨眼睛,兴奋得满脸通红。 春月一脸莫名其妙,这个伯伯是刚才做主席台上的,她有印象。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崔春月,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春月。”幺妹仰着脑袋,她能感觉到,这个伯伯非常喜欢姐姐。 “嗯,好名字。”男人笑了笑,“你的声乐是跟谁学的?”这样的惊艳,绝对是大师,果然高手在民间啊。 “跟鹦鹉、黄鹂鸟、小画眉、布谷鸟,还有……还有录音机!”幺妹觉着姐姐真笨,怎么半天不回答伯伯呀,她来帮她叭。 “哦?”男人来了兴致,“你是在山上模仿动物叫声吗?”也不需要她们回答,他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声线如此自然,实在是可塑之才,可塑之才啊!” 春晖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的妹妹,这一世,终于迎来她的机会了。 果然,下一句,男人就严肃的问:“崔春月小姑娘,你愿意进总政文工团吗?” 085 085 他问的是“愿意吗”,不是“想吗”,那说明主导权就在春月手里。 春晖那句“愿意愿意几千几万个愿意”硬生生卡在嗓子里,这是关系到春月一辈子的大事儿,她就是再愿意也不能替她作主张。 春月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可关键时候她却不冲动,“请问伯伯您是谁?”有警惕,有好奇。 男人又笑了,看来还是挺机灵一姑娘,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见啥都往上冲的。 他是谁?他是南京某军区电视制作中心的主任,姚文白,他管着整个江南片区的电视音像制品的制作与审核,不止军区,外头民用电视台广播台,只要是对外宣传涉及音像作品的,都得从他手里过审。 而这几年随着领导人发现错误,原本被一杆子打死的电视制作也要提上议程,要求他们制作一批反映社会主义幸福生活风貌,催人奋进的节目作品。要拍电视剧电影那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现在可以先制作一批娱乐节目,譬如唱歌跳舞的,短时间内就能丰富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娱乐生活。 所以,他一直在找这样的人才。 姚文白轻叹一声,“小廖你过来一下。” 刚坐他旁边的穿军装的女团长赶紧过来,“姚主任。”她看了看一群女孩子,目光自然落在最漂亮的幺妹身上,顿时眼睛一亮。 其实,刚才表演节目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了。 她在文工团见多了俊男靓女,可依然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是万里挑一的漂亮! “姚主任眼光好,挑到了这样的美人坯子,以后说不定就是你们单位的台柱子了。” 姚文白笑笑,“我是让你来看看这个姑娘,叫崔春月的。” 女团长一愣,“这姑娘?”恕她直言,也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罢了,只不过眼睛比一般人亮点儿,像有小星星在里头眨啊眨的。可要上电视制作中心当演员?那可……嗯,南京缺人不至于缺到这地步吧? “小廖你是眼光高,这姑娘对声……音乐吧,对音乐很有天赋,刚才学前班的舞蹈配乐全凭她一张嘴呢。” 女团长这才正色道:“原来如此。” 她也觉着那“磁带”声怪怪的,可注意力都集中到领舞的小姑娘身上了,也没注意听。 “诶对了,那小姑娘呢?就《娃哈哈》领舞的。” 幺妹大声道:“那是我的好朋友胡菲,菲菲回教室了,她还是我家对门邻居呢!” 两个大人都笑了,女团长见她实在可爱,就摸了摸她的小揪揪,又唱又跳的刘海已经滑落,薄薄的黑黑的几根挡在脑门上,“你想不想去学跳舞呀?” 小地精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想哟,我要好好读书,以后当……当……当专家!” 她听静静阿姨说过,“专家”就是很厉害的人。 大人们又笑了,“哟,那你想当啥专家啊?或者说,你会干什么呀,你的特长?” 幺妹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转了转,她会的可多了,可要说特长那当然是写字儿啦,她会写那么那么多人的字,世界上就没有她不会写的字儿,“我要当写字专家!” 这回,不止两个大人,几个姐姐也笑了。 小傻妞,知道啥叫写字专家不?那叫书法家! 可幺妹还小,她也说不清她的“写字专家”是啥,只知道就是能写字,会写字,还能认字的那种很厉害的人呗?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的小肚肚要爆炸啦! 春月看她苦着脸揉肚子,赶紧道:“姚伯伯,这件事我先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明天再跟您说可以吗?” 姚文白更满意了,这才是好孩子。 “行,明儿下午三点,我在校长办公室等你。” 春月赶紧牵着要爆炸的幺妹,一路狂奔,厕所啊厕所,她快憋不住啦! 而女团长等了会儿,没见她们回来,只好找到学前班去,班上已经没几个人了,桌椅板凳乱哄哄的放着,有个女人正在讲台上,翘着二郎腿。 卫娜看见她,眼睛“唰”的一亮,仿佛两顶大大的探照灯,“领导你找我吗?是不是我儿子夏晓明被录取了?我这就去叫他,哎哟我这……”她激动得说不出话,一张馒头脸涨成了大西瓜,通红通红的。 女团长一愣,“你是?” “我我我就是夏晓明的妈妈啊。” 女团长一脸莫名其妙,“夏晓明又是谁?” “不就是唱《南泥湾》贼好听那小伙子嘛,您不就是来找他的吗?”卫娜与有荣焉,本来以为被春月抢了风头,没想到啊,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 女团长想起来了,那破锣嗓子……也叫“贼好听”? 她可真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忍了忍,才把笑意压下去,轻咳一声,“我是来找你们班胡菲小朋友的,就领舞那个小朋友。” 卫娜的脸,仿佛干涸的土地,肉眼可见的裂开几条大缝,黑黑的内里瞬时间暴露出来,尖叫:“你说啥?” 女团长皱了皱眉,毫不掩饰的揉了揉被她刺疼的耳朵,“我找胡菲。” “胡菲不在。” “她回家了吗?” “我咋知道,我是老师,又不是她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谁都来问我学生在哪儿,我他妈是保姆吗?” 廖心萍怎么说也是一个军区文工团的团长,手里管着几百号俊男靓女,就是能跟她说上话的都是肩上两颗星起步的,她一个小小的幼儿园教师算哪根葱?她当即就把脸一板,“同志,请你注意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你这样的‘素质’不禁让我怀疑,你是否能够为人师表,是否能够教书育人!” 卫娜蛮横惯了,张张嘴想喷回去,可看到对方肩章上的四颗星,得,她在人面前算啥?她屁都不算! 廖心萍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脸色讪讪,再也不敢废话。 当然,她也记下了这女人的名字,明儿得跟校长提提,这学校怎么说也是个区级事业单位,怎么啥香的臭的都往里搂?就这么缺人吗? 而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找胡菲。 上完厕所肚子空了一半的小地精,舒服的叹口气,厕所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啊,没有之一! 她们刚到家,黄柔也到了。春晖最信任四婶,把姚文白问春月愿不愿意去文工团的事说了,整个人高兴得像踩在棉花上,比自己“中奖”还开心,还兴奋! “我妹要去文工团唱歌啦,以后就是歌星啦!” 她的好妹妹呀,终于不用再像上辈子一样早早辍学打工啦! 黄柔也意外极了,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春月这样的“特长”几乎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要能好好培养,不止唱歌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是大艺术家呢,《口技》仅用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就能描绘出千奇百怪、层次跌出的市井画面,那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出彩! “四婶你觉着我妹能去吗?” 黄柔没说话,而是抚了抚春月的肩膀,“你想去吗?” 春月其实到现在都还迷糊着呢,她没觉着自己有多厉害,不过是比别人爱“制造”声音而已,甚至,很多时候家里人都说她“不务正业”“吊儿郎当”……更过分的是隔壁杨老太,还说她流里流气,长大肯定是个女流氓! 她认真的想了想,“我去了能不读这么多书吗?” 她最怕上学了,虽然她成绩也不差,可天天啃课本她就是不喜欢,她总觉着有那么多时间怎么不去山上多学几种声音呐?把时间花在自己更喜欢的事情上它不香吗? “文化课应该会减少很多,主要还是以声乐、形体练习为主吧。”黄柔也不大清楚,估摸着说。 “那行,我去。” 众人:“……” 幺妹歪着脑袋,忽然悄咪咪的笑起来,她春月姐姐把进文工团当成是逃学呢! 因为这事非同小可,黄柔明天上午正好没课,就赶紧带她们回牛屎沟了。 跟她预料的一样,崔家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懵的,最不信的非王二妹莫属,她一再的确认,人家大领导问的真的是她家春月,而不是春晖吗?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也有厚薄软硬之分呐,春月没春晖懂事,没春晖果断有主见,也没春晖的能说会道,她下意识觉着这样的机会更应该是眷顾春晖才对。 别人还没说啥,春晖生气了,义正言辞的反驳道:“妈你说什么呢,我哪有春月那么会唱歌,她以后可是要当歌星的!”你这么想,不是寒了春月的心吗? “真能当歌星?”刘惠插嘴道:“要是周旋那样的大歌星,那可不就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好东西啦?” “瞧你那德行,尽惦记吃的,进了文工团那可是军籍,以后退伍也能像顾学章那样分房分工作。”崔建国毫不掩饰自己对老婆的鄙视。 “那跟当兵有啥区别,女娃娃家也太苦了吧。”崔建党终究是心疼闺女多些。 “跟当兵不一样,我妹也不是进文工团,只是由南京电视制作中心委托军区文工团培养,衣食住行全包,每个月还给发两份津贴呢,等培养好了就上电视制作中心当演员去。”这是春晖打听出来的。 “那到底是演员还是歌星啊?”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不懂,说的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可心里都骄傲着呢!这可是崔家的三闺女啊!这可是要去吃皇粮的姑娘啊!她才十一岁啊!别人十一岁还在玩泥巴光屁股洗澡,他们家的孩子却已经能挣津贴了! 即使这津贴一分落不到其他房的手里,可这份荣誉是整个崔家的! 他们现在有固定收入,手里有了钱,对金钱倒没那么渴望了,反倒是荣誉,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王二妹迷迷糊糊,一会儿被春晖劝得心潮澎湃,一会儿又担心大领导是不是选错人了,丫头去了会不会给送回来,经了这一遭,她岂不是更无心向学了? 她每天晚上熬油费火踩缝纫机,想的都是让春晖春月上大学出人头地啊,要不好好读书,那她还辛苦啥? 最终,还是春晖让她上市里找姨妈拿主意去,煤厂的姐姐在王二妹心里那可是无所不知足智多谋的能人,听她的准没错。 果然,大半夜的,两口子打着手电筒进城去了。 事情不知怎么传出去的,他们前脚刚走,听到消息的社员们后脚就来了。 张爱国是第一个,“婶子,听说你家春月被文工团选中啦?” 崔老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还假巴意思的说:“没没没,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别乱说。” 可张爱国是谁?一眼就给看出来了,塞过来一只沉甸甸的肥母鸡:“那赶紧的,给孩子补补,去了文工团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要想吃咱们家乡味儿可难咯。” 崔老太才不要他东西呢,崔家现在不缺一只鸡。 “婶子甭客气,这就当我这做叔叔的关心她,以后出人头地呀记得咱们牛屎沟生产队就行,咱们不图回报,只要她记着自己是从哪儿走出去的……” 崔老太还要推,他就把鸡塞跃跃欲试的刘惠怀里走了。顺便,把他闺女张秋兰留下,多跟春月玩玩儿,说不定以后也是一种机缘呢。 春月跟张秋兰确实玩得好,俩人同龄,又都是男孩性格,小姐妹们少不得要说两句惜别的话,幺妹眼巴巴听了会儿,又被墙头上的杨爱生眼眨不眨的盯着看,怪不舒服的,跑奶奶东屋去了。 崔老太不在,闻讯而来的社员太多了,她可忙啦。 “怎么啦,嘟着个嘴?”黄柔正在灯下看妯娌们做的包,横看竖看就是觉着好看,难怪能卖那么多钱呢! 幺妹指指墙头,“他又在看我。” “是杨爱生吧?他看就看呗,你别理他就行。”黄柔对杨家这双胞胎兄弟也不大喜欢,哥哥杨爱卫简直是杨发财和杨老太的翻版,才半年时间不见就尖酸刻薄,暴虐成性,听说专爱虐待小动物,谁家养只兔子,养只小奶狗的,他非得给人家弄到手不说,弄到手不知道珍惜,没几天就弄残弄病了。 以她多年教书育人的经验看,这样的孩子要再不好好管教,以后确实说不好。 而弟弟杨爱生,自从一年前开始,就老喜欢盯着幺妹看,一看能看大半天,痴痴傻傻的仿佛……反正,她作为母亲,不喜欢女儿被异性这么看着。 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以后离他远些,他去的地方你别去。” 虽然才八岁的孩子,可防人之心不可无。 幺妹点头,“妈妈我能去村口玩会儿吗?” 黄柔一看,“天都黑了,让春晖姐姐带你去吧。” 春晖一整天激动得不行,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确实需要出去吹吹风了。 姐俩手牵手,慢悠悠的走在村里小道上,裹紧厚实的棉衣,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吹着凉飕飕的夜风,厚厚的暖融融的靴子踩在软软的雪地上,“吱吱”的响。 “妹你知道吗,我今天好开心。” “知道哒,我也开心鸭。” 春晖捏紧她热乎乎的小胖手,“我们要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春晖吸了口冷气,整个身体依然是火热的,她铿锵有力的说:“以后,这世界,这时代,都将是我们的。” 幺妹仰着脑袋,她不懂姐姐的意思,可她感觉到,姐姐捏她捏得更紧了。 086 086 “哟,谁家孩子啊,下雪还往外头跑?”顾老太站门口眯缝着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姐俩,面色有点不自然。 “顾奶奶,我跟姐姐来大槐树下玩儿。” 冬天的槐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粗粗的,七弯八拐大疙瘩的树干,寒风刮来,树枝还会“呼呼”的响,像鬼故事里的配乐。 幺妹一点儿也不怕,她有许多话要跟大槐树说,还想听他讲故事呢。 顾老太本来想说眼不见心不烦吧,可……看着她们在雪地里冷得跺脚,终究是不忍心,“赶紧进屋烤火吧。” 幺妹也不客气,拉着姐姐进门。许久不见的顾家院子,依然是那崭新的模样,只不过,这次的“新”跟以前不一样,那门上,窗沿上,一颗雪粒子都不剩,洗刷得干干净净,天天用的磨盘也被塑料布盖起来,厨房门口的铁皮洋桶上还贴着一圈红纸。 透出一股喜庆的味道。 幺妹不知道,可春晖一看就明白了,她早听说顾家二叔叔要结婚了,还是跟以前张大力的寡嫂,“恭喜顾奶奶。” 顾老太勉强笑笑,喜从何来啊! 但她也知道孩子只是说个吉祥话讨巧儿,并非故意膈应她的,遂拿着火钳进烧得通红的火盆边上,从厚厚的柴火灰里刨出两个红薯,“吃吧,趁热乎。” 春晖捡起一个,把外头黑漆漆的厚皮剥开,露出里头金黄黄的红薯肉。 黄色的,甜的!幺妹顾不上烫嘴的热气,“嗷呜”一口,又甜又糯又香,整个人都被暖化了,哪里还感觉得到冬天的冷?为什么顾奶奶家会有这么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呀! 她小口小口的,生怕掉了一丝儿红薯肉,吃得认真极了,顾老太也看得认真极了。 她把这孩子从头发到眉眼鼻子嘴唇下巴再到四肢都看了个遍,怎么看怎么好看,可……唉! 三小子横起来一点儿人话也听不进,老二娶个寡妇也就罢了,毕竟他也是大龄青年不好挑肥拣瘦了,可老三啊,那可是有房子有工作还当领导的人,就是这外貌十里八乡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他怎么也看上个寡妇? 他们家的男人难道成了寡妇收割机不成? 那么多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找,怎么就……哎哟!她一开始是打死也不同意的,在炕上躺着哭了好几天,老头儿劝她想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她做不到啊! 当娘的,谁不想自己的儿得到全世界最好的? 老二也来劝,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跪地求她千万别把自个儿熬垮了。当然,她气归气,东西还是吃,老二最知道心疼她,她也不忍老二难过。 这不,看着孝顺的老二,她这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不同意老三跟黄柔,还有个原因她是说不出口的。因为她在队上素来就有“公道人”的称号,说话做事基本没啥私心,又养出个精忠报国光宗耀祖的儿子,她就是心里滴血,面上也要讲公道。 可作为母亲,再公道,她还是有糊涂的时候啊! 尤其是明知自己这么想糊涂,可她还是得硬着头皮做,那真是折磨她啊。 自从老大和小四妞淹死后,她的心就全扑在老二和老三身上。老二寡言少语,又没啥文化,没个工作,可她心里最疼的还是他。不仅因为他长得最像自己,还因为这么多年没了两个孩子,老三又在外当兵,他是唯一一个陪在身边的,她饿了是他给做饭,她病了是他连夜背着走山路上医院,端屎端尿。 虽然没出息,可他是在照顾老两口这件事上付出最多最实在的。所以,她才私心一定要把他跟黄柔凑一对儿,那么好的女人她怕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老三有个好工作还有了房子,她虽然也疼,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吧,难免会有点糊涂想法——为啥兄弟俩的东西不能匀匀?共同富裕? 老三的房子匀给老二,老二就不会拖后题啦,兄弟俩就都有好日子过啦! 可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老三的房子是他用命和前程换来的,凭啥给老二?她知道,她都知道,可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告诉她:与其让他替别人养孩子,把房子给了别人的崽崽,还不如给自家兄弟呢! 所以,她被自己这想法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她已经意识到,老三铁了心要娶黄柔,阻挡不了的,可她不想人财两空……老太太这一急,就上火了,寒冬腊月的嘴里居然起了几个大火泡! 而恰在此时,老二也提出想要尽快跟陈丽华结婚的事,她更是气上加气,心里的不舒服达到了顶点!这猴急的没出息的,居然自个儿找先生算了他俩的生辰八字,自作主张把日子订在下个星期六,你说她能高兴得起来? 羞愧,气愤,着急……多种情绪混杂在她心里,嘴巴苦得都说不出话。 “奶奶吃一口烤红薯叭,吃了就不苦啦!”雪白的小胖手捧着黄糯糯的红薯来到她嘴边,顾老太一张嘴,哟,还真甜! 幺妹笑嘻嘻的,姐姐喂一口,顾奶奶喂一口,很快她的小肚肚又饱啦。 看她打哈欠,顾老太叹着气,先去院里看了一眼,雪停了,“地上有雪,你们慢些,星期六记得回来喝喜酒,叫上你妈妈,啊。” “好哒,我会叫哒!” 喝丽华姨姨的喜酒,到时候说不定还有橘子罐头吃呢! 夜里,雪越下越大,崔建党两口子顶着风雪回来了。结果不用想也知道,大姨姐肯定是赞成春月去的。所以,第二天,两口子又跟着去了大河口,见到姚文白,虽然他们唯唯诺诺也不敢说个啥,可至少知道孩子是跟谁走的,放心。 黄柔陪着他们,见了姚文白,留下地址、电话、传真甚至电报,所有的联系方式,毕竟春月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忽然通知三天后就要去北京,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她能做的,就是仔细查看姚文白的介绍信,以及他出示的各种证件,记下他的证件号码。 春月的组织关系还没转,得先让她去了北京报道。 崔家人听说居然走得这么急,也是非常意外,最主要是舍不得孩子。也不知道她去了书城会不会被人欺负,能不能吃饱,训练会不会太辛苦……大家几乎把困难给想了一遍。 倒是黄柔跟姚文白商量,看家里人能不能什么时候去看看她。当然,这是不行的,总政文工团比廖团长的西南军区文工团还高一级,隶属于中央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下一次要见春月就是一年半载后的事了,幺妹非常难过,瓮声瓮气道:“姐姐给,这是你的鼻烟壶。” 壶里她给装了满满的橘子糖粉,以后姐姐想她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就不会忘记她啦。 她的灵力已经在七级停留了很长时间,要能涨快点儿就好啦,她给糖果注入灵力,以后就能保护姐姐啦……唉! 春月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双颊,“妹别叹气,到了那边我会给你写信,以后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嗯……”她想了想,又小声道:“你要是想你外公外婆的话,把地址给我,我去找他们,把你的话带到。” 她自信的想,反正北京城不就那么大嘛,要找个人还不容易? 幺妹摇摇头,“谢谢姐姐,等我长大了自己去找叭。” 其实她知道,妈妈一点儿也不喜欢“外公外婆”,她问过好多次,妈妈都不告诉她,他们到底长什么样。 接下来两天,崔家人连夜给春月赶制出两双厚厚的千层底布鞋,两套新衣服,还有袜子六双,一直舍不得吃的腊肉也用油炸干,给她装满了两个罐头瓶,还有两罐下饭下馒头的萝卜干……出发的时候,大大的双肩包已经塞得胀鼓鼓的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 幸好是崔建党用自行车驮到公社的,生产队还给她胸前戴上一朵大红花,放了两串炮仗,老老少少们喜气洋洋敲敲打打把她送到公社,这就是为村争光的待遇!当年顾三去当兵也不过如此。 别说王二妹,就是崔老太和黄柔,也偷偷抹过眼泪,她们家的孩子啊,就这么“少”了一个。 而幺妹少的不止一个姐姐,还有她最好的好朋友。 直到送走春月,又在家里待了一天,星期三下午回到厂里,她才知道胡菲也跟着女团长走了,她进的是西南军区文工团,隶属于地方军区,就在书城。 她看着胡峻哥哥手里那洗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裙子,眼圈立马红了,“怎么也不等等我……呜呜……” 小小的她,在两天之内接连接受了两场离别,突然的离别。 胡峻揉了揉她脑袋,眼圈也是红的。送走妹妹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哪怕明知是个更好的前程和出路他也不愿意! 菲菲才六岁不到,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的都是比她大的孩子,她胆子那么小,受了委屈也不敢说……不知道得偷偷哭多少次!还不如就在家里,虽然父亲和继母都不管她,可至少有他罩着,没人敢欺负她。 可胡雪峰才刚听说文工团看上闺女了,二话不说就跑回家来,恨不得立马将菲菲打包送走。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什么小不小的,谁不是从五六岁过来的?这么小大的孩子在哪儿生活不是生活?去了文工团比家里吃得好穿得好,她还能不愿意? 当然,他也不会给菲菲说“不”的机会,第三天就把孩子送走了。 胡峻愤恨的咬咬牙,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道:“谢谢你崔绿真,有你的裙子,菲菲很开心,她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道别的,但……”他深呼吸一口,“以后你要有时间的话,可以多给她写写信。” 胡峻把裙子递过来,“已经洗干净熨过了,她本来想亲手还给你……” 幺妹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胡菲是她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最好的好朋友,她以后就要见不到她了,太难过啦! 黄柔今儿到办公室就听说了,两个被选中的女孩子都是她身边的,肯定是与有荣焉,春月怎么说也十一岁了,具备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可胡菲……那也就比幺妹大半岁啊! 要选中的是幺妹,打死她也不会同意的。 果然,有了后妈就有后爸,胡雪峰这人,还不如没爸爸的呢,她真是鄙视到心底里了! 她拍了拍胡峻的肩膀,“你有她电话没?她们团里家属能不能去看?” 胡峻红着眼点头,他都快跪下求廖团长了。因为胡菲情况特殊,廖团长是要把她当台柱子苗子培养的,年纪小,还离家千里,她也被胡峻的护妹之心打动,同意家属每个月可以去看她一次,能在军区家属招待所里住两天。 黄柔松口气,胡峻这孩子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菲菲没有爸爸妈妈,但她至少有个好哥哥。 送走两个姑娘,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崔绿真现在更厌学了,因为没有好朋友的动力支持,她现在每天去班上都很不开心。 可突然星期五这天早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卫老师留下一句让大家自习就走了。菲菲走了,换了个男生来做她的同桌,叫蔡明亮,是全班最调皮的孩子。 仗着他爷爷是厂长,在市三纺几乎无人敢惹。 蔡明亮人长得高高壮壮,圆鼓鼓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六岁不到就戴上了眼镜,老爱揪女生辫子,脱男生裤子,经常号召着一群男生搞“坐飞机”的游戏。 就是大家抬着一名男生,掰开男生的腿,用男生小基基去撞树的游戏,也不知道才几岁的人哪来这么大力气,反正男孩们都怕他,不跟他玩儿的就得“坐飞机”,所以大家甭管情不情愿都会簇拥在他周围。 这不,才做了一个上午的同桌呢,幺妹整齐干净的刘海就被他弄乱了,还黏糊糊的特难受。 小地精虽然不知道这是卫娜故意的,可她知道,她已经举手跟老师反映过了,老师还怪她上课打断她思路,被罚站了一节课……老师不帮她,她就得自个儿帮自个儿了。 窗外的植物们看不过眼,她这小肚子啊,气鼓鼓的。哼,大坏蛋蔡明亮,她可是一只记仇的小地精,他要惨啦! 忽然,一群穿中山装的大人在教室门口看了看,不知道说了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来,径直走向第一排的崔绿真和蔡明亮,“小朋友,你们班老师呢?” “老师回家啦,下班啦!”蔡明亮把嘴一撅,又抓了一把同桌的头发。 幺妹被他抓得头皮生疼,她真哒生气啦! 戴眼镜的叔叔不轻不重的在蔡明亮手上拍了一把,“作为男生你怎么能欺负女生呢?老师没教过你吗?” 蔡明亮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那都是闻名十里的小霸王,连爷爷都舍不得碰他一根汗毛,突然被陌生人打了,他顿时大吼道:“就是没教,卫老师啥也没教过,关你屁事!” 得,这一嗓子嗷的,门口一群中年人也进来了。 排头的男人皱着眉头,看向站在最后点头哈腰的校长,“去,把班主任找来。”一开始,有人给他说市三纺子弟学校有个叫卫娜的老师师德败坏他还不信,今儿到了每季度一次的教学督察,他带着局里各部门负责人下来走走,专门来卫娜的班上看看。 谁知上班时间她居然脱岗? 脱岗也就罢了,这教的啥学生,欺负同学教育他两句还不行了?一看就是卫娜平时没少给他撑腰! 可怜的校长,他也知道卫娜经常脱岗回家做饭,平时也睁只眼闭只眼惯了,今儿突然去找她,说不定还要挨她一顿骂!那女人穷横穷横的,他也怕啊! 还没到卫娜家楼门前呢,远远的见围了一群人,嘴巴不干不净的骂着,还有小孩的哭声,他顿时觉着自己更倒霉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好好的班不上在这儿扯皮,一点儿素质也没有。 可等走近一看,被众人围在中间,双手叉腰,唾沫横飞骂得最得劲的不正是他要找的卫娜吗? “卫老师你干啥呢,教育局来人了,正找你。” “教育局的来了正好,让他们评评理,收了咱们这么多服装费,这元旦节都过去一个星期了,衣服咋还不给咱们!” “对!让领导们看看,这私吞公款的蛀虫!” 今儿来找麻烦的都是等了一个星期既没领到衣服也没退到钱还没得到个说法的家长们,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也不知道谁牵的头,大家一合计,直接找卫娜吧。 可卫娜既不能说她吃回扣被人骗了,又拿不出钱来赔,更不可能上领导面前,“啪叽”一屁股坐地上,哭爹骂娘起来。 “这啥狗屁学校啊,养的都是白眼狼家长啊,我辛辛苦苦替你们教育孩子,临了落不了一句好,还想这儿告我那儿告我的,老娘今儿就不当这老师了,你们孩子爱让谁教让谁教去!” 学前班的孩子全都是没大人带的,她要不教了,孩子放回去还不得把家给拆了?她就是拿准了这点,知道家长的顾忌,所以才有恃无恐呢! 最主要的,来闹这些家长,她已经把他们记下了,明儿去了班上,他们的孩子就等着倒霉吧!她别的干不了,可要收拾几个小屁孩还不简单? “好,很好,不干就赶紧滚蛋。” 忽然,人群外传来几声响亮的说话声,众人回头一看,不正是教育局领导吗?校长出来半天没回去,就让学前班的小朋友带他们来找“卫老师”了。 这好巧不巧的,就听见她撒泼了。 大家都是搞教育工作的,不说教书育人培养祖国花朵,她居然还敢威胁家长?搞一哭二闹三上吊?人每年交着学费,可没欠她! 不说教书育人的大话,怎么说她也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只要一天还是老师,就不能丢下学生不管!国家可还给她发着工资呢! 家长们一看这架势,对视一眼,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的数落卫娜的罪行,脱岗都是小的,她嫌贫爱富,经常因为大人之间的事打击报复孩子,给孩子罚站,放学把孩子关教室里打扫卫生,扫完也不许走,最关键的还骗了他们两百块钱! 卫娜只觉天旋地转,她想过无数种耍赖蒙混过关的场景,就是没想到会跟督察组的撞上。要是没了工作,她在夏家就是废人一个,公婆还会要她吗?老夏早就跟她闹离婚了,俩儿子也跟她不贴心,这……这……不行,绝对不行,她不允许! “领导别听他们胡说,他们这是攀咬,对,攀咬!” 刚孩子被她吓哭的家长不乐意了,“我们没胡说,更不会攀咬她。” 领导被他们左一句攀咬右一句攀咬弄得脑壳痛,抬抬手,“各位家长放心,这事我们会查实,一旦发现她有违反教师规范的地方,一定会严肃处理。” 家长们这才安静下来,可谁知卫娜这病急乱投医的,居然大吼一声:“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处分我难怪主席都说了知识越多越反动,你们就是……” 得,上头三令五申让他们知识分子摆正自己的位置,造反派们正愁找不到开刀的地方呢,她就给对方递了刀子,这是想连累整个教育系统的同仁?真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领导冷冷的瞥她一眼,“你们说的这些情况,有证据吗?” 家长们拍胸脯保证,可以去问班上学生,哪天谁谁谁被她罚了,只因为头天晚上家长跟她发生两句口角,谁谁谁被她关教室里,饿了一整天,至于做服装的事儿,这么多家长会联合起来赖她?虽然当时收钱没给收据,可她为人高调,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就把这事说出去了,谁不知道? 领导们当机立断,当天中午就在校长办公室,挨个的接见了孩子和家属。 黄柔接到消息,也带着幺妹进去了,当然,因为她的“同事”身份,也没提她故意打击报复幺妹的事,只捡着别的大家都说的说,反正光这些,就够她喝一壶的。 她们刚吃完饭,还没睡午觉呢,就听说处罚结果下来了:处罚虐待学生的事,教育局直接给她撤职了,取消人民教师资格,至于欠家长的钱,那是公安机关的事儿。 丢了工作,没了工资,卫娜哪来的钱赔家属?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她啥都没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呗。 本来,大家都念她同事一场的份上,心想把钱要回来就行了,可现在?那是不报警不行了。 最终,还是徐志刚来把她“请”派出所去的。 听说,卫娜当天晚上从派出所出来后,到家没多久,整个家属楼就爆发一阵杀猪似的惨叫,老人孩子哭成一团,她闹着丈夫要敢跟她离婚她就杀了丈夫……当然,这些打打杀杀的传闻,黄柔是不会让闺女知道的。 因为突然没了老师,第二天星期五的课也没人上了,学校给学前班放假,让星期一再来。 这可把小地精高兴坏了,不用上学她跟吃糖一样开心,况且第二天就是顾二叔叔结婚,她要回村做客去呢,一天问三十遍:“妈妈你还没下课鸭?” 没人看管的小地精,孤零零上垃圾场游荡一圈,就乖乖坐妈妈教室门口,瞄一眼,再瞄一眼,原来妈妈也会拖堂呀! 087 087 杨丽芝被她妈妈带市里找爸爸去了,没有好朋友的小地精,你说有多可怜?她早早的起床,一个人吃早饭,一个人出门,一个人上垃圾场溜达,再一个人去了妈妈教室门口……反正,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跟好朋友手牵手逛遍全厂的时候了。 “唉!” “叹什么气呢?”顾学章一把抱起她,颠了颠,几天没见,好像也没长多少。 “我没有好朋友啦叔叔。” 顾三一顿,“嗯?” “我的好朋友菲菲,就你见过的,她去文工团跳舞啦,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呜呜……”她挺难过的,可还是强忍眼泪,小嘴得吧得吧将元旦节的事说了,她太需要倾诉啦。 以前她说啥都有菲菲听,现在……唉! 小地精做了三百年地精,一个人孤单习惯了,现在她刚尝到有好朋友的美妙,可惜这种美妙转瞬即逝……她的心情真的很复杂诶。 顾三把她驮在肩上,颠了颠,吓得她哇哇大叫,没一会儿又绽开笑脸。 “那你这几天有遇到开心的事吗?” “有鸭!我们班的老师换啦!”除了蔡明亮,全班小朋友都很开心,说明卫娜在学校已经天怒人怨了。 顾三眼神里蕴上笑意,“那换成谁了呀?” “我不知道,杨丽芝说是,是……嗯,我……我忘啦……”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昨天光顾着难过去了,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正说着,黄柔下课了,“来啦?” 顾三“嗯”一声,“回去收收东西,回家还能赶饭。” 趁着幺妹跑在前面,他低头小声说:“跟幺妹奶奶说了没?” 黄柔轻笑,这男人,怎么见一次问一次,跟幺妹一会儿问她“还不下课吗”,一会儿又问“怎么还不下课”一样,这种急切,居然让她同样的享受。 “晚上就说,成了吧?” 男人眼睛一亮,“成!” 他这心里啊,热乎乎的,大冬天刮来的西北风仿佛不是西北风,而是春日里的微风,暖洋洋的浑身通泰。 “谢谢你,卫娜被处分了。”她才不信啥巧合,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刚好碰见”,只不过是有心之人的安排罢了。 顾三面色一冷,“是她活该。” 这是事实,全单位都承认的事实,以前大家对她是又恨又怕,恨的自不必说,怕的都是扳不倒反而被她报复,这次终于让她自作孽不可活,不少家长都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下呢! 回到家,黄柔准备把中午吃剩的玉米面馒头蒸热,让他和幺妹吃两口,她已经听见他肚子唱的空城计了。 “妈妈,吃炸馒头叭,友娣姐姐做的那种。”现在崔建国和崔建党每天卖的就是萝卜糕和炸馒头,在煤厂前也算小有名气。可她还没吃过几次呢,小地精馋兮兮的想。 把馒头切成片,裹上鸡蛋液,热锅下油,一会儿,金黄焦香的馒头片就出锅了。 顾三早早的帮她舀出两小勺桑椹酱,抹上去香喷喷,甜丝丝的,再喝一杯热乎乎的蜂蜜红枣水……她真哒太幸福啦! 整个市三纺怕是也找不出比她伙食好的孩子,就是蔡明亮家也舍不得让孩子这么吃,真是怎么费油怎么费糖怎么费工夫怎么来! 趁着她一个人在窗台上吃得香,顾三忍不住拉了拉黄柔的手,最近真是越来越憋不住了,看到她这心里就跟火山要爆发似的,热辣辣的岩浆就要喷出来了。 “我……我跟你商量个事。”他有点犹豫。 黄柔把手抽出来,将炸馒头用剩的清油倒碗里,留着以后炒菜用,再把锅刷干净。 她干啥,他都跟着,她在厨房他跟进厨房,她去刷锅,他又跟到水龙头跟前,时不时见缝插针的搭把手。 黄柔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依稀知道这是有求于她?所以献殷勤呢?“说吧,什么事儿。” 顾三轻咳一声,“也,也就是……”他鼓足勇气,几乎是眼一闭,牙一咬,“我想把县城的房子过户给我爸妈,你觉着怎么样?放心,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过了,以后你们跟我上县城住去,我每天骑车送你们娘俩来学校。” 黄柔一愣,脸上的笑没了。 过户房子那就是把房子给顾家老两口?那套房子她去看过,还挺大挺宽敞的,也是在四楼,跟普通的职工楼不一样,他那是干部楼,前后宽阔极了,光线极好,风景也是难得的:前后各有一个大花园,春天有桃花李花杜鹃,夏天有垂柳池塘,秋天有银杏和芭蕉,冬天那也是白茫茫的。 跟她们的蜗居比起来,他那儿才叫生活。听赵红梅说过一嘴巴子,那样的干部房,一套能卖一万五!她爸很想要一套,可县里没名额了,老赵头儿经常念叨谁要卖他想买一套呢。 可顾三觑着她脸色,却误会了,急忙道:“我也就是问问你意见,要不同意就算了,我给他们钱,让他们在别的地儿买一套。” 黄柔看他急着解释,脸都红了,瞬间温柔下来,“傻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本来就是他的房子,他想给谁是他的自由和权利。 都说知子莫若母,可在顾家是反过来,知母莫若子,顾学章知道他妈在意的是啥,既然已经阻拦不了他跟阿柔在一起的决心,那就得避免“人财两空”。 他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黄柔开口,这事要放别人家,那就是妥妥的婆婆防着儿媳,还未进门呢先把财产转移出去……他内心是不赞成这种做法的,可这么多年不在身边,亏欠父母和二哥也是真的。 他吭吭哧哧,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她,这个即将要跟他度过余生的女人。 如果她不同意,他只能从手里拿六千块钱给父母,算是补偿。可花钱不算啥,他就怕她生气。 明明说好要让她做团长太太的,可现在不止太太泡汤了,连房子也没了。如果她生气怎么办?作为男人他实在是太失败了,说出来的话就跟放屁一样,不算数! 忽然,他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对上的是一双温柔的,富含笑意的月牙,仿佛里头有光,有星星,有月亮。 “你是怕没地方住吗?” 顾三一愣,她不生气? “反正我有房子,你要实在没住的地方,可以勉强收留你。”黄柔实在忍不住了,笑意从嘴角溢出来,转化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顾三傻了,她怎么……他以为,这样“被算计”,换任何一个女人都得生气了吧?要是泼辣的,那得发飙了,要是有骨气的,说不定都翻脸了。 当然,不是她没骨气,她就是太有骨气了!有骨气有底气,所以才不在意他的一套房子给了谁! 黄柔笑过,正色道:“我不是嫁到你们家,你也不是来给我当上门男人的,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扶养幺妹,一起……” “愿意,我愿意!”顾三不待她说完,早忍不住红着脸大声说。 幺妹被他吓一跳,抱着碗碗探头探脑的看,“叔叔你愿意什么呀?” 两个大人红着脸,不自在极了。 “当然是愿意跟你妈妈在一起,给你当后爸咯。”窗外的大松树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幺妹“喔”一声,碗里的炸馒头它忽然就不香了。她知道后爸是什么意思,菲菲的妈妈就是后妈,所以后爸跟后妈就是一对儿,胡俊哥哥说的“不是啥好东西”。 她不要长腿叔叔变成坏东西,她喜欢长腿叔叔! 于是,黄柔和顾三发现,小丫头忽然气呼呼的,嘟着嘴,抱着个碗出来。“还没吃完呢,怎么,不吃了?” 顾三边问,边拿起一块,喂黄柔嘴里,他自己也吃了一块,喔,香香脆脆的吸满了油,一咬一口都是油! 他干净清爽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能看见清晰的下颌角。 他虽然人长得不赖,浓眉大眼高鼻子的,可幺妹跟他见面的每一次,都是他最灰头土脸的时候,要么正在刷墙,要么在抹沙灰,像这般干净倒是少见。这么干净好看的长腿叔叔,她才不要他变成坏东西。 “我不愿意!” 两个大人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三还掏了掏耳朵,“你说啥?” “我不愿意。”小小的嘴巴嘟着,粉嘟嘟的脸颊气鼓鼓的。 顾三咽了口口水,她不想要他跟她们一起生活?原本以为搞定当妈的就行了,谁知这丫头才是最难搞的,前面不一直好好的嘛……他求救的看向黄柔,他不敢说话,多说多错,万一哪句话不对她胃口,临门一脚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黄柔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刘海,试探道:“你不愿意什么呀?” 幺妹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她觉着那两个字挺难为情的,是骂人的话,妈妈说不能骂人,她咬了咬嘴唇,“我不愿意叔叔……叔叔……” 顾三急坏了,这孩子到底要说啥,是不要他吗?那她要谁? 生怕他那猴急样吓坏孩子,黄柔瞪他一眼,“别急,慢慢说,不让叔叔干啥。” 幺妹大大的眼睛里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复杂,着急和担忧胶结,小手拉了拉妈妈的手,示意妈妈弯腰。 说人坏话的时候不能当着别人的面。 黄柔弯腰,“怎么啦?” 幺妹叹口气,悄咪咪说:“不能让叔叔当后爸哟。” 她自以为说得超小声了,可顾三的耳朵是在军里历练出来的,他紧了紧拳头。 黄柔觉着不对劲,这孩子嘴里说着“不让”,可投顾三身上的视线却并非厌恶和不满,而是满满的担忧,“为什么呀?” 幺妹指指对门,以更小的声音说:“后爸和后妈是一对儿,坏人。” 黄柔一愣,反应过来后嘴角抽搐,没忍住又笑了。 顾三:“……” “所以你不想让叔叔当坏人?” “是哒!”幺妹双手叉腰,小小的舒口气,哎呀叔叔和妈妈真笨,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累坏本地精啦! 顾三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卡得他喉咙干哑,“我不是坏人,绿真知道的对不对?” 幺妹点头。 “那,那‘后爸’怎么就是坏人了?” “菲菲的后妈就是坏人,打菲菲,不给菲菲东西吃,不给买新衣服。” “叔叔要真当了你后爸,肯定不会打你,还要给你最好吃的东西,给你买穿不完的新衣服。”顾三本来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可为了自己的幸福,就差赌咒发誓了,“真的,给你全世界第一好的。” 幺妹不出声,像个大人一样看着他的眼睛,“真的吗?” 房子附近的植物们早已忍不住兴奋的唧唧喳喳,“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是真的是真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 “那叔叔拉勾,不能只对我好,还要对我妈妈好,也给我妈妈许许多多好吃的,给我妈买裙子!”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小傻妞,你才是爱屋及乌的乌鸦,你才是买一送一送的小赠品啊!刚说她聪明吧,她又犯傻了。 这么简单的要求,可把顾三高兴坏了,伸出粗糙的小拇指,在她奶奶的童声里,拉钩上吊,一大一小两个拇指一对,“盖章”算是签下他的卖身契啦! 事实证明,这一年的润物细无声是非常有效的,黄柔以为会比较难搞定的闺女,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了,通情达理到令人意外! 其实,幺妹这三百年也不是白活的,她虽然不懂人类的人伦法律规则,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可她的眼睛是雪亮的,她能看见叔叔对妈妈的好,也能看见妈妈对叔叔的喜欢。 春晖姐姐已经跟她说过啦,如果妈妈能遇到对她好,她又喜欢的人,就要努力促成他们结婚,这样就多一个人疼爱她,喜欢她啦! “那叔叔明天就搬来我们家吗?” 顾三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来,用力往上抛,抛到她都能摸到天花板了,又害怕又高兴,嘴里“哇哦”“哇哦”的叫着,阳台上的闹闹也跟着“哇哦”,黄柔是又好笑又无奈,小傻妞哟! 她想起昨晚,小丫头抱着她说的秘密,看向顾学章的眼神便充满了打探。 顾三倒没发现,他太开心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开心,快活!心里也暗暗下定决心,别说一套房,以后十套八套他都能给她们挣来,今日她们受的委屈,以后他都会十倍八倍的替她们找补回来。 玩了一会儿,天色暗了,黄柔收拾出一个双肩包,坐上边三轮就往牛屎沟去。因为明儿就是正日子,顾家门板已经贴上了红色的对子,门口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槐树也挂上了红纸条。 听见“轰隆隆”的摩托声,大家回头一看,“哟,学章回来了?”只是,他怎么肚子胀鼓鼓的? 天还没黑透,槐树下拢了个火堆,村里的中老年妇女们坐那儿烤火,也不知道是老眼昏花了,还是天色不好,看岔了。 早有人眼尖,看见了后排穿花棉袄的女人,“小黄老师也回来了?跟学章一路倒是好,还能有洋车坐,你三伯子嘞?” “我三伯要值班,明天才回来哟!”一把嫩嫩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众人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有人还记着他们家小福星,“小黄老师你家幺妹呢?” “我在这儿呀奶奶!”忽然,一颗黑溜溜的脑袋从顾三胀鼓鼓的“肚子”冒出来,那一头软软的黑黑的头发,不是幺妹是谁? 原来,一路风雪太大,幺妹又要在前头看“风景”,顾三干脆就把她塞热乎乎的怀里,军大衣一扣,小身子裹在里面,脑袋可伸可缩,别提多好玩多舒服了! 一群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这一大一小的关系也太好了吧?大家都知道以前他曾救过幺妹一命,可这非亲非故的把孩子捂心窝上,亲爹也不过如此吧? 顾老太听见摩托车声,心头一喜,刚要出来,听见众人的打趣,又不敢出门了,就猫在门后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她居然该死的有那种糊涂想法,现在羞愧得都不敢看他们。 “婶子,你家学章回来啦!” “婶子咋不出去嘞?”有提前来帮忙的妇女看她猫门后,奇怪道。 顾老太被弄了个大红脸,“我,我看这门闩是不坏了,待会儿让老二修修。” 幺妹蹦蹦跳跳下车,听见顾奶奶的声音,哒哒哒跑过来,“奶奶,我们回来啦!” 这话,真是说得又甜又好听,顾老太本来还别扭的心,也给她甜化了,“吃饭没?赶紧进来暖暖,奶奶给你盛鸡汤泡饭。” 幺妹“呲溜”吸口水,鸡汤泡饭呀,一听就很好吃的样子哟! 黄柔见闺女都进去了,也就背着大包进去,大大方方的叫了声“婶子”,既然认定了顾学章,那以后就是要当一家人相处的,甭管心里有没想法,面子上都是要尊重的。 “哎!”顾老太答应一声,不好看她眼睛,赶紧逃跑似的小跑着进了厨房,舀出两大勺鸡汤,挑了一勺无骨鸡肉,放进米饭,小火慢煮。 坐在灶前,热烘烘的火光烧得她老脸通红,她拿着火钳,一下一下的敲着。 “学章回来了,婶子咋不去跟他说话,我看他是不快一个月没回来啦?” 顾老太“嗯”一声,叹口气,这臭小子,何止一个月,都快一个半月了!他不回来,不就是躲着她吗?她就是那偏要拆散董永和七仙女的王母娘娘是吧?她就是那不通人情世故的恶婆婆是吧? 真是想想就来气! 很快,泡饭煮好,她拿出大中小三个碗,盛了满满三碗,锅里还有半锅。谁知端出来,院里只剩老三和小丫头了。 “你妈妈呢?” “回去啦,我妈妈有事先回去啦,她的鸡汤泡饭好多呀!”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一眼就看出来中间大碗是妈妈的。 “这样啊。”顾老太不知是松口气还是遗憾,又找出一把银白色的新调羹给她。 浓浓的鸡汤,软软的入口即化的米粒,精瘦的香喷喷的鸡肉块,她小口小口的撕着吃,为了不塞牙,她得非常慢的吃才行。 顾三“噼里啪啦”吃得很快,一连吃了两大海碗,把碗一放,“妈你跟我来。” 顾老太冷哼一声,傲娇的把头一扭,“还记得我是你妈啊?” 顾三嬉皮笑脸的,把老太太推进堂屋,“别气啦,给你说个好事儿。” “我跟阿柔商量过了,她的意思是,你们养育我这么多年不容易,这几年也是二哥在身边照顾你们,我对你们亏欠太多,应该把房子给你们……” 顾老太心头一松,“说啥亏欠不亏欠的,儿女都是债……你这么多年津贴都寄回家来,咱们住的房子是你盖的,穿的衣服你买的,吃的喝的没有哪一样不是你出钱……是我们亏欠你才对……” 说到动情处,老太太也哽咽起来。 她没想到,老三居然这么懂她。 “她,她真这么说?” “对,还是她主动提把房子给你们养老的。”他再次强调。 顾老太叹口气,“她果然是个好的,是我不会做人。” “谁不知道妈你是牛屎沟最大的公道人,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心直口快,以后对她们,尤其是对幺妹那孩子,你少说两句就行。” “你当我真是恶婆婆?”顾老太白他一眼,那样的玉团子谁舍得说?别人说一句她都心疼! 顾三嬉皮笑脸的推她,“赶紧洗碗去吧,改天有时间带你们去办过户。” 顾老太嘴上的火泡终于不疼了,这心里啊,就跟吃了蜜糖一样的甜! 吃饱喝足,幺妹终于想起家里的奶奶来了,跟顾奶奶和叔叔告别一声,悠哉悠哉的往村里走。现在天刚黑,外头路上走的人还多,又是从小长大的村子,他们也放心她一个人走。 小地精心里想的事情可多了,她要跟奶奶说菲菲的事,说班主任的事,说闹闹最近又学会了什么新词儿……嗯,最重要的,是要告诉奶奶,她好想奶奶呀! 奶奶肯定也超想她哒! 可惜,走到门口,也没听见奶奶叫她的声音,整个院子非常安静,到处黑漆漆的,只有东屋亮着灯。 “奶奶,我肥来啦!” 崔老太打开东屋的门,一把抱起她,“乖孙女回来了。” 幺妹晃着脑袋,她能明显感觉到,奶奶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奶奶你怎么啦?” 崔老太抹抹眼泪,“没事,大人的事。” 友娣已经出来了,“妹,我爸被治安队的抓了。” 088 088 “友娣你别吓到你妹。”崔老太还是疼惜幺妹,“赶紧玩儿你的去,我们商量事儿。” 亲了亲她的额头,崔老太放她下地,唉声叹气。 崔建国崔建党卖了小半年的吃食,在市煤厂门口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投机倒把分子”,平时有自行车,远远的瞧见治安队的过来,跨上车就跑。待得久了,哪儿有条道,哪儿有个坡他们一清二楚,抄小路跑得比治安队还快,自然没出事……直到今儿之前。 今儿轮到崔建国出摊,天还没亮他就蹬着自行车,驮着一对大竹篮就出门了。为了方便驮运,他们专门用竹篾编制了一对马鞍型竹篮,架在自行车后座上,牢牢的绑紧,左右对称,装的东西重量差不多,受力均匀,骑的时候就不偏不倚。 一筐萝卜糕,一筐炸馒头片,已经打出招牌来了,每天下午四点之前准能到家,还能去自留地鼓捣鼓捣庄稼。 谁知今儿天都黑了,崔建国还没回来,刘惠埋头在缝纫机上踩着赶工,一直没发现男人不在。是生产队下工后,崔老太回来找他商量明儿上顾家帮忙的事,才发现大儿子不在。 几个男人们最宝贝自行车也不在,马鞍竹篮也不在,那就是压根没回来! 崔老太急了,毕竟,大半年顺风顺水的没出过岔子,儿子儿媳们早麻痹大意了,可只有崔老太,心里始终绷着那根弦,治安队可不是吃白饭的!只要是政策不允许的,那就不是合法的。 她赶紧让老二出去,给张爱国借来自行车,顺着他们常走的小路,一路骑一路喊,既怕他雪天路滑掉山沟沟里,又怕他被治安队的抓。 幸好,也是崔建党机灵,眼见着这么找不是个办法,干脆上隔壁村去。他们天天在煤厂门口,也遇到几个附近村子的常去摆摊的人,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谁家住哪儿了。 找到那卖鸡蛋的家,他们家男人也没回来,女人还哭着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今儿治安队和公安联合执法打击投机倒把,煤厂门口成了重灾区,他们早已埋伏多时,趁着下班的点儿生意最好的时候,给他们一网打尽了! “没一个跑脱的!”女人哭哭啼啼没了主心骨,一窝八个孩子哭的哭,闹的闹,两间茅草屋在寒风里摇摇欲坠。 崔建党脚下虚软满头大汗的赶回家,把打听到的事儿说了。 女人不识字,没啥见识,只知道同村的赶集回来说抓人的事儿,可到底抓哪儿去了,她也说不清。 “娘你可得救救建国,不能让他吃枪子儿啊!”刘惠话音方落,“啪”一声左边脸颊就挨了一耳光。 以前她再怎么造作轻狂不像话,崔老太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今儿却是破天荒头一次,“滚,乌鸦嘴,我儿子又没杀人放火,凭啥枪毙他?今儿再敢喷粪就给老娘滚回六甲村去!” 现在的六甲村啥光景?崔家又是啥光景?崔家一个月的收入刘家两年都挣不来,傻子才回娘家呢!再说了,自从月子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对娘家也彻底死心了,她老娘已经让村里人带了好几次信儿,求她她都不回去! “阿柔,你见识广,你帮娘想想办法,这事怎么办?不行咱就上公安局问问去……” 黄柔赶紧摇头,如果真被逮捕了,那公安局肯定会给生产队发函,顶多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到时候看看对方处理意见再说。 但她也在侥幸的想,万一他跑了呢?跑得够快呢?就这么找上公安局问信儿,不是自投罗网不打自招吗? 屋里大人们哭的哭,骂的骂,一片愁云惨淡。院子里,幺妹跟她的植物们聊得不亦乐乎。 “你们村明天有喜酒喝啦,能不能给我带点儿回来?”狗尾草舔了舔嘴角,自从去年那一口糖水后,清水已经满足不了它了,时不时就跟幺妹要粪水喝,糖水喝,这次更过分,居然要酒喝! “你不能再乱吃东西啦,你看你叶子都黄了哟。” 狗尾草满不在乎的晃晃它枯黄的叶子,狗尾草本就是一年生草本,它同时代的伙伴们,族人们,早就死的死,黄的黄,在它这么大年纪还只是黄了几片叶子,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翡翠兰不雅的翻个白眼,它看不惯狗尾草这副毫无节制的模样,它觉着它们虽然是草,虽然寿命没有人类那么长,但也要注意养生保健啊。“崔绿真,你奶奶又哭了,你大伯娘也哭了。” 幺妹点头,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小兰兰你知道为什么吗?” 相比狗尾草只会惦记吃吃喝喝,翡翠兰倒是更像个有智慧的老人,几乎每一次,它都能听懂人类的话,能分析事件始末本质,可这一次,它也懵了。 “我大伯被抓走了吗?”幺妹自言自语,“那明天的喜酒他就喝不了吗?” 翡翠兰:“……”重点不是喝喜酒啊喂! 对于觊觎这顿喜酒良久的幺妹,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可惜了”,顾奶奶已经悄悄告诉她,明儿有酥肉和大骨头,还有甜甜的炸酥饼,让她叫奶奶伯伯伯娘姐姐们早些去,她给他们留着呢。 “那我们把大伯找回来叭。” 翡翠兰叹口气,“听你家里人意思,现在还拿不准他是不是被公安抓了呢,去哪儿找?” 幺妹用她的地精灵力探测过,感受不到,说明大伯待的地方一定很远,“那就让植物帮我找吧!” 整个牛屎沟的植物都是在她庇护下长大的,比别的地方多吃了几倍的阳光雨露,所以都愿意帮这个忙,至于其他地方的植物,那就是靠植物与植物之间的利益裙带关系了。把崔建国名字性别样貌特征,尤其是他自行车上驮的马鞍型箩筐放出去,也就半个小时,消息传回来了。 崔建国确实是被抓了,但并非阳城市公安局或者下头区县街道的派出所,而是公社治安队的临时突击行动,专门针对最近半年被人频繁反映的本公社社员投机倒把活动,现在也正关在大河口治安队临时搭建的牛棚里,年底了,全县各公社,公社下各生产队正在搞一年一度的全民大练兵。 这个“练兵”分两部分,一是坚定政治站位,歌颂弘扬社会主义政治面貌的红歌赛,要求每个生产队必须派出五名代表,星期一要到大河口公社参加歌唱比赛,到时候全公社再选出五名代表,到红星县参赛。 这是所有人都期待的,无论男女老幼,到了那天,上学的不用上学,种地的不用种地,全都聚集到那儿,就为了看这场歌唱赛。 当然,另一个让人兴奋的,能让这场比赛成为“盛会”的,就是民兵小分队批斗、教育、改造那些被抓的投机倒把分子现场,能看着那些挣到钱的人在普罗大众面前沦为牛马,低声下气,苦苦哀求,这种变态的,扭曲的快感,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自从段书记调回北京后,他前脚刚走,大河口公社后脚就尾随着其他公社,成立了民兵小分队。这不同于戴红袖章吆五喝六的治安队,这是真正的“兵”,因为他们有枪! 上了栓的火药枪,人手一杆背在身上,对那不听话的,用枪托子打,砸,实在不听的,他们有权开枪。 半年前的大河口以经济建设和农业生产为重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地方。现在的大河口公社,跟其他任何一个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公社没有任何区别。本来小学生和中学生们都不用再学工学农了,段书记放话,“学生就得学书本,书本学完自会优胜劣汰,把学生们分流到各行各业,到时候多的是农民,是工人,是士兵。” 所以,黄柔调到厂子弟学校一年,每个月只有两天时间带学生去学工,学习成绩自然就能抓起来。 当然,她也就只敢私底下吐槽两句,该怎么干还是得听领导安排。 而为了完成这场一年一度的“劳动教育”盛会,几乎每一个公社都在拼了命的抓投机倒把分子。能抓够的就抓,抓不够的怎么办?为了保证完成任务,有些生产队只能抓那些自留地超标的,游手好闲的,工分数少的,甚至邻居妯娌看不惯的就去举报,总能抓到几个“破口大骂日爹倒娘”现行的妇女! 要是段书记知道,还不得拍着大腿痛呼“糊涂”他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又被这些政治运动给浇灭了! “啥,你大伯在劳教场牛棚”崔老太一听,腿就软了。 “民兵小分队可是有枪的,那建国岂不是……哎哟,娘别打我,我不乱说了。”刘惠捂着脸,一连“呸呸呸”的自扇耳光。 毕竟,自扇总没她扇疼。 黄柔搀住婆婆,温声道:“娘别急,先听孩子把话说完。” 幺妹咽了口口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居然有点紧张,比元旦节表演节目还紧张呢!“奶奶,民兵队要把大伯关到星期一,拉歌会的时候现场劳教。” “啥” “还劳教?” 那可就不止是崔建国受罪了,还全家一起丢脸,劳教现场要求本人至少两名直系亲属围观,完了回队上还得做报告,表示接受到了教育,一定痛改前非才行。最关键的,如果要劳教,那他搞投机倒把的非法所得还得全部上缴公社! 他们这一年,怎么说也挣了七八百块钱,要全部上缴那还得了 “你确定你大伯真不会有事?”刘惠还是不放心,劳教除了受罪和丢脸外,只要不跟民兵队的唱反调,人家让干嘛就干嘛,倒也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而劳教时间根据本人表现而定,表现好的十五天就能回家,表现不好,那一两个月也完全有可能。 幺妹点点头,怕大家看不见,又道:“真哒。”植物们连公社新书记开会说的话都传回来了,这次虽然也搞政治运动,但不像红卫兵那么激进了,以宣传教育为主。 众人这才松口气,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是信幺妹的话。 “那就好,那……那这……”王二妹觑着婆婆,试探性的开口:“娘,要不这……让几个孩子把钱带上,先去我娘家躲躲?” 毕竟,崔家这大半年卖吃食的收入都还在东屋藏着呢,万一被民兵队的搜走,可就白忙活了。 “就是,娘快让友娣春晖去送钱,我保证再不说丧气话了。”刘惠也难得的跟王二妹统一战线。 这次跟去年的卖瓜事件不一样,那次没被抓现行,只要一口咬定没投机倒把,只是种给孩子解馋的,治安队就拿他们没办法。可这次是卖东西的时候被抓现行,这种“资本主义行为”是定性的。 所以,来搜家是板上钉钉的。 崔老太擦干眼泪,沉吟片刻,“不行,姑娘家不能走夜路,两个半大孩子不在家,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吗?”到时候别连累了亲家。 崔老太不管跃跃欲试的友娣,只是看向吃得肚饱肥圆的幺妹,忽然想到个主意,把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下幺妹。 “崔绿真,奶奶交给你个任务怎么样?”叫她全名的时候,那就是要说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的事了。 幺妹挺挺小胸膛,“好哒奶奶,我保证完成任务。” 崔老太凑她耳朵旁,小声交代几句,果然小丫头立马领会,“好哒!” 如此这般,一个说,一个边听边记。 二房里,崔建党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头巴脑,盘腿坐炕上抽起了旱烟。 “吧嗒吧嗒”,冬天闷得密不透风的屋子,立马烟熏火燎的起来,春晖拿过爸爸的烟斗,还巧妙的避开他来夺。 终究是半大姑娘了,崔建国抢不过他,脸上又臊得慌,干脆倒头睡炕上,两只大大的黑漆漆的脚掌露在炕沿外。 他宽阔的脚底,在半年的东奔西走中,已经磨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泡,伤疤,层层叠叠成了粗糙的,厚厚的老茧,比一般庄稼人粗糙多了,仿佛套上一个磨砂的外壳,有点可怖。 她听爸妈悄悄话说,爸爸两只大腿内侧的皮都磨破不知多少次了,天天蹬几十公里自行车,又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水泡磨破后流出血水,把裤子紧紧的黏在腿上,到家脱不了裤子,最严重那次是妈妈用剪刀把裤子剪烂的。 为此,爸爸还心疼了好几天,浪费了一条好裤子。 她也曾想过,既然时代不允许,那要不就不挣这辛苦钱了,等以后改革开放再出去。 可父母舍不得,全家都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挣钱机会,只要不是杀头,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 “还好今儿是大哥去,要你这犟脾气,被抓到还不得……”王二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谁知崔建党却“呸”一声,“说啥呢?我宁愿被抓的是我,毕竟我脑袋比他灵,公社上也认识几个人,以前当副队长也跟他们一起做过汇报,说不定还会给两分面子,少受……” “呸!就那些人,你这副队长都下快两年了,人家还记着你?可别做梦吧!” 两口子谁也不服谁,又怕吵到老太太,叽里咕噜压着嗓子争辩起来。春晖叹口气,虽然是重生者,可这种事她也没办法改变啊,她前世三十几年的人生里可没遇到这样的事。 三房,崔建军没空回来,只有林巧针和春芽在,虽然屋里堆满了不少成品包包,布料边头边脑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臭气。 “妈妈,幺妹呢?”春芽拽了拽正在踩缝纫机的林巧针的袖子。 “幺妹有事儿,芽儿先睡吧,明早妈妈带你喝喜酒去,啊。” 林巧针忙着呢,眼睛一刻也离不了缝纫机操作台,上面是做到一半的包包,线刚缝了一半。 春芽在炕上翻个身,“妈妈,我读书,跟妹妹。” 林巧针手下顿了顿,芽儿想跟妹妹一起,上大河口念书。自从幺妹去了大河口,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而幺妹在大河口听说也没好朋友了,姐俩都孤单……要是能一起上学,那真的挺好。 可去公社上学谈何容易? 他们是农业户口,户籍关系又不在大河口,怎么去?除非哪天崔建军能转正,现在厂里同情他,每个月给的工资是不低,可其他正式工有的福利和编制他都没有。 这工作啊,也就是养家糊口。 “等等看吧,以后妈挣了钱,给你在大河口买了房子,应该就能跟幺妹一起中学了。”如果真如春晖说的,再有五年,到时候户籍管理没这么严格了,只要有了房子就能迁户口,那她们也就能摇身一变,成城里人了! 这不止要等时机,还要有足够多的钱……她把缝纫机踩得更快了。 “巧珍别踩了,赶紧把东西收收。”崔老太急忙进屋,叫过所有人,想把堆这儿的所有成品半成品以及小山似的布料搬开,可搬去哪儿……这是个问题。 他们家房子就这几间,到时候民兵队要来搜家,人家又不让瞎的。就这么明晃晃的对着这么多东西,“投机倒把”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娘这么多东西放哪儿去?” “要不地窖吧,地窖里藏白菜萝卜底下,也没人看得见。” 崔老太叹气,人家要真想找他们投机倒把的罪证,掘地三尺也能挖出来,更别说家家户户都有的地窖,肯定是要打开看的。 林巧针也觉着不妥,这么多成品都是早早做好,星期天晚上准备给阿柔送大河口去的,王满银说好星期一来找她拿货,顺便结清上次的钱款。 要不是想着她们要回来喝喜酒,前几天就该送去的。这八百个包要被一锅端了,那妯娌几个真是眼睛都能哭瞎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出主意,都没一个行得通的,黄柔也愁啊,搂着幺妹躺在婆婆的炕上,听着外头雪越下越大,渐渐的居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她们长时间没回来,耳房的炕一时半会儿烧不热,正好崔老头不在,祖孙三人就躺一个被窝,将就一下。 底下的炕热乎乎的,上头厚厚的棉絮压着,夹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小地精,别提多热了!没一会儿,那脸蛋就热得通红通红的,仿佛熟透的番茄,一碰就有汁水流出来。 黄柔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摸着她红通通的脸蛋出神。 番茄呀,大河口种不出,上星期国营菜市场进了几十斤来,全公社的人都拿着网兜排队呢!她本来也想买两个给幺妹尝尝鲜,可去看了一眼,她就不想买了。 排队的人多不说,就那青的青黄的黄红的没几个的质量,也太参差不齐了。小丫头期待了一天没吃上传说中的酸酸甜甜的番茄,别提多失望了,一个劲追着她问,番茄到底什么味儿,怎么吃。 听说生的熟的炒的煮的都能吃,小丫头惊讶得“哇哦”乱叫,活脱脱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妞!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陈静居然给她们送了三个拳头大的过来,说是徐志刚单位上发的,她去菜市场也没抢到。虽然也是青黄青黄的,可黄柔也非常感激她。也就是好朋友,才会这么惦记她们,有啥好东西随时想着给幺妹送一份。 她倒是后悔自己跟她生嫌隙了,陈静也就是孩子脾气,有时候做事顾头不顾尾而已,可对她们的心,就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下午下班后,她就上市场买了一兜苹果给陈家送去,心想过两天拿到包,也给她和陈阿姨送两个,钱算她账上。 谁知等她礼尚往来回来,番茄不见了。 她以为是幺妹拿出去玩了,问她是不是忘记拿回来,拿哪儿去了? 可小丫头摇摇头,双手乖巧的背在身后,嘴唇可疑的红红的。她再问,她就坐写字台前乖乖写字。 没想到,饭做好她说不吃,直到要睡了才直叫肚子不舒服。一说话,那小嘴巴里呼出来的都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未成熟的番茄味,她一惊:“你把番茄吃啦?” 幺妹眼神闪烁,不敢与妈妈对视,最后还害羞的低下了头,“嗯。” 黄柔大惊,未成熟的西红柿可是有毒的!她记得她们胡同以前有个男娃娃就是吃了青黄色的番茄又拉又吐,送地坛医院洗胃输液,折腾得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可幺妹是小地精啊,她有灵力护体,这么大量有毒的东西吃进去她的症状也没别人重,洗胃输液不至于,只不过有点恶心而已,多喝点水多尿几次,睡一觉也就没症状了。 但从此以后,她就留下了后遗症——坚决的,笃定的认为番茄就是又苦又涩的,还有股怪味的东西。鬼知道她先吃了个绿的,又吃了两个黄的,馋嘴的小地精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要不是因为知道很贵很难得,她真想悄悄扔掉! 但妈妈挣钱多不容易呀,她不能浪费粮食,更不能浪费静静阿姨一片好心。从此,忍着恶心吃下三个生番茄的小地精,即使后来陈静家有熟透的红通通的,她也心有余悸,不吃就是不吃。 “小丫头,为小馋嘴付出代价了吧?” 幺妹热得迷迷糊糊,也没听见妈妈说什么,她在梦里可快活,发现可了不得的东西啦! 睡到半夜,黄柔把她刨出来,抱出去院里尿尿。被寒气一吹,小地精一个激灵醒过来,紧紧窝妈妈怀里。 “妈妈。” “嗯,赶紧尿,别着凉了。” 别人家五岁的孩子基本不用起夜,能睡整觉了,可幺妹因为吃得多喝得多,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吃宵夜,灌一大杯蜂蜜水,她那小肚子哪里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即使妈妈不叫她,她自个儿也会被尿憋醒的。 “妈妈,我们把东西藏在河里吧。” “嗯,什么?”黄柔一愣。 幺妹把嘴巴凑她耳朵跟,小声小气的说:“妈妈我们把包包藏在河里叭。” 黄柔笑了,“河里有水啊,怎么能藏东西?”本来,她是主张藏山上的,可山上没有什么洞穴,光天化日放外面的东西,那可就不是她们的了。 “没有水。”幺妹揉着眼睛,她做梦啦。 在梦里,她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洞,那里面又温暖,又湿润,不远处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小彩鱼……而那个洞,就在河里。 黄柔一顿,现在是农历冬月,不在蓄水期,河里好像真的是空的! “你确定?” “真哒妈妈,我们可以在洞洞里藏许许多多东西,谁也找不着哒!”她可是小地精,梦醒以后,她能明显感觉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她,那就是河!洞! 黄柔看她煞有介事的模样,联想到她的“地精”身份,赶紧跑回屋里,把本来也没怎么睡着的婆婆叫醒,“娘,娘,咱们有地方藏东西了。” 崔老太精神一抖擞,“真的?哪儿?” 待听说是藏河里,她也是一样的不信,冬天河里虽然没蓄水,可还是有一股涓涓细流,哪儿藏得住? “是真哒奶奶,河底下有个洞洞,很大的洞洞,还能看见小彩鱼哟。” 老太太被她一会儿“洞洞”一会儿“小彩鱼”的绕晕了,小七妹不是在刘惠那儿睡着嘛,怎么在洞里还能看见她?可她来不及多想了,幺妹已经拽住她的手,闹着往身上套袄子。 以前崔家人的袄子都是陈年棉絮里卸下来的旧棉花,汗津津黑漆漆的不说,还不保暖。可自从手里有钱了,有赵红梅的关系,她们在入冬前就买到了几十斤棉花,盘出好几床大棉絮,还一人给做了一身棉花袄子。 林巧针还给孩子们每人做了一双棉花靴子,小脚丫放进去,暖融融的! 穿得暖暖的,雪早已经停了,虽然冷得牙齿打颤,可祖孙仨的心都是“砰砰砰”的,老太太激动得脸都红了。 黄柔比她更激动,因为她清楚的记得那张藏宝图,不止记得清清楚楚,都刻心里了!邱老寿星的嫁妆就是在河底! 嫌幺妹踉踉跄跄走得慢,她把孩子直接背背上,跟着婆婆,悄无声息的出了村子,顺着村口小路往下。下过雪的地面特别滑,可她们一个牵着一个,居然一跤也没摔。 河里确实还流着一股细细的水流,只有成年男人手臂那么粗,冲在石头上还有“哗啦啦”的声音。幺妹蹬蹬腿,下地,踩在细细软软的沙子上,集中精力感受。 她顺着梦里情景,现在原地转了两圈,很快,指着靠近坝头的左侧面,“在那儿。” 婆媳俩赶紧过去,可横看竖看,那也是一片寻常的沙子地,没有什么洞啊。崔老太有点失望,她也知道过度迷信幺妹不对,可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啊。 黄柔却心头一跳,这不就是藏宝图定位的地方吗? 幺妹“哒哒哒”跑过去,在靠近坝梗的墙壁上发现一块巨大的红沙石,上头光滑平整,什么也没有。 红沙石是石兰省最常见的石头,因为它软,耐不住风吹日晒雨淋,一块完整无缺的红沙石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侵蚀得坑坑洼洼,像这么平整光滑的倒是少见。 那通红的色泽,仿佛熟透的西红柿,在月光下散发出炫目的光环。 幺妹“咕唧”咽了一声口水,没忍住舔了一口。这么好的石头,她喜欢!而且,舔起来甜甜的,是甜甜土! 黄柔快被吓死了,这孩子居然大半夜的舔石头?莫非得了异食癖? 然而,没等她捞过闺女,下一秒,巨大的红沙石忽然“咕噜咕噜”转动起来,很快,一个黑乎乎的能容下两三个人同时进出的大洞出现在眼前。 崔家三个女人同时揉眼睛,她们是不是眼花了?还是梦魇了?崔老太每天从河边过,村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在河里洗衣服洗菜,每天从她们脚下这个位置过的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大家都没发现这个洞? 洞口黑漆漆的,隐约能感觉到里头散发出来的暖气,跟外头的天寒地冻截然不同,也不知道里头有啥。 对于未知的东西,成年人更多的是惧怕,而孩子,那就是好奇! “奶奶妈妈我们进去看看叭。”话音方落她就一马当先进去了,黄柔和崔老太吓得眼睛一闭,忙跟上去,一人牵着她一只手。 跟梦里一样,洞口进去是黑漆漆一片,幺妹凭着小地精的直觉,拽着,引着她们,慢慢的,试探性的往前走……当然,她们也分不清是往前走,还是往深处走,只感觉浑身都在冒汗。 不知道是人在高度紧张下都会出汗,还是洞里温度异常,反正她们觉着特别热,非常热! 就跟夏天最热那几天一样,棉袄子下捂出一身汗。可奇异的是,洞里的空气一点儿也不闷,空气有种说不出的清香。崔老太有点先天性的哮喘,小时候底子差,发过几次,最严重的时候喘不上气,胸口憋闷到能立马窒息的程度,长大后身体好多了,基本没复发过了。这两年年纪大了,天气一热,或者一冷,或者感冒,她都得喘十天半个月的,所以,她这样的老哮喘对空气含氧度是非常敏感的。 “这儿的空气闻起来怪舒服的,我这胸口它忽然就不闷了。”她忍不住道,整个洞里都是她“嗡嗡嗡”的回声。 终于,有了人声,黄柔心头的弦也松了两分,“娘你这会儿不难过吧?” “不难,还怪舒服。” “舒服奶奶就多吸几口呗!” 两个大人一乐,气氛松快不少,她们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前方有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口子! 也就半分钟,她们发现,眼前的“口子”不是出口,它像一道玻璃窗,她们在里头,透过它能看见外头:碧绿碧绿的水,清脆的扭着腰肢的水草,偶尔游过的草鱼大虾,一群群结伴而行的彩色的鱼,看样子也就小孩巴掌大,有红的,黄的,蓝的,彩色的,尾巴也是奇形怪状的,有小伞一样的,小裙子一样的,还有剑一样的…… 崔老太“哎哟”一声,当场一屁股坐地下了。 吓得!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鱼,这些鱼在她眼里不是鱼,应该是妖精才对!这么漂亮这么稀奇,她觉着自己一定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奶奶你别怕,这些小彩鱼都是乖乖鱼哦,她们不会咬人哒!” 崔老太嘴角抽搐:“……”我能不怕嘛? 倒是黄柔反应得快些,因为这些画面她已经听幺妹形容过不止一次了,自从去年落水后,那几天她一直在说,后来捡到河蚌的时候也说过,可她从来不信。以为是她自个儿编故事,入戏太深。 可现在,活生生的,她曾描述过的所有东西,所有景象都出现在她眼前,黄柔整个人……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的闺女,怕不是简单的小地精哟。 089 089 黄柔平复下心情,激动着道:“娘,我看这地方行,够宽敞,也够隐蔽,放啥都能行。”别说区区几百个包,就是把整个老崔家搬过来,锅碗瓢盆牲畜搬过来都绰绰有余。 这要是在战时,能给全村当防空洞呢! “妈妈你们快回去搬东西叭,我会乖乖等你们哒!”幺妹趴在窗户一样的亮口上,眼眨不眨的盯着外面看。 这真是个奇妙的水底世界呀!她的美梦成真啦! 老太太不放心她个小丫头留在黑漆漆的洞里,“不行不行,万一哪儿再有个啥……” “不会有大狼狗和豹子。”小地精才不怕呢,她已经感受到啦,这个洞洞里没有其他生命体,但有许多金子做的东西,埋在更深的土里,金灿灿的。 金子是死的,她不怕。 “可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坏……”得,幺妹早热得把棉袄子脱了,“外面冷,奶奶。”她抱着手臂缩了缩。 崔老太一想也是,里头热得冒汗,外头冷风一吹,可不就得感冒?前年龙抬头那场病她还心有余悸呢,也就是从那场病后,孙女忽然就不一样了。 婆媳俩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乱跑,有啥响动别急着出去,先躲在黑暗的地方,等着她们回来。 因为记挂担心着她,婆媳俩脚下飞快,顺着原路返回,知道地面是平坦的,不用再试探,一步步稳稳的,不用十分钟就走到洞口。 出了洞口,她们还是不放心,回头一看,皎白的月光下,那黑漆漆的洞口与周围的山水野草几乎融为一体,要不是刚从里头出来,她们都不知道那里居然有个入口,里头别有洞天。 崔老太拍拍胸口,这才放心的往家赶,一面赶,黄柔一面说:“娘,就我跟你搬吧,大半夜的动静太大怕让人听见……”心里也在纳闷,平时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狂吠不止的狗,今晚居然静悄悄的仿佛睡着了一般,就连家里警醒的大白鹅们,也趴在圈里打瞌睡。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一定跟闺女有关。 那小丫头呀,到底还有多少“特长”是她不知道的?她贪吃,她可爱,她……嗯,还贪财,整天惦记着要上垃圾堆捡“小黄鱼”呢。 虽然不知道数量有多少,具体有些什么,可邱老寿星直到死前才把藏了一辈子的嫁妆拿出来,东西肯定价值连城!别说“小黄鱼”,就是“大黄鱼”,十条八条的肯定有,哪里就值当她天天爬垃圾山了? 想起这笔嫁妆,黄柔紧了紧拳头,她一定会保护好闺女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几个妯娌啥脾气她一清二楚,绝对不能让她们知道。 回到崔家,其他几房都意外的睡得挺沉,婆媳俩把早就装好的背篓背到河里,往返十几趟,不仅“罪证”,还把其他值钱物件儿和粮食也带下去了。 而幺妹,看了一会儿水底世界,躺在妈妈带来的褥子上,呼呼大睡了。 洞里的气温跟牛屎沟仿佛是相反的两个半球,一个像夏天,一个是冬天。她连一块薄薄的被单都盖不住,胖鼓鼓的小肚子有节奏的起伏着。 搬完东西的婆媳俩,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叫醒她,就相依着躺在一起。没躺多久,洞口有光线透进来,天,亮了。 崔老太抹抹脸,拢拢头发,深呼吸几口,今儿可还有一场硬仗呢! 她们刚到村口,村里人已经陆陆续续起了,遇到也以为她们是早早的讨猪草回来。今天是村里难得的大喜事,家家户户都去帮忙,很多人家都会提前将牲口吃的准备好。 “哟,婶子这猪草可真肥,哪儿讨的?” “对面山上,下雪可滑了,你们当心。” “对面?害,那不去了,路滑上不了山,就让我家那几个小崽子门前屋后讨吧。” “去河滩吧,那边的草肥。”有人这么说。 崔老太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幺妹。 黄柔轻轻拐了婆婆一下,示意她别露出什么,刚才出来的时候幺妹又舔了几口红沙石,石头居然自己转过去,把出口给堵了。现在,除非谁有本事把一整块红沙石搬走,不然谁也看不见入口。 毕竟,舔石头的事儿……嗯,也就她闺女能做得出来吧,回去得监督着她刷牙! 崔老太紧了紧身上的袄子,洞里洞外的气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可能是在里头待了一夜,她感觉现在呼吸特别顺畅,胸口不闷了,力气也更足了! 回到家,各房都已经起了,友娣正往外端洗脸水,春晖在灶下添柴,就是小彩鱼也边吃春芽喂的米糊糊,边“咿咿呀呀”,看见她们的一瞬间,小眼睛亮得不像话,张开双臂就要朝幺妹身上扑。 她超小声的说:“谢谢你哟,小彩鱼。” 她认为,是小彩鱼冥冥之中的引导,才让她找到那个洞哒。 “娘你们咋起这么早?猪草让友娣春晖去就行。” 崔老太故意揉揉太阳穴,“我这身老骨头,睡不着啊。” 幺妹还记着奶奶昨天交代的任务,背上小书包,“奶奶妈妈,我去顾奶奶家吃汤圆哟!” 石兰省几十年前的习俗,娶亲这一天早上,男方迎亲队伍出门前,要在家里吃一碗糯米汤圆才出发,寓意娶亲顺顺利利,圆圆满满。但这几年日子难过,习俗早没人遵守了,唯独顾家这次。 想到汤圆,友娣放下盆,脸不洗了,春芽也不当小保姆了,直接跟她一起跑了。 顾家院里早热闹开了,院墙角用石头砌出六口临时灶台,支上锃亮的大铁锅,其中两口锅烧着滚烫的热水,一口在蒸饭,一口煮汤圆,整个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热腾腾的,仿佛能让人忘却寒冷。 幺妹的眼睛在汤圆锅上挪不开了,嘴巴正不争气的分泌口水泡,忽然,一双大手掐她胳肢窝下,整个人就凌空了。 “呀,叔叔!” 顾三刚挑满水缸,身上热乎乎的,“怎么不穿棉袄子,小心冻感冒。” “我不冷哒,我告诉你个秘密叔叔。”她挣扎着下地,示意顾三带她进屋。 顾家人口少,屋子多,顾三一人专门有一个超大的房间,抵得上三四间耳房那么大,幺妹一进门就“哇哦”的惊呼出声,“叔叔我能上炕吗?” 顾三的炕也够大,又是新的,靠窗的,军绿色的床单铺盖,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幺妹又是“哇哦”一声,叔叔的生活习惯也太好了吧?妈妈说她整天把被窝睡得乱七八糟的,叫做“不好的生活习惯”。 顾三帮她脱了小靴子,小屁股坐热乎乎的炕上,想怎么坐怎么坐,想怎么滚怎么滚,可真幸福呀! “说吧,什么事儿?” 幺妹赶紧把小书包打开,用灵力感受一下没人偷听,才小声道:“这是我们家的钱钱,你帮我收着吧叔叔,过几天我再找你拿。” 顾三接过去一看,没看出来小小的书包里居然塞满了人民币,每一种面额的用橡皮筋捆一匝,大致看了下,至少有千把块。他惊讶的挑挑眉,“你奶奶知道吗?” “知道,还是我给奶奶出的主意,我知道叔叔一定会帮我哒!”奶奶本来是让她拿去藏陈丽华的旧房子里,今儿给她办喜事,那小院子肯定无人问津,最安全。 可幺妹还记得张大力大坏蛋呢,她觉着长腿叔叔才是最可信的。而且,叔叔这么厉害,坏人来了也抢不走。 “那你妈呢?” “我妈妈不知道。” 顾三懂了,这是崔家的“公款”。 “行,除了你,谁来我也不给。” “学章,吃汤圆了,咦,我刚看见幺妹呢,她又回去了?”顾老太端着一小碗白糯糯的汤圆丸子进来,只有豌豆米那么大,清汤多,圆子少的。可饶是如此,也已经是近十年来整个牛屎沟最大方最阔绰的人家啦! “奶奶我在这儿呢。” “哟,小丫头,你妈妈呢?你告诉她早早的来没?”得到儿子的保证,也心领了黄柔的善意,她现在看黄柔,已经是婆婆看准儿媳的眼光了。 “我妈妈还有事,一会儿就来。”小地精的眼睛盯着汤圆不动。 顾老太“噗嗤”一声乐了,“这碗少的给他,奶奶给你单独盛一碗汤圆多多的,再给你汤里也放上糖,怎么样?” 幺妹今儿可真是来对地方啦!“呲溜”进口,那甜丝丝白糯糯的汤圆丸子入口即化,又暖又软,q弹q弹的,要不是糯食不好消化,她能一口气吃两大碗! 院里,顾二叔叔绑上大红花,“噼里啪啦”一阵炮仗声后,带着一群男男女女的出门,坐上拖拉机,“突突突”的接亲去了。当然,顾三就是拖拉机师傅,他负责借和开,二哥负责娶。 用拖拉机接亲,可比古人八抬大轿还让人风光,哪怕公社的干部家闺女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牛屎沟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酸了。 就那瘦不拉几身无二两肉的陈丽华,也配得上这样的待遇?听说光彩礼就给了二百六呢,顾二还承诺以后给陈家二老养老送终,这女婿比亲生儿子还靠谱……你就说这样的好男人,以前牛屎沟的女人怎么就瞎了眼呢? 更别说还杀一头大肥猪给办几个肉菜,每桌二两高粱酒的喜宴规格,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结果却便宜了二婚头陈丽华?女人们酸溜溜的! 幺妹一个人可没意思,她把几个姐姐叫来,把小彩鱼抱来,一起享受叔叔的大炕头,可怜村里其他小孩听见,却不敢进去,就眼巴巴的站窗外看着,听着。顾三以前是刺头,招人恨,小孩都怕他,现在又是退伍回来的干部,有房有工作,活脱脱的城里人,大家更不敢碰他东西了。 崔家几妯娌在院里帮忙摘菜洗菜,嘴上笑嘻嘻,心里却打着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人“抄家”。她们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东西全不见了:成品半成品,整块的布料和碎头碎脑,缝纫机,哪怕是值钱点儿的面粉、白米、清油、腊肉,也被搬得一干二净。 比遭了贼还干净! 虽然不知道婆婆把东西藏哪儿了,但他们知道,崔家这一遭应该安全了。 正想着,门口忽然躁动起来,两个穿着解放服的男人就大声问:“崔建国家在哪儿?” 原本闹闹嚷嚷水泄不通的人群,都悄悄散开了,他们背着枪呢!这可不能胡来,家里有孩子不懂事想要凑上去的,都被家长抱着,捂着嘴巴拖走了。 榕树下的崔老太睁开眼,来了。 只见她从容不迫的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就是崔建国的老娘,同志你们什么事?”眼神尽量不往枪上扫,自然也就不怕了。 “我们是大河口公社民兵小分队的,你儿子崔建国因为投机倒把,星期一要在拉歌会进行现场劳教,我们现在按规定来搜查证据,不许任何人阻拦。”年轻人背着枪,底气也足,大声的,一字一顿的背书,仿佛两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崔建国被抓去劳教了——现场鸦雀无声,连孩子都不敢哭了! 牛屎沟这么落后贫穷的地方,最横最坏张大力,也没被抓,怎么反倒是崔建国?要知道,崔家老大可是有名的脾气好,见谁都先带三分笑,也不爱跟人较真,以前他那婆娘轻狂成啥样,也没见他怎么着。 这可真是晴天大霹雳! 崔老太脸色一变,“啥?” 刘惠反应更快,“哇”一声嚎开,“我男人被抓了?我就说怎么昨晚没回家,还以为他跟哪个不要碧莲的野女人鬼混去了……”虽然话不好听,可一副“我居然现在才知道”的表情很到位。 果然,民兵很满意,他们昨儿抓人就是杀他们出其不意,一大早来家里也是想继续搞突袭,让她们没准备,那犯罪证据不就明晃晃的吗? “我男人不过是去市里一趟,怎么就投机倒把了?你们可不能冤枉他,我们家这么多张嘴等吃饭,你看看,小女儿才这么大就没奶吃了,我真恨自己不争气呐,吃不饱哪来的奶水啊……”说着,就把小彩鱼抱过去。 可惜,她忘记了小彩鱼是牛屎沟有名的白胖娃娃,这才几个月就长手长脚大脸盘的,可不像吃不饱。 果然,两个民兵对视一眼,大喝道:“这是公社政策,不许你们胡来!” “都不许动,你们崔家人都在这儿了吧?你们队长和书记呢?” 张爱国赶紧挤过来,跟老头书记抹抹汗,“我们便是,他们全家一共十六口人,两口在公社上班,除崔建国外,其余十三口都在此处。”崔建党还正在跟人刮着猪毛呢。 崔家老小都出来了,一副惊魂未定又难以置信的模样,嗯,非常到位。 两个民兵指着张爱国:“你们看好他们,不许走动一步,不然你就等着吃挂落吧。” “是是是,我们全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很快,有人主动请缨领他们上崔家,社员们有的在安慰崔家几个女人,有的打探他们到底挣了多少钱,有的幸灾乐祸,当然也有屁颠屁颠跟着上崔家看热闹的。 顾老太也顾不上大好的日子晦气,赶紧拽了拽崔老太的袖子,小声道:“建国真……真被抓了?” 心里已经有底了,可崔老太依然得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啊,我这心被吓得……哟,这心七上八下,我们家哪儿投机倒把了,老姐姐你是知道的。” 顾老太跟着点头,这得益于崔建国和崔建党的轮流出门,走得早,回来得也早,还能去自留地干活,那是谁都能看见的!你说他投机倒把卖东西?那估计也没去几次。 农村人能卖啥?不就几个鸡蛋。 可公社供销社现在都默许农民搞鸡屁股银行了,他去市里卖就不行了?顶多价格贵分把钱,要这样也得劳教,那这世道还让不让农民活了? 大部分社员还是同情他们处境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她们,尤其“哭成泪人”的刘惠,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 只有杨老太,看她们假惺惺的作态,这么多人围着她们劝说,她真是一口黄牙都咬碎了。她每天半夜能听见她们起床做吃食,那香喷喷的馒头味,油滋滋的萝卜糕,她又不是死人,也就骗骗这些没见识的罢了! 一开始只是做吃食,半夜三更馋得她肚子咕咕叫,最近几个月是踩缝纫机,“嘎吱嘎吱”的,吵得她睡不着。 当然,准确来说是嫉妒得她睡不着,眼睛都快红出血了,天天踩缝纫机也不见她们穿两身新衣裳,这不明摆着的嘛,肯定是做来卖啊! 她让杨爱卫骑墙头上观察了半个月,可院里也不见多块碎布头,要不是崔家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她恨不得钻进去看看,她们到底在干啥! 这不,她屁颠屁颠追上民兵队的,她得带着他们,把崔家翻个底朝天!就是掘地三尺她也得挖出她们那见不得光的营生来!要说崔建国怎么会被盯上?还不是她告诉杨发财的,段书记一走可就没人给他们保驾护航了。 崔家人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这糟老婆子坏得很啊! 刘惠想想就来气,连带着周树莲也被她瞪了几眼。 周树莲现在是有儿万事足,抱着杨秋生,正跟张爱国的老婆坐一起说悄悄话呢。她在隔壁自然也知道崔家熬油费火的动静,隐约也能猜到,可黄柔有她的把柄,她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她现在是看见杨发财就恶心,怎么可能跟他一条心整崔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还巴不得崔家越过越好,气死杨发财和婆婆,她也就不用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了。 想着,满眼慈爱的看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又看了看不远处高大英挺的张爱国,她真恨不得立马,原地跟杨发财离婚,好投进情郎的怀抱。 幺妹看了会儿,瞌睡又来了,毕竟大半夜没睡觉,她哒哒哒跑进叔叔屋里,踩着小板凳爬上炕,躺下后还能自个儿拉被窝盖上。 你说这丫头讲究吧,她又没心没肺直接睡人家里的床,说不讲究吧,她又别人吃过的东西都不吃……唉,叔叔的炕好暖好暖呀。 而且,被窝上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很像那天叔叔军大衣上的味道,让她很舒心,很安心的感觉。 外头,每多耽搁一分钟,崔家人的心就提得越高。民兵队总也不回来,可消息却没断。村里腿脚快的半大孩子,以李宝柱为代表的,趿着双破鞋子来回飞跑。 虽说“飞跑”吧,可他鞋子实在太破,补丁累补丁依然保不住鞋帮子,鞋底也薄成了一张纸,后跟那儿早磨穿了,只剩个大洞。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鞋帮子,他得减小撒丫子的幅度,又想快,又不敢快,两只筷子腿中间像夹了个鸡蛋……别提多滑稽了! 众人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吧,低头看看自个儿的鞋,不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名义上是布鞋,实际跟草鞋也没啥区别。 反观崔家,从老太太到几个妯娌,谁不是厚厚的暂新的黑布鞋?那鞋帮子上一个补丁看不见不说,黑布还贼亮贼亮的,看着就让人觉着暖和。里头每人还穿着一双棉袜,虽然是打过补丁的,可那也是保暖的啊! 更别说那几个丫头,人脚一双纳了棉花的靴子,谁看了不眼红?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开始崔家突逢噩耗时,大部分人都同情安慰她们,可现在一看这几双让人眼红的布鞋,心里那点同情好像也没了,一个个急着问李宝柱:“找到没?” “找到啥?” “有多钱?” 李宝柱歇了口气,一愣,“没找着啊。”他倒希望啥也没找着呢,不然崔春晖的大伯就要被劳教了,说不定还得坐牢挨枪子儿。 “啥” “怎么可能” “好宝柱,你看清没?都找了些啥地方?” 甚至,还有人小声问:“地窖找过没?” 不说崔家人对这一百八十度转变适应不来,就是李宝柱这样的半大小子,也愣住了,大咧咧问:“咋滴你们还希望找到点啥呀?” “嗯哼。” “咳咳。” 大人们仿佛集体犯了咽炎,装模作样不敢接茬,毕竟,她们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可作为多年同村,崔老太也爱给人主持公道,没少帮过其中几家,这是赤裸裸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 “我就说吧,我男人只是去赶集,还投机倒把,投他老娘嘞!还想上家里搜赃物,有本事挖他祖坟去啊!”刘惠双手叉腰,得意坏了。 姜还是老的辣,婆婆这波东西藏得好! “彩鱼啊,你好好看看,这都是些啥人,以前你爸爸在家,哪家有个重活脏活不是他去干的?现在你爸还没死呢,就全都翻脸不认人了!” 刘惠把小彩鱼抱着竖起来,故意指了一圈。 谁被她指到,都臊红了脸。 刘惠是给她点阳光就能灿烂的人,当即愈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人不如狗”的骂起来,别看她不识字儿,可骂死人来那都是用成语的! 渐渐的,快两个小时,民兵依然没回来,李宝柱也没带回消息,大家都知道,今儿是搜不到“证据”了。以民兵队的做事风格,要真有收获,早大张旗鼓的闹起来了。 果然,远远听见喇叭声的时候,那两只“大公鸡”垂头丧气回来了。 刘惠瞅准机会,抱着小彩鱼冲过去,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把公鸡们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 她是个妇女,还是当事人的婆娘,又抱着吃奶娃娃,民兵队再怎么凶恶,那也还有两分良心,不敢拿她怎么样,直被骂得抬不起头,最后逃也似的离开。 当然,张爱国又跑进顾家,捧了一捧刚炸出锅的酥肉,小跑着追上去,“诶兄弟,前头的无产阶级专政民兵大兄弟,你们等一等嘞!” “这是咱们村顾家的酥肉,他们家儿子今儿结婚呢,本来该留你们坐下喝杯喜酒的,可你们是大忙人,公社主任等着你们消息呢……这是几块酥肉,你们尝尝。” 说着,就把还冒着热气的金黄焦香的酥肉塞他们手里,他手掌心都给烫红了。 本来,两个年轻人也都是没结婚的,听说有人结婚能沾喜气,心里都开心,更别说这么冷的天,有热乎乎的酥肉吃,那心也跟着热乎起来。 跺跺脚,“多谢张队长,崔建国的事儿我们会如实反映的。” 他们就说吧,就崔建国那鞋子都磨破的模样,真能投机倒把挣大钱?自行车都快散架了,不知绑了多少道铁丝,生了多少锈,昨儿被治安队一踢,当场就成一堆废铁了。 就这样的,能搜到啥? 有油水的都让那些关系户抢着去了,他俩是没靠山才被“发配”来的,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这崔家就是一家子穷光蛋,耗子进门都是哭着出来的,把人好好的壮劳力劳教了,工分咋整? 总不能让一窝女人养活孩子吧?看村里那些女人们,一个个得意的,估计就像那夹“鸡蛋”的男娃娃说的,崔家是整个牛屎沟最穷的人家,谁都看不起他们呢! 要真沦落到这地步,那日子还怎么过?虽然《人民日报》让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蚀”……可,也没说要把一家子女人往死里逼啊? 能放还是把他放了吧,抓谁不好抓个穷光蛋! 要说有钱的就是搞资本主义,那今儿结婚这家还更像资本主义!这一咬一口油的酥肉,里头用的全是上好的三线五花呢……当然,他们也就只敢腹诽几句而已,毕竟来之前书记就交代过,这个生产队有个姓顾的转业团级干部,县长对着他都要客气三分呢。让他们千万别惊扰了顾主任,就是搜家也得温柔些。 牛屎沟的妇女们想不到,她们的态度居然推了崔家一把,让崔建国免去了不少皮肉之苦。当然,她们也没时间想,迎亲的喇叭声越来越近,已经快到村口了。 “新娘子来咯!” “讨回来咯!” 孩子们蹦蹦跳跳,站在村口的寒风里,翘首以盼。大人们也都回到各自位置,各司其职,顾老太又去新房看了一圈,见喜床喜被整整齐齐,门上的镜子也正正的挂着,这才坐堂屋去。 新娘子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老两口行礼,所以她得提前摆好姿势,别让陈丽华看轻了去。捋了捋本就一丝不苟的头发,抻了抻衣角,又跺跺鞋上的灰。 可堂屋是没火炕的,所有人都跑出去村口了,老两口干坐着,又冷又不自在,跟坐牢似的。 顾老太忽然想起,自从那一碗汤圆后,她还没见着幺妹呢。趁着新人没到,她搓着手,先在院里找了一圈,这才轻轻推开老三的房门。 炕上,小丫头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头发又卷又翘,迷迷瞪瞪看着陌生的屋子,陌生的铺盖,似乎是搞不清自己在哪儿。 但再迷糊的小眼神,在看见顾老太的一瞬间,她就笑起来了,“奶奶。” 顾老太的一颗心,顿时就化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简直不是孩子,是小仙女儿啊! “乖乖睡够没,要不要跟奶奶出去玩儿?” “要!” 于是,几十年没给孩子穿过衣服的顾老太,笨手笨脚的,给她穿上棉袄子,套上小靴子,抱着先去上个厕所,又一路抱到堂屋,叫村里媳妇给拢个火盆过来。 幺妹坐在她膝头,听见外头的炮仗声,知道是新媳妇来啦,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门口。 虽然是二婚头,可该有的形式都有,顾家在这些事上还是尊重陈丽华的,一路吉祥话跟着,跨过火盆,一队新人来到堂屋。 今天的陈丽华穿上一身军绿色的解放服,头发扎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左胸前扎着一朵红花,前后胸各挂了一面红镜子……可能也画过眉毛,显得整个人年轻漂亮不少。 虽然清瘦,可至少面条,看身段一点儿也不像快三十的女人。顾老太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让自己不那么僵硬。 好在膝上有个孩子,她可以借跟幺妹说话的工夫整理个人情绪。 陈家对顾二那是几千几万个看得上,当初要不是他帮忙,陈丽华还不一定能出狼窝呢,这次送的陪嫁不少,据说把二百六的彩礼买完不算,还又搭进去三百多,有“72条腿”呢! 所谓的“72条腿”,说的是六十年代结婚陪嫁家具的“腿”,一个板凳四条腿,一张桌子四条腿,一张大床四条腿,还有梳妆台写字台三门柜……全是带腿的,一辆拖拉机装不完,接亲和送嫁的人扛了十几里山路,院子摆满的都是陪嫁。 当然,陈老爷子毕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老木匠,一辈子手艺给独女打“72条腿”倒还好,毕竟,那也是六十年代的时兴,现在可是1973年了呢! 最最亮眼,最最让人震惊的,还是那一台棕黄色木板,黑色机身的缝纫机! 一台全新的荷花牌缝纫机,这可是城里最时兴的陪嫁。 整个牛屎沟的人都惊呆了,这老陈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说都病得吃不上药了吗,怎么还这么大手笔的陪嫁? 扛缝纫机的陈家堂兄很满意大家的表情,干脆也不忙着摆新房去,先把缝纫机放院里,让大家好好看个够!省得以后再有人说丽华是二婚,说陈家没人,狗眼看人低! 幺妹“哇哦”,这台缝纫机跟她们家的不一样,因为黑色机身上还有一丛粉色花朵绿色叶子的荷花图案,可漂亮啦! 一直沉默寡言的顾老二,此时也微微翘着嘴角,头发胡子刮干净,除了脸黑些,也是个不错的男人。顾老太心里叹一声“可惜”,面上还是强颜欢笑。 有全福妇女拿过事先准备好的垫子,一对新人跪下,口叫“爸”“妈”,老两口递过早准备好的红包,“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好好的把日子过起来。” 多的,哪怕一个字,顾老太都不想说。 不出半天,崔家幺妹被顾老太奉为座上宾,抱在膝盖上吃媳妇茶的话就传得满天飞了,都说小福星就是小福星,谁逮到都想抱一抱。 可只有黄柔知道内情,这是承认她们了。 比她想象的快多了,也简单多了。换位思考,如果二十年后她的崔绿真找到一个二婚鳏夫,不顾阻拦哭着闹着就是要嫁他,她估计得活活气死吧?每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最好的,因为他们配得上。 而原因嘛,自然是顾三这“润滑剂”的功劳。 陈静母亲常说,一个家庭里,婆媳关系基本取决于中间这个男人的能力,他的智商、情商,直接关系着家庭是否和谐。没有天生的恶婆婆,也没有进门就想撕破脸皮的儿媳妇……至少,她看见他的努力了。 小地精这一天,过得超开心,因为她跟奶奶妈妈,和顾奶奶坐一桌,酥肉、大骨头炖土豆粉条,南瓜饼,都是任她吃的,碗里的还没吃完,三双筷子又夹来了,那小嘴巴油油的,小肚子鼓鼓的,太幸福啦! 090 090 顾家的喜宴不仅吃得好,当天晚上,年轻人和孩子们还进新房闹了大半宿,这在牛屎沟历史上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幺妹小人儿一个,小短腿也不给力,跟着姐姐们瞎跑半天,啥也没看见没摸着,最后实在太晚了,对未婚男青年们主导的花样百出的“闹洞房”环节不太感兴趣,跟着姐姐们回家了。 崔家让民兵翻了几个小时,早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们谁也不难过,相反,还十分,非常的开心! 巨开心! 她们家的好东西呀,保住啦! 各房随便收拾一下,洗洗就睡了。 幺妹侧躺着,紧紧搂住妈妈脖子,一只腿压在黄柔腿上,“妈妈,喜酒真好喝,要是顾二叔叔天天都结婚就好啦!” 黄柔没忍住,乐了,小傻妞,哪有人天天结婚的啊?就因为那一杯喜酒,她这要求可真没人能达到。别人家办喜事都是意思意思,唯有顾家,是真有“喜酒”喝。大人每桌二两白酒,虽不多,可也能每人尝上一两口,毕竟都是女人家,又不是酒鬼。而男人们,则专门并作几桌,每桌二斤高粱酒随便喝,要遇到真能喝的,厨房还有二十来斤,都是顾三从供销门市部弄来的。 他现在单位,名义上虽然是二把手副主任,可实际因为他年轻,人又能干,情商在线,基本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主持,以成本价买几十斤酒不在话下。 不仅如此,他还买到了专门给孩子们喝的“葡萄酒”。 并非真正的黄柔喝过那种葡萄酒,而是一种由葡萄香精、糖水和低度酒精勾兑的饮料,紫红的颜色,浓浓的葡萄味,接近于零度的天气里,喝进去凉丝丝甜蜜蜜的,冰凉爽口犹如汽水儿,每桌一瓶,孩子们都抢着喝呢! 当然,因为幺妹是跟奶奶们做的,她们都不喝,一整瓶全给了她,喝得比谁都多。幸好地精胃是铜墙铁壁,也不见她闹肚子。 “结婚啊,不能天天结,一个人一辈子也结不了几次,大部分人都只有一次。”黄柔语重心长的教育她。 幺妹“嗯”一声,想了想,“那妈妈你呢?” 黄柔一顿,“我呀,以前跟你爸爸结过一次,以后可能还是会再结一次吧。” “跟长腿叔叔吗?” 黄柔轻轻的笑了,“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今晚,顾老太对她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以前是客气,现在是发自内心的亲热,就是把她当自家人的那种,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她帮忙添个菜啥的,会安排她从锅底上舀,因为瘦肉沉淀在底上。 幺妹“嗯”一声,乖乖巧巧的趴她怀里,“妈妈,那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有葡萄酒吗?我喝到没?” 黄柔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自家闺女不是笨,是忽然到了好奇与反智并存的特殊时期,就是她好奇的点,在大人看来是很违背常伦的,可她自己却并不知道,闹出不少笑话。 于是,黄柔给她科普了小孩子是怎么产生,怎么孕育,怎么出生的,用通俗易懂的言语,遇到她听不懂的,她就慢慢的换个词儿……幸好幺妹的理解能力比一般孩子强得多,没花多长时间,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还只是妈妈身体里一个小细胞呀……”她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那妈妈跟叔叔结婚的时候,身体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小细胞?” 黄柔又愣了,这孩子的思维,她跟不上啊! “不是要结婚的时候才会有那种会生孩子的小细胞,女孩子只要长大了都会有的,所以……嗯,跟跟谁结婚没关系。” 她绝对不会一结婚就怀孕,跟顾三即使真要生孩子,她也要等幺妹长大,她想把她所有的爱都只给她一个人……至少,在她拥有独立健全的人格之前,她是不会考虑再生育的。 幺妹似懂非懂,什么叫“长大了就会有”,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可她知道,在她们地精一族里,母地精要年满一千四百岁才有生育能力,公地精则要一千六百岁,换算成地精龄,她现在应该是快五百岁…… “妈妈,我什么时候过生日呀?你还记得吗?”她紧张兮兮的,生怕妈妈给忘了。 黄柔一直记着呢,点点她的小鼻子,“小狡猾,下星期五。” “那很快了吗?哇哦,到时候我就是五百岁的小地精啦!” 黄柔又笑了,在人类她就是五周岁。 “我的小地精啊,你说我一个凡人,怎么就生下一只地精,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呀?”她摸着闺女软软的头发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管,反正妈妈就是仙女,我就是地精,叔叔就是……”她忍住了,没说。 黄柔实在是太累太困了,也没想真要她回答,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三上门来,请崔家去他们家吃回门饭。这边的风俗是新婚第二天,男方带着女方回娘家一趟,很快又赶回家吃饭,已经不用待客了,就本家亲戚吃一顿,权当认亲戚。 他现在跟老娘的想法都是统一的,要把阿柔和幺妹当一家人待,所以吃回门饭必须有她们的参与。 可崔家人不知道他们意图啊,以前的顾家虽然也客气,但没这么客气,这老的老小的小,一顿得吃去人家两斤肉……顾家也太舍得太大方了吧? 几个孩子跃跃欲试,崔老太难为情道:“多谢你们家,就不去了。”主要还是这顿饭,是回门饭,那都是男方本家亲戚吃的,他们一群外人去了算啥? 她爱面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穷得吃不起饭,上别人家讨吃的去。 顾三却很固执,“婶子甭客气,我娘本来想亲自来请您的,可她忙不过来才让我来。”说着,抱起幺妹,挽着老太太的手臂,半托半拽。 一群孩子唧唧喳喳跟在他身后,顾家的酥肉真是一绝啊。别人家肉少面多还用最差的肚皮上的肉,肉皮比肉还多,可他们家呢?那是专门把肉皮剔出去,只留肉,还是三线五花肉,肥瘦相间,一嘴咬去,外酥里嫩还流油……光想着,大家就流口水了。 果然,看见她们,顾老太笑得更开心了。 她现在啊,对陈丽华是怎么看怎么看不上,可黄柔不一样,她不仅漂亮,为人处事好,还有正式体面的工作,还自带一套房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心好,主动提出把老三的房子给他们养老。 这样不图钱的,一心只想好好奋斗好日子的女人,她怎么能不喜欢? 她只盼着崔家的事快点过去,她好跟老姐妹商量他们婚事,赶在正月里把事办了,明年春节就能抱孙子! 哎哟,真是想想就让她乐开了花! 星期一上午十点,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本该是个种地伺候庄稼的好日子,可大河口十里八乡的农民们却不在田间地头,早早的聚集在公社劳教场上,人声鼎沸。 黄柔本来不想来的,这种虚假的亢奋,病态的狂欢,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可学校要求每个年级至少来一名老师现场观摩,回去还要写报告和总结,陈静家里有事回市区去了,这任务自然就落她头上。 学前班的老师还没定下,神兽们无处可去,黄柔不放心幺妹一个人在家,担心她又去爬垃圾山,也只能带她过来了。 不过,她得提前打好预防针,“去了劳教场少说话,怕就别看,啊。” “我不怕哒妈妈,我连黑漆漆的洞洞都不怕。” 黄柔心头苦笑,今儿要见识的,远比黑洞可怕,听说隔壁公社上星期开展的劳教大会上,死了个老人呢。 那老人是个傻子,头脑不清楚,道理又讲不通,无儿无女又干不了活,平时就靠生产队救济,平均两天能吃上顿玉米糊糊算好的。最近天冷了,饿得也快,他耐不住,偷偷刨了人自留地两个红薯,就被闹到队上去。而队上正愁找不着的对象,这不正是现成送上门的? 反正他是独人一个,被拉去凑数也不会有人给他叫冤,批两句骂两句不疼不痒的也就过去了。 谁知到了劳教场,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被大广播里这个“主义”那个“思想”的教育,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他就跟大广播“吵”起来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些平时听来的脏话荤话。他是听不懂别人骂的,可主席台的领导能能听懂他的啊,围观群众早已哈哈大笑……负责看他的民兵也是个二愣子,端起枪托子给了他背上两下,老傻子回头就去抢他的枪。 这还得了?枪要到他手里,这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咋整?一群民兵拥上去,拦的拦,抢的抢,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扣动了扳机……等听见震得耳朵嗡嗡叫的枪声时,他胸口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于是,无儿无女的老傻子就这么死了,还是他咎由自取。所以,现在整个红星县的老百姓,看见枪就吓得够呛。 希望今天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尤其大伯子,被人就几句,少不了一块肉。 她们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居然还看见不少牛屎沟生产队的,“小黄老师也来了?” “幺妹看见你大伯没?喏,就台上低着头那个。” 崔建国早臊眉耷眼不敢看人了,听说还得来两个家属,他自个儿跑得慢活该受这屈辱,可家里人多倒霉啊?真恨不得自个儿了结算逑,省得连累家人。 幺妹在妈妈怀里,眼前乌泱泱尽是人头,她怎么看也看不见大伯在哪儿,只好趴妈妈肩膀上,“我可以去看看大伯吗妈妈?” 黄柔本不想带她进去,怕待会儿有打斗场面吓到她,可小丫头抱着她的脖子,撅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可以吗妈妈”“就看一眼妈妈”“你是我世界第一好的妈妈你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自从学会撒娇,她就无往不胜了。 这小小的篮球场大的一块空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走哪儿都能闻见别人的口气,身上的臭汗,庄稼人仿佛汗味是与生俱来的劳动属性,尤其有些抽旱烟的老大爷,那一张口简直绝了! 母女俩憋着气,蜗牛似的,花了几分钟才钻到最内圈,靠近主席台的位置。 主席台左右两侧各有两张旧桌子,摆好了板凳和搪瓷水杯,明显是公社领导坐的。而主席台正中央,正臊眉耷眼站着满满两排男女,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低垂着脑袋。 幺妹一眼就看见大伯了,因为他个子最高,而脑袋是最低的,下巴都挖到心口去了。 “大伯。” 崔建国没反应。 “大伯,大伯,我是小绿真呀!” 崔建国听见奶声奶气的“小绿真”,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兄弟媳妇和侄女,他的脸臊得更红了。 “大伯不要害羞哦,我不会笑你哒。”幺妹一本正经的安慰他,顺便不忘提一嘴巴:“昨天我们去顾奶奶家吃喜酒啦,他们家二叔叔结婚啦,葡萄酒特别好喝,还有……嗯,还有香喷喷的酥肉,等你回家就能吃啦。” 崔建国本来没脸见人的,但被她满嘴酒酒肉肉的安排一番,嘴里也开始流口水了。 口水就是对未来的期待,想想丢个脸怎么了?又不会死人,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况且,昨儿去搜家的民兵也跟他说了,会给他说好话,早点放他回家的。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一群“难兄难弟”都在跟台下认识的人说话呢,他忙压着嗓子问:“昨儿……怎么说?” 黄柔正想跟他说的也是这事,家里人担心万一治安队给他吃点苦头他说出实话,挣了那么多钱,而在崔家又搜不到一分钱的话,他们还得遭殃! 她微微笑笑,摇摇头,“没事。” 崔建国“呼——”的松口气,幸好治安队和民兵队轮流审问的时候他都咬紧牙关不承认,反正他们抓到他的时候,萝卜糕和馒头片都卖光了,只剩一辆自行车和箩筐……只要不承认,又搜不到“赃物”,他们也拿他没办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事有惊无险了。而幺妹,则睁着大大的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又蹬蹬腿,“妈妈放我下去叭,你太累啦。” 她可是一只会心疼妈妈的小地精啦! 黄柔放她下地,甩了甩又酸又麻的胳膊,五岁的孩子,已经很重很重啦,以后能抱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真恨不能就让她一直这么大,每天抱着睡,放在心窝头疼爱。 “妈妈,婶婶有小宝宝了哟。”幺妹忽然晃了晃妈妈袖子。 黄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见是个五十多岁也就比婆婆年轻一两岁的女人,“是那个穿蓝衣服的‘婶婶’吗?” 她想确认一下,那可不是“婶婶”,应该叫“奶奶”才对。 幺妹点点头。 黄柔心里叹口气,这时代农村人也没啥避孕措施,反正怀上就生呗,能生几个是几个,国家还鼓励呢!以至于农村总会出现些高龄产妇,快四十岁还挺着个大肚子,运气好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给孩子生裤裆里,运气不好的,可能身体里本来就带着病,一尸两命也听过好几起了。 而像这么大年龄还怀孕的,她也是第一次见,不免多看几眼。 女人头发半白,一身藏蓝色工人装下身形消瘦,小腹平坦,应该是才怀上没多久,可能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而最关键的,这女人居然站在大伯子崔建国斜后方,也是被劳教的对象之一! 黄柔叹口气,孕妇被劳教,她也是第一次见。段书记走后,这大河口公社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跟着其他公社尽干糊涂事儿。 可怜段老呕心沥血这么多年,真是人走茶凉,一朝回到解放前!老人家还记着她,走之前专门跟她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回北京了,直接调任国家农业部,如果有什么话和东西,他可以帮忙带给她爸妈。 黄柔笑着婉拒,她的父亲在十二桥监狱,判的是无期徒刑,今生可能无缘再见。至于继母和妹妹,自从下乡后,她再也没了她们消息,但估计应该过得不差,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黄柔再次叹口气,等下一个“段书记”来,大河口可能就不是大河口了。 …… 估摸着,还是队上凑不够人头,她正好又撞枪口上了。 黄柔唏嘘不已。 幺妹却听得津津有味,在她小脑袋瓜里,这些就是一个个鲜活的,有趣的故事呀。尤其是听到张秋兰的爸爸念大伯的事迹时,她一面听一面皱眉,总觉着好几处与事实不符,但她也不出声,奶奶已经说过啦,现在她们家要做的就是“夹紧尾巴做人”,能低调尽量低调。 而那有小宝宝的“婶婶”明显不这么想,当他们队书记问她“服不服认不认”的时候,她还高昂着头颅,“不服!” 下头群众沸腾了,一溜儿问过来,她是唯一一个不服的,那嘴巴,比男人还硬!不得了啦! 而且,看她那抬头挺胸绝不认输的架势,凶巴巴的表情,这不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吗?对着领导都这样,那在家里得凶成啥样?还不得螃蟹似的横着走?她男人得多倒霉呐,在她眼里哪还有男人的尊严? 在场的绝大多数是男人,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是这么想。 可也有不少女人,她们倒是觉着这女人态度没啥大问题,就是嘴太犟,都这节骨眼儿了,服一下,认一下又能怎么着?能少块肉? 黄柔再次唏嘘,女人太倔,也太好强了。即使她的“罪行”并不严重,不至于要被劳教,可某些时候就是得学会“能屈能伸”,至少,暂时服个软能少受苦。 生产队书记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小声道:“高元珍你想清楚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再问一次你服不服?” 高元珍“呸”一口唾沫,众人眼见着那唾沫飞跃过崔建国的脑袋,准确无误的降落在书记脸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队书记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这,太过分了这,当着上千人的面这么作贱人,他,他……哎哟,被精准打击的老头儿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向新来的公社书记求救。 以前,要段书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老人家压根就不搞这些! 可新书记也是个年纪不大的,临场经验和应变能力远不如段书记,只僵在主席台上,目瞪口呆。 “我呸刘富贵,你个老不死的还问老娘服不服,老娘就是不服怎么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给你那小情儿公报私仇呢,你跟杨翠仙裤裆里那点事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 啥公报私仇假公济私的大家不感兴趣,明显“小情儿的裤裆”更有吸引力啊!有几个闲汉哄笑着问:“啥事儿啊,我们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啊。” “母老虎快说来听听,让咱乡下人开开眼。” 大部分男人还是克制的,虽然心里也蠢蠢欲动愿闻其详,可面上还是不敢起哄的,毕竟这么多人,要脸。 黄柔想捂幺妹耳朵已经来不及了,这简直是污染孩子啊!果然,下一秒,幺妹抬头问她:“妈妈,什么叫小情儿?”估摸着知道不是好话,她也怕害羞,超小声。 黄柔面色一板,“那是骂人的话。” “哦,好叭……可婶婶没骂人呀。” 黄柔再次看向梗着脖子的高元珍,不知真假,但客观来说,农村男女偷偷摸摸有点啥的也不是没有,偷人在封建社会是要浸猪笼的,可在现在……流氓罪都还没正式写入《刑法》呢,只要不出人命,不涉及巨额财产纠纷,当事人顶多受点舆论层面的道德谴责。 可对没道德的人,大众是无法绑架他们的,譬如张爱国,周树莲。 “婶婶说的是真话。”幺妹又小声说了句。 黄柔一愣,看向高元珍。这个女人虽然半头白发,可眼神清亮而倔强,嘴角紧紧抿着,腰背挺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仿佛……嗯,仿佛老年版的春芽。 “真哒妈妈,我感受到了,婶婶非常生气,非常难过,她……你看,她一直在看那儿。” 顺着手指,黄柔看见一个男人,瑟缩着脖子,双手交叉袖在破棉袄袖子里。人太挤,只看得见他上半身的脖子,脖子一圈磨得絮絮柳柳,里头棉花黑得透透的,隔老远仿佛能让人闻见一股积年的汗臭味。 身边有个女人,见她们看过去,也跟着转过头,忽然“呀”一声,“这不高元珍的男人嘛?咋也来了?” 婆娘被劳教,男人来看热闹,实属罕见。 黄柔之所以说他是看热闹的,那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女人,看起来比高元珍年轻多了,俩人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呢。 女人的直觉,就觉着这俩人之间有事儿! “大姐认识上头那婶子?”黄柔主动跟身边的人攀谈起来,她穿得干净,长得白净秀气,说话也文雅,一看就不是庄稼人,女人对她说话也不自觉的柔和两分。 “同志你叫她婶子?你认识她?” 黄柔赶紧摇头,“不认识,就听着挺有意思的。” 女人这才捂嘴笑起来,“害,啥婶子,她也就跟我差不多,属虎的。” 黄柔一愣,估摸着,属虎的,那就是——“三十六岁?” “可不嘛,这高元珍啊,就是脾气太直太冲,别看她对谁都凶巴巴的……可从来不绕弯子,是个直道人。” 这黄柔看出来了,确实是直,直到已经算莽撞了,跟女张飞似的。 “她啊,不止人直道,做事也麻利,那家里大事小事全她一个人操持的,要不是有她,那样头一份的青砖大瓦房,谁家有本事盖起来?”女人叹口气,继续得吧得吧说起高家的新房子来,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黄柔及时的打断她,“高家?” “对啊,她没嫁出去,独女,招赘一个外省人,解放前山西来逃荒的,在她们村落了户,没土地,后来村改队那年来她们家上门的……你瞧,人长得还行吧?可就是个软骨头,啥也干不了,高元珍比他还像个男人呢!” 黄柔恍然大悟,难怪觉着这男人惧怕高元珍呢,原来是上门女婿,而且是没啥本事的上门女婿,这在哪个年代都是被鄙视被人看不起的。 “老高家可没看不起他,是他自个儿现在翅膀硬了,元珍又不会生,所以有二心呢……你瞧,那女人就是他姘头,全村谁不知道?呸!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黄柔一愣,“高元珍不会生育?” 女人嫌她声音大,生怕被台上的当事人听见,急道:“你小声些,她最忌讳别人说她不会生呢,知道跟隔壁的为啥吵起来?就是人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她才发了疯的不饶人……” 所以,她也不管不顾扯出邻居跟书记的丑事,邻居和书记就借机给她安个“母老虎”的罪名,把她拉来劳教,杀杀她的士气,顺便要是能激怒她,让她当众发疯,最好是像上星期隔壁公社的“老疯子”一样……那可就省事儿多了。 黄柔想通这一层,只能叹息人心险恶。 “那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她指着“奸夫淫妇”问。 “你说巧不巧,那女人就是她邻居的亲妹子,这叫啥,一窝都是淫妇,没男人就活不下去了,看她那得……” 黄柔皱眉,赶紧捂住闺女的耳朵。 小地精仰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看看妈妈,又看看说话的婶婶,哎呀呀,她现在可喜欢听别人的事儿啦……家长里短的,让她觉着特别有意思。 女人“嘿嘿”干笑两声,“大妹子一看就是文化人,跟咱们不一样,在村里胡说惯了,不过这高元珍呐,也真是可怜,她又不会生,以后那么大的房子不是便宜了男的?要是她早早的把自个儿熬死了,男的再把姘头娶回家,住着她的房,种着她的地……你说,咱女人到底有啥意思?一辈子就给这些臭老爷们当牛做马了。” 黄柔觉着,要真是这样,那高元珍是挺惨的。 这男的不就是低配版的凤凰男嘛?吃老婆的住老婆的,翅膀硬了把原配一踹,继续用原配的钱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原配就活该倒霉,活该为他们让路是吧? 黄柔气得牙齿发酸。 幺妹摇了摇她的手,“妈妈,婶婶会生哒,她的小宝宝有两个月那么大啦。”她用手指比了个小葡萄的样子。 黄柔摸摸她脑袋,连续三次,幺妹对于“怀孕”这事都没说错,那应该就是真的。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高元珍这样的态度会不会惹怒了新书记,或者民兵? 果然,抬头一看,新书记已经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日报,慷慨激昂的朗读起来,读完就是批判“母老虎”不尊重无产阶级专政,不尊重党的好战士,好同志,这是赤裸裸的蔑视……哎哟,读书人骂人还挺有理有据的。 台下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一种跟农村人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而高元珍,则静静地听着,听到他歇气喝水的时候,她才大声道:“那我问你,他睡别人老婆,给别人戴绿帽,因私情厚此薄彼,给他小情儿分最好的肉最好的粮,这又怎么算?这犯法吗?” 新书记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遇见这么顽固的母老虎。 “如果你说他不犯法,那是不是在场的爷们都能钻别人老婆的被窝?是不是跟谁睡过觉就可以把公家的东西送出去做人情,我呸,应该叫做嫖资!是不是……”一声比一声强的质问,问得新书记哑口无言。 刘富贵满头大汗,双股战战,他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啊,这高元珍居然这么刚,这么不要脸,当众抖落这么多话也不嫌害臊,她,她还是个女人吗? 别的女人,即使是村里老娘们,也不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这些,她,她简直不要脸!史上第一不要脸的母老虎! 黄柔听着,只觉畅快不已,高元珍的嘴巴,跟机关枪似的,问的又在点子上,领导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真想给她喝彩! 这不,幺妹已经“啪啪啪”的拍起小巴掌了。 那巴掌声在鸦雀无声的劳教场上,格外明显。各位书记队长们全扭过头来,见是一个白胖小娃,也倒不好说什么,只皱着眉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带孩子来干啥!” 小地精双手叉腰,又不是她跟妈妈想来的!哼! 高元珍贪婪的,渴望的看了幺妹一眼,这年画娃娃似的小姑娘,乖倒是乖,可被这群臭老爷们骂,凭啥呀? 大吼一声,“你们有本事就冲我来,拿一个小娃娃开刀算啥好汉!” 刚说话的不知是哪个队的领导,涨得脸红脖子粗,得,这母老虎还真惹不起。好像,大家都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指认奸情的环节,不说她指认的对不对,属实与否,只是避重就轻骂她“母老虎”。 黄柔看了看一脸正直,无畏生死的高元珍,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她闹这么大,估摸着也是想跟那姐妹俩鱼死网破,拉刘富贵下马就是拉邻居,拉了邻居就是拉邻居妹妹,拉了小情儿就是拉丈夫……她这是不想活了,死也要把仇人拉上垫背? 这还真有点她的风格,这些人是该受到惩罚,可她肚子里的孩子……结婚这么多年好容易怀上的孩子,是无辜的。 可能,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她已经怀上孩子了。 091 091 高元珍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追着新书记问:“刘富贵作为生产队书记通奸该受什么处罚?杨翠仙作为有夫之妇通奸该受什么处罚?二人合伙陷害我该受什么处罚?杨美仙勾引我男人伙同刘富贵杨翠仙陷害我又该怎么处罚?” 众人一开始哑口无言是被她打个措手不及,现在反应过来,书记直接用话筒问:“无凭无据,你说的这些话我们也可以当作是你狡辩,为了逃脱劳教,故意胡乱攀咬!” 高元珍一梗,这就是她想当面撕破脸皮的原因——她没有证据。 她察觉出男人外遇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敛很多,除了举止亲密些,会多说两句话,她抓不到任何实质性证据。所以,被拉来充人数的时候,她才会想到这个鱼死网破的办法。 反正她也不想活了,那就大家谁也别想好过,所以她也不说废话,连连追问该怎么处罚他们。她相信,当着全公社社员的面,领导不可能明着包庇他们,哪怕不能将他们定罪,也能搞臭他们,彻底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黄柔心酸极了,这年代的女人,好好一份家业,眼睁睁看着被凤凰男和小三毁了,她除了鱼死网破却拿他们毫无办法! 身为女人,她感到非常悲哀。 她的闺女,以后就是单身一辈子她也不会让她嫁凤凰男! “妈妈,妈妈。”幺妹晃了晃她的袖子,“我想听。” “这不正听着嘛,怎么啦?” 幺妹摇头,指指人群之外,她想听植物们怎么说。里面太吵啦,植物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可她却能听见所有人和植物的,用耳过度的她,耳朵里“嗡嗡”的,脑袋疼呢。 黄柔看她不说话,只会委屈巴巴的指外面,以为是她不想待这儿要出去玩,忙抱起她,慢慢的蜗牛似的挪出去。 罢了罢了,有心相助也没办法助啊,她一个外人,能有啥证据证明高元珍说的话?可怜她一个人孤零零,但凡有父母,有个兄弟姐妹,或者是得力的族人,她男人也不敢这么欺负她。 好容易来到人群之外,母女俩大口大口的喘气。会心疼妈妈的小地精赶紧下地,抱着妈妈大腿,“妈妈,我耳朵疼。” 黄柔一愣,蹲下身子问:“怎么啦?”说着,轻轻的摸了摸她耳朵,“是哪只疼?” “两只。” 黄柔赶紧凑过去,就着阳光往耳道里看,其实也看不见啥,“疼多久了?” “刚刚。” 黄柔两边都看了一下,没红没肿,其他的更深处的问题当然也看不见。她急了,会不会是刚才挤人群里的时候,让谁戳到了?小丫头在这种事上很皮实,知道别人是不小心戳到她的,她都不会告状不会生气……耳朵可马虎不得。 “走,妈妈带你上医院。” 幺妹依然抱着她的大腿,“不怎么疼了哟妈妈,我不去医院。” 黄柔苦笑,都这时候了还怕打针?“我们不用打针,就让医生放个小镜子进你耳朵里,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小虫子好不好?” 小地精想想那画面,居然要放镜子进耳朵?立马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真的不疼啦妈妈,我们帮帮那个婶婶叭?” 说到帮助别人,她咧开小嘴,露出几个洁白的小牙齿,这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呀! 黄柔再三确认,发现她真的能笑了,不疼了,这才放心的来到场边一棵桃树下。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几根弯弯扭扭的树枝。 幺妹看向桃树,在心里默默问它:“桃树老爷爷,你知道怎么帮高婶婶吗?”她知道,“证据”的意思就是能证明高婶婶被陷害的,要是能直接证明那些坏人真的干了坏事的话,那就更好了。 过冬桃树懒洋洋的捋了捋胡子,也懒得睁眼,“人类的事我不管,小孩别来扰我清静。” 幺妹咬了咬嘴唇,桃树爷爷似乎很累呀? “爷爷你很累吗?”她把小手搭在树干上,调皮的,轻轻的挠了两下,忽然,桃树的眼睛就睁开了。 “舒服,小孩你再挠两下。” 小地精得意极了,这可是注入灵力的痒痒挠,连妈妈都抵抗不了的痒痒挠呢! 果然,又挠了两下,桃树这才意犹未尽的说:“你给我指指,她男人是谁。” 正巧,高元珍的丈夫和那女的也挤出来了,而且,俩人似乎是在吵架。 “我就说别陷害她,这母老虎发起疯来啥都说的出口,你听听她说那些,我姐夫知道还饶得了我姐吗?书记又没怎么着她,只不过去聊闲……” “聊闲?骗鬼呢!我就在隔壁,他送你姐的保温杯你去看看,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呢,普通人能拿到这东西?”凤凰男顿了顿,继续道:“上次俩人闹翻了,他还给你姐写过保证书嘞,你跟我说只聊闲?” “你监视我姐”杨美仙惊诧。 “嘘……你小声点儿,没看见桃树下还有人吗?” 他们说的特别小声,在球场另一边的黄柔哪怕长了顺风耳也不可能听见。可幺妹能,桃树正在实时传译呢,男人说了啥,女人说了啥,哪怕是他们的表情,幺妹都能知道。 “你别回避问题,你是不是监视我姐?” “谁有这闲工夫,我只是不巧看见,母老虎天天上山干活她当然不知道,我就在家里,总会听见些什么的……”作为男人,他今儿头疼明儿脚疼,总有理由不出工,家里工分全靠高元珍一个人挣,她下工了还得上自留地伺候。 就是这样的女人,她能不苍老?能不白发早生? 他们家那栋青砖大瓦房,可都是用她的青春和血汗换来的! 男人脸上有两分轻微的触动,毕竟他们夫妻这么多年,她的辛苦和努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闹翻了,或者死了,他决计不可能再找到这么勤勤恳恳的女人了。 “怎么,心疼母老虎了?”杨美仙嗤笑,心里却一慌,赶紧摸着小腹,“别忘了谁才是能给你传宗接代的,母老虎再能干可她不会下蛋啊。” 幺妹这才发现,她的肚子居然是鼓出来的,比高婶婶的还大,里头居然也有小宝宝啦!可这个小宝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它要来到世上,高婶婶的宝宝就没人要啦。 听见“不会下蛋”,凤凰男的面色十分古怪,“我怎么可能心疼她,只是……哎呀,在母老虎出事之前,咱们不能让人知道你怀孕的事,就是你姐也不行。” 他平时软弱惯了,忽然强势起来,居然有股迷人的男人味,杨美仙腿肚子立马就软了,骨头缝开始发痒,用鼓囊囊的胸脯蹭他胳膊,“今晚有空来一趟吗?” 凤凰男嗤笑,在她胸脯子上狠狠的捏了一把,“怎么,又想了?看来,昨晚没喂饱你啊。”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双颊绯红,“想,日想夜想。”意有所指。 当然,这些话桃树是不可能传译给幺妹的,“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去问问他们家附近的植物,小孩,这俩人不是好东西,你要当心。” 桃树顿了顿,还是补充一句:“这事你办不了,最好是找个大人。”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有被报复的危险。 幺妹乖巧点头,她知道哒。 妈妈说过,她还小,做不了的事可以找警察叔叔,叔叔会帮她的。 “妈妈,我们去找徐叔叔叭。” “徐志刚?”说实话,黄柔不想麻烦他。 “是哒,徐叔叔有办法,能拿到证据。”小人儿一本正经的说“证据”,任是谁听了,都会觉着好笑。 母女俩离开劳教场,往城关派出所走去,两个地方离得很近,五分钟就到了。听说她们来找徐志刚,值班的小警察客客气气请她们坐下,咚咚咚跑楼上去找人。 徐志刚现在已经坐稳了副所长的位子,又是市里来的,所里一众小兄弟对他那是相当的佩服,连市长都夸他年轻有为呢! “黄姐来了,我干闺……嘿嘿,小绿真也来了,姐别介意,我这张嘴就是……”徐志刚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脚下还趿着拖鞋,显然是昨晚刚值了夜班,现还没睡醒呢。 黄柔不好意思的说:“打扰志刚了,我们也是想不到其他的人了,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听一听,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她把高元珍的事说了。 徐志刚摸着下巴,“姐的意思是让我去她邻居家找到保证书和保温杯?” “对。” 徐志刚为难了,倒不上他不想帮,而是没有搜捕令,警察也不能随意搜查老百姓的房子啊,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证据,那效力也是不够的……他怕到时候帮倒忙啊。 “这要是有人报案,我们就能介入,这……我问问领导,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 他去了隔壁打电话,一开始“是是是”的,后来变成哈哈大笑,听着颇为亲热,又不像领导。黄柔着急得不行,可求人帮忙的事儿,没道理追着别人,她只好在屋里走来走去。 幺妹这是第二次来派出所,上次来也没能仔细看看,现在她看哪儿都新鲜,尤其一双眼睛盯在小公安的腰上……那里有一对银白色的,亮晶晶的“圆手镯”。 他走到哪儿,爱美的小地精就跟到哪儿。 小公安知道她是徐副的子侄辈,也不敢凶她,摸了摸脸,摸了摸身上,小声问:“小朋友,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幺妹摇摇头。 可没走两步,发现她又悄悄跟上来了。 小公安拿她没办法,只好哄她转移注意力:“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他从铁皮柜子里拿出一个军绿色的铁盒子,有半本作业本那么大,前面是一块透明玻璃,能看见里头两个圆圈圈。 小公安按了一下顶上的按钮,那两个圆圈圈就悄无声息的转起来了。 小公安又按了一下,圆圈圈又不转了。“看见没,好玩吧?还有个更好玩的,待会儿它一转,你就说话,唱歌,大笑,啥都行。” 说着,他就按开了。 幺妹看着那“咕噜咕噜”基本静音的圆圈圈,奇怪道:“我家也有,我春月姐姐用来放磁带学唱歌的,叫录音机嘞!” 小公安大惊,这年代的录音机可不便宜,小两百呢,要知道一台拉风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才七十块钱!录音机这玩意儿,一个顶仨! 她们家居然有?还给小孩子用来放歌听,这不是暴殄天物嘛?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家呐,才能舍得这么造! “不过,叔叔你的录音机没我家的大,我家的有这么大……”她张开双手比划起来。买录音机要票,而崔家是搞不到这样的票的,还是春晖找崔建军帮忙,从厂领导手里高价买过来的,光录音机票就花了一百块,再加去市百货商店的两百多,足足花了三百多块钱! 所以啊,二伯娘才会肉疼,说春月的爱好是在烧钱。 但输人不输阵啊,小公安“嘿嘿”一乐,“你家的能这样不?”说着,不知道按了哪儿一下,录音机里忽然传出一把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家也有,我春月姐姐用来放磁带学唱歌的,叫录音机嘞!” 这声音太熟悉了! 幺妹大惊:“这是我说话!”她赶紧弯腰,低着头看铁盒子,静静盯着两个会转的圆圈圈。 铁盒子说:“不过,叔叔你的录音机没我家的大,我家的有这么大……” 这回,幺妹是真惊呆了,她干脆把铁盒子抱怀里,前后左右的看,嘴里自言自语:“崔绿真在哪里呀?” 小公安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 就说嘛,这么小大的孩子,谁见过这个,他们家的估计只能放磁带,没有录音功能,这台可是能录下犯罪分子的话的,他们所里唯一的一台,是以前苏联的老东西,谁想借出去都得签字呢! 最终,幺妹还是想明白了,铁盒子里没有另一个崔绿真,声音乍一听是一个人,可再听还是有区别的,有股机械齿轮的感觉……不过,知道用途后,她忽然眼前一亮,“叔叔能不能把录音机借给徐叔叔?” “自然可以,只要签个字,一个星期之内还回来就行。”小公安忙去拿电池,想了想又问:“你们要拿去干啥?” 他知道徐副出马的,那就是大案,案子有关的一切都不能外泄,即使是同事也不能打听,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可这女娃娃不一样,看着憨憨厚厚的,那小嘴一得吧,还不是啥都说? 他也倒没坏心,就是太好奇了。 谁知,“憨憨厚厚”的幺妹居然笑眯眯的拒绝:“我不能说的哟,叔叔。” “说啥呢?”徐志刚已经打完电话,打着哈欠过来了。他一把将幺妹抱起来,“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吃饭的郝顺东叔叔吗?” 幺妹点头,他给了她三只鸭腿呢! “东子说,让咱们放心的去,出问题他给兜着。黄姐,你们是跟我去还是在这儿等着?” 他带人去高元珍邻居家搜证,黄柔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可小地精就跟个不懂事的啥都想掺一脚的熊孩子一样,“妈妈我要去!” 她都去,黄柔肯定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去,也只能陪太子读书了。想想这一天天的,别人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要去吗”“要吃吗”,她都兴致勃勃的“要”!这世上就没她不好奇的事儿! 点点小鼻子,“你呀你。” 徐志刚找来的车子居然是一辆旧吉普。四个轮子的地精能不稀罕吗?她恨不能自个儿坐驾驶位上去,把一切能摸不能摸的零部件都摸一遍才行!她是真的真的太喜欢车车啦! 人类怎么能这么聪明,地精能穿土遁地,他们就能造出比穿土遁地还快的东西,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地下跑……太聪明啦! 不过,这车子实在是太旧太破了,听说是郝顺东的父亲十年前的专车,除了油门和刹车勉强还能用外,其他部件全是摆设。本来说要公开报废处理了,可徐志刚听说后,鼓动所长买下来的。 在市领导眼里,这就是一堆哪儿哪儿都响唯独喇叭不响的废铜烂铁,一千块不到就卖给他们了。可在城关派出所的民警眼里,真是香饽饽! 得,有了这吉普车后,整个所的小年轻们都喜欢去远处办案了,因为所里规定,大河口附近的案子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只有公社外的地方才能开车去。铁家伙“轰轰轰”的,平时走路得三四个小时的村子,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他们穿着制服,进村一问杨翠仙家在哪儿,自有半大孩子给他们带路,其他大人基本都下地挣工分去了。 看着眼前这一栋崭新的,高大的跟顾家不相上下的青砖大瓦房,黄柔是打心眼里佩服的。高元珍一个女人,既不搞投机倒把,又没有固定工资的农村妇女,居然凭一己之力盖起这么大的房子! 就连徐志刚也咋舌,这一砖一瓦都是高元珍的血汗呐!凤凰男还真不是个东西,呸! 高家左边就是杨翠仙家,他们礼貌性的敲了敲门,对门有个老太太告诉他们:“翠仙下地去咯,你们找她啥事?” “我们是大河口城关派出所的,接到有人报案,来调查情况。”算是交代一下,“啪”一声就踹开了那扇木门。 幺妹一路走,一路跟植物们说话,早知道她的东西藏哪儿了,也不用浪费时间,直接指着屋里的土炕。大家刨开她的土洞,里头就是个小型金库啊,啥印着“庆祝自卫反击战胜利××周年”“为人民服务”的瓶瓶罐罐,还有两方玫红色的丝巾,以及两张排头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字样的信签纸,纸上就是歪歪扭扭的“保证书”。 “我去!这女人不得了啊!” “这么多东西,她说买的鬼才信!”不说那样的瓶瓶罐罐是公社给公职人员发的,就说那两方丝巾,那可是要拿着票才买得到的!布票尚且不够用的年代,谁家能舍得买丝巾? “这保证书,我念念啊。”有个小年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太肉麻,谁来念?” 众人忙鸟兽散,想想一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肉麻兮兮的写下这两页纸,那油腻的,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徐志刚忍着恶心,接过来看了看,见落款是刘富贵没错,还按下了红手印,“得嘞,兄弟们走,看戏去!” 于是,对门老太眼睁睁看着,一群公安进了杨翠仙家,也没乱翻乱动,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走一圈,搂着一堆东西……就,就要走了? “哎哟翠仙赶紧的,公安上你们家搜家了,你看才一眨眼的工夫搜了一堆东西嘞!” 刚赶回来的杨翠仙一看,她藏得好好的东西就这么一锅端了?“你们怎么,怎么知道的?” 徐志刚大声呵斥:“杨翠仙同志,刘富贵和杨美仙已经招供了,他果然没骗咱们,赃物也找到了。”故意拎了拎找到的东西。 杨翠仙只觉天旋地转,“他,他们怎么说的?是不是都把事儿赖我头上?警察同志你们听我说,我没有,主意都是他们出的,我,我都说……” 劳教场上,因为高元珍拿不出证据,本来有理的也变没理了,队书记可得意坏了,提议他们的“私人恩怨”以后再处理,先把今儿的劳教任务完成。 新书记正愁下不了台阶呢,他就把梯子递过来了,自然一声令下,劳教开始。 投机倒把的本质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所以劳教内容就以挖土为主,被劳教的人员每人背一只背篓,四个年轻力壮的人给他们装土,四个人装,一个人背……平时一人背一人装都累得够呛,可以想象,四对一得多重! 而且,为了表明接受教育的态度,所有人必须小跑着,刚把土背到另一头的墙角,就得一溜儿小跑着赶回来,中间要有停顿,或者动作慢了些,都是要被骂的。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羞耻心的人都是马不停蹄,咬紧牙关的干。崔建国就是其中跑得最快的,他不像别人经常吃不饱,身子单薄,满满一背篓土上身摇摇欲坠,崔家最近一年伙食贼好,顿顿主食管饱,力气也比别人大,跑得比谁都快,豌豆大的汗珠子“唰唰”的掉。 围观者都不由自主的,纷纷竖起大拇指来,这才是被劳教的态度! 而高元珍就比较惨了,普通男人尚且受不住四个人装土,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受得了?本来,张爱国的意思是,要不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只要两个人或者三个人装土就行了。 可刘富贵不同意,大声反驳:“劳教劳教就是要劳动教育,不杀杀这母老虎的气焰,她以后能被教育好吗?能改吗?” 好像也是这道理,其他人不说话了。 眼睁睁看着她被一篓土压弯了腰,双腿发抖,身体不自觉一歪,装土的铲子就歪了,那细细的棕红色的土全洒她头上,混着流下的汗水,糊得她一张脸黑红黑红的,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死人。 是的,死人。 不知何时,她的嘴唇白得不像话,脸也苍白得发抖。 台下有几个妇女发现了,悄悄告诉公社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仔细一看,还真是!忙小声跟新书记说:“书记,我瞧着这女人怕是不对劲,会不会是正在例假期间,干这么重的活儿……”搞不好会大出血的! 大河口是啥医疗条件?阑尾炎都能死人的地方,大出血可了不得! 她以前跟着段书记,需要四处下乡检查,上县市开会,段书记和蔼可亲,又非常讲道理,但凡她说一声身体不舒服,书记就让她在办公室做文职,出门的活儿都会换别人。所以,跟大男人说“例假”这回事,她也不臊了。 可新书记不一样啊,那是才刚调来的,对整个领导班子都不熟悉的新官,只见他把脸一板,“怎么,女人来例假就不能干活了?不是说女人也能顶半边天吗?你身为妇女主任,不教育她们勤劳肯干,反倒替她们找借口,你这思想态度不够端正啊!” 妇女主任被他一堵,非常不服气,心道:原来段书记在的时候,什么事不能通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跟他老人家都能讲道理,小子你算哪根葱?老娘当妇女主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但她嘴上还是劝道:“是,书记教育的是,只不过我看这高元珍好像真的不对劲,要不先让她停一停,我过去问问?要没问题再继续劳动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不能因为她是女人,就为了她一个人搞特殊,那跟资产阶级特权服务有什么区别?” 妇女主任那口气啊,只好不情不愿的说:“可以前段书记在的时候……” 新官上任最怕啥? 就怕下属动不动说前任怎样怎样能干,怎样怎样替老百姓考虑,本就在气头上的新书记,这脸色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一把大嗓门问:“报案的人在哪里?”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几个穿公安制服的年轻人挤开人群,走到主席台边,手里还用密封袋装着一兜东西。 虽然派出所也在公社管辖范围,可新书记刚来,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愣愣的,没了刚才怼妇女主任时的伶牙俐齿。民兵队的看见真枪实弹的警察,也不敢乱来。 “是你对吧?高元珍。”徐志刚指着被一篓土压得摇摇欲坠的女人,大声呵斥:“糊涂!高元珍是孕妇,怎么能让孕妇干这样的重活!” 高元珍紧咬着牙关撑到这一刻已经是极限,听见什么“孕妇”,忽然头脑一空,脚下踉跄。幸好崔建国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扶住她,可俩人的土却已经撒了一地,还给主席台附近的社员也扬了一头一脸。 高元珍晕了。 “啥?高元珍是孕妇?”妇女主任喃喃道:“难怪我看她脸色不对……诶,等等!”她指着高元珍的裤腿。 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黑黄的单薄的小腿流下,众人大叫着“血”,纷纷退开。 如果她是孕妇,那现在……孩子肯定没了。 那样的负重难度,就是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个年近四十才怀第一胎的孕妇!各村各寨谁没有几个干活流产的女人啊?但农村人忌讳见血,尤其是男人,总觉着不吉利。 崔建国平时也忌讳,刘惠来事儿那几天,他跟她中间得用件破衣裳隔开,这是没条件,要有条件他还巴不得各睡各的炕呢!可现在,一个正在流产的女人,他怎么躲?怎么拒绝? 只好弯下腰,将还有一丝丝意识的高元珍背到背上,抬腿就往卫生所跑。 张爱国一看,得,这是个表现机会,忙大声嚷嚷着让人群散开,又请妇女主任跟着去看看,怕他一大男人不方便。 于是,原本如火如荼的劳教也劳不下去了,最有看头的两个角色都上医院去了,大家小声的议论开,看向新书记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好。 毕竟,他怼妇女主任的话,大家可都是听见了的。谁家都有女人,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闺女,是姐妹,想想这事要发生在她们身上,谁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高元珍结婚这么多年不会生育,好容易怀上个孩子,就因为跟邻居几句口角就搞流产了……谁把她拉来,谁不就是丧尽天良嘛? 断人子孙,可是天大的罪过!就跟刨人祖坟一样……不,他不止刨了高家祖坟,他还往高家祖坟的供桌上撒了一泡尿! 新书记绝对想不到,自己刚来大河口,刚准备发一场威,才刚跨出第一步,就扯着蛋了!这高元珍要没事还好,要是出了事,几千双眼睛看着,他怎么给县里交代? 可两百多斤重的土,一个孕妇背了十几趟,还得让她的孩子没事?除非高元珍的肚子是铁打的。 新书记腿一软,坐板凳上起不来了。 当然,徐志刚带这么多“证据”不是来看他怎么怂的,小伙子血气方刚,他也气啊!让孕妇干重活干到血流成河这可是解放后农民们忆苦思甜常挂在嘴边的,不过干这事的是地主,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堂堂一个公社的书记! “书记你说高元珍胡乱攀咬不讲证据,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让兄弟们,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保温杯,搪瓷水杯,丝巾,甚至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食堂”的大小碗。 “大家猜猜,这些东西是李家沟谁家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刘书记的,这个纪念自卫反击战的杯子我也有一个,还有这个保温杯,底上肯定印着咱们公社的名字。”张爱国以前是“又红又专”,现在是“又红又钻”,知道新书记怕是要悬,而这公安是有来头的,赶紧演双簧似的配合上。 他还揉揉眼,“哟,这不是公社食堂的碗吗?刘书记咋还带回家了?您是给食堂大师傅钱了吧?不然公家的东西怎么能偷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堂堂一队书记居然偷公家的碗,这不丢人现眼嘛! 当然,更丢人现眼的还在后面。 徐志刚把保证书给张爱国看,“你瞧这是咱们刘富贵书记的笔迹不?” “是啊,这不落款都是刘富贵,还按了手印嘛。” 徐志刚给他个表现的机会:“你来念念给大家听听。” “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我忘不了你……不行了,我可念不下去。”别说,半文盲张爱国每次当众念书还没闹过笑话。 台下众人却已笑得前俯后仰,啥叫“亲爱的”,啥叫……大家用脚后跟也能想到!看不出来五六岁走路都喘的刘富贵,还骚得很呐! 有二流子吹着口哨问:“刘书记你这么骚你老婆知道不?”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今儿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农村人没啥娱乐生活,就爱听这些男女狗屁倒灶的事儿……当然,哪怕是娱乐生活极端丰富的四十年后,被窝里那点事也是能引得全民围观的。 徐志刚大喝一声,让大家安静下来,才又指着那堆东西道:“这些也是在杨翠仙炕洞里掏出来的。” 刘富贵一张老脸涨红,指着徐志刚的手已经抖成筛子了,“你……你哪儿……哪儿找到的?”这么重要的东西翠仙肯定藏得严严实实,他怎么可能找得到?那炕他上过几百次,怎么没发现藏着这些东西? 徐志刚轻蔑一笑,指指人群里呆若木鸡的凤凰男和杨美仙,“你小姨子说的,她都交代了。” 刘富贵一口老血险些没把自个儿呛死,“杨美仙你” 杨美仙脸色又红又白,这些东西她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有两个当事人和随时在家最先发现奸情的凤凰男! “你,你出卖我姐?”出卖也就罢了,还赖她头上。 刘富贵知道,铁证如山,别说他的书记之位保不住,因为偷盗公家物品,说不定还得坐牢嘞!要是没了“书记”这顶乌纱帽保命,他老婆,老婆的娘家人,被戴绿帽的杨翠仙的老公……这么多人,总有办法弄死他! 不活了! 他不活了,怎么也得让这俩狗男女同他陪葬。“是你们,你们以为弄死我你们的丑事就能藏住了吗?奸夫淫妇!大家快看看,这淫妇肚子里已经有快五个月的孩子了!” 大家一看,可不是嘛,冬天的袄子也藏不住那么大的肚子。 她要是一般已婚妇女也就罢了,毕竟怀孕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况且这年代又没DNA检测手段,她一口咬定孩子不是凤凰男的,这事就能赖过去! 可她不是一般妇女,她是个寡妇啊!她老公都死三年了呀!这怀的鬼胎吗? 至此,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她跟凤凰男就是一对奸夫淫妇!杨翠仙跟刘富贵也是一样的!而他们狗咬狗抖落出来的,不正是“母老虎”高元珍一开始说的吗?因为奸情,四个人结成同盟,将她推出来批斗劳教。 徐志刚打开录音机,里头传来另一个当事人杨翠仙的声音:“是元珍男人计划的,我劝老刘和美仙……” 录音里,爆出一个更让人大跌眼镜的真相:凤凰男已知妻子怀孕,这才找上另外三人,计划直接借劳教的事儿,弄死高元珍,就像隔壁公社的“老疯子”一样,他知道妻子的炮仗脾气,她绝不认输绝不服气,到时候再火上浇油让她跟民兵队闹起来,来个跟“老疯子”一样的结局,谁也不用负责任! 谁让她是“母老虎”不服管教?咎由自取。 到时候,青砖大瓦房四个人平分,他和美仙住楼上,她和刘富贵住楼下,就连那高元珍爷爷奶奶手里传下来的百来平的院落也口头约定好了,两家对半分。 这次,不止围观的社员们,就连新书记也吓傻了。这还是人吗?其他人为了房子被拉入伙也就罢了,凤凰男干的可是谋杀妻子的事儿!他明知道妻子为孩子的事受了多少委屈嘲笑,也知道她多么渴望一个孩子,好容易怀上了不止不心疼她,还要借孩子一把弄死她! 就是电影也不敢这么演的啊!就是地主老财,也没他这么狠心这么恶毒的啊! 徐志刚冷哼一声,“来啊,把这狗东西拷上。” 高元珍虽然是绝户女,没个亲生的兄弟姐妹,可她还有几个堂兄,只是从来看不上好吃懒做的小白脸凤凰男,渐渐的跟她断了来往,可真到这样的关头,一个个气得牙痒痒,冲上来按着凤凰男就揍。 “徐副你看,这……”小警察掂了掂手铐,到底要不要劝劝? 徐志刚再次冷哼,“你不怕被打就去劝呗。” “是是是,瞧我,糊涂了。走啊兄弟们,咱们把其他两个拷上,剩下那个已经拿到所里了,咱们上外面抽根烟去。” 刘富贵和杨美仙被双手反拷到身后,膝盖一软,跪在主席台上,鼻涕眼泪一把又一把,全糊那臭脸上。台下的人们,不论男女,全都抓起土给他们兜头兜脸的扔,“呸!还书记呢,奸夫淫妇!” “呸!臭不要脸的婊子!抢了别人男人不算,还想霸占高家房子!” …… 徐志刚领着兄弟们,在桃树下过足了烟瘾,抽完两包“大前门”,才慢悠悠的弹弹烟灰,慢条斯理的挤进人群,凤凰男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出气多进气少了。 眼看着再揍就要他狗命了,“差不多得了啊,你们高家人要有啥诉求,可以去告他。” “我妹妹元珍她就是输在嘴上,一张嘴巴不饶人,学不会低头,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没了爹娘,这畜生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元珍肚子里怀的可是我高家骨肉,我们现在就要代表元珍跟他离婚,让他滚出高家门,当年怎么来的现在怎么滚。” 092 092 此时的高元珍,正躺在卫生所的简易病床上,手背上插着一根透明的塑料针管,里头流动着棕红色的液体。 她的嘴唇白得不像话,没怎么洗干净的脸上,苍白的底色,红黑的泥土,仿佛一幅抽象画,透出扭曲的悲悯。 “妈妈,我可以进去看看婶婶吗?” 黄柔叹口气,牵起闺女的手,轻轻敲了敲门。 高元珍睁开眼,懒懒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被人掏走了灵魂。她只知道自己被以丈夫为首的四个人联手设计了,还不知道他们想要借机弄死她霸占她的房子。 “婶婶你肚子还疼吗?”幺妹看着她的眼睛,奶声奶气的问。 孩子的眼睛又大又圆,乌溜溜,黑亮亮,里头像有两轮小太阳,照得人暖暖的。 高元珍眼眶发酸,泪珠子从眼角溢出,顺着太阳穴,流到了耳朵里,好像耳朵也被泪水灌满,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她脑子里只有昏倒前徐志刚说的那句“孕妇”,她是孕妇。 曾经是。 昏倒前那热流涌出身体的感觉,那浓重的血腥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忽然,手一暖,一只小手搭在她手背上,“婶婶别难过,你的宝宝一定会好好哒。” 高元珍一愣,“宝宝好……好好的?” 她用另一只插着针管的手,恍惚的,茫然的摸了摸肚子,不对啊,她现在还在流血呢,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也才四十多天,四十多天的血肉哪里经得住流这么多血? 黄柔也是吓了一跳,这孩子胡说什么,她还小,不懂怀孕初期的女人受那样的苦流那么多血意味着什么,胡乱安慰人呢。万一让高元珍当真了,待会儿发现被骗了,这不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给她雪上加霜吗? “嗯哼,高姐好好休息,别听这孩子胡说。”她冲幺妹眨眨眼,示意她别说话。 幺妹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偷偷把灵力注入到婶婶体内……当然是通过她们放在一起的手啦。 高元珍只觉着被她握着的手上有一股暖流注入,那暖流通过手掌,顺着手臂,流到胸腔左侧,让她本已死亡的心走渐渐跳起来。 于是,那股暖流又慢慢的流遍四肢百骸,流到小腹。 如果这是错觉,就让这幸福的,舒服的错觉持续得久一些吧。 她张了张嘴,嘴唇干焦得可怕,仿佛一层粗糙的厚壳覆盖在上面……黄柔赶紧出去给她打开水。 “婶婶别难过,你的宝宝还在肚子里,乖乖等着你带他回家呢。”要保住一条小生命实在是太耗费灵力啦,幺妹那只手臂很快就酸得抬不起来,她赶紧又换了另外一只。 高元珍扯扯嘴角,觉着自己一定是做梦,所以才能看见小天使? 不忍心小天使失望,她装出相信她的样子,微弱的点点头。 “婶婶我知道,你叫高元珍,可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幺妹得意的挺起小胸脯,“我叫崔绿真,婶婶可以叫我小绿真,也可以叫我幺妹,因为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妹妹……嘿嘿,本来是最小的,可现在多了小彩鱼,比我还小呢,才这么大……”她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比划比划,不忘加一句:“还在吃米糊糊呢。” 她说得有趣,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小嘴巴就充了电是的“叨叨”个不停,高元珍听着听着,眼睛里渐渐有了光。 她这么大岁数没个一男半女,天知道她多想要个孩子,做梦都是可可爱爱的小娃娃张开双臂叫着“妈妈”扑向她……而幺妹这样白胖漂亮,聪明可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孩子,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平时村里那几个白胖娃娃,还小眼睛塌鼻梁呢,她只不过路过的时候多看两眼,村里人就生怕被她偷走似的抱回家,把那门摔得贼响! 呸,摔给谁看呢?跟眼前的小天使比起来,那些歪瓜裂枣轻狂个啥嘞?送她她还不要呢,还怕她偷?她就是要偷,也只偷小天使这样的。 幺妹这孩子,她是从来不怕尴尬不怕冷场哒,因为她总能找到话题,譬如:“婶婶你喜欢吃橘子罐头吗?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橘子罐头啦,但我妈妈说我马上就要换牙啦,不能吃那么多甜甜的东西哟。” 高元珍眯了眯眼,说来可怜,橘子罐头她这么大岁数确实没吃过。不过,他们家以前是种橘子的,刚解放那年,土地想种啥还由农民说了算的时候,她父母在后山种过一片,夏天绿油油的,初秋开始,挂的果转黄,远远看去可漂亮了! 解放后第三年,她不顾父母反对看上了凤凰男,以绝食为要挟闹着要跟他结婚,哪怕嫁出去,远嫁山西也行。父母虽然拗不过她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可条件是男方必须入赘,以后生的孩子只能姓高。 因为闹了这么大一出,父母也心灰意冷,没什么精力打理橘子树,而在第二年他们相继生病离世后,橘子树也慢慢的死了。 曾经黄了整片山林的高家橘子林,就这么消失了。 “婶婶?” 高元珍回神,艰难的张嘴:“嗯?” “婶婶你看。”小地精龇开嘴唇,露出两排细细的,白白的牙齿,非常整齐,比珍珠还白。 她指了指前头的门牙,“杨丽芝说她姐姐换牙就是这儿缺了,说话会漏风。” 高元珍点点头,想说“不用怕会长出来的”,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没力气说话。终于,黄柔端了一杯开水进来,温度已经凉过,能直接入口了。 黄柔吃力的把她扶起来,“高姐快喝点水,我问过大夫了,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饿的话再等等,等做完手术……”她说不下去了。 高元珍看了看自己肚子,是啊,流产也不是那么好流的,不是流血就行,还得清宫,看看流干净没,不然……唉。 幺妹看看妈妈,又看看高元珍,急忙晃晃妈妈的手,小声道:“婶婶要做什么手术呀?” 这孩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黄柔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跟她呀,说不清! “李家沟生产队的高元珍是吧?醒了我们就要开始清了,你看你是吃药还是手术?”卫生所大夫走进来问。 那是个男医生,高元珍肯定不愿让他给自己做手术,艰难的挤出一个“药”字。 “行,那你把这颗药吃下去,肚子痛也别去厕所,解在这盆里,看看有没有肉团下来,有啥你再叫我。” 黄柔帮着接过药和盆,手是颤抖的。 小地精这儿听听,那儿瞅瞅,终于隐约明白说的是啥了,赶紧拽着妈妈,大声反驳:“不能给婶婶吃药妈妈,婶婶的小宝宝好好哒!” “这孩子……”黄柔有点生气了,老在流产女人面前说人家宝宝好好的,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个眉高眼低?悄悄跟她说也就罢了,当着高元珍,这不戳人心窝子吗? “崔,绿,真。” 幺妹听见妈妈这么严厉的连名带姓的叫她,知道妈妈是生气了,瞬间红了眼圈,扁扁嘴巴,“是真哒妈妈,我很乖,我没说谎。”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黄柔一愣,这孩子怎么还委屈上了? 高元珍听小天使的话,忽然心有灵犀摸了摸肚子……咦,啥时候已经没流血了?那股钻心的绞痛也没了。 她难以置信,明明刚醒来的时候痛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可怎么……因为没孩子,她对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自然也更相信他们的话,莫非…… 她忽然激动起来,侥幸的想,万一要是真的没流呢,真的保住了呢?是不是它也舍不得妈妈,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我,我不吃药。”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恶狠狠的。 黄柔一时被搞得焦头烂额,心里对女儿愧疚着,想要跟她好好道个歉,又被高元珍指望着……是啊,她无父无母什么也没有,在这种时候除了指望她一个稍微释放善意的陌生人,她还能指望谁呢? 要是不及时清干净,有残存组织留在体内,那就是后患无穷了。 黄柔咬咬牙,女儿的事先放一边,“走,我们上县医院看看去。” 大伯子还在门口低头坐着,听说她们要上县医院,也只好去找担架,可担架至少得两个人抬,他总不可能让妇女主任或者弟媳妇跟他抬吧? 这时,一辆“叮呤咚咙”乱响的吉普车停在了卫生所门口,顾家三小子跳下来,“崔大哥。” “哎,哎,学章兄弟。”崔建国吓得手足无措,对这个当了大官儿的同村年轻人,他是敬畏有加,愣了愣见他直接往里走,才想起问:“学章兄弟怎么也来了?” “听志刚说阿柔和幺妹来了,我来看看。” 崔建国忙不迭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忽然一愣,“阿柔”惊得他脚下踉跄! 这是啥意思?他家兄弟媳妇在他嘴里怎么成了“阿柔”?他们崔家三兄弟都叫不出口啊,平时都是“幺妹妈”,顶多“老四家的”,这…… 他脑袋虽然没弟弟们灵光,可也不傻啊,这意思他没理解错吧? “阿柔,怎么样了?” 黄柔眼睛一亮,他来了就好。遂把他叫到门口,长话短说,虽然去县医院的话她是说了,可万一去了还是一样的噩耗呢?高元珍承受不住怎么办?要知道她今儿在台上可是不想活了啊! 万一她要真想不开,她一个女人,还真拦不住。 顾三点点头,看崔绿真一个人背对他们,面朝墙壁,那小屁股拱着,手指一下一下的抠着墙壁,听见他来了也不回头,明显是生气了。 “你去哄她,病人我来。” 黄柔松口气,对高元珍附耳说:“顾学章非常可靠,让他带你去医院,我们会陪着你的,好不好?” 高元珍点点头,又有泪水灌进耳朵里。 小地精生气啦!委屈啦!妈妈居然不相信她!她可是一只诚实的小地精,她从来没撒过谎呢!哼! 忽然,脑袋上被人温柔的摸了一把,那熟悉的温柔的感觉,差点让她又落泪了。可她非常坚强的忍住,超小声的“哼”。 黄柔轻笑,蹲下身跟她平视,当然,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 “生妈妈气啦?” 小地精:“……”我才不说呢。 “妈妈要跟崔绿真道歉,对不起。” 小地精咽了口口水,这才转过身来,“我听不见。” 黄柔憋着笑,提高了声量,“对不起,是妈妈错了。”她以为这就完事了,可以上医院了。 谁知小地精吸了吸鼻子,“那妈妈你错哪儿了?” 黄柔一愣,“嗯,妈妈冤枉崔绿真啦。” 小地精点头,“那还有呢?” “还有,妈妈没听崔绿真好好说话,妈妈太着急啦。” 小地精继续点头,“还有呢?” 黄柔一愣,“还有,凶崔绿真啦。” 小地精这才“呼”的出一口气,“好叭,那崔绿真就原谅妈妈啦。” 她的大眼睛红红的,眼珠子像水洗过一般,还带着蕴蕴雾气,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委屈劲儿还没过去,却轻轻松松就原谅了妈妈。 黄柔心都碎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刮子,明知道她不是个普通孩子,明知道她有过人的机缘,却依然固执的相信自己的经验,不肯好好听她把话说完……这是多么懂事多么乖巧的孩子啊,她怎么就忍心不信她,还凶她呢? 她一把将幺妹抱起来,亲了又亲,“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生你的气。” 啥叫破涕为笑,啥叫一笑泯恩仇?小地精完美的诠释了这两个词,搂住黄柔脖子,“妈妈我爱你呀,世界第一爱哟!” 高元珍被顾三和崔建国抬到担架上,虽然没力气说话,可她能听见,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将来要有一天,她也能有个孩子,她肯定也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要将他当宝贝一样护在心窝上! 吉普车高高大大,她缩着腿能躺后排,黄柔抱着幺妹坐副驾驶,反正也不远,崔建国和妇女主任就走路去医院跟他们汇合。 冰释前嫌的小地精,自然要好好的摸一摸车子,顺便解释一道:“叔叔,我不是生你的气哟,我就是……就是不想说话。” 顾三目不斜视,“我知道,你是一只生气的小蛤蟆,气鼓鼓的。” 幺妹嘿嘿一笑,非常不好意思,“我不是小蛤蟆,我是小地……唔唔,妈妈,待会儿回家我能吃两牙橘子罐头吗?我今天很乖的哟。” 黄柔故意吓她,“嘴巴张开我看看,哟,这颗小牙齿都黑了,是不是有虫子了呀?” “哪儿,哪儿妈妈?”她吓得赶紧凑后视镜上看,可惜镜子也是花的,啥也看不清,只好安慰自己:“好吧,我不吃甜的啦,等以后换一口新牙再吃,吃许许多多。” 三个大人都笑了。 到了县医院,做过检查,大夫有点拿不准这孩子是在,还是已经流了,“要不,你们上市医院看看?”说着就拿出信签纸给开介绍信。 要是黄柔和高元珍来的,大夫肯定就让她们住下,观察两天看看,可顾学章是供销合作社的大人物,他们去买棉花买卫生纸都能遇见,混个脸熟以后说不定能帮上忙,自然不用找熟人出面就爽快的给他们转院了。 “高姐别担心,如果不流血了,那说不定就是真的保住了。” 高元珍现在越来越相信这个可能了,虽然她没有当过母亲,但是她有感觉。 她在心里默默的说,如果这一次我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报答这对母女,她们就是我跟孩子的救命恩人呀!尤其是看着小恩人窝在她妈妈怀里,叽里咕噜奶声奶气的说话,她就心都融化了。 眼里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有希望。 来到市医院,顾三直接找的专家号,老大夫问了几句,又看了看她们先前的检查结果,最后把个脉,“哟,这孩子可真顽强,你别动,好好的住两天。”说着“刷刷刷”就开处方,又给安排了一张病床。 高元珍难以置信:“真,真的吗?真的保住了?” 老大夫和蔼的笑笑,“干那样的劳动都没拿走他,这是个坚强的小家伙!” 高元珍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摸着肚子“好好好”,其他的啥也说不出。这孩子真的保住了,小天使没胡说! 全程不敢吱声的妇女主任终于长长的松口气,幸好幸好,要真把人孩子弄没了,她可就造了血孽哟!她也是女人,也有闺女,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事要落她头上,还不恨死一堆领导? 看崔建国一眼,她主动提出先回公社去给书记门汇报一声,“元珍你就好好的,安心的住着,医药费和营养费公社给你报销。” 这还算是句人话,高元珍“嗯”一声,也想得开,反正事情都发生了,罪也受了,她总得要点补偿吧。 “行,主任记得转告新书记,我这几天的工分,还有我的误工损失,以及精神损失,都别忘了,不然他要再开大会,他开一次我闹一次。” 妇女主任抹抹额头的汗,心道:姑奶奶哟,今儿这一出已经全县出名了,要再让你老人家去闹,那这大河口还不被人笑话死? “元珍放心,就是你不说,我也会跟书记提的,我们补偿你是应该的,应该的。”说着,拉了拉崔建国,赶紧回大河口了。 崔建国因为劳教态度好,又帮忙给人送医院,今儿的劳教就算结束了,档案上也没给他记录,让治安队和民兵队教育几句就放回家了。 崔家人见他半天时间就全须全尾的放回来了,别提多高兴多庆幸了!自行车没了就没了呗,等风头过去再买一辆就是。 不过,因为市医院的妇产科在全省都有名,床位相当紧张,安排的床是在过道上的,人来人往嘈杂不说,还有穿堂风呼呼的,这个阶段的女人哪里受得了? 再加上黄柔明儿还有课,不可能一直留在医院照顾高元珍,医生说要绝对卧床,她光上厕所就成问题。 黄柔琢磨着,不行就给她在医院附近开个招待所吧,可一日三餐又成了问题……这,没个人照顾真的寸步难行啊。 他们正发愁呢,也没时间管幺妹,让她一个人在过道上玩耍。忽然,一个瘦猴似的男人跑过来,跟幺妹说了两句话,牵上她的手就想走。 高元珍一睁眼,差点给吓死,大吼一声:“干啥?有人偷孩子啦!” 093 093 那声音,就跟劳教场大广播里播出来的一样,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有新生儿的床直接被吓得哇哇大哭,那即将生的,立马就吓得肚子疼……“偷孩子”的男人也被吓得小腿肚打颤,妈耶,这是啥样的母老虎啊! 黄柔和顾三也被吓一跳,回头一看乐了,这不是王满银吗? “满银叔叔,看你吓到高婶婶了叭。”幺妹皱眉,无奈极了。她哒哒哒走回来,“婶婶别担心,满银叔叔没偷我。” 高元珍看向黄柔,以眼神询问。 “高姐别担心,这是我朋友,王满银,幺妹认得他。” 原来是闹了个大乌龙,高元珍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样啊。” 心里却在纳闷:黄柔这么好的人,怎么交这种贼头鼠目的朋友?一看就不是好人!尤其头顶上还顶着一副黑漆漆的蛤蟆镜,花里胡哨的衬衫,看着就来气,二流子! 黄柔也笑了,看得出来,她挺紧张幺妹,心地倒是挺好的,只不过她现在身体特殊,吼了那么一嗓子,不知道还能受得了不?当然,心里也觉着好笑,这王满银连续两次明明是好意,却都让人误会了,上次被当小偷,这次被当人贩子。 他这人,也太衰了点! 果然,高元珍一会儿就脸色苍白,刚才吼太大声,用力过猛了。护士过来,没好气的将她臭骂一顿,被吓哭的新生儿家长也给她说了一顿,她都一一道歉,是太莽撞了。 幺妹好奇的看着王满银头顶,“叔叔头上是啥?” “蛤蟆镜,最时兴的,要不是去城南市场还买不着呢!”他得意洋洋的拿下眼镜给幺妹看,这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听说香港人可爱戴呢! 他王满银啊,现在可是风光人物啦,自从帮着卖包拿抽成后,手里有了钱,天天下馆子穿皮鞋戴蛤蟆镜,走巷子里谁不亲热的叫声“满银哥”? 结识的朋友自然也就多了,各行各业的都有。这不,今儿他是来看朋友家刚生的小孩的,刚好就遇见她们了。 “黄老师,我正想找你呢,百货商店又断货了,你们包包啥时候能做好?” 黄柔想起还藏在河洞里的八百多个成品,小声道:“麻烦你跟她们说一声,家里有事耽搁了,还得再等几天。” 现在正在风头上,自行车又坏了,崔家人进城送货也不方便。即使要送,也得再观察几天,新书记上马,总觉着不会这么简单,指不定还有多少幺蛾子呢! “行嘞,那就让她们等呗。”供小于求,那就是卖家说了算。王满银这就下楼,给买了几斤水果上来,当给高元珍赔礼。 他最会看眼色,一看高元珍就知道她是那种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女人,不止嘴硬,骨头更硬,所以甭管高元珍给不给好脸色,他都一直赔着笑。 当听说要给她在医院附近找个招待所时,他立马道:“还花那钱干啥,去我家呗!我家雨花街道的,就在这儿门口左拐第一条胡同。” 这距离倒不远,哪儿不舒服三五分钟就能赶到医院,但问题是他一大男人,怎么照顾高元珍? “害,我当啥事呢,别看我老娘眼睛瞎,可她还能干活,扶她上厕所不成问题,中午还能给做饭,不想做我给你们下馆子带回来,保准比家里的好吃!” 黄柔一想也是,高元珍现在最需要的是啥?不是面子,是一个能住的,有人管三餐,还离医院近的地方。 高元珍也是个爽快人,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扭扭捏捏想七想八,她现在是啥?全公社闻名的母老虎,还怕住男人家里风言风语?呸!只要保住孩子,她干啥都干得理直气壮,长舌妇们爱怎么嚼随她们去! “行,那谢谢你啊满银兄弟,等我好了回家去,会给婶子送生活费和住宿费来,就麻烦你们费心了。” 王满银是看在黄柔和幺妹的份上提出来的,自然不可能要她的钱。再说了,他王满银朋友遍天下,是这种会贪朋友钱的人吗?连忙摆手,不要就是不要。 高元珍心想,甭管他收不收,到时候把钱塞老太太手里,这份恩情她会记住。 “放心吧,也不用回村开介绍信,我跟咱们街道的主任熟着呢。”虽说,原则上农村人不能随意进城,还在城里逗留那么多天,可是会被当盲流的。 可他王满银是谁?他可是朋友遍天下的王满银啊! 不过,黄柔不能高兴得太早,想到王满银的一贯作风,她委婉的提醒:“高姐情况特殊,不能吵闹,尤其睡眠一定要保证,不然……” “放心吧你们就,我就是要喝酒也不会在家喝。”王满银兴冲冲地给给她们收拾东西,一面还跟顾三套近乎,一口一个“哥”的叫,也不看看他比人家还大三岁呢! 那副蛤蟆镜可把幺妹稀罕坏了,因为脸小,眼镜挂不住,她就把它撑在鼻子上,仰着脑袋用鼻孔看路,嘴里还兴奋得“哇哇”直叫,“妈妈天黑黑啦!” “妈妈树叶子也是黑的哟!” “妈妈我看这天是不是要下大雨啦?” 众人抬头一看,晴空万里,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元珍也不用他们抬担架,由黄柔扶着,慢慢的,小步小步的走,走了小十分钟才到王家。 王满银虽然不务正业,可至少他爹手里传下来的房子还没被他败掉,一栋两层的清砖瓦房屹立在巷口左边第五家,院墙也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残垣断壁。相反,门板、院墙都整整齐齐的。 谁知开了大门一看,横七竖八四处乱扔的板凳、锄头,甚至不知放了几天的烂菜叶子扔得遍地都是。虽然没猪没鸡,可那光景比养猪养鸡的农村家庭还脏,大冬天的还有几只绿头苍蝇在飞。 王满银羞得面红耳赤,他都两天没回家了,哪知道是这副场面,早知道就先把他们请去饭馆,他先回来收拾一下。 “是满银回来了吗?”堂屋里摸索着出来个老太太,侧着耳朵听院里动静。 “娘啊,是我,我这还给你请了两个恩人回来。”他赶紧过去,扶着老娘,生怕她让门槛绊倒,“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小恩人幺妹吗?还有她娘黄老师也来了。” 黄柔叫了声“婶子”,幺妹乖乖的把眼镜摘下来,“奶奶,我小名叫幺妹,大名崔绿真哟。” 老太太颤巍巍的,顺着声音,摸了摸幺妹,“诶,乖,我知道,你就是大河口那个小恩人,要不是你我儿子早……” “行了娘别说那些了。”他把高元珍来家暂住的事说了,老太太果然非常热情,虽然眼睛看不见,可站起来摸索着就要进厨房给他们做饭。 黄柔赶紧扶她坐下,先让高元珍在院里坐会儿,她跟顾三出去买菜,顺便给她买一套被褥和洗漱用品来。毕竟,看王家这光景是不可能有多余的这些东西,既然要住,就让她住得舒舒坦坦才行。 经过这一整天的奔波,她觉着救人一命真的胜造七级浮屠,她也不求回报,只要高元珍母子平安,她花点钱也值。 当然,沉迷蛤蟆镜无可自拔的小地精,是不可能跟他俩去采买的,她戴着蛤蟆镜,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王家老太太居然还养了一只三岁的狸花猫,特别通人性,她蹲下身一伸手就能摸到它。 猫这东西,挺看不起人的,尤其是看不上小孩,平时在厂里,那些家猫野猫她摸一下都不行,龇牙咧嘴的,除非动用灵力,不像杨老师家的小京巴,随她玩儿。 现在居然不用灵力就撸到猫,可把她高兴坏了! 抱着猫猫晒太阳,给它梳毛,挠痒痒,再把蛤蟆镜往那猫头上一戴,自个儿“嘻嘻嘻”就笑起来。 所以,她就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高婶婶居然把满银叔叔指挥得团团转了。 “先把锄头镰刀收好,就这么乱放不怕你老娘踩上去啊?” “我娘眼睛瞎可她有经验,会试着走。” “你自个儿懒就说懒,还怪会找借口。”高元珍中气十足的说了一句,忍不了他这种软趴趴啥也干不好的性子,起身就要去自个儿收拾。 吓得王满银一下跳起来,“姑奶奶你好好坐着,我收行了吧?”万一把她累出个好歹来,他这不是自己打脸吗?他刚跟恩人保证会创造条件让她好好养病的! 可刚收完吧,她又指挥了:“那么多烂菜叶子看着不糟心吗?不臭吗?赶紧的,扫了。” “我明儿扫成不?今儿太累了我,这腰……” 高元珍算是看出来了,这王满银跟凤凰男就是一样德行,啥也不想干,油壶倒了都不会扶,你使唤他他还推三阻四拖拖拉拉。 但王满银比凤凰男好的一点就是,多说两句他还是会干,顶嘴她不怕,只要干,那就还有救。 于是,等买菜的俩人回来一看,哟,这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还把厨房灶台也收拾出来了。 黄柔不知过程之曲折,心里还夸了王满银两句,这家伙看着不着调,眼里还有活啊。 顾三背着手,走到幺妹跟前,“小蛤蟆还没玩够呢?” “我喜欢满银叔叔的蛤蟆镜,我可以玩,玩一年!” 顾三忽然从背后拿出个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串红通通黄橙橙的东西,由一根长长的竹签子串着,上头有一,二,三,四……一共六个圆溜溜的“红灯笼”,灯笼外头还挂着一层黄红色的透明的硬硬的“玻璃”壳。 幺妹咽了口口水,努力维持不嘴馋的乖巧地精形象,双手背到身后,“我不知道呀,老师没教过。” 顾三哈哈大笑,“喏,冰糖葫芦,尝尝甜不甜。” 这玩意儿在北方不稀罕,可在石兰省,那就是比肉还贵还稀罕的零嘴儿,他跑了好几家百货商店才买到的。 “哇哦,好甜呀!”小地精伸出舌头,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那浇上去的冰糖液硬邦邦的,可甜味却在舌尖化开。 一直舔了好几口,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舌头,跑厨房里,“妈妈这是超好吃的冰糖葫芦,你快吃一口叭。” 王家有两口锅,一口煮玉米饭,一口烧着水,准备焯一下五花肉,待会儿做个入口即化老人家能吃的红烧肉,手里正忙着呢。“我不吃,你自个儿吃去。” 幺妹却不行,好吃的她就必须跟妈妈分享,娇嗲嗲的说:“嗯不要嘛妈妈,你就尝一口呗,超甜哒!” “求你了妈妈,我的宝贝妈妈。” 黄柔被她缠得没法子,咬了一口山楂,“唔,甜。” “嘻嘻,超甜哒!”她也忍不住,把妈妈咬剩下的半个山楂吃了,不过,她可舍不得大口吃,都是小口小口的,慢慢的咀嚼,浸足了糖汁儿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偶尔有糖水没浸透的地方酸酸的,她就赶紧舔一口外壳上的冰糖。 太好吃啦! 当然,她跟妈妈吃得差不多了,她才邀请叔叔尝一口。 顾三才不吃被她口水光顾了不知多少遍的东西呢,推说他怕甜。 高婶婶也不吃,说她生着病不能吃。 满银叔叔也不吃,说他牙不好。 王奶奶串门儿去啦,那就是她一个人的啦!小地精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躲着一面舔吧,一面撸猫。 黄柔好笑,这丫头呀,真好收买。不过,话说回来,顾三开着车到处找百货商店问“有没有糖葫芦”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王满银被指挥得满头大汗,干完活就动弹不得,死狗似的瘫地上,那一身花衬衫也抹得乌漆麻黑,高元珍看不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算了,又不是她儿子,她操这心干啥。 她算知道了,凤凰男为啥放着她这么能干的老婆不要?最开始的争吵还不是从他不爱干活她老妈子似的说教开始的?早知道她就不费这心了!便宜了别的女人! 太阳落山,王家就开饭了,黄柔赶时间,吃完还得回大河口去呢,所以只做了四个菜,一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一盆茴香炒鸡蛋,一份青菜汤和炒花菜。 全都做得软软的入口即化,王老太一连吃了两碗饭,就是高元珍,也狼吞虎咽的吃了两碗。人的心态就是这么重要,当知道孩子没了的时候,她站都站不稳说不了话,可一旦知道孩子保住了,她就来劲儿了! 指挥王满银指挥得顺手极了,吃饭也香得很!黄柔本还打算她要吃不下的话给她煮俩红糖鸡蛋呢,现在看来完全多虑了。 “对了,这是五斤红糖,五十个鸡蛋,还有米和菜,满银,高姐接下来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王满银满口答应,有这姑奶奶在,他哪儿也去不了了。 高元珍看着一堆吃的,全都是为她买的,生怕她待王家没吃的……这份恩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妹子,多的话我也不会说,以后你就是我高元珍亲妹子。”她紧紧握着黄柔的手。 “那行,那我从今儿开始可就多了个姐姐,我闺女也多个姨妈了。” 幺妹吃进一块红烧肉,嘴巴油油的,“姨妈。” “诶,真乖!” 小人儿都认她了,高元珍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想从身上摸点东西给她,可摸半天啥也没有,她这几年为了盖房子,是真一分钱没存下。 黄柔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房,一面给整理铺盖,一面道:“刚出去买菜,遇到我们队队长了,叫张爱国的,他说……” “说啥了?” 黄柔斟酌着,尽量委婉的把四人合伙谋财害命的事说了。怕她还对凤凰男抱有幻想,她觉着最好还是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高元珍静静地听完,只是叹息一声,“谁也怨不了,只怪我当年不听劝呐。”她抚了抚肚子,“我堂哥们真说要把撵走?” “对,还说先离婚,如果你愿意告的话,他们四个都得坐牢。” “愿意,当然愿意!”高元珍咬了咬牙,“孩子我能养,以后我就告诉他,他爹死了。” 因为有了四个堂兄撑腰,又有那么多的围观者,这件官司非常容易,本着“从快从严”的严打原则,三天不到就判下来了。凤凰男因谋杀未遂,被判刑六年,刘富贵被免职不算,也被判了劳教十六个月,杨翠仙杨美仙姐俩念在是妇女,判劳教十二个月……当然,她们的夫家也跟她们离婚了,而娘家嫌她俩丢人现眼,也不许她们回去。 姐俩成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最倒霉的是杨美仙,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没吃没喝都快活不下去了,最终为了生活还是把孩子给流了……毕竟,带着这个娃,就是她的耻辱,别说还想嫁人,光现在走哪儿都是被人嫌弃的对象! 据说,正在劳教的凤凰男听说杨美仙打了他孩子的那天,从正在建的土墙上摔下去,摔断了一条腿,还把命根子也折了!从此以后,就是他能顺利出狱,能哄到别的女人,他也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被净身出户后他的户口在山西,他就算出狱了,也得立马滚回老家去,想在大河口逗留?哪怕一天,高元珍也发誓会弄折他另一条腿。 听了这样大快人心的结局,黄柔和高元珍痛痛快快笑了一场,小地精不明所以,她只知道坏人受到了惩罚,而她的灵力居然涨了一级! 她现在不止是五周岁的崔绿真,还是拥有八级灵力的小地精啦! 094 094 八级灵力的小地精能干啥? 她能干的事情可多了去啦!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学期即将结束前一个星期,学前班的新老师定下来了,是从市里调来的新老师,才刚高中毕业。大学停止招生,高三就是最高学历,这位新老师名叫徐大玉,第一次见面,黄柔就觉着她莫名的眼熟。 可到底在哪儿见过,她也说不清。 不止她觉着眼熟,就连幺妹放学回来也跟她说:“妈妈,徐老师好像呀!” “像谁?” 幺妹摇头,“我也不知道,老师没教过呀。” 她最近跟杨丽芝学的,凡是自己不知道的事,就说“老师没教过”,黄柔也拿她没办法,“行吧,先把鱼汤喝了,晚上咱们回家吃好吃的去。” 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放一点点油,一点点盐,她能喝三碗!黄柔现在手里有了点积蓄,但还是怕坐吃山空,平时也不敢大吃大喝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煮汤,汤和鱼基本都是孩子吃,她就夹几块豆腐,配着萝卜干下饭。 没有客人,她们就只吃一个菜。 “我今天过生日啦,奶奶会给我做许许多多好吃的吗?” “应该会吧,回去就知道啦。” 幺妹“嗯”一声,喝下半碗鱼汤,忽然听见敲门声,赶紧哒哒哒跑过去,“胡峻哥哥!” 门口的半大小子,已经比黄柔高了,将近一米六八的个头,黑黑瘦瘦的身板,像一株努力成长,奋力汲取阳光雨露的小树苗。 他摸了摸幺妹的脑袋,递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生日礼物,五周岁快乐崔绿真。” “谢谢哥哥!”她一把将盒子抱怀里,硬拉他进门。 “胡峻来了,吃过饭没?” “吃过了,黄老师。”男孩看见桌上那半锅奶白色的鱼汤,愣了愣,眼神恍惚。 他跟菲菲在黄老师家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鲫鱼豆腐汤,可以算是他们长这么大吃的第一顿好饭吧?菲菲现在一个人在书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饱,有没有挨欺负? 黄柔知道他是睹物思人了,把他按坐在桌前,盛了一碗有肉有豆腐的鱼汤,又塞一双筷子进他手里,“快吃吧。” 这孩子,父亲和继母都是不靠谱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饱。 胡峻眼眶一酸,其实他还没吃饭呢,放学就搭车去市里买礼物,赶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没人,冷锅冷灶,连昨晚吃剩的玉米稀饭也不知道被谁吃了。他忙赶着往对门送东西,心想完了回去再看看,有米就煮饭,没有就去食堂打。 黄柔又借口鱼汤咸了,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也是最后一碗。晚上回牛屎沟,要到后天才回来,她就只煮了将将够俩人吃的饭。 “呀!是裙子!”幺妹拆开盒子,发现里头整齐叠放着一条纯白色的公主裙,上半身不带袖子,是一朵一朵蕾丝花拼接而成,腰间有根一寸宽的腰带,下头是蓬松的裙摆……这也太漂亮了吧叭! 而且,估摸着以她这食量,体重和个子都长得快,买的裙子也是大一号的。现在穿需要系上腰带,明年或者下半年就正合适啦! 胡峻这小子,想得怪周到的。 “你怎么给她买这个?”黄柔大惊。 “菲菲走之前说的,幺妹把自己的裙子借给她,等过生日的时候想送她一条新裙子。”他是替妹妹了结心愿。 菲菲啊,那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黄柔有点感伤,“那你哪来这么多钱?” 胡峻抿抿嘴,“我挣的,老师别担心,我没干坏事儿。” “那你说说,怎么挣的?” 胡峻抿着嘴,幺妹看了看,挡在胡峻跟前,“妈妈,你快帮我换上,看看好不好看。” 小丫头,还知道护着哥哥了。 黄柔只好带她进卧室。 胡峻愣愣的,端着鱼汤,心里想的都是妹妹。他虽然挣到点零花钱,可要去省城看妹妹还是太难了,他是未成年开不到介绍信,就坐不了火车和班车。而爸爸,他最近忙他的大事儿,更不可能会去省城跑一趟。 正想着,蹦蹦跳跳出来一个雪白的小公主,那圆溜溜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公主裙很好的遮挡了她圆溜溜的身材,真就跟养尊处优的公主似的! 胡峻晃了神。 他觉着,书上说的“公主”,终于能在脑海里具象化了。 “好看吗哥哥?” “好看。” 幺妹高兴坏了,她知道胡峻哥哥轻易不会夸人,他夸她好看,那她就是真的好看啦! “多少分好看?” “九十九分吧。” “那剩下一分呢?” “等你再长高点儿,就能满分啦!” 看着她唇边的小酒窝,胡峻不由得想,要是菲菲也能有她这么大方开朗,也许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因为东西一看就不便宜,等他走的时候,黄柔给他塞了三十块钱,说是给他买书看的。再有最后一个学期他就要升初中,“阅读量必须跟上才行。” 胡峻还要再推,黄柔又说:“你不是想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老师给你们讲的保尔柯察金都只是片面的,你只有自己看过才知道真实的保尔什么样。” 幺妹可是只小插话精,“哥哥,炼钢的书有啥好看的?” 把黄柔和胡峻都给逗乐了。 顾三已经提前说过,他今儿有事,可能要天黑才到家,让她们下班后先回牛屎沟去,不用等他了。 回到牛屎沟,果然崔老太已经在炉子上炖上了好东西,棕红的红豆汤里,一只完整的碗口那么粗的猪脚,整个院子都是腊猪脚独有的香味。 “奶奶是给我过生日的吗?”小地精高兴的问。 崔老太抱起她,亲了亲,“可不是,我乖孙女从今儿开始就进六岁,吃六岁的饭咯!” “奶奶我五岁,不是六岁。” “过了生日就是六岁啦。” “可是,我才五岁呀,六岁要到明年哒!” “可你已经在吃六岁的饭了呀。” 幺妹被她绕晕了,皱着眉头,掰着手指头做减法,“那是不是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我就有一岁啦?” 崔老太一想,也对啊。 于是,祖孙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还是黄柔给她们解释“周岁”和“虚岁”的概念才把她们从岁数之争中解脱出来。 “乖孙女这裙子咋这么漂亮呢?” 幺妹看了看妈妈,见她没反对,才大声道:“我胡俊哥哥送我哒!” 那骄傲的语气,仿佛胡俊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崔老太早听儿媳说过她们对门的事儿,知道有这么个半大小子,“可这礼也太重了吧?”她小心的摩挲着裙子上的蕾丝花边。 “谁说不是呢?” “我胡峻哥哥可有本事啦,他现在就看炼钢的书,以后还想当钢铁工人呢!” 在全民大炼钢时代,没有比钢铁工人更光荣的职业了。 “真的?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志向,了不得了不得。” 幺妹煞有介事的点头。 胡峻:谁说我想当钢铁工人的? 另一边,友娣一脸羡慕的看着她的裙子,那满身的蕾丝小花朵点缀得栩栩如生,那蓬松的转个圈圈就能飘起来的裙摆……这个年纪的女孩,谁不想要一件呢? 她可怜巴巴看向刘惠,“妈……” “妈什么妈?你天天漫山遍野的讨猪草,人家幺妹现在可是城里人,能比吗你?”最近崔建国被劳教,她在村里受了不少闲气,做包的事也不得不中断,没了进项,心里正气着呢! 谁知,话音方落,腿上就挨了重重一口,疼得她“嗷”一声跳起来,那雪白的肥肥的大鹅,从不啄自家人的大鹅,啄了她一口! 这还不算,她起身,走到哪儿,那两只大白鹅就跟到哪儿,啄她腿,啄她屁股,追得她满院子乱窜。 众人哈哈大笑,幺妹悄悄对小彩鱼眨眨眼,她妹妹可真棒棒哒! 正巧星期五,崔老头和崔建军也回来了,崔家刚经历过一场劳教,虽然知道要低调,可在吃食上还是不想委屈了大家,蒸了老大一锅白米饭,菜也炒了五六个。 正准备洗手吃饭的时候,顾老太提着满手的东西进来了,左手是两网兜水果,有苹果,香蕉,剩下的全是一个个的大橘子,特别大!右手是一个精致的正方形纸盒子,笑眯眯的。 崔老太赶紧迎上去,“哎哟老姐姐这是干啥嘞?” “老三说今儿是幺妹生日,给小人儿吃的。” 只要有吃的,幺妹就来者不拒,一把抱过那兜大橘子,闻了闻,“哇,好香呀!” 这么多在石兰省很难买到的水果,可值好大一笔钱嘞!崔家人都觉着这“礼”也太重了,“老姐姐咋这么客气,你们留着自个儿尝尝啊。”说着就要把东西塞回去。 “不客气不客气,这也是我跟老头子的心意,小人儿谁不爱啊。” 虽然自家孙女是招人喜欢,可也不至于这么招吧?而且顾老太这话说得,让崔家人觉着怪怪的。妯娌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黄柔,不知道顾家葫芦里卖的啥药。 只有崔建国眼神闪烁,他大概知道是啥意思。自从那天在医院就看出来了,可他这人是闷葫芦,不爱跟人说长道短,就算是枕边人刘惠他也没告诉,现在他倒成了唯一一个明白人。 只见,他拉了拉老娘的袖子,崔老太虽不明所以,但也就没再推了。 “这是老三请他们单位的长途司机,从省城带回来的蛋糕,叫……叫生日蛋糕!据说是专门过生日吃的呢!”顾老太又递过那精致的纸盒子。 其他人虽然不懂,可看包装就知道不便宜,更何况是千里之外的省城带来的,那就跟国外买的一样稀罕! “这不行,不行,小人儿哪里兴过生日。”崔老太这次,坚决的把东西推回去。 “哎呀老姐姐,甭跟我客气,待会儿还有事找你商量呢,小娃不等人,生日一年也只过一次,错过今年就只能等明年,那就不是五岁生日啦。” 小插话精仰着脑袋,听得似懂非懂,“对哒!明年我就要过六岁的啦!” 大人被她一逗,顿时哈哈大笑。 春芽和友娣围着传说中的“生日蛋糕”打转,不停的嗅啊嗅的,那股甜丝丝的味儿太招人口水了。而且,也不知道是啥,在甜之外还有一股奶香味,比麦乳精还好闻的味儿呢!春芽咽了口口水,悄悄勾勾幺妹的手指。 两小只就“呲溜”的缩桌子底下去。 崔家吃饭的是一张用了几十年的老八仙桌,中间裂开一条半指宽的缝隙,而那生日蛋糕正不偏不倚的被放在缝隙之上。她们躲桌下,一仰头正巧看见一条雪白的长条。 “生日蛋糕原来是长条的。”春芽说。 “是哒,还是白色的呢!”幺妹附和。 当然,光看,光闻是不够的,趁大人说话没注意桌子底下,她们还悄悄的把手指从裂缝伸上去,在“生日蛋糕”上薅一指头,赶紧塞嘴里舔了舔。 “没味道。” “生日蛋糕是硬哒,还没味道,没闻起来香。” 为了验证“生日蛋糕是硬的”这个猜想,天不怕地不怕的春芽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指头又戳又薅的。 于是,大人们就发现,那装生日蛋糕的盒子,“噗通”“噗通”,一下一下的往上窜,跟脚底下有虫在拱似的。 顾老太忙一把抱起来,“哎哟可动不得,里头的蛋糕容易碎,要碎了那形状可就坏咯。”老三让人长途车司机用棉絮裹紧了,回来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的就怕颠坏咯。 幺妹奇怪:明明是长条的生日蛋糕,莫非还能坏成圆形的不成?她小地精才不信嘞! 既然人家都送了这么多礼物,崔家肯定是要叫顾家来吃饭的,这么多东西别说一顿饭,几十顿都够他们吃了。更何况,这心意也不是用钱能衡量的,既然顾家有意交好,那崔家也乐得多个亲热人! 妯娌几个赶紧给火烧上,又加了几个菜,怕米饭不够吃,又临时焖了一锅土豆焖饭,崔建国带着幺妹,上顾家把几口人喊来。煮得骨头都松了的腊猪脚,给砍成小块儿,装了满满一盆,四个孙女,一人得了个猪脚蹄叉啃着。 那腌制得相当入味儿,一层层的筋膜覆盖包裹着,她们小心翼翼的用牙齿撕,用牙齿咬,啃得满嘴的油。 顾老太真是越看越喜欢,她老顾家哪天要是也有这么群孩子就好咯,不论孙男孙女,她就是睡觉也能笑醒! 想着,不由得看向新晋儿媳妇陈丽华的肚子,她没啥不满意这儿媳?还不是怕她像嫁张家那几年,结婚多年没个一男半女的,她不急吗? 她甚至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怀疑,陈丽华她到底会不会生育呢!可这话她不能问,一问这婆媳关系就得崩,只好时不时的,忍不住的偷偷看她肚子,期待看着看着某一天就给鼓起来。 大人们不分男女围坐一桌,孩子们单独支个小桌子,或是端着碗站大人身边,这个夹一筷,那个喂一口,吃得特别饱!当然,最饱的非小地精莫属,她可是不嫌弃妈妈奶奶和长腿叔叔筷子的人,只要往他们跟前一站,自有东西喂进她嘴里。 春晖悄悄跟她说,让她吃饭别吃饱,留着肚子待会儿吃蛋糕,可她才不信呢,白色的硬邦邦的长条蛋糕,她早尝过啦,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哦! 女人们很快吃完了,男人还在喝着酒,其他人尚可,唯独崔建国一反常态,叫嚣着让顾三满上。虽说农村汉子大都好酒,可高粱酒醉人呐,崔建党崔建军轮番劝大哥,别把人给灌醉了,崔建国大着舌头,让人听不清他说啥。 反正,顾三是真被灌挺惨的。 顾老太一看这架势,也不心疼,拉着崔老太的手,悄悄去了东屋。 俩人坐在炕沿石上,崔老太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红花搪瓷果盘,往里装了半盘自己炒的南瓜子儿,在这年代已经是极端奢侈的农家零嘴了。 顾老太无话找话,准备寻个切入点:“这果盘我咋看着这么眼熟呢?” “可不是,老四结婚头一天才想起第二天新人传酒没果盘,还是老头子找邮局的领导借的。后来老四出事,人家可怜我们,就送我们了。” 顾老太一梗,这切入点不对啊。要提崔老四,那她接下来的要说的事可就不合时宜了!连忙嘿嘿笑着,抓了一把瓜子儿,“我瞧着南瓜籽儿也好,自留地种的?” “害,我们那块自留地可种不出来,是老三家娘家送来的,他们村南瓜特好。” 顾老太赶紧点头,“这倒是,这倒是,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们牛屎沟是养不出啥好东西,对了,你听说没?” “听说啥?” 顾老太挪了挪屁股,“说是新书记说了,咱们牛屎沟不能再种西瓜了,该种粮还是得种粮,不能舍本逐末。” 崔老太叹口气,农民是干啥的?种地的! 种地的对地里能种啥比当官的清楚一百个倍,可他们却没有想种啥就种啥,想种哪块就种哪块的自由,只能听一群屁不懂的人瞎指挥!换谁能有积极性? 那就混吃等死呗! 可他们不能像张大力那样等着吃大锅饭,他们有这么多孩子要养,要上学,以后还要有更好的前途……她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老太太,免不了又把那新书记骂了一顿。 奶奶的,以前段书记在的时候谁不夸他老人家?现在来个拎不清的,又是劳教又是批斗大会,“听说下星期还得组织忆苦思甜大会,让全公社的农民,脱产参加呢。” “呸!有那忆苦思甜的时间,还不如捯饬捯饬自留地呢,不去。” 顾老太拍了拍老姐妹的手,“终究是要吃这碗饭的,咱们气话归气话,该去还是得去。”她顿了顿,“他们在外头吃公家饭的倒是不用受咱老农民的苦,我家老三还说让我们地别种了,上城里养老去呢。” “哟,学章这孝心可真好!” 顾老太作势叹口气,聊了半晌可终于到主题了,“他啥都好,就是老大不小的没个媳妇儿,我这心就放不下。” “哦?学章工作好,人又长得好,不愁媳妇儿。”她有点尿急,想上厕所了。刚饭桌上那腊猪脚红豆汤多喝了一碗,老半天了憋得慌。 “他啊,眼光挑剔,说是……说是……” “说啥了?”崔老太从炕沿石上起身,不雅的揉了揉小腹。 “他说,让我来给他问问小黄老师,看你们愿不愿……” “啥”崔老太尿都给吓回去了,“我们家阿柔?学章吗?” 顾老太硬着头皮“嗯”一声,崔老太要是黄柔亲娘,她开这口天经地义,找婆婆提亲……这,她实在是难为情。 “学章和阿柔?”崔老太喃喃自语,虽说阿柔在她眼里是好儿媳,好闺女,好母亲,可顾学章那是什么人物?不说以前已经当到团级干部,就是现在在县城那也是顶好的工作,怎么说也得找个大干部的闺女吧? 不是她对阿柔有偏见,而是清除滤镜后,她也不得不承认,顾学章是万里挑一的好小伙! “我也不是就要你给个信,老姐姐你先想想,也跟阿柔商量商量,我家学章是真中意她。”她红着脸,特意强调:“不止中意,还挺喜欢呢,特别喜欢。” 哎呀呀,臊死个人啦,她老婆子嘴里冒出这种话,真是……要不是老三的婚事要紧,打死她也说不出啊! 崔老太却愣愣的,“他喜欢阿柔?” 忽然间,老太太恍然大悟。要不是喜欢她,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救幺妹,怎么会车接车送风雨无阻,又怎么会给送这么大的礼? 她有点恍惚,这种年轻人的喜欢,她好久没听见了。最近一次还是六年前,老四说他喜欢队上的知青,想要娶人家。而她还担心,这样北京来的上过大学人又漂亮的女青年,能看上他? 自家儿子啥样她比谁都清楚,除了长得白净些,嘴甜些,勤快些,她也找不出别的优点。而这几样优点,在农村也不稀罕。 她没想到的是,黄柔当年居然还真同意了。 她其实也跟其他村里人一样觉着,黄柔跟老四过不长,不止因为她娇滴滴受不了农村的苦,还因为这俩人就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北京来的天之娇女,一个是山沟沟里没上过几年学的农民……可她不得不说,黄柔就是有这样的适应能力,她不仅适应了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还适应了老四这个一无是处的庄稼汉。 她适应得太好了,好到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就让所有人都忘了她曾经的身份,就连她崔老太,下意识的想到的也是“小黄老师”,而忽略了她曾经的出身,她的能力,她的成就! “我们也知道,阿柔是北京来的,还上过大学,见识远,我们家学章就是个当兵的,比不了……可孩子喜欢,我也就厚着脸皮来说说。” 崔老太愣愣的,“是啊。” 她都忘了,黄柔是北京来的黄柔,不止是她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寡妇。 “这事,我会跟她说,她还得问问她北京的父母,我做不了主。”都说头婚父母做主,二婚那就是自己做主了,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她一前婆婆做主的。 顾老太松口气,这意思就是,只要黄柔本人和她北京的父母同意,那她就不会阻拦。“好嘞,老姐姐你放心,以后要真成了,你也是阿柔的娘,这事永远不会改变。” 崔老太木木的,说不出话。 虽然,她是一直鼓励和赞成阿柔改嫁的,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反应不过来。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得……我得……”她语无伦次。 顾老太拍了拍她的手,“是,我也觉着突然了,可孩子们感情到了,我们也只有成全。”她怕自己说得太生硬惹她反感,又换个话题,“至于幺妹你放心,我们老顾家会好生待她,你们还是她的爷爷奶奶,只是多了几个人疼她。” 是啊,幺妹,可人疼的,让她怎么爱也爱不够的幺妹,老四唯一的骨血,怎么办? 出门前,顾三就逐字逐句的交代好了,顾老太继续保证:“幺妹还是姓崔,一辈子不会变。” 崔老太看着她的眼睛,“怎么说?” 果然,她最在意的还是幺妹。不让阿柔带去顾家吧,谁也不忍心她们母女分离。可带去吧,还算崔家人吗?其他几房会不会有意见?万一到时候顾家待她不好,或者小两口有了孩子,她跟顾家亲生的孩子发生利益冲突怎么办? 顾家会帮谁,这是毋庸置疑的。 到时候,幺妹就成了跟崔家不亲热,在顾家又不受欢迎的小可怜,光想想就让老太太心疼。 何止心疼,要真到那一天,她心都碎了! “我家学章说了,先定个小目标,五年之内,先给幺妹挣套房,房本上就写她一个人的名儿,以后啊,就是谁也抢不走。” “学章还说了,以后会把她当亲生的疼,她要想嫁出去,就给她准备体面的嫁妆,要招婿上门,就给她置办一份体面的家业,一定让她风风光光的结婚。” 要说不动容那是假的,崔老太要的就是给幺妹找个靠山,而如果顾学章真能做到他所承诺的这些,那确实是一座靠山了。 当然,她面上依然为难,“老姐姐的话我自然信得过,可年轻人啊,这日子过久了,难免不会磕磕碰碰,万一……” 顾老太一拍大腿,“老姐姐放心,老三要敢食言,不用你说我第一个就揍他!”走了两步,“你等着,我就让他进来,自个儿跟你说。” 顾学章早被崔建国灌得面红耳赤,眼睛都红了,他这人酒量不差,可今晚太激动了,想着就差这临门一脚,一激动就上头。 当然,他也喝出来了,崔家的酒不好,估摸着是附近哪家自个儿酿的高粱酒,偷偷躲着卖呢,没处理好,酒精度太高,他也没喝多少就不经醉。 “老三你进来一下。” 顾学章红着脸,脚下倒还稳,也没踉跄,“妈,婶子。” “来来来,快跟你婶子说说,你刚才都怎么跟我说的。” 顾三不明所以,喝得实在是醉了,脑子里像装了浆糊,“说啥?” “害,你这倒霉孩子,你不说得好好的嘛,怎么现在不灵光了?”又闻见空气里的酒味儿,顾老太气得掐了他一把,“让你喝,喝酒误事不知道?” 顾三咧着嘴,“呵呵”傻笑。他现在看见两个老娘,两个婶子,都在他眼前晃悠呢。 顾老太只得提醒他,“你不是喜欢阿柔吗?倒是赶紧跟你婶子说啊,她给你们做主。” “阿……阿柔,呵呵,我喜欢。”醉酒的他,就像个傻小子,摸摸后脑勺,“很喜欢。” 想他平时是多精明能干,多一丝不苟个人啊,忽然这么傻乎乎的说喜欢一个人,哪里还像快三十的男人?不说崔老太动容,就是顾老太也动容了。 她这能干儿子,终于开窍了。 得,崔老太知道,从醉汉嘴里是听不到啥了,让他出去吧。 可刚走到门口,他就让门槛绊了一下,虽然军人的反应让他迅速的扒着门框没跪地下,可膝盖还是“噗通”撞门框上了。 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听见,都嘻嘻笑起来。 幺妹赶紧哒哒哒跑过来,关心的问:“叔叔你怎么啦?” 顾三不好意思的笑笑,昏黄的灯光下,他不苟言笑的脸显得温和了许多,就像他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样子。 幺妹一时看呆了去,鬼使神差的来了句:“叔叔你真可爱。” 顾三一张醉脸红上加红,红成了熟透的大番茄,一把将她抱起来,往高处跑。没有天花板的院子,那真是想有多高就有多高,幺妹“咯吱咯吱”笑着,尖叫着,“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崔老太看见,嘴角也微微翘起来。 她的宝贝孙女快活,她就快活。 没一会儿,顾老太推说回去喂猪先走了,黄柔被她叫进东屋。 她已经猜到婆婆会说啥了,刚才顾家母子俩在里头待了这么久,她估摸着就是谈这事的。所以,当婆婆问她愿不愿再走一步的时候,她爽快的点头了。 青春不等人,她不能自私的让顾学章一直等着她呀。那傻子,她要不点头,他能一直等下去。 崔老太一看她红着脸坦然点头,就知道,俩人这就是两情相悦了,不止男的中意她,她也看上顾三了。 老太太想起儿子,不由得叹口气,作为即将成为前婆婆的人,她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半会儿居然又说不出来了。只能沉默半晌,握着黄柔的手:“好,顾学章是个好的,我能看出来,我很满意,但你还是跟你北京的爹娘通个气,看他们怎么说。” 黄柔点头,“嗯。” “到时候,你要从我这儿嫁也行,要从厂里嫁也成,反正我都是你的娘,一辈子的娘。”老太太哽咽了,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着过来了,突然要把她嫁出去,还挺舍不得的。 这么多儿媳,算上儿子,没一个有阿柔的用心。 这真是亲闺女一样的存在啊! 黄柔也是鼻子发酸,“娘,您永远是我的娘,以后这还是我的家,我也不嫁出去,他也不来上门,咱们就单独组建个小家庭,以后两边的老人同时照顾。” 顾老太感动不已,一把搂住她,“呜呜”的哭起来。 她既难过,又开心,既骄傲,又愧疚……一时百感交集,全堵在嗓子眼里,只是一声声的“阿柔”“阿柔”的叫。 在院里玩了一圈又一圈,玩到几个孩子都哈欠连天,终于听见叔叔说“吃蛋糕”了!姐几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把桌子收拾出来,摆上蛋糕,春晖从厨房拿出洗干净的不再沾一点儿油的菜刀。 黄柔小心翼翼的揭开上头的纸壳子,春芽和幺妹迫不及待踩板凳上,伸着脑袋看:“呀,生日蛋糕是圆的,不是长条儿!” “还是白色的,粉色的,绿色的,还有五朵花儿呢!” 随着黄柔将周围一圈圆筒的塑料纸揭开,众人全都“哇”一声:蛋糕居然有洗脸盆那么大,圆圆的,扁扁的,有两个洗脸盆摞一起那么高,周围让白净净的奶油裱了一圈,顶上是五朵漂亮的牡丹花,有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还有一朵紫色的! 花儿是花儿,叶儿是叶儿,简直栩栩如生,就跟插上去的鲜花一样! 幺妹这小傻妞还将鼻子凑上去,她要闻闻是不是有花香味,谁知却闻到一股浓浓的奶油味,口水忽然就“滴答”出来。 顾三赶紧眼疾手快将她抱开,要晚了哪怕00001秒,那口水就滴蛋糕上了。 众人哈哈大笑。 幺妹手脚并用,别拦着她,她要闻生日蛋糕! “说是还有蜡烛呢,可以插蛋糕上,但司机走得急,售货员没来得及给他拿蜡烛他就回来了。”长途车司机要在下午六点之前赶回来交班。 “蜡烛能吃吗?” “肯定不能呀。” “那别插了,我就要生日蛋糕!”幺妹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像九十岁的无牙老太太,只剩口水和牙床摩擦。 黄柔哭笑不得,让她许个愿,“许了就能切蛋糕啦。” 不知道要闭眼,不知道双手合十,也没有灯可关,简陋的农家院里的幺妹,就睁着大大的眼睛,粗糙的,迅速的,非常敷衍的说一句:“明年我还要吃生日蛋糕。” 众人又是大笑。 黄柔笑得呀,肚子都疼了,快连刀都握不稳了,还是顾三接过去,先切了一朵紫色的奶油牡丹花给馋馋的小寿星,再给几个老人每人一块,下来是几个大人,才到孩子。 当然,等他分到孩子的时候,幺妹那块已经吃完了,“叔叔我还要。” 上头一层厚厚的,甜丝丝的,奶香香的奶油,下头是金黄松软的鸡蛋糕,两样都是她最爱的,她“嗷呜”“嗷呜”,吃得嘴巴一圈全是奶油,甚至糊得鼻子都快无法呼吸了。 其他几个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全都成了小花猫! 当然,这样稀罕的,全公社哪怕整个红星县也还没人吃过的生日蛋糕,她们怎么可能舍得抹脸?时不时还得用灵巧的舌头,把脸上嘴角唇周的舔吧舔吧。 小地精摸着肚子想,她许错愿了,应该许:每天都能过生日,每天都有奶油蛋糕吃才对哟! 095 095 送走顾家人,几个孩子睡下,崔老太怅然若失。 “娘,跟你商量个事。”崔建国脸红脖子粗的说。 “嗯,咋啦?” “咱们再买辆自行车吧,以后还得继续卖吃食呢。” 崔老太下意识看向黄柔,崔家能从倒霉催的过成现今这模样,还多亏了她在关键时候的果决,理智,也多亏了幺妹这个小福星。 “还卖吃食呢?可拉倒吧,听说城南自由市场都得拆了。”刘惠丧气的说。 借着酒意,崔建国恶狠狠的瞪她一眼,“你懂个屁,城南那是城南,我们还继续去煤厂门口,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叫‘灯下黑’你懂?” 刘惠被他吼得不敢顶嘴,生怕他喝醉了不要脸面当众揍她屁股,到时候丢人的可是她。可嘴里依然小声嘀咕:“喝点马尿就轻狂成这样,要不要上天啊……” “行了,少说两句。”崔老太喝了一口温开水,那生日蛋糕好吃是好吃,可就是腻得慌,吃完口干舌燥。 放下水碗,她精明的眼睛在一众儿子儿媳脸上一一扫过,那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果然,大家被她扫得瞬间安静下来,她才慢条斯理的说:“自行车是该买,明儿你们三个去市里看看,打听清楚啥牌子的耐摔,车轮耐磨,价格又合适的……再说。” 三个儿子齐齐答应:“好嘞娘!” “吃食还是要卖,可不急在这几天,先观察观察。”崔老太迅速的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现在她手里有小七百不到的钱,“自行车你们三房平摊,以后糯米香油也是一样。” 王二妹没忍住“啊”了一声,真的要平摊吗?一辆自行车少说也是二百块钱,岂不是每家得出七十块七十是啥概念?她男人走烂一双鞋,大腿根磨出老茧,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挣来呢。 你说她能不着急? “对,以后阿柔也不往家里交钱了。”看见刘惠嘴唇蠕动,老太太冷哼一声,“也不分你们的。” 刘惠脸上的不平这才下去,虽说黄柔一个月也交不了三块钱,可这交着她心里也舒服些,不交也损失不了几个钱,可她就会觉着被她占了便宜……你说,这样的人,她能懂啥人情世故,能懂啥好赖? 崔老太实在看不上眼,连跟她多讲一句话都嫌浪费口水,白她一眼,“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你们去自留地,看看今年萝卜长得怎么样,不行赶紧追肥。” 妯娌三个答应,萝卜可是来年创收的主要作物。而自从跟邱家大媳妇换了自留地后,她们总觉着邱家的自留地不如自家原来的肥沃,萝卜长得也不够大。 崔家媳妇们手巧,种庄稼又细心,小小几分自留地,让她们见缝插针的种满了麦子、红薯、土豆、萝卜……以及地边一圈南瓜,既有主粮,又有蔬菜,还能搞经济。 安排完第二天的活计,各回各房。崔老太躺在炕上,把顾家来说亲的事说了,当然,老头子历来都是当背景板的,老伴儿说啥就是啥,他没意见。 况且,老四媳妇守了这么多年寡,于情于理都应该鼓励她找个好人家了。 黄柔回到耳房的时候,幺妹已经睡得熟了。火炕烧得旺旺的,她是小娃娃,屁股上有三把火,压根盖不住大棉被,两条腿全露在被子外。 黄柔给她拉好,心里有种“此间大事已了”的安定感,双方父母已经认可了她和顾三,剩下就是走过场了吧。 正想着,窗沿忽然被敲响了,“阿柔。” “娘咋啦?” 崔老太想趁着夜深人静,去河洞里把东西背回来,现在还拿不准形势,不知道新书记会怎么打击投机倒把,所以她计划把大部分东西留洞里,只带大约三分之一上来。 “妈妈?”幺妹翻个身,吧唧吧唧嘴巴,眼睛困得睁不开呀。 “乖乖,去帮妈妈开河洞的门好不好?”她本来也不想吵醒闺女,跟婆婆去过一次,可无论她们怎么搬弄那石头,甚至厚着脸皮学着幺妹舔一口,那巨大的红沙石它就是岿然不动。 看来,“芝麻开门”的关键不是舔石头,是小地精舔石头! 果然,听说奶奶和妈妈需要她的帮忙,超有责任感的小地精立马醒了,揉揉眼睛,“好哒妈妈。” 黄柔给她线衣线裤外套上厚厚的棉花裤子,棉花袄子,穿得暖融融的。 夜还是那么黑,只不过停了雪,走在路上没了“咯吱咯吱”的雪声,而村里的狗也会时不时的吠几声。 “妈妈,我让狗狗别叫,它们就不叫啦。”果然,她动用一点点灵力,村里就安静下来。 幸好也是冬夜寒冷,社员们即使听见狗吠,也只是翻个身,嘟囔两句。 她们来到河边,熟门熟路的打开洞门,崔老太和黄柔开始搬东西,幺妹留在温暖的洞里,看够了水底世界,她就在洞里活动开,因为妈妈给她留了一个手电筒,她就悠哉悠哉的,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忽然,她又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来自金属的感觉了,她只要稍微一探就知道,那是一片金灿灿的东西。但小地精就是时而聪明时而憨傻的小地精,她因为错过垃圾堆的一条“小黄鱼”遗憾了大半年,甚至每天从垃圾堆旁经过都在畅想她要捡到条“小黄鱼”的幸福生活,可面对着河洞里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她却无动于衷。 在她眼里,这些东西还没洞里偶尔冒出来的花花草草好玩呢! 搬得差不多了,崔老太腰酸背痛懒得动弹,黄柔让她先睡,她来带幺妹回家。 当只有母女俩的时候,她的心思不免活泛起来,邱老寿星的嫁妆到底有多少?哪怕现在不敢拿出来,可看一眼总没关系吧?总听幺妹说“金灿灿”的东西,莫非是一堆金条? 要是金条,那可值钱嘞! 于是,按着记忆里的定位,她在洞里转了两圈,终于在最深处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找到了入口。口子直径只有三十公分,成年人缩着身子勉强能进去……当然,幺妹已经迫不及待钻进去了。 “妈妈,这里有好多好多箱子呀呀呀”洞里回声更明显了。 黄柔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数了数,至少有六个大箱子,还有两个只露出半截儿,还埋在土里。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古人陪嫁里常见的拔步床黄花梨柜子春凳之类的大件儿,可如果足够用心的话,这么几个大箱子也能把整个土司府装进去了。 她用电筒照着,细心的抹去箱子上的沙土,那原本的红木箱子,已经被虫蛀成了烂木头,不用钥匙,幺妹只在锁子上拔了拔,箱子就开了。 “哇哦!妈妈你看,是镯子!” 第一个箱子里,垫着的红布已经褪色腐朽,里头码放整齐的是一只只圆溜溜,黄橙橙的金镯子,初略看了下,至少有六层,每一层有十六只,将近一百只金镯子。 而且,是不重样的! 有空心,有实心,有圆有扁,还有镂空,有雕龙画凤的,有纹孔雀凤尾的,也有牡丹梅兰竹菊的……无一不是精湛车花的,反正,既有在家就能戴的素雅的,也有出门撑场面华贵异常的! 这样的镯子,只要不遇到改天换地的时代变局,邱老寿星想戴能一天戴一只不重样,要家计艰难了还能拿去典当换钱。金子永远都是硬通货,比胭脂水粉房地契银票保值,也更安全……当年的邱大土司真是费心了。 黄柔克制住激动又复杂的心情,心想剩下几个箱子不会也是金银首饰吧?那样的话得值多少钱呐就算她们缺钱,想换钱花,也不敢出手啊。 “妈妈,这个箱子里是人参,那个是灵芝,那边的是做衣服的布,还有,嗯,还有吃饭的漂亮的碗碗。”不用打开锁子,她小地精就知道啦。 黄柔一愣,顺着她指的一一打开,确实如此。 不过,可惜的是,邱大土司当年藏宝的时候这儿还是一马平川的干燥丘陵,没想到经历过八十多年的地质变迁,人工开垦,以及修建水库,这里成了坝塘底部,常年四季被河水浸泡,人参和灵芝已经发霉腐坏,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木头”。而那原本应该丝滑无比,华贵异常的各色丝绸布料,也被虫蛀成了空洞,幺妹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就碎成灰了。 邱大土司也没想到,他给女儿准备的这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居然过了八十多年也没能得见天日。当时出嫁很匆忙,他也没有来得及做好防腐防潮准备,邱老寿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一直没把东西拿出来……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 黄柔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但凡保存得再好一点儿,拿市面上都是无价之宝啊!邱家人要是知道,在他们流离失所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下的时候,他们老祖宗的好东西却沉睡水底化为灰烬……估计能活活气死! 黄柔心里痛快了。 她不贪,她就是替老寿星高兴,这些不孝子孙,活该! 而剩下那两个被埋的箱子里,则更可惜了,都是些名家字画,已经被稀泥泡得面目全非,她只能通过红色的印戳看出来有一幅字帖是王羲之的,一幅画是吴道子的……如果是真迹,她一非专业人士光听名字就觉着价值连城啊! 黄柔心疼得直拍大腿,要是能早几年发现,说不定能挽回不少损失呢!这样的名家字画不止钱的问题,还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料,是中华民族的宝藏啊!那些八国联军侵华时被抢到国外的,现在国家都在慢慢花钱买回来呢,更何况这些本就在境内的,这真是……哎呀! 幺妹可不懂,也不在意这些,她就悄咪咪拿了个雕孔雀的镯子,套在她细细的手腕子上,上下下的滑着玩儿。 黄柔清点了一下,一箱子孙碗,一箱镶金的子孙宝桶,也就是俗称的马桶脚盆水桶三件套,虽然镶金,可对黄柔来说,用处不大,还不如带回去给幺妹上厕所用。 子孙碗选用的是康熙年间上好的官窑出品的五彩青花瓷,有大有小,一套齐全,保存得也非常完好,没有被压坏压裂,倒是不错的收藏品,大概也能值不少钱。 黄柔平复下心情,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其他被损毁的也就罢了,可一箱金镯子和两箱青花瓷收藏品,她得尽快带出去,谁知道藏在里头啥时候来个洪水塌方啥的,那瓷器说没可就没了啊! 可带出去,放哪儿安全?牛屎沟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民兵队搜家,不安全。可放厂里,幺妹经常带小伙伴回家玩儿,人来人往人多眼杂的,也不安全。 况且,这么多东西她想短时间内出手也不可能,她敢卖,人家还不敢买呢!就算要出手恐怕也要等几年,等“阶级斗争”不再是主要任务的时候,否则光凭这些东西她就能被打成妥妥的地主“狗崽子”,封建余孽。 唉!不弄出去愁,弄出去更愁。 “妈妈,我能戴这个镯子吗?”幺妹又翻出一只雕牡丹花的金镯子,套在手上玩儿。 黄柔忽然心头一动,“可以,但得在家里戴。”她随手拿了两个镯子,一手套一个。她忽然想通了,跟家里比起来,河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暂时存这儿吧,反正除非幺妹带路,不然谁也进不来。 回到家,她用肥皂水把四只镯子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才让幺妹戴着玩儿。孩子听话,说只能家里戴,她就只在耳房戴,哪怕春芽叫她出门玩,她也会小心的先把镯子藏好。 友娣这半年来懂事很多,尤其是春月去了文工团后,她忽然开窍一般,家里的活都会主动干了,张秋兰来叫她出门玩,她也十次只去三次了。 现在,她就正在“叨叨叨”的,给大白鹅们剁鹅草呢。左手捏着一匝整齐的鲜嫩的水虱草,右手提着一把铁青色的旧菜刀,一下一下切在草上,切得又细又整齐。 她干这活已经轻车驾熟,眼睛不用看,双手配合得非常默契,“妹啊,你们别来刀子跟前,刀子可不长眼。” 幺妹和春芽却想用她的水虱草过家家。 那切出来的细细的嫩草,再撒点儿灰和沙子,就是一盘菜了。 “切到手就变小残废,嫁不出去咯!”杨爱卫骑在墙头上说。 春芽白眼一翻,屁股一转,“要你多管闲事!” 杨爱卫却跟他奶奶一样,有一股锲而不舍(找抽)的精神,“喂,你们昨晚吃啥了,这么香?”他们在隔壁都听见了,说是啥“生日蛋糕”,反正闻着奶香奶香的。 崔家女孩们都不理他,依然拿屁股对着他。 “喂,我们家要搬公社去了哟,我爸买了个大房子,还是楼房嘞!”杨爱卫洋洋得意,其实他也没住过楼房什么样,只知道跟着奶奶去看过,站在五楼能看到楼底下的院子,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贼威风! 买房子啦?幺妹来了兴致,“在哪儿?公社我熟着呢!”别想骗我们。 “纺织厂!” 幺妹“炒菜”的手一顿,“哪个纺织厂?” “害,亏你还在城里住那么久,不就第三纺织厂嘛。” 这一刻的幺妹,想起妈妈曾经教过的一个贬义词——阴魂不散。这脏脏兄弟二人组,以后还要继续跟她们做邻居呐! 而下午三点半,崔家兄弟仨给带回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城南自由市场被封了,煤厂前的黑市也被“扫荡一空”,全市所有能自由交易的地方(曾经),现在天天都有便衣治安队员出没呢。 “听说,这样的严打至少得持续三个月,为四月份的全国煤炭行业开会做准备呢。” 阳城市作为石兰省最负盛名的煤炭城市,今年被中央部委选中举行第四届全国煤炭行业盛会,到时候全国各地的煤厂、工人,甚至各个大小企业采购科的负责人都会来,届时肯定能带动一批本土单位,所以阳城市委为了这个会,已经投入巨大的精力和金钱。 大河口作为阳城市下属的最近的公社,市里非常重视,早早的让各街道、生产队做好卫生清洁工作,牛屎沟生产队广播里早晚都在播“发动广大群众的卫生运动,减少疾病以至消灭疾病,是每个乡苏维埃的责任”【1】,更别说市纺织厂的垃圾堆都有专人清理,孩子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捡垃圾了。 大家搞得轰轰烈烈,可崔家三个儿子却愁眉苦脸。 “咋啦,有话就说。”崔老太白他们一眼。 兄弟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崔建军开口:“娘,自行车咱们跑好几家百货商店和销售公司看过了,凤凰永久飞鸽都好,凤凰牌还是出口创外汇的呢,质量最好,可……” “可啥?多钱?”崔老太擦了擦手,只要质量好,她宁愿多花点钱。 “价格要二百三左右,可……可我问过我们单位的同事了,爹也问过了,自行车票不好搞。” 这年头自行车既是奢侈品,又是刚需,多少干部职工趋之若鹜呢!他们去问的时候,那商店门前都排了老长的队。而这自行车票,那更是稀罕中的稀罕,一个单位也就寥寥几个计划名额,他们现在才知道他们爹当年从邮政所所长手里接过那辆不知几手车时,为啥兴奋得眼睛都红了! 现在让他们去试试,拿着钱也买不到啊。 “老三你们厂也没有?” 崔建军摇头。 黄柔接话:“我也问过陈静和她父母,他们家想换一辆,也正发愁没票呢。”自从分厂搬过来,几百号职工市里大河口两头跑,自行车更加成了刚需中的刚需,多少人满世界的找自行车票呢,听说背地里已经炒到非常高的价格了。 “这可咋办?”王二妹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见大家都没办法,她才不得不出个主意:“不然我上我姐家问问,他们煤厂有没不要的名额?只是要多花点钱买过来?” 多花的,可也是三家平分的,她怕背妯娌们的骂名,所以先征求大家意见。 崔老太毫不犹豫的拍板,这种时候,就是多花钱也要买。 二伯娘要进城,春晖跟着去,幺妹也想去,她还记着市里的大烤鸭呢! “伯娘,姐姐我能跟你们去吗?” 她认认真真的征求她们意见,谁也拒绝不了这样的她呀!王二妹一把抱起她,“去,咱们就去呗,到时候给你们一人买根冰棍儿。” 友娣和春芽一听“冰棍儿”,也跟着咽口水,眼巴巴看着王二妹。穷人家孩子,进趟城真跟出国一样稀罕。 自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崔老太再次拍板,“把她们也带去吧,来,这是给她们买冰棍儿的钱。”说着,塞过去五毛钱,就是买十根也够了。 春苗很懂事的说:“二婶带妹妹们去吧,我在家给奶奶带小彩鱼。”虚岁十四的小姑娘,在农村都是大人了,有那不念书的,已经开始跟着爹娘下地挣工分啦。 崔老太很满意她的懂事,咚咚咚跑自留地菜园里,刨三斤新鲜的大红薯,大土豆,秋天刚收的大花生三四斤,“带去给你侄儿们尝尝。” 王二妹感激成啥样,她每次去姐姐家都是空着手去的,就跟乡下进城打秋风的亲戚一样……因为自家条件是真的差真的穷,顶多带两根萝卜啥的。今儿要真带这么多东西,尤其是值钱的大花生去,啥事办不成啊? 最关键的,她在姐夫家人跟前也有面子不是?省得那老太太总是一副看乡下穷亲戚的眼神看她。 有个会办事的婆婆,她真是干啥都有劲儿! 而闲下来的崔老太,终于有时间跟黄柔商量她跟顾三的事了。顾家趁热打铁,生怕煮熟的鸭子飞走,今儿一大早就提了说亲的糖酒烟来,催着说他们要找先生看日子了,恨不得春节前后就给办了。 黄柔觉着太赶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娘告诉他们,等到开春过去,四五月吧。” “四五月?学章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说五月一就是个好日子,国际劳动节放假,正好办酒席。” 黄柔脸一红,这男人怎么这么急? 崔老太昨晚推说要问问北京那头,其实她知道,这么多年不跟阿柔联系,哪还有多少亲情?估摸着她买房子借那三千块就把所剩不多的感情也耗尽咯。 所以,“你要没意见,等他们来讨口信儿我就答应。”她顿了顿,“你的生辰八字是农历正月十四上午十点半是吧?” 黄柔点头,婆婆居然还记得。 “行,那就让他们拿去,合个婚看看。”合婚不过是走个过场,即使真合出“下婚”,先生也会说成“上婚”的,就算先生不说,顾老太也会“瞒报军情”的。 婆媳俩相视一笑。 而王二妹,带着四个孩子,抄小路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阳城市郊区。她时不时背幺妹一段,友娣和春晖换着背春芽,可饶是如此,幺妹两个两个脚底板还是走得火辣辣的,那汗珠子,把新裙子都给湿透了。 王二妹帮她捋了捋湿透的,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再坚持坚持,就快到煤厂了,啊。” “妹,坚持就是胜利,待会儿到了我给你买两只冰棍儿怎么样?”友娣也来激励她。 幺妹鼓着腮帮子,悄咪咪动了动棉花靴子里的脚趾,“好哒!” 阳城市是真的大,煤厂在西边,她们从东边郊区入城,横穿整个阳城市还得再走半小时。不过,见到商店后,她们每人得到了一支冰棍儿,算是一种奖励,一种慰藉。 舔着冰棍儿,仿佛脚底下都更有力气了! 煤厂生活小区比市三纺生活区还大,至少有三四倍那么大,只不过屋顶窗沿玻璃上都是一层洗不干净的黑灰,像遮住阳光的乌云。王二妹带着她们进了生活区,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唤她。 “二妹来了?” “哟,亲家婶儿在这儿晒太阳呢?”王大姐的婆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坐花坛边,手里绕着一团紫灰色的毛线球,一只大黑猫跟着她的毛线球上蹿下跳,别提多可爱了! 幺妹眼睛不会动了。 春晖带着妹妹们上前,叫了声“奶奶”,老太太笑着答应,待一溜儿看下来,看到幺妹时,毛线球也不绕了,“这小人儿是你哪个叔伯家的?” “是我四叔家的,叫幺妹。” “幺妹幺妹,可真是个稀罕人哟!”老太太摸了摸“年画娃娃”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小肩膀,本来以为就是个长得好看些的村里娃娃,谁知道袄子里还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 老太太是市一小的退休教师,见的娃娃多,一看见幺妹就觉着她聪明,看穿着也不是……那么差?她对儿媳妇这乡下妹子可没多少好感,因为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来都是让他们帮忙的,不是借钱就是花人情。 老太太一辈子当老师攒下的人脉关系,可不是专为她服务的。 “亲家婶儿,这是我婆婆让带来给宝骏宝峰尝尝的花生。”王二妹递上一口袋东西,老太太的笑意也就更深了两分,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牵上幺妹的手,“走,咱们上家里说话去,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蒸上,等她回来做饭。” 幺妹看着那只大黑猫,一步三回头啊。 “咋啦小丫头?” “这猫儿野着呢,别理它,逗逗可以,摸可不行,会挠人。” 幺妹却觉着,大黑猫特别温顺,跟王奶奶家那只一样呢。 王大姐家在二楼,在这年代一百出头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房子,豪宅了哟!尤其那装修的,金黄色的地砖金黄色的沙发金黄色的墙,进门就一股金光闪闪的,几个孩子晃了眼。 王二妹站在门口玄关,看着几双拖鞋难为情。她外面看是穿着袜子,可袜底儿早空了,一脱鞋可不就露出光秃秃的脚后跟了? 春晖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小声道:“没事儿妈妈。” 咱们本就是农村来打秋风求帮忙的,丢人就丢人呗,坦荡点儿没啥。况且,大姨家的地板本来就干净,她们走了这么久山路,泥巴不知沾了多少,换一换也是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幺妹倒是从容大方得很,作为小地精,她才不会因为凡人的礼节而害羞呢!她迅速的换好鞋子,被老太在沙发上,端出一盘苹果,给她们一人一个。 友娣随意抹了两下果皮,“卡擦”一口咬下去,可真脆,真甜呀! 春晖赶紧洗洗手,找水果刀削出一个,分了一半给老太太,另一半给她妈,再削出一个分给幺妹春芽。果然这带了东西来就是不一样,待遇都比以前好多了。 “来,小幺妹,你们自个儿看电视啊。”老太太在沙发正对面靠墙放的一个大铁盒子上摁了一下,那铁盒子“擦擦擦”冒出了黑白雪花,几乎是很快的,屏幕就亮起来,是两个穿着很古怪的男女。 男的头顶上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黑黑的羊皮坎肩褂褂,手里还提着一把宝剑,他说:“蓉妹妹……” 镜头来到他对面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梳着复古的公主一样的发髻,“靖哥哥……” “哇哦!”小地精把嘴巴张得巨大无比,嘴里的苹果掉了,历来珍惜食物到令人发指的她却没想起捡苹果,她没想到,“铁盒子”里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人!居然还会说话!而且还是说的普通话! 她惊呆了! 她赶紧哒哒哒跑到“铁盒子”后面,她得去看看,里头藏了什么会说话的妖怪,big胆!居然赶在她五百岁的小地精跟前,跟前……嗯,反正就是她不怕! 而“铁盒子”背后,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大屁股,她悄悄用灵力感受了一下,里头有很多金属的管子,还有许多电线,没有妖怪……反倒是贴着张标签,是中国南京无线电厂的“熊猫”牌。 所有人被她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模样惹得很奇怪,可下一秒,她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那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的样子,是真的在思考! 众人哈哈大笑,老太太笑得拍着大腿说:“哎哟小幺妹,这是电视机,能看节目的电视机嘞。” “电视机?”幺妹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这就是电视机?” 妈妈跟她讲过,妈妈小时候在大会堂表演节目,还让苏联的电视台和记者采访了,这样苏联的人就能在电视机上看见妈妈!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 电视机里,“靖哥哥”和“蓉妹妹”的对话持续没几句,就跟其他人“乒乒乓乓”打起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放的是香港电视剧,叫,叫《射雕英雄传》嘞!每天晚上八点,咱们这院里就没一个孩子,全都聚电视机前哟,我们家这屋里啊,挤满的都是人嘞!” 七十年代初的电视机是啥概念?那在四十年后比一台宝马车还贵的呀!别说大河口没见过,红星县没有,就是这么大的阳城市也只有煤厂领导家才有!王大姐家生活之富足,可以想见。 春晖记得,她去年来的时候,大姨家还没电视机呢,短短半年时间就添置了这么个大件儿,看来这半年挣了不少钱啊! 老太太跟王二妹正有句没句的说着话,王大姐回来了。“二妹?” “大姐。” “姨妈。” 几个妹妹跟着春晖叫了声姨妈,眼睛却还在电视机上挪不开,今天的她们,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城乡差距的冲击,原来很多东西,不是有了钱就能有的。 譬如自行车,譬如电视机。 果然,王大姐听说她们要自行车票,难为的叹口气,“我们厂的也在到处找呢,不是姐不帮你们,是实在没法子,要不,你们再等半几个月?” 王二妹着急啊,这生意一日不开,她就一日不踏实,要没体验过挣钱的滋味儿也就罢了,这尝到甜头想要断?那是真跟要她命一样的煎熬。 “姐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多出点钱也是可以的……” 她们小声说着,刚好电视剧放完,老太太进厨房做饭去了,几个孩子就开始东张西望。 “好惨的呀,吓死个人。”这是一把娇滴滴的声音。 “可不是,那么大的黑猫,司机还跑了。” “我刚还看见它在院里玩儿呢,好可怜的猫呀。” 幺妹转过头,看向窗外,娇滴滴的是一楼那户人家种的一株美人蕉,伺候得好,寒冬腊月的叶子依然绿油油的。 “什么黑猫呀?美人蕉姐姐。” “嚯!那小孩能听见我们说话!”美人蕉尖叫连连,好一会儿大家才安静下来,好奇的跟幺妹聊起来。 原来,刚才那只大黑猫,在小区门口不远处被一辆拖拉机撞了,倒在路边都快死了。可植物终究是植物,它们看见也没办法,只能任由一条生命渐渐逝去。 幺妹瞬间心头发紧,那可不是一条生命。 “姐姐,我们去救救大黑猫叭。” 春晖还记得她看着猫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妹,那是野猫,咱们不能玩儿,被挠一把可是要打狂犬疫苗的。” “不是,不玩儿。”幺妹急红了眼,那不是一条生命,是五条呢,因为大黑猫肚子里已经有四只小猫猫啦,小老鼠那么大的哟! 096 096 春晖拗不过她,“好吧,但妹要答应我,不能摸不能抱。”她实在是怕有个万一,这野猫要发起狂来,可是非常危险的。 幺妹点头如捣蒜,姐几个跟大人打声招呼,就哒哒哒跑出去了。 事故地点就在小区门口不远处,撞死一只野猫不算事儿,更何况司机还跑了,压根没人驻足停留。而黑猫的尸体,估计没一会儿就会被打扫卫生的居委会大妈们扫进垃圾堆。 幺妹指着马路正中央黑漆漆的一团,“姐姐,大黑在那儿!” 春晖对妹妹这随时随地都能泛滥的爱心真是没办法,不是她冷血,以她理智的看法,没死没受重伤可以帮一把,可死都死了,除了能好生埋了,人类还能做什么? 幺妹跑过去,跪在大马路上,学着妈妈讲过的医生抢救病人的故事,把耳朵贴到大黑猫肚子上。 那胀鼓鼓的肚子,早已没了起伏,春晖怕路过的车辆看不见她,一把抱起软趴趴的黑猫,“我们去路边看吧。” 附近运煤的大车太多了,大车司机视线有盲区,更何况是这么小大的人儿,万一司机看不见怎么办? 大黑猫原本油光黑亮而且顺滑无比的毛,滚得乱七八糟不说,还在往下滴着血,肚子这么大,看来幺妹说得没错,黑猫怀孕了。 “大黑你很疼吧?”幺妹照样跪地上,趴着小脑袋问,一只手悄悄搭在了黑猫肚子上,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她的八级灵力最主要的变化就是,能把更多灵力传给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水为万化之源,土为万物之母,“土爰稼穑”,拥有最高级灵力的地精,不仅能够随心所欲改变当地土壤特性,想长什么长什么,还能作用于动物,延长动物寿命,改善健康状况……当然,动物本体越小,地精的灵力作用就越明显。 对于这只小小的黑猫,幺妹只用了两成灵力,就让它胸口起伏起来,“喵—” “活啦!” “我妹真厉害,猫活过来啦!”友娣忍不住惊呼。 “嘘……”春晖小心的往周围看,别让其他人听见。 姐妹们早让奶奶教过了,在外头要低调,尤其是幺妹“小福星”的称号,崔家人谁也不许叫,村里谁要是叫了,她们也必须站出来指正。 对内——幺妹真厉害! 对外——幺妹就是个普通孩子,嘴馋贪吃还憨厚老实,谁也不许欺负她! 没一会儿,黑猫居然能睁眼了,它眯缝着碧绿的眼珠,作为回报,在幺妹手上舔了舔,“喵” “姐姐,我们送大黑去医院吧,给它包扎。”它的两只后腿都被撞断了,还有一边露出一根白森森的骨头,怪瘆人的。 春晖动了恻隐之心,这也是一条命……哦不,用幺妹的话说,是五条。 “妹,你真觉着大黑肚子里有四只小猫猫?”友娣好奇的问。 “是哒!” “那是公的还是母的呀?” “三只母哒,一只公哒。” 友娣有点怀疑,毕竟,在刘惠嘴里,小彩鱼就是被幺妹“看错”才出生的,要知道是个闺女,还差点儿要了她的老命,这孩子她是打死也不会生的。 孩子们来阳城市顶多不超过三次,对城市里哪儿哪儿都不熟悉,可只要跟着幺妹走绝不会错。她还知道,猫猫看病不能找给人类看病的医生,得找兽医。而兽医站就在煤厂小区前的大道上,一直走到第三个红绿灯口,左转就能看见一块牌匾——“阳城市丽华区兽医站”。 “小朋友你们有什么事吗?”兽医站药品柜台后站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黑边框眼镜后是一双大大的蓄满笑意的眼睛,并不因为她们是小孩就不搭理她们。 “叔叔,你能给大黑猫包扎一下吗?我,我有钱。”幺妹指指还在流血的黑猫,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毛钱,这是走之前妈妈给的,让她可以自由花销的。 年轻人一愣,“猫咋弄伤的?” 他有点为难,因为他是给猪牛羊看病的,既没给猫看过,也没包扎过外伤。 “叔叔,大黑怀孕啦,有四个小宝宝啦,你可以给它包扎一下吗?”幺妹继续恳求。 男人这才正色,从柜台后绕出来,让护士姐姐端来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瓷盘,里头是许多摆放整齐的刀子剪子镊子,还有胶布和绷带,这个幺妹在卫生所见过。 她想起来还没回答叔叔的问题呢,赶紧补充道:“被拖拉机撞的,她受伤啦,还流了好多血,叔叔你会包扎吧?会做手术吗?” 男人没想到她话这么多,也不知道给大黑猫打了一针啥,原本还暴躁的龇牙咧嘴不让人碰的大黑猫,忽然就闭上眼睛,软软的躺下了。 “叔叔你给大黑打麻醉针了吗?” 男人忙里偷闲的回头,“哟,你还知道麻醉针呢?” 友娣不知道他们左一句右一句为什么聊这么欢,“妹,啥叫麻醉针呀?” “就是打了会让人不疼的一种针,做手术的时候打下去,人就会睡觉,睡醒的时候手术就做好啦。” 别说,她描述的还挺准确的。 兽医叔叔嘴里安排护士给猫腿剃毛,剃完腿上剃身上,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护士……当然,也不算护士,那小姑娘嘟着嘴,不情不愿:“不就一只猫嘛,咱们这些药品和器械可是给牲口用的。”农村的牲口,譬如黄牛水牛、马毛驴骡子、猪鸡鸭,既是生产资料也是生产工具,哪一样随便拎出来不比一只猫金贵? 这就是赤裸裸的浪费公共医疗资源! 幺妹紧张极了,她对人类的情绪特别敏感,知道阿姨不喜欢她的大黑,赶紧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给看病钱哒,麻醉针也会给钱哒!” 女人“切”一声,大声质问:“你知道一针麻醉多钱吗,你给,小丫头真是大言不惭,给得起吗你?” 幺妹摸了摸兜里,只有一毛,她知道这肯定不够,“我,我下次进城的时候给可以吗?” 男人笑笑,“不用啦,但我不一定能治它的病,只能试试。” “好,谢谢叔叔!” 女人嗤笑一声,被男人斥了一句,这才不情不愿的继续给猫剃毛。 经历过卫老师的打压后,对于陌生人的情绪她不是那么在乎了。转而求助年轻男人:“医生叔叔,我一定会给你钱哒,如果不够,你就多给它打两针,不要让她痛哦。” 男人笑了,“行啦,我看它快生啦,麻醉针打多了不好,会引起肚子里的小宝宝窒息……诶对了,你还知道一针不够多打几针,小丫头你咋这么聪明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是城里孩子,听说过麻醉的有几个?更何况听她们口音还是下头公社的孩子? “哟,你懂的可真多,你几岁了,叫啥名字呀?” 幺妹眨巴着她大大的眼睛,“叔叔,我叫崔绿真,在市三纺大河口厂区子弟学校上学前班,马上就能上一年级了呢!”她顿了顿,“这是我的二姐姐,叫崔友娣,这是我的三姐姐,叫……” 春晖扶额,她只听奶奶教育幺妹让她嘴巴上把把门儿不能好的赖的都往外说,她当时还觉着奶奶谨慎过头了,可现在……好吧,人大夫还忙着做手术,没怎么搭理她呢,要再多搭理她几句,那她还不得连存折密码也告诉人? 在“养孩子”这件事上,她也算半个“过来人”,可她真心没见过这么话痨的宝宝!而在几十年后,最容易被拐的宝宝是啥宝宝?就是话痨的,不怕生的,嘴馋的,善良的……嗯,她全占了。 春晖嘴角抽搐,摸了摸妹妹乌黑柔顺的刘海,“妹啊,咱们别打扰叔叔好不好?”虽然说这年代拐卖孩子的概率非常小,不至于就让人摸到家门上去,可作为一个兼具一切易拐因素的孩子的姐姐,她有必要让她“迷途知返”。 几个小姐妹们乖乖退出手术室,在门口的铁凳子上坐着,东张西望。 兽医站位置绝佳,外头的人民路就是整个阳城市最繁华的大街,一路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车又车多,幺妹侧着身子往外看,嘴巴也闲不下来,“姐姐那是大班车。” “姐姐,好多拖拉机呀!” 春晖的心思却不在这些车子上,现在没有任何一个私人能完整的拥有一辆小汽车,哪怕是拖拉机,那也是生产队共有的,谁家男人要是能当队上的拖拉机手,那可是比当队长还光荣的! 她现在啊,只想老崔家能拥有一辆新的,不要再磕磕碰碰掉链子的自行车,能让家里的生意继续下去。这样到了包产到户后,他们就有原始积累能够扩大种植面积,种点儿更值钱的东西,钱生钱,钱越来越多,等到改革开放,引进市场经济的时候,崔家完成了再一次的原始资本积累,就能下海啦!那时候谁还稀罕稳定工作铁饭碗?无论是批发零售,还是经销供货,无论农林牧副渔哪个行业,她相信,以崔家人的勤劳能干,吃苦耐劳,就没有他们干不了的! 上辈子闲暇时,她也曾看过几本男频小说,对于打造一个商业帝国,她也是热血沸腾的! 可现在,她们的商业帝国就要被一张自行车票给难住了。 唉! “这么多自行车,要有一辆是咱们家的就好啦。” 幺妹回头,看了看姐姐,眨巴眨巴眼睛,悄咪咪的说:“姐姐,我们去捡垃圾叭。”垃圾堆里啥都有,说不定就捡到一辆自行车了呢? 春晖一愣,好想法!友娣和春芽也是对城里垃圾堆念念不忘的乡下小土妞,大家一拍即合,齐声问:“垃圾堆在哪儿?” 幺妹发散她的灵力,她现在的八级灵力能测探到更远的距离,仿佛一个个小触角,能触碰到很远的地方,不用附近的植物说,她就指着某个方向:“垃圾堆在那儿!” 跟兽医叔叔说一声,她们待会儿会回来看大黑猫,姐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奔赴垃圾场。中途经过上次买烤鸭的国营熟食店,大家少不了又站在玻璃出窗外,眼巴巴的瞅着,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一会儿。 春晖恨不得仰天长问:我们到底啥时候才能过上吃烤鸭吃到腻的日子呀? 眼看着这辈子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大伯娘多生了一个小彩鱼,春月去了文工团,四婶保住了她的工作,全家合伙买了房子……一切都有了转机,在段书记带领下形势一片大好她甚至大胆的幻想,包产到户会不会提前到来?会不会提前从石兰省大河口公社开始,仿若当年的小岗村?改革开放的春风会不会提前吹到内陆? 然而,大伯的被劳教,这一残酷的事实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打醒了热血沸腾雄心壮志的她。是啊,她一个重生者的力量何其微弱,何其渺小,整个国家的命运,历史的进程怎么可能因为她而改变? 幺妹觉着,她春晖姐姐今儿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呀? 当然,她也没时间问啦,因为她的眼睛已经超级超级不够用啦,街上到处都是人,到处的人都穿着锃亮的皮鞋,花花绿绿的裙子,还挎着伯娘们做的小包包! 包上的大熊猫她记得,是三伯娘长出来的呢! 此时,她又想起王大姐家那极端奢侈的“熊猫”牌电视机了,捏紧小拳头,今儿说不定不止能捡自行车,还能捡到一个电视机呢! 可怜的,瑟瑟发抖的垃圾堆:“……”小孩你是认真的吗? 小地精能探测到的垃圾堆,城里其他孩子也同样知道,等她们杀到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满了孩子,垃圾山上早有大孩子“占山为王”了。 友娣还记着上次打架的事,为了几根破针损失了一条“小黄鱼”,她现在比谁都清楚“抢垃圾”的后果,拉了拉还要往前挤的幺妹,“算了吧,咱们重新去个堆儿。” 幺妹果然没再往里挤,她努力的用灵力探测,发现垃圾堆里有臭臭的便便,有许多断头发,还有许多烂菜叶子,碎煤渣……嗯,一个金属的东西都没有哦! 于是,她又带着姐姐们,往下一个垃圾堆进发。 而下一个垃圾堆,早就为了迎接煤炭工业会,让居民们清理得干干净净,没啥东西了。 不怕,她们不灰心,下下一个。 这次的垃圾堆直接在河边,隔老远就熏得不行,友娣心头一跳,“这次肯定有好东西!”因为城里小孩嫌臭,肯定不会去捡啦,她们就能占有一整座垃圾山,捡个痛快啦! 然而,到了一看,也有好几个小孩爬着呢,用火钳夹,用竹钩子勾……这场捡垃圾之旅,比她们想象的困难多了。 春晖叹口气,问幺妹:“里头有东西没?” 幺妹闭上眼睛,仔细的探测一圈,“没。”她的小鼻子皱着,快被下头的臭水河熏晕了。 这样的空气质量,别说住这附近,就是来一趟都难受,春晖赶紧牵起幺妹的手,屏住呼吸,迅速的道:“走吧,太臭了。” 可幺妹却还闭着眼睛,鼻子越皱越紧,都快皱成包子褶儿啦。 春芽也捂着鼻子过来,拉住妹妹另一只手,“走吧,我给你买橘子糖吃。”出门前,林巧针给了她一块钱呢,说是让她想吃啥买啥,可她一路舍不得吃,就打算留给幺妹吃,谁让她最喜欢幺妹呢? 要说林巧针,她也是在村里待久了,对“一块钱”的购买力认识不足,手里又挣到了钱,对钱开始不太有概念了,再加她只春芽一个孩子,芽儿每天晚上陪着她熬夜,她自然要给她最好的……这不,一好,就给好到出手一块的零花了。 哪怕是城里的双职工家庭,也没有一次性给孩子一块零花钱的,那可是他们一天的工资啊! 还没开始上学的春芽,那就更不懂了,直接掏出红色的“壹圆”,“给,妹妹买糖吃,乖乖回家。” 幺妹摇头,“河里好像有东西。” 友娣远远的站在围栏边看一眼,“这可太臭啦,能有啥好东西?妹你再好好看看。”要平时她早激动得跳下去了,毕竟,在崔老太眼里她是吃屎都得第一个抢热乎的人。 幺妹再次摇头,“不是好东西。” “害,那更不关咱的事,赶紧走,回去吧,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 姐几个,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的,把小地精从河边弄走了。 顺着原路返回,她依然心事重重,总觉着河里那个不好的东西会一直在……唉,还是想想怎么捡到一辆自行车和电视机叭。 为了安抚(弥补)她,几个姐姐纷纷拿出小钱钱,友娣给她买了支奶油冰棍儿,春晖给她买了根头绳,最阔的春芽直接大手一挥,一瓶“大白梨”。 抱着这一堆吃的,来到兽医站,兽医叔叔正在往下换白大褂,准备下班了。 “我的大黑好了吗叔叔?” 年轻人笑着点点头,“你进去看看吧。” “看什么呀?” 男人笑而不语。 药品柜台下的水泥地板上,放着一只旧旧的竹篾提篮。虽然破了好几个地方,可难得的是大号的,中间还有一根高高的“提手”,可以提着走。 最关键的是,里头铺了一件烂衣服,后腿绑着绷带的大黑猫躺在软软的暖暖的衣服上,她肚子底下居然趴着几个小肉球球! “小!猫!猫”幺妹高兴得都破音了。 “对,你们走后没多久,小猫就出生了,数数看有几只。” 一,二,三,四,全活了!一只是全黑的跟妈妈一样,三只是黑白斑的,短短的湿湿的毛贴在身上,它们拱啊拱的,拱到猫妈妈肚皮上,张开粉嫩嫩的没牙的小嘴巴,就开始“滋滋滋”的吮吸起来。 猫妈妈虽然很累很疼,但还是温柔的给它们舔毛。 所有人的心都被萌化了。 生命,原来是这么神奇,这么伟大! 春晖不由得想,要是没被幺妹看见,没被她救下来,大黑猫说不定早被扔到垃圾堆,连着它肚子里的崽崽们也没有出世的机会。如果不是幺妹的善良,这些小猫猫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幺妹能有过人的机缘,能得到上天优待了。这种对一切小动物,一切植物都饱含热爱和善良的心态,她自愧弗如。 “这只猫是野猫吧?” “是哒,叔叔你怎么知道哒?” 年轻人笑了笑,看牙齿和腿脚爪子都能看出来,跟家养的不一样。他惋惜道:“我家里有人对猫毛过敏,养不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姐妹们异口同声:“养。” 年轻人这才真正的松口气笑起来,“小奶猫可不好养,这么多只,你们家里会同意吗?”乡下地方,连人都吃不饱,养猫可不是几个孩子说了算的。 春晖接口:“大猫我们养,小猫养到能吃饭的时候,给我外婆家送一只。”她上次去外婆家的时候听说他们家老鼠太多了,刚分到的谷子就被老鼠偷走不少,半块腊肉挂墙上,也让老鼠啃了。 老鼠多不止偷吃东西,咬坏衣服,咬断电线,还会传播鼠疫,灭鼠可是除四害之首! 幺妹继续:“给杨老师家送一只,它能跟小京巴一起玩儿,再给静静阿姨送一只,阿姨最喜欢小动物啦!” 得,还剩最后一只,春芽也结结巴巴的说:“给,给我外婆家。” 年轻人见她们把小猫的归属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才放心,递过两盒药一瓶酒精,让把药片磨成粉,每天给大黑换一次,还要注意用酒精给它消毒。 几个孩子认真的记下,友娣和春晖,一人出一只手,提着五只猫往小区走。 虽然没如愿的捡到自行车和电视机,可幺妹高兴呀,她救了五条小生命,还得到了一窝超可爱超喜欢的猫猫,她可太高兴啦!要不是妈妈嫌它们掉毛不好收拾,她都想养一只呢。 家里有了闹闹,已经够多够闹啦。 不过,这几天她跟妈妈不在家,闹闹会按时吃小米,按时喝水吗?她有点担心耶。 “喵——”她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一只嫩嫩的小爪子抓了一下。 幺妹低头,原来是两个姐姐走太快了,一只小花猫不会睁眼到处找奶喝,爬到竹篮边上,不小心就掉出来了。 好在她们的竹篮高度不高,摔下来也不会摔坏。幺妹赶紧小心翼翼的,把软趴趴好像没有一根骨头的小家伙捡起来,再轻轻的放回大黑身边。 咦……小花猫屁股上,湿湿的毛上好像沾着什么东西,她给轻轻的撕下来一看,自行车票!! “呀呀呀!” “咋啦妹?” 幺妹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小脸红通通的,刚想把手里的自行车票扬起来,忽然听见一声:“春晖表姐你哪来的猫?” 大家回头一看,是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穿着半新的海魂衫,衫子下摆塞进军装裤里,别提多洋气了! “宝峰表哥,宝骏。” 原来,这是王大姐的俩儿子,春晖的亲表哥。今儿周末大清早就跑出去玩儿,现在估摸着饭熟了开始回家。 说话的是曹宝骏,他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是整个煤厂小区最漂亮的娃娃。幺妹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小哥哥好好看呀! 他身旁的曹宝峰没这么白,国字脸特别方,不怎么像王大姐,应该就是像他爸爸老曹了。 曹宝骏也是小孩脾气,凑过来看软萌萌的小猫,“这是我们院子里那大黑?” “是哒!” 曹宝骏听见奶奶的一声,这才看见幺妹,也好奇的看着她。他也是个喜欢漂亮的小男孩,眼里顿时流露出惊艳,“妹妹你就是春晖表姐家的幺妹吧?我听她说起过你。” 春晖在旁哭笑不得,这见面模式怎么有种贾宝玉和林妹妹的即视感? 倒是曹宝峰,一把提过她们的竹篮,“我提吧,饭都熟了。”整个小区里,家家户户的窗子都飘出阵阵青烟白烟,蒜香味,肉香味,馒头特有的甜香……孩子们肚子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 幺妹抿抿嘴巴,小心的把自行车票揣兜里,还不放心的压了压口袋口,希望压紧一点儿,最好是中间涂胶水,把口袋封得严丝合缝才行。 王二妹和王大姐在厨房里“滋滋”的炒菜,曹老太太正在沙发上坐着摘茄子蒂。这个季节居然能有茄子吃,再次说明曹家的日子之好过。 老太太看见大孙子提进屋的猫,吓得连忙呵斥:“赶紧提出去,提出去,刚生血淋淋的带回家干啥?宝峰你不懂‘猫进穷狗进富’,明年你爸还要竞选矿长呢,赶紧的……” 幺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她知道这是在别人家做客,只好跟着出去,亲眼看着老太太把提篮放在楼道转角处才进门。毕竟,这年代没有那么多心理扭曲虐猫虐狗的人,应该是安全的。 把“灾星”送出去不算,重新进屋的曹老太,嘴里依然喋喋不休的教育大孙子,“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回事儿,你爸这两年正是上升期,带血的东西不能进咱家门没跟你说过?” 曹家兄弟俩还是挺讲义气的,全程乖乖听奶奶数落,没提崔家女孩一句话。幺妹提心吊胆直到饭菜上桌,她也没啥胃口。 可能是零嘴儿吃多了,心里又藏着事儿,她只低着头,斯文秀气的扒拉碗里米饭,一句话也不插嘴,就是用大酱和许多清油炒出来的茄子她也没吃多少。她现在啊,只想赶紧回家去,带着她的猫猫,带着她的自行车票。 想到这儿,又摸了摸口袋,还在。 因为曹姐夫中午有个会,不回来吃饭,所以饭桌上的气氛很轻松,王家姐妹俩正说最近的自行车抢购潮。 听说厂里的人想要辆自行车都想疯了,为了抢一个自行车票名额,大家都快抢破头了!有那能干的小伙子,自个儿去买别人不要的废旧车,把破烂坐垫拆下来,只留龙头和链条,轮子也是东拼西凑来的,再焊一个车架,骑着一个个部件拼接起来的自行车却还是跟捡了似的钱高兴。 车铃一响,整条街的人都得回头。 王二妹没来大姐家之前,压根没想到自行车居然抢手到这程度,倒是更想要了。 到时候骑着一辆全新的,名牌的车子回去,全村还不得羡慕死?她王二妹嫁人没姐姐嫁得好,从富足的娘家嫁到老崔家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低嫁”,所以在崔家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捧着她,男人当着副队长那几年她更是风光足了! 这种风光,已经好几年没体会过了。 想想,还真是心痒痒。 王大姐打断她的思绪,“你也别想那自行车了,实在不行等两年,你姐夫总能找到机会,会给你记心上的。”她顿了顿,见几个孩子的注意力都在电视机上,这才小声道:“我这儿倒是有个生意,看你愿不愿做。” “啥?” 她两口子都在煤厂做高管,煤厂是干啥的?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煤啊! 黄柔一个月顶多能用一个星期蜂窝煤,其他时候都是碎煤渣自个儿捏煤球煤饼,她不会干这个,也没时间干,所以买的是黑市上别人捏好的,几分钱一斤,碎煤渣子和着泥土,火不旺不说,烟还特别重,每次都得把炉子提楼道发,发好了才能提进屋。 而曹家用的是啥? 那是一个个整整齐齐大小匀净的蜂窝煤啊!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用啊!那炉子随时烧得红通通的,想喝开水现烧,夜里想吃宵夜下碗面条啥的,揭开炉盖儿就行,比啥都快! 而就是这样的蜂窝煤,他们都是不用花一分钱的,生产线上只要多压几个,就够他们烧一年的。 “我们现在手里有三千来个,这不快过年了嘛,你拿去公社卖卖看,要卖出去还能给孩子们做几身新衣裳,卖不出去也能留着自个儿烧。” 王二妹屏住呼吸,“那这,这……成本?” “害,我的傻妹子呀,我俩谁跟谁啊,反正也是人家送你姐夫的,不花钱。” “姐真,真不要我们钱?”王二妹难以置信,这可是煤炭啊!黑色的血液啊!国家炼铁炼钢造汽车造飞机都得用的燃料啊居然不要钱? 王大姐呵呵一笑,“蜂窝煤终究还是贵了些,不好卖,你回村了多问问,谁家办事啥的需要用煤炭,我们手里有便宜的,两分钱三斤,不用票。” 王二妹心头一跳,拿着票找煤厂门市部买的也得一分五一斤呢,这不要票还两分三斤?那不就是七厘多一斤吗?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事儿?这样便宜的煤炭? 其实,还真是她在乡下不懂,农民只知道黑的都叫“煤炭”,可在行业里,根据水分、挥发程度、煤灰煤精含量、发热量以及各种成分含量的高低不同,煤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好最精的肯定是供给国家重工业发展,稍微次等的留给各省市工业企业,再稍微次点儿的是当地企业……到了质量差的,那就是能流通到市场上供给民众生活使用的。 而最差的,在出厂前就被人内部消化了。煤厂困难户、关系户,以极低的价格就能拿到,可别人没曹家这么多,曹家也看不上用这种质量的,自然只能找人处理了。 而据王大姐夫妇观察,崔家就是不错的人选。 他们勤劳肯干,他们不贪小便宜,他们老实地道,把东西交给他们,哪怕最后卖不出去也不用担心被他们薅羊毛。 蜂窝煤毕竟价格摆在那儿,能买得起的没几个,可“煤炭”不一样啊,那是家家户户都必不可少的。尤其过年前后是最冷的时候,农村谁家不拢个火盆?城里谁家不炖个肉啊粉条的? 王二妹激动不已,她满口应下,“成,姐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他们说,下次来城给你信儿。” “哎呀不成不成,这冬天冷的日子就没几天,谁能等你下次进城啊,说好了就明天啊,中午来家吃饭。” 王二妹带着这好消息,乐颠颠的走出小区,只觉天上的太阳它又大又圆,照得人浑身舒畅! 而更舒畅的是——“伯娘,我们可以买自行车了哟!” “啥?” 幺妹悄咪咪的,眼见着没人了,张开她汗出得湿漉漉的小手,赫然是自行车票! 友娣“嗷”一嗓子,“妹你哪儿来的?” “捡哒。” “可……我们找遍全市的垃圾堆也没捡到啊,你到底哪儿捡的?” 幺妹指指吃奶吃得正欢的小花猫,“我在它屁股下头捡哒。” 这更荒谬了,别的猫屙屎,莫非她们的花猫屙自行车票? 幺妹也不知道怎么跟她们解释,眼珠子一转,“伯娘,我们去买自行车叭,直接骑回家。” 王二妹心头一喜,直接把车“开”回家?这是啥神仙体验?她开始蠢蠢欲动了,无奈身上只有几块零钱,出门前谁能想到这丫头能捡到自行车票啊? “我看看,我看看。”友娣把票抢过去,嘴里却不无遗憾的说,“可只有一辆自行车,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要能买两辆就好了……啥?两张” “妹你居然捡到两张”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摊手:“对呀。” “那你咋不早说?” “姐姐你们没问呀。” 众人:“……”这小傻妞还是不知道一张自行车票意味着什么,多一张又意味着多了什么呀! 097 097 春晖觉着,小绿真真是老崔家的福星啊!缺啥捡啥,还一捡就是俩! 每次总是能救崔家于水火,不是福星是啥? 王二妹捏了捏侄女软乎乎的脸蛋,“我的个乖乖,过路的人那么多,怎么唯独你的小眼神就这么好呢?” 只要她的运气一直在,崔家还愁啥?靠她捡东西就能发家致富啊! 春晖看着母亲激动得涨红的脸,觉着哪儿不对,可她也高兴,实在是太高兴了,没往深处想。 王二妹不是一般激动,她现在心里眼里只有自行车——崭新的,银光闪闪的自行车! 她今儿就要风风光光的骑着车子回村,要让整个生产队的人被她老崔家的新车闪瞎眼,让那些长舌妇再说大伯子坐牢崔家倒霉催的,让她们再说崔家生不出儿子要绝户了!呸!就是全闺女又怎么着?她们家七仙女个个是人才! 激动得无以复加的王二妹,幸好她没心脏病,不然搞不好就得病发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别走远,啊,我上你们姨妈家借钱去!”她必须一刻也不耽搁,必须马不停蹄的,立马买上自行车,风风光光骑回去! 反正车钱是三房人平摊的,到家跟婆婆说一声,明儿来回信的时候就能拿来还大姐。 王大姐家两口子,积蓄不少,借她六百块也不含糊,当场就给她钱了,当然,他们不知道她拿这么多钱干啥,更不知道他们家孩子居然捡到了两张自行车票! 跟着二伯娘,提着一篮子猫猫,她们上国营商店,极其奢侈大方的挑了两辆永久牌自行车,专挑大的!耐磨损的!以后绑对马鞍型的篮子上去,也还宽敞呢! 王二妹跨坐上去,友娣抱着猫篮子跟她坐,春晖骑另一辆,两条细长的“大长腿”将将能够到脚蹬子,她也好多年没骑过自行车了,先试着骑了一圈找回感觉,才让春芽和幺妹坐后面。 幺妹这小胖子,可不是一般占位置啊,春芽都被她挤得没地方坐了,屁股只有四分之一还顽强的挂在坐垫上。 幺妹不好意思极了,“姐姐我太胖啦,我,我要减肥!”挪啊挪的,尽量降低小胖子的存在感。 众人大笑,就她那张吃嘛嘛香的嘴巴,能瘦下去才怪嘞! “不胖不胖,我妹一点儿不胖,等以后长个子就能自然的抽条啦。” 话虽如此,可她真的太占地方了,没骑几米,春芽就被她挤得摇摇欲坠。最终还是王二妹用两件衣裳拼接起来,将春芽捆在背上,而幺妹则接过男篮子抱住。 虽然是冬天,可中午两点的太阳不是一般的毒,大人孩子全晒成了红脸公鸡,就是百晒不黑的小地精,也红成了小番茄。 可所有人都不觉着累,一点儿也不累! “姐姐,小猫猫肚子好饿呀,它们又开始吃奶啦。” “姐姐,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跟小猫猫一样爱喝奶呀?”近半年来她又不依恋妈妈的nienie了,一时居然想不起那种感觉啦。 春晖想起上辈子自己生的儿子,哪个孩子不吃喝奶?那虎头虎脑的儿子呀,每次想到她都能笑起来,这一次,她做足了准备,要读很多很多书,要去见识很广很广的世界,要有很多很多钱,才能给他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她全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脚下蹬得更快了,很快就将另一辆甩在身后。 老崔家,吃过中饭,黄柔把猪鸡鹅喂得饱饱的,这才躺在炕上,准备睡个午觉。 农闲时节,队上没啥活儿,这个点儿也没人在外头,都一个个的躺着养神呢。 村里静悄悄的,只有经不住日晒的虫子“啾啾”的叫着,要是再多几声蝉鸣,就跟夏天没差了。 忽然,耳房的门被敲响了,她也懒得动弹,心想估计就是婆婆或者妯娌,“进来吧,没关。” “阿柔睡午觉呢?”周树莲抱着小老三,自来熟的走进来,还将杨秋生放她炕上爬着玩儿。 黄柔坐起来,“嗯”一声,她是真不想跟周树莲有来往,这人三番五次来家,但凡她回来都会到她跟前刷存在感,说她和张爱国为了崔家得罪了多少领导,替他们挡了多少灾。 “大河口有啥好吃的没?” “有钱啥都好吃。” “那是,那是,阿柔现在有了工作,日子也舒坦,听说还……” 黄柔挑眉,虽然讨厌她,但还是坐炕沿上给她儿子挡着,以防小孩爬啊爬的,从炕沿摔下去。 她不接茬,但没关系,周树莲会继续说下去的。“听说顾家老三,叫顾学章的,来你们家提亲了?”她一双大眼睛里,是快溢出来的八卦和羡慕。 顾三是谁啊?自从生下双胞胎没两年,她就是听着这个人的“神话”过来的。 他立功了,他升官了,他给家里挣来了一座新房子,他升团长了,能跟县长平起平坐了……哪一句,杨发财回来念叨的时候,她都听心里去。 她眼睁睁看着顾家住上村里头一份的新房子,看着顾家一家子在村里风风光光,杨发财他是凶,是恶,可他谁都敢惹就是不敢惹顾家人。每次顾学章一回来,他都是第一时间带着礼品上顾家点头哈腰,就为了请顾学章来家吃顿饭! 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请动过这尊大佛! 现在,这尊高不可攀的大佛居然跟黄柔提亲了?听说不止他爹娘来,就是他本人也来过几次,这样的诚心诚意,天地可鉴。 周树莲心里又不舒服了。她刚觉着跟张爱国在一起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刚自觉胜黄柔一筹的时候,她居然又要东山再起了? 羡慕,嫉妒,心酸,无奈……所有情绪在心里发酵,让她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可她不敢再明着使绊子了,别说黄柔手里捏着她的命门,就是顾三要知道她使坏肯定饶不了她! 黄柔看着她复杂的阴晴不定的脸,没了耐心:“说吧,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树莲讪讪的笑笑,借着抱儿子的时候把眼框里的泪水逼回去,等再抬头的时候,又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杨发财在大河口买了房子,听说就跟你一个小区,叫啥市三纺职工生活区是吧?” 黄柔一愣,分到的职工房有人私下买卖她倒是知道,可居然连杨发财也买到一套? 职工价是三千,转手卖出来就是四千五,甚至楼层好的,装修不错的还能卖到五千多。 杨家条件是不错,可也不至于能随随便便拿出五千块钱呀!因为杨老太也不怎么下地干活,周树莲只在家带孩子,杨发财一个人得养两大三小五张嘴,就靠他在治安队那么点工资? 那连肚子也吃不饱! 可他们家时不时的还有清油大肉吃,小日子要多奢侈有多奢侈,她以为是在治安队搞到的油水,现在看来,这哪是“油水”?这简直就是民脂民膏啊! 当然,也不排除他跟自己一样,捯饬个什么值钱玩意儿卖出去? 所以,她也就没说什么,“那恭喜了。” 周树莲却没多少喜悦,她压根不想进城,她宁愿在村里带着孩子跟张爱国“双宿双栖”,也不愿进城去住楼房,面对肥头大耳的杨发财! 可她没有理由留下。 连婆婆那样“落叶归根”观念深重的人都得进城,她要留下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想着,忽然听见“叮铃铃——”的脆响,杨秋生扬起脑袋,“啊啊啊!” “奶,我们回来啦!”春晖大声说,再一次按了按铃声,让清脆的喜悦的铃声在院里响个不停,大白鹅“嘎嘎嘎”的叫着,猪也被惹得“哼哼”起来,崔家院里仿佛响起了一首动听的协奏曲。 多么快乐啊! 崔老太吓得脚下踉跄,“你哪来的自行车?” “买哒!”幺妹挺了挺胸膛,大声的说,“我们买了两辆呢,另一辆二伯娘骑着在后头,我春晖姐姐超厉害哒,她用新车载我回来哟!” 崔老太惊奇的摸了摸那发着银光的自行车架,摸了摸黑亮的皮质坐垫,“怎么,怎么还买两辆了?这不费钱嘛。” 幺妹刚要说她捡到两张票的事儿,忽然看见周树莲从耳房出来,立马聪明的改口道:“二伯娘跟姨妈借的钱,奶奶你看,这还有一窝小猫猫呢!” 崔老太这才发现,她怀里一直抱着个提篮,因为篮子太大,没人给她提着,她还下不来,一直坐在车上不上不下的。 黄柔给她接过提篮放地上,又把她抱下来,谁知小丫头就不肯下地了,树袋熊似的四手四脚扒她身上挂住,深深的吸几口妈妈身上的气味,她满足的闭上眼睛,平时睡惯了午觉突然今儿没睡,她早困得不行啦。 唯一支撑着她不要在车上睡着的理由,就是小猫猫们,她怕自个儿睡着会摔了小猫猫,那么小那么嫩的小肉球,得多痛呀! 黄柔给她随便擦了擦脸,抱炕上去了。崔老头看着那一堆只会蠕动的肉球,为难道:“怎么提回家来了?” 崔家连狗都舍不得养一只,更别说养猫了。以前是真的条件差吃不饱,现在是有了大白鹅能看家,不需要狗了。 “奶,养着吧,咱们养两个月,等猫猫能吃饭就给送出去。” 崔老太嫌弃的“啧啧”两声,但还是把篮子提到牛卵树下,高大的树冠能遮挡烈日,又不会太冷。 周树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摸了摸这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心里羡慕极了。他们家那辆被杨发财那肥大的身躯压了两年,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可怜她还一次没骑过呢! 将近二十分钟后,王二妹她们才回到,又热又渴又累,“咕噜咕噜”灌了一碗凉开水,以为春晖和幺妹已经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她就回房睡觉了。 所以,幺妹捡到自行车票的事儿,崔家人直到吃晚饭才知道。 黄柔惊讶不已,“真是你捡到的?” 幺妹塞了一口大大的南瓜,把双颊撑得胀鼓鼓的,“是哒!” “还是两张?” “是哒!” 崔老太一把抱起她,“哎哟”“哎哟”叫着,亲了好几口,她宝贝孙女也太太太厉害了吧?别人家的孩子别说捡到两张票,就是一个车轮子也捡不着呀! 幺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是小猫猫帮我捡到哒,它掉地上,就把地上的票沾在屁股上。” 崔老太双手合十,直说这就是小猫报恩呐。要不是幺妹出去救了大黑猫,这些小肉球们哪有出生的机会?所以说吧,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还是有灵性的,她决定,要养就得好好养,大了送人再说送人的话,现在在老崔家那是一只不能折损的。 全家人纷纷附和,是这道理。 只有黄柔蹙着眉头,总觉着哪里不对。 因为有了小奶猫,隔壁的杨爱卫杨爱生也正大光明的过来玩了,美其名曰“来看猫”。孩子们私下有仇那是孩子的事儿,可在大人这是他们却无法拒绝的理由。 当了妈妈的大黑猫,对着崔家小姐妹们非常温顺,撸一撸它的脖子和脑袋,它就懒洋洋的“喵”一声,可对杨爱卫杨爱生?他们的小脏手刚伸出来,还没碰到它呢,就龇牙咧嘴,气哼哼的“喵”一声,喘着粗气死死瞪着他们。 杨爱生委屈巴巴的看幺妹,“你快告诉它,让我摸一把。” 幺妹“哼”一声,“它又不听我的话。” “它听嘞,很听,非常听……”他那眼睛就痴痴的看着幺妹,看得春晖毛骨悚然,她一把挡在他们中间,警告道:“杨爱生你再惹我妹,当心我揍你。” 她隐约记得,上辈子的杨爱生,好像才十几岁就坐牢了,流氓罪。在整个牛屎沟,他还是第一个犯流氓罪的小伙子! 这么小大年纪就知道盯着女孩目不转睛,以后长大了可怎么了得?说痴汉吧,不至于。可跟同龄男孩比起来,又奇奇怪怪的。 他这年纪的男孩,还屁事不懂呢,像曹宝骏,虽然也喜欢看幺妹,可那是正常的喜欢漂亮东西的小男孩,喜欢客气的跟幺妹说话,给她夹好吃的,幺妹偶尔多跟他说两句话,小家伙会害羞的眨巴眨巴长睫毛。 两相一对比,她就觉着怪怪的。 杨爱生被她凶得更委屈了,“我没惹她,我就跟她说说话。” “那你也不许这么盯着我妹看!” 杨爱生被戳中心事,不敢说话,可杨爱卫却大声道:“看看你妹咋啦?她能少块肉?不就一丫头片子,看一眼还给你脸了!” 这副模样,真是杨老太的翻版,真让人讨厌。 春芽“嗷”一声,朝他胸口撞过去,臭小子立马一屁股跌坐地上……上……上,打起滚来! 对,崔家姐妹们疑惑的揉了揉眼睛,他没有破口大骂,更没有立马起身跟春芽大战一场,而是就地躺下去,与地面三百六十度亲密接触,手脚并用,嘴巴里“哇哇”大哭着,比小彩鱼还不如。 崔家姐妹:“……” 这,她们严重怀疑,这不是她们认识的超讨厌的杨爱卫,而是披着杨爱卫人皮的杨老太!活脱脱一中老年农村泼妇呀! 大家对视一眼,提着猫猫篮子,跑进堂屋去了。 于是,滚了十几分钟没听见有人理他的杨爱卫,在弟弟的劝说下,终于气哼哼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黄泥土,“走吧,以后都不来她们家了。” 崔家姐妹:“……” 太阳落山,崔家厨房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几个姐姐上山讨猪草,幺妹跟妈妈在家做饭。她坐小板凳上,用火钳夹着一把碎柴,给加到锅洞里,火立马就“轰轰轰”的燃起来,燃得特别旺,把她小脸都映红了。 黄柔把砧板放灶台上,正在“擦擦擦”的切土豆丝。她的刀法非常好,能把土豆丝切得棉线那么细,根根均匀,再用清水漂洗一下,炒出来的土豆丝特爽口特下饭。 幺妹想到,咽了口口水,“妈妈,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哟。” 黄柔笑笑,“中午没好好吃饭吗?” “嗯!我一直摸着兜呢,我怕把自行车票弄丢,那多可惜呀?”她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学着中午二伯娘的语气:“这可值不少钱嘞。” 黄柔切土豆丝的手一顿,是啊,这可值不少钱呢。 崔家人整天在村里,不知道外头形势,今年的自行车票不是一般稀罕,多少双职工家庭为了一张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呢,就算省吃俭用省出买车钱,没票也是白搭。 捡到东西,崔家人都高兴坏了,那丢了票的人咋办?一丢还是俩! 黄柔叹口气,再次确认:“这票真是你捡的?” “是鸭!” “那你有没有留在那儿等等,看有没有人回来找?那也有可能是别人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小地精低着头,“可,可是……” 黄柔也不逼她,放下菜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摸着她的头顶问:“可是什么呀?” “可是我是小地精呀。” “嗯?” 幺妹抬头,大声说:“我是一方地精,地上的东西都归我。” 黄柔哑口无言,地精的规矩真的是这样吗?只要是地上的土里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可,人类也有人类的规矩啊。 所以,她在捡到东西的第一时间就压根没想过这个东西是谁的,反正她下意识就是觉着是她的,她的东西她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黄柔想起上次捡到杨旅长的钱时,幺妹也是这个反应,理所应当的,理直气壮的据为己有。 黄柔扶额,她自认为自己的教育还是非常用心的,虽不说面面俱到吧,可比一般家长全面多了,这些方面没少给她讲。她没想到,幺妹还是会不断的犯同一个错误。 她神色莫测,沉默不语。幺妹悄悄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妈妈真的生气啦。 “崔绿真我问你,如果你丢了两张自行车票你着急吗?难过吗?” 幺妹想到自己一路各种摸兜,在曹家恨不得把兜粘起来的情景,她不敢想象,如果丢了得难过成啥样,一定会哭很久很久的鼻子吧? “崔绿真,我问你呢。” 眨巴眨巴眼,眼睛有点酸酸的,可她是很坚强的小地精,抿了抿嘴角,“我会难过,会哭。” “那你想想,如果丢了票的人是老爷爷老奶奶怎么办?是生病的人怎么办?是等着用钱的人怎么办?”黄柔严肃的看着她。 幺妹再次眨巴眨巴眼,不敢与妈妈对视,是啊,那老爷爷老奶奶岂不是更难过啦?他们哭起来多可怜呐! “再有,捡到别人的财物应该怎么办?妈妈教过你的。” 这时候的她想起妈妈曾经教过她一个成语——拾金不昧,捡到别人的财物不能据为己有,要交给警察叔叔。 这跟垃圾堆捡到不一样,那是别人不要的扔出来的她捡到可以自个儿留着,可这是路上捡的,有可能别人只是不小心拿掉了,并不是主动扔掉的……哎呀呀,可是两辆自行车真的好重要呀!奶奶想要自行车,伯伯伯娘们也想要自行车,姐姐们也想要,她想让他们开心。 小地精扁扁嘴,她既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又觉着错误犯得情有可原。 黄柔也不逼她,温柔的看着她:“你别急,妈妈给你一顿饭的时间,好好想想,等饭吃好再跟妈妈说,好不好?” 幺妹如释重负,“好。” 接下来,幺妹沉默了,她默默的一个人在村里游荡,走啊走的,她想去村口问问老槐树爷爷,这个事情怎么办。可老槐树今天生病了,咳得非常厉害,她又不忍心打扰他了。 “崔绿真。” “叔叔” “叔叔你没去上班吗?” 顾三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他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幺妹扁扁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叔叔不能用凉水洗头,会感冒的哟。” 顾三用胡茬扎她,“哎呀小姑娘会关心我啦?” 幺妹红了脸,“嘻嘻”笑着躲开。 其实,他早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了,“跟我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幺妹对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信任,遂凑到他耳朵旁,小声小气的把今天的事说了,为了不被他批评,她还特意强调,她不是故意要让老爷爷老奶奶难过的,她只是光顾着开心,没想起来。 当然,她也没说自己是小地精。 顾三也没想到她还有所隐瞒,静静地听完,“不是大事儿。” “真哒?” “嗯,你确实犯错了,可你的初衷是为家里人好,说明你还是个好女孩,不是坏孩子。” 幺妹的眼睛这才渐渐亮起来,“那,那如果妈妈还生气怎么办?” 顾三故作思考状,“嗯……知错就改,她就不气啦。” “那怎么改呢?以后我都不会再捡别人的东西啦,这次的怎么办?” “好办,我们让票物归原主,但已经花掉的话,我们就找到原主,跟他道歉,再还钱给他,让他原谅你就好了。” 幺妹“哦”一声,恍然大悟! 对呀,只要对方原谅她,妈妈也就不会生气了。 顾三把她送回崔家的时候,一大家子正准备开饭,正找不着孩子呢。崔老太把她接过去,打又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以后天黑不能一个人出门了,啊。” 经过一天发酵,崔家人都知道顾三来求娶黄柔的事了,此时看着他的眼神颇为复杂,女婿不像女婿,外人不像外人的。 他谢绝了大家的留饭,大大方方的说:“阿柔你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两个人站门外,小声说了几句,里头的人只能看见黄柔点了几下头,表示赞同。 别说,男的小心翼翼商量,女的点头表态的模式,还真有点像崔家两位大家长。崔老头就是这么对崔老太的,可他们是女大男小,而黄柔跟顾三嘛,俩人同龄,甚至顾三还大了三个月。 崔家几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妯娌几个,眼里不无羡慕。废话,谁不想找一个把你放心上,啥都跟你商量的男人啊? 没一会儿,黄柔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明天去市里,找找丢票的失主,只要对方不狮子大开口就把票打成钱给人家。 “啥” “还回去?”王二妹比刘惠还激动,她今儿回到村口是特意跳下车推着走的,短短几十米恨不得走几个小时,一路走一路打铃,明儿还得骑回娘家一趟呢,凭啥退回去? “就是,捡到就是咱们的,幺妹凭本事捡到的,不退。”刘惠说得理直气壮。 黄柔看向婆婆,“娘,您可以问问二嫂,她去过城里知道自行车票的金贵,这么贵重的东西,黑市上能卖到一百块一张呢,谁要是丢了两张能不着急?” “真这么贵?” 王二妹脸色尴尬,王大姐已经告诉她了,确实是这样的,可……“明明是幺妹捡的啊,又不是从别人兜里掏的?” “大路上的东西就是无主的,谁捡到归谁,他要知道东西金贵,早干嘛去了,咋不好好揣好呢?自个儿弄丢了怪谁?”刘惠越说越不像话,好端端还变成别人的错了。 黄柔真是跟她说不清,而一贯比较讲道理的二嫂也跟她统一阵线,更是秀才遇到兵了。她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的说:“大嫂二嫂,本来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毕竟失主也没找上门,咱们不还也不犯法,只是还回去的话,咱们心里更好受一点,也能给别人减轻损失对吧?” 如果这票只是某个办事员代为保管的呢?弄丢了可就是要赔一年的工资!要是这办事员还上有老下有小呢?那不就是逼得人一家子遭罪嘛? 搞不好妻离子散都有可能,这是巨款啊! “再说了,要是别人真有心找,只要去商店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买了两辆自行车的,准能找到咱们家来。” 崔建国被劳教怕了,“真,真能找到?” “真能。” 他害怕的搓了搓手,为两百块钱被抓,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崔老太一想也是,她一开始不知道居然这么贵,现在知道了,总不好还心安理得,“是得还回去,票没了就还钱。” “娘……”刘惠和王二妹异口同声。 春晖赶紧拽了她妈的袖子,她终于想起白天哪里不对劲了,当时只顾着高兴,这个念头确实一闪而过,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可不是嘛,谁要丢了这么值钱的东西,能急死人。 “妈,伯娘,咱们本来就打算从大姨手里买票的,又不是没票咱们就不买车了,要不就当我们跟那失主买的票怎么样?咱们也不吃亏。” 王二妹这才有点松动,是啊,跟别人买,还不止这个价呢。 黄柔其实知道,这么大的好事儿换谁也不愿再吐出去,所以放缓了语气:“不管怎么说,我们明天去找找看,能找到就还两百块给人家,找不到就算了,去派出所报备一声,留下我们的联系方式,怎么样?” 这就是叔叔说的解决方式,幺妹举双手赞成。 以春晖为首的孩子们也跟着说“好”,最终,刘惠和王二妹还是同意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敢废话婆婆的眼刀子就飞过来了。 可看着婆婆递过去的两百块钱,她们心里都有点生黄柔的气,平时她清高也就罢了,可这时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傻子才跟钱过不去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顾三来接黄柔母女,毕竟小丫头自个儿捡的她知道在哪儿,要是特别着急的话失主应该会回去找,她们去原地等等看,或者问问周围的人。 骑着边三轮,从大河口过,去到市里也不用多久。 幺妹坐在叔叔身前,给他指着方向,“就在那个房子前。” 那是直接通往煤厂生活区的宽阔大马路,两旁没有商店,他们在那儿站了有半小时,也没见人上来。 有几个老头老太出来散步,看着像是住这附近的,黄柔牵着幺妹上前,问他们这两天有没有听说谁丢了东西。 大家都说没有,没听说。 幺妹这孩子,既然下定决心要找到失主,那就得尽心尽力,“妈妈我们去找满银叔叔叭,让他问问,他很厉害哒!” 虾有虾路,鱼有鱼路,王满银的路子谁也比不上!两个大人一拍脑门,立马去了雨花街道。 王家大门半开,“满银叔叔!” “满银叔叔,我是小绿真,我跟妈妈还有叔叔来啦!” 然而,院里屋里都没人。而原本脏乱差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靠墙的一间小屋里,屋子还是最近几天才用土坯垒起来的。 灶房的门开着,锅里正在蒸馒头,原本黑漆漆油污污的灶台也刷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都洗干净倒扣在竹箩筐里,怎么看怎么舒服。 黄柔和顾三对视一眼,莫非高元珍还在这儿住着? 他们等了会儿,眼见着太阳升得老高,“走吧,你满银叔叔不在家,咱们上派出所说一声去。” “我在呢,哟,顾哥,黄老师,你们啥时候来的?”门口进来个男人,提着一个牛皮纸包。 要不是这声音,他们险些没认出来,“满银?” “对啊,咋啦?”王满银摸了摸头顶,自从高元珍住进来,没少吐槽他那颗卤蛋头,第二天他就不刮了,让头发慢慢的长出来,这不,没几天头皮就冒出请黑色一层发茬,脸洗得干干净净,看着清秀不少。 最关键的是,高元珍每天给他念叨瞎子老娘的不易,今儿老娘头疼,明儿肚子疼的,但凡有狐朋狗友来约,老娘就疼,他总不能丢下两个病女人出门快活吧?不出去喝酒,不再夜不归宿,保证了充足的睡眠,精气神也就回来了。 再加每天收拾家务,洗碗扫地做饭,一活动开,身子骨也健朗起来,没了以前那股腰弯背驼的猥琐气……简直是焕然一新。 就连幺妹也忍不住:“哇哦!满银叔叔现在真好看!” 王满银不自在的摸了摸后脑勺,“害,你懂啥,男人不用好看,会挣钱就行。”说着,拖他们坐下,“正巧买了猪头肉,吃了饭再走。” 高元珍前天下午就回去了,听说身体已经好多了,由王满银用自行车将她驮到家门口,等星期一再去接她来医院复查,过了头三个月胎坐稳应该就没啥事了。 “谢谢你啊,满银。” “害,你们客气啥,我这样的臭鱼烂虾,也就你们不嫌臭才跟我来往。”他是真心感谢她们,没有她们,他现在说不定都早死了,更何况是工作? 原来,他挣到钱后,街道上很多人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再加常跟百货商店有业务往来,街道办主任也听说了,说是开春后街道管的养猪场要招工,给他报上名了。 “如果不出意外,年后三四月份我就得上养殖场上班了。”他咧嘴,露出一口不怎么白也不怎么整齐的牙齿,却让人觉着很舒服,很可靠。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啦! “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让朋友打听的,丢了两张自行车票这么大的事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谢满银叔叔。”自己犯的错误即将得到弥补,小地精是真的开心,可她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个错误,又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098 098 在王家吃过一顿馒头就肉的中午饭,顾三又带她们上百货商店逛了一圈。 那一个个干净透明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许许多多小地精从没见过的东西,漂亮的新衣服新裙子新皮鞋,包装精美的糖果,大块大块晶莹剔透的蜜饯,还有红红黄黄黑黑的小东西……她也不知道是啥,就使劲的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 黄柔回头一看,见她直勾勾的看着柜台里的果脯。 “妈妈,这是什么好吃的呀?”她已经闻见味儿啦。 那晶莹剔透仿佛宝石玛瑙一般的圆溜溜方正正的小东西,就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向她招手,快吃我叭,快吃我叭! 黄柔哭笑不得,这年代的果脯可不便宜,她摸了摸兜里的两百块,这是不能动的。剩下的钱都存银行里,也是不能动的。 她很想告诉闺女,妈妈没钱,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可嘴馋啥都想吃的年纪就这几年,过了这个阶段,等她真有条件的时候,她又不想吃了。 想吃的年纪没吃到,等能吃到的时候就没意义了。 她不得不摸了摸手腕上藏得高高的金镯子,不行的话让王满银问问黑市上,卖点钱改善一下闺女的伙食。正在长身体的小丫头,每天四顿还叫饿,老母亲都快被她吃穷啦! “各称一斤。”忽然,顾三指着柜台里的果脯说。 幺妹晃了晃他的大手,“叔叔,一斤太多啦,要,要八两就行了哟。” 黄柔:“……”一斤和八两有多大区别? “没事儿,吃完咱再买,称吧。” 售货员一扫方才看见他们穿着时的冷漠,勤快得不要不要的,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的称出四个胀鼓鼓的牛皮纸袋,“好嘞同志,一共十六块八毛。” 黄柔咋舌,抵她半个月工资了,“这也太……多了吧。”本来想说贵的,可好像北京的也不便宜,在石兰省这种不产水果的高原省份,贵也有贵的理由。 顾三眼睛不眨,掏钱。 幺妹接过袋子,整整四斤东西抱怀里,踉踉跄跄,像只护食的笨拙的小企鹅。 黄柔帮她接过去,打开其中一个袋子,是黄莹莹的薄片儿。她拿出一片递给踮着脚尖努力想要看清袋子内部的某只地精,“吃吧,小馋嘴。” 又拿出另外一片,踮起脚尖塞男人嘴里,“尝尝。” 她却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零嘴儿,一片就是几毛钱呢,她省着点儿,能让幺妹多吃几天。孩子跟着她,受苦了。 小地精当然也舍不得一整块的吃,用牙齿咬了米粒大一点点,慢慢的嚼吧嚼吧,“唔……桃子味儿的妈妈。” 黄柔早闻出来了,是黄桃干儿,她小时候也吃过,但工艺没这么好,没有这种黄莹莹光洁透亮的感觉。 顾三拿了一块塞她嘴里,“你也吃。” “我不喜欢。” 幺妹跑快两步跑到她面前,双手叉腰:“妈妈快吃叭,超好吃哦,你一定会喜欢哒!” 她真是太开心啦,嘴里吃着,眼睛看着,原来不止果干儿,还有许许多多好东西,一路走一路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饼干。” “什么味儿的?” “钙奶味儿。” 小地精似懂非懂,反正带“奶”字的那就好吃!她早看见一罐罐摆放整齐的麦乳精啦,还有奶粉,北京大奶糖……这些光看字儿就是好吃哒! 但她是一只懂事的地精宝宝,叔叔已经买了这么多酸酸甜甜的果脯,她不能再馋东西啦,下次叭下次叭。 眼看着顾三还要掏钱,黄柔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么多够她吃很久了,别把她惯坏了。” 顾三皱眉,“我有钱。” 黄柔把眼一瞪,“胡说,有啥钱?” 她跟赵红梅经常来往,红梅啥都跟她说,他们供销系统的工资她非常清楚,以他的副主任级别一个月也就五十五,只不过福利好,只要供销社有的东西他都能便宜买到,优先买到。 可一个月五十五块,他县城公社村里三点一线的跑,光这辆边三轮的柴油就不知道要烧多少出去,另外还得生活吃饭,还有同事间的人情往来,每个月还给顾老太一点生活费……怎么可能省下钱? 更何况,他每次来大河口看她们,又是菜又是肉的买,不花钱? 黄柔觉着,得好好跟他谈谈了,钱不是这么造的,更何况打肿脸充胖子,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顾三看着她板得老夫子似的脸,忽然就笑了,还无耻的凑她耳边,小声道:“回去就给你交账,别急。” 黄柔立马成了红番茄,不知道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热气呼在她耳朵上,娇嗔道:“什么嘛,谁要你的账。” “你要,帮我管账。”男人说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 幺妹听见,“啪啪”拍手,“好呀,爷爷的钱就是交给奶奶管哒,还有二伯的钱也是交给二伯娘。”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还有杨丽芝爸爸的钱,也是交给她妈妈哟!” 黄柔气绝,这孩子说这些话暗示个啥呢?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事先教的,故意唱双簧哄人钱! 然而,顾三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好,我的也给你妈管。” 幺妹嘀咕一声,学着二伯娘收到二伯交账时的语气,“嗯,这还差不多。” 其实她压根不懂管钱是啥概念,就觉着这是“爸爸”们对“妈妈”们好的表现,像三伯不给三伯娘管钱,春芽姐姐就没钱买冰棍儿吃,所以她现在觉着三伯没以前好了。 毕竟,五岁的小地精呀,她开始懂事啦! “走,给你买裙子去。” 百货商店都是卖成衣的多,直接卖布料的少。他还记着她看见杨海润那身紫裙子时的惊艳,在他看来,她皮肤比海润白,气质比海润好,更适合那条裙子! 黄柔不愿花钱,尤其是他的钱,几乎是被他们一大一小拖过去的。 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的,非常不满意。 服装柜台的售货员觑着他们的打扮,大人涤纶衣裳军大衣,小孩倒是穿着裙子,可太贪吃了,一看就是家庭条件差没吃过好东西的馋娃娃,屁股也不愿抬一下,“小孩不许摸我衣服啊。” 幺妹扁扁嘴,“好哒,我不摸。”为了证明自己会乖乖的不乱摸,她还把两只小胖手交叉抱在胸前,小大人似的踱步。更何况,衣服在柜台后,她在柜台前,哪里够得着? 但她能感觉到,这个阿姨不喜欢她,她不能回嘴,不能多说话,她一定不会给妈妈和叔叔惹麻烦哒! 女人这才放心,转头说大人:“你们也是,买不起就别摸。” 黄柔不喜欢她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拽了拽身旁男人的手,“走吧。” 顾三有点恼怒,第一次带她们逛商店,还没发挥他一个大男人的作用呢,“确实,太丑了,配不上你。” 售货员:“……” 得,你媳妇儿美,那你去买美的去,有本事买美国的去! 他本来想带她买一身好的,找补找补面子,可奈何逛了一圈,都是非常老气的颜色和款式,还不如她身上的涤纶衣裳好看。 他想了想,“下周去省城买吧。” “省城?”小插话精听见,立马道:“我能去吗叔叔?我好想菲菲的呀。” “可以,但你得好好考试。” “嗯嗯!”星期四就要期末考啦,学前班的期末考就是数数唱歌,对于小地精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考满分哦。现在换成了徐大玉老师,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公平公正,对她也特别好,她喜欢上学! 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的牵着她,听她絮絮叨叨说徐老师的好,徐老师某一天下第一节课的时候肚子饿,给她两毛钱请她帮忙跑食堂买包子,还送了她两个呢! 两个大肉包子就将她收买了,收买得妥妥贴贴,从此以后每天下第一节课她就哒哒的跑过去,“老师今天肚子饿吗?我跑得超快哟!” 徐大玉回办公室一说,黄柔和陈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且,因为徐大玉该凶的时候凶,蔡明亮被她虎着脸打过两次屁股后,再也不敢揪幺妹的头发了,她现在特别开心! “那改天把这个徐老师请家来吃顿饭。”顾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 “不行,小徐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是卫娜,因为没占到家长的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了,就要报复在孩子身上。 “公平公正的对待学生本就是每一个老师的天职,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从心里感激就行,以后有能帮上忙的再说。”其实,她估计他们是没啥能帮徐大玉的,这姑娘虽然只说自己是阳城市人,从不强调自己的家世父母是干啥的,可看校长和蔡厂长对她的态度,应该差不了。 毕竟,这可是连蔡厂长家大宝贝都敢打的人呢! 顾三摸了摸鼻子,“嗯。” 逛完商店,幺妹有些累了,顾三准备载着她们回大河口,可刚上车,黄柔就说:“去城南自由市场看看。” 现在的城南自由“市场”已经没市场了,跟以前的人山人海比起来,现在只剩零星几个双手袖在棉衣袖子里的男人,慢悠悠的走着,看见好容易来了几个人,还是开边三轮的,立马一拥而上,“兄弟要啥?” 可一看顾三,浓眉大眼小平头,长得像警察不说,那一脸正气是藏也藏不住的。大家又忙退回来了,敢情把他当便衣了! 幺妹眼睛亮,指着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叫:“哥哥!” 年轻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人也缩在大衣里,佝偻着腰背,愁眉苦脸,仿佛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 “哥哥,我是崔绿真呀!” 黄柔一看,这不小倒爷刘向前吗?大半年不见的他,又黄又瘦不说,还老了五六岁的样子。 哦不,在这小滑头身上,不叫“老”,叫成熟。 现在的他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看起来挺像二十五六的大小伙了,只是精气神没那么好。跟以前那个油嘴滑舌,风光至极的刘向前比起来,可不就是天壤之别? 看见她们,他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闪烁两下,似乎是想跑,犹豫一下又走过来,“黄姐,小绿真,你们来啦?” 在看见顾三的一瞬间,他也跟其他倒爷一样害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黄柔哭笑不得,这滑头倒是精,“怎么着,犯事儿了?躲啥呢你?”如果真犯事了,那得远着他,谁知道他会想什么鬼主意,会不会连累到她们。 “没没没,姐你误会了,我可是根正苗红的,清白着呢!”刘向前下意识的就像以前一般拍胸脯保证,可拍着拍着,在黄柔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讪讪的住手。 终究是他不地道在先。 虽说黄柔对他有意见,但她从未在幺妹面前抱怨过刘向前,从未流露出他们之间的不愉快,所以幺妹这小傻妞对刘向前还亲热着呢!“哥哥”长“哥哥”短的跟他说话,说她今儿逛商店看见哪些好东西。 刘向前也趁势跟在她们身后,缩着脖子说话。 顾三看了看他,冲黄柔眨巴眨巴眼,借口去一旁抽烟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果然,下一秒,刘向前就哈巴狗似的求黄柔:“黄姐,我先跟你道歉,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地道,我小小年纪仗着去的地方多,挣到点儿钱就飘了,我……”他先自扇耳光。 以前,确实是他年少轻狂了。总觉着见识的比别人多,看这些不如他的老家人就有点看不上了,做事只顾眼前利益,把人得罪了也不管,笃定这辈子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份儿……直到摔了个大跟头,才知道他爹说的话没错。 做事先做人,做人失败,做事也走不远。 暂时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现在的他无比清醒。 他要东山再起,就必须从头开始学做人。道歉是第一步的,想到这几年的起起伏伏,他扇耳光扇得不是一般的狠! “姐,我不是人,我利用了你们的点子,我知道错了。”闭着眼,扇就完事儿。 幺妹被那清脆的耳光声吓了一跳,小声问:“妈妈,哥哥怎么啦?” “嘘,你去那边找叔叔玩儿,怎么样?” 幺妹看了看她,又看看刘向前,哒哒哒跑过去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不够,不够,是我做人失败,关键时候没一个愿意帮我,哪怕搭把手的人也没有,是我自作自受。”刘向前几乎是哽咽的说,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瞬间,现在都尝到了恶果,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并非单为对不起黄柔这事。 说实话,黄柔是不怎么信的,总觉着这小子在玩负荆请罪,以退为进,鬼知道他又在琢磨啥呢?在她这样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的人眼里,她是接受不了当众自扇耳光的。 而他能一连扇了这么多个,只能说明所图甚大! “哟,这姓刘的小子还真打啊?”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刘向前这才红着脸住手,那红脸不知道是扇得多,还是臊得多。 “各位老哥,以前若有对不住的地方,小弟刘向前给你们赔不是了,以前我年少轻狂,不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我……” “害,得了吧,你是被治安队的治怕了吧?” 众人大笑,是发自内心的笑话他。 原来,那次多部门联合执法的严打行动中,被抓的不止崔建国,还有他刘向前!崔建国穿着破衣裳烂鞋子,一看就是穷苦人,直接发送回公社处理。可刘向前那天正好穿了身新买的白衬衣军装裤,大背头梳得油光水亮苍蝇爬上去都得滑倒,最关键还有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这小子,一看就是赚到钱的倒爷了呀! 好巧不巧,他没落公安手里,也没落民兵小分队手里,而是落治安队了!还是治安队杨发财手里! 这条肥鱼杨发财要放过了,那还对得起他的大名吗?他爹娘起这名儿可是寄予厚望的! 刘向前平时油嘴滑舌捧人捧惯了,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见杨发财眼里流露出来的贪婪,他迅速的主动的说,他在公社亲戚家寄存了两包中华硬壳香烟,如果杨队长能通融一下的话,烟就送他了。 但前提是他给姨妈带个话,让姨妈亲自来一趟。 谁知杨发财脑袋一转,不带话了,直接亲自带人杀到他姨妈家去,掘地三尺找到他私藏的东西,原来不止两“包”中华烟,得有二十来“条”,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地窖里还藏着几百个香港皮包,几百双皮鞋,外加各式高档线衣线裤,据说塞满了一整个地窖,至少价值两万元!全是他刚从南方带回来,准备春节前大卖特卖的。 两万元这是啥概念?多少人活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呢!可对他来说,却也只是一堆死物而已,他还想年后带些石兰省特产南下,赚笔差价,再从那边买一辆边三轮回来,好风光风光。 而看见那么多投机倒把物资的杨发财能放过他?不咬下几口肉来他都不叫这名儿!合着几个狐朋狗友演戏作套,假意要给他从中说和,免除牢狱之灾,只不过得让他出两千块的“中介费”,中途又以要交际应酬为由,冷拿热拿,拿出去大几千,等他反应过来被骗的时候,手里的钱已经没了,而那一窖的货,也让他们瓜分蚕食了! 刘向前还是太年轻了,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让他忘了人心的险恶,让他以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即使遇到要枪毙的投机倒把罪的时候,也自有脱壳之机,他以为杨发财牵线的“能人”就是他的贵人……结果,这些贵人把他骗得身无分文不算,还想坐实他的罪名! 而曾经跟他称兄道弟吃他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朋友”们,一个个避而不见,都当他是瘟神呢! 谁能救救他? 谁能拉他一把?哪怕是一把? 没有,他的老父亲在外头一夜白头,他的弟弟妹妹们书也不念了,挨家挨户求亲戚,可亲戚是什么人?他风光时千声万声“向前大后生”,落难了谁管啊? 他跟崔建国不一样,崔建国只需要劳教,他可是铁定坐牢的,搞不好还会吃枪子儿! 后来,还是县供销社的书记发现市面上流出大量来历不明的皮包皮鞋,经过一探查,发现货跟以前从他手里拿的一样,这才找到治安队拘留室来。 而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爷爷告奶奶求书记捞他。见软的行不通,他干脆把脸一变,以他曾跟书记有私下钱货来往为由,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他就把书记咬出来……这才被人搭救。 死里逃生的他,何止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都成了丧家之犬,一只夹着尾巴四处游荡的野狗了! 这段日子他怎么也睡不着,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除了杨发财等人的贪得无厌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他自个儿身上。 他曾无数次后悔过,如果那天不是因为轻狂张扬非要穿皮鞋衬衣去黑市,如果他没有逢人必捧的毛病,没有露出他的家财……杨发财就不会见财起意。 如果他平时做人不是那么失败,交不到真心朋友的话……又何至于没人搭救帮忙? 对杨发财,他恨,可他没办法。 他只有不断的反省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让自己稍微好过些。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黑市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看着熟悉的老面孔,要说挣钱那些中年倒爷们肯定比他挣得多,可他们却能安然无恙,他在寻找他们能够全身而退的原因。 看着熟悉的老客户,身无分文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别人的客户,想想自己以前的做小伏低,想想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他除了暗自抹眼泪,他还能干啥? 直到今天,看见黄柔母女俩,他忽然恍然大悟。 如果跌倒是从这儿开始的,那就从这儿开始爬起。 黄柔听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实在是没想到这年代居然还有杨发财这样明抢的土匪!她知道,都到这份上,他不可能再骗她了,那杨家在市三纺买房子的事就说得通了。 辛辛苦苦好几年,吃不好喝不好,受尽白眼,做尽孙子好容易挣来的钱,就这么成了杨家通往美好生活的垫脚石。刘向前啊,你说他活该不活该?你说他可不可惜? “别哭了,行了行了。”黄柔硬邦邦的劝着,心里对他的不喜也渐渐淡了。 怎么说,这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凭啥要求他面面俱到?要是家里有条件,要是他妈没死,他爹没生病,下头没有五个弟妹嗷嗷待哺,他大可不必走南闯北的受闲气,谁不想待在家里有吃有喝? 黄柔当年下放到牛屎沟的时候比他大多了,也接受不了背井离乡啊,更何况他还不算一个成年人。 如果是自己家幺妹,以后也被人这么欺辱,她心都得碎了吧! 黄柔递过自己的手帕,“赶紧擦擦,别让幺妹见了笑话你。” 刘向前接过去,“嗡嗡”的擤了两把鼻涕,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好意思道:“对不住黄姐,把你帕子弄脏了,我给你洗洗吧?” 黄柔哭笑不得,“我还不缺这一块帕子,你也别洗了,不要就扔了吧。” 可刘向前哪舍得扔?这是他落难后收到的第一份温暖,也是唯一一份,他小心翼翼的揣怀里,发誓回去要洗干净收好,时刻提醒自己,做事先做人,踏踏实实才是王道。 “姐你记住治安队那叫杨发财的,他最近疯了似的到处抓投机倒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们了。” 黄柔点点头,听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杨发财的语气,没敢告诉他其实杨发财是她们家邻居,万一年轻人一头热血上门寻仇咋办?这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杨家老人和孩子吗? “对了,那你现在有啥打算?” 刘向前苦笑,“我肯定不是那么轻易被他打倒的,我也想东山再起,可……”他学着外国人耸耸肩。 “那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没钱。”此时的没钱跟几年前刚出门的没钱不一样,那时候即使没钱,他厚着脸皮上亲朋好友家里也能凑点儿,可现在?大家都当他瘟神,都知道他差点儿出不来了,谁还会借他? 就是曾经借给亲戚的,也拿不回来了! 黄柔下意识摸了摸小臂上的金镯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认识哪儿收购金首饰吗?” 这是刘向前擅长的,他立马精神一振,仔细的想了想,“认识,认识三家。” “怎么,姐你有东西需要出手吗?”他立马开动他机灵的见多识广的脑袋,“阳城市最近查得严,我建议如果您要出手的话,还是去省城比较好,天高皇帝远,谁也不认识谁,钱货两清。” 以后再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果收金点被端了,也不会攀咬出她来。 “但距离远,人生地不熟的,被杀价的可能性也很大。”“外地人”就是中国文化里天然的弱势者。 黄柔摇头,她不在意被杀价,本来别人收她的东西就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不让别人赚点怎么行?更何况她现在急需用钱,少点就少点吧。 “你愿意帮我出手吗?” 刘向前眼睛一亮,指指自己鼻子:“姐还愿信我?” 也不待黄柔说话,他忽然咧嘴,“姐放心,只要姐还愿意给我这机会,我一定把这事情办妥,我绝不会昧你一分钱,也不会……” “得了得了,别说大话,你帮我出手也不是白帮,我可以找朋友,帮你借钱,至于能借到多少就看你人品了。” 刘向前这回,不止眼睛发亮,整个人都亮堂起来,那破旧的军大衣也挡不住他这种年轻人独有的勃勃生机。是啊,他才是一个未成年大孩子,他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他的机会还那么多! 而黄柔向他伸出的橄榄枝,他一定会好好抓住的! “我还有个条件,万一你帮我出手的时候被抓了怎么办?”如果全国皆严打的话,这些收金点说不定也早被人盯上了,现在出手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刘向前“嘿嘿”一乐,“姐放心,人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个粪坑里。” 黄柔相信他的机灵,想要铤而走险一次。 “好,来,拿好,卖多少你随意。”说着,她环顾四周,背过身去,从小臂上退下一只实心龙凤镯,迅速的塞到他手里。 刘向前赶紧袖起来,还小心的用手掂了掂,嘴巴立马张大了,“姐这至少得有二两金吧?”这么实诚这么足重的金镯子,打造的时候得花多少金,多少钱呐 如果是她的嫁妆,那她父母可真够舍得的!一定是掌上明珠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吧! 而且,他眼疾手快瞟了一眼,这小小一只镯子至少有车花、抛光、浮雕等三种工艺,还得说至少……这样的东西,能卖上价! “成,姐放心,我明儿一早就坐火车上省城去,最迟三天给您消息。”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再是油嘴滑舌了。因为,黄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托付给他,不止说明她信任他,还有一种可能性。 她压根就没把这东西放心上,不是她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而是她可能还有更多的更好的东西,这只是她在投石问路。 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把这块投出来的“石头”昧下,他要东山再起就得有钱,而他能不能从黄柔手里借到钱,就看这块“石头”的效果了。 刘向前满怀希望的,兴奋的离开大垃圾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顾三才把幺妹带过来。 “妈妈,哥哥跟你说啥呀?” “大人的事儿,肚子饿了吧?咱回家吧。” 太阳还挺大的,顾三让她们待树荫下等着,他去把摩托车开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柔觉着他总是在看她的手腕,若有似无的。 可她确定,她退镯子的时候,他没往这边看,嗯,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回到家,时间还早,杨家送的羊她们吃不完,给家里送回大半,给陈静和赵红梅分别送了点,厨房还挂着一只腊羊腿。市里晴空万里,大河口却已乌云密布,没一会儿居然下起小雨来。 “下雨了,路滑得很,别忙着回县里。” 就是她不说,顾三也是不想走的。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跑,他也怪累的,进了她们的小窝,烧上蜂窝煤,整个屋里暖洋洋的,沙发软软的又干净,他把粘了灰的大衣一脱,懒懒的躺上去,别提多舒服了。 厨房里是女人切菜的声音,炉子上的开水“扑腾扑腾”沸了,他赶紧起来,给灌水壶里。 底上还有一点灌剩的,他干脆给自个儿泡一杯浓浓的热茶,“呲溜”一口,整个人都热起来。 幺妹睡醒,还贴心的抱一床小被子来,蹑手蹑脚的盖他身上,“叔叔别着凉哦。” 顾三动了动身子,舒服的翻个身。 幺妹跑进厨房,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腊羊肉锅子。” 幺妹歪着脑袋,“什么是腊羊肉锅子呀?是辣辣的羊肉包馍吗?” 黄柔轻笑,“你呀你,又想吃羊肉泡馍啦?放心吧,今儿的锅子也不差。” 她把腊羊腿切成薄片,切一点点肥的,切大半瘦的。腊羊腿腌制入味,肉质鲜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更何况灶台上还有两簸箕洗干净的白菜、土豆、豌豆尖。 把炉盖儿揭开,支上炒锅,炸肥羊,熬出羊油后下瘦肉,葱姜蒜,爆炒几分钟,整栋楼里都是她们的羊肉香! 顾三很快就被香醒了,看见她正往羊肉锅里加水,咽了口口水,“羊肉锅子?那得有酒才行。” 小插话精赶紧道:“对,得有甜甜的葡萄酒哦!” 顾三披上军大衣,也不撑伞,等黄柔的汤锅沸腾,熬出浓浓的羊肉汤时,他提着一瓶“西凤酒”和两瓶“葡萄酒”回来了。 黄柔这才下土豆和白菜帮子,先把这两个煮得熟透,软软的,这才下白菜叶子和豌豆尖,幺妹则主动踩在小板凳上,抱出三只碗,三双筷子,当然不能少了三只小小的喝酒专用的玻璃杯。 顾三把热乎乎烫手的饭锅端出来,就着炉子上“扑腾扑腾”的锅子,倒上三杯“酒”,居然有种神奇的仪式感。吃过那么多顿羊肉锅牛肉锅,这是最让他热乎的一顿。 熬出羊油就是不一样,浓浓的羊肉香,嚼劲十足的瘦羊肉,香喷喷的煮得非常入味的白菜土豆,烫得嫩嫩的豌豆尖……无一不美味! 小地精学着爷爷,“呷”一口葡萄美酒,又甜又爽口!吃一块羊肉,慢悠悠嚼吧嚼吧,哎呀塞牙啦怎么办?趁着大人不注意,她低头抠啊抠的,把嚼不动的羊肉弄出来,悄悄放闹闹的食槽里。 “羊肉!羊肉!” 可惜闹闹是只小笨鸟哦,它居然一下就出卖了她! 幺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看向窗外,“哇哦!下雪啦!下大雪啦妈妈!” 不知不觉,天已经半黑,还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的工夫,窗外就白了。高大的松树头,枯黄的小草地,光秃秃的桃树丫,都披上了一件雪白白,毛绒绒的大衣……屋里更暖了。 099 099 星期四,幺妹起了个大早,自个儿洗脸刷牙,完了发现妈妈没煮稀饭,而是给她准备了一根油条和两个白水煮蛋,金丝蜜枣还泡了一杯蜂蜜水。 “为什么吃鸡蛋呀妈妈?” 黄柔指着这三样早餐,“你看,这像哪个数字?” “100!” “妈妈是想让我考一百分吗?那好哒,我会很努力的哟!” 黄柔笑笑,考多少分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只是想换着法儿的给她补充营养罢了。顾三昨天刚送了三十个鸡蛋来,说是他们供销社用两斤盐巴跟当地农民换的,别人家都有吃不完的鸡蛋,就让给他了。 毕竟,鸡蛋这东西也是有保质期的,放久会变成臭鸡蛋。 幺妹的食量,已经快赶上普通的十几岁男娃了,那小肚子就跟无底洞似的,每天狂吃狂吃,也不知道她为啥能做到吃嘛嘛香。两个大人怕她是要长身体,营养跟不上,所以好吃的营养好的都尽着她。 譬如现在,黄柔就只吃一根油条配开水,鸡蛋没舍得碰一下。“吃完自个儿去上学前班,我有事先走了啊,钥匙还在脖子上没?” 幺妹嚼着油条,把脖子上的线拉出来,晃了晃上头的两把铁钥匙,“妈妈再见。” 在看家锁门这件事上,她比同龄孩子靠谱多了,每次出门前会把煤炉盖好,会放两盆水在炉子旁,还会把灯给关了,锁好门以后还会用手推推,看锁紧没。 黄柔的同事们都说她比十岁的大孩子还懂事呢! 幺妹吃着一个鸡蛋,拿着一个,得意的摔上最外面一道铁门,插钥匙,拧上保险,拔出钥匙,推了推,嗯,锁好啦! “小绿真,早啊。” “呀,胡峻哥哥,你也要去上学吗?” “哥哥吃过早饭没?” 胡峻哪有早饭吃,连水都没一口就得出门呢。 “哥哥吃鸡蛋。”一只小胖手里举着一个白白的鸡蛋来到他跟前。 这年头的鸡蛋对于普通家庭可不是一般金贵,胡峻不要,“你吃吧,我去食堂买包子。” “包子没有鸡蛋有营养,没有鸡蛋长高高,哥哥快吃叭,凉了就不好吃了哟。” 胡峻咽了口口水,他想要告诉自己,吃五岁小孩的东西不对,不地道,可他的舌头和嘴巴没出息,一起对他的拒绝提出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热乎乎的鸡蛋塞到他手里,暖得他忽然就不想还回去了。 “谢谢小绿真。”他几乎是急不可耐的把鸡蛋在墙上磕了磕,剥开狼吞虎咽。 “哥哥慢点儿吃,会噎着的。” 可已经晚了,饥肠辘辘的胡峻被一口蛋黄噎得直打嗝,一张俊脸不知道是噎红的,还是害羞红的。 于是,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水壶递过来,“哥哥喝点水叭。” 水壶是那种很罕见的可以拧盖喝,也可以用盖上的吸管吸的款式,他在市百货商店见过一次,卖得可贵了! “哥哥也喜欢我的小水壶吗?是我叔叔买的哟,他说我带水壶上学的话就不用担心口渴啦。”她也才用两三天,对这宝贝真是爱不释手,全班只有杨丽芝能和她共用,现在又多了个胡峻哥哥可以喝。 胡峻满头黑线,那露出来的一小段吸管让他有种羞耻感,又不是吃奶娃娃,这水壶设计得真是莫名其妙! “诶哥哥你不喝我的水吗?” “谢谢你,我已经不噎了。” “好叭。”幺妹有一米米点失落,不过,很快,她想起妈妈的用意,忽然急道:“哥哥你吃了我的‘零’,可千万别考零瓜蛋哟!” 胡峻不明所以,这小妹妹的思绪真飘,他现在只是觉着有点冷,出了楼门,北风就毫不留情面的往他脖子里钻。他的袄子也破得不成样子了,虽然手里是有点钱,可他得攒着,等能去书城的时候,带给妹妹。 唉,这么冷的天,书城比大河口更冷,雪更大,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棉絮盖,衣裳能不能穿暖和。 忽然,冰冷的大手被一只软乎乎暖洋洋的小手握住了,就像以前他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菲菲一样,让他冰冷的心又回暖两分。 “哥哥,如果今天我能考一百分的话,星期六叔叔就会带我去省城,还能去看菲菲,你要去吗?” “啥”胡峻一愣,“你们要去省城” “对哒!” “去去去,我也想去,那你们坐火车能帮我开一份介绍信吗?”胡峻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知道幺妹的“叔叔”很有能耐,如果他出面的话,这事就不难办了。 在家里,他已经好话歹话说尽,可胡雪峰就是不愿出面,他一个小孩子没人给开介绍信,到现在还没去看过菲菲,他都快着急死了。 “不坐火车,我叔叔开大汽车哟,四个轮子哒!” 顾三已经跟郝顺东借好车子了。那家伙不好别的,就好口小酒,顾三每次开他的车出去会把油加满再还回来不说,还每次都能给他带点小酒,所以他也很乐意把车借给顾三开。 “那……那……我就问一下,你们车子还能再多坐一个人吗?我也想去看菲菲。”胡峻激动的问。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非常沉稳,像现在这样激动得像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少,可哪怕激动成这样,他依然礼貌而克制,先问对方有没有难处,方不方便。 “能哟,小汽车能坐五个人呢,哥哥。” 胡峻这才松口气牵着她快步走,快快的送到学前班门口,“一定要加油,一定要考一百分!”能不能去看菲菲可就靠你啦小丫头。 看着她进了教室,他才迅速的飞奔上楼,一路跑一路激动,楼梯间里差点儿撞倒了人,“对不住。” “害,胡峻这小子,赶着去投胎呢!” 他听见,也懒得计较,他得赶紧问问黄老师,能否捎带上他一起,幺妹同意带他那是孩子话,他还是得征求黄老师的同意才行。 今天的崔绿真小朋友,刚进教室门就“哇哦”了,“徐老师好漂亮呀!老师是百货商场买的棉花袄子吗?”她那天在百货商店看见一件,特别像,当时就想,要是妈妈能穿上就好看啦。 鲜艳得像一朵玫瑰花,而且吧,还不是红玫瑰的暗红,而是石榴花那种嫩红,艳丽极了!在一群灰不溜秋的小屁孩里,可真是一朵鹤立鸡群的石榴花呀! 徐大玉笑了,“这叫羽绒服,不叫棉花袄子,小傻妞。”心里却因为她的彩虹屁乐开了花。 “雨绒服呀,是下雨的时候穿的吗?” 徐大玉彻底笑喷了,她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实力演绎啥叫“望文生义”,甚至是“听文生义”啊! 崔绿真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闹笑话了,脸红红的跑到座位上,喝一口温开水,思考周六上省城的事儿。 “喂,崔绿真,你的水能借我喝一口吗?”小胖子蔡明亮眼馋死她的小水壶啦。 “不能。” “喂,我们是同桌,同桌就要互相帮助,老师不是夸你最乐意帮助别人了吗?” 崔绿真一想也是,“那你答应以后不许揪我头发,不许放臭屁,不许讲笑话,手拐子不许超过这条线,值日的时候不许偷懒,擦黑板不许把粉笔灰弄得到处都是,不许让别的男生‘坐飞机’,不许……” 这哪里是提条件,这就是赤裸裸的数落罪状啊! 蔡明亮作为厂长家娇生惯养的小胖子,“哼,不喝就不喝,谁稀罕。”女的都跟他妈一个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翻出来,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提呢。 幺妹也回以一声冷哼,臭男孩讨厌死了,等她上一年级,就再也不要跟男生做同桌了!她呀,就喜欢香香的漂亮的女生,跟她们她天天开心。 所谓的“考试”很简单,徐大玉就让他们上台唱歌诗朗诵或者从一数到一百,一方面公平竞争,另一方面也锻炼他们的临场表达能力。因为是三选一的,幺妹选了她最擅长的数数,别说数到一百,她能数到三百呢!还是倒着数! 每一个“考”完的小朋友站在讲台上鞠个躬,老师就带着其他小朋友“啪啪啪”的鼓掌,而到了崔绿真这里,掌声是最响亮哒!因为她数数的时候口齿清晰,不磕不绊,顺顺溜溜,用的时间也最短。 所有小朋友,考完后,老师就当场打分,大部分都是八十多九十多,唯独崔绿真得了一百!实至名归,其他小朋友都非常佩服她。 中午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妈妈夸奖了她,答应后天就带她去省城,下午打扫完卫生后,帮她的小裙子洗干净,晾在屋里,第二天再提出去阳台上,让中午的大太阳一晒,没一会儿就干了。 她也没新鞋子,就把穿了大半个冬天的棉花靴子洗刷干净,小袜子虽然打过补丁,可它干净整洁,三伯娘用小碎布打的补丁很可爱。 而这样可爱的小袜子,她有两双哟! 正准备着后天的省城之行,门被敲响了。 “呀,小刘哥哥!” 理了发刮了胡子的刘向前,又换了身短款的补丁袄子,整个人精神不少。他使劲的往手上哈白气,“小绿真你妈妈呢?” “我妈妈还没下班,哥哥快进来吧,屋里暖和。”知道是认识的好人,她才外面的防盗门。 刘向前跺跺脚,把鞋子上的泥巴,水汽都摒弃在屋外。黄柔怕她一个人在家会冷,给烧了个炉子,打开厨房和阳台的窗子,她就坐炉子旁,一面烤火,一面玩儿。 可怜的小孩,外面下雨又下雪,整个厂区几乎空无一人,而一个能陪她的朋友也没有,她只能在家当留守儿童。 刘向前叹口气,谁说进了城就是享福?这么孤零零的,还不如他乡下的弟妹呢!虽然缺衣少食,还被亲戚看不起,可至少兄妹几个在一处,有伴儿。 “你想不想你几个姐姐呀?” “想。” “那你想不想回老家?” “老家……”幺妹想了想,应该就是说的牛屎沟,“想回,可不能回去的呀,我要上学,我妈妈要上班,等以后有钱了,我姐姐们也要搬来大河口,到时候我就能天天跟她们玩儿啦。” 刘向前笑笑,他也曾这样想过,等挣够钱就把爹和五个弟妹接城里来,买一套大房子,还是楼房,一大家子永不分离。可现在……他的未来,都被自己年少轻狂给毁了。 正想着,铁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妈妈你下班啦?” 黄柔把伞放门后晾着,抬头才看见刘向前,“回来了?” 刘向前拘束的搓了搓手,“昨儿回来的,但夜太深,雪又下得大,我就想着今儿再来。” 黄柔点点头,看他面色应该是办妥了,“幺妹乖,去屋里玩,我跟你小刘哥哥说两句话。” 刘向前迫不及待的从袄子贴身内袋里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脸上倒是淡定。毕竟,一个月前的他还是身家三万的款爷,这点钱在他眼里还不值得激动。 “姐,我找的是最可靠一个收金点,虽然价格中等,不是最高的,但我觉着安全第一……” 黄柔点点头,“成。”反正她现在就缺钱,只要钱到位了,多点儿少点儿无所谓。 “镯子一共1012克,我看着呢,那秤头应该准。” 黄柔点头,再次感慨邱大土司可真够土豪的,这么重的镯子也不怕闺女戴着手沉? “金价是五块二毛一克,这里是五百二十六块,一分不少。” 相当于黄柔两年的工资,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啊!她接过来也不数,单把那二十六块零钱递给他,“这是你来回食宿和路费。” 刘向前坦然收下,他的路费是回家找他爹去生产队预支的今年分红,至于食宿?不存在的。从家里烙几张粗面饼子带着,晚上睡医院住院部,急诊部,这是整座城市里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地方,关键还能蹭点儿暖气,冻不死。饿了就去开水房打开水,泡软了饼子,连汤带水的下肚,保证不饿死就行。 都说穷家富路穷家富路,可他家现在已经穷到破产了,他的路依然只能是穷的。 拿了这二十六,回去赶紧还给他爹,别让他受社员白眼。 黄柔又抽出五十,“按百分之十算,这是你的抽成。” 刘向前赶紧摆手,“姐太客气了,我能给你跑个腿是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还能抽成。” “不,你拿着,这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反正我在这边也没事儿,与其四处游荡让人当盲流抓了,还不如出去看看呢。”虾有虾路,鱼有鱼路,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有的是不用介绍信就能出去的路。 黄柔不是跟他客气,而是觉着,以后要让他帮忙的地方还多,给点好处费是该的。“快收下吧,你不是要再下南方吗,本金大概需要多少?” 这才是刘向前关心的正事儿,他立马精神一振,“我先从咱们老家收一批山货,茶叶核桃木耳野蘑菇的,去到南方卖出去,我再倒一批布料回来。” 布料,黄柔心头一动。 她们做包的回纺布,还是她找顾三帮忙,顾三从仓库里给她找的陈布,反正也卖不出去,单位准备低价处理的。要没这么个人帮忙,她短时间内不用票根本搞不到这么多。 可现在既然决心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她就不得不多为他考虑。这样的买卖上头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不算犯法,可一旦被有心人举报,就是害了他。 即使不犯法不坐牢,可他的前途也毁了。 她知道,他是一个有野心,有理想的男人,她要帮他爱惜好羽毛,保护好羽毛。 “什么布?” “不确定,我看过了年咱们这边就不冷了,想看看有没有的确良……” 黄柔心道,这小子野心还不小啊!这年头的的确良是非常抢手非常畅销,甚至可以说经常脱销的,他要能带回来,那销路至少是不用愁的。 可用的确良做包?料子质感不合适,缝纫刺绣难度也大,更何况会增加成本,不行不行。 “你能搞到回纺布吗?” “姐要那玩意儿干啥?再差也得用涤纶了啊。”他环顾屋里摆设,这条件不差啊。 “你别问那么多,要能搞到的话,我这四百五都给你拿去,全换成回纺布回来,越多越好。” 刘向前有点心动,也就是捎带的事儿。他虽然被抓过,可他以前南下的那条通道还在,那些已经成为老相熟的列车员、中间人、供货商都不知道他被抓的事儿,再跑几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趁现在杨发财还以为他一蹶不振的时候,来一招“灯下黑”,完了跑回老家去躲风头,他爱怎么着怎么着! “行!” “你还没说,跑这一趟要多少钱。”黄柔把手放炉子上烤了会儿,僵直的手指终于活过来了。 “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千?” “对,如果姐能助我五千就五千,难为的话四千五也成,往常收山货的也都认识我,知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货款先欠着,年后再给补上。” 黄柔在心里算了一下,她存折里刚好有五千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手上的,除了每个月的工资,也还有几十块,如果不生病的话也能撑过去。 吃的从牛屎沟带点萝卜白菜土豆来,鸡蛋腊肉都还有,省着点还能有结余……行,留下五百块以备不时之需。 “姐放心,这钱不是白借的,我会打欠条,年后倒了东西回来,还您五千三,怎么样?”相当于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给她八百块利息。 就是高利贷也没这么高啊!娶个媳妇也才一两百的彩礼钱,这“利息”都够娶四个媳妇儿啦! “大可不必,我也不是……” “我知道姐您是信任我,不图钱,可这是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是丧家之犬,已经没人愿意帮我了,您是唯一一个,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他又哽咽了。 真的,不落难,他就不知道什么人才是真心值得结交的。 通过卖镯子的事,黄柔也算看出来了,这家伙还是可信的。而她不需要自己找销路,不需要风餐露宿就能挣到八百块,不比存银行好?有了这笔钱,她能给幺妹买两套像样的新衣裳了,还能多买蜂窝煤,省得才半年的新房子,屋顶就给熏黄了。 现在的黄柔就是这么简单,她觉着能让孩子天天吃鸡蛋,能让她穿新衣服就满足了,至于更长远的,更精细的计划,她暂时还没有。 100 100 星期五晚上,幺妹就激动得睡不着,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大城市。书城市虽然只是石兰省的省会,但它地理位置特殊,是整个中国大西部的心脏,无论经济、政治、文化还是交通,都是整个西部的枢纽,她能不稀罕吗? 叔叔还说啦,他找朋友拿到三张非常抢手的动物园门票,到时候要带她上动物园玩儿呢! 动物园,几乎是这个贫瘠的小乡镇孩子们从未听说过的存在,她已经问过不知多少遍“动物园是个什么园”的话题,她的心里啊,全是明天要去看的动物! 同样跟她一样激动得睡不着的,还有401的胡峻,准确来说,是胡峻一家子。 胡峻因为黄老师已经答应带他上省城,还答应会把菲菲从文工团接出来玩两天,他一时开心得不知道该怎么睡了,一会儿把给她收的衣服拿出来,看了又看,想起书城的冬季,又看袜子带上没,可惜她的袜子都是没有脚趾头和脚后跟的,带去不保暖不说,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干脆又把破袜子拿出来,摸了摸贴胸口的钱,到时候直接给她钱,或者给她教官。 他在小卧室里操碎了心,隔壁的刘珍却忽然闹起来,嘴里“胡雪峰王八蛋”的骂着,似乎是非常生气。胡峻皱着眉头,把东西收好,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这位“继母”的脾气挺难搞的,尤其他爸又是那样的人,闹矛盾是家常便饭。 可他佩服的是,这俩人闹架的时候恨不得吃了对方的肉,可好的时候也不是一般好,真正的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早已见惯不怪。 可今天不对劲,继母的声音比以往还大,又尖又利,像长指甲划在黑板上,让他不舒服的背后发毛。而父亲也不像往常一样高声回呛,而是低声下气的说:“你先别嚷嚷,政治审查结果还没下来呢,领导就是先给我通个气。” “通气,通个屁的气!不行,我不同意!” 胡雪峰被她吓得手一抖,裤子脱了一半,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胡说啥呢,这是部委和领导对我的信任,哪有你反对的余地?这可是代表咱们厂,咱们行业,甚至咱们国家出去争光的,你别不识好歹。” “我不识好歹?胡雪峰你说清楚,老娘黄花大闺女跟的你个二婚头,给你当牛做马带孩子,到底是谁不识好歹呢?” “害,这哪跟哪你瞎说什么嘛,是我对不起你行了吧?这次出去也是委屈你了,小峻交给你,多费心了……”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只有熟悉的床铺“嘎吱”声。 胡峻翻个身,面朝墙壁,心里着急知道他们说的啥,可又赌着气,不想过去找他爸。这不,心里有事压根睡不着啊,一会儿想到妹妹,快一个月没见的妹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一会儿是父亲的半拉子话,莫非他又要出差了? 胡雪峰在厂办当秘书,而且是直接服务厂长的第一秘书,整天跟蔡厂长形影不离,老头儿去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出差也是家常便饭。 可以前出差,继母不会这么大动肝火啊。 胡峻思来想去,父亲出不出差其实对他影响不大,就怕影响他明天的省城之行。 直到几分钟后,隔壁的“嘎吱”声没了,一会儿,胡雪峰趿着破烂拖鞋走到小卧室门口,“小峻睡没?” “没,怎么?” “爸爸跟你说个事儿,你先别说出去,还在等厂里下正式文件。” 胡峻坐起来,没有烧炕,被子又是一床黑黑的旧棉花芯子,整个被窝洞里冷得像雪地。他的手,放被窝里跟放外头没啥区别。 “我可能最迟年后就要去西德了,你在家好好听你妈的话,好好读书,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胡峻正在搓揉的手,忽然就顿住,“去……西德,德国?” 对,胡雪峰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从几千号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被部委选中远赴德国参加培训,就是当初那一群一线工人抢破头皮的出国机会,居然落到了他一个白面书生头上! 要说实践技能吧,他肯定不如一线工人。可他爱看书,也能沉下心来看书啊,大半年废寝忘食的备考,果真是天道酬勤吗? 黄柔和陈静还不知道,要知道还不得跌破眼镜反正,就连他亲生儿子都是震惊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在做无用功,不务正业(不管孩子),谁能想到他真能争取到这个名额? 经过毁坏机器那出后,现在省市各部门外加全厂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件事呢,要说暗箱操作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名额啊,还真是他凭本事挣来的! 胡峻心情有点复杂,“好啊,那恭喜爸爸了。”可以想见,三年以后学成归来,肯定是整个厂的技术大牛,工程师的职称是少不了的,到时候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胡雪峰也想到这茬,挺直了他一直以“谦虚”为名而佝偻着的脊背,“爸爸的努力,完全是为你做铺垫,以后你就能踩在爸爸肩上摘苹果了,爸爸现在站得越高,你以后的起点也就越高!” 他豪情壮志,面红耳赤。 胡峻……怎么说呢,还是有点复杂。 虽然对父亲的某些行事作风他看不上,也不理解,可作为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他还是希望爸爸越来越好的。而且,就是在听见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试探着问:“那菲菲呢?” “菲菲……”胡雪峰揉了揉腰杆,打个哈欠,“她啊,就好好在文工团吧,等我到了那边,会给她部队拍电报。” 胡峻心头一颤,“那现在不告诉她吗?我这儿有那边电话……” “算了,等我去到西德再说,她一个小丫头,告诉她也没用,好好在团里学本事,以后找个好对象,也能给咱爷俩添把助力。” 胡峻忽然眼眶发酸,他知道“添把助力”是什么意思。 他恨自己为什么还心存幻想,爸爸还是那个爸爸,“小丫头”就是嫁人给父兄添助力的,她连父亲要远渡重洋都不配知道! 胡峻很快冷静下来,他觉着,自己那想法又不够大胆了,他可以再狠一点,再干脆一点! 星期六一大早,幺妹早早的被松树拍窗的声音叫醒,天还黑着。 “崔绿真,你不是让我六点钟叫你吗?” “崔绿真你忘啦昨晚说的话?” “崔绿真你怎么还不起呀?” 幺妹被它们吵得没法,不情不愿的蹬开被窝,揉着眼睛。“妈妈,起床啦。” “还早呢,是不是忘了,你们放寒假啦,多睡会儿。” 幺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妈妈你忘了吗?今天我们要去动物园的呀妈妈!” 黄柔被她逗笑了,“没忘,可天还没亮呢。” “我们可以先做早饭呀,等叔叔来到的时候就能吃饭,吃完饭我们早早出发,到了省城还能吃午饭,吃完午饭上动物园……”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开心的玩一天了呀!” 黄柔笑得不行,这小丫头,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啦。 母女俩起床,从暖水瓶里倒水洗漱,收拾东西,灶上煮了几个鸡蛋,不准备开火了,待会儿去买点包子油条来吃顿好的,省得两天不在家,弄出剩饭剩菜来不好收拾。 倒,她们是舍不得倒的。反正天冷,剩饭剩菜也不容易坏,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收拾好东西,换上衣服,刚把鸡蛋捞出来沥水,胡峻就来敲门了。只见他手里端着个半大的红花搪瓷盆,里头是十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老师,小绿真,快吃早饭吧。” “你这孩子,谁让你买的?” 胡峻笑笑,不说话,跑去对门背过两个胀鼓鼓的双肩包,就崔家做的那种,一包得有十来斤! “这是你给菲菲带的东西?都是些啥?” “衣服,鞋袜,她走的匆忙,啥也没来得及带走。”那么小个人儿,就跟人走了,想想就心酸。 黄柔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点头,这少年是个有心的,比他那糊涂爸爸还像个大家长。而且,据她观察,胡峻这孩子,责任心强,有正义感,做事又沉稳,以后必定不是普通人。 三人正吃上包子,顾三来了,巧的是,他也带了几个大肉包子!这可便宜小地精了,她一个人能吃五个,要不是妈妈怕她不消化,她还能再吃两三个……她才不会消化不良呢,除非吃了有毒的东西,不然不会拉肚子。 剩下的包子,他们也舍不得留下,就放搪瓷盆里,和鸡蛋一起带上车,到了半路肚子饿了还能吃。 当然,小地精是顾不上肚子饿的,她一个人占据宽敞的副驾驶,一会儿看着叔叔熟练的,得心应手的操作小汽车,一会儿打开车窗听“呼呼”的风声,一会儿看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坐车太舒服啦! 人类真是太聪明太厉害啦! 黄柔没想到,她的闺女能兴奋成这样,全程三个小时的车程居然没打瞌睡。反倒是她自个儿,靠在后座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是胡峻告诉她,到省城了。 顾三拿着介绍信,先去省供销系统招待所办理入住,开了两间大房,把行李安顿好,这才又去了省军区文工团。 “你们找胡菲?”宿舍管理员皱着眉头,一副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黄柔赶紧递上层层手续批下来的批条,以及万能介绍信,她的工作证明,顾三的转业证明……以证明他们虽然不是胡菲的直系亲属,可也不是来历不明的坏人。 看见顾三转业前军衔,管理员这才露出一点好脸色,“在这儿等着。” “看吧,还是‘顾团长’管用。”黄柔打趣道。 自从宿舍管理员去找菲菲后,胡峻和崔绿真的眼睛就死死的盯住大门口,令他们思念的,心疼的菲菲,就快来了。仔细数数,他们已经二十八天没见了,这二十八天里发生太多太多的事,学校里的,厂里的,家里的,村里的,劳教大会的,自由市场的……他们都觉着,自己有满满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 然而,当一个熟悉的,瘦弱的短发孩子,瘸着腿走出来时,他们谁也说不出话。 还是黄柔先说话,“菲菲?” 那个越走越近的男娃一样的小瘸子,小小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稀疏的眉毛,黄黄的头发还被剪成了层层叠叠长一道短一道的西瓜头,眼神也怯生生的,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温柔漂亮的胡菲? 就连顾三也惊讶了,他虽然没见过她几次,可他印象中的胡菲,是一个知心“大姐姐”,会带着幺妹玩过家家,扮公主,跳绳,翻花绳,甚至自编自演一些高难度的舞蹈…… 胡峻一把拉住怯生生的妹妹,“菲菲,我是哥哥呀,你怎么,不认识啦?” 胡菲缩了缩脖子,回头看了看大房子里一间又一间的宿舍都关着门,这才哭着叫“哥哥”。 “哥哥,我想回家,我不学跳舞了,我想回家,你让爸爸来接我好不好?”小丫头抱着哥哥瘦弱的手臂,像以前一样撒娇。 在她眼里,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单薄的穿着一身破衣裳的哥哥,就是她的盖世英雄。 幺妹不知道为什么,“哇”一声就哭了。 胡菲这才赶紧走过来,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勾了勾她的小手指,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绿真别哭,我好想你呀绿真,做梦梦见我们一起给……给闹闹梳头发,还给它穿了小裙子……” 她自个儿却哭得更惨了。 黄柔在旁,眼眶发酸。 所有人都以为胡菲被选中是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出人头地,等待着她的是光明美好的,改变命运的生活,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普通话尚且不怎么会说的乡下女孩,没有妈妈,爹也撒手不管的女孩,来到全是大女孩的集体里,她怎么生存? 不用谁说,过来人的顾三就知道,她这个“狗啃头”是“老兵”给的下马威。当然,这年代还是很淳朴的,这样的“老兵”非常少见,只是极个别干部子女带进去的歪风邪气,还没成为潜规则。 一个集体里,凡是进来一个新人,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天资卓越的新人,谁会看她顺眼? 都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哪怕团里的都是些女孩,还没成为心理深沉的“女人”,那也不能否认,文工团就是个是非窝。试想一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们,谁不想成为那个“第一”?看不见外面世界,见不到家人的她们,跟深宫大院的妃嫔有什么区别? 争奇斗艳,勾心斗角,比成年人的职场生活丰富多了。 胡菲这样怯怯诺诺的女孩,不被欺负才怪。别的被欺负了可能会哭闹,会告状,可她不一样,她没有哭闹的底气,没有可以为她撑腰的人。 相反,如果当初招她进团的廖团长对她过度关注的话,还会给她招来更猛烈的排挤和报复。 一切委屈,她只能独自承受。 胡峻虽然不懂这些弯弯道道,可他知道,妹妹一定是受欺负了,咬着牙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胡菲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此刻的哥哥,像一条暴躁的,愤怒的小龙。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菲菲?”幺妹擦擦眼泪,她非常生气!刚刚已经听周围的植物们说了,菲菲是因为一个压腿的动作没做好,被一个叫“江南”的大女孩踢了一脚,撞在桌子上撞伤的。 胡菲仿佛一只悲伤的,可怜的鹌鹑。 “是不是江南踢的?”小地精气哼哼的捏着小拳头。 听见这名字,胡菲害怕的缩了缩脖子,赶紧往身后看,“嘘,不能提江南姐姐的名字,她会……会生气。” “哼!我就要提,江南是个大坏蛋!超讨厌的大坏蛋!我要揍她!”她的愤怒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颇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别说身边四个人,就是宿舍里,也有人探出脑袋来。 “江南大坏蛋,你欺负我的好朋友,我要揍回来!江南大坏蛋,我是崔绿真,我要给我好朋友报仇!” 她今早的五个大肉包子三个鸡蛋不是白吃的,这一声声吼得,就跟高音大喇叭似的,所有宿舍的窗户都打开了,还有人直接出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胡菲都快求她了,要让其他人告诉江南姐姐,她接下来的日子又有好果子吃了。可好朋友这么勇敢,这么心疼她,她又不忍心打断,只好着急的拖着小瘸腿,走来走去。 小地精气坏了,她活了五百岁,还是第一次这么生气,鼻孔都能喷火的气! 为啥?江南不止踢了菲菲,就连那丑丑的“狗啃头”也是她剪的,还偷偷往菲菲水杯里吐口水,往她饭里扔虫子,上课告状赖菲菲说小话,甚至还说菲菲偷了她十块钱! 江南你这个大坏蛋,本地精跟你没完! 101 101 她吼得实在太大声了,连宿管员也忍不住探出脑袋说:“害害害,干啥呢,现在是午休时间,不许吵到别人。” 愤怒的小地精才不听坏阿姨的话呢,因为菲菲被欺负的时候找她说理,她不止不帮菲菲,还说菲菲娇气吃不得苦,不是好孩子……哼! 菲菲是好孩子,她才不是好阿姨,不是好老师! 菲菲因为一直在村里长大,来到大河口后也是一口乡音,而卫娜以前都不给学前班教普通话(可能她也不怎么会说),菲菲就一直个别字眼普通话,配以大部分乡下方言的夹杂,以至于刚来的时候,大家听不懂她的“土话”,她说了啥根本不重要,也没人听。 可幺妹不一样啊,她是从小跟妈妈说普通话长大的,无论是学校还是牛屎沟,她都能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自由切换。现在这几句普通话吼得,所有人都能听懂……除非她们都是聋子。 听懂了,都好奇的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敢挑衅江南,小丫头死定了。” “江南刚回宿舍,一定听见了吧?” “胡菲不是刚来那个?团长对她可好了,确实看着就挺讨厌的。” 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小地精都一句不落听耳朵里了。 “江南大坏蛋,你出来,我!要!揍!你!” 其他人:“……”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听这大话说得,还想揍江南呢,她知道江南是谁不? 文工团除了一把手廖团长党政兼祧还任党委书记外,下面还有四个副团长,一个副团长兼任歌舞团团长,一个兼任话剧团团长,一个兼任创作编导室主任,还有一个负责业务接洽……任何决议,都是一正四副同时通过的。 而那个叫江南的十五岁大女孩,是歌舞团团长的亲侄女。歌舞团露脸机会多,外出演艺事业也搞得风生水起,所以连带着江南在团里也是团宠级别的存在。 她长得漂亮,家境优渥,又有舞蹈天赋,很小的时候就被女副主席接见过……不止她以为,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以后的文工团台柱子,未来的舞蹈界公主,女皇! 直到不久前,有消息说廖团长亲自出去选拔学生,在山沟沟里找到一个很有舞蹈天赋的女孩,还亲自给带回来了。 她开始急了,她是八岁才开始学舞蹈的,学了七年不知经受了多少痛苦,流下多少汗水,好容易才混出点名堂来,而这个幸运的小女孩,五岁就被发掘,被廖团长亲自带在身边,传闻就要成为她的关门弟子,而她和姨妈求了那么多次都没成功拜她为师! 她辛辛苦苦求而不得的东西,乡下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怎么能这么幸运呢? 她凭什么那么幸运?凭她那口土里土气的腔调?还是凭她那普普通通的相貌?或者是缩头乌龟似的气质? 不不不,最让她害怕的是,胡菲的舞蹈天赋是真的,不是吹嘘出来的!这才是对她从根子上,本质上存在的威胁。十五岁的女孩,远离父母,整天跟一群花一样的女孩在一起的孩子,她的嫉妒心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所以,胡菲从来到的第一天开始受到她的有意针对。 一开始是悄悄的,藏着掖着来。可江南发现这小丫头跟小哑巴似的,被欺负了也不敢说话,大大的眼睛含着两泡亮晶晶的泪水,楚楚可怜……呸!不要脸的小白花,还敢装可怜! 一次欺负,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两次欺负,她依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那么,第三次,第四次……就有了无数次。 甚至,因为她的地位,她的靠山,团里见风使舵想要靠上她争取外出表演机会的女孩多如牛毛,只需要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主动替她出手的也不少。 等胡菲知道要告诉管理员的时候,江南的“追随者”们已经成了遍布整个文工团的眼线,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江南都会知道,都会招致更多的报复。 而那天在压腿的时候,趁着教导员有事,江南看着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那么完美那么美好的胡菲,姨妈说下个月团里要排一部《白毛女》,需要找一个小演员演儿童版的“喜儿”,廖团长极力推荐这丫头。 凭什么她才进团就有演出机会?江南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 你不是喜欢跳舞吗?那我就让你跳不了! 瘸腿的舞蹈演员,就像哑巴歌唱家,是一个笑话一般的存在! 所以她假借胡菲动作没做好过去“教”她,教了几次依然不知悔改,她就“轻轻的”踢了她一下。正在压腿的胡菲才五岁,哪里受得了来自十五岁女孩的力度,狠狠的跌倒,狠狠的把膝盖撞桌腿上,当场就尖叫着哭了。 因为膝盖受了伤,养不好的话很有可能会瘸腿,留下终身的后遗症,这事闹大后,廖团长才知道。可在场的人都说是胡菲不服管教,自己不小心撞的,跟江南没关系。 江南的歌舞团姨妈也在给廖团长说情,所以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因为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很有可能影响她的前途,廖团长还是给胡菲爸爸的单位去了电话。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连打了三次,都没找到胡雪峰本人。 所以,胡菲就只能先留团里医治着看。她虽然挺喜欢胡菲这个小女孩,可作为整个文工团的一把手,大事小情都得她撑着,又经常四处开会,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着她的情况,这不,养了一个星期,小姑娘的伤不止没好,还走路都瘸了。 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事情,可小地精能听见植物说话,她已经找附近的植物们问清楚了,它们不会说谎! 那个气呀,不止鼻子喷火,她耳朵都要喷火啦! “江南大坏蛋,你快出来,不许当缩头乌龟!” “哪个野孩子找我?”终于,漂亮的高达一米七的大女孩出来了。 高挑的个头,水灵灵的大眼睛,樱桃小嘴,瓜子小脸,哪怕才十五岁,可身段已经发育得相当不错,练舞蹈的气质就是分外出众,走人群里绝对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 如果不是因为菲菲,黄柔也不得不夸一句,好漂亮的女孩! 可在小地精眼里,她就是个丑八怪,眼睛不好看,鼻子不好看,嘴巴不好看,反正就是比猪还丑的丑八怪! “我不是野孩子,你个丑八怪,你欺负我好朋友,丑八怪!” 女孩子,尤其是从小就被人夸漂亮众星捧月的女孩,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被人骂丑。江南气得脸都红了,“小屁孩说谁丑八怪呢你?” “你,江南,就是丑八怪!”幺妹双手叉腰,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大言不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可出自漂亮的小地精之嘴,围观的都不说话了。 为啥? 因为,跟从小有全家宠爱和陪伴,又超级自信超级强大还有八级灵力护体的小地精比起来,江南确实没她漂亮,不够漂亮,还多了种尖酸刻薄的气势,口吐莲花的美女还是美女? “丑八怪,石兰省最大丑八怪,世界第一丑八怪!” 众人哄笑,江南涨得脸红脖子粗,这美貌值可不就又打折扣了? “你再骂一声丑八怪试试?”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略略略” 江南觉着,今儿要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在歌舞团还有什么威严和尊严?以后还怎么当台柱子?于是,她从门口台阶跑下来。 胡菲几乎是下意识的瘸着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江南姐姐,对不起,小绿真她,她,不是故意……啊!” 话未说完,就被江南甩垃圾似的甩开,要不是胡峻眼疾手快扶住她,说不定就给滚臭水沟去了。 小地精那个气呀,本来就气成了火药桶,这一幕就是导火线,成功的点燃了她肚子里的火药!她“嗷”一声,卯足了劲冲过去,每天那么多好东西和土不是白吃的,更何况她还用了灵力,江南直接被她撞得往后弹开三米,后背弹在硬邦邦墙壁上,“啊!” 她只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移位了,后背又撞墙上,疼得骨头都碎了。 “啊,好痛,啊……” 小地精才不管呢,跑过去对着她的腿就是拳打脚踢,毫无章法,重拳出击!丑八怪怎么踢菲菲的,她就怎么踢回来。 于是,本来以为可以看热闹的众女孩,眼睁睁看着屁大点女娃娃把一米七的江南撞飞,暴揍,还准备按在地下摩擦!她的狗腿子们跃跃欲试,表忠心的时候到啦,纷纷上去“劝架”,实则拉偏架。 黄柔急了,她的小绿真,她平时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碰的小丫头……可顾三拉住她,小声说:“别担心,你看。” 原来,小地精虽然是第一次参加群架斗殴,还是以一敌众众众,可她的灵力在她周围形成一圈任何人也看不见的保护罩,其他人想要揍她的掐她的,总是会下歪了力,打到某一个不知名狗腿子身上。 所以,虽然不断有女孩尖叫传来,可疼的不是她。 黄柔也发现了,顿时哭笑不得。 可胡峻不知道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一群大女孩围殴小绿真,还把她揍得嗷嗷叫,小小少年气得牙痒痒,把菲菲交给黄老师,远远的就是一个飞踢上去。 压在幺妹身上的某个狗腿子被踢得嗷嗷叫,很快,第二个,第三个……嗯,胡峻就像练过散打的运动员一般,力道大,精准打击。 其他人:“……” 要知道,这样的飞踢她们并不陌生,江南经常这么踢她看不爽的人,有从正面踢胸踢肚子的,有从背后搞偷袭的……反正,她们没想到,一个看起来还没她们高的小男孩,居然把她们一个个踢翻了。 于是,最后变成他和崔绿真压着江南猛揍,往死里揍! 其他人:“??” 黄柔着又急了,她是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斯文人,从小到大从没打过架,平时教育闺女的也是要斯文,要讲道理,不能打人,可……那个发狠的小丫头还是她闺女吗? 顾三再一次拉住她,在她耳旁小声说:“孩子的事,大人别插手。” “可,可幺妹……” 顾三摇头,“别担心。”反正,以他的经验,俩孩子没吃亏。 果然,很快,江南就哭着求饶了,“我不敢了,别打了,我……我知道错了。”主要是脸上不知道被谁挠了一爪子,火辣辣的疼!对于一辈子都打算靠脸吃饭的人,脸就是她的命啊,只要先让他们停下来,她干啥都愿意。 俩人对视一眼,“错哪儿了?” “我不该欺负胡菲。” “还有呢?” “还有?我没干其他坏事啊。” 幺妹大声道:“菲菲来的第一天是谁给她剪的狗啃头?” “我……我……” “第一个星期三,是谁给菲菲水杯里吐口水?” “我……” “第一个星期四,是谁给菲菲饭里扔虫子?” “还……还是我。” “那又是谁故意踢菲菲,害她摔伤腿?” “我。” 幺妹这才站起来,不压她了,“你做错事就必须给菲菲道歉,非常真诚的道歉。” 这坨小重石头终于不压她心口了,江南大口大口喘气,“我道歉,我再也不欺负胡菲了。” 小地精的脾气,那可是很执拗的,她道歉都是正面看着别人,非常诚恳的,哪里像她这种,也不看菲菲,还小声小气?“不算,你得站起来,对菲菲鞠躬,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诚恳,非常大声,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江南:“……” 她没想到啊,这看起来憨憨女娃娃,居然这么会刁难人,简直是侮辱人。 不过,能爬起来她也是求之不得,赶紧往门口的管理员房间张望,她们闹成这样她怎么还不出来?这人工作态度有问题,她得让姨妈把她调走! 而管理员呢? 她早就想出来制止了,可刚走两步,她桌旁的一盆万年青忽然倒了,好巧不巧还压她腿上,那树叶树藤藤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七手八脚困住她,让她寸步难行。 她是一面跟植物作斗争,一面听着江南的嗷嗷叫而着急,可千万别让这宝贝蛋出事啊。 她爬到桌子旁,拿起电话准备给歌舞团团长办公室挂一个,可电话机里啥声音都没有,仔细一看……那万年青倒的时候,好巧不巧还把电话线压断了。 得,她这是喊破喉咙也没用了。 江南眼珠子贼转,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胡峻忽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信签纸,一支水笔,“把你的道歉写成信。” 江南再次松口气,写字还不简单?这样的话可比当众道歉好多了,至少没那么丢脸不是? 于是,毫不犹豫的,她“刷刷刷”的写下,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她对胡菲做了何事,谁谁谁和谁谁谁都看见了,甚至连其他人的反应、动作、说了什么话她都一一写下来。 她的小心思:你们既然不救我,那就不能我一个人丢脸! 当然,最重要的,她得表示忏悔,表示悔改,以后再也不会犯。别说,嘴上说不出这些没尊严的话,可写起来却非常得心应手,几分钟就写了满满一张纸,密密麻麻的。 别人一条信签纸横线写一行,她怕纸不够,写了两行……毕竟,攀咬是坏人的本性。 胡峻接过信签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说:“落款日期,你名字,按手印。” 江南有过一瞬间的疑惑,不就道歉信嘛,要这么复杂干啥?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要不按他说的做,就得当众道歉,那才是最伤自尊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只想暂时把这个尴尬至死的瞬间度过去,待会儿第一时间去找姨妈,她江南发誓,这事儿没完!她今儿丢的脸会加倍的找回来,胡菲这死丫头她会让她生不如死! 本来,道个歉就完事儿,过去也就翻篇了,可江南这孩子跟着她姨妈别的本事没学会,勾心斗角小肚鸡肠却学了十成十,老觉着自己被羞辱了。 手印还是用她脸上流的血按的,你就说她记仇不记仇? 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胡峻把纸张小心翼翼的收好,又怕自个儿弄丢了,转头递给顾三,郑重其事的说:“请叔叔帮我保管一下可以吗?” 顾三看着他,“行啊。” 这小子,还挺有头脑。 “我,我可以回宿舍了吗?”江南脸疼得不行,害怕自己给毁容了,得第一时间回去照镜子,好好看看。 幺妹又追加一个要求,让对胡菲大声的说一句“对不起”。 江南咬着牙,“对不起。” 于是,拿到道歉信,又得到她当众亲口道歉后,胡菲忽然开心了。她以为,被欺负也就被欺负了,她没有说理的地方,没人替她主持公道,可现在? 她得到该有的尊重啦!知道她有这么勇敢的好朋友,其他人再也不敢欺负她啦! “谢谢哥哥,谢谢小绿真,你们真好。” 胡峻摸了摸她丑兮兮的头发,不说话,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主意,他要把他大胆的想法付诸行动,立刻,马上! 幺妹感受了一下她的伤腿,忧心道:“我们快去医院看病吧,你的腿一定很疼吧?” 胡菲笑着摇摇头,刚开始是疼的,后来用了医生的药后,好多了。今天被他们这么关心,她觉着自己不再是小可怜啦,她胡菲还是有好哥哥,好朋友的胡菲,她好像又觉着人间值得了。 “我不疼。” 可小地精的灵力不会有错,她的腿再不及时治疗,说不定就真的跳不了舞啦。 “妈妈,叔叔,我们带菲菲去医院吧?” 两个大人哪有不同意的?顾三把包递给黄柔胡峻,一把打横抱起胡菲,尽量不碰到她的右腿,也不让她右腿用力。 鬼知道这团里的大夫是什么人,他看了半天,结合自己近十年的军旅生涯发现,这个什么文工团不待也罢。所有人合伙欺负小孩不说,单说她们打打闹闹这么久,孩子鬼哭狼嚎的,居然没一个大人过来查看。 他们作为外来人员,全程没有士兵跟随不说,还由着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肃静”两个大字就是笑话! 当务之急是先把菲菲带出去,找个好医院。 “给我站住!” 忽然,从路的另一头过来一群穿军装的女人。 102 102 “把文工团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带头的女人气哼哼的说,但她依然克制着,直到有个女孩跑上来,气喘吁吁的说:“江团长,不好啦,你家江南就是被他们打的,打得可惨啦!” 女人的脸色难看极了,不是因为江南被打,而是“你家江南”。 本来,军队有规定,直系亲属是需要回避的,她对外一直不肯承认什么“侄女”不“侄女”的,更因为同样姓江,与普通人意识里的“姨妈”“侄女”不一样,她一直高枕无忧。 可今儿赶着来报信的狗腿子不会说话,啥叫她家江南?江南跟她啥关系?也不看看场合,能摆台面上说吗? 身后可是整个西部军区的大领导,要平时她连面都见不上的人物,今儿来视察的时候正好廖团长不在,才便宜了她去接待。 大领导们刚才就问她外面怎么这么吵,她还说什么学员们非常努力刻苦,午休时都要抓紧时间练习,互相打气……要是说打架,这不是打她自个儿脸吗? 大中午不睡觉,打架?可真够“刻苦努力”的,这是纪律的涣散! 果然,她气恼的瞪了女孩一眼,死丫头待会儿再收拾你! “这就是几位同志不对了,大人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呢?江南……”她故作思考一会儿,问身后另一个负责编导制作的副团长,“是不是舞跳得特别好那个小姑娘?才十四五岁吧?” 幺妹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她就是不喜欢这个老阿姨。但她现在刚报了仇,心里爽快,又急着送菲菲去医院,才不跟她罗嗦呢。 她小小的拽了拽妈妈袖子,示意快走吧。 “咱们文工团这么严肃的地方,哪里允许你们胡作非为?打了人就想走?” 其他人都不说话,成年人在没搞清状况之前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少说多看,不轻易发表意见。可这位江副团长明显不一样啊,她在书城“风光”惯了,一看他们穿着就不是啥有地位的人物,尤其那男娃娃,衣服裤子都是带补丁的,平时走路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能息事宁人?她得让领导们看看她的雷厉风行,她的管理能力。 顾三懒得跟她罗嗦,“怎么着?那江副团长觉着打了人得怎么处理?” “扰乱军队秩序的,肯定军法处置。” 顾三气笑了,“那行,赶紧把江南处理了先。” 女人一愣,“你打了人怎么还有理了?” 顾三往上抱了抱菲菲的腿,“这个五岁的女孩被十五岁的江南欺负、辱骂、殴打长达二十九天,你看怎么处理?” 女人眯着眼,警告的瞪了菲菲一眼。死丫头片子要是敢胡乱攀咬,她就灭了她! 可菲菲被顾叔叔抱在暖暖的怀里,满满的安全感,舒服得都快睡着了,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请江副团长注意自己的言辞和态度,你刚才对儿童的威胁恐吓已经违反了《军人纪律条令》第八十三条。” “你!”女人没想到他这一身穷酸气的男人居然懂这个,纪律条令对于军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法律。 “江副团长还没告诉我们,对于欺负辱骂殴打五岁幼童的江南应该怎么处置?”顾三这句话一出,果然她身后的女人们都看向江副团长,大领导的眼神里是询问。 女人慌了,决定抵赖到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江南欺负了她?”她可以肯定,在整个文工团没有一个女孩愿意站出来指证,所以,无论对方怎么说,到最后都会因为没有证据而被推翻。 顾三沉吟片刻,“她对我们菲菲当众道歉算吗?” 女人笑了,“当众道歉,你听见没?”她指着来通风报信的女孩问。 女孩迫于她的淫威,低着头想了想,很坚定的摇头。 顾三心头大惊,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文工团副团长,军衔还不如他的女人,居然有指鹿为马的本事,是这个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难道连……这样的地方也能一手遮天? 本来,他也是想息事宁人尽快医治孩子的,可她们这样一步一步逼得他失望,愤怒,他不得不寻根问底了!到底是谁给她们的勇气,居然敢凌驾于无产阶级头上! “行,那咱们下去讲道理。” 怀里的菲菲动了动腿,小声恳求:“叔叔放我下去吧,我能走路,你太辛苦啦。” 看,就这么一个懂事的,体贴的,生怕麻烦别人的女孩,居然有人忍得下心这么欺负她! 顾三板着脸,“不累,你的腿不能着力。”不然说不定就真变成小瘸子了,那崔绿真还不得哭死?小孩的感情是非常纯粹的,她认定菲菲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一辈子不会变,所以当遇到欺负菲菲的人,她的愤怒让她变了个人。 崔绿真不再是以前那个憨厚老实的,不会打人的孩子了。打人怎么了?有些坏家伙就是要揍,往死里揍,一次性揍怕,以后才不敢招惹她。 像阿柔那样的脾气,啥都要讲道理,世上哪有那么多讲得通的人?讲不通她不就没辙了吗?譬如卫娜,譬如刘惠,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可敢动手,会动手的崔绿真不一样,她以后都会成为一个能软能硬,能讲道理也能动手的好女孩! 他很欣慰,友情让她成长了。 宿舍门口,很多女孩还没进屋。冬天的太阳晒着暖暖的,她们三五成群,小声的议论着刚才的闹剧。大家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以前没少受江南欺负,也曾反抗过,愤怒过,最后江南依然毫发无损。 现在能看见她在两个明显比她小的孩子手里吃了瘪,她们啊,别提多开心了! 能留在外面的,那都是不爽她的。 而江南的忠实狗腿子们,早早的一窝蜂拥到她宿舍安慰她去了。 大家看见穿着制服的人过来,所有人一改先前的懒散,迅速的站好队伍,一个个抬头挺胸,小白杨似的。 看着她们,顾三心里忽然又明亮起来。是啊,坏人小人哪儿都有,不能因为她们身份职业的特殊性就以为所有的军人都是善良的人,任何行业都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而只要绝大多数还是好的,这个队伍就是好的! 他拿出江南手写的道歉信,挑着几个被她攀咬出来的名字,“杨桃,何自梅,姚汝芬,张文娜,李青青。” 五个女孩害怕的答了声“道”。她们知道这是谁写的名单,心里早恨死江南了。 “我问你们,刚才江南是否当着众人的面向胡菲道歉?” “是!”不止她们说是,就连没叫到名字的几十个女孩也齐声说。 于是,江副团长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你,你们想清楚,军人不能说谎。” 杨桃大声说:“我们没说谎,所有人都听见她的道歉了,她不止口头道歉,还写了道歉信。” 顾三扬了扬手中的信签纸,好小子,胡峻这脑袋瓜! 忽然,一直没说话的肩章上有四颗星的女人开口道:“请问你是不是北京××旅的顾学章顾团长?” 顾三一愣,看向她,不认识啊,但他还是道:“曾经是,现在已经转业回老家。” 女人激动得脸都红了:“那你还记得69年的沈阳军演吗?火车站后面的福利屯,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地里,你是不是救过一对母子?” 顾三陷入沉思,好像有点印象,可这在他看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压根没放心上,“记不清了。” 女人继续激动的说:“那是我跟我儿子,大雪天带他去看病,谢谢顾团长,要不是您,我儿子说不定早就……您这是救了我们的命呐!” 江副团长:“??” 她这所谓的“副团长”并非军衔职级里的副团级,而是文工团下属歌舞团这个团体的“副团长”,要论军衔,就是个连长级别的,差这位“大领导”可太多了。 连大领导都要尊称一声“顾团长”的,那还不得……哎哟,她的脑袋忽然清醒过来,坏事儿啦! 江南这死丫头,可害死她啦! 别说还有这份救命恩情在,就是没有,那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江南这个小恶霸干的好事儿已经够她喝一壶了。 你说她咋就那么蠢?干啥不好非欺负胡菲那死丫头?欺负也就罢了,干啥还留下证据?现在,人证和“供词”都有了,她还能怎么着? 女团长越看,脸色越黑,吐口水扔虫子剪头发,小小年纪就这么坏,故意踢胡菲想弄坏她的腿,这就不是坏了,是恶毒! “这样恶毒的人,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部队?”她冷冷的问。 江副团长冷汗连连,“这……这,也不能光听他们的一面之词是吧?几个成年人合伙打江南,对,一定是他们逼着她写的,她才……才十五岁啊。” 其他女孩们:“??” 很快,那个叫杨桃的大声反驳:“叔叔和阿姨没打她,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江副团长把眼一瞪,“那你告诉我,谁打的?” 杨桃有点兴奋的,崇拜的指指幺妹,直接忽视黑黑帅帅的胡峻。 “啥” 这孩子她是眼神不好吗?那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看着也就五六岁吧,居然把江南“狠狠揍了一顿”还“逼着写下道歉信”? 你他妈逗我呢! 江副团长真被气疯了,她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天大的侮辱好吗?这群女孩子翅膀硬了是吧,居然敢合伙骗她,合伙袒护顾三,太过分了! “不行,把江南叫出来,让他们当面对质。” 很快,江南哭哭啼啼出来了,“姨”字刚出口,看见她身后那几名不认识的领导,星星比她姨妈多多了,连忙改口:“江副团长,他们欺负我,打我,你看,我的脸。” 江南原本白净的瓜子脸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从左边额头划到右侧下颌角,形成一条鲜红的对角线,看着怪瘆人。 “呀,你咋啦?是不是这个叔叔打你了?” 江南忍着屈辱摇头,指指幺妹,“是她。”确实,胡峻没怎么碰到她,把她揍得五脏六腑都疼的是幺妹。 江副团长不信邪,“你再好好想想,真不是这个叔叔?” “不是,就是她,她打得我好疼……呜呜……”看见可以信任的人,她委屈的哭了,她太慢了呀,她都毁容了呀! 一众大人:“……”面无表情。 终于,有个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了,这不他妈耍赖嘛,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揍翻十五岁的大女孩?光看身高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个一米七,一个一米不到,幺妹两个拳头都没江南的一个大,能揍她? 还哭呢,这不是苦肉计是啥? 而且是拙劣的,让人恶心的苦肉计! 求锤得锤的江副团长啊,一张风韵犹存的老脸臊得通红,“的了得了,有事说事,不疼就别哭了。” 江南疼得吸气都困难,“疼……好疼……真的好疼啊姨……” 可是,没人会相信她。 江副团长见这条路走不通,干脆指着她脸上的“对角线”说:“虽然孩子打架是孩子的事儿,闹矛盾也是正常的,可故意给江南毁容就是心思恶毒了,你看看咱们江南可是好苗子,人又漂亮,未来的文艺人才呢,就被这小丫头毁了……我看吧,孩子懂啥,还是大人教的。” 她俯下身,恶狠狠的盯着幺妹逼问:“是不是你爸妈教你毁她容的?” 幺妹才不怕她呢,这场友谊之战彻底激活了地精体内的武力值,“我没毁她容,没挠她,这是我叔叔妈妈,不是爸爸妈妈,奶奶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呀?” 对不起,不该笑的,可其他人都笑了。 江副团长自诩年轻貌美,虽然年过四十了可还半老徐娘,有那不懂事的小姑娘叫她“大姐”都会遭殃的,幺妹居然叫她“奶奶” 幺妹也倒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听见附近的植物叫她“老巫婆”,她没跟着叫出来已经算客气啦。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故意挠我的脸,我以后还怎么登台表演啊?” 幺妹摊手,她不说谎,没挠就是没挠。妈妈说挠女孩子的脸是非常不对的做法,因为女孩子都爱美,你让别人变丑了,那你也是个坏人……嗯,虽然江南本来就是个丑八怪。 双方各执一词,一个指着鲜血淋漓的脸说挠了,一个打死不认。几个大人也没办法,到底是谁在说谎。 胡峻可以确定,他也没挠,那这场闹剧里,到底是谁挠了她的脸? 忽然,想到什么,他眼神一动,“你让这几个女孩伸手出来看看。” 幺妹也为了证明清白,乖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那一个个指甲剪得圆圆钝钝,干干净净,“小月牙”白亮亮的。而其他一起加入混战的几个“狗腿子”,有三个是长指甲,至少比幺妹的长,其中有一个的指甲缝里还带血……以及,皮屑。 不消胡峻说什么,江南大吼一声“王丽萍”,已经一爪子挠那女孩脸上去了。她就说她怎么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怎么一天撺掇她欺负胡菲……在歌舞团里,如果江南的舞艺排第一的话,她王丽萍就是第二。 毁了她的容,谁得利最大?谁将取而代之? 亏她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好姐妹,有啥事都跟她说呢! 可在王丽萍心里,江南压根没把她当“好朋友”,任何一个独舞的角色,任何一个能展现自己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好几次她都苦苦哀求让她演一个配角吧,哪怕是只有几句话的配角,只要能在大场面露个脸……可这位“好朋友”都没同意。 她只是把她当成无脑的追随者,免费的狗腿子,打手! 于是,她才想趁乱弄她一下,能毁容最好,毁不了也让她养十天半个月的伤,到时候青年白毛女的角色可能就会轮到她了。 两个大女孩不要命的互殴,江副团长气得吐血,其他人看得津津有味,幺妹悄悄跟胡菲说:“她们不是真朋友,我们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对不对?” 胡菲露出小米牙,握住她的手,大声道:“嗯!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当然,两个假的好朋友大打出手不算,还互相抖落老底,江南说王丽萍怎么给团里领导送礼,王丽萍反唇相讥,说她怎么欺负打压比她优秀的人,还说她就是江副团长的亲侄女……以及,副团长跟她说过的许多领导的坏话,谁谁胖得像头猪,谁谁腋下奇臭无比,谁谁跟老公关系不好,编导主任喜欢哪个小姑娘…… 嗯,爱听家长里短的崔绿真,听得津津有味。其他女人脸色可真难看啊,她抖落出来的事,都是她们深藏一辈子的秘密啊!尤其那编导主任,五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有妻有子啊,啥喜欢小姑娘,这不是妥妥的男女作风问题吗? “住口,你们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军人的纪律?有啥要对质的跟我去办公室。”求求你们别在这儿攀咬了,在场的成年人,有几个没秘密的? 小孩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秘密,还不是江副团长那老女人说出去的?大家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行,我给袁政委挂个电话,让他来处理,把老廖叫回来。”女团长真是听得眉头紧皱,这书城文工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难怪上头让她来视察呢,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全是些烂事儿! 等待整个文工团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的自查自纠,官场大地震,甚至因为多方利益纠葛的腥风血雨。而等待胡菲的著名骨科大夫,女团长已经早早的联系好,就在门口等着呢。 幺妹第一次见传说中的“救护车”,可把她稀罕坏了。“妈妈我能跟菲菲坐救护车吗?” 黄柔晕晕乎乎,枉她聪明,也想不到,来一趟省城居然让她闺女揪出窝案?就是做梦她也不敢做的呀,写小说的也不敢这么写吧? 胡峻跳上救护车,先把妹妹安顿好,回头见车屁股后一个玉团长一蹦一蹦的,“哥哥快拉我一把,我也要坐救护车。” 成功被拉上救护车的幺妹,再也不留恋顾三的小汽车了,“叔叔再见,妈妈再见,我们在医院等你们哟。” 胡菲笑眯眯的,左手握着好朋友,右手握着哥哥,她终于又变成以前的胡菲啦,她不要学舞蹈啦,她想回家,永远跟他们在一起! 103 103 送到省医院,拍片验血交费全都有兵哥哥陪同,幺妹和胡峻的任务就是一左一右的陪着菲菲。 “菲菲不用怕,打针不疼的哦,要……嗯,要是疼的话,你就唱歌,唱着歌就忘啦。”她实在没办法说谎。 胡峻忍俊不禁,小绿真揍人的时候很疯狂,安慰菲菲的时候又变回那个温柔可爱的小丫头了。 在吃药打针这一块上,胡菲其实比所有人意料的还勇敢,因为她从小就没妈妈哄,没妈妈心疼。不像幺妹,害怕了妈妈会安慰,哭了妈妈会哄,打了会有奖励,前几年她虽然缺衣少食,可她不缺爱。 胡峻紧了紧拳头,他这个年纪,其实已经能想通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就是两个女孩性格迥然不同的根本原因,如果,假设,被选中来文工团的是小绿真,她绝对不会受这些苦,她的开朗,她的阳光,她的机灵,能让她过得如鱼得水。 菲菲,不适合在这样复杂的环境。 “菲菲,你还想回文工团吗?” 胡菲害怕的摇头,“我……” 她觑着哥哥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哥哥,我能不回去吗?我跟你回家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帮爸爸阿姨做家务,我再也不花你们的钱啦。” 她以为,她是因为不够听话不够懂事才被“惩罚”去文工团的。 胡峻眼眶发红,“好,我带你回家,我们再也不来了。” “哇哦!真的吗哥哥?”幺妹激动得小脸通红,“那,那这样的话我就能天天跟菲菲一起上学啦,我们给闹闹梳头发,给它做裙子,还能一起吃腊羊肉锅子,羊肉泡馍,超好吃哟!”说得又快又急。 本来是个挺伤感的话题,她一说吃的,味儿就变了。旁边推着菲菲的兵哥哥和护士阿姨都被逗笑了,真是个孩子啊。 很快,推进拍片室后,他俩留在门口,顾三和黄柔也赶到了。 “妈妈,我今天是不是特别勇敢?” 黄柔揉揉她整齐的刘海,“对。” 她也看出来了,有些坏分子,不动用武力是没用的。如果今天幺妹没揍江南,估计胡菲的欺负就白挨了。她第一次体会到,适当的暴力其实比讲道理还管用。 “对,今天啊,你还给妈妈当了一回老师,让妈妈明白很多道理呢。” “真的吗?”小姑娘害羞的红了脸,她原来还能当妈妈的老师呀,地精宝宝真厉害! 另一边,顾三把胡峻叫到窗边,从怀里掏出“道歉信”,“估计你能用上,收好吧。” 胡峻双手接过,“谢谢叔叔。” 他顿了顿,犹豫一下,“叔叔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顾三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少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谄媚,而是一股坚定的力量。 “想好了?” “叔叔知道了?” 顾三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臭小子还跟我耍马虎眼儿呢?”如果是小四妞还活着,被人这么欺负,他也会像他一般吧?这是一个哥哥的责任与担当。 胡峻想把菲菲接回去,借口养伤,住个一年半载,最好是文工团再也想不起她这个人来,到时候就再也不用来受罪了。说实在的,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来书城,他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什么前途真的不重要。 顾三皱着眉头听完,“可是,如果真的为她好,你就要为她多考虑。” 真的爱一个人,会希望她能一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会有一个热爱终身并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胡峻低头,想了想,舞台上的菲菲不是没有妈妈的小可怜,是一只飞舞的,优雅的白天鹅,是小精灵一样的女孩……舞台下,她自卑,胆怯,内向,可在舞台上,她开朗,阳光,美丽,她不需要用语言和人沟通,只需要用她的舞艺,她的肢体。 “说实话,我希望她一直跳舞,但又不想让她这么早去文工团。” “叔叔,我要怎么办才能……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他再次向顾三求助。 “你确定?” “确定。” 顾三沉吟片刻,“可以先给她办病休,病休最长期限三年,三年后继续办病休……如果不想保留文工团编制的话,也可以直接申请退团。”他顿了顿,“只不过以后就没机会再进了。” 病休倒是个好办法,可编制能保留几年还是个问题,在菲菲成年前他都不想再让她去。可如果以后再也去不了文工团,她还怎么继续自己的舞蹈事业? 想起小丫头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模样,他就惋惜。 没一会儿,片子拍出来了,问题不大,只是膝盖髌骨有轻微的骨裂。因为她这个年龄正是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必须卧床治疗,休养不好的话会有严重后遗症。 黄柔心道,幸好没留在文工团,要再在里头“治疗”,不知道得耽误成啥样! 菲菲躺在病床上,幺妹给她剥鸡蛋,在车上她就念叨着要给菲菲留两个。刚顾三给她们打了热水来,烫了一下,剥出来玉白玉白的鸡蛋,她还怕烫到好朋友,大口大口的吹了吹,“菲菲吃叭,不烫了哟。” 鸡蛋可是好东西,她怕好朋友在文工团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这她倒是猜对了。本来按理来说,小演员们的待遇不差,伙食标准不低,可出于某些原因,真正到她们手里的不多,更何况平时有啥好菜都是尽着江南一帮大女孩,她打饭最后一个去自然只有残羹冷炙。 小丫头吃得可香啦,好朋友剥的哟! 胡峻看着她,不舍得眨眼,把自己想接她回去,但以后有可能再进不了文工团的事儿说了,征求她的意见。 “哥哥,我喜欢跳舞,可……可我不喜欢在这里。” “那可怎么办呢?” 黄柔心头一动,“回大河口也能跳,杨美芝不是每个星期去市艺术团找老师学习吗?” “对哦,到时候我陪菲菲去,我知道市里好多好多好吃哒!” “就你尽想吃的,我倒是觉着菲菲把文化课抓好,舞蹈也别丢下,以后高中毕业说不定艺校又能招生了呢?” “什么是艺校呀妈妈?” “就是艺术大学,教学生唱歌跳舞拍电影的,毕业了能分配到艺术团,剧院……嗯,反正也是大学。” 胡家兄妹俩眼睛一亮,他们听爸爸说过,从去年开始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后,“上大学”三个字仿佛一声炸雷,从大多数青年孩子的心里炸开。万一以后艺校也招生了呢?成年的菲菲能面对更多更复杂的情形,到时候再出去上大学,胡峻才会放心。 “好,那我们帮你退团吧?” 胡菲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可以吗哥哥?”她不放心,转向更权威的黄老师:“可以吗黄老师?” 他俩都点头了,她还是不放心,第三次问最最权威的顾三:“叔叔,我真的可以退团吗?不是逃兵吗?” 大人们都笑了,“可以可以,只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你就得凭文化分考大学啦。” 胡菲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好,我会努力考大学哒!我要跟绿真一起上大学!” 这可把崔绿真感动坏了,她紧紧握住菲菲的手,“好,我们一起上大学,一起吃好吃哒,以后谁再欺负你告诉我,我揍人超疼的哟!”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小丫头,揍人还揍上瘾了。 没一会儿,大夫和护士过来,要给她抽关节腔里的积液和积血。眼看着那长长的粗粗的针头戳进菲菲红肿的膝盖里,幺妹吓得双眼紧闭,这也太疼了吧?要是她都得哭鼻子了。 可菲菲再一次,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坚强和勇敢,她只是紧紧的掰着护栏,直到抽出半针管黄黄的液体,她都没有吭一声。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抽出这些坏东西,她的膝盖就会发炎,骨头就会坏死,以后别说跳舞,连走路都会成为小瘸子。 抽完,医生嘱咐可以吃点清淡饮食,但不能走动,胡峻留下陪她,顾三带着黄柔和幺妹上动物园。 本来,胡家兄妹俩听说“动物园”也是兴致勃勃,可顾三这三张票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搞到的,况且菲菲得卧床休息,他只能答应等下次他多准备两张票。 书城市动物园占地面积不大,可客流量却非常大,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在等着戴红袖章的阿姨检票,队伍缓慢的行进着。 大门背后有个穿白大褂的师傅,挎着个铁皮箱子,顶上盖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有孩子递过两分钱,大师傅打开箱子,丝丝的白汽冒起来,幺妹眼睛一亮,“妈妈,是冰棍儿!” 这股白汽对这个年代的孩子来说,是致命的诱惑,是独有的幸福感。 顾三立马掏钱准备给她来一根。 “哎呀别,她今天吃的东西不少,别吃杂了会坏肚子。”黄柔阻拦了,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又甜又咸。 幺妹眼巴巴看着叔叔的手,就这么光秃秃的一无所获的从兜里伸出来……她咽了口口水,“妈妈我真的不能吃了吗?” “不能。” 幺妹眨巴眨巴眼,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那我可以买两根给胡俊哥哥和菲菲吗?”他们留在医院不能来动物园,太可怜啦。 “好,但咱们去医院附近买吧,因为……” “因为冰棍儿拿回去就化啦!”她抢着说。 顾三突然来了兴致,要考考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冰棍儿是水做哒,吸收热量以后就会现出原形。” “那要是吸收了冷的呢?” “那就不会化成水,会冻得更硬了呀!”幺妹得意的挺挺胸膛,“这就跟下雪一样的呀,叔叔。” 两个大人都被她逗笑了。 这些道理从来没人给她讲过,都是小丫头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 很快轮到他们,检票员仔细的看了又看,确保无误后才放他们进去,“不许扔垃圾啊。” “好哒,阿姨。” 幺妹跑在前头,每到一个笼子前,都是人山人海,挤满了小孩子,她也不怕生,一个人挤进去,挤到笼子外,看着一只只呆头呆脑的“大猫”,跟满银叔叔家的狸花猫挺像的,她很想摸一摸。 “不能摸,美洲豹是肉食动物!会吃人的!”有个男孩大声提醒,幺妹伸出去一半的手只好缩回来,往后退了两步。 听说动物会吃人,她有点怕了。为啥?听老地精说过,他们地精一族里,有个不听话的小地精偷偷跑出去玩儿,被一只会吃人的老虎给吃啦! 她从小听着这个故事长到三百岁,对“会吃人”的东西那可是怕得不要不要的。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黄柔问她怏怏的闺女。 “妈妈我们不看啦,美洲豹会吃人哒。” “那老虎呢?” 小地精害怕的摇头,她才不要被臭老虎吃掉呢! “那咱们看长劲鹿吧,长劲鹿是食草动物。”顾三故意逗她。 小地精眼睛一亮,“好呀好呀!我要看不吃肉哒!” 可这年代的动物园本就没几只动物,老虎豹子狮子她都不敢看,长劲鹿还生病了,小猴子也睡着了,她就只在藏羚羊的笼子外看了会儿,恋恋不舍,意兴阑珊的离开动物园。 因为胡菲的病情不算复杂,胡峻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不可能留在省城照顾她,得到医生的同意后,星期天一大早他们就回大河口了。 大家统一口径,对外宣称胡菲是因为受伤回来养病,等养好了还得去文工团,而顾三那边在通过自己的关系跟廖团长沟通,希望能把孩子档案退回来。 胡雪峰听说闺女受伤了,倒是颇为紧张——怕留下后遗症跳不了舞,少了助力。 所以也格外上心,吩咐刘珍买了好几次大骨头给她熬汤,也不让她下地干活,整天就躺床上休息。 可小姑娘躺不住啊,对门的幺妹正好放假了还没回牛屎沟,胡峻就每天趁爸爸走后,悄悄把妹妹背到黄老师家,中午胡雪峰不回家,刘珍也懒得做样子,他们就干脆在黄老师家吃午饭,晚上估摸着胡雪峰快回来了,又给妹妹背回家去。 得,小姐妹乐得一处玩儿,黄老师不用担心她闺女再出去捡垃圾,刘珍也乐得不用做饭……所以大忙人胡雪峰压根不知道闺女不在家。 他最近啊,可成了整个市三纺最有名气的红人啦,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努力他从一个门外汉打败了千军万马,成为整个红星县乃至阳城市第一个去西德留学的人才!他的努力,他的“人定胜天”,他的“知识改变命运”成为全厂所有职工教育孩子的典范。 他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光明,每天上门拜访的人如过江之卿,刘珍每天的晚饭都是换着花样的丰富,也收获了一堆堆数不尽吃不完的麦乳精、罐头、午餐肉、奶粉以及香烟好酒。 不止提回娘家孝敬刘老太,她还大方的给刘惠也送了几样。 这不,连带着刘惠也成了牛屎沟的大红人! 虽说,社会主义国家的农民们坚信,资本主义社会水深火热急需无产阶级解救,可出国啊,出国是多大的威风,多大的能耐啊 黄柔和幺妹刚到家,就听刘惠在热情的送走上门聊闲的村人。她那高亢的,与有荣焉的语气,她们想不听见都难。 有个出息的妹夫,她这腰杆子可真够硬的! 当着村人的面崔老太也不说啥,等人一走,她“呸”一声险些啐刘惠脸上,“看你那点出息,眼皮子浅得……” 刘惠讪讪的,谁让她娘家难得有能拿出手的人物呢?她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娘啊,听说我那妹夫正月初八就得走了,要不咱们初三请他来吃顿饭?” 生怕婆婆拒绝,她赶紧搬出黄柔这块挡箭牌:“她两家是对门,本就是亲戚,多走动走动总没错,以后说不定还能提携阿柔呢。” “再说了,妹夫那么能耐,来也给几个娃娃好好上门课,这才是她们学习的好榜样不是?” 崔老太不知胡雪峰为人,一听还觉着挺有道理。不说别的,给几个孙女长长见识也是好事儿,遂答应下来,让她回娘家的时候说一声。 回到牛屎沟的幺妹,那就是鱼儿入了水,鸟儿飞上天,学到了友娣姐姐的“不到饭点不回家”绝技,刚吃过早饭,顾老太来门口一喊,她就跑出去了。 听说,顾家今儿吃鸭子。 好家伙,顾二的喜事还没办几天,杀的猪还没吃完呢,现在又吃鸭子,要说阔气,整个牛屎沟谁有他们家阔气? 刘惠满眼羡慕的看向黄柔,以后啊,阿柔就要嫁到顾家吃香喝辣了,顾老太已经来讨了八字,日子也算好了。 黄柔可没工夫感受她的羡慕,让王满银帮忙找丢自行车票的人也找大半月了,她也做好了随时有人来认领的准备,可那失主愣是没找着(露面),直到学校放寒假,还是没出现。 “看吧,我就说嘛,要真紧张怎么可能丢了那样贵重的东西,肯定是有钱人,也不在意这三瓜俩枣的。” 黄柔懒得跟妯娌多说,她的目的是教育幺妹,让她改了随时乱捡东西不知轻重的毛病,目的达到她也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了。 要说顾家吃鸭子,那是谁也开心不起来啊。 好好的一窝五只麻鸭,老太太每天大清早赶河里,等人活干完,天快黑的时候站门口一吆喝,鸭子们就蹒跚着回来了。 可昨儿晚上,她吆喝半天,鸭子也没回来,直到天都黑了,老两口打着手电筒一路找到河边,又顺着河边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那么认主的东西不可能跑错家门,估摸着还是被谁给偷了!把个顾老太气的啊,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那龟孙子祖宗八代都问候了!她养了大半年的鸭子,平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哪天屙的屎稀了硬了她都急得睡不着的鸭子啊,就这么不见了? 她连鸭蛋也舍不得吃,寻思着先攒四十个新鲜的,给老二媳妇二十,给黄柔二十,虽然没进门可她得一碗水端平,接下来再攒七八十个,做成咸鸭蛋,给黄柔和幺妹送去。老三总跑她们屋里吃饭,她知道呢,总不能亏了她们不是? 这他娘的才攒了三十五个蛋呢,鸭子就被偷了 顾老头不忍心她着急上火,夜里又拿着手电筒出去找,居然在河边芦苇丛里找着了。 当然,是鸭子尸体。 每一只脖子上都多了个血窟窿,估计血都给流干了,地上全是扑腾下来的鸭毛,可把老爷子心疼坏了。 鸭子尸体抱回家,老太太一看,也不知道是啥咬的,反正牙齿印还挺深,五根鸭脖子都快咬断了,气管食管全断,看着怪瘆人。 可死都死了,再惋惜也没用,总不能扔了吧?所以,顾家今儿要吃鸭子! “幺妹乖乖,老三是不是常去你们家吃饭?”顾老太一面拔鸭毛,一面问。 “‘老三’叔叔喜欢去我们家,给我买好吃的,帮我妈妈发煤炉。”顾三在供销社,比厂里早下班半小时,他骑摩托车又快,先到家会把煤炉给发上,一般黄柔下班就能直接买菜做饭了。 顾老太嘴角抽搐,臭小子,在家油壶倒了也没见他扶一下! “奶奶,这鸭子怎么了呀?” “哦,估计是黄鼠狼咬的,咬死了。”顺便把天杀的黄鼠狼骂一顿,狗玩意儿,真会暴殄天物! 白白的鸭身子上,系着根青紫的伤痕累累的脖子,幺妹看着有点怕怕,连忙转开脑袋,“黄鼠狼大坏蛋,让老虎吃了它们!” 现在的小地精心里,能吃下一整只地精的老虎就是最邪恶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崔老太“噗嗤”一声乐了,“牛屎沟哪来的老虎,早都死光了!” “死光光啦?”幺妹眼睛一亮,忽然开心起来,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会被吃掉啦? “什么死光了?”顾二挑着一担水进来,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一个坎肩褂褂,居然也不觉着冷。 “老虎!吃人的老虎!”幺妹抢答,顺便围着他问东问西,顾二虽然不爱说话,可他做得一手好篾活,跟崔建军一样能用竹子编很多东西,大到筛子簸箕背篓竹篮,小的如金鸡凤凰蜻蜓,很得村里小孩喜欢。 幺妹忽然灵机一动,“二叔叔你能帮我编一只老虎吗?超凶的那种。” 顾二笑了,“不是怕老虎吗?不如给你编只小狗儿小松鼠?” 虽然小狗儿小松鼠也颇得她的心意,可幺妹还是想要老虎,“我要养一只小老虎,养大它就不会吃我啦。” 这是什么孩子话?养大的虎崽子就不吃主人吗?顾家母子俩被她逗笑了,“好好好,那就给你编只大老虎,好好养它。” 幺妹得意的双手叉腰,那当然! 她当了老虎的妈妈,那老虎就不会吃妈妈啦!你看她多聪明呀,简直就是个小天才! 顾家的鸭子肉足足有三十来斤,宰了两只炖汤,剩下三只抹上盐巴,挂在灶房里烟囱后面,让烟熏干以后慢慢吃。炖汤也不能光炖肉,从崔家抱来一根大萝卜,满满的炖了一大铁锅,放上老姜,一天时间汤都给炖成奶白色,鸭肉入口即化。 此时的崔绿真哪里还想得起来之前的恐怖画面,抱着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鸭汤,“呲溜”“呲溜”的喝。 作为顾家唯一一个小辈(即将),顾老太直接把四只压腿原原本本一刀没砍的留给她了,有这么多肉她哪里还吃得下饭?光吃肉就吃饱啦! 她吃饱了,顾家人才刚干活到家,顾老太用土锅装了满满一锅连汤带肉的,送到崔家去。 “老姐姐尝尝,别嫌弃是死鸭子。” 崔老太受宠若惊,只要是肉,谁会嫌弃?单说她惦记崔家这颗心,老太太就高兴,拉着她坐院里聊起闲来。 “明儿的忆苦思甜大会去不去?” “不去哪能行,张爱国专门挨家挨户通知的。” 崔老太搓了搓麻绳,眼睛也不抬的说,“这一天天的,不是忆苦思甜就是劳教,不是劳教就是政治夜校,听说还要学别的公社,开一个主席思想学习班呢!” 农民干了一天的活儿,尤其这久天寒地冻,谁都想躺火炕上猫着,偏这些政治学习还不少,不去就是政治觉悟不够,你说她们能乐意? 当然,去了也有去的好处,妇女们坐一处东家长西家短的拉话,能拉出不少趣事儿来,算是不多的集体精神文化生活!至于开场必读的和人民日报社论,那就当新闻看,听听中央又开了啥会,通过了啥决议……虽然大多数时候跟农民没关,可听听外头的新鲜事儿也没错。 当然,忆苦思甜大会每次都能全队到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参加的人能补贴半天工分,大队部还能补贴一顿忆苦餐,对大多数家庭来说能省一顿口粮,不去白不去! 对于从没听过的幺妹来说,今天的忆苦思甜大会很有意思,全村男女老幼坐满了整个生产队仓库,边上用石头砌起的临时灶台,大锅里烧着水准备做“忆苦餐”。先是老书记上台,带头背了一段内容,张爱国这才有请“苦主”张乙牛。 张乙牛今年年近九十,说话含糊不清,没牙的嘴里总是往外喷口水,以前在牛屎沟最大的地主,邱大土司家做长工。现在需要跟其他公社其他生产队看齐开忆苦思甜报告会,老书记和张爱国一商量,张乙牛不就是最大的“苦主”吗? 他原本有个订了娃娃亲的媳妇儿,长到十五岁那年让邱大土司家一个庶子看上并霸占,他在邱家既要承受没日没夜的劳动压迫,还要看着曾经的未婚妻遭受凌辱,面对精神和的双重折磨……可不是最大的苦 他经常号称是整个牛屎沟最命苦的人,不止苦,还穷!穷得叮当响的穷,可他光荣啊! “以前没吃没喝没尊严,现在有苞米吃有高粱酒喝还有房子住,以前……现在……”一通排除句式下来,别说,还挺有听头。 幺妹踮着脚尖,听老头儿含糊不清的话,反正邱家在他嘴里就是万恶不赦的大坏蛋,现在小字辈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过着比蜜糖还甜的生活”【1】,得学会珍惜目前拥有的幸福生活,感谢国家感谢党。 说到动情处,老头儿是鼻涕眼泪一把抓,有几个眼窝子浅的外村嫁来的媳妇儿,已经跟着哭起来了。 崔老太抱着她,小声说:“哭哭哭,这老杂碎的话也能信?我呸!” 崔老太的娘当年也是在邱家当丫鬟的,从老人家嘴里听来的又是另一个版本:张乙牛因为耍钱,耍输了祖传的田地,无奈还是还不起另一个大地主家的欠债,这才把订了娃娃亲的媳妇儿卖进邱家,可刚拿来的卖身钱也不够他赌几天,他最终才进邱家当的长工。 都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黑是白全凭他一张嘴呗。毕竟,跟他一个辈分的还活着的也没几个了,其他人都耳聋眼瞎,也没那个心力跟他计较。 这样一个老头儿,顾老太也看不上,因为他的宝贝孙子叫张大力,他还是陈丽华的前公爹的老爹。 张家人啥德行,这是有目共睹的。 他所谓的凭自个儿本事挣的两座房子,全他妈胡说八道,是当年打地主分田地时腿脚快抢来的! 其他人也隐约知道些,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甚至有几个小年轻开始发出怪声,或是“嘘”倒一片,或是大声的停不下来的咳嗽。 老头儿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演讲家,不剩一颗牙的嘴巴仿若悬河,说到尾声,高举起颤巍巍的右手,颤巍巍的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好吧,别的大家或多或少都不怎么赞同,可这一句,那真是发自内心的同意,一千一万个同意,就连崔绿真也跟着举起小拳头!不止她,全国几万亿老百姓都同意,都发自内心的爱戴呀! 尤其崔老太,那真是红了眼啊,要说忆苦思甜她才是最适合上台的“苦主”,可她不像张乙牛,逢人便说她们家的苦。 场面相当热闹,相当壮观,在这一刻,任谁看了都觉着所有人都是发自内心的热爱社会主义事业的。 喊完口号,旁边大锅里的苞米稀饭也煮得差不多了,王二妹几个妇女把洗干净的摘来的野菜、萝卜、冻白菜,纷纷放进锅里,用大大的锅铲翻动着,直翻到所有菜都煮熟了,仓库里飘起一股苞米独有的香味儿……大家知道,忆苦思甜大会结束了。 所有人最期待的忆苦餐来了! 大家自发的排成长长的六列,每口锅前站两列,端着从家里自带来的碗筷,由老书记、张爱国和另一个副队长分配杂菜苞米稀饭。 外头天寒地冻,仓库里蕴蕴雾气,所有人都是激动的,亢奋的。 碗端过去,盛上半大勺,仓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呲溜”声,一个比一个“呲溜”得响亮。 昨天吃够鸭子肉,今儿来点没油没盐的稀饭,幺妹还挺喜欢。况且,对她来说吃是次要的,全村男女老幼聚在一起,或蹲或站的,孩子们端着饭碗,穿梭在人群中,那种快乐更吸引她! 不过,因为是大队部拿的粮食,谁都能吃,所以总有人吃得多,有的人吃得少点儿,一来二去就有人扯皮了。尤其张家那一家子,他们可是“苦主”后人啊,受尽旧社会的阶级苦啊,血泪仇啊,凭啥他们不能比别人吃得多? 张大力那个气哟,差点儿跟张爱国打起来。 虽然二人是本家兄弟,可张爱国人至少能干,搞生产确实是一把好手,种啥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就是多年的老农也不得不佩服他。公社有啥事儿有啥好处他也尽力替社员们争取,在村里基本还是能服众的。可张大力是过街老鼠式的人物,正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平时就没少因为分工分和劳动工具斗过嘴,现在更是谁也不让谁。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年轻们,都高声吆喝着,阴阳怪气的加倒油,想把这场忆苦思甜大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幺妹跟在春晖身边,看得目不转睛。 小声问:“姐姐,他们会打起来吗?” 她现在可喜欢看人揍架啦! 春晖摇头,“应该不会。”上辈子的张爱国也是个厉害人物,包产到户后分到不少好地,基本全队土质最好,地势最平坦,能连成片的土地都被他抽中了。 而张大力家可就惨咯,抽中的全是偏远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贫瘠土地,不好耕种不说,也不怎么长庄稼。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都过上了更好的日子,唯独张大力家是不如大锅饭时期。 正想着,李宝柱忽然从人群外挤进来,“崔春晖,崔春晖!” “宝柱哥哥,我姐姐在这儿,咋啦?” 李宝柱喘着气,揩揩被稀饭碗抹脏的衣服,“你们家来客人啦!” 春晖牵着幺妹挤出去,“什么客人?哪儿来的?” “不,不知道嘞,我只看见开着小汽车呢!” “啥?小汽车”小地精那颗嗜车如命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哒哒哒的往家跑。 104 104 跑出来一看,大槐树下真的停了一辆军绿色的小汽车,不过,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车子跟叔叔的很像,只不过比叔叔的新。 是吉普车呀,不是小轿车。 她在省城见到的小轿车是黑色的,矮矮的,车头像个子弹头……她坐过拖拉机,摩托车,大卡车,吉普车,就差小轿车没坐过啦。 小地精嘟囔着嘴,略微遗憾的往家走,被春晖从后面追上来,“妹啊,你咋这么稀罕车子呢?” “发明车子的人类真聪明。” “啥叫发明车子的人类……说得像你不是人似的。”春晖牵着她的手,笑眯眯的揶揄道。 幺妹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转而想起家里的客人,到底是谁呢?居然还开着跟叔叔一样的小汽车……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奇怪的念头。 “姐姐你说会不会是……” 春晖没听清,低下头问:“是谁?” “我外公外婆呀!”幺妹有点期待,别的小朋友和姐姐都有外公外婆,妈妈说她也有,只是他们在北京太忙啦,以后有时间会来看她哒,会不会是他们现在就有时间了呀? 春晖一愣,没想到她想的居然是这个。 不过也情有可原,小孩子谁不喜欢外公外婆?尤其是有这么两个住在“北京省”的亲戚,跟别的小朋友说起来都更威风呢! 不过,小地精要失望了。 “不是哦,我看车牌应该是咱们本市的。”不过这年代能开吉普车的,在四十年后可相当于劳斯莱斯啊,非富即贵!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北京教授”能达到的程度了。 春晖心头疑惑,她印象里上辈子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莫非又是蝴蝶效应? 崔家院子里,站着几个穿西装的男人,那褶子非常显眼,明显是临时穿上充场面的。他们正在四下打量,黄柔正陪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不不不,年轻人说话! 那人个子贼高,起码有一米八五,跟顾三叔叔差不多,关键他皮肤还白,白得发光那种,素来以白著称的黄柔站他跟前,都被显黑显黄了,你说他得有多白? 关键这人,白也就罢了,鼻子还高得不行,座山雕似的!就跟那鹰鼻子一样,看着就奇怪,哪有人的鼻子长那样啊?而等那座山雕回过头来,幺妹差点被吓死,他居然长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 蓝幽幽的。 这个人是大猫成精了吧! 大猫就是老虎,即使不是老虎,也是能吃地精的最邪恶的坏东西! 幺妹站住,猛地拉了一把春晖,“姐姐小心。” “咋啦?” “他……”她悄咪咪指了指那个大猫精,很担心妈妈怎么能跟他说话呢?万一他吃了妈妈怎么办?小地精着急得脸都红了,但她很勇敢,如果大猫精敢吃妈妈,她就能跟他决斗! 黄柔看她急得脸都红了,气鼓鼓的盯着对面的人看,还挺奇怪。自从去了趟动物园回来后,这丫头好像特别怕肉食动物?以前她可是能跟大白鹅决斗的人呐,莫非孩子的胆量是随着年龄成长而曲线波动的?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是特别怕猫,听见猫叫脑海里就会想象幻化出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怪物,有时候能吓得睡不着。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还挺喜欢猫的啊,隔壁人家的狸花猫她经常玩儿……有时候,这种前后矛盾的三百六十度转变的情绪,让她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到底哪个阶段的记忆是真实的,哪个阶段是她想象出来的。 她想得出了神,幺妹已经咚咚咚跑过来,横亘在她和“大猫精”之间。 她赶紧笑着介绍,“这位是迈克叔叔。” 小地精仰着脑袋,拿出自认为最凶恶最厉害的眼神,双手叉腰蹬着他,心道,啥卖壳叔叔,他卖鸡蛋壳,乌龟壳?还是板栗壳啊? “卖壳叔叔”笑眯眯的看看她,对着黄柔“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黄柔又笑着简短的回答了几句……当然,都是小地精听不懂的话。 “崔绿真,这是美国来的乒乓球运动员,叫迈克叔叔。” 幺妹嘟着嘴,眼看妈妈快生气了,才不情不愿的叫:“卖壳叔叔。”你个大猫精,我要让你的壳一个也卖不出去。 哼! 她仔细的打量她,发现他的大短裤只到膝盖,露出来的小腿上,长满了黑漆漆长绒绒的毛,那么多那么密……哼,还说不是大猫精! 迈克:“……”叽里咕噜,下一秒,他从随身背的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里摸啊摸的,摸出一个棕褐色的塑料纸壳递给小丫头。 幺妹一看,哟,不是卖鸡蛋壳板栗壳,原来是卖糖纸壳的!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落那糖纸上,枉她认字无数,可上头愣是没有一个字是她认识的,倒有点像高年级学生学的汉语拼音? 黄柔帮她接过来,“这是巧克力,你去年不是问我巧克力什么味道吗?” 幺妹眼睛一亮,对哦,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她一段时间呢。 她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卖壳叔叔,没忍住口水,“我可以尝尝吗妈妈?就尝非常小的一小口哦。”保证不会上大猫精的当。 黄柔失笑,“去那边尝吧,跟姐姐分着吃,啊。”又拉住她,“吃人家的东西,还没说谢谢哦。” 小地精不情不愿的,“谢谢卖壳叔叔。”顺便用一个自认为超凶狠的眼神警告他一眼,这才跑过去牛卵树下。 “黄小姐,你的女儿非常可爱。” “谢谢夸奖,她还没见过外国的朋友,有点怕生。”黄柔的英语其实也不咋地,以前学的是俄语,英语只是辅修,几句简单的聊天已经是极限了。 很快,随行的翻译过来,礼貌的请迈克坐下,又请崔老太:“麻烦阿姨给我们烧一壶开水,泡几杯好茶。”顺便给门口的小伙子使眼色。 两年前尼克松访华,一年前启动“乒乓外交”,半年前基辛格访华,现在中美两国正式建交,美国的好几个乒乓球运动员被邀请来访问中国,为期两个月。在爬完长城逛完故宫后,迈克主动要求想来中国的大西部看看。 他的“看”可不止他一个人看,看完回去还得跟国家汇报呢,他代表着的是他身后的美国,甚至整个资本主义阵营。咱们社会主义也不能丢份,首选就是石兰省阳城市! 看看吧,咱们社会主义的工厂,多么红火!咱们社会主义的煤炭,多么精黑!咱们社会主义的工人,多么幸福! 可迈克从小在底特律出生长大,那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车之城啊,美国平均每户家庭拥有一点五辆汽车,就是苏联的工业也不可能比美国稀罕,他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对国内这种一切生产生活资料凭票供应的经济模式非常感兴趣,找陪同人员要了一张自行车票,准备自个儿去“买”一辆,再骑上,全程全方位体验一下这样的模式。 也不让翻译陪同。 而那负责接待的同志呢,又怕老外觉着咱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人怎么这么吝啬这么抠门呢?直接给了他两张票,一张看着玩儿,一张骑着玩儿。 谁知道迈克这么不小心,把票掉在了幺妹带小猫猫回煤炭小区的路上,正好让她给捡了!一家子欢欣鼓舞当场把票兑换成实物,欢天喜地回家了。 迈克是怎么也想不到啊,在美国小孩都能人手一辆的自行车,在中国能宝贵成这样,负责接待的同志愁眉苦脸,这东西得他和翻译赔啊,可赔钱都是小事儿,关键是丢份儿啊! 人资本主义会怎么想咱们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人民怎么一点儿也不诚实啊,一点儿也不拾金不昧啊,可面子上他还得跟老外拍着胸脯保证,勤劳的,善良的人一定会物归原主。 正巧,王满银在四处打探谁丢了两张自行车票,打听着打听着,打听到雨花街道办主任去区里开会传达回的市里大事儿……这不,两相一比,就对上了! 本来,他想先跑牛屎沟来给崔家报个信儿的,可主任说了,这事不急,只要找着谁捡的,又知道崔家人一直在主动寻找失主,说明他们是拾金不昧的。 正巧,可以让老外看看咱们国家拾金不昧的好人民! 所以,市里临时决定,带迈克来看看这户人家。当然,他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崔家肯定是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所以老外的吃喝拉撒他们随行人员都给带齐了。 说泡茶,那茶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司机跑车上拿去。 崔老太早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动,也不会说话了。她知道世界上有外国人这种“人”,可那都是广播里听来的啊,哪里知道他们能来到牛屎沟?再说了,来哪个国家的不好,朝鲜越南都行啊,怎么来个美国的? 这个时候正是意识形态对立严重的时期,美国统治者疯狂迫害共产主义者,在普通美国人的眼里,中国人就是旧金山的廉价劳工,是受专政迫害的“奴隶”……而在崔老太眼里,美国人民全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资本家剥削得只剩一把骨头,亟待无产阶级解救! 不然,穿裤子咋只穿半截儿呢? 膝盖以下的裤腿都没了,比她个三代贫农的老太太还不如。 于是,他们互相用同情的、怜悯的眼神看着对方。 崔老太是个好心的老太太啊,只要有客人上门她都会热情大方的招待人家,别说还是这么可怜的水深火热的客人,哪怕是自个儿吃不饱,她也要让他宾至如归! 于是,她把友娣叫来,“你上次掏的野蜂蜜还有没?” “有!”友娣跑回屋里,抱出一个罐头瓶子,里头装着半罐金黄的黏稠液体。 崔老太大大的舀了两勺出来,化在开水里,友娣又从院里干枯的某种她也不认识的植物上摘了几朵小花儿,放水里。 “这能吃?”崔老太有点担心,可别让客人吃坏肚子啊。 “肯定能,我吃过,香着呢,吃了肚子还特舒服!” 崔老太气得在友娣头上打了一巴掌,死丫头嘴咋这么馋呢,认识不认识的都往嘴里塞。 友娣早笑嘻嘻的跑开了,来到院墙角牛卵树下,春苗和春晖问:“妹啊,你能听懂他说啥不?” 小地精摇摇头,“他喵言喵语的,我才不听呢。友娣姐姐快来,我们吃巧克力吧!” 因为姐妹几个没来齐,她一直舍不得吃,巧克力握手里都软了。只见剥开塑料纸,里头是一块长方形的棕黑色的东西,闻起来有股怪怪的香味。 因为没吃过,大家都觉着,真香! 就连活过两辈子的春晖也没吃过,她以前是对这些糖果不感兴趣,现在是想吃没得吃啦。 幺妹数数人头,小彩鱼不算,一共五个人,巧克力已经软了,不好分割……“嗯,我们一人一口叭。” “春苗姐姐先吃。” 春苗让着她,“妹先来,我嘴大,一口就给你咬没了哟。” 小地精一听,这还了得,“那我先吃,一小口哦,说好哒。” 众人点头,眼巴巴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的傻妹妹哟,你倒是快点儿啊!再不吃都给太阳晒化了! 幺妹知道大家一起吃的东西不能舔,只好狠狠心用牙齿小小的咬一口,包在嘴里,用舌头尖顶来顶去,想让它化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咋样?啥味道?”友娣迫不及待的问。 幺妹皱着眉头,“苦……” 得嘞,这回友娣犹豫了,她嘴是馋,啥都想吃,可唯独不喜欢苦的东西,这味道总是跟“药”挂钩。春苗也犹豫起来,她现在有爸妈给的生活费,还有奶奶补贴,每个月回家都能剩下钱给妹妹们买半斤糖,其实不怎么馋零嘴儿。 “唔……还有点儿甜,滑滑的……”幺妹继续反馈,于是,春晖跳过友娣和春苗,直接咬了一口。别说,还真有点苦,可又不是吃药的苦,像猪油在舌尖化开。 “这叫丝滑。” “啥,啥叫丝滑啊?”春芽才不管呢,“嗷呜”一口,本来平平整整的糖面就多了个大缺口。 友娣急了,“春芽你不守规矩,说好每人只能咬一小口的!” 于是,生怕再来一口就没她的了,她赶紧咬一口,来不及尝味道,闭着眼睛吃药似的咽下去,完成这个试吃巧克力的仪式感就可以了。 一圈转下来,最后还剩一点点,又回到了幺妹手里,她舍不得吃,忍着口水悄悄把妈妈叫过来,塞到妈妈手里。 妈妈呀,已经好多好多年没吃过啦,她记着呢! 黄柔感动得眼眶发酸,她的小闺女,可真会疼人,真恨不能抱心窝上,好好的香香她,亲亲她。 大家开始谈论巧克力的滋味,什么“苦”啊,“甜”啊,“丝滑”啊,“香”啊,说得头头是道,可怜的崔友娣她连味道都没尝到就囫囵吞枣了! 春苗笑她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就连幺妹也觉着,“姐姐你下次吃东西慢点儿好不好?美味的食物要仔细的品尝哟。” 被大家“嘲笑”,友娣面子上过不去,“哼,我才不喜欢呢,洋人的东西有啥好吃的,咱们是中国人,生的是中国胃,只适合吃中国食物。” 大家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一开始不过是没吃过图个新鲜罢了,吃过也就那样吧,洋人爱吃那是他们就是洋人胃,反正她们中国胃不觉着怎么样。 幺妹捏紧小拳头,“对,不能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劳教大会和忆苦思甜的热闹没白看,觉悟还挺高。 别看“卖壳叔叔”跟翻译嘀嘀咕咕说话,可他眼睛一直看着这边呢,看见女孩们那宝贝的,奉若神明似的样子,嘴边闪过一丝不屑。 但他修养好,不说,也不表露,只是端起桌上那放了半天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东西的茶碗。 咦……还有点香! 不是茶香,有点像花香,可又不知道是什么花,闻起来让人精神一振。大西部太干旱了,他鼻腔太过干燥,毛细血管已经破裂出血了,现在闻着,好像鼻腔里温润温润的。 他先不喝,惊喜的问翻译:“这是你们中国人的古老草药吗?”在美国,“来自东方的神秘草药”就跟传说里吸血鬼怕马鞭草一样,荒诞可笑。 翻译闻了闻,“不知道,我也没喝过。” 他端起自己的碗,小小的抿了一口,“咦,还有点淡淡的甜味,合着花香,像……” 迈克等了一会儿,见他喝后没中毒,这才小心的尝一口,忽然眼睛就是一亮,“哦我的上帝,这是春天!我喝到了春天!” 翻译一脸懵逼,能喝出春天?这是什么鬼形容,这资本主义老外脑子就是不好使。 迈克忙端起来,大口大口的喝,喝得不过瘾,直接拿着碗走到厨房,对崔老太点点头,蹩脚的说了句“泥好”,指指空了的碗。 崔老太不得不看向他穷得只剩半截儿的短裤,看吧,穷得都来讨吃的了,要是这么高大年轻力壮的后生在牛屎沟,哪能穷成这样?怎么说也能穿上条长裤,挡挡风寒啊! 可这个点儿早不早晚不晚的,家里也没啥吃的,只能先给他一碗蜂蜜水充饥。 这回,迈克一口喝进去,咂吧咂吧嘴,总觉着少点啥,他指指外面翻译的,又指指自己的,摇头,表示不对劲,不该这样。 崔老太看他指手画脚半天,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听懂,摇摇头。 迈克急得不行,他觉着第一次的水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喝了之后他不止鼻子舒服,连整个肚子都舒服得不得了,可第二次的就没这种感觉,只是清甜。 他跟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嗜糖,那样的蜂蜜水远远赶不上一杯可口可乐给他的甜蜜感和幸福感。他急得嗷嗷叫,让翻译过来解释“春天的味道”,可翻译哪儿知道啊! 看他连说带跳半天,再看看自己的碗,明白了。 原来是要让崔老太再给他加两朵花儿,崔老太无法,只好叫友娣来:“你哪儿摘的花儿,再给他摘两朵,可怜见的,大冬天也没条体面的长裤穿。” 幸好黄柔没听见婆婆的话,不然估计得笑喷了。 她现在,正跟另外两名年轻人说话呢,其中一个还是见过的记者蒋帆。第一次是段书记来送介绍信,第二次是益民饭店,在郝顺东组局上。 “蒋记者现在哪儿高就?” 蒋帆推了推眼睛,“高就谈不上,就在市政办。” 黄柔心道,能被挑中陪同外宾的可不是普通人,这小伙子一看就是有眼力见儿的,又曾跟过段书记,现在年纪轻轻就在政府办,以后说不定能到哪儿呢! “对了黄老师听说没,段书记下个月就要出任农业部农村发展司副司长了。”蒋帆一个人待得无聊,也懒得听老外的叽叽呱呱,不由得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来。 黄柔大惊,段书记这可真是官运亨通啊!从小小的大河口公社书记一跃上北京……当然,也不能叫鲤鱼跃龙门,因为他老人家原本就在农业部工作,回去只不过是平反后官复原职罢了。 那样一位为农民干实事的人,去了农村发展司,是不是意味着国内的农村大环境会有什么起色?牛屎沟现在不许种黑皮瓜了,社员们谁也不乐意,包括张爱国自己在内,都偷偷摸摸种呢。 崔家因为是第一家种的,反倒被太多人盯着,不好下手,院里都只敢种点花生土豆。没了西瓜卖,崔家收入又少了一块,大家都着急啊。 最近风声太紧,做好的包包不敢送出去,上好的西瓜籽儿不敢育苗,可急死崔家人了。 大环境变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可以先种上?等到能结瓜的时候,说不定文件就下来了! 黄柔觉着,婆婆要是听见这消息,还不知道得多高兴呢。昨晚大家围在一起,让她给春月写封信,大哥一句,大嫂一句,二哥一句,幺妹一句,春芽一句的……她是写哪儿算哪儿。顺便,经过菲菲的事,她也正想给春月说说,出门在外,尤其是女孩多的集体生活里,要注意的还挺多。 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写了满满八页信签纸,可把婆婆高兴的,仿佛已经看见孙女收到信,并在信的嘱托下安分守己为崔家争光的模样。晚上挨着她,越说越来劲儿,一直聊到后半夜才睡。 黄柔现在把她当亲娘,她高兴,黄柔就高兴。 正想着,忽然听见幺妹叫她:“妈妈,妈妈你来一下下嘛。” “怎么啦?” 幺妹指指花生丛,嫩嫩的花生苗用稻草盖着,上头还给搭了个保温棚子,鸡粪鹅粪时不时的施上,可谓煞费苦心。 可现在,长势喜人的花生苗居然死了好几根,好端端的叶子枯萎,茎也黄了,像被霜打的茄子。可黄柔确定,棚子加稻草的双重保险,霜是打不着的。 “莫非是生病了?”她捡起一根枯死的花生苗,可叶子上干干净净,一没虫子虫卵,二没斑点。 这可是幺妹带进家门的“新物种”,她很着急,“妈妈怎么办呀?” 她已经用灵力感受过,也没感受到它们是怎么啦。平时生小病的话,她只需要稍微用一点点灵力就能感受到,并且治愈它们,可这次真的不一样。 非常不一样。 “可能是天太冷了?”黄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因为枯苗所在的位置是棚子底下最中心,周围靠边的都没冻死,偏偏把它中间的冻死了? “别担心,先观察两天看看。” 幺妹有点不放心的点头,顺带安抚了一下周围唧唧喳喳的花生苗们,“你们不用怕,我妈妈很厉害哒!” 没一会儿,西屋传来微弱的哭声,她也顾不上关心花生苗了,赶紧撒丫子跑进去,小彩鱼已经爬到炕沿石上,仰着头看她呢。 看见是最喜欢的六姐姐,她“咯吱”一笑,露出一口光秃秃的牙床,跟“苦主”张乙牛似的。 “哼,你是我妹妹,你比大坏蛋张乙牛好看多啦,好看十倍,一百倍!”她气哼哼的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当然没舍得用力。 白白胖胖的小彩鱼回以“咯吱”一笑,朝她张开双手,要抱抱。 幺妹学着妈妈那样,亲昵的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彩鱼要抱抱是吧?那你要乖乖哒,我待会儿给你找好吃的哟!”说着,她忽然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大伯娘的屋,说不定她藏了什么好吃的呢。 小孩子的好奇心驱使,她又嗅了嗅,真的好想知道是什么香。 忽然,小彩鱼“啊啊”叫起来,她正指着炕尾呢。 幺妹在她的指导下,很快从墙洞里掏出一包乌黑发亮的小蘑菇。 夏天的时候,山上会长许多蘑菇,尤其石兰省的松树下,下过雨后会长出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蘑菇。它们不仅漂亮,还非常好吃,是石兰省特有的美味,一年顶多能持续一个月。 但蘑菇种类太多,有些能吃,有些有毒,吃了毒蘑菇轻则恶心呕吐拉肚子,重则脱水昏迷心悸,更重直接能死人呢! 只有家里上了年纪的太婆太公才能说清楚,到底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崔老太跟着她娘认过,几个孩子负责摘回家,她就一朵一朵的辨认,通过看外形,闻气味,甚至亲口尝,确定能吃的留下来,吃不完就晒干,风干成干蘑菇,留到冬天炖骨头。 在小地精眼里,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是好东西,灵芝是精华,蘑菇也是精华,而且是又香又漂亮的精华! 她摸出小小一朵,“卡擦”咬了一口,“唔……真香!”比洋人的巧克力好吃多了,地精胃也是中国胃啊。别人要是吃了生蘑菇,铁定得中毒,可她不怕,这点毒对她来说就是挠痒痒,多放两个屁就完事儿啦。 “卡擦——” “卡擦——” 一小会儿,一把干蘑菇就被她当零嘴儿吃完啦! 友娣推门进来,“妹来抱小彩鱼呢?快把她弄出去,别把尿屙炕上,我可不给她洗。” 幺妹“嘿嘿”笑,她知道友娣姐姐说反话呢,现在的姐姐最勤快啦,不止洗大伯和彩鱼的衣裳,还会洗厚厚的被褥呢。 友娣来到炕尾,伸手进墙洞里掏了掏,“咦……我的蘑菇呢?” 幺妹赶紧抱起小彩鱼往外跑,她现在不能说话,一张嘴香喷喷的蘑菇味儿就会冒出来哟! 她自认是聪明的地精宝宝,为了尽快消化掉那特有的香味儿,又“咕唧咕唧”喝了两碗温开水,权当漱口啦。 友娣可不是一般的农村孩子,她机灵着呢,知道所有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从别的地方又掏出一把干蘑菇,跑厨房送给奶奶去。 “阿姨再等会儿,鸡我同事这就出去买,马上回来,您看看还缺点啥?”蒋帆在厨房里,恳请崔老太给他们(主要是老外)做一顿饭,务必要让他感受到社会主义的温暖,社会主义国家农民的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所以,食材那都是要啥买啥,尽挑着好的来。 “够够够,这政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只鸡就行了。”本来,为国家争光的事儿,她也愿意贡献出一只鸡的,可蒋帆硬说不能让她们破费,接待外宾是有规格有经费的。 “要不,再给他做一个洋人的烤面包?” “咋烤?” 友娣可能干了,但凡她把做吃的这份心思花三分之一在学习上,也不至于只是考个师范。幺妹只是跟她说苏联的小朋友天天吃面包不吃米饭,那面包是大大的蓬松松的,甜丝丝的……你说这丫头怎么着? 她居然就给做出一个简易烤炉来了! 她在院里挖个坑,支上一块烂铁板,坑里放上火炭,面团子放铁板上,再盖一个铁锅盖,铁锅盖上铺上一层烧红的火炭,一会会儿,那面团子就发酵,膨胀,两面金黄……熟了! 反正,谁也没吃过外国的,就觉着她做的是世界第一好吃的呗! 谁也没教过她要怎么做,什么温度,什么导热原理,可她硬是靠着一颗贪吃的心,琢磨出原始的农家烤箱来了!每次四婶和幺妹回来,买回鲜肉,就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吃腻了桑葚酱心馅儿的,她开始烙肉饼,白糖饼……嗯,萝卜糕还要用油,可自从用上她的“烤箱”后,不止糕更金黄更酥脆,还省了不少清油嘞! 见此,崔老太也不说她了。 今儿,她的简易烤箱可就派上用场啦,揉面,发酵,包心儿,上火炭,她一气呵成。 迈克没见过这么“刀耕火种”的场面,问黄柔:“这个女孩在做什么?” “烤面包。” “烤面包?”迈克大吃一惊,他在来中国之前,队里的其他运动员就跟他说中国非常落后和贫穷,中国人吃不起面包,他们吃的还不如狗粮有营养。 甚至有个从台湾叛逃过去的直接告诉他,去了中国就等着饿死吧,他们没有任何能做面包的机器和设备。 前面一个月的事实证明,队友们没说谎,没有黄油芝士,没有可乐面包,他真的快饿死了!中国的菜味道都很怪,中国人还喜欢不停的问他“中国菜好吃吗”……他很无奈。 可现在,看着那一个个新鲜出炉的黄灿灿,蓬松松的面包,他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比用电烤箱烤出来的漂亮多了! 孩子们都不争不抢,知道要先让着客人,“卖壳叔叔先吃叭。” 他咬开,里头居然是爆浆的桑葚汁,又香又甜还巨高热量,他的最爱! 他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歪瑞古德!”一连吃了两个,剩下两个是没馅儿的,友娣担心他吃太腻了胃不舒服,就给他搞个咸的,把面包一切为二,夹两片白菜叶子和刚出锅的五花肉进去……反正她爸和二叔经常这么吃,说是爽快。 迈克看到这久违了一个多月的汉堡包,都快给友娣跪下了!这个中国小女孩到底是什么米其林大厨?他刚才已经问过黄柔,友娣没有去过国外,也没吃过这些东西,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觉着,队友们说错了,中国是不吃面包汉堡,可他们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水深火热没有接受西方饮食习惯的自由,而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而已!就像他不喜欢中国菜,中国人不喜欢面包汉堡也是天经地义。 和而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当然,他这么想吧,是因为还没吃上友娣的小鸡炖蘑菇! 待崔家人端上一口香喷喷的大铁锅后,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又是什么神秘的东方力量? “蘑菇和鸡。”翻译这样说。 迈克可以肯定,自己从未吃过或者闻过这样的香味,那是一种神奇的,源自大自然的,稀有的美味,而不是人工和科技种出来的双孢菇! “什么蘑菇?哪里来的蘑菇?”翻译把他的话传达给崔家人。 友娣还以为他说啥呢,一拍大腿,“害,山上到处都是,夏天我都吃腻了。” 迈克震惊,中国人原来是这么奢侈的吗?这么珍贵的食材居然遍地都是?还看不上吃? 等吃到第一块鸡肉时,知道是这个叫“有个弟弟”的女孩做出来的,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佩服之情,脱口而出:“你想当厨师吗?” 105 105 对于这个问题,黄柔在传达的时候也颇为意外。 友娣还没说话,刘惠忙不迭答应:“学啊学啊,她能跟着你去国外吗?哎哟去美国也太好了吧!我就知道你们美国人特别热心肠,特别喜欢关爱咱们贫困地区的孩子,哎哟我这,初一就去给你们求个平安符……” 这样的迫不及待,阿谀谄媚,黄柔都替她臊得慌,实在翻译不出来。 即使友娣真去学,也不至于这么巴结人吧?要知道厨师可是全凭自个儿本事吃饭的职业! 刘惠也知道厨师是硬本事,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不请厨师?牛屎沟没有专门干这个的,一般都是从外村请,办事请两天,好吃好喝当祖宗似的供起来,还得出二块六毛六的喜钱,有钱的三块六毛六,更大方的直接给六块六毛六……这钱多好挣呐! 就是王二妹,因为会的菜多点儿,那些舍不得请厨师的人家就请她去掌勺,一大锅一大锅的好肉搁灶房随她吃,挑着哪块好吃哪块,这样的待遇也是牛屎沟头一份!连带着崔家几个孩子也跟着二伯娘(二婶)能去帮忙的人家里混口肉吃,你说这样的工作能不香? 友娣要是学出来了,不止能让她自己那张馋嘴免费吃,刘惠这当娘的跟着去吃几顿又怎么着?要知道厨师的好坏决定你这台喜事的效果,菜捯饬好了,客人吃着好,传出去也是主家面子,吃不好?那就等着一辈子被亲朋好友戳脊梁骨吧! 要是再能清油肥肉捎带一星半点的回来,那可是整个崔家都能受益的!她觉着吧,家里人不可能不同意。 更何况,要真能去了美国,别以为她不知道,美国可是比妹夫去的啥德国有名气多了,到时候她的腰杆子更直更硬,比王二妹还硬呢!别以为她不知道,王二妹现在可得意得很呐,自己给村里掌勺,做包手脚又利索,挣的钱比她多,现在更得意的是春月进了总政文工团,在队上可是军属待遇呢! 她算是看出来了,生不了儿子算逑,闺女啊,同样能给她撑腰! 友娣要是出了国,那可是十个春月捆一起也比不了的! 这个时候,她哪还想得起来要坚决抵制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哪还记得忆苦思甜时她可是喊得最大声最饱含激情的。 崔老太一看她那狗吃热屎的模样,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踢了她一脚,“崇洋媚外!” 这词她还是在张爱国念的社论上学来的,颇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蒋帆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翻译和司机也笑了,别说,还挺贴切,刘惠还不如几个孩子稳得住呢。 经过半天,幺妹知道卖壳叔叔不是大猫精了,因为大黑讨厌他,小猫猫们也对他龇牙,那她就不怕他啦。“叔叔,去哪里学厨师呀?” “北京。” 刘惠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得声音都变了:“不是美国吗?” 黄柔不好意思赤裸裸的翻译她的失态,只好问迈克为什么让友娣去北京学厨师,这大嫂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收敛收敛。 迈克耸耸肩:“因为北京的烹饪很糟糕,我们没有食物吃。” 意思是,让友娣去给他们做饭?所谓的“学厨师”估计是翻译自行添加的,实则是做保姆,或者教他们的厨师做面包? 可黄柔了解过,蒋帆说他们一行十八名美国乒乓球运动员,以运动训练,互相学习的理由在北京待了一个月,踏遍名胜古迹,游山玩水不算,光吃的就已经换了两拨厨师。 先是国家乒乓球队的厨师,他们吃不惯,好吧,后来直接给换的大会堂国宴师傅,享受的不是一般外宾待遇!这样还说不好吃?那只能说明友娣说的很对,他们没有中国胃,白白浪费那么多好东西。 国宴大师啊,普通人一辈子也吃不上一次! 黄柔在北京长大,也就是某一年去找正在开会的父亲拿东西的时候,吃过一顿。当然,虽然她已经忘记了味道,可那时候吃的不是味道,是一种荣耀,是体面! 而如果能有机会跟着国宴大师学做菜,那出师后的待遇可就不是简单的牛屎沟掌勺了!大会堂里的厨师基本都是各省市机关单位推荐去的,政治觉悟高,烹饪技术更高,得熬多少年才能熬成师傅级的啊? 她要真能有这个机会,可比读书好多了! 黄柔当了这么多年教师,很多学生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读书的料。春苗虽然不够聪明,但她勤奋,责任心强,上到高中想办法分配个工作也行。春晖非常聪明,而且性格果断眼光长远,要真能像她说的将来会恢复高考,那绝对是考重点大学的料。 幺妹春芽还小,暂时看不出,可唯独友娣,最让人头疼。从小在刘惠身边长大,当她的小间谍顺风耳,学会不少坏毛病。 聪明是聪明,可聪明用错了地方,就是耍小聪明。 不可否认她在“吃”字上动的脑筋一般人都做不到,可偏偏学习不上心,成绩一直在中上游徘徊……想走文化这条路,肯定赶不上春苗春晖,要是能近距离跟着国宴大师学习,说不定也是另辟蹊径的好办法? 机会送上门,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她小声的跟婆婆和大伯子说了,看他们意见。 至于友娣?那早就双眼冒光啦,妈妈一会儿看幺妹眼神好,山里宝贝多,就让她多进山里溜达;一会儿看春苗读书好,就让她好好读书;一会儿看春月进了文工团就让她也去学唱歌,鬼哭狼嚎吊嗓子……说来说去,全是她妈眼红的,而她压根不喜欢的。 学厨师,不就是做好吃的吗?这她喜欢,没问题,妈妈她可以诶! “好呀好呀!这样姐姐就能天天吃好吃的啦!”幺妹高兴的拍手手,仿佛她才是那个吃好吃的人。 春晖也兴奋的看着友娣,鼓励道:“友娣姐以后肯定是最厉害的大厨师,五星级的!”她们家的姐妹呀,一个个的都要走出大山,改写命运啦。 友娣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害,啥五星六星的,只要能给我足够的食材,我肯定能做一桌满汉全席。”小小年纪的她,不止琢磨吃的有一套,就是最基本的刀工也非常好,那土豆丝儿切出来,比黄柔的还细还匀净,片的腊肉比纸还薄。 做菜这事还真是讲究天分,年纪说明不了啥。黄柔能切得不错,那是因为她做过很多次,又肯用心学,熟能生巧。崔老太五六十的人啦,切出来的土豆丝还照样是“条”呢! 大家都被她自信的样子逗笑,蒋帆和翻译特意问桌上哪几个菜是她做的,他们要好好尝尝。 迈克作为启动中美外交的重要“使臣”,他提出想带个“厨师”上北京,市里自然同意,不止让他带去,还派蒋帆跟着去呢,十八名运动员啥时候走,就啥时候放他和友娣回来。 崔家人想的很简单,做菜嘛,只要去北京让人点拨点拨,哪怕一个月也足够了,现在又正是寒假,不耽误学习。 刘惠这当妈的心也是够大,够狠,饭没吃完就立马回屋给友娣收拾东西,把几件少得可怜的衣裳塞进双肩包,还催她快点吃,别耽误了迈克的大事。 崔家人:“……”真是狗吃热屎,没眼看。 人老外不知道,还以为中国人都这副德行呢! 虽然去的时间不长,可崔老太还是不放心,再三的交代去了北京不能嘴馋,不能偷吃,不能惹麻烦,手脚放勤快些,到时候市里和国家都会给她发补助,一分不少全给她。 要是回来听说她偷吃闯祸,不仅要揍死她,补助她一分也别想要! 友娣乐得见牙不见眼,“好嘞奶,你放心!” 就是为了那两百块的津贴,她也会忍住哒! 幺妹拉着她的手,“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去看看春月姐姐啊,我们都想她啦。” “放心吧妹,我不止去看她,还能去看你外公外婆,告诉我他们住哪儿,保准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幺妹小小的叹口气,“算啦,等我长大自己去叭。” 北京,首都啊,主席住的地方啊,她们唱了那么多年《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现在啊,终于能去看看真正的北京啦!全家激动得不要不要的,比春月走的时候激动得多。 为啥? “姐姐快去快回,回来给我们说说北京的事儿。”很快,一个月后她就能回来了呀,她的眼睛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眼睛,还是全家,乃至全生产队的眼睛呀! 当天晚上,他们刚走,整个牛屎沟生产队都知道老崔家又有一个闺女上北京了,还是被外宾请上北京做饭的啊!那心里啊,羡慕嫉妒啥都有。谁能想到这倒霉催的干啥啥不顺的崔家,居然接二连三遇到这么多好事儿,接二连三的飞出金凤凰? 要早知道闺女也能这么出息,大家还费那劲生儿子干啥?又淘气吃得又多,还不让人省心,为爹娘争光的事儿一件也干不了,简直是饭桶! 于是,继全村女娃娃们上山学唱歌后,这一次,全村女娃娃又开始学做饭了……他们坚信,复制崔家女孩的路子是最省力,最简单的成功之道。 张爱国再一次提着一只老母鸡上门,“婶子咋就让她一个小女娃娃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咋说也得有个伴儿不是?” 他们家张秋兰和友娣玩最好,要能带她去就好了,要能再有点别的机缘,他这一辈子就有指望了,哪怕只是见识见识,那也值了。 “害,有记者陪着呢,怕啥?”崔老太这可是真心话,友娣脑子灵,只要不偷吃就不会闯祸,别人想欺负她,或者占她便宜?那是不可能的。 没看全队这么多娃娃,就没有能哄到她的! 况且那位蒋记者还认识阿柔,是顾学章的朋友,还在段书记手下做过事儿,这三个人都是值得崔家人信任的。 去吧去吧,顺便给段书记捎几斤土特产,到时候让蒋记者送上门去,也是他们一方百姓的心意,挂着他老人家呢。 最后,崔家也没收张爱国的老母鸡。他灰溜溜的抱着鸡,往村尾走去,一路走,一路不是滋味。崔家这两年真是好运过头了,他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拥有这么好的运气的。 他挠了挠鬓角的白发,才三十多岁的壮劳力,满脸皱纹,白发早生。最近他老婆又病着,吃了好几副“牛太医”的药,依然不见好转,心里急得很。 周树莲又跟他闹脾气,她不想去大河口,让他想办法把他和儿子留下来,可杨发财又不傻,他能有啥办法啥理由强留别人老婆? 真是想想就头大! 而更让他头大的是,回家发现圈里剩的三只老母鸡居然睡着一动不动,他把怀里那只放回去,闻到一股浓浓的新鲜的血腥味——三只鸡死了! 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伤口深可见骨,鸡脖子都快断了。 他顿时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这可是全家的“银行”啊!就是公社来领导他也舍不得杀的,怎……怎么就死了? 他咬咬牙,一定是哪儿来的野狗干的!平时晚上也会来偷鸡蛋,大白天就敢出动的还是第一次,他拎起一根木棒,蹑手蹑脚围着院子找了一圈。鸡血还是热的,应该没跑远。 当然,饶是他动作再快,力气再大,也找不到“凶手”了。 很快,春节就到了。 春节前两天,崔家收到春月寄来的信。她性格开朗,男娃娃脾气,古道热肠,经常给一班小同学们跑腿打饭打开水,很受欢迎,刚去一个月就交到两个好朋友。 因为她是属于电视制作中心委托培养的,津贴不低,一个月四十块呢,伙食也不错,才一个月她就觉着自己胖了,都快有幺妹那么胖了。 幺妹听春晖姐姐念到这儿,双手托腮:我也知道我胖呀,但是我瘦不下去呀,人类的食物太美味啦! 春月还说,等她待满三个月,就能有探亲机会啦,她一定会争取好好表现,早日回家来。当然,她居然还小大人似的嘱咐几个妹妹好好学习,以后都到北京来上学。 还让爷爷奶奶爸妈叔伯们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可崔老太王二妹却被感动坏了,抹着眼泪说娃长大,知道心疼大人了。 这个春节,因为风声愈发的紧了,崔家也不敢太出挑,杀鸡宰鹅的动静太大,干脆孩子们都想吃鸭子,就让黄柔上市里买两只烤鸭,到时候再包一顿饺子。 大烤鸭配饺子,幺妹光想着就流口水。 腊月三十一大早,天还没亮,妈妈就带着她和几个姐姐出门了。顾奶奶也跟她们一道,她手里有顾三叔叔的票,一到大河口就忙去供销社,跟她们分开了。 腊月三十的阳城市,大街小巷喜气洋洋,政府门口还挂上红通通的大灯笼,就是街上卖东西的也多起来。这是继严打后第一次出现摆摊设点……当然,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了,再穷,老百姓也得过年不是? 原本被关闭的城南自由市场,也被睁只眼闭只眼的同意暂开半天,也没有正式发文,听说只要十二点之前离开就行。 可大家都知道,大过年的,天气又冷,就是治安队的,谁又愿意出来吹冷风赶人?小偷都回家了! 谁不想过个安宁年! 拿准了这一点,卖东西的,买东西的不要太多,简直人山人海。黄柔怕孩子走失,又怕小偷扒包,挤在人群里紧紧牵着幺妹,春苗和春晖一左一右牵着春芽。 跟她们一样成群结队大牵小的孩子也不少,一年到头也就今明两天能有赶集的感觉,都是从附近公社生产队和街道来的。 孩子多,卖吃食的也多,那一根根金黄焦香的油条,一个个白面烙的饼子,甚至一个个烤土豆拌辣酱的……都是在家里做好,带来卖的。卖了钱还能割两斤肉或是扯几尺布,回去给孩子过个好年。 像崔家这样平时挣了不少钱,今天纯赶集的倒是不多。 “妈妈,我闻到香味啦!” “什么香?你可是答应过奶奶来了不要吃的啊。”不是黄柔小气,实在是她在家已经吃过东西的,不能再走哪儿吃哪儿吧,这毛病可不好。 幺妹委屈的扁扁嘴,“那……那,妈妈能给我一角钱吗?” “以前给你的呢,就花完啦?”小罐头瓶她记着还存了不老少呢。 幺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我请菲菲和丽芝吃冰棍儿,吃……吃包子……” 得,这只地精对朋友超大方,三个好朋友玩到兴头上,她就自告奋勇跑食堂给她们买包子吃,有时是出去买冰棍,菲菲要卧床,她就和杨丽芝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去买。一来二去,她罐子里的钱就给吃光了。 也就黄柔,自个儿节衣缩食,对闺女的零花倒不克扣,也不干涉她怎么花,要是别的家长早不乐意了,我家孩子的钱凭啥花你家孩子身上? “好不好嘛妈妈?” “妈妈我只要一角,你先赊给我,下次我就不要啦。”她讨好的,轻轻的拽着妈妈袖子。 黄柔再硬不起心肠,一面掏钱一面问:“你还没说要买啥呢,今儿天阴不许吃冰棍儿,啊。” “好哒妈妈!我买麻叶酥,待会儿来这儿找你可以吗妈妈?”她指指大大的特有标志性的垃圾场。 黄柔隐约记起刚才确实是看见卖麻叶酥的了,一角钱小小一个,春晖和春苗带她们去,她也就放心了。 谁知她们逆着人流转回刚卖麻叶酥的地方,老奶奶摆摆手,“卖完啦,回家过年咯!” 姐几个惋惜极了,怎么就卖光了呢,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啊。跟她们一样惋惜懊恼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孩,他们一听忙问:“姚奶奶,护阳河边还有吗?” “有,今儿你姚爷爷带出去的多。”原来老两口以前就在护阳河边躲着卖麻叶酥呢,今儿老头还在河边,老太一个人来了城南,这两个买惯的孩子都知道。 幺妹可是不怕生的,她找男娃问清楚地址,拉着春芽就往河边去,一路走一路说她最近吃过的好吃哒。麻叶酥她也没吃过,是一种用面皮绞成麻花辫的油炸食物,薄薄的面皮炸得脆生生的,再浇上一层红糖熬的糖浆,手捏上去都是黏黏的,又香又甜还是金黄色,你说地精能不爱吗? 奶油冰棍儿都只六分钱一根,小小的麻叶酥卖一角可是奢侈品零食了,吃完一个,她舔舔嘴角的糖浆,不愿离开。 “走吧妹,可臭啦。” 河里也不知道咋回事,比半个月前更臭了,可幺妹站在河边就是不愿走,她看着一个个码放整齐的裹满糖浆的麻叶酥想,妈妈要是能做这个给她吃就好啦! 春苗往河里看,忽然指着下面道:“诶你们看那是啥?” 春晖探出脑袋一看,是个什么黑漆漆的东西漂浮在臭水里,还能看见黑漆漆的毛。 “猪!” 幺妹也不馋了,赶紧让姐姐拉着伸出半个身子去看,“真的是猪!”不过跟家里的不一样,肚子被泡得胀鼓鼓的像个黑色的大气球,四个蹄子反倒显得短短的,像四个黑点缀在气球上。 “猪怎么会飘在臭水河里?”春苗奇怪的问,猪是啥?不止是肉,还是任务啊! 每个生产队都有“任务猪”,今年开始生产队又把任务下放到家家户户,要求每家给国家一头不小于九十斤的任务猪,不能是病猪死猪,不能少一斤。所以,为了足额足量的交猪,每一家送猪前都会死命的喂它,填鸭式的把猪肚子喂得饱饱的,仿佛吹胀的气球。 可即使是这样,也没这么胀的! 更何况,一头猪值许多钱呢,怎么会死在河里?这谁舍得呀?春芽已经激动的叫起来,“猪!幺妹捡到猪啦!” 幺妹:“??”我捡到了吗? 春芽率先从河边一个小斜坡滑下去,下面还有一段河堤是青石板铺的,没被水淹。 卖麻叶酥的老姚头看见,忙大声道:“这猪早死了,都臭得不行啦,你们别下去。”大黑猪飘水里,其他孩子早看见了,可知道是死的,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谁也不敢去捞。 春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不听劝阻,捡起一根树枝就去钩那死猪,谁知道猪皮早就胀到极致,树枝一碰它就“噗嗤”一声破了,放出一股恶臭。 一开始只是一阵强烈的臭鸡蛋味,杨老太家曾经有这味儿,她们闻过。可这一破,忽然就像屙屎的茅坑混合着臭鸡蛋,全倒在油腻腻的猪油里……那个臭她们都形容不来,只能立马捂住口鼻。 地精的呼吸本来就比普通人敏感得多,小傻妞还大大的吸了一口,顿时仿佛千万条蠕动的蛆虫顺着鼻孔、嘴巴、喉咙往里爬,她“呕”一声,吐了。 老姚头吓得赶紧跑开十几米远,可这样的距离在强烈的恶臭下,压根没用。他气得捂住口鼻,埋怨道:“你这小丫头咋不听话呢,死猪有啥好捞的,这臭的,过路都没法过了吧!” 春芽也被臭得晕乎乎的,但她胆子大,就算是捂着鼻子也要好好看看,猪肚子里密密麻麻爬出许多小小的白白的虫子,她还兴奋道:“姐,妹,你们快来看,好多蛆啊!” 对不起,听见这一句,连春晖也给整吐了。 她们吃的早饭,价值一毛的麻叶酥,全给吐出来了。 有几个买菜回来的大爷大妈闻见,全都捂着鼻子跑开,“呸呸呸,这死猪咋又臭起来了?” “不会是上游的又死了吧?”居民户口的城里人都不用养猪交任务,只有上游的郊区几个生产队在养,估摸着就是从上面飘下来的。 “治安队的咋不去看看,别是发猪瘟,这猪肉还能吃不?”其他几人看着手里刚割的猪肉,也是有点害怕。猪牛五号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吃了病猪肉的人,嘴角会发烂疮,手脚的肉也会一块一块烂掉…… “害,怕啥,这头死猪已经在水里飘了大半个月啦,要传染早传染了,肯定没事儿……就是不知道哪个缺德娃娃给弄过来的,咋比前几天还臭?” 此时,众人口中的“缺德娃娃”正在河堤上兴致勃勃的看着死猪呢。蛆虫爬出后,几乎是几分钟的时间,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嗡”的围上去。 春苗赶紧下去,屏住呼吸把春芽抱上来,逃命似的离开河边。还啥护阳河呢,叫死猪河还差不多! “不对,叫臭猪河!” “死猪河更贴切。” 姐几个争辩起来,幺妹脑海中却有什么迅速滑过,她虽然吐了,可她的地精灵力作用于眼睛,隔很远就能看清,猪脖子上好像有几个深深的牙齿印,似曾相识。 她不记得在哪儿看过了,可她不由得想起大妈们说的话,这头猪已经死半个多月啦,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不正好是她捡到自行车票那几天吗? 那天她们好像是过来捡垃圾,确实闻见一股臭味了。 “妹想什么呢?是不是被臭晕了呀?” 幺妹摇摇头,又点点头,迷迷瞪瞪的回到城南垃圾场,黄柔也正好买好了东西,过来同她们汇合。 “你们去哪儿啦,怎么这么臭?” 那死猪臭仿佛钻进她们的衣服头发和皮肤,甚至连口鼻里呼出来的气味都是臭臭的。春晖估摸着,就是尸臭也没这么臭的吧!不过,死猪的尸体也是尸体,也是名副其实的“腐尸臭”,只是肠道里没那么多未消化的蛋白质罢了。 幺妹则是在想哪儿不对劲,黄柔见她们都心不在焉,也就不问了,现在时间不早了,得赶紧回家去,早点做年夜饭。 回到大河口,顾老太正等着她们呢,身上的背篓已经装得满满的,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她疼爱的摸了摸幺妹的头发,忽然也皱了皱鼻子,“哪来的臭味?” “死猪臭。” “哪来的死猪?” 幺妹一时说不清楚,只觉着不安。她的五百年修为告诉她,这次的死猪事件不简单,可她的灵力在这时候忽然失灵一般,丝毫派不上用场。 一行人说着,聊着,慢慢的往牛屎沟去。老太太的背篓看着就非常沉,把她腰都压弯了,黄柔不忍心,她手上只提了几样熟食,顶多五六斤,“婶子我来帮你背背篓吧?” 顾老太咧嘴一乐,“不用不用,你背不动。” “儿媳妇”知道心疼人,老太太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甜丝丝的,身上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咚咚咚”的往前走,不给她们拖后腿。 来到村口的时候,她又放下背篓,掏出一网兜的果子,“来,给孩子吃,晚上来家玩儿啊。” 牛屎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夕夜不兴串门,会把旧的一年的霉运带到别人家去,只有至亲才会邀请这个时候去串门……黄柔心下感动,这老太太,说话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没想到心也挺好。 未来的婆媳俩,就这么互相看着顺眼起来。 回到家,崔老太已经把面发好了,刘惠割了一把新鲜的没被霜打到的韭菜回来,正坐院里摘着,王二妹在剁几片白菜叶子,林巧针在灶房里烧水,整个院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看见院墙角已经枯黄死去的花生苗,幺妹内心这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明显。她总觉着死猪和花生苗,对了,还有顾奶奶家的死鸭子都有关系,可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烦躁的捏紧小拳头。 秉着低调低调再低调的原则,崔家今年的年夜饭比去年简单多了,一顿韭菜鸡蛋和白菜鲜肉馅儿的饺子,配上两只金黄流油的大烤鸭,天没黑他们就吃完了。 都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杨老太为了扳回一局,居然学着去年的崔家,鸡鸭鱼的做了一桌,尤其那碗油汪汪红通通的红烧肉,奢侈到丧心病狂! 因为周树莲是上海人,还额外的多了一道南方菜——红烧狮子头! 杨爱卫杨爱生骑在已经被他们骑秃了的,被屁股蛋磨得黑油亮墙头上,故意大声的,夸张的把嘴巴“吧唧吧唧”得贼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正在吃肉似的。 “弟啊,这狮子头真好吃,是吧?” “对,我最爱吃狮子头啦!有狮子头下饭我能吃下三碗饭呢!” 其他人尚好,幺妹却被吓得不轻,悄咪咪把妈妈叫回耳房,“妈妈,他们吃狮子头呢!” “咋啦?你也想吃?可妈妈不会做呀。” 幺妹吓得一个劲摇头,“不能,不能吃狮子头。” 黄柔一愣,“为什么呀?” “狮子头不能吃呀,地精不能吃狮子,只吃土。” 黄柔被她翻来覆去的“不能吃”搅得头大,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现在也是想念北京的,想念一起跟父亲过的春节。那时候奶奶还在世,吃完年夜饭会给她一个小红包。北方人的压岁钱一般比较多,越是招人喜欢的小辈拿到的压岁钱越多,可奶奶依着南方风俗,只给她六分或者八分,或者九分…… 小时候会跟小朋友攀比,她还曾因为压岁钱太少而不开心过。现在,她多想再体会一次“钱少”的快乐啊! 想起白天顾三跟她说的,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有自己的小家了,童年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崔绿真今天可是委屈坏了,闻了臭臭不说,被死猪下了一遭,又被胆敢吃狮子头的杨爱卫杨爱生吓一道,妈妈也不安慰安慰她。 唉! 小地精可怜兮兮的,裹紧小被子,不想说话,也不想出去领压岁钱了。 崔老太中途进来过两次,见她呆呆的不乐意说话,还当是白天跑累了,心疼的摸了摸脑门,“没发烧,奶奶不叫你了啊,好好睡觉,明儿给你炒豌豆吃。” 去年,她可是装着一兜兜炒豌豆“傲视群雄”的,小地精有点点心动,又有点点郁闷,这个年有一个她害怕的东西,在一步步的逼近。 最能闹腾,鬼主意最多的两个孙女都不在,崔家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兄弟妯娌们到动物炕边坐了会儿,听着爹娘说了说过去一年的事,又把账本拿出来盘了一道,各房心里都在算账……也就没心思多待。 赶着回各屋说话去。 可以说,这是崔家最有钱的一年,大家长手里有四百多的结余,大房三百多,二房五百多,三房六百多,而四房是最多的,只不过已经借给刘向前了。 如果年后大环境能有所改善的话,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能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天夜里,新年的钟声敲响,刚翻到下一个农历新年,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空中亮起一条条曲折的,弯弯扭扭的银线。 幺妹被打雷声惊醒,害怕的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前年她就是因为一场炸雷给吓病的。睡梦里的黄柔,下意识的搂紧她,人没醒,手却无意识的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大概,这就是母亲的习惯吧,爱的习惯。 就在闪电照亮院子的一瞬间,她忽然看见,耳房的小窗户上,印着一个长长的影子,两个短短的小耳朵,狭长的脑袋,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身体,还有四个小小的短腿儿! 106 106 太突然了,那可怕的影子仿佛突然之间闯入她的心里,吓得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更怕声音会引起它的注意,来吃了她。 直到闪电一过,世界又重新陷入黑暗,幺妹才松口气。 可是,地精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告诉她,那东西还在。她还能听见它舔爪子的声音,是舌头刮在毛上的黏腻感,还有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腥臭味! 幺妹吓得,赶紧推推黄柔,“妈妈妈妈。” “怎么啦,要尿尿吗?”黄柔打个哈欠,揉了揉困顿的双眼,在她肚子上轻轻的摸了摸,发现她的身体居然在发抖。 这才赶紧睁开眼睛,“怎么啦?” 幺妹不敢说话,因为又在打雷了,一般雷声后不久,天空就会被撕裂,闪电就会出现,天地万物都被照亮……而它,肯定就能看见她。 她“嘘”一声,指指窗子,往妈妈怀里缩。 黄柔忙抱着她,“怎么啦?还怕打雷吗?你现在是五岁的大孩子了呀。”她只顾着抱着她安慰,鼓励,一般这种时候她就会勇敢起来。 可今晚很奇怪,她只是缩她怀里颤抖,“不要,妈妈不要,我怕。” “好好好,妈妈抱着你,可总得出去尿尿的吧?我抱你出去,就在屋檐下尿,怎么样?” 幺妹也分不清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或者是想说点什么,她张了张嘴,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臂。 “卡擦——”在她的惊恐中,闪电如期而至。 而玻璃窗外,是熟悉的院子,高大的冬天也不落叶子的牛卵树……咦,那东西不见了? 她赶紧从妈妈怀里出来,指着窗户问:“老鼠呢?” “什么老鼠?” 幺妹动用她的地精灵力,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了,她终于松口气,劫后余生似的,“跑了,跑了就好,它一定是知道小地精不好吃就走了。” 黄柔:“??” 她觉着,闺女一定是白天见到什么,自从买完麻叶酥回来,她就不对劲,现在还做噩梦了。莫非梦见怪物要吃她?这是每个孩子都会梦见的,她倒是笑了,“原来小地精也有怕的东西呀。” 她紧紧的把小心肝儿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脯子去暖她,“妈妈在呢,一直在,不会让怪物吃你的。” “真的吗?” “真的,你是我的宝贝呀,怪物不敢吃妈妈的宝贝。” 小地精这才又松一口气,是呀,她妈妈这么厉害,会做这么多事,怪物肯定都怕妈妈! 她赶紧小猪儿似的拱进妈妈怀里,“妈妈我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世界第一爱你哟。” 黄柔心都被她暖化了,她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小宝贝? 不过躺了一会儿,幺妹开始觉着尿胀了,“妈妈,我想尿尿。”作为一只谨慎的地精宝宝,她是再三确认过,外面没有怪物才想出去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居然停了,院里湾了不少水,她直接尿在水里,溅起几朵水花,大白鹅“嘎嘎嘎”的叫起来,似乎是在回应她。 唔……没被吃太好啦,一切都还是她熟悉的,喜欢的牛屎沟,她就要在这儿,快快乐乐的长大啦! 重新躺回炕上,黄柔顺着她的背,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聊起天来,“跟妈妈说说吧,是什么怪物吓到你啦?” 她用手在妈妈身上比划着,“有这么高,圆圆的短短的耳朵,有尾巴,脖子很长,四只小短腿儿……”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不是黄大仙吗?学名黄鼠狼,她在北京时也只在书本上见过,是来到牛屎沟后,有一年田鼠特别猖獗,农民种下去的玉米种子被它们掏出来吃光光,稻谷也让它们吃了大部分,甚至有胆大的,居然敢跑进人家里来,偷吃腊肉腊鸡和粮食,特别坏。 “可这么坏的田鼠,你知道是被什么吃掉的吗?” 幺妹试探着问:“难道是黄大仙吗?” “对,它帮人们吃掉坏老鼠,你说它是坏动物还是好动物呀?” “好动物。” “所以啊,咱们不用怕它,它进咱们家门,说不定是来帮忙捉老鼠的呢!” 妈妈说的好有道理呀,可是……她能感觉到,她看见的那只黄大仙也喜欢她,却不是静静阿姨对她的那种喜欢,而是……嗯,就像她看见一只大鸡腿,她也喜欢,可她不想把鸡腿放在心窝子里捂着,不想给它洗澡穿衣服,她只想大口大口吃了它! “妈妈,黄大仙想吃我。”她委屈巴巴的说。 黄柔又笑了,“怕啥,它只吃老鼠,不吃地精。” “真的吗?” 她虽然比普通小孩子聪明,可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地精,都经验不足,心里一会儿怕怕的,一会儿又觉着妈妈说的有道理,她不用怕……哎呀,纠结着,纠结着,她就睡着了。 大年初一,春晖起了个绝早,天边刚冒出鱼肚白,她就打开堂屋门,在门框下捡到六毛钱,这叫“开财门”,放一串炮仗,新的一年崔家一定会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可是,今天有点奇怪,她在院子里闻见一股奇异的气味,说臭不算臭,仿佛带着土腥味。像什么从土里钻出来的东西,在院子里待了一夜似的。 她怀疑,是昨儿被死猪臭熏久的心理作用。 没一会儿,崔家大人们都起了,黄柔打一盆冒热气的洗脸水给婆婆,“娘今儿去公社看看吧,听说有舞龙的呢,家里我来看着。” 三个嫂子早早的换上新衣服,迫不及待就想出门了。舞龙和舞狮子的可不常见,每三年才一回呢。前几年崔家穷的时候都风雨无阻的倾巢而出,今年条件好了,更应该去去。 “你不去吗?你要去就我看家吧。”崔老太虽然心动,但还是先问她。 “不去了,幺妹昨晚梦见黄鼠狼说了许多胡话,我在家陪她。” 崔老太把毛巾放回盆里,“咋啦?梦见黄二爷啦?” 黄鼠狼,石兰省叫“黄大仙”,也叫“黄二爷”,是一种敬称,因为据说这种动物有灵性。 准确来说不是灵性,是邪性。它能帮忙捉田鼠,可它也爱偷鸡,上至五六斤的芦花大公鸡,下至刚出蛋壳的小鸡仔,它都能偷能吃。而它还拥有神奇的肛腺,会放臭屁,这种屁闻不得。 邪乎的是,农村女人,谁要是见到它,还闻到它放的臭屁就会生病,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甚至手舞足蹈,乱打乱骂,口里叨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事儿。 所以,农村人对它都是又敬又怕,最好别遇上。 崔老太赶紧仔细的问幺妹说了些什么胡话,说了多久,还怪黄柔怎么不连夜叫醒她。啥舞龙舞狮子,就是有钱捡她也不去的,赶紧进耳房看孙女。 小丫头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眉目舒展,还打着轻微的小呼噜,一只腿压在被子上。 崔老太紧张的摸了摸她脑门,又在屋里看来看去,想起什么赶紧上堂屋拿来一沓厚厚的黄纸,几炷香,在她炕边挥舞着,念叨着……没一会儿,把纸钱烧掉,又煮来两个白水蛋,在幺妹脸上脑门眉毛鼻子一路滚到脚跟,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热乎乎的鸡蛋,熟悉的香喷喷的鸡蛋味,幺妹很快被馋醒了,咧嘴一乐:“奶奶,妈妈。” “赶紧的乖孙女,赶紧把鸡蛋吃下去。”滚过一遍的鸡蛋,早被她捏得乌漆麻黑,可幺妹不嫌弃奶奶啊,奶奶让吃她就吃。 做完这一套仪式,崔老太终于舒口气,鸡蛋会黑,说明她体内的黄鼠狼邪气被鸡蛋带出来了,没事了。 “今儿别让她出去玩儿,就在院里待着吧。” 黄柔点头答应,其他人吃过早饭,欢欣鼓舞,迫不及待的出门了。杨发财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辆手扶式拖拉机拉客,每人五毛钱就能坐到公社,虽然贵是非常贵,跟宰客差不多……可大年初一大人孩子身上都有几毛几块呀,不用走一步土路,新衣服新鞋子就不用沾灰,大家都抢着坐呢! 他的拖拉机“突突突”的,拉了一波又一波,崔老太坐槐树下,跟其他人数着呢,就这么半天工夫他至少挣了三四十块! “呸!尽坑自村人钱!”有人愤愤不平的骂道,“他还真敢狮子大开口,要我啊,宁愿走着去,也不让他赚黑心钱。” 崔老太也觉着五角的车费太贵了,可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人家坐车的都没话说,她也就不多管闲事了。主要是心里还记挂着宝贝乖孙女,待不住,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准备回家去。 “诶,听说没?张大力家的鸡全死了。” “啊?不是说张爱国家的吗?” “诶,我怎么听说的是张乙牛?” 崔老太赶紧回头,“好端端的咋死啦?”她不由得想起顾家的鸭子。 农村人养只鸡鸭可不容易啊,精心伺候一年,说死就死了,外人听着都跟心里被剜走一块肉似的。 “听说是黄二爷来了,村尾死了好几家的,村头的也死了,不知道啥时候就得轮到咱们中间几家……我明儿得让老大媳妇把鸡带她娘家去,躲躲。” 其他人纷纷附和,要不是今儿不能串门,大家都想立马就带鸡鸭出去避难呢! 崔老太的关注点却不在鸡鸭安全上,“黄二爷真来了?” “来啦,那天李家那小子看见了,好大一只嘞!” 得,崔老太明白了,原来幺妹没说谎,也不是做噩梦,她应该是真真实实的看见黄二爷了!要真看见,那可不得了,她光叫魂是不行的,那邪气说不定还在她身上,得赶紧回去看看。 她两只大脚跟充足了电的马达似的,“咚咚咚”往村中去,一路走一路寻思,今年的黄鼠狼可真够猖獗的。这么多人都见过,说不定不止一只呢。 她在牛屎沟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才见过两次,加上这次勉强算三次吧。那东西邪乎,平时都是躲在地洞里,更何况又是大冬天,轻易更不会露面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引得黄二爷频频光顾牛屎沟。 她进门的时候,黄柔正在院里看书,写总结。现在学校管得严,动不动就让交报告,写总结,哪怕是放寒假也不能例外。 “娘回来了?” 崔老太“嗯”一声,迅速的进了耳房,“幺妹呢?” 黄柔一愣,“在屋里睡觉啊。”因为不放心,她每隔一会儿进去看一眼,十分钟前才刚看过的。 事实是,崔绿真真的不见了! 107 107 黄柔扔了笔进屋,哪里还有幺妹的身影? 可她明明才进来看过的啊,出去的门只有一个,她又一直没离开过院子,怎么就凭空不见了……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是不是调皮跑出去玩儿了?” 虽然,她们都觉着可能性不大,她不是那种调皮的孩子。可婆媳俩都祈祷,希望这次的幺妹不要太懂事,让她越调皮越好。 崔老太往村尾,黄柔往村口,一路找,一路“幺妹”“崔绿真”的叫。今儿壮劳力和孩子全都出去了,留守村子的只是一堆老头老太,走路摇摇晃晃,耳朵眼睛也不好使了,都问她们找谁呢。 “三奶奶,我找我家幺妹呢,你们看见她没?” “幺……幺妹是哪个?” 黄柔也跟她们解释不清楚,看到顾家门开着,立马走进去,“婶子在家不?”管不了初一不兴串门的风俗了。 顾老太正在楼上拨糯米粉,这是陈丽华从娘家带来的,属于陪嫁的一部分,有二三十斤呢。她给磨成了糯米面,打算晒干后留到五一节,给老三娶媳妇用,到时候煮汤圆呢。 她得满满的,红红火火,大大方方的煮一整锅! “在,咋啦?” “婶子看见幺妹没?”小丫头平时也挺喜欢来顾家玩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侥幸的想。 “没看见,咋啦,找不着幺妹啦?”顾老太赶紧咚咚咚跑下楼来,将手上的糯米面擦围裙上,“是不是跟春晖她们坐车上公社去了?” 黄柔肯定的摇头,不可能,她一直看着的。 “怎么样?” “怎么样?” 黄柔和从村尾回来的婆婆异口同声的问对方,可惜答案已经写在彼此的脸上。 幺妹真的不见了! 别人只当她是眼神好,走哪儿都能捡东西,崔老太也只觉着她有什么机缘,而黄柔却是知道她的身份秘密的。 小地精对谁都笑嘻嘻的,不可能有仇人,而她自己和崔家也没什么仇敌,应该不是人为……地精会不会也像其他动物一样有天敌? 她不由得想起昨晚幺妹说的,黄鼠狼要吃她。 黄柔急得额头冒汗,以前牛屎沟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黄鼠狼了,最近忽然频频出动,咬死了那么多鸡鸭却没掳走,也没吃一口,除非是……有更好的东西等着它! 要放以前,黄柔是绝对不会相信黄鼠狼想吃人的,可这几年,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她相信这个世界并不是她看到的那样。 她或许,只看到冰山一角,还有许许多多面,是她凡夫俗子看不见的。 “别急别急,我叫老三去。” 其他人都出去玩了,顾三不爱凑热闹,又碍于风俗不能上崔家门找黄柔,一个人待着无聊,就跑河边去了。老太太知道,河边不止是河边,对于老三来说,那是埋葬大哥和小四妞的地方,逢年过节他都会带点东西去看看他们。 黄柔“嗯”一声,又赶紧跑回家,生怕幺妹回来没看见她会害怕。 可惜,没有幺妹在的院子,似乎生机也没了。原本还青翠欲滴的花生苗,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黄了。就连从不掉叶子的牛卵树,树下也落了厚厚一层叶子。 她知道,崔家种啥啥出息,那是因为有地精灵力的作用,可现在这些植物突然枯黄……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是幺妹出事了吗? 正想着,顾三大跨步进来,“怎么说?” 仿佛见到了主心骨,黄柔把昨晚的事说了。 顾三走进耳房,嗅了嗅鼻子,屋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臭气。而黄柔却闻不出来,他知道应该是黄鼠狼放出的臭气,用来麻痹人类神经的,其实就是一种神经毒素。 别人闻不出来,但……他顺着这个气味来到院子,又从院子来到门口,出门,右转,有条小小的夹道,其实是崔家和另一户邻居中间的阴沟,不下雨的时候倒也干燥,那股黄鼠狼独有的臭更明显了。 想到什么,他回头,往家里跑去,一会儿,身上带着一把来了。 幺妹使劲睁开眼睛,可为什么看出去是黑漆漆的呀?她记得今天是大年初一,妈妈让她在家好好睡觉,怎么一觉就给睡到天黑了呀?那她岂不是错过了三顿饭! 三顿呐! 小地精委屈坏了,妈妈和奶奶为什么不把她叫醒吃饭呀?居然连春晖姐姐也不叫她,呜呜……她少吃了三顿好吃的,怎么办呀? “妈妈,我肚子饿。”她说得理直气壮,她必须要吃一只大鸭腿,哦不,两只,得两只才能弥补这份精神损失!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妈妈暖暖的手,而是“滴答”一声,像口水落地的声音,她彻底吓清醒了,“谁,谁?” “呲溜——” 那是舌头舔在毛发上的声音,幺妹缩了缩身子,小声道:“黄……黄大仙你别吃我,我不好吃,一点儿也不好吃,我给你买烤鸭,买鸡腿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一点力气,一点灵力也没有。 她想起来,今儿确实是在炕上睡觉,睡着睡着,好像闻见过一股臭臭的气味,然后一会儿她就记不得发生什么了。估计她的灵力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丧失的。 回应她的,只有她的回声。 回声……她忽然一愣,莫非这是个洞?妈妈说过,只有洞里,而且是很大的洞,才会有回声。 只要有洞,就有土。 她小心的挪了挪屁股,感受到地上的土是柔软潮湿的,她才能集中精力,从墙上摸索着,抠了一把稍微干净的土,吃进去。 原本舔爪子的声音没了,目瞪口呆看着她。 吃土后灵力恢复一丢丢,终于能看见洞里情形啦。她对面,坐着一只半人高的黄鼠狼,正眼睛冒光的看着她,她歪头,它歪头,她咽口水,它咽口水,她又吃了一把土,它也有样学样……不过,一个是津津有味,一个是“呸呸呸”。 幺妹发现,这只黄鼠狼似乎是有点笨。 她放心了,一面吃土一面着急的想,这是哪儿呀,她要怎么告诉妈妈她在这儿,妈妈快来救她呀! 一会儿,洞顶传来“吱吱吱”的声音,对面的黄鼠狼突然耳朵竖起来,亮了亮爪子,悄悄推开顶上一层薄薄的土,伸出脑袋……于是,终于有光透进来啦。 幺妹大口大口呼吸,喔喔,外面的空气好清新呀,洞里一直有股臭臭的气味。 黄鼠狼手脚并用,迅速的爬出去,跑了……那动作,快如闪电,难怪能悄无声息的进村民家里偷鸡呢! 幺妹可是聪明的地精宝宝,等听不见它的声音了,赶紧站起,来到洞口下,试着往上跳了跳,洞太深了,她很费力的蹦跳,也没能看见外头情形。 可是,她听见洞口有两棵高大的栗子树,她能看见它们高大的树冠。 “洞里的小孩就是能听懂咱们说话那个吧?” “是啊,不然黄大仙干嘛掳她?” “嘘……你小声点儿,让它听见还不得啃光你的根?” “我不怕,它现在忙着吃小孩呢。”栗子树似乎是往左右看了一眼,确定黄鼠狼自己走远了,才小声道:“听说它已经二百来岁,就等着吃了小孩的肉,它就能成精啦!” “真会成精?那咱们这一带可就没太平日子咯!” 可不是嘛,自从它听说牛屎沟有个能听懂植物说话的孩子后,它就从阳城市来到这儿蹲守,从此以后,村民们养的鸡鸭接二连三死了,满山的植物也让它祸害了。它身上有股邪性,不止能偷鸡摸狗,释放的臭气还能熏坏植物,崔家院里的花生苗,就是让它弄死的。 幺妹叹口气,她想起来妈妈给她讲的“西游记”的故事,她现在成了坏妖精们都想吃的“唐僧肉”了吗? 吃了唐僧肉能成仙,吃她的肉还能成精?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大地精跟她说过耶……唐僧每一次被坏妖精抓的时候都有孙悟空去救他,可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呀? 想着,幺妹又委屈了。 她坐土堆上,呆呆的看着黑漆漆的土洞,好想妈妈,好想奶奶,姐姐,叔叔,菲菲,胡峻哥哥,静静阿姨……她好想他们! 两条胖乎乎的小胳膊紧紧抱住膝盖,待会儿黄鼠狼要吃她的时候,会先从哪儿开始吃呢?如果是手,那也是抱过妈妈的手,如果是嘴巴,那也是亲过妈妈的嘴巴……呜呜,她不要被吃掉,她想跟妈妈在一起! 小地精是最勇敢的孩子,妈妈说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能退缩,不能害怕。她捏紧小拳头,她一定要想办法,不让黄鼠狼吃她。 正想着,忽然又听见那两棵栗子树说,黄鼠狼看见一只大兔子,追兔子去了。嗯,这正好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可她应该从哪儿出去呢? 只有一个洞口,她的身高又不够,跳不出去……如果,外头有谁能拉她一把就好啦。 “栗子树哥哥你,你们好?”因为灵力受损,她虽然隐约能听见它们说话,可它们却听不见她的。 小地精急啊,她“喂喂”的叫了几声,依然没反应,自己就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周身被一种神秘的玻璃罩给罩住一样……她真的好想妈妈,妈妈快来救她吧。 她保证,出去以后再也不贪吃了,再也不乱花妈妈的钱了,要好好学习,好好听老师的话,帮妈妈洗碗,给妈妈捶背……呜呜,她抹了抹眼泪。 五岁的孩子再聪明,那也是个孩子啊。 更何况,她现在没了灵力,跟普通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她会害怕,会无措,会哭啊。 没一会儿,黄鼠狼叼着一只灰灰的野兔子回来了,听见她的哭声,嗅了嗅鼻子,“吱吱吱——” “坏黄鼠狼,我再也不说你是好动物了,你是坏动物!”幺妹气急败坏的骂。 黄鼠狼把“死兔子”扔她跟前,凶狠的龇出一口黄色的尖牙,唇边还带着新鲜的血迹,仿佛一张血盆大口。 幺妹这次是真吓哭了,抱着膝盖往后缩,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她是既不敢看眼前的死兔子,也不敢看它的血盆大口,只好闭紧双眼。 黄鼠狼贪婪的看着她,再一次流下了贪婪的口水。 它把兔子往她跟前再推了推,“吱吱吱——” “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 “吱吱吱——”干脆把兔子扔她膝盖上。 那温热的软软的还带着生前体温的小东西,彻底把幺妹惹毛了! 小兔子多可爱呀!蔡明亮有一只,经常带来班上玩儿,她和杨丽芝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摸他的兔子。那雪白的柔软的毛,红红的眼睛,又长又软的大耳朵,抱着白菜帮子“嘎吱”啃的模样,小嘴巴一动一动的,时不时还会露出它可爱的兔子牙…… “你是大坏蛋,你居然要吃兔子!要不是我现在没灵力,我就,我早就揍你了!你比江南还坏,我讨厌你,一直讨厌你,永远讨厌你!” 她闭着眼睛,小嘴得吧得吧,也不管对方听见没,反正就是骂。 而自认为“好心不得好报”的黄鼠狼,那个气哟,它好心好意给她肉吃,听说她最喜欢吃肉,结果她还不领情……越想越气,它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受过这个气呢,顿时肛腺一紧,憋不住。 但它知道,不能再放气了,她吸食的太多了,如果继续用毒气麻痹她,她很快就会丧失意识,甚至死亡。 死人肉有啥好吃的?再说,中毒的死人肉吃了它可成不了精。 为了保护它成精的灵丹妙药,“悉悉率率”它窜出洞口,有气也去外面撒了。 幺妹赶紧睁开眼睛,不知道她居然把大坏蛋气得离家出走了,只是摸着膝盖上的兔子,哽咽道:“对不起小兔子,我帮不了你,没能救你,呜呜……” 她是万物之母,她救了那么多植物和动物,却唯独救不了它……她第一次意识到,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而当没能履行责任的时候,她的失望也来得越难受。 在这一刻,她不想当地精了,她想做个普通人,跟姐姐一样的普通人。 那样就不会难过了吧? 可老地精说过,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职。 天职是上天决定的。 忽然,膝盖上的小东西动了动,慢慢的睁开眼睛。 “呀,小兔子!小……小兔子,你……你没死?” 兔子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虚弱的,乖巧的趴在她膝盖上,两只大长耳朵软软的垂在脑后。 幺妹在它身上轻轻的检查一遍,除了脖子上有点血迹,其它地方都没受伤……估计是被黄鼠狼吓晕的吧,哼,大坏蛋! 黄鼠狼:“??”我以为你喜欢吃活的肉,没给它弄死呢! “你没死太好啦,我一个人好怕呀,我想我妈妈啦,你想你妈妈吗?”她轻轻的给兔子顺毛,“我妈妈可好啦,她很漂亮,很勇敢,很能干,她班上的哥哥姐姐们都超喜欢她!” 小兔子拱拱她的手,“吱吱——” 她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洞里,太孤单啦。 得到回应的崔绿真,更来劲了,“我妈妈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哟,好多好多人喜欢她,奶奶喜欢,三伯娘喜欢,春晖姐姐喜欢……嗯,叔叔最喜欢她啦。”俨然一副把兔子当好朋友的模样。 想到长腿叔叔,她又想起他们家的鸭子肉,“哼,大坏蛋黄鼠狼咬死了叔叔家的鸭子,五只呢,顾奶奶可心疼啦。” 她捏紧小拳头,“我崔绿真才不怕它呢,我要揍它,像揍江南大坏蛋那样,狠狠的揍!” 这几句似乎是口号,喊出来后整个人神清气爽,斗志满满。 于是,她发现,她真的不怕黄鼠狼啦! 于是,原本微弱的灵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虽然还弱,但外面的植物应该能听见她的声音啦。 “栗子树哥哥你,你们好?”她放下小兔子,双手叉腰,大喊一声。 “靠!她听见咱们说话了”两棵栗子树对视一眼,不敢说话了。 “栗子树哥哥你们好,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呀?就帮一把,我出去会,会感谢你们哒。” “……” “栗子树哥哥,你们如果帮助我的话,我也会帮助你们,会让你们结很大很大的栗子,超大超多超级香哟!” “……” 幺妹咽了口口水,不死心,“哥哥你们就不想结许许多多栗子吗?”一点儿也不想吗?不心动吗? 终于,沉默的栗子树忍不住了,幽幽的来了句:“我们是母的。”该死的,居然叫她们“哥哥”,她们的女性特征就那么不明显吗? “哦哦,对不起,栗子姐姐,你们能帮帮我吗?” “你怎么回报我们?你有什么本事回报?” 幺妹抿抿嘴,“我崔绿真说到做到。”即使是求人,她也知道妈妈说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将底牌露给别人看。她是小地精这个秘密,必须一直一直保守下去。 “那个,可是我们并不想结那么多果子。” “真的吗?”幺妹迷惑了,这是两棵不求上进的栗子树…… “那姐姐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们实现哒!”我不能的话,我妈妈也能哟。 栗子树们想了想,一个说她脚痒,她的根系被黄鼠狼给啃了。一个说她位置太高,喝不到沟渠里的水,口渴。 幺妹大大的松口气,这些要求对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好哒,我会帮你们哒!” “那我们怎么帮你?” 她双手托腮,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姐姐你们先帮我看看,大坏蛋回来没?” 栗子树往远处眺望,“没有,不过那边好像来人了。” 人 那就是人类呀! 小地精赶紧说,“姐姐你们快拉我上去,人类肯定会救我哒!”她一直在做好事帮助别人,她相信别人也会帮助她。妈妈说,人和人之间是相互帮助哒。 栗子树动了动身体,冬天的它们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树杆特别脆,刚想尝试着搭把手,枝条就“嘎吱”一声,脆断了。 “姐姐你怎么啦?” “没事。”栗子树忍着疼痛,只有它离洞口最近,它吸了一口气,再伸出一根更长的,柔韧性稍微好一点的枝条,眼看着就要碰到洞口了,又不堪重负——“嘎吱!” 这回,小地精听出来了,她赶紧摆摆手,“姐姐你别动啦,你会拉伤自己哒。” 栗子树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善解人意的温柔的小家伙,倒是愣了愣,“姐姐不疼,这些枯枝本来就是应该清理的,只是我没有主人……”或者说,她的主人已经不管她了。 因为她不愿意按照主人的意愿,结多多的板栗,她是一棵只会开花不怎么结果的树。 “可是,我就喜欢开花呀,春天的时候,一头的白花,掩印在绿叶里,那个时候的我是最美的。”为什么要结果呢?谁规定作为一棵雌树就必须结果? 人类有想过,眼睁睁看着与自己骨肉相连血脉相依一年的果子被人打落,被人摘走,就像自己的孩子被人买走,那种难过人类为什么不自己体会? 为什么要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经历? 以前,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她们自己能决定挂不挂果,挂多少果,为什么不选择不结果呢? 所以,眼看着她们结的栗子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小,三年前她们的主人再也不管她们,不给她们浇水,也不施肥了……至于枯枝败叶那更没有人搭理了。 当然,她们乐得自生自灭。 只是,忽然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 幺妹感觉到她的悲伤,安慰道:“姐姐别哭,要做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他们不要你,我要你,我让大伯二伯把你挖回去,栽我们家院子里怎么样?” “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植物哟,有话很少但很聪明的翡翠兰,有话很多的狗尾草,还有能结黄黄的酸酸甜甜的果子牛卵树……嗯,还有许多大花生,五只猫,两只大白鹅……”说着说着,她又委屈上了。 怎么能这么想念家呢? 栗子树被她描述的画面美到了,她已经听说了,这个“胖娃娃”家种了很多植物,能有幸去到她们家的植物,都无病无灾,再也不用担心冷了渴了没人管。 那些说植物就喜欢自由自在自生自灭的人,是因为没有体会过寂寞。 “真……真的吗?”她有点心动了。 如果真能得到她的庇佑,她不仅能有人照管,最主要的是,她还能开许许多多的花,做自己想做的树,再也不用为了敷衍人类结几个果子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不能结果子,一个也不能结,你们还会要我吗?”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要呀,开花多漂亮呀!” 栗子树轻轻的笑了,努力伸出自己的枝条,一根不够就两根,三根,用断了的枝桠勾在一起,连成一串活扣。 幺妹看见越来越深入的伸进洞里的枝条,开心极了。她把小兔子挂在枝条上,“姐姐先带小兔子出去吧。” 给小兔子顺顺毛,安慰道:“小兔子乖乖,出去以后赶紧跑,万一大坏蛋又回来了呢。” 兔子是真能上树的,它四个小爪爪抱紧枝条,枝条微微用力,它就坐电梯似的升上去啦!看着好朋友得救,她比自己得救还开心,“啪啪”拍起手来。 “幺妹?” “崔绿真是你吗?” 她眼睛一亮,这是妈妈的声音! “是,我是,妈妈,我是崔绿真!我是最爱你的崔绿真……呜呜……”好委屈好委屈。 不远处顺着气味找过来的正是顾三和黄柔。顾三因的鼻子异于常人,很细微的别人闻不见的气味他都能闻见,可惜到了山上后,天高地阔,林深树密,黄鼠狼的气味被分散出去,他就有点分不清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黄柔一路都在寻找不同寻常的植物,那年小丫头就是用树叶拼字给她传递消息的。她侥幸的想,或许这次也是呢? 这一找,就发现不远处的栗子树不对劲。 那光秃秃的树杆居然会动,还会把一根根枝条拼接在一起……她本能的觉着,跟幺妹有关,赶紧往这边跑。 跑了没几步,居然遇见一只灰兔子,围着她“吱吱吱”的叫,明显是非常着急的样子!黄柔就是再笨,也知道自己离幺妹不远了! 一路跑,一路听见闺女的声音,她真是喜极而泣。 “幺妹别怕,啊,妈妈来啦,你在哪儿?” “妈妈我在洞里……我不怕……呜呜……我就是想妈妈……”很快,妈妈的脑袋出现在洞口了,她赶紧张开双手,一蹦一跳的去够她,可惜两个都是小短手,你够不着我,我够不着你。 顾三先谨慎的观察了一下周围,觉着那股臭味越来越近,忙摆开一个可攻可守的姿势,眼睛耳朵鼻子全都警惕起来,手摸进裤腰,掏出。 熟练的靠单手摸索着装好子弹,双手举到胸前的高度,食指放在扳机上。 这把是杨旅长送给他的,当是十年军旅生涯的纪念,已经在相关部门登记过,型号大小子弹数量都是有证可查的,用途也只能是打鸟和收藏。可他还一次也没用过,没想到今儿可能就要开光了。 还好,拿的时候,他也从军旅包里顺手拿了一套攀岩绳索,就挂在腰间呢。 “阿柔别急,从我腰里把绳子解下,对,解有安全扣那头,对,别急,慢慢来。”他的眼睛必须警惕的盯着四面八方,不能分神,她的手就在他腰上毫无章法的乱解。 当然,这种时候,谁也没心思多想。 他觉出腰上一松,也不敢拿眼睛看,只问:“解开了吗?好,把另一头系我腰上,把扣扣死,另一头扔下去,让她系在腰上,双脚叉进去……” 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在这样冷静从容的语气里,黄柔也渐渐冷静下来,找回平时的理智。 绳子扔下去,她趴在洞口,指挥着幺妹把自己套进去,松紧调节合适后,“套稳没?” “稳啦妈妈。” “好,我用力了,啊。” 攀岩绳独特的构造,她只要微微用力,幺妹就“呲溜”上了两步,吓得她“啊啊”叫,双脚离地的感觉太神奇啦!黄柔再用力,幺妹又往上升了两步。 一步一步,眼看着就要来到洞口的时候,忽然,一阵风飘过来,顾三警觉的大喊一声:“闭气!” 他天赋异禀,说闭就闭,可黄柔不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头已经昏了,像煤气中毒似的,脑袋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哪里还拉得住幺妹? 好容易上来的小丫头,“咻咻咻”的又掉回原地,甚至顾三也被拽得踉跄两步。就是这两步的时间,一个土黄色的影子忽然“呲溜”一声飙过来。 顾三的枪歪了方向,不敢乱开,生怕误伤到黄柔,只好在地下打个滚,刚躲开黄影的突袭,还没来得及喘气,它又龇牙咧嘴向黄柔扑去。 黄柔被熏得晕晕乎乎,双腿仿佛踩在棉花上,又软又虚,甚至出现了幻觉。她明明知道不对劲,可眼睛看到的黄影却偏偏变成幺妹的嘴脸,她笑着,叫着“妈妈”朝她扑过来。 她的闺女呀,她张开双手,把“闺女”抱在怀里。 那黄影速度极快,不是一般动物的奔跑速度,等顾三起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黄柔已经被黄影袭击倒地,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而那獠牙,就直冲黄柔的脖子而去。 它咬死过太多的动物,知道颈动脉在哪儿,晓得哪里咬下去会喷血,晓得哪里的肌肉最薄,最好下口,甚至晓得怎么先把气管咬断,让它们艰难的呼吸,一步一步慢慢的死去。 顾三吓得心惊胆战,一把将枪扔出去,狠狠的砸到它后脑上。 黄柔还躺地下温柔的抱着“闺女”嘘寒问暖,眼见着“闺女”忽然就“吱”一声倒了。 “幺妹,幺妹你怎么啦?” “闺女”没回答她,可不远的地方却传来另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妈妈,妈妈我在这儿!” 那声音呼唤着,仿佛在不远的地方,仿佛又是在她心里,她咧嘴一乐,“小傻妞呀,你又逗妈妈啦?”她就像得了幻想症的病人,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看啥都像她的小绿真。 电光火石间,顾三已经奔过来,挡在她身前。 而“黄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之下,一把尖利的仿佛淬了毒的爪子,就挠在他胸口。他刚从河边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汗衫褂,抵挡不了那锋利。他只觉胸口一痛,仿佛连皮带肉被剜去一块,来不及吸气,趁“黄影”得手的工夫,右手一摸,从地上捡起。 幺妹掉回洞里,狠狠的摔了个屁股墩儿,疼得她“哎哟”叫。 有时候,她特皮实,皮实到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娃娃,可有时候,她又特别娇气,知道会有人护着她,她很快憋出两滴眼泪,“呜呜,妈妈我好疼呀……” 我想要抱抱。 “妈妈,我在这儿呀,我……”哼唧几声,没听见妈妈回应,知道不用装了,只得乖乖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去,她已经闻见黄鼠狼的臭气啦,还好她听叔叔的话,赶紧闭气了……哎呀叔叔也来了呀,叔叔来救她啦,叔叔真是她的孙悟空! 每次她最危险的时候都是他来救她呢!小丫头想着,又笑起来。 忽然,只听“砰”一声巨响,土洞像你个会吸收声音的黑洞,她赶紧捂住耳朵,紧闭双眼。 枪声传到洞里,“嗡嗡嗡”的,还给振下不少土。 而等她觉着声音消失,放开耳朵的时候,一双大手已经抱起了她,“小丫头,吓坏了?” 是叔叔! 她睁开眼,大汗淋漓的,活生生的叔叔就站在她面前。 她还问了个傻问题:“叔叔你也被大坏蛋抓来了吗?”不然怎么在洞里? 顾三轻笑,清了清她沾满泥巴的额头,“没事了,我们上去。” 然后,她就被抱着,慢慢的一步一步往上,随着光亮越来越强,看见土平面,看见栗子树,还看见妈妈……身旁的一具黄毛尸体,地上好大一滩血呢。 双脚落地,重见天日的一瞬间,她“哇”一声嚎啕大哭。 “妈妈,妈妈,我好怕妈妈。” 黄柔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听见女儿的哭声,手指微微动了动。 小地精不哭啦,奇怪道:“妈妈你怎么还在睡觉呀?” 顾三摸了摸鼻子,把绳索收起,盘在腰间,“她被黄鼠狼的臭气熏睡着了。” “哦。”幺妹懂了,她今天也被熏睡着过呢,忽然,她指着他胸口:“叔叔你流血啦!” 雪白的纯棉褂褂,已经被血浸透,透过被撕破的口子可以看见胸膛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小地精平时是怕的,可这种时候她居然特别勇敢,“叔叔不怕,我们去医院。” 而且,她知道,叔叔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她气哼哼的过去,在黄鼠狼身上踢了一脚,“大坏蛋!” 顾三见她还有心思“报仇”,那就是没被吓坏,“自己能走吗?” 他收好,把黄柔搂背上,“走,回家。” “那黄鼠狼呢?”她有点害怕,大坏蛋会不会有爸爸妈妈,他们会不会来救它。 “已经死了。”他早就检查过了,这玩意儿再凶再恶,那也是血肉之躯,怕枪的。用根草绳把尸体一套,拖着就往山下走。 108 108 崔老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既想出门找,又不敢出门,生怕幺妹只是去哪儿玩了,回来发现没人在家她害怕。忽然听见后山“砰”的一声,像哪个淘气娃娃放炮仗,现在天干物燥,可千万别引发山火啊! 当然,她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么多了,只是双手合十,不住的祈祷,菩萨娘娘保佑,我乖孙女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奶奶!” 门口哼哧哼哧进来个妹妹头的女娃娃,白白嫩嫩的身上沾了一身土,那小脸蛋给糊得小黑人似的……不是她孙女又是谁? “奶奶,我回来啦!”幺妹使劲拖着绳子,往门槛上拖进一只黄不溜秋毛绒绒的东西。 她气哼哼的把东西摔地上,“奶,今天咱们就把这臭黄鼠狼吃掉!”吹了吹手,好重呀这臭东西,要不是她每顿能吃三碗饭,还拖不回来呢。 崔老太:“……” 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孙女,亲了又亲,亲得一嘴的土,泪水也下来了。简直不敢想象,孙女要是回不来,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幺妹被她亲得痒痒,“咯吱”笑起来,“奶,我没事,我可勇敢啦!” 崔老太来不及问她详细经过,没发现黄柔,急道:“你怎么……你妈呢?” “我妈妈被臭气熏睡着啦,叔叔背着她,走得慢……嗯,叔叔去救我了哟,还打死了黄鼠狼!” 崔老太这才看见门口的顾三,背着黄柔,一件褂褂都让血浸透了。赶紧帮着把黄柔抬进屋,“阿柔没事吧?” “没事。”顾三抹抹额头的汗,黄鼠狼毒气的麻痹作用持续不了太久,她就会自然醒来。 “你这是哪儿受伤啦?走,赶紧上卫生所看看去。”“牛太医”人老心不老,跑公社看热闹去了。 “对呀叔叔,我陪你去叭。”小丫头满眼关切,转头道:“奶奶能不能借我钱,我先带叔叔看病,等我以后还你。” 顾三“噗嗤”一乐,扯得胸口更疼了,“傻丫头,你现在都欠多少债了,以后怎么还呀?”想吃好吃的就跟人赊账,都赊好几次啦,更何况还有上次治疗大黑猫的医药费也没给呢。 幺妹害羞的红着脸,超小声的说:“我……我会还的呀。” 生怕他们不信,她又补充道:“等我上班,就能挣钱还债啦。” 两个大人都笑了,对嘛,这才是可可爱爱的幺妹,没被吓傻,不错。 顾三不敢直接回家,怕吓到老娘,让她大惊小怪,“麻烦婶子给我一盆凉水,放点儿盐巴。” 崔老太赶紧忙不迭答应,正好有一瓶温开水还没来得及喝,等他用盐水把身上洗干净才发现,发现胸前的伤口还挺深,“这是怎么伤着的?” “被臭黄鼠狼抓的。”幺妹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孙悟空”为了救“唐僧”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好想给叔叔注一点灵力呀。 可是,她的灵力好像又回到很低的时候了。她郁闷的抠了抠手指,这是为什么呀?她可是非常努力的呀。 顾三却误会了,以为她是被伤口吓到的,连忙背过身去,用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温柔的声音道:“乖,回屋看你妈去,她是不是睡醒啦?” 幺妹眼睛一亮,哒哒哒跑进耳房,一会儿又失望的出来,嘟着嘴,“还没醒,要睡好久好久呢,我今天就睡了好久。” 崔老太一面用高粱酒给顾三擦拭伤口,一面问她今天的事儿。原来,小丫头睡着后,那即将成精的黄鼠狼摸进耳房,叼着她悄悄从黄柔身后跑出去,从阴沟逃上山,一路逃回它的老巢,如果不是小兔子和栗子树帮忙,他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回她了。 把个老太太心疼的呀,抱着她亲了又亲,“心肝儿”“肉儿”的叫,是真差点就把老人家的心给掏走了呀!她气得狠狠的踢了两脚黄鼠狼,“呸!黑心肝瞎了眼的玩意儿,偷鸡摸狗不算,你还敢吃人!” “今儿等老大回来,剥了你的皮给我孙女做褂子,再吃了你的肉!” 马上二百年的老黄鼠狼,那可不是一般动物啊,那皮毛之顺滑,之油亮,天然的保暖神器,冬天穿上不知得多暖和呢!这样的好东西拿着钱也买不到的。 本以为乖孙女会高兴,谁知幺妹想了想,忽然苦着脸说:“我不要奶奶,我不要穿它的皮,好臭臭!”她看了看耳房,又小声道:“我妈妈说啦,人类不能穿动物的皮,会导致物种灭绝哒。” 崔老太可不懂什么“物种灭绝”,她心里可恨着呢!这该死的黄鼠狼,臭黄鼠狼,扒皮抽筋都不足以消除她的心头之恨,多少人家白白忙活一年,孙女也差点遭了它的毒手,“乖,你不穿,奶奶穿!” 就是个祸害! 奶奶是真咬牙切齿,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好叭。 顾三进去看了黄柔一眼,见她面色正常,呼吸平缓,就说自己要回家了。他还得去山上的黄鼠狼老巢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崔老太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感激他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也就是他当过兵,身体素质强,要是换普通人身上,得去半条命了。 对黄柔好,那是他喜欢她,理所应当。 可为幺妹赴汤蹈火,这份心,世上也找不出几个。 老太太真心实意道:“谢谢你啊,学章。” 经了这么一出,幺妹被崔老太当成了保护动物,无论小丫头怎么撒娇,她也不同意放她出门玩耍,哪怕出去,她也得跟在三步之内看着……其他人还说崔老太是没有孙子反把孙女当宝贝蛋疼爱,却哪里知道她的宝贝孙女今儿可是鬼门关前走过一回的人了。 太阳快落山时,随着“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全村的男女老幼们都回来了。 因为今天的摆摊设点治安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崔家的大人孩子都吃得肚饱肥圆。春晖还给幺妹带回五个小小的麻叶酥,春苗给她买了两根红色的头绳,就是春芽也给她带回两个橘子罐头。 “妹快吃,我知道你最爱的就是橘子罐头。”六岁的春芽说话已经不结巴了,只有偶尔着急的时候会磕磕碰碰,其它时候跟普通小孩也没啥区别。 最关键是她这份心,妈妈排第一,幺妹就能排第二的心,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对幺妹这么好的人了。 嗯,单说这两个罐头的“好”,全村再也没她这么财大气粗的小款姐啦! 老太太狠狠瞪了崔建军一眼,“怎么让孩子这么大手大脚?有点钱就飘了是吧?” 崔建军“嘿嘿”傻乐,他就这么个闺女,挣了钱不给她花给谁留着呢?再说吧,这钱也不是他的工资,是林巧针的私房,老婆的,他没权力管不是? 戴上漂亮的头花,吃上脆生生的麻叶酥,再来几块酸酸甜甜的橘子,小地精很快就把今儿的历险记抛之脑后了。当然,奶奶还记着她的要求,第二天一早就让三个伯伯去把那两棵栗子树挖回来,将多余的枯枝修剪干净,栽在院墙靠杨家那边,看着光秃秃是有点奇怪。 可幺妹的救命恩人,就是根稻草也得善待! 把树栽好,三个儿媳妇才回娘家去。 当然,跟以前只带点土豆红薯不一样,今年是三房儿媳自个儿买礼物,刘惠本着“决不能便宜老娘和哥哥家白眼狼”的原则,只买了两斤红糖,出门前还说好了,一家四口连水都不喝一口,得空着肚子去刘家,吃得饱饱的再回来。 因为刘珍也要回去,伙食肯定差不了。 王二妹和林巧针跟娘家人关系不错,倒是买了烟酒糖茶各若干,全家新衣裳,从村口搭了拖拉机去。 黄柔没娘家走,就在家里做饭。可她昨天一觉睡到现在脑袋还是浑浑噩噩,崔老太不忍心,又把她推回耳房,“饭我来坐,你再睡会儿吧,睡不着也躺着,养神。” 黄柔看看在栗子树下玩得没心没肺的闺女,也就不说话了。她最担心的就是幺妹吓出毛病,心理阴影啥的,可自从她醒来,这小丫头提都没提昨天的事儿,吃吃喝喝照旧……可真耐摔打呀! 她躺下,也睡不着,看着墙上的报纸发呆,如果这样的妖精还有更多怎么办?她们的保密工作应该没出错,应该是幺妹的灵力不断释放,吸引来得? 那随着她慢慢长大,安全终究是个大问题。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危险也越大啊! 思来想去,“娘,我出去一趟,还是去顾家看看。” “行,是该去,等着。”老太太咚咚咚跑回房,拿出二十个鸡蛋,二斤糯米,还有一条二斤多的腊肉,“给他送去,跟幺妹比起来,这点东西不算啥。” 她本来想直接给几十块钱的,可想到他那样光明磊落的后生,肯定不会收她的钱,这才打消了念头。 黄柔提上一篮子东西,慢悠悠的走到顾家。顾二和陈丽华回娘家了,顾老太居然也不在,她把东西放厨房,进了顾三的房间。 “怎么样?” “放心,你男人死不了,还没给你娘俩过上好日子呢。” 黄柔脸一红,“去去去,胡说啥呢!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不行还是上卫生所去。” 也不顾他的反对,轻轻揭开他的衣服,谁知婆婆和闺女口中“深可见骨”的伤口,居然只剩一点点血迹了,皮肤光滑如初……她怀疑,莫不是她们都看错了? 崔老太被暖暖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还得看着孙女不能让她跑出去,崔家门口,忽然来了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最新式的的确良衬衣,脑门上顶着黑漆漆两个大窟窿,女的牛高马大,一身半新不旧的涤纶衣裳,再加个方脸半白的头发,看着像四五十的人了。 “你们找……” “婶子,请问黄柔和幺妹是不是住这儿?”女人大着嗓门问。 “是啊,你们是……” 幺妹回头一看,顿时乐得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姨妈姨妈!姨妈你来啦!满银叔叔你也来啦!”她实在是憋坏了,好容易来个认识的“好人”,浑身多余的释放不出去的精力全冲他们而去。 崔老太一愣,什么“姨妈”?阿柔没有姐妹的呀。 黄柔正巧红着脸从门口进来,惊讶道:“元珍姐,满银哥,你们咋来了?” 王满银把两只手提不下的东西放崔家院里,甩了甩被网兜勒红的手,“害,闲着也是闲着,来看看你们呗。” “那人来就行了,干啥还带这么多东西?” 高元珍牵着幺妹暖暖的小手,中气十足的说:“给婶子买的,也给我侄女尝尝,她不是爱吃橘子罐头吗?我们生产队就有个罐头作坊,用咱们山上自己的橘子,料足,还便宜。” 她的声音跟她的体型,总是给人一种很“man”的感觉,崔老太好奇的看着她。 只见高元珍捋了捋头发,还没说话呢,王满银赶紧上赶着端来一把小板凳,“坐会儿,慢点儿,啊。” 崔老太心道,这丈夫倒是会体贴人,有眼色!看不出来吊儿郎当的,实际比自家老头子还贴心呢。 “满银叔叔,你的蛤蟆镜能不能借我戴会儿?”幺妹眼馋死了,那黑漆漆的两块玻璃,她做梦都能梦见呢,戴出去绝对馋哭一票小朋友哦! 王满银毫不犹豫的摘下,还想主动给她戴上。高元珍毫不客气的拐了他一把,“干啥呢,你这粗手笨脚的,可别弄疼我侄女。” 王满银顶嘴,“我咋粗手笨脚了我?比这细致的活又不是没干过……”说着,两个人居然同时红了脸。 幺妹戴着蛤蟆镜,看谁都是一副黑脸,倒没觉察出来,黄柔看出来了,也只能当没看见。这俩人要能过到一处去,她比谁都乐意,都支持。 当然,很大概率是高元珍看不上王满银。毕竟,她前一段婚姻的男人就是好吃懒做,她不可能再找一个“看起来”还是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不,王满银给幺妹开了一个特大号的橘子罐头,就累得瘫在板凳上起不来了,他这人能坐着绝不站着。 高元珍瞪他一眼,好家伙,王满银屁股上跟装了弹簧似的,立马原地弹起,“婶子需要做啥只管叫我,啊。”他走到墙边,摸了摸墙上挂着的黄鼠狼,惊奇道:“这么大的黄二爷,你们哪儿来的?” 崔老太没提幺妹遇险,只说是山上打的,崔家三兄弟看过,都说这快成精的家伙不敢剥皮,不如扔出去了事,可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非给它挂着挂到干透不可! 王满银一听,“这有啥不敢的?生前它偷鸡摸狗坏事干尽,死了凭啥还得给个全尸?” 高元珍“嗯哼”的咳了一声,大年初二在人家里说这个,也不嫌晦气。 话虽然不中听,可道理却是这个理,崔老太也不在意,“就是,我要不是不会剥皮,我都自个儿动手了。” “婶子让我来,我以前干过这个。”王满银卷起袖子,自个儿跑厨房拿出一把牛耳尖刀。 他以前是混子,东家混一顿,西家混一顿的过,谁家杀猪宰鸡,谁家打到个野味儿,别人一叫,他就屁颠屁颠去了,比谁都积极,操刀的事儿也没少干。 不就剖一只死去的黄鼠狼嘛,有啥不敢的? 黄柔不想让孩子看见这样的场面,把高元珍和幺妹叫进耳房说话去了。 “妹子,我也没娘家人了,今儿人个个走娘家,我几个堂哥也跟着堂嫂回岳家,他怕我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让我来你这儿走走……你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怎么会,元珍姐你想哪儿去了?”黄柔拍拍她的手,“来炕上,暖和。” 高元珍这才脱了鞋子,上炕盘腿而坐。 “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摸着肚子笑起来,“好,上个星期刚去市医院看过,大夫说好着呢,我自个儿也能吃能睡,还能干活呢!” “这可不行,头仨月最忌干体力活,你这胎来得不容易,可别犯傻。”黄柔捏着她的手,着急了。 幺妹抬头,“妈妈,姨妈你们别担心,小弟弟好着呢,再过半年他就能出来跟我玩啦!” “真的?是个小弟弟?”高元珍惊喜的问。 “是哒!”小地精虽然灵力不如以前了,可这点还是能看出来哒,“嗯,他是个非常顽皮的小弟弟。” 高元珍激动得都不知道说啥了,虽说闺女她也喜欢,可她走过的路受过的罪她不想让自己闺女再受一次了。女人招婿,招到好的也就罢了,要像她一样瞎了眼睛,遇人不淑,那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可儿子不一样,摔摔打打,滚滚爬爬也就长大了,一旦成年,他做的任何决定那都是他自个儿的事,要真遇人不淑也不至于毁了一辈子。而且,不用忍受怀孕生子的痛苦,不用被人指指点点“下不出蛋的母鸡”,这样的人生……肯定很恣意吧? 说她私心也罢,说她觉悟不够也罢,她只是不想自己的孩子受苦。至于传承高家香火啥的,她老高家又没金山银山,有个屁的传承? 黄柔怕她多虑伤了胎气,又引着说起别的,“咋没听你说过,你们队还有罐头厂?” “不算厂,顶多是个作坊,都好几年没开工了,前几年雨水不好,果子结得不好,还得花钱从外头买原材料……也就没做了。”今年因为小地精在大河口落脚,整个公社的雨水都丰沛不少,似乎连土质也肥厚起来,庄稼长得好,果子也结得多!所以,他们生产队的罐头作坊又开始运作起来了。 “是哒!姨妈的罐头特别好吃,橘子肉特别多,又酸又甜!”哪里像别的罐头,汤多渣少,水果又小又干。 黄柔点点她的小鼻子,“那你谢过姨妈没有呀?” “谢谢姨妈,姨妈你对我真好!” 高元珍这心里啊,比吃了罐头还甜,揉着她软软的黑发,看她穿着一身全新的衣裳,知道是母女俩条件不差。这才难为情道:“我今儿来,也是有个事想问问妹子。” 她往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进来,才小声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如果妹子不想说,就当我啥也没问,成不?” “元珍姐这是干啥,怎么一点儿也不爽快。” 高元珍又特意看了一眼崔老太,“妹子手里有多钱?能不能借我一点儿?”她生怕崔老太听见,压在嗓子里说的。 虽然这老太太看着挺和气爽朗的,可终究是婆婆,阿柔的私房怎么能让她知道? 谁知道,黄柔还没说话,幺妹这只小插话精就说:“我妈妈没钱了哟,只有一点点钱给我做饭吃,都没钱买包子吃啦。” 高元珍被她弄了个大红脸,如果真连孩子包子都吃不上,她开这口可真是不合时宜啊。她赶紧搓了搓手,“那,那是我唐突了,妹子别见外,当我放屁啊。” 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红票子,“来乖侄女,姨妈给你买包子吃,别嫌少啊,明年给你个大红包。” 幺妹看着妈妈,又看看钱,现在的她知道这是一块钱,能买许许多多好吃的啦!她现在可是“负债累累”的小地精,很想要钱呢。 “姐快收起来,自家姐妹,不兴这个的。”黄柔把她的手推回去,又怕不小心推到她肚子,只好轻轻的握住她苍老的满是老茧的手,“姐别把她惯坏,听她瞎说呢。” 虽然不能像前段时间一样天天有肉包子吃,可一日四餐从没少过一顿,每天早上还有一杯麦乳精一个水煮蛋外加三枚果脯呢,干部家庭也不一定能吃这么好。 小丫头,她就是馋,还想耍点小聪明,怕她把钱借出去,她就没零花钱了呗。 五岁的孩子啊,也有她自个儿的小心思咯! 高元珍却不肯收,硬把钱塞幺妹棉袄的小兜兜里,紧紧按住小兜兜的开口,假装生气道:“你要不收才是跟我见外。” 黄柔没法,只能给闺女使眼色,同意她收。心想明年高元珍的孩子生了,她就加倍的给回去,要多多给点儿! 得了巨款的崔绿真,那真是笑得合不拢嘴,背着手在屋里当场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就差在脸上写“我有钱啦”四个大字,一会儿问妈妈她能不能买冰棍儿,一会儿问能不能请菲菲吃个包子,一会儿又问哪天回公社,她迫不及待要买麻叶酥吃啦。 一个麻叶酥一角钱,一块钱能买十个嘞!十个麻叶酥她舔吧舔吧的吃,能吃好久好久啦。 摇头晃脑,六亲不认,从今儿开始,她崔绿真也是小款姐啦! 两个大人看得忍俊不禁。 “对了,姐还没说要钱干啥?”黄柔虽然没钱,可她还是关心高元珍的。 “不就刚才那罐头作坊嘛,今年收成好,可罐头还是亏本了,队上打算把厂子承包出去,每年只用二百块的承包费,赚了亏了都是个人承担。”她搓搓手,难为情道:“不满妹子说,做罐头我不会,可满银说他舅妈做采购,认识市第一罐头厂的老工人,到时候能请老工人教我,手把手……我不怕苦,不怕累。” 这倒是,不然怎么可能在这种年代单凭一己之力盖起一栋大房子? 单这份吃苦耐劳的勇气和毅力,世上就没几个男人配得上她! “我爹娘刚解放那几年就是种橘子的,我们家的橘子啊,又大又黄,甜滋滋的,水又多……那几年只要一提‘高家橘子林’,整个大河口乃至红星县,就没人不知道。”高元珍带着一种怀念的神情,向窗外眺望。 “我有幸,也跟着学过几年,不敢说有我爹娘那样的本事,可种出比其他人好的橘子,却不难。” 幺妹“啪啪啪”的鼓起掌来,“姨妈好棒棒!”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橘子,可真了不起呀! 唉,她都五岁了,还不会种呢。 小地精鼓着嘴巴,有点点气馁,又有点点期待,“姨妈你种橘子的时候,能教教我吗?我也要给我妈妈种许许多多的橘子,做许许多多的橘子罐头。” 黄柔恨铁不成钢,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去去去,到底谁喜欢吃橘子罐头啊?”那玩意儿她可爱不起来。 幺妹害羞的吐吐舌头,“是我爱吃呀,妈妈爱吃鱼头,鸭头,还有白菜帮子。” 高元珍一愣,细细的问:“怎么你妈妈爱吃这些东西?” “因为我妈妈每次都不吃肉,都是先吃这些,她说她喜欢吃。”小地精也不是真正的啥也不懂的五岁孩子,她挠了挠后脑勺,“嗯,可我觉得这些一点儿也不好吃呀。” 黄柔红着脸,“姐别听她瞎说,我有吃肉呢。” 小地精是只较真的地精,她双手叉腰,“妈妈我没说谎。” 高元珍一听就明白了,一把将幺妹抱上炕,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所有当爸爸妈妈的人都会说他们喜欢吃鱼头鸭头白菜帮子,可是呀,你都知道不好吃的东西,他们会不知道吗?” 幺妹点点头,对哦,妈妈又不是笨蛋。 “那是因为,他们舍不得吃好的,把不好吃的挑走,剩下好吃的不就都给你了吗?”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哦,我懂啦,那我以后也要说我就喜欢吃鱼头鸭头白菜帮子,把好肉让给我妈妈吃。” 黄柔抹了抹眼睛,“姐别跟她罗嗦,她才这么小大,懂个啥。” 一天尽知道吃。 幺妹看看她,又看看外面的奶奶,又想起叔叔胸前的伤口,似乎是一瞬间长大了似的,一板一眼的说:“妈妈你别哭,以后我会好好报答你,好好听你的话,像三伯一样,挣了工资交给你哟……还有叔叔。” 两个大人破涕为笑,要不怎么说小棉袄呢?这哄人的话是一道一道的,眼睛不眨就能说出口。 言归正传,高元珍能搞到做罐头和种橘子的技术,正巧承包费也不贵,才两百块……被王满银一鼓动,她就想把罐头作坊承包下来。 两百块,确实不贵,黄柔现在就能借她。可问题是生产队怕承包人反悔,说最低承包年限五年,费用须一次性付清……这一千块,她就拿不出。 更何况接手过来还得看里头的设备,旧的坏的都得换,说不定还得请工人帮忙,这机器一旦开动起来,那就得不停的往里投钱……承包费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呐! 可高元珍这样的气性,这样的能耐,要让她一辈子在家种地,那又太屈才了。从长远来看,孩子多个有钱有能力的姨妈,黄柔就是哪天突然撒手人寰,她也能放心不是? 高元珍对幺妹的喜爱,那是比真金还真的! 对,真金! 她想起河洞里的一百来只金镯子,琢磨一会儿,忽然道:“姐要多少?给我个数。” 高元珍不疑有它,以为她就是随口一问,也难得遇到这么能让她掏心掏肺的人,遂说道:“满银跟我估计了一下,少说得这个数。” 她伸出三根手指头。 “原想着跟我几个堂哥借点儿,每家两百块,我手里也还有点,满银借我五百,我再向生产队借一千五,可……”她难为情,说不下去了。 像她这么好强的人,开口求人真是非常罕见的事。当年盖房子都没跟堂哥们张过口,原想着怎么说也是同宗同族的,两百块应该不成问题,谁知去了四家,只有一家愿意借她,还只有一百。 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她也能理解。 毕竟这么多年不来往了,她忽然开口借钱,除非至亲,不然谁会借?更何况,他们各有各的家庭,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确实为难人。 而她们村生产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子,不止有罐头厂,还有一个编织工坊,村里妇女专门编织中国结、手链等小东西,小工艺品,虽然手工费不高,可积少成多,每天都有进项。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自个儿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农闲时节专门往市里给人盖房子……这些进项除了分一部分给出力的人以外,剩下的就存在队上,作为公共财产。 以后要能包产到户了,那就按人头均分。 村里有生大病的,拿不出彩礼钱娶不起媳妇儿的,盖不起房子的,遇上天灾人祸的,都能向生产队举债,反正就住一个村,也不怕他们跑路。 她原以为自己也能借到一笔,可谁知她上次在劳教大会上闹得太僵太难看,队上领导们都嫌她把“家丑”往外扬,心里记恨着呢,有钱也不借! 高元珍苦笑,“我原以为,自己痛快就行,现在看来满银说的没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是有道理的。” 黄柔拍拍她肩膀,可她要是那等会瞻前顾后长袖善舞的,自己也不可能跟她成为姐妹了。 黄柔给她打气,“姐别愁,我有几个朋友,条件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他们手里有现钱没,先帮你问问,年后给你答复怎么样?” “真,真的?”高元珍激动坏了,但又怕她为了帮她苦了自己和孩子,忙道:“要是人家不同意就算了,也别为难人,我再想想办法,凑不到三千,那就先把承包费凑出来,以后再一点一点添补,哪里破补哪里。” 黄柔故意问:“你还能从哪儿想办法?满银哥那五百块还不一定能拿得出呢。” 不是她小看人,就王满银那张走哪儿喝哪儿的嘴,别人吹捧怂恿几句,他就乖乖给人当冤大头宰了!卖包的抽成早让他造光了吧。 高元珍想到这茬,也是深深地叹口气。只能依黄柔,让她去问问朋友,到时候会给他们利息。 没一会儿,王满银就把黄鼠狼的皮给完完整整的剖下来了,清洗干净后扒在墙上,用钉子钉上,晒干就能缝褂子了。至于肉……虽然他有点眼馋,可毕竟是死了一天的东西了,幺妹又叫着“不能吃野味”“不能吃野味”,复读机似的,他只好忍痛给埋了。 活生生的肉啊,就这么…… 可谁让是他救命恩人说的呢?啥“保护动物”“种群灭绝”的他不懂,他只知道听幺妹的。 难得阿柔有这么好的姐妹来往,崔老太比谁都高兴,亲自提出一尾腊鱼,半只腊鸡,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 吃饱喝足,幺妹拉着姨妈的手,亲自把他们送到村口,大力的挥舞她的小手手:“姨妈再见,以后姨妈要常来玩儿哟!” 这一次的她,小胸膛挺得高高哒,又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啦!因为她崔绿真呀,也有妈妈那边的亲戚来往啦! 因为怀孕,也不敢让她坐颠簸的自行车,王满银就推着车,车上装了几斤崔家送的土豆红薯萝卜并半只腊鸡,慢悠悠的陪着她回家。 “哟,这是你家哪儿的亲戚?”有好事的老太太问。 “我姨妈呀,怀小弟弟的姨妈。” “哪个姨妈?北京来的?可我看着不像啊……” 幺妹摇头,“李家沟的姨妈,他们家有栋大房子,特别漂亮。” 有去看过劳教大会的,就小声提醒两句,“不就是李家沟那母老虎吗?” “我姨妈才不是母老虎!”小地精双手叉腰,好气哦。 顾老太出来,当面给那女人啐了一口:“呸!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谁是母老虎?那你也是女的,你咋不叫自己老母猪?还有你,咋不叫自己老母狗?” 顾老太敢这么当面喷她们,不止是因为她爱说公道话,儿子又争气,更因为啊,她是牛屎沟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年前刚选上的! 几人被她啐得哑口无言,可不是嘛。大家都女人,说人“母”,难道她们就公了? “呸!不就是欺负我家孩子嘴巴没你们毒嘛,以后谁再说人家,我跟谁急!” 其他人:“??”你们家孩子?人家明明叫崔绿真,不叫顾绿真好吗? 可顾三和黄柔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喷又喷不过妇女主任,只好悻悻的回家了。 大年初二,不找晦气。 “奶奶你好厉害呀!”幺妹看向顾老太的双眼都在冒小星星了哟,她也想学奶奶这么厉害的骂人术。 顾老太揉揉她脑袋,“赶紧回家去,我可不敢教你骂人。”不然老三还不怪死她?人家这孩子娘教得好,以后是要做城里人的,不能跟她学村里泼妇这一套。 想想,真是酸溜溜的呢。 老三这小子,还没结婚,胳膊肘都快拐到天边去了。 当天晚上,刘惠带回个消息,她妹刘珍答应了,明儿一早就把女婿带来崔家,她让婆婆赶紧杀只鸡,好款待这位即将出国飞黄腾达的亲戚。 崔老太心里不乐意,阿柔的姐姐来都按着她的手不让杀鸡,只吃点腊肉,这刘珍的女婿……对不起,虽然没见过,可她对刘珍那尖酸货印象深刻,实在不想大费周章。 “家里哪还有多余的鸡能杀?你要有钱就去买一只来,我负责杀。” 刘惠张了张嘴,因为友娣去了北京,这次回去她也算扬眉吐气了。才夸下海口要款待他们,明儿要是只吃点腊味,她这面儿往哪儿搁呀? 咬咬牙,当场跑村里买鸡去。 反正她兜里有钱! 林巧针和黄柔对视一眼,憋着笑呢。没看出来,大嫂这次还挺大方?平时大家子人吃饭,她可是不会补点啥的。 二嫂回娘家总能带点腊肉来补贴伙食,林巧针也会拿钱给黄柔请她买点卤肉熟食的回来让大家打打牙祭,唯独大嫂这铁公鸡,一毛不拔! 然而,她们还是高估刘惠了。 这女人去村里转悠一圈,人家的活鸡一只就得两块多钱呢,她能舍得?转着转着,转到张爱国家去,看见他家墙上挂着的腊鸡,心一动,就给买了一只回来,才一块钱。 那腊鸡啊,可是年前,友娣上北京那天就死的鸡啦,让黄鼠狼给咬死,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风吹日晒,挂得都黑漆漆硬邦邦了……妯娌几个目瞪狗呆。 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得,跟刘珍不愧是姐妹俩。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想,明儿啊,有热闹可看咯! 谁知,第二天,鸡也煮熟了,菜也洗好切好能下锅了,那刘珍一家子愣是没来。崔家老小饿着肚子,等啊等,等到幺妹都快饿哭了,崔老太拍板:“吃!” 管这姑奶奶,爱来不来呢! 难怪张爱国能一块钱卖给她呢,那腊鸡是真硬,小火慢炖了五六个小时,骨头都炖碎了,肉还是又硬又柴,幺妹的小牙齿被塞得不行,才吃了两块她就摇头。 春晖和春芽也吃不下去,太咸了,因为怕坏,张家给抹了不老少盐巴,能齁死个人嘞! 刘惠原本还想风光一回,看吧,姐也是有钱的,也能请一家子打牙祭的……可连吃两顿,也没吃去三分之一,她这面子是真没处搁了!心里把张爱国两口子骂个狗血淋头,又恨小妹放她鸽子。 要不是为了款待他们,她能买鸡? 能上张爱国的贼当? 能浪费这一块钱? 还能得不了一句好? 当然,就算她再怎么骂,胡雪峰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年初二一早就接到通知,让他初四的出发。 让人激动的,浑身干劲满满的,让他翻身做主的西德呀,他就要插上翅膀飞过去了! 109 109 初二晚上,胡峻找到父亲,跟他说起妹妹的事,他觉着菲菲养伤这半年总在家里卧床也不好,会耽误学习,不如先让她复学,回去跟幺妹一起上课。 “毕竟,以后文工团的演出机会都是要通过考核来公平竞争的,文化基础太差这不拖后腿吗?” 胡雪峰一愣,“真要考核?”他怎么没听说。 胡峻千真万确的点头,“别的团我不知道,菲菲的团她们教导员说了,因为她太小了,第一次考核就没过,要不是看在廖团长亲招的份上……” 胡雪峰绝对想不到,他儿子会说谎。 第二天他就提着礼品上厂长和校长家,把菲菲春季学期复学的事敲定下来。他的成绩是被部委直接夸赞过的,两个领导都非常看好他,自然满嘴答应,还说以后如果再回来,随时欢迎她复学。 顺便,胡峻又从他那儿要到一笔不菲的生活费、医疗费,初四一大早,全家开开心心把他送上厂里派的小汽车。 这一去,就是几年见不着了呀,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真心难过和不舍的只有刘珍和菲菲,她们一个是苦恼于肚子没动静怕男人在外头乱来,一个是真的眼泪汪汪不想分离,而胡峻则一脸平静。 刘珍眼睁睁看着老公给了继子两百块的生活费,她手里却只拿到一百,还说到了那边领了补贴每个月寄给她?鬼才信他的嘴!这不明摆着不信任她,怕她虐待继子继女嘛? 不信任她是吧? 得,她当天下午,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娘家了。 她在厂里没工作,本来厂里领导的意思是,胡雪峰代表厂里远渡重洋,那对他的家属就要格外照顾,尤其还有两个上学孩子,不止免除了孩子的各项费用,还准备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呢! 管管后勤,不苦不累,按时上下班照顾一下子女,好替胡雪峰经营好大后方,让他安心学习。 谁知她早早的跑回娘家,十天半月不回来,厂工会和人事处的工作人员去了几次,都只看见兄妹俩冷锅冷灶可怜巴巴,本该照顾、抚养他们的继母却不知所踪(胡峻不让菲菲说她回娘家)……这他娘的就是恶毒后母啊! 这样的后母给她工作干啥?给了她工作她也不会把钱花在孩子身上,说不定还是给了她虐待子女的底气呢!不如这份钱就当生活费,每个月按时发放到孩子手上? 这主意一提出来,再加同去人员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兄妹俩相依为命的可怜场景,在场的所有领导无不动容,立马拍板,就这么干! 刘珍要是知道,因为她的意气用事丢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估计得吐血!当然,她现在也没时间吐血了,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可不是真当客人的,刚开始那几天,娘家嫂子待她倒是分外客气,可眼看着她待了一天又一天,把刘家本就为数不多的米面粮油肉都糟蹋得差不多了,这心里气啊。 旁敲侧击问她哪天回去,刘老太一句“你让我闺女一个人回去怎么活”把儿媳给喷回去,愣是装聋作哑把她留在娘家。 时间待久了吵吵闹闹自不必说,刘老太也觉着多个吃闲饭的人是负担,不如让她搭把手挣工分?农忙时下地,农闲时在家做做一日三餐,照管一下猪鸡……嗯,跟没出嫁前一样。 最关键的是,她发现,拿着胡雪峰的工作证去县文化馆和图书馆能借到不少小说,每天就痴痴的抱着小说又哭又笑,沉迷于纸片人的喜怒哀乐中,她愈发乐不思蜀了! 崔家这头,看幺妹得了一块钱高兴成那样,黄柔心想,小丫头遭罪了,今年破例一次,把除夕夜替她收着的压岁钱都还给她,自己又给了她五角,加昨天姨妈给的,崔绿真正式宣布,她现在是全牛屎沟最有钱的崽崽! 她,崔绿真,居然有七块五角钱啦! 在普通工人工资都只二三十的年代,她不是款姐是啥? 当然,前提是,妈妈让她不能乱买东西,也不能随时揣身上,怕弄丢。所以,她就放在睡觉的枕头下,每天晚上啊看一眼,闻着金钱的香味入睡,在金钱的召唤下起床开始美好的一天。 她已经计划好啦,等过完寒假回学校,就把钱钱花掉,跟菲菲丽芝一起买许许多多好吃哒! 黄柔因为记挂金镯子的事儿,带她去河洞里拿出六只金镯子,悄悄戴上大河口。正巧刘向前也贩回一波的确良春装,甚至还有女人用的友谊牌雪花膏,这可不得了,也不用他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摆摊设点,县供销社老书记就给他全买走了。 他也不管他是自个儿再倒手还是就放供销社上架销售,反正只要全款拿到钱就行。还能省了他在外面投机倒把被杨发财盯上呢,何乐而不为? 黄柔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好也要去给黄柔送钱了。 “姐,这是五千三百块,您看是给您存存折上,还是……”五千三可不是小数目,本金四千五,八百块的利息一分不少。 “行啊你小子,这一趟南方跑得值啊。” “嘿嘿,要不是姐,我哪有今天,姐您就是我的大恩人。”刘向前这回终于改了嬉皮笑脸的毛病,说得郑重其事,倒是很像个大人了。 再加上舟车劳顿的奔波,嘴唇一周的胡子黑漆漆的,看起来很像二十五六的小伙子,要不是知道他底细,不然谁能想到他才十八岁 黄柔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帮我存存折上,我以后再取出来还给朋友。” 刘向前笑笑,对于她这样的小谎言,也是看破不说破。“行,多余的话咱也不说,以后您有啥事只管开口。”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黄柔作势撸了撸袖子,示意他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啥?姐要卖这么多?”六只金镯子可不是小数目,他惊诧不已,她一个北京来的知青,哪儿来的这么多金首饰?上次他去收金点的老师傅就说了,看工艺应该是百年前阳城某位大土司府制的东西。 他们不懂,可人家只要看看成色就晓得,这不是新金,至少有百多年的历史,也就现在大环境不好,要是搁以前能自由买卖的时候,卖的可不止这个价,工艺和收藏价值比金子本身值钱多了! 刘向前是真心为她好,“姐,如果不是特别急钱用的话,要不您再等等?等几年环境好了再出手……”到时候可是翻几个倍的啊! 更何况,一次性出手这么多,收金点也会怀疑不是?他是一身滚刀肉不怕,可别给她母女俩惹祸上身。 黄柔本来是一心想要帮高元珍,没想那么多,现在一听,仿佛一盆冷水浇得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啊,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幺妹和自己,万一因为金镯子惹出麻烦,又牵扯出幺妹的身份问题,可就得不偿失了。 刘向前这样的人精,见她心生退意,立马道:“姐要用钱的话看这五千三够不?要不够我帮您想办法,东西就暂时先收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够了够了,多谢你啊,向前。” “害,自家姐弟说啥谢不谢的。” 黄柔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老师傅告诉他的内幕,要换了别人可能就自个儿藏起来,表面把她东西接过去,实际随便给点钱糊弄糊弄,他自个儿过几年再把东西出手,少说也是几个倍的赚头……他一点私心没留的告诉她,是真不错的小伙子。 当天把镯子戴回去,她又给放回河洞里了。第二天,带上三千块现金,让顾三送她去了李家沟。 至于幺妹,那肯定是不能出去的,被奶奶形影不离的跟着,哪怕上厕所,奶奶也要在厕所门口等着她。 唉!她怕她的臭臭会臭到奶奶,过年吃得好动得少,小地精的臭臭可是非常非常臭的哟! “奶奶你放心叭,坏坏的黄鼠狼已经死啦。” 崔老太看看墙上四仰八叉的鼠皮,“万一还有别的精呢?” “什么精?”春晖走过来问。 崔老太轻咳一声,“没啥,鹅草拌好没?”自从友娣出门,剁猪草鹅草的任务就落到春晖身上了。 正说着,村里来人找老太太,说是谁家妯娌两个吵架了,大正月的邻居们嫌晦气,让她过去劝劝。因为她说话最公道,又没私心,大家都服她。 崔老太推脱不过,走之前再三交代春晖:“看好你妹,别让她出门跑,一步不离的看着啊。” “好嘞奶!” 幺妹蹲茅坑里,小小的叹口气。她已经是五岁的大朋友啦,又不是才三岁的小朋友,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她呢? 春晖不知她遇险的事,只当是怕她调皮跑丢,也不在意,拿了书,坐在牛卵树下慢慢的看起来。顺道瞟了一眼才栽下去没几天的栗子树,发现它们枝桠上忽然鼓包了。 她走近一看,“咦……要发芽了?” 可老话不是说“人挪活,树挪死”吗?虽然她爸他们已经很努力的连根带土的挖回来了,可总还是会弄断不少细根的……再说,都不适应这边的水土,能不能活还是问题呢! 老崔家这风水,咋就这么好呢? “姐姐,我拉好啦。” 她赶紧回身,从耳房拿出手纸,憋着气进厕所给妹妹送纸。 谁能想到,小仙女一样的幺妹,拉的臭臭居然这么臭?比小彩鱼还臭呢!而且,据她说,她这几天拉的便便是黑色的……呕,不行不行,不能想! 姐姐被她的臭臭熏得落荒而逃,幺妹顿时“嘻嘻”笑个不停,等她把黄鼠狼的毒气代谢干净就好了哟!到时候姐姐就不会嫌弃她啦! 生活就在吃饭睡觉上厕所里度过,很快,寒假结束了,野了两个月的孩子们重新回到学校,新学期开始,迎来了1973年的春天。 赶在春季学期开学前,蒋记者带着友娣回来了。 “不是说才去一个月嘛,咋去了这么久?”崔老太把友娣全身上下抹了个遍,随着超过了事先约定好的时间还不回来,一天又一天,她生怕她像幺妹那个好朋友菲菲一样,在北京被人欺负,断手断脚啥的。 “奶我没事,你快放我喝口水呗!”快两个月不见的友娣,明显长高不少,已经快比刘惠高了。 可她现在,也才十三岁。 崔老太忽然警觉的问,“崔友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偷吃闯祸了,人才不放你回来?” 友娣一拍大腿,她可是比窦娥还冤呐!“我没有,奶你想哪儿去了?那么多好吃的,我早吃腻了,有啥可偷的?” 她在北京,伙食标准可是跟外宾一样的,能缺口吃的?刚去那两天没见过世面,确实稀罕坏了,恨不得见啥都想抓点塞嘴里。可自从被大师傅发现并严厉的批评过一顿后,她再也不敢偷吃了。 再说,也不用偷吃,因为所有食材的份量都是充足的,给外宾准备完后,厨房还剩不老少,大师傅们吃的时候,都会给她多多的留一份,说她年纪小,正在长身体。 “其实,那些大师傅也就刚去的时候看着严厉,啥也不让我碰,可等他们见识过我的刀工后,都爱叫我干活呢!” 农村人,不干活就没吃饭的底气。 有了活干,她吃啥都底气十足! 崔老太被她逗笑了,“少吹吧你,不就会切点土豆丝,看把你能的……” 友娣撅着嘴,“我可不止会切土豆丝,奶你等着。”她跑地窖里,抱出来一个大萝卜,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套锃亮的,银光闪闪的刀具,也不让大家看,背过身去,在萝卜上“刷刷刷”的,大家只听见不绝于耳的萝卜脆响。 五分钟后,她转过身来,“奶你看。” “呀!是花儿!” “花儿!我姐会雕花嘞!” “我姐用大萝卜雕花啦!” 幺妹激动得险些破音,一颗普普通通的白萝卜,居然在友娣的巧手下,变成了一丛富丽堂皇的牡丹花!跟她生日蛋糕上的一模一样,要是再上点色,那就是真花啦!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妈妈教的那两个成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春芽也跟着“惟妙惟肖”的叫,姐妹几个兴奋疯了。别的切土豆丝细如线啥的她们不管,也不在乎,可雕花这可是仙女才有的本事呀!几个围在友娣周围,“姐姐你教教我呗。” 崔友娣得意的挺挺胸膛,“这可不好学,我学了好几天呢。”最关键是刀具也得好使,她这套可是国宴大师送的,好钢锻造,值不少钱呢! “好几天呀……哦,那……”幺妹和春芽对视一眼,好几天那是好久好久的啦,她们不学了叭,以后就让姐姐雕给她们看。 “啥?你几天就学会了?”崔老太难以置信。 “这有啥,我还会雕龙凤呢,奶。”她在北京,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萝卜给她练手呢,“仇师傅还教我雕小动物呢,我给妹雕只小兔子吧?” “小!兔!子!”幺妹高兴得破音啦! 下一秒,一只灰色的小家伙,手脚并用的跑到她跟前,抱住她的腿,“吱吱吱——” “哪儿来的兔子?”友娣双眼冒光,“仇师傅教过我做麻辣兔子,奶我给你做吧,特别下饭!” 小兔子:“??”怕了怕了,溜之大吉! 自从栗子树被挖回来后,崔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山上吃不饱的小兔子不请自来了,整天赖在崔家不愿走,还会跟大白鹅抢食吃,抢不过就龇牙咧嘴,跟大白鹅对着干,随时一副“小爷要掐架”的架势。 “姐姐别吓我们小兔子,它的我的救命恩人呐。” 友娣当她开玩笑,也没细问,而是说起她在北京的事情。原来,自从展示过她的刀工后,里头一位姓仇(qiu音同球)的国宴大师就看上她了。友娣跟崔家其他姐妹都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所以她顺着杆子往上爬,每天给他做这做那,送这送那,她也没钱,买不起东西,可她会用厨房里的边角料做东西。 小东小西,也就动动手的事儿,可仇师傅却觉着她非常有心,很快她就成功的拜他为师,还留下他的住址和电话,约定好以后有时间就给师傅打电话,写信。 当然,仇师傅还说了,既已拜入他门下,就不能荒废了厨艺,她必须勤加练习,每个月给他通一次电话汇报练习情况,寒暑假还要去北京一个月,跟师学艺,不能砸了他国宴大师的招牌。 “好呀好呀!姐姐以后都能去北京过寒暑假咯!”幺妹比谁都高兴。 可友娣却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看着奶奶的脸色,“奶,我……我也不想花家里的钱,可……可仇师傅说了,我要能在他手底下出师的话,以后会推荐我去人民会堂工作……” 见识过首都的繁华后,她的心啊,早就不可能安于现状了。其实,在北京的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有十八个小时都在打帮手和学习,什么万里长城,什么故宫什么博物馆,她压根没时间去玩儿。 饶是如此,可她还是想去首都,哪怕只是去工作,去学习,她也想去,疯狂的想去! 可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也知道,光北京一趟来回的火车票就得花去全家一年大半的收入,寒暑假各一次,老崔家这一年的公帐上就不剩一分钱了。 她要是去,就是自私,不顾大家庭死活,不顾几个妹妹还要念书……她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果然,崔老太脸色十分不好看,但她也没发作,“这事等晚上再说,你见到春月没?”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自从听说菲菲的遭遇后,她的心就总是放不下,怕春月报喜不报忧。 “见到啦。”姐妹几个的眼睛立马“唰”的落她脸上。 春月在文工团是真的如鱼得水,跟谁都能混得开,她的男娃娃脾气,在全是女孩的环境里非常受欢迎。而且,学唱歌的嘛,大多数都还是漂亮小姑娘,春月这样黑不溜秋鹅蛋脸丹凤眼的形象,实在跟“漂亮”不搭边。 一个女孩子,只要不漂亮,那她在一堆漂亮女孩里就更容易获得好的人缘。 崔老太拍着胸脯,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那她长高没?” “高啦,快跟我一样高啦。”春月比她还小一岁,而她在村里同龄女孩中本就算高个子了,跟她一样高,那得长多快呀! 幺妹“哇哦”叫了一声,“我的姐姐们都好高呀!我也要长高高!” 春芽仰着脑袋都看不见她的头顶,捏紧小拳头,“嗯,我也要长高高。” 众人大笑。 春晖心比较细,又问她看见春月的时候,春月开不开心?穿着什么衣服,什么鞋子,有没有穿袜子,头发什么样……幸好友娣记性好,要换了别的孩子可就回答不出来了。 幺妹觉着吧,她的春晖姐姐真应该跟徐志刚叔叔一样,去当警察,这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明觉厉呀! “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过年都没以前热闹呢。” “对,我们想让姐姐回来。”春芽跟着幺妹说,这可把友娣惹哭了,她一直以为因为自己贪吃,是整个家里最不受欢迎最没存在感的人,谁知道大家居然都这么想她。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轻轻捏着幺妹肉嘟嘟的双颊,“我也想你们呀。” 正说着,下地的大人们回来了,刘惠背上还背着小彩鱼。“友娣回来了?津贴拿到手了吧?我看看发了多少?” 友娣对她的爱财如命早已见惯不怪,撇撇嘴,“你管我多少呢,我奶说了只要我不闯祸就全给我。”她警觉的瞪着她,“妈你可别想打我主意。” 那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赤裸裸的怀疑啊! 刘惠被她戳破心事,下不来台,过去就想揪她耳朵,“害你这死丫头,一个月不回家上哪儿学的牙尖嘴利?你妈关心关心你怎么了?” 还没揪到呢,她自己的耳朵就让小彩鱼狠狠的揪住,“啊啊啊!痛死啦!小阎王爷你又干啥?” 小彩鱼的力气可不是一般孩子的大,她把刘惠的耳朵当成了两个收音机的开关似的,死劲的顺时针扭转,耳朵都快被她扭成麻花了,疼得刘惠嗷嗷叫。 “崔建国你是死人吗?不管管你闺女,她又发什么疯啦!” “春苗你聋了还是瞎了?” “友娣友娣,快把你妹的手拿开,妈要疼死啦……” 大家:“……” 反正,没人理她。自从吃食卖不了后,崔建国又被她压了一头,男人挣不来钱是没底气的,自然也不好再理直气壮的揍她,崔老太也懒得跟她费口舌,小彩鱼居然成了全家唯一能治她的人。 嗯,几个孩子私下给小彩鱼取了个外号——“大伯娘克星”。 只要有小彩鱼在的地方,她就轻狂不起来。这不,两只肉做的耳朵被她扭的发红发紫,就快血脉不通的时候,刘惠已经没有力气骂友娣了,她现在啊,骂自个儿! 自个儿这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呀,生啥不好,就是生只小猪小鸡也好啊,怎么偏偏生了个小阎王爷! 大家说笑着,开心极了。黄柔也没想到,只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友娣居然长进这么大,像个小大人懂事不说,还知道上进了。坐上“国宴大师”这艘船,她以后只要能出师,哪怕是中规中矩毫无亮点,也会有个好前程。 更何况,她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不可能在厨艺这一途上“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谢谢四婶和幺妹,要不是你们去找自行车票的失主,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郑重其事的道谢。 得,刘惠和王二妹的脸愈发挂不住了。 当初闹着不让还回去的,可不就是她们俩嘛?如果黄柔真依了她们,自行车她们是得到了,还省下两百块钱,可友娣就不会有这样的机缘。 “所以啊,这就是做人,得脚踏实地,不能贪小便宜。”崔老太一锤定音,也不让她们挂不住,转而说起以后友娣想去北京学习的事来。 大家既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能拜入国宴大师门下,这是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荣耀呢,可每个月打电话也不便宜啊,如果要让她练习,那以后家里的食材不也得新鲜?不也得鸡鸭鱼肉的常备?这不是造钱是啥?更别说寒暑假上北京,光火车票就让全家回到解放前,去了还得要住宿吧?要伙食费吧?万一那啥国宴大师要让她交学费咋办?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要花钱? 包括崔老太,也沉默了。 她得一碗水端平呐,各房交钱给她是用来公共开支的,光一个孩子就花光全部,其他几家还怎么活?其他孙女不读书了? 崔建国和刘惠苦着脸,不说话。 王二妹看看崔建党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娘,这会不会……北京也太远了吧?一个小丫头,山高水远的我相信大哥大嫂也不放心,要不就在附近问问,有那会做菜的师傅,让她跟着学学?我让我姐姐姐夫也问问?” 年前之所以同意她去,那是因为不用出一分学费,火车票伙食费都是国家提供,还给她发津贴。 可现在? 林巧针看了看大家,低着头看手指上的针眼,一个个黑黑的,上次结的痂还没好,这又挨了无数针。可现在包包好卖,她们不努力不行,家里这么多孩子还要念书呢。 她这么不分日夜的苦熬,弄得双手全是针眼,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春芽。她就想让自己的芽儿也跟幺妹一样,能去城里上学,能跟幺妹一起长大,幺妹有的,她也想让芽儿有。 她跟崔建军“努力”这么多年没个动静,两口子都早已想通了,可能真是没有子嗣缘。如果只有芽儿这一个孩子,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不愿意把本该属于芽儿的资源让别人抢先占有。 这不是她自私,相反,她想要的是公平。 谁都能看出来,大哥大嫂在金钱这一块上,对整个家的贡献是最小的,可他们孩子却是最多的。相反,她和崔建军贡献最大,可却只有一个孩子……如果能把所有公共财产分成七份的话,她也就忍了。 谁让她自个儿再生不出别的孩子呢? 可友娣现在想要把七份全搂进自个儿怀里,芽儿啥也没了,她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可她不会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来表示不同意。 见此,崔老太还有啥不明白的?她轻轻的叹口气,“行吧,今儿也晚了,早点休息。” 友娣红着眼圈,“嗯”一声回了西屋。看着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屋顶房梁,潮湿的汗腻腻的被褥,还有整个屋里若有似无的小孩尿臊气,她心里更难过了。 泪水从眼角无声的滑落,她太难过了。 如果没见识过大都市的繁华,她觉着自己的生活挺好的,比村里所有同龄人都吃得好穿得好,她可以想着法儿的给自己弄好吃的,家里姐妹们都崇拜她,佩服她。 她真是享受这样的生活。 可自从见过北京,见过首都的大世面,她觉着外面的世界是她意料之外的先进,干净,友善……一切形容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北京身上。 可奈何家里穷啊,在牛屎沟首屈一指的家庭,放到北京去,那真是贫民窟的底层都不如。 因为穷,她知道自己不能自私,不能不顾其他姐妹死活,不能让所有人为她的前途买单。 可是,北京,又像一个梦,一个理想,在召唤着她。不不不,她很快的摇头,北京不是她的理想,北京的仇师傅,能带她走上国宴大师之道的人,能让她获得无限尊敬与荣耀的那份职业,才是她的理想。 哪怕是四婶,也不知道“国宴大师”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不是幺妹春芽那样的小孩子了,吃饱穿暖不再是她的追求,她想要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她,敬佩她,而不是把她当偷嘴好吃的,毫无存在感的崔家丫头。 她知道,自己没有春苗姐姐会读书,没有春晖懂得多识大体,没有春月会唱歌能进文工团,更没有幺妹的满身福气,也没有春芽那样全副身心投在她身上的爹娘……她有的,只是这点点少得可怜的厨艺天赋。 她想牢牢抓住这份天赋,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哪怕这条路上布满坎坷,有无数的坑坑洼洼,甚至还有豺狼虎豹,可她就是想走。 明人不说暗话,她想当国宴大师! 崔建国闷闷的抽了口旱烟,“友娣啊,咱还是脚踏实地,好好上学,将来高中毕业,求求你四婶,给你找进厂里当纺织工人……这,这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在这个农村男人心里,能进城当工人,就是最光荣的职业,最光明的前途了。而且,他也在为此做准备,他计划以后把手里的钱以后都交给黄柔,让黄柔帮忙走关系,将三个闺女都拖出农门,吃公家饭去。 友娣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嗯。” 她真的不能自私。 刘惠把“小阎王爷”哄睡,也叹息道:“学不成就算了,我知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学,只不过是想去北京吧?那大城市让你看花了眼……” 黑漆漆的夜里,友娣拿眼睛瞪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就是想学。”就是想当国宴大师。 “害,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不知道?要想学,哪儿不能学?不就是做个菜嘛,还得千里迢迢跑北京去?不就是被花花世界……哎哟!” 睡着的小彩鱼又给她腿上狠狠踹了一脚,要不是小丫头呼吸平稳没睁眼,她都得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友娣气呼呼的鼓着双颊,“妈你别烦我行不行?”她真是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 刘惠嘴上骂骂咧咧,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哪怕闺女真的只是想去看花花世界,她这当妈的没能力送她去,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整个西屋,沉闷的,熬着。 小耳房里,幺妹自个儿擦干净脚上的水气,自个儿端着洗脚水颤巍巍的走到院里,泼到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下,“栗子树姐姐,你们不要嫌弃,我的脚脚不臭的哟!” 栗子树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臭也不怕,反正我们又闻不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喝了小胖妞的洗脚水,她们发芽的时间比往年早了许多呢。 翡翠兰清高,牛卵树深沉,它们来了后,整个院里多了不知多少欢声笑语,连带着这俩家伙也开朗起来,幺妹可开心啦。 她趿着妈妈的大拖鞋,站在树下跟它们聊了会儿天,终于困不住打个哈欠,哒哒哒的回房了。黄柔跟婆婆说了会儿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回到耳房,小丫头已经抱着被子睡得呼呼的。 过完年,红星县的天气开始热起来,她的线衣线裤已经穿不住了,撸起来露出圆滚滚白净净的肚皮,一起一伏的。 黄柔看着就想摸摸,“小丫头呀,就不能少吃点儿?要是让你跟友娣一样去学厨师,那你绝对得把人家饭店吃垮。” “我不会吃垮别人哒,我也不想学厨师哟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醒了,一本正经的说。 “哦?那你想学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呀将来?” 幺妹看向墙上的报纸,大声的说:“我想当写字大师!” “什么写字大师?”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嗯,就是徐叔叔让我做的那样,可以帮人认字儿,帮助满银叔叔那样的人,还可以学别人写字儿。” 黄柔愣了,她以为这么大的孩子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可她闺女居然能说得这么清楚,这么清晰。她想了想,那样的职业,说行为痕迹分析专家吧,又没那么广,说书画鉴定师吧,好像又不是那么狭隘……“应该是叫笔迹鉴定专家。” 一个人的笔迹就跟他的血液、DNA、指纹、虹膜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很难复制和改变……除了幺妹。她能随时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能随时复制任何人的笔迹,黄柔不相信,曾到图书馆借了一本王羲之和米芾的影印版字帖,让她照着练习。 王羲之的行楷也就罢了,本就自成一派,古往今来模仿他的不要太多,可米芾那样博采众长善于模仿别人以假乱真的字体,她居然也能写得一模一样! 不害臊的说,如果要制作书法赝品,她闺女绝对是第一人选,别人模仿的是“形”,她却能“形”“神”兼备,绝对是能以假乱真的。 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她可不希望小丫头有开发这项技能的一天。 “对对对,妈妈你实在是太太太聪明啦,我就是想做笔,迹,鉴,定,专,家哦。”幺妹得意极了,故意一字一句的强调着,把两条腿竖起来搭在墙上,一下一下的左右变换着,蹬着玩儿。 黄柔哭笑不得,捏捏她的脸,“那可是会很辛苦的哟,得考公安大学才行,不止文化课要好,身体素质也不能拖后腿。” “公安大学?是能当徐叔叔那样威风的警察吗?那我是不是能有枪?能开小汽车?”她双眼冒光。 “也不是,警察也有不用配枪的,做文职的。” 幺妹“哦”一声,显然是不满意。 “傻丫头,配枪就得出外勤,多危险呀,妈妈不能让你去冒险。” 幺妹听着,想了想,忽然回嘴道:“那妈妈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呀,等我长大换我来保护你,你就可以开开心心的跟叔叔在一起啦。” 黄柔眼眶发酸,自从历险归来后,小棉袄这嘴巴,真跟抹了蜜似的。 “你就哄妈妈开心吧。” “是真哒!”幺妹一个翻身坐起来,“妈妈,我爱你,我想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你不喜欢的事咱们就不做,好不好?” “真的吗?”黄柔愣愣的,这样的道理她懂,可被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来,她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对她来说,这太深奥了。哪怕是胡峻,也只是一知半解。 “真的呀。”她说得太急了,吸了口口水,小声道:“妈妈你看友娣姐姐就不开心,因为她没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如果我是她的妈妈,我就会让她开心。” “你……”怎么能当友娣的妈妈呢?你把你大伯娘置于何地? “嘿嘿,当然,我不是呀,所以她多可怜呀。”栗子树已经告诉她了,友娣姐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呀,它们还说了,这不是兴趣爱好的事儿,这还关乎尊严。 “妈妈,什么是尊严?” 黄柔又愣了,尊严啊,她也说不清,是一个人成为一个独立个体,并被他人尊重的特性。 对她这个知识分子来说,尊严就是衣服,是不容侵犯的地位和身份! “去北京学厨师,是友娣姐姐的尊严哦,那当笔迹鉴定专家就是我的尊严。”幺妹大声的,像是在宣誓。 “嘘……别让你大伯娘听见。”这个家里,最想也是最不想让友娣去学的,就是刘惠。 幺妹捂住嘴巴,“喔喔……那妈妈,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尊严,会怎么样?” 黄柔沉默了。 如果友娣觉着成为国宴大师是她的理想,她的尊严,而在这条路上刚跨出去的第一步就被阻拦了,那以后大概就是浑浑噩噩了吧?就像她刚来到牛屎沟那一年,作为堂堂燕大中文系高材生的她,被人指着鼻子骂她还不如那大字不识的村妇,读书不如养猪,供个大学生不如养头老母猪! 读书人的尊严,知识分子的尊严在那一刻化为乌有。 她像被人剥去衣服的人,她裸奔着,她痛苦着,煎熬着……她跟所有人学种地学养猪,可即使庄稼再好再高产,猪再肥,她依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牛屎沟,她没有尊严。 她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普普通通,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要不是幺妹跟她进城,要不是她因一碗水饺结识了段书记,以及段书记身边的蔡厂长! 而友娣,十三岁的友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日复一日的生产线流水作业?无功无过无能为力的丈夫? 这些女孩们不该这样! 她们,本该拥有更美好,更灿烂的人生! 黄柔躺不住了,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浑身发烫,就像知道能到子弟小学教书的那天晚上,她觉着,她又穿回了衣服,虽然不是她原本的衣服,虽然不合身,可终究是有了衣服。 110 110 很快的,第二天一大早,在老崔家难得的早饭桌上,崔老太同意友娣去学厨师了。 两只眼睛肿成核桃的崔友娣:“??” 刘惠:“啥” 王二妹:“娘说啥?” 就连素来沉稳少言的林巧针也差点拿不稳筷子了。 崔老太冷脸瞟了一眼,“嗯。” 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啊,她的观念跟老大差不多,上完高中,想办法给安排个工人当当不就行了,多学点手艺是没错,可这“学费”要是太过昂贵,已经昂贵得超出全家人能力的时候,她觉着就没必要了。 可阿柔昨晚给她劝了一晚上,别人的话她不信,可阿柔不会害崔家,阿柔的见识超越崔家所有人。 “我只问你们一句,这大家到底要不要分?如果要分,今儿就去把老三和你们爹叫回来,今晚就各家吃各家的。” 众人大惊,“不可不可,我们不分,娘把我们当啥人了?” “就是,不是说好分家不分业的嘛。” 崔老太脸上淡淡的,“行,话是你们说的,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甭管哪一房的孩子想出去学点啥,经过全家讨论后,如果觉着可行,那就公账出三分之一,那一房出三分之一。” 王二妹没忍住,急忙说道:“那还不够呢?友娣去北京一年两次得小一千呢,这……” 崔老太抬抬手,疲惫不堪的说:“剩下不够的,阿柔说她去想办法,就算是去借,也要借来。” 王二妹张了张嘴,想问那借来的钱谁还,总不能拖累全家吧?可她没好意思问出口,不然会显得她这婶娘不把侄女的前程当回事儿似的。 “谢谢四婶,谢谢,谢谢你和幺妹,钱我以后会还的,算我头上。”友娣哽咽着说,她没想到,这个家里唯二愿意帮她的,不是她的爹娘,而是守寡的四婶。 四婶有多少钱,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不过是拿工资吃饭罢了,她顶多就是比爹妈多几个朋友,而她为了自己,愿意低声下气去求其他人,四婶才是这家里对她最好的! 刘惠张了张嘴,死丫头你认,你认着干啥,以后不用还的啊?你去哪里拿钱还啊?用嘴还吗你? 可黄柔都已经做到这份上,她刘惠要再说这种话就不是人了。毕竟,她一个做四婶的都能做到这一步,她这当妈的确实差得远了,难怪友娣会说她是后娘。 林巧针看向黄柔,眼里满是担忧,这可都是要花人情的啊,万一侄女以后大了有自己的小家庭了怎么办?反正账她是认着的,就是不还你能拿她怎么着?这可不是几十块,是每年几百块啊,学十年那就是几千上万……林巧针不敢再往下算这笔账。 “我把话撂这儿,以后除了正常的学校学习还从公账走,其他所有额外的学习都这么分摊。无论谁家的孩子都这样,也不管有几个孩子。” 阿柔说了,这样的机制,不仅能减轻公账负担,还能刺激孩子们上进,争先赶优,不落人后。只要有特长,谁都有机会走出去,奶奶会供她,爹娘会供,四婶也会供。 “我们家芽儿以后也能?”林巧针终于开口了,她这老实人啊,憋得可久了。 “能,都能!”崔老太横扫众人,把大家各色各样的神情收归眼底,“钱暂时先从公账上走,年底该谁出多少就拿出来,想赖账就分出去,孩子以后也不认你们这样的爹娘!” 她几乎是死死的盯着刘惠说的。 刘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爬得她脸上又热又麻,又像一百瓦的大灯泡直直照她身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的反应,等着她表态。 “好,我赞成!”她咬咬牙,不得不表态。 林巧针说:“我跟芽儿爸也赞成。” 王二妹看了看春晖,她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对双胞胎身上了,“嗯。” 至此,友娣学厨师的事就算定下来了。大人们惆怅那是他们的事儿,孩子们可开心着呢,一个个踌躇满志,都在说以后要学这学那,反正就是不进厂当工人。 过完年,黄柔期待着的大环境好转并未到来,甚至,因为政治运动轰轰烈烈,学工学农如火如荼,学校愈发不像个学校,上午让孩子们去学校后山种地,下午上课也是念人日的社论,有时是对调过来,上午念社论,下午干活。 学校后山小土坡已经被几百名小学生们刨得葱葱绿绿,平坦得犹如一个小型平原。光四、五年级一共四个班,一百五十多名半大孩子,干起活来犹如一个缩影版的生产队,油菜种得漂亮极了! 当然,油菜地边还得插一圈萝卜土豆豌豆啥的,油菜花一开,就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小山头。 黄柔为了给五年级最后一个学期的孩子们多上几节课,种地的时候也不忘让大家背古诗,搞成语接龙,你一锄头,我一锄头挥汗如雨的同时,学习也没落下。 而陈静带的班级就惨了,因为陈静公开反对过这种“不务正业”的模式,被校长骂了一顿不说,还让人举报到县革委会,说她这种知识分子有反动思想,必须把她的反动思想掐灭在萌芽阶段……要不是陈父陈母在厂里还能说上话,她就要被停薪停职的改造了。 “哎呀,算啦算啦,大环境就这样,以后会好的。” “怎么好?眼睁睁看着好好个国……算了,我不能害你们。”陈静叹口气,就像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犯错的路上越走越远,她是又着急,又心疼,又没办法。 黄柔在孩子面前从不谈论政治,怕她出去鹦鹉学舌惹麻烦。“别说这个,说点开心的,你跟志刚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爹妈怕我拖累他,现在又不开口提婚事了,不就冷处理呗?不提就拉倒,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又怎样,徐志刚他有种就去再找一个,我算他牛!” 幺妹手里把玩着一支新削的铅笔,歪着脑袋,八卦极了:“徐叔叔怎么啦,再找一个什么呀?” “去去去,写你的作业去,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 可妈妈凶她是没用的,她现在八卦得不得了呀,手上写着字,耳朵却竖得老高。 本来,徐志刚和陈静处了三四年,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非常罕见的爱情长跑了,双方父母也还算比较满意。甚至,客观来说,还算是徐家高攀了陈家,早迫不及待想要给他们办婚事了。可因为陈静的仗义执言被处分后,徐父徐母有点犹豫这头婚事,现在又开始装聋作哑,不提结婚的事了。 黄柔拍了拍陈静的手,“你呀,这炮仗脾气啥时候能改改?老人家有更周全的考虑也是情理之中,只要志刚心志坚定,过日子是跟他过。” 陈静气哼哼的,“他肯定也巴不得黄了呢,好去找个更好的。” “这你就说气话了吧,志刚要真是那样的人,你能跟他处这么长时间?” 幺妹“嗯哒”一声点头。 黄柔在她脑袋瓜上弹了一下,“崔,绿,真。” 幺妹有点委屈,明明是她们要聊的呀,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八卦心,就是想知道别人的事儿,就是觉着有趣怎么了? 她生气的收起学业本和铅笔,“我去对面找菲菲去。” 401现在只有胡峻和胡菲在,兄妹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长长的写字台一人占一半。 “绿真来,我们一起写作业吧。”菲菲已经能跑能跳了,看见好朋友过来投奔,开心的蹦跶起来。 胡峻拖出一把矮凳子,把他的高板凳推给幺妹,“你坐这儿。” 三个人坐一张写字台边,安静的写起作业来。幺妹穿着公主裙,小胖腿一蹬一蹬的,没写两个字,就心不在焉的说:“胡峻哥哥,菲菲,你们想吃冰棍儿吗?” 四月底了哟,天很热哒。 兄妹俩摇头,“不想吃,赶紧写作业,写完一起下楼玩儿。” 幺妹嘟了嘟嘴,写两个字,又问:“那大白梨汽水呢?你们要想吃的话我去买,我给你们跑腿。” 菲菲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哥哥,继续写作业。 胡峻无奈的笑起来,看着她肉乎乎的小短腿,一甩一甩的,“说好星期六才能吃的。” 幺妹放下笔,“可我现在想吃了怎么办?胡峻哥哥咱们去买吧,你是不担心作业写不完?我帮你写叭,我会写你的字儿,保证我妈妈认不出来。” “好不好嘛哥哥?” “我们就去买一瓶叭,哥哥?”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特意撒娇的时候,仿佛声音里都是糖,甜得胡峻招架不住,“真那么想吃?” “嗯哒!” “那你们写着,我去买,不能跑出去啊。” 小姐妹高兴疯了,千声万声“哥哥真好”,作业也不写了,就等着喝汽水。胡峻哥哥现在可有钱啦,厂里每个月给他们二十块的生活费,就是天天大鱼大肉也够吃啦。而且胡峻哥哥那么聪明那么能干,他可能挣钱啦! 于是,两小只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胡峻哥哥的请客,不止汽水儿,每人还有两个麻叶酥,又脆又甜哟! 黄柔送走满脸愁容的好友,去叫闺女回家都叫不回,她现在有吃有喝可是乐不思蜀啦! 见他们玩得开心,她也就不强行扫她们的兴,一面把煤炉发好,炖上一根腊排骨,一面在屋里收拾东西,后天,她就要结婚了。 崔家人的意思是,让她从崔家出嫁,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以“黄柔”这个人,这个独立的知识分子身份结婚,而不是崔家四媳妇,崔绿真的妈妈。所以,她要求顾学章的接亲队伍来她们家里接她。 当然,也省得崔家人在村人议论里不是滋味,免得老爷子老太太触景生情。 陈静今儿过来就是来问她新房要不要布置一下的,给她带了几张陈母用红纸剪的“囍”字,有啥她能帮忙的只管开口。这年代也没啥气球鲜花的,几天之内又花出去那么多钱,黄柔只想怎么简单怎么来,唯一的原则就是“不要破费”。 可顾学章硬是在第二天,四月的最后一天,要拉她上市百货商店,挑两套新衣服。 “妈妈我能跟你们去吗?”幺妹十分期待的看着两个大人。 “明天还要上学,不行哦,等周末再带你去。” 幺妹苦着脸,“可我都会啦,林老师教的我都会,我能不能……” “不能。”黄柔拗不过顾三,只想快去快回,带上小丫头,那就是啥都想吃,不知道得逛多久。 幺妹扁扁嘴,“妈妈你真的不带我去吗?” 黄柔忙着出门,脱下厚实的外套,弯腰跟她平视:“妈妈今天真的有事,周末再带你去,乖乖锁好门去上学,午饭静静阿姨来带你上食堂,好不好?” 小地精是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只要妈妈跟她好好说,她都会乖乖听话。“好叭,那妈妈叔叔你们一定要记得给我买吃的哟,一点点就可以了哟!” 两个大人都被她逗笑了,“行,你就在学校乖乖等着,少不了你。” 幺妹锁好门,跟菲菲手牵手背着小书包,悠哉悠哉的走到学前班门口,满心满眼都是叔叔会给她带啥好吃的回来,时间时间你跑快点儿,快点儿放学叭。 “喂,崔绿真你是不是要哭鼻子了呀?”蔡明亮大摇大摆走进教室,看她书包上挂的毛线编的小猴子,大力的拽了一把,“归我咯归我咯!” 那只小猴子有着棕褐色的身子,黑溜溜的大眼睛,红通通的嘴唇,一个弯弯翘翘的小尾巴栩栩如生,班上不知多少小孩喜欢呢。蔡明亮家虽然条件好,可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啊,哭着闹着要个一模一样的,被他奶奶揍了一顿。 这不,眼馋那就抢咯! 幺妹反手一摸,三伯娘给她做的小猴子不见了,顿时一跺脚,冲上去。 她吃得多,营养又好,比一般小孩高了不少,那腿脚又有力,“咚咚咚”小火箭似的,很快一把抓住蔡明亮,“还给我。” 蔡明亮最爱招她,明知道每次跑也跑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可还是想来招惹她一下,跟挠痒痒似的,讨厌死了。他回头,故意得意的吐吐舌头:“略略略” 崔绿真气狠了,一把抢过小猴子。 可蔡明亮抓得太紧了,她力气又大,猴子没抢出来,反倒带得他知道狗啃泥,扑在泥巴地上。 “哇呜呜……呜呜……老师,崔……崔绿真打我,她推我……”臭小子张开嘴巴,嚎得惊天动地。 幺妹真是嫌弃死他了,男孩子一点儿也不勇敢,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告嘴。她跺跺脚,“下次再抢我东西,我会揍你的哟。” 徐大玉刚好转过花坛,看见最头疼的小霸王在地上嚎,顿时也是气呀,她非常严厉的说:“蔡明亮快起来,有什么起来说,把眼泪擦干,崔绿真都比你勇敢。” 通过几个月接触,她已经清楚所有孩子的脾气,也不先下判断,将他们叫进班里,让他们各自说各自的版本,说完又问其他小朋友有没有看见,他们看见的又是什么版本。 很快,事情水落石出,就是他不对,崔绿真是正当防卫,勒令他向崔绿真道歉。小胖子气呼呼的,想哭又不敢哭,一张馒头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啥叫正当防卫呀?”菲菲小声问好朋友。 “就是我揍他,他活该。”幺妹得意的龇牙,她最喜欢徐老师啦,一点儿也不会冤枉她,还给她包子吃。 菲菲悄悄吐吐舌头,满眼崇拜的说:“小绿真你真厉害呀!” “那是,我可是小地……嘿嘿,我可是最勇敢的女孩子哦。” 她们说得越开心,坐她们后面的蔡明亮就越气,整个馒头脸都快气炸了。他听着听着,忽然眼珠一转,大声的叫幺妹:“崔绿真。” 全班同学都被他的大嗓门吸引过来,看着他俩。 “崔绿真你别高兴,你马上就要变成小可怜啦!” 幺妹:“??” “因为你的妈妈要嫁人,你就要有后爸啦,后爸对孩子可凶可坏啦,到时候你就哭吧,小可怜哟小可怜!”他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他一叫,其他几个铁杆粉丝也跟着齐声叫“小可怜”。 还故意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怪动作,甚至有常跟着爷爷奶奶看样板戏的,直接唱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爹呀……” 甚至,还有个男娃故意带着哭声南腔北调的唱,假意抹眼泪啥的,学得还挺像啊。 几个女生紧张的看向幺妹,“绿真别听他们胡说,你别难过。”她要是难过的话,她们中午就带她去捡垃圾吧,捡点儿好东西就能忘记烦恼啦。 然而,崔绿真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们又唱又演。“喂,陈红星你这眼泪都没有,是假哭哦。” “还有你,蔡明亮,哪有你这么胖的小白菜?演得一点儿也不像哟!” 其他人:“??” 小孩终究是小孩,他们愣愣的,“马上就要有后爸啦,你,你不难过吗?你为什么不哭呀?”黄老师明儿要结婚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不胫而走。 幺妹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为什么要哭呀?我叔叔对我可好啦!” “那都是假装的,以后他们生了小弟弟就对你不好啦。” 幺妹更加不信了,“我妈妈肚子里没有生孩子的小细胞,他们不会生弟弟哒!”她相信妈妈说的话。 “崔绿真你是不是傻?哪有结婚不生孩子的呀?” 幺妹愈发一副看傻子的眼神:“你胡说什么呀?” “我没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蔡明亮挺起胸膛,振振有词。因为呀,他常听奶奶妈妈说这些家长里短,他虽然还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可结了婚就是要生孩子!他跟着厂长爷爷,别的没学会,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倒是有一套。 当然,蔡厂长可是明理人,他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小地精决定,要跟他掰扯掰扯,双手叉腰:“蔡明亮你结过婚吗?” “没,没有。”我还是个六岁的童子鸡啊。 “那你生过孩子吗?” “没,也没有。”小爷我可是纯爷们! “你都没自己亲身经历过,你不是胡说是啥?” 其他小朋友一听,对哦,蔡明亮就是胡说。 “还有,你凭什么说后爸就不好?你有后爸吗?” 蔡明亮缩了缩脑袋,他亲爸揍他可是毫不手软的。“反正,反正我就是知道。” 幺妹可是一只讲道理的小地精,哼一声,晃了晃她可爱的圆脑袋,“你是不打算讲道理了吗?那我们打一架吧,谁赢了听谁的。” 想起她的飞毛腿,她的小铁拳,她周身无形的保护罩……小霸王蔡明亮哭了,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啊,他再也不要跟崔绿真说话了,她太能了她! 正哭着,忽然一把洪亮的声音传来:“谁说我家崔绿真是小可怜?” 小豆丁们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穿旧军装的高大叔叔,他的脸像解放军叔叔一样方方正正,他的眼睛非常大非常有神,关键他手里还捏着一把红通通亮晶晶的东西,圆溜溜的串在竹签子上! 怪不得老远就闻见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味儿。 蔡明亮小声说:“是冰糖葫芦嘞!”话音方落,“滴答”一声,口水就从嘴角流出来,打到课桌上。 冰糖葫芦他在市里吃过,只有百货商场才能买到呢。 “冰,冰糖?”他的铁杆粉丝一号用手背擦擦口水,能吃块糖都是顶了不起的好日子啦。 “不是,是葫芦……” 只见这位高大英俊帅气非凡的解放军叔叔,就在他们的期盼里,径直走到“小可怜”面前,力大无穷的单手抱起小可怜,“要先吃哪串?” “叔叔?叔叔你们回来啦!”幺妹横着胳膊擦擦口水,不怪她馋,看吧,她的同班同学们,多的是万人之上的大领导家孩子,不也照样馋得口水滴答? 菲菲也满眼崇拜的看着他,小声叫:“叔叔。” 顾三把一大把不知多少根,反正几十根的冰糖葫芦递给菲菲,腾出手来将幺妹加在他脖子上,吓得她“啊啊”大叫。 他那么高,比教室的门框还高,她骑在他脖子上,头顶都快碰到天花板啦,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览众山小。 刚才还叫她“小可怜”的男娃们,羡慕得都快哭了,为什么他们的爸爸没这么高,没这么大力气,还不让他们在肩头骑马呀? 幺妹接过一串糖葫芦,先小心翼翼的把外面的冰糖舔了舔,再“卡擦卡擦”的嚼吧,脆生生的冰糖渣呀,有的掉叔叔头上,有的挂她嘴角下巴,她还故意狠狠的大口大口的吃山楂,“哇真好吃呀!” 一众小豆丁:“……”教室里是此起彼伏的吸口水,吞口水的声音。 当然,她是不会忘了自己好朋友哒,菲菲和丽芝每人一串,跟着她“滋溜”“卡擦”的吃,顺便也给其他小朋友分了几串,一人吃一个两个的,就问谁不快乐? 蔡明亮看了会儿,都快哭了。 如果这就是妈妈说的“小可怜”,那他愿意!快让他做小可怜吧!他就要后爸!多多的后爸! 骑在叔叔脖子上的小孔雀,绕着教室巡视一圈后,终于也忍痛给几个臭男生每人分了一个糖葫芦,剩下的她要拿回家慢慢吃哦。 拜顾三这一圈巡视,从此以后整个学前班的孩子都知道崔绿真的后爸对她可好,可护着她了,男生们再也不敢招惹她……毕竟,那么高大的解放军叔叔,谁敢惹呀? 当天晚上,崔家几个姐妹,陈静,赵红梅,杨老师都来到黄柔这儿,帮着她收拾为数不多的家当。崔老太还让三个儿子带来给她准备的嫁妆:一套全新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水壶碗盆,两床厚实的重达六斤的棉絮,这些都是紧俏货,上供销社和百货公司排两个月的队也不一定凑得齐! 更何况还有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厂里的同事们听说了,都上门来看稀罕呢! 虽然车子是幺妹捡到的票,可票和钱都是崔家公账上出的,崔家这份嫁妆放整个市区都是相当能拿出手的。 “黄老师,你家幺妹爷爷奶奶可真大方,这么好的婆……亲戚,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就是,真拿你当亲闺女疼的呀,小绿真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他们哟。” 幺妹扬了扬脑袋,“好哒!我以后挣了钱给爷爷奶奶花,给他们买新衣服穿,带他们坐小汽车,坐火车,坐飞机,去北京看我春月姐姐。” 三个伯伯瞬间红了眼眶,这就是他们家最惹人疼的小侄女呀,以后……嗯,以后还是一家人,他们既是她的伯伯,也是她的舅舅。 大人们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贴囍字的贴囍字,封嫁妆的封嫁妆,把小小的房子装饰得漂漂亮亮,喜气洋洋的,一群孩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黄柔本来还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会让幺妹难过,谁知道小丫头高兴着呢,还恨不得她早点儿嫁给叔叔,叔叔好搬来跟她们一起住。 昨晚她都悄悄说啦,以后都不用妈妈送啦,她要让叔叔送她上学,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风风光光哒,让蔡明亮再也不敢欺负她。 蔡明亮:“……”我不敢,我真不敢了我。 小丫头,嫌贫爱富,你叔叔可没钱,还没你有钱呢。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陈静赵红梅就来了,忙着给来帮忙的人烧水煮汤圆,所有嫁妆已经用红纸条封好贴上“囍”字。幺妹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挖出来,换上一条崭新的红裙子,一双黑色的圆头小皮鞋,看着就喜气洋洋的。 春晖还给她手腕上戴两个红色的头绳,眉心点颗美人痣,“噼里啪啦”一阵爆竹震天响,迎亲的队伍就到了。 黄柔化着淡淡的妆容,眉毛像两弯柳叶眉,一层薄薄的鹅蛋粉,再擦点非常淡的口红,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漂亮鲜活。军绿色的军装裤,鲜红色的机器纺织毛衣,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两根黑黑亮亮的麻花辫……朴素中带着某种青春少妇独有的美丽。 幺妹“哇哦”一声,抱着她的腿吹彩虹屁:“我的宝贝妈妈真漂亮,世界第一漂亮哦!” “我要是男生就好啦,我要跟我妈妈结婚,要给我妈妈买最漂亮的衣服。”她已经知道,结婚是必须男生和女生才能结。 一群女人又是被她逗得哄堂大笑,都说这顾学章从今往后要多个情敌啦,她才是跟黄老师天生的一对儿。 很快,一群莽汉把铁门拍得嗡嗡作响,“开门开门,接新娘子走啦!” “开门开门,牛屎沟的顾团长来了!” 几个女人都是结过婚的,捉弄起人来可是不带含糊的,“你们来接谁?” “接我嫂子!” “你嫂子谁?” “黄柔!” 陈静唯一一个未婚的却胆子更大,“那你叫声嫂子听听,看她答不答应!” 屋外的人一愣,不知是谁带头叫“嫂子”,其他人齐刷刷的吼出一声“嫂子”,一声又一声,都是些当过兵的年轻人,身强体壮不说,今儿可是存心要给顾学章做面子的,声音洪亮得跟吹号似的,把门头上的灰都震得“簌簌”的落,那铁门被震得“嗡嗡嗡”的响。 一群女人给吓愣住了,她们哪见过这样的架势? 这哪是来接亲的,怕不是抢亲? 陈静胆子大,因为她听出徐志刚的声音了,叉着腰气哼哼的说:“要开门可以,叫声姑奶奶来听听。” 她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徐志刚说的,因为他们平时也没少开这样的玩笑,可外头的男人们一愣,居然有这么为难人的?兄弟们接亲就是塞点吃的,唱几首歌,顶多塞几个一分两分的红包图个喜庆,叫姑奶奶? 直接叫吗? 听这语气,不是嫂子。 “里头的谁啊,咋这么泼辣?” “谁家娘们啊这,她爷们能镇得住不?” “喂,志刚你脸红个啥?” 徐志刚一张俊脸红成了大番茄,支支吾吾。本来他跟顾三仅是点头之交,昨儿听郝顺东提了一嘴巴,今儿厚着脸皮说要沾点喜气才来的。 大家谁也不愿多认个亲戚,不肯叫这声“姑奶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又怕接不回去误了良辰吉时,“要不,你们谁叫这声,我请一包中华,硬壳的。” 几个年轻人蠢蠢欲动,可终究没人开得了口,以后这事不知要被他们取笑多少年呢!他们被取笑,他们的儿子孙子也要被取笑!可硬壳中华吧,也是拿着钱都买不到的硬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且,往深了想,替东子最好的哥们解了燃眉之急,那就是帮了东子,以后跟东子也好说话不是?东子这人吧,手里资源和人脉都挺多,可他也不是谁都能给的,像这顾哥他就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对其他人,跟了他好几年也得不到他一个正眼。 想到以后的可能性,大家摩拳擦掌,一声“姑奶奶”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铁门顾三“哐当”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红裙子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站在门口,咧着嘴笑眯眯的,满眼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这是……” 有跟顾三东子一起吃过饭的早认出来,拐了拐身边的人,“这是嫂子的闺女。” 大家都是人精,赶紧“哎哟”一声,把幺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看,这说法多微妙啊,“嫂子的闺女”……顾哥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嗯,对那位嫂子是情根深种啊,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郝顺东一把抱起幺妹,“好侄女,替你叔省了两包烟,来,红包拿去玩儿吧。” 幺妹接过红纸小包包,赶紧回头看妈妈,可妈妈不在身边,她只好看向静静阿姨,小眼神里写的是“我能收吗?” 陈静气得七窍生烟,她本来就是故意刁难徐志刚的,谁知小丫头哒哒哒把门给开了,“收,怎么不收,想进门这还不够呢!” 众人一听,这不是刚才那位“姑奶奶”是谁? 郝顺东赶紧掏出一把红纸包,“乖侄女,买糖吃去。” 幺妹得了准话,不能独自享受这份快乐,回头兴奋的大喊:“友娣姐姐春晖姐姐春芽姐姐菲菲丽芝快来,有红包包哦!” 于是,来的可就不止她们几个了,厂区多少小孩本来来玩儿的,一听有红包拿,全都一窝蜂的涌上来,“恭喜叔叔!” “恭喜叔叔!” “谢谢绿真!” “谢谢叔叔!” …… 乱七八糟,喊啥的都有,幸好啊幸好,公社不兴散红包,可市里偶尔有财大气粗的人家会这么搞,郝顺东提前留了一手,不然今儿就尴尬了。 孩子们每人得了四五个,高兴疯了都,哪还记得静静阿姨教的童子军要堵门,早让接亲的人蜂拥闯入卧室,“嫂子,哥来接你啦!” 饶是已经见过黄柔,可,一群年轻人还是看傻了眼,这……这也太漂亮了吧说生过孩子,谁信? 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生生的瓜子脸,樱桃小嘴柳叶眉……这就是画报里出现的电影明星啊!难怪闺女那么漂亮,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一群莽汉,也没觉着哪儿用词不当,就忽然能理解顾哥的等待和坚持了。不说嫂子这样的样貌在市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就是她通身的气质,听说还是燕大高材生……这样的学历气质,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说句不中听的,要不是碰上这样的年代,别说顾哥,就是东子也不一定能说到这么好的媳妇儿!一时间,众人居然不知道感叹他幸还是她不幸好了…… 很快,穿着一身军装的顾三蹲下身,把黄柔背下楼,兄弟们帮着抬嫁妆,一大群人下楼,上了小汽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嗯,车子还不少。 扎着大红花的郝顺东的吉普车开道,徐志刚所里的废铜烂铁紧跟其后,载满嫁妆坐满人的拖拉机轰轰烈烈就往牛屎沟去。 从今天开始,顾学章如愿以偿梦想成真娶到老婆了,而崔绿真,就要多了一个疼她入骨的“爸爸”啦!不止她高兴得蹦蹦跳跳,就连崔老太也是不住的抹泪,偷偷进新房给黄柔塞了三百块钱,这大概……是她一辈子的私房了。 从今儿开始,她多了一个闺女。 111 111 这一天晚上,破天荒的,幺妹被奶奶带回崔家睡东屋了。明明妈妈就在不远处,却不能跟妈妈一起睡,她有点点的不适应。不过,春晖姐姐给她说了,她喜欢妈妈,叔叔也喜欢妈妈,今晚就暂时让给他一晚叭。 毕竟啊,她以后可是天天能跟妈妈一起睡哒!叔叔顶多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多可怜呐! 毫不知情的顾三:“??” 可跟奶奶睡有个不好的地方,奶奶老喜欢给她盖被子,不管她有多热,奶奶都觉着她冷……她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啦喂!可刚把被子踢开,奶奶“呼啦”一声就把她蒙被窝里,她好容易挣扎着露出头来喘口气,奶奶又给她盖到下巴上,压得她小胸脯紧紧的。 她热得哼哼唧唧,奶奶还睡得喷香喷香的,可明明她的脚都是露外面的呀! 呜呜,她再也不要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啦,她想念她和妈妈的大床,想念她的小枕头小被子,上头还绣着啃竹子的大熊猫,只要摸一摸那熟悉的熊猫图案,她就能乖乖睡觉。 当然,她还没想过,以后啊,她的小熊猫枕头放哪儿去呢? 第二天一大早,原本爱睡懒觉的她早早的醒来,看见身旁的是奶奶,还有点缓不过劲来。 “妈妈呢?”她揉着眼睛,茫然四顾,卷翘的头发有的贴在头上,有的像小鸟翅膀似的飞起来,可爱度爆表。 “乖乖醒啦?”崔老太亲了亲她脑门,实在是怎么亲都亲不够。 又赶紧把她塞进被窝,“别着凉了。”把被窝拉到她胳肢窝,不让小手小脚露出去。 可老太太啊,也不想想,五月份的牛屎沟,地都能让太阳给晒焦,哪儿还有凉意,她自个儿一觉醒来衣服都是湿的呀! “奶奶,我妈妈呢?” 崔老太手一顿,“在你顾奶奶家呢。” “哦……”都一个晚上了怎么还不回来呀?还没睡醒吗?肯定是叔叔大懒虫,睡懒觉啦。 当然,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一碗热腾腾香甜甜的麦乳精里,她很快忘了这茬。几个姐姐怕她找妈妈,都来陪着她玩儿,安慰她呢。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处境的尴尬,唯有她,不骄不躁,该怎样还怎样。 春晖有时候简直怀疑,这个小堂妹会不会也跟她一样,是重生的?这心态,稳的一批! 刚喝完麦乳精,顾三就带着黄柔来家了。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跟着黄柔一起,给崔家二老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学章赶紧起来。”崔老太动作敏捷的弹开,虽然说她是把阿柔当闺女的,但她可没把顾三当女婿。老人家的心态要转变过去,还得看他后续表现呢。 一对新人从容的磕完头,才站起来。 可能是跪得不舒服,黄柔起身的时候有点踉跄,顾三赶紧扶了她一把,一个担忧,一个安抚……默契得仿佛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 婚后的黄柔,不再是那个愁苦的,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一板一眼的寡妇了。她穿着昨儿的红毛衣,两条辫子对折,别到脑后,显得脖颈修长,一双大眼睛里是温柔的,幸福的笑意。 虽然没再化妆,可婚后妇女的成熟韵味,仿佛秋天苹果上那浑然天成的红霞,自然而美丽。 春晖呆了呆,找到所爱的四婶,真的好美,从内而外散发的都是温柔和幸福。她再也不用形单影只,再也不用苦熬青春,幺妹以后又多一个人疼啦! “妈妈!妈妈!”幺妹听见妈妈的声音,激动得鞋子也不穿了,跳下炕就往外头跑。 黄柔其实也担心了一夜,现在看见穿着薄薄的小衣服小裤子的丫头,顿时心都软得不行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怎么不穿鞋子呀?” “妈妈我想你了,妈妈。” “还没刷牙洗脸呢?” 幺妹害羞的把头埋在她颈窝,“嗯呐!” 顾三笑笑,大手放她背上,一下一下的顺着,“赶紧洗漱,带你吃好吃的去。” “真哒?”小丫头也不躲了,蹬了蹬腿,“妈妈快放我下去,我要去吃好东西。” 黄柔温柔的瞪丈夫一眼,满满的尽是热恋中的娇嗔,“你呀,待会儿她又缠着你。” “没事,反正这两天哪儿也不去。”单位给他们批的婚假都是三天,计划今天白天再在牛屎沟待一天,晚上就回大河口去,把他的行李搬过去,有得收拾,明儿再采买一下生活必需品。 洗漱完,他们叫上崔家一家子,上顾家吃顿饭,以后这原本非亲非故的两家人就是亲家了。顾老太拉着黄柔的手说:“以后啊,好好把日子过起来,好好孝顺你爹娘。” 她也知道,黄柔跟前婆婆虽是婆媳关系,可却情同母女,客观来说她还更乐意这样呢!她俩要是处成仇人,她这现婆婆不也得胆战心惊?更何况,就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家人的儿子娶了同一个女人,要是这个女人在中间处理不好关系,为难的可是双方家人。 “好的妈。” 崔老太也拉着顾三的胳膊说:“好好过日子,阿柔脾气软和好说话,你别欺负了她,不然她这几个哥哥嫂子可不同意。” 崔家三兄弟三妯娌一脸正色的看着他,还点了点头。 昨儿,不止老太太给黄柔塞钱,就是刘惠王二妹林巧针也分不同时间段的,自发的,悄咪咪的各自来了一趟。林巧针自不必说,本就跟她关系最好,给了五十的压箱钱,王二妹居然也在春晖主张下给了五十,就连刘惠那铁公鸡也给了三十。 这可是她们两个月的收入呢,熬油费火眼睛熬瞎了才挣来的血汗钱,试问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谁又舍得给送两个月工资的巨额红包?关键是,还说了不少掏心掏肺的话。 平时是有摩擦,有矛盾,可真到了这时候,大家都是把她当家人的。所以,这也是黄柔喜欢留在崔家的原因,有人情味。 “是,好的婶子。” “还有幺妹以后就麻烦你多费心了,该教育就教育,我们不会有想法,有什么回来跟我说,我会劝……”她想了想孙女的脾气,“孩子憨厚,在外面受欺负也不会主动说,你要多费神,多留点心……” 小告状精:“??” 顾三郑重答应,“婶子放心。”大话空话他也说不出来,太肉麻,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待孩子就行了。 “呀!蛇!小蛇蛇!”幺妹吓得声音都变了。 要说小地精除了会怕老虎黄鼠狼这类会吃她的东西外,也跟大部分人类小女孩一样,怕蛇。 那青黑色的,滑腻腻的软体动物,在一只铁皮洋桶里游来游去,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光滑滑的桶壁爬上来咬她一口,小地精害怕得缩到春晖身后。 春晖捏了捏她的小手,“妹别怕,是泥鳅。” “泥鳅是什么呀?” “嗯,是一种鱼,只是比草鱼瘦,比草鱼滑一点点儿,它爬不上来。” 是鱼?那就是好吃!她可不怕! 小地精跑上前,拿根筷子轻轻的戳了一下,见它只是不爽的甩了甩尾巴,没有跳起来咬她,小丫头高兴坏了,“叔叔你哪里捉的泥鳅呀?” 他口中的“好东西”,其实是几条泥鳅。开春后,小河里的水暖了,猫冬的泥鳅鱼虾也出来了,只不过盯鱼虾的人太多,全村所有半大小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河边转悠呢,哪怕是一指长的小鱼儿,也让他们捞干净了。反倒是泥鳅,滑不溜手的,他们捞不着。 郝顺东带着他那伙兄弟,昨儿白天没事跑河边去,又是挖坑又是引流的忙活半天,还真捉到不少。 他不缺这口吃的,只不过是图个乐子,太小的又给放回河里,只留下五条大的,有成人拇指那么粗,两个巴掌那么长,一看就是经年的老泥鳅,肚皮都黄了。 这玩意儿补虚效果最好,顾三听黄柔提过一次,说幺妹出汗多,而且还会出黄汗,结合她惊人的食量,大概是中气虚?反正他也不懂,但吃这个肯定好。所以就不让郝顺东带走,说留给他闺女补补。 就这,还被兄弟们笑了好久。 他挽挽袖子,捉起两条泥鳅就要杀,黄柔忙要进厨房,被陈丽华和顾老太一边一个按住,“我们去。”哪有让新媳妇上锅灶的道理? 别人家婆婆和妯娌要立规矩,顾家可不兴这个,以后人家小两口在城里,十天半月不回来,立规矩给谁看?再说了,她劝着老三把那么大套房子给了老两口……光这一条,黄柔就是个好女人。 泥鳅这东西,长年累月在烂泥巴里钻来钻去,腥味重得很,处理不好腥得人受不了。顾三一把将泥鳅头掐住,剖开,里里外外的清洗了许多遍,直至只剩清爽干净的肉。 幺妹也不怕血腥,蹲在他身边,一眨不眨的看着,那肚子里干干净净,啥也没有,不禁好奇的问:“叔叔,大泥鳅怎么生小泥鳅?” 顾三:“……” 他还在想要怎么跟她分析泥鳅也有公母的时候,她下一个问题就扔过来了。 “叔叔,大泥鳅有小细胞吗?” 顾三:“……” 小细胞是什么? “叔叔,泥鳅为什么没有腿和手呀?” “为什么不长头发和眉毛?” “它有牙齿吗?” “没有牙齿的话怎么吃东西呀?” 顾三:“……”好难,真的好难! 他一初中毕业的大老粗,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他只能看向老婆求救。 黄柔哭笑不得,揉揉闺女脑袋,怎么这么多问题?而且吧,她的问题还挺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在她的思维里这就是问题,可在成年人心里,这就是常识。 而这些常识,很多成年人却不愿去了解和学习。黄柔瞪他一眼,“你啊,得好好看书了,不然以后有你难的。”随便几个问题就把他难住,幺妹很快就会觉着他笨了。 顾三“嘿嘿”一笑,“好,明儿我们去图书馆借书。” “真的吗叔叔?那你能帮我借一本炼钢的书吗?”上次胡峻哥哥就想买啦,可惜后来又没有钱买。在帮助哥哥达成钢铁工人愿望这一条路上,她会全力以赴哒! “什么炼钢的书?”顾三一面冲洗双手,一面问她。其实心里也觉着奇怪,她这么大的孩子看炼钢的书干嘛,自个儿名字还不一定会写呢,炼钢的专业书籍多么枯燥乏味,就是念给她听,她也听不了多久就会睡着吧。 “噗嗤……” “哈哈哈……” 黄柔和春晖同是喷笑,黄柔笑得肚子都疼了,“哎哟,你别理她,小文盲,那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是炼钢的书。” “小傻妞呀,那可是世界名著呢,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春晖摸着她头顶,“你倒是说说,你要这个书干啥?学炼钢吗?” 这次,不止她们笑,友娣,顾三,陈丽华和顾二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虽然不是学霸,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虽然官方面上,凡是跟苏联沾边的一律打成修正主义,可老百姓们对苏联的文学作品可是热情不减。 私下传阅,也很常见。 幺妹被他们笑红了脸,超小声的说:“你们笑什么,我……我也不知道的呀……给胡峻哥哥看呗,他以后想当一名炼钢工人哟!” 其他人不知道,春晖可是清楚的,胡峻将来会考上公安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以后还会回到阳城市,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刑警。 这只小插话精,估计是又听了谁的话,听得一知半解的就开始自行发挥想象,自个儿臆断出来的!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大酱的香味儿,还有一股特别鲜,特别嫩的混杂着葱姜蒜土豆的味道,幺妹也不跟他们说话了,哒哒哒跑进厨房,抱着陈丽华的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锅里,“婶婶婶婶,什么东西这么香呀?” 那小鼻子,吸得“丝丝”的响,仿佛能把所有香味全吸进肚子去。 “泥鳅炖土豆,呛着呢,快出去外面玩,乖啊。”陈丽华一把大铁锅铲翻得刷刷的,锅里一阵阵白烟直往上冒。还好她想着孩子多,没给放一丁点辣椒,大酱也是没辣椒的,不然小丫头一口气吸了那么多,眼泪都能呛出来。 “泥鳅炖土豆呀,那得多好吃呀婶婶。”她“呲溜”一口口水,可顾家灶台实在太高了,她只能看见白烟,看不见锅里情形啊。 她使劲蹦跶,往上蹦跶,蹦了几下,只看见锅里红黄酱香的土豆,“泥鳅呢?” “泥鳅切小了呀。”陈丽华实在爱极了她,真恨不能是自个儿亲生的,看着熟得差不多了,用筷子夹起一段指节长的泥鳅肉,“喏,就是这个,尝尝好不好吃。” 她帮着吹了好几口,吹到不烫嘴才递过去,幺妹就用手捏着,轻轻的咬一口。喔喔,又鲜又香还超有嚼劲,弹弹的,软软的! “好吃!超好吃哒婶婶!” 陈丽华仿佛得到了最大的,最有力的肯定,又给她夹了两段,“慢慢吃啊,别噎着。” 小地精捏着三段泥鳅肉,慢悠悠的走到厨房门口,又慢悠悠的得意洋洋的走到院里,“姐姐你们要吃吗?泥鳅肉超香哒!” 就连友娣也知道在别人家里不去锅边看,不能别人都没吃就开始吃东西,所有人摇头,这可便宜小地精啦,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嗦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最后又去剩下的三条泥鳅身边盯着。 嗯,明天的晚餐就吃你们啦! 陈丽华的手艺真不赖,更何况顾家可不缺油盐酱醋调料,没一会儿,一盆鲜香无比的泥鳅炖土豆就上桌了,土豆炖得又软又糯,入口即化,汤汁儿拌饭幺妹一个人就吃了三碗。 顾老太嘴上不说,心里咋舌不已:这么能吃都快赶上个半大小子了!啧啧啧,以后要生个儿子,那还不得比老三还能吃? 可越能吃她越高兴啊!这说明底子好,不会生病!她看向黄柔的眼神倒是愈发和蔼,愈发满意了。 吃完中饭,顾老太把老三房里的被褥挑着新的好的捡出两套,并他几样为数不多的衣服鞋袜收拾出来,意思很明显,赶紧搬出去吧,小两口赶紧努把力,早点给她抱上孙子! 反正她想得开,人小两口都是有工作吃公家饭的,平时就在公社住,周末能回来吃顿饭就成。顺便,又安排老二去地窖搬几十斤土豆红薯出来,“你们带去城里吃,省得啥都花钱买,吃完家里还有。” “丽华,去给你兄弟媳妇摘点青菜,豆角,幺妹爱吃丝瓜,多摘两根丝瓜,啊。”她低着头问幺妹,“辣椒茄子吃不吃?” “茄子我喜欢吃哒,奶奶。”她算看出来了,顾奶奶家的菜菜比自家多多了,因为顾家五口全是壮劳力和拿工资的,却一个孩子一个老人都没有,跟崔家这样七老八小的大家庭不一样,他们的自留地想种啥就能种啥。 “好,那再摘几根茄子,挑嫩的,啊。” 陈丽华背着背篓,高高兴兴的去了。 黄柔的脾气她知道,最讲道理,最不爱跟人计较,有这样的妯娌,她乐得多给她菜。再说了,既然最最可爱的崔绿真都说喜欢吃了,她就是家里没有也要给她买了吃呢。 再说还有昨儿办喜事用剩的肉,酥肉猪下水大骨头,全都是处理干净能直接下锅的。 于是,这一趟,一家三口拉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回大河口,幸好郝顺东把吉普车留下了,不然摩托车还不够的呢! 崔家人看在眼里,倒是放心不少。他们不图啥,只要顾家对幺妹好,这么多吃的,至少有一半是落幺妹肚子里,他们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里了。 车开到楼下,两个大人一趟一趟的往上搬东西,幺妹就提着小桶桶,里头是三条生龙活虎却即将命不久矣的泥鳅。 闹闹鼻子灵着呢,她一进门就闻见泥鳅味儿,“呱呱呱”的叫个不停,给它把笼子打开,“扑棱棱”飞出来,围着泥鳅桶低空飞行。 很明显,它也好奇,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闹闹乖,这是泥鳅哦,很好吃的很香的泥鳅。” 泥鳅:“……”瑟瑟发抖。 顾三的东西虽然不多,可黄柔的房子实在太小了,黄柔把幺妹的写字台挪到小卧室,屋里一把板凳也不留,可大卧室还是被塞得满满的。 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幺妹抱着她的小枕头爬上大床,手脚张开,占据整张床的一半,看意思是只给妈妈留了一半,大人的枕头也只有一个,顾三傻眼了。 他,他睡哪儿? 黄柔捂着嘴笑,“你就去隔壁睡呗。” 顾三故意咬牙切齿,“不去,待会儿还要好好‘收拾’你呢!” “你!无赖。”粉面桃腮,动人极了。 顾三这火热的身体哪里还受得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我要吃天鹅肉,先在这边吃一顿,待会儿等她睡着,再……” 黄柔羞得小脸通红,捶他也没用,他还说“打是疼骂是爱”呢,臭不要脸的。 但喜欢这个人,他怎么她都喜欢,想到昨晚的新婚夜,她也是脸红心跳,心口热乎乎的。他刚把她放小床上,忽然幺妹在隔壁喊:“妈妈快来,我们睡觉叭!” 两个大人吓得一动不敢动,“你,你还没睡着吗?” “我等着你呀,我的宝贝妈妈。” 顾三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小姑奶奶。”心道,赶快给她分床睡吧。 这孩子五岁半,不大不小的,他过去跟她们娘俩挤吧不像话,忽然单独把她分过来吧,也于心不忍。 黄柔整理了头发,忍着笑意过去了,独留他一个人在小卧室里郁闷。但他这点克制力还是有的,趿上鞋子,下楼把煤渣和垃圾给倒了,又在花坛边吹了会儿风才上楼。 第二天,黄柔用家里带来的老南瓜,熬了一锅金黄的南瓜稀饭,分别盛了两大一小,小的当然是她的,啥也没放,大碗一个放了两勺杂糖是幺妹的,一个放点盐巴下着萝卜干,则是丈夫的。 吃过早饭,顾三又开着车,带她们上市图书馆,借了十几本书,有她教学、写作相关的,也有给他提高科学文化素养的,自然少不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要不是人熟,这样的“禁书”是借不到的),居然还有一套彩绘本的《我们爱科学》,这可是十多年前就出的儿童科普读物呀! 黄柔颇为怀念的抚摸着封面上的棕红色大象,出到文革前一共十三期,文革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出刊……她遗憾的想。 当年她虽然是十几岁的少女了,已经不属于“儿童”,可依然喜欢看这套杂志,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着最新一期,等着用父亲的工作证去买。看完的每一册她都会小心翼翼的收好,珍藏起来,时不时还会翻出来回味一下。继妹也是非常羡慕的,跟她借了好几次她都不舍得借。 后来,搬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弄丢了。 “妈妈,《我们爱科学》是什么呀?”幺妹拿着一本,迅速的翻着。 “就是教小朋友科学知识,让你们变聪明的书。” “我有了科学就能变聪明吗?” “对。” 幺妹歪着脑袋想想,“那什么是科学呢?” 黄柔一梗,什么是科学,这是一个宏大的深刻的命题,多少人探索一辈子也得不出统一答案。而且,她一文科生,还真是说不清楚,真怕万一哪个点给她说错了,她再鹦鹉学舌说出去,可不就闹笑话了。 “这孩子,咋这么多问题……答案就在书里,回去自己看好不好?有看不懂的再来问妈妈。” “好叭。”幺妹不疑有他,反正封面是彩色的,花花绿绿她喜欢,开开心心的把书收好,又去买了几样吃的,叔叔就把小汽车开到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门口还有两个威武的解放军叔叔站岗呢。 看见车牌和开车的叔叔,两个叔叔还对他们敬了个礼,立马放他们进去。 大院子好大好漂亮呀,五层小楼洋气又漂亮,院子里还栽了许许多多的植物,最高大的是桂花树,树下是青青的草地,周围栽了一圈粉红色的月季……整个园子虽然都是植物,可却一点儿土也看不见,干净,整洁,规范。 幺妹用灵力感受一下,哇哦!这里的土壤好肥哦!能让花花草草长得又快又好还不会生病,如果她们家院里也能有这种土,那花生可就能结更多啦! 不过,作为吃土为生的地精,她并不馋这种土,因为它不纯粹,像浓汁拌酱做出来的肉,闻着香,可却没啥肉味,她还是喜欢吃原汁原味的土。 黄柔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又在动用灵力了,赶紧贴着她耳朵,小声的说:“你还记得答应妈妈的话吗?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能用你的……” 幺妹赶紧回神,“好哒!” 妈妈说,她动用灵力的话,就会吸引来更多的坏黄鼠狼,她必须学会伪装,伪装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平平无奇的人类。 这可难不倒她小地精! 她就静静地趴在车玻璃上,听着园子里的植物说话,说的都是些什么“部委”“省委”“红头文件”,学校的《人民日报》和《红旗》就让她头疼的,对这些八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眼睛四处乱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穿酒红色连衣裙的背影,特别熟悉。 那条裙子,她觉着可漂亮啦,如果她的妈妈穿上,绝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多么洋气的颜色,多么洋气的款式! 她拉了拉妈妈的袖子,用手指了指,小声道:“妈妈你看,徐老师。” 黄柔转头一看,那粉白的小脸,高挑的身材,全县再也找不出第二件的裙子,可不就正是徐大玉?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 莫非是家住这儿? 可她听其他同事说,徐大玉家好像是住在市医院家属院?她父亲还是市医院一位非常有名的老中医,市里多少大领导都找他看病,听说还有专门从省城慕名而来的大领导呢! 也算运气好,她父亲居然没被下放,文革至今依然在市医院中医科好好的待着呢,因为求他的人多,手里握着丰厚的常人难以想象的人脉资源,所以连带着徐大玉在子弟小学那也是香饽饽。 别说学校老师,就连校长和蔡厂长都对她礼让三分。 “咦,妈妈,徐老师怎么哭了呀?”徐大玉一个人站在桂花树下,抽泣的抹着眼泪。 小地精可是最喜欢这位徐老师的,看见她哭,她都心疼坏了,就像看见菲菲哭一样,立马就想拉开车门下去。 可车子还没停稳,黄柔吓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气道:“崔绿真,车子没停稳能开车门吗?万一车子把你甩出去,或者碾到你的脚怎么办?” 幺妹低着头,轻轻的摸了摸被妈妈打过的手,有点着急,又有点委屈,她是担心徐老师呀。 黄柔愈发生气了,这孩子最近好像忽然叛逆起来,说她两句她还会不服,虽然不哭不顶嘴,可那翘着的小嘴巴,就是写着“不服”两个字。 今儿是来还车的,在别人家门口,她也不好教育孩子,只能暂时揭过不提。“徐老师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吧,你先别过去,等她心情好一点点再过去。” 幺妹扁扁嘴,继续趴玻璃窗上看着。 徐大玉是真的很伤心,平时多讲究多精致个女孩,现在居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用那幺妹特别熟悉的香香的手帕揩鼻涕,揩了一把又一把。 小地精的心呐,都快碎了。 她决定,她不等了,她就要过去看看老师,老师经常请她吃肉包子,还不会冤枉她,还爱教训蔡明亮,她喜欢徐老师! 刚打开车门,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高个子男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徐大玉。 幺妹急了,谁这么坏,居然吓了老师一跳,被吓到会非常生气哒,如果是她她就会……“等等。”妈妈又把车门给关上了。 徐大玉没有抗拒,黄柔不好多说,看样子这俩人是有点恋爱关系的。“你看,那个叔叔来了,徐老师就不难过了,咱们不去打扰他们好不好?” 果然,男人仔细的,小心温柔的给徐大玉擦眼泪,擦着擦着不知说到什么,徐老师破涕为笑,在他胸前捶了两下,一看就是恋爱中的少女娇羞。 幺妹似懂非懂,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黄柔看了一眼,迅速的收回视线,心道:这男人胆子还挺大,不过也太莽撞了。现在虽然是上班时间没几个人,可他们忘了今儿是节假日啊,院子里又是市政府家属区,保不准哪儿就冒出个人,他这么对徐老师又搂又抱的,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徐大玉考虑考虑啊。 他不急,她都替他们急,紧张的四下里帮他们看着,要是让人看见,徐大玉的名声可就完了! 也幸好,他们所在的桂花树非常高大,树冠遮掩下,楼上的人倒是看不见他们。也幸好没让幺妹出去,不然看见这样的场面,就算她小人儿不知羞臊,可这对小情侣也会尴尬吧? 万一要是他们的事儿传出去,说不定幺妹这张“大嘴巴”还成为头号怀疑目标。所以啊,还是别去掺和的好。 黄柔对这位同事,一直是尊敬佩服有余,亲热不足。 顾三其实也早看见了,但他知道这位徐老师是幺妹的班主任,他不好说什么,干脆拿出一本书,低着头随意翻看起来。这是大院的停车场,他每次来还车都把车停这儿,正好今儿东子在,他就把车开来还了吧。 他们在这儿替他们尴尬,可那对小情侣似乎是不知道尴尬?男人抱着徐大玉不说,一只手还搂在她腰间,异常的亲密。 徐大玉仰着头,踮起脚尖帮他整理白衬衫……足以想见,这男人是有多高,估计比顾三还高嘞!要知道,徐大玉可是一米七的大高个,完全可以当模特的身材! 可这擦着擦着吧,男人的手忽然就往下移,放到了徐老师的屁股上,居然还试探着捏了捏黄柔大惊,居然这么大胆?是她太古板了,还是时代变了? 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别说大庭广众之下,就是两口子在家里,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这男人,压根就不尊重徐大玉! 她想起幺妹的时候,小丫头已经自个儿乖乖捂住眼睛,超小声的说:“妈妈我不看哟,你别骂我啦。” 软软的,又委屈,又聪明。 连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这种行为不好,男人却做得投入极了,享受极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黄柔大跌眼镜的,因为,下一秒,男人居然把嘴凑到徐老师嘴上,就要……幺妹还偷偷张开两个指缝,一眨不眨的看着呢!她只听说亲嘴儿亲嘴儿,原来男生和女生是这样亲嘴儿的啊! 杨丽芝懂得多,经常给她和菲菲说什么“流氓小说”“亲嘴儿”的,她们是不懂,可现在有真人教学,这不一下就醍醐灌顶了? 黄柔气恼得很,也不知道是恼他们,还是恼自个儿,或是恼幺妹,推了“看书”的男人一把,“把车往前挪点儿,要不要喊一声,郝顺东是不是不知道你要来还车啊?” 顾三也是尴尬异常,他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情难自禁,可也得看看地方啊!男人首先得是人,不是动物! 他也不挪车,狠狠的拍了一下喇叭,“滴滴——” 那对鸳鸯终于被惊醒,远远的隔开,各自整理了衣冠。 隔这么远,黄柔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顾三和幺妹却听见了。 “玉儿等我,我会想办法客服困难跟你在一起……没有你,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的心……” “别这么说,我也会努力说服我爸爸同意的。”徐大玉似乎是也听不下去他肉麻兮兮的情诗了,及时的打断他。 顾三从鼻子里“哼”一声,好一对苦命鸳鸯啊。 “顾哥,嫂子,哎哟,小绿真也来了,赶紧上楼坐啊。”郝顺东趿着一双拖鞋,从楼梯口走出来,坎肩褂褂是湿的,头发上也还在淋水,估摸着是刚洗完澡。 “不了。”顾三下车,给他传了一根纸烟,把火柴点燃,幺妹生怕徐老师看见她,急忙从另一侧车门绕下去,“郝叔叔。” 郝顺东两根手指头夹着纸烟,另一只手揉了揉她脑袋,“真乖,走,上叔叔家去,给你切西瓜吃。” 刚过完四月份就有西瓜吃,尤其是今年整个大河口公社都不种西瓜的前提下还能提前吃到西瓜,幺妹羡慕的咽了口口水。当然,没有妈妈的同意,她是不可能上楼的。 “算了,下次吧,外头还有事。”顾三婉拒,黄柔提下来两个网兜的花生土豆,“这是咱们家自留地种的,东子拿回家尝尝。” 郝顺东双手接过,“谢谢嫂子,您也太客气了这,大老远的还给带好东西来,我妈昨儿正说买不着好花生呢,见了这么好的,不知道得多开心。”那嘴巴,又油又滑,跟摸了蜜似的。 幺妹不忘插嘴,推销道:“郝叔叔,我们家花生超大超好吃哒!你要喜欢的话以后就来我们家吃叭,我妈妈会做花生糖哟!” 郝顺东乐了,小丫头还知道给她们家东西打广告呢。 “得得得,那我以后吃花生就找你崔绿真了,啊。” 正说着,忽然斜拉里过来个巨巨高个,“东子,你朋友?” “文青,对,这是我顾哥,嫂子,侄女。” 原来,刚才“伤风败俗”的主人公还认识郝顺东,名叫许文青。徐大玉很快也从那边跟过来,“咦,崔绿真?黄老师。” 幺妹一直有意无意的躲在妈妈身后,此时被老师认出来,只好伸出个脑袋,“徐老师好。”身子却还缩着,她总觉着怪怪的,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其他人都不疑有他,小孩子嘛,怕老师是天性。 徐大玉同样摸了摸她脑袋,“作业有没有好好写呀?” “有哦,我都写完啦老师。” 徐大玉点点头,心不在焉,又随便说了两句,狗撵似的离开了大院。全程,许文青都没向大家介绍她是谁,好像她就是突然从树丛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只跟幺妹认识似的。 黄柔在心里叹口气,唉。 “我这儿不急用,顾哥你就再用几天呗?”郝顺东客气得很,他的车子也只有顾学章能这么用。 “谢了,兄弟,我以后骑自行车上下班。”正好,老婆的嫁妆能派上用场了,从大河口到县城骑快点儿的话也就半小时,正好就当锻炼身体了。 一家三口搭拖拉机回到公社,幺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开对面401的门,双手捧上一本书:“胡峻哥哥,这是你要的炼钢的书。” 胡峻看见书名,惊喜极了,他早就听黄老师讲过这个故事,可因为没条件,一直也没看过。胡雪峰工作证的借书次数早让刘珍用光了,他又是小孩子,这种“禁书”怎么可能借到? “谢谢你啊,小绿真。” 崔绿真骄傲的挺起胸膛,“哥哥不用谢,以后要好好的当个钢铁工人哦,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要……嗯,要,要赶什么超什么……”她挠了挠头,居然想不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 好气哦! 112 112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窗外的松树从嫩绿到新绿,又到墨绿,花坛里的月季开了谢,谢了开的时候,学前班的学习生涯终于接近尾声了。 崔绿真和她的好朋友们,就要从学前班毕业,成为一名正式的小学生啦!而且,因为一年级有很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或者没上过学前班的小朋友来,她又能认识许多新朋友,可开心啦! “真希望我能快点长大,变成五年级的大学生。”杨丽芝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高年级学生们,有感而发。 他们有的拿着冰棍儿,有的拿着漂亮的铅笔盒,还有一个女生居然拿着鸡毛毽子。 “为什么呀?”幺妹和菲菲丽芝坐在床上,正给她们的“娃娃”喂奶喝,穿裙子。 “那样我就能有零花钱了呀!”丽芝轻哼一声,“我姐姐四年级,每天有两分钱的零花,我妈妈说等我她那么大的时候也给我两分,到五年级就有三分……嗯,那要是上初中我就有四分……”她掰着手指头一级一级叠加。 四分不是四分,是两根冰棍儿,是四支新铅笔。 杨家已经算条件非常不错的干部家庭了,可依然要节衣缩食的过日子,更何况没有父母照管的胡家兄妹俩? 菲菲双手托腮,忧愁的说:“可我哥哥五年级,也没有零花呀。” 丽芝叹口气,“我以后要是有钱了,我要去百货商店买裙子和小皮鞋,买很多颜色的头绳,再买……” “我有钱就给你们买麻叶酥和南瓜饼,还有橘子罐头!”正在“喂奶”的幺妹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 小姐妹们都开心不已,因为这三样是她最喜欢吃的,她一定会说到做到哒,她们的好朋友崔绿真说话可是非常算话的,才不像那些大人,整天骗着她们,答应的都不做到。 她们所谓的“娃娃”,其实就是幺妹的线衣线裤,用绳子绑在一起,绑成一个小人儿形状,真正的娃娃玩具她们是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拥有了。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她们的快乐。每天给“娃娃”扎头发,喂奶,带下楼溜圈儿,用背小婴儿的背带把娃娃捆在背上,三个人还轮流着背呢……这样清贫而简单的童年,她们乐在其中。 忽然,铁门上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幺妹哒哒哒跑出去,“叔叔,叔叔你就下班了吗?” 顾三提着两个网兜,里头是一兜拳头大的石榴,火红的皮子,有很多粗糙的硌手的疤痕。 这是本地农民自家院里结的,品种就是普通的白籽儿石榴,没有施过化肥,也没打过农药,所以个头小,虫害比较多,果皮看着就是城里人不会买的类型。他本来也不想买的,看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在卖,听说想换点盐巴吃,他就给买了,还让门市部售货员多给他称了二两盐巴。 生活就是这样无解,明明今年风调雨顺,可农民的日子比前年大旱还难过。多少人家别说吃米吃白面,就是盐巴这样的必需品也成问题。 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也不是铁石心肠的,看农民这么辛苦,跋山涉水带了鸡蛋水果来,或多或少都会换点东西给他们。 所以,供销社后门那“鸡蛋洞”是越磨越光滑,越磨越油亮了……而跟农民日子一样紧的,还有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连刘向前那样的倒爷也不敢出门了,乖乖窝在家种地。 “叔叔你怎么啦?” 顾三回神,摸摸她脑袋,“吃石榴去。”他给挑了一个最大最光滑的,可饶是如此,表皮上还是有横横竖竖的疤痕,仿佛老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幺妹抱着石榴,乖乖跑进房间。 大河口的石榴按石榴籽儿颜色分为两种,红籽儿的,白籽儿的。红籽儿好看,味道也更醇厚,生长周期长,一般要到中秋前后才能成熟。白籽儿卖相不好,成熟得也更早,七月份就能吃。 她“嗷呜”一口,咬开石榴上的小嘴嘴,不小心尝到了石榴皮的味道,又苦又涩,吐都吐不赢。 “有蚂蚁!” “蚂蚁,绿真!” 两个好朋友忙指着她的石榴看,本地石榴品种不好,小嘴嘴里容易窝蚂蚁和小黑虫。但大家都是刨垃圾堆挖土煮饭的人,几个蚂蚁才不怕呢,幺妹“呼呼”几口给它们吹掉,又在写字台上磕了磕,等蚂蚁们落荒而逃,她才继续咬了几口。 别人剥石榴是用刀子剥,小馋嘴那都是靠牙齿剥。 剥开大口子,再用手指甲,一块一块的抠,不一会儿指甲缝就染成了黄绿色,看着还有点可爱。 “我就说我是崔绿真嘛。”她嘟嘟囔囔,而两个好朋友,压根听不见她说啥了,满心满眼都是石榴石榴,酸酸甜甜的石榴! 没一会儿,粉白半透明的石榴籽儿露出来,虽然只有她们小拇指指甲盖儿大,可也是难得的水果,大家你一颗,我一颗的吃起来,慢悠悠的,先把外头的嫩膜咬破,吸一吸可口的果汁儿,再慢慢的啃果肉,最后还能吐出一粒粒完整的核……你就说,她们这吃法多精致吧! 酸酸甜甜的味道,又软又嫩的口感,小地精发现,石榴居然是这么好吃的水果! 崔家原本也有三棵石榴树的,可因为同样的问题,外加刚挂果婴儿拳大,就让杨爱卫杨爱生骑在墙头上摘了,问题是他们摘的时候还没熟,里头的石榴籽儿才米粒那么大,那么白,又苦又涩,根本吃不下去。 这俩小王八蛋就把石榴给扔了,每天摘几个扔几个,就是种满一院子也不够他们糟蹋的呀! 崔家姐妹们气得要炸! 这年代谁家也没多余的吃食啊,好容易结几个果子让孩子们甜甜嘴,他们却又偷又糟蹋的,就连脾气好的春晖也气得要死。可大人骂也骂了,也跟杨家人交涉了,杨老太就一副“我孙子能摘到是他们本事,有本事你家丫头也来摘我们家的呀”的模样,把崔老太气死! 后来,崔家人实在防不胜防,谁也没时间专门盯几个果子,干脆就把树给砍了,光留几根拇指粗的枝条,春天会开花就行。 因为石榴花也能吃呀,用开水焯过后浸泡一天一夜,就是清新爽口,香味独特的一道美味佳肴,一年也就只能吃一顿。 再也没结过果子的石榴树,让小地精不知道石榴的真正味道。 可惜啊,这都是她懂事(开窍)之前的事了,等她知道自己的小地精身份后,那兄弟俩就再也不敢糟蹋她们家果子啦! 没一会儿,天快黑的时候,对面楼传来杨老师的呼唤,杨丽芝跳下来,“我要回家啦。”抓了一把石榴籽儿全塞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两小只目瞪口呆,“丽芝你不能把核咽下去,会拉不出屎哒!” 杨丽芝早跑了,剩下顾三嘴角抽搐。炉子已经烧得热热的,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削土豆。因为有了他,接孩子送孩子都由他负责,黄柔就能在办公室多待会儿备备课啥的,回来时他已经把菜洗好,她只用负责切和炒就行。 就说吧,谁能想得到当年上阵杀敌的顾团长居然是这么居家的男人? 要是顾老太看见,还不得牙齿都酸掉?以前他是油壶倒了都不会扶的人,结了婚还居然知道帮老婆干活了?真是老娘不如媳妇儿啊! 没一会儿,胡峻也回来了,从食堂打来两份饭菜,把菲菲也叫回家吃饭了。 天色将黑时,黄柔终于抱着一沓作业本回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呀?”小地精把拖鞋提到妈妈跟前,乖巧。 黄柔摸摸她的头,刚把作业本放下,一双小手就送过来一杯温温的蜂蜜水,里头还有半个蜜枣。估计呀,是小丫头自个儿馋不住,小口小口的吃,啃到一半狠狠心给她留下的。 “怎么,作业还没批完?”顾三从厨房出来。 “嗯,校长让我写篇文章,教育局要求全系统必须投稿,我这是被抓壮丁了。”黄柔揉了揉手腕,修修改改四稿,写得手都酸了。 其实她文笔非常不错,读过的书也不少,上大学时还是校报编辑部的,甚至大四那年还当上文学社副社长……只是以前在牛屎沟无用武之地。但她也没把笔杆子荒废,时不时的写点文章练练笔,自从上次一篇文章被选入《阳城晚报》后,她就成了子弟小学的笔杆子担当。 顾三不懂写文章啥的,可他就是觉着自己老婆真厉害,这么厉害的老婆当然不能再让她烟熏火燎的做饭,他干脆把菜篮子一扣,“走,上国营食堂吃去。” 除了益民饭店,街面上还有另外一家国营饭店。这半年来益民饭店饭菜涨价涨得厉害,一碗水饺涨到四角,在前年的基础上翻倍不说,鲜肉馅儿也没以前多了。反倒是国营食堂,价格稳得住,味道也不赖。 “钱多是吧?”黄柔娇嗔的瞪他一眼,系上围裙,“叨叨叨”切好土豆丝,热锅下油,三炒两拌,再下小小半勺韭菜花,就能出锅。细细的土豆丝炒成酱红色,特别开胃爽口,切一小碗腊肉蒸熟,再烧一个菠菜汤,一家三口的晚餐就上桌了。 无论是土豆菠菜还是腊肉都是顾家拿来的,有时候他们周末不回家,顾老太就自个儿颠颠的送来,生怕他们在城里花销大。当然,来了她也不会留宿,自觉着呢,知道儿媳妇这儿不方便,顶多吃个中饭,又颠颠的回牛屎沟去了。 韭菜花则是崔家的,王二妹在大姐家吃过一次后就爱上了这个味儿,腌了两大土罐,用玻璃瓶给他们送了一瓶来,说先尝尝,要好吃下次再给送点来。 就这样,吃家里用家里的,除了主食需要自个儿买,但俩人单位都会发粮票,小家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刚结婚第二天,顾三就把他的所有身家交给黄柔了:将近四千块的存款,每个月六十多的工资。 以前在部队上,他没把所有津贴寄回家,自个儿留了一部分,立功啥的也会有点奖励,转业安置除了一套房子,也有一点安家费……零零碎碎,倒攒下老大一笔嘞! 黄柔非常吃惊,他一个光棍汉居然能攒下这么多钱!要知道,她能攒钱,那是多亏了幺妹捡到的古书和邱老寿星送的嫁妆,他可是没有“意外之财”,全靠自个儿一分一厘攒的呀! 这男人啊,还真是越相处越能发现他的闪光点,多到令人咋舌,令她喜欢。 更何况平时穿的用的供销社都会有特价处理的内部福利,衣食住行花不了几个钱,加上结婚时接的人情彩礼,顾家一分没留,全给了小两口……他们现在啊,已经攒下六千多的存款。 另外还有三千在高元珍手里,要算总资产的话……也算个万元户了吧? 可黄柔穷怕了,除了在闺女身上,其他一律不愿多花一分钱。本来还想着今年环境能有所改善,谁知阶级斗争倒是愈发严峻了,陈静因为发表“不当言论”又被校长批评教育了一顿,严令她,如果再有第三次,直接开除。 这样的形势下,想要再挣钱是不可能的,只能先保住存款,保住工作。 说起这陈静,黄柔也是头大。原本以为她就是咋咋呼呼男孩子脾气,谁知道她头这么铁,公开批评“四人帮”不说,气恼之下居然连……也带上,什么“老糊涂”的话都说出来。 在这个把阶级斗争当作主要任务的年代,她说的话不出半小时,校领导就都知道了,要不是看在陈父陈母的面上,她真的够呛。更何况,再有半个月,陈叔叔就要退休,到时候……谁还会给他面子? 因为她接连两次把事闹大,现在徐家是再不提结婚的事了,徐志刚也不怎么来厂里找她,两个人到底是已经分手了?还是在冷战,她也搞不清楚。 黄柔替好友担心,好话歹话说尽,她就是一根筋。 晚上,等小丫头睡着,顾三搂着媳妇儿说:“明儿我们单位的货车要去书城,我让司机给她带个洋娃娃回来?” “嗯?” “你啊,还在想陈静和徐志刚的事?” 黄柔翻个身,长长的叹息一声,她在这边交到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啊,她能不愁吗?她真想把她关进小黑屋里,直到时局稳定下来,再把她放出来。 最近,陈母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把她叫回市里,听说要在家照顾一个月,假已经请好了。校领导都知道批这个假的意思,先把这颗“定时炸弹”关几天呗,省得她闯祸。 可暂时关住一个月,那以后呢?一个月后还会不会炸呢? “别想了,我让徐志刚劝劝她。”搁后世,这就是愤青啊。 “对了,你说什么洋娃娃?” 顾三笑笑,“小丫头喜欢洋娃娃,把那小破衣裳捆成娃娃,稀罕得不得了。” 黄柔其实也没玩过,但想想也知道,连阳城市都买不到的玩具,肯定贵。“算了吧,不如给她再借两套书。” 崔绿真小朋友,看书速度杠杠的,两个月前借的《我们爱科学》十三册已经被她看完不算,还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有那不明白的,她就抱着书问妈妈,问叔叔,问胡峻哥哥……谁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认识里面所有的字。 她还爱跟朋友们,同学们讲故事,像飞机、汽车、太阳系、宇宙,这些名词其他小朋友连听都没听过,可她却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她记性好,看完一遍以后大致都能记住,反复多看几遍都快背下来了,有时候真能做到“温故而知新”,发现新的以前没想到的问题……很快,身边人都让她难住了。 因为这些名词他们也不知道呀! 就连胡峻,也震惊于她的知识储备量,一两个月的工夫,她就像一棵积极向上的小树苗,主动的渴望的汲取了许许多多的养分,多到连他都回答不了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而这种大家都目瞪口呆的反应,无形之中却增加了幺妹的自信:看吧,我知道他们都不知道的问题呢!我就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小地精哦! 在整个市三纺厂区,她愈发得意的挺着小胸膛,给这个讲飞机,给那个讲电话机,讲得头头是道……用黄柔的话说,这就叫“好为人师”。 尝到“知识”的甜头后,幺妹就缠着妈妈给她借书,一本书买要五角六角,可借就不用花钱,她能把内容给背下来,效果比买来的更好。 顾三也是想到这茬,头皮发麻,“给她借点童话故事吧。”别再让她用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来为难我。 黄柔笑得花枝乱颤,窝在他怀里,亲亲热热说起别的来。 很快,整个厂子弟小学迎来了七月考试季,学前班考完轮到小学生,小学生里还是五年级的先考,属于全市统考,黄柔开始忙得见首不见尾。 倒是幺妹,考完就在家里玩儿了,顾老太听说她考完了,专门来看她,准备把她接回牛屎沟去过暑假。 “奶奶,我不想回去。”她摇着脑袋,灵活的在沙发上跳来跳去,躲着老太太的“魔爪”。 “乖,你在这儿干啥?回牛屎沟才好玩呢!奶奶带你摘菱角儿,捉小泥鳅。” “我在这儿看书,我妈妈给我借了好多书,你看。”她哒哒哒跑进房间,抱出厚厚一沓书本,至少十来本,“奶奶你看,这是《揭开火星的秘密》……” “啥火星?火星有啥秘密?”顾老太不以为然,一把将她抱坐在膝盖上,循循善诱道:“回家去,奶奶给你买麻叶酥好不好?” 她一进门,火眼金睛就看见两个卧室的情形了,本以为是小两口的大卧室里却放着她的小熊猫枕头,小卧室里却整整齐齐叠着老三的被褥……这,不睡一起,咋给她生孙子呀 但她又不能说小丫头夹在中间当电灯泡,那得多伤孩子心呐?面对着小丫头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只能用吃的哄她。 “麻叶酥……”幺妹咽了口口水,“那奶奶能等我把书看完吗?” 她扬了扬这么大摞书,顾老太绝倒!这么多得看到猴年马月去啊!真是急得她有苦说不出! 其实,幺妹已经答应妈妈,等她上一年级成为大朋友的那天,她就自个儿去隔壁一个人睡啦。只是这祖孙俩鸡同鸭讲,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急个啥,顾老太坐了会儿,“你妈妈呢?” “我妈妈要带着哥哥姐姐们复习,回来得很晚哦,奶奶你要说啥,我可以帮你跑腿。” 顾老太打量了里里外外,见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特别满意,“不用不用,别耽误她工作,那我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接你成不?” 幺妹在心内计划一下,过几天她的书应该就能看完啦,“好哒!” 顾老太下楼,在楼梯间遇到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女人还笑着叫了声“婶子”,她愣愣的答应一声,心道:哟,看不出来这城里人还挺客气,不认识也给你打招呼!回去得好好教育牛屎沟那些妇女,别见谁都瞪着一双牛眼,跟人欠了她们家几斗米似的。 高元珍眼珠一转,估摸着她没认出自己来,也就没有多说。黄柔结婚那天她也去了,那么多客人要招呼,老太太估计太忙了,也没记住。 她扶着肚子,慢慢的往上爬,刚到四楼,402的门就开了。“姨妈?姨妈你来啦!” 高元珍摸摸她脑袋,“你妈妈呢?” “妈妈还没下班,叔叔也没下班,但我会做饭啦,姨妈快进来,我能做饭给你吃,保证不会让你和弟弟饿肚子哟!” 高元珍笑起来,把身上斜挎着的包包取下来,捶了捶腰才坐下。快四十的高龄产妇,又是头胎,这身子骨真受不了,随便走两步就喘,这腰啊,是站久了疼,坐久了疼,躺久了也疼。 幺妹很贴心的给她腰后垫了个枕头,“姨妈,满银叔叔呢?他没来吗?” “来了,在下头停车呢。”她这么大的肚子,王满银不放心,总是走哪儿跟哪儿。 “呀,太好啦!”幺妹高兴的拍手,“姨妈你坐着,我给你做饭,啊。”她小大人似的卷起袖子,站到小板凳上,端出中午吃剩的肉菜。 “行啦行啦,姨妈知道你能干,但你还小,不能碰炉子,乖乖坐着,姨妈坐一会儿就走。” 幺妹有点遗憾,知道丽芝和菲菲都会自个儿热饭热菜后,她也跃跃欲试,每天看着叔叔妈妈做,她都早看会了。可大人都怕她被炉子烫伤,坚决不让她自个儿做吃的。 小地精其实很聪明哒,不会烫伤自个儿的呀。 “说啥呢,这么开心?”王满银进来,依然扛着他那副拉风的蛤蟆镜,身后还背着个双肩包,一双锃亮的皮鞋,一看就是南方潮流年轻人的打扮。 “说小绿真呢,这么小大的人儿居然就会做饭了,比某些二三十的大人还能干呢,你说是不是?” 王满银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反驳:“不就看见一次嘛,我也是被街道主任叫出去帮忙,不然你哪次来我不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跟没住过人似的?” “还说你那街道主任呢,他答应你的工作呢?养殖场都开大半年了,也没提了吧?” 王满银讪讪的笑,他算是看出来了,高元珍看人比他看得准。他们雨花街道办的养殖场,本来说好年后就让他去上班的,为了感激街道办领导的关照,他给每家送了个猪头,几十个鸡蛋,还请他们上国营饭店搓了一顿,谁不拍着他肩膀叫“兄弟”? 这不,礼也送了,客也请了,等到养殖场一开工,全是他们的小舅子大姨姐,他想屁吃呢他!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让他彻底认清“朋友”的面目,也不得不佩服高元珍的眼光……虽然说吧,他老娘和舅妈也没少给他讲这些道理,可别人讲的跟高元珍讲的,效果就是不一样! 爱听八卦的幺妹,立马明白过来,小大人似的坐他们中间,语重心长的说:“满银叔叔,你就好好听我姨妈的话叭,以后姨妈生的小弟弟才会听你话哟。”她想了想,总想用个成语或者歇后语什么的,“嗯,这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元珍“噗嗤”一声乐了,哈哈大笑,“对对对。” 王满银挠挠后脑勺,居然害羞了,他喜欢听这话,仿佛……他们是一家三口似的。 高元珍倒是来了兴致,“那你说说,小弟弟身体好不好?”她目前最关心的可不就是这个? 幺妹仔细的用灵力感受一会儿,“非常好,还非常调皮呢,在肚子里翻跟斗!” 高元珍一听,乐了。她没怀过,不知道别的女人怀孩子啥样,可她肚子里这个,是真调皮,每天翻来覆去的倒腾,白天能从左边翻到右边,晚上又从右边翻到左边,到点儿了没吃饭,他就在里头“打拳”,夜了不睡觉,他就在里头打哈欠,甚至嘘嘘……她这腰,一半是因为年纪大,一半是因为孩子太闹腾。 “真翻跟斗”王满银口水横飞,激动得不行。 “是哒!” “嘿嘿,这可是个小调皮,以后我给他……给他……嘿嘿……”他笑着笑着,心里也跟着期待和感动起来,生命呀,就是这么神奇,这么让人期待。 黄柔进屋,就看见他傻愣愣的看着高元珍的肚子笑,“姐来了?” “才下班呢?你们当老师的可真辛苦。”高元珍也不用起来,就坐在沙发上,抚着肚子,笑得温柔极了。 黄柔把东西放下,“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高元珍给王满银使眼色,让他把门关起来,这才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沓子钱。 “阿柔,这是五百块,我的罐头刚卖出去两批,只能先还你这么多,剩下的……” 黄柔按住她的手,“姐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急用,你那厂子不能没有流动资金,你先用着。” 高元珍的“高氏老字号罐头厂”在正月十五就开张了,先让老师傅带着她和王满银学,等学会时间到了五月份,桑葚成熟的时候,她被幺妹提醒着,做了一批桑葚罐头。 桑葚这东西,农村漫山遍野都是,没有谁家之说,谁都能摘。她给村里小孩发工钱,以一分钱五斤的价格,也不用她动手,孩子们摘得又黑又甜,还把蒂给处理干净,她只要按照老师傅教的煮熟装罐就行。 孩子们拿到零花钱开心不已,都乐意争着帮她干活,孩子家长也没意见,反正这东西是无主的,谁摘到归谁,这么点钱虽然不多,一天下来勤快的也能摘到七八分钱,够给他们买好几支铅笔呢! 傻子才不乐意! 一方面是短时间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材料,一方面是低廉至近乎免费的劳动力,高元珍把成本控制到了最低,所以成品价格定得也不高。 一罐五毛钱。 五毛钱在黑市只能买到半斤猪肉呢,可在她的罐头厂却能买到一个甜丝丝的大罐头,虽然黑漆漆的颜色不大好看,可只要能让孩子甜甜嘴,又实惠,就有市场! 一开始,她还怕卖不出去,王满银打包票会去找舅妈,谁知道还没开始找人呢,就让公社单位上的给买光了。一个罐头至少能挣两毛,两千个罐头就是四百,对于种了大半辈子地的高元珍来说,这可是她以前几年的收入!作坊一年的承包费她一个月就给赚回来了! 这场小试牛刀,给她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难怪王满银一个劲鼓动她承包罐头作坊,这就是活脱脱的钱罐子啊! 而且,还是只属于她的钱罐子! 以前吃大锅饭,干多干少都是分一样的粮一样的钱,甚至她明明干两个人的活,却只有一个人的工分……现在一对比,这心里感觉就是天上的地下啊!只要肚里的小猴子不造反,她都全身心投在厂子里,几乎是没日没夜的煮,装罐。 拿出在生产队种地的力气来,自己给自己干活,多劳多得,她真恨不得连命也不要。 两千个罐头什么概念?别人一个同等规模的小厂子,十来个工人怎么说也要做一个星期,她叫着王满银,两个人,居然只用了五天时间! 要是有吉尼斯纪录,那他们绝对破了。 经过这事,王满银对她那真是深入骨髓的佩服啊!一个女人,怀着孕的女人,干起活来真是不要命的拼呐!她一女人都这么拼了,他这大男人还好意思偷懒?一半干到天黑,他就让她回家休息,他继续装到半夜两点多,她还挺着大肚子给他送宵夜……一来二去,他也不回市里了,那几天都住高家。 这不,两批罐头问世,就挣了八百多块,除去修机器的工钱,剩下就这五百了。 黄柔知道她现在正是起步阶段,差的就是钱,又给塞回去:“姐别跟我客气,手里多点资金,把作坊做大,以后做成怎么阳城市最大的罐头厂,也不枉幺妹念了那么久。” 高元珍豪爽大笑:“小丫头真这么说?”她喃喃道:“阳城市最大的罐头厂?那得多大啊……我可不敢想,先把这一屁股的债还清,心里就踏实了。” 可她这样刚强有能耐的女人,难道真的不想吗? 那是不可能的! 想到王满银给的建议,试探着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想把厂子做大……妹子你想不想……”她犹豫一下,斟酌着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说辞。 因为她现在还差黄柔这么多钱,现在钱没还上不说,又要拉黄柔入伙,她自个儿都觉着臊得慌。王满银倒是大方多了,直截了当道:“我们想问问你,要不要入伙罐头厂?” “入伙?” “对,现在元珍占八成,我占两成,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给你两成,咱们一起把厂子做大。” 高元珍怕他没说清楚,急忙补充道:“妹子的三千块我会还,只不过现在手头……” 黄柔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清高读书人了,她现在想的都是怎么在这动荡恐慌的局势下最大限度的保全家人好友,挣到多多的钱,给闺女一个好的生活。 而照他俩这个模式,一个拥有灵活的脑袋瓜,一个不怕苦不怕累的拼劲……以后的路绝对能走远。 入伙他们,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事儿!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轻轻摇摇她的袖子:“妈妈,我想吃橘子罐头,你要是入伙,我以后是不是就能有吃不完的橘子罐头啦?” 三个大人全笑了,小作坊真能摇身一变成大厂子,别说橘子罐头,就是龙肉鲍鱼罐头也任她吃!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黄柔点头,“三千块姐也别还了,就当我投入的资金。” “这怎么行?哪有投这么多的?”高元珍慌了,这不是他们赤裸裸的占她便宜吗?没有这三千,她就承包不下来,这可是她的启动资金啊! “姐先听我把话说完。”黄柔坐在小板凳上,认真道:“我因为要上班,走不开,这罐头的生产制作储存和销售我都无法参与,都得靠姐和哥,我这就是一闲人,两成都是厚着脸皮拿的。” “怎么就是闲人了,你也是出谋划策的呀,就连幺妹也帮着想办法,要不是她提醒桑葚……我现在还不知道用啥果子呢。”冬春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任何果子,没有原材料,小作坊到现在也不可能开工! 要说桑葚农村哪儿没有?可能想到用它做罐头的,幺妹还是第一个。就连市第一罐头厂的老师傅都说,他做了这么多年罐头,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早怎么没想到啊? 当然,只不过是工艺更复杂些,储存时间更短些,颜色不那么赏心悦目罢了。 这小吃货的嘴巴,就是有品味,办法就是比困难多! 被夸奖的小地精,抿着嘴笑起来,看来,她一辈子的橘子罐头是有着落啦! 但高元珍终究是不同意两成,双方拉锯半天,说好给她四成,三千块就算投资了。 要是别人,肯定觉着少了,毕竟这年代的三千块不是小数目,普通双职工家庭要不吃不喝挣六七年呢。可黄柔看的却不是眼前,而是今后。她相信,以他俩的配合和投入,十年后的罐头厂绝对不止一个厂,那时候的四成代表的可不止这三千块。 再说,换个角度想,她不用辛苦劳动,不用费心经营,啥也不用干,就跟把钱存银行似的,定期就有分红,这不香吗? 三千块存银行,一年也没多少利息,哪怕十年后也到不了三万块,可在高元珍王满银的手里,这完全有可能! 他俩没想到事情商量得这么顺利,这么简单,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惊喜,大家都忘了已经到饭点,开始畅想规划起未来的阳城市第一大罐头厂——高氏老字号罐头厂嘞! 当天晚上,黄柔小声的把事情跟顾三说了,他只是抬抬眉毛,“真投了?” “投了。”黄柔以为他是不高兴,解释道:“因为这钱是年初二给他们的,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顾三摇头,看着头顶天花板,“我正想问问,前不久市面上流出的高氏桑葚罐头是不是就你这个姐姐搞的,事情有点大。” “咋啦?治安队又要抓人了?”黄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这才刚起步呢,又被盯上了?生吞活剥了倒爷刘向前还不算,现在连社员承包也要遭殃? 她急急的说:“这作坊可是李家沟生产队请示过公社,公社又请示过县革委会,才同意承包的,他们卖罐头也有介绍信……合法合规!” 顾三抱住她,笑了,“你急什么,我话没说完。”露出一口洁白的整齐的牙齿。 看他这么轻松,肯定不是坏事,黄柔这才松口气,捶他两拳,“说话不一次性说完,故意的吧你?” 顾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亲了一口,“我们书记尝过罐头很满意,说等桃子和橘子上市的时候准备订做一批,省得我们还跑省城进罐头,光运费成本就不低。” 而且,不光运费高,还有个问题,是最近被人提出来的,他这几天早晚大会小会不能按时下班,就是为这事闹的。 113 113 本来,县供销联合社统管着下头十几个公社供销社的进货、配送问题,大部分货品他们都是直接从市百货公司拿,少部分可以自行采购。 像冬天的棉花,年前的布料烟酒糖茶,四季罐头这些紧俏货,去市百货公司排队也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所以县社就会想办法自行采购。 像红星县现在的联合社书记,从事多年的采购工作,与许多国营食品厂、棉织厂都有深厚的关系。他手里维系下来的关系,用起来也更顺不是?价格上可以谈,质量也能挑着好的来不是? 可奇怪的是,最近半年,门市部售货员和许多顾客同志都反应,他们买到的许多东西质量不好,穿用的没几天就成破烂货,吃喝的直接就是腐坏变质的,有些顾客上门反应,主任还给人骂了一顿。 好巧不巧,前几天有个老太太来买了午餐肉罐头给她小孙子,打开罐头是臭的不说,午餐肉都直接生蛆了! 老太太也是个较真人,当天就带着臭罐头来门市部讨说法,又被主任骂了一顿。可谁也没想到,这位老太太她不是普通的老太太,人侄儿在县革委会机关当主任呢! 本来,就在同一个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要早报革委会主任的名儿,别说骂她,就是八抬大轿把她送到家都可以,现在搞得……在全县的干部工作会上,当着几百人的面,书记被革委会主任拎出来教育了一顿。 从此,“县供销社卖的东西生蛆”就成为一句家喻户晓的传闻,有条件的都去市百货买,没条件的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也不进门了。 县社人员的工资是死的,可油水和福利是活的,全靠销量盘活,现在销量断崖式下跌,职工们能乐意? 在红星县也算有头有脸的老书记,在县大会上丢了脸不说,回来底下的员工都在闹工资低,提着要加工资呢!书记老人家回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把主任副主任叫过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还让主任反省他的工作态度问题,这事没完! 主任本来就是个等退休的老头儿了,犯了这么大的错干脆推说血压高,心里胸闷喘不上气,扶着墙都站不稳了。 老书记也是跟他差不多的老人了,自然明白这种感觉,更不可能真逼着他怎么样,毕竟一辈子的老同志了,把人家逼出个好歹来,他也别想安享晚年不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干脆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年轻力壮的顾学章! 美其名曰:副主任嘛,以后这“大好河山”都是你的。 顾学章也有往上走的心思,正缺一个突破口呢,他不怕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就接。 当然,面子上他还得“不情不愿”的苦恼一下,表明自己是刚来的新人,手底下没人,对县社所有人事也不熟悉,怕到时候……得,老书记生怕他不接,直接连人事任免权也一并打包给他了! 这就是开完几天会后,他给自己争取到的便利,而接下来,就是找到突破口了。黄柔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小两口说一会儿知心话,继续各回各床。 第二天,幺妹已经早起习惯了,妈妈刚起床,她就跟着坐起来,等黄柔洗漱完回房换衣服才发现她卷着头发揉眼睛呢。 “小丫头怎么起这么早,你们已经放假了呀,你又忘了吗?” 幺妹揉着眼,对哦,她已经放假啦,可是——“妈妈,我不睡懒觉,是不是特别乖呀?” 黄柔给她脑门上亲了一口,“嗯,是很乖。” “那妈妈你能再帮我借几本书吗?我想看《小象波波的故事》。” 这是一本带精美插图的儿童读物,她听徐老师讲过上面的第一个故事——“小象波波在热带森林里”。可她也跟胡峻一样,光听截取的某一个片段是不够的,那就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她想要完完整整的一整个故事。 可惜上次去市图书馆的时候没找到,她可遗憾啦。 黄柔想了想,小丫头不要穿不要玩儿的,就图本书,一点儿也不过分,“行,那你跟叔叔去县城吧,那里也有图书馆,正好我中午就不回来给你做饭了,要开考前研讨会……” 小地精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啦,哒哒哒跑到小卧室门前,“叔叔你起床了吗?我能跟你去县图书馆看看吗?”她知道叔叔是男生,小女生不能看男生光身子哦。 当然,顾三也没光身子,再怎么热,他还是穿着褂褂的。女大避父,他要做个好榜样,小丫头上厕所都不用他帮忙擦屁股呢。 房子就这么小大,他早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可以,记得穿外衣,要变天了。” 小地精可太开心啦,除了打预防针那次,她还没去过红星县呢!赶紧跑过去哼着她那五音不全的小歌儿,颠颠的洗脸刷牙,穿上背带裤。等妈妈做好早饭俩人都收拾好了。 黄柔赶时间,拿着一个包子就出门了,不忘交代丈夫:“别给她乱买东西,中午随便吃点儿,晚上回来咱们炖粉条吃。”正好还有一根小小的腊排骨,炖了有个味儿。 顾三骑着自行车,幺妹背着小书包坐在后座,在楼下还遇见好几个同班同学,他们羡慕的看着大自行车:“崔绿真你要去哪里呀?” 她挺着胸膛,“我叔叔带我上图书馆哟!”在五岁半的小地精看来,上图书馆可比刨垃圾堆有意思多了,她要有科学,浑身满满的科学! 从大河口到红星县,平时一个人的话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可载着幺妹,顾三不敢骑太快,慢悠悠的吹着仲夏清晨的风,走到哪儿小丫头都会好奇的问“这是哪儿”“这是啥”“为什么”……得吧,顾三只好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给她介绍。 他终于知道晚上讲故事为什么会让妻子崩溃了,因为这丫头记性好,第二遍第三遍中哪怕只是一个词语跟第一遍讲的不一样,她都要问为什么。大人总被她这么“挑刺”,是会怀疑人生的。 对,他现在就是这样,为了解释不是他说错了,他硬生生给她叨叨了一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话痨。 幸好,顺着公路很快就到单位了。 刚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有个小伙子就远远地打招呼:“顾主任来了,早,这是……” “我闺女崔绿真,叫叔叔。” 幺妹蹬蹬腿,被他抱下地,乖乖的说:“叔叔好,我是崔绿真。” 小伙子目瞪狗呆,闺,闺女?还叔叔?还姓崔? 顾三因为以前职业的关系,非常注重保护隐私,除非别人主动问起,否则从不提家事,平时又是个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谁也没这狗胆打听他的私事啊,只知道去做客的同事说他两个月前结婚了,对方是一名老师。 这…… 顾三走在前面,跟另外一个中年女人说话,“待会儿把上个月销售情况做成报表给我,十点之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牵起幺妹的手,“先在办公室等我,可能要中午才有时间带你去图书馆。” “好哒,叔叔你忙叭。” 顾三把她安排到办公桌后,窗帘拉开,又给她粉红色的小水壶打开,让热气腾腾的水温弥漫在屋里,“有事去隔壁叫我。”反正也没电源开关炉子啥的危险因素。 这是一间七八平米的大屋子,宽敞明亮,土黄色漆的桌椅还非常新,木头椅子还有靠背。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把军绿色水壶,上书“为人民服务”,当然,桌上也摆着两个这样的搪瓷杯。 幺妹打量一圈,也不乱翻桌上的文件,很快打开小书包,拿出她的书,专心致志的看起来。 只是,她觉着有点点奇怪,叔叔单位的同事怎么多吗?好多叔叔阿姨从门口过呀,过的时候还顺便好奇的看着她,可同一个人她都看见好几次啦……他们是有什么事吗? 等再下一次,那个小伙子再从门口过的时候,她甜甜的叫了声:“叔叔。” 小伙子回头,脸红脖子粗的,“叫……叫我吗?” 幺妹点点头,蹬着腿跑下凳子,“叔叔,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幺妹歪着脑袋,她理解不了。 “嘘……别让你爸爸听见哦。”会议室就在隔壁的隔壁,他们蹑手蹑脚从另一侧楼梯上来,看见传说中的顾主任家闺女后,又原路返回,所以会议室的领导们压根不知道。 “好哒,叔叔你们为什么要看我呀?”她也没反驳叔叔不是她的爸爸。 小伙子红了脸,总不能说因为好奇,因为难以置信单位最受人欢迎的钻石王老五居然娶了个有闺女的女人吧?自从听说他多了个闺女后,整个联合社的男男女女都不淡定了,非要上来瞄一眼不可。 这不,一瞄,下去的人就更不淡定了! 齐刷刷的黑压压的齐耳短发,又圆又大的眼睛比葡萄还漂亮,鼻子挺得恰到好处,从侧面看去甚至还有个小小的驼峰,嘴巴肉乎乎红通通的,脸蛋也是圆溜溜白嫩嫩的可爱……不止可爱,还漂亮! 特漂亮! 早有人捧着心口叫“闺女”了,大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如果闺女都漂亮得小仙女似的,那当妈的得多漂亮呀! 还不得是天仙? 嗯,怪不得呢…… 大家是既好奇,又八卦,还有点幸灾乐祸。 随着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会议室的门被关上,“干什么呢刘建国,上班时间不是给你吹牛聊闲的!” 走过来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大大黑黑蓝蓝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穿着幺妹没见过的长长的尖尖的高跟鞋,一头披肩长发居然……居然像睡卷的牛毛! 对,她对这种一卷一卷的毛印象深刻,生产队的小牛爱睡懒觉,经常睡在牛屎牛尿堆里,翻来滚去,第二天放出来的时候,它们的毛毛就滚成一个一个的小卷,要不是和着牛屎粑粑,她会觉得很好看哒! 而这个漂亮阿姨,明显不是小牛牛,她不止一点儿也不脏,还浑身散发出一股香喷喷的气味,像……嗯,像夏天漂亮的栀子花! 她使劲吸了一口,呆呆的看着女人。 女人也看着她,气哼哼的,明知故问:“这小孩谁家的?来历不明的黄毛丫头,别是进来偷东西,刘建国我警告你,赶紧把她弄出去。” 刘建国咽了口口水,紧张的说:“这不是……” “不是什么,快,把黄毛丫头弄出去!”女人厌恶的瞥了一眼。 幺妹明显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甚至是厌恶的,就像以前的卫老师一样……她知趣的扁扁嘴,自个儿坐回板凳上去,不喜欢她就算啦,崔绿真也不喜欢她哟! “喂,你个野孩子什么态度?我说的话你聋了吗?居然还敢白我,有爹生没爹养的黄毛丫头!” 因为声音大了,其他人都躲在门外看热闹呢。别说,这尤雯雯纹着蓝黑色的眼线,眉毛画得又黑又长,看着是怪吓人的。明明也才二十七八的年纪,偏把自个儿打扮得三十出头似的,哪家的小孩子见了不怕? 这么小大的孩子再被她指着鼻子骂,得哭了吧? 然而,幺妹没哭,她忍了忍,欲言又止。 其他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酝酿一场嚎啕大哭?哎哟哟,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要哭起来,得多让人心疼呐?有个小姑娘直接咚咚咚跑下楼,抓了几颗水果糖。 然而,下一秒,一把清脆的童声说:“我不是黄毛丫头,你才是,你是卷毛阿姨!”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尤雯雯头上,努力憋笑,除非憋不住……也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其他人再也忍不住,笑了。 可不就是嘛,大家背地里给她取的外号就是“卷毛怪”,本来清清秀秀个小姑娘,纹得鬼似的,还把头发弄的又蓬又炸,像那羊羔身上的卷毛。尤其走路的时候再扭着屁股,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只羊吗? 这时候烫头发可是资本主义倾向的恶劣作风。可她硬跟人说她的头发是天生卷,再加她父亲又是县社二把手,老书记不在,那就是一把手……谁也不敢说不是。 行吧行吧,你说自然卷那就自然卷。 “你!”尤雯雯气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 幺妹的亲生父亲虽然不在了,可她被崔家人保护得很好,还是第一次被人骂这种话,一脸懵的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谁说她没爹养?尤雯雯同志,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你把我这个孩子父亲置于何地?”顾三猛地拉开会议室的门,大步走过来,还将堵在门口的她撞得身子歪了歪。 “绿真看完没?” 幺妹咽了口口水,她终于明白卷毛阿姨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的爸爸……她脑海里又浮现那个画面,男人闭着眼睛飘在水面上,被汹涌澎湃的河水淹没,迅速沉到河底,再也没飘起来。 她忽然眼眶发酸,鼻子好痒。 她的爸爸,是真的死了,而阿姨骂的是她死去的爸爸。 顾三看她眼眶发红,惊觉不对劲,立马一把抱起来,把她脑袋按在自个儿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背,对不起对不起,让绿真受委屈了。 幺妹只觉嗓子眼又酸又涩,像有什么堵在那儿,堵得她喘不上气,爸爸……爸爸……她的爸爸…… “哇……呜呜……叔叔,我……我……嗝!”忽然无声无息的抽噎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就是特别委屈,特别难过,委屈到极致,她反倒说不出话来,抽噎变成打嗝,嗝得胸口高胀,膈肌翻滚,仿佛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顾三被吓到了,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孩子能委屈成这样,饶是见过血肉模糊见过鲜血淋漓,他都没这么手足无措过。 幸好门口有个中年妇女道:“从下往上给她顺,这是换不过气了。” 顾三笨拙的试了两下,可他实在没处理过这么小大的孩子,力道和手法都不得其法,眼看着幺妹已经“嗝嗝嗝”的抽搐似的发抖,他额头都冒汗了。那女人跑进来,拇指和食指合拢,夹着幺妹的脊梁骨,从腰间开始逐渐往上,另一只手给她左左右右的轻按着。 慢慢的,幺妹才喘过气,委屈的趴在顾三怀里,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已经知道害羞,知道自尊了,即使再想哭也会控制住不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 “绿真怎么样?要不咱们去医院?”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尤雯雯脸色更难看了。 “不要。”幺妹摇头,头埋在他胸前,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顾三忙抱着她掂了掂,“好好好,咱们不去,绿真乖。” 众人面上不说,心里都是惊诧:这和蔼可亲的男人还是那不苟言笑的顾主任吗?温柔得都快让人陷进去了! 拿了糖的年轻女孩,满眼羡慕的看着幺妹,呜呜,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爸爸,叔叔也行呀! “来小朋友,吃糖吗?”她这才想起来手里都快捏出汗的水果糖来。 听见糖,幺妹抬头,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叔叔,以眼神询问能不能要。 顾三点头,她一把接过来,“谢谢姐姐。”红红的眼睛里还蓄着泪水,可笑意却立马像水花儿一样漾开,让人甜到心里,什么叫破涕为笑,什么叫云开见月明?大概就是这一瞬间吧。 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大人,也抵挡不了这样的小妞妞啊! 大家看向尤雯雯的眼神不免多了责怪,好好的孩子她偏要把人骂哭,她是不是脑袋有坑啊? 不,不是有坑,她就是有屎。 自从顾学章来单位报道的第一天,她就看上这位转业军人了。他身上的冷酷无情,他的不苟言笑,他的雷厉风行……他浑身的肌肉,他充满男人气息的脸庞,他砂锅大的拳头……一切的一切,都满足了她对异性的幻想和要求。 于是,她对他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她相信,在她的全力攻势下,这层纱很快就会被揭开。 尤雯雯从小在众人的夸赞中长大,她的父亲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干部,她的母亲是县医院有名的妇科大夫,她的哥哥在阳城市实权部门,她几乎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追她,没有她追别人的! 然而,顾学章对她的追求却不为所动,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触,不会同她多说一句话,甚至现在连工作也不愿跟她当面接触,都是叫人在中间传话。 这颗石头心,她捂了一年,不止没给捂热,还让众人看尽她的笑话,让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这就叫因爱生恨吧?尤其是听说他结婚了,她对父亲软磨硬泡,拿到他的档案后发现,他居然放着自己这黄花大闺女不要,居然娶了个带娃寡妇! 这简直就是羞辱,对她赤裸裸的羞辱! 所以,当她看见崔绿真的一瞬间,那股被羞辱的愤怒,全都冲小姑娘喷射过去。 当然,顾三可没心思管她怎么因爱生恨的,他安抚好幺妹,冷冷的看了尤雯雯一眼,“尤雯雯同志,请你跟我闺女道歉。” 尤雯雯白着脸往后退,她已经感觉到他真的愤怒了。 这样的男人,他是满满的男子汉气概,是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可前提是她不能碰到他的底线。一旦踩到他的红线,那就不是致命的吸引力,而是致命的危险! “就是,小尤你该给小姑娘道歉,人家好好的怎么就成小偷?怎么就是没爹的野孩子了?” “你可是成年人,说话要考虑轻重。” …… 尤雯雯被千夫所指,愈发害怕了。她倒是想嘴硬狡辩两句,可她骂人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成年人对上小孩子,不让着孩子就是成年人的错,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被道德绑架! 道德:“??”你他妈想啥呢? “对……对不起,我……”她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蚊子叫一样的声音。 “大点声呗,人家孩子怎么听得见?”平时早就看不惯她嚣张作风的女人,大声奚落道。 尤雯雯的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几乎是咬着牙的说:“对不起,是我说话不妥当,我向小朋友道歉。”她的泪水,顺着洁白的面庞滑落。 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她发誓,她尤雯雯一定会记住今日之耻! 幺妹趴在叔叔肩头,先挑一颗橘子味的糖含在嘴里,用舌头尖顶着,从左边顶到右边,又从右边顶多左边,顶得嘴巴里全是满满的橘子味,她整个人都舒坦了。 有人起哄的问:“小朋友你原谅她吗?” 幺妹点点头,“我不生气了,但阿姨以后说话不能再让别人难过了哟。”她是真的大度,尤其最近看了那么多书后,她的眼界更宽,哭过也就哭过了。 毕竟,她的爸爸死了,这是事实。还有更广阔的空间,更美好的世界等着她去探索,她不会哭哭啼啼,不会委屈巴巴。 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小孩心性才说的“原谅”,小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大家都笑着夸:“这孩子性格真好,真大方。” 谁也没注意到,虚掩着的会议室门后,一双浑浊的眼睛,正阴翳的看着她……不,准确来说,是看着顾学章。 114 114 把幺妹留在办公室,又让给她糖的小琴留下来陪她,顾三很快被领导叫走了。 “外头闹什么呢?”老书记吹吹茶杯里的茶叶沫,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没什么。”顾三迅速的看了对面的尤主任一眼,明显感觉他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松了口气。 他心头不屑,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过错方在尤雯雯,她是成年人,如果尤主任能大方的替女儿说声对不起的话,就更好了。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 可他明明听见,也清楚外头发生的事,却只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这就让顾三看不上了。“老尤条”的外号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虽然是他当正职主任,可遇到什么事他都是往后缩的,好事跑得比狗还快,坏事躲得干干净净,动不动就把他这“副主任”推出去,美其名曰“年少有为但需锻炼”。 当然,虽说看不上这样的做派,可顾三还是满意这样的领导的。他想要往上走,就必须当上正职,而“老尤条”早就被众人看不上,他一心等退休,把事情一股脑的丢给他,不也是锻炼? 毕竟,以前的军旅生涯,讲究的是实力和服从,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而现在的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则是老油条,他们打太极的能力比干实事儿的能力更强,有一堆常人无法想象的推诿的借口。 “没事就好,刚才咱们说到哪儿来着?”老书记放下茶杯,推了推老花镜。 顾三办公室里,幺妹吃着糖,好为人师的给小琴姐姐讲故事。 她的受众基本都是同龄孩子,忽然有个接近于大人的大姐姐愿意听她讲故事,小地精可高兴坏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把她刚看的火星奥秘讲出来,讲完还要问一句:“姐姐你觉着神奇吗?我觉着宇宙是世界上最神奇,最特别的地方!” 小琴就是个初中毕业被父母安排进来的大孩子,她懂啥宇宙不宇宙的呀,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八卦。只见她小声的问:“小绿真,你爸爸,嗯,就是你叔叔在家,对你妈妈是不是特别好呀?” “是哒!”幺妹把看完的书整整齐齐收进书包。 “怎么个好啊?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就是好奇。”小姑娘脸上还有婴儿肥,两只眼睛又大又圆,也是超可爱哒! “叔叔会给妈妈夹菜,夹肉,给妈妈买裙子,帮妈妈洗衣服,买菜洗菜……” “啥顾主任居然洗衣做饭?” “对呀,我不说谎哟。”作为一只诚实的小地精,幺妹下意识挺挺胸膛,骄傲,骄傲,还是骄傲。 可小琴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她喃喃的重复:“他真的洗衣做饭?小绿真你亲眼看见了吗?” 幺妹“呼”一声,姐姐真是的,“我不止看见,我还吃过,可叔叔做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好多盐,好多油……” 小琴羡慕得满脸通红,轻轻捏着她肥嘟嘟的双颊,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小傻妞,要是知道主任会做饭,你知道咱们单位排队想吃的人有多少吗?这队伍都能排到阳城市去咯!” 幺妹摇摇头,她可是很严谨的地精,“姐姐你们单位有多少人呀,一共?” “单位本部有八十六,加上下属十几个公社的,至少得有二百三十个吧。” 幺妹跳下板凳,站到窗边,往前迈了一步,张开手比划一下,皱着眉头道:“姐姐你看,一个人排队的距离是这么远,如果二百三十个的话就是……嗯,应该到不了阳城。” 小琴:“……” 这小丫头,看着挺憨厚老实的,怎么这么较真呢?她不知道,这就是崔绿真初步具备的科学精神,俗称“杠精”初级。 不过,站在窗边的幺妹,很快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 “那司机又出去了,肯定是去找老尤条。” “不,老尤条在开会,应该是去门市部。” “错错错,应该是去撒尿……不信咱们打个赌。” “赌啥?” “就赌明天的茶水,输的不许跟我抢茶水!” 幺妹探出脑袋一看,说话的是一片爬山虎,葱葱绿绿正爬在供销社的墙上,声音最大的正是爬得最高的三根。 “爬山虎哥哥,你们好呀?”幺妹在心里悄悄说。 “哇哇哇!又是她!” “牛屎沟小胖妞吗?” “我看看,我看看,哇哦,我终于看见她啦!耶耶耶,我要跟底下那几个说……” 幺妹大方的认它们打量,还主动挥挥手,“你们好呀,我叫崔绿真。” “崔绿真,我知道!” “我听说过你崔绿真!” …… 爬山虎的藤藤特别多,虽然是同根生,可它们的性格却各不相同,爬得最高这几根是开朗外向的,中间挤在一起那些是爱看热闹的,底下那就是闲鱼型的。 “小绿真看什么呢?”小琴见她一直伸长脖子往外看,也跟着走过来,可外头就是树啊草的,没啥好看。 “看爬山虎。”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女孩叫小琴,心好,经常给我洒水,还会帮我抹叶子上的灰。” “对,我也知道,她可比那卷毛怪好多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卷毛怪尤雯雯的八卦。原来,自从顾三结婚后,尤雯雯最近又找到新目标了,听说是一个当警察的,个子挺高。 说到警察,它们又说到那个长途车司机,“上次我看见警察来找他了,说是还钱呢。” “还啥钱?”幺妹顺着它们指的,看向不远处的司机。因为她还记着自己的生日蛋糕就是叔叔请司机带回来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叔叔,但她对他们这个群体是非常感激,非常有好感的。 只见那个司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人装,前后左右的打量,鬼鬼祟祟的站在一个屋子外。他敲了敲窗户,下一秒,窗户打开,从里头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一包中华烟。 没一会儿,司机再次鬼祟的看了看四周,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迅速的塞进去。 幺妹看着这一幕,莫名的觉着哪儿奇怪。 “害,见惯不怪,这样的情形吧,司机每次从外头回来都会发生一次,大概就是从过年那个月开始的。” “那哥哥你知道他们拿的是什么东西吗?” “当然是钱咯,还能有啥?你们人类最爱的就是这个,就连喝茶那个老头,大家叫他‘书记’的,也爱呢。” 信息量太大,幺妹还没消化完,顾三就回来了。 小琴赶紧站直身体,“顾主任。” 顾三只是对她点点头,“谢谢你,忙去吧。” 小琴回头,“小绿真我走了啊,以后记得要来找我玩哟。”走了两步,又赶紧跑回来,把兜里的水果糖一股脑的塞幺妹手里,赶紧溜了。 可刚到门口她又折回来,“顾主任放心,我已经给过钱的,算买的,没有……” 顾三有点头疼她这样的小女孩,“行,赶紧去吧。” 小姑娘这才乐颠颠的跑下楼,哼着小曲儿,高兴啊。原来顾主任是这样的好男人,原来他们家闺女这么可爱,还能跟她交朋友! “肚子饿了吧?走,吃饭去。”顾三拎起幺妹的书包掂了掂,看来书都收好了,不错。 这丫头习惯好,看完的书,用完的东西,玩完的玩具,都会整整齐齐的收好,从来不乱扔乱放,所以他虽然是“打扫卫生”,可其实真没啥好打扫的。 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他揉揉太阳穴,“怎么?” “叔叔,你是不是很累呀?” “哦?你从哪儿看出来的?”顾三回头,皱着眉头,没否认。 “因为叔叔你总皱眉呀。”幺妹走过去,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叔叔不要太累哦,你跟妈妈都要像我一样,开开心心。” 顾三笑笑,童年几乎是人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吧?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除了吃穿他们再也不用忧愁别的事。 他现在是真的累,不过不是体力,而是心累。这一天天的,实事没干多少,尽跟老尤条斗智斗勇了。最关键,内忧也就算了,现在还有了外患。 刚才老书记说,又有顾客反应他们的食品有问题。有人吃了在他们这儿买的午餐肉罐头后上吐下泻,把人苦胆水吐出来不说,还让人住进了医院。 中毒的人还是一名退休老干部,人家说要让县革委会的领导给个说法呢! 这可好,自从上次的生蛆午餐肉后,这次又出了个有毒午餐肉。供销社是嫌上次的批评大会不够丢人吗?老书记气得拍桌子,严令顾学章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调查可以暂缓,现在最重要的是停止销售这款午餐肉,弄清中毒的生产批次后,赶紧下架,好好排查一番。刚才他下去门市部,已经把所有同一批次的都下架了,又把仓库里还没出售的也找出来,给几个公社去了电话,让他们下午两点钟之前必须把所有午餐肉罐头退回,他得好好查查。 当然,已经卖出去的,还能找到买主的,他都让小琴和刘建国两个年轻人带着礼品,挨家挨户的收回,道歉去了。可千万别是已经吃了啊,现在情况不明,越少人吃越好。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们只上县城国营食堂随便吃了一碗水饺就往回走,打算先去图书馆找找有没有她要的书,下午只能继续把她放办公室了。 “叔叔,你爱钱吗?” 顾三一愣,“怎么问这个?” 幺妹歪着脑袋,有点疑惑的说,“你们单位的司机叔叔爱钱,书记爱钱……嗯,我也爱钱,可我……” “什么司机?你怎么知道书记?”顾三忽然无奈的点点她脑门,“你呀你,又缠着小琴给你八卦了吧?” 这孩子,咋就这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没有,不是小琴姐姐说的,是我看见哒!”幺妹拉着他的大手,边走边把她看见的情形说了。 越听,顾三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到后来干脆停下来,“你真的看见他把钱递给窗户里的人了?” “看见了,那个人还染着红色的指甲。”她看了看自己两只手,“嗯,是右手。” 顾三沉默片刻,脑海里电光火石的闪过许多细节。到最后,眉头能夹死苍蝇了。他说呢,这半年去省城进货,十次里八次都是司机老王去,常跟他来往的司机叫老刘,自从帮幺妹带过生日蛋糕后,不是拉肚子就是家里进贼,或是孩子找不着,每次该他出车的时候他都有事耽搁,只能让老王代他的班。 社里对跑长途的司机会有适当补贴,可跟长时间高强度的驾驶比起来,这点补贴微不足道,还不如就在本地休息……司机休息工资照发不误。 所以,他以前还纳闷,老刘不是这样会偷懒的人啊。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他不是自愿放弃上省城,而是有人不想让他上省城! 采购有油水,负责押运的长途车司机和供货厂家存在利益勾连,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不对集体利益造成损失,他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们跑大老远去,厂家送他们两件汽水儿,请他们吃顿饭啥的,也不算多大的利益往来。 可听幺妹说的那么大一包钱,得有多少?至少得几百块吧? 一次几百,从年后开始到现在,五个多月,每个月去三次……不敢想象,他们从中获得了多少利益! 再联想到最近屡屡被人诟病的产品质量,尤其是食品安全,这是他不能忍的!他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试想一下自个儿花钱买的东西,让孩子吃坏肚子还住进医院,他能不气? 那个画面他都不敢想象! 115 115 借到书,顾三把幺妹留在办公室,他急忙下楼找人,把凡是经由王姓司机押运回来的商品挑选出来,分门别类各放一间屋,由专人看守。 他也不亲自动手,就叫来每一个品类的门市负责人,让他们一件一件的排查,发现有型号大小、颜色、质量、生产日期、保质期与以前同类产品不一致的,通通挑出来放到一边。 很快,他发现,每三类产品里总有两类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厂家。譬如红糖罐头麦乳精,麦乳精在农村地方不好卖,以前进的还没卖完,所以看不出质量有啥变化,可红糖却早变成了杂糖,颜色倒是黑红,可粗糙多了,渣滓也多,泡出来的水底上总有一层沉淀物,罐头更不用说,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重灾区! 穿的用的也就罢了,顶多不耐用,让农民多花点钱罢了,可吃的呢?那可是直接威胁生命,轻则住院,重则有可能丧命的! 顾学章气得腮帮子鼓动,小琴和刘建国带着回访记录本,小声问:“还,还念吗顾主任?” 顾三咬着牙,“念。” 他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有记录的买主都回访了一遍,大多数农民都很乐意退回东西,毕竟钱能一分不少的退到手,还能得到半斤盐巴的“赔礼”,谁不愿意?只是,遇到脾气不好的老头老太,总要骂咧几句。 幸好两个小年轻是整个县社脾气最好最能忍耐,笑脸最好的,要是派别人去,事情还没这么好办呢! 随着他们念的名单,顾三的脸色愈发难看,到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蠢货!” 真真是蠢货! 他们这叫谋财害命! 但他硬是按下满心的愤怒,让人把所有有问题的货品记录下来,包括种类、厂家、批号、数量……大家都以为,等待整个县社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做完这些,顾三忽然又没动静了,似乎是忘了这回事,只是心血来潮盘点了一次货物似的。 “今天的事,我希望不要有咱们以外的第九个人知道。”他冷冷的瞥了大家一眼,这都是他来到单位后观察一年发现的,品性正直,口风严实的同事,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上四十的只有一个——三门市部负责人。 “是!”大家齐声答应,心里隐隐兴奋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以前,老书记和尤主任把持着整个红星县供销系统,不止商品进货渠道,连下头公社分社的人事任免,工资级别,都是他们俩人说了算。可两个都是没念过几年书的老头儿,又是当地大家族出来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任人唯亲,很多新分配来的年轻人,因为没有关系,又不是本地人,永远干最苦最累的活不算,还升迁无望,经常被穿小鞋。 大家心里能没意见? 可有意见也没法,除非你不想要这份养家糊口说出去还响当当的“好工作”!要知道,多少大学生高中生插队回来都还没工作呢!这年头的工作岗位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供销社的工作那就是金萝卜坑,蹲在里头傻子才想出去呢! 既然看不见努力的意义,那谁还努力?一个个全都混吃等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只要工资按时发,其他一概不管。迟到早退翘班那是家常便饭,有关系的人能几个月不露面,要是有人有异议,那就是“请病假了”。 跟谁请? 跟尤主任请!再说跟谁请有必要告诉你吗?你是主任还是书记? 红星县整个供销系统,死气沉沉,混吃等死,歪风邪气横行。 可自从空降这位顾副主任后,整个单位的气氛都不一样了。顾主任总是能以身作则,每天早到晚走,兢兢业业把工作的事做得滴水不漏,每天谁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都安排得妥妥贴贴,让大家心服口服。 而随着老书记和“老尤条”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越来越多的事推给顾学章,让他有了越来越多的露脸机会,大家对他的能力愈发佩服。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边是老态龙钟不干实事任人唯亲的老领导,一边是年轻有为刚正不阿任人唯贤的新领导,大部分年轻人心里的天平都往顾三这边偏了。 所以,不用顾三伸出橄榄枝,自然有人主动投诚。 现在,就是他们的投诚第一战! 幺妹不知道楼下居然做了这么多动作,只是乖巧的看着自己的故事书,等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叔叔上来叫她回家了。 一路上,顾三的心情都很平静,但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在楼下停车,幺妹哒哒哒跑上楼,在楼道里遇见胡家兄妹俩,胡峻手里提着一桶煤渣,准备去倒垃圾。 “菲菲,胡峻哥哥,你们要来我家吃炖粉条吗?我妈妈炖哒,超好吃哟!” 菲菲很客气的拒绝了,“哥哥给我买了馒头,我们吃馒头吧。” 她知道黄老师和小绿真都是心好的人,待他们好,可哥哥说不能因为她们好,她就心安理得占她们便宜,吃一顿两顿是客气,经常吃那就是没眼色,贪得无厌! 没看见绿真不在家的时候,黄老师都不买好菜吗?连豆腐也舍不得切一块,一根白菜萝卜能吃一个星期嘞! 回到家,顾三先把一指宽的红薯粉条泡发,土豆削好,白菜花菜洗好,腊排骨也用热水清洗过好几次,砍成非常小的小段,黄柔才到家。 没一会儿,炉子上就“扑腾扑腾”冒起了香喷喷的热气,整个家里都是腊排骨的香味。幺妹在房间里馋得心不在焉,一会儿跑出来问一句,“妈妈熟了没?” “可以吃了吗妈妈?” “妈妈我能先尝尝吗?” …… 当然,她也不忘把哥哥姐姐吃馒头的事告诉妈妈,问能不能邀请他们过来一起吃? 黄柔和顾三都是心肠软和的人,胡家兄妹俩野草似的生长,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同意。排骨只有小小一根,是不够这么多人吃,可蔬菜多,粉条管够啊,用辣椒蒜泥打个蘸水,香得能让人直接吞舌头。 “哥哥,我妈妈做的饭好吃吗?”边吃她还要边cue一下胡峻。 “好吃。”土豆和花菜炖得又软又糯,入口即化,哪怕白菜帮子也是甜丝丝的,白菜叶子又鲜又嫩,全都牛屎沟带来的。 如果不是小绿真去拖他们,兄妹俩现在估计正在啃冷馒头呢。可现在,热乎乎香喷喷的大锅菜,爽滑可口的粉条,还有一人两段的腊排骨,他觉着心窝热乎乎的,眼窝子也挺热的。 他们这两棵野蛮生长的杂草,终于是有人管他们的。 黄柔少不了要关心几句,他复习得怎么样了,因为后天就小升初考试了。本来是全县统考,但子弟小学又不归县教育局管,干脆为了将就他们,全改成阳城市统考,这样的话试题难度增加不说,竞争压力也成几十倍的加大。 “复习得差不多了,只是作文可能还……” 黄柔给他盛了一碗香喷喷的排骨粉条汤,“作文你不用想太多,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越是去在意条条框框,越不能发挥你的真实水平。” 胡峻,跟大多数男孩子一样,是作文困难户,他的数学十次有九次都是满分,语文差满分也就差四五分,而那四五分,全丢在作文上。 他是有想象力,可他不善于表达出来,甚至表达出来的“想象力”不是判卷老师能接受和理解的。黄柔因为了解他,所以每次都会手下留情,可全市统考,卷子是要在阳城市批改的,到时候从各县区调去的改卷老师,就不会对他网开一面了。 黄柔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罢了罢了,你别有压力,该怎么写怎么写,尽力就行。” 大河口初中,他闭着眼睛也能上。 吃完饭,胡峻很懂事的帮忙收拾碗筷,争着洗刷,把幺妹和菲菲赶回房玩耍去。 她俩爬在卧室的窗台上看故事书,外头夏夜喧嚣,老头老太们带着孩子,坐在树下摇着蒲扇,屋里灯火通明。 菲菲不认几个字,幺妹就从头开始,逐字逐句,绘声绘色的念给她听。念到好玩的地方,她还停下来给她解释几句,如此这般,说着说着,两小只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胡峻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半年的艰辛与困苦,全都值了。 她们呀,一定要当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沙发上,顾三给黄柔轻轻的按着肩膀,她经常伏案书写,两个肩膀又酸又疼。而他每天都会帮她按摩,用毛巾热敷,甚至找老中医开膏药敷贴……当然,黄柔也会帮他烧洗脚水洗澡水,给他洗臭鞋子臭袜子。 嗯,黄柔没想到,男人温存起来,可以有这么动人。 顾三也没想到,他想象中的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天鹅肉”,会成为普普通通的农家婆娘,老婆孩子热炕头,他都有了! “怎么?心里有事儿?”黄柔回头问。 “嗯。”顾三也不逞强,把单位的破事说了。 …… 黄柔静静地听完,忽然问:“那你想怎么处理?” “一次性割掉烂肉。”他紧了紧腮帮子,这才从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低买高卖,以次充好,谋财害命,那是战乱时期的国民党才干的缺德事! 而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好日子让这些蛀虫毁灭,不允许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也要担心食品安全问题! 黄柔终究还是胆子小,犹豫道:“那这,会不会……”这么块大蛋糕肯定不是王姓司机一个人能吃下的,整个单位甚至整个系统,多少人分呢! 而动了他们的蛋糕,甚至砸了他们吃蛋糕的碗,这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除了你,我顾学章还没怕过谁,有种就让他们放马过来。”他按肩膀的手,渐渐往下,就到了那令他销魂蚀骨的山峦上。 黄柔给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去,孩子还在呢。” 顾三看看小卧室里玩得兴致勃勃的两个小姑娘,忽然小声说:“今晚让菲菲睡这边吧,给幺妹做个伴儿。” 黄柔红着脸,这不就是要把小电灯泡赶离大床嘛。 她不说话,顾三就当她答应了,很快去给胡家兄妹俩说,三个孩子没有不同意的。甚至不洗脸不洗脚,幺妹就去把她的小熊猫枕头搬过来了。 她最喜欢跟喜欢的人睡觉啦,姐姐们来的时候,菲菲来的时候,她都很想留她们一起睡觉,可又觉着哪里怪怪的。妈妈说,女生不能随便跟人睡一起……嗯,跟她们,那可不是随便哦。 第二天,顾三像往常一般,提前十分钟到单位,不成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在大院门口等着他。 “顾主任。”他紧张而局促的搓着手,“顾主任您来了。” 他挑挑眉,装不知情,“你是……” “我是王家成,开长途车的。” “哦,有事?”他大跨步上了二楼,打开办公室的门。 军人的职业素养,环顾一圈,他敏锐的发现,办公桌上的茶杯位置不一样了,昨天下班前是耳朵朝外呈四十五度,而现在变成了九十度。桌上的文件表面看还是原样,抽屉的锁也照常,可他就是知道,有人进来过,还翻动过他的文件。 想看看他调查到什么程度了?顾三扯扯嘴角,他这人不习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明处,他昨儿调查出来的各类报表汇总,已经分成三份,由三个他信任的不同的人分别保管。 谁想偷,不是那么好偷到的! 可他依然生气,当他是死人?还是当他的办公室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转身出门,找办公室主任,“问问昨天下班后到今天上班前,这个区间谁进过我的办公室。” “顾主任怎么了?” “让你问。” 而那王姓司机,一路屁颠屁颠的跟着他跑上跑下,每一次刚开个口,“顾”字没说完,他又忙别的去了。司机急得满头大汗,昨晚有人给他透了口风,自从听说顾主任正在查他进的货,他一整夜就没合眼。 他干了什么,他心里门儿清!他家里的房子家具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哪一样不是靠他来的?而拿钱还真是昧良心!一想到万一有人追查起来,这些东西都得充公不说,他的工作保不住不说,还得坐牢呢! 这心里啊,就像一窝蚂蚁架在热锅上,他急得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好多根! 所以,在妻子的劝说下,一夜未眠的他准备来投案自首了。与其被顾主任揪出来丢了工作,不如直接承认错误,看能不能坦白从宽。 可他想的简单,实施起来却难于上青天。顾主任压根不理他,该咋咋地,莫非是他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不用他坦白了?那他不就是没有立功的机会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 司机一拍大腿,大步走到顾学章面前,红着脸打断他的奋笔疾书,“主任,我有话要对您说。” “嗯?” “是,是这样的,我……我……”他结结巴巴,一鼓作的气在他冷冷的目光里,慢慢的又泄了。 他不知道,这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气场,强大到他一肚子的计算说不出口,只能结结巴巴,哼哼哧哧,“我……” 顾三走过去,把门关上,又给倒了杯烫呼呼的开水,“要茶叶吗?” “啊” “要茶叶吗?” “要……哦不,不用了,我就喝点白开水就行,我有肾结石,大夫说不能喝茶……”他的肾结石,就是真的长年累月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汽车上憋出来的,最近愈发严重,疼到他恨不得满地打滚。 早在一年前,他就跟“老尤条”提过,能不能帮他调一下岗位,把他调后勤或门市部去,哪怕仓库看大门也行,大夫说了,他要再开长途车,肾结石保不准会越长越大,掉输尿管里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万一哪天在公路上发生这样的事,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可“老尤条”以没岗位为由,让他继续当司机。 前脚跟他说没空缺岗,后脚立马就把他亲外甥,刚初中毕业插队三年回来的小子安排进来,还是最有油水的门市部,这不看人下菜碟嘛 他当了这么多年司机,风吹日晒,严寒酷暑,只要轮到他的班,哪天不是按时出去?人晒得非洲人似的不说,顾不了家里,孩子越大越叛逆越不听话,现在又得了有生命危险的“职业病”,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居然赶不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他心里气啊,可气又有什么办法?找“老尤条”闹?那不正好把他开除嘛,反正司机是肥差,多的是人想干!思来想去,琢磨大半年,他决定还是给老尤条送礼吧。 送点礼,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真的哪怕看大门也行。 这一次,快过年了,他拿出全家攒下的钱,趁上省城的时候买了一块梅花牌手表,亲自送到尤家去,只盼着能看在他这么多年辛苦的份上,给他通融通融。 而这一次,“老尤条”欢欢喜喜收下他的手表,还答应只要他多跑几次货,表现好的话就会给他调岗。 怎么“多跑”,那就自个儿想办法咯。而他要求跑的货,数量和品名虽然还跟以前一样,可厂家变了,地址变了,质量自然也变了。 货款每隔一段时间由“老尤条”和出纳亲自送上省城,他不知道具体到底多少,他只知道每次跑一趟下来,都能给他们带回几百块钱,而他,作为中间跑腿的,也能从中获取几十块……反正,比工资高多了! 就这样,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情,每个月就能拿双份“工资”,他越干越上瘾,家里买上职工房,陆陆续续添了不少新物什,眼瞅着下半年开学就能给儿子送进高中,到时候即使插队也不怕,就到周边农村去,他给想办法找个清闲点的。 只要熬过三两年插队生活,他就能给安排进供销社,子承父业。 到时候,他也就功成身退了。 按理来说,突然发了这么多横财,正常人都会害怕,他也不例外。可“法不责众”啊,参与的人多了,尤其还有那么多大领导在里头,这艘船它就更安全更稳固了! 而在这一刻,看着顾主任能吃人的眼睛,他怕了。 116 116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王姓司机在顾主任的办公室待了足足两个小时,那办公室的门就没打开过。 当天下午,大家就听说王姓司机病倒了,肾结石急性发作,住院开刀去了。 顾三坐在办公室,老神在在,一会儿看看书,看看报表,一会儿给窗台边的爬山虎洒点水,一会儿又去门市部转了转。 一切如常,就跟他一年多来的每一天过得一样。 可一切又不一样。他轻而易举的就知道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又跟王司机闭门谈了那么久……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明明查出猫腻后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要么他也想掺一脚。 要么,他就是胜券在握,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就等着告发他们呢! 所有人都往最坏的结局想,因为谁也不相信,也不敢奢望他会放过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他可是顾学章啊,人狠话不多的顾学章啊! 第三天,尤雯雯扭着屁股来到他办公室,靠在门边,媚眼如丝的问:“忙呢顾主任?” 顾三嫌恶的挑眉,也不正眼看她,“什么事?” “没事儿,就来看看您这儿还缺啥不,我爸下午要上省城,跟出纳兑货款……”她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对这几个字好像反应不大,倒是松了口气。 可想到父亲交代的,顾学章不是普通男人,他是个狠人! 狠人的心思能摆在脸上? 她又收起侥幸心理,“你……听说你跟你老婆住在大河口公社,那么多人住,挺挤的吧?”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活该!活该你跟你那寡妇老婆住小破房子,谁让你瞎了眼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娶!便宜爸爸挺好当的吧?真他妈该! 顾三冷冷的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终于有反应了?尤雯雯心头一喜,“我爸认识个朋友,在县医院上班呢,他们医院分的房子可好了,是五层楼,一套得有八十多近九十平,这个叔叔也装修得挺好,刚装好两个月还没来得及住呢,只是家里出了急事缺钱用……” “说重点。” “就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爸可以从中牵线,两千块就行,你要没钱的话一千五也行,那个叔叔真挺急的。” 顾三心头一动,他确实想换房子了。黄柔那儿太小了,有时候怪憋屈的,做饭的炉子就在沙发和卧室之间,哪天要是忘记关门,那煤烟熏得枕头被子都是味儿。 尤其家里有女孩,他睡觉也不敢开着门。七月份的大河口,马路牙子都能晒得冒烟,他实在是热得睡不着,好容易睡着,半夜也要热醒好几次!那唯一一扇窗子,除了能进蚊虫,其他啥作用也没有。 而幺妹,也确实该分房睡了。给她个大点儿的房间,放她那么多书,让能带小朋友来玩的时候能让她们留宿,他知道,她可是很想多要几个小姐妹的。 嗯,至于妻子,那更不用说,他想给她打一张宽敞明亮带镜子的梳妆台,想让她每天晚上能在明亮的灯光下抹雪花膏…… 房子啊房子,谁会不想要房子呢他是做梦也想给家里换套大房子的啊! 县医院家属区他知道,盖的楼房确实漂亮,还有一个大阳台呢,周围也热闹,就在医院背后,老人孩子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方便。 关键是,这样的房子,在市面上至少得卖六七千,两千块,甚至都不用,一千五就能“卖”给他? 那不是卖,是送! 他冷笑一声,钱帛动人心。 更何况,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房子,是他幸福生活的根基! 这群人啊,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不断给他们施压,一点点抽空箱子里的空气,这些箱子里的寄生虫总有闷不住的时候。 “怎么样你倒是说个话啊,你闷着是啥意思?”尤雯雯走近一步,看着他铁黑的脸问。 顾三冷哼一声,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里,是不屑,是愤怒,是鄙视……这样的目光,尤雯雯如何受得了?当场就“若无其事”的转开视线,强装镇定。 空气安静得不得了,尤雯雯听着自己的心跳,焦虑开始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可以肯定,顾三一定是知道什么,一定是拿到他们的证据了,所以才能这么稳坐钓鱼台。 而他的证据从哪儿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当然是那姓王的司机,蠢货!不打自招的蠢货!真是狗肉上不了宴席,她就说嘛,这样的人拉入伙,无疑是给整条船绑上了一块巨石,一点用处没有不说,还把整条船也带偏,带沉了! “慢走不送。” “啥”尤雯雯等了半天,居然只得到这么句话,顿时气哼哼的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了。 顾三手里夹着支铅笔,转来转去,跟舞弄金箍棒似的。 没一会儿,尤主任也来了,只不过他的脸色可没尤雯雯那么臭。只见他笑眯眯的,端着茶杯,“小顾最近有没需要带的?我下午上书城一趟。” “没有,多谢尤主任挂心。” “真没有?我记得你们家不是有个丫头?给孩子带个玩具吧,现在有种不倒翁洋娃娃……”见这个所谓的“下属”依然不为所动,他终于肯定了女儿的说法。 他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了点什么! 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别怪他赏杯罚酒了! 尤主任心里冷哼一声,可浑浊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笑意,仿佛真要去省城一般,开心,愉悦。 《小象波波的故事》也没几个故事,幺妹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将书看完两遍,又习惯性背下来不少。 而她跟菲菲闲着无聊,就会拿出上两个学期写完的小楷本,用橡皮把铅笔字擦掉,没办法,就是超有钱的小地精也没钱买新本子啊! 犹带铅笔字迹的作业本,灰黑灰黑的,一点儿也没有新作业本的雪白干净,可她们依然非常开心。因为啊,她们把本子当美术本用嘞! 这本故事书上有很多精美的插画,都是画大象的,她们就照着插画,一笔一划的画大象。幺妹对笔迹线条之类的很有天赋,可对画画却一窍不通,不像菲菲,看一眼就知道怎么画,没一会儿就能画出大致差不多的大象来! 每画满一张纸,她就撕下来,贴在写字台旁的墙上,还会写上时间,地点,“画家”名字。没几天,一面墙就让她们贴满了,全是神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大象哟! 而她们也背着大人和胡峻,居然还悄悄学会了熬浆糊!为了把好朋友的作品贴上墙,小地精可是想了很多很多办法哒!譬如黏口水,口水一干,画就自个儿掉了。 譬如用米粒儿,可米粒儿得花钱买,多浪费呀!浪费粮食是可耻哒! 她们也想用胶布,可屋里也没胶布给她们用,花钱她们也没钱。 最后,思来想去,她们决定学那些贴大字报的,用浆糊。 两小只互相搀扶着踩在小板凳上,给铁锅里加一点点水,再加一把面粉,熬一会儿加一点点糯米面,熬一会儿再加点,不停的搅拌着……没一会儿,半小碗稠呼呼的浆糊就出锅了,这样再贴上去的画就不会掉下来了。 她们觉着吧,她们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当然,聪明的孩子可是具备强大的反侦察能力哒,用过的锅碗瓢盆洗干净不说,还得把地上、灶台上散落的面粉也擦干净,用扫把扫,用拖布拖……嗯,等黄柔回来,发现家里居然还挺干净?比她出门前干净多了! 她还老怀甚慰:我闺女会扫地啦,瞧这地扫得,一尘不染! 贴了一个下午,她们已经贴完好几本作业本,再也没有多余的能画画的纸了。幺妹决定,还有个地方能获得作业本,或许是只写过一面儿的,还有一面儿是干净的,她们就不用擦了——“走,咱们捡垃圾去叭。” 崔绿真小朋友,原本是方圆几公里内最有钱的小富婆,光压岁钱就收了好几块,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要靠捡垃圾维持生计的呢? 还不是她那张嘴,她那颗“乐善好施”的心。揣上压岁钱她连吃了半个月的麻叶酥,吃到流鼻血,才好不容易停下来,大家都以为她会暂停一段时间,知道收敛了吧。 然而,她又开始迷上钙奶饼干,两块钱一罐,一罐还不够她吃半天呢。那甜甜的,奶香奶香的小饼干,她睡觉都能抱着睡! 得,买两罐饼干,她的钱就彻底花光了。可她是懂事的小地精,知道叔叔妈妈挣钱不容易,她也不会跟他们要钱,只能自谋生路了。 此时,自力更生的小地精来到垃圾堆旁,看着稀稀落落的孩子,堆积如山的垃圾,非常心动。今儿是大学生们考试的日子,没有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可要便宜她们了哟! “绿真你猜猜看,哪儿能捡到本子?”胡菲相信她的说辞,他是连猜带蒙才知道哪儿有好东西的。 可幺妹是用灵力感受的呀,压根就不是“眼神贼好”和运气加。可她已经答应过妈妈很多很多遍,不能再使用灵力了。 不用灵力,她就感觉不到哪儿有作业本,哪儿有会划破手指的碎玻璃碎瓷器片儿。她忍了忍,算了叭,还是要听妈妈的话,万一再被坏黄鼠狼抓去,她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每次都有“孙悟空”来救她啦。 而孙悟空嘛,她才是孙悟空,她也要当叔叔妈妈的小孙悟空。 想着,两个人捡起一根棍子,慢慢的用棍子扒开垃圾,把上头的煤渣烂菜叶扒开,看深处有没有她们要的东西。中途要是能捡到点破铜烂铁纸烟壳药膏皮啥的,今晚的美餐一顿就有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今儿运气不好,还是来晚了,好东西都让其他孩子捡走了,她们翻来覆去,都快把一整座山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个有用的东西。 直到菲菲因为不小心被碎玻璃划破手的时候,小地精再也忍不住了,她必须动用灵力!也不久,就几秒钟,很快的感受一下好东西在哪里,她就迅速封闭上灵力。 果然,一旦灵力打开,垃圾山在她眼里就成了透明的,她只需要稍微感受一下就发现,左边那堆煤渣下,有两本没写完的作业本……同时,灵力打开的一瞬间,她耳朵都快炸了,四面八方的植物们正在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而其中有一把声音是松树哥哥的。 “崔绿真赶快救你后爸去!” 117 117 幺妹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大松树,“哥哥你说什么?” “快去救你那个后爸呀,你说他对你很好的呀,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找你说话也不理树……”难怪今天下午,她感觉大松树总是来拍她们家的窗子呢。 “我叔叔怎么啦?”她急忙问。 “他要被坏人害了,就在他下班回来的路上,还记得那丛爬山虎吗,是他们听见的!” 幺妹虽然还小,很多事都不会做,可她知道算加减法,平时叔叔都是四点半下班的,五点钟就能到家,那现在应该正在路上! 她忙把翻垃圾的棍子扔了,撒腿就往妈妈的办公室跑!菲菲追在后头跑,叫着她的名字。 可惜崔绿真现在是听不见的,“妈妈,妈妈?” “小绿真找你妈妈呢?她去监考了,估计正在五(2)班收卷子。”同一个办公室的阿姨说。 幺妹又跑到班级门口,“妈妈!” 黄柔确实正在整理试卷,已经考完了,考场里只有三两个学生在打扫卫生,她把试卷按考号排好,将学校姓名烂用两层报纸封好,确保看不见这些信息了,才准备出门,就见幺妹跌跌撞撞冲进来。 “妈妈!妈妈快去救叔叔!”她喘着气,小胸脯一挺一挺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 “怎么了?” 黄柔看了看教室里的学生,让他们先出去,不用打扫了。“慢慢说,怎么了?” “有坏人想,想要伤害叔叔,就在他下班回家路上,妈妈我们快去救叔叔吧!”她小声的说,但特别急,非常急。 黄柔一愣,赶紧把卷子放回桌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她现在对闺女已经无条件相信了,这么大的事小丫头不可能说谎。 “是,是大松树哥哥告诉我的,叔叔单位的植物听到了,许许多多植物都知道了,可我,我一直听不见它们说的话。”因为妈妈不让她动用灵力。 黄柔也顾不上自责,抱起卷子交给其他监考人员,牵着她一路疾走,一路问:“确定是在回家路上?有没有说是哪一段?” “它们也不知道。” “嗯,那你帮妈妈个忙,去找徐叔叔好不好?我先骑车出去。” 幺妹点点头,可她又怕妈妈一个人会有危险,她想陪妈妈去,可又没人去找警察叔叔怎么办……正犹豫着,正好看见胡峻哥哥倒垃圾回来。 他是留下来打扫考场的学生之一,自然也听见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快去救叔叔”。 胡峻挺身而出,“绿真菲菲去找警察叔叔,我跟黄老师去。”也不问为什么,怎么回事,他知道,黄老师一家对他这么好,是时候该报答他们了。 别说找人,哪怕赴汤蹈火,他也情愿。 他很快的借来一辆大自行车,他争着在前面载着黄老师,“唰唰唰”的就出了厂区。黄柔正六神无主,也争不过他,就坐后座去了。 幺妹和菲菲牵着手,哒哒哒的也往城关派出所跑去,半路居然还遇见陈静了,只是她脸色非常难看,似乎是刚哭过一场。 “静静阿姨,徐叔叔在派出所吗?” 陈静神色冷淡的“嗯”一声,“你们要找他?” “我叔叔有危险,我们来找他帮忙。” 陈静现在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孩子说的“有危险”是什么意思,“呵,他刚出去。”赶着去市里相亲呢,他父母也真是有能耐,才几天工夫就给他找到三个相亲对象,都是干部家庭的女孩子。 陈静讽刺的笑笑,她现在啊,就是瘟神,谁挨她谁倒霉! “静静阿姨,徐叔叔不在那怎么办呀?我要救我叔叔。”幺妹急得脸都红了,大大的眼睛也有点发红,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 陈静再气,再难过,那也是她跟徐志刚之间的事,和幺妹无关。她冷静下来,“走,我带你们去。” “嫂……陈老师怎么回来了,志刚哥刚走,说是……”门口的小警察脸色非常难看,本来大家都以为这位就是板上钉钉的“嫂子”了,平时都是“嫂子”长嫂子“短”的称呼,可自从徐志刚和陈静闹掰后,他们就懵了。 要是别的女人,可能早就不好意思见人,别说还来派出所找他,恐怕连派出所都得绕道走了!可陈静刚吃了一次闭门羹,居然又来了。 “说什么?”陈静的脸色很平静,只是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害,陈老师您看您这不是为难我嘛,也没啥,真没啥……” “那行,我们来报案,有人想要实施故意伤害,哦不,也许正在实施,你们该出警出警吧。” “真……真的?”他怎么觉着陈静是拿他出气呢。 “是真的叔叔,有人要伤害我叔叔。”幺妹气呼呼的,徐叔叔怎么能这样对静静阿姨呢?虽然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可她发现,现在他的同事们对她们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 可静静阿姨,以前还让她帮他破案呢! 饶是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可他们也只是派了一个刚来的业务不怎么熟悉的跟她们同去,以为是陈静借孩子的借口故意为难他们,或者特意想要见徐志刚耍的小把戏罢了。 而跟她们去的这个小伙子,他是不会开车的,拿着钥匙一脸为难。 陈静这暴脾气,她当场一把夺过钥匙,我开! 她本来也不会的,是去年徐志刚教她的。她本来就是男孩脾气,对这些机械操作的东西感兴趣,只坐在副驾驶上看了几次就基本看会了,他还说等以后条件要好了,就给她也买一辆汽车,让她每天开着上下班。 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没啥钱,全家几口人的身家加一起,也不及陈家一个小拇指。可恋爱中的女孩子啊,谁会不信呢?她以为,只要他们齐心协力,现在觉着遥不可及的东西,以后都会得到的。 陈静摇摇头,车子很快驶上公路。 幺妹趴在车玻璃上,焦急的问着一路的植物,它们只知道传话给她,后续就不知道了。毕竟,植物的世界也是世界,它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娱乐,不可能随时关注某几个人类的动作啊。 另一边,胡峻清瘦单薄的身板载着黄柔,一路顺着公路找,边找边喊顾三的名字,花了一个多小时,都找到县供销社了,依然没见到他的踪影。 虽说黄柔也不算重,可边骑边找,十三岁的少年,整个人都湿透了,从脑门上往下滴水,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门卫听说他们找顾主任,奇怪的说:“顾主任已经下班了,四点半就出门了。” 顾三的自行车确实也已经不见了。 黄柔的心,彻底悬到了嗓子眼。 “伯伯你看见顾主任是往哪边走的吗?” 门卫指指他们来的方向。 可他们一路找着过来,没见人,也没看见哪儿有车祸啊,莫非是顾叔叔骑得更快,跟他们错过了? 黄柔也侥幸的想,万一有这个可能,他已经早早的到家了呢?她赶紧借到供销社的电话机,给学校挂一个电话过去,正好是还没下班的杨老师接的,麻烦她去她们家看看,顾学章到家没。 因为相信幺妹没说谎,她的信息来源不会有错,一路的失望已经让黄柔如坠冰窟。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心头猛跳,各种不祥的想法冒出来。他们才刚结婚两个多月,别人经历过的浪漫都还没来得及体会,幺妹还没来得及让他听上一声“爸爸”,怎么就……不可能,不可能,他一定会没事的! 黄柔平时是挺能担事的,可她本质却是悲观主义者,遇事容易往不好的方面想,而且,每一次基本都能应验。譬如那年崔建华去抗洪抢险,他刚出门她脑海里就冒出一些不祥的预感,当天晚上果然没回来……其实,连她自个儿都不愿承认,她那么多年坚信他“还活着”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明明脑海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可嘴上还是要给自己打气。 就在这几分钟等电话的时间里,她男孩子走马灯似的闪过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真是甜蜜的,短暂的幸福时光啊。 当然,杨老师的电话也很快打回来了,顾学章没回家,家里没人,厂区门卫也说没看见他进门。 黄柔当即腿一软,幸好胡峻搀扶着她,才没让她当场坐地下去。 “黄老师别急,咱们再去找找看,说不定是顾叔叔自行车骑翻了,掉山沟里呢?”公路两旁有农田、果林、山沟无数,这几天到处绿油油的,庄稼野草树木都长得旺,人掉下去确实也有可能看不见。 门卫在旁边看着,忽然道:“我去找老书记和尤主任,发动全单位都出去找找看。” 黄柔猛地清醒过来,是啊,尤主任! 他这几天发愁的不正是以尤家为首的小团体以次充好谋财害命的事吗?按他的说法,人证物证已经齐全了,就等着再给他们点压力,压到他们不打自招,他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幺妹说的也是“有坏人要害叔叔”,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坏人就是尤主任! 她气得银牙直咬,“好,麻烦你去把尤主任找来。”如果丈夫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首先来的是老书记,连眼镜也没忙得戴,远远的都没看清楚他们是谁,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是小顾的媳妇儿,结婚时候见过的。 “我眼镜呢?赶紧去叫其他人,把大家都发动起来。”老书记眯瞪着眼,安排同时从家属院出来的年轻人。 “书记您眼镜在脑门上。” “哦哦,我这,都急昏头了,小黄啊你别急,咱们人多力量大……”正说着,邱主任也出来了,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旅行包,正跟出纳准备出门坐火车。 听说顾学章不见了,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才下班多久,也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呢?”还一副他们小题大做的样子。 黄柔恨得牙痒痒,但她知道,现在还不能暴露,免得打草惊蛇坏了丈夫的筹划。只能忍着气低头道:“我们已经找过了,一路上都没见他的人和车。” “那你好好想想,小顾在县城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会不会是临时有事,去朋友家了?” 黄柔摇头,丈夫的朋友都在阳城,在县城只有同事。而同事里,也没听他跟谁关系特别要好的。 而邱主任,似乎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小顾媳妇你别急着摇头,你好好想想,最近小顾有没说他跟谁关系比较好,或者工作上有什么难事儿要找人帮忙?”声音和蔼,态度亲切,听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邻家长者,用他的生活阅历和智慧在帮忙出谋划策。 黄柔却觉着奇怪,她是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的。 不说这一次,丈夫已经查到他们的证据,马上就能将他们扳倒了,就是平时,一个威望丧失,一个仿佛冉冉升起的新星,员工们私底下都叫顾三“顾主任”,而不是“顾副主任”……邱主任,已经被他的副手架空。 就说这样的关系,他能真心实意帮忙? 黄柔是不信的。 她只相信,他真的意有所指,分明是在耽误时间,故意拖延寻找,甚至抢救! “邱主任,第一,我丈夫在县城没有要好的朋友,不会去谁家;第二,如果他真去了,也一定会提前跟我说,即使临时起意也会打电话去我单位,不可能一声不吭就去。” 邱主任不满她的态度,重重地咳了一声,“那要是有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不能跟你说啊。” 他身后的出纳也接口道:“就是,我倒是听说他跟咱们单位的王师傅关系不错,上班时间俩人能关起门来喝两个小时的茶呢,正好王师傅请了病假,说不定是去看他了呢?” 什么和王师傅关系好,那司机明明是他们小集团的狗腿子! 黄柔气得脸通红,丈夫还没音讯呢,他就急着泼脏水了 胡峻虽然不知道内情,但他知道要再由黄老师愤怒下去,保不准会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老师你看那是不是陈老师和绿真?” 不远处,一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吭吭哧哧开过来。 陈静刚把车子停下,还没熄火,幺妹就跳下去,“妈妈找到叔叔没?” 她的小脸蛋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像一个熟透的小苹果。看见妈妈摇头,她忽然就难过了,她的叔叔,虽然大家都叫他后爸,可是……她真的好喜欢他。 陈静和小警察下来,见这架势,这才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怪不得小绿真要去找人帮忙,怪不得她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这顾学章要真出事,她们岂不是又要回到孤儿寡母的状态 她最好的朋友,她的阿柔,要怎么面对这样的变故? 陈静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青年,行动派,“阿柔先别急,咱们再找找看,回大河口横竖就两条路,公路找不到咱们就去小路找。” 黄柔这才反应过来,因为丈夫每天都是顺着公路骑,她就先入为主的以为今儿也是这样,说不定他真的走小路了呢?小路翻山越岭,走的是直线距离,比公路更快。但沟啊坎的也多,自行车龙头一旦把不稳,很容易翻山沟里去。 老书记忙吩咐叫来的二十几号年轻人,兵分三路,一路跟着她们走小路,一路顺着公路,还剩一路留在县城四处,各个同事家里都去问问,下班分别后有没人再见过他。 幸好现在是夏天,白昼长,七点钟太阳还没落山,要是冬天都黑了,更增加了寻人的难度。 邱主任捶着腰,“唉我这腰啊,是走不了小路,就跟刘建国他们顺着公路找吧,张出纳人熟,你不是看见小顾跟王司机关系好嘛,你跟着他们去王家找找看,咱们货款明儿再去不迟。” 大家对这样的安排都没意见。 幺妹已经在心底问过爬山虎们,叔叔确实下班就离开单位了,而想要害叔叔的坏人,就是这个坏爷爷! 可惜他们商量的时候是说的悄悄话,植物的听力跟人类一样,距离太远也是听不清的。 她气哼哼的瞪了坏爷爷一眼,拉着妈妈的手,“妈妈我们快去找叔叔。”说不定还真就在小路上呢。 车行驶在公路上的时候她就问过周围的植物,把叔叔的体貌特真和自行车样子形容了一遍,它们都对每天从它们身边经过的叔叔印象特别深刻,可奇怪的是今天下午真没看见他。 一个没看见,两个三个……一条路上所有的植物都没看见,那说明叔叔真的没从公路回家! 崔绿真紧了紧小拳头,在心里说:叔叔你别怕,这次换我当孙悟空来救你啦! 她的灵力还能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叔叔的气息,说明叔叔应该还活着,她小声的跟妈妈说:“妈妈你别怕,叔叔一定会好好哒。” 黄柔现在完全没了主心骨,唯一的希望就在女儿身上。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给自己找一个迷信的事物,譬如小地精。 她微微用力捏了捏幺妹的小手,“真的吗?” 幺妹眨巴眨巴红红的大眼睛,重重的点头:“嗯呐!” 陈静把车子停在供销社门口,跟上她们的步伐,离开供销社前的大马路,拐进右边一片宽阔的玉米地里。七月份的玉米长得墨绿墨绿的,红红的玉米樱子发出独有的玉米清香,认走在里头完全可以被淹没。 从远处确实看不见里头有人。 而这几天都没下过雨,小路上是一层薄薄的黄灰,灰上两道窄窄的自行车印子,还有几个脚印。小警察一路看着,忽然问:“顾学章骑的是不是永久牌自行车?” 幺妹猛点头,“叔叔你发现什么了吗?” 她也觉着,那股熟悉的叔叔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永久牌是名牌,车子质量好,车大,价格也昂贵,在红星县其实还没几辆永久牌,最多的是其他本地省市的杂牌,叫“石兰第一自行车厂”,车轮异常的窄,车架也小得多,而且连车胎上的花印痕迹也不一样。 大家顺着车轮印,大声的呼喊着。 “叔叔!” “顾叔叔!” “顾学章!” “顾哥!” “顾主任!” 反正,喊什么的都有,无一例外都是焦急的,紧张的。这时候,大家想到的都是他的好,他的优秀,什么不苟言笑黑面煞神仿佛都被抛之脑后。如果他真的出点什么意外,不仅整个供销社要瘫痪,瘫痪的后果是老尤条重新把权,他这么久的努力付之东流……而红星县的供销系统,又会回到以前那副模样。 不不不,有人摇头,不止是原地踏步,还会倒退呢! 没有人能再制衡老尤条的小集团,首当其冲被收拾的,就是他们这些跟着顾主任“打江山”的人!到时候大不了又被穿小鞋升迁无望呗,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能适应。 他们怕的,是好不容易鼓起反抗的勇气,却被“镇压”下来,那以后还有谁敢效仿?他们的失败其实就是老尤条的杀鸡儆猴,让手底下的人更大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让反对的人更加害怕,更加容易屈服! 在这一刻,小琴觉着,他们不是在铲奸除恶,他们是在干革命!革命失败,那他们的理想和信仰也就坍塌了!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抹起眼泪来。 幺妹听见,回头一看,小声的问:“小琴姐姐你怎么啦?我叔叔不会出事。” “我……我哭……嗝!”小琴抽搐着打嗝,她太难过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刚才老尤条和出纳的态度,急急忙把脏水往顾主任身上泼,不就是明摆着欺负他们找不到人吗?明晃晃的欺负……死人。 而更让他们担心到炸裂的,是找了二十多分钟,人和车子都没找到,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声。 “不好了!” 黄柔脚一软,一屁股给坐地上了。 陈静用力把她拉起来,拍着她的脸,大声道:“阿柔你清醒一点,勇敢一点!” 幺妹也用食指紧紧的扣着自己的手掌,不应该啊,她明明感觉到叔叔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呀! 来人是供销社三门市部的负责人,四十出头,跟着顾学章“铲奸除恶”的骨干,只见他把车子刹住,也不管停没停稳,急忙道:“不好了,王家成死了!” 车子“哐当”一声,倒了。 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愣是没敢说话。王家成就是那个姓王的司机,刚才老尤条还让他们去王家找顾主任的,怎么就…… 小琴哭着说:“怎么可能?他不是请病假了吗?还是咱们主任批的呀!” “就是,他死不死关咱们什么事。”可话才出口,大家脸色就白了。 王家成是他们扳倒老尤条的唯一人证!他死了,那他们还有谁能证明他们的违法勾当? “怎么死的?”黄柔急忙问,嗓子眼干得不像话,仿佛在等着命运的宣判。 “我们去到王家听说的,王家成在……在医院里上吊自杀了。” 人群沸腾了。 “怎么可能?” “你确定?” “确定,听说是下午五点多刚死的,他老婆上食堂给他打饭,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人挂……挂在……舌头都……”男人顾忌着几个孩子在场,没有再往下说那骇人的场面,而是继续道:“我们去到的时候,家属刚把遗体抬回家,天气热,准备明儿就下葬。” “好好的住院的人,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我们又没严刑逼供,他都答应配合我们作证的,怎么……说不通啊。” 是的,说不通。 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被裹挟着走上这条路的,他也算半个受害者。其实顾三已经答应只要他作证就替他求情,不止不用坐牢,还能保住他工作,答应给他调岗。以前求老尤条都没能求来的事儿,眼看着就要实现了,还能减轻内心的罪恶感。 他没理由在眼看着革命就要成功的时候自杀! 再说,王家成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他一个人有工作,儿子还等着他的工资交学费……没有理由丢下一大家子自寻短见。 真的,这是所有人都能想通的现实。 越是能想通,越让人害怕! 黄柔害怕,牙齿咬得“吱咯”作响,这群人如果手眼足够通天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制造一个“被自杀”?那顾学章呢?是不是也…… 所有人想到这茬,大气不敢喘。 坏,实在是太坏了! 难怪刚才老尤条和张出纳一个劲的说顾学章跟王家成关系好,这不是把脏水往他俩身上泼吗? 而为了防止顾学章有张口辩解的机会,丧心病狂的他们……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陈静紧紧的掐着黄柔的合谷穴,“走,咱们找人,我就不信世上还有人敢这么……这跟中央那些还有什么区别?” 幺妹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她不知道大人们怕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叔叔就在不远处! 她摇了摇同样眼圈发红的胡峻,“哥哥,我叔叔就在前面。”她指着前方已经模糊的玉米地。 胡峻看着她大大的懵懂无知的眼睛,心里愈发难过了。小绿真啊,还不知道她今天就要没爸爸了……她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呀?上天怎么会这么不长眼! 明明是这么善良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本应该拥有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可为什么总是……他心一软,牵住她的手,摇摇头。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画面出现,他希望他的绿真妹妹永远不要看见,以后可以告诉她,顾叔叔去远方上班了,去出差了,像他爸爸一样去国外学习了……而不是现在。 幺妹却真急了,示意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叔叔真的就在前面,哥哥快带我去。” “真的!”她跺跺脚,甩开他的手,气哼哼的自个儿跑出去了。 居然连胡峻哥哥也不相信她,她决定,不要再喜欢胡峻哥哥了! 胡峻哥哥大笨蛋,最大的笨蛋! 天色已经黑了,大人们都顾着伤心和害怕,谁也没注意她跑出去,胡峻生怕她出事,也只好悄悄的追上去,就跟在她身后。 可平时小短腿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丫头,今晚居然像踩了风火轮,速度快得他都追不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大概跑了七八百米的样子,幺妹停下来,指着一个小土包说:“就在那儿!” 118 118 小土堆明显是新堆起来的,土壤还是新鲜的潮湿的黄土……当然,其他人是看不见的,因为土堆堆在成片的玉米地里,周围都是高大的玉米杆儿挡着,别说黑灯瞎火,大白天也不可能看见。 这个时节一不打农药二不施肥的,这片玉米地所属的生产队估计也没人进来,如果不是他们发现,可能要直到秋天收玉米的时候才能发现。 可真适合……那啥,荒野埋尸啊!胡峻赶紧摇头,撇去心里这不祥的胡思乱想。 幺妹冲进去,跑得太快,个子又矮,被锋利的玉米叶子划破了脸,脖子,胳膊……但她顾不上火辣辣的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叔叔就在里头! 她被关在黄鼠狼的洞里都觉着喘不过气,叔叔要是被埋土里,那还不得……嗯,叔叔别怕!再坚持一下下。 胡峻看见土堆的一瞬间也是吓得腿软,那些人不会真的这么丧心病狂吧可下一秒,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土堆太小,不可能埋得下顾叔叔。 幺妹跑过去,直接扑在土堆上,刨! 用她两个肉乎乎的小爪子刨! 虽然泥土是松软的,可她那样软嫩的小爪爪怎么可能受得了?胡峻把她拉开,“让我来。” 两个人屏住呼吸,不知道里头会刨出个啥来。 而外面的大人们,心思各异。黄柔倒在陈静怀里,只会掉眼泪,小警察业务不熟,还蹲地下研究那越来越看不清的车轮印。天越来越黑,看见的都是松松软软的泥灰,又被太多人踩过,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了。 可仿佛,不找点事做做,他就对不住在场的人,对不住他身上的工作服似的。 小琴等几个顾三的部下,是又害怕又愤怒,“老尤条”敢对王家成动手,那顾主任估摸着也是凶多吉少了。 可顾主任是上面有人的,转业前是正团级干部啊,他们都敢下手,那他们……一个个不由得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只有二三百号员工的供销社的二把手,居然敢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这事要放市三纺还说得通,动辄几百上千万的大厂子。可一个供销社,能有多少金钱利益? 当然,他们现在都还不知道,他们这半年来挣到多少钱,得了多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便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为了保住目前的好日子,自然只能铲除他这颗眼中钉了。 忽然,只听一声稚嫩的“妈妈”,幺妹胡胡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身上头上全是玉米花粉和红须,手上也是红黄色的新鲜泥土,跟刚挖过地似的。 黄柔已经没有心力管他们了,只是软软的靠在好友怀里掉眼泪。可怜的女人,她已经被命运抽去了脊梁骨。 “妈妈,妈妈你过来一下下。”幺妹的声音,反常兴奋,雀跃。 胡峻满头黑线,他们在土堆里确实刨出来一具尸体,不过却是一只死猫的。估计是哪家的猫吃了老鼠药毒死的,不然谁舍得浪费,蚊子腿再细那也是肉啊! 他只得又给放回去,而她居然在土堆不远处捡到一个硬硬的河蚌,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刚还哭兮兮的小丫头,忽然就龇牙咧嘴笑起来,忽雨忽晴,小孩脾气说的就是这样吧? 而且,最让他满头黑线的是,小绿真居然把河蚌揣怀里,兴奋得说:“这是我叔叔!我找到他啦!我这就带他回家!”都快破音啦。 胡峻:“……” 黄柔几乎是被闺女连拖带拽的拉进玉米地,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外面再也没人听得见,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超小声的说:“妈妈你看,我找到叔叔了哟!” 黄柔以为自己眼睛哭花了,“什么?” 她现在的脑袋晕乎乎的,总觉着不真实,像踩在棉花上。 “这是叔叔,你看。”她满是泥巴的小手指着蚌壳上某道花纹,“以前我捡回来的叔叔就是这个样哟!”别的事她不走心,总记不住,可这么重要的事她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骄傲的挺了挺胸膛。 黄柔却愣住了,这道花纹她熟悉,正是当年闺女从河里落水洞带出来的河蚌,后来被杨家偷走,又还回来的,因为小丫头为这个河蚌没少掉眼泪……她是确认过好几次花纹和大小的。 当然,她之所以没有胡峻那样满头黑线的反应,还因为闺女在很久以前悄悄跟她说过,她怀疑叔叔不是凡人,是只河蚌。 理由是她在叔叔胸口看见一样的“花纹”。 可她当时还笑呢,那哪是“花纹”,明明是枪伤好吧? 小孩子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在大人眼里很普通很常见的一个东西总是会被她想象,加工,幻化成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她也没在意,一方面觉着闺女可能没说谎,另一方面又觉着她的想象力不可思议。 而且,当年幺妹“溺水”的真相是她自个儿进了落水洞,她问过婆婆,整个牛屎沟没人听说河里有落水洞,每年那么多大小伙子老爷们在里头洗澡,不可能会没人发现。要真有,那也是不可能有人生还的,地底下的压力得多大啊?就是十头牛也能让那力道给拉下去! 可只有顾三,不止能进落水洞,还能安然无恙把她从里头拉出来,没被水压拽进去……光这一点,就非常可疑。 而现在,当她再一次说河蚌是叔叔的时候,黄柔不得不重视起来。“你确定?” “确定,这就是叔叔。”她又小心翼翼的把河蚌搂进怀里,总觉着怀里不安全,又想放衣服兜里去,把小兜兜的口口给黏起来。 可她估计失误,兜兜太小了,河蚌根本塞不下,她只好掀开衣服,把河蚌放肚子上,再把衣服下摆塞裤子里,用自己的体温捂它。 她相信,叔叔现在张不开“嘴”是因为他太冷太渴了,她的小地精灵力可以帮助他……嗯,就像几年前一样。 黄柔咽了口口水,“你用灵力感受到的吗?” “对哒,它就是叔叔,妈妈你别担心,我们回家给它洗澡就好啦,它就会变成叔叔啦。”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撒谎。 可黄柔还是觉着……哪里怪怪的。 会不会小丫头搞错了,而她们因此错过救真正的顾学章的机会? 小地精不让她多想,拉着她的手,“走叭妈妈。”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安排:“妈妈不要告诉其他人哟,我们悄悄把叔叔带回去,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到底是知道他的身份?还是知道他还活着?她也说不清楚,她的八级灵力能知道这么多已经非常厉害啦! 黄柔觉着,既然找不到人,那就听小地精的吧,死马当活马医,说不能真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的心好像又回暖了。 遂抹抹眼泪,整理了仪容,慢慢的走出去,正好,小警察琢磨半天,居然也找到顾三的自行车了。 准确来说,是自行车所在。 他顺着痕迹,发现自行车的轮胎印子忽然消失在玉米地里,而那里的玉米叶子有被庞然大物碾压滑过的痕迹,应该是被人扛着走过去……他顺着痕迹,很快找到一条小河,不出意外的话,自行车,或者连人带车都在河里。 “你们先回去吧,帮我把所里兄弟叫来,我在这儿守着。”一面是保护现场,一面也是保护她们“孤儿寡母”的,万一……那画面还是别让她们看见的好。 其他人一听,哪有不明白的?小琴直接“哇”一声哭出来,陈静的眼泪也“唰”的下来了,哽咽着劝好友赶紧回家,“明天再来。” 要真是那样,明天也不用来这里了。 上天待阿柔真是不公平,好容易日子有盼头了,又来这么一出……快速平复悲伤的办法,就是有更大的的悲伤覆盖,跟好友的不幸比起来,她觉着,徐志刚的离开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他要走就走吧,这样没主见什么都听爹妈的男人,不要也罢!什么相亲,什么干部家女儿,就让他去吧! 她觉着,分手总比丧偶好,不是吗? 黄柔和幺妹在众人的劝说下,离开玉米地,跟着大部队回到供销社,其他两路人马也回来了。三方信息一通,大部分人都哭了,想到顾主任的好,想到整个供销社的命运,或许有的人是喜极而泣吧? 黄柔讽刺的想。 老书记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平静下呼吸,才道:“顾学章同志是我们一位好同志,是人民的……咳咳……”用情太深,他直接咳起来。 邱主任扶着他,给递了一杯茶水,“咱们都是老同志了,老胳膊老腿的经不住折腾,书记可得保重自个儿,要是连你也倒下了,我们县社可就……” 黄柔听得咬牙切齿,好一个“老同志”! 张出纳观察了一番大家的神色,从人群里走出来,“这是王家成的家属交给我们的遗书,家属要求咱们单位一定要为老王讨回公道,将顾学章绳之以法……可……” 他顿了顿,似乎是非常为黄柔和幺妹考虑,当着家属的面,他也非常克制自己的愤恨之情,“既然顾学章也……为了给他的家属留点体面,遗书我就不念了,请老书记和尤主任定夺。”双手奉上一个牛皮纸信封。 尤主任先接过去,拆开信封,迅速的走马观花似的看一遍,惊讶的说:“小顾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可不是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就说他跟王家成关系不一般吧,原来是两个人勾结着换了咱们的供货厂家,以次充好,谋财害命呢!” “呸!亏我还觉着他军人出身,刚正不阿,原来全他妈是假的!”不知哪里来的中年人说,“真是玷污了咱们的人民子弟兵形象!” “死有余辜!” 两个老领导把信传给大家看,看一个骂一个,对一个“死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恶意,不是生人恶,而是“顾学章”做得太过分! 在王家成的遗书里,他说自己对不起老父老母,对不起陪他吃这么多年苦的妻子,对不住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儿子,可他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不能忍受夜深人静时的愧疚与不安。 他之所以走上这条不归路,是被单位刚来半年的顾学章逼迫的,他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都是被他所害才……诸如此类,语言朴实,真是闻者伤心啊! 黄柔却差点被气死过去,这么干的分明是他们,却把脏水全泼顾学章身上!但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冷的接过“遗书”,连一个字也不想看。 幺妹一蹦一跳的,“妈妈让我看一眼叭。” 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谁写的,因为小琴姐姐已经帮她找来一份王家成的入党申请书了,都是手写的字,只要看一眼她就能知道。 黄柔想到这茬,递给她。 小地精看着看着,就学叔叔皱起眉头,“字是一样的字,也是一个人写的,可……可是,有人逼迫他写的哦。” 几个大人笑了,“你认识几个字啊你,癞蛤蟆戴上眼镜还冒充天文学家了,小顾媳妇儿,我们考虑你们的情绪,但也请你们别把我们当傻子。” 被人取笑和质疑,小地精可不服,只见她双手叉腰,指着信说:“这个‘我’字,虽然看起来一样,可前面的笔画非常顺滑,信上的却非常涩,像有石头压在心口,说明他非常害怕,心理压力非常大。” “放屁,这是啥道理,谁说写的字不一样就……” 幺妹双手叉腰,顶嘴:“笔迹分析和比对可是公安都知道哒!” “对,公安部门专门有这方面的专家,要是没有这么多讲究,那是不是谁都能模仿别人笔迹?能模仿领导人签字发文件?” 老头被陈静问得哑口无言,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只是他自个儿不懂而已。再说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立场和无知,他只好转移重点,“那他就算是害怕又怎么了,干了这么多坏事儿害怕不正常吗?” 幺妹叹口气,这个老伯伯真笨,好吧,她可是好为人师的小地精。 于是,她又指着其中的“学章”两个字,“老伯伯你看,这两个字的尾巴都拖得特别长,跟申请书上的不一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一个人写的,你可别信口开河!” “正因为就是一个人写的才奇怪呢,这说明写遗书的伯伯故意的,他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想让顾学章叔叔知道,他不是故意陷害他的,是被坏人逼迫的。” “你!” 幺妹双手叉腰,把所谓的“遗书”递回去,“妈妈我们回家叭。”她迫不及待要让叔叔醒过来,狠狠的收拾这些坏蛋啦! “那这遗书……”陈静有点发愣,她们要不要带走? 当然,张出纳早迫不及待揣怀里了,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么可能落她们手里。幺妹撇撇嘴,小声的说:“静静阿姨咱们回去吧,我才不要那个遗书呢。” 反正啊,到处是漏洞,只要叔叔醒来,就一切都真相大白啦! 然而,要让顾三醒来,却不那么容易。当天晚上,陈静怕好友想不开,留宿402陪她们。可她却发现,这母女俩好像不是那么的“伤心欲绝”? 这不,母女俩用盆装了满满一盆凉水,捡个河蚌放进去,守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呢! “阿柔,小绿真,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戳了戳那个笨笨的河蚌,硬邦邦的,花纹倒是挺好看挺规则的,可也不至于……莫非是睹物思人?这个河蚌是顾哥送她们的? 那可更不能了,她强行把河蚌端进卫生间,将母女俩推回房,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越是看到他送的东西,越是想他,这不越难过吗?她前几天就是这么过来的,想到徐志刚那那猪蹄子就掉眼泪,忍不住豁出面子去找他,谁知他还相亲去了! 妈蛋,她经历过的痛苦不能再让她们体会了。 最后,黄柔怕暴露,亲自将她送走了,她再三的保证,她们会好好的不会多想……这愣头青,愣起来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转回家里就发现,幺妹又把河蚌端出来了,她正蹲着,用小胖手轻轻的给它做按摩呢。“妈妈,我给叔叔挠痒痒他会醒来吗?” 额……这个…… 有一次,小丫头想吃冰棍儿又没钱,就去找顾三要。顾三正在睡午觉,其实他已经醒了,可他就是假装还没醒,故意闭着眼睛打呼噜。小丫头就用一根毛毛的白毛,在他鼻子上一碰一碰的,可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愣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小丫头灵机一动,就去给他脚底板挠痒痒……没几下,憋不住的顾三就破功了。 因为啊,他从小就怕痒!胳肢窝都还好,脚底板才是最怕的! 从此以后,幺妹可终于找到致胜法宝啦,每次磨着他什么事都是挠脚底板……当然,换黄柔可不干,她那大脚,那味儿,能直击灵魂! 也不知为什么,是“挠痒痒”真管用,还是河蚌也想到这件事,居然“噗通噗通”冒了几个泡。 “呀!叔叔说话啦!他想张嘴说话呢妈妈!” 黄柔赶紧凑过耳朵,可除了吐泡泡声,啥也听不见。 幺妹听了会儿,也苦恼的摇头,“我猜叔叔是不是说他饿了呀?”她哒哒哒跑厨房,拿出两片白菜叶子,掰碎了放盆里,“叔叔快吃吧,吃饱饱就有力气打坏人啦!” 可她们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河蚌没吃菜叶子,幺妹眼睛一动,聪明的想:“莫非叔叔还想吃饭,不吃白菜?” 对,顾三平时也不爱吃白菜,说是小时候吃太多,有心理阴影了。 她又哒哒哒跑回厨房,拿出一个中午剩下的冷馒头,揪成小块扔进水里,“叔叔快吃叭。” 黄柔:“……” 这孩子的脑洞是有多大?要再不阻止,她还不得往里头加蜂蜜果脯和蜜枣?反正她觉着好的,她都能往里孝敬她“叔叔”。 “哎呀行啦行啦,咱们先睡觉,明天再说。”其实,她现在已经相信闺女的说法了,只要丈夫好好活着,只要他还在身边,那就还是一家三口,她什么都不怕。 直到睡前,幺妹都在想河蚌的事,默默的念一句:叔叔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呀? 119 119 第二天,派出所传来消息,说顾三的自行车在河里打捞起来了,可人却不见踪影。 在老书记恳切的要求下,警方把整条河都给打捞了一遍,甚至喝酒下游十几里的村庄、生产队也加入这一行列中,依然一无所获。 幺妹对那封“遗书”的解读反驳,虽当场看着是没啥作用,老尤条一伙也没被她吓住。毕竟,五六岁的孩子懂个啥?看起来貌似头头是道,其实还是大人教的,可现在死无对证,那自然是该怎样就怎样呗! 他们不是要证据,他们只想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能把旧账一笔勾销盖过去。 但其他良知尚存的同事,被她质疑的话勾起自己的思考,是啊,顾主任不缺吃不愁穿的,他要走这条路干啥?总得有个动机吧?如果信不是司机真心想写的,那到底是谁逼着他写的?写的目的又是什么? 显而易见,顾主任这次,是被人杀人灭口了。 大部分置身事外的也跟着难过了一阵,从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她们“孤儿寡母”,或多或少提着点儿水果营养品啥的。 越是捞不到人,外界越发笃定他就是遇难了,可黄柔却愈发肯定,河蚌的可能性更大了。她和闺女能守住这秘密扛过去,可公公婆婆那儿却不好交代,这么浩大的声势,想不让他们知道都不可能。 这不,说曹操曹操到,她正愁着呢,铁门就被敲响了。幺妹已经搬个小板凳坐在盆旁边,扎根了,两本故事书都让她念完了,因为她坚信叔叔一定能听到。 说不定她的故事念得足够好,叔叔就能醒来了呢? “阿柔,幺妹,老三,在吗?”顾老太在门外问。 黄柔叹口气,赶紧去开门。“妈怎么来了?” 顾老太背着一只竹篮,刚放下,背后全是汗湿的,她也顾不上管,“老三呢?” 黄柔神色不太自然,下意识看了水盆一眼。 “我怎么听说老三出事了,是不是?他没出事吧,一定是那些长舌妇乱嚼的!”她期待的看着这个儿媳妇,希望从她那儿得到同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反驳。 可黄柔神色居然还有点悲伤? “咋啦,老三真出事啦”她一把抓住黄柔的胳膊,眼圈立马红了,“我听她们说,老三连人带车翻河里去了?” 顾老太性格刚强,风风火火,嗓门也特别大,这一句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幺妹被吓得怔了怔,“奶奶,我叔叔没事,肯定会没事的。” “没事……那人呢?找着没?” 幺妹看了看盆里吐泡泡的河蚌,即将脱口而出,还是黄柔拦住她,“妈没事,再等几天,肯定会有好消息。” 心里忍不住祈祷,这只河蚌真的是丈夫的话,快醒来吧。她们能接受,可家里人绝对不可能相信顾三是一只河蚌,这不天方夜谭,胡说八道嘛?有闺女这只“小地精”打底,现在要是有人告诉黄柔,她身边还有谁谁是妖精的话,估计她也是能相信的。 她从小接受的唯物辩证法已经被小地精打击得支离破碎了! “咋?还真没找到……哇……我可怜的学章啊,怎么就……呜呜……”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地上,放声大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招谁惹谁了? “你说你,从小就懂事,小小年纪就去当兵,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们也不知道,你也从不会主动说,好容易把你盼回来,成了家……好日子没过上几天,怎么就……我苦命的学章啊!” 黄柔赶紧扶她,“妈你先别难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听我解释……” “说说,说啥说?要不是周树莲回村去说起,你得瞒我们到啥时候?我还以为是她胡说,今儿好心好意给你们送菜来,我……出事都这么多天了,居然没人给你爹娘哥哥说一声,这心可真‘好’啊!” “你为啥就是不听爹娘的话啊,你看看这世上除了老娘,还有哪个女人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啊,这人心她就不是肉长的啊!” …… 明显,她在生气黄柔没把儿子遇难这个事及时的传达给她。 而黄柔,也确实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失误了,先是只顾着自己难过,后来又心存侥幸以为丈夫没事,天天盯着个河蚌看,发生这么久了居然都没想起来告诉公婆一声。 但她立马摇头,不是不告诉,而是她相信闺女的话丈夫还活着,不想让家里老人操心……她以为她能搞定所有事,等丈夫好了,一家三口好端端的回村去,直接让这些困难翻篇去…… “对不起妈,我不是故意不说的,但你相信我,学章真的没事。”她非常诚恳的道歉。 可这无疑是给顾老太火上浇油,你瞧瞧你瞧瞧,都这时候了她还说“没事”,“那你找着我儿子尸骨没?” 黄柔摇头,想要说他人没事,哪来“尸骨”一说,老太太却炸了,猛地弹起来,“黄柔我警告你,前几年你也是这么说崔建华的,可也没见他……”意识到说错话了,老太太强行逼迫自己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懵懂无知的,只会玩水的幺妹。 虽然只当了两个月的家人,可她们母女俩也是可怜人啊,她们又没做错什么,作为女人,她怎么能把不属于她们的过错推到她们身上? 可心底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老三不娶她,就不会在大河口住,不会公社县城来回跑,就不会翻车……这一切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两个想法在她心里打拳,让她把自己拧成了一股麻花,随时都能把自个儿毁灭的麻花。她干脆一屁股坐地下,用嚎啕大哭来代替她心内的扭曲想法。 听她提起崔建华,黄柔有一瞬间的失神,对,她确实是扫把星,但凡跟她有关系的男人都不得善终吗? 可几乎是一秒钟,她很快就否定了她的自我怀疑,学章不一样,学章这一次一定会没事的。 “妈妈,叔叔又在吐泡泡啦!是大泡泡!”幺妹忽然高兴的叫出来。 顾老太的哭声顿了顿,“啥?学章咋啦?” 幺妹害怕的指了指盆,赶紧躲妈妈怀里,总觉着顾奶奶会发飙。 果然,顾老太一看那河蚌,都这时候了,这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还……她顿时更气了,再也忍不住,扯开嗓门有的没的乱骂一气。 黄柔拍拍幺妹的背,让她去对门找菲菲去,她把脸盆端进卫生间,给卫生间的门关好,又给老太太倒了杯温开水,仿佛机器人一般,由着她骂。在这种时候,她不是婆婆,不是开明讲理的牛屎沟妇女主任,她仅仅是一位母亲,一位在大众意识里刚“失去儿子”的母亲。 幺妹乖乖听话,敲开胡家的门,菲菲正在客厅的墙上压腿,胡峻在旁边给她加油。 菲菲虽然回来复学了,可她的舞蹈练习一直没断过,每天压腿、勾脚、坐立搬前腿旁腿、青蛙胯、竖叉、横叉……许许多多她没听说过的名词,菲菲的书本里都有。 当初接她回来的时候,顾学章多了个心眼,借到一套文工团专用教材,省得菲菲回来两眼抓瞎。她以前都是怎么想怎么来,随心所欲的做动作,算自学成才,可自从有了教材后,她从基本功练起,由简到难逐步加大动作难度,在身体适应范围内缓慢试探,倒是再也没有出现拉伤身体的情况了。 幺妹站在墙边,呆呆的看着好朋友。 她的好朋友就像一只美丽的,骄傲的白天鹅,而她……她想起妈妈说的白天鹅与丑小鸭的故事,她无疑就是那只丑小鸭。 她发现她什么也不会,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画画,不会做饭,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真是一只笨笨的小地精喔。 而这么笨的小地精,叔叔却从没嫌弃过她,还一直说她聪明,她可爱……叔叔一定是怕她难过,骗她的吧?不然,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她的顾奶奶,突然又不喜欢她了? 五岁的她,还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人的情绪是会随着外界事物的发展而变化的。就像她曾经也很喜欢徐志刚叔叔,可自从知道他伤了静静阿姨的心后,她也不喜欢他了。 “哎呀!”她抱头蹲下去,原来是胡峻哥哥轻轻的给她脑门弹了个“栗子”。 “怎么成小苦瓜脸了?”胡峻觉着,这孩子的情绪怎么跟常人反着来?那天所有人都悲伤的时候她居然傻乐?这几天大家都在替她们担心的时候,她却只顾着玩一只河蚌,现在大家都逐渐接受顾叔叔离开的事实后,她又……又难过了? 莫非是反射弧太长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这么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菲菲缓慢的放下腿,擦了擦脸上的汗,“哥哥,绿真,你们怎么啦?”想到那么好的顾叔叔不在了,绿真肯定会难过,她小大人似的拍拍好友比她高的头,“待会儿我们去买麻叶酥好不好?你说过的,吃点好吃的就能把不开心的事忘记啦。” 然而,对现在的崔绿真来说,再怎么好吃的东西也拯救不了她的心情。 她啊,就是想要叔叔醒过来,就想做一只能帮上忙的小地精。 正想着,忽然听见对门有敲门的声音,她赶紧打开门一看。那熟悉的亲切的人,立马让她红了眼圈,“奶奶,伯娘,姐姐……呜呜……” 崔老太赶紧将她一把抱起来,“乖乖别哭,你妈呢?” 春晖也是今儿才听周树莲说起顾三的事儿,她刚回家给奶奶报个信的工夫,顾老太就先她们一步杀来城里,崔老太担心黄柔“势单力薄”,去自留地把三个儿媳通通叫回来,这也跟来了。 刘惠看着小丫头这副模样,忍不住叹息道:“唉,这孩子啊,咋就……学章怎么就……” 崔老太没说话,隔老远就听见顾老太的声音,全是些骂阿柔的话,她心里也气,这可是她闺女!学章出事谁也不想的,关阿柔什么事? 她捏紧了大拳头,“咚咚咚”的砸在铁门上,像一只愤怒的母狮子。 “娘怎么也……”看见身后一群嫂子和侄女,黄柔忙让她们进来,也来不及说什么。 顾老太从婆娑的泪眼里看了她们一眼,转过头继续嚎啕大哭。她的战场已经从沙发转到地板上,边哭边骂边拍大腿,命运对她,对她可怜的老三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她的老三啊,一天好日子没过过的老三啊! 崔老太看了她一眼,自有刘惠王二妹和林巧针过去劝老太太,半拖半抱的把她从地上弄起来,又给她抖落身上的灰……三张嘴一齐劝,有用没用不知道,反正顾老太是让她们吵得一个脑袋三个大了。 刘惠那张嘴,在整个生产队那都是顶呱呱能说的,只要她想,死的也能让她说成活的。此刻,她就抱着顾老太,一个比一个大声的嚎哭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崔老太牵着幺妹,把阿柔叫回房里,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柔一个人面对新婆婆,被她有的没的骂了一堆,正要顶不住的时候,忽然崔老太来了,那真跟闺女见了亲娘一样的感动啊!她红着眼圈,把头靠在崔老太怀里,“娘你相信我,相信幺妹,学章没事。” 崔老太面色一喜,“真……真没事?” 来的路上,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顾学章真的没了的话,她就是怎么着也不能把阿柔和幺妹留在顾家,她一定要将她们接回去,甭管几个儿子儿媳怎么想的,他们不许有意见,要有意见的话,行,那就分家吧! 为了阿柔和幺妹,她可以分家! 这种感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婆媳和祖孙骨肉亲情了。她觉着,她这么多年能熬过来,全凭她们娘俩的陪伴和鼓励,她们是有革命情谊的!崔老头跟她虽是夫妻,可多年分居两地,说句难听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想不起自个儿还有这么个丈夫。 三个儿子虽然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可谁都有小心思,都有自己的小家庭,也不可能跟她掏心掏肺……儿媳妇那更不用说了。 有时候啊她觉着,她的命都是跟阿柔幺妹挂在一起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觉着神奇的同时,又非常欣慰!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黄柔现在最信任的除了幺妹就是她,忙小声道:“娘你放心,幺妹说了,学章会没事的。” “幺妹说的?乖乖快告诉奶奶,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拉着孙女问。 幺妹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奶奶,同样的,她最信任的最喜欢的人也是她们俩。她小心的往门口看了一眼,三个伯娘和四个姐姐正三层外三层的把顾奶奶围得水泄不通,她应该听不见。 小丫头紧张极了,咽了口口水,“叔叔是……”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头“啊”一声,是顾奶奶喜出望外的“学章”,一连叫了十几声。还有几个伯娘也在叫“学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之类的,她们这卧室门是真不隔音,外头说什么里头都能听见。 忽然,她蹬蹬腿,示意奶奶放她下地,迅速的冲出去。 只见活生生的,一身湿漉漉的叔叔,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的头发和衣服还在往下滴水,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直勾勾的看着众人。 “学章你……你没事儿?”顾老太仿佛被吓傻了,她“死了”的儿子居然就活生生的站在她跟前! 她赶紧冲上去,也不管他浑身的水,一把抱住儿子的腰,“臭小子你怎么回事你要吓死你妈啊?” “臭老三,你妈没了你大哥和小四妞,你还要让我再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吗你?啊?你倒是说话啊,你聋了吗?”她恶狠狠的,气哼哼的,在儿子背上拍了几下。 顾三被她震得心肺皆疼,“咳咳……” “奶奶别打我叔叔,我叔叔没事,我就说吧,他只是去洗个澡……对,洗澡!”幺妹开心坏了,她的叔叔真的醒过来啦!她赶紧跑进卫生间检查,那河蚌果然不见了。 这无疑是印证了她的推测。 “洗澡?你大白天的躲卫生间洗澡干啥?干嘛还关着个门,看你老娘要急死了也不出来,你躲瘟神呢你?”顾老太满眼狐疑的说……况且还弄湿了一身的衣裳。 顾三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低着头反驳:“洗澡不关门吗?” 顾老太虽然觉着理由有点牵强,可一想,又说得过去。家里还有个五六岁的女孩,别说不是老三亲生的,就是亲生的也得注意点儿,关门洗澡好像也……也挺正常? “可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小插话精上线:“因为我叔叔穿着衣服洗澡呀!” 她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劲,反正有时候她就是会穿着洗,妈妈和奶奶用湿毛巾帮她擦汗,也算洗澡吧? 可她不知道,这句话,却彻底的让大人们想歪了。 青天白日,平白无故的,穿着衣服“洗澡”,还弄得一身水,有人来了也不敢出来,关起门躲在厕所里……这,结过婚的谁不知道啊,这明摆着就是人小两口感情好,蜜里调油呢! 这不,顾老太也被这个“推测”弄了个大红脸,难怪刚才儿媳妇一直说他没事让听她解释,可她哪里听得进去?难怪幺妹也不哭不难过,一点儿也不像大人出事的模样……她就说嘛,幺妹怎么可能这么没心没肺? 顾老太啊,她都忘了刚才是怎么骂人的啦! 她就高兴的,难为情的,害臊的把儿子赶回房换衣服。 崔老太一头雾水,也跟着出来,以眼神询问春晖,顾学章真是从卫生间里出来的? 春晖点点头。 她觉着,今儿真是坐直升飞机!本来以为四婶和幺妹好容易过上了好日子,谁知突闻噩耗,顾三叔居然死了?难道还是改变不了他英年早逝的命运吗?而且吧,掐指一算,这辈子死的比上辈子还早这是什么道理? 可周树莲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整个县城都传遍了,几百人连续找了好几天,车都是从水底打捞上来的,人肯定早冲到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事谁敢乱说,她也是信了的。 可现在,顾三叔又活过来了? 春晖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莫非顾三叔也是跟她一样,死了又重生的人? 卧室里,黄柔愣愣的看着丈夫,半信半疑的问:“你,你真是顾学章?” 男人皱皱眉头,四下里打量,满眼的陌生,就连看向她的眼光,也是充满打量和好奇,“你是?” 黄柔一愣,“我是黄柔啊,你……你怎么了?” 男人看着他,重复她的话,“黄柔是谁?” 这下,黄柔彻底懵了,“我们刚结婚两个月的啊,你……你怎么……”她上上下下的摸着他,掀起他的衣服,看胸前的伤疤还在,肚脐眼上三寸的地方也有一颗黑痣,人是那个人啊! “怎么就不认识我了?”莫非是失忆了?失忆了那是不是他们那么多的事他都给忘了?是不是他们的交集又没了?他们的共同经历被清零了? 不,这对她来说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就要把她当陌生人了。作为女人的自尊,她忽然觉着这样挺难受的。她甚至担心,如果没了以前的记忆,这么优秀的他还会爱上她吗? 不不不,可能连喜欢都很难了。 越是跟他相处,她越是知道他的闪光点,他从只有那么一两个闪光点,到浑身散发耀眼光芒,仿佛是块会发光的金子,会发光发热的小太阳……这样的他,谁会不喜欢呢? 男人低头看着她,看得她愣愣的情绪不对,这才忽然说:“不记得你是谁了,只记得我老婆叫小阿柔姐姐,最喜欢我亲她……”话未说完,黄柔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胡说啥呢?” 那种闺房私语是能说出来的吗?外头都是长辈和孩子,不要脸! 诶等等,这个不要脸的顾学章,不就是她那个老公吗? 黄柔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呸”了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顾三一把抱住她,“我怎么样,让我叫你小阿柔姐姐,不是你说的?” 因为她一直坚信自己比他大,可他拿出两个人的身份证和结婚证据理力争,非要让她承认他就是比她大,还逼着她叫“哥哥”……黄柔为了“报复”回来,有一次他上厕所忘带手纸,让她帮忙递个纸,她还非得逼着他叫声“阿柔姐姐”来听。 为了不那啥的出来,堂堂七尺男儿只好妥协了,从此以后每次亲密的时候,他都要用这声“阿柔姐姐”惩罚她,灰她,要是再加个“小”字,那就更有意思了。 她全身能从头红到脚! 他爱极了这个样子的她! 想到那些耳热的时光,顾三的手就不老实了。 黄柔打他,一面打一面问:“到底怎么回事?” 顾三把手放下,把脑袋搁她头顶上,“是我害了王家成。” 他以为给他坦白从宽的机会,被裹挟的司机就会有个好下场,好归宿,就算工作保不住,至少不至于坐牢。可他那天心血来潮,中午想要去看看王家成的病怎么样了,要真做手术的话,他看能不能跟单位工会申请一下,给他点补偿什么的。 可也是上天让他要晚去,先是车子坏了,在路上鼓捣半天,好容易修好了,去到医院门口又遇到徐志刚和尤雯雯在国营饭店吃饭,非要拉他去坐会儿。尤雯雯他不想理,可徐志刚跟陈静的关系,陈静又是老婆最好的朋友,他不能不卖这个面子,就站门口和他说了会儿话。 出办公室的时候四点,等他去到医院已经四点四十,而病房里等着他的不是王家成,而是王家成的尸体。 他确实是被吓到了,确认人已死,再没抢救机会后,他的脑子迅速的开动起来。自从转业回来后,身边的人大多数都是淳朴的,跟以前遇见过的敌人完全不一样,以至于确实让他放松了警惕。 他想着,不就是以次充好贪点钱嘛,这样的人能有多坏?能坏到哪儿去?所以,他以为拿捏住王家成就是胜利在望,他只要给他们制造压力,让他们忍不住前来投案就成,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丧心病狂到杀人的地步? 是的,杀人。 虽然是上吊,虽然看起来像自杀,可他不信。 要么是对方送王家成“自杀”,要么是他们拿捏住了王家成身上或者家庭更大的把柄,逼迫他不得不这么做!所以,接下来等着他的,不止是死个人这么简单,他们还会想法子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顾学章虽然没搞过刑侦,可他跟狡猾的敌人接触过,知道他们肯定还有后招。电光火石之间,他把他们可能采取的后招都预演了一遍,推理出两个最有可能的……于是,他将计就计。 立马骑车飞奔回单位,特意从后门进去,确保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等下班时间一到,挑着人最多的时候,他又特意从前门出来,像以往每一天下班时一样。 他推着自行车,从从容容的走在大路上,假装没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几条“尾巴”。甚至,为了促使他们尽快动手,方便他们动手,他还特意一反常态的没走公路,拐上了小路。 果然,小路玉米地里没骑多远,他就被他们胖揍一顿扔进河里,确保他再没有冒头呼吸后,顺带毁尸灭迹把他的自行车也扔下去了。 本来,他想着憋个几分钟的气,他们就该走了。 可谁知这伙人还有点反侦察能力,留两人看着他,确保他没有再冒头,另一人把案发现场伪造成他骑车意外落水,一直在岸边守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此时的他,已经因为憋气太久,“原形毕露”了。 是的,自从那年从水底醒来后,他就成了这幅模样,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会自动变成一只河蚌……这个秘密,他打算深藏一辈子的秘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绿真知道了。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小绿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异常。也许这是个早慧孩子的敏感也说不准呢?可连续两次,他都被她捡回家了。 他抱住妻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小绿真真是我的小福星,多亏她把我捡回来。”她真的帮上大忙了。 在黄柔耳里,这就是间接承认他的身份了……黄柔整个人愣了。 要是三年前的她,打死也不会信这世上会有妖精,谁要是敢跟她胡说这些,她绝对用她十几年的唯物论义正言辞的驳倒他们,可现在……嗯,整个家里,除了她是凡人,其他都…… 不行不行,她摇摇头,打算把这些想法挥之脑后。可越来越清晰的事实摆在眼前……黄柔觉着,自己都快错乱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顾三却误会了,紧紧的抱住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们,我会一辈子对你们好。” 黄柔还是愣着,让她一介凡夫俗子接受“我老公我闺女都不是凡人”的事实,太难了! “阿柔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我发誓,真的,我……你们别嫌弃我,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天会选中我,以前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不是天生就是妖怪,也不像小地精,他对自己的“河蚌”身份没有任何自豪感,甚至他自卑,他嫌弃自己……他也愤恨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 黄柔叹口气,“罢了,以后再说。”推开他,找出一套干净衣服,“赶紧擦擦,换了,别感冒了。” 顾三脱了个精光,晃动着他的长手长脚,像个孩子似的,竭力证明自己:“阿柔你看,我还是人,我不是怪物对不对?”甚至,还得意的晃了晃小“顾三”。 黄柔红了脸,白他一眼,“知道知道,赶紧擦擦,别冻感冒。” 顾三被她这一眼瞪得……骨头缝都酥了。 “你真的不嫌弃我吗?”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黄柔叹口气,怎么嫌弃?她闺女也跟他一样啊,那她是不是也要嫌弃闺女?不不不,真爱一个人的话,他是什么样,她就爱他什么样。通过这次的事,只要他好好活着,别说是妖怪,就是……嗯,反正也没比妖怪更像天方夜谭的了。 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妖精再坏,也没有人坏。 不然,他怎么让一群人弄成落水狗? “真的。” 顾三盯着她,像个孩子似的,“不行,那我要你帮我擦,你不嫌弃我的话就要……”话未说完,黄柔已经一把抢过毛巾,重重地给他擦起来,那力道,恨不得把他皮都给搓下来。 顾学章却开心极了,笑得像个傻子,“嘿嘿,小阿柔姐姐你轻点儿,你男人的皮都让你搓掉了……哎哟,哎哟,我不胡说了,你轻点儿……” 客厅众人:“……”大眼瞪小眼。 都说了卧室门不隔音,这小两口是不把她们当人看啊! 这白日青天的就……那要是晚上,还不得……崔家妯娌三个对视一眼,不无羡慕的想,这嫁对人啊,就是不一样,天天都能蜜里调油! 顾老太重重地咳了两声,赶紧示意春晖友娣带两个妹妹去阳台玩去。 当然,春晖和友娣已经懂点事了,早自觉的躲开了,只有幺妹和春芽,两个小豆丁,不知害臊,甚至压根不关心屋里传出啥声音,正拿着一根红毛线翻花绳,玩得不亦乐乎,她们才不愿离开软乎乎的沙发呢! 自从去图书馆借到书,打开她的新世界,幺妹已经好长时间没回牛屎沟了,也好久好久没翻花绳啦,技术退步不少,居然好多花样都不会了,还得春芽姐姐从头教她呢。 而那只活蹦乱跳的闹闹,就被友娣逗得上蹿下跳,唧唧喳喳,不知道是在骂人还是怎么的。 孩子们各有各的玩法,几个大人,尤其是两个老太太之间的气氛可没这么好。崔老太自个儿起身倒了一碗温开水,边喝边看着对面的顾老太,眼神不太友好。 死老太婆刚才怎么骂阿柔的,她在一楼就听见了!没想到啊,平时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一成她闺女的婆婆就坏了? 顾老太呢?她也就是脾气直,风风火火惯了,忽然从别人嘴里知道儿子的噩耗,上门来儿媳也遮遮掩掩不给她说清楚,这气不就……她讪讪的笑笑,只要儿子好好的,其他都好说。 “老姐姐,这……我也不是……” 崔老太抬手,制止了她的解释,冷冷的说:“别的咱们也不用说,反正阿柔和孩子也放假了,待会儿我就把她娘俩接回娘家去。” 娘家! “这……”顾老太尴尬极了,当初上门提亲的可是她,拍着胸脯保证会像待亲闺女一样待阿柔的也是她,才结婚两个月呢,她就自个儿把脸打得“啪啪”响了。 “对,让咱们阿柔把房门一锁就跟我们回去,这楼房谁也别想白住!”刘惠看着温馨而漂亮的小屋说,眼里的羡慕那是藏也藏不住的。 阿柔的娘家平时看着不起眼也不关心她,可三千块说借就借,这不明摆着就是给吗?这么套楼房,她都带着嫁给顾三了,谁家能有这么丰厚的嫁妆? 就是找遍整个大河口,整个红星县,甚至整个阳城市,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你顾老太的儿子,住着阿柔的房子不说,你还跑人家里来指手画脚,你哪来的脸呢? 骂阿柔是扫把星害了你儿子? 那你儿子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吗?还能蜜里调油呢! 要不是有阿柔,你儿子还在哪儿住宿舍都不知道呢,搞清楚啊,这可是阿柔的房子啊! 刘惠最在意的就是这套房子啊,虽然知道即使阿柔不改嫁房子也轮不到她,可……这心里,她就是别扭,气愤!凭啥倒贴房子还要被你顾老太嫌弃扫把星?你不扫把星你给你儿子准备套楼房呗! 顾老太知道刘惠在村里的脾气,一看她那翻上天的白眼就知道,这刘惠是跟她杠上了。可确实是她不听阿柔解释,乱骂冤枉了她。 顾老太这心里,油煎似的,坐不住,又不敢走。 她这一生,就是太讲理了。要是别的不讲理的农村老太太,拍拍屁股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走人,可她做不到啊! 正熬煎着,房门开了,小两口脸色如常的出来了。 幺妹扔下毛线,小炮弹似的冲过去,让顾三接住,一把抱进怀里。“叔叔你好了吗?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呀,咱们上医院。” 其他人:“……”不就小两口洗个澡,还能怎滴?还上医院呢! 顾三摇摇头,脸也不白了,反倒被众人鄙夷的目光弄得有点红,“没事,好着呢。” “真的吗?那我帮上忙了吗?”幺妹歪着脑袋,今天的她,太需要别人的肯定啦。 顾三掂了掂,“帮大忙了崔绿真。” 幺妹高兴啊,她不是笨笨的小地精啦,搂着他的脖子,上上下下的打量,确定他真的没事了,这才“啪啪”拍起巴掌,“太好啦,叔叔快去收拾坏人,他们冤枉你呢!” “啥坏人?” “啥冤枉?” 两个老太太异口同声的问,崔老太白了顾老太一眼,懒得看她。 “妈,婶子,你们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顾三不愿多说,他也听见崔老太的话了,如果今儿不让媳妇儿跟她回去,这矛盾可就大了,正好,他也有话要跟母亲说,就跟老婆点点头。 黄柔随意收了几件衣服,牵上幺妹,“娘,咱们回家吧。” 顾老太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张了张嘴,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是被自个儿打的。 接下来,也不知道母子俩说了什么,反正顾老太是被儿子教训的心服口服,最后灰头土脸离开大河口的。 支走母女俩,没有了后顾之忧,顾学章坦坦荡荡走进派出所,报案,有人谋杀他。 接警的正好是徐志刚,徐志刚自然也听说他“遇难”得事了,昨儿刚去看过黄柔母女俩,还特意避开不想跟陈静撞上,怎么昨儿都……怎么就活生生…… 他一脸懵逼。 然而,顾三并不愿跟他多说,直接点名要见县公安局局长,见不到他就直接去市局。 徐志刚赶紧让人去给他找人了,围着他打转,“顾哥你……你……还好吧?” 顾三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想要看出点什么来。可惜,他没有躲避,没有愧疚,也没有害怕,眼神里全是关切。看来,这些事他是不知情的。 虽然,他跟他的来往也有东子那边的关系,可更多的还是黄柔和陈静的关系,陈静是黄柔的妹妹一样的好友,他有意无意的也会多关照徐志刚这位“妹夫”……可最近半年听说俩人矛盾挺大,看着像分手了。 那天又看见他跟尤雯雯约会,想起供销社里有人说的,尤雯雯正在处一个当警察的对象,两相一对比就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妹夫”了。 顾三迅速的移开视线,可想了想,还是善意的提醒他:“处对象最好还是跟身家清白的人处。”免得什么时候风评被害都不知道。 可徐志刚却误会了,以为他这句“警告”事替前女友陈静出头,苦笑着说:“顾哥大可不必,我跟陈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辜负了她,可她这样的脾气,谁处谁知道。” 发起大小姐脾气来,谁都劝不住,也就黄柔能劝几句。 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总不可能一吵架就让黄柔来劝吧?再说两口子之间的事,哪有明确的谁对谁错?外人怎么劝? 这也就罢了,他顶多忍忍,不同她争执便是,可她发脾气还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经常搞得他下不来台,像黄柔结婚那天,她非要逼着他叫“姑奶奶”,这不是不给他脸面吗? 他徐志刚也是要面子的男人! 顾学章看他一眼,他要喜欢尤雯雯,那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当他没说。 没一会儿,县公安局局长来了,他这么大个人说死就死,上头可是没少给他们施压的,尤其郝顺东那儿,通过他爸的关系,让他们无论如何也得查出凶手,谁也不信他是“死”于一场意外。 而今天,正好市局的领导也在县上,被这小警察一叫,早已经“死”了几天的顾学章突然活过来了?走走走,看看去。 顾学章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要能直接通天那更好不过!当时那三个“尾巴”他在河里可是看清楚长相的,其中一个是二门市部售货员,一个是“老尤条”的亲外甥,还有一个虽然没见过,可听见他们都叫他“华子”,大小眼,腿脚不太好。 有了这样鲜明的特征,又有两个两个身份确定的凶手,要抓到他们很容易。而一旦抓到他们,分开审讯,稍微动用一点审讯手段和技巧,这样的虾兵蟹将哪还有不交代的? 要怪啊,只能怪“老尤条”太轻敌,以为弄死他世界就清静了,谁知道他还能多条命,没死成!等公安找到尤家的时候,老头子正悠哉悠哉计划着退休上哪儿旅游呢! “挣”这么多钱,该吃的也吃了,该穿的也穿了,不花出去他实在是憋得慌! 可他没想到,这一憋,把自个儿也憋进派出所了。 接下来,在小喽罗的指认下,三个人为了脱罪,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抖落了,他想不认也不行。 不过,令顾学章意外的是,这场“蓄意谋杀”虽然是“老尤条”一伙计划出来的,而司机王家成的死,却还有老书记的影子。因为在司机死后,老书记没少给王家送治丧费和补贴……于是,当他再次重新审视提交的供销社贪腐案时发现,光“老尤条”一个人的能力,想要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太难了。 只不过是谁做得过分,谁知道收敛罢了。 他这一“死”,可真值了,不止诈出妻子的情义,扳倒整个供销系统贪腐集团,还连一直深藏不露的老书记也给挖出来了……顾学章不无讽刺的想,推倒一座腐朽的高楼不算难。 难的是,接下来,他要怎么平地起高楼,盖出他顾学章的天地! 120 120 顾三在县里忙得飞起的时候,黄柔母女俩在崔家乐不思蜀。 她们又回到了未结婚前的生活状态,黄柔每天给家里做做饭,喂喂猪鸡鹅,幺妹则屋里屋外村口村尾漫山遍野的玩儿,都快玩疯了! 邱老寿星院里当年那株让雷劈死的大槐树,又重新发芽了,经过一整个夏天丰沛雨水的灌溉,现在看着有两米多高,翠绿的叶子,勃勃的生机,就像受伤后重新站起来的青年,肩负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使命。 幺妹和春芽可喜欢去玩儿啦! 反正邱家早已烧成一片废墟,黑漆漆的焦土总觉着不吉利,邱家请阴阳先生来算过,说这片焦土已经不适合盖房居住,不然对子孙后代不利……吓得邱家人连地皮也不敢要了,闹着生产队给他们重新批块地盖房子。 可生产队的全体社员都不同意啊,凭啥把大家种粮食的地给他们家?他们家每年给全队补粮食吗?不补那行,自个儿开去,反正牛屎沟最不缺的就是荒山! 去年,流离失所的邱家人无奈在村尾后山腰上开了八分地出来,兄弟几家合力盖了几间茅草房。虽然离人口集中地远了些,可它安静啊!他们在屋里院里说个啥,再也没人能听见啦! 而那片邱家焦土地,则成了村里孩子的除村口老槐树外另一片乐土。幺妹和春芽背着已经会蹒跚学步的小彩鱼,去那儿跟大部队汇合,玩过家家。 有农闲的大人,也会坐在新发的槐树苗下,跟她们有句没句的闲聊着。当然,作为牛屎沟的第一风云大户,崔家的事儿,是所有社员都关心的。 “你春月姐姐在北京,每月往家寄多钱呐?”有女人问。 幺妹摇头,“我不知道鸭。”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爷每个月都往家里拿钱回来,你没看见?” “没看见,婶婶你看见了吗?” 女人讪讪的,哪能让她看见啊,她也是欺负孩子小,故意拿话套她呢。可作为一只聪明的地精宝宝,幺妹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吗? 其他的都好商量,反正问钱就是我不知道,我家很穷,没钱。 女人也不气馁,继续问:“那你友娣姐姐还去北京不?” “去呀,她要去学厨师呢,以后给我们做好吃哒!”幺妹挺挺小胸脯,这可是让她非常自豪,非常得意的事,全班小朋友都没有这样厉害的姐姐,只有她有哦! 女人双眼冒光,“那得花不少钱吧,你奶能同意?” 幺妹摇头,“我不知道花多少钱,但我奶最支持我们读书学东西啦。” 崔老太常挂嘴边的话就是——“技多不压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反正只要是能帮她们在以后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技能,那该学就得学。 女人撇撇嘴,“不就几个丫头片子嘛,以后还不是嫁出去的白眼狼,至于这么……” 幺妹睁着貌似懵懂的大眼睛,“那婶婶也是嫁出去的白眼狼吗?” 女人被她问得尴尬的笑笑,赶紧溜了溜了。对这个小福星,她可不敢得罪。 在不远处围观一会儿的顾老太,这才捋了捋头发,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幺妹吃过饭没?走,上家去,奶奶给你罐头吃,你不是爱吃那个嘛?” 幺妹摇摇头,她记着奶奶教的,顾奶奶骂了妈妈,不能让她轻易得到原谅,不然以后她还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虽然,她可喜欢吃罐头啦。 “是橘子的哟,那橘子瓣儿可大啦。” 幺妹咽了口口水,“我还是在我奶奶家叭。” 顾老太被“我奶奶”堵得气结,小丫头分得清着呢,老崔家是“我家”,顾家就是“叔叔家”,她有心想要教她纠正过来,可崔家盯得紧,毕竟,她是崔家骨肉,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能因为随娘改嫁就把血缘关系也改了呀。 别家随娘改嫁的孩子改姓啥的也不少,可人家那是女人不硬气,得跟着男人讨生活,可黄柔不一样呀,她是正经公派老师,有套房子……反倒是老三,还得寄人篱下看她们脸色。 此时的顾老太,恨不得拍着大腿后悔,早知道就把儿子的房子留给他了,至少现在硬气啊! “那奶奶下午带你去公社,给你买身新衣服怎么样?快跟奶奶回家去,啊。” 幺妹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我不去啦,奶奶你快去叭。”她对穿的好像没那么渴望了现在,她只想玩儿,超好玩的过家家在等着她呢! 小丫头头也不回的加入过家家队伍中,顾老太长吁短叹的走了。连闺女都哄不回去,那当娘的更不用想咯,别人家的儿媳妇都是在婆家忙进忙出,他们家的倒好,在前婆家其乐融融乐不思蜀。 张秋兰在地上立两根树杈就是门,这头是医院,外头是马路。幺妹和春芽是一对带“女儿”去看病的“夫妻”,她们牵着手脚乱甩完全不受控制的小彩鱼,急急忙忙来到“医院”门口。 “大夫,给我们女儿打一针吧。” “张大夫”假模假样推了推眼镜,“孩子怎么啦,是不是发烧了呀?” 春芽抢着说:“她不听话,要打屁股针!”因为平时奶奶就是这么吓唬小彩鱼的。 可小彩鱼是个聪明丫头,知道看人下菜碟,两个姐姐她才不怕呢,使出吃奶的力气挣开“父母”的钳制,踉踉跄跄四处乱跑,把一个小型集贸市场给撞得东倒西歪,其他小孩急了,“幺妹春芽快管管你家孩子!” “你们怎么当爸爸妈妈的呀?” “管不住孩子,下次不要你们玩儿啦!” 这是全村小伙伴一起玩儿的游戏,是儿童交际的重要方式,平时幺妹不回来的时候春芽都不来玩儿,因为还是有人会叫她“小结巴”,她忍不住会揍她们。 一揍,晚上保准有家长找上门,奶奶就要教训她。一来二去,她也懒得跟这群告嘴精玩了。现在啊,她是为了不让幺妹失望才来玩的,而小彩鱼居然敢破坏幺妹的玩耍大计,春芽那小暴脾气,冲上去就要拽小彩鱼。 抓住先狠狠的揍一顿,不给她米糊糊吃,哼! 小彩鱼为了躲她的“魔爪”,不管不顾就往前扑,“噗通”一声,跳进一个水塘里。 “幺妹你家小七妹掉粪坑里啦!” “耶耶耶,崔家小七进粪坑啦!” 那原本是邱家的茅坑,挖得又深又大,成年人进去都能淹到胸口的池子,因为没人住后粪坑也荒废了,前几天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集满了一池子的水。 雨水和粪坑残留的那啥混在一起,又馊又臭,整个院里就跟臭鸡蛋爆炸似的,所有人一面笑,一面捂鼻子,“幺妹你家小七妹好臭呀!” 春芽去拉小彩鱼,准备将她救出来,结果她不仅不愿上来,还在粪水里扑腾起来,洗澡似的,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过来,龇牙咧嘴……太高兴啦! 幺妹不止捂鼻子,她还要捂脸,无法直视啊,太丢人啦!堂堂小地精的脸面啊,都让她丢光啦! 关键这小丫头吧,她还乐不思蜀,两个姐姐都没法将她拉上来,春芽气哼哼的,捡起一根树杈就想揍她。幸好早有孩子大叫着“你家小七妹跳粪坑洗澡”,跑遍整个村,把正在自留地附近讨猪草的友娣和春晖叫回来。 四个姐姐合力,围追堵截,才把小彩鱼……哦不,小臭鱼给拽上来。 谁也不愿抱她,只能死狗似的拖着她,在她一步三回头的不舍里,将臭鱼弄到坝塘边去。七月份的坝塘正处于蓄水期,一池子满满的清澈的河水,微风袭来,凉爽得不要不要的。 可这凉风却把臭味带得更远了,不出十分钟,整个生产队都知道老崔家小七妹跳粪坑洗澡的“丑闻”啦!友娣真是讨厌死小彩鱼了,她这一身粪臭衣裳,她可不要帮她洗。 几个人把她拖到坝尾,将也不脱衣服裤子,直接扔水里泡,“不洗干净不许上来,不要你了啊。” “要要……” 她本来长得像刘惠,脸比较长,可胜在皮肤白,虽然是单眼皮,也比一般孩子好看,就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几个姐姐,姐姐们哪有不心软的? “行行行,要你,但得洗干净。” 于是,小丫头就坐在浅水处,“啪啪啪”的拍起水来,四溅的臭水花儿,吓得几个姐姐四处逃命。 幺妹看着,实在是心痒痒,她也好想下河洗澡呀!这么热的天,整个坝塘里都是泡的孩子,横七竖八“飘”着的,因为没穿裤衩躲水里的,不知羞打水仗的……反正男娃女娃都有。 她太想洗澡啦! 春晖早洞悉她的小心思,紧紧的拉着她的手,“妹不许下河,奶奶和四婶说的。” “我,我就,就洗一个小小的澡,非常小的,你看,姐姐我身上好脏呀,都能搓出汗卷子啦。”她非常努力的,想要搓出一个小汗卷给她看。 可她昨晚才洗的澡,干净着呢,皮肤搓红了也没能证明自个儿。 她嘟了嘟嘴,“姐姐” 春晖可受不了她的撒娇,赶紧转过头去,“不行就是不行,你实在想洗的话,我们拿个盆,给你放河边洗吧?” 友娣赶紧跑回家拿大盆,正好可以给臭鱼洗她的臭衣服。 这年代的大盆只有铝盆和木盆,可铝的太贵了,一般人家都用不起,木盆用的倒是不少。 崔家的木盆大得能躺下一个小孩,是王二妹带来的嫁妆,但老崔家实在是太穷了,没办法分开洗,只能全家女人孩子公用,男人们随便用凉水冲冲……春晖春月有多大,盆的年纪就有多大。 经年累月被水泡,木头发胀,甚至腐坏,死沉死沉的。友娣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抬到河边,兜里还揣了一块核桃大的肥皂星子。在这年头,肥皂可是稀罕货,没票买不到,多亏崔家在外头工作的人多,比别人家能多两块,其他人家没票的就只能花高价去黑市买,或者用皂荚替代。 可皂荚费劲不说,还洗不干净。其他人看见她们的肥皂,都看大熊猫似的围过来,“崔春晖你家肥皂啥味儿?” “香吗?” 大家凑着鼻子使劲嗅啊嗅,可它就是一块普通的肥皂,还没有掺杂香精的工艺和技术,闻起来皂荚味很浓。有孩子失望的撇撇嘴,“也就跟皂荚一样呗,还以为多稀奇呢。” 嘴上是这么说没错,可脚下,谁也不愿离开,就在那儿,看着肥皂洗臭衣服,眼里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了。 春晖心内感慨不已,牛屎沟的贫穷跟市区郊县的贫穷不一样,那些地方的农民虽然也穷,可他们能以物易物,用几个鸡蛋几斤果子换块肥皂的不少见。 可牛屎沟不止贫穷,还闭塞。里头东西出不去,外头东西进不来,虽然离市区不远,可至今去过市区的没几个。 记忆中,牛屎沟的贫穷落后在改革开放后也没立即好转,直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去南方打工后,这个小山村才逐渐打开门户,看见外头的大千世界。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惊叫:“崔春晖,你妹滑水里啦!” 春晖第一反应就是幺妹,小丫头可是落过水的!可她回头一看,幺妹正跟春芽乖乖的坐大木盆里划水玩儿呢,那是哪个“妹妹”? 难道是小彩鱼 对哦,小彩鱼人呢?刚不是还在浅滩洗臭粪吗? 不知何时,小丫头已经不在浅滩上,她慢慢的坐在沙子上往下滑,越滑越深,干脆随水飘出去……嗯,只能看见一具肉乎乎的小身子,若隐若现。春晖吓得三魂没了六魄,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水里,直奔那抹肉色游去。 在牛屎沟长大的孩子,就没几个不会游泳的。春晖属于上辈子就会,这辈子又特别努力学的,潜水和游泳技能都能同同龄男孩不相上下的女孩。 在其他人的提醒下,快乐玩水的幺妹终于发现小彩鱼不见了……准确来说,也不能叫“不见”,小丫头赤条条浮在水面上,像一条鱼似的“刺溜刺溜”往前飙,水面看不见水花,只见她梭子鱼似的移动,而在她身后一米处,春晖正游得死去活来,气喘吁吁。 可无论她怎么费力,怎么加快速度,眼看着只差一丢丢就能抓到她的时候,又让她“呲溜”往前滑了……难怪,别人会叫她“滑水”而不是“落水”! 孩子们见过蛙泳仰泳蝶泳,却从没见过这种梭子鱼似的游泳方式,全都笑嘻嘻的围在旁边看起来。眼看着连最厉害的游泳女将都追不上,其他男孩们也摩拳擦掌,一个个“噗通”“噗通”跳进去,加入追逐的队伍。 其他孩子一看,遛鸟的不遛了,玩沙子的也不玩了,异口同声“加油”“加油”的喊起来,是既希望大孩子追上她,又不喜欢追上,其中数幺妹和春芽喊得最大声,最卖力! 她们家小彩鱼原来真是条“鱼”呀! “彩鱼加油!” “春晖加油!” “宝柱加油!” …… 然而,他们给彩鱼加的是油,给后面一一群加的明显是水!这不,没几秒钟小彩鱼又遥遥领先,还嚣张的回头冲他们笑,笑着笑着慢下来,一群人眼睛一亮赶紧追上去,眼看着就要抓到的时候……她又往前了。 “害!”一群孩子失望极了,恨不得自个儿也扎进水里。 幺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坝塘不远处,居然飘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黑光滑亮很像一个人的屁股。她赶紧捂住眼睛,妈妈说不能看人光屁股。 可她确定,那不是人,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看,真的很像个屁股诶! 她也可以确定,不是石头,因为科学书里说石头比水重,不可能飘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呢?她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迅速的滑过去了,她没抓住。 倒是小彩鱼,在全村孩子的围追堵截之下,她终于“落网”了。 春晖抱起她,给她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两巴掌,“谁让你下水的?水是那么好玩的吗?搞不好要命的知不知道?”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扁扁嘴,冲最疼她的绿真姐姐张手。 “幺妹不许抱她,小家伙吓死我了!”春晖心有余悸,那年幺妹落水的事让她愧疚了好长时间,今儿小彩鱼要出事,别说家里大人不原谅她,就是她自个儿也没办法原谅自个儿。 幺妹的心思还在那个黑溜溜的大家伙身上,可它已经不见了。倒是没有心思关注她们,只是敷衍道:“姐姐别担心,小彩鱼可是很会游泳呢。” 这丫头,从小就爱水,洗个澡能把一盆水玩干,见到个粪坑能往里跳,仿佛水是她的本命。路还走不稳呢,游泳就能这么快,这不是天赋是啥? 回到家,大人们只听说她掉粪坑,都不知道她在河里出风头的事儿,看见她就下意识的闪躲,就连她的亲娘刘惠,也是捏着鼻子避之不及。 “去去去,离我远些,臭死了。” 小臭鱼扁扁嘴,踉跄着扑向奶奶。 崔老太也吓得躲一边去,“你这娃怎么跟没见过水似的,家里那么多不够你玩吗?” 小臭鱼揉揉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一个愿意接纳她,甚至,她的眼神去到哪儿,那臭味仿佛就去到哪儿,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圈。 小臭鱼委屈哭了。 最终是黄柔看不过眼,烧了一锅热水,用肥皂给她从头到脚头发丝儿牙缝指甲缝的搓了三道,花费了四大盆水才算完。当然,这一夜的她没地方睡,只能跟四婶挤小耳房了。 夜里,幺妹搂着妈妈脖子,小声的把白天的事说了,“妈妈,你说小彩鱼会不会真是一条鱼呀?” 黄柔不信,世上哪那么多妖精?小彩鱼啊,只不过是比常人更有游泳天赋罢了。再说,自家闺女那极尽夸张之能事的形容手法,她打心眼里表示怀疑。 自从会自个儿看书后,她可是学会不少修辞手法了。 话说回来,黄柔细细的想了想,小彩鱼的骨骼好像不太像崔家人。崔家人基因好,全都是细腰长腿小脚类型,尤其六个丫头,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明显,可那长长的两条腿,别人“四六分”就算很长了,她们家的好像都有点”三七分”,越长大越明显。像春苗友娣和春晖春月,看腿已经非常可观了。 就是最胖最有肉的小绿真,在同龄人里腿长优势也是非常明显的……显高。 可小彩鱼完全跟她们反着来,肩宽骨架大,两条胳膊相对于她的身高来说显得太长,腿又显得太短,上下身比例居然是“五五分”,不穿鞋的时候甚至比五五分还夸张……脚掌也挺大。 从骨架上来看,她完全没有崔家人的特点。 可这样的骨骼特点,让黄柔想到了一个词儿——游泳健将! 她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曾有过一个苏联的运动员给她们学校做演讲,那个运动员是苏联非常有名的游泳健将,曾经拿过世界冠军的。 莫非,这小丫头还是天生的游泳健将? 黄柔摇摇头,世上哪有这么多天才?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听说小婴儿习惯了在母亲体内被羊水包裹的感觉,每一个小婴儿天生都会游泳,说不定吧,彩鱼现在展现出来的“天赋”只是妈妈肚子里带来的呢? 没有上下课铃声,没有轰鸣的机器作业声,在村里的时光总是那么快乐,快乐到幺妹都忘了今儿过到星期几。 顾老太又上过几次崔家门,但都让崔老太推出去了,她决心一定要给黄柔争口气,无论旁人怎么劝,甚至顾三亲自提着东西上门,她也一律不松口。 她的闺女,不是别人想骂就骂,骂过了随便说两句好话就能哄回去的。反正啊,崔家不缺她们娘俩一口吃的。 顾学章单位的事实在是太忙了,百废待兴,每天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来了两趟接不到人,也甘愿配合老婆演这出戏。只不过,每次提来的东西,崔家几个孩子都痛痛快快收了,爽爽快快吃个够。 那水果糖大白兔不在话下,就是橘子罐头,也管够,关键还给她们带来了一种从未吃过的东西——午餐肉罐头! 长方形的铁盒子沉甸甸的,盒子上印着大大的“午餐肉”三个大字,配料一栏里也是五花肉,还没打开,她们就闻见一股肉味儿啦! 幺妹和春芽使劲嗅了嗅鼻子,“是甜的吗?” 春晖也没吃过,“有可能哟。” “不是,是咸的。”友娣说她在北京吃过,给那几个老外做“肉夹馍”时尝过。 “啥叫肉夹馍呀?” “肉夹馍是咱们中国人的说法,老外叫汉堡包,就是用两片面包夹两片午餐肉和生菜,还有乱七八糟的沙拉酱奶油……反正不好吃,稀奇古怪的。” 谁说不好吃?除了生菜,这几样随便挑一样出来,哪样不是好东西?单吃都那么好吃,要配一起还不香得让人吞舌头? “我不信。”幺妹馋兮兮的看着罐头说。 果然,友娣被她激将到,“妹你等着,我做一个给你尝尝。”转身就进东屋拿面去,揉面发面烤面包,把午餐肉倒出来,薄薄的切了几片,夹进面包里,没有生菜就用嫩绿的莴笋尖儿替代,没有奶油沙拉就用桑葚酱……最后,把料加得足足的,“肉夹馍”快有一个巴掌厚了! “这么厚怎么吃呀?”春晖有点怀疑,汉堡包她没吃过,可肉夹馍吃过,没见过厚到这么过分的啊。 “你懂啥,这玩意儿就是要大口大口的吃,越大口越痛快。”友娣想起那群美国运动员的“血盆大口”,心有余悸。 她当时啊,也被吓傻了。从小家里就教育她们吃东西要斯文,虽说不至于像古代闺秀一样笑不露齿细嚼慢咽吧,至少也不能那么“凶残”。可这些美国人偏说这样吃才爽快,她偷偷试了一次,并不觉得。 像个几年没吃过东西的傻子一样。 可她学会的生存技能教会她,即使不赞同也不会明确反驳,反正她不学就是了。 然而,面对着一群比她还土的姐妹她忽然又很想显摆显摆,把外国人的话原模原样传给她们,以彰显“我崔友娣也是见过世面的”。 幺妹把嘴张到最最最大,也依然咬不到底,只“嗷呜”到三分之一,满怀希望的嚼吧嚼吧,没嚼两下,眉头就皱起来,再嚼两下,觉着没那么好吃,可这些都是好东西,她不舍得浪费,只好硬着头皮嚼吧……哎呀,不行啦,她没忍住,“呸”一口吐出来了。 “咋啦妹?”春晖还没开吃。 “不好吃。”幺妹苦着脸,看向友娣,“姐姐骗人,这又甜又咸生不拉几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 牛皮被妹妹毫不留情的戳破,友娣有点难为情,但她很快想到另一个解释:“我们中国人觉着不好吃,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洋人胃啊。” 虽然心里也觉着洋人的东西不过如此,可她发现,外头的人好像都挺喜欢捧他们的,她也就随波逐流了,而且在这种随波逐流里,她居然隐隐也有了优越感。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优越感,大概就是在姐妹里,她也有了炫耀的资本吧。 春芽唯幺妹马首是瞻,幺妹不喜欢,她连尝也不尝,跟着说:“不好吃,姐姐骗人。” 友娣确实骗了她们,连她自个儿都不喜欢!可被妹妹再次戳破,她也红了脸,色厉内荏的说:“怎么不好吃了,我吃给你看!” 说着捡起幺妹吃剩的,一连咬了几口,夸张的咀嚼,可嚼着嚼着吧,她也皱眉了,这玩意儿是真不好吃……也不知道是莴笋尖不对劲,还是桑葚酱用错了,总觉着跟她在北京吃的不一样。 幸好幸好,她只做了一个,浪费不了多少,不然奶奶回来看见还不得揍死她? 姐妹们也想到这茬,面和午餐肉是花钱买的,莴笋尖儿是能卖了换盐巴的,桑葚酱那更不用说,不知用了多少蜂蜜和糖呢……最终大家还是硬着头皮,你一口我一口把那巨大的“肉夹馍”给吃了。 穷人家的孩子啊,哪怕掉了粒米都要捡起来吃的。 吃完后又迎着风跑了一圈,把春芽给难过吐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所有人看向友娣的眼神都变了。 哼,友娣姐姐是个大骗子! 崔友娣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来自姐妹们的鄙视,比大人的教训还让她丢脸,这臭显摆也是要出问题的啊。 当然,这都是她自个儿在火车上思考的问题了,因为第二天,蒋记者正好要上北京开会,她就跟着一道上北京了。崔家人也乐得省事,让她一个人去,他们还不放心呢。 没了友娣姐姐的“陷阱美食”,时间似乎又慢下来。幺妹现在喜欢跟着姐姐下河洗衣服,因为自己可以玩水,还能看小彩鱼游泳,偶尔再捉到一两只指甲盖儿大的小螃蟹,她就更开心啦! 姐姐们洗好衣服,拧干水,直接就将衣服铺平晾晒在河边的野草上,夏日的阳光一晒,不用两个小时,就全干透了。 附近水域已经让孩子们掏空摸净了,这么大的小螃蟹,壳都还是软软的肉色,脚手也只有头发丝那么细,被钳子夹到一点儿也不疼,所以幺妹敢捉。 捉到就挖个沙坑,把螃蟹关进去,给它盖高高的大房子大院子,再插上几朵水草花儿,有那调皮的男娃看见,悄悄一捧水泼过来,她的豆腐渣工程就垮了。 这可气坏小地精啦! 她的基建之路第一天就遭受重创,这可不行,于是,她也把水泼过去,你泼我一脸,我泼你一身,反正最后已经分不清谁泼谁了,所有孩子都成了落汤鸡,还是黄泥浆里滚过的落汤鸡! 春苗拿她们没办法,“快脱下来我给洗干净。” 春芽“噼里啪啦”就脱得一丝不挂,倒是幺妹知道害羞,捂着小屁股,“呲溜”跑去岸边拿衣服。那些大人衣服已经晒得半干了,她找了找,没找到妈妈的,干脆扯了一件三伯娘的衬衫套上,长袖子长衣摆,跟唱戏的裙子似的。 “春芽姐姐,你要穿衣服吗?” 春芽早跑到田埂上了,头也不回:“不要!”就跟村里的寻常小孩一样,六岁的春芽还不大知道害羞,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屎尿急了尽量憋回家,憋不住大路边蹲下就屙,屙完抓一把叶子就擦。 谁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谁也不觉着哪里不对。 幺妹叹口气,姐姐要是能搬到大河口去就好啦,她就不会好意思光屁股到处跑啦。忽然,她眼睛一亮,春芽手里正抓着一丛长长的草。 那是牛筋草,土话又叫“老牛拽”“霸地草”,顾名思义,这种草的根系相当发达,相当坚硬,普通人类的力气是很难拔起来的,得用老牛来拽才行。而且,因为它不易祛除,繁衍速度又快,往往很短的时间内就能霸占一块土地……在农村,那是很让人讨厌,甚至恨得牙痒痒的害草。 可在孩子眼里,那就是不可多得的玩具呀! 牛筋草的草茎非常牢固,摘下几根枝条来,打个结,一头站一个孩子使劲往两头拉拽,谁的草先断,谁就输。输的一方必须“上贡”,可以是几颗豌豆两颗蚕豆,甚至本事大的男孩,还能上贡刚掏到的鸟蛋。 幺妹兴奋的跑过去,嘴里叫着“姐姐我来帮你!” 斗草赢了的话,她们能得到不少好东西呢! 两个小丫头,拽着两根草茎,“嚯嘿嚯嘿”的使力往后拽,“卡擦”一声,草断了,她们一屁股跌田埂上。春芽起来跺了跺脚,气哼哼的,又揪住一把,也不看是几根,胡乱用力。 “哎呀呀,兄弟们快跑啊!这群小屁孩又来薅老子头发啦!” “哎哟痛死啦,别再薅啦,再薅可就秃啦!”愤怒中的春芽,手劲可不是一般大哟。 幺妹一愣,发现说话的是姐姐手下的牛筋草。她平时都会特意控制不用灵力,可一激动就会忘记,一动灵力,又能听见植物们说话啦。 “你们很疼吗?” “废话!不疼薅你的试试?”牛筋草又疼又气,翻个白眼。 幺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发,嗯,如果被薅的是她的,一定也很疼……可,斗草对她们真的有致命的吸引力啊!这种变相的原始的赌博行为,总是能刺激到她们的神经,光想想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别人的好东西,兴奋,刺激! “我,我们不多摘的,就薅几根,很小的几根可以吗?” 牛筋草痛得龇牙咧嘴,“我,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能让她别薅了吗?那个,对,薅我旁边这家伙去……或者每丛薅几根,别专逮着我薅行不行?” 草,也是很在意发量的呀! 幺妹来了兴趣,“什么秘密?” “你先让她放手。”牛筋草被扯得脸都变形了。 幺妹凑到春芽耳边,小声的说了几句什么,春芽这才愉快的放开手里那把草,转而去旁边那几丛上,一丛一根的拔,这就简单多了。 “我已经帮你了,你快把秘密告诉我叭。”幺妹趴在田埂上,温柔的帮它梳理被拽得七歪八扭的“头发”。 牛筋草舒服的闭上了眼睛,“嗯,左边儿,再梳两下,对……舒服,哦”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幺妹被它支使着,给它头发一根根梳理得油光水滑。 牛筋草真是一种狡猾的植物,无论是用锄头铲,用镰刀剜,或是用火烧,农人都除不净它们,哪怕只是落了颗草种,只是留了一根头发丝儿细的草根,落几滴雨水它就能“春风吹又生”。 没有农药彻底消灭它们,每一年,花在除它们身上的工夫,都快赶上正经种地了。 以前,幺妹没少听奶奶抱怨这种坏东西,可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体会到它的狡猾啦! 这不,又是给它梳头发,又是挠痒痒,甚至还答应给它浇水,给它施肥,给它把身边其他的野草扒开别挡了它的阳光雨露……做了这么多,小地精都快累趴了。 它才悠哉悠哉的,指着不远处的坝塘说:“河里有个大家伙,它说它叫海椰子。” 幺妹一愣,“海椰子?” “对,不知道啥玩意儿。” “海!椰!子!”幺妹却兴奋得破音了。 121 121 牛筋草一副“你激动啥”的表情看着她,幺妹迅速的给它最后捋了一把头发,蹦蹦跳跳跑到河边去。 “姐姐,海椰子!河里有个海椰子!” 春晖正在收衣服,准备回家了。这个点儿回去还要讨猪草,现在四婶在家挺好,她们不用做饭了,猪草讨回家就能自个儿看书或是玩耍,比别人家的同龄小姐妹,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 “海椰子呀姐姐”幺妹软软的,萌萌的摇着姐姐的袖子,示意她看坝塘。 春晖看了一眼,“啥也没有,只有一群光屁股猴子。” 幺妹仔细一看,咦,确实那个黑漆漆的大家伙又不见了。不过,如果是海椰子的话,它沉水也是有可能哒,因为它重呀!只要还在这坝塘里,小地精就一定能把它找出来哟! 黄柔正在煮米,把米煮得半生半熟时盛到竹篾编的筲箕里,把米汤淋净,再将米倒进蒸锅里蒸,顺便再从淘米水里拿出巴掌大一块腊肉。 腊肉时间放久了会风干得厉害,表皮会发一点点霉星子,用淘米水浸泡后特别容易清洗,用刀轻轻一刮就干净了。再切成薄片儿,打一个大大的鹅蛋放洋瓷盆里,加水,放几块霉豆腐进去,码上腊肉片儿……放米粒上蒸着。 没一会儿,院里就飘起香喷喷的味道。 幺妹第一个跑进院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哇哦!妈妈你做什么好吃的呀?” 黄柔看她穿着大人衣服,知道是又玩水把自个儿衣服玩湿了,宠溺的点点小鼻子,“你呀你,就没一天不玩水的,你猜猜看呗。” 幺妹站在厨房门口,使劲吸鼻子,“有肉,有鸡蛋,还有什么臭臭的呀?” 作为一只很会吃的小地精,她的鼻子可是非常灵哒!回味一下,那种臭又不是非常臭,甚至臭里还有一点点香?“这到底是什么美味食物呀妈妈?” 她蹦蹦跳跳的进厨房,踮着脚尖想要看锅里,那口水啊,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冒出来,让她说话都含着口水泡,口齿不清啦! 春晖和春苗看着她急不可耐快馋哭的样子,都开心的笑起来。别人家的小孩馋,那可不讨人喜欢,可她们家幺妹馋兮兮的,看着都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刚沥出来的米汤奶白奶白的,特别浓稠,头上还飘着一层薄薄的米油,特别香,黄柔给她们一人来一碗,先垫垫,不然真得饿哭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啊,吃多少都饿得快,更何况还下河洗澡了,那可是最促进消化的运动。 等大人们都下工了,黄柔的终极美味终于在一群小馋嘴的期待中端出来——那是一盆鹅蛋腊肉蒸臭豆腐! 准确来说,是霉豆腐,还没达到臭豆腐的程度。就是买回家的白豆腐把口袋扎紧放桶里,盖上稻草闷几天几夜,闷得豆腐先是变酸,然后长毛,长出厚厚一层白毛,就是霉豆腐了。要是长绿毛黑毛,那就是臭豆腐,吃起来没有豆腐味,而是一股蛋白质腐坏的氨臭。 黄柔本来不懂这些,可陈静是个资深吃货,哪怕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她也能想办法做出美食来,这款霉豆腐就是她教的。 刚好,崔老太早一个星期前买的白豆腐舍不得吃,一直想留着给她们,结果她们回来又没舍得吃,想留到今晚老爷子和三伯都回来再吃……结果,好端端的白豆腐就成霉豆腐了! “哇哦好臭呀,又香又臭的豆腐呀!怎么还有肉呢妈妈?” 黄柔不好意思的笑笑,红着脸催她洗手去。腊肉是顾三送来的,当然是悄悄的。 知道崔老太不待见他们,他又想媳妇儿,只好特意悄悄的天黑以后送点吃的喝的来,只能来得及说两句话,他又回城去了。黄柔像偷偷会情郎的女孩一样,又甜蜜又刺激,生怕让闺女发现。 当然,对家里米面粮油肉了如指掌的崔老太,东西刚端上桌她就发现了,这么好这么净的肉不是崔家的。她定睛看了脸蛋红扑扑的黄柔一眼,嗯,看来小两口感情是真好。 她啊,也就放心了,寻思着过两天他再来,就松口。 崔老太也是想得开的老太太,过日子是小两口过,顾老太再怎么着那也就是逢年过节周末来往一下,关键是顾学章这后生,是个好后生,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况且,作为一个母亲,她也算体谅顾老太当时的情景,不跟她较真到底。 几个孩子可管不了那人的弯弯绕绕,她们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那一盆绝对的压轴的大菜!每人盛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再淋上半勺吸收了腊肉香和豆腐臭的鸡蛋羹,拌着吃简直不要太香! 因为肉片切得足够薄,每人能分到不少,大人三片,孩子四片,再加一块炖得软软的蓬松的霉豆腐,白米饭管饱,就是整个牛屎沟最豪华的晚餐! 有些困难人家,大过年也不一定能吃上这么丰盛一顿。一家子吃得肚饱肥圆,最后刘惠瞅着大家都歇筷了,干脆把米饭盛在蒸蛋的盆里,抬着“哐哐哐”的吃,惹得大人孩子全笑了。 “妈妈,我想天天吃鹅蛋腊肉蒸豆腐。”幺妹洗着脚,意犹未尽的说。 她把两只白玉似的肉乎乎的小脚泡在盆里,左脚叠右脚上,用脚底板“吱咯吱咯”的搓着脚面,仿佛要搓出两个汗卷卷来。 “要能天天吃,那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啊。”黄柔怀念的想,自从父亲落马后,她再也不敢想这样的好日子。 “那我们以后就过神仙日子!”幺妹自个儿擦干净脚上水汽,趿上拖鞋,把洗脚水分成两波,一波泼在牛卵树下,一波泼在栗子树下。 真是一只雨露均沾的小地精呢! 自个儿洗完,她还会给妈妈也打一盆来,颤巍巍的端到黄柔脚下,“妈妈快洗脚叭。” “妈妈,我今天看见海椰子啦。”她自豪的说。 “什么椰子,你知道椰子?”石兰省可没这种海边的东西。 “嗯呐!”幺妹重重地点头,张开双手比划小人大,“有这么大呢,长得像人的屁股,羞羞。” 黄柔失笑,“椰子哪有那么大?”她见过的海南椰子也就小南瓜那么大,她比划的少说也是六七十斤的庞然大物,小丫头又夸张了。 “是真哒,好大好大,像个屁股嘞!”想想还挺羞耻,谁的屁股飘在水里呀? 黄柔又笑了,椰子是圆的呀,最多是椭圆,或者圆饼,怎么会像人的屁股?“小丫头,你看见的估计不是椰子。” 幺妹很肯定的摇头,又点头,“就是,妈妈,它就是海椰子,不是椰子,它自个儿告诉牛筋草的。”于是,又把牛筋草怎么狡猾,怎么利用童工伺候它的事儿说了,小嘴得吧得吧,说得又快又急。 黄柔被她绕晕了,“诶等等,什么椰子海椰子的?不是一个东西吗?” 幺妹叹口气,双手叉腰,“椰子是椰子,海椰子是海椰子,妈妈这你都不知道吗?” 黄柔感受到了来自闺女的嫌弃,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妈妈还不知道这方面的知识呢,小绿真能不能跟妈妈好好科普科普呀?” 小丫头看了好几套科普读物,记性又好,懂得知识可多啦! 椰子是普通棕榈,它的果实一年就能成熟,是圆形的,而海椰子是印度洋深处的塞舌尔普拉兰岛的特产,是最古老的植物之一,树特别高,能有三十多米高,扇形的叶子也特别特别大,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 而它结的果更是大到惊人,能有六七十斤,要十年才能成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水果!” 幺妹特别大声特别骄傲的加了一句。 妈耶,那傲娇的啥都懂的表情出现在她人畜无害的脸上,真是无端端的有趣,黄柔没忍住,抱着她“吧唧”一口。 幺妹这下知道害羞了,红着脸躲开,“哎呀妈妈,你听懂没?” “听懂啦听懂啦,小绿真讲解得特别清楚。” 被夸奖的幺妹却并不觉着开心,她反而疑惑的问:“那妈妈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幺妹恨铁不成钢的跺跺脚,妈妈真笨,“那可是在印度洋的果子呀,怎么会来到我们这儿呢?” 黄柔这才愣了一下,早在半年前,小丫头就磨着她给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七大洲四大洋她都背下来了,虽然说不清那些国家和省份名字,可大体方位她闭着眼睛能给形容清楚,大人想要在地理上糊弄她可真不行。 这不,她生气啦,妈妈居然一点儿也不奇怪,说明妈妈压根没有认真听她科普,“妈妈你想呀,那么远,海椰子是怎么过来的呀?坐船吗?那船要开多久呢?” 黄柔目瞪狗呆:“……” 对,她回答不出来,也没想到这么多。 她发现,她女儿的知识储备量,已经超越她能教育的范畴了,好像,自从发现她认字后,她就能通过许许多多的书籍报纸来获取知识!途径之多,涉及面之广,是她想象不到的。 “妈妈?你不觉得奇怪吗?” 黄柔只能愣愣的回答:“奇怪,是奇怪。” 幺妹这才满意的“呼”一声,“妈妈明天我们把海椰子抱回来吧,把它种在院子里……”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那你想吃上椰子得等十年呀,到时候你都成大姑娘啦。” 椰子居然可以吃哎呀,书上没说的呀! 幺妹咽了口口水,她还没吃过椰子呢,更别说全世界一年也没几颗的海椰子,“好……好吃吗?妈妈你吃过吗?” “吃过,好吃。” “好叭,那我等它长大,十年我能等哒。”仿佛在她这儿就是弹指一挥的事儿。 黄柔再也忍不住,畅快的哈哈大笑起来,在历来克制内敛的她身上,这是非常罕见的。没办法,谁让她家小馋嘴这么可爱呀? 不过,还有个问题,“咱们这儿跟印度洋那个什么岛的气候条件不一样,万一种不出来怎么办?” 小地精拍着胸脯保证,“妈妈我是小地精呀,这片土地长啥都是我说了算哟。” 这一夜,小地精激动(馋)得睡不着,她实在是太太太好奇妈妈形容的椰子是什么味啦,椰子都那么好吃,那海椰子岂不是更好吃?那可是世界第一大的水果耶!会不会也是世界第一好吃的水果? 这个疑问,折磨得她一夜做梦,无一例外都是梦见吃海椰子的情景,口水恨不得把她枕头给泡湿!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下河去。 今年查得紧,牛屎沟不让种西瓜后,地里的活不多了,社员们有更多的时间花在自留地上,孩子就能解放出来,玩儿的时间明显比往年多。 她刚出门,一路上就遇到好几个“游荡”的无业小孩,脸没洗牙没刷,好点儿的穿着开裆裤聊胜于无,差的连裤子也没有……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去村口玩耍! 幺妹跟他们一路,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孩子话,“我要吃海椰子啦!” “好吃吗?” “好吃!” “有白面饼子好吃吗?”在这群普通孩子眼里,哪天回家能别看见黑黑红红的粗面饼子,那天就跟过年一样开心!白面,仿佛是一个执念,一个美好的象征。 幺妹虽然不觉得白面饼子有多好吃,她吃过许许多多比这好吃的东西,但她非常善解人意,“应该一样好吃叭。” 于是,几个孩子口水流得更凶了,纷纷跟她屁股后头,走到村口大槐树下,其他孩子听说了,也毫不犹豫的加入寻椰大队。听说要去河里捞,家里有破渔网的都跑回家拿渔网,提桶的提桶,拿瓢的拿瓢,激动的穷苦的孩子们,以为这也是跟鱼虾青蛙差不多的东西! 大家浩浩荡荡来到河边,看着宽阔的平静的水面,“海椰子在哪儿呢?” “咋没看见,要扎猛子吗?” 幺妹动用她的灵力探查,很快指着坝头的开关机说:“在那儿,躲在水里面呢,很危险,咱们找大人来吧?” 张秋兰拒绝:“我爸上公社开会去嘞,没人。” 其他家家户户都有活干,不可能为孩子淘口吃的误工,说不定爹娘还得揍他们一顿呢,谁也不敢回去喊大人……反正为口吃的,大家连豺狼虎豹都不怕,还怕水里的东西? 几个男娃脱下衣服裤子,有裤衩的挂着几块破破烂烂的碎布条子,挡前不挡后,没裤衩的也不知羞,全都看着平静的水面跃跃欲试。 忽然,春芽眼尖,指着水面大叫:“屁股蛋!” 众小孩一看,那水里半掩半映的不正是个黑漆漆的屁股?知羞女孩们红着脸躲开,男孩们哈哈大笑起来,可不就像一个人,趴在水里,屁股朝天。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在凫水呢! 可牛屎沟虽然山高水长,也没见过有这么黑的人,再说了,谁的屁股不比脸白?肯定不是人呗! 幺妹激动的跳起来,“海椰子海椰子!” “这就是啥海椰子?” 大家一愣,说好的鱼虾青蛙呢?虽然隔得远,可大家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一个木头做的东西啊!哪有半丝肉? 于是,原本跃跃欲试的男娃们,都开始打退堂鼓了。倒是小彩鱼,春芽一路将她抱来了,此时看见碧波荡漾的河水她跌跌撞撞,几乎是跳水运动员一般“噗通”投入坝里,迅速的游过去,爬到海椰子顶上坐着,慢慢的划起水来。 有对比,大家才发现,这大家伙是真的大,三十斤的小彩鱼就像坐在一只巨大的黑色木船上,两个大脚掌就像船桨一般,慢慢的划过来。 幺妹却有点难过了,这颗海椰子在水里泡得太久,已经没有生命了,难怪昨天露过一面后再也没看见它。如果,昨天她别顾着玩,能早点发现它的话,说不定现在还能说话。 她觉着,作为一只地精,她又失职了。 虽然,最后的最后,小彩鱼把海椰子划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大家伙搬上岸,看着那与屁股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相似度的东西,幺妹还是开心不起来。 因为自己的疏忽,她浪费了一条生命。 不知道会不会又受惩罚,地精灵力好容易才到八级,她一面自责,一面又害怕灵力原地踏步,甚至倒退。 “你们干啥呢?”有人站在坝梗上问。 “哟,这啥玩意儿,咋像个屁股?” 有妇女看见,红着脸啐他们几句,走了。 孩子们终究不是大人,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大声的告诉大人:“海椰子!小福星捡到的海椰子!” 总觉着,说是“小福星”捡到的,就意味着是个好东西,大人们听了就会开心似的。 果然,坝梗上下来几个男人,看清这傻大个的样子,也红了脸——这他妈活脱脱就是个屁股啊! “赶紧的,弄回去,放这儿怪臊人的,影响社会主义队容队貌。”说话的是开会回来的张爱国,他手里还拎着两包草药。 张秋兰的妈妈自从年前感冒没好,一直咳到现在,病得下不了炕,人瘦了十几斤,两颧潮红,形销骨立……所有人都说她是害肺痨了,可去县医院检查过,又没结核杆菌,本来挺精神能干个女人,现在就病歪歪的躺炕上,过一天是一天。 张爱国不像其他人有心思取笑,只见他眉头紧锁,愁苦着张长脸,把药包递给秋兰,“回去给你妈熬上。”撸起袖子,抱着海椰子就往大路走。 这玩意儿真大,真沉,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少天,死沉死沉的,他费了老大劲才给弄到村口,“还要给你送到家不?” 幺妹摇头,心里早没一开始的激动了。 海椰子都死了,带回去也没用。还不如就放村口,让大家都看看吧。 椰子壳非常硬,几乎是坚不可摧,孩子们用石头砸都砸不开,七嘴八舌商量要怎么才能把它敲开。声音一吵,顾老太在院里就听见了,赶紧伸出头来,“幺妹乖乖,来奶奶这儿,奶给你好东西吃。” 心灵受伤的意志消沉的小地精急需零食抚慰,她乖乖进了顾家门……当然,也算她的家门。 这可把顾老太高兴坏了,“乖乖等着,奶给你拿东西去。”咚咚咚跑上楼,端下一个簸箕来,里头是一颗颗匀称的大瓜子儿,两个金黄黄的橘子罐头,以及一堆红红绿绿的水果糖。 顾家没孩子,也没人稀罕这些,明显是为这个“孙女”准备的。 “来,吃块橘子,心里就不气了,啊,奶奶那天也是一时情急,说话不中听,但奶奶心里啊,可是最喜欢你的。” 幺妹心安理得坐着,接受她喂到嘴边的橘子,又喝了两勺糖水这才不那么气呼呼了,“奶奶,我叔叔呢?” “上班去了,他现在真可怜啊。”顾老太故意念叨。 “怎么啦?” 老婆不在家的男人,再也没有一到家就热腾腾能吃的饭菜,再也没有洗干净熨烫整齐的衬衣,每天东一顿西一餐的混,衣服裤子也穿得皱巴巴汗臭臭的,能不可怜吗? 以前没媳妇儿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做爹娘的不觉着有啥。可自从看见有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儿后的模样,现在看他,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顾老太倒是情愿帮他拾掇伺候他,可顾三不愿意啊,回家来也住不了一个晚上就得走,顾老太现在是真知道错了……这折腾来折腾去,受罪的还是自家儿子? “乖乖,你妈妈有没说啥时候回大河口去啊?你看你叔叔多可怜呐。”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我奶奶说了,等她不生气的时候才能让我妈妈回去。”而且,她可不想回去,牛屎沟到处都是玩儿的地方,大河口除了捡垃圾和窜街巷,也没啥好玩的。 “真的?”顾老太仿佛不是愧疚自责了半个月,而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半个月,终于看见绿洲了! 她赶紧又跑到楼上,准备再准备点东西,晚上给老崔家送去,只要能把儿媳妇哄回去,给老三把生活照管好了,让她干啥她都愿意。 大门口忽然伸进来两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是张秋兰的妹子,秋雁,秋萍,“幺妹你吃什么呀?” “橘子罐头。”幺妹也不是吃独食的孩子,她冲她们招招手,“进来一块吃叭。” 一瓣橘子舀出来,一分为二,姐俩每人一小口,酸酸甜甜的让她们好吃到爆炸,舒服的闭上眼睛,仿佛品酒的老头儿,在嘴里嘬一小口,完了还得咋吧咋吧嘴,“好酒!” 幺妹同意的“嗯”一声,又给她们分了一瓣,这才盖上罐头盖子,每人拿两颗糖揣上,把簸箕端到堂屋去放好,“奶奶,我出去玩了啊。” 张爱国虽然人不怎么样,可他老婆还算讲理,教的闺女也懂事,秋雁秋萍都不是贪心的,知道别人给的东西不能多拿,稍微意思一下甜甜嘴就行了。 秋雁还小声嘱咐妹妹秋萍:“萍儿别吃啊,糖要留给妈妈,妈妈喝药嘴巴苦,给妈妈甜甜嘴。” 秋萍跟幺妹差不多大,“好。”小手不放心的按了按小兜兜,生怕两颗水果糖长脚跑了。 幺妹想了想,又跑回堂屋,抓了一把塞她们口袋,“你们给婶婶吃吧。”她昨晚听大伯娘说,她们的妈妈“不行了”,就是在熬日子,“早晚的事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不是好事情。 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春芽大喊一声:“不许你砸我妹的东西!” 下一秒,就听“卡擦”一声巨大的脆响,是她们的“小木船”裂开了。幺妹赶紧跑出去一看,杨爱卫杨爱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正拿着一把大砍刀,居然把大椰子给劈开一条缝了。 这么坚固的东西,大人还不一定弄得开呢,他俩居然用刀背被砸开了……幺妹一时呆住,不知道说他俩什么好了,怪不得奶奶说这俩小子力气贼大,要再过两年他们不搬走,院墙都能让他们推倒。 她避开样爱生的目光,“你们砸我的海椰子干啥?” “河里捡到就是大家的,谁规定是你家的?”杨爱卫越来越像他那蛮不讲理的爹和奶奶,还嚣张的踢了一脚,“这女人屁股似的狗玩意儿,当谁稀罕呢!” 这不,别的孩子都只会说“像屁股”,他却偏说像“女人屁股”,既早熟,又有那么一点不怀好意。 幺妹很不雅的白他一眼,小心翼翼顺着裂缝往里看,有一层黄黄的,板栗内皮似的一层,里头是白白的,硬硬的,厚厚的一层,估计就是妈妈说的“椰肉”了。 “咱们吃椰肉叭。” 有个“肉”字,孩子们顿时来了精神,用砍刀砍,用石头砸,甚至有跑回家把小钢锯拿来的,众志成城,很快就把椰肉弄出来了。 怎么说呢,这东西,喜欢吃的就觉着越嚼吧越香,回味无穷,不喜欢的,像爱卫生兄弟俩,嚼吧两口就给吐了,“呸,还以为啥好东西呢,跟木头渣滓似的!” 没占到便宜,他们扛着大砍刀,去河边砍树玩了。 幺妹把椰肉碎屑捡起来,特别小心的捡了两捧,“给,秋雁姐姐,给婶婶吃叭,这是能治病的哟。” 刚才老槐树已经说了,海椰子能润肺止咳,滋阴清热,虽然不知道婶婶得的是什么病,但止咳应该是可以的。 秋雁秋萍姐妹俩感激的看着她:“谢谢你啊,幺妹,小绿真,等我妈妈好了,我们就一块上你们家玩儿,可以吗?” 幺妹忙答应不迭,真心希望婶婶能好起来。她还记得,这个婶婶曾经给过她炒黄豆吃,冬天还给春芽姐姐擤过鼻涕,笑起来很温暖。 孩子们也就是图个新鲜,见椰子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就吆五喝六又去别的地方玩了,幺妹一直守在那儿,等到顾二伯伯回来,请他帮忙给送回家去,说好的,她要跟妈妈一起吃。 可惜,她并没有等到妈妈,一直到奶奶回来吃中午饭才说,她的妈妈呀被抽中上市里改卷,判高小毕业生的卷子,得半个月才能回来呢。 幺妹扁扁嘴,那就跟家里人分着吃吧。 大伯用小锉刀将椰肉切割成核桃大的小块,让她可以捏在手里啃。那小牙齿就跟铁打的一样,一会儿就“卡擦”完一小块,她自个儿拿一块,不忘给其他人也拿一块。 可崔家人吃不来这东西,嫌硬邦邦嚼起来费劲,太阳穴都嚼吧疼了也吃不出个啥味儿。可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啊,六七十斤的东西,眼瞅着水分一天比一天少,都快变成椰肉干了,崔老太索性给她切成椰肉干,一片片的晒屋顶,心想以后她爱吃的话,就给她炖汤喝。 而切着切着,切到底的时候,他们发现里头居然有颗小小的核。 幺妹用灵力一感受,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是种子,是它的种子呀奶奶!” “这玩意儿有种子?”崔老太半信半疑。 “有呀,凡是植物它都有种子,不然怎么繁殖呀?” 崔老太被孙女难住了,她种了一辈子地,从来没想过没有种子靠什么繁殖的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看的呀!”小地精自从学会看书后,是越来越傲视群雄啦,她发现自己懂得越多,思考的就越多,然后就越忙,就越没时间想不开心的事。 当然,她本来也就没有不开心的事,暂时。 “书上还教这个?”崔老太好奇,“是图画书吗?”她想了想,“那红薯土豆没有种子呀,它们怎么繁殖的?”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对哦,它们的是什么繁殖呢?为什么没有种子?”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等我下次去图书馆找找看,学会了回来告诉奶奶。” 哎哟哟,这副小大人模样,真是爱死了崔老太,抱着她“心肝儿”“肉儿”的叫,她带过这么多孩子,就没一个有这么聪明的,这么爱想问题的!要说读书有出息,眼前这个怕是整个牛屎沟读书最有出息的哟! “好好好,我乖孙女真聪明,以后好好念书当你的大专家,写字儿专家,奶奶给你钱,买书去,啊。”顺着就在身上翻钱。 “那不叫写字儿专家,叫笔迹鉴定专家,能帮警察抓坏人呢奶奶。” 得得得,她说啥就是啥,崔老太跟着她郑重其事的念了好几遍“笔迹鉴定专家”,就把这事认定了,当即把那颗种子埋到土里,盖上一圈捏碎的猪粪。 另一头,张爱国的老婆,名叫黄英的女人,已经病歪歪快不行了,除了两个小女儿还不知道实情,婆家娘家都在悄悄给她准备后事了。 要说爱卫生兄弟俩为啥回牛屎沟来?还不是周树莲想回来看看张爱国老婆,又找不到借口只好说带儿子回来玩几天。虽然知道想法不厚道,可她现在还真希望黄英就这样一命呜呼的好,她少受熬煎,张爱国也少受折磨……而她嘛,自然是又多了一分跟情郎终成眷属的希望。 快了快了,等这女人一死,她跟杨发财离婚,就能带着秋生跟张爱国过上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了! 她一面愧疚,一面又期待,等啊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不仅没等来黄英咽气的消息,反倒听说她一天比一天精神,居然咳嗽病都快好了? 不行不行,周树莲不信,亲自去探了两次病。本来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病秧子,居然都能扶着墙走几步了! 她悄悄问张爱国,怎么忽然就好了? 张爱国莫名其妙看着她,“怎么,你不希望她好起来?” “不是不是,我这也是关心姐姐嘛。” 张爱国也不揪她的话,对两个女人他心里门儿清,一个是灵魂伴侣解语花,一个是真正能干活的不倒翁顶梁柱,作为贪心的男人,他肯定是两个都想要的,尤其在去年,整个生产队种西瓜风生水起挣了不少钱的时候,他甚至觉着还是解语花更能懂他的心。 可今年一落千丈打回原形,吃饱肚子成了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诉求,任劳任怨能干活的黄英,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共同支撑着这个家,倒是动不动爱耍小姐脾气的周树莲,没那么“实用”了。 所以,这就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他苦笑着摇头,现在别说“经济”,能吃饱就算不错了。 “估摸着是这次大夫开的药比较对症吧。” “开的啥药?我看看,下次回来帮姐姐开回来,省得你大老远跑一趟。” 张爱国把处方签递给她,周树莲这资本主义小姐,啥都不精,可又啥都懂点儿,“这不就一补肺益肾的方子嘛,跟以前换汤不换药,怎么就……”效果这么好? 她表示怀疑。 可黄英就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她不信也得信。 幺妹不知道,她无意间的两把小零嘴,居然给周树莲的追爱之路竖起一个大大的绊脚石,不,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止是绊脚石,这简直就是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当然,这椰子肉的神奇不仅于此,天天把椰子肉当零嘴嚼吧的幺妹,没多久忽然发现,她的灵力莫名其妙升到九级了!一般来说,只有在她行善举做好事挽救生命的时候才会涨啊,可她最近都没印象做过这样的事啊。 灵力涨了,在她庇护之下的植物愈发变得生机勃勃,仿佛也多了灵性。短短半年工夫,牛卵树又拔高了几十公分,结的果子又大又多,黄橙橙香喷喷的大果子把树坠弯了腰,吃不完只能全熬成了果酱,用来蘸馒头吃。 原本不愿结果的栗子树,果然如愿的没有再结一个栗子,花儿却神奇的从春天开到了冬天,就跟不会谢似的……村里来人看见,都直呼奇怪。 谁家栽栗子树不是为了结果的啊?老崔家倒好,光开花不结果还当宝贝,要他们,早砍了当柴烧了!白白浪费一块土地,他们家现在的院子可是金贵着呢,那土肥得不要不要的,一个土豆有别人家两个三个大,同样的面积种出来的产量是别人的好几倍! 这要是全种成主粮,还不得堆满地窖,顿顿白米饭?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崔家早在半年前就实现白米饭自由了,只是老崔家大人孩子都低调,肚里吃得流油,面上一点儿也不露。 122 122 小地精的灵力是怎么涨的,她想不通。可春晖却跟家里大人一样,觉着张爱国老婆有点奇怪。 在她印象中,这位队长夫人运气挺不好的,年轻时候陪着张爱国一路吃糠咽菜摸爬滚打,好日子没过上一天,某一年的夏天忽然就病死了。她刚死没半年,张爱国就被提拔到公社当领导,还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很快分配到县革委会当常委,从常委到副主任,没几年又调到市委……算是整个牛屎沟,乃至大河口公社官运最亨通的人,没有之一。 这一世,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方大员”,春晖都尽量避免崔家人跟他正面冲突。 上辈子,曾经跟他有过冲突的很多人家,譬如张大力,譬如顾家,都被他整过。村里人还调侃,他这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积极发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精神,果然是当官的料,只是可惜了黄英,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全为他人做嫁衣。 张爱国后来娶了个干部家的闺女做妻子,他和黄英生的三个女儿就一直留在牛屎沟,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没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很容易学坏,张秋兰懂事得早,二十岁不到让张爱国给出力分配了一份进报社的工作,可秋雁秋萍就没那么好运了,跟村里二流子混在一起,私奔的私奔,嫁人的嫁人。 好像直到崔家被炸之前,谁也说不清楚是跟人私奔还是被人拐卖的张秋萍,都一直没有找回来。 崔家人全都惋惜不已。小姑娘跟幺妹同岁,明明也是挺聪明一孩子,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如果母亲健在,哪至于如此? 而如果没记错的话,黄英就是死在这个夏天。可奇怪的是,听大伯娘传回来的消息,黄英居然一天天好起来了?不止能下炕走几步,还能扶着墙走到村口晒太阳啦? 要知道,上辈子她可是从春节前病倒下就再没能起来过,夜深人静时整个村子上空飘荡的都是她声嘶力竭越来越沙哑的咳嗽声,以及呼吸平静下来时痛苦的呻吟,比春天的猫叫还瘆人。 不仅黄英好起来,就连秋雁秋萍跟崔家孩子的关系也好起来,以前虽然也会偶尔一起玩,但现在她们可是干啥都要来叫幺妹一起的。 春晖想不通,只能归结于幺妹的好人缘。 毕竟,这么可爱这么懂事这么乖巧的小孩,谁不喜欢呢? 幺妹在家玩得乐不思蜀,黄柔在八月底的前一天结束判卷工作,刚走出市一中大门,顾三已经等在那儿了。 “怎么,今天没事?” 顾三撩撩凌乱的头发,“放周末了。”顺手帮她的行李接过来放自行车前兜,出来判卷半个月,她只来得及带了一套换洗衣物。 “累吧?”他关心的问。 “还好,你工作忙完了?”他这半个月是没有周末的,书记和主任撤职的撤职,坐牢的坐牢,整个系统管理层倒下大半,他现在被提为县供销社书记,代主任,一人挑双职,管着单位的大事小事,真正的大忙人一个! “忙不完也得送你回家,小绿真估计都哭鼻子了。”长这么大,她还没跟妈妈分开这么长时间过,哪怕是去年妈妈去上班把她放家里也有没两个星期不回家。 再说了,他是当过团长的,知道什么叫“发号施令”“令行禁止”“分工协作”,请示过县革委会后,把三门市部主任提成县社副主任,曾经跟着他“干革命”的年轻人一个个提起来,全部有机的分配到各个门市部各个重要岗位去,甚至每个公社分社都有他信得过的人严格把关。 等把垃圾清除干净,他还有别的打算。别的行业他不管,可供销社现在明明是跟老百姓吃穿住行息息相关的单位,老百姓的日子过成这样,他觉着自己有责任。 改变不了别的行业,别的地区,但红星县这巴掌大的地方,他得试试。 黄柔知道他是有野心的,也不过多干涉他工作上的事儿,随便说两句别的,坐上自行车后座,双手熟练的抱在他腰上,就像这半个月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是的,虽然当时接到单位带信是说在市一中给所有判卷老师统一安排食宿,可从市区到大河口也就三四十分钟路程,顾三不让她住宿舍,每夕亲接亲送,正好没个小电灯泡在跟前,小两口倒是过得蜜里调油。 今儿结束了,她也得回牛屎沟去,不知道小丫头有多想她,说不定又想哭了吧? 时间还早,二人来到市第一百货门市部,给幺妹买了一罐她心心念念的钙奶饼干,又给两边老人各买了一罐老奶粉,路过农贸市场看见农民悄悄兜售的石榴,又买了两网兜,菜蛋肉家里都还有,倒不用买。可饶是如此精打细算,一趟就花出去五六块钱,着实让人心疼。 今年这工资没涨,物价却飞涨得厉害,计划经济再计划,它也赶不上变化啊!听顾三在革委会的熟人说,今年虽然风调雨顺,可全县第一二季度粮食产量却只有去年(大旱年)同时期的百分之八十,这一现象非常不对劲。 不知道是该种地的不种地,全都忙于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而荒废农业?还是大锅饭的弊端逐渐显露?又或者是没有段书记的英明大胆的领导……反正,或许都有吧。 两个人不无惆怅的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但惆怅那是全国人民都惆怅,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也不少,离村口越近,他们的心情也越愉快,回家,回牛屎沟,就是让人那么的有归属感。 “幺妹你妈回来啦!”秋萍眼睛尖,指着村口前方几百米的大弯道说。 幺妹眼睛一亮,嘴里叫着“妈妈”,脚下哒哒哒就跑过去,可想死她啦! 顾三为了呼应她的叫声,把自行车铃打得“叮铃铃”响个不停,苍翠碧绿的山腰上,蜿蜒盘绕着一条土黄色的山路,人声鸟声自行车声,声声入耳。 其他孩子也稀罕得不行,呼啦啦追在幺妹屁股后头跑出去,“大永久”“大永久”的叫着,与有荣焉。 离着一段,黄柔跳下车,慢慢的走,顾三把幺妹抱上车,载着她打着铃在路上转圈,从村口骑到大弯,又从弯里转出来回到村口,其他孩子眼巴巴看着,跟着,跑着,黄灰四起……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进来一辆劳斯莱斯呢! 骑够了,顾三也不小气,把车借给几个李宝柱几个男孩,让他们载着弟弟妹妹们玩一会儿。当然,虽然只是第一次骑自行车,可大山的孩子们仿佛天生就具备这项技能,一个个颠着脚踩着脚踏滑行一段,大腿一跨,就能把车骑走了。 大家都会,那就比赛吧,看谁骑得快。 以村口作起点和终点,大家排着队轮流骑,骑到大弯道再转回来,看谁用时最少。没有手表和计时器怎么办?那就数数呗,全体孩子按均匀不变的速度从一开始数,谁骑车期间数的数最少,谁就用时少,这方法还是幺妹想出来的,大家都没意见。 夕阳西下,孩子们玩得忘了时间,一直到天黑,蛐蛐“啾啾”的叫起来,大人们扯着嗓子喊,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各回各家。顾三出来收了车子,问幺妹要不要在这边吃饭。 “不用啦叔叔,我回家吃。” 跑到家门口,正好跟要出门叫她的春芽碰上,“姐姐,我们骑自行车比赛好好玩。” 春芽不屑于跟那些叫她“小结巴”的孩子玩儿,不忘教育她:“他们可坏了,去年滚铁环都不让我玩儿,我们现在也不要跟他们玩儿。”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太懂这种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情节,黄柔系着围裙出来了,用手帕帮她擦满头的大汗,小脸红成番茄,刘海给黏脑门上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好玩儿!” “你呀,是不是玩得都想不起妈妈啦?” 幺妹摇头,“想,也想妈妈,但也好玩儿。” “小贪心鬼,赶紧洗手去,吃饭啦。” 黄柔能看出来,这种开心跟在大河口的开心不一样,大河口是有节制、受限制的,在尽量不说错话,不给妈妈招麻烦的前提的开心,但在这儿不一样,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然,等她拿出钙奶饼干的那一刻,小地精的快乐又达到了极致,她抱着妈妈的脸颊“啪啪”亲了好几口,“宝贝妈妈你太好啦我爱你妈妈!” 一群大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都说看不出来是个小油嘴儿,这么会哄人。 刘惠酸溜溜的说:“这才是小棉袄,我家这仨,是破布条儿,四处漏风不说,还冷不丁会扎我一下嘞!” 小彩鱼笑嘻嘻的点头,表示赞同。众人更是大笑不已,春苗似乎是有心事,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弱弱的说:“奶,我,我初中考完了。” “完了就完了呗,明儿领成绩通知书把铺盖搬回来,别把东西落下。”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春苗苦着脸,“奶,那……” “那什么那,你这孩子咋这么墨迹,有屁快放。”崔老太剔着牙,哈欠连天,生产队的活,吃是吃不饱,累是累得要死,要不是有幺妹这个小活宝撑着,她早就想睡觉了。 黄柔眼珠一动,忽然明白过来,“要考高中啦?” 春苗点头如捣蒜,如释重负。现在的初中和高中都只有两年,去年以前都是春季学期毕业,这两年开始渐渐往秋季学期推移,可饶是如此,一年也上不了几节正经课,都在学工学农呢。 “你觉着考得怎么样?县城高中能上不?” 春苗害羞的点点头,“应该没问题。” 其他大人都不说话,看向一家之主崔老太。 崔老太悠哉哉剔完牙,这才抬了抬眉毛,“看我看啥?我说不让她念了吗?” 春苗一愣,随即大喜,难以置信的问:“真的吗奶?我真的可以去念高中吗?”要知道,两年前的现在,奶奶可是连初中都不想让她念呢。 那时候她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现在她可是接近十六岁的大人了,下地挣工分能得六七分了……奶奶居然不让她挣工分减轻家庭负担,反而还同意她上县城读书? 每个月雷打不动要交好几斤粮不说,还要钱,买书买牙膏买手纸,哪一样单拎出来都是要花不老少钱的啊,不止不能给家庭减轻负担,还加重大家负担,让全家大人养着她,供着她? 跟她玩得好的三个好朋友,都是大河口公社下其他几个生产大队的,连初中结业考试都没参加就被家里人催着回去挣工分呢! 春苗觉着,现在的她像踩在棉花上,美丽而幸福,但又担心一步不慎,她就会从棉花上摔下去,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只要能考上,随你念到哪儿,咱们家就供到哪儿。” 春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真的吗?奶奶,我……我……” 崔老太抬手制止她的结结巴巴,这个大孙女作为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孙辈,几乎从小就是在她怀里捂大的,可性格却没得到老太太半分真传,温柔胆小,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一点也不像下头这六个妹妹。 “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有本事读就读,哪怕读到北京,我也供!” 这掷地有声的话,仿佛给崔家七个孩子画了一道保命符,以后啊,除非她们自个儿不愿读,否则谁也不能让她们失学,辍学了! 崔老太虽然不满她的温吞水脾气,但疼爱是真的疼爱,“我听你四婶说,你学习好,我说出去也有面子……高中必须好好学,即使以后回来种地,家里也会想办法给你弄个工作。” 这年头,城市户口毕业的初高中学生,得下乡插队,满两年后方可回城参加户口所在地(街道办)组织的招工,哪怕是革委会主任,县委书记家的孩子也得插队。而农村学生则直接回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城里招工基本不会面向他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村小学当个代课老师。 崔家所有大人已经想好了,孩子们不能回来种地,必须进城当工人。 刘惠赶紧推了推闺女,“还不快谢谢你奶,还有你四婶,以后毕业找工作还得靠你四婶呢。”她顿了顿,讨好的看向黄柔,“听说学章现在是县供销社书记,咱们春苗以后要也能进供销社就好了,你看哪天问问他,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那样的话,连高中也不用读啦!不就卖东西嘛,会称重会找补钱就是了,读那么多书干啥? 她都听说了,那些城镇户口有关系的,初中毕业就能参加工作。他们老崔家现在怎么说也算“有关系”那一挂了吧?书记都是他们家姑爷呢! 要是能去供销社站柜台,那得多风光呐!到时候全牛屎沟全六甲村甚至整个公社都知道,她刘惠的闺女在供销社站柜台,她走路都能带风呢! 黄柔为难道:“事情不是大嫂想的这么简单,户口和组织关系在那儿卡着呢,他也没这么大的人事任免权……” 刘惠撇撇嘴,“害,阿柔你别欺负我土老帽不懂,其实我知道,书记比主任大呢,他现在就是整个单位最大的官儿,安插个自家侄女进去,也就动动嘴的事儿。” 黄柔跟她说纪律,说原则,她就一口咬定“一把手权利大”,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崔老太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听她居然说要“我看你幺妹以后他给不给安排”,老太太终于怒了,一巴掌将桌子拍得“嗡嗡”响,“放你娘的狐狸屁,幺妹怎么能去站柜台?她可是要当大专家的!” 众人憋笑,五六岁的小毛孩,当啥专家? 吃货专家吗? “你口口声声说他当书记权利大,没看见他亲哥亲嫂子都还在地里刨食呢,你算人家哪门子的‘一家人’?” 这可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啊,刘惠嘴唇蠕动,再也无法反驳。崔建国给她腿上拧了两把,低声警告:“再废话就滚回六甲村去,不是口口声声你娘家好嘛?” 提到娘家,刘惠立马变成瘪了的气球,垂头丧气。 好容易安静下来,王二妹推了推春晖,“咱们春晖这次也参加全市统考了,过不了几天出成绩,到时候也去公社上学,跟春苗一样。” 她总觉着,自家春晖比春苗聪明能干,春苗都能得这样的待遇,那她家春晖还不得更好?供销社她也倒不是那么看得上,毕竟除了福利好,工资也不高,她就想把闺女安排进煤厂。 王大姐和曹姐夫,一年不知能挣多少钱呢!大房子电视机电话机,哪一样不比站柜台强?关键吧,女孩子的工作不止是工作,它还是一个平台,一个起点。在供销社的女人嫁什么样的男人?在煤厂当领导又嫁什么样的? 不得不说,王二妹想的,确实比刘惠“长远”多了,也高明多了。 这妯娌俩想来想去,想得头头是道妥妥贴贴,她们绝对想不到,这两个女孩完全没按她们安排的路走,因为以后的她们,不屑于! 黄柔刚回来没几天,忽然有一天中午,幺妹正在院里跟栗子树姐姐玩的时候,崔家门口来了个穿工装推着自行车的年轻人。 “小绿真,你妈妈呢?”年轻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问。 幺妹歪着脑袋看他,觉着挺眼熟的,“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 “我跟你妈妈是同事,我是五年级的体育老师,我姓牛……”话未说完,幺妹已经撒丫子往自留地跑了,这个牛老师她知道,可是非常严厉非常爱打人哒,杨丽芝说他能一只手扛起一头牛,所以大家才叫他“牛老师”。 黄柔满头雾水被她叫回来,“牛老师怎么来了?快进屋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我还得去别家挨个通知呢。”他擦了擦汗,这才说起来的原因。 原来,市三纺几个月前参加了一场市里组织的文艺汇演,当时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赶鸭子上阵,谁也不好意思出头,黄柔作为小学最优秀的语文教师,只得挑起“文艺骨干”的大梁,自编自导了一个朗诵节目,朗诵诗是她自个儿创作的。 谁知几个女老师组成的表演小队还得了奖,是二等奖呢! 现在,市文化馆要代表阳城市去省上参加比赛,每个市两个节目,刚好她们的节目就选中了。现在市文化馆紧急通知她们赶紧排练节目,还给写了封信,把领导们认为诗里不合适的地方再斟酌修改一下,三天后就要上省城。 时间紧,任务重,厂里赶紧催她们回去。 “那其他人呢?她们啥时候到位?” 牛老师一只腿跨上自行车,“蔡厂长要求下午一点半必须全员就位,你们家是最远的我先来,这就去通知其他人……”话未说完,人和车已经杀出去了。 黄柔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只好去地里给老太太说一声,饭也顾不上吃。 “妈妈,我跟你去叭,我给你加油。”幺妹抱着她的腿,乖兮兮的说。 “我也能给四婶加油。” “还有我,小彩鱼也能。” 一群孩子纷纷举手,她们其实就是在家待够了,想去城里玩呢。黄柔正愁她排练节目没人给她照管幺妹呢,就顺势答应了,让大家随便收拾两件衣服就出发。 太阳晒得土地冒烟,一群妇孺又热又渴,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沉重,小彩鱼倒好,有春晖和春苗换着背,幺妹和春芽能走到公社,那是全凭意志力啊。 不,不是意志力,是吃的! 一路上,幺妹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麻叶酥”,一会儿“橘子罐头”“大白梨”“奶油冰棍儿”……反正,凡是她吃过没吃过的,她都念叨了十几遍,不停的给春芽灌输——去到大河口就有好吃的啦! 可真到了大河口,黄柔也没时间“款待”她们,匆匆去食堂打了几份饭菜回来,随便扒拉两口她就上办公室去了。走之前交代她们不许淘气,把门关好,别出去晒太阳当心中暑。 姐妹五个连忙答应。这是春苗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来四婶家,以前顶多就是来吃顿饭又匆匆赶回学校,她好奇的把整个小屋子看了一遍,又把地扫了,拖干净,桌子厨房收拾得几乎是一尘不染。 这就是个勤劳的小蜜蜂呀! 春晖困得不行,一会儿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春芽幺妹则在小卧室里打扮洋娃娃呢——小彩鱼假装是洋娃娃。 刘惠懒得给她扎头发,当然也怕生虱子,她的头发比男娃还短,就比光头好一丢丢的长度……这样的艰难模式,幺妹想要给她打扮个发型也不行,干脆偷偷摸出妈妈的丝巾,给她缠成一个阿拉伯女人的头巾样式,包在彩鱼头上。 丝巾是淡蓝色,薄薄的一层,下巴下打个活结,只露出眉眼和鼻子嘴巴的小彩鱼,还有那么一丢丢好看。 可这距离心目中的“洋娃娃”还差得远,幺妹又翻出妈妈批作业用的红水笔,给她眉心点了美人痣,指甲涂成红色……嗯,似乎还是差着点儿。 “还有嘴巴,红嘴巴!”春芽抢过水笔就要画小彩鱼的嘴唇,幺妹忙一把挡住,“不行哒姐姐,画嘴唇会中毒哒。” “什么中毒?” 幺妹指指水笔,“墨水儿不能吃进肚子呀。” “可她已经吃了呀。” 幺妹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小彩鱼居然把红通通的手指头放嘴里咂吧呢,咂得一张嘴都是红的,鲜红的指甲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一拍脑袋,强行给她把手掏出来,“你不吃能吃哟!” 可她顾得上左,顾不上右,小彩鱼仿佛尝到了“甜头”,咂得津津有味。 作为一只有责任心的地精,幺妹真怕墨水儿吃坏妹妹的肚子,还装扮啥洋娃娃呀,赶紧给她喂饱才是正道,她赶紧踩板凳上,拿出麦乳精,又去对门讨了一杯开水,手忙脚乱的给彩鱼“冲奶粉”。 不止负责冲,还要当心她来抢,抢了还要当心她呛到自个儿,呛到还要当心别弄一身……得,等春晖醒来的时候发现,她们已经把小彩鱼脱得光溜溜了,一身脏衣服正由春苗给她洗。 黄柔原以为,傍晚回来她们都出去玩了,谁知开门进来,发现一溜儿五个丫头乖乖(生无可恋)坐着呢。 “咋啦这是?肚子饿啦?” 幺妹生无可恋的摇头,“妈妈,咱们能不能把小彩鱼送回家呀?” “为什么?你们不是喜欢她才把她带来的吗?”老太太还担心她们带不好她呢,是春苗和春晖拍着胸脯担保的。 幺妹惆怅的叹口气,“我们不想要她啦,她太调皮啦。”从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停止过捣乱,连菲菲都让她吓走了。 黄柔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阳台上晾着的一件件还在滴水的衣服,以及猪窝一样的床铺,顿时哭笑不得。要不是铁门的锁她还够不着,她绝对能自个儿溜出去祸害别人! 捣蛋而不自知的彩鱼,正红着一张乱七八糟全是墨水儿印的脸,吃着一把细细碎碎的小米……“啥?小米?她哪儿来的小米?” 幺妹生无可恋的指指鸟笼。 原本关得好好的笼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里头的食槽水槽空空如也,像被强盗洗劫一空,而黄柔这才发现,那只话唠鹦鹉好像不见了! “闹闹呢?” 幺妹生无可恋的指指厨房。 灶台上的搪瓷盆里,一只粉不溜秋的肉球球,正蹲在盆底,瑟瑟发抖……那钩子似的长嘴巴,不正是闹闹? 哦,对,没剩几根毛的闹闹。 自从看见这只会说话的鹦鹉后,小彩鱼不吃红墨水了,改为抓鹦鹉,她手劲大,又没个轻重,逮到就能薅下一把毛。而闹闹也是个贱脾气,不知道躲躲,逮到就薅,逮到就薅,没几下就薅图了。 秃了的闹闹像个没衣服穿的赤身裸体的大美女,别说出门,它都自闭了!要不是幺妹把它藏在彩鱼够不着的灶台上,估计连鸟命也要没了! “妈妈,我们把小彩鱼送回家叭?” “对,我们不要她啦。”春芽双颊气鼓鼓的附和。 黄柔哭笑不得,要送也得等她事情忙完啊,“乖,你们好好跟她讲道理,再等几天,等我从省城回来。” 然而,现在的小彩鱼可不是讲道理能讲通的孩子,除了幺妹,其他人的话对她来说基本是耳旁风,且是人来疯脾气,你越说她搭理她,她捣乱捣得越有成就感。还不如就静悄悄的让她搞破坏,搞一会儿她累了就会自个儿睡觉,天下太平。 幺妹不知道小孩子生长发育都有这么个必经的叛逆过程,俗称“TerribleTwo”,她只是觉着,她再也不喜欢小彩鱼,也不喜欢小孩子了!因为小臭鱼不止薅秃了闹闹,还撕了她两本书,最关键还是她最爱的小象波波! 小地精太生气啦!生气到想打人,她要是有魔法就好啦,她要把捣蛋鬼小臭鱼变成一只没毛的鹦鹉,让她光着屁股羞羞,还要把她变成一只小大象,关在动物园里给小朋友们跳大象舞……嗯,目前就想到这么多。 黄柔的节目排演得非常顺利,学校和厂里非常重视,把高档录音机留给她们随便用,小汽车随时待命送她们上是百货商店买服装和化妆品不说,还多给她们每人补贴了二十斤白面五斤清油,以鼓励她们为集体荣誉牺牲自己的假期。 别的她都不在乎,可白面清油是实打实的好处,当天晚上回家就给七仙女炸油条吃了!一根根短短的巴掌长的小油条,金灿灿油汪汪,配上一杯蜂蜜水或者麦乳精,那简直比当神仙还舒坦。 等孩子们吃够了油条,她们三天排练期限也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坐上市文化馆的班车,上省城啦。 对于这趟省城之行,黄柔也不抱希望。毕竟整个石兰省几千万人口,藏龙卧虎,要啥样的人才没有?她的作品在市里能获奖,去到省里可就不够看了。 人家多少科班出身的文艺骨干等着崭露头角呢,她们能无功无过的表演完就行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黄柔现在一心只想搞教学,其他的事都算“不务正业”,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她志不在此,可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啊,杨老师那可是卯足了劲,每一个字眼每一句台词乃至每一个表情都是对着镜子练过无数遍的,服化道也是精心准备的。 “妈妈加油,我妈妈世界第一厉害,一定会拿奖的哟!”出门前,幺妹亲了亲妈妈,狠狠心把自己一成灵力传给妈妈了。 当然,她谁也没告诉。哪怕是黄柔,也只觉身上暖洋洋的,熬油费火练了三天,其他人都是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唯独她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杨老师虽然特意化了个精致低调的妆容,可站在黄柔面前依然自惭形秽。 “小黄还说昨晚没休息好,这面色哪里像嘞?”她羡慕的看着黄柔那白皙光泽的小脸,尤其双颊两朵自然的红晕,是结婚后才有的幸福写照。 杨老师娘家和婆家都是干部,丈夫才三十出头却已经是阳城市委书记的秘书,工资高不说,人脉也广,尤其是对各种政策解读和政治敏感度,是其他女教师比不了的。这样的女人,她胸怀宽广,吃穿不愁,孩子听话,心态自然也就平和,对黄柔更多的是欣赏和钦佩,而非嫉妒。 黄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颊,“我觉着睡得不太好,孩子太闹腾,可……”手感确实相当嫩滑,白豆腐似的,又软又嫩,跟以前不大一样。 可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 “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有爱情的滋润就是不一样哟……”另外一个女老师打趣道。 黄柔的脸,瞬间更红了。跟她们嬉笑两句,转头看向窗外,公路边一排整齐的、笔直的白杨往后退,昨晚看的文字忽然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印入脑海。 她揉了揉太阳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有看会儿书的习惯,每天都看,所以也不怎么记得住,只是享受那个看的过程罢了……像这么清晰的记得每一个字,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看来,这段时间不止皮肤变好,连记性也好了,难道要真像闺女说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小丫头,还怪会用成语! 而此时,非常会用成语的小地精,正乖乖躺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突然耗损一成灵力,她整个人都虚弱下来,别说和小彩鱼斗智斗勇收拾烂摊子,她连看书写字玩游戏的力气都没有。 她啊,就盼着妈妈能拿个奖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有种预感,如果妈妈这次好好表现拿到奖的话,她的运气就会变得很好很好。 可具体怎么好,为什么好,她也不知道鸭。 “妹起来吃饭啦,还睡呢?”春晖站在门口叫她。 幺妹弱弱的笑笑,“我已经醒啦姐姐。” “又在想四婶啦?” “嗯呐!我妈妈这次运气一定会非常非常好哟!”她十分肯定的说。 春晖来了兴致,上辈子四婶的运气一直不好,甚至说很悲情,自从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子弟小学辞退后,她就只在家里种地,即使后来包产到户改革开放,许多人尝试着南下务工求生,她也依然是在家种地。 上辈子,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被辞退呢?这一次,她的运气又该怎么好,会有多好呢? 小地精摇头,来到厨房,发现是前几天吃剩的油条。黄柔怕几个孩子在家没吃的,给多炸了好多好多油条,可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也不那么好吃了。眼瞅着天气热就要馊了,春晖把油条切碎,扔在一锅豆腐脑里煮,撒一点点葱花,每人来一碗,就是一顿。 要是吃够了咸口的,就放一勺白糖,换个口味。 可就是山珍海味换着吃,春苗也待不住,想要回家帮大人干活,奈何幺妹想在这儿等着妈妈的好消息,赖着不想走。 直到第三天傍晚,厂里派去接人的小汽车终于停在楼下,发出“滴滴”的喇叭声,杨老师标志性的爽朗的大嗓门叫了一声“丽芝”,小地精兴奋得“嗷”一声,冲下了楼梯。 123 123 “妈妈,妈妈你回来啦!” 黄柔刚下车,一个肉乎乎的小炮弹就冲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小脑袋一拱一拱的,真像只小猪。 “怎么啦?” “妈妈我好想你呀!” 一同下车的其他老师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也会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母亲,可那都是挂着鼻涕泡,远远的站着,不肯过来。哪像这个小棉袄,像一只乳燕投入母燕子的怀抱,亲热的,热烈的。 看看看看,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啊。 杨老师酸溜溜的说:“我家杨丽芝不知道还在哪儿翻垃圾呢,你家这白白净净的胖娃娃可真让人眼热啊!”她放下行李包,“不行,得让我也抱抱。” 于是,幺妹就被她抱起来了。 她乖乖的“嘻嘻”笑着,“丽芝来啦,杨老师你看。” 可惜这招围魏救赵并不管用,“我可不想她,只想崔绿真……”杨老师故意亲了亲她,“你知道吗,咱们获奖啦!” “什么奖?有奖状吗?”她双眼冒光的问,“我能看看奖状吗杨老师?” 杨老师故意卖关子,“你先猜猜,咱们获的是几等奖呗,猜中就给你看。”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嗯,二等奖?”她还记着上次来市文化馆就是二等奖,在她心目中,这就是最好最高的奖啦,再也没有比二等奖还好的奖啦! “哈哈哈,不对哟,你再猜。” “那是三等奖?” “不对不对,比这个好,比二等奖还好。”其他人都笑哈哈的看着她,浑身不止没有长途劳累的风尘,反倒是一股清新的,雀跃的喜气! 这就是送分题了,能难住聪明的小地精吗? 只见她难以置信的“哇哦”一声,大声问:“那是一等奖吗耶耶耶!我妈妈好厉害,杨老师好厉害,阿姨你们好厉害,是一等奖耶!” 所有人再次哈哈大笑,可不是嘛。 本来以为就是去走个过场,顶多能得个鼓励参与奖就是顶顶了不起的,谁知道居然突破重围,打败几十个竞争对手,得了一等奖!去之前厂里就放话了,鼓励她们拿荣誉,拿到名次就有奖励,一等奖可是每人一百块现金嘞! 整个朗诵队一共七个人,相当于每人白白多得了三个月工资,这谁不高兴?蔡厂长敢夸这样的海口,估计也是打心底里认为她们拿不到,说出来过过嘴瘾的……谁知道她们还真拿到了 而且,对于其他几位诸如杨老师一般不缺吃穿的同事来说,一百块钱还真不放眼里,关键是这省级一等奖的荣誉,能给她们晋职称! 而评委也说了,论表演的观赏性,她们不出众,亮眼的是她们的原创诗歌,歌颂社会主义赞扬无产阶级的现代诗歌,省文化厅准备将这首诗歌选送《红旗》! 《红旗》杂志是啥?那可是跟《人民日报》齐名,甚至还更胜一筹的中央委员会主办刊物,全国所有机关单位统一发行的!《红旗》《人日》《参考消息》是家喻户晓的纸媒三巨头,毋庸置疑。 这样的知名度,普及面,传播面,意味着——黄柔的诗歌就要让全国人民看见了,说不定连主席都能看见嘞!这不是本事是啥?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本事嘞! 以前,大家对黄老师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顶多再精确一点儿——“漂亮寡妇”。她为人低调内敛,唯一做的“出格”“高调”的事,就是嫁给年轻英俊享有正团级待遇的顾学章……可现在,她的诗歌能登上《红旗》,大家对她的定位又多了一个词——才女。 “小绿真高兴吧?你妈妈以后啊,可就是咱们单位顶呱呱的才女啦。”杨老师把幺妹放下地,毫不掩饰的甩了甩胳膊,这丫头还真重,结实。 他们家杨美芝杨丽芝跟她比起来,那就是“西施”一样的体格。当然,即使是病西施,那也是自个儿闺女,她爱还来不及呢! 幺妹跑过去,仰头看着妈妈。 她觉得呀,现在的妈妈真漂亮,逆着光能看见她碎碎软软的头发,淡淡的眉毛,嘴边像有两朵小花儿盛开。她的妈妈呀,真是世界第一漂亮! 黄柔摸了摸脸,“看啥呢?” “妈妈漂亮。”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她这几天已经被同事夸了好几遍,耳朵都起老茧了,她下意识又摸了摸脸,真有那么漂亮?当然,她也明显发现这几天洗脸洗出来的水是黑的,毛巾手帕一擦也是黑的……可省城是闻名全国的春城啊,空气好,环境美,没那么多灰啊。 就这么观察了几天,她又发现,洗过脸后自己真的皮肤好了许多,原本眼角多出来的淡淡纹路,居然也莫名其妙没了? 杨老师一路追问她是不是用了啥化妆品,是不是顾三给她从百货公司带来的,一定要让她交出“秘方”,可她现在连雪花膏都不舍得抹呀……当然,奇怪归奇怪,她把功劳归在丈夫和女儿身上。 试问这世间,哪一个夫妻和美家庭幸福的女人,能不美呢? “妈妈你怎么那么厉害呀?”幺妹满眼崇拜的看着她,眼里都要冒小星星啦。 黄柔点点她的小鼻子,“小马屁精,再夸就过分了,啊。” 她这次也是运气的成分居多,歌颂现行社会制度也算有感而发。以前她是不屑于写这种诗歌的,总觉着是为五斗米折了腰,对不起她知识分子的出身,可自从跟顾三结婚后,她才真正体会到社会变革给她这样的普通人带来的美好。 虽然,地、富、反、坏、右的子孙后代依然不受待见,可她的出身……如果放在封建王朝,那是要流放,永不得录用的。 有感而发的诗作,都不是她花十成心力写的,哪至于就让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虽然,她相信女儿没有说谎,她是打心眼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地精呀。 这一次,她们拿到第一名,给全单位乃至全市都挣来大大的荣誉,不止厂里奖励她们,市里也奖励每人一桶五斤清油……幺妹很奇怪,怎么奖励的还没厂里的多。 当然,更让她奇怪的是,省文化厅的奖品居然仅仅是一套《毛选》……她不信,把妈妈的“奖励”书拿出来,“哗啦啦”的正着反着翻了两遍,里头真的就是一页页纸,不是钱,不是票。 她觉着奇怪,妈妈却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吧。反正五岁半的她是理解不了,她心里眼里只有吃,只有吃的才是硬通货! 正说着,腆着大肚子的蔡厂长过来了,率先跟黄柔握手,“小黄真是才女,才女,咱们单位的笔杆子啊!” 黄柔含蓄的笑笑,也倒不至于诚惶诚恐,她跟这位领导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倒是蔡厂长,指着幺妹说:“崔绿真,你妈妈得奖了,你高兴不?” 幺妹点点头,这些大人好奇怪,怎么都问她高不高兴,她当然高兴啊!都高兴疯了她!如果用数字表示高兴的话,她的高兴就是一百分! 因为以前找东西的关系,蔡厂长对这位孙子的小同桌那是印象相当深刻,也十分喜欢她,问了她几个问题,夸了几句,这才开始言归正传:“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大家回家好好休息,待会儿我让后勤处给你们送点慰问品。” 虽然没说是啥,可大家都知道,肯定是硬通货。 市三纺效益好,历来财大气粗。 “对了小黄,你这笔杆子可得好好为咱们单位发光发热,今儿你们获奖的事,必须写篇通讯稿,在全市全系统内发扬为集体争光的精神……自从小胡出国,剩下的人写的都是啥,狗屁不通!”指定要她亲自写。 黄柔不能顺着他的话否定院办十几号人的工作能力,只是谦虚几句,答应下来。 蔡厂长擦了擦额头的汗,人胖,汗出得也多,有时候会让人觉着,他出的不是汗,是油。这不,一会儿工夫,脸上就油汪汪亮堂堂的,尤以额头最甚。 那可真是一个伟人的额头啊!幺妹悄悄在心底说。 “小胡这一去,还真挺怀念,他要在,你们人没坐上回来的车,他通讯稿就发市里去了,哪还需要……” 胡雪峰虽然当爹不怎样,可工作确实努力,能力也是杠杠的,黄柔不得不佩服。 大家附和着说了几句,其他人也就散了,蔡厂长又跟黄柔单独聊了几句,重点关心她的家庭生活:“小顾最近忙吧?有段日子没见他了。” “是挺忙的,我也几天没见他人影了,厂长有事找他吗?我回头告诉他。” “没没没,就是问问,他晚上有空没,来我们家吃酒。” 吃酒?黄柔一愣,不是喝酒。石兰省方言,喝酒就是喝酒聊闲,“吃酒”是办事宴请亲朋的意思。 她瞬间明白过来,蔡厂长的儿媳,也就是蔡明亮的妈妈,上个月好像生了个孩子,只是因为人家是领导层,平时跟他们也没啥交情,她也就没放心上,连生男生女都不知道。 这是……邀请他们去喝满月酒? 要搁半个月前,这可是她压根不敢想的待遇! “说好了,啊,到时候全家都来,小绿真,明亮还让我专程转告你,一定要来哦。” 幺妹眨眨眼,蔡明亮会邀请她?臭男生的话,她才不信呢! 但她还是很礼貌的跟厂长伯伯挥手,再见。 既然人家领导都直接开口了,黄柔也不好推脱,估摸着他能请自家也是看在顾三升职的面上,索性去办公室给县供销社挂个电话,告诉丈夫一声。 办完事回到家的时候,七仙女已经把饭菜拾掇妥当,拿拖鞋的拿拖鞋,倒水的倒水,盛饭的盛饭,甚至她洗手都有人给她挽袖子? 这得奖了,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刚一坐下,孩子们就七嘴八舌问起省城的事来,楼房高吗?汽车多吗?食堂多吗?有卖烤鸭的熟食商店吗?看见卖生日蛋糕的商店没?幺妹的生日蛋糕卖完没?下次还能买到吗? …… 凡此种种,对于来自闭塞小村庄的孩子们来说,省城,无异于国外,去一趟那都是能见三天三夜说不完的大世面的! 幺妹倒是显得很淡定,因为她已经去过一次啦,还去逛过最时髦的动物园呢,她关心的是:“妈妈,明天你又要去上班了吗?” 刚才厂长伯伯的话她都听见啦。 “对,你们在家乖乖听话,明天下午早点结束我就带你们上市里去买烤鸭怎么样?” “好呀好呀!”小地精立马多云转晴,如果每次加了班都能有烤鸭吃,那妈妈快去加班叭,她一个人在家可以哒。 下午五点不到,顾学章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手机提着一兜礼品,一兜梨子和石榴,都是本地最常见的水果,样子看着丑,但熟透的味道实在是喜人。孩子们在家里总得有个甜嘴的,他买的也便宜。 他是为了去做客才提前回来的,先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个头,又换身干净的白衬衣解放裤,一双暂新的乌压压的布鞋,那就是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啦! 他跟其他抽烟穿皮鞋的领导不一样,这副清爽干净的模样走出去,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他是整个县区供销系统的一把手。 幺妹也换了妈妈结婚那天穿的红裙子,春晖几个非常懂事,知道四婶他们出去是交际应酬,不止不会撵着去,还宽慰他们家里有人,慢慢的吃饱喝足再回来。 蜂窝煤是现成的,油盐酱醋也是足足的,黄柔给她们指了指厨房墙上的腊肉,“待会儿你们切块肉,炖土豆,粉条在灶台下,喜欢吃就别煮饭了,多放点儿粉条,十来斤呢管够。” 提着礼品,一家三口容光焕发的来到“领导楼”。 所谓的领导楼,其实就是盖职工房时单独预留出来的三栋小白楼,矮胖矮胖的,看着就富态。墙刷得雪白,前后大阳台,房前屋后是成片的绿茵茵的大树,常年开着月季花……仿佛,连花草也格外眷顾他们。 一家三口来到四楼,蔡家的门已经大开,“哟,小顾小黄,赶紧进来……哎呀人来就行了,还拿什么东西,真是见外。” 蔡厂长笑得弥勒佛似的,高兴的拍拍顾三的肩膀,“叫你小顾是我倚老卖老,该叫顾书记才对。” 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县里和公社上有头有脸的干部,顾三跟他们也算眼熟,大家迅速的攀谈起来。黄柔放下东西,准备进厨房帮忙,让蔡厂长的老伴儿给推出来了。 老太太年近六十,可满面红光,富态圆脸,头发乌黑,一点儿也看不出年纪,反倒像四十八九的中年妇女。她笑眯眯的挽着黄柔的手,指着红木茶几上的托盘说:“小绿真快吃糖,明亮,明亮你同桌来啦,快来招待小客人呀!”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蔡明亮这个大坏蛋,她可不喜欢。 可耐不住蔡明亮喜欢她啊,自从不敢揪她头发戳她胳膊后,这臭小子终于知道想让女孩跟他玩儿,不能欺负她们的道理,转而有啥好吃好玩的都会先想着她们。 崔绿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着他的“好”持续不了太久,保不准前一秒给她糖吃,后一秒就叉着腰告诉她糖里有药……所以,对于一脸热情的同桌,她很冷淡。 但说她冷淡吧,她的小眼神又随时瞄着他的动作,每当他找到橘子味水果糖时,她的小心心就提起来,她爱吃耶…… 每当他从瓜子盘里摸出金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她的小心心又提起来,巧克力耶…… 这是她第二次吃巧克力。 厂长伯伯不愧是厂长伯伯,不仅能给妈妈发白面清油,连他们家的糖都是巧克力做的!一颗颗又甜又苦又丝滑,还有淡淡的奶油味,跟卖壳叔叔的不一样。 正瞄着,忽然,门口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一身帅气的警服大檐帽,女的一身鲜红裙子高跟鞋,一头卷卷毛特别引人注目……最关键的是,卷毛阿姨的手居然挽在男人胳膊里。 “小徐来了,赶紧进屋。”蔡厂长过去,同样的拍了拍徐志刚的肩膀,仿佛是一套批发来的动作和话语。不过,在看见卷毛阿姨的时候,他的批发语言终于有了一点变化,“这位是……” 大家都以为,跟他一起来的是陈静。 “蔡叔叔好,这是我对象……我未婚妻,尤雯雯。”徐志刚脸色也不自然,他就是因为陈静的关系才认识的蔡厂长,陈父陈母拿他当女婿待,经常带着他请客吃饭,他们的人脉关系他基本都有涉足。 蔡厂长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好好好,赶紧进屋。” 心里却也纳闷,上两个月还骑车送老陈家那闺女回来呢,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对……未婚妻?现在这些年轻人处对象的速度,他是跟不上啦。 老咯,老咯。 尤雯雯笑得灿烂极了,“蔡叔叔好,叫我雯雯就好。”虽然她爸爸坐牢了,可她哥还是干部,她家亲戚也还是市里干部,她倒是不怯场。 大家都不知道她来路,纷纷笑着打招呼。 “顾书记也来了?可真是巧啊。”话是对顾三说的,可眼睛却在黄柔身上,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打量。 不得不说,尤雯雯本身是个漂亮女孩,个子高,皮肤也白,可她赶时髦学外国人纹眉纹得太失败了,像用蓝墨水画了个熊猫眼,眉毛又太细太黑,白白浪费了一副好底子。而黄柔则恰恰相反,自然舒服的眉眼,没有那么多喧宾夺主的“技巧”,看着就让人无端端的增加好感。 尤雯雯不瞎,也不是盲目自信的人,很快她就败下阵来,故意挤到黄柔身边坐下,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叫,仿佛多亲热似的。 黄柔不知道她跟丈夫和女儿都有过过节,只当她也是跟陈静一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倒是也没不理她。 她是恨,可她恨的是徐志刚,不是尤雯雯。她已经旁敲侧击的套过尤雯雯的话,他追求她的时候陈静正好在市里照顾母亲,二人属于正式分手状态。证明不是尤雯雯插足,而是徐志刚耐不住寂寞,前脚刚分手,后脚就喜欢上别人。 看吧,陈静难过得茶饭不思瘦了好几斤,眼窝深陷得可怕,他却很快有了未婚妻,谈笑风生。 她心里恨恨的,替好友不值,面上笑着问:“尤同志跟徐所长好事将近了吧?” “嗯,他们家人瞧好了日子,就在下个月十六号。” 呵呵,跟陈静处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提结婚的事,跟尤雯雯就是迫不及待订下婚期?他们也才认识三个月,正式处对象也才一个多月吧? 黄柔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男人要变心还真是一朝一夕一个眼神就能啊! 同样跟她一样气得不想说话的,还有小地精。 徐志刚因为带了个新女友来,其他人搞不清状况,心里颇为不屑和愤慨,都不怎么搭理他。顾三也是有句没句冷淡得很,他就像一个走错宴会场地的陌生人,只好将化解尴尬的目标转向幺妹。 “幺妹你们放假没?”他凑过去,笑嘻嘻的问。 “哼!”小地精不会也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小屁股一转,背对着他。 徐志刚摸了摸鼻子,“幺妹怎么啦?你不是喜欢吃橘子糖吗?来,给你。” 幺妹都快气炸了,气哼哼的用后脑勺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橘子糖?” “你静静阿姨说的啊,她每次去百货商店看见橘子味的东西都会想起你,就连橘子色的衣服,也是……”徐志刚沉默了。 是啊,陈静看见啥都能想起这个小丫头,他又何尝不是? 他现在一下班就往市里跑,倒头大睡就就好了,再也不用想她。待在大河口,走到哪儿都觉着是跟陈静一起走过的路,看见啥都是跟她一起看见的,哪怕食堂打饭也会想起她曾经对这些饭菜的“评头论足”。 所有人都说他浪费了陈静三年青春,可他又何尝不是?难道他的二十几岁不是青春?他没一心一意对她? 两个人都是付出过真感情的,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他们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不存在谁对不起谁。与其痛苦的别扭的强扭在一起,不如各自嫁娶,相忘江湖。 他叹口气,告诉自己:徐志刚,你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时间能让你爱上一个人,也能让你忘却她,你需要大踏步向前。 幺妹看他一眼,“哼”一声转头,继续发呆生气去了。她胖胖的手指,把金色锡纸剥开,一下一下的抠着,抠平每一个小口子小折痕,她又把锡纸合拢,拧成个包子褶儿,捏紧,继续打开,抠平…… 等她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的时候,这顿饭终于吃完了。 被迫营业真的太难了,她现在只想回家,回到她熟悉的,安心的小家里。 本以为妈妈加班就是加一天两天,谁知道接下来几天黄柔都早出晚归,比给小学生上课还累。 似乎是忽然之间发现她的好文笔,不止蔡厂长让她写这写那,就是院办的办公室主任,也把手里的很多对外宣发的文字性工作交给她,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一来二去,蔡厂长就把她借调过去了,美其名曰“暑假不用上课闲着也是闲着”。 黄柔虽然有意见,可她低调惯了,不愿出头提意见,心想锻炼就锻炼吧,她又不能提加工资,国家单位的工资都是从系统里一级级走的,她也不想提压根实现不了的诉求。 顾三却不忍她如此劳累,反正又不图她挣钱养家,某一天楼下遛弯儿的时候遇到蔡厂长,旁敲侧击的提了一嘴,谁知蔡厂长却拍着他肩膀,意味深长的说:“时势造英雄,实干出成绩。” 他隐约有了预感,倒也不提了。反正妻子现在漂亮,自信,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这就足够了。话说“小阿柔姐姐”这段时间可能是真“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皮肤嫩得豆腐似的,也是他的福利不是? 而让黄柔惊喜的是,八月底的时候,王满银和高元珍上门来了。 “姐,满银哥怎么来了,有啥事带个信,我去就成。”高元珍这么大的肚子到处跑她可不放心,再想到她是颠簸了一路自行车来的,更加担心了。 “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高元珍扶着肚子进屋,视线搜寻一圈,“小绿真呢?” 幺妹早在十天前待不住,跟姐姐们回牛屎沟了。妈妈天天加班早出晚归,答应的烤鸭也没时间带她们去买。 高元珍一听,颇为遗憾的叹口气,“早知道我就提前几天来了。” 王满银赶紧提过来两个沉甸甸的编织袋,里头是一个个金黄的黄桃罐头,杏子罐头,梨子罐头,全是给小丫头准备的。 “可惜了……不过这些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反正她最爱的橘子要到国庆节才熟,到时候多给她留几个就成。”高元珍抚着肚子,隔着薄薄的衬衣,黄柔能看见她肚子上的波动。 “呀!这娃儿身体也太好了吧?小猴子似的,力气老大了吧?” 高元珍还没说话,王满银早迫不及待接口了:“可不是,我把手放上去,他就踢我,我放哪儿他都能找着,一踢一个准,有时候还打拳嘞!” 黄柔笑起来,一副“哟哟哟”的表情,高元珍红了脸,推他一下,胡说啥呢,啥叫“把手放她肚皮上”,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怎么着了呢。 “害,这是你妹子,怕啥,又不是你们村那几个长舌妇……臭婆娘下次再乱嚼舌根,老子见一次打一次!”王满银恶狠狠的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我真干得出来”的样子。 当然,黄柔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真能干得出来。 上个月月底,为了躲风头,她们的包包迟迟不敢拿到市面上,市里有个裁缝铺索性模仿她们手艺,做起包包来。虽然绣花技术不如崔家三妯娌,可裁缝铺有关系,有固定上下游,拿的料子便宜不说,做的包也够精致,价格足够便宜,打着“百货商店”专柜的名号,一上市就引得哄抢一空。 这不是跟风,这是赤裸裸的抄袭,甚至抄袭不算,还想取而代之!因为他们拿去百货商店的时候就号称是他王满银的供货商,直接跳过他这个中间人能给百货商店更低的价位……这是当他王满银是死人呢? 他虽然天天在李家沟帮忙种地做罐头,可他不是别人,他是王满银啊!整个市区哪里没他的眼线?这么个冒牌货刚冒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拎着拳头上门理论。 不是不允许别人卖包,世界这么大,他们要卖就卖呗,反正各凭本事挣钱。可他们打着他王满银的招牌卖冒牌货,败坏的可是他王满银的名声,这不,才卖出去一批,舅妈就把他找去骂了一顿。 说他刚看着像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怎么又故技重施不学好了?信不信把这事告诉老太太,让他老娘打死他! 王满银气得啊,裁缝铺的王八蛋孙子龟,坏他名声!当天就叫上一众狐朋狗友,去把那裁缝铺砸了。反正他就是个混子,就是不学好,居委会和治安队能拿他怎么着?钱他是不赔的,牢他是不坐的,砸了就砸了。 因为他一口咬定对方投机倒把,还借他的名头,让他好好一贫下中农无产阶级背了“资本主义”的名声,这锅他可不背!一天不把这事情解释清楚,他就一天不离开裁缝铺,让它片瓦不存,寸草不生! 混子说到做到,还真就不走了。 可裁缝铺呢?那是从街道手里承包下来的国营商店,也就是以前那波湖南人跑了后被政府收回去,结果发现它身上一屁股的债,经常有私人和单位四处讨债,政府也不干了,再次承包……当然,允许他们经营的范围是裁剪、缝制群众衣服,为人民群众服务,而不是私自做包,牟取暴利。 王满银以前那才叫真正的投机倒把,一天几百块的进项吃香喝辣,可他已经“金盆洗手”了呀,只要没被当场抓住,他就是清白的无产阶级!谁也打不倒的,谁要是说他资本主义,他就跟谁急眼。 其他人:“……” 然而,还真就是拿他没辙。 事情闹得挺大,连黄柔在大河口都听说了,王满银可真横啊,穷横穷横的。 说了一会儿,高元珍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妹子,这是咱们半年的分红,一季度没啥你是知道的,二季度终于开始盈利,没再只进不出了。” 黄柔也不推辞,自从投进去三千块,又给友娣提前预支往返北京的车票食宿后,她银行里又没钱了。包包也不敢卖,每天生活花销都用工资,也压根存不下钱。快开学了,她准备买几本书给孩子,再做一身新衣裳,每天睁开眼睛就是钱钱钱。 高元珍很满意她的爽快,笑着道:“妹子数数,这是八十块,我全给换的零钱,正好你买菜啥的也方便使。” 她能分到八十块,那总的赚头就是二百……对于小本买卖的小作坊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了……难怪两个人喜笑颜开嘞! 有了钱,肯定就要吃顿好的。她揉一盆面,把俩人留下,看着时间上国营菜市场割两斤五花肉,一把嫩葱,回来包饺子吃。本来想割羊肉的,羊肉饺子更鲜,可去到才发现今儿是星期二,没羊肉。 菜市场的肉摊是肉联厂拉来的肉,肉联厂分单双数宰杀,猪肉天天有,可羊肉牛肉就是隔天有,全公社好几万人,肉联厂每天只给配额三十斤,去晚了连羊肉味儿都闻不着。 回家来,不让高元珍动手,她跟王满银洗的洗,剁的剁,刚把馅儿拌上,顾三就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难怪在楼底下就听见剁馅儿的声音,“原来是吃饺子。” 没有娃娃在,四个大人吃得倒是畅快,说啥也不用顾忌的,还能抿点儿酒,酒酣耳热之际,王满银那破嘴时不时还会冒出两句荤段子。 顾三比他得体多了,虽然兵营里也听过说过,可在女人面前,他很克制,及时的转移话题:“刚才你说你们能做黄桃罐头?” “对嘞,李家沟真他妈是块风水宝地,种啥啥好,那黄桃比我拳头还大,熟得又早,七月份就能吃上,味儿正着呢……隔!” 顾三眼睛一亮,“真的?” 他也喝上头了,俊脸通红,眼神里有点点水汽。 高元珍暗道一声“造孽哟这是啥俊俏俏的小伙”,作为这桌上唯一清醒着的,起身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喏,这是这个,妹夫尝尝,味儿正。” 吃桃子,讲究的就是味正,要有桃子味,不然光要甜味,那还不如直接吃糖,光要水,那咋不吃梨? 顾学章揭开,用筷子掏出一块,色泽金黄,肉质肥厚,入口酸甜,口感也非常细腻,一股熟悉的纯正的桃子味在舌尖荡开。吃完一块,他恋恋不舍的把盖子盖上,“小丫头肯定喜欢。” 想到那画面,四个大人都笑了。 “你们现在手里有多少?” 高元珍不用计算,这些数目她就像知道她的岁数一样了然于胸,“刚卖完一批,还剩五百瓶,明儿还有一批桃子送来,全做的话,得一千个上下。” 顾三沉吟片刻,一千个,倒不算多。 其实,他把书记和老尤条扳倒后,单位是风清气正不少,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供货厂家断供了。 以前的老厂家因为他们买了劣质产品以次充好已经跟他们“绝交”了,大多都是罐头红白糖等紧缺商品,而短期内想要再建起一条稳当的供应链,他已经跑了很多地方,连市百货公司,也就是王满银的舅妈那儿都跑过了。 收效甚微。 他现在,急需一个亮点,一款明星产品打开局面。 而他坚信,在哪儿跌倒就要在哪儿爬起,县供销系统名声毁于几个臭罐头,那他就从罐头做起。以前他是因为看在妻子的面上,愿意帮他们问问供销社采购,帮他们做点销量……可现在,知道他们的罐头真的不错后,他就是为自己了。 当然,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与其把利润送给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反水阴一把的厂家,不如给给自己人。至少,有高元珍在一天,作坊的罐头质量就有保障一天。 第二天,他带着三瓶样品到单位,分别给三个不同门市部的负责人尝过,大家都说好,急忙问是哪个厂家的,咋没个名字。 为了节约成本,作坊的“高氏老字号罐头”几个字,高元珍不愿再定做了,就那么一片薄薄的塑料纸得半分钱,不值。 顾三笑而不语,当天下午组织全单位的干部会议,让大家建言献策,说说怎么把单位名声挽救回来,什么改善服务态度那都是老生常谈……他直接抛出一句话。 打造明星罐头。 所有人炸锅了,啥叫明星罐头?这年代演员就是演员,“明星”的说法还不普及,大家慌忙的问左问右。 “我们要让全县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社有一种既美味,又便宜,还新鲜、安全卫生的罐头。” 124 124 顾三黄柔两口子在李家沟——大河口——红星县之间来回奔波,既要做好单位分派的本职工作,又要处理罐头厂的生产销售上架一应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着。 累极的黄柔,哪还有清高文雅的知识分子形象?呼噜打得比小猪儿崔绿真还响。 当然,崔绿真此时在牛屎沟,那是愈发的乐不思蜀了……直到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顾三回来接她。 “叔叔我妈妈呢?” “妈妈今天要加班,行李收好没?” 幺妹嘟嘟嘴,“妈妈又加班呀。”她有一米米点的不开心,但很快,要上一年级的喜悦胜过了这点小小的遗憾。 她都是一年级的大朋友了呀,大朋友怎么能跟妈妈生气呢? 崔老太早在中午的时候就给她收拾好行李,两三套衣服,两双鞋袜折得整整齐齐,装进一个双肩包里,还有两大口袋的萝卜花生土豆红薯,都是地里刚刨出来的新鲜货。 “回去赶紧趁新鲜吃,啊,吃完下个礼拜再回来拿,我让你大伯给你刨。”崔老太怜爱的,不舍的摸着孙女的头说。 “好哒奶奶,你在家要好好的啊,下雨就别出门割草啦。”初高中提前一个星期开学,干活顶半个大人的春苗去了县城,日常承包牲畜三餐的友娣、春晖也去了大河口,现在家里只剩春芽和小彩鱼。 当然,春芽明天也要被押解进村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了,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哭着闹着不要上学,如果非要上的话她也要跟幺妹一起上……可这明显是不可能实现的呀。 林巧针抹着泪把她哄睡,踩缝纫机的脚更用力了。 儿子儿媳上山出工,家里只剩捣蛋鬼小彩鱼,崔老太任务繁重,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要上山讨猪草,有时候冒着大雨也得进山。前几天因为路滑,踩烂泥上滑倒一跤,胳膊肿了一个星期还没好。 幺妹轻轻的拽了拽老太太的衣角,示意她弯腰,“奶奶有时间一定要来城里看我们哟,我给奶奶做饭吃。” “哦?乖乖会做饭啦?” 幺妹睁着大眼睛,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会呀,我会炸油条烙鸡蛋饼,还会烧青菜汤。” 说得振振有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会嘞,其实她就是经常看妈妈做,看得多了每个步骤都能倒背如流,觉着自个儿也能做了,可其实一次都没机会实践过。要说她真真切切会做的,唯一会的,那就是熬面糊。 把个崔老太高兴得,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揉了揉她头顶,“好好好,奶等着吃你做的饭。” 幺妹自信满满的,挺着胸膛,告别了满院子的植物和大白鹅大黑猫小小鸟一众好朋友,踏上她的小学生之旅。 经过一年半的教学成果展示,也经过市三纺近三年的如火如荼的生产,越来越多的职工把孩子带到大河口来,周边公社生产队有关系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进来,子弟小学今年的招生规模之庞大,已经达到和县一小一样的规模。 甚至,在师资力量上,规模比县一小还大。作为全市创收的龙头企业,厂里向市教育局申请,一次性要到了二十名小学教师,加上原有的十三名,现在的子弟小学也是有三十三名专职公派教师的学校了。 刚吃过晚饭,幺妹就激动的把明天要穿的新衣服找出来,那是暑假里三伯娘照着她的身影重新做的一条背带裤。去年那条虽然还没破,可已经要包不住她的小屁屁啦,被妈妈送给春芽姐姐穿了。 除衣服是新的外,其他倒都还能用,小书包小皮鞋铅笔橡皮……嗯,她又帮妈妈和叔叔省下一大笔钱啦! 叉腰! 黄柔这几天累惨了,坐沙发上腰酸背痛,干脆躺下去,脚搁丈夫腿上,由他帮她按摩足底。 “一年级班主任定下没?”顾三看了一眼忙进忙出的幺妹,温声问老婆。 “定了,杨老师带一班,陈静二班,另两个新来的赵老师和姚老师在三班四班。”按照惯例,五年级毕业班的班主任会落到一年级来,重新带一茬新韭菜,可不知道没什么,杨老师没能继续升带五年级,黄柔也没能回来一年级。 她舒服的眯缝着眼,“我估计还是带五年级。” 谁不知道毕业班最难带?学业繁重,要操心他们的考初中问题不说,十二三岁的青少年,正是叛逆的时候,要是教师威严不够的话,还管不住他们嘞!当一年毕业班的班主任,顶上能多几十根白发,就问你,这样的工作谁愿意主动干? 可黄柔去年的毕业班考得很好,全市统考前十名里居然占了两个,班长和胡峻,这还只是四十多个学生的样本,如果再多给她几十个学生,保不准还能再多出两个嘞! 这样的班主任,学校肯定不舍得让她去带低年级。 正说着,忽然想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幺妹赶紧哒哒哒跑去开门,黄柔坐起来。 “静静阿姨!” “小绿真还不睡觉,当心长不高哦。”陈静趿着拖鞋进门,两个月不见的她的似乎是又瘦了几斤,整个脸都瘦得脱相了,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有点年轻女孩的模样。 可眼睛再大,里头的神采却不再。 黄柔和顾三同时在心里叹口气,“怎么来了,绿真给你阿姨倒杯水去。” 陈静坐到沙发对面的板凳上,看着黄柔,轻轻的笑了笑,“怎么,见鬼了?” 她若无其事的摸摸颧骨,“先说好啊,骂人不揭短,不许说我又瘦又老啊。” 黄柔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这才懒懒的靠在沙发上,毫不留情的说:“知道又瘦又老,那还不好好吃饭?” 陈静顿了顿,眼前忽然多了一个搪瓷杯,里头是刚刚好的凉开水,棕黄色的水里泡着两枚大大的黑红色的蜜枣,“静静阿姨快喝了叭,喝下去就能长胖了哟。” 她觉着,瘦瘦的阿姨一点儿也不好看。 陈静眼眶湿润,接过来一饮而尽,逼着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鼻咽管流进喉咙,再吞进肚里就好了。是啊,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想方设法让她多吃一口多喝一口,把身体养起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大口大口的“咕噜”,似乎是在弥补这段日子的缺憾。她已经许多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哪怕是喝水,有时候也会喝到喉咙就吐出来。 幺妹这才开心起来,在旁边眼巴巴等着她喝完,又进厨房倒了一杯,要不是陈静拦着,她可能还要倒第三杯,第四杯。 “得啦得啦,我今儿来是有正事呢。阿柔,校长跟你说没?” “说啥?” “要提你当教务处主任呢!” “啥”黄柔惊讶得坐直了身子,“什么教务处主任?什么时候的事?” 陈静这才觉着自己来对了,“中午我去校长办公室交材料,听见他跟书记说,说是给你晋升教务处主任的请示已经交上去了,估摸着这两天就能下回复……你,做好思想准备。” 黄柔长长的叹息一声,难怪最近校长对她态度奇好无比。以前的教务处主任,就是蔡明亮的妈妈,刚生二胎去了,听说休完产假就要回市区总厂去,不当老师了。当老师事多心烦不说,工资还没院办的高,真是吃力不讨好,关系够硬的都调走了,剩下的全是有点关系不用去当一线工人,可关系又不够硬,不足以去坐办公室的尴尬分子。 “怎么,还是想搞教学?”陈静看着她脸上的不乐意,笑道:“放心吧,还要扔两个毕业班给你呢,只是不用再当班主任。” 黄柔这才如释重负,她觉着教书育人才是她的本职,搞管理毕竟是门外汉。 “怎么说也是领导啦,咱们学校最年轻最漂亮的黄主任,可得多提携提携我啊。”陈静故意逗她,顺便提要求到时候能不能少给她排两节课。 黄柔无奈,这还八字没一撇呢,照这两年的趋势,完成教学任务是次要,管理学生思想政治教育才是主要工作,而这恰恰是她最不擅长的。 几个大人说话,幺妹一下就听明白了,妈妈要当领导啦!而且还是管所有老师的领导哟,那她以后再也不用被臭男生欺负啦! 小丫头立马开心得蹦跶起来:“哇哦,我妈妈要当黄主任啦!” 黄柔的情绪,被她这开心的一喊,也跟着释怀了。没做过那就试试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做一个学期,下学期还能继续当班主任。 第二天,幺妹被顾三早早的送到一年级教室前,在门上贴出来的信签纸上,一个一个的找名字。 “绿真这儿,我们都在(2)班!”胡菲站在人群外,胡峻早早把她送到教室门口,找到班级才去大河口中学。 很好,她们不仅还在一个班,而且还是陈静当班主任,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是熟人了呀。而等她们进到班上,才发现:嘿,熟人还不少——蔡明亮杨丽芝也在这个班。 “丽芝你怎么不去(1)班呀?” 杨丽芝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不要跟我妈一个班,我姐说到时候我想逃作业都逃不了。” 亲妈当班主任,那是什么体验? 幺妹不知道的是,她差点儿也进了这种地狱模式,她现在关心的是,班上来了好多新同学呀,至少有十八个都是新同学。他们大部分操着一口流利的市区口音,穿的衣服也没几块补丁,鞋子不是布鞋,反而是非常罕见的军绿色胶鞋! “我妈妈说,这些都是总厂和二分厂来的,别理他们,傲着呢!”杨丽芝的消息历来是最灵通的。 “他们为什么要来咱们学校呀?” 杨丽芝认真的想了想,很快摇头:“可能是觉着咱们学校好吧。”可到底好在哪儿,她的小脑袋瓜又想不出来。 三个好朋友凑一起,有句没句的聊着,偶尔讨论一下哪个小女生的裙子好看,哪个小女生辫子扎得新颖……反正,哪怕是无话可聊,也不会聊男生一句。 这个年纪的她们,在杨丽芝带领下过分的“早熟”,特别讨厌男生。 很快,陈静进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立威,一改她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非常严厉的念了小学生守则,把规矩立在这儿,有可能受到的惩罚说清楚。 大部分上过学前班甚至一年一年级的孩子,都知道这些“规矩”,乖乖坐好。可也有一半的学生还从未学过规矩,要么天不怕地不怕,要么胆小得吓哭了。 陈静可不会手软,手里拎着一根细细的竹条,四处乱窜的、嘻嘻哈哈捉弄同学的,讲小话的,都被她打了好几下巴掌心。 待孩子们的哭声停下来,她才开始点名,把孩子认齐,然后开始分座位,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全班三十四个小学生,正好男生比女生多出两个来,最调皮的蔡明亮必须是男同桌。而幺妹的同桌,肯定是菲菲,杨丽芝和另外一个新来的高个子男孩一桌……在陈静的强势威严下,大家哭着把书包搬到相应的位置,幺妹的个子太高,就被安排到倒数第二排。 当然,陈静相信,即使是坐最后一排,好友家这小可爱也不会捣蛋,更不会耽误学习! 上午分座位,认识新同学,下午领取新课本,复习一下学前班的数数唱歌,一年级第一天就这么快乐的结束了。 当然,子弟小学算好的,至少还有新课本,其他学校大部分只能用旧书,甚至村里小学连课本都没有,更没有铅笔、本子等消耗品,都是学天书。知道这个情况,幺妹特别爱惜她的课本,小心翼翼的写上自个儿名字。 当然,她已经听杨美芝说过会有人偷课本的事,为了以防万一,她聪明的把名字写在书本侧面翻页处……这样别人偷了也用不了,除非把书削去一段。 放学铃声一响,杨丽芝主动邀约她们去供销社买书皮。 其实,没有专门卖书皮的地方,但供销社进货的时候有装东西剩下的牛皮纸壳,薄薄一个五分钱,够包两三本书。对于爱惜书本的小地精她简直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她摸了摸小兜兜,“可是我没钱,我等我妈妈下班要钱叭。” 最近黄柔管她管得严,除了一日四餐不会再多给她一分钱的零花,叔叔以前倒是会给,可现在也听妈妈的话不给了。 唉!没零花钱就是她目前最大的苦恼。 菲菲也犹豫着说:“我,我不用书皮。” 幺妹又摸了摸兜兜,想说她也不要,可那干净整洁的牛皮纸书皮又实在是太诱人啦,她能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还能让菲菲帮她画几头大象呢! 她咬咬牙,“走,咱们去垃圾场看看。” 这是所有小孩都渴望的地方,大家背好书包,呼啦啦冲向臭烘烘苍蝇蚊子乱飞的“理想胜地”。哪怕是“贵为”厂长之孙的蔡明亮,也经不住垃圾堆的诱惑。 这个点儿,正是一个“孩子都放学了而家长还没下班”的真空期,无人看管的被约束了一天的孩子,全都在垃圾堆附近转悠,希望能捡到点啥,哪怕是一小段铅笔头儿也值得他们守候。 幺妹带着她们找了一会儿,谨记妈妈的交代,不能动用灵力,可不动用灵力要找到能换钱的东西太难了……有利高地要么已经让别人占据,要么她们抢不过大孩子。 “崔绿真,想不想要我的玻璃珠?”蔡明亮扬了扬手里一大把晶莹剔透五彩斑斓的玻璃珠子。 幺妹眼巴巴的,漂亮东西谁不爱呀? “那你答应跟我做同桌,我就送你怎么样?” 幺妹顿时不看了,小脑袋一转,“哼!” 吃瘪的蔡明亮一点儿也不气馁,他掏出一本暂新的“小楷本”,“那作业本呢?看清楚了这可是新的。” 幺妹依然不理他,不就作业本嘛,学习用品妈妈和叔叔会给她买。 这一次,蔡明亮着急了,身边的狗腿子给他出主意,他们听见放学时杨丽芝说的话了。 蔡明亮顿时眼睛一亮,不就是要钱买书皮吗?他指着脚边一堆硬纸板壳,“你跟我做同桌,这堆纸板就给你卖……啊!” 话音未落,他胖乎乎的小身子就让人推倒了,一整个扑在臭臭的烂菜叶子上,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而推他的,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高个儿小子,黑漆漆的长脸,长手长脚看起来像十岁出头。他一脸讨好的对着幺妹说:“这臭小子欺负你吧,我帮你揍他。” 说着,就给蔡明亮背上屁股上来了几脚,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势。 蔡明亮疼得嗷嗷叫。 幺妹脸都黑了。这小子不是别人,正是牛屎沟的老邻居,杨爱生!自从杨发财在厂里买到职工房,一大家子搬来城里享福不说,还把兄弟俩也转学到子弟小学。 幺妹却一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都没有,她只知道,这小子闯祸了!蔡明亮是谁?整个学校没有一个小孩敢揍,连大多数老师都不敢教训的人物,他居然对他又打又踢! 虽然蔡明亮也讨厌,可他至少不会死死盯着她看,她更讨厌杨爱生啊! 听出他的口音是浓重的周边村子口音,果然,下一秒,周围的孩子冲这个不知哪来的乡下小子拥上去,他双拳难敌众手,很快就被揍趴下了。 被人扶起来的丢了大脸的蔡明亮,气哼哼的又上去补了一脚,但他小胖子,又刚受了重创,重心不稳,没踹到人不说,还把自个儿带翻了。 于是,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胖子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崔,崔绿真你不许笑话我,我会减肥的。” 幺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妈妈说的“五十步笑百步”吗?她坚决的摇摇头,“嗯呐,我不笑你哦。” “真的?” “绿真说话算话,你快起来吧,丢人死了!”杨丽芝一脸嫌弃,虽然她也不喜欢蔡明亮,可在外来人员杨爱生面前,厂子弟们又空前的团结,他们才是一国的。 这可把蔡明亮高兴坏了,“嗷”一嗓子蹦起来,大手一挥:“我们的纸板全给你了,你们拿去买书皮吧!” 可幺妹不想吃这“嗟来之食”,她坚决的再次摇头:“我不要。”大不了就不包了呗,就算不包,她也会好好爱惜自己课本哒。 “绿真?” 幺妹抬头,眼睛顿时就亮了,“姨妈!姨妈你怎么来了呀?” 高元珍老远就看见一堆孩子围在一处,怀孕后她对孩子特别在意特别敏感,以为是他们欺负谁呢,走过来看看,一看就正好看见幺妹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网兜,是几瓶金黄的罐头。 “黄桃罐头”她眼睛亮得不像话,其他孩子听见这四个字,眼睛都能冒精光了,此起彼伏的口水声,络绎不绝。 为啥?现在全公社的人谁没听过“高氏老字号罐头”啊?供销社新推出一种黄桃罐头,果肉好吃,货真价实的桃子,比其他所有罐头厂的份量多不说,就连那罐头水也是甜丝丝的,比别家舍得放冰糖。 最关键,是价格还便宜,只卖七角钱!其他厂家同样的桃子罐头,量没这多味道没这好,都卖到九角嘞!买这罐头就相当于省下两毛钱,够买二两肉了呢,傻子才不愿买嘞! 而且,这种罐头只有在供销社能买到,其他地方哪怕是罐头产地李家沟那都是买不着的,属于供销社特供。况且,每买一罐,供销社都会开个给顾客,如果遇到罐头有质量问题的,大家只管拿回去,他们保证给换新的。 就问这样的保证,哪家罐头给得了? 而且,想一想吧,如果真有问题,看着往日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售货员给你陪着笑脸道歉,给你赔钱赔东西,你说这心理享受能一样?这时候,花钱可是一种享受。 一经推出,短短一个星期时间,这款罐头就风靡整个县城,尤以大河口公社最出名,就像冬天的棉花年前的烟酒糖茶一样,供不应求。许多人老早就去供销社门口排队,跟买牛羊肉似的,就等着抢到两瓶呢。 厂里的子弟们,吃饱肚子不难,可罐头那还是非常稀罕的,全都眼巴巴的看着崔绿真。有男生自己小声议论起来,原来崔绿真的姨妈是卖罐头的啊,她真幸福! 而此时,幸福的小地精扶着姨妈到自个儿家,开开心心的吃起罐头来。高元珍这一次来,又是送钱来的。以前她愁销路,挺着个大肚子,跟着王满银拿着大队部的介绍信四处求人,卖东西。 人家好容易答应看看他们的罐头,他们还得巴巴的送来,品尝过确定能卖出去后,又得千里迢迢从山里运出来,用自行车一车一车的驮上门……当然,卖出去不算事儿,得拿到钱才算,卖给私人还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卖给百货商店大单位的,人能拖他们几个月。 这钱啊,挣的都是血汗钱! 可现在? 只要他们做出来,有多少算多少,县供销社的车子直接开到作坊门口,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下来清点数目,签字,搬货……不用他们动一根头发丝,第二天,罐头一经发散到各个分社,他们的货款也就到位了。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罐头质量,物美价廉,安全卫生,他们的钱就放心的拿。 “这么多?”黄柔颇为吃惊,只一个星期,她居然又拿到一百块分红?上次的一百块是两个季度分红,可这次居然只是一个星期 这简直暴利啊! 要这么下去,一个月就能挣到她一年多的工资,她累死累活加班加点一整年还不如在罐头厂投资一个月?生平第一次,黄柔尝到了“入股”的甜头。 当然,她也知道,她之所以睡着就能挣钱,那是因为投对了人和项目,因为闺女对高元珍和王满银的恩情,他们这是带着挣钱机会找上门——给她们送钱来的。 黄柔摸了摸闺女的脑袋,小丫头呀,妈妈又沾你的光啦。 高元珍这次是来产前检查的,也待不久,吃过饭就回村去了,正好顾三开着郝顺东的吉普车,就把她送到家了。 晚上,黄柔坐沙发上,把最近挣的钱好好数了下,还记了账,丈夫交的四千块存银行不能动,前几天奖励的一百,加两次分红的两百,还有两口子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工资,手里刚好有五百块现金。 嗯,说多不多,可说少,它也不少了。 黄柔咬着嘴唇,看着五百块钱出神。 “怎么?”顾三放下《红旗》,歪过来问。 黄柔看见那熟悉的封面,简直哭笑不得。 这家伙,从来不提家事的人,居然“不小心说漏嘴”她的诗歌要登上《红旗》的消息,搞得整个供销系统都知道顾主任的爱人是个“大才女”,他也天天拿着《红旗》看,最新一期出刊他就赶紧拿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找。 不难想象,哪一天要是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上头,他得高兴成啥样,说不定还得把那期报纸贴墙上,以供单位同事和来家客人观赏! 在这样兴致勃勃的时候,她说什么投稿要审核,见刊最快也得一个月……那是没用的,他压根听不进去。他就生怕哪天没及时看报纸,错过了黄大才女扬名立万的时间。 “怎么又拿起来了,不是才看过嘛?别看了,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你说呗,我听着。”顾三跷起二郎腿,两条笔直的大长腿衬托得沙发都不叫沙发,婴儿摇篮似的。 “你说,咱们干点什么好?”黄柔咬着嘴唇。 “不管以后局势怎么样,可这物价肯定是一年比一年高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 顾三了然的点点头,他干这一行比谁都清楚,老百姓只会赖供销社东西涨价,可并非他们想哄抬物价,国家有政策和法律禁止哄抬物价呢。 一件商品的价格,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一般受成本和供求关系影响最大。所有生产资料都在涨价,制造商品的成本增加,再加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供不应求后,不涨价才怪嘞! 计划经济再计划,那也赶不上变化啊。 涨价是趋势,而且,只会一年比一年涨得厉害。现在五百块是很多家庭都无法达到的存款量,可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就不够看了。 “你想做什么?” 黄柔摇头,她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是两眼一抹黑啊。 顾三想了想,也没思路。做生意什么的,两口子都是单位上的,不能顶风作案,可干放着让钱贬值,又确实心疼。 “买房子叭。”幺妹忽然插嘴道。 她早写完作业了,正在窗边的写字台上看书,刚发的新书,《语文》和《品德》已经快被她看完了。所以显得心不在焉,耳朵竖得小兔子似的,听着大人说话。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你懂啥,买房子可不是过家家,知道一套房多少钱不?” 幺妹吐吐舌头,蹦跶过来,硬挤进他们中间,“我知道,好几千呢!” “那你数数,这儿是多少,够买一间厕所不?” 幺妹眨巴眨巴眼,“我们可以借呀妈妈。” 黄柔是真笑了,这么大的缺口,找谁借去?谁也没有这么大财力啊,更何况,借了是要还的,照他们目前这个生活消费水平,得还到猴年马月去? 她第一时间给否决了。可顾三却听到心里去了,为啥? 他早就想换个大房子了,他方便,小丫头也方便。再加上次被尤雯雯的“橄榄枝”勾起了心思,他结婚前就答应过要给她们住上大房子的……现在结婚都四个月了。 他试探着对老婆说:“要不,把银行那笔取出来?”反正,他是不情愿欠别人钱的,哪怕是自个儿节衣缩食砸锅卖铁,也不要欠人。 开玩笑,堂堂一个团长,居然几千块钱就得找人借?让他脸往哪儿搁。 可黄柔担心的不是借不借钱的事,而是:“你那笔不能动的,以后要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就是有,也有我在。”顾三斩钉截铁的说。他现在忽然又动了这念头,是因为上个月系统贪腐案判决结果下来了,“老尤条”因为直接参与逼死王家成,情节恶劣,直接判了十年,而他的所有因供销系统得的个人财产被全部充公。 不止他的充公,跟他合谋的几个中层领导的也充公,这无疑是杀鸡儆猴,让所有公职人员头皮一紧,组织能给你的,一旦你犯了错,组织也能毫不留情的收回去。 其中最让他心动的就是他们手里的小楼房,跟他转赠给父母那套一模一样,位置好,环境好,面积大,最重要是还便宜!县革委会拿出来处置的,价格只有去年购买价的三分之二,跟“市场”价比起来,那甚至只有三分之一,九十多平的大房子,居然只卖两千五百块! 这次一共拿出来三套,都是一样的价格。但这消息现在仅限于革委会内部和他知道,全县不超过十个人,况且大多数人都忌讳它们的原主人坐牢的坐牢,免职的免职,总觉着不吉利,即使价格低到令人心动,也都犹豫不决。 这年代还没有“司法拍卖”一说,有的人家怕事,也怕住进去后原主的家人会来扯皮,毕竟自己的家被以这么低的价格处理,谁也不甘心不是? 可顾三不怕。 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两个揍一双,送派出所正好替社会除害! 幺妹“啪啪啪”鼓掌,“叔叔好厉害,大坏蛋该打!” 跟这么厉害的叔叔在一起,她一点儿也不怕。 “你啊,尽会添乱。”黄柔看向丈夫,“真只卖两千五?” “对,千真万确。” 这套五十平的都花了三千块,而九十平,加上领导福利房都有赠送面积,那就是一百平的大房子了!居然比这套小麻雀还便宜,她能不心动? 不不不,黄柔非常心动,心动得脸都红了。 她紧紧的抓了丈夫一把,“你确定?” 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哪还是那个清高的视钱财如粪土的才女?顾三笑了,他就喜欢这样的她,时而仙女高不可攀,时而妇女人间烟火。 “确定。” 两千五,这么大的数字小地精还不会算加减法,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很便宜?买到就是赚到?她眨巴眨巴眼,“那咱们买两个,两套叭。” “啥”黄柔和顾三同时惊呼出声,买两套?买一套他们都还没下定决心呢,“为什么要买两套?咱们够住就行了呀。” 幺妹摇头,一副“妈妈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咱们秋天可以囤土豆囤红薯,为啥不能囤房子?” 反正,她知道,红薯土豆会坏,房子可不会,就像红薯土豆一样到了冬天就会涨价,尤其过年前买的人可多啦,那房子会不会到过年的时候也会很多人买? 到时候随便卖一套,就能给她买新衣服穿啦! 两个大人被她这惊世骇俗的理论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隐隐觉着这样不太好,可怎么不好哪里不对劲他们想不出来,只觉着……嗯,好像,还挺有道理。 因为,供销系统的福利房哪怕是现在,那都是供不应求的。 这钱放着也是贬值,可房子是谁都要住的呀,不容易贬值。 当然,他们绝对想不到,几十年后的国人,为了一套房子活得有多艰难,多痛苦。他们现在只是受闺女启发,就当把钱换个银行存。 这一夜,虽然把小电灯泡成功的“发配”到隔壁去了,可两口子却没心思亲昵,他们激动得睡不着啦! 第二天,顾三带上钱去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县革委会问房子的事儿。革委会负责这类“不良资产”处置的人,正发愁呢,这年头的老百姓对违法乱纪行为的容忍度那是相当的低,哪怕是贪官住过的房子他们都觉着脏,卖不出去! 而顾三的到来,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还一解就是俩。 为了以防万一,口头约定不算,顾三当即掏出五百块钱做定金,订了其中最好的两套,就在四楼……好巧不巧,还是门对门。 就这样的房子,别说过几年风头过去再卖出去,哪怕卖不出去,他们也能自个儿住。将来老了,他和妻子住一套,幺妹住一套,门对门岂不自在? 而幺妹的嫁妆,就这么挣到了? 125 125 就是满打满算把小家掏空,他们的购房款也还差五百块。但黄柔是不会这样干的,她手里必须至少留两百块,以备不时之需。幺妹虽然身体倍儿棒不会生病,可家里还有老人啊,掏空是不可能掏空的。 第一节课课间,她去到陈静她们几个一年级教师的办公室。 “黄主任来了,快坐。”新来的老师忙给她让座,还有人忙着要给她倒开水泡茶,好不客气。 她宁愿这是客气,而不是殷勤。 “别忙了,我找一下陈静。” 话音方落,陈静牵着幺妹的手刚好进来,她低着头跟小丫头说:“你先坐会儿,知道那个男生是哪个班的吗?” 幺妹知道,可她不能说。她是一只善良的小地精,她知道杨爱生打蔡明亮是为了帮她,她虽然也不稀罕这种“帮助”,可……唉,还是别把事态扩大了。 昨晚蔡明亮脸上挂着口子,身上挂着臭垃圾回家,他家里人很生气,一问居然是被一个高年级孩子给打的,更生气了!今早,蔡厂长的老伴儿就找到陈静,要陈静给个说法。 静静阿姨要交不出“凶手”,就要被蔡家人为难了吧? 办公室其他老师看着这一大一小,颇为羡慕。这个小女孩她们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毕竟像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可不多见。人都有爱美之心,其他人不无遗憾的想,这孩子怎么就没分配到自个儿班上呢? 天天看着小美女,心情也美丽不是? 小地精为难的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正巧一抬头看见黄柔,眼睛就亮了:“妈妈!妈妈你来找我吗?我有乖乖听话,没给静静阿姨闯祸哟。” 其他人一副“哦”的表情,难怪呢,原来是黄主任的孩子……这陈静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啊,教务主任的孩子在她班上,厂长的孙子也在她班上,那岂不是以后都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当然,这么想的毕竟少数,大多数倒是觉着有利有弊,这样是能更快的跟领导搭上话,可处理学生矛盾的时候就得加倍小心,领导家的宝贝蛋磕了碰了她都不好交代。 这不,蔡明亮放学后被打,也来找班主任解决了。 黄柔笑笑,“好,知道你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小丫头拽拽她,小声的把昨天的事说了,黄柔的眉头越听越紧,这杨爱生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幺妹和蔡明亮的小事故,矛盾都算不上,幺妹完全有能力解决,他突然横插一脚,又让疼爱宝贝蛋的蔡夫人知道,事情就麻烦了。 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黄柔把陈静叫出去门外,站在花坛边,小声商量:“能不能借我点钱?” 陈静也不问她要钱干啥,“多少?” “如果有的话七百,不行的话五百也可以。”这样的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借钱朋友就只有陈静。不只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好,父母宠她,给她零花钱,大多数时候工资她都没动过,原封不动存着。还因为她是真朋友,跟她开口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果然,陈静当即爽快的同意,“七百没问题,啥时候要?” 听说最好这两天,她想了想,“那第三节课后我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信用社取吧。”也不问什么时候能还。 黄柔感动不已,这样不问缘由只要开口都能借的朋友,她何德何能遇到她? “行,下课我来找你,蔡明亮的事你别掺合,就说找不到,我会跟蔡家说。”放学以后那是家长的事,啥事都来找班主任,这股风气要不管管,以后谁还敢当班主任? 放学后,已经走出学校范围,本该回家的时间段发生的意外,别说一个小小的班主任,就是校长也负不了这责!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在学校管辖范围内,倒是还在厂里,那这事最应该找的是厂长是保卫科,跟陈静没关系! 黄柔以前做事都是尽量低调,能承受的都自个儿默默咬牙承受,可最近锻炼得多了,又受枕边人的影响,她也知道做人该硬的时候必须硬。 不然,别人只会将她当软柿子,捏一辈子。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万一蔡家人说什么……” “能说什么?大不了我这主任不当了。”她还正愁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推脱呢。 取到钱,中午她就打电话给丈夫,顾三骑着自行车回来,带上四千五百块现金上革委会去,直到签下“崔绿真”的名,按下手印,两口子才松气,两套房子真正的属于他们了! 拎着钥匙,他们把房门打开,进去看了看。 曾经的主人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装修得不赖,虽然家具搬空了,可地板和墙面还在,如果要住的话收拾干净搬进家具就行。 尤其两个阳台,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都能看见太阳,站阳台上往外眺望,小园里风景秀丽,四季都有可供观赏的打理得非常用心的景象。跟市三纺嘈杂的大院子比起来,这环境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黄柔满意极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话,以后她和幺妹上班上学就不方便了,每天至少得提前半小时起床,晴天还好,要是刮风下雨,一辆自行车可啥也挡不了,再遇上个烂泥巴路……结果可想而知。 顾三也不忍心她们这么折腾,叹息道:“等两年吧,放着就放着,反正又不会坏。” 市三纺的“麻雀”虽小,可她们上班上学方便,他一个大男人,无非多骑半小时车,也没啥的。 当天晚上,幺妹知道他们买了房子,开心的“哇哦”叫着转圈圈,太好啦!妈妈说两套都是写得她的名字,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反正她就是有房子啦! “别高兴太早,以后要不好好学习,这房子可是会跌价的,说不定还让你倒贴钱呢。” 小地精可不懂,但她可以肯定,房子不会跌价!她抱着叔叔的胳膊问:“叔叔为什么写我名字呀?我又没花钱。” 四千块都是叔叔一个人的哟。 顾三揉揉她脑袋,“不为什么,你不高兴吗?” “高兴,可是是叔叔的钱呀。” 顾三一把抱起她,“那现在是一家人,就是大家的钱。”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也对哦,他们现在可是一家三口啦! 黄柔眼眶湿润的看着丈夫,其实今天签名的时候她就有这个疑问了,虽然结婚了,可四千块是他大半辈子的积蓄,他就是不拿出来也情有可原,拿出来共同开销不算,还只写幺妹的名字……说句难听的,以后要过不成了,他就是人财两空。 可顾三给她的理由是——今后的事谁也说不清,万一他也走错路被抓,那这点财产至少是清白的,组织收不走。 气得黄柔捶了他好几拳,说啥胡话呢! 他这分明是在履行结婚前的承诺,给她们母女俩一个保障,可偏偏让他说成明天就要遭遇不测似的。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黄柔觉着,自己真的爱上他了,亲人的爱,不是情人的爱。 有了两套房子傍身,崔绿真那可真是小款姐啦,得意的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反正妈妈说了不能说出去,她带着这么大的秘密,高兴高兴总可以吧? 菲菲和丽芝不知道她高兴啥,怎么天天走路跟螃蟹似的。 “走,去我们家包书皮去!” 叔叔听说她要牛皮纸包书,给她从供销社里带回十几张,她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啦,十几张她用不完哒。 大家把书包一放,掏出所有课本,幺妹的是保护得最好最新的,已经学过的地方虽然记过笔记,可纸张还是干净的,菲菲的封面已经多了两块油污,最“旧”的是杨丽芝,几头的纸张揉得腌菜似的。 这才开心一个月呐,要是用到期末,还不得揉成臭抹布? 杨丽芝虽然长着病西施的体格,可性子却有点大咧,经常不是弄丢作业本就是丟橡皮擦……唉! 崔绿真叹口气,先给最不讲究的丽芝包叭。她洗干净手,将书包放上去,比划着裁下一张稍微比书包长和宽五六公分的牛皮纸,因为刀法不好,裁得歪歪扭扭,可包上再把四个角的毛边折叠进去……就看不出来啦! “绿真你好厉害呀!” 小地精挺挺胸膛,这还用说,她可是跟着妈妈学过哒! “绿真,明天我的相片拿回来,你能帮我这样包起来吗?”杨丽芝问。 “什么相片?” “相片你都不知道?就是去县照相馆照的呀,‘卡擦’一声,人就能出现在照片上……哎呀,你看过你妈妈的结婚证没?就结婚证上贴那种。” 结婚证?她还没看过耶,但“真的人能在上面吗?” 杨丽芝看小土妞似的看着她,“当然!” “照相馆要花钱吗?” “当然。” “贵吗?” 杨丽芝吐吐舌头,“可贵啦,一张全家福要八块钱嘞!” 这年代照相是奢侈消费,一张照片相当于十天工资,一般人谁舍得照啊? 没两天,国庆节放假了,黄柔和顾三终于有时间能休息几天,计划着国庆节当天去市里玩,逛逛百货商店,再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没办法,没有动物园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视机,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游已经算非常用心的安排了。 临睡前,幺妹悄咪咪跑到妈妈房间里,“妈妈,明天我们能去做一件事吗?” 黄柔正在擦头发,一头黑黝黝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蛋白里透着粉,跟水底下游出来的美人鱼一样漂亮……小地精悄悄在心里说。 “什么事?” “我们能去照一张相片吗?” 黄柔擦头发的手一顿,“照相?” “对呀,丽芝和她姐姐爸爸妈妈都照相啦,我们也照一张叭?这样你和叔叔不在家的时候,我想你们就可以看照片啦。” 黄柔“噗嗤”一乐,油嘴滑舌,她稀罕人家照片就明说呗,还找借口“想”他们,她可不信。 幺妹用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画圈圈,“我真会想你们哒。” “哦?” 幺妹不好意思看妈妈,看着窗台说:“刮风打雷的时候我就想你们,可我是大孩子啦。”不能再跟他们挤着睡。 虽然,她也从没跟叔叔一起睡过,可别人家的小朋友都能跟爸爸一起睡呀,她为什么不能?因为她没叫他“爸爸”吗? 这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搞不好还会让她跟顾三生嫌隙的问题,黄柔决定暂时跳过不提,以后等她长大就会明白,这样的选择对她有利无害。 “真想照相?” “嗯呐!” “那行,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幺妹开心的蹦跶着回自己房间了,自从看过杨丽芝的相片后,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张。就像丽芝说的,现在留在照片上的是六岁的她,明年再照是七岁的她,等十八岁照就是十八岁的她啦,以后每一年都能拿出来看看:呀,原来我是这么长大的呀! 小孩子,都是渴望长大的。长大,意味着更多的零花钱,更大的自主权。 第二天,妈妈告诉她,得让叔叔先去报名预约排队,不然国营照相馆可进不去,尤其是国庆节这么火爆的节日,门前排队的人得海了去! “那得排多久呀?”小地精非常失望,非常不开心的问。 “等我问问看。”顾三笑眯眯的点点她脑袋,国营照相馆他还不认识人,得托人问。“但你放心,这个假期肯定能给你照上。” 幺妹这才喜笑颜开,她相信叔叔肯定能说到做到。她点着头保证,“嗯呐,叔叔你放心,我不乱花你们的钱,我自个儿挣钱照相。” 两口子都笑了,“哦?怎么个挣法?” “又赊账哪?” 幺妹不好意思的笑笑,“保密哟,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 自从听说一张相片要八块钱,她就决定要自力更生替大人减轻负担啦。毕竟,这是日常生活和学习之外的花销,因为她提议,额外多出来的,所以她要自个儿负责。 别问她怎么懂这么多,问就是妈妈不给零花钱,每次妈妈都说一日四餐和学习用品不会少她,但零花得控制……唉,没钱的小地精可真是卑微鸭! 因为叔叔去县里排队去了,一家三口的市区行只能泡汤。吃过午饭,趁着大家都在午睡,她悄悄跑到401。 “菲菲,咱们去捡垃圾叭。” 没想到开门的却不是胡菲,而是胡峻。 快一个月没见的胡峻哥哥,个子又窜高不少,都快有中学生那么高啦。她吐吐舌头,“胡峻哥哥,我忘啦你已经是中学生啦。” 胡峻莫名其妙,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摸摸她的头,“进来吧,菲菲还在午睡,我去叫她。”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怎么又要去捡垃圾?”她还穿着过生日送她的裙子,虽然已经洗得起毛边了,可依然干干净净。 他不由得想,穿这么干净去捡垃圾,会不会有点儿……浪费? 幺妹是真心把他当可信赖的大哥哥,悄咪咪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跟他说了,最后还得感慨一句:“我要挣到照相的钱就好啦。” 十三岁的胡峻正处于变声期,有点尴尬的公鸭嗓:“那万一捡不到值钱东西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就……哥哥你说干什么值钱,我都可以,我……我一定会很努力哒!”可怜的小地精,饶是她聪明,可也不知道人类的钱钱为什么会这么难挣。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看书写字画画卖冰棍儿都能挣钱,不比刨垃圾好?” 幺妹眼睛一亮,“卖冰棍儿?” 胡峻点点头。他现在跟大孩子玩,知道的比她们多一点,市区周边的大孩子都会想办法挣零花钱,卖啥都不行,唯独帮供销社和百货商店卖冰棍儿,卖十根能得两分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几角钱。 幺妹咽了口口水,“我可以哒哥哥。”她一定嘴超甜超可爱超努力! 然而——“冰棍儿夏天化得快,商店只在夏天要人。”现在都十月份啦,吃冰棍儿的人不多了,商店也进得少。 幺妹的眼睛,瞬间就暗下去。 胡峻不舍得小妹妹失望,想了想赶紧补充:“还可以写字画画,你字写得好,可以卖字。”他知道市里的老花鸟市场,现在改成市第二花卉公司的地方,每逢周末都有黑市,会有人拿“古玩字画”出来摆摊,许多退休老工人老干部都会去逛。 当然,大家也知道里头假的居多,真的早在抄家时落红卫兵口袋了,但老头子们就是图个乐子。有的擅长书法绘画的,还就在那附近支张桌子画起来,有看中的几毛钱拿走。万一来了治安队的,其他卖“古玩”的吓得屁滚尿流收着东西就跑,可写字画画的不用怕,我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地盘上写字画画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投机倒把了? 只要没被抓现行“人赃俱获”,他们就都不怕! 胡峻跟着大孩子玩,一开始也没发现,最近又跟同学去了两趟市区才晓得,原来花卉公司背后居然有这么条“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写字的”把一幅字递给一老头儿,得了八角钱。你说他能不心动?可他也深知自己的能耐,干点别的还行,写字画画那是一窍不通的。 听菲菲说,幺妹写的字挺好看,他直到现在也不以为然,五六岁的小朋友,手都还是软塌塌的,能写出啥好字儿?他提这个建议,只不过是不忍她失望,安慰她罢了。 在他心里,绿真就是个跟妹妹一样的小孩子,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一会儿就忘了,只要把她的注意力从捡垃圾上转移开就行。 可他低估了幺妹的执着和急切,“哥哥今天正好是周末,我们去叭。” “啥?”胡峻一愣,“现在……就要去?” “对呀,我们去挣钱叭!”她相信,自己是小孩,治安队的叔叔肯定不会抓她。当然,就算被抓到了,只要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谁家孩子,他们就不会知道妈妈叔叔……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啦。 胡峻轻咳一声,小傻妞,他刚才是权宜之计啊。 “嗯,今天天有点阴,过两天吧。” 幺妹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认真的反驳:“哥哥你看,天气很好的鸭。” 胡峻:“……” 他也不是会忽悠人的孩子,被她当面反驳后,只好说:“好吧,可这个点没车去市区,过几天吧。” “我们家有自行车呀,我叔叔没骑车去县城,你载我们怎么样呀胡峻哥哥?好不好嘛哥哥?”她软软的,嗲兮兮的,胡峻只觉着像一只小虫子爬进耳朵,“好吧好吧。” “绿真?哥哥你们说什么呀?”胡菲从卧室里揉着眼睛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条小毛毛虫。 “我们去市里挣钱叭,我写字,你画画,咱们挣了钱就能照相了哟!”她开心的,一手挽着菲菲,一手拽着胡峻哥哥,到时候他们三个人也要拍一张全家福! 菲菲同她,那是一拍即合,当场开始找画画要用的纸笔。 胡峻嘴角抽搐,真恨不能抽自己耳刮子,小绿真这认真劲儿,他怎么就嘴那么贱呢?这俩小傻妞,居然收了一堆的小楷本、铅笔和橡皮擦? 虽然他也不懂,可他那天看见的书画“大师”可是用毛笔和宣纸的呀! 算了算了,不就是陪她们开心一下,待会儿去见了世面,知道挣钱不易,再每人请她们一根冰棍儿,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崔绿真和胡菲今天一定会告诉他——认真的女孩有多可怕! “哥哥你帮我们抬桌子吧。”胡家吃饭的正好是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方便携带。 “对,胡峻哥哥别忘了,还要拿三个小板凳哦。” “对啦胡峻哥哥,再拿一把伞,阳光下不能直接写字画画,会伤害眼睛哒!” 胡峻:“……”我就不该提这茬。 等她们收好家当,又从妈妈手里“骗”到自行车钥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啦。胡峻载着她们,以及一堆的桌椅板凳,在三十度的大太阳下骑啊骑,不要命的蹬自行车蹬,那链条“哗啦啦”转得飞快,真是汗如雨下。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胡峻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过的地方都有他滴下的汗水。 幺妹横着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刘海散开,露出饱满的,形状优美的额头,“胡峻哥哥,我们开始写叭。” 摊开小桌子,坐好小板凳,纸笔摆上,就等着客人上门来。 整个老花鸟市场虽然位于背阴面,可人流量相当大,很多老爷爷戴着眼镜,趿着拖鞋,穿着汗褂褂,拎着鸟笼子,慢悠悠的逛着。也有叼着旱烟锅,穿着黑面布鞋,肩上搭着白毛巾,悠哉哉的,这儿看看,那儿转转。 而偷偷卖东西的人也不少,有背着背篓,里头是几丛兰花菊花的,也有就在地上铺一块包袱皮,摆上两只带缺口的碗啊壶的,无一例外都是很漂亮的瓷器。 当然,她们最关注的,还是不远处一位穿白衬衣的长胡子伯伯,他拿着一根毛笔,大手一挥,“唰唰唰”的几下,等了一会儿,拎起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大纸,上头是黑漆漆的两个字——“清静”。 虽然非常潦草,胡峻也是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的,可幺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将来可是要当写字儿大师的人呀! “小丫头知道?”长胡子伯伯的视线看过来,笑哈哈的,显得脾气很好。 “是哒伯伯。”幺妹一点儿也不怕他,哒哒哒跑过去,隔着两步,指着他桌上那一沓黄黄的纸问:“伯伯这是什么呀?” “宣纸。” 幺妹点点头,思索片刻,“伯伯为什么不用小楷本写字呀?有格子就不会写超出去,很好写的哟。” 男子被她天真可爱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你们孩子用小楷本比较好,先学会中规中矩,再学没规没矩,最后跳出三界外……” 这一串一串的,幺妹也听不懂。她看了一会儿,又指着他的毛笔问:“伯伯这是什么笔呀?有水笔好用吗?” 在她心目中,大人都是用水笔的,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笔了吧!这年代谁要是有一支水笔,尤其男士,别在解放装和军装的胸前口袋上,那就是最洋气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身份象征——文化人! 妈妈就有一支,是墨绿色的塑料笔杆,银白色的笔帽,里头的笔尖一甩还能出墨水儿……妈妈怕她不小心摔坏,平时都不让她拿着玩呢。 嗯,也就只有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偷偷拿来画美人痣红指甲。 反正也无人问津,正是发困的时候,好容易有人对他的东西感兴趣,男子就把毛笔递给她:“来,你写一个试试,亲自感受一下毛笔和水笔的区别。” 幺妹接过来,像握铅笔似的紧紧握住。 男子哈哈一笑,给她的手掰开,慢慢的,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她,“拇指向上,把笔握在中指和无名指间……你只要记住,这手巴心里要能放下一个鸡蛋。” 幺妹觉着很有意思,很快就学会了,跃跃欲试,想要试试毛笔到底怎么样。 “等等,会握笔还不能开动,手腕和手肘要齐平,重笔粗笔要提着按,轻笔细笔要按着提,一按到底成死笔,一提到天是白描【1】……”他像背宝经似的,嘴里振振有词。 而幺妹呢?她压根听不懂鸭! 让一个五岁半的一心只想挣钱照相的娃娃记住这么复杂的口诀,这比让她分清天上的一百零八宿还难! 男子见她迷糊,也意识到她听不懂,自嘲的笑了笑,“行吧,别管我说那些废话,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幺妹握着毛笔,“真的吗伯伯?” “嗯,你就写在宣纸上吧。” 幺妹这可就放心了,按着他说的,肩膀和身体不动,手腕用力,几乎是不用学,她就对写字的姿势有天赋似的,“唰唰唰”写下两个字。 男子正要低头看看,鼓励她两句,难得有这么可爱的小女娃娃想学字,他已经很多年没遇到了。正巧前方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嘴里叫着“小毛”。 他赶紧站起来,恭敬的说:“龙老来了,今儿天气这么热,您老人家怎么想起出来?” 龙老本名叫啥,知道的人已经不多,都只知道他的笔名叫龙葵,是阳城市乃至石兰省顶顶有名的一位作家。跟这年代大多数歌颂制度的大陆作家不一样,龙葵老爷子很擅长写武侠小说,尤其喜爱明朝的风俗民情,创作的六七部小说皆以明朝市井生活为背景。他的小说主人公都是出生于市井的小人物,在各种艰辛努力下打破世俗偏见,成为一代宗师,统一江湖,协助明军退闯王……在此时有一批广大的忠实读者。 而且,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重点表达的是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抗争精神,连中央领导人都夸过他的人和作品,所以,他算是为数不多的受到正面肯定的武侠小说家。 当然,对大多数阳城人来说,可以不知道金庸,但绝对不能不知道龙葵! 胡峻看过不少他的作品,可却不知道他本人长啥样,见一群人围上去嘘寒问暖,他生怕人多眼杂谁顺手牵走幺妹,赶紧过去拉她。 “绿真喜欢宣纸和毛笔吗?” “嗯呐!宣纸写字特别好看,毛笔也好用诶哥哥……” 胡峻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头尽是渴望和期待,看来这丫头是真喜欢写字啊……他顿时心头一软,就跟妹妹喜欢跳舞一样,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尽量满足。 顿时脑子发热:“走,咱们买宣纸和毛笔去。” “真的吗?可是我没钱鸭。” “我送你。” 幺妹高兴得一蹦而起,挂他胳膊上,“胡峻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呀?”眼里的小星星“biubiubiu”的朝他发射,真是喜欢死了胡峻哥哥啦! 得嘞,在她这儿,胡峻收获到了在菲菲那儿没有得到的超热情的崇拜和感激,心里真是舒坦极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跟养宠物一样,主人付出的同时也是希望得到回报的。她这份热烈的回报,就像一只尾巴都快哒哒哒摇断的小狗狗,谁不喜欢? 尤其是胡峻这样的小直男,小暖男。 三人把东西一收,骑着自行车上供销社,没有,再转道上百货商店,文具专柜,品种还不少。 可一看价格,好家伙,半生半熟宣纸一块钱一沓,一沓有一百张,相当于一分钱一张!哎哟,一分钱那可是够买一支铅笔的啦,幺妹吐吐舌头,小心的问售货员:“阿姨,那全生的呢?” 她估摸着,有半生半熟的,那就有全生和全熟的。潜意识里,生的肯定卖得便宜,毕竟,生的不用烧柴嘛。 售货员一愣,没想到这三个穷孩子还识货,“价格虽然都差不多,可全生和全熟都不适合你们初学者。” 幺妹眨巴眨巴眼,售货员索性从玻璃柜里拿出三沓差不多的纸来,抽一张用舌头尖舔一下,口水立马浸湿了纸张,“渗得快,生宣。” 幺妹懂了,那口水渗透很慢或者渗透不进去的就是熟宣,半生半熟的就是居于两者中间的……她觉着,她又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啦! 胡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摸了摸兜里的两块钱,这是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但答应的事就要做到,他指着其中一支偏细的毛笔问:“阿姨这个笔多钱?” “五角。” 幸好幸好,一共一块半,他还能支付,只是接下来一个月,他们就要勒紧裤腰带了。 幺妹知道,一块半已经是非常多的钱啦,她一手抱着纸笔,一手轻轻拽着胡峻的小拇指,“哥哥你放心叭,我会写许许多多的字,我一定会把你的钱挣回来哒!” 得,说到写字,胡峻才想起——忘记买墨汁了! 三人又没头苍蝇似的跑回商店,斥巨资买了一瓶黑墨汁。 老花鸟市场,他们一走,龙葵终于突破众人重围,走到毛姓男子的小桌旁,拿起桌上的字,仔细的看了看,“嗯,不错不错,小毛最近进步挺大。” 他不止是小说家,还喜欢看点字画啥的,说不上多么精修,但皮毛还是略懂一些。 小毛跟过来,愣了愣,他的字有进步?就是因为没进步,刚写出来那张都让他揉吧揉吧,扔了呀。 他赶紧歪着脑袋一看,草书的两个大字——“清静”。 他有点迷惑了,是自己记忆错乱了,还是谁好心把他扔掉的纸给捡起来了?可那纸平平整整,没有揉吧过的痕迹啊……小毛糊涂了,心道那就是自己记错了,其实他写的字没扔出去。 “你看,这里,比上次长进不少,没了浮躁。” 小毛顺着龙葵的手指,怔了怔,他说的对,这个笔头确实沉稳不少……可,他写的字他认识,对于书法家来说,无论咖位大小,字都是他们的符号,是他们怀胎十月的孩子,哪怕多一颗痣他都能认出来。 他确定,这不是他写的字。 乍一眼看上去,跟他的一模一样,字体大小,笔画顺序,运笔力道,甚至每一个小细节都别无二致。别说其他不熟悉他的人,就是龙葵大师也没认出来,连他自个儿这位“母亲”,也差点认错了“孩子”。 他大惊,到底是什么人模仿他的字迹? 这么高的几乎达到百分百的相似度,他相信,一定是平素对他十分熟悉之人,就算不熟悉,那也是对他的字,他的书写习惯了如指掌的人! 这一推测,细思极恐,真是让人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 虽然,他还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经手的也没成百上千的大额款项,几个字值不了什么钱,可这样高度的模仿,他还是害怕。 “怎么?”龙葵看他忽然神色不对,忽然关心道:“别是中暑了,赶紧回家休息去吧。” 小毛强颜欢笑,摇摇头,“没事。” 他本名李自平,笔名“毛皮”,听着怪怪的,跟他本人一样谦虚谨慎。“毛皮”在市文化馆任后勤主任,主管各类书画展品的储存收纳,是市书法协会的老会员了,周末节假日就喜欢来花鸟市场写字,不知是心里不清静还是怎么着,写来写去横竖就是“清静”两个字。 当然,他在这儿“摆摊设点”倒不是图挣钱,单纯是随缘,图个开心。聊得来的赠一幅就当交个朋友,聊不来的就是给他十块一百块他也不卖! 这么清高的毛主任,年年月月在这儿,已经成了活招牌,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字已经成为广大中老年妇女之间的畅销品,有时候十天半月送不出一幅去,有时一天能送三两幅。 谁要是拿到他的字,那可是值得吹三天牛的! 龙葵笑笑,把那幅字细心的卷起来,开玩笑道:“我今儿没带钱出来,毛大师的字我先拿回去了,明儿给你送钱来,这是定金。”递过去一包中华。 两个人说说笑笑,收拾着东西走了。 而转回来的幺妹,别的没看见没听见,正好听见一包中华烟做定金买毛大师的字,她大眼睛一转,脑海里迅速的算开来:一包中华牌香烟至少一块钱,黑市上得卖一块三四呢。如果这是定金的话,那本金岂不是更多? 就像叔叔买房交定金只交了一个零头诶! 她忽然知道怎么挣钱了! “赶紧的哥哥,快把桌子摊开,我要挣钱,我要卖字!” 胡峻和菲菲被她逗笑,刚把桌子摊开,她就铺上宣纸,照着刚才写的“清静”两个字,脑海里还有印象呢,唰唰唰就出来一幅一模一样的。 别忘了,她可是要当写字专家的地精哟! 这年纪的孩子,哪里会写草书?胡峻诧异的问:“你会写草书?” 幺妹头也不抬,“唰唰唰”又是一张“清静”,她不知道什么草书木书水书的,她只知道这世上就没有她不会写的字儿! 她是一只认真的小地精,没一会儿,五张一模一样的“清静”就出炉了。依次摊开,放在小桌板上,在胡家兄妹俩震惊的目光中,双手叉腰。 得意! 她得意的笑! “咦……小姑娘,你这儿怎么有毛皮的字?”有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问。 幺妹心里眼里只有挣钱,什么“毛皮”没听进心里去,笑嘻嘻的问:“奶奶要买字吗?很便宜的哟!” 大妈一笑,心道这小丫头真会哄人,毛皮大师的字能便宜?外头已经炒到四五十块钱一张了,多少人在花鸟市场转悠就为买一幅呢,回去当收藏品那可是值得吹嘘很久的。她就不一样了,她才不要束之高阁独自享受呢,她就要大大方方贴墙上,让来家里的老姐妹们看看,她有毛皮的字! 而小姑娘手里正好有五张,她虽然不懂书法,可也知道这就是毛大师的真迹……嗯,五张,平时可是一张也见不着的。 当即停下脚步,“多钱一张呀?” 幺妹想了想,按照定金一包中华算,“很便宜哒,只用五块钱。” “啥五块钱?”大妈愣了,有这么便宜? 但她生怕小丫头的家长回来,“行行行,给奶奶来一张,乖啊,卖了就不能反悔了啊。” 126 126 “啥?五块?”跟老大妈一起惊呼出声的,还有胡家兄妹俩。 胡菲胆子小,扯了扯好朋友的袖子,小声道:“五块也太多了吧?会不会不太好?” 可老大妈却误会了,她也听不见她们说啥,只以为是觉着卖少了想反悔,赶紧迅速的从兜里掏出七块钱,“那七块,七块总行了吧,别跟你们家大人说,啊。” “抢”过一幅,胡乱的拿着,撒丫子就跑。开玩笑,黑市上可是炒到四五十了,她排着队还买不着呢!也是该她运气好大清早的就有喜鹊叫,该她捡的便宜呀! 想着,更是健步如飞,哪里还有刚才在公共汽车上弱不禁风的模样? 而被扔了七块钱的三个孩子,彻底傻眼了。 一幅字,准确来说,仅仅是两个字,就能卖七块 菲菲把小桌板的钱捡起来,一张张抚平,看了看,数了数,加了加,不多不少,就是货真价实的七块钱! “绿真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一下子就挣了七块钱。”小姑娘的眼里那都是小星星,对好朋友的崇拜不亚于对马克思呀。 高(见)兴(钱)疯(眼)了(开)的三个人,也没觉着哪儿不对,什么毛皮不毛皮的,他们也不懂,只以为幺妹就是单纯的写得好,好字才能卖这么多钱嘞! 七块钱可咋整,这也太多了叭?该怎么花呀?胡峻自告奋勇:“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买冰棍儿。” “还要大白梨!” “对,还有钙奶饼干,三盒!” “嗯,还有果脯,要黄桃干儿,还有蜜枣……” …… 哪里还想得起来,她今儿出摊的原始目的是挣照相的钱? 胡峻嘴角抽搐,那这七块可不够花的呀。当然,他是知道这两个小吃货的,如果买不来她们点名要的东西,他还得再跑一趟,得,买吧,反正是她自个儿挣的零花钱。 胡峻撒腿就跑,“你们乖乖等着,别乱跑啊。” 两小只脆生生的答应:“好哒,哥哥快去快回。” 这一带很背阴,太阳晒不着,偶尔还有阵阵凉风,可真舒服呀!幺妹觉着,七块够啦,已经多多的啦,剩下的不卖啦,拿回去给妈妈看看,妈妈说不定也会夸奖她的哟。 她正收着,忽然有个老伯伯走过来,推了推眼镜,“咦……这怎么是毛大师写的字?”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她可是诚实的小地精,认真道:“伯伯,这是我写的哟,不是毛大师。” 老伯伯拿起一张,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嗤笑一声,“小丫头还吹牛,这怎么不是毛大师的字?我天天研究,不比你清楚?” “真的不是,是我写哒。”幺妹也较真了,为什么要说是那个什么见都没见过的大师写的呀。 老头儿对她的反驳不以为然,直截了当的问:“怎么卖的?” “七块!但伯伯你别认错啦,这真是我写的,跟毛大师没关系……”然而,老头儿才不听呢,一听一张才七块钱,估计是不懂事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而她家里人估计是非常资深的毛大师粉丝,也不知在这市场蹲守了多久才得到这几幅。 败家孩子,知道一幅多钱吗?七块就卖,还真是见钱就卖啊! 不过,他喜欢! 老头儿可不是一般的字画爱好者,他是贩卖者,以囤积居奇为生的。他住东边儿,可每天却不上班不种地,专跑西边儿转悠,看见啥好的都囤下来,过段时间再高价转手出去,真正的低买高卖! 而毛大师的字呢,他已经瞅两年了,还是没讨到一幅。 是的,讨。 他每天就在毛皮跟前晃悠,天上有地下无的夸他,夸得是天花乱坠,要一般中年人早在他马屁里迷失自我了,可毛皮特厌恶他这行为,为了得到一幅他的字,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他甚至恨恨地想,下次再遇见就送他一幅吧,上书“不要脸”……当然,他是文化人,这种过激的想法只是停留在想法阶段。 老头儿可能是也发现毛大师对他这种文化乞讨行为的不耻了,索性也不来丢人现眼,就在不远处守着,谁要是得了毛皮青眼送一幅,他就赶紧拥上来问“卖吗?” 对,他干起当场高价回收毛大师字的营生来,你就说他这样恶心不恶心? 把个毛皮气得要死,可自个儿送出去的,别人就有处置权利,他被气得半个月没有再送一幅出去。 而老头儿的收购价起码都是十块起步,这俩小丫头居然只卖七块?这怕不是俩小傻子? 小傻子他喜欢。 顿时掏出三张“大团结”,“行,四幅我全要了。”这拿到黑市上去,一幅五十,他能净挣六七倍!当然,这还是他按黑市价格来,如果遇到真喜欢的,迫切想要的,他还能把价再提提,那可比一般人上一年的班啦! 所以啊,苦哈哈上什么班呢?上班是不可能上的,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 幺妹却是非常较真的,歪着脑袋说:“伯伯你认错啦,这真不是毛大师写的。” “小丫头片子屁话还多,找钱赶紧的。”老头儿凶巴巴的说。 胡菲缩了缩脖子,跟好朋友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她们现在才刚学到个位数加减法,十以内的会,两个七加一起已经想破脑袋了,四个七加一起……那得多难呀? 小地精再聪明,那也不会啊,只好对凶巴巴的老头说:“我们老师没教过,该补你多少?”因为生气他的态度,她也尽量的凶巴巴回击。 哼! 四个七加一起难死你! 老头儿嗤笑一声:“该补我两块。” 菲菲小声说:“对不起伯伯,我们没钱找您。”她俩现在可是巨大的穷光蛋,兜兜比脸还干净呀。 老头把眉毛一竖,“这怎么行?”其实,他就是欺负她们胆子小,五六岁的孩子,他还想压压价呢。 可幺妹也不是吃素的,她双手叉腰:“我哥哥很厉害的哟,他比你还高,腿有这么粗……你等着,我哥哥马上回来,回来就……”就找你钱。 可是,老头呢? 他理解为她那腿有他腰粗的哥哥回来就收拾他,他能不怕?能不跑?万一那哥哥不是小傻子糊涂蛋,他还怎么靠忽悠低买高卖? “算了,不用找了!”老头儿拿起四张宣纸,痛快的走了……哦不,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而他还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城东片区躲几个月,万一她们家长出来蹲点逮他怎么办? 幺妹和菲菲,傻乎乎捏着三张大团结,大眼瞪小眼。 是,她们是缺钱,是想买东西吃,可没想要这么多呀!这可是大人一个月工资啦,突如其来的巨款让她们不知所措。 好在胡峻很快回来,提着她们点名的零嘴,“怎么,傻愣着干啥?” 两小只被巨款冲击得不会说话了,只是看见饼干立马丢开想不通的问题,“胡峻哥哥你快吃呀,钙奶饼干吵甜超香哒!”幺妹觉着他跑进跑出流了那么多汗太辛苦啦,她给他嘴里喂了一块小饼干,期待的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胡峻无意识的嚼吧嚼吧,“嗯。” 幺妹见他对自己的殷勤不感兴趣,也就不说了,转而同菲菲讨论起来,哪种零食最好吃。菲菲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发现可以同时吃这么多种好东西,舔一口凉润润的冰棍儿,吃一块脆生生奶香香的饼干,再搭一块甜丝丝的果脯,真痛快! 短短半小时,她们就把买来的东西消灭大半,只每一样剩一米米点,因为吃得太多太急,幺妹忍不住打了两个嗝,摸着胀鼓鼓的小肚子,“哥哥咱们可以回家了吗?” 她一下子挣了这么多钱,一定要回去告诉妈妈,让妈妈也开心一下。 胡峻看着三十块巨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们怎么挣的?” “卖字呀。” 胡峻目瞪狗呆:“……”这,这也太多了吧? “绿真,你的愿望就要实现啦。” “嗯?什么愿望?”幺妹打个嗝,问。 胡菲笑眯眯的,“你要照相的呀,你是不是又忘啦?” 崔绿真恍然大悟,她真的把这事给忘了,“这里有没有照相馆?我们去照一张全家福叭!” 胡家兄妹俩“噗嗤”一声乐了,全家福是跟爸爸妈妈一起照的才算,他们三个好朋友叫啥?应该是全友福!她虽然说错了,可他们心里都是暖暖的,为有这样的好朋友,好邻居呀。 很快,收拾好东西,胡峻载她们来到市照相馆,全名叫“阳城市国营东风照相馆”,门口玻璃上贴着好几张大照片,都是黑白的人相,顶上写着“照相冲洗放大着色”八个大字。 因为阳城市有四家照相馆,她们来的这家位置比较偏僻,客人倒是不多,不然这样的节日不知要排到啥时候去。她们一进屋,就有售票员问:“照相吗?十块一张,着色加五块。” 菲菲对这些国营商店的售货员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惧怕,她往后退了退,幺妹大大方方走过去:“阿姨我们要照全家福,能便宜点儿吗?” 县城都只八块一张。 女人翻个白眼,“要便宜去别家,别来讲价钱。” 幺妹摸了摸兜兜里的三十块,她有的是钱,她现在可阔着呢!多两块就多两块叭。 小款姐交了钱,女人给他们开了票,三个人被赶去布景板前,“来来来,天安门前站好,对,男孩站中间。” 所谓的“天安门”其实就是一张巨大的黑白布景板,上面有城楼和旗杆,人站在前面拍照就像活生生站在真正的城楼跟前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北京照的呢! 幺妹高兴坏了,东看看西瞅瞅,喃喃自语:“原来北京是这样的呀。” 大师傅是个戴厚厚眼镜的大叔,五六十岁模样,脾气还挺和蔼,指着一把梳子,“你们两个小女孩,把头发梳梳。” 坐在自行车上吹了一路,她们的头发早吹乱了,你给我梳,我给你梳,那梳子被人梳得太多了,抹了不知多少群众的头油口水,但幺妹和菲菲实在是太高兴太稀罕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在意,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 “小伙子你的也梳梳,对,再整理一下衣领。” 胡峻还穿着三年前的海魂衫,前衣领胸口那儿已经磨破了,絮絮柳柳的不好看。他一抬手,把衣服脱下来,将前后调个跟头,背部只是掉色得厉害,倒是非常完整。 得嘞,反正也是黑白的,看不出掉色。 三个小孩顶着一头油光水亮臭烘烘的头发,正襟危站,像三个站岗的士兵一般,抬头挺胸,神情庄严肃穆……嗯,不像照相,倒像要去上战场。 大师傅“噗嗤”一声乐了,“放松,放松,照相是开心的事,要笑,来笑一个……” 可这时候,对于人生中第一次照相的他们,背着大人偷偷来搞奢侈消费的他们,哪能笑得出来? 幺妹努力龇牙,把一张小嘴扯得奇奇怪怪。 菲菲紧张的抱紧哥哥的手臂,缩了缩脚,把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紧紧的并拢,吸着气,像在跳芭蕾。 胡峻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一只手被妹妹抱着,仿若被冻僵的大猪蹄子,一只手搭在幺妹肩头,轻轻的捋了捋她的头发,借以缓解他的紧张。 “好了好了,小朋友,我问你们,火箭为什么能飞上天?” 三人沉思片刻,还是幺妹说:“因为火箭有燃料!” 大师傅摇头,“不对。” “那是因为什么呀?” “火箭屁股都着火了,能不快跑吗?” 三人一愣,顿时哈哈笑起来,就在此时,忽然听“卡擦”一声,一道亮亮的光后,师傅说“可以了”,大家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伯伯,我们什么时候来拿相片呀?” 大师傅算了算这几天的安排,国庆节期间照相的人不要太多,“下个星期六吧。” “谢谢伯伯。”三个人开开心心的拿着取照片的凭证,坐上自行车往大河口去。 他们呀,终于拥有人生中第一张全友福啦! 可惜,没高兴多久,来到半路,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居然乌云密布,胡峻已经非常努力非常迅速的蹬自行车了,可依然没找到躲雨的地方。瓢泼大雨分分钟来到,把他们淋成落汤鸡,赶紧躲一颗大树下。 躲了一会儿,连树冠也开始往下滴雨了,他们只能抱头鼠窜,躲到一个山洞去。洞太小了,自行车推不进去,只能放它在洞口淋雨,三个人缩在洞里,瑟瑟发抖。 石兰省的气候温差极大,不止早晚昼夜大,就是晴天和雨天那也是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没一会儿,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他们就冻得牙齿打颤了。 “哥哥,我好冷。”菲菲小声的说。 胡峻想把自己衣服脱给她,可他的比她们还湿,说不定会让她更冷。摸遍全身,也没找到火柴,不然倒是可以拢个火堆给她们烤烤。 “咱们再坚持一会儿,等雨停了就走。” 两小只打着颤答应,可那大雨就跟老天爷破了个大洞似的,“唰唰唰”的一点儿停下来的迹象也没有。 幺妹掏出刚才吃剩的饼干,也让雨淋成稀巴烂了,她和菲菲一把一把的将烂面抓着吃完,可还是冷……她忍不住,“阿切!” 胡峻有点担心,不会是冻感冒了吧? 果然,没一会儿,菲菲就开始流清鼻涕了,说话也瓮声瓮气的。可她还是小声的请求哥哥:“待会儿别跟阿姨说,不然阿姨又要生气啦。” 刘珍回六甲村一去不复返,直到昨天,才在娘家待不下去,不情不愿的回到大河口。菲菲虽然惧怕她,不喜欢她,可家里多个大人,哪怕是多个喘气的,她也高兴,生怕继母一不高兴又跑回娘家。 他们的亲外婆家虽然也在六甲村,可自从女儿跟胡雪峰这个一穷二白的二婚知青结婚后,那家人就跟她断绝关系了。到亲妈一死,又娶了后妈,他们跟外婆家更是一点来往也没有,走路上遇见都能吐口水的。 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他们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就只有刘珍了。 胡峻紧了紧拳头。 “好哒,菲菲你放心,我不说,连我妈妈我都不说,保密哟。” 小地精不说还有个原因,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妈妈见她总不回家肯定会担心。而她去找妈妈“骗”自行车钥匙的时候,说的可是胡峻哥哥教她骑车,如果她说淋雨生病的事,妈妈那么聪明肯定会知道她说谎的。 她提心吊胆的躲啊躲,一直躲到天边擦黑,雨终于停了。 黄柔下午没事,去办公室待了会儿,又约陈静出去秤二斤羊肉,国庆节可是破例供应的。 羊肉饺子可以搭葱搭韭菜,可她看国营菜市场里难得有新鲜水灵的胡萝卜,就给秤了几根,回来跟肥瘦相间的羊肉一起剁碎,拌上盐巴,滴两滴酱油……嗯,闻着就鲜。 陈父陈母回市里,陈静过来蹭饭,不到六点钟,两个人就把饺子全包好了,百来个放满两个筛子,就等着幺妹回来。 可雨越下越大,这边幺妹没回来,对门的胡家兄妹俩也不在,担心他们是没带伞跑哪儿躲雨去了,三个大人拿着伞出门找他们。 一直找到天黑,黄柔心里急得几千只蚂蚁咬似的,他们才骑着泥泞的自行车回来。 也不知道是摔了多少跤,三个人的衣服已经被烂泥浆得鼻子眼睛都看不出来了。大人们虽然着急生气,倒也不忍心再说什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骑哪儿去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统一说辞:“去变电站骑。” 因为变电站内有一块一亩多的绿草地,比足球场还大,去草地上骑自行车的孩子确实不少。可因为位置太远,来回要骑一段山路,估摸着就是在山路上滑倒的,黄柔也没多想,赶紧催他们进门。 陈静给他们熬姜汤,黄柔给他们烧水洗泥巴,还把一身脏衣服也脱了。胡峻回家去拿干净衣服过来,刘珍不在,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家里冷锅冷灶的。 黄柔心疼他们,洗干净后留他们在这边吃饺子。 羊肉馅儿的饺子,那是又鲜又香,鲜得能让他们把舌头吞下去。别说几个孩子,陈静一人就能吃三碗,撑得躺沙发上动弹不了。 黄柔听菲菲打了好几个喷嚏,赶紧给找了一片“克感敏”来,一分为二,让幺妹和她每人吃半片。 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就没事了。幺妹生怕妈妈问她们淋雨的事,才吃过药就说想睡觉,跑回房间了。 黄柔不放心,睡前又进去看了几次,见她小被子盖得好好的,脸蛋红扑扑的,脑门也不烫,这才放心睡下。 可怜的菲菲却没这么幸运,即使吃了药也没能阻挡感冒的来袭。第二天早上,她就烧得脸蛋通红,喉咙红肿了。胡峻拿着昨天分到的十块钱,带她上医院一连输了两天的液才把烧退下来。这一病一忙活,就把写字卖钱的事给忘了。 在三个孩子心里,这就像一个小插曲。 风平浪静过了一个星期,期间幺妹终于得偿所愿去县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期间动作之娴熟,一度让顾三啧啧称奇。当然,不止顾三觉着奇怪,就连陈静,作为崔绿真的班主任老师,她也发现,这小丫头最近可成款姐啦! 每节课课间她都呼朋引伴跑食堂,请大家吃肉包子糖包子油条白煮蛋……要知道,这些东西可都是超值钱的啊!每天请客吃零食她至少花出去五六角,就是蔡厂长家宝贝孙子,也没这么阔的手笔啊。 陈静很奇怪,曾问过幺妹,可她说是她自个儿挣的。她也就不好再问了,毕竟厂里小孩捡废铜烂铁卖钱的不在少数,可能她就是运气好,捡到的多呢? 第二个周末,黄柔要去县里开会,早早的跟顾三一道坐吉普车走了,幺妹赶紧跑到对门去,“哥哥,菲菲,我们去卖字叭。” “还卖?”胡峻傻眼了,这孩子是挣钱挣上瘾了? “我还想照相。” 胡峻:“……”照相是会上瘾的吗? 幺妹害羞的笑笑,心道:我再多挣点儿,下次让爷爷奶奶伯伯伯娘还有姐姐一起来,我们照一张大大的全家福,挂在墙上,能让所有人都看见的那种! 因为呀,昨天妈妈说,收到春月姐姐的信啦,她今年能回家过年啦! 这样的话,所有人都齐了,怎么能少了大大的全家福呢? 所以,这一次她的目标更高更大,那就是照超大的全家福! 话说,“毛皮”大师最近心情不大好。 因为已经有三个人跟他说,买到他的字了。作为清高的文化人,他非常反感这种买卖字画的行为,谁要是跟他买,他是绝对不会卖的,可通过别的途径,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一想到这一幅幅字,都是他自个儿写,自个儿送出去的,前脚刚送,后脚就让人卖给那些附庸风雅胸无点墨的俗人……那感觉,就跟吃了苍蝇似的。 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居然把东西送给这样的人。 正想着,龙葵又来了,摇着蒲扇,“小毛最近有没有新作?” 毛皮满头黑线,龙老认定那字就是他写的,着实把他狠狠的夸了一遍,再夸下去,他都没脸见人了。 长叹一声,苦笑:“龙老谬赞了,上次的字不是我写的。” “怎么不是?”龙葵一脸不信。 毛皮无奈,只好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龙老请看。” 龙葵俯首一看,“还真是,怎么又退步了,上次明明写得挺好……” 毛皮哭笑不得,这回您信了吧? 龙葵蒲扇也不摇了,盯着字沉吟片刻,“看来,真不是你写的……可也太像了,是你教出来的徒弟,青出于蓝?” “唉,要真是我徒弟就好了,可我那几个徒弟你是知道的,要么心不稳,浮躁得很,要么没啥天分,勤学苦练也是个半罐水。”说起徒弟,毛大师可就有闹肚子的黑泥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啊,有天分的不努力,努力的没天分。 虽然,他也不算啥书法家,可但凡是有点手艺的人,都渴望把手里的东西传下去不是?有人继承衣钵,比自己扬名立万还重要。 况且毛皮大师真的是不爱那些虚名的,到了这把年纪,只想找个好徒弟。 然而,这正是最难的。 两个老头儿都是一样的心思,想想就苦闷,干脆摊也不摆了,摇着蒲扇逛市场去。 胡峻他们到的时候,正是花鸟市场里最热闹的时候,猫叫狗叫鸟儿叫,来来往往的老头老太,热闹极了。在这压抑的城市生活里,是不可多得的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也难怪这么多退休老干部愿意来呢。 同时,也因为老干部们来得多了,这块“清静”地儿才能保住,治安队来人,也只是意思性的走个过场——前提是不能有摆摊叫卖的。 他们支好小桌板,乖乖等了会儿,发现居然没人上门。幺妹早迫不及待写好三张“清静”了,她发现人群好像都往一个方向去,干脆把笔一放,拉着菲菲去看热闹。 原来是有个老伯伯在卖字,一幅叫《兰亭集序》的字,幺妹迅速的扫了一眼,在心里读了一遍,也分不出好赖,只是发现大家都挺喜欢的,问那卖字的人哪儿临的,谁临的,有没有鉴定书。 她觉着这些人类奇怪极了,不就是几个字嘛,还要啥鉴定书。 甚至更奇怪的是,居然有很多人争着抢着要买。 “十块!” “十二!” “我出二十!” “老王头你啥意思,哄抬物价呢?那我出二十五!” “我出四十!” …… 就这么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居然以八十五的巨额成交价卖出去了。幺妹仔细的看过,这真的就是一幅很普通的字呀,明明她也能写,只是字太多了,她懒得写。 才三百二十四个字的《兰亭集序》:“??” 不过,幺妹还发现了,买下这幅字的,居然是那天教她握毛笔的老伯伯,只听他说:“多少年了,没见过有描摹这么好的,虽然神不似,但形似也难得。” 连老伯伯都喜欢,看来这个《兰亭集序》很好看?她又踮着脚尖看了看,出于好奇,看过四五遍,她甚至把全篇背诵下来,重点记住每一个字怎么写,晚上回家写给妈妈看。 妈妈一定会夸她哒! 这条“街”,卖啥的都有,唯独就是没有卖吃的。两小只怀揣着两块钱的巨款,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哪儿可以买个吃的。“走,我们去逛百货商店叭。” 胡峻生怕她们半道走丢,当然,更怕她们被人拐了去,“你们等着,我去。” 心里也忍不住奇怪,这丫头可真能吃,听菲菲说她上次的三十块,除了十块照相,十块给他们,剩下十块已经快吃完了……这样的小馋嘴,难怪黄老师要下死命令不许她吃零嘴呢,要由着她吃,什么样的家庭都能让她吃垮。 想着,他就跨上自行车去了。 不过,他是带着心事去的,因为菲菲刚告诉他,上次老头一次性买走四幅字,是因为他觉着那字是一个叫“毛大师”的人写的,胡峻刚开始还觉着好笑,他亲眼见证是幺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啊。 可笑着笑着,骑了一段,他发现不对劲,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人的字一模一样,在不认识的前提下不谋而合?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就是觉着不踏实。 刚开始他以为别人买她的字,是因为她写得好看,靠这样的字挣钱,无可厚非。 可现在,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别人买她的字是冲着“毛大师”的名头去的呢?那他们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像……骗人? 当然,他相信,小绿真绝对没有声称这字是谁谁的真迹……可他总觉着是用了毛大师的名头。 这一刻,胡峻忽然觉着,冰棍儿不甜了,零嘴也不香了。 而留守大本营的幺妹和胡菲,玩了会儿翻花绳,听了会儿老伯伯们聊天,“四人帮”什么的她们也不懂,只是看他们样子非常愤慨? 幺妹听了会儿,闲着没事,脑海里总是冒出刚才看的《兰亭集序》,干脆提起笔,在宣纸上写起来。每一个字的具体位置和笔画,她都记下来了,写起来倒是不难,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些字好奇怪呀! “绿真,你写的字好难呀,怎么这么多笔画?” 可不是嘛,全都是繁体字,她们哪认识? 幺妹能写,凭的是记忆力,只要想记下来,她超人的记忆力就能发挥主观能动性。三百二十四个字真不多,只不过笔画多,她写了好久好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止了,额头上出了许多许多的汗。 “呼——终于写完啦!” “绿真真厉害,能写这么多字!” “菲菲也厉害呀,能画那么多的大象……” 两小只互吹互擂,玩了会儿,买东西的胡峻还是没回来,幺妹开始待不住了,用装墨汁的玻璃瓶子压住写好的字,跑边上跳房子去了。一个人画几个大格子,用脚踢着一片碎瓦片玩儿,因为菲菲的鞋子破了,不能玩这个,很容易会踢到大脚趾。 于是,从另一头闲逛过来的龙葵,看见小桌板上的《兰亭集序》,顿时就眼睛一亮,“小朋友,这是谁写的?” 胡菲指指正一蹦一跳玩得开心的幺妹。 龙葵当然是不信的,这样形似神也似的临摹品,没有几十年功底谁也写不出来,历史上的仿品虽然多如牛毛,这一幅算不上最好的,但绝对是他最近见过最得其神的。 老爷子也不戳破,只是笑了笑,“我能看看吗?” 他拿起来,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着头称赞:“虽然错了一个字,但也是难得的,小朋友这字卖不卖呀?” 菲菲眼睛一亮,赶紧把好友叫过来。 幺妹不认识这位老爷爷,只是觉着他跟上次教她写字的老伯伯很像,脾气温和,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凶巴巴。那当然卖呀,她还要便宜卖,让他们好人有好报! “很便宜哒,爷爷喜欢就拿去叭。” 龙葵估摸着,是她们家长让拿来卖的。毕竟,文化人都有点傲骨嘛,能写出这样功底字来的,肯定是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爱面子的人,自个儿肯定拉不下脸来,就让孩子来。 听她们说还有“哥哥”,肯定是个子女很多的大家庭吧?这样的人家,要不是没米下锅了,谁能舍得卖自己的“孩子”? 当即,龙葵也不讲价,也不问价,直接给她们五十块钱,“赶紧拿回去交给大人,别弄丢了。”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嘱咐,“告诉你们家里人,靠自个儿手艺挣钱不丢人。” 幺妹:“??” 胡菲:“??” 还是幺妹反应快,冲上去把钱塞回去:“爷爷太多啦,不用给这么多哒。” 龙葵摸摸她头顶,“乖啊,这么好的字,一点儿也不多。” 可他走了两步,幺妹又哒哒哒跑上来,“爷爷爷爷,这是送你的,是赠……嗯,赠品。” 这是叔叔说的,有些人买到个很贵的东西,他们为了弥补他或者奖励这个人,就会多送两样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给他。她可是一只厚道的小地精,不能让老爷爷吃亏哟。 龙葵打开一看,是三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静”,哟,买一送三不算狠,狠的是居然送好友的亲笔字!他乐得哈哈大笑,要是小毛知道自己的字居然成了仿品的赠品,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乐哈哈的走了,幺妹也乐哈哈的收摊了,她发现,人类的钱也不是那么难挣嘛,写一幅字就卖五十块,那她要是写一百幅,就能自个儿买房子啦!还是两套的那种! 她的大房子呀,她就要来啦! 小地精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收好东西,左等右等不见胡峻回来,她们就拖着东西,去找胡峻了。 而另一头,龙葵拿着新收获的“宝藏”,很快在街头遇见毛皮了,两个老头相视一笑,都是乐哈哈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给你看样东西。”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毛皮让着比他长二十岁的龙葵,“您老先说吧。” 龙葵递过来三张纸,“看看,这是你流落在外的‘孩子’。” 毛皮打开一看,“哪儿来的?最近黑市上流传出好几幅我的字,这又是谁拿出来卖的?” 龙葵高深莫测的摇头,“你绝对猜不到,这几幅字没收我一分钱,而是赠品。” “什么赠品?” 龙葵又笑了,得意洋洋的拿起那幅《兰亭集序》,避开老友伸过来的手,“今儿这运气真是好,居然让我捡到宝了。” “我也捡到宝了。”毛皮不甘示弱,递过去他买到的《兰亭集序》,不约而同的,两个人同时打开对方的字……刚开始,他们的脸色都还正常,眼神里透出来的都是欣赏。 这份仿品不错。 可看着看着,两个都愣了,指着其中一个“契”字道:“这怎么多了一点?” 上下结构的字,下面本该是个“大”,可两份的都是“犬”。凡是有点文化功底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错字,而且是特意留出来的错字,以防被人模仿,也是某些书画家的留的“小尾巴”,作其身份独一无二的标记。 想通这一茬,毛皮怒了,气哼哼的骂:“刚那卖的人还说独此一幅别无二作,还收了我两个月工资,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写的!”尤其是听说老友的只买作五十块,还赠了他的三幅字,心里真是都快气死了! 欺负他老实人是吧? 可龙葵却没急着赞同,他细细的比对,忽然眼神一亮:“我买这幅比你买的好,你看这个字是不是有七分书圣的神?” 气哼哼的毛皮一看,可不是嘛?价格便宜也就算了,有赠品也就罢了,居然写得比他买的还好!这,这真是欺人太甚! 他气得牛鼻子似的喘气,喘着喘着忽然一愣,赶紧拿起那三幅“赠品”,看了半分钟,“这不是我的字。” “啥”刚想说他看着就是一模一样啊,可再看,又发现好像不一样,平心而论,比正主写得好。 但他不敢说,怕老友经受不住这连番的噩耗,血压高了,还是得注意。 127 127 两个老头一对比,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赠品”和《兰亭集序》居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高手在民间呐,那女孩的家人居然是这样的藏龙卧虎!”龙葵忍不住惊喜的感叹,难怪这样的人会让孩子来卖字,有才的人都有资本清高呢! 被人模仿的毛皮,倒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就是好奇,抓心挠肝的想知道,模仿他的字还比他写得好的人,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他一定要搞清楚,要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然而,等他们来到摆摊的地方,小桌板已经没了,人去楼空。 毛大师迫切的问旁边的小贩,看见那两女孩没,人家给指个方向,他们就颠颠的追上去。 然而,他们是注定追不上幺妹的,因为她们很快遇到胡峻,坐上自行车回大河口去了。 直到回到楼底下,幺妹才笨拙的从小兜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哥哥,看,我们哒!” 本就心事重重的胡峻,更加郁闷了。他有点挫败的问:“又卖了几张字?”少说也是七八张吧,这卖得越多,他心里越不是滋味。 幺妹敏感的察觉到他的不开心,小声道:“我没写‘清静’,这是写另外的字卖的。” 胡峻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又写了别人的,她这是“盗版”小能手……当然,他不会把这两个字加在他可爱的妹妹身上,她一定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稀里糊涂陷进去的。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她越陷越深之前赶紧拉住她。 他拍了拍自行车坐垫,一面卸小桌板,一面问:“怎么不早说?” 幺妹低头,抠着小胖手,非常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 胡峻没听清,低头问:“你说什么?” 就像以前的卫老师嫌她回答问题的声音太小了,非常不开心的问她,罚她站起来,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大声重复她说的话一样……小姑娘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瞬间涨红了脸,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胡峻没听见她说话,反倒见她红着脸,急了:“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吗?是不是我走后有人找你们麻烦啦?” 幺妹摇头。 胡峻却更觉着可疑,拉了拉她的手,“嗯?” 他的声音很温和,虽然着急,声调却依然平稳而温和,一点也不凶巴巴,幺妹这才以平常的声量说:“胡峻哥哥你又没问。” 胡峻:“??” 可很快的,他明白过来,小丫头是说他问她怎么不早说,她又问他怎么不早问。 菲菲也替好朋友质问哥哥:“就是,哥你怎么不早问,又不是绿真不说,你不许说绿真!” 胡峻摸了摸鼻子,一边牵一个,“我没说绿真,行行行,是我不对,我想办法解决去。” 菲菲和幺妹对视一眼,狡黠的吐吐舌头,哼,臭哥哥! 他忽然顿住,蹲下身与要幺妹平视,温和的说:“但这次的钱咱们不能再花了,要还给人家的。” “为什么?”小地精心头一紧,放小兜兜里的手攥紧了五十块钱。这是她凭本事挣的钱! 不知不觉的,她看向胡峻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防备,仿佛看着的不是她最喜欢最信赖的胡峻哥哥,而是随时有可能抢她钱的大坏蛋! 胡峻摸摸她脑袋,又捏了捏她的右手,就是这只手,写啥像啥,顶顶高明的造假大师。可假的终究是假的,以前她没意识到还情有可原,以后如果还继续,那就是知假造假,故意利用他人名誉挣钱。 “我们好好想一想,那个奶奶和伯伯买你的字,是因为你的字好看吗?还是因为你的字像毛大师?” 菲菲撅着嘴说:“当然是好看呀!” 幺妹咧嘴一乐,可乐着乐着,她也想起卖字的情景了,他们都是把她的字当成毛大师的才花那么多钱……虽然,她也觉着自己写的好看。 胡峻知道她听进心里了,也就不再逼她,“今晚晚上咱们都好好想想,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还不改,对不对?” 幺妹点点头,她咬着嘴唇,踢了踢脚,“哥哥能不能不告诉我妈妈?” 黄柔虽然温温柔柔的,可几乎所有孩子都知道她只是表面上温和,要真发起火来很厉害哒。更何况是幺妹这亲闺女,她更了解自己妈妈。 “好。” 菲菲一开始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后来看哥哥和好朋友都像犯了大错似的沉默着,她也渐渐发现不对劲了。三个人沉默着回到家,大人们还没回来。 胡峻寻思着,那位“毛大师”应该很好打听,他明儿自己找过去,给老先生赔礼道歉,至于已经卖出去的五幅他的盗版作品,他只能尽量找,能找回来一幅是一幅,找不回来只能照价赔偿。至于《兰亭集序》,他不知道卖给了谁,还是得带幺妹去辨认一下。 算来算去,至少得准备一百块钱。 而他现在手里只有十块,剩下的缺口去哪里找? 他压根没想过黄老师和顾叔叔,因为他觉着,是自己带幺妹出去的时候发生的事,是他没尽到“大哥哥”的责任,该他赔,他道歉。 所以,黄柔和顾三开开心心下班,见闺女闷闷不乐,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他们只当是三个孩子出去学车的时候闹别扭了,就不再多问。 毕竟,他们的教育理念都是一样的:孩子能解决的事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只要家长随时留心观察,一旦发现孩子解决不了,他们再从旁教育和引导。 所以,他们不动声色观察了两天,发现三个孩子依然快快乐乐一起玩耍,时不时还会凑一起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两口子也就放心了,孩子也有孩子的小秘密,他们不会刨根问底。 第二天是星期天,胡峻上门一喊,幺妹拿着一个肉包子就出门。 “胡峻哥哥,菲菲呢?” “菲菲在家,我们去办正事。” 幺妹眨巴眨巴眼,“好叭。” 胡峻载她一个人就轻松多了,她斜坐在后座上,自然而然的把手搂他腰上,甩着两条小胖腿,“哥哥你说那位伯伯会原谅我吗?” 胡峻抬头看天,十月中旬秋高气爽,天空蓝得不像话,一朵云也没有。偶尔有凉风袭来,整个人都舒服得叹口气。 他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因为丰收,生产队丰收后,他跟其他大孩子上稻田里捡稻穗,捡黄豆和玉米粒,运气好的话出去一天能捡满两个裤兜,炒得金黄焦香后,就是他和妹妹难得的零嘴。 唯一的零嘴。 当然,那是在六甲村,自从来到厂里后,靠着捡垃圾卖钱,他们偶尔也能吃上一根冰棍儿。尤其是黄老师搬来后,他们的伙食水平直线提升,无论吃什么,黄老师都会给他们分一份。 可以说,她在他心目中,不止是恩师,还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幺妹,就是他的妹妹。 他回头看了看圆溜溜肥嘟嘟的小妹妹,“不管对方原不原谅,我们都要道歉。” 幺妹叹口气,“那要是他不原谅我呢?” “毛大师会不会打我呀哥哥?” “毛大师如果让我们赔很多很多钱怎么办呀哥哥?” …… 少年扯了扯嘴角,小傻妞,那也有你哥顶着。 来到花鸟市场,今天人流量比昨天大,他们摆摊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卖竹笛的大叔占了。只见大叔坐在小板凳上,横着一支长长的竹笛在嘴边,空气里飘荡着悠扬的“南泥湾”。 围观的人还不少,甚至有个穿着公安制服的年轻人带头鼓掌。得,这可是陶冶情操有利于老百姓精神文化生活的,吹的曲子又是正面风貌的,谁也挑不出刺来。 幺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踮着脚尖看热闹。 胡峻停好车子,回头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你还记得是在哪儿看见的《兰亭集序》吗?” 幺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竹笛摊,把小手递过去。 胡峻自然的牵上,两个人开始往前走。 可今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居然比国庆节那天还热闹,有农民的竹箩筐里居然放着几只“呜呜”叫的小狗儿,圆溜溜的身子,土黄色的毛,圆溜溜黑漆漆的嘴巴鼻子,茫然无措的看着眼前那一个个“巨人”。 胡峻走了两步,发现幺妹又挪不动腿了。 “小伙子,给你妹买只小狗儿吧,只要三毛钱。”卖狗的老婆婆说。 幺妹抬头,眼巴巴看着胡峻,她真的真的好想要呀,只是妈妈不喜欢狗毛。 胡峻摇头,他们天天上学,哪有时间养这玩意儿?更何况,这年头吃的金贵,人都自身难保,哪有多余的东西喂它? “我是养不活咯,吃屎都没得吃嘞,可怜就要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吃咯……”老奶奶爱怜的摸了摸狗头,小狗儿们争先恐后的摇着尾巴,舔她的手。 “吃什么呀奶奶?” 原来,老奶奶是周边生产队的,家里养了只母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珠胎暗结,生下四只小狗狗。可怜家里没吃的,狗狗别说吃点剩饭剩菜,连茅坑里的屎都摸不着,家里小孙子屙的屎,基本都是让大狗抢着吃的。 老奶奶的儿子嫌它们争来跑去的碍眼,一个个又肥头肥脑的,怪馋人……那不孝子,水都给烧好了,眼看着就要把一窝小狗活活烫死,退毛吃肉,老奶奶赶紧趁他不注意,把狗背出来了。 要是能遇到个好心人,也能给它们谋个好生活。 即使遇不到,也能放生它们,至少保住一条命。 毕竟,它们没有选择来不来这个世界的权利,今儿回去,得把母狗给割了,不然啥时候又得怀上一窝,造孽哟! 善良的小地精呀,听得眼泪汪汪,干脆不走了,蹲下身摸着小狗儿:“你们不要怕哟,我会救你们的哟!” 胡峻满头黑线,真是没能力也没地方养它们呀! 小地精可不管,她就蹲着,把一窝小狗儿抱出来,窝在怀里,啥“小黄豆”“小土豆”“小花生”的叫起来,一副“不买我就不走”的表情。 胡峻仰头望天,“可我们今天是来办正事的,你忘了吗?” 幺妹摇头,“没,没忘,可是……可是我就想要小土豆小花生小……”黑溜溜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认真与渴望。 小直男胡峻可受不了她这样的小眼神,让人恨不得揉揉她,“可我们没钱啊。” 幺妹咬着嘴唇,“要不,我再写……” 胡峻满头黑线,那带她出来可不就又故技重施了? 老奶奶看她实在想要,大方的说:“你们不用给我钱,只答应我一个条件,回去好好养它们就行。” “真哒?” 老奶奶和蔼的笑笑。 小地精高兴坏了,抱着她的小土豆站起来,蹦跶蹦跶,“哇哦!奶奶真好!我一定会好好养它们哒,给它们吃好吃哒,生病了带它们去兽医站打针哦!” 老奶奶被逗笑了,“行行行,那我就放心了。”最后连竹篮也一起送给他们,自个儿拄着拐杖走了。 小地精是高兴了,可胡峻却为难了,这么一窝嗷嗷叫的小家伙,他要塞哪儿去?尤其还是一窝口水狗,看见啥舔啥,舔得口水巴拉的,他觉着自己有强迫症,受不了竹篮被它们舔得水汪汪的模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老奶奶说过,这窝狗崽是抢着吃屎的……屎的……的…… 他觉着,自己无法直视它们那带斑点的舌头了! “你叫小黄豆。” “你叫小土豆,圆溜溜哒。” “你叫小花生,长长哒,瘦瘦哒。” “嗯,你最小,也最黄,让我想想叫什么好呢?叫……嗯,有啦,就叫你小橘子叭!” “你们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吗?” 胡峻:“……” 他真的好累,好难,他只是想来赔礼道歉解决问题的,为什么会多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狗东西? 小丫头提不动四只小狗崽,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帮她提,从街头走到街尾,他觉着,自己被舔得水汪汪的右手已经是一只废手了。 因为有了小狗儿,幺妹的心情瞬间美丽到飞起,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面找好吃好玩的,一面找买了她字的人。 可那老大妈得到心心念念的字,短期内肯定不会再来这边。 而那凶巴巴的老头儿,那更是正猫家里不敢出来呢,想找到他们无异于去北极找企鹅。一直走到街尾,他们不止没找到这两个人,也没找到买卖《兰亭集序》的人。 胡峻叹口气,看来只能下星期再来了。 刚走两步,忽然听见有人叫:“小丫头。” 幺妹回头一看,眼睛也亮了,“老爷爷!哥哥这就是买《兰亭集序》的老爷爷。” 龙葵正摇着他那标志性的大蒲扇,鼻梁上驾着一副黑边框眼镜,笑眯眯的打量他们,准确来说是胡峻,他觉着,这兄妹俩长得不太像。“你们家长呢?” 幺妹心头一紧,这就要找家长了吗?果然闯祸了! 当然,她可是聪明而机智的小地精,知道闯祸不能出卖妈妈和叔叔,可怜兮兮的说:“我没有家长。” 龙葵一愣,这是……多可怜的孩子呐?难怪总在这花鸟市场走街串巷的谋生呢! 老爷子心软下来,摸了摸下巴,“那你们姊妹几个?” “七个。” 这么多啊?七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这得可怜成啥样?难怪四处讨生活呢,连一窝小狗儿也提来卖,这是没米下锅了吧?他一颗沧桑的心,疼得皱巴起来,“乖丫头,别难过啊,日子会好起来的。” 幺妹:“??” 胡峻:“??” 小黄豆小土豆小花生小橘子:“旺旺” 龙葵老爷子看着一溜儿四个黄不溜秋的狗头,忽然善心大发:“你们要卖狗吗?不如卖给我吧,我家里正好缺只……” 话未说完,幺妹小身子一挺,挡在狗狗跟前,“爷爷这是我的狗,我可以给你赔钱,但不能赔狗哦。” 胡峻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先诚恳的鞠个躬:“对不起爷爷,我们向您道歉,妹妹不懂事,骗了您,但她不是有意的,她也不知道模仿他人写字是不对的事。” 龙葵一头雾水,“什么道歉?” 胡峻遂说起那幅《兰亭集序》和“赠品”的事,可他越说,龙葵的嘴巴越大,最后知道全是幺妹写的,他的嘴巴已经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真……真是你写的?” 幺妹不好意思的低着头,“是哒爷爷,对不起我骗了您,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改,您别拿走我的小橘子好吗?” 龙葵仿佛没听见后面的话,心里早“碰”一声炸开了,这个小丫头居然模仿了毛皮的字!还写出《兰亭集序》!关键是,都比原主写得好! 他强自冷静的摇头,“我不信,除非让我看看。” 幺妹吐吐舌头,“那好叭,爷爷您借我一支笔可以吗?” 龙老胸前的口袋里正好别着一支钢笔,他掏出来,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喏,你写个‘清静’给我看看。” 这几天写了十几次,幺妹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写出这两个字,只见她握毛笔似的握住钢笔,姿势虽然还生疏,但下笔却非常熟练,“唰唰唰”几下,两个龙飞凤舞、精神抖擞的黑字就跃然纸上。 龙老赶紧拿过去,推推眼镜,睁大了眼,横看竖看倒着看,啧啧称奇:“还真是一样啊,不同的笔,可字是一样的……你练字几年了?” 幺妹老实巴交的说:“我学前班的时候开始写字儿,现在一年级啦!” 龙老“啊”一声,嘴巴闭不起来了,“你去年才开始写字?” “对呀,我很聪明哒,会写好多好多字呐!”她骄傲的挺了挺胸膛,“我们班好多小朋友还不会写字呢,老师夸我可厉害啦!” 龙葵目瞪口呆,不可能! 写字是讲究功底的,这一笔一划没个几十年功夫,怎么可能写得出来?更别说复杂的颇具美观价值的《兰亭集序》?没看见她手都是软塌塌的吗? 可他又是亲眼看见她写出来的。 龙老觉着,自己今天怕是遇到小神医了! 胡峻赶紧说:“对不起爷爷,我妹妹不知道不能照着别人的字写,更不知道不能靠别人的名头谋利,这是我们对您的赔偿,以后我一定会对她严加看管。” 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双手递过去。 龙葵没接,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幺妹。 胡峻更急了,轻轻拽了拽幺妹:“绿真快跟爷爷道歉,说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爷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写那么好不能不写!”龙老大声打断她的话,看着她肉乎乎的小孩儿手,“你想靠写字挣钱吗?正经合法的那种。” 幺妹一愣,不知道什么意思,看向胡峻。 胡峻愣了愣,“爷爷的意思是……” “既然有这个天赋,就要好好发扬,我有个朋友,他早就想认识你了。” “啊?”两个孩子同时发愣,早就想认识幺妹? “走走走,跟我来。”龙老大踏步往前走,走了两步见他们还傻愣着不敢动,忙大声道:“我叫龙葵,写小说的,你们放心,不会卖你们。” 胡峻双眼一亮:“爷爷您就是龙葵老先生?写《×××恩仇录》的龙葵先生?” “对,小子知道我就好,不会卖你们,放心了吧?” 可胡峻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他不动,拉住想要跟着走的幺妹,忽然问出一个问题:“沈星河的武功练到哪一重开始打通任督二脉循环小周天的?” 龙葵老爷子回头,哈哈大笑,“六重,别人写的都是第一重打通任督二脉,可督脉为一身阳脉之海,怎么可能……” 他解释得头头是道,胡峻跟着点头,“对对对。” 龙葵拍了拍他肩膀,“好小子,看来没有走马观花囫囵吞枣,走,跟我去,送你一套新书。” “真的?是《骷髅传》吗?”胡峻双眼再次冒光,脚下终于跟上他。 幺妹叹口气,唉,胡峻哥哥不是要看炼钢的书吗?怎么又喜欢看什么骷髅头啦?那他到底还当不当钢铁工人的呀? 两个心思各异的小屁孩,抱着狗篮子,屁颠屁颠的跟在龙葵身后,出了花鸟市场,胡峻推上自行车,进了不远处一条小巷子,七弯八拐的走了十来分钟,终于来到一扇木门前。 龙葵敲敲门,“小毛,看看我给你把谁找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土黄色的解放装,“龙老来啦?赶紧进屋坐。” 龙葵大摇大摆走进去,冲门口不敢进来的兄妹俩招手,“快进来,不用怕,你们叫伯娘就行。” “伯娘。” 苏兰章亲切的答应一声,摸了摸幺妹的脑袋,“快进来玩儿,这是你们的小狗儿吗?” 眼神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一眼,男孩海魂衫破破旧旧的,但人很精神,女孩的裙子很漂亮,但也起毛边了。关键俩人都是白白净净的小脸,浓眉大眼,不难看出来,两个都是干净孩子。 “是哒伯娘,老奶奶送我们的哟!” 苏兰章笑眯眯的,把狗篮子接过来,领他们进院子,堂屋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 “还在教授呢?” “可不是,天天休息不好好休息,尽把时间花在教徒弟上,也没见他教出个……嗯哼,瞧我又罗嗦了,您老稍坐。”她进厨房去倒开水。 听见“教徒弟”,龙葵的眼睛在幺妹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子,每进四间请砖瓦房,靠墙根种了许多花儿,有美人蕉,月季,菊花,还有许多兰花。全都绿油油红通通的,明显是精心照料的。 看见这么多漂亮植物,幺妹就忍不住想跟它们说话。不过,想到妈妈的嘱托,她还是忍住了,她现在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能再暴露自己,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苏兰章很快端出三个搪瓷杯,两杯茶水是给龙老和胡峻的,一杯甜甜的白糖水给幺妹:“来,小姑娘,伯娘这儿也没啥好东西。” “谢谢伯娘。”跑了半天确实渴了,幺妹双手接过来,“呼呼”的吹吹,小口小口的抿着,真甜呀!还能吃到白糖粒儿,伯娘真大方呀! “思齐睡着了?” 苏兰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神色暗淡下来,“嗯,好容易能睡一觉,我们都不吵他。” 果然,堂屋里几个人虽然很生气,但都很克制的,按捺着说话声,生怕吵到谁似的。幺妹眨巴眨巴眼,她知道,小彩鱼睡觉的时候,她们说话也是这样哒。 这个“思齐”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朋友叭? 龙葵叹口气,“唉,青山医院那边怎么说,还是不收吗?” 苏兰章几不可闻的“嗯”一声,似乎是不愿多提。 幺妹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胡峻却眸光一动,青山医院可不是普通医院,是阳城市唯一的精神病医院,里头“住”的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当然,准确来说,是“关”,不是“住”。 来到陌生的院子,小狗狗们总会不安,它们“呜呜”的叫着,想要找到熟悉的“巨人”,可摸索半天没找到不说,还被院里的大公鸡吓得“旺旺”叫,芦花大公鸡对它们来说也是庞然大物。 “嘘,小土豆咱们不能吵到别人睡觉哦。” “旺旺” “嘘,小花生你也不乖,当心我晚上不给你们喂好吃的啦。” …… 然而,小地精的威胁对它们来说毫无威慑力可言,四只路还不怎么走得稳的小狗子,跌跌撞撞四散跑开。 幺妹急得不要不要的,抓住这个跑了那个,按住土豆,花生溜了,把她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又不能大声呵斥它们,只好东跑跑西追追,累得她气喘吁吁。 哼!一点儿也不乖!臭狗子! 她跺跺脚,气哼哼的,转头向胡峻求助,可怜兮兮的:“哥哥,你看它们不乖……” 胡峻无奈的笑笑,跑过去帮她捉狗。 他们身后,苏兰章问龙葵,“这两个孩子是……” 龙葵笑而不语,“小毛不是要教徒弟?你觉着他俩怎么样?” 苏兰章笑笑,摇头,“我也看不出来,我啊,做做饭扫扫地就成,你们老爷们的事我不懂……我啊,只盼着思齐哪一天要是能……能……”她抹了抹眼泪,泣不成声。 龙葵叹口气,“罢了罢了,也别老愁以后的事,要能教出两个好徒弟,就是你们去了,徒弟也能替你们送终。” “我不图送终不送终的,反正人死如灯灭,身后事我也看不见,我就是心疼我的思齐……只要有谁能看顾他两分,给他口吃的,别让他病死饿死就阿弥陀佛……” 苏兰章正是毛皮(李自平)的妻子,在市文化馆当清洁工人,老两口结婚多年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李思齐。 李思齐长得高高大大一把人才,读书写字干活啥都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关键还打得一手厉害的乒乓球,从小到大都是校乒乓球队的顶梁柱……这不,才十六岁就已经代表区里参加市级比赛,拿到单人第一名双人第三名的好成绩! 这么小的年纪,这么高超的球技,大家都说他就是小“荣国团”,以后说不定也能当一把乒乓球世界冠军,被主席和总理接见呢! 可惜,就在市级比赛获奖的当天晚上,奖杯还没捧回家呢,一群文革造反派闯进他们教练场地,毫无缘由的叫嚣着把教练老师揍了一顿。其他人看他们背着枪,绿军装绣红星,都不敢阻拦,可李思齐的父母都是文化人,在书法这一行里那都是受人尊敬的老师,从小家庭氛围也是教育他“尊师重道”的。 这一看,少年意气上头,就冲上去跟造反派扭打在一处。 扭打间,也不知道是谁抠了扳机,李思齐倒在了血泊中。一颗子弹打中他头部,幸好是擦着耳朵射进去的,没有射进颅脑,只是打碎了一片颅骨,又从后脑飞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人抢救过来了。 可最大的不幸却是,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个傻子了。也不知道是子弹伤到脑子里的神经还是吓到了,好好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傻子。 十七岁的他牛高马大,能吃能睡,本来倒是还能给人做苦力,用憨力换口饭吃,以后老两口不在了,他至少不会饿死。 可他的傻不仅是说胡话,意识不清,暴躁打人,还连肢体也不协调了。原本打乒乓球多灵活多敏捷的身体啊,忽然就左右不协调,站也站不稳,一跑就跌倒。 这样的身体,谁也不敢让他干活啊,就只能在家里由爹娘养着。可养了小一年,身体不仅没好起来,还越来越暴躁易怒,时不时跑出去打砸别人家东西,抢别人家小孩……老两口在他背后,不知受了多少气,赔了多少小心。 年后,听说青山医院对他这种“狂暴症”有经验,已经陆续治好并出院了两个病人,苏兰章两口子就寻思把他送去看看。 可青山医院一床难求,他们又只是普通小老百姓,看了好几次,药也吃了不少,住不进去没办法规律治疗,效果还是不明显。 他们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快点把他安排进青山医院,早日接受上正规系统的治疗。另一个愿望,就是教两个好徒弟出来。 旧社会带徒弟,那都是“徒儿”,既是徒弟,又是儿子,要给师傅养老送终看顾后人的。可自从文化大革命后,“尊师重道”已经成为一个笑话,批老师批得最起劲的,往往都是所谓的“徒弟”。 可求助无门的他们,只希望上天能眷顾他们,让他们好人有好报,徒弟们念在他们教导的份上,以后他们死了,能赏口饭给傻儿子吃。 所以,本淡泊名利的李自平,才会热衷于收徒授业。 传道受业解惑并非他的爱好,他只是在为儿子谋退路。可饶是如此,有些问题还是他的底线,譬如,卖字。 屋里,因为他最钟意的徒弟说起最近市面上流传着他的作品,大家纷纷劝他,不如就多写几幅,随便卖几幅就抵他一个月工资了。更何况,徒弟们没说出口的是——与其带着私心教我们,把傻儿子捆绑在我们身上,您老还不如多卖几幅字嘞! 您先攒下一副家底来,啥样的傻儿子托付不出去?不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大傻子也有人争着给您看顾! 刘备白帝城托孤还给个丞相当当呢,您老这一分钱不给就托孤?您这叫道德绑架! 本来,清高的李自平他就觉着这么干心亏,挺对不住徒弟们的。可耐不住老婆说,一想到儿子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死了也闭不上眼,他甚至恨恨的想,如果他快活不成了,他就先把儿子“送走”在他前头,与其让他尝尽世态炎凉后冷死饿死,不如让他吃顿饱饭,好好的“去”。 可这样极端的想法也只停留在想法阶段,冷静下来,他还是觉着老婆说的有道理。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私心居然让最钟意的徒弟戳破,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思不纯,对他也不尊重起来,师徒几个在堂屋争吵起来。 而去追狗崽的幺妹和胡峻,被那金黄色的小家伙带得满院子乱窜,跑着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后进去。 “小橘子你不能乱跑哟,吵到小宝宝睡觉我会打你屁股的哟!” “宝宝。” 幺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是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比胡峻哥哥高一点点,比他大一点点,穿着一件坎肩褂褂,一条花花的四角短裤…… 胡峻听见脑袋里“轰”一声,只觉气血直往上涌,一把将她抱起来,头按在自个儿怀里,恶狠狠的盯着少年:“同志,请你注意影响,不然我告你流氓罪!” 还好我妹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咧开嘴,傻乎乎的笑:“宝宝,宝宝。” 胡峻目眦俱裂,“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小橘子小橘子,再不出来我们走了。” 于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的小橘子,这才踉踉跄跄走出来,“旺旺” 128 128 “思齐醒啦?是不是爸爸说话吵到你啦?”苏兰章急切的绕过来,小心翼翼看着她的傻儿子,生怕他一不对劲又发起狂来,砸自家东西也就罢了,要打到别人孩子,那可是闯祸的! 尤其,听龙老的意思,这还是两个孤儿。 唉! 谁知李思齐却并不买账,只是继续盯着地上那趔趔趄趄的金黄色小肉球,“宝宝,宝宝!” 苏兰章无奈的说:“这不是宝宝啊,是小狗儿,以前咱们家养过一只的,还记得吗?” 李思齐只是摇头,跺脚,指着肉球叫“宝宝”。 幺妹悄咪咪转过来看他,看着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伯娘,哥哥说他要抱小橘子嘞!” 苏兰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抱抱”不是“宝宝”,刚想问能不能给他抱抱,幺妹已经非常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挥手了:“给哥哥抱吧,小橘子超听话哒!” 李思齐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抱着活蹦乱跳的小橘子,嘴角露出安详的,灿烂的微笑。如果不是知道内情的人,谁不夸一句“俊俏”“有爱心”,可他……愣是白白长了这么副好人材! 苏兰章忍不住,再次掉泪。 她的儿子啊,才十七岁的大小伙子啊,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多么后悔自己教他尊师重道,教他见义勇为,养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被造反派打,就不会变成傻子,现在应该也上高中最后一年了,去周边农村插两年队,丈夫一定会给安排个工作。 以后娶妻生子,平安喜乐。 而让她痛苦的,并非单纯的儿子变成这个样子,而是因为他只是做了一件好男儿都该做的天经地义的事,就变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变了? 她回房给儿子拿了一条裤子,帮着他笨拙的套上,胡峻这才愿放幺妹下地。 “哥哥你好,你就叫思齐吗?那我叫你思齐哥哥叭,我叫崔绿真,你可以叫我幺妹。” 小姑娘纯真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李思齐。 苏兰章叹口气,“乖啊,你思齐哥哥病了。”别说回答她的问题,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只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谁知,李思齐却忽然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神与幺妹对上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兰章总觉着十六岁的他又回来了,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洞似的瞳仁里,似乎多了一股勇敢与坚强。 “思齐哥哥,你几岁了呀?我已经五岁半,马上……嗯,再有三个月,我就六岁了哟!” 李思齐看着她傻乐,手里抚摸着小橘子。 “思齐哥哥你上几年级呀?我现在一年级啦!” 李思齐继续看着她,“嘿嘿”傻笑。 苏兰章倒是放心不少了,因为小狗儿在他怀里轻轻的卧着,舔了舔他的手,他倒没有打人。 于是,跟徒弟吵了几句嘴,脸红脖子粗的毛皮,看见的就是自家那傻儿子,傻乎乎的看着人小姑娘笑。他的眼睛实在是生得漂亮,又大又长,眉形挺阔,鼻子高挺,白白净净,真正的浓眉大眼! 如果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伯伯还记得我吗?”幺妹歪着脑袋看着毛皮。 “你不就是不会写毛笔字那小丫头?” 幺妹这下高兴了,伯伯还记得她,太好啦!她挺挺胸膛,“谢谢伯伯教我写字,我学会啦,会写许许多多的字呐!” 龙葵一愣,“小毛你教她的?” 毛皮笑笑,“也不算教。”把那天在花鸟市场的事儿说了。 胡峻这下才听出来,“莫非伯伯您就是他们说的‘毛大师’?” “害,算不上啥大事,就是会写几个字,怎么小子你知道我?” 龙葵和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缘分呐,它就是妙不可言! 毛皮一听,也乐了:这世界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两拨人居然找对头了。 当然,更让他震惊的是,高仿他的人,居然是个六岁不到的小丫头!她的第一个毛笔字还是他教的! “伯伯,字真的是我写哒,照着你的写哟。” “所以,对不起伯伯,我们用您的字谋利,我们今天是来赔礼道歉的。” 毛皮张着嘴,难怪黑市上忽然多出那么多他的字来,却写得比他这正主还好。“你们打算怎么赔礼道歉?” 胡峻鞠躬,诚恳的说:“伯伯放心,如果您愿意原谅我们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卖出去的字找回来,赔偿买字的人,再当您的面销毁。” 毛皮点点头,看这小子不像是哄人的,心里已经满意了大半,“那要是找不回来呢?” “那我们就,就给您登报道歉,宣布那五幅并非您本人所写。”胡峻顿了顿,他知道文化人都很注重名声,“但我们暂时没钱,您能不能等两个月?” 两个月,他一定可以挣到登报的钱。 毛皮哈哈笑开,“你小子,我有那么迂腐吗?” 他不愿卖字并非是畏惧名声爱惜羽毛,而是真正的不屑。不屑把自己呕心沥血的“孩子”卖出去,“卖都卖了,也是他们活该!” 如果他没推断错的话,就是那整天凑他跟前死不要脸的老赖头买的四幅,他倒是活该,只是为那四个买主可惜,他们确实是冲着他的名头花的钱……但他能怎么办?他也想振臂高呼唤醒那些愚昧的家伙,可人听吗? 这就是他气恼的点。 他笑眯眯的看向幺妹,“字真是小丫头你写的?” “真哒!比珍珠还真!”小地精叉腰,“伯伯你借我笔和纸,我写给你看,你写啥我就学啥。” “哟,口气这么大?” 要是那几个徒弟说这种话,几个大人肯定嗤之以鼻,可这么白玉团子似的小可爱说出来,即使是大话,那也是可爱的童言童语,可爱即正义。 “我的特长就是写字哟!” “写……写字……”一直傻笑的李思齐,忽然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吓得三个大人愣住了。 还是苏兰章先反应过来,她惊喜的,难以置信的看着儿子:“思齐你说啥?乖乖,再给妈妈说一遍好不好?” 可李思齐又不理人了,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嘴里“咕噜叽哩”发着怪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苏兰章和李自平眼里的光迅速的暗淡下去,去堂屋里搬了一张八仙桌出来,铺上纸笔。幺妹拿起毛笔,记着伯伯的教导,手巴心里要能放下一个鸡蛋,“唰唰唰”就是两个大字。 那横看竖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字,简直跟印刷品似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活了四十岁的李自平绝对不会相信,他的字居然被一个六岁的那头高仿了。他想了想,自己常年在老花鸟市场,也有可能她看得多了,拿一幅照着描? 于是,他提笔,写了“自然”两个字。 幺妹看了一眼,字的大小、结构、笔顺记在心里,“唰唰唰”又是一份复制品。 李自平嘴巴大张,跟他那憨儿子似的,就差流口水了。 “怎么样小毛,我没夸大吧?”龙葵捋了捋胡子,满眼得意。 就连不怎么懂字画的苏兰章,也惊讶得“啊”一声,“娃他爸赶紧写个别的,写你没写过的。” 为啥?她也跟丈夫有同样的猜测,要有心的,专门找到他的笔迹,经年累月的学习模仿,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半年前刚把一个徒弟逐出师门,那家伙就是有心人,经常收集丈夫写废扔掉的字,捡起来带回家琢磨。 大半年工夫还真让他仿得七八分相似,差一点点就让他以假乱真了。 李自平沉吟片刻,写了一个繁体的“鑨”,他不像别的写字的人标新立异剑走偏锋,不爱写这些复杂的繁体字,总觉着是卖弄奇技淫巧,哗众取众。所以,他可以肯定,至今还没人见过他写这个字。 而且,越复杂的字越讲究结构和比例,没有一定功底是会暴露的。 他半是期待,半是考验的看着幺妹,心里复杂得不行,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她能写出来,还是别写出来? 胡峻手心一紧,这也太难了吧,幺妹肯定写不出来,要是写不出来,怎么证明她不是有意模仿?怎么证明他们不是蓄意用山寨品谋利? 他紧了紧拳头。 谁知,幺妹只是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伯伯你欺负人,这个字太难写啦,好多好多笔画呀。”是小女孩的娇嗔与埋怨,带点小小的骄傲和嫌弃。 “怎么,怕了?”李自平故意逗她。 幺妹接过毛笔,“唰唰唰”几下,“我不怕,就是下次咱们别写这么复杂的字啦,别人都不认识。” 龙葵没忍住,“哈哈”大笑道:“被嫌弃了吧?看你卖弄的。”不等墨迹干透,他就拎起宣纸,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嗯,基本一模一样,不过我觉着比你写得好,纯粹。” 李自平红了脸,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他确实是卖弄了。 苏兰章不信邪,拿笔瞎写了两个,让幺妹学学看。 当然,结果还是一样的,哪怕是龙葵写的,她也能自然而然的仿出来。只不过,她也不愿多写,一会儿就把笔放下了,揉着手腕说“累”。 胡峻赶紧给她细细的揉捏,他是无师自通的,把力道控制得很好,既不会弄疼她,又能起到舒筋活络缓解疲劳的作用。 她闭着眼睛,学着妈妈,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大人们又被她逗笑了,得,这丫头的爱好可能就是模仿大人。 这下,所有人都相信,幺妹真不是故意要用他的名头赚钱了,学他的字纯属巧合。 胡峻再次道歉:“对不起爷爷伯伯,我妹妹她不是故意的,就是年幼轻狂不懂事儿,看见写得好看的字就会无意识的学习,请你们看在她不懂事的份上,别跟她计较。” 苏兰章笑道:“这是自然,小伙子别这么客气,你们的诚心我们已经感受到了。” 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都说“学习”“学习”,跟着学的是啥?不正是学生嘛?除了给儿子送进青山医院,他们现在最缺啥? 是徒弟,好徒弟。 不是她有私心,这小姑娘是真有天赋,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分,让她流落民间实在是浪费。丈夫虽称不上大书法家,但在石兰省也是有一定名声的。如果让她跟着学,不仅丈夫的衣钵有人继承,于她,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于私,她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心性纯良,尤其是这丫头,机灵是机灵,但本性还是憨厚老实。这样的徒弟,哪个师傅不喜欢? 况且,她又无父无母,只要她跟丈夫好生待她,将她抚养长大,供她念书给她分配工作,她自然也会孝顺他们……当然,孝不孝顺他们也不在意,只要以后她能拉傻儿子一把,这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说得功利些,这就是稳赚不赔的“投资”! 苏兰章急忙看向丈夫,想要他说句话。可李自平却只顾着赞叹和高兴,单纯是一副“我居然发掘如此天纵奇才”的心思,压根没往以后想,她急得跺脚。 龙葵看看他们,又看看孩子,最终也没开口。毕竟,师徒缘分也是讲究自然得法,刻意强求反倒没意思了。 再三确认他们真的不生她的气后,幺妹可高兴坏了,待看见龙老爷子把五十块钱塞回哥哥手里,她的快乐就像那小火箭,“嗖嗖”的飞上天啦! “那爷爷伯伯伯娘,我们就回家了哟,你们有空可以来我们家玩哟,我叫崔绿真,住在大河口市三纺六栋402。” “好好好,崔绿真是吧,我们记住了。”苏兰章笑得见牙不见眼,推了推丈夫。 李自平如梦初醒,“嗯嗯”两声,“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苏兰章目瞪口呆:“……”这,这就送走了?不说点啥?挽留一下?这样没爹娘的娃娃,但凡留顿饭几颗糖都是暖他们心的呀。 幺妹“嘬嘬”嘴巴,“小橘子,回家了哟。” 小黄狗在李思齐怀里,尾巴都快摇上天了。 可李思齐力气很大,紧紧的禁锢着它不让它出去找小主人,嘴里无意识的念叨“抱抱”。 苏兰章神色为难,“思齐听话,快把小狗儿还给妹妹,妈妈明天给你买一只,怎么样?” 李思齐的脑袋仿佛比所有人慢了半拍,幺妹的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个圈才传到他心里,“回……回家。” 苏兰章惊喜极了,儿子这么久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可自从崔绿真来后,他已经连续说过三个词了,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她不确定,是不是两个孩子比较有缘才会这样,但光冲这份意外之喜,她也要感谢崔绿真。“你们等一下,啊。” 她跑回厨房,迅速的用筷子在簸箕里翻了翻——那是她老早起床就开始卤的猪头。猪头是文化馆工会给丈夫准备的慰问礼,因为儿子傻着,老两口又安分守己没别的收入来源,单位就寻思国庆节给他慰问一下。 可这年代的猪头也是抢手货啊!因为它肉多,却便宜,不是按肉价来称斤的,按个儿卖,谁都想要。文化馆排了半个月,终于在国庆后一个星期排到一个。 昨天早上刚送来,她就想要卤了吃。熟食店的卤肉香料放太多,不好吃不说,还贵,自个儿卤顶多就是花点大料和柴火。而且,最重要的是,儿子喜欢吃她卤的。 猪头原本是一分为二的,她用报纸包了一半,可想到是姊妹七个,估摸着一人也吃不上两块,又从自家那一半上砍下三分之二,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给儿子吃吧,他们老两口可以不吃的。 “来,拿回去姊妹几个分着吃,啊,以后一定要常来玩儿。” 幺妹早闻到卤肉的香味了,她悄咪咪扒开报纸瞄一眼,是猪头肉嘞!她知道!妈妈也卤过,但她发誓,她敢保证,妈妈卤的绝对没有伯娘卤的香! 呜呜,小地精要流口水啦。 都说拿人手短,既然接受了伯娘的好东西,而思齐哥哥又那么喜欢小橘子,她就忍痛割爱好了:“思齐哥哥,小橘子送你叭,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哦。” 苏兰章这下子更喜欢她了,满眼慈爱的摸了摸她脑袋,“行行行,你说。” “哥哥不能打它,不能饿它,生病了要带它去兽医站打针哦。”就像对一个人那样的照顾它,这不就是苏兰章和李自平期待的吗?他们要求不高,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这样对儿子就行。 两口子热泪盈眶,“好。” 苏兰章拦住欲送他们的丈夫,“你陪龙老说说话,我送吧。” 一路上,她细细的打听崔绿真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发现她所谓的“七个”都是闺女,五个姐姐,一个妹妹,她排老六。而胡峻不是她的亲哥哥,是她好朋友的哥哥,她的好朋友是一个能进文工团跳舞的小天才,他们的爸爸很厉害,去了德国学习……你就说吧,这样“大”的嘴巴,她能藏住啥秘密? 而苏兰章,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没敢提她爸爸妈妈的事,幺妹也没想起来说……于是,苏兰章看她这小“孤女”就更心疼了,最后还给称了几斤梨子,让她带回去给姐姐们吃。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在人脸上能脱层皮,胡峻把海魂衫脱下来,给幺妹顶在头上,“别把脸皮晒破。” 幺妹乖乖躲在衣服下,深深的嗅了一口,“哇哦,是哥哥的味道耶!” 胡峻咧嘴,故意臭屁的问:“你哥香吧?” “呸呸呸,不香,一点儿也不香,臭臭哒!”用劲,再吸一口,有点汗味儿,又有点肥皂味儿,说不清楚。 胡峻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车子骑得飞一般的快。解决了心头最大的事,这天气可真晴朗,真舒服,真漂亮啊,他要奖励听话的小孩,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本子,“来,奖励你的。” 那是一个一本彩色的小书,只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封面上是两个小男孩躲在一片金黄色的草垛后,右边有五个红红的大字——“一支驳壳枪”。 “呀!连环画!”小地精高兴的叫起来,想要蹦跶,吓得胡峻歪了龙头,车子歪歪扭扭差点给骑翻了。 “胡峻哥哥你送我连环画呀!我太喜欢啦!谢谢哥哥,你是最好的哥哥!”收到礼物的人,嘴必须甜,“可是为什么要送我呢?” 胡峻也高兴,“因为你跟着我去赔礼道歉,承认错误,是个好孩子。” 幺妹“嗯呐”一声,点点头,懂啦,鼓励她继续做正确的事呗。那她也鼓励他继续做正确的事,在他背上“吧唧”一口。 那赤裸裸的啥衣服也不穿的背,早让太阳晒得发红发烫,又出了汗,幺妹很嫌弃,“哥哥该洗澡啦,汗臭啦。” 胡峻抬起胳膊,特意闻了闻胳肢窝,“臭吗?我觉着挺香的啊。” 幺妹被逗得“嘻嘻”笑,把连环画揣怀里,紧紧搂着哥哥,今天太开心啦! 回到家,黄柔正准备吃饭,她也没煮菜,热了热昨晚吃剩的饺子。“玩回来啦,要吃饺子还是饭?” 幺妹擦擦额头的汗,“吃饭,妈妈去打饭叭,咱们吃猪头肉。” 黄柔摇头,熟食店上午不开门,去哪儿买猪头肉?小丫头是又馋了。“想吃肉我去食堂给你打一份吧。” 食堂伙食好,大师傅手艺不错,做的回锅肉很下饭,打一份来,配上米饭和咸菜,就不用开火了。 幺妹从门口拖进两个网兜来,“猪头肉在这儿,妈妈,你闻闻,香不?” 别说,还真香,报纸都藏不住的香!可关键是——“你哪儿来的猪头肉?” “伯娘送我哒,我给胡峻哥哥分了一半,给菲菲吃。” “哪个伯娘?”莫非是妯娌们进城了? 可幺妹已经进卫生间洗手去了,黄柔也没多问,默认就是妯娌给她买的。估摸着林巧针的概率比较大,王二妹也有可能,但绝对不可能是刘惠就对了。 也不知道家里遇到啥好事了,居然舍得买这么大个猪头,还给卤出来。 黄柔拿了一张半斤的饭票,让幺妹抱着个搪瓷缸上食堂打米饭,她把猪头切下三分之一,薄薄的切成片儿,用小葱香菜蒜泥调个蘸料,没忍住尝了一块,“唔……还挺香。” 也不知道是哪个嫂子的手艺,或者哪家熟食店的手艺。 “妈妈,米饭来啦。”幺妹气喘吁吁,抱着满满一缸白米饭进门。 “没烫到吧?” “没有哦,你看。”搪瓷缸导热,她一只手握着“耳朵”,一手还知道用半张报纸折叠起来垫着。放下饭缸,手把掌虽然红红的,但不是烫的。 洗洗手,母女俩用猪头肉就着米饭和隔夜饺子,饱饱的吃了一顿。那肉卤得特别入味,色泽红润,肉质鲜嫩,咸香爽口,不用蘸料也很好吃。 当然,蘸上蘸料,那更是香得能让人吞舌头。幺妹一个人吃完半斤米饭不算,又喝了一碗饺子汤,舒服的打个饱嗝,“妈妈你休息吧,我来洗碗。” 越来越知道心疼妈妈啦! 黄柔也乐得让她锻炼,“肉放柜子里就行了,蘸料也不要了,晚上等你叔叔下班,咱们重新调。”香菜小葱吃的就是一个“新鲜”。 “好的妈妈。”她打来温水,蹲在地上刷锅碗瓢盆,刷完用清水漂洗两道,再慢慢的一个两个分批次抱回厨房,踩在小板凳上放到烟台上,最后还细心的把地上的水渍拖干净。 收拾干净,她才回自个儿房间睡午觉,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当然,这是黄柔以为的。她绝对想不到,她以为的乖巧体贴的闺女,她前脚刚睡着,后脚就把锅里剩下的饺子汤饺子皮一股脑的端到对面去,“胡峻哥哥,菲菲。” 她的小黄豆小土豆和小花生都饿坏了吧? 因为知道妈妈不喜欢,她只能把狗狗藏在菲菲家,至于能藏几天她不知道也没想过,反正现在看着它们“啪啪啪”舔饺子汤的模样,她很开心很有成就感就是啦。 喂饱狗子,她就跟菲菲进她房间。全友福取回来了,摄影师大叔技术很好,准确的捕捉到三个人笑得最开心的瞬间,三口整齐的白牙,紧紧挨在一起的三个人,任何人看见,都会知道他们是世界第一好的朋友! 幺妹抱着照片看,“可惜没把你的头绳照出来。” 这年代还没彩色照片,唯一可以带点颜色的玩法就是“着色”,经过后期处理可以给嘴唇和双颊弄红,可看着总觉得怪怪的,他们很聪明的没有花这钱。 “嗯呐,没事儿,明年我们再照,说不定就能照出来啦!”菲菲倒是很乐观,对摄影技术挺有信心。 “嗯呐,以后我们每一年都照,一直照到很老很老,有爷爷奶奶那么老!” 正在喝水的胡峻被呛得一口喷出来,每年都照?可饶了他吧,花钱不说还受洋罪,还照到老头老太的年纪,让孙子扶他们去照吗?想想那画面,真是让人一阵恶寒。 他发现,这世上还有比挣钱更难的事,那就是照相。 不过,世界上有永远的好朋友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看过的文学作品里,好朋友都会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渐行渐远。 现在的他太年轻了,很多文学作品里的道理还不懂。 过完国庆节,黄柔的工作逐渐步上正轨,没那么忙了,每天都能按时上下班了。而顾三的局面也打开了,不用再加班加点,基本五点钟就能到家。 于是,幺妹发现,她放学不能去玩狗狗啦,因为大人在家就会知道她哪天贪玩没按时回家。 唉! “叹什么气?”顾三不知何时来到小卧室,“作业写完了?” “嗯呐。”双手递上小楷本,就是简单的“日月风火木水”等汉字,一个一排,都是老师排好字头的。 顾三发现,不知道这孩子是闹着玩还是为了显摆,每一行都写的是不同的字体,有楷书,行书,隶书……甚至他也叫不出名字的字体。 他知道,都是她写的。 可老师不会这么想,不会觉着她厉害,甚至还会怀疑是不是有不同的人帮她抄作业,这可是原则性问题。毕竟,谁也不会相信,这么小大的人居然会这么多字体。 面上,他不动声色,忽然在她衣服上看见几根短短的黄毛,不是头发,是某种动物毛发。闹闹是白毛,而且是羽毛,跟这种一根根的哺乳动物毛发不一样。 而大黑也不可能…… 顾三想起最近这丫头都是一回家就洗手,从人旁过总有种狗里狗气的感觉,老婆没发现,可他的嗅觉却是异常敏感的。此时,他嗅了嗅鼻子,气味更明显了。 “学校里有狗?” 幺妹吓得手一抖,“没,没有呀。” 顾三点点头,厂区流浪狗不少,都是从外头跑进来觅食的,保安也赶不过来,越聚越多,上个月有个孩子就因为摸了正在吃东西的流浪狗一把,就被咬了一口。 他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听话,别去摸外面的狗,万一被咬就不好了。” “为什么不好呀?” “会生病,很严重的病。”虽然,这年代的人还不知道狂犬病,国家也还没意识到狂犬病的危害,可他在部队上听军医讲过,在国外这都是要打疫苗的。 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幺妹被吓得吐了吐舌头,下意识摸了摸左手小鱼际,轻轻的抠了抠,挠了挠,总觉着有点儿痒? 小地精怕老虎,怕黄鼠狼,会不会也怕狗狗? 她现在好后悔以前没有听老地精好好科普,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呜呜……这就是妈妈说的“书到用时方恨少”吗? 顾三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却看见她的动作。他一把抓起她的左手,果然,小鱼际的地方有一点点红,还有一排小小的牙印。 “狗咬的?” 幺妹咬着嘴唇不敢说。 顾三缓了缓脸色,“什么时候咬的?我不生气,你一定要说实话,不然病毒就会留在你身体内,以后会……” 幺妹被吓到了,她知道,书上说的,病毒是世界上传播力最强的东西,“刚刚,刚放学的时候。” “外头的流浪狗吗?” 幺妹摇头。 “杨老师家的?” 幺妹还是摇头。 顾三通过牙印大小判断,应该还是奶狗,咬合力不行,只是压出牙印,连皮也没破。但他还是不放心,直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我知道绿真喜欢狗,而妈妈又不喜欢,我一定会帮你保密,现在你告诉我,是不是每天放学都去跟狗玩?” 幺妹不确定的问:“叔叔真的会帮我保密吗?” “嗯。” “拉勾。” 再一次,大手拉小手,盖上印戳,幺妹抿着嘴笑起来,放下笔,“叔叔你来。” 胡峻和胡菲正在吃晚饭,四个玉米馒头配一份水煮白菜,虽然没肉,可他们却吃得很开心。因为继母刘珍又跑回娘家去了,他们发现,没有她的骂骂咧咧,其实好像更舒心? “顾叔叔,你们吃饭没?” 菲菲拿着一个抹了一点点辣酱的馒头,粗糙的玉米面,看着就很难下咽,一点甜味也没有,就比农村吃粗面饼子和高粱馍好一点点罢了。 没娘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怜。 顾三摇头,敏捷的嗅到一股狗味。 阳台上,传来小动物的呜咽声。 他无奈的揉揉太阳穴,破案了,原来是他们在偷偷养狗,还一养就是三只。兄妹俩吃玉米馒头,专门给它们买了一个高粱馍,撕成小块,用白菜汤泡软,三条尾巴竖得天线似的,紧紧挨在一起抢吃。 当然,再多的内幕他也是问不出来的,三个孩子只一口咬定,是去市里的时候一个老奶奶送的。现在狗子小,养在阳台还行,以后长大怎么办?三只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上学的时候,它们能把家给拆了! 况且,这狗屎狗尿的拉在家里,即使打扫得再勤快终究是会有气味,熏久了对孩子身体也不好。 而最重要的他没说,现在巴掌大的时候一个高粱馍就能喂饱,以后长大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兄妹俩连自个儿肚子都吃不饱,怎么伺候它们? “这样,你们实在喜欢的话,给你们家留一只,另外两只我带走。” 幺妹和菲菲咬着嘴唇,小表情如出一辙,“带去哪里呀叔叔?” “我们单位,下个月开办食堂,便宜这俩狗东西了。” 孩子们眼睛一动,明白过来,“耶耶耶”的叫着,蹦跶起来,她们的小土豆和小黄豆就要有好东西吃咯,至于问为什么留下小花生?因为它最会跟她们玩呗,捡铅笔捡毛线,简直就是她们的免费劳工。 晚上小两口躺床上,顾三忍不住把他的担忧说了。 黄柔也叹口气,刚开始觉着她会写这么多字是天分,有一个天才女儿,她也忍不住自豪。可慢慢的发现,因为她会写的字太多了,所以经常东写一个西写一个,一会儿模仿张家,一会儿又模仿李家……转来转去,谁的都会写,就是不会写她自己的。 是的,崔绿真不会写自己的字,或者说,她没有属于自己特色的字。 做作业她照着老师的写,考试照着试卷上的写,可没有任何“参照物”给她的时候,小丫头就迷糊了,经常问妈妈她该写什么字。 “是啊,是该让她写自己的字了。” 顾三双手枕在脑后,“要不,给她买本字帖?女孩子写簪花小楷好看。” 黄柔也觉着可,“但最好还是给她找一个老师,言传身教。” 129 129 倒不是说幺妹不乖,总是学别人写字。六岁的她,压根控制不住自己体内这股“洪荒之力”,几乎是下意识的,看见一个字,她就会去模仿,她压根不关心这个字是谁的,是什么体。 这种控制不住的模仿,甚至学习,让黄柔心生警惕。 她每天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教她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却对很多人类与生俱来的事疏于管教。譬如,随便捡别人东西,还自认为捡到就是她的,谁也不许拿回去。譬如,随便模仿别人的字,想怎么写怎么写。 前者,黄柔可以理解为是她作为地精的“领地意识”在作怪,可后者,她就想不通了。 合适的老师不好找,可字帖却好买。 顾三趁上市里开会的时候给买了一本簪花小楷的字帖回来,严肃的告诉幺妹,以后她要学字帖写字,写一手能不用“参照物”,自己就能写出来的字。 刚开始,能模仿别人的字得到许多人的夸赞,幺妹也是自豪的。可经过稀里糊涂的造假两日游后,她自个儿也觉着没意思,写来写去都是别人的,她想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字。 而黄柔为了训练她,每天都会监督着她写作业,检查作业的时候几乎是每一个字都要一笔一划的看。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小地精想要学簪花小楷,那就簪花小楷呗,她不止学得像,她还能比字帖上写得好! 她现在一手簪花小楷好到啥程度?全校所有语文老师都在流传她的作业本,每一次交上去的作业,杨老师都是当美丽的视觉享受在阅读,读完总要感慨一句“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她家杨丽芝明明天天跟崔绿真一起玩儿,怎么就没见她那几个狗爬字有点长进? 崔绿真现在,承包了全班的黑板报任务,每次检查队的老师进班,都要在黑板前驻足片刻,那是一种视觉享受! 陈静简直把她夸上天了都,因为她的一手好字,再配上胡菲的粉笔画,她们班已经连续两个月拿到“优秀班级”了,而幺妹也众望所归的,在元旦节那天,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一个班三十四个学生,评上少先队员的只有四个,你说她能不高兴?那小胸脯都快挺上天了!每天帽子围巾能忘,红领巾却永远不可能忘记! 即使哪天忘戴红领巾,她都是没走到教室门口,就飞一般的跑回家,站在楼下叫一声“小花生”,一只土黄色的大狗就叼着她的红领巾跑下来,尾巴摇得可欢可欢啦! 她的红领巾虽然在自家家里,可胡峻哥哥上初中啦,他的红领巾就剩下了,正好能给她用。每次用完,她都会放回原位,下次再忘记的时候,只要喊一声,狗腿子小花生就会帮忙啦。 现在,厂里的孩子谁不羡慕他们这只小花生?那简直不是狗,而是个小人儿。不止能陪她们玩耍,还能帮忙拎东西,拎书包,叼扫把,最绝的是它还能自个儿开门关门,只要想出门,谁也管不住它。 当然,前提是短暂的开关,因为它还没人工智能到用钥匙开保险栓,幺妹和菲菲经常是上着课上着课回头一看,小花生正在窗外一蹦一跳的吐舌头,看见她们的一瞬间,它“旺旺”两声,屁股转回来摇摇尾巴,她们冲它挥挥手,小家伙就一溜烟跑回家了。 因为啊,家里的门需要它看呀。 而且,小花生还特聪明,知道谁喜欢它,谁怕它。黄柔在家的时候它基本不出门,静静地哑巴狗似的待着,万一哪天跑出去玩,走楼梯上远远的闻见黄柔的气息,它一眨眼的工夫就躲起来。 可饶是如此,想要人不知鬼不觉那也是不可能的,期末考前两天,黄柔还是发现他们的小秘密了。 看来,三个孩子是真喜欢狗,黄柔心想,只要他们别把一身狗毛带回家,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赶在十月份最后一天,高元珍和王满银又给送了一次分红来,他们的小作坊彻底升级为罐头加工厂,挂上“高氏老字号”的名字,挂靠在生产队集体下,成为大河口有名的厂子。 因为供销社保证了百分之七十的销量,他们这个冬天做出来的桃、梨、橘子罐头,格外抢手,不说在红星县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牌子,就是去了阳城市,一说“高氏老字号”,大多数人都知道。 毕竟,味美量足价格还便宜的罐头,整个阳城市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这一次,他们直接给送了八百块来,把顾三和黄柔惊呆了! 虽然说这半年涨了几块工资,年终也有一笔绩效奖励,可也没见过一次性给这么多的呀!根据分红比例算,整个加工厂半年的时间又挣了两千块?按这速度,那岂不是两年就能成万元户? 是的,万元户,这是所有人不敢想的身份。 一是政治运动愈演愈烈,谁冒尖谁就要被打成资本主义阶级敌人,二是谁也不敢想自个儿真有能耐挣这么多!山里一个生产队全年也不一定有这么多毛收入,所以大家都只是轻轻的像羽毛挠过似的,想了想。 “妈妈你们说什么呀?”字帖有了,书也有了,幺妹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可这并不妨碍她偷听大人说话。 “说明年给咱家里添辆车子,烧油的。” “哇哦!我们家就要买小汽车了吗那我们周末就可以去省城动物园啦!”幺妹把笔一扔,觉着她真是幸福惨了。 顾三斜靠在沙发上,“四个轮子的怕添不了,再等两年,咱们先添三个轮子的。”没个车子不方便,可总是借别人的,也不是办法。 黄柔在大咧咧的丈夫手上打了一下,“胡说啥,边三轮也不是咱们买得起的。”一辆大几千呢。 经过“稀里糊涂造假”一事,小地精现在对钱已经非常有概念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咱们过年的时候把房子卖了叭,买小汽车。” 黄柔“噗嗤”一乐,“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卖?” “因为买的人多,涨价呗。”就像萝卜白菜一样,过年啥都涨。 “怎么着?真想卖?那我跟老赵说。”顾三揶揄的看着她,赵红梅的父亲心心念念想要一套系统“干部楼”,两年前就在打听,前几天不知道听谁说顾书记手里有两套,他就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口风。 赵红梅因为跟黄柔处得好,也帮她爸问过,但黄柔说要跟丈夫商量。老赵头已经出价九千五了,随便卖一套出去,他们就是万元户。 黄柔摇头,“再看看吧,春晖说时代马上就要变了,说不定……” 顾三不出声,时代要变,谈何容易?春晖那丫头,倒是比一般孩子有远见和果断,但距离参透世事、预期国家命运,简直就是小孩玩笑。 但他尊重妻子的意见,“嗯,明年看吧。”话音方落,防盗门忽然被人拍得“啪啪”响,幺妹跑过去,见是前头靠近学校那栋楼的一个男生,好像是上四五年级。 小男生跑得气喘吁吁,寒冬腊月居然出了一头的汗,“黄老师,有电话。” 他们家靠近学校办公室,值班老师接到电话,他就自告奋勇来跑腿了。 “有没说是谁打来的?” “没说,老师说有急事儿,让您跑快些。” “谢谢你啊。”黄柔想不通,这都快十点了,谁会给她挂电话?而且,知道她单位电话的人也不多。 幺妹拿起手电筒,“妈妈我陪你去叭!” 顾三起身,“马上十点了,你乖乖睡觉。”他给妻子披上棉衣,两个人双双出门。 可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幺妹压根睡不着,长这么大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半夜打电话呢。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 奶奶和顾奶奶给送来两床新弹的棉花,把一张小床铺得又软又暖,被窝也是新洗过的,还能闻见一股肥皂香,她干脆爬起来,靠在床头看了会儿图书。 只要有书,她就不困啦。 没一会儿,门开了,顾三搂着黄柔,“先穿棉鞋,我去收拾东西。” “妈妈,叔叔,什么事呀?” 黄柔看她还没睡,知道她喜欢高元珍,也不瞒她,但换了个说法:“你姨妈要生了。” “姨妈?不是才刚走吗?” 黄柔叹口气,是啊,才刚在家里吃过晚饭,王满银开着他们街道的手扶拖拉机来接她。为了方便他们赶路,晚饭还吃得特别早。 可谁知冬天白昼短,他们才去到半路天就擦黑,王满银把拖拉机给开山沟沟去了,高元珍挺着即将生产的大肚子,瞬间就发动起来。 可她四十岁的人了,又是头胎,生产的艰难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要不是路边有人经过,搭把手给她送到市医院,可能就要在半路上一尸两命了。 可饶是如此,羊水也快流干了,一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到现在三个小时了还没出来,王满银求助无门,只好给他们打电话。 幺妹敏感的从大人神色里窥探到,姨妈的生产并不顺利,她非常着急,“妈妈我跟你去吧。” “不行,你明天还要期末考。”黄柔察觉自己拒绝得太冷硬了,缓了缓呼吸,温声道:“乖乖在家,明天妈妈给你带好消息回来,明晚咱们一起去看小弟弟。” 幺妹想到大伯娘那年的生产,差点就死了,她倔强的仰着头,“我就去看一下,一下就好,不会耽搁明天考试的呀,妈妈?” 黄柔想发火,可顾三看孩子的确想去,拍了拍妻子肩膀,“算了,我去发车,你们赶紧下来。”幸好东子的边三轮还在这边,不然黑灯瞎火的她们怎么去都不知道。 摩托车有前灯,虽然不够亮,但前方十米的距离都能看清,顾三也不敢骑快,每逢转弯的地方都要隔老远就使劲按喇叭,一路慢吞吞的爬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 手术室的门还没开。 王满银蹲在墙根,双手抱头。看见他们也没起来,或许是蹲太久起不来,只是木讷的的点点头。 想他平时是多机灵,多鬼脑个人,黄柔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我姐怎么样?” 他摇摇头,“大夫出去拿了好几袋血,我,我问他们也不理我。” 黄柔更急了,如果连病人家属都没空搭理,是不是说明情况真的很紧急,真的不乐观?她急急的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看着纹丝不动的抢救室的门。 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是隔音效果太好还是打了麻醉,一点儿喊叫的声音也听不到。 顾三终究是男人,冷静的问王满银:“怎么回事?” 拖拉机是有灯的,他们出门的时候天边还有太阳,这一路他经常跑,他又没喝酒……不说天时地利人和,但也不至于会翻车吧? 王满银双手抱头,佝偻着身子站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好端端的开着,拖拉机突然就失控,方向盘怎么也把不住,他只能硬拧,将车头拧朝外,那里是一片麦地,到时候顶多赔偿人家粮食或钱就行,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 可那拖拉机早已年久失修,反应也慢半拍,没等停下来,先斜着冲到前头的山沟去了。 顾三沉吟片刻,他总觉着说不通,按理来说这路上车少,王满银的驾驶技术又确实不错,不应该啊。 幺妹静静地站在门口,发动她的地精灵力,身体仿佛长出两个细细软软的触角,触角一路顺着手术室的门,爬进去,往前伸,伸着伸着,能听到熟悉的姨妈的呼吸声……关键是她肚子里的小弟弟。 她经常用灵力都小弟弟玩,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在哪里,冲她疯狂的扭动身躯,想要突破妈妈暖暖的包裹。羊水越来越少,像一个瘪了气的气球,里头越来越逼仄,氧气越来越少。 “喂,高元珍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快了快了,努力,再使把力,你的孩子就要出来了。” 幺妹似乎听见有护士这么说着,拍打姨妈的脸,非常用力。 姨妈一定很痛吧?她最喜欢姨妈了,不止因为她给她压岁钱,给她好吃的黄桃橘子罐头,还因为在她心里,她就是崔绿真,不是能给她带来福气的小福星。 其实,她只是表面看着憨傻,其实小家伙心里门清着呢。大伯娘和二伯娘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小福星”,三伯娘喜欢她,是因为妈妈,这世界上仅仅因为她是崔绿真而喜欢她的,真不多呢。 唉,本来她还期待着,马上到六岁生日啦,姨妈会送她什么礼物呢。 “怎么,能感受到吗?”黄柔走过来,弯腰悄悄的问。 幺妹点点头,“小弟弟想出来,他太闷了。” 黄柔手一紧,“那你姨妈呢?” 幺妹老实的摇头,她确实是感觉不到姨妈的状态,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还在,只是很疼,都疼得昏过去了。 黄柔也不懂医学的知识,听她这么说,倒是放了大半的心,捏了捏闺女冷冰冰的小手:“冻坏了吧?先坐着等等。” 幺妹摇头,“妈妈我不冷,你冷吗?” 黄柔这才发现,她的棉衣扣子还没扣呢,拢了拢衣襟,双手抱胸。 石兰省地理位置不尴不尬,说它属于北方吧,它又一年下不了几场雪,说它属于南方吧,冬天又怪冷。医院里也是不通暖气的,这个点儿冷得地砖都要结霜了。 幺妹非常体贴的,把自个儿的手搓暖和,再笨拙的想要尽量包裹住妈妈的大手。可她的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勉强覆盖住妈妈的手背,像一片小小的暖融融的狗皮膏药,硬要贴她身上。 现在的黄柔冷静下来,才有时间反省刚才对她的态度。 小丫头不是喜欢撵大人路的孩子,相反她比七八岁的大孩子还懂事,懂那么多道理,会做那么多事。她是那么那么喜欢姨妈,才会要跟着来吧? “妈妈又要跟你道歉啦。” 幺妹一副小大人似的给她暖着,“为什么呀妈妈?” “因为我刚才凶了你。” “妈妈没有凶,妈妈只是跟我讲道理,为我好。” 黄柔一愣,“你知道?” “知道呀。”她龇出小白牙,经历过那么多后,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凶巴巴,什么是假凶,像卷毛阿姨,像买字的老赖头。 黄柔看她若有所思的,估计是想到什么了,可她就是能忍住啥也不跟她说。看来是,孩子大了,会藏自己的心事了。 她一时间更复杂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坐在不靠墙的塑料凳子上。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来,本来她都想等生了再来的,我一时得意却害了她……”王满银抱头,痛苦的说。 他大半辈子被人看不起,犹如别人脚下的蝼蚁,最近罐头加工厂办得风生水起,整个巷子都知道他的大名,不少工作没分配下来的高中生都去他们家,左一声“满银哥”右一声“满银哥”的求他给安排进厂,真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痛快! 所以,挣了钱,他就第一时间借来拖拉机,给黄柔送钱来了。仿佛,听见幺妹那声“满银叔叔真厉害”,他腰杆就更直,身体里多了股使不完的力气。 “明明知道她已经快生了,我还……”如果她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过? 是的,搭伙这么长时间,他觉着自己看上高元珍了。她的外表虽然不出众,甚至苍老得厉害,但她心好,为人坦荡,做事麻利,不像别的女人唧唧歪歪光动嘴不动手。 而且,她待他的老娘好,自从她去王家养胎,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前屋后比谁家都爱卫生,做饭专挑软乎的,他老娘每顿能多吃不少饭嘞! 最关键的是,他觉着跟她在一起,自己像个人,一个能干事儿能拿主意的男子汉,不止街坊邻居看得起,就连老娘也常抹着眼泪说他改头换面了。 而高元珍,对他也有那么点意思。俩人说好的,等孩子生下来能出月子,他们就去把结婚证给打了,好好的,风风光光的办一场酒席。 他想在阳城宾馆办最豪华的那种,把街坊们请去他们平时走路都不敢往里看一眼的地方,好好的肥肥的吃一顿,告诉所有人他王满银出息了!可她觉着在院里摆几桌就是,不值得浪费这钱,与其花那些长舌妇身上,不如给老太太好好的做几套新衣裳,给儿子做个手推车。 是的,他们都已经决定好,将来共同抚养小猴子的。 可现在,因为他小人得志的猖狂,就要毁了元珍母子俩,毁了他们共同绘筑的未来。 听见那悲伤的,悔恨的呜咽声,黄柔和丈夫对视一眼,默默的叹口气。好容易走到今天,命运可千万别再跟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开玩笑了。 怀里,幺妹渐渐睡着了,只剩清清浅浅的呼吸,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儿,脑袋拱在妈妈胸脯上,满足的蹭蹭。 六岁的小姑娘,长得又结实,没抱一会儿,她胳膊和腿就压得又酸又麻。顾三轻轻的把孩子接过去,又给她盖上自己的军大衣,连鞋子一起裹进衣服里,只露出一个红扑扑的小脑袋瓜。 “高元珍的家属?” “到!我是!大夫,元珍怎么样了?”王满银一蹦三尺高,腿麻没站稳,居然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地上了,跌得四仰八叉。 出来喊人的小护士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你老婆生了个小子,看把你激动的。” “小……小子……”王满银讷讷的重复两遍,“那大人呢?大人没事吧?” “中途难产,已经给剖了,现在麻醉还没醒,观察一段时间才知道。”护士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毕竟产妇年纪大,产前又收到惊吓,“但小子可壮嘞,你们谁来抱?” 王满银在地上蹭了几下,那黑胶鞋跟水泥地摩擦得“滋滋”的,人却找不到着力点,愣是爬不起来。 黄柔忍着好笑,忍着心酸,过去搀了一把。 “我去,我去抱,我儿子壮实,壮实就好,嘿嘿。” 护士奇怪的看着他,毕竟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当爹,当爷爷都有可能的,他怎么还跟毛头小子头一回当爹似的。 “赶紧的,别愣着。”有个年长的护士,递出来一个襁褓。 王满银颤抖着手接过来,傻乎乎的看着里头的小肉团。那都不算孩子,眼睛不会挣,脸色红黑红黑的,像一团在水里泡久的肉,皱巴巴的。 可他就是觉着,怎么看怎么好看。这大大的没几根头发的脑门,伟人一般的脑门,跟高元珍太像了!一定是因为在肚子里的时候他摸太多了,都把头发摸光了。 还有这大大的耳垂,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小崽子!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没一会儿,高元珍的麻醉醒了,护士给推回病房,大家又把孩子抱着跟上去。 她意识是清醒的,可嘴不受控制,只能含糊不清的发几个音节,“儿……儿……” “姐,你看,这是你儿子,医生说可壮嘞!她接生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这么壮的小伙子,足足有有八斤四两嘞!” 高元珍咧咧嘴,王满银赶忙把襁褓掀开,露出孩子两腿间的东西,“看吧,大着嘞!我第一眼就检查过了,没事儿。” 这回,连护士也愣了,没见过这么愣分不清轻重的爹,第一件事居然是看儿子的那啥……“喂喂你干啥,别碰到脐带创口,会感染的你懂不懂啊?” 王满银“嘿嘿”笑着赔不是,“下次一定小心,一定小心。” 高元珍跟他,似乎是有某种外人所不知的共识,满意的扯扯嘴角,又指指黄柔一家三口,一字一句的蹦:“晚了,回去,我没事。” 黄柔握住她的手,“没事儿,我们在这儿陪你,赶紧把身子养好,出院咱们办满月酒,风风光光的。” 高元珍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能有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她的人生已经基本圆满了。 黄柔想到睡得小猪似的闺女,笑着道:“后天就是幺妹六岁生日,以后姐弟俩可以一处过生日了,省得还折腾咱们两次。” 大家都乐了,生日只差两天的小家伙们,全然不知大人们已经帮他们生日省了一次,都正在呼呼大睡呢。 现在深更半夜赶回去也不安全,黄柔留在医院陪护高元珍,顾三和幺妹回王家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王满银去医院换黄柔,顾三把母女俩送回学校。 期末考来了,期末考又结束了,对于幺妹来说全都是她会做的,没啥感觉,唯一遗憾的是,她等了好几个月想要跟小弟弟见面,结果还睡着了! 完美的错过跟弟弟第一面的小地精,很怨念。考完数学那天下午,她就磨着妈妈带她上医院看姨妈。 “妈妈,给。”她掏出一块钱,“我们买点儿东西给姨妈吧,姨妈喜欢吃酸的,咱们买话梅吧?” 黄柔高兴她越来越懂事啦,“好,你哪来的钱呀?” 幺妹双手背在身后,“奶奶给的。” 顾老太每次来,都会给她塞几角零花钱,多攒几次也就有好几块了。当然,黄柔现在只顾着赶路,没细想她闺女是那种能攒下钱的人吗? 来到医院,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高元珍已经能说话了,只是还没法下床走动。 “姨妈!”幺妹跑上去,握了握她的手,“姨妈你还疼吗?” 面对着这么懂事的孩子,即使疼,她也只会说不疼,不忍心小人儿跟着难过。 “呀,这就是小弟弟呀,怎么……”幺妹顿了顿,悄咪咪说:“怎么像猴子?” 红通通皱巴巴,长长的胎毛,跟她在动物园看过的猴子一样啊。她有点嫌弃,明明小彩鱼出生的时候比这好看嘞! “我看,小名就叫小猴子吧。”高元珍笑着说,正好他在肚子里就跟猴子似的调皮,省得为个小名儿琢磨两天还没想出来。 “小猴子,你叫小猴子哟。”幺妹点点他软乎乎的简单,惊喜的说:“他好嫩,好软呀!” 二十年后的小猴子:“……”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是我最嫩的时候。 “咦……崔,崔绿真?”门口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众人回头,见是一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又纷纷看向幺妹。 “伯娘。”幺妹直起腰来,“伯伯,你们也来看小猴子吗?” 苏兰章和李自平笑笑,知道人家新生儿还没出月子,不好见生人,只是站在门口,“来给思齐开点药,这是你们家亲戚?” “这是我妈妈,我姨妈,我满银叔叔,思齐哥哥哪儿不舒服呀?” 苏兰章两口子目瞪口呆,妈……妈妈? 不是孤儿吗? 呸呸呸,瞎说啥呢,哪有咒人父母的,苏兰章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你妈妈?” “对呀,妈妈,这是伯娘,就是送我们猪头肉的伯娘哦。” 黄柔和苏兰章面面相觑,彼此都压根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小地精已经忘了她吹过的牛,说过的谎了,哒哒哒跑过去,“我去看看思齐哥哥叭。” 黄柔不放心赶紧跟上,走了两步,苏兰章主动跟她说起话,直到来到内科住院楼,她才知道,她自以为的懂事的好闺女,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闯下这么大的祸! 而且,马上三个月了,要不是今天撞破,她不知道得被瞒到什么时候! 但她按捺住火气,羞臊而又不失恭敬的说:“失敬失敬,原来您就是毛大师,是我教女无方。” “李自平”她没听过,可“毛皮”的大名是如雷贯耳,作为阳城市书法家协会的会长,那可是在全省都有名的。人虽然没见过,课字却已经在业务培训会上瞻仰过几次,曾经,她也想要有幸能跟着毛大师学习一下就好了。后来因为工作忙,她也就渐渐忘了这想法。 李自平云淡风轻的客气两句,打声招呼去给儿子灌开水,幺妹跑进病房里,“思齐哥哥,你哪儿不舒服呀?” 幺妹想要摸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的四肢都是被链条拴住的,紧紧的捆在床沿上。他一动,就带动铁链“哗啦啦”的,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李思齐昨天又发病了,因为小橘子跑去隔壁偷吃了人家厨房里一块肉,邻居拿棍子打它,正好让李思齐看见,也不知道是画面似曾相识勾起了他的痛苦记忆,还是心疼他唯一的伙伴,冲过去就跟人打起来。 他傻是傻,却自有一股莽力,没几下就把邻居打得头破血流,人家里一群儿子凑过来,拳打脚踢,也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是苏兰章哭爹喊娘跪下磕头,人才饶过他,可也放话了,如果再不把这傻子送医院,李家就从这巷子滚蛋吧! 青山医院住不进去,老两口有啥办法?只能先送来市医院,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内伤。 可这傻子他连医生也打,护士想要给他抽个血也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老两口没法子,只能求医院暂时收留他两天,他们一定会用铁链将他拴起来。 他压根听不懂父母哭着说什么,只一个劲挣,手腕脚踝早磨得血淋淋的,可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依然在傻乎乎的笑,只是看向幺妹的眼睛却比看别人多了那么一丢丢神采。 幺妹眼圈一红,“我,我知道你思齐哥哥你是好人,好孩子,我……呜呜……” 她好难过呀,自从听胡峻说过他的事后,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个哥哥。她觉着,思齐哥哥没做错,如果有坏人想要打她的老师,她也会上去帮忙的。 而她还有一种同龄孩子没有的悲哀——她的妈妈也是老师,也有这样的风险,如果她的学生都做缩头乌龟的话,那谁来救她的妈妈呀? 黄老师是她的妈妈,那其他老师也是其他人的爸爸妈妈呀,谁来救他们?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哪儿不对,怎么坏人可以随便打人,好人不小心打了人却要被锁在床上。 小地精只觉胸间有股愤怒,堵得她胸口一起一伏的,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她不那么难过,她抚了抚思齐的手,避开那血肉模糊的手腕,“哥哥你放心,你一定会好好的。” 她咬咬牙,把体内的灵力慢慢的输给他,“哥哥你不用怕,你那么勇敢。” 一开始,李思齐很反感别人触碰,拼命的挣扎,可慢慢的,他似乎觉着那触碰让他舒服,他的挣扎渐渐停止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幺妹看妈妈还在门口说话,悄悄眨眨眼,“嘘……哥哥别说话哦,一会儿就好啦。” 好在李思齐的暴力倾向逼得同一个病室里的病人都搬走了,只剩他一个人,从黄柔的角度看进去,也只以为是两个孩子在说话。 黄柔自诩也是个文化人,没想到,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居然让闺女悄悄做了!难怪学校里都在说闺女是小款姐,她这钱来得真是……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妹子,你先别生气。”苏兰章复杂的叹口气,她原本还计划这两天去找幺妹呢,主动问问她愿不愿来学字,她已经劝动丈夫收她为徒了,只是丈夫有个要求,不许她提以后照管思齐的事。 要真有那份心的,他们不提,她也会照管。 没那心的,提了也没用。 他实在没脸做这种道德绑架的事。 “这也算不打不相识,绿真是个好苗子,我斗胆问一句,她愿不愿学字?思齐他爸别的本事没有,写字倒还能给人当个老师……” 这不正是瞌睡递枕头了吗?黄柔正愁闺女写字的问题,居然就有橄榄枝递过来?而且还是她自个儿都仰慕的毛大师的橄榄枝? “这……绿真是个调皮孩子,我怕她会坠了毛大师的名声……” “哎呀这是什么话,思齐他爸就不是看重名声的。”苏兰章心头喜欢得什么似的,“好好好,只要你们愿意就好,我这就跟他爸说去。” 刚要进门,忽然听见一声嘶哑的“妈”。她怔了怔,太像了,太像她的儿子了。 “妈,你快把我解开。” 这一句,她听得真真切切的,就是她的儿子! 她吓得踉跄着跑过去,“思齐,是你跟我说话吗?妈妈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妈妈这心啊,可再经不住……” “妈,你快把我解开。” 130 130 李思齐忽然会说话了。 这把所有人惊呆了,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他的父亲。 李自平心情烦闷,在打开水的地方,遇到一位老熟人,聊了几句,烦闷的抽了两根纸烟,这才慢悠悠的抱着开水瓶,拖着沉重的步伐上楼。 还离着一段忽然听见老婆又哭又笑,莫非是儿子又闯祸了?那她一个人可拦不住,傻小子力气大,别伤了老婆! 果然,老婆抱着儿子,痛哭失声。 他都不知道这是今天内第几次叹气了,“思齐又不听话,你妈她……唉!”他是典型的文人脾气,从小几乎没打过儿子,历来都是苦口婆心的讲道理,可现在,讲道理明显是讲不通的。 “爸。” 他抹泪的手一顿,“嗯?” “爸,我是思齐啊。” “老头子你看,思齐给你说话呢。”苏兰章惊喜的,好笑的说,心道终于轮到老头子目瞪口呆了吧?她刚才可是呆了半天呢! 李自平糊涂了,“思齐能,能说话了?” “何止是能说话,脑子清醒着呢!不信思齐你背唐诗给你爸听!” 李思齐虽然醒过来了,可人还苍白,他不耐烦的说:“妈你又来,烦不烦啊,我还三岁小孩吗,动不动就让我背唐诗?” 哎哟,这熟悉的,不耐烦的,臭屁的语气,不是她儿子是谁 苏兰章又哭又笑,“菩萨保佑我儿子可,可终于……” 李思齐撇撇嘴,啥菩萨不菩萨的,他对床边的小女孩挤挤眼睛,用口型说:谢谢你啊。 这一年多他虽然傻着,可头脑清醒,耳聪目明,对于外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只是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像被大石头压住一般,让他整个人只能被动接收,不能主动反馈,他的嘴巴和四肢,也不受自己控制。 所以,他不止会不受控制的打人,还能知道幺妹对他做了什么。 幺妹说“不要告诉其他人”,“要保密”,他就一定要做到,他总觉着从此以后,他跟这个小女孩就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 黄柔把闺女叫过去,小声问:“你是不是又给他灵力了?” 幺妹的脸好像没一开始红润了,带着一点点苍白,“嗯。” “给了多少?” “一成。” 黄柔大惊,即将六百岁的小地精也只有九级灵力,给出去一成,那就是五六十年的修为了。她不知道灵力多少级算修满,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计算的,可这份“大礼”也太大了! 幺妹觉着很累,半年时间她又回到了七级灵力,但她很开心,轻轻的勾了勾黄柔的手,糯糯的说:“妈妈不要生气,我会很快涨起来哒。” 她讨好的勾了勾妈妈的手,“思齐哥哥是好孩子。”我希望以后妈妈有困难的时候,也有很多个思齐哥哥这样的人帮助你。 但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愿想,没说出来。 “怎么就这么傻乎乎的善良?”黄柔叹口气,也不需要她回答,她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里,妖精都是反面角色,它们自私、贪婪、残暴,这只地精,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走了哟,思齐哥哥。” 李思齐冲她挥手,“小绿真再见,我会去找你的。” 幺妹这才跟着妈妈离开病房,回到妇产科去。 高元珍勉强靠坐在床头,王满银正给她一勺一勺的喂红糖鸡蛋,“怎么样,甜吧?不够晚上再给你加点糖。” “够了够了,再甜就齁了。” 幺妹进门,咽了口口水,红糖鸡蛋也太香太甜了叭! “来。”高元珍把她叫过去,重新拿一个小碗,给她拔了一个鸡蛋,半碗红糖水,没有多余的勺子,怕她嫌弃她吃过的,就给拿了双筷子。 “谢谢姨妈。”她自个儿端着碗,用筷子小心的把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起来,居然是溏心蛋诶! 蛋黄是金黄色的半液体,又香又甜,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妈妈吃。” 黄柔不舍得分她的,她刚消耗了灵力,“你快吃吧,喜欢晚上回家给你煮。” 幺妹吃得更开心啦,她就知道,妈妈一定会给她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补身体哦! 有只秀色可餐的吃啥都津津有味恨不得吮手指的小地精在旁,高元珍忽然也跟着胃口大开,喝过红糖蛋,又喝了一碗鸡汤稀饭,这才浑身酸痛的躺回床上。 当然,过六岁生日的时候,顾三又从省城买了生日蛋糕回来,以及一套非常难得的文房四宝,光那砚台就值十几块。 小丫头高兴疯了,“谢谢叔叔!”她一定会好好写字,写一手只属于崔绿真的字。 当然,她的生日蛋糕是提回家,崔、顾两家人一起吃的,虽然她也很想请胡峻和菲菲去牛屎沟一起过,可他们很礼貌的拒绝了。 听说他们有一个嫁在省城的姨妈回来,把他们接去逛省城了,幺妹一个人,跟着杨丽芝,把厂区所有垃圾堆都刨了个遍的时候,终于熬到要过年了。 过年意味着新衣服和更多好吃的,也意味着压岁钱,她决定,今年的压岁钱一定要存起来,等开学的时候,每天吃一个大肉包子,哦不,两个! 考完期末考后,整个厂区忽然涌现许许多多的孩子,除了一线车间,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孩子,大的,小的,大的拖着小的,仿佛一群可怜的小叫花子,哪儿有苍蝇哪儿就有他们。 过年前两天,她陪妈妈在家扫尘收拾物件儿,今年是他们结婚后第一个年,他们打算回牛屎沟过,只是到底去崔家还是顾家,这是个问题。 两边老人都想让他们回去自家,可一家三口又不能分开各在一边,最终还是崔老太不忍黄柔为难,主动让步,说好除夕和初一在顾家,初二至初八在崔家。 “啪啪啪。” 幺妹系着小围裙,趿着小拖鞋跑过去,“耶耶耶,叔叔下班啦!”收拾好,明天上午去采买年货,下午就可以回牛屎沟啦。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顾三,而是李思齐一家三口。 少年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一圈刚冒土皮的青草,黑压压的,他咧着嘴,“小绿真。” “思齐哥哥!妈妈,思齐哥哥来啦!” 黄柔赶紧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毛老师,苏大姐,快请进来。” 一家三口穿着暂新的棉衣棉裤,头发梳得油光水亮,鞋子也是新做的,精神风貌立马不一样了。李自平那半白的头发,仿佛也成了文化人的标签,而不是郁郁寡欢的老干部了。 李思齐客客气气的叫了声“黄阿姨”,递上几盒烟酒糖茶,身后老两口还提着几个网兜的东西,花生瓜子儿米花糖水果若干。 “哎呀,你们来就是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瓜子儿黄柔可以收,但烟酒糖茶这样凭票供应的稀缺品,她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要让他们带回去,年节里走亲戚是刚需。 苏兰章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们的小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让你们笑话了,明儿回老家,现在收拾东西,到处乱七八糟的。” “小黄说的什么话,我们家比这还乱呢,这爷俩是甩手掌柜,油壶倒了都不扶的。”苏兰章放下东西,挽起袖子就要帮忙。 这可吓坏黄柔了,她哪敢让客人干这活,“幺妹乖,快让伯娘坐下,给他们倒水喝。” 现在的小地精,招待客人那都是手到擒来的,她还知道,给伯伯要泡茶,伯娘和哥哥要泡蜂蜜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碟果脯和蜜饯,这是买了准备带回老家过年的。 黄柔很满意她的表现,要是别的小孩,对自己喜欢吃的零嘴,那是不可能主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小黄,我们这次来是专程感谢你们家小绿真的,要不是绿真,我们家思齐现在还糊糊涂涂……” 病了一年多的傻子忽然平白无故清醒过来,别说大夫不信,就是他们当父母的也不信。小伙子见瞒不住,干脆扯个谎,在他犯傻病期间,别人说的话他都听不见,唯独幺妹去他们家那次,他能清晰的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她悄悄鼓励过他好几次,总是给他讲故事,陪他说话……当然,他平时也会自个儿跑出去,老两口也没怀疑。 再联系他醒来那次,也是幺妹陪在身边,李自平和苏兰章哪有不相信的?他们虽然说不上具体原因,但他们相信,一定是两个孩子的缘分! 就这么经常开导、陪伴他,他才能醒过来。 所以,崔绿真现在就是李家的大恩人! 苏兰章这人,虽然有点私心,但她恩怨分明,也讲道理,该不报恩就得报恩,这不,买点儿东西算啥,就是做牛做马她也愿意。 李思齐已经落下不少课程,这个学期也过完了,干脆不回学校了,等明年开学再念一年初二,开春后先去初一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念。而且,为了促进他肢体运动协调,李自平最近都没去花鸟市场摆摊了,就陪着儿子打乒乓球。 才练几天,整个人都年轻几岁似的。他从靠窗的写字台上拿起一个作业本,看见封面上的“崔绿真”三个字暗暗点头,心道这个小黄老师还是有点功底的,簪花小楷能写成这样,至少也是七八年的功底了……难怪闺女这么有天分,原来是家学渊源,环境熏陶。 可等看到里头的作业后,他惊讶的挑挑眉,很明显,这是崔绿真的作业! “你学簪花小楷?” “是哒伯伯。” “学多长时间了?” “嗯,三个多月。”她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了数。 李自平再次挑眉,不过,有她的高仿在前,这次他已经不惊讶了,只是认真的看了看,点评道:“这个‘永’字,竖勾太长,显得不够自然。” 幺妹歪着脑袋,不太懂。 “还有这个‘木’,不必要非得左右对称,那样显得太过刻意,书法的美就在自然,随心随性才是写字写字的最高境界。”他下意识就想捋一捋胡子,一把摸空才反应过来,胡子早剃了。 每一个字幺妹都知道,可放一起,她就听不懂了,什么叫“刻意”,什么叫“自然”? 正在逗鹦鹉的李思齐“噗嗤”一声乐了,“哎呀爸,你又开始说教,小绿真才几岁,哪能听懂?” 黄柔却早已醍醐灌顶,难怪她总觉着闺女的字写是写得好看了,可就像那油墨印刷出来的一样,没有温度。 “字的温度,其实就是写字人的感情,你投入什么样的感情,别人就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温度。” 难怪,黄柔就觉着幺妹的字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原来是这样! 她赶紧道:“多谢毛老师指教,小丫头被我们逼着练字,有时候练得手腕都肿了,可我总觉着还是哪里不对,原来是这样……” 她如果不是真心喜爱、真心想做这件事,她就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写字机器。 黄柔觉着,自己这几个月的教育方式又错了。 李自平点点头,直截了当的问小丫头:“你想写字吗?” 幺妹下意识的点头,偷偷看妈妈一眼,又几不可闻的摇摇头。 李自平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对这样的情形再熟悉不过,“有时候想写,有时候又不想,对吧?” “嗯呐!” 李自平摸了摸她脑袋,“不必自责,我这么大年纪也是一样的,想写的时候,写字就是一件好玩的事儿,对不对?” “嗯呐!” 李自平忽然神秘兮兮的说:“我有个办法,能把写字变成一件快乐的事,你想知道吗?” “想!” 李自平又凌空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笑眯眯的不说话。 “伯伯,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吗?”幺妹有点着急,双手捧着茶杯递上去。 “伯伯!伯伯!”闹闹忽然跟着小主人叫起来,弯弯的嘴巴在李思齐伸过来的手指上用力啄,翅膀还扑腾扑腾的,空气里都是它扑起来的微小颗粒。 李思齐赶紧躲开去,“嘿,还来脾气了?” 幺妹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跑过去拉着李思齐,“哥哥的手是不是刚摸过狗狗,闹闹最不喜欢狗味儿啦。”她平时撸过小花生的手,回来都得用肥皂清洗两道,不然小家伙不让摸呢! 有时候她自个儿都闻不见狗味儿了,可闹闹还是会生气。它嫌弃的把脑袋别翅膀下,缩着跳得远远的,仿佛闻见一点点都不行。 李思齐嘿嘿笑了笑,他出门前确实是撸过小橘子,没想到小家伙鼻子还挺灵! 黄柔赶紧给他打一盆清水来,幺妹和他,大手小手一起放盆里洗。“哥哥我帮你打肥皂叭,我打得超好的哟!” 李思齐伸着长长的根根分明的手指,幺妹拿着小肥皂块,给他手心手背的抹,“哥哥把手叉开,手指缝是很容易藏细菌的哦。” 这还不算,“指甲缝也有很多细菌。” “哥哥这样,你跟我学,双手交叉,搓洗,再洗指甲……” 苏兰章惊奇不已:“你怎么知道这么复杂的洗手步骤呀?” “这叫外科消毒洗手法,我在书上看哒!” 李自平来了兴趣,忙问她都看过些什么书,见她一五一十说出二三十本来,歇口气,又继续数……得,李自平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难怪她能模仿出《兰亭集序》,小丫头读的书比自家思齐还多呢,读书多,自然认字也多。看来他一开始以为的黄老师教她,也不全对。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你愿不愿做我的学生?”他忽然问。 幺妹抬头,“做伯伯的学生,学什么呀?” “写字,让你快乐写字的方法。” “真的吗?”幺妹眼睛一亮,“那要学多久呢?” “活到老,学到老,你怕不怕?” 幺妹认真的想了想,看向妈妈。 黄柔已经意识到自己教育方式的错误了,笑道:“你已经是六岁的大孩子啦,你自己选择。” 幺妹想了想,皱着眉头,非常不好意思的问:“那伯伯每年收多少学费呀?如果太贵的话,我们家会交不起哒。” 几个大人一愣,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个,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不用一分钱,只要你勤快。” 小地精“呼”的松口气,不花钱就好,她又能帮妈妈叔叔省下好大一笔钱嘞!至于勤快?她可是世界第一勤快的小地精,她能给伯伯做饭吃,能给伯伯扫地洗碗哟! 她那骄傲的小表情,快挺上天的小胸脯,就差在脸上写“自信”两个大字,大家又笑了! 于是,李自平和黄柔说好,以后每个周六送她去李家学一天,早上九点开始,下午六点结束,中午饭就在李家吃。 能得这么好的老师教导,黄柔已经非常感激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交伙食费,不能再麻烦李家。但毛大师之所以被称为“大师”,他的思想品德是得到广大人民群众认可的,自然不可能收他们的钱,到时候还是得想个法子。 一家三口连饭也不愿意留一顿,说完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告辞了。 下午丈夫回来,黄柔将这事说了,顾三沉吟片刻,“毛大师既然这么看得起咱们,咱们就不能辜负了他,这样,以后每个周末我送她去学,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至于学费,他不要是他的品德高尚,但咱们不能不给。” 第二天,一家三口带上满满一车的年货,以及欢欣鼓舞的闹闹,回到了牛屎沟。 顾老太早早的,十点半就在家里守着。准确来说是村口,但凡听见摩托车、拖拉机,哪怕是自行车的声音,她就扔下手里的活儿跑出来,“幺妹回来了?” 旧年的最后一天,农民们不再下地,村里凡是在外工作的人,都七七八八回来了,唯独不见那一家三口。老太太失望了无数次,连剁的肉也没劲儿了! 跟她一样蹲守的还有春芽,她牵着刚能走稳路的小彩鱼,守了好几拨都没看见幺妹,她赶紧使唤小彩鱼回家报信儿。 崔老太听着小孙女口齿不清的,东一句西一句的“一手消息”,骂道:“老太婆真狡猾,不就仗着她家在村口吗?” 其他人也对顾老太半路截胡的行为相当不满意,虽然已经说好了,可她们也想见幺妹啊,这都好几个月没见了,怎么他们家孩子自己人还见不着?得先尽着顾家? 刘惠酸溜溜的说:“娘啊,你说幺妹以后会不会改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崔老太正不爽着呢,一点儿也不给她脸。 刘惠摸了摸鼻子,“我,我这也是实话实……哎哟,崔建国你干啥呢?” “让你放狗屁,娘说不会改就是不会改,你烦不烦,太闲了是吧?那么大泡鹅屎看不见?”崔建国在她肩上狠狠的拍了一把,这婆娘真是不像话,娘说的话还能不算数? 她怀疑啥都行,就是不能怀疑娘说的话! 自从包包不敢出手后,挣不到外快,刘惠在崔建国跟前再没有猖狂的资本,动不动就被男人喷,时不时还要挨两下揍。大年三十的,她也不敢自找没趣,忍着痛,灰溜溜的扫鹅屎去了。 鹅屎可是非常好的肥料,比猪屎鸡屎都肥,施在自留地里,庄稼能比别的施鸡粪的人家长得好,整个生产队谁不羡慕?打着灯笼也就找得到她们一家养鹅的! 当然,她们都不可能忘记,这两只大肥鹅还是幺妹骗来的嘞! 有小福星在,崔家的日子还不知道得多红火呢! 当然,同时在村口等的,还有春晖和王二妹。早两个月家里就收到春月的信,今年过年她能回来了,从腊月二十一开始,她们就在村口守着,盼啊盼的,这都十天了,还是没盼到。 王二妹不由得胡思乱想,一会儿猜是不是文工团不给放假了,一会儿担心是不是春月做错了火车,一会儿又担心是不是到了省城搭不到车回来。 去的时候是大人带着去,回来却只能一个人,再能干再有闯劲,那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娃娃,你说王二妹能不担心? 而顾老太呢,她可是爱面子的人,儿子结婚第一年的春节不在家过,跑崔家去?那你让她的脸往哪儿搁呢?别人会怎么笑话她?两个儿子都娶的寡妇,陈丽华结婚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黄柔也半年多了,你说她能不知道长舌妇嚼啥? 如果一个儿媳妇没动静也就罢了,她还能推说是儿媳妇肚子不争气,可两个都这样,村里人都在说是不是顾家儿子身体不行呢!不然咋黄老师都不乐意回顾家?好容易回一次牛屎沟也是往崔家去。 肯定是顾老三不行,小两口感情不好嘞! 她是又气又急。 尤其眼睁睁看着比他们晚结婚的小夫妻,肚子都一个个大起来,她心里就跟几千只蚂蚁撕咬似的,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所以啊,不争啥也得争口气,一定要把阿柔留在顾家过年,证明小两口感情好着呢! 这样,两家人就跟放哨的士兵似的,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村口大槐树下,而且还不带换岗轮休的! 终于,快到十一点的时候,黄柔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满载而归。 “幺妹?”老远的,顾老太看着像,大声喊。 “顾奶奶!” “哟,我乖孙女真回来啦!”为了截胡她,顾老太专门跑屋里拿出两个橘子罐头,晃晃手臂,“罐头,橘子罐头,快回家来!” 春芽气得跺脚,顾奶奶的鬼点子也太多了吧,明知道幺妹贪吃,还用她最喜欢的东西唤她,这就是故意的!早知道她也把奶奶炸好的南瓜饼拿来了,那也是幺妹爱吃的! 当然,小地精是不知道两家人千奇百怪的围追堵截的,她现在只想快点到家,嘘个嘘,出门前喝了两碗稀饭,在肠子里挂不住全转化成尿了。其实早在市区她就憋不住了,可没找到公共厕所,她又不愿在人天人地的自由市场解决……唉,小地精不要面子的啊? 她也来不及多想,就近跑到顾家,痛痛快快的解决好个人问题,才发现春芽和小彩鱼居然也在。 “姐姐?” “幺妹要吃南瓜饼吗?很甜的哦,不够甜的话咱们还可以蘸着桑葚酱吃。” 幺妹咽了口口水,“想吃。” “那走吧,咱们回家去。” 幺妹走了两步,又及时的收回来,“对不住呀姐姐,我答应顾奶奶今年在这里过年啦,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你玩儿?” 春芽傻了,满不在意的说:“那你可以偷偷去啊,趁她看不见,咱们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幺妹毫不犹豫的摇头,妈妈说做人要讲信用,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特别是答应长辈的事,不能欺骗长辈。 春芽可是全村最不讲道理的孩子,“走吧,反正她又不知道。” 幺妹挣脱她的手,一板一眼的说了她的思考,可春芽是崔家最没存在感的孩子,没有姐姐妹妹受宠,爹常年不在家,娘又只知道闷头踩缝纫机,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道理。 “我不听,妹你到底回不回家?”她紧紧拽住幺妹的手腕,特别的用力,说明她生气啦。 “姐姐,我不是不回家,是要等……要不你等我跟顾奶奶说一声,咱们回去玩一会儿,年夜饭我再回来……” 幺妹好声好气的解释,话未说完,小倔牛春芽甩开她的手,气冲冲走了。 一路走,一路叨叨,“哼!你再也不是我的妹妹了!不是我最喜欢的幺妹了!” 幺妹:“……” 当然,小姐妹的不愉快,大人们谁也没注意到,大人们忙着准备年夜饭呢。昨晚临睡前,想起上次幺妹喜欢吃的土豆焖泥鳅,陈丽华让丈夫去抓几条来。 这个季节,鱼虾们都躲着不出洞呢,顾老二天不亮出门,抓到中午十一点,好容易才抓到小手指粗的三条。陈丽华给用土豆焖了,先盛一碗浓汤来给幺妹尝尝。 顾老头蹲在院墙根,用竹篾编竹篮,听老三说他们在城里没个装菜的家什,他就打算给编几个竹篮,到时候装菜装水果都行,甚至还可以当脏衣服篓子用。 只是,他的技术不如老二,才编个底儿,就发现形状是歪的,竹篾之间要么太密,不容易渗水下去,要么太松,青菜都能漏出去。 幺妹在旁边观看着,时不时指手画脚提两个建议,可她也是啥都不懂的“臭皮匠”,不止没把竹篮挽救过来,还让顾老头编得更歪了,跟一条条蜈蚣腿似的! “幺妹你姐回来了!”李宝柱猫在顾家门口喊。 “哪个姐姐?” “当然是春月啊,她穿着军装嘞!”张秋兰大声道。 幺妹一愣,“春月姐姐”哪里还有心思看蜈蚣腿,立马撒丫子就往外跑。 不远处,一棵青绿色的“小草”慢慢走过来,那精神!任何一个年代的军装,那都是名副其实的“整容神器”,小傻子穿上那都是秒变小帅哥的,更何况是最帅的春月姐姐 幺妹“哇哦”一声,尖叫着冲出去。 “小草”有一米六多,白白的鹅蛋脸,短短的头发别在耳后,头顶大檐帽,“幺妹!” 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摸索着,都要哭了。 “姐姐你这是什么呀?” “肩章。” “肩章是什么呀?” “是军功章,是汗水和血泪,是责任。”当然,她光秃秃的肩章也不影响她背书。 幺妹似懂非懂,“姐姐你好厉害,懂得好多呀!” 一年多的军旅生涯,让春月沉稳不少,她好笑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这不算啥,我们班长和排长懂的才多……想姐没?” “可想啦!”幺妹牵着她的手,总觉着春月姐姐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是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似乎是比以前高了,似乎是比以前白了。 刚走到大槐树下,崔家其他人闻讯而来,远远的就听见王二妹的哭声,她哭着,笑着跑过来,一把抱住闺女,“傻丫头我还以为你被人拐了呢,不是说提前半个月动脚,咋今天才到?” 相对于妈妈的眼泪,春月显得非常坚强,只见她咧着嘴,“要排春节联欢会,队里不让走,所有人都得推后半个月,我算快的。” 这可是牛屎沟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兵呢,虽然只是在文工团委培,可穿军装那就是兵,村里看热闹的人不少,都问“春节联欢会是啥”。 听说是排给中央领导人看的,所有人惊讶得“啊”一声,“是主席吗?你见过吗?跟你握手没?” 春月大咧咧的说:“主席那是在中南海的,他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 “为啥出不来嘞?” 春晖“嗯哼”一声,及时的制止了妹妹的口无遮拦,可村民们明显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那你咋进不去?” 春月又乐了,“谁都能进去,那中南海岂不是成菜市场了?” “可你不是给排联欢会了吗?不进去怎么排?” 于是,春月只好耐心的给他们解释,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电视机”的东西,她每说一句,就引得村民们“啊”一声,与世隔绝的闷头苦干的他们,居然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是的,牛屎沟连电都不通,电灯都没几个人见过,每天晚上点柴油灯还得按票抢柴油呢,哪里能知道电视机?现在的电视机,在他们心里那就是天外来物一般的存在! 因为春月的归来,崔家这个年过得异常的热闹,就连整个牛屎沟的氛围,也异常的兴奋和躁动。 是啊,这个老崔家的四丫头,不务正业的四丫头,带着她的一身军装,她在首都的所见所闻,回来了。 年初二一大早,幺妹带上一堆好吃的,急急忙奔赴崔家,一进门就被崔老太抱个满怀,“乖孙女可想死奶奶了!” 哪有想死,其实三十的晚上小丫头就跑回来玩了大半天了,初一也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崔家。 “奶奶,明天咱们去照相叭,照全家福!” “啥全家啥?”崔老太听不明白。 “就是照相,咱们全家人照在相片上,以后春月姐姐和友娣姐姐不在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看照片啦!” “那得去县城吧?哎哟,那谁给咱看家呀?”崔老太首先担心的是她满地窖的粮食。 顾三适时的插嘴道:“婶子不用出门,我明儿去市里请工作人员来,咱们就在家里照。” 现在还没有的私人照相馆,可因为幺妹的全友福照得好,成为东风照相馆的招牌广告,被挂在橱窗里最显眼的位置,好巧不巧让顾学章看见了,去找照相馆要个说法,这不打不相识,还让他跟照相师傅交上朋友了。 别的不敢保证,请他来照个相,那是没问题的。 在家照的好处就是,大家可以随意打扮,变着花样的打扮,一个个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衣服换了好几套,还能把整个崔家院子照进去。 大大小小十七口人排在院子里,他们穿着有生以来最好的一身新衣裳,扎着最漂亮的彩色头绳,两老和七仙女坐在第一排,儿子儿媳女婿们站在后排,身后是朴实古老的堂屋,两侧是生机勃勃的翡翠兰、牛卵树和栗子树……只听“卡擦”一声,众人有的被吓得“啊”一声张大了嘴,有的“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有的挺着胸膛尽量突出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把最好的自己,留在时光的烙印里。 最后照出来的黑白相片上,所有人都在笑,他们眼里有种东西,叫希望,叫幸福。 131 131 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时代的车轮来到1975年年末,八岁的幺妹,三年级已经上一半了。 这意味着,她又能做更多的事,能给妈妈帮许许多多的忙,能为叔叔写许许多多的席位牌了。 上半年,顾学章因为在县供销系统工作成绩突出,已经被调到市物资局了。这年代管物资的是啥概念?衣食住行一切的一切,但凡是个要凭票供应的东西,都得从物资局过一道! 顾三大小也算个副处级干部,手里管着一个市的油气采购和分配,具体来说就是,大到市委市级行政专署的汽车用油,中到所有学校企业工厂柴油,小到老百姓点煤油灯的煤油,没有哪一样不是他签字采购进来,再分配出去的! 幺妹不懂这样的事算什么事,但她明显感觉到,所有人对她都更好了! 顾三单位承接了石兰省物资系统的年度工作总结会,而写席位牌这样的小事,他也很乐意交给幺妹来办。只要把需要准备水牌的姓名给她,半小时她就能给一沓红纸写上漂亮大方的领导名字。 自从跟着毛大师学字,两年时间,她终于能写出属于自己的字了。同时,连续两年的全市少儿书法大赛上,她都出够了风头,现在整个阳城市的书法界,谁不知道大河口出了个小“专家”? 幺妹挺着胸膛,背着书包往家走,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 刚上楼梯,忽然遇到一个纤弱的穿红花棉袄的小姑娘,两个人差点儿撞一处去。 “菲菲?你不是请假了吗?”胡菲已经请假两天了,自从胡峻去市里上高中后,菲菲的午饭都是在402吃的,晚饭胡峻从市里骑车回来,再现煮也是来得及的。 而昨天,菲菲那位远嫁省城的姨妈,回大河口来了。听说她因为父母对妹妹和妹妹两个孩子的态度,也跟菲菲外公外婆闹翻了,回娘家不回六甲村,而是到大河口菲菲家来。 当然,刘珍还在六甲村装死,菲菲这个三年级小学生就只能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责任来,请了两天假。 “我爸爸回来啦!”菲菲激动得破了音,一张小脸红得小番茄似的,两只大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缀在里头。 幺妹一惊,也高兴起来,一把抱住好朋友,“胡叔叔回来啦?”虽然,她都已经记不清胡雪峰长个啥样了。 可他是菲菲和哥哥的爸爸,谁的爸爸回来不高兴呀? 他们高兴,她自然也跟着高兴! “对,说是已经,已经下火车啦!” 幺妹干脆家也不回了,站在楼底下大喊一声:“妈妈我不回家吃饭啦我跟菲菲去找她爸爸!” 黄柔从厨房探出脑袋,“行,下午别迟到啊。” 两个好朋友手挽手,撒丫子就往厂门口跑。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厂里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家来,有一个遇到她们,“菲菲,你爸爸回来了,你要去哪儿?” 现在厂里谁不知道这对可怜的胡家兄妹?爸爸出国,继母不管,就靠一点微薄的救济生活着,像两棵枯黄倔强的杂草。可就是这两棵石缝求生的杂草,一个比一个出息! 哥哥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市一中,妹妹进了文工团还看不上,退团后连续三年获得全市少儿舞蹈冠军……这样的孩子,你说谁家能有? 放眼整个红星县,这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息娃娃! “阿姨,我去接我爸爸。”菲菲跑得气喘吁吁,但好在这两年跟着好朋友玩儿,身体素质好了许多,喘是喘,心口不闷了。 “诶找你爸爸怎么往后门去?” “我爸爸下火车呀。”后门出去,拐一条小路,再顺着大街跑十分钟就是火车站,在她们看来,超近,超快! 大人们都笑了,女人指指正门,“你爸在那儿,可是厂里派专……”车接回来的,话未说完,两个女孩已经飞一般的冲向工厂正门。 市三纺这两年的效益突然之间江河日下,有时候工人工资都得拖十天半月才能发下来,可大门口那块巨大的足有三米长二米高的大石头,却依然风光异常。 上头雕刻着的“阳城市第三纺织厂”几个大字仿佛会发金光。 此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厂门口,蔡厂长和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正笑眯眯的站在大石头前。车门一开,一个穿灰白西装,戴黑边框眼睛,梳着两片瓦的男人刚下来,还没站定,他们的手就伸出去。 “小胡回来了。” “咱们整个系统的新星回来了!” 胡雪峰赶紧伸出双手,恭敬的跟他们握手,哽咽着说:“都是领导栽培,领导帮扶,我在外面这三年,时时刻刻不敢忘记我的身份,我是三纺人,死也要做三纺鬼。” 司机只觉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硬生生绷住嘴角。可蔡厂长几人,那可是感动得眼含泪花,握住胡雪峰的双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久久不舍得松开。 当然,只有他们知道,胡雪峰的回来,不止是这个留洋人材的提前归岗,还带回了一笔金额巨大的资金扶持。资金扶持意味着什么? 领导们比谁都清楚。 厂里这两年效益越来越差,甚至有的生产线已经完全是国家在倒贴钱运营,大家一直不愿关停,就是为了等转机。 他们相信,只要党和国家有政策倾斜,给资金扶持,市三纺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的事! 听说这胡雪峰在国外的时候就申请了什么项目,受到德国政府奖励,用高额奖金和绿卡挽留,他硬是拒绝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诱惑,回到祖国来。 所以,部委里也不能委屈了他,给他批了一笔五十万元的改革资金,让他大胆放心的干,一定要把在德国学到的东西用到祖国来,干出点名堂来!甚至为了配合他,还从西德采购了又一批更先进的机器,跟他前后脚一起到大河口,就等着一起大放异彩呢! 有了钱,有了设备,这就像背了一箱满满的二氧化碳的救火员啊,将把在烈火中煎熬的市三纺解救出来。 难怪整个厂的领导班子都来迎接这位“救火员”呢! 大人们说着话,忽然看见不远处冲过来两个小炮弹,“爸爸!” “胡叔叔!” “爸爸你回来啦!” 蔡厂长笑得大肚子都在颤,“小胡,你这俩孩子可把你想坏咯!” 胡雪峰看着最前头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也是愣了愣。他的闺女,居然都这么大了?说实话,他也是反应了一会儿,脑袋里的某根弦,忽然才被打开的。 即将九岁的菲菲逐渐长开,越来越像她的妈妈,他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二婚妻。不止外貌像,性格也像,都是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可,他揉了揉眼,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跟他走前那个闷葫芦,不是一个人。 他想象不到,也不愿花时间想象,几岁的小女孩,是怎么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跟哥哥相依为命,还能不变得自闭自卑苦闷。他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他的未来! 幺妹离着一段,察觉到胡叔叔的心绪不是那么渴望跟菲菲见面,她也就不跑了,慢慢的不情不愿的走过去。 胡雪峰陌生的,不失尴尬的揉了揉闺女的头发,“你们文工团放假了?” 菲菲一愣,小声道:“我,我退团了。” 胡雪峰大惊,“怎么回事儿?怎么被开除了?你对得起我在外头这三年吗,你这孩子真真是气死人……” 哪有当爸爸的不盼孩子好,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口咬定孩子是被开除的?幺妹非常生气,大声反驳:“菲菲是主动,自愿退团的,不是开除。” 胡雪峰更气了,这可比被开除还让他生气! 这么好的前途傻子才出来呢,他莫不是养了个傻子?而且吧,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一年两封信,至今写了六封信,居然只字未提!这是在赤裸裸的挑战他这当爹的权威! 但他知道,教育孩子得回家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嫌丢脸,在自己人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不能因为这些破事破坏他的形象。 他收敛了怒气,指着幺妹问:“小朋友你是菲菲的好朋友吗?你是谁家的呀?” “哦哦,黄副校长家的,就是住你们家对门的黄柔老师,还记得吗?”蔡厂长插话说。 黄柔在秋季学期已经升任子弟小学副校长,可是整个红星县所有小学里唯一的女校长嘞……虽然是副的,可也足够让崔绿真在学校里横着走了。 胡雪峰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只是故意给自己找场子罢了。 对门那寡妇结婚了,还是跟那个顾学章结的,他之所以这么清楚他们的状况,乃至顾学章以前在部队里的情况,那是因为他这三年,一直跟杨旅长的女婿,田广峰通着信呢! 就连幺妹,和田恬写过两封信后,也渐渐没了联系。毕竟,不是特别好的好朋友的话,七八岁的孩子是很难维系一段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异地友谊的。 不得不说,胡雪峰交朋友的毅力让人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嘞! 这么一打断,大家嘻嘻哈哈说着他在国外的事,问他老外都吃啥,味道怎么样,一天几顿饭啥的,菲菲被撇到一边去了。 幺妹可真生气啊,她现在知道,当爸爸妈妈的可是非常非常爱自己孩子的,可她在胡雪峰身上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对菲菲的爱。 “走,我们吃好吃的去。”她牵起好朋友的手。 菲菲轻声啜泣着,她盼了三年的爸爸,原来是这样的不喜欢她。以前胡雪峰也没怎么关心过他,她也是一次又一次失望,被哥哥教导着,渐渐的也能不那么难过,可好容易回来,她期盼了这么久,怎么又…… 都说孩子是狗,他们就跟记吃不记打的狗一样,父母对他们不好,他们难过,偶尔给他们个眼神给个红枣,她又屁颠屁颠摇着尾巴跑过去,渴望父母能摸摸她的头……可如果没摸的话,也没关系,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伤疤后,她下一次又能继续期待了。 幺妹越想越气,气死小地精啦! 还不如不回来呢! 不回来还能留个念想。 “菲菲别难过,我们去找胡峻哥哥玩叭。” “找哥哥?”菲菲不哭了,肿着眼睛说,“可你下午还要上课的呀,怎么……怎么能……”翘课,还离家出走呢? “嘘,你在这儿等着我。”她背着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陈静家门口,敲开门,“静静阿姨,下午我能不能跟你请个假呀?” 她笑嘻嘻的,一脸讨好。 陈静奇怪道:“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幺妹摇头,她现在跟班主任陈静的关系非同一般,亲人似的,所以她也不想说谎,“阿姨,菲菲不开心,我陪她去做一件事,可以吗?” 要是别的老师,那肯定不只不同意,还骂一顿狗血淋头呢,可陈静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老师,“行吧,但你们得注意安全。” “好哒。”幺妹背着小书包,又跑回大门口,两个准备离家出走的八九岁少女,手牵着手,走到班车站,掏出两块钱。 “阿姨,要两张去市区的票。” 售票员往她身后一看,“你家大人呢?” 幺妹摇头,“就我们俩。” 售票员正在撕票的手就顿住了,虽然大家的工资都涨了,可物价也涨了呀,两块钱依然不是小数目。 下半年,阳城市增开了一班从红星县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大河口作为这短途旅行中的中点站,方便了很多,只要看着点儿,到班车站门口等着,车来就走,又快又舒服,比那拖拉机那可真是舒服得海了去,无异于老牛车和宇宙飞船的区别! 当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车费太贵了。 一般人,不是有急事赶时间的,还是宁愿去坐拖拉机。 “要不我们还是坐拖拉机?”菲菲有点舍不得好朋友花钱,两块呢,够他和哥哥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啦。爸爸和继母不在,他们的晚饭很简单,两个玉米面或者白面馒头配一锅白菜肉片汤,因为黄阿姨和顾叔叔说他们不能缺营养,一旦发现他们不吃肉的话,就会把他们拖去家里吃饭。 哥哥说不能老占他们家便宜,所以就经常是放学的时候去菜市场即将收摊的肉摊上买点儿最便宜的脖颈肉,皮多肉少那种,回来切了煮白菜里,偶尔还会下点粉条土豆花菜啥的,再调个蘸水,就是一顿大餐啦! 她以为,爸爸回来就好了。 爸爸回来,他们就再也不用啃馒头吃脖颈肉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她有预感,他们的生活,并不会因爸爸回来而改变多少。 既然是要带好朋友散心,那自然要洒脱些,幺妹牵着好朋友的手,“车来啦,阿姨能不能快点把票撕给我们?” 中途上车没票再补的话,可是要多收一角钱的嘞! 别的三年级的小学生,能自个儿买菜都算自理能力强的,可幺妹不一样,她能干的事儿多了去,现在又多了一件——独自逛阳城市! 汽车到站的时候,她问过售票员,现在是一点三十五,胡峻哥哥马上就要上课啦,“我们先去玩儿吧,等哥哥放学再去他们学校。” 市一中嘞,她知道,她跟着妈妈去开过两次会,判过两次卷子。 光她们两个人逛市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胡菲也顾不上难过,紧紧牵着好朋友的手,可别走丢了呀。哥哥说大城市里有专门拐小孩的,弄去大山里卖掉,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啦。 幺妹看的书多,这样的恐吓教育是没用的,通常情况下她都乖乖听完大人们声情并茂的恐吓,再认真的问大人:“那我不被坏人拐走不就好啦?” 是啊,就是给她全世界最好吃最喜欢吃的东西,只要她不喜欢这个人,谁也拐不走她的。再说了,她可是小地精,就算不小心被拐,她也能自个儿找回来哒! 每当这时候,大人们总是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相信,小丫头绝对有这个本事。 “我们先去吃饭叭。” 街上的国营食堂很好找,就在卖烤鸭的熟食店不远处,两个小丫头大咧咧进去,一人一碗鲜肉水饺,再去不远处的百货商店买两根奶油冰棍儿,一口饺子,一口冰棍儿,你就说爽不爽吧? 反正,她们吃的时候,周边几桌都在眼巴巴看着。 冬天的中午一两点,二十六七度,穿着棉袄,吃着冰棍儿,那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今年市冰棍厂新推出一种果味冰棍儿,粉红色的长方形一条,舔一口居然还有桃子味儿,这让冬天吃不到桃子的孩子们高兴坏了。 再配上原有的浓浓的奶油味儿,简直绝了,以前那种纯甜或者盐水的冰棍儿立马黯然失色,排队的孩子能把队排到三里外。要不是她们来得巧,正赶上冰棍厂给配货,她们现在可买不着。 于是,在一众大人的羡慕中,她们又买了两根。 食堂大叔问:“小朋友你们偷偷跑出来的吗?” 判断理由: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上课时间流落在外。 菲菲刚要答应,幺妹抢着说:“没有哦叔叔,我爸爸在那边等着我们呢。” 她随意乱指了个方向,胡菲目瞪狗呆,出了食堂门,紧紧拉着她问:“怎么,怎么说你爸爸等……” “我们说有很厉害的大人带我们来,坏人就不敢打坏主意了呀。”虽然,她也没发现哪个像坏人,可小心一点儿总没错吧? 妈妈讲过一个“稚子抱金过市”的故事,她们这么小,万一别人知道她们兜里有钱,打坏主意怎么办? 胡菲听得连连点头,“绿真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两个人手拉手,顺着热闹的人民路一路往东,中途看见百货商店,那是逢店必进,大件儿的买不起,可好吃的都能多少买点儿,才逛了两家,他们的肚子就已经胀鼓鼓的,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啦。 当然,前提是她们已经上过一次公共厕所啦! 走着走着,又看见一个新华书店,幺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我们去看会儿书叭,就一会儿。” 现在的新华书店虽然叫“书店”,可书籍真不多,跟市文图书馆比起来,那真是不够看的。而且,里头也没有多少科普读物,倒是连环画不少,幺妹一眼看过去,基本都是她已经看过的。 “叮咚!”有人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幺妹忍着轻微疼痛回头一看,是一个高高瘦瘦白皮肤的男孩。大大的眼睛里是非常熟悉的笑,还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桀骜。 “思齐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李思齐挎着个军绿色的书包,“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下午不上课吗?” 幺妹悄悄吐舌头,“我们来玩儿。” 李思齐身后,还有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有一个手里还抱着个特别罕见的篮球! 幺妹眼睛不眨的看着,“哥哥你要去哪儿呀?玩篮球吗?” 几个男孩都笑起来,“玩篮球”可不是“打篮球”,只有小孩子和女生才说玩篮球,大家排着队,挨个的上去拍几下,投一个篮板都碰不着的飞球。可打篮球不一样,那是组队对抗的,那是一种竞技比赛。 “思齐这谁呀?” “我妹。” 其他人“啥”一声,“你咋没说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当然,他们只是出于单纯的对漂亮小女孩的夸赞。八岁的幺妹逐渐长开,五官越来越像黄柔,亮晶晶的大双眼皮,高高的驼峰鼻,还有一张比例特别好的瓜子脸……但总体比黄柔多了两分英气,不是小家碧玉,而是落落大方的漂亮。 李思齐这小子,每个周末都能看见幺妹,这看着看着,觉得“也就那样吧”,只不过眼睛比别人大点,皮肤比别人白点,鼻子比别人好看一点吧……得,其他人怪叫着走了。 “三点别忘了,体育馆啊。” 李思齐帮幺妹的书包拎过来,“怎么样,吃饭没?” “吃啦,我们吃了水饺冰棍儿冰糖葫芦大白梨麦芽糖风吹饼麻叶酥……” “打住打住,你们到底吃了多少?”李思齐知道这丫头好吃,可绝对想不到她们能一次性吃那么多东西,在他看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你们没吃饭就跑出来的吧?” “嘿嘿,哥哥你怎么知道?” 李思齐翻个白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嘞!” 幺妹嫌弃的捂住鼻子,“思齐哥哥你又说脏话臭话,我告诉老师和师娘哦。” 李思齐再次翻白眼,真是受不了这小告嘴精,可偏偏父母又实在喜欢她,无论她说啥他们都信,自从傻病好转后,少年是愈发桀骜不驯,最不爱听父母叨叨。 可能是一年落下的功课太多,他现在不止不爱听父母念叨,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以前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这两年沦落为倒数。 人都是贪心的,尤其做父母的。刚开始,苏兰章觉着他只要能醒过来,好好的做个智力正常生活能自理的人就行,可看着他跟同龄人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她又不能安于现状了。 总想着能像其他人一样,考个工农兵大学生,那她面子上就有光了。 可李思齐病了那么长时间后,他忽然看破什么名声,什么父母期待,他现在不想再逼自己念书,他就想活得痛快,珍惜健康和生命,怎么开心怎么来……当然,这些话在苏兰章看来,那就是狡辩,是胡说八道。 “哥哥你叹什么气呀?” 李思齐扯扯嘴角,“你小屁孩不懂,要不要去体育馆玩儿?” 幺妹和菲菲对视一眼,齐声说:“要!” 市体育馆位于城东,走过去得五十来分钟,好巧不巧的,就在市物资局对面。幺妹眨巴眨巴眼,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高大的五层小楼,咽了口口水,可千万别让叔叔撞见啊。 叔叔最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她赶紧拉着好朋友,兔子怕鹰似的往里窜。现在的体育馆其实也没几个运动场地,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几张乒乓球桌,那可是整个中国甚至于东亚,都是最热门的球类运动! 她和胡菲个子矮,被李思齐一左一右的牵着,雄赳赳气昂昂直接杀到乒乓球桌前。 刚才那几个男孩已经给占好一张桌子,有两个人已经“乒乒乓乓”的打起来了,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中间那不断跳跃的小白球,“思齐来了,听说你妹很漂亮,是真的吗?” 李思齐撇撇嘴。 幺妹已经抢着说:“是真的呀!” 其他人:“……”这姑娘都不带谦虚的啊。 那乒乓球趁着他们分神,“嗒嗒嗒”跳下地,幺妹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好奇的捏着玩。 全中国都在流行打乒乓球,她在学校也没少见高年级学生玩儿,可那都是轮不到三年级的,她们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看着。 原来,乒乓球是这么轻,这么弹的呀。 扔地下能一蹦三尺高,发出的“嗒嗒”声也特别好听,跟其他桌热火朝天的赛事汇在一起,颇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她喜欢看别人打乒乓球。 李思齐自从病好后也不爱跟以前那些一起练乒乓球的人玩了,在家找不到对手,经常拿两个球拍对着墙打,各个方向不同体位的球打在墙上再弹回来,他左右开弓接得熟练极了,仿佛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而事实也是,他常拿她的红领巾蒙住眼睛,听声音,凭感觉接球,十个能接到七八个,在幺妹看来,这可真是神人啊! 只可惜,是个孤独的天才。 师娘倒是不反对他打球,只是生气他怎么老不出去跟人玩儿,一个人打得再好,没有对手就没有输赢,能打出个花来? “小丫头看啥呢?”对面桌上,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打得气喘吁吁。他放下球拍,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我看你看咱们半天了。” 幺妹礼貌的笑笑,“爷爷打得真好。” 老头估计是哪个单位的退休干部,大冬天穿着白色坎肩褂褂也不嫌冷,额头挂着好几滴汗水,看面貌和体型,不像在农村干体力劳动的。 他闲着没事,就问:“你知道啥样的算好不?” “知道呀。”幺妹双手叉腰,指指隔壁桌摩拳擦掌的李思齐,“我哥打得好!” 老头来了兴致,看了一眼李思齐握球拍的动作,拇指扣着,双腿微弯,蹲马步似的把身体重心下沉……嗯,确实是会打的。 但光会打不行,这年代只要是个中国人就都会打乒乓球,他要找的,不光是会打,还必须是能打赢! 眼看着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明年冬天就要到了,看把小日本猖狂的,人家咬牙十年,训练出一批准备夺世界冠军的选手,倒是中国因为文革的关系,对这些国际体育赛事没以前那么重视了……可他刘钟不一样,他作为教练,他的天职就是发掘运动员,培养运动员,为国争光! 他不管大环境怎样,已经陆续跑了好几个县,各个学校推荐的“小能手”在他看来,也就是会打球的普通人而已。 说实话,他还真有点看不上。 以前倒是听说有个初中生打得挺好,小小年纪得了市级冠军,可那两年他在书城省队,未曾得见那少年。过后想起这茬,一问才知道说是孩子出意外了,再也打不了乒乓球。 他当时还惋惜了好久。这两个月在阳城观察了许久,也没见到哪个特别有天赋的,如果到元旦节前还找不到好苗子,他只能放弃了。 回书城去,好好训练那几十个榆木脑袋吧。 在整个体育馆,很少能看见女孩,尤其是幺妹这么大的,刘钟好奇的问:“你知道什么算打得好吗?” “知道呀,我哥说了,六个字。” “哦?” “眼到,手到,脚到。” 刘钟一愣,“你哥说的?” 他打了一辈子的球,这个道理是懂的,甚至很多业内人士都知道,可从一个非专业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终归还是惊喜的。 他不由得看向李思齐,他已经准备发球了。看那架势,确实是非常熟练的“老手”了。 只见,他将球在球拍上碰了碰,那球就跟长眼睛的小精灵似的,蹦蹦哒哒迅速的跳出去,对方很快接住,打回来,他站得远远的,可动作却很快,准确的接住球不算,也不知怎么搞的,那球弹在他球拍上再飞出去的时候,居然变成了螺旋式的 刘钟睁大眼睛,球果然是螺旋的!会打的人都知道,那一定是球拍和球面摩擦角度的原因造成的,要想人为的改变球体运动方式,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难,没有几年功夫不可能! 而且,最关键的,也是最让刘钟惊讶的是——李思齐居然用左手完成全套动作,他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 刘钟“嘶——”的吸口气,“小丫头,你哥打几年了?” “十三年。” “哦?” “爷爷是真的,我哥今年十九岁,他六岁的时候就会打球了呢!” 刘钟的惊讶只是一秒钟,他瞬间就想通了,她说的“十三年”并非专业运动员的十三年,年限虽然听着挺长的,可一个是爱好,一个是职业,性质不一样,花费的时间精力自然也不一样。 幺妹想了想,补充道:“我哥三年前生病,一年没打过,应该是十二年。” 这样业余的十二年,能打成这种水平已经算天才了。刘钟默默的说,他算了一下,十九岁的话,参加世锦赛成人组没问题……当然,前提是,他能过得了层层严格的审核选拔,才能有这个资格。 但生病……运动员,最怕的就是伤病。受伤和疾病,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最不可逾越的天堑。 刘钟一面盯着李思齐的动作,一面试探的问:“你哥生什么病,以后会影响他打球吗?” “不会呀。”幺妹看着他,“爷爷你问这些干啥呀?” 看,小丫头看着憨厚老实,其实聪明着呢!她只否认不会影响,但生什么病她是不说的。 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哥哥生的病不能告诉别人,可她心里门儿清着呢,就是觉着这是哥哥的私人秘密,绝对不会乱说。 这不,刘钟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愣是没撬开她的嘴。 李思齐这两年脾气臭,不爱跟人对打,打了十几分钟,就兴致缺缺的放下球拍,“走,回家去。” 幺妹赶紧乖乖收拾小书包,思齐哥哥虽然不理人,但他真的是好人呀!刚才知道她挥霍光了小半年的积蓄,不耐烦的塞了五块钱给她嘞! 她啊,就喜欢这种话少钱多人实在的哥哥,要是能多有几个就好咯! 李思齐:“??” “小伙子等一等。”忽然,他们刚出门,身后就有个老头追上来。 李思齐回头一看,不耐烦的皱眉,这老头儿他有印象,刚才老盯着他看,烦。 “啥事?” “小伙子叫啥名儿?” 李思齐挑眉,不爽的反问:“你是警察吗?查户口?” 刘钟没想到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嘴巴还有点臭。他顿了顿,“我这儿有个机会,能让你改变命运,只要你……诶等等,我话没说完呢,你急啥?” 李思齐懒得听他废话。 这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用苏兰章和李自平的话说,他就是孤僻。一场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他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132 132 刘钟急了,赶紧追上去,“我叫刘钟,是石兰省乒乓球队主教练,是国家队特级教练员。”不止自己年轻时候是个非常出名的运动员,就是新中国第一个世界级乒乓球冠军也他教出来的。 当然,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自吹自擂。 李思齐的脚步顿了顿,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教练员?呵。 其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教练员特别反感,只有幺妹知道,她紧紧握住哥哥的手。 当年被造反派打的,大家都说是“老师”,其实就是李思齐参加乒乓球比赛的教练员。他因为帮忙阻拦,被枪里的子弹打到脑袋,傻了一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那位教练员除了刚开始去看过他两次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音讯。李家人不是要图他报恩啥的,毕竟他就是去也不会给点医药费,只是想有个心理安慰,觉着孩子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不枉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教练员。 可这再也不露面也就罢了,还把原本定好的去省里参加比赛的机会也给了教练的儿子……别说苏兰章气哼哼背后骂娘,就是清高的李自平,心里也不是滋味。 两口子难免会当着儿子的面说几句闲话,可他们绝对想不到,李思齐的脑袋是清醒的,能被动的接收信息! 在无异于给了少年致命一刀。 当然,这些话少年只跟崔绿真说过。 幺妹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哼,教练员是大坏蛋! 刘钟以为,一旦他自报家门,这少年肯定会改变态度,不说诚惶诚恐,至少也会对他的“机会”感兴趣,没想到他立马翻脸冷嘲热讽。 别以为他不知道,虽然他一句话没说,可那眼神里就是冷嘲热讽! “诶等等,你难道就真的不感兴趣吗?” 李思齐懒得鸟他,牵着两个女孩大踏步走了。 刘钟刚要追上去,忽然想到自己可是国家特级教练员,从来只有人求他,运动员见过成千上万,凭啥让他拉下脸求人? 他怎么觉着自个儿有点犯贱呢? 老头儿索性也不追了,转回体育馆,心道:这小子估计是还不知道特级教练员是什么概念,等他知道了,回头准得来找他! 菲菲悄悄问幺妹:“思齐哥哥怎么生气了呀?”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别理他。” 反正,李思齐的怪脾气是出名的,很多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哪个点戳到他,他生哪门子的气。问了他也不会说,多问几遍他还不耐烦,师傅和师娘也都不管他了。 三个人回到李家,苏兰章居然在。 幺妹惊喜的问:“师娘你今天不上班吗?” “今天轮到我休息嘞,你们肚子饿没?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她在文化馆上班,文化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都开门,所以她的休息天也不固定,几个工人一起协商着,换着休,一个月能休四天就行。 相对而言,李自平就有固定双休,周末除了教幺妹写字,就是上老花鸟市场看看人散散心,有时候也师徒二人一起去。 苏兰章看儿子看也不看她的,气冲冲进屋,“啪”一声把门给关死了,心里战战兢兢,忙小声问她们:“他又怎么了?” 两小只摇头。 苏兰章叹口气,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男娃娃要心胸开阔,别动不动就跟小娘们似的爱生气摆脸色……” 幺妹和菲菲对视一眼,别说,还真有点像小媳妇生闷气。但她们聪明的没有插话,也没提体育馆的事,只是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好东西”。 那是几个分币大的黑漆漆圆溜溜的家伙,表皮还糊着泥巴,看起来脏兮兮的……这玩意儿好吃?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苏兰章笑着,拿起一个在水盆里洗干净泥巴,递给幺妹:“这几个马蹄别看小,但是咱们本地品种,甜着呢。” 这东西叫做马蹄?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吃呀。 “咬一口试试,马蹄是咱们乡下人叫法,学名叫荸荠,滋阴润肺,止咳化痰的。”最近天干物燥,李自平咳嗽一段时间了,准备炖了冰糖雪梨给他吃。 荸荠(biqi)……幺妹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两个字,只要是甜的,她就想尝尝,“卡擦”一口,把棕黑色的皮啃掉,露出雪白的果肉来。 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小口,又甜又脆又嫩,水润润的,“好吃嘞!” 苏兰章看她一步步试探的咬,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洗了一个给菲菲,“来菲菲也尝尝。” 周末有时候顾三没空,是胡峻送幺妹来学字,也会带着菲菲一起,李家人都挺喜欢他们的。胡峻虽然比李思齐小几岁,可非常懂事,来了会主动抢着帮他们挑水,劈柴,捏煤球,每次走的时候,李家的水缸都能满得溢出来。 苏兰章可喜欢他了! 荸荠这东西,毛多肉少的,用小刀把皮一削,肉就去了三分之一,所剩无多,一个小时不停手才将一网兜削完,苏兰章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 幺妹赶紧洗洗手,“师娘我给你按摩叭。”从肩膀到胳膊到手腕再到手指头,她的力道控制得非常好,没一会儿苏兰章就觉着不酸了。 羡慕的说:“你妈可真幸福。” “那当然!”小地精双手叉腰,她这技术可是练出来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现在的按摩水平,已经是大师级啦! 苏兰章看着她得意的小模样,不由得想起儿子来。思齐小时候也会帮她捏肩捶背,说她上一天班辛苦了,虽然捶得不得其法,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经常给她搞得更累,可她都是鼓励他“好棒”。 臭小子也会跟幺妹一样,臭屁的抬头挺胸。 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干这些活了呢?大概就是四五年级吧,他长大了,不好意思再跟妈妈这么亲昵了。 “你妈妈可好好珍惜现在的你吧,明后年长成大姑娘,你也不好意思咯。” 幺妹撅着嘴,“怎么会不好意思?她是我妈妈呀。” 苏兰章一愣,心里更酸了。 这世上,能修成母亲和孩子缘分的,那都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他们家,母亲只有一个孩子,孩子也只有一个母亲,怎么就……她再坐不住,拿起几个削好的荸荠,去敲儿子的房门。 “谁?” “是我啊思齐。” 李思齐没反对,她大胆的推开儿子的门,“来,你乡下四姨妈给送来的本地荸荠,尝尝。” 李思齐脱了鞋子,衣服裤子完好的弓着腿躺炕上,“不吃。” “哎呀,很甜的,尝一个呗?” 李思齐转身,面朝墙壁,“你能不能别来烦我,我不吃。” 苏兰章伸出去的手就讪讪的,再送到他嘴边吧,他肯定要炸毛,可收回来吧,她又不甘心。 这都是啥事啊这,她沮丧的叹口气,“今天怎么啦,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妈妈说啊。” 李思齐从鼻孔里出气,他怎么说?他都十九岁,马上二十的人了,别人这把年纪高中已经毕业,都下乡插队去了。他因为耽误了两年,现在才高一,明年这时候就该发愁去哪儿插队了。 父亲的意思是看分配,母亲非要逼着父亲想办法,给他安排到周边农村,就近,能天天回家吃饭那种。 可城里这么多毕业生,大家都想去周边生产队,谈何容易?他是理解父亲的,不爱攀附谁,在单位也没啥好友,让他拉下脸去求人,这不为难他嘛? 李思齐倒不是怕苦怕累,他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想干啥。 说去插队吧,他也能去。可心里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像有个缺口,需要什么来堵上,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他总觉着,自己不该这么碌碌无为一辈子,不该等父亲退休去接替他的工作,整天跟书啊古董的待在一起。 他想干什么呢? 想打球,打一辈子。 可打球不能当饭吃,他知道他肩头的担子,以后父母只能靠他,他不能自私。想干却不能干的苦恼折磨着他,让他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 心里总有个声音说:可你就是想打球啊! 又矛盾又烦躁,尤其母亲还在背后苦口婆心劝他别那么孤僻,要学会与人相处巴拉巴拉……更烦了! 他就是不想跟人相处,不想理人怎么了?他犯法了吗他? 幺妹看时间差不多,胡峻哥哥快放学了,跟他们告辞一声,背上小书包走了。 市一中门口,放学的学生如同洪水一般涌出来,将宽阔的校门口拥堵得水泄不通,今天是星期五,很多乡下公社的学生都要回家,同一个生产队或同一个初中来的小老乡们,你等我,我等你的,比平时拥堵得厉害,就像早晨八九点的菜市场,人山人海。 胡峻尽量避开歪歪扭扭想要杀出重围的自行车们,耳朵里听着响个没完没了的“叮铃铃”,各色乡音,心里有种踏实又安定的感觉。 因为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家,他向老师申请走读,每天放学都要从这儿出去,可星期五的心情尤其不一样。想到明后两天都可以在家,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幸福。 “哥哥!” “胡峻哥哥!” 他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可一抬头,对面马路牙子上站着,猛烈的给他摇胳膊的,不正是菲菲和绿真? “有车,你们别过来,乖乖等我过去。”他推着破旧不堪的n手自行车,挤过小老乡们,“你们怎么来了?” 菲菲看看幺妹,不敢说话。 幺妹可是不怕胡峻哥哥的,她大声说:“胡叔叔回来了,可他让菲菲不开心,我们就来城里玩儿了。” 胡峻一愣,“我爸回来了?”倒是没顾上她们怎么逃学的事。 “对呀,爸爸是让厂长和书记的小汽车接回来的。”菲菲小声说,“还,还……” “还怎么?”胡峻的激动只是一瞬间,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冷静下来,“他说你退团的事了吧?” 菲菲惊讶的抬头,“哥哥怎么知道?” 胡峻冷哼一声,“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幺妹邀功的上前说:“我让菲菲别难过,我们吃了好多好吃的,也就不怎么难过了,对不对菲菲?” 胡峻能看出来,要是让菲菲一个人承受,现在早哭得睁不开眼了,可她现在的情绪只是有点低落,这都是幺妹的功劳。 虽说是好朋友互相照顾,可她俩分明是幺妹照顾菲菲多。 他很感激,把她的小书包接过来,挎在肩膀上,“上车。” 知道他要来市里上高中,黄柔想把自家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送他,可他不要,一个劲说不能占老师家便宜,愣是花了三十块买过来。可再好的车,也经不住一天两趟几十公里的骑啊,这才一年工夫呢,已经破烂得不行了。 两个丫头坐上去,还没开动就“咯吱咯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似的。 她们吓得“啊啊”叫起来,等胡峻坐上去,链条一动,那更不得了,这堆废铜烂铁浑身都会动,唯独轮子不怎么动。 “我们还是下去走路吧。”别摔了她们。 “放心,你哥的技术,保准让你们全须全尾到家。” “哥哥你可一定要骑好啊,别歪啊啊啊!” 胡峻臭屁极了,故意就是要歪过去,在她们尖叫声中又给歪回来,惊魂方定,他又故技重施,三个孩子一路又叫又笑,早就忘了胡雪峰回来的不愉快。 回到厂里,401的门大开着,客厅里里外外都是人,有厂领导,有各车间主任副主任工长啥的,菲菲姨妈正忙里忙外的给众人端茶倒水。小花生不在,估计是怕它咬到领导,给赶出门了。 但小花生的生存能力很强,在厂里绝对不会走丢,食堂大师傅喜欢它,它一去都是给扔大骨头的。兄妹俩松口气,平静的看向父亲。 “爸爸。” 胡雪峰坐沙发上,意气风发。倒是难得的关心他们:“肚子饿了吧?” 有人立马说:“对对对,都这个点儿,孩子肯定饿了,咱们上国营食堂去,出纳已经定好了位子。” 大家簇拥着一家三口和菲菲姨妈,一起上街去。对面402则显得安静多了,黄柔在厨房炒菜,呛得顾三和幺妹“咳咳咳”,顾三捂住鼻子进去,“你这炒的啥,快呛死你老公了。” 黄柔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炝吵腰花。” “怎么,还不够?”顾三看幺妹正在乖乖写作业,看不见这边,就故意挺了挺腰。 “呸!下流!”黄柔红着脸,“今儿不是星期五嘛,我让春晖和友娣来吃饭,待会儿她三伯也来。” 以前,她们孤儿寡母的,她也不好老叫崔建军来吃饭,他也不肯让她们破费,刚跟顾三结婚那两年,崔建军更不好意思来了,今年他们条件好了,崔建军才会时不时来一下。 顾三嬉皮笑脸,“那光这可不够,我出去称点熟的。” “已经称好了,你看看还要不要花生米?” 两口子现在也算干部身份了,黄柔工资涨到小六十,顾三那更不用说,已经破百了。最关键是他在物资局,偶尔会有些折扣处理的生活物资,菜是牛屎沟送来的,他们在花不了几个钱的前提下,生活质量大大提升。 至少,每顿都能有个荤菜有个汤,主食也是米饭包子馒头的换着吃。 幺妹从杨丽芝那儿拿到周末作业,手下迅速的写着,她每次星期五就能把两天的作业写完,周末就能痛痛快快玩儿。 其实,以她现在的成绩和知识储备量,直接跳级初中也不成问题。可叔叔妈妈不让她跳呀,说小孩子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来,不缺这两年学费,反正她现在班上就是年级最小的,慢慢读就是了。 所以,她虽然已经看了许许多多的书,可身份依然是个三年级小学生。这不,最近她实在是对幼稚的低龄读物不感兴趣了,开始偷偷看妈妈放在书桌上的《人民日报》,叔叔的内部资料《参考消息》,觉着好的句子,还会偷偷摘抄下来,记在小本子上。 同时,遇到搞不懂的句子或名词,她还会若无其事的装着不知道哪儿听来的,拿去问陈静或者杨老师。 譬如,原文是:“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英雄的越南人民的铁拳,把美帝国主义打得焦头烂额”【1】。她会把“阿尔巴尼亚”单独截出来,问老师,这个国家在哪儿,侵略它的国家是哪些,现在的领导人是谁,有什么突出事迹……这么分解开,谁也想不到这小丫头看的居然是六年前的文章。 至于越南,她早知道了。 就这样,她的知识储备量越来越大,涉猎的领悟越来越广,每当把大人问住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悄悄的得意——看吧,连老师都不知道呢! 读书读得多,一开始看不出来跟其他人有啥区别,可慢慢的,大人们发现,这丫头好像心胸挺开阔,也有非常强的共情能力。别的女娃娃会因为一根头绳一块橡皮闹矛盾,她和好朋友们从来不会闹矛盾。 说不出是因为不在意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她跟任何人,只要是她想相处的,都能处得很好。 黄柔叹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她一面觉着闺女这样挺好的,很多人长大后最大的困扰就是人际关系,可一面又怕她变成胡雪峰那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 那样的人生,除了一路往上,还有什么意思? 她和顾三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给闺女更好的平台,更高的起点,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健康和开心。 正想着,春晖和友娣来了。 她们俩现在都在阳城市二中上高一,春晖是中考县状元,比胡峻还高了两分。可她喜欢文科,选择了文科出众的二中,友娣虽然成绩不算名列前茅,但也勉强上了二中。 “姐姐!”幺妹开心的跑过去。 春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三国演义》,“上次的看完没?” “看完啦,谢谢姐姐!” 她所在的二中,是全市文科最好的学校,校内有一座图书馆,她每次来都会给幺妹借本书。 黄柔看见书名,哭笑不得,“你们呀,小丫头看这个能看懂不?” 其实幺妹是不大懂的,她只知道字面意思,她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让她明白深层含义,可她就是想看呀,这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望! 友娣跑进厨房,“四婶还要炒啥菜,我来。” 说着就挽起袖子,洗手,她现在的厨艺,已经是老崔家第一了,就是跟国营食堂的大师傅比也不差。只是她常年在学校,锻炼机会没有人家多而已。 黄柔把备好的菜告诉她,就被小姑娘推出厨房了。 “最近怎么样?学习压力大不?” 春晖腼腆的笑笑,“老师教的不多,上午念社论,下午干劳动。” 黄柔叹口气,名义上是高中,可跟农村干活也没啥区别,甚至吃的还没在自个儿家里饱,还不如在生产能挣工分呢。 可大环境就是这样,全国各地的高中都一个样。 “四婶不用担心,我估摸着很快就能恢复高考嘞。”春晖悄悄说。 黄柔看着现在这形式,也渐渐相信丈夫的话了,她一个小孩,国运岂是她能参透的?“你们别担心,到时候招工给你们想想办法。” 春晖一愣,她从来没想过重活一次还去当工人,哪怕是国营厂子的工人,她也没想过。记忆中,到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出来,全国都沸腾的情景,让她每当想起来的时候,都热泪盈眶。 虽然,上辈子的她没能力参加,可看着一起长大的许多孩子参加,友娣考上师专,李宝柱第二年考上阳城医专,张秋兰晚几届,也考上了师专……所有人,都因为高考,改变了命运,成为受人尊敬的老师,记者,医生! 现在是1975年12月29号,再有20个月,20个月,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会传来! 黄柔再次叹气,现在包包卖不了,春苗也高中毕业回家参加劳动,原本还对春晖的话深信不疑的崔家人,也开始动摇了。可她依然坚信春天就是会到来,每次回家都督促着春苗看书复习,坚决不能把书本知识丢弃,还让家里人少分派她任务,少去挣工分。 顾三却误会了,以为老婆叹气是因为发愁春苗的工作。 “你们别操心,我不是听说她想去供销社?赶明儿我去问问老刘。”自从他调到市物资局后,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副手就升为县供销社主任,书记是从市里派下去的。 黄柔也怕他为难,“这样会不会……” “不会。”不就是一个工作嘛,自从前年清理出去一批害群之马后,系统就一直缺人,他也没重新招工,今年换了老刘上去,可能快撑不住了,招工是必须的。 不过,为了避免再把裙带关系带进去,这一次的招工估计会采取比较公平公正的方式——考试。 “你们回去告诉她,好好看书,估计就年前的事。” 春晖感激道:“好,我会告诉春苗姐姐,谢谢顾叔叔。” 顾三点点头,看报纸去了。 友娣的手艺果然进步很大,一盘醋溜土豆丝炝得又香又脆,香菇肉片又滑又嫩,茴香鸡蛋也是金黄喷香,哪怕是黄豆焖猪尾也比当年王二妹做的好吃! 黄柔的手艺本来也挺好的,可她炒的腰花在一堆色香味俱全的菜盘子里,居然显得又黑又老,一点儿卖相也没有了。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崔建军提着一网兜黑溜溜的东西也来了,“都说让你们别等我,天冷,菜冷得快嘞。”他把网兜放下,使劲搓搓冻红的手,放在炉子上烤了烤,瞬间就暖和下来。 环顾小屋,虽然小,可五脏俱全,烧上一个火炉子放桌边,整个屋子都热起来。 顾三给他倒了满满一盅高粱酒,“下雪了?” 崔建军闻见酒味就馋得不行,“可不是,估计得下一夜。”他指指提来的网兜,“这是别人给的马蹄,煮了给幺妹润润肺。” 幺妹一听,赶紧跑过去,“呀,谢谢三伯!” 友娣还没见过,“这咋吃呀,好吃不?” “好吃!我今儿刚在师娘家吃过,可好吃啦!” 黄柔一听,“你今天去市里了?” 幺妹忙把手一背,眼珠子调皮的乱转,不敢与妈妈对上,露馅儿了。 “下午没去上课?” “嗯呐。” “为什么要逃课?” “我,我没逃课妈妈,我跟静静阿姨请过假的。” 黄柔本来想说她几句,可两个男人已经开吃了,当着这么多人教训她,又不好扫众人的兴,只好忍下来,“以后有事要跟大人说一声,我们会担心。” 幺妹这才松口气,坐到桌子边,端起姐姐盛的米饭,“菲菲难过,我就陪她去找胡峻哥哥,他们爸爸不是回来了嘛……” 黄柔点点头,友娣插嘴道:“她爸爸回来了?是去西德那个姨父吗?” 众人就着这话题,又聊起胡雪峰来,从他的上海知青到六甲村鳏夫,再到厂办能人,出国留洋……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几个月,所有市三纺的职工们,最热门的话题绝对还是他。 毕竟,在大部分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完美的,靠自己努力奋斗改变命运的励志人物,是孩子们读书学习的好榜样。 黄副校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对胡雪峰没好感,她给三个光顾着听八卦的女孩夹了几片滑嫩的瘦肉片,“那胡峻上课的时候你们去哪儿等他?” 幺妹遂得吧得吧将去书店遇到李思齐,又跟李思齐混进体育馆,遇到一个教练员的事说了,众人听得一惊一乍。 “国家特级教练员?那是什么教练?”崔建军把励志人物丢开,惊奇的问。 “是一种最高级最厉害的教练,教乒乓球的呢!”幺妹自豪的说,这年代会打乒乓球可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没见国家外交都是乒乓球撬动的? “那可真了不起。” 黄柔吃了两口菜,又就着炉子,支上小炒锅,给两个喝酒男人炸了一盘花生米。屋里顿时又香又热,门窗紧闭还有点闷闷的,闹闹扇着它的翅膀,“花生”“花生”的叫。 幺妹用筷子扒了四五粒热乎乎的花生米,烫得在两只手掌心换来换去,拿去放它食槽里。 都说物肖其主,闹闹恐怕是世界上最馋的鹦鹉了叭。主人们吃啥它都想尝一口,大到肉骨头和大烤鸭,小到一点油辣椒花生米,它都要尝尝。 不给,它能闹到谁也吃不下东西! 屋里太闷,幺妹顺手把窗户撑开一小半,这才又跑回来重新端起自个儿的碗。 新鲜空气进来,跟厨房的小窗口形成对流,整个屋里都凉快下来,煤烟和油烟一散,大家的胃口更好了。可春晖的心思却还在刚才的事上,“李思齐是去年上咱们家拜年那个男生吗?” 白白净净,又高又瘦,牛屎沟的父老乡亲们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娃娃,他们一家三口走后很长时间,依然是整个生产队茶余饭后的谈资嘞。 “对呀,思齐哥哥长得可好看呢!” 春晖倒不是对他的颜值感兴趣,而是追问:“那个教练真说要给他机会?” “对呀,可我思齐哥哥看不上,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教练。” 无论在哪个年代,运动冠军都是受老百姓尊重的,只是这年代信息传播途径少,很多冠军大家都不知道,要放二十年后,只要上过电视那就是家喻户晓! 更何况是跟日本人比赛,别的美国人德国人也就罢了,输给谁都不丢脸,就是输给小日本气人!要真能有这么个少年,能打败日本人,为国争光,那多好啊。 “反正他不去比赛的话,年后高中毕业也得插队,还不如就去试试看,赢不了也有工资领,比插队好。” 顾三看了这姑娘一眼,“对,运动员隶属于省体工队,不止有基本工资,还有训练津贴,地区补助,比赛奖金……要是获奖还有一次性奖励。” 幺妹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这,这得多少呀” “至少三四十吧,这还是不获奖的普通运动员。” 幺妹把胸脯一挺,“我思齐哥哥肯定能拿奖!他乒乓球打得可好了!” 友娣是见过美国乒乓球运动员的,她赶紧问:“有多好?闭着眼睛能接球不?”她当年在北京看见那几个美国人可是能接好几个呢。 “能,十个接七八个。” “啥?七八个”友娣大惊,美国人只能接三四个,她都觉着厉害到家了!这七八个,那不是神人了吗? 她以前就挺看不惯那几个美国人的,得点奖就轻狂成啥样,那要是这个李思齐去,让他们想屁吃去! “妹啊,你快劝劝他,不为别的,就是给咱们中国人争口气,也一定要让他去!”友娣是不懂,乒乓球这项运动,个子越大的越不利,美国人本来就赶不上东亚人。 幺妹看看胸前鲜红的红领巾,也有点心动,为国争光哪,哪个少先队员不想啊?她以后还想接班社会主义事业呢,这是多么伟大多么光荣的事业啊! 春晖给她盛了碗饭,接话道:“你们是不知道,日本人才狂呢,我听我们班去过北京的同学说,北京现在挺多日本人来访学,可招人厌呢!他们还说明年的乒乓球世锦赛要拿冠军呢,你说气不气人?” 国家层面上,两国已经建交三年了,正是蜜月期。可在民间,这种“蜜月”跟苏联的“蜜月”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就是两个有仇的邻居,面上勉强维持友好,其实心里互相较劲呢! 尤其这俩邻居,一个有钱,一个穷,有钱的那个干啥都想压着邻居一头,穷的能不气?穷的家人还被有钱人杀过呢,要输了你说这口气能咽下去? 反正,三个孩子是咽不下去! 幺妹只觉着,胸前的红领巾它更红了,血红血红的。 第二天,顾三送她去李家的时候,她就气哼哼的,直接闯进李思齐房间,大吼一声:“哥哥!” 李思齐三魂被她吓得没了六魄,赶紧裹紧被子,“又怎么啦?” “哥哥你一定要去找昨天的教练员。” 幺妹假装要去拽他被子,吓得少年一蹦三尺高,裹着被子满屋乱跳,“崔绿真啊,不是我说你,你还有个女孩的自尊没?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知不知道……” 幺妹吐吐舌头,不拽你被窝,你怎么愿意起呢? 她见好就收,出去背对着门口,忽然计上心头。她故意说:“哥哥你喜欢美国人吗?我觉着他们还挺好的耶……” “美国佬?你是不是傻啊?你以为他往广岛扔原子弹是为咱们呢?我呸!咱们五十万志愿军在朝鲜有去无回,我他妈……”他红着眼睛,火速穿好衣服。 抗美援朝到底牺牲了多少志愿军,各方数据不一,反正他就是觉着,至少五十万。 幺妹心头也是一揪一揪的疼,不管是三十六万还是五十万抑或七十万,那都是咱们中国人啊!爷爷说过,在朝鲜啊,那些美国大兵都不把咱们中国人当人看的,他们所谓的“联合国军”飞机大炮装备精良,志愿军们小米加步枪,能活着回来的,都是阎王爷网开一面。 像叔叔说的,别看现在他们跟咱们国家建交了,可意识形态就是最大的天堑,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处处防备着,封锁着咱们呢!其他方面咱们有差距,要慢慢追赶,可乒乓球?输了可就不算中国人啊! “哥哥,那你喜欢日本人吗?” 这个问题,李思齐懒得回答,他出来给她脑袋上来了个爆栗,“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啊?” 幺妹知道他就是嘴臭,他才不会扔呢,她赶紧抱住李思齐的胳膊,“可我听说,明年的世锦赛他们要把咱们中国队打个落花流水呢,这可怎么办?” “那是运动员的事儿,你瞎操心啥。”李思齐不以为然。 “可那是乒乓球诶,哥哥你最喜欢的乒乓球诶,让日本人和美国人赢了,你甘心吗?我可是会气死的哟!” “啥”李思齐一顿。 “我可是会气死的哟!” “不是,前一句。” 幺妹眨巴眨巴眼,“乒乓球世锦赛明年就要到了,哥哥你想想,明年呐,到时候你在乡下插队正掏着牛粪,听说美国人和日本人得了冠军,这得多气人哪?” 别说到时候气人了,他现在光听着就气!气死了都! 只能说,崔绿真是足够了解她这个哥哥的。没一会儿,李自平就被儿子天马行空的想法给吓到了,“你要去打乒乓球?” “对。” “跟你妈说了没?” 李思齐撇撇嘴,“我妈话多,还没跟她说,爸你觉着怎么样?”他虽然不爱跟他们谈心什么的,可对父亲,他是足够尊重的,这么大的事,他想听听父亲的意见。 李自平摸摸下巴上半长不短的胡子,“你真想去?训练强度很大的话,你的身体……” 老两口其实还是会担心,那颗子弹会不会还有后遗症?虽然医生说已经没事了。 李思齐动动手踢踢腿,“我好着呢爸,待会儿我妈回来你跟她说一声,我先去体育馆。”拿上他的球拍,小伙子精精神神的出门去了。 刘钟虽说被他的态度打击到,可对天才的渴望,又让他忍不住,要来体育馆溜达溜达,万一再遇到小伙子,他得想办法,放低姿态,多说几句,只要有机会他就能说服他! 两个人碰头,这事一拍即合,不在话下。只说苏兰章下班到家,看见儿子忙着收拾行囊,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咋啦?要去哪儿?” “省城。” “干啥?”她心头一紧,难道就因为昨晚说了他几句,儿子这是要闹离家出走?可他小屁孩子没介绍信能去哪儿? 李自平叹口气,生怕老婆闹将起来,待会儿刘教练就要来接人了。赶紧将她拉回房,小声道:“你儿子让教练看中,要去省乒乓球队参加训练。” “啥思齐去当乒乓球运动员?可他都十九岁了啊,运动员不是从小培养的吗?” 李自平其实也搞不懂,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儿子开心,让他敞开心扉,拥抱世界。所以,当听说可以去的时候,他也没细问为啥可以,反正他已经找人打听过,这个刘钟确实是能人,手下出过世界冠军的。 儿子就是被他们从小寄予厚望给压垮的,他现在不敢奢望让他拿冠军啥的,只要他能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大好山河,改改这孤僻的性格,交到几个朋友,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苏兰章居然也是这么想的。 “你真舍得让他出去?” 苏兰章气笑了,“你都舍得,我有啥舍不得?” 她也想开了,“只要能让他打开心结,让我干啥都愿意,别说只是一年半载见不着,就是……呸呸呸,我这说啥呢。” “那你不担心他不务正业?” “呸!李自平你说啥呢,为国争光的世界冠军能不务正业?”咱们中国人虽穷,可志不短。 老两口开开心心的,给收拾好行囊,当天晚上就给儿子送上去省城的火车。 133 133 顾学章的办事效率很高,嘴里才说问问老刘,第二天一早就上老刘家去了。十点多给带回一个好消息,下周三在县供销社会议室举行统一招工考试,凡年满十八周岁的参加过下乡插队或回村劳动的未解决工作问题的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 不限户口,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消息明天就要放出去了,崔建军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家告诉春苗。 十九岁的春苗已经是大姑娘了,两根粗黑油亮的辫子甩在肩头,刚从猪圈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柄粪瓢。 “啥?三叔说啥考试?” 崔建军抹抹额头的汗,“县供销社下周三招工考试,你顾叔叔让我转告你,赶紧看书。” 崔老太从厨房伸出头来,最先反应过来,“那赶紧的,猪粪别铲了,让你爷来,你赶紧看书去。” 这多一个人工作,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崔老头从屋后阴沟里转出来,难以置信的问:“不限户口吗?” “对嘞,学章说的,千真万确。” 崔老头搓了搓手,那可真是不敢想的好事啊!他没读过几年书,工作是靠朝鲜战场上拼命拼来的,好容易到孙女这一辈上,出了三个高中生,扬眉吐气一回,春苗要能考上个工作,老崔家祖坟都能冒青烟。 “赶紧看书去,猪粪我来铲。”自从去年退休回家后,老爷子体格不如年轻时,又受过伤,干不了太多体力活,但家事里里外外都让他承包了。 他退休,他的工作机会就让老二崔建党顶替上,为这事,老大和老二家可闹了好大一场矛盾。所以,顾学章主动提出帮春苗落实工作,其实也是在平衡大房。 一般来说,一个家庭里能顶替父母参加工作的都是老大,可放崔家这儿,居然让老二去了,你说崔建国和刘惠能服气?谁不知道参加工作就是铁饭碗?谁不知道领工资好?可这机会愣是让二房给抢了,刘惠哭闹了两天,见回天乏术,才不情不愿的死心。 当时分家就说好的,谁顶替老爷子工作以后谁给老人养老,对于老两口来说,这不止是挑一个出去工作的儿子,还是找一个以后能让他们安心养老的儿子。所以,综合能力、孝心、儿媳明理程度各方面,他们肯定愿意找一个能舒心过日子的。 刘惠还敢哭着闹为啥不挑大房,就老大那啥事都拿不了主意,她啥都要掺一脚的德行,找他们养老?怕不是三天不到头就得活活被气死,他们还想多活两年呢。 所以,听说闺女能参加招工考试,刘惠只觉峰回路转人生看见了希望,咬着牙一定要让她争口气,好好让爷爷奶奶和二房的看看,她男人虽然没了工作机会,可她闺女,是要去县供销社站柜台的! 饭不用她做,猪不用她喂,晚上还专门把煤油灯加满放她床头。 春苗被春晖催促着,本来也没放下书本知识,每天至少还花三四个小时学习,跟在高中比起来,花的时间倒是更多了。刘惠催刘惠的,她就跟没这回事似的,该喂猪还是喂猪,晚上也不挑灯夜战,该睡就睡。 这可把刘惠气疯了,她的面子可都全靠她了啊,这死丫头她咋一点儿也不着急? 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揪着耳朵骂她,可春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她打骂的女孩了,她没揪到不说,还让小彩鱼和友娣一通说教,让她别啥都不懂啥都要掺和,有本事让她自个儿念书自个儿考去! 你说,这说的是人话吗?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闺女该说的话吗?刘惠差点被她们气死。 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小棉袄,就她生这三个,随时跟大耳刮子扇脸上似的,贴心?她们只跟婆婆和她四婶贴! 刘惠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啊,骂啊,她咋就这么命苦,养下这三个要命的冤家啊! 崔家没一个鸟她的,大家该干啥干啥,村里人从门口路过也都是捂着嘴偷笑,谁心里不骂一声活该? 春苗去参加考试后,黄柔和幺妹也挂着这事,听说两天就能出成绩,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考上。对门的胡家依然门庭若市,胡雪峰带着价值上百万人民币的德国先进设备,直接空降第五车间组,发誓要将技术改革进行到底,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刘珍在娘家听说丈夫回来了,还想拿架子,心道他不来接自个儿,她就不回去。 再加刘老太一直在耳边叨叨,她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嫁给胡雪峰这带娃鳏夫真是委屈了,居然结婚几个月就跑国外去,把她闺女一个人留在厂里,这就是没把她放心上。不趁这次拿捏住他,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她呢! 所以,她愈发打定主意,不亲自上门来接她求她回去,她刘珍是不会回去的。 胡雪峰正在车间调试新设备,忙得茶饭不思脚不沾地,压根没想起他这位小娇妻。她等啊等,等到他都回来一个星期了,还是没来接人。 莫非,他狗男人在外头有野女人了?看上那些洋女人了?一个正常男人,哪里忍得了三年不见自个儿老婆?这还不得憋坏?或者他在外头已经吃饱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刘珍再也坐不住,收拾好行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家去了。 胡雪峰下班回家,发现多了个女人才想起来自己出国前是结过婚的,倒也没说啥,只是可怜刘珍的小宇宙里已经刀光剑影儿女情仇的演了这么久,谁知人压根就是没想起她! 当然,这样“没心没肺”的胡雪峰,自然也不会追究她这三年躲在娘家对一对儿女有失照管的事。因为这,刘珍倒是松了口气。 借此,胡峻给自己要来一辆暂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给妹妹要到一个新书包两套新衣服……毕竟,作为市三纺的新星,这点钱他还是有的。 不仅如此,三年期间他从未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他那么多按照西德当地生活水平领取的津贴,在外面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兑换成美元日元,学着德国人炒股,翻了几个倍的赚,回国前又给全兑换成人民币,他现在手里的钱,给孩子过点好日子那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没几天,胡家兄妹俩焕然一新,全身新衣服新鞋子不说,还有人专门给他们做饭,不用再自个儿摸索着夹缝求生。 这是黄柔也没想到的,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好奇的问丈夫:“外头的钱就这么好挣?” 顾三现在管着全市的油气供应,去过省城开会,也听说了外头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现状,欧洲发达国家也并非舆论宣传的“水深火热”。说实在的,要有机会,他还挺想出去瞅一眼,长长见识的。 “算了,别想那么多,赶紧办正事要紧。”他一下翻起来,将老婆压在身下,意乱情迷的说。 黄柔知道他的意思,愧疚的搂着他的脖子,“再等两年,等绿真上初中……” “我知道。” 夫妻两个倒是计划好的,等幺妹上初中再要个娃,可家里人不知道啊!这不,大中午的,顾老太又来了,带着一篮圆溜溜的硬壳东西和一只养了三年的乌骨老母鸡。 幺妹放学回家,发现厨房里已经飘出香喷喷的鸡汤味,忙问:“奶奶给带啥好东西来呀?” 顾老太满意的摸了摸她脑袋,“乌鸡炖牡蛎,潜阳滋阴的,你妈他们吃了最好。” 幺妹不太懂具体意思,只是指着一篮椭圆形的表面凹凸不平的东西问:“这就是牡蛎吗?” 石兰省属于内陆省份,自身并不产牡蛎,倒是与之相邻的另一个南亚小国家产,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哪来的关系和资源给搞到这样的好东西。 她踩在小板凳上,揭开锅盖往里看,想盛一点“牡蛎”起来看看到底长啥样,勺子刚抬起来,就把顾老太吓得大惊小怪。 “小姑奶奶你干啥呢,这可是好东西,别浪费呀。” “我就看一眼。”幺妹委屈的说。 顾老太这才发现自己激动过头了,放缓语气,“哦哦,那你看一下就行,这稀罕玩意儿我也是求了老多人才搞到的,家里那两口我都只给分了三分之一,大头在这儿呢。” 顾老二和陈丽华,结婚快四年了,肚皮依然没动静,你说她能不急?跟陈丽华她都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好话歹话说尽,中药西药也没少吃,求神拜佛也没缺席,可她愣是没动静,她真是急都要急死了。 关键是,就连城里这对最省心的,也三年没个动静,她急得嘴角天天挂火泡,一看见别人家的孙子孙女就眼睛冒光心里发苦,想抱孙子都把她想疯了!尤其现在老三这么出息,调到物资局去,在村里谁不称呼她一声“顾婶子”? 可她腰杆直不起来啊,没有孙子她就跟低人一等似的。 正想着,卫生间的门开了,幺妹这才发现里头还有另一位老奶奶,头上包着一块很奇怪的头巾,浑浊的眼珠子四处乱瞟。 “四娘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孙女。” 老奶奶噔噔踩着小脚,细细的打量幺妹,上上下下,还捏了捏她嫩豆腐似的脸颊,“嗯,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道为什么,幺妹不喜欢她这样的打量和“评估”,打声招呼就进房间自个儿玩儿了。可耳朵还是不受控制的竖起来,听着外头两个老太太的对话。 “可惜是个姓崔的,怕养不熟。” 顾奶奶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姓啥那是结婚前就说好的,可感情怎么样还是看以后的培养,老三对她不薄,我看丫头也是个有良心的,老三喝点酒她就不让他开车呢,小嘴巴叨叨的念……” “害,大侄女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这叫啥有良心?喝点酒开车咋啦?真有良心,那就该好酒好菜的给老三孝敬。” 幺妹心头来气,喝酒后血液内酒精含量过高会引起心悸、意识不清、幻觉等症状,不适合开车的呀,这“四娘婆”她到底懂不懂呀? 哼! 还好,顾老太似乎也不赞成她的说法,没接茬。 “对了,我听说老三是不是给崔家那头的大丫头,安排工作了?还是在供销社?” 顾老太轻咳一声,“没没没,他现在物资局,管不了供销社的事,那是统一招工,谁都能去的,能不能考上得看个人。” “可我听说就是他安排进去的嘞!” 顾老太虽然也听村里人这么说,尤其是刘惠都亲口说的,可她知道不能给儿子惹麻烦,啥叫他“安排进去”的?他人都早调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儿子以权谋私呢! 遂一口咬定不是。 可这位“四娘婆”却不肯放过这话题,继续说:“你说这老三是咋想的,自家亲兄弟不照顾,好事全给了那三杆子打不着的‘侄女’,老二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就跟没看见似的?” 这可戳中顾老太心事了,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让老三帮老二找工作,可现在眼看着春苗都……村里不老少人问她呢,她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别人都以为春苗这样的“侄女”都能捞到好处,那老二这样的亲兄弟更不知道得捞到多少,说不定能捞到个官儿当当呢! 顾老太一连否认,可其他人谁信啊? 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但顾老太这人,刚强惯了,她心里真有想法也不可能当着外人面,尤其是四娘婆的面说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啊! 正说着,黄柔回来了。 “妈来了?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做饭。”可厨房却飘出一股独特的香味,有鸡汤香,还有股浓烈的腥臭气,像鱼又不是鱼。 “老三不回来吃中饭是吧?那别忙活了。” “嗯,他在单位食堂吃,妈想吃啥,我这就去买。” 顾老太连忙说不用,有啥吃啥就行了,别花这个钱,可她身旁的四娘婆,却咂吧咂吧嘴,“有猪头肉不?我听说你们城里的猪头肉可好吃嘞。” 黄柔一愣,这才发现阳台上转出来个老太太,似曾相识。 “这位婶子是……”她这几年不经常回村,很多人都陌生了。 “啥婶子不婶子的,你该叫我声四娘婆。” 黄柔怔了怔,在大河口土话里,“四娘婆”可不是什么亲戚,而是专指某些有特殊“能耐”的农村妇女,譬如看神弄鬼啥的,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四娘婆”。 好端端的,婆婆把这样的人叫来家里干啥? 但她还是控制住心头不喜,把幺妹叫出来,给她两块钱,“去熟食店称两块钱的猪头肉来。” 因为拿不准她们到底要干啥,黄柔也懒得招呼,只随便热了昨晚的剩菜,打几个馒头来,就着猪头肉和那锅浓稠的不知道是啥的汤吃一顿。 “阿柔多喝两碗,这是乌鸡牡蛎汤,大补的。”炖得熟透后,香倒是挺香的。 幺妹眼巴巴看着,咽了口口水,只要是没吃过的,那就是好吃的。 她下意识把碗伸过去,也想要。 可四娘婆忽然在她手上“啪”的打了一下,“没规没矩。” 所有人都被这响亮的“啪”声给惊呆了,包括幺妹自己,她想不到在自个儿家里吃饭居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奶奶给打了!说实话,长这么大她基本没挨过打! 更何况她皮肤娇嫩,那一下是用了力的,手背立马就多了一道通红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她立马红了眼圈。 黄柔只觉胸口气得生疼,“啪”一声扔下碗筷,“干啥呢?孩子好好的吃饭你打她干啥?” 顾老太也愣了,责备的看向老太婆,“打孩子干啥?” 四娘婆不以为,继续夹了块猪头肉,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们可是说好的。” 顾老太一梗,“可也没说要打孩子啊。” 黄柔看她们这副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背地里商量好的事,顿时更气了,“来我家蹭吃蹭喝不算,还打我闺女!”起身一把扯住桌布就要往上掀。 两个老太太被吓一跳,“这多大点事你就要掀桌子?” 顾老太一开始还是愧疚的,幺妹虽不是亲生的,可也是自个儿眼前看着长大的,可对四娘婆有再大的意见,事后再说都行,这当面发作啊让她这婆婆的脸往哪儿搁? 要知道,四娘婆是她花了二十个鸡蛋五斤香油请来的,得罪了她,她的东西打水漂不说,万一让她怀恨在心往菩萨娘娘跟前告嘴怎么办? 菩萨娘娘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嘞! 黄柔是文化人,也不可能真掀,只不过吓唬她们罢了,“我闺女在我自个儿家里想吃啥是她的自由,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那句“外人”咬得死死的,两个老婆子面上臊得慌。 她现在是副校长,三年的领导生涯倒是锻炼出一股气势,也不用恶狠狠,眼光锐利的往四娘婆身上一放,就吓得她放下碗筷。 “妈你别忘了自己可是妇女主任,我不知道你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家干啥,可咱们国家现在可是破除封建迷信讲究科学的,要是让人知道……你让别人怎么看学章?他今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顾老太心头大惊,这才想起这茬,堂堂国家干部,怎么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她吓得双手发抖,赶紧推着四娘婆,“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许说来过我儿子家,不然我……” “诶等等,我们说好的,我来给你儿媳妇看看,为啥这么多年不怀孩子,我可是在菩萨跟前……哎哟!你推我干啥,我自个儿有腿。” 两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闹闹下楼了。可黄柔还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她闺女凭啥在自个儿家里还受委屈? 幺妹看妈妈生气,非常懂事的凑过去,“妈妈我不疼哒,你别生奶奶气啦。” 她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了,她知道现在妈妈一直不愿生小弟弟,顾奶奶不高兴呢。可妈妈不生是为了她,她不能再加深妈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黄柔吹了吹她的手,“还疼吗?” “不疼啦。” 小地精灵力护体,红肿很快消退了。 虽然把她们弄走了,可黄柔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她的闺女,她的家啊!在她家里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她,那要是回村还不知道得让人欺负成啥样。 “崔绿真,妈妈问你,在村里有没人欺负你?” 幺妹很诚实的摇头,“没有。” “有没人说咱们闲话?” “有,但妈妈说过,对于不在意的人,我也不在意她们说啥。” 黄柔叹口气,丫头成长太快了,快到她还没学会保护她,她就已经能自个儿保护自己了。 但这事没完。 当天晚上,丈夫回来,她就把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了。顾三本来就不信那套怪力乱神,再听是臭名昭著的四娘婆,还打了幺妹,他这口气怎么可能咽得下?第二天抽空回了趟牛屎沟,把他妈恨恨批了一顿,又带着她上四娘婆家,把送出去的鸡蛋和香油要回来。 当然,死老太婆肯定是不愿还的,吃进肚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 可顾老太是什么人?生产队妇女主任啊,她怎么可能吃这暗亏?两个老婆子拉拉扯扯吵闹起来,这下,全村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老崔家也不是吃闲饭的,她打的娃娃要不姓崔还好,姓崔,还是崔绿真,那一堆伯娘可不是吃素的。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四个女人闹上门,把四娘婆家给砸了,还给老婆子挠一脸的血印子。 怕菩萨娘娘报应? 她们不做亏心事,菩萨眼睛又不瞎! 要打架?来啊,他们家虽然没孙子,可还有四个男人呢!就是春芽,也第一个冲锋陷阵,给死老婆子肚子上踢了好几脚,让她欺负她妹! 谁也没想到,靠一张阴阳嘴吃四方的四娘婆,居然让崔顾两家人给打了不说,还砸了招牌。队里领导听说,迫于无奈也上门去看了看。 可张爱国心里也恨这种人,名义上是“主持公道”,实际是添柴加火,隔岸观火,恨不得再打得狠些。 眼看着连大队部书记都不给她主持公道,今晚就要让崔家这群恶婆娘给打死了,老婆子不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全村人的面嚷嚷道:“张爱国你个龟子孙,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裤裆里那点事,你跟周树莲睡了这么多年呢你!娃都睡那么大了你没资格说我不要脸!” 抛出这个炸弹,转转注意力,她就安全了。 “嚯!” 人群震惊了。 “周树莲?杨发财他老婆?”那一家子早两年前就搬去大河口了。 “娃?难道是说杨家小老三?” 于是,人群再次沸腾了。杨秋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是整个生产队人尽皆知的事,早几年还有人传风言风语,说这娃肯定不是杨发财的,没想到啊,这风言风语居然还是真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他们还不一定信,可四娘婆嘛,她走街串巷,东家进西家出?知道的八卦内幕自然比一般人多。 况且,要没有确凿证据,她敢攀咬张爱国?听说公社已经下令要调他上去当革委会委员了,工农兵大学的通知书都寄到了,他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这样马上就能飞出山窝窝的人,是她一老太婆攀咬得起的? 于是,就有人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 “老娘亲眼看见他从周树莲被窝里出来嘞,我咋没证据?” 张爱国的脸红了白,白了黑,而比他还难看的,是他的原配妻子,黄英。 “娃她妈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我那次是去找发财有事,根本不是……” “哟,男人不在家,你偏去找男人,还一待就是两个钟头,你跟周树莲有啥好商量的你?”老太婆顿了顿,“你出门还提了提裤腰带,你说你……” 两个钟头……还提裤腰带……社员们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 不出一天,张爱国和周树莲的风流韵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同时间地点睡觉的事儿,连小孩都能有模有样的编两个出来。 你就说这闹的,因为小地精挨了一下打,牵扯出这么多事儿来。堂堂生产队书记居然搞破鞋,这可是要去游街的呀! 杨家虽然搬走了,可他们族人还在村里,第二天,杨发财和他老娘杀回来,去张爱国家把他拎出来打了一顿不说,四娘婆又挨了一顿胖揍,一只眼睛让杨发财打瞎了! 这下可好,真正的“阴阳眼”了。 而周树莲呢?被杨家母子俩打了几顿,她依然一口咬定没搞破鞋,她跟张爱国话都没说过几句。 至于杨秋生是不是亲生的? 反正小时候看着不像爹也不像娘,这两年在大河口好吃好喝的养着,细皮嫩肉古灵精怪,倒是挺像周树莲的。 这样,要咋证明他跟杨发财是不是亲子关系?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革命家”们,谁也说不清,干脆搞一出滴血认亲来。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证明”是亲生的呀! 虽然,男女双方全都一口咬定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只要不抓现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就是告到公社又能怎样?搞破鞋是要证据的! 所以,闹剧一场后,张爱国该去上大学还是上大学,周树莲该养儿子还是养儿子,只有黄英带着三个闺女回了娘家,说要离婚。 这不是闹笑话嘛?农村人哪个兴离婚? 张爱国不信他那任劳任怨的老婆真能离婚,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其他人也不信她母女四人能翻出天去,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这些事,幺妹是听星期五进城等通知的春苗姐姐说的,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她已经忘记当年看出周树莲怀孕的事了,只是觉着很神奇,小小的牛屎沟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事,毕竟,连她都知道“搞破鞋”可是了不得的错事嘞! 要说她为啥知道? 那还是前不久,她幼儿园时的班主任,徐大玉老师的对象,就是当年她们在市委大院看见那高个子叔叔,就是因为“搞破鞋”“流氓罪”被抓的。 那可不是张爱国这样的虾兵蟹将,他可是市长外甥呢,听说是让人抓现行了,他跟不同的十一个女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的还是已婚妇女……大家都说,这样的流氓,枪毙活该。 她曾经最喜欢的徐大玉老师,因为受这事刺激,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 可以说,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给整个子弟小学的孩子们上了血淋淋的一课。现在提起“搞破鞋”,谁不怕呀? 没一会儿,春苗从供销社前张榜的地方回来了,大家赶紧凑上去问,“怎么样?” 春苗笑着点头,招工十人,一共六十八人参加考试,她得了第一名嘞! “耶耶耶,我姐姐好厉害!”小地精兴奋坏了,她们家的姐姐真会读书呀,一个赛一个的优秀诶! 正兴奋着,陈静也来了,她手里正拿着一份卷子,下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她把出好的卷子拿来给黄副校长看看,今年她打算增加难度,促进促进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不然次次考那没难度的,不用功的和用功的考一样分数,没意思不是? 孩子们说起去上班的事,两个大人商量着教学的事,忽然听见厂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音乐声,播音员好像是在播报什么消息。可市三纺这两年效益差,广播年久失修,“沙沙”的刺耳声比播音员的声音还大,在屋里压根听不清播的啥。 她们也没在意,继续说了会儿出卷子的事,忽然,铁门被人“砰砰砰”的砸响了。 幺妹赶紧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教体育的牛老师,正浑身筛糠似的,“黄副校长,赶紧,赶紧……去……去校长办公室……” 陈静走过来,“咋啦?” “陈老师也在,赶紧……总理逝世了!” “啥”屋里的大人孩子异口同声的问,“你说谁?” “周……周……哇……”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嚎啕大哭,指着广播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整话。 陈静和黄柔,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要命的跑下楼。 厂区里,每一栋宿舍楼里,陆陆续续涌出人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听着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播音员用沉痛万分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播报着:“1976年1月8日九时五十七分,伟大的……” 尽管后面传来的依然是广播“沙沙”声,可所有人都知道,是的,千真万确,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 就是这样,所有人爱戴的总理与世长辞了。 陈静“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腿一软,情不自禁跪在原地。她一哭,其他人隐忍的泪水再也挂不住,纷纷满脸泪痕的哭出声来。孩子们一开始不明所以,看见大人哭,仿佛触动了他们可怜的痛哭神经,也跟着哭起来。 所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的,翻垃圾的,买菜回来的,下班刚走出车间的,全都哭着站在原地,播音员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 等到讣告播完,才有人开始走动。 可大家哪儿也不想去,他们要去车间,要去办公室,要去有集体的地方,要跟所有人在一起! 黄柔一面哭,一面往校长办公室去,谁也没有哪怕一分的精力来管孩子。幺妹和春苗哭了会儿,没有去处没人管的她们,只能回家。 谁也想不到,1976年,悲痛的一年,就在这个广播里开始了。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震惊,全社会各界哀痛不已,原定的期末考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星期,供销社招工也暂停,工人,农民,学生,虽然还在有条不紊做着各自手里的事,可大家都知道,不一样了。 1月15号,顾三和黄柔要代表各自单位上市里参加追悼会,接下来半个月,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哪怕顾三,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回过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是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继当天的嚎啕大哭后,陈静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每天上课朗读社论的时候,她都是忍着泪,沙哑着嗓子,每每才读一半,就泣不成声。 这时候,小地精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当一位伟人,伟大到所有人都发自内心敬佩、爱戴他时,人类的悲喜就是相通的。 什么四娘婆,什么婆媳矛盾,什么男女混账事,什么离婚不离婚……在这样的全国人民共同的巨大损失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个春节,春月没有回来,友娣也没有去北京,崔顾两家人再也没有因为黄柔一家三口到底该去谁家过年而争论,因为所有人都无心过年。 翻年过去,哀痛的气氛稍微缓解一两分的时候,四月里的某一天,正在上课的陈静忽然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一种愤怒与无力交织的痛苦,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孩子们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谁也不敢说话。 幸好,孩子们都喜欢陈老师,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为她保守秘密,这节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黄柔,她把桌上的《人日》和《参考消息》全收起来,无精打采的问幺妹:“今天你静静阿姨没说什么吗?” 幺妹乖兮兮的摇头。 可黄柔还是了解自己好友的,叹口气,“你多提醒她一下,万一她再提起,你就说点别的打断她,知道吗?” 幺妹乖兮兮的点头。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静静阿姨不止在课上破口大骂,还念了好几首诗给他们听,据说是从北京传来的。 黄柔看着绿意黯然的窗外,虽然已经春天了,可她却觉着寒冬一般的难受。但她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她想起路上遇到的徐志刚两口子,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徐志刚和尤雯雯在三年前结婚,上个月生下二胎,过得倒是有滋有味,现在已经升到县司法局了,而她的好友,还是一个人。 陈静相貌不差,性格开朗,家境也很好,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是一直不松口,现在还在拗着,一会儿说恨不得立马当天原地结婚,一会儿又听见“结婚”两个字就头大。 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愤青属性,还挺喜欢这样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她,厂里不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排着队的追求她呢。 小地精看妈妈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是又在琢磨怎么把静静阿姨嫁出去了。她眯着眼,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忽然悠悠的说:“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阿姨就能结婚啦。”也许。 “真的?” “真哒。” 黄柔笑着摸摸她脑袋,“你可别骗我啊,不然到时候打你屁股哦。” 幺妹想了想,决定还是打个补丁吧:“嗯,很有可能结,也不是一定会结,看阿姨心情。”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跟现在有啥区别?“我啊,就信小地精的话,看会不会成真。” 结不结婚还没得到验证,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滇藏公路建成通车后半个月,7月28号中午,广播里播报,河北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 又是举国震惊。 四年级开学后一个星期,9月9号,另一位伟人在北京与世长辞。 这一次,厂区的广播修好了,大家在播音员播第一遍的时候就听见了,全都嚎啕大哭着跑出家门,陈静再次跪倒在地,听说厂里有个年轻工人从二层楼跳下去,还有农村曾被旧社会压迫了一辈子的老人,当场难过得昏过去。 当然,这都不足以形容当天情形的万分之一,所有中国人一夜之间仿佛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接下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这不是九月,这好像是寒冬腊月,整个中国大地,沉浸在一片寒冬之中。 终其一生,经历过的人们,都不愿再回想,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至暗时刻……唯一值得欣慰和庆幸的,就是10月6号,四人帮被逮捕并接受隔离审查,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 这个国家的春天,就要来了。 同时,崔家的,顾家的,牛屎沟的,大河口的春天,也在一步步走近。 134 134 等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时候,外头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只知道在大河口这一亩三分地上,但凡识字的都高兴疯了! 陈静把那篇宣告这一历史事件正式结束的文章,大声的,饱含泪水的朗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嗓子都哑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嚼吧进嘴,咽下,细细品尝这胜利的果实。 还直接大手一挥,用两节数学课给孩子们唱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飘荡在四(2)班的上空。 一位沉睡的,饱经病痛折磨的母亲,醒过来了。 幺妹发现,虽然叔叔和妈妈下班回来得更晚了,可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每天都像有大喜事等着他们一样。她再一次发现,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 过完十一月,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孩子们裹紧或新或旧的小棉袄,背着书包,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家里有煤炉,有中午吃剩的馒头饼子,放小炉子上热一热,就能让正在长身体的他们慰藉一番。 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四年级的她们跟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学生玩不到一处去了,幺妹和胡菲目不斜视的走过垃圾山。 曾经对她们有致命吸引力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一批更小的孩子占据,只是臭还是那么臭。 她们屏着气,迅速的走过那段,路上遇到下楼倒垃圾的刘珍,她挺着六个多月的大肚子,走得像一只蜗牛一样,臃肿,缓慢。 她拢了拢杂乱而油腻的长发,“崔绿真,你大姐呢?” 幺妹知道她说的是春苗姐姐,“上班。” “咋不来你们家了?” 幺妹敏感的觉着,她的问题有点不怀好意,“住宿舍了呀。” “切,啥住宿舍,怕不是住新房子去了哟,嫌你们家小房子不好住呗,你说她是不是白眼狼呀……” 话未说完,幺妹和菲菲理也不理,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刘珍现在烦死个人,仗着大肚子到处挑拨离间,春苗姐姐不过是来供销社上班的时候没地方住,暂时在她们家住了几天,而拒绝了她这位“小姨”的邀请,没有去胡家住,她就记恨上了。 可春苗也是怕给他们增添麻烦呀,在自个儿四婶家,她来惯了的,小姨家她可是从没去过,忽然跑人家里去住,她也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也难为情不是? 可刘珍却认为,这就是黄柔撺掇的,不然好好的外甥女怎么不跟她亲?现在她的老公可是厂里最厉害的车间主任,厂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利润都是她老公制造的,走出去谁不尊称她一声“珍姐”?偏偏对门还是那副死样子,清高个屁! 在她看来,不捧她臭脚的,都是嫉妒她现在的好日子。 所以,为了彰显她的好日子,听说春苗来大河口供销门市部上班后,她就一个劲要叫春苗去她家住。也不想想就那么四五十平小房子,光一家四口本就挤得没处下脚了,大姑娘去了还能住哪儿? 可就是这样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尴尬境地,春苗拒绝了她,还成了罪人。也不知道她怎么跟刘老太告状的,第二天,刘老太就上老崔家骂刘惠去了。 全程不知道发生了啥的刘惠:“??” 没想到她也有被人骂懵逼的时候。 骂刘惠崔家人可不管,爱怎么怎么着那是人亲母女,可骂着骂着扯到黄柔和幺妹撺掇春苗跟她小姨不亲……这他娘的放什么狗屁崔老太想起那年被她害的,那是新仇旧恨加一起啊,直接冲上去给她几个大耳刮子。 “你这嘴巴子咋这么贱呢你?” 其他看热闹的社员都知道,这崔老太啥都好,为人公道又大方,也不爱嚼舌根,唯一的缺点就是护犊子。不许别人骂她们家孩子,七个黄毛丫头在她心里是宝贝,幺妹那就是宝贝中的宝贝,她不生气才怪嘞! 现在,张爱国去省会读大学,崔建国被临时委任为牛屎沟生产队队长,丈母娘跟亲老娘打架你说他帮谁?就连刘惠也恨不得带着小彩鱼跟婆婆一起加入战斗呢,刘老太最终只能带着一脸血印子铩羽而归。 且说幺妹和菲菲走到四楼分别,刚进门,就被一个小肉球扑过来,一把抱住大腿,口水滴答的叫“姐姐”。 幺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小猴子来了! 果然,家里已经让他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了,茶几上的报纸茶杯全躺在地上,闹闹正踮着脚“猴子”“猴子”的叫骂,空气里飞舞着的是它雪白柔软而金贵无比的羽毛。 高元珍和黄柔买菜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家里,没想到就一眨眼的工夫,崔绿真的家差点让他拆了! “姐姐,妈妈姨姨买菜去啦……” 幺妹揪着他的耳朵,“你又找啥呀小臭猴?” “找饼干。”小猴子的长相真对得住他这名字,黑黑瘦瘦尖嘴猴腮,要不是生出来就放跟前不错眼的看着,连高元珍自个儿都要怀疑孩子是不是抱错了。 她虽然苍老,但五官也算周正,他亲爹要尖嘴猴腮也不可能当小白脸,可这娃偏偏就跟基因突变似的。月子里的白白胖胖好像是错觉,自从会自个儿吃东西后,这不吃那不吃,一顿饭吃完至少得挨三顿打。 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不吃白稀饭不吃白馒头,天天要吃钙奶饼干和红糖糯米糍粑,你说他是不是欠揍? 高元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臭小子脖子一梗,我不吃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可把他妈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反倒是王满银,对他耐心特好,只要他在家,一日三餐追在屁股后头,一勺一口的喂,就是王家老太太,那也是真把他当亲孙子疼的,他爱吃钙奶饼干,就把儿子儿媳给的养老钱拿出来,请街坊小年轻去百货商店帮她买。 没有饼干供应票的话,价格更贵。 小猴子现在过的,可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嘞! 他知道,绿真姐姐跟他一样是小馋嘴,姐姐家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堆成小山似的钙奶饼干呢! 幺妹气哼哼的揪着他耳朵,别说,还真有点想吃了。她从书包里摸出巨款一块钱,“走,咱们买去。”现在的钙奶饼干已经不止是有铁罐装的了,还有纸盒装、牛皮纸装、塑料装,甚至散称的。 春苗在门市部站的就是饼干食品柜台,一块钱能让她多给加两勺碎饼干屑,拿回来用舌头舔着吃也香呢!或者用开水泡了,加一勺麦乳精或者老奶粉,那可真是舌尖上的奢侈品! 她把书包放下,牵着小家伙下楼。从厂里走到供销社得二十来分钟,两个人一路小跑着赶在门市部上门板之前,“春苗姐姐,给我们称一块钱的钙奶饼干!” 春苗正在盘货,其他人已经下班了,门板上了大半,只留一道小门供她进出。 “呀,你们来晚啦,钙奶的卖完了,蛋奶的要不?” 光听这两个字,幺妹的嘴巴里就不受控制的吞咽口水,“要!” 然而小猴子是特别挑食的,他撅着嘴,老大不高兴的说:“不要。” “蛋奶饼干一样好吃哟,有股鸡蛋味儿呢!”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袖套的春苗推开玻璃柜门,用长筷子夹了半块碎饼干递出来,“你尝尝,可香啦。” 小猴子是谁?鸡蛋在家他都看不上吃的小子,会稀罕鸡蛋味的饼干?“我不要不要就不要,哼!” 幺妹头疼,揪着他耳朵威胁道:“你不要那我就走了哟,让大灰狼抓你,把你带进大山里烤了吃。” 小猴子有那么一丢丢怕,“我妈说猴子肉不能吃。” 崔绿真:“……”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只猴子啊? 春苗看他们僵持着,只好哄他:“那吃菠萝豆吧,奶香奶香,脆生生的,今儿刚好到的货,明儿可就没啦。” 作为整个大河口最爱吃零嘴的小地精,幺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啥叫菠萝豆呀?” 春苗递过来两个圆溜溜小馒头似的东西,只有指头尖那么大,奶白奶白的,入口果然一股奶香味,还有面食的焦香味,特别爽口。 “这在南方叫奶香小馒头,日本人叫菠萝豆,听说最适合给小孩吃呢,比钙奶饼干便宜,还经吃。”可不嘛,抓一把七八个在手里,能“嘎嘣”吃到学校,一斤够吃半个月嘞! 菠萝豆干吃嘎嘣脆,含在嘴里慢慢吃的话,淀粉会被口水软化,变得入口即化,非常的软糯易消化,难怪可以当婴儿食品卖呢。 两个小馋嘴立马爱了爱了,称了满满一油纸包,边走边吃,也没忘让春苗上家吃饭。 “我不去了,同事已经给我在食堂打到饭了。” 两小只到家,是高元珍给他们开的门。 “妈妈,好吃。”小猴子给她嘴里喂了两个菠萝豆,指着她的大肚子问:“弟弟乖吗?” “乖,比你乖!” 高元珍和王满银的孩子都已经八个多月,马上又能生了。可能是有了爱情和家庭的滋润,也可能是罐头厂风生水起,事业一帆风顺,她现在红光满面,嘴角含笑,看起来就像三十出头一样。 “姨妈,你最近好吗?” “好着呢,你啥时候期末考?完了上我们家玩儿去,给你准备好吃的。” 幺妹现在可以走的亲戚多了,寒暑假总是在市区大河口牛屎沟李家沟之间轮转,倒是比一般孩子幸福多了。她把小馒头抓出一把来,“好嘞姨妈,你尝尝菠萝豆。” 两个女人尝了尝,都觉着不怎么样,“不就是奶香小馒头嘛,还菠萝豆没菠萝味都。” 小猴子鼓着嘴巴:“就是菠萝豆,不是臭馒头!” 得,臭馒头是吧?高元珍反手给他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气得哟,你知道今年全国粮食产量又降了吗?你知道多少人还在啃粗面饼子高粱馍吗? 幺妹跟着乖兮兮的点头,是呀,多少人还挨饿呢,哪能这么糟蹋粮食?该打! 黄柔心头大惊,心道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当着这么多人面打他不太好吧?她就从来不当外人面教训孩子,万一待会儿撒起泼来可不好收拾,她正想着要闹开怎么把这小祖宗哄好呢……小猴子就嘟着嘴跑沙发上,生气的吃他的菠萝豆去了。 黄柔:“……”真是个猴子,皮粗肉厚任妈妈打,反正不哭也不闹。 要是普通的三岁孩子,早扯开嗓子嚎了。 “你别理他,臭毛病惯的,就是欠收拾。”高元珍从蒸笼里拿出四五个大土豆,放凉水里冷却,满不在乎的说。 果然,小猴子一面气鼓鼓的哼着,一面把菠萝豆大把大把塞嘴里,嚼得嘎嘣脆。吃了一会儿,看见姐姐在写作业,他又屁颠屁颠过去,把幺妹的书拿起来,“哗啦哗啦”毫无章法的乱翻一气。 正在剥土豆皮的高元珍把脸一虎,“高玉强,别打扰姐姐。” 小子把嘴一撅,“没打扰,我就看看。”用他的小脏手给姐姐喂菠萝豆,嘴里的还没吃完,下一个又送到嘴边,生怕饿到她似的。而幺妹一面写作文,一面竖着耳朵听大人的对话。 “怎么着,还是说不通?”黄柔担忧的问。 “嗯,那几个老贼,就等着咱们承包合同到期呢,现在已经在忙着收购梨子了,还收的冬梨,你说好笑不好笑?” 原来,最近他们当年跟大队部签的承包合同快到期了,这么多年他们挣了不少钱,村里多少人眼红着呢,得亏高元珍够硬气压得住村里人,王满银又够“下三滥”吃得开,眼红的社员们只能干瞪眼看他们吃肉。可满五年后再想续签是不可能的,大队部一致要求提高租金,每年两千块,这跟抢人可没啥区别。 “狮子大开口,让他们收购去,我倒要看看,冬梨他们咋做罐头。” 冬梨肉糙皮厚还酸,只能腌制盐水泡梨,口感相当差,跟秋梨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品种,村里人不懂,看她每年收那么多水果,加工出那么多罐头,以为只要是果子进锅里一煮瓶子一装就能变现,却不知道当年她花了多少钱和精力跟着老师傅学,起早贪黑的摸索废了多少原料。 高元珍咬咬牙,“让他们去,我倒要看看,这钱是不是谁都能挣!” 黄柔拍拍她手背,“气大伤身,不值当。” 高元珍摸了摸肚子,满眼慈爱,“我现在也不气,就等着赶紧把肚子里这个卸货,我再做打算。” 四人帮被打倒了,祖国社会各界隐隐有复苏的势头,听说安徽和四川开春就要实行联产承包,把土地直接包给村民小组或者个人去种,她也有点心动。 万一,这要真行得通,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她就能拿回原本高家那片橘子林呢?想想就心热。 当了父母后,她才终于明白父母当年的苦心,他们用毕生精力为她留下的宝贵财富,虽然橘子树已经被砍了,可地是他们开的,她想问问队里,真要联产承包的话,那几块地能不能就分配给她? 剥好土豆皮,黄柔让她别动了,自己用棒槌碾碎土豆,碾成土豆泥,爆几段干辣椒和蒜瓣,用一勺猪油炒香,再撒一把小葱段进去。 “哇哦,好香呀妈妈!” “姨姨好香!” 黄柔让两个小马屁精哄得不行,忍不住也笑了,“小猴子你说好吃的啊,那待会儿要多吃点儿,不能吃零嘴了。” 高玉强赶紧乖乖把菠萝豆放回写字台上,“好,姐姐也不能吃。” 幺妹冲他挤眼睛,小坏蛋,你姐可是小地精,胃口很大很大的哟! 菜出锅,黄柔就让幺妹过来拿碗筷盛饭,高元珍忙道:“不急不急,等学章回来再吃。” “那可得等到深更半夜呢,他们单位最近开会多,别等了。”顾学章这人,好就好在就算再忙,会再多,他都会回家来。 她也心疼他与其把一个多小时浪费在路上来回跑,不如就在办公室将就一下,可他就是不听,刮风下雨下刀子都要回家来,说是看见她们娘俩,心安。 几人这才开吃。幺妹用炝炒土豆泥拌饭,油漉漉香喷喷的,一个人能吃下三碗,再其他菜这个吃点那个吃点,食量快赶上顾三了。小猴子跟着她,有样学样,也很快扫下两碗土豆泥拌饭,吃得一张小嘴巴油亮亮的。 正在此时,陈静来了。 “我给静静阿姨盛饭叭。” 陈静拉住幺妹,“吃过了,我今儿来是有个事要跟你妈妈商量。” 原来,她跟几个高中同学打算办个诗社,四月里流传出来的诗抄让她大受启发,这半年常跟着其他年轻人抄来朗读背诵,现在正值四人帮被粉碎的时候,民族士气大为高涨,社会各界都在积极歌颂这股正气清风,她就想起办诗社来。 让更多的人听见社会各界的声音,这是她的初衷。 但没有具有出版资格的集体挂靠,他们这搞不好就是非法出版,听说幺妹的学字师傅是市文化馆鼎鼎有名的毛大师,陈静就想到来请李自平帮个忙。 如果他能帮忙写个介绍信什么的,他们就能在子弟小学把诗社办起来,也不发行什么刊物,就每个月出一期诗歌,到时候会请专业的编辑来评审,保证符合国家规定。 黄柔非常吃惊,“你居然要办诗社?” 陈静红着脸推她一把,“去去去,数学老师就不能爱好诗歌啊?” 黄柔捂着嘴笑,不是她故意贬低好友,陈静对文科的东西确实是兴趣不大,估计这次也就是图新鲜,闹着玩儿的。 “你要正经开办,我可以帮忙,要不正经……” “呸呸呸黄柔你说啥呢,啥叫不正经?放心吧,我知道你的担心,到时候会请专门的编辑把关,咱们要办的可是反应全社会积极向上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是历史。” 她虽然愤青,可还是能分清好歹的,现在正是破除痼疾,病去如抽丝的时候,总说过去的伤痛没用,只有振奋人们,让大家看见这位“母亲”正在一步步坚强的,勇敢的站起来,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 黄柔一愣,她没想到,好友居然说出这么振聋发聩的话。 高元珍听不大懂,倒是幺妹也跟着激动起来,“好!我帮静静阿姨!” 她明天又要去市里学字了,正好可以跟师傅说说,他应该能有办法。 陈静虽然不擅长文科,写诗什么的干不了,可她热情奔放,号召力很强,要协调组织一个事是非常容易的。当天晚上,她就把几个同学找来黄柔家,将他们的设想说了,幺妹捡着重点记下来。 当然,小猴子高玉强听说她第二天要去市里,撒泼打滚不愿回家了。 “我跟姐姐睡,我不回家!” 高元珍被他嚷嚷得心烦,“你姐是女孩,你是男孩,怎么能一起睡?” “结婚就能一起睡,我要跟姐姐结婚!”他说话时而断断续续不清楚,时而又机关枪似的蹦,这一句他就嚎得又清晰又响亮。 “就你这尖嘴猴腮的,姐姐看不上你。” 他不死心,愣是追着幺妹问:“姐姐你会跟我结婚吗?” 偏偏幺妹只是表面看着成熟,内里天真,“不跟,我想跟胡峻哥哥结婚。” “啥”高元珍一愣,黄柔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这孩子,刚说她懂事,像个小大人了,她又傻不愣登来。 原来,以前跟菲菲杨丽芝玩过家家的时候总是缺个“老公”,胡峻会在外头等她们,找不到“老公”的她们就拉胡峻来凑数,菲菲不可能跟他结婚,那就只能她和杨丽芝竞争了。 经常是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拿胡峻当老公,玩来玩去就变成谁都要跟胡峻结婚……这只是玩笑话而已。 莫名被cue的胡峻:“??” 第二天,刚到李家,幺妹就把陈静想办诗社的事说了,磨着师傅帮忙给写封介绍信。正巧龙葵来听见,惊诧的问:“办什么诗社?” 于是,幺妹又把陈静几人的计划说了。 龙葵捋着胡子,沉吟道:“诗社首先得是个社会团体,要有一定的成员数,规范的名称和组织,固定场所和专职人员……最重要是得有经费来源。” 幺妹一愣,她没想到,就是办个诗社,居然有这么多前提条件? “这还是不走出版的,要是涉及出版,事更多……”龙葵犹豫片刻,陈静的目的是让更多的人勇敢发声,激情讴歌,这一口号无论真情与否,他作为老资格的文人,是心动的。 龙葵在文坛浸淫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要真走出版,他倒是有法子。 幺妹眼巴巴看着他,她其实想的很简单,妈妈会写诗歌,可总发《红旗》,他们家墙上都贴了七八张《红旗》了呢,如果能多个刊物刊登妈妈的诗,就像瓜农多个摊位卖自己的瓜,何乐而不为? 她昨晚看见妈妈听到这个想法的时候,很是激动了一下。毕竟,妈妈最大的兴趣不是当校长,而是搞教学和文学创作。 另一方面,静静阿姨这么多年郁郁不得志,好容易遇到一个她自个儿喜欢做的事,幺妹紧了紧拳头,就是为了这两个最喜欢她的女人,她也要想办法帮她们办起来! “小丫头真想办?” “嗯呐!龙爷爷你会帮我们的叭?”幺妹抱着他胳膊晃。要是别人开这口,龙葵肯定鸟都不带鸟的,可崔绿真是谁?是他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一个书法天才,是帮着李思齐走出困境的好孩子,是他跟前看着长大的丫头! 小丫头非常懂事知道分寸,从来不因他们的社会地位而提要求让帮忙,第一次请求帮忙只是办个诗社,还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哪有不同意的? “成,你让他们明天下午两点来这儿,我要好好问问他们,是不是真想办。” 社会正在复苏,牛鬼蛇神自然也跟着醒来,难保有些投机分子想要借机上蹿下跳攫取利益,无论是想要经济利益还是政治利益,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他看过便知道! 幺妹激动的蹦起来,“谢谢爷爷!爷爷你真好!” 陈静和黄柔都没想到,幺妹出马居然不止请动了毛大师,还把著名武侠小说家龙葵也给请动了! “龙葵,真的是写小说那个龙葵” “对呀。” 陈静捏住幺妹肉乎乎的脸颊,“臭丫头你居然不告诉我你认识龙葵,啊啊啊啊!我是她的忠实粉丝啊臭丫头,早知道我就让你给我要他老人家的亲笔签名了啊!” 想想自己为了得到老爷子亲笔签名的书费了多大劲,花了多少钱,走过多少弯路,她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的学生居然认识自己的偶像,而她却全然不知,这是怎样一种让人捶胸顿足的体验 幺妹“呜呜”躲着,一脸无辜:“我不知道,你没说呀。” 陈静更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办诗社,顾学章是非常赞成的,就当给老婆一个培养兴趣爱好的平台罢了。还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只要你们把资质办下来,经费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陈静叫上两个高中同学,跟着黄柔去了李自平家。本来幺妹也想去的,可黄柔为了避嫌让她留家里了。毕竟她跟龙老和毛大师有渊源,不能影响大师们公平公正的评估她们。 退一万步讲,万一他们的方案在龙老跟前过不去,被拒绝的时候别让她在场,省得她以后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继续相处。 自她们出门,幺妹就一个人在家里等消息,中途杨丽芝叫她去公社劳教场看热闹。现在国家正在分批次拨乱反正,以前被打成“资本主义倾向”和“黑五类”的人,陆续开始恢复名誉,而曾经争当跳梁小丑的,也受到了人民的审判。 劳教场堪比菜市场,热闹着呢! 她们手拉着手,悄咪咪挤进去,夹在一堆父老乡亲里,居然看见有人挎着大布袋,一把一把往外掏瓜子儿的。一手交瓜子儿,一手交一分钱,“掏瓜子儿”的小哥哥看见她们看着,还“嘘”一声,送了她们半把。 众目睽睽人山人海,居然有人公然卖瓜子儿 幺妹目瞪口呆。 正是农闲时节,一面看热闹,一面正愁嘴里没个嚼头,男女老幼谁不来一把?很快,小哥哥的大布口袋就空空如也。 不一会儿,他又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挂上一兜纸烟,没有过滤嘴的纸烟,估摸着就是作业本里裹旱烟丝儿的水平,居然两分钱一根 关键是买的人还贼多! 男人们出门身上总会带几角钱,两分买一根,大家相互借个火,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吸,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看热闹,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不过这般享受吧? 很快,小哥哥的卷烟也卖光了。幺妹眼巴巴盯着,看他还能从布袋里掏出啥来。 然而,这小伙子机灵着呢,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揣好钱,冲她一阵挤眉弄眼,脚底抹油跑了! 上头的公社领导巴拉巴拉背着书,下头男女老幼嗑瓜子儿的抽纸烟的聊闲天的,好不热闹。幺妹算是见识到了,只要牛鬼蛇神一倒,这人类的积极性就发挥出来了。 要换几年前,别说大伯被劳教那年,就是半年前,谁敢想象这样的情景? 她兴奋地搓手手,不行,这好消息得第一时间告诉大伯去!现在二伯三伯都有工作,就大伯在家种地,农闲时要是也能弄点儿小钱,他不知得多高兴呢! 这样友娣姐姐就有车费上北京咯! 她热闹也不看了,挤出人群往牛屎沟的方向跑,幸好今天是星期天,要是周中她还没时间回去呢。只要大伯有了钱,他们也能在城里买房子,大伯娘就再也不会念叨她们家有三套房子啦。 是的,黄柔两口子在县城买房的事,不知是谁说漏嘴,让刘惠知道了。可让她说了大半年的酸话,那时候房子还没怎么涨价,只不过九千左右,现在听说涨到一万二,她估计打嗝都是一股酸水味儿咯! 正想着,忽然后脖颈一紧,有人一把将她抓起来。 十岁的崔绿真高一米四,重达七十斤……居,居然让人给提着后脖颈衣服,拎,拎起来了 她吓得“呀”一声叫起来,双脚乱蹬。 “喂你跑啥,我叫你呢!”罪魁祸首是一个高大壮男孩,将近一米八的个头,浑身的硬肉,肩膀宽得铁塔似的,嘴唇一周青黑青黑的。 幺妹回头一看,顿时炸毛了,超凶的说:“杨爱卫你干啥,信不信我揍你!” 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农村孩子中,十四岁的杨爱卫,壮得吓人。要是不知道实际年龄的,看外形还当他已经十七八岁大小伙了呢! 这家伙上小学就爱跟人打架,自从转到子弟小学后就是个刺头,上初中后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混子,十四五岁就四处野不回家,比他弟弟招人恨多了。 想起小时候被他欺负的记忆,幺妹非常严肃的警告:“杨爱卫我再说一遍,放我下去,不然我不客气哟。” 可她的声音还是小女孩的奶凶,不止没吓到杨爱卫,还让他变本加厉的凑过来:“哟,你能咋不客气呢?”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在厂区,男孩女孩打架是常事,可他这个动作,却不是单纯的“打架”。 幺妹读的书虽然多,可她没读过男孩子欺负女孩子的啊,就是遇到这样的桥段都是跳过去的。可身为女孩的直觉,让她非常的不舒服,以及不安。 紧张之下的小地精,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灵力,只见她轻轻的吸一口气,地上的土就没了,等杨爱生再次把狗头凑过来的时候,她“tui”一口吐出去。 杨爱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夹带着土气迎面而来,那薄薄的一层土像藏着无数的小刀子直直的扎他脸上身上,痛得他“啊啊”怪叫,哪里还顾得上幺妹? 幺妹拍拍被他抓过的衣领,一脸嫌弃,杨爱卫这个大坏蛋,太讨厌了!嘿嘿,看他满地打滚,小姑娘又得意起来,这几年经常有意无意的收敛,她都差点忘了自己可是有九级灵力的小地精呢! 而杨爱卫绝对想不到,他就是故意吓她一吓,不止没把人吓着,还把自己弄毁容了。 是的,毁容。他的脸被藏了刀的碎石子混着泥土排山倒海一阵猛打后,就留下黑黄黑黄一层,怎么洗也也不干净,一出汗还油腻腻的,要多丑有多丑,原本围绕在他周围的狗腿子们都嫌他油腻,躲得远远的。 丑是天生的五官没法改变,可油腻,那就是后天气质。 此时的幺妹不知道,她这随手一打给杨爱卫带来了什么,一回家就听到好消息——龙老愿意帮妈妈和阿姨办诗社不说,还说动文化馆把诗社挂靠其下。 诗社名字拟了好几个,“辰龙”“卧雪”“绿真”“踏浪”,甚至带地名的“大河口”,最终还是龙老亲自排版,选名“大河诗社”,不仅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大河口公社出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阳刚之气,省得叫雪啊月的让人觉着是妇道人家主事。 看吧,文人的圈子也是有鄙视链的,而这个今后将闻名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河诗社,在出生的第一天,就因为起名被上层文人圈子狠狠的鄙视了一番。 女流何以成事? 这些女人们,就是要成事! 135 135 过了三天,崔绿真晚上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前脖颈火辣辣的疼。那天被杨爱卫那一拎,衣服领子紧紧的勒住脖子,她又用力挣脱,磨出一道血印子来。 三天没洗澡,结痂了。 要问为啥三天不洗?没水呀!冬春是石兰省的旱季,灌溉庄稼的水都没有,城里都是分时段划片区供水的。 她小心的用镜子看了看,幸好冬天衣服厚,妈妈没看见,不然得多担心呐! 她紧了紧拳头,臭王八蛋,便宜他了,明儿她得再揍一顿。 她崔绿真就是这样的女孩,受了欺负不会忍气吞声,但也不想让父母担心,她就是要凭自个儿实力揍回来。 她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 她在床上翻了两个跟斗,气哼哼的想,我可是一只即将一千年的小地精,不怕你哟! 是的,她现在依然是小地精,虽然年龄马上就一千岁了,可她的灵力上不去,一天不到十四级,她就一天是“小地精”。 大地精啊,那得灵力突破十四级才算嘞! 当然,她现在对修为也没什么执念,因为她发现,人类的日子太幸福啦,做一只人类也挺好的。想到那么多好吃的,她蹑手蹑脚出了卧室门,摸到客厅,从靠墙的柜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那天买的菠萝豆还没吃完呢。 可一摸,原本胀鼓鼓的油纸包像瘪了气的气球! 幺妹大惊:小猴子居然把所有菠萝豆都吃啦吃光光啦,一颗不剩! 她失望极了,臭小子,她明儿一定要买两块钱的回来,藏自个儿屋里躺着吃!可想想她现在的资产,那天买饼干就是最后一块钱啦,她的存钱罐,比她的脸还干净。 唉! 正想着,忽然听见妈妈的房间里传来“悉悉率率”的说话声。 她竖起耳朵,有点好奇,蹑手蹑脚摸过去,不用贴耳朵,这门隔音不好,她很快就听见妈妈说:“真有这么多?” “嗯,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问过银行工作人员。” “这,六百二,可真……”黄柔忍不住惊叹。 幺妹皱着眉头,她懂事,就算再好奇也不会偷听大人在房间里说话,尤其是睡觉时间。可什么六百块,这可是钱诶,她真的太好奇啦! 小地精也爱钱的呀! “要不是昨天老领导打电话来,让我去看看户头,我都差点忘了这茬……”顾三叹口气,“说是前两年药材没长成,不适应北京的气候,死了三分之一,不敢跟小丫头说,怕她难过,活下来的经过三年繁育,年头刚投产,销量还不错。” 一款新药想要投产上市,至少得经过好几年的药理研究、毒理分析,副作用反馈,而期间的动物实验、临床实验,那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虽然,杨旅长一口咬定半枝莲和透骨草对他的骨癌绝对有用,他绝对可以保证自己就是吃这个吃好的,可田广峰得走程序,得对广大的千千万万患者负责任,对整个企业负责任。 所以,他愣是顶着老丈人的压力,在药厂成立科研团队,历时三年半,一共四十二个月,终于做出剂型稳定、疗效显著的莲花透骨胶囊来。 当年她们跟田广峰签的合同是每个季度打款,这才刚销出去一个季度,十月份分红就到了。这么多年没动静,他们也不好问,差点把这事忘了,当初专门办来的存折也早扔哪儿找不着了。 还是杨旅长经常挂念,药没做出来,时不时给他们寄点各地特产,孩子衣服啥的。几乎每一年,顾三都会给老领导打几个电话,关心一下身体饮食起居啥的。 这一次,还是杨旅长听女婿说已经给她们打分红了,赶紧打个电话提醒顾三去银行查查,到账没有。 两口子翻箱倒柜才把那存折找出来,一查居然有六百多块! 他们现在也算中层干部,不是没见过这点钱,令他们震惊的是——这才只是第一个季度,以后销量越来越大,知名度越大,每隔三个月就能收到一笔,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还不知道得有多少呢! 当初,他们都以为只是哄老爷子开心的,顶多几十块,还强烈反对田广峰和杨海润补贴她们……现在看来,老爷子是真的替幺妹想好了今后的几十年! “这么多,要不咱们给老旅长买点东西?” “我自有安排,这样,既然是给幺妹的分红,你就问问她,孩子大了,想要啥给她买点。” 剩下的,就是悉悉率率的“大人”声,幺妹赶紧溜了。 她要有钱了呀!这个发现让她兴奋不已,她决定,明天暂时放杨爱卫一马,她要去大吃大喝挥金如土! 第二天放学,发现妈妈在桌子上留了个纸条,她跟静静阿姨上市区筹备办诗社的事去了,囊中羞涩的小地精,摸了摸她空瘪瘪的小钱包,拿出妈妈提前换好的饭票票,吃食堂去。 “嘬嘬——” 下一秒,一只金黄色的细腰大长腿的狗子从401跑出来,两只前爪爪搭在她手臂上,舌头差一点点就要舔到她的脸。“小花生不许舔人,你听到没?” 小花生,哦不,现在是大花生了,大花生收回舌头,摇着尾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去职工食堂。 以前的市三纺食堂那是全县干部职工都羡慕的地方,现在门可罗雀,每天固定就那么五六个菜,白菜土豆卷心菜基本上雷打不动的,哪怕是炒肉也没啥香味。 自从厂里效益不好,经常拖欠工资后,胖胖的做菜好吃的大师傅就辞职了。 当时还引起老大不小的轰动嘞! 要知道,在国营大厂的食堂掌勺,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啊!不止自个儿吃得肚饱肥圆,身边的亲戚朋友也能得不少好处嘞,大食堂里用料多点少点其实不大能看出来,省下的可就是自己的。 他这么多年在食堂,也攒下不少身家,正好趁着拖欠工资的机会,把工作给辞了。前脚刚辞职,后脚就进了街上国营食堂的后厨,听说工资比以前涨了两倍不止,还有休息天,当天食材当天卖完为止,一般六七点就能下班,哪像在厂里,还得给夜班工人做宵夜。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这一走,倒是走对了。 同时,他的例子仿佛也是在打破常规,让更多的人明白,有时候辞掉铁饭碗并不意味着失业,还有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尤其工资被拖欠的,手里又有点技术的工人,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 也得亏胡雪峰回来得及时,他要再晚一两年回来,那些老牌的八级工人们走的走,怠工的怠工,市三纺可能就真七零八落,树倒猢狲散了。 这不,今天的食堂又是一锅大白菜,一盆炒土豆,和半盆没啥酱色的回锅肉。幺妹看了一眼,非常不情愿的问:“伯伯还有别的菜吗?” 师傅双手抱胸坐在玻璃窗后,恶声恶气的说:“没,要吃好的上国营食堂去!” 幺妹吐吐舌头,好叭,那她就不要了。 小丫头抱着满满一饭缸米饭回家,把煤炉盖子揭开,拿出两个鸡蛋,支上小铁锅,放一丢丢香油,看看米饭挺多的,好像不够,再加一丢丢,把鸡蛋打在碗里,搅开,“刺溜”下锅,炸至两面金黄,捣碎,下米饭,盐巴味精撒上,一盆香喷喷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黄柔对她任何一件事都没多高要求,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要求,衣食住行学习就没有她不会做的,以后即使不在家长身边她也能把自己饿不死……可又没一件精通的。 你看,这蛋炒饭看着黄橙橙的粒粒分明,挺有食欲对不对?可她才吃一口就苦着脸吃不下了,太咸了呀! 放调料可是最讲究经验的,她小人儿没做过几次,对盐巴这东西没概念,就跟土似的,撒两下看不见影子,再撒两下,左一撮右一撮的,很快就咸死了。 可家里所有零食都吃完啦,小地精委屈巴巴的放下碗筷,要是有钱就好了,她想吃钙奶饼干蛋奶饼干菠萝豆大白梨,一切奶香的甜的,她都想吃怎么办呀? 唉! 没钱寸步难行呀! “咚咚咚。” “绿真你在家吗?” “丽芝?” 杨丽芝嘴里正叼着半个苹果往里踮脚看,“你妈妈不在家吗?” “嗯呐,有什么事吗?” 杨丽芝眼睛一亮,神秘兮兮的拉上她就跑。 虽然她没说,可小地精就是感觉一阵惊喜,绝对是个好事儿! 来不及多做解释,两个人跑到杨家。客厅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把圆溜溜的筛子,里头是堆成小山似的黑白花壳的葵花籽儿,刚出锅还冒着热气。 幺妹双眼冒光,“杨老师炒的瓜子吗?” 杨丽芝神秘兮兮的摇头,指指厨房:“我姐炒的,你尝尝味道咋样?” 幺妹从一进门就闻见味道不一样了,像妈妈做红烧肉时厨房飘出来的味儿,初步判断有八角、茴香、桂皮和甘草,这也太香了叭! 她抓起热乎乎的两粒,用前面几颗小牙齿嗑开,舌头不小心舔到香喷喷的瓜子壳,顿时眼睛一亮,咦还挺香的耶……瓜子仁儿脆生生,五香味,她连瓜子壳也舍不得吐出去,含在嘴里,品尝那诱人的五香味。 “怎么样?”杨丽芝的两只小眼睛里,是黑黑亮亮的星星。 “超级好吃!” “呀!”杨丽芝双手合十拍了一把,“姐姐你看嘛,我就说吧,绿真都说好吃的那肯定就是真好吃,咱们肯定能卖出去!” 杨美芝笑眯眯的从厨房出来,她已经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就在周边农村插队,但因为她爸爸有关系,她插队的生产队对她特别宽松,一周有两三天都是在家里。 原来,自从那天在劳教场看见明目张胆卖瓜子和纸烟的小哥哥后,她回来跟姐姐一说,杨美芝就心动了。她在公社最近的莲花沟生产大队,因为离城里近,村里不少人都偷偷往公社和市区倒腾自家的瓜瓜果果,一年下来能多点现钱,比其他山沟沟里的生产队富足得多。 杨美芝眼看着,也心动极了,可苦于没有倒腾的东西。 正巧妹妹回来一说,她就动了心思。光卖炒瓜子儿,她觉着肯定竞争不过那天的小伙子,明摆着人家已经卖了一段时间,她就想搞点儿与众不同的。 “我在市里做客的时候吃过,阳城宾馆的瓜子儿就是五香味的。”她跟着杨爸爸吃过好几顿大领导的酒席,确实比两个小土妞见多识广。 而且,她在莲花沟插队,跟的就是沟里大厨,跟着她学过红烧肉,寻思着要把这些大料放瓜子儿上,那还不得让人香掉了舌头? 瞅着杨老师上市里培训一个星期,她就在家自个儿实验起来。瓜子儿是别人送的,大料家里偷偷开着个简易小卖部,有的是。 一开始,她放多了冰糖,觉着怪怪的,干脆不用糖,只放甘草,甘甜回味比单纯的甜口感好,再放点盐巴味精,放水里合着葵花籽一起煮,煮得入味后晾干,再回锅炒到焦脆就是这个味儿啦! 幺妹竖起大拇指,“美芝姐姐真厉害!” 杨美芝也是小眼睛,平时看着很一般,但姊妹俩都是小而精致,鼻子嘴巴脸蛋都很小,白白净净也挺耐看。幺妹看着,情不自禁感叹:“姐姐真漂亮。” “噗嗤……小丫头,哪有你漂亮?你这小嘴巴可真甜嘞!” 幺妹害羞的笑笑,又吃了两颗瓜子儿。既然是要卖钱的,她就不好多吃,尝个味儿打算回家去了。 “诶等等,我找你们来,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 幺妹和杨丽芝对视一眼,难道是…… “对,你们帮我去劳教场卖瓜子儿怎么样?我一把给你们二厘钱。”把数是按小伙子的算,他手大,自然也就抓得多,以她俩的小巴掌算,一小把五香瓜子儿正好抵小伙子的一大把原味瓜子儿。 这买卖不亏,而且赚头应该还不小嘞! 一把挣二厘的售卖费,十把就是二分,一百把就是二角,五百把就能挣一块钱!两小只没咋见过钱的,立马拍胸脯保证:“姐姐放心,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杨美芝笑得像只狐狸,给她们一人准备一只可以挎在肩上的布褡裢,她装好满满一篓瓜子儿,用自行车推着来到劳教场。 此时的劳教场,比四天前还热闹,简直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杨美芝给她们布褡裢装满,将她们支使到人最多最挤的地方,“去试试,喊一喊就有人买啦。” 杨丽芝终究是害羞些,磨磨蹭蹭来到人群外围,小声的问好朋友:“我们真要卖吗?会不会没人买呀?” 幺妹趁机又嗑了几颗,“这么好吃,会有人买哒。” “可……可……” 为了挣钱,没吃中午饭饿了一路的小地精不想可是,她现在只想挣钱去买好吃的,大眼睛打量一圈,找到一个面善的中年妇女,脆生生地问:“伯娘要吃瓜子儿吗?五香味的哟!一分钱一把。” 她生得漂亮,就跟放大版的年画娃娃活生生从年画里走出来一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里头满是真诚和期待,你说谁能不心动? 更何况她还张开小手,白净净笔直的手掌心里躺着三颗瓜子儿,“伯娘可以尝尝,先尝后买,不好吃不要钱哟。” 女人仿佛被年画娃娃蛊惑,不由自主的拿起一颗,“啧啧,真香,放了不少大料吧?” “是嘞,一分钱一把哟,很便宜哒!” 虽然这年代依然穷,可一分钱对于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来说,还真不算多少,女人递过来一分钱,幺妹大大的满满的抓了一把给她。身旁其他妇女看见,见女人含在嘴里慢慢的嘬,恨不得把瓜子壳也嘬干净,顿时也馋了,都想尝尝五香味到底是个啥味道。 大家你一分,我一分,有的直接要求给装满她口袋,幺妹压根忙不过来,干脆把衣服口袋撑开,让大家放钱进去,她另一只手专门负责抓瓜子儿。 当然,慌乱之下,也会遇到几个贪便宜的妇女,自个儿伸大手进褡裢里抓,一抓就是一大把……小地精也没法啊,实在是太抢手啦! 甚至还有几个想吃白食的年轻男人,看她一个小女娃娃在人山人海里钻进钻出,附近也没家长跟着,顿时起了贼心,几个人把她夹在中间,你一把我一把的偷瓜子儿,小地精再能干,那也挤不过这么多有心人……等再出来的时候,损失了不老少嘞! 她有点气馁的将事情说了,杨丽芝更加不敢挤进去了,她连叫卖都张不开口。 “要不咱们回去吧,我姐就是故意使咱们来,把咱们当廉价劳动力剥削呢!”杨丽芝嘟着嘴,非常不满意的说。 幺妹是个憨厚孩子,美芝姐姐以前也会给她零嘴吃,她不觉着是剥削:“咱们这是凭自己劳动挣钱,挣了钱就能买东西吃啦,我发现供销社新出了一种叫菠萝豆的,可好吃啦……” “真的?” “真哒!”幺妹见她实在不愿开口叫卖,干脆俩人合作,她负责叫卖和抓瓜子儿,让丽芝专门收钱找钱,这样就不会混乱啦。 她们身形还不算太大,挤进去不难,窜来窜去也不惹人眼,倒是很快就将两个褡裢卖空,又出来装了几个回合。 一直卖到一点过,她们才气喘吁吁红着脸挤出来,杨美芝雄心勃勃,炒的瓜子起码有二三十斤,所剩已经不多,还想让她们继续卖。 杨丽芝不干了,擦着额头的汗跺脚,“姐你咋自个儿不去卖呢?” 两个小的热得满头大汗,不知道吃了多少别人的臭屁臭汗,她倒好,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站在大树下乘凉。关键吧,她数钱还不爽快,说好的一把分她们二厘,按照总钱数八块六毛四分算,她应该分她们一块七毛二分八厘才对,可她硬说她们把瓜子儿卖丢了,只给一块半。 杨丽芝气疯了都,“周扒皮!你还是我姐吗你?骗咱们帮你干苦力却不给钱,你自个儿咋不去啊?” 杨美芝没想到妹妹这么易燃易爆炸,当然,她也想不到她们为了卖这些东西受了多少罪,“你胡说啥呢,信不信我告爸妈,你昨儿偷偷拿走抽屉里的五分钱?” 杨丽芝的脸更红了,生气的反呛回去:“你告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妈妈的大料煮瓜子儿,做无本买卖,还想压榨剥削我们,你这资本主义倾向可真够严重的!” 姐俩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可怜的小地精,饿着肚子挤了一圈,她只想赶紧拿到钱,买个吃的垫垫肚子。 此时此刻的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胡峻哥哥和菲菲以前的困难,那么多日月,那么多严寒酷暑,他们是怎么挨着饿捡垃圾的?是怎么在肚子空空如也的情况下还坚持上课的? 她觉着,胡峻哥哥实在是太了不起啦,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居然还能考第二名! 拿到血汗钱,两个人气呼呼的冲到供销社,财大气粗地称了一块钱的菠萝豆,两根奶油冰棍儿,还剩四毛多钱,两个人平分。 有吃的又有钱,哪里还记得刚才的艰辛?俩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路走一路吃,赶回学校上下午的课。 全社会都在忙着拨乱反正,学校也乱得没个章法,一会儿说不用劳动全天都要上课,一会儿又说劳动不能丢,课只上半天……反正不管怎么安排,学生只能听老师的。 老师说天热,先上两节课再去劳动,于是,没有睡午觉的她们,一进教室就困成马了,老师在上头讲啥不知道,她们反正是在座位上小鸡啄米。 小孩的气总是消得很快,等到下午放学的时候,两个人都想不起中午的委屈了,又贱兮兮的跑去问杨美芝,“明天还卖不卖呀周扒皮姐姐?” 明儿是周六,劳教场上的人只会更多,许多不上学的孩子也会跟着大人去,潜在客户更多嘞。杨美芝想到这茬,怎么可能不去?又连夜炒了十多斤瓜子儿,前提是出门前就得把瓜子儿称重,算好大致的把数,要是少得太多就要扣她们工资。 找不到工作的两小只,只能答应资本家的剥削条件。 黄柔和陈静的诗社筹备得差不多了,挂靠在市文化馆集体下,由市文联和作协担任指导,还请动了龙葵大作家给她们题词,大河诗社还没正式开起来,在阳城市却已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现在一说“大河诗社”,即使不知道它出了些什么诗人什么名诗,可整个文化界都知道这是龙老关怀下孵化的文艺雏鸟。 这还是个蛋呢,关心的人就已经不少了。黄柔和陈静愈发忙得脚不沾地,连周末也没时间休息。 顾学章果然守信,给她们从物资局要到一笔活动经费,虽然不多,只有四百块,可有了物资局带头,其他各部门单位,也或多或少给了几十上百块资助,一番“要”下来,居然给拉到小两千的活动经费。 这可把陈静高兴坏了,这相当于她四年的工资啦! 手里有了钱,她们愈发踌躇满志。 没有固定地点? 学校自从听说她们组建诗社后高度重视,坚决给予配合和支持,给调拨了两间闲置教室作活动地点。一间用来办公和储存诗社公共物品,一间设置成诗社活动室。 没有固定组织架构? 龙葵答应出任名誉社长,毛大师当顾问,陈静任社长,她的同学和黄柔任副社长,另外几个随同奔走的同学分别任秘书长和外联部部长。 诗社还没开起来,已经有不少文化界人士慕名而来,主动要求加入呢! 于是,又多了八名理事,都是阳城市小有名气的文人……当然,基本是男的。 经费地点组织架构都有了,现在就差专职工作人员,维持诗社的日常运营了。而且,黄柔还发现个问题——她们居然没有负责财务工作的人员! 要是没经费也就罢了,这两千块的经费要还在她们手里,一面是不正规不成体统,一面也担心以后要有人提出监督经费使用情况,要哪儿出点纰漏,可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害,瞧我,忙糊涂了。”陈静懊恼的拍了拍后脑勺,让秘书长拿出登记有所有成员姓名的笔记本,一个一个的挑选起来。 幺妹写完作业,眼睛看着对她来说还算晦涩难懂的《三国演义》,耳朵却习惯性的竖着。 “这小刘怎么样?” 其他人摇头,“他不够细心,管钱怕是不妥。” 陈静咬了咬嘴唇,“那这个小赵呢?” “不行不行,话太少,嘴笨,账还不一定算得清。” “那老王呢?” 其他人又给否了,“年纪太大,而且本职工作太忙,人家哪有时间给咱们管钱?” 陈静双手一摊:“那我是找不出来了,要不咱们单独招一个专职的吧?反正头仨月有经费,以后出了诗集还有外联活动,挣了钱也能给发工资!” 真是想着就美呢,一群年轻人都乐了! 当然,他们现在的目的不是挣钱,是对这个国家赤子般的热爱,对文学诗歌真诚的热爱,让他们自发的聚集在一起,成为战友! “可以让我春苗姐姐来呀!”小地精忽然插嘴道。 “啥春苗姐姐?”陈静愣了愣,“是你大伯家的春苗?” “对呀!我春苗姐姐数学学得可好啦,算账又快又准确,在门市部从来没出过错。” 黄柔怔了怔,是啊,春苗不正挺合适的嘛? 她可是高中毕业的高材生,在班上最强的一门学科就是数学,高中毕业考试还考了全县单科第一呢! 另一名副社长问:“她现在插队回来了吗?还没分配工作吧?” 这下,陈静为难了,春苗在供销门市部上班她是知道的,说要招一名专职财务也是她说的,总不能自个儿打脸吧?可要说服人小姑娘放弃大好工作来诗社,他们又拿得出啥样的薪资条件呢? 本来诗社就不是盈利机构,工资开高了也交代不了。当然,以供销系统现在的工资水平,她们也不可能比人家高! 总不能拿“理想”两个大字绑架别人吧?甘于清贫是美德,可养家糊口也是责任。 陈静为难的看向好友,不知如何是好。 黄柔也不忍她为难,不赞成的看幺妹一眼,“小丫头胡说呢,我们家这侄女有工作,抽不开身。” 其他人信以为真,也就不再提了,只说以后再商量,看时间不早,也都纷纷回家了。 黄柔累了一天,双脚泡在热水盆里,双手轻柔地往脸上抹雪花膏。幺妹讨好的凑过去,“妈妈,我帮你捶背叭!” 小拳头均匀的落在肩头,黄柔舒服的闭上眼睛,“刚才怎么想到你春苗姐姐?” “因为姐姐数学好呀,账算得又好。” 黄柔叹口气,是啊,大侄女看着木讷,可数学是真学得好,这在女学生里,尤其是女高中生里可不多见。常规思维里,大家都会觉着女生在理科上不如男生有优势,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得出的“经验之谈”或者规律总结。 捶着捶着,小地精忽然小声的问:“妈妈能不能给我一点点钱?一点点就行哦。” 黄柔倏地睁开眼睛,“要钱干啥?” 本来,现在家庭条件好转,她手里也有点小钱,可她就是不敢放闺女手里。毕竟,从小这丫头就是给多少花多少的孩子,卖字的“脏乱”她能不声不响一个星期就花光,家里大人省吃俭用好的尽着她,她倒好,拿着大把的钱请吃请喝? 你就说吧,哪个当家长的不气? 要还给她钱,那就是资助她“吃里扒外”嘞! 幺妹想不到,她现在的捉襟见肘完全是自作孽,只是可怜兮兮的说:“食堂的饭菜不好吃,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去外面吃吗?” 这是个很正当的理由,这个年纪营养最重要。黄柔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五角的纸票,“明天中午我不在家,你去外头食堂吃水饺吧。” 物价涨了,最开始二角一碗,后来二角三分,二角八分,现在已经涨到三角二分了。 老百姓手里的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想到这,黄柔又开始忧虑,是不是该再买点啥?把纸币换成固定资产? 正想着,杨老师来了,带着两个闺女。 杨丽芝进门的时候冲幺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周扒皮”,两个人“噗嗤”一乐,跑进房间玩儿。 杨美芝神色尴尬,脸上新擦的鸭蛋粉好像一层石灰刷在土墙上,两片薄薄的嘴唇也让新口红涂成了猴子屁股。 会化妆了。 黄柔怔了怔,忽然发现时光飞逝,当年那个跳舞被打断哭了许久的小姑娘,现在都初中毕业成大姑娘了! 杨老师却误会了,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在杨美芝背上拍了两下,“这死丫头不知哪来的钱,去百货商店买了些描眉画眼的,幸好现在环境好了,要半年前连我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以前,化妆,尤其是低龄女孩化妆,那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小小年纪不正经”的,像尤雯雯那样的年纪化妆都被人说三道四。 可现在,社会风貌呈现两个极端:一部分人觉着伟大的人民领袖不在了,天塌了,惶惶不可终日,总觉着要么阶级敌人随时会反扑,要么帝国主义分分钟攻破国门……另一部分,则忙着拨乱反正的时候攫取利益,也就没几个人管这些闲事了。 黄柔当然只能笑笑,“女孩子嘛,爱美是天性。” 杨老师推了闺女一把,“快来你黄阿姨跟前坐,多受她熏陶熏陶,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 杨美芝笑眯眯的坐到黄柔跟前,她嘴也挺甜的,一会儿夸阿姨皮肤好,用的啥雪花膏,一会儿夸她头发黑……不是笼统的夸一句“漂亮”,而是能精挑细选出某个漂亮的细节来,让人觉着分外真诚。 黄柔一面笑眯眯的听着,一面也暗自纳闷:这孩子平时没这么殷勤啊。 “你们诗社办得怎么样了?”这么轰动的事,杨老师就算在外培训也听说了。 “还没正式开始活动,还有点组织架构上的事没设置好。” 杨老师试探着问:“我听说你们还缺人是吧?” 黄柔一愣,有点犹豫。莫非杨老师也想进去当理事?可当初设置的理事位置就只有十六个,现在已经有八个了,剩下八个要等正式活动后再择优吸纳。毕竟,现在能进去的都是跟龙老毛大师或多或少有点关系的,也都是阳城市文化界的翘楚,要是忽然私自吸纳水平差异太大的成员进去,不利于团结…… 虽然,杨老师也是教语文的,可黄柔也不能私自做决定。 “你们这是精英火箭班,我可坐不上趟。”杨老师笑着说。 黄柔这才肉眼可见的松口气,她实在不擅长拒绝同事。刚要说点别的岔开去,杨老师忽然说:“你看我家美芝咋样?我今儿就是带她来毛遂自荐的。” 黄柔愣了,没反应过来。 “哎呀,你们不是要找一个搞财务的嘛?美芝这孩子别的我都看不上眼,干啥啥不行,可算账倒还不错。” 杨老师这话说得好,既没有过分吹嘘,也没过分贬低,听起来蛮客观。 可黄柔有点担心,说难听的,这是个连高中都没考上的孩子,把财务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她,会不会成问题? “你也知道,她读书没天赋,插队也去半年了,估摸着这两年就不用再下放了,到时候也没个工作分配……我这是夜夜愁得睡不着,正好如果你们诗社缺人的话,就让她去跟着学学,打打杂也行。” 杨美芝立马说:“我会很勤快的干活,不会给黄阿姨丢人的。” 毕竟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又没工作,黄柔确实是有点心动,但她还是说:“阿姨也挺喜欢你的,只是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不如我跟他们提一声?过几天讨论一下,再回复你们。” 母女俩几乎是感恩戴德,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谁都知道,大河诗社才刚孵化就这么声势浩大,以后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保驾护航,绝对会在文化界掀起一股强势风潮,单位多少人说陈静登上这艘大船是走了狗屎运呢! 这船,谁都想上。 136 136 第二天是星期天,加上菲菲,三个找不到工作的女孩找到周扒皮姐姐,她们还想去卖瓜子儿呢! 劳教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卖得又够便宜,只要杨美芝能炒出来,有多少卖多少。前头两天,光中午那两三个小时的工夫,她们就收获了三块多的卖货费,这可是一份高薪工作嘞! 杨美芝这次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给她们提高了薪酬待遇不说,发工资也特别爽快,该多少就多少,完了还请她们吃了不少零嘴。 就连杨丽芝也奇怪的说:“周扒皮居然良心大发现啦?会不会是又在变着法的压榨我们?” 见钱眼开的三小只,哪管她转变不转变,反正只要钱到位,她们就要去消费! 没两天,钱花光的时候,杨美芝也如愿以偿的进了诗社当实习会计,从最基本的打扫卫生、资产登记造册开始,黄柔和陈静顾不上的事情,都由她在负责。 不过,随着年后“两个凡是”政策开始出现在《人民日报》《红旗》和《解放军报》上,刚醒过来的“母亲”似乎走得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大人们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只有孩子们,依然开心,快乐的盼着长大。 高元珍的二胎依然如她所愿,是个儿子。王满银是一面咧嘴乐,一面又遗憾,他内心其实是想要个闺女的,把小猴子高玉强拉扯到三岁,当真一把屎一把尿的辛苦,鬼知道他多想要一个崔绿真那样的小闺女呀! 放暑假后第二天,幺妹就被他们接到李家沟去了。 顾三和黄柔忙工作,本来也没时间照管她,正想把她送回牛屎沟呢,王满银一来,他们开开心心就答应了。最好是去十天半个月的再回牛屎沟,最近牛屎沟忙着除四害,全村鸡飞狗跳好不热闹,那年的黄鼠狼事件他们现在仍然记忆犹新,还是避开的好。 李家沟是有名的生产大队,一个生产大队分成三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辖括着一到三个地缘相近的自然村,高家所在正是整个大队部所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王满银的手扶拖拉机才刚到村口,一群孩子就跑过来,最前头跑得最快叫得最大声的自然是高玉强。 “爸,我姐来了吗?”一眼瞅见后车兜里露出来的漂亮脑袋,他高兴地指着绿真,骄傲地介绍说:“这就是我姐,崔绿真!” 很明显,其他小孩早已“久仰大名”,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漂亮而洋气的小姐姐。 她可真白真好看呀! 她的裤子好短呀,怎么能才到膝盖呢?可是又好漂亮呀!胸口还有两根带子嘞! 她的球鞋好白呀,怎么就没沾土呢?肯定废了不老少肥皂吧! 这群吊着鼻涕黄不溜秋的孩子们,就像当年崔家姐妹们看其他城里孩子一样看着幺妹,有的嘴巴甜,已经“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开了。 虽然是姐妹,可黄柔也不能让她来白吃白住,给准备了好几大包东西,有一副新鲜的筒子骨,好几斤五花肉,还有奶粉,饼干,水果糖若干,当然少不了几斤菠萝豆,高玉强兴奋地接过去,抱着东西跌跌撞撞往家跑。 “妈!妈!我小姨给我买菠萝豆啦!” 那小身板,谁能想到声音那么大?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大家撇撇嘴,羡慕嫉妒的说:“呸,当谁不知道他有个城里小姨似的!这么大声可不就是故意的嘛?” “还不是亲小姨呢,张狂啥?” “就是,我有五个小姨我说啥了吗!” …… 忽然,有人幽幽的来一句:“可人小姨是校长,姨父是物资局领导,你小姨和姨父是啥?” “可那也不是亲小姨啊。”有人不死心,仿佛从高元珍身上找到一点瑕疵,她们的日子就能好过点,肚子就能吃饱似的。 “别说小姨不是亲的,爹也不是亲生的。”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那听不惯的人又说话了:“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好,人市里那么大的房子,还开拖拉机呢,你们谁家的男人有这本事?” “人王满银天天忙进忙出的伺候老婆,怀上就跟常年住市医院里一样,开刀生的,出月子母子俩又白又胖……你们谁家男人有这本事?” 这年代,虽然医院建的也不少了,可得花钱呐,有几个女人能在医院里生孩子?别说娃娃大了就开刀,哪怕是即将一尸两命也不可能送医院的比比皆是!以前那个苍老憔悴的,牛马一般没日没夜辛苦的高元珍,一去不复返了! 得,这天儿是没法聊了,长舌妇们悻悻的散了。 高元珍的房子是村里首屈一指的“豪宅”,又宽敞,又漂亮,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鸡鸭猪鹅整整齐齐关在圈里,她正坐在树荫下给娃喂奶。 批评王满银:“你怎么能要阿柔这么多东西,搞得跟进城化缘似的。” “嘿嘿,我不要,可他们硬要给啊,正好给猴子甜甜嘴,你没听他闹着要回城里吗?”小猴子虽然跟妈姓,可却不觉着李家沟是他的家,因为这儿没有疼他的奶奶,没有随时都能买到东西的商店。 高元珍瞪儿子一眼,把白白胖胖的小儿子竖着抱起来拍奶嗝,“幺妹饿了吧?等把明明哄睡,姨妈给你做吃的,啊。” 小儿子叫王玉明,才四个多月,奶香奶香的,比小猴子不知乖巧了多少倍,她爱得很。 “不饿,姨妈你忙吧,我跟弟弟去玩儿。”幺妹自个儿进厨房,灌了一杯甜甜的凉开水,就被全身小兜兜胀鼓鼓的高玉强拉出门了。 李家沟地处一片低洼的小盆地,气候湿润,水源充沛,土壤也肥沃,能种许多种水果和蔬菜,社员们又一个赛一个的精明能干,组建工程队和手工队,生活比牛屎沟富足很多。 小地精一进村子,就感受到这片土地的与众不同。 太肥沃了! 她必须吃几口土去!出了高家门,她凭着一口土气,顺着小路往村尾走,到了村尾再拐上一条小道,就是一片肥沃沃的土坡,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被开垦成自留地。 绿油油的草地上,开着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花花有大有小,黄的白的紫的红的,最多的就是灯盏和牵牛啦,编花环特别漂亮! 幺妹坐草地上,摘了许多搂进怀里,鼻子不停的吸啊吸,现在她发现吸土气和吃土是一样的功效,还不会流黄色的汗。关键是,不用吃一嘴的土吓到小猴子,去年有一次她就是悄悄吃土让小猴子逮到,把两岁的他吓傻了。 明明妈妈说土是不能吃的,可为什么姐姐吃得那么香?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模仿她偷偷吃土,可让姨妈一顿好打。 吃(吸)土的时候,幺妹的五窍是打开的状态,她能听见周围植物们说话。 此时的李家沟,山清水秀,绿树成荫,本该心情很好才对,可植物们似乎在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啦?” “姐姐你跟我说话吗?”高玉强走过来,手里抓着一泡不知哪儿掏来的烂泥巴,黑漆漆油亮亮的。 幺妹赶紧把他支开,对着跟前的灯盏花问:“你们怎么啦?” “嘤嘤嘤,不知道呀,好怕怕呀” 幺妹歪歪脑袋,“不是,都不知道,你怕什么呀?” 灯盏花娇滴滴的说:“他们都说好可怕” 幺妹顺着碧绿的叶子看过去,是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枝桠上挂着密密麻麻沉甸甸的青绿色小柿子。 幺妹没忍住咽了口口水,金黄色的软乎乎的柿子,她也喜欢!牛屎沟没有柿子树,姨妈每年秋天都会给她送几斤去,超甜哒! 柿子树被她盯着,不自在的耸了耸肩膀,“不是我们说的。” “那是谁说的?”到底说了什么?作为小地精,对自己水土上的事她实在是太好奇啦。 柿子树远远的指指河边,“老拐柳说的,他说要有大灾了,让咱们快跑呢。” 于是,高玉强又抱着黑泥巴,屁颠屁颠跟她跑到河边。这个时节的小河是最美的时候,清澈见底的河水慢慢的流淌着,两岸青翠欲滴的柳树排成一排,垂下大半身子在水上,似乎是在歪着身子以水为镜,水里还有几条苍蝇大的小鱼小虾,游来游去。 光看着,幺妹就觉得神清气爽。 大地真是太美啦!自然界太神奇啦! 可惜,她的好心情没持续太久。 “高玉强来玩大炮!”对岸有一窝男娃娃在喊。 小猴子立马心痒毛抓,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可他还记着姐姐是客人不能扔下姐姐独自玩耍。“我们过去吧姐,我大炮都做好啦。” 所谓的“大炮”,其实就是黑泥巴做的烟灰缸似的“器皿”,四周一圈高凸,中间凹陷处朝下,使劲砸地面上,会“噗”一声巨响,谁的最响亮还不破谁就赢了。 输的人要把自个儿“大炮”上的黑泥贡献出来,给赢的人“补锅”,黑泥被人瓜分得越多,他的“大炮”就越小,越不响亮,越输……恶性循环,所以,为了能保住自个儿的“大炮”,孩子们都是绞尽脑汁把炮做得够大够薄。 可没这技术的时候,还有个办法,就是把自个儿的“炮”弄脏,赢的人就看不上瓜分了。 这不,高玉强小朋友直接脱下裤子,提溜着小鸟儿“滋——” 那黄黄的尿冲在黑泥巴上,又反弹起来,雨点子似的四处飞溅。 幺妹吓得连忙躲开,一脸嫌弃。 高玉强这样的小脏娃娃,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 效果杠杠的,每一次他都输,可没有谁敢揪他那满含尿骚气的泥巴,他咧着嘴,双手叉腰,仰天长啸! 作为一只爱卫生的小地精,崔绿真实在是不想说认识他,又往旁边走了两步,看着一排柳树,在心里小声地问:“柳树爷爷你们好,谁是老拐柳呀?” 柳树们挑挑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找他?” “对呀。” 柳树们哈哈大笑,“找那老疯子干啥?他嘴里可没句好话。” 幺妹眨巴眨巴眼,指指刚才的小山坡,“柿子树哥哥说,他知道有大灾就要降临,我来……” 话未说完,两排柳树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东倒西歪的说:“那家伙的话你也信?就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庸脂俗粉才会被他唬住嘞。” 原来,所谓的“老拐柳”是一株精神不大正常的柳树,自从年轻的时候被人在树干上砍过几刀,又没砍断后,它的树魂也跟着丢了,长得比周围的树矮了好大一截儿,叶子也是黄怏怏的,像生病一样。 关键它还胡言乱语,总觉着天要塌下来了,今儿说要有大旱,明儿说要有暴雨泥石流,反正在它那饱经摧残的心灵里,刮风下雨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要有大灾降临”这话,它怎么着也念叨好几年了吧? 所以,居然有人相信它的胡言乱语,所有柳树同类都笑疯了,灯盏牵牛那些胭脂俗粉被吓住还说得过去,可崔绿真啊,那可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类幼崽啊! 崔绿真被他们笑得红了脸,也觉着自己可能是大惊小怪罢了,没有再找,玩一会儿就带小猴子回家了。 这是她第二次来姨妈家,高元珍肯定要好好的款待她,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一进门,那苦香苦香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太香啦! “姨妈这是什么呀?”她看着桌子上一锅乳白色的鸡汤,里头很多好多乌鸡肉,还有些树疙瘩似的东西。 “我往里头扔了几头三七天麻,你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高元珍大铁锅里还在炒青蒜,把鸡蛋煎得金黄金黄的捣碎,炒青蒜苗那真是香得让人直咽口水。 幺妹很没出息的跟在她后面,将锅洞里的火加得旺旺的,通红通红的,大锅大火炒出来的菜,比饭店里吃的还香嘞! 眼看着饭菜上桌,小猴子扔下手里的“大炮”,撒丫子往门外跑。别看臭小子人嫌狗厌,可知道关心爸爸,每次不用妈妈安排,饭菜熟了他就去喊人。 现在罐头加工厂被大队部收回去,承包给书记的亲戚家,他们也乐得轻松,不用再成天泡在厂里,专心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一个月有大半时间都是待在市里。 可今儿这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晴空万里,现在就黑得锅底似的,那雷声“轰隆隆”此起彼伏,正在妈妈背上睡觉的小明明被吓得哇哇大哭。 高元珍伸头一看,“这可要下大雨,我刚洗的尿布……”话未说完,幺妹已经抱着一堆晒干的尿布跑回堂屋了。 还顺手把院里的锄头镰刀收好,草墩板凳和明明的小床全搬到屋檐下,淋了雨可就要不得咯。 在农村,这是一个家庭生活必须的物件儿,缺一样都生活不过来。 王满银和高玉强顶着黄豆大的雨点子跑进门,嘴里“哇哇”叫着,跟个孩子似的,“不得了,好大的雨!” 他们跑得再快也赶不上老天爷,头身已经让雨打湿了,跟落汤鸡似的。可厨房也没个雨伞帽子啥的,堂屋和睡觉的屋子在另一头,距离厨房小二十米,想回屋换衣服也出不去。 高元珍忙把锅洞里尚未燃尽的火炭夹出来,放到一个破铁盆里,让父子俩把湿衣服脱下来,有火烤着,光身子也不冷。 高玉强那小不知羞的,索性连裤子也脱了,光溜溜真跟没毛猴子似的,一会儿吃点这个,一会儿吃点那个,时不时还要给姐姐夹菜,讨好一下姐姐。 他不知道什么血缘不血缘的,在他眼里,他没出生的时候就认识姐姐了,出生后经常去他们家玩儿,他跟崔绿真就是亲姐弟,村里人说的风言风语,他一概当放屁! 跟绿真好,跟王满银那头的堂哥堂姐们,他就没啥感情了,在雨花街道的时候宁愿去满大街的找无亲无故的小伙伴,也不爱跟他们玩儿。 在他们眼里,他高玉强不姓王,也不是王满银的亲骨肉,就连户口都还在李家沟呢,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土娃,看不起他。 殊不知,高玉强还更看不上他们嘞! 你们有我姐聪明吗?有我姐好看吗?有我姐厉害吗? 啥?都没有,那我为啥要跟你们玩儿 幺妹听叔叔绘声绘色的给她讲这些趣事,笑得合不拢嘴,她太懂这种有一个很亲很喜欢的亲戚可以走动是啥感觉了。外头风大雨大,盆泼大雨打在泥土地上,溅起老高的黄泥浆,很快,院子里就湾了很深的雨水。 高元珍把明明交给幺妹,跟着王满银出去,冒雨铲水。当年盖房子的时候,因为前后左右邻居都跟他们家不对付,不让把院子沟里的水流到别人家院脚,他们的院子是封闭的,一下大雨就容易内涝。 平时不在家也就罢了,它会自个儿干,可今天孩子在家,不把水铲走,孩子能在里头洗澡呢! 幺妹是知道缘由的,她叹口气。 像妈妈说的,别看姨妈家现在过得不错,可真正的委屈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生产队欺负他们,把罐头厂抢走了,邻居欺负他们,让大房子成了内涝重灾区,亲戚朋友眼巴巴看着他们这几年挣这么多钱,都打着主意呢。 她抱着胖乎乎的小明明,看着厨房里靠墙的竹篮里,是几十个玻璃罐头瓶。去年就跟玻璃瓶厂订好的,没想到厂子被人抢走了,可姨妈讲信用,既然是预定好的,就算用不上也只能照单全收。因为他们的瓶子形状特殊,卖不出去,这笔损失不能让玻璃瓶厂来承担。 投桃报李,等新承包的人去找玻璃瓶厂,要求按照高氏老字号的罐头瓶原模原样生产的时候,玻璃瓶厂也不鸟他们。 哪怕给钱也不行,因为这瓶子是幺妹和菲菲异想天开设计出来的,只能用于高氏老字号! 每每想到这茬,高元珍就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 两口子累得腰酸背痛,浑身湿透,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可也赶不上暴雨的速度,这边才铲出去,那边又迅速的蓄起来,好好的院子成了个蓄水池,王满银“呸”一声,扔下铲子和瓢,“这些狗日的,看老子不打死他们!” 农村各家院子都会开个口,内涝的时候水可以排出来,顺着一家家的院脚或者阴沟流到河里去,这是整个大农村都公认的规则,偏偏这几家邻居,眼红他们的大房子,硬是从中阻挠! 本来还可以从阴沟排,去年阴沟也让那通奸的邻居家给堵死了,把猪圈盖那儿,明摆着就是不让他们排水。 呸!这一家子可真够男人的,这么多年了还记着元珍戳破他老婆和书记奸情的仇,处处为难他们! 自个儿娘们自个儿管不住,反倒怪别人戳破他头顶上的绿帽子,这也算男人?王满银越想越气,几个箭步冲出门,“砰砰砰”砸在隔壁门上,叫嚣道:“刘老二,出来,要么把老子阴沟的位置让出来,要么来给老子铲水!” 不知道是雨下得太大听不见,还是怎么着,他拍了好一会儿没人理,实在气不过,两个飞踹踹人门板上。 这下,里头的人终于忍无可忍,隔着门板骂道:“死癞头王满银,你再踹一下试试?” “试试就试试,有种你出来!”王满银那脾气,以前怎么着也是大混子一个,这几年“从良”了,都拿他当病猫是吧? 立马一个飞踢,硬生生把人木门给踹开了。 门后的人被吓得连连后退,没想到他真敢这么横,气得咬牙切齿:“你,你等着,让队长来收拾你!不就个上绝户门的,狂个屁呢你!” 王满银真是听得拳头都硬了,一把抓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问:“啥叫绝户?我那么大两个儿子你狗眼瞎了?” “那也,也不……” 话未说完,王满银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兜心窝子踹上一脚,妈的,气死他了!还揪着不放呢! 他以前好吃懒做,人确实软得很,可这几年天天干活,锻炼出一身的腱子肉,那一脚是下狠劲踹的,男人当场就捂着心窝子满地打滚,“啊啊,痛死我了,王满银杀人啦!” 他家里人听见,再不好躲着,都纷纷出来,拿棍棒的,拿锄头的,冒着雨看着他。 当然,王满银比他们凶一百倍,比他们恶一百倍,就连高玉强,也是恶狠狠,凶巴巴地盯着邻居们:“要么铲水,要么开阴沟!” 高元珍也是气狠了,把铲子一扔,“你们看这事怎么解决吧,不然别怪我们家男人不客气!” 这么大动静,前后左右的人家,都披着蓑衣出来看,有的伸头往高家一看,再也说不出“劝和”的话来。 “哟,这都泡成澡堂子嘞!” 高元珍站里头都给淹到小腿了,换谁家能忍?浑浊的泥浆子水,波光荡漾,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死耗子泡在里头,臭得人头晕目眩! 内涝表面看起来只是淹水啥的,可时间泡久了,砖墙会被泡坏,砖坯发霉腐烂以后硬度降低,很容易就会倒塌。再说这院里总有些锄头镰刀背篓吧,总泡也会坏,坏了不得花钱置办? 最重要的,也是高元珍两口子最在意的,这雨水可是够脏的,长年累月的泡,苍蝇蚊子闻臭而来,滋生多少细菌?两个儿子又爱在地上跪着爬着玩儿,那细菌不得让他们吃进去?病了谁负责? 当爹妈的,这么多年忍过来,现在看着孩子实在是忍不住了! 农村这样的破事简直不要太多,扯来扯去无非就宅基地的事,谁家盖房多占了一点儿,谁家堵了别人阴沟……哪怕是再大的官儿来了,也掰扯不清。 两家人谁也不让谁,叫嚣着往生产队长家去了。 幺妹抱着小明明,心疼姨妈下雨天还这么糟心,不就点雨水吗?都说水来土掩水来土掩,土行就是克水行的! 小地精左右一看,没人,把大门一关,隔壁院里种着几棵老桃树,嘴里默默念叨几句,桃树就帮忙把磨刀石搬到涵洞口堵上。她深吸一口气,“呼”一声,高家院里的雨水就仿佛长了腿似的,“哗啦”一声站起来,形成一片浑浊的水幕……当然,只有她能看见。 她运足了力,那水幕不断的往对门邻居家移动,仿佛一丈巨大的屏风,移着移着,她“呼”一声,水幕断了,全洒在邻居家院子里。 九级灵力后,小地精能够短暂的,少量的操纵水土走势了。原以为这样的“异能”一辈子也用不上,谁知今儿还派上用场了! 她得意的笑起来。 没一会儿,两家人簇拥着队长回来了。 两家邻居的门都关着,大家就在大门口掰扯起来。 邻居说王满银打人,打得他心脏病发作,要去县医院躺几天,让他赔偿医药费误工费。 王满银说邻居故意堵了阴沟,让他们家水排不出去,泡坏了这么多次砖坯家什还没让他赔呢,现在要提赔偿正好,先把他们家院墙重新砌好,把阴沟开好再说。 “就泡点水怎么了?凭啥赔你钱?” “那我就踹你怎么了?凭啥赔你钱?”王满银横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他不讲理,胆敢跟他耍无赖的,还是第一个! 这气啊,要不是高元珍抱着,他恨不得冲上去再踹几脚,嘴里“妈了个蛋”的骂着,恨不得咬死他们。 队长压根就不想来,这不,雨下得大,双方又各执一词,他谁的话都不愿听,“王满银你见好就收啊,泡点水咋啦,就你们家砖墙不能泡?别人土坯不也泡了几十年,没见怎么着啊。” 队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不管怎么说,左邻右舍又不是血仇,咱们要团结无产阶级兄弟,懂不懂?你打人就是不对,赶紧给他赔不是,待会儿雨停了赶紧给人送医院去,医药费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别说王满银气得咬牙切齿,就是崔绿真听着也不像话! 这啥狗屁队长,屁股就是歪的!掰扯半天他不说邻居干的坏事,只一个劲指责满银叔叔。 原本还觉着打人不对的她,现在还恨不得给叔叔鼓掌,太欠揍了! 高元珍拦住想要开溜的生产队长,大声问:“那我家院里的水咋办?队长可得给咱们个说法!” “你要啥说法,多大点水,高元珍你这娘们咋这么矫情啊你?” “就是,就稀罕你们家青砖瓦房,这明里暗里就是说咱们盖不起是吧?”邻居一家跟疯狗似的叫嚣着。 妈了个蛋,王满银拳头又硬了! 正说着,幺妹“嘎吱”一声,把门打开了,大家伙下意识看进去,咦……水呢? 几分钟前还淹半人深的黄泥大澡堂呢?咋只剩一片泥泞了?不对,所有人揉了揉眼睛,包括王满银和高元珍,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刚才可是淌水出来的,小猴子能直接淹到胸口,还是他俩接力给抱出来的,咋……咋这么快,水就没了 倒是高玉强,眼睛一亮,大声叫道:“龙王爷收回去啦!是龙王爷!龙王爷也不让你们这么欺负我家,龙王爷发怒咯!” 小子整天爱听些神仙鬼怪故事,王老太脑子里不知道存储着多少个,一天讲三个,讲三年都能不带重样的。 这下,其他社员们也发毛了,刚才的大澡堂子所有人都看见的,不会有错,这么短的时间,就是用柴油抽水机也不可能抽得这么干净,不是龙王爷发怒是啥? 大家看向邻居的眼神,都透着不赞成,看来真是欺负高家欺负得太过分,连龙王爷也看不过眼了。 邻居张口结舌,不是吧?龙王爷真显灵了?顿时顾不上脸面,急着开门,赶紧回家躲躲去。 谁知,这大门后面像有什么堵着似的,费了老大劲才打开,“哗啦啦”一声巨响,浑水扑面而来! 所有人惊呆了,邻居家院子里居然涝了满满一院的黄泥浆臭水!开门的邻居直接让洪水给冲得连连后退! 高家院子够大,所以只淹到高元珍小腿,可邻居家院子又小又窄,这不就淹到他们大腿了吗?而且,这邻居厕所是在院里的,水往低处走,先去茅坑游一圈,将满满的茅坑里的屎尿泡得四处乱飘,比死耗子还臭! “队长,队长等等,咋我家内涝了?” 生产队长和完稀泥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么多水,我们家的被窝,米,面……啊还有钱!大家伙快帮我们铲水啊,我一辈子的家底儿都让水给泡了呀!”邻居老太太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苦苦哀求。 得,社员们躲还来不及呢,没看见那水上飘的金黄色不明物体吗? 就是给钱,也不带帮忙的! 可大家也不走,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看呐!几十名社员,就在两家人门口看着,七嘴八舌讨论开。 “不是说高家内涝吗,咋变成……”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怀疑这两家人是不是弄反了!” “可我亲眼所见呐,高家院里的水都淹到元珍膝盖了,这……莫非真是龙王爷发怒了?” 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水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跑到了邻居家去?高家只有一个城里小姑娘在带王玉明,就是有抽水机也不可能这么快! 除了龙王爷,他们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神仙能把水给指挥动。看来,真是人在做,天在看啊,这邻居欺负人高家绝户头这么多年,现在可终于遭报应了! 邻居一家子可真是倒霉透顶了,排水涵洞在哪儿他们知道,可水太深太脏了,谁也不愿潜水下去把磨刀石搬开,开玩笑,这跟吃屎喝尿有啥区别? 高家房子盖的与众不同,主人所在的堂屋卧室是特意加高座基的,比院子高出七八十公分,所以每次虽然内涝,可也只祸害院里家什,高元珍收拾得挺勤快,家什也没被霍霍几样。 可邻居家不一样啊,他们的院子跟人住的屋子就是在同一个水平面,这水淹的可不止他们院子,还有家里!幸好米面只有少量在家里,不然一年粮食都给霍霍了。只是可惜那么多床单铺盖,全他妈泡臭了! 王满银乐得都找不着北了,故意原话奉回:“哎哟不就淹点水嘛,你个大老爷们咋比女人还矫情?” “内涝怎么了,我就问你怎么了?” 这真是,不痛在他们身上,他们怎么知道有多痛呢? 从此往后,谁不敬高家两分?龙王爷都护着的人,你个凡夫俗子敢跟龙王爷对着干信不信淹你个倾家荡产试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高家三口都属于头脑简单的类型,他们一口咬定就是龙王爷在帮他们,当天晚上又给杀了一只鸡,拿了几柱香,跑河边去好好的祭拜了一番。 小地精不动声色的喝着鸡汤,补身保健的药材,那就跟灵芝一样,也是土里长出来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的宝贝,吃一头三七,相当于吃好多好多口土呢。 她才是帮大忙的人嘞! 不过,这下,她是亲眼看见妈妈说的“复杂情况”了,姨妈家以前虽然也被欺负,可总还有人看她可怜会说两句公道话,现在他们挣到钱了,谁也不会可怜他们了。 唉,要是能让姨妈家一直一直挣钱就好啦,气死这些大坏蛋! 137 137 雨还在下,可高元珍和王满银的心情却早已经绽放起两道彩虹。两个都是不爱多想,又有那么一丢丢不讲科学相信鬼神的人,要让他们分析事件本质?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管,反正从今儿开始,他们家就是有龙王爷罩着的啦! 两口子祭拜完龙王爷,兴奋得走路都是一蹦一跳哒,跟被压迫了一辈子的老农民突然一朝翻身似的,小曲儿哼得那个开心哟,要是有根尾巴,保准能摇上天。 是啊,对于他们来说,前面的几十年,没有一天不是被人笑话被人欺负的,今儿这风头出得,当真是扬眉吐气! 幺妹看在眼里,憋笑憋得肚子都快抽筋了。她决定,那就让他们更开心一点叭! “姨妈,满银叔叔,咱们的罐头加工厂还开吗?” 提起这个,两口子的心情一瞬间像被泼了盆冷水,拔凉拔凉的,“还咋开啊,都让那些狗日的抢走了。” 高元珍在丈夫腰上掐了一把,说啥呢,小绿真可是小闺女,两个粗人当着儿子说惯也就罢了,别污染小姑娘的耳朵。 王满银可没心思想这么多,他想起他们的加工厂了,刚做起名声来,这些狗日的队长亲戚就迫不及待来抢,虽然设备啥的他们也已经搬空了,也不许他们继续用“高氏老字号”的名头,可眼看着自己的赚钱生意被抢,他还是难过。 有时候,睡到凌晨三点半忽然醒来,习惯性的起床穿衣服准备上罐头厂干活,穿到一半忽然想起厂子已经转包给别人了,那种茫然与失落,甚至让他抱头痛哭。 这五年里,每一个日日夜夜,每一块砖头,每一根柴火,哪一样不是他亲手添上去的?他起早贪黑,在厂子里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可以说他王满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竭尽全力去做一件事,就像一个养大到成年的儿子,刚把他含辛茹苦供养到大学毕业能挣钱的时候,亲生父母找上门了! 他能不痛苦? 绿真发现,自从厂子被收回去,满银叔叔就多了许多白发。可他也就比妈妈和叔叔大三四岁啊! 这样的发现,已经足够让她不舒服,再亲眼看见村里人的欺负后,她开始痛心。善良的小地精发现,越长大,她越来越发现,大人有许多她曾经意想不到的痛苦。 是的,痛苦。 曾经,在幼年的她眼里,姨妈爽朗能干,能做那么那么多好吃的罐头,谁会不喜欢她呢? 叔叔一副蛤蟆镜花衬衫,整个阳城市找不到比他洋气的叔叔,朋友又多,天天能下馆子吃香喝辣,谁会不羡慕他呢? 然而,现在,随着小地精人生经验的逐渐丰富,看问题的视角更广以后,她发现,成年人有不少痛苦。 唉,有时候她甚至跟菲菲感慨,要是能一直不要长大就好了。 “他们抢就抢呗,咱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罐头厂……哦不,食品厂!”她捏着小拳头,雄心勃勃的说。 高元珍有了两个儿子后,心态不如前几年,只想稳当为主。罐头厂能开当然是好事,可被人抢走,而且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抢走,她也没办法,现在只觉着今年秋收后要能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就好了,她能种种果子把儿子养大就行。 遂犹豫着说:“可咱们现在没这条件,没场地没人不说,连信心……也没了。” 崔绿真恍然大悟,是啊,他们现在最缺的不是钱,不是人,而是信心! 坏人能抢他们一次,就会抢第二次第三次,这次是张三当坏人,下次还有可能是李四王二麻子,甚至是所有人联合一起抢。说实在的,他们在这村里已经不算善茬了,可别人依然能把他们安生立命的东西抢走……这说明什么? 崔绿真不敢细想,她觉着她立马就要窥探到一个了不得的真相。 她摇摇头,“姨妈你别怕,我叔叔说过,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单打独斗,总有朋友和亲人,如果真要做什么事,一定能做成的。” 自从发现她偷看《参考消息》后,顾三对她倒不像小时候那样有求必应的哄着了,各式内部刊物大大方方放书桌上给她看,时不时还会把她当平等的大人一样谈谈心,讲讲大道理。 王满银和高元珍被她的大道理弄得一愣一愣的,“意思是你们会帮我们?可总不能啥事都麻烦你妈妈呀。” 虽说是姐妹,可现在两家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总觉着心虚。用村里人的话说,他两口子现在就扒拉着人家副校长呢,不要脸的抱紧这根粗大腿呢! 虽然,他们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可被人说得多了,心里还是虚。 幺妹再次摇头,“不麻烦,我们是亲戚呀!” 她还记得,前两年妈妈和叔叔忙工作的时候,是姨妈天天给她做饭,吃啥好的都记得给她送一份呢。 王满银从地上站起来,烦躁的甩了甩头,忽然问:“绿真刚才说啥,食品厂?” “是哒,咱们开个食品加工厂叭,不止加工罐头,还加工饼干和菠萝豆,以后啥好吃,咱们就加工啥呗!” 本来已经在沙发上睡着的高玉强,忽然睁开眼睛说:“对,菠萝豆,吃不完的菠萝豆……还,还有钙奶饼干……”话未说完,又传来“呼噜呼噜”拉风箱的声音。 众人一看,呸!小馋嘴这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啊!臭小子闹着要跟姐姐睡,一直窝沙发上不愿上床,必须要等到姐姐才行。 但被儿子这么一提醒,王满银忽然来了兴致,“食品加工厂,需要哪些设备?咱们以前做罐头的设备还能用不?” 刚开始资金紧张的时候,他们做罐头全靠人力,从水果清洗、削皮、去核、糖煮、装罐全靠两双手,几乎是没日没夜的熬,去年资金上来了,他们咬咬牙买了一台削皮机,桃子橘子梨子放进去,一会儿出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效率提高不少嘞! “能呀,不做罐头的时候,可以做果脯啊,百货商店的果脯可贵啦,咱们自己做出来的肯定比他们好吃,比他们便宜!” 想到酸酸甜甜的果脯,崔绿真没忍住,又咽了口口水。 关于果脯价格,高元珍有发言权,她怀小明明的时候妊娠反应特大,就想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可新鲜果子她又不爱,罐头也吃怕了,听阿柔说百货商店有果干儿,她原本打算去称个半斤八两的回来,一看,好家伙! 最便宜的都得七八块一斤,这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吃不起啊! 要是自己能做,她是知道果子成本的,压根去不了多少,不就是糖渍和腌渍费钱嘛?可只要学到技术,这谁不会? 高元珍心动了。 做罐头又苦又累不说,关键是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可要是能加工果脯,那赚的可就不是苍蝇腿啦。 她那颗原本只想求稳的心,忽然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崔绿真决定,再给他们加把火,“姨妈你看小猴子多可怜呐,要是不多挣钱,以后还有人欺负他怎么办呀?龙王爷真的会护他吗?” 这无疑是给他们心上砸了重重一锤。 低迷了几个月的王满银和高元珍如梦初醒,是啊,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可孩子呢?现在还没挣几个钱呢,打主意的就这么多,那以后呢?他们护不住孩子的时候,还不得让村里人生吞活剥? 王满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坚毅和狠厉,“行,那咱们就要让这些狗日的看看,咱们办食品加工厂!” 晚上,高元珍给客房换上干净的铺盖,绿真和小猴子睡一个被窝。反正一个十岁,一个三岁,都还是小屁孩。只不过,为了防止小猴子尿床,高元珍给儿子屁股底下垫了一块塑料油纸。 第二天,雨还是唰唰唰的下个不停,老天爷仿佛要把前几年欠的雨水一次性补回来。 高元珍是急性子,既然想办食品厂,那就得早做规划,她拉着崔绿真,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 现在是不允许搞个体工商户的,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把食品厂挂靠在集体之下,譬如大队部和某个国营厂子;要么就不办厂,缩小规模,先从作坊干起。 吃够了“大队部”翻脸不认人的亏,三个人一致决定,坚决不挂靠!任何人任何集体都没有他们自个儿可靠! 作坊就作坊,当初的罐头厂不也是小作坊起家? 难就难在食品生产许可,没有这许可证,他们就没办法正当生产,偷偷摸摸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而这许可证,它又是不允许颁发给私人的。事情一下子就到了瓶颈,不上不下。 眼看着快到九点钟了,高元珍问:“待会儿想吃啥?” 幺妹指指厨房里的砂锅,那是高元珍保胎时熬药的,“能吃砂锅菜吗?” “什么砂锅菜?” 幺妹在师傅家吃过,就是有肉有菜有高汤,天冷的时候吃特爽,今儿下着雨正好,支个小炉子,给满银叔叔烫二两酒,边煮边吃,那得多痛快呐? 这主意正中高元珍下怀,她安排丈夫把昨天带来的筒子骨熬上,再片一碗五花,到时候涮着吃才爽。她则跟幺妹戴上帽子蓑衣,上自留地摘菜去。 高家的自留地在河边,二分多一点点,因为手里有点钱,不缺粮吃,所以也不种粮食,全种的是瓜果蔬菜,红通通绿油油的辣椒,墨绿的菠菜,又细又白的芹菜,还有水嫩嫩的茼蒿,这几乎全是为砂锅菜量身定做的! “绿真你站一边儿玩,别让露水打湿衣服。” 幺妹知道,带着露水的花果蔬菜不能乱碰,乖乖站到柳树下。一夜未停的大雨,使二十四小时降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所有雨水通过山沟汇集到河里,将昨天还清澈见底的小河灌成了浑浊的泥浆河。 大自然的力量啊,就是真的神奇。 忽然,什么东西打到她头上。 幺妹回头一看,是一枝柳树条。 “真调皮。” 没一会儿,那柳树条又来了,不止轻轻拍她,还把全身的柳条子飘舞起来,可明明没有刮风啊……哦,是它在疯狂的舞动四肢,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幺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开五窍,“柳树哥哥你怎么啦?” “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这是一把苍老而模糊的声音,像喝醉酒的老汉,应该叫“爷爷”才对。 幺妹一愣,这才注意到它的树杆只剩一半,似乎是被刀斧砍去大半,被砍的伤疤上再也没有长出枝条和叶子来,整棵树的树魂也没了,能说话并非它的树魂在控制,而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果然,无论她跟它说什么,它永远重复那句:“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 无意识的重复,跟村里那些得了老人病的老爷爷们一样,送医院也没用的,只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 崔绿真心头一痛,当年砍它的人也太坏了吧,还不如直接砍断的好,就这么不死不活的拖着,让人类和别的植物嘲笑它,活得一点儿尊严也没有。 她心疼的抚摸它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魂却没了,活死树啊。“我知道爷爷你已经不疼啦,也听不见我说话,我好想为你做点什么事呀。” “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 “爷爷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让我猜猜,嗯,从创口年轮看应该是七八十年了吧,至少?” 幺妹挫败,无论她说什么,它的回答永远只有那么一句。她真的很想听听它说话,也不知道自己的地精灵力对它有用没,干脆用手掌往它创口上注入一点吧。 也不敢消耗太多来之不易的能量,她慢悠悠的注,一面注一面想,待会儿的砂锅菜要调个什么样的蘸料?香油的?还是糊辣椒面的?嗯,不管什么样的,香菜小葱蒜泥肯定是要有的,再放几粒花椒,哇哇哇,口水已经不受控制啦! “谢谢你。” “嗯?”幺妹一愣,“谁在跟我说话?” “是我,我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原来是那棵老拐柳,她眼睛一亮,惊喜地问:“爷爷你好啦?爷爷你能说话了吗?” 一定是的,连声音都清晰了好多呢!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我从没有一天这么舒坦过。”老拐柳的声音,从醉汉变成了很正经的中年人一样。 幺妹把手收回来,看了看手把掌,地精灵力这么神奇?不止能给它们防虫,还能治精神病?是的,她认定它就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像思齐哥哥一样。 老拐柳顿了顿,叹息着说:“顶多三天,大灾就要降临,小姑娘你能跑还是跑吧。” “什么大灾?” 老拐柳看向远方某个方向,“山摇地动,天塌地陷,除了草木,人畜不生。” 幺妹大惊,这可真是大灾啊! “爷爷能不能具体说一下,是哪个地方?” 老拐柳指指西南边。 幺妹在心里迅速的划拉出大河口的地图来,忽然惊诧道:“那儿不是牛屎沟吗?” 老拐柳摇头:“我不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贪心的人太多,终究会毁了大自然。” 幺妹紧张得鼻尖冒汗,“是,是真的吗爷爷?真的是牛屎沟?那是我的家呀,我的爷爷奶奶伯伯伯娘姐姐妹妹都在牛屎沟……”而且,不止她的家人,其他人也是别人的家人。 老拐柳听见,回头看着她。 那是一种悲悯。 “我混沌这么多年,早已参透天机,但有些话不可说,快让你的家人离开吧。” “离开?”幺妹一愣,能去哪儿呢? 莫非是进城?要是城里也发生“山摇地动,天塌地陷”呢? “那爷爷能不能告诉我,大灾会不会波及别的地方?这场大灾,是地震吗?”她记得报纸上说的河北地震就是这样的描述,一夜之间家园全毁了。 可老拐柳已经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他苍老的眼角,流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这是植物对人类的悲悯。 崔绿真知道,它不会再说了,再说就是泄露天机。 高元珍开开心心的哼着小曲儿摘菜,忽然听侄女说要回家,忙紧张的问:“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吗?” 幺妹摇头,她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回到牛屎沟去!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过几天雨停了再出山吧?” 幺妹很坚决,“对不起姨妈,我下次会再来的。” 高元珍看她小人儿一副大人表情,非常凝重,也就不好再挽留,赶紧回家叫丈夫送她出去。 王满银也是很诧异,“这雨停不下来,等过几天怎么样?” 崔绿真急得手心冒汗,牛屎沟住着的是她最爱的人,老拐柳说最迟三天之内就会发生地震,哪怕晚一秒钟都有可能酿成终生遗憾。 “叔叔快送我回牛屎沟去,我真的很急。”她红着眼睛说。 这可把两口子吓坏了,幺妹从小乖巧不哭不闹,红眼圈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两口子背上娃娃送她出门,因为雨下得太大,拖拉机和自行车都出不了山,他们只能在泥泞的山路上摸爬滚打。 一路上,他们听幺妹说牛屎沟要地震,也震惊了。 毕竟,石兰省虽然山高路远,可很少会地震。 “要是地震的话,那肯定不止一个地方,咱们李家沟是不是也……” 幺妹很肯定的摇头,“李家沟是安全的。” 她知道,地震的原理是地壳板块运动,一旦发生,规模都会非常庞大,震源范围至少是几个县市。可老拐柳说的,应该不是常规地震,很有可能是陷落地震,或者人工诱发地震,范围不大。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雨太大了,姨妈你们快回家吧,我认路。” 高元珍怎么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没事,我们也去看看。”两个孩子被蓑衣盖着,趴在他们肩头。 幺妹一想也是,姨妈和叔叔脑袋灵,跟着去说不定还能出点主意,她怕自己太紧张会把什么给忘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紧张和害怕,比当年被黄鼠狼抓走还害怕。 毕竟,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命,可现在却是全村人的命。 三个小时后,淋成落汤鸡的五人,终于跌跌撞撞来到牛屎沟村口。 雨幕里的牛屎沟,宁静而祥和,一点钟不到,家家户户上空炊烟袅袅,有还没吃饭正在做饭的,有已经吃过饭正在煮猪食的。农村人都觉着煮熟的猪食比生猪食更有营养,猪吃了能长得更快更肥。 可他们绝对想不到,岁月静好旁,是一头怪兽在等着,随时有可能将他们撕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下着雨,绿真咋回来了?”顾老太出门倒煤灰,看见她很奇怪,怎么几个人的神情不太好的样子? 再看老三和她妈没跟着,反倒是她姨妈,顾老太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你爸妈咋了?” 幺妹摇头,“奶奶,我们没事,要地震了,你们快收拾东西,赶紧出山。” 顾老太不仅不当真,还笑着说:“啥地震嘞,咱们牛屎沟没地震,赶紧进来换衣服。”说着就要去抱小落汤鸡高玉强。 幺妹急了,跺着脚说:“是真的要地震了奶奶!” 顾老太抱着高玉强亲了两口,“行行行,赶紧进屋来,想吃啥,奶给你做。” 还是一副把她当小孩话的模样,反正就是不信呗。不是顾老太麻痹大意,就是整个牛屎沟,随便找个老人告诉他们,人说不定还把她当大傻子看呢! 崔绿真急得不行,扔下她,咚咚咚就往崔家跑。 老崔家,已经吃过中午饭,大伯和大伯娘在屋里睡觉,奶奶正在屋檐下坐着搓麻绳。檐下搁着几只铁皮洋桶,正在接瓦沟里低落下来的雨水。 年逾六旬的崔老太头发黑多白少,这几年儿子儿媳们一个个出息了,她操心事不多,再加老头儿也退休回来,分居多年的老两口终于能在一个屋里生活了,仿佛连人也年轻不少。 “奶奶。” 崔老太以为自个儿看错了,忙揉揉眼睛,“呀,你怎么回来了?” 崔绿真一个箭步冲过去,嗅了嗅鼻子,打量着院里的植物们,牛卵树正打呼噜,栗子树也在睁只眼闭只眼,迷迷糊糊,谁也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听见她的声音,大黑猫从屋檐下伸头看了一眼,闲庭漫步走过来,挨着她的腿挠痒痒似的蹭了一会儿,“喵——”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熟悉。这让崔绿真不禁怀疑,莫非老拐柳说错了?如果真要地震,动植物们应该是最敏感的呀,因为有地震波,它们能提前感觉到,不可能还这么悠哉悠哉。 她那句“要地震了”就忍在嗓子眼里,“奶,我肚子饿。” 崔老太赶紧放下搓了一半的麻绳,“哎哟,我去给你热饭。” 正说着,王满银一家四口也进来,跟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黄泥浆子糊一身,这可吓坏崔老太了,惊声问:“这是咋了?” 赶紧喊崔建国和刘惠起来,给他们找身干净衣裳换换,就连小猴子和小明明,也换上小彩鱼的衣服,冷得直打喷嚏。 崔老太热饭,刘惠从灶膛里夹一盆火炭放堂屋给他们烤着,“小明明别是冻感冒了吧?我去找药。” 自从和黄柔认了姐妹,高元珍也来过几次崔家,不说别的,就是冲她手里那么大个挣钱的罐头加工厂,她也得待她客客气气的。更何况,高家这俩儿子,可是她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的“带把儿”的啊! 快四十岁的刘惠总觉着,跟她差不多大的高元珍都能生,她肯定也还有机会,抱抱她的儿子,说不定就沾了她的喜气呢?每次一见面,她都是抢着抱的! 等吃上饭,幺妹才把自己急忙赶回来的原因说了,崔老太跟顾老太一样的反应,“害,我当是什么事呢。” “是地震呀奶奶。” “地震怎么啦?” 崔绿真一口米饭梗在喉咙,“是地震啊,就河北那样的地震,会,会死很多人的。” 然而,崔老太只顾着给他们夹菜,一点儿也没把她的话放心上,“甭怕,咱们大河口没地震。” “可地壳板块是会运动的呀,说不定漂移着漂移着,咱们大河口就漂到地震带上了呢?” “啥漂移?” 要让崔老太相信地球上的每一片陆地和海洋是在不断漂移运动的,她才不信嘞,不然——“为啥我头不晕呢?” 坐自行车拖拉机班车一切会动的东西都会头晕的崔老太,觉着宝贝孙女就是奇奇怪怪的书看多了,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崔绿真鸡同鸭讲半天,终于无奈的不得不承认,要让安逸了一辈子的牛屎沟老百姓听她的话撤退,看来是不可能的。就连自己家两个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的奶奶都不信,其他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都说地震前青蛙会满地跑,你看这干干净净的哪儿来的青蛙?” 幺妹竟无言以对。 春芽和小彩鱼拉她进三伯娘屋里玩儿,小猴子也屁颠屁颠跟进去,炕上铺了张凉席片儿,大家盘腿坐在上头,屁股凉丝丝的。 可崔绿真的心,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死了。 地震这样巨大的天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撤出去有备无患,要真是虚惊一场再回来就是,可要是真发生了,那挽救的可就是上千条人命。 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担心的可能是万一没地震,大人会怎么责怪他们虚张声势,可崔绿真心里眼里只有她爱的人,如果真没有地震,她会很高兴,哪怕被他们责怪她也高兴。 生命,在任何时候都是最宝贵的。 她紧了紧拳头,得想个办法,哪怕是哄也要把家人哄出去。 十一岁的春芽还是小孩心性,依然热衷于玩过家家抓石子儿翻花绳,跟小彩鱼在炕上拿着红毛线翻来覆去的念着口诀,十根手指灵巧的翻着,指下生花。 小猴子把春芽满满一罐玻璃珠倒出来,滚得一炕都是,他用被窝把炕沿围起来,在里头跪着弹,打得专心致志。 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开心,那么的无忧无虑。只有小地精,心里急死了快! 她也坐不住,下炕趿着鞋子来到院里,雨还在下,只不过势头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滴答着。她仔细回想看过的书里,关于地震征兆的描述,好像就是动植物异常,井水冒泡,地面鼓包,其他的没印象了。 毕竟,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是随着科学技术水平不断加深的,现在所能达到的程度不过如此。要造假,那就要让家里人亲眼看见地震“征兆”,越多越好。 有了! 幺妹走到自家水井旁,伸头往里看了看,窄窄的井口是用碎石块堆砌的,形状不规则,棱角很多,看下去黑幽幽的,连水面也是黑的。 里头仿佛储藏了一井汽油,而不是地下水。 幺妹微微用灵力,将水面升上来几米,让人站在井口就能看见里头清幽幽的水面,再用灵力,水里就如愿的冒起小泡泡,用力越猛,泡泡冒得越多,渐渐的像锅里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 “呀!这水咋啦?” 小猴子听见她的惊呼,第一个跑出来,“姐咋啦?” 幺妹很满意他的大嗓门,故意指着水井说:“你看井水咋冒泡嘞?” “哇哦!好大的泡泡,爸妈你们快来,井水冒泡啦!” 高元珍和王满银正在堂屋里陪两位老人说话,听见儿子的大嗓门,不由得走出来,想让他别吼这么大声。 可高玉强是什么人?那可是看见泡新鲜狗屎,只要觉着新奇都会拉爹妈来看的人,立马二话不说撒泼耍赖把高元珍拉过来,“妈你看。” 高元珍没忍住“啊”一声,“满银快来,咋这么多泡!” 要是在铁锅里,那就是即将要沸腾的! 崔老太一听,也赶紧过来,当场就被吓得双腿战战,“井水冒泡,要……要地震嘞!” “真地震”高元珍和王满银同时惊呼出口,他们虽然跟着幺妹回来,可看着牛屎沟一派岁月静好,也不怎么相信的。 “小时候听我娘说过一次,她小时候咱们这儿也翻过一次地龙,就是先从邱大土司家水井冒泡开始……”她赶紧转向脸色苍白的幺妹,“你确定真会地震?” “真的奶奶。”小地精咬着牙,这么长时间操控井水,灵力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我们快出去吧奶奶。” 崔老太咬着嘴唇在院里踱步,那“咕噜咕噜”的冒泡声仿似一把铁锤,一声一声锤在她心间,正想把老头儿叫出来商量一下,忽然,院里的牛卵树和栗子树疯狂的抽动起来,像地底下有什么在咬噬着它们的根。 崔老太一辈子的勇气和果决在这一刻全冒出来,“赶紧收拾东西。” 刘惠好容易能靠柱子上眯会儿,刚闭上眼,忽然被婆婆一声吼得莫名其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娘说啥,收拾东西要去哪儿?” “逃难,捡紧要的拿,赶紧的。” 刘惠撇撇嘴,不知道婆婆发的哪门子疯,“逃啥难呢,是鬼子进村,还是大饥荒呢?” 崔老太白她一眼,“要地震了,你不怕死就好好待着。”她把家里仅剩的两个男人叫出来,“建国去通知村里人,老头儿赶紧把粮食搬进地窖。” 她下意识觉着,再怎么震,那也是地面上的事儿,地底下是最安全的。粮食嘛,被土埋了也没事,只要及时挖出来,不会坏。 刘惠目瞪口呆,“真……真震啊?” “自个儿看水井去,难道还是假的?” 刘惠奔过去,被那“咕噜咕噜”的泡泡吓一跳,捂着心口“哎哟”叫,别的她不懂,可井水冒泡,那是古人传下来的经验,错不了! 她赶紧跑回房,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掏出一包私房钱,揣在胸口上,又把家里崔建国放钱的布袋拿出来,贴身放好。可收拾着收拾着,她想起院里的猪鸡鹅,可都是一年的指望呢!到时候房子震塌了会不会把它们埋了? “娘,牲口咋整?” 崔老太正手忙脚乱,烦躁道:“牵走!难不成让它们等死?” 看大人忙成这样,春芽小声问妹妹:“我们要去逃难吗?逃去哪儿呀?” 崔绿真认真想了想,“去大河口叭,我们有房子住。”可惜村里其他人,却只能另想办法了。 给千多号人安排住的地方,这是她解决不了的,到时候公社会想办法吧,公社解决不了还有县里,市里。 想好这些,她赶紧回小耳房打包行李,就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两双鞋子,其他的都在大河口。春芽的更少,除了钱她啥也不要,连书本也不要,正好可以不用写作业嘞! 大家迅速收拾好要紧东西,赶着猪鸡鹅出门,其他人家却毫无动静,甚至还有人出来看热闹嘞! “哟,真逃难啊?” “瞧这家底也没带完,逃几天还得回来吧?” 有的老头老太干脆表达他们的不屑:“呸!贪生怕死,咱们牛屎沟人杰地灵,咋可能翻地龙?” “就是,就是全中国地震,咱们牛屎沟也不会震!” 崔绿真还想劝他们,奶奶拉了拉她的手,倒是顾家,被崔建国劝动了,宁可信其有,收拾了几样要紧东西,背着包裹站村口等他们。 看吧,自从结了亲,这崔家和顾家就穿起一条裤子,连贪生怕死逃难都结伴嘞! 138 138 就这样,崔顾两家结伴,冒雨往大河口去。 只是,走着走着吧,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了。 这好端端的,都走半小时了,也没见哪儿震呀?这不依然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吗? 几个孩子赶着四头猪六只鸡两只鹅四只鸭子,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猫,别提多高兴啦,这不是逃难,是度假! “妹,待会儿我们去买冰棍儿吃吧?”春芽牵着幺妹的手问。 幺妹抬头望天,雨还在下,凉飕飕的,吃冰棍儿? “对呀,冰棍儿饼干橘子糖,姐姐最喜欢。”小彩鱼也凑过来。 “去去去,有你事儿吗?”在春芽心里,她跟幺妹是最亲的,现在是两个大女孩的私密时光,她来凑啥热闹? 小彩鱼挑衅似的抱住幺妹另一只胳膊,“哼!” 高玉强那小猴子,没心思管这边,他呀,看上顾家的大肥猪啦,膀大腰圆屁股一扭一扭的,如果骑上去肯定特别厉害! 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趁大肥猪不注意跳上去,双腿夹紧猪肚子,“驾——” 其他人:“??” 突然被泰山压顶的大肥猪:“??”撒丫子就跑。 高玉强还知道伏低身子,趴在猪脊背上,双手紧紧抱住猪脖子,顿时,猪叫声,鸡鸭鹅叫声,大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小猴子别怕,对,趴着,爸爸来了!” 高元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高玉强你个短命鬼,信不信老娘今儿揍不死你!” 那大肥猪跑了一两百米,好像发现它背上的小屁孩不可能下去了,只好“哼唧哼唧”着,低头啃起路边的草来。这年头养猪,不是完全的圈养,家里有老人娃娃的,都会上山放猪,给补充点野草野菜,骑猪的娃娃不少,似乎是习惯了? 自以为降服了一头天蓬元帅,这可把高玉强高兴坏了,“妈你看,我把天蓬元帅制服啦!” “姐你看,你要骑吗?我会让它乖乖听话,不把你甩下来。” 崔绿真:“……” 大人们看没危险了,纷纷哈哈大笑起来,“玉强结婚那天我们得好好看看,会不会下雪。” 石兰省风俗,说结婚当天下雨下雪的话,一定是小时候骑过猪。 笑过闹过,崔建国忽然停下来对父母说:“爹,娘,要不你们先去大河口待几天,稻穗生虫了我得分派一下任务。” “咋,你不去?” 崔建国摸摸脑袋,一开始他也被吓到了,可现在一看,风平浪静,啥动静也没有,他又觉着,约莫是虚惊一场。没看见身后多少人笑话他们两家?那他就回去吧,大小也是个生产队长,大队干部,可不能让社员戳脊梁骨。 “就是,娘你们就当去大河口住几天,我们先回去把庄稼伺候上。”顾老二也这么说,他脸上臊得慌。 要是发生点啥还好,现在啥事没有,他们就这么跑了,难怪全村人都笑话他们呢。现在回去为时未晚,别人再提这茬,他们就说老人带着孩子去大河口住几天,天经地义,也说得过去。 崔建国拐了拐老婆,“走,咱回去。” 刘惠却撅着嘴,“走都走了,回去干啥,咱们就去阿柔那儿住几天又咋?” 崔建国皱眉,“孩子去就行了,你个婆娘跟着去算啥?” “崔建国好狠的心啊你,你爹你娘你闺女能去逃难,我为啥不能去?只有他们跟你是骨肉血脉,我就是外人是吧?” 得,刘惠一扯皮,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他们。 “刘惠你闹啥呢,家里没事,咱们回去把活先干上。”崔建国笃定,什么井水冒泡,是老娘和老婆夸张的说法,要震早震了。 可刘惠不愿回去,倒不是怕地震,她单纯就是想去城里享几天福,平时还没理由去呢,现在这么正当的理由,阿柔他们又有三套房,多的是地方住,为啥不去? 崔老太真是糟心死了这两口子,还好意思问为啥不选他们养老,要选了她得活活被气死,都这时候了,一个还爱面子,一个还惦记着占阿柔便宜,她真想敲开两口子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塞满了猪屎。 “都给老娘走,别废话!” “娘……” “娘啥娘,你今儿要敢回去,你就不是我儿子。” 崔建国只能暂时屈服,反正他被老娘压迫习惯了。可顾老二也犹豫啊,他看着顾老太欲言又止。 顾老太被刘惠几句话惹得,心里不是滋味,心疼老三买的房子要伺候这种前妯娌,一面又糟心她的孙子在哪儿,这都五六年了,两个儿媳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一直压制着不敢想的猜测,莫非真是儿子的问题?不然两家都是蜜里调油的小日子,丽华没生过不好说,可阿柔是生过的啊,咋就这么玄乎? 这个猜测,比儿媳们不能生还让她备受打击。 打击之下,她也没底气说儿媳了,她们爱怎么怎么着吧,她就当自个儿是瞎子聋子,哪怕是陈丽华带着老二回娘家看她爹娘,一看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她也不敢吭一声。 甚至,有时候,她还想偷偷劝劝两个儿子,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当然,这还只是停留在想法阶段,她怕说出来伤了他们的自尊,一直不敢开口呢。 大人们心思各异,只顾着往前走,哪知小彩鱼蠢蠢欲动,啥时候悄悄爬上了自家黑花猪背上。 她常跟着奶奶喂猪,黑花猪对她很熟悉,倒没有惊得乱跑,一副稳稳当当悠哉悠哉的模样,跟在众人身后,哼唧着,啃着草,一面走一面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幺妹用脖子里挂着的钥匙开了门,三家大小十六口人进了“小麻雀”,可把闹闹兴奋坏了,扇着翅膀跳上跳下,“彩鱼!彩鱼!” 你就说这鹦鹉它贱不贱吧? 冒雨来的众人全身湿透,黄泥浆子裹一身,真是狼狈到家了。非常懂事的小地精,一面给他们烧热水,一面找出叔叔和妈妈的干净衣裳。 刚换上,顾三和黄柔回来了,小两口笑眯眯的进门,心想趁闺女不在,他们可以好好的过过二人世界,也不打算做饭了,没买菜。 谁知一进门,被黑压压一屋子人给吓坏了,“这是咋?” 幺妹忙把要地震的事说了,顾三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地精身份,但这么多年共同生活他也隐约知道她是不同的,自然相信她的话。 “那村里其他人呢?” 崔建国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他,他们不愿出来。” “你们去劝过没?” “劝了,我跟崔大哥去的,挨家挨户。”顾二插嘴道。 顾学章皱着眉头,这就不好办了。他们知道幺妹的特殊,她说地震就一定会地震,可其他人只当他们贪生怕死,再劝,那肯定是要招人恨的。 说句难听的,村里人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地震是天灾,不是开玩笑的,等真看见“棺材”,那落泪也来不及了。 其他人拥挤的坐在沙发上,凳子上,看着顾学章踱步,“如果不愿主动撤离,那就只能靠公社动员了。” 他转身拿上一把伞,“阿柔先看晚饭怎么解决,我去公社一趟。” 他在大河口这么多年,跟公社书记和革委会负责人也算老熟人,看能不能说动他们,上村里动员去。无论任何时候,中国人都是比较相信官方说法的。 崔绿真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往下落了两分,叔叔就是叔叔,她的小孩子办法不管用,只能大人的手段出面啦。 崔建军听说老婆和闺女都来了,一下班跑来问情况,听说要地震,赶紧说:“那先别回去,多住几天,咱们买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嘛,我去叫二哥,咱们将就一下。” 黄柔则提出让大家住进县城去,那边的两套也是空着,这年代基本没人租房子住,闲置这么多年可把崔老太心疼坏了。 她大手一挥,“成,待会儿拦个拖拉机去。” 这亲娘跟婆婆就是不一样,她不愿意也不忍心跟小三口挤。 “那那些家伙什呢?”刘惠指着楼底下哼哼唧唧的猪鸡鸭鹅们问,几个孩子守在下头,不愿上来,说是怕别人偷了她们家的宝贝。 黄柔头有点大,这些可都是两个家庭的资产,农民们辛苦几年才置办下来的。可城里地方窄,没处搁啊,她认识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住楼房,去哪儿给倒腾几个猪圈来? 高元珍自告奋勇,“饭不跟你们吃了,我和满银把猪赶李家沟去,保准给你们喂得白白胖胖不掉一斤肉。” 这可是要粮食和精力的呐,其他人感激得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崔老太哽咽着说:“行,元珍你们这份情,咱们记住了。” 在这种时候,有个外村的可靠亲戚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保住这些牲畜,他们的家底儿也就算保住了。 “猴子咱们走,给你弟找个帽子,别把他淋感冒。”王玉明也是个小可怜,跟着爸爸妈妈跑东跑西,虽然是背在身上,可雨水还是浇得他一头一脸。 他哼了几声,大人忙着赶路,也顾不上他,哼着哼着,在雨水的浸泡下,又睡着了。 也就这年代娃娃养得糙,大人们不会大惊小怪。 高玉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他就喜欢孩子多的地儿,不愿跟爹妈回李家沟。 王满银把眼一瞪,“别在这儿麻烦小姨,听话咱们回去,明儿再来。” “不要不要我就不要!”高玉强叫着,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他跑得太急,不防在四楼转拐处跟人撞到一处,对方痛得“啊”一声叫起来,“哪里来的兔崽子” 一把又尖又利的女声叫起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刘惠只觉着莫名的熟悉,旋即又是一连串的惊叫:“哎哟,痛死我了!老公老公你快来,我肚子疼……” 大人们赶紧跑出去,才发现这可不得了,高玉强撞到刘珍了!楼道里有水本来就滑,双方都没防备撞一起,可不就把她撞得跌坐在地上了。 刘珍要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她现在可挺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子,随时都有可能生产的肚子,跟鼓一样大啊! 偏偏胡雪峰还没下班,胡家兄妹俩也去了姨妈家,高元珍吓得胆战心惊,“大妹子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这就送你上医院。”她生过两个,知道这事的危险性,也顾不上揍高玉强了。 任何时候,人命都是最重要的。 刘惠伸头一看,“小妹?” 刘珍看见她,仿佛看见天王救星,“姐,我肚子疼,快不行了,赶紧拉住他,别让这小兔崽子跑了,我得……”话未说完,就见她屁股下头湿了一片,隔着裤子也不看不出是不是血。 众人大惊,赶紧七手八脚将她搀起来,幸好今天下雨顾三把郝顺东的吉普车开回来了,就停在楼底下。王满银急得满头大汗,坐上驾驶位,拿出开手扶拖拉机的架势,抱着方向盘跟木偶人似的,一动不敢动。 他从没开过汽车,可在场的人里,老的老,小的小,他不上就只能让刘珍等死了。 一想到是自家儿子闯的祸,他双手就控制不住的发抖,万一刘珍要有个好歹,他们可咋办?这臭小子,有事好好说不行,怎么就要往外跑?往外跑也就算了,居然撞倒一孕妇,早知道他就不吓他了,在这儿就在这儿。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满银把车开得歪歪扭扭,横冲直撞,也幸好路上没几辆车,任由大吉普跟个醉汉似的。 刘珍躺在汽车后座上,扯着嗓子的喊叫,不是喊疼,而是骂高玉强,什么“小兔崽子”“有爹生没爹养”“短命鬼”“棺材瓤子”……高元珍除了听着,除了赔不是,承诺会承担医药费外,还能干啥? 要怪只能怪她自个儿没把孩子教好,干啥都横冲直撞,这回终于闯祸了吧? 倒是崔老太生过的孩子多,经验足,大声道:“有那力气还是省省吧,待会儿有你哭的。” “亲家婶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我跟你们才是亲戚,这兔崽子算哪门子亲……哎哟!” 崔老太冷眼瞥着她,非常冷静地教她深呼吸,“不好好学,孩子憋死在肚里可没人负责。” “孩子会憋死?那可不行,不行,这是我儿子!”刘珍这才照着崔老太的嘱咐深呼吸,把力气节省下来。这可是她跟胡雪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在胡家的立身之本。 听胡雪峰说,最迟下个月他就能升副厂长了,到时候涨工资不说,走出去谁都得高看她两眼。尤其吧,胡雪峰现在春风得意,又留过洋,比大部分中国人多了种洋人的气质,简称洋气!三十出头的他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盯着呢,不生个儿子绑住他,她不放心。 要说刘珍,这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都快生孩子了,满脑袋想的还是怎么捆住男人的心。 刘惠看她四处乱转的眼珠子,冷哼一声。 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看猪,幺妹也没跟着去,她接下看管高玉强的任务,不能再让他乱跑。 春芽和小彩鱼骑猪上瘾了,两个人轮流着把四头大肥猪骑了一遍,引来无数大人孩子侧目。 连杨丽芝听说,都赶紧跑来看热闹。 “绿真,听说你们家楼下来了几个骑猪的……” 幺妹指指玩疯了的春芽,十分不想承认:“喏,就是我姐和我妹。” 杨丽芝“啊”一声,目瞪口呆。像她这样的城市小女孩,只听说过骑马骑驴,骑猪……这真是最穷的村里小孩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没想到,被全厂孩子传为笑谈的骑猪少女居然是好朋友的姐妹!那个姐姐她见过,跟她同岁呢! 为了不让肥猪啃花坛里的植物,幺妹拿来几斤玉米粒,一点点的撒在地上给它们吃,把几个猪肚子吃得胀鼓鼓的,又端下两盆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这不,吃饱了尾巴一撅,两泡猪屎拉出来,正好拉在楼道门口。 幺妹扶额,他们家这回要让邻居们恨死了吧! 偏偏春芽还是个不讲理的,“黑花咱们走,上那边去。妹啊,猪屎多臭呐,你快离远些。” 幺妹指着还冒热气的猪屎,“我们打扫一下吧。” “你傻啊,这又不是你家的地盘。” “不是,可这是咱们整栋楼的入口啊。” “又不是你家门口。” 幺妹:“……”她觉着,自己跟春芽姐姐是没法儿沟通的。 这年代的小区可没物业,公共区域脏了都是靠大家自觉打扫,街道居委会也管不到市三纺厂里来,可就算有物业,自家动物拉的屎也该主人负责吧? 作为一只有责任心的小地精,她捏着鼻子站得远远的,“小猴子上去拿扫把撮箕,要装一撮箕煤灰下来哦。” 而此时的小猴子,乖乖缩在屋檐下抠手指。他知道自己闯祸了,爸妈本来就没钱,那个阿姨送医院肯定花许多钱,家里没钱了怎么办呀? 听见姐姐使唤,立马往楼上跑。 这猪屎,尤其是新鲜猪屎,可不是一般的臭,软软的热热的,尤其吃多了玉米粒拉出来的,奇臭无比。高玉强被她指挥着,先把煤灰倒一边儿,将猪屎铲撮箕里,再把煤灰扫过去盖住那块地儿,用脚踩上几下,把地上的猪屎印迹和气味吸附干净。 她舍不得把猪屎乱倒花坛里,颠颠的提到大松树下,有“好东西”自然要给好朋友咯。 “松树哥哥,你们要猪粪吗?超臭的哟!” 两棵松树长得更高了,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苍苍翠翠的,又高又精神。“要啊,记得就放我们脚下,不然待会儿大暴雨一下,就被冲走了。” “白白便宜下头那几个。” 在它们“下游”,几株娇艳的美人蕉冲他们翻白眼,稀罕! 幺妹果然乖乖给它们放树脚下,又用撮箕挖了点土围起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下暴雨呀?” “半夜。” “多大的暴雨呀?”那待会儿得记得收衣服。 大松树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很大,山崩地裂。” “啥”幺妹一顿,“是咱们这儿山崩地裂吗?” “不是,应该在那个方向。” 幺妹一看,这不还是牛屎沟吗? “松树哥哥你确定吗?或者,你怎么知道的呀?” 大松树伸个懒腰,“当然确定,你哥怎么说也在这儿生活八年了,自然有我的门路。” 幺妹相信它的话,再三追问,可以确定地震就是发生在半夜,大概凌晨三点的样子。哪里还顾得上管猪屎撮箕,撒腿就往家里跑。 崔建国和顾老二在客厅里手足无措,兀自熬煎着。 他们心里就跟一千只蚂蚁乱爬似的,一想到田里的稻穗刚出一半就让虫蛀了,不好好驱虫今年的粮食又要减产了。眼看着社员们的积极性一年不如一年,虽然风调雨顺可粮食产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他们急啊! 农民没了粮食,怎么生存? 说实在的,崔建国这队长是赶鸭子上阵,代替张爱国守江山的。他在村里也没啥威信,那些闲工懒汉他是叫不动,每一次分粮分钱都是在争吵打闹中结束,谁背后不说他闲话? 没这金刚钻还偏要揽瓷器活儿!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当时可是民主推举出来的。 关键吧,崔建国以前可是因为投机倒把被拉去劳教过的,算是政治污点,压根没想过自个儿还能有当队长的一天,反正信心也不足,就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是今年再让水稻受灾减产,到年底大家都饿肚子,还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给骂得活过来?农村人不争口吃的,争啥? “唉!”崔建国跺了跺脚,决定不管了,他就是要回村。 虽然天已经快黑了,可他带着手电筒,夜里到家,明儿就能开始干活。顾老二同他对视一眼,两个庄稼汉子一拍即合,走! 幺妹刚到门口,遇见偷偷摸摸的他们,仿佛看见大救星,“大伯二伯,快点儿回村。” “嗯” “半夜三点地震,快回去叫大家撤离。”她急得小脸通红,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的。 可崔建国和顾二却神色尴尬,明明风平浪静的,这闺女咋还说地震呢?井水冒泡也冒那么久了,要震早震了吧。 幺妹一看他们脸色就知道,无可救药了。眼珠子一转,“我跟你们回去,咱们快走!” 来到楼底下,跟“骑猪少女”们说一声,他们就往村里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打着手电筒的他们,比白天出山时困难多了,因为基本全是上坡路段,烂泥滑得人直往下坠,要不是两个伯伯一手一个的拉着她,小地精不知要跌多少个马趴。 偏她还不敢乱用灵力。 白天“井水冒泡”用了快一成灵力,待会儿说不定还能用上,就是吓,也要把村民们吓走。 且说顾学章,去了公社,发现书记和主任都不在,文书说上县里开会去了,要明儿下午才回来。革委会委员们都是各大队的书记和队长,平时也不坐班,他找了一圈,只找到个妇女主任。 这妇女主任一听他是牛屎沟的,忙问他知不知道崔建国和黄柔。 原来,这正是当年在劳教场上帮着高元珍说情的妇女主任,老大姐工作十分负责,下班了还没走,不然顾三又得扑空了。 听他说他就是黄柔的丈夫,老大姐对他印象很好,听说牛屎沟会地震,吓得“哎哟”一声,忙问他哪儿来的消息。第一反应——会不会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搞鬼? 去年河北大地震发生后,就有不少阶级敌人冒出来,散布谣言,说还有地震,吓得当地老百姓人心惶惶,引发了不少社会治安案件。 就她她也不信牛屎沟会地震啊。 顾三非常认真地把井水冒泡的事说了,又硬着头皮添油加醋编了些别的征兆,再拿出自个儿作为国家工作人员的证明,老大姐这才半信半疑,给县里挂电话。 县里接电话的是革委会秘书,正准备下班,给她敷衍了事。 顾三一直紧张的在旁边听着,直接一把抢过电话,“让刘爱平接电话。” 刘爱平是县革委会主任,是整个红星县一把手。 对方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这才赶紧去把一把手找来……左一个电话右一个请示,涉及到千多号人的转移,口头指示不算,还得等明天书面批示。 关键吧,万一村民不配合,有武装专干跟着去效果会更好,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嘛,可随着拨乱反正拉开序幕,全国各地的民兵队指挥部在上个月刚被解散! 你就说这巧不巧吧? 顾学章气得破口大骂,就这效率,别说提前转移,等着给村民收尸吧!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公社文书和老大姐没法儿,只好带上两件蓑衣跟着他进村,心想能撤几个是几个,万一真地震那就是救命,没地震那也不至于被上头责骂。 可他们,还是高估了社员的觉悟。 准确来说,也不能叫做“觉悟”。社员们安安稳稳在家待着,有吃有喝有热炕头,粮食柴火牲畜老人孩子都在这儿,你几个所谓的公社“领导”突然让大家伙撤离? 粮食柴火牲畜都带不走,一个劲赶你走,你愿意? 张大力兄弟几个骂骂咧咧,哪儿也不动不摇的,凭啥走? 就是几十个老人,也哭着喊着不走,这可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们的爷爷奶奶爹娘在这儿出生,把他们养大,他们又养大了一群儿孙,大家好好的安居乐业,凭啥要走? 就是八抬大轿也不会走的。 平时不怎么对付的世仇可以追溯三代的老头老太们,仿佛在此刻心照不宣的结成某种联盟,大家并排站在村口,“看谁家的不肖子孙敢走,有种你们就从我们尸体上踩过去!” 妇女主任在基层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这可是为他们好啊!没占他们一分钱便宜啊! 然而,对于安土重迁的农村人来说,让他们舍弃自己家族奋斗了几辈子的地方,那就不是为他们好!是要他们老命! 甚至有老人叫来了自家子孙,扛着出头顶在村口,直接不让文书和妇女主任进村,顾学章要不是看在他是同村后生的份上,也险些不让他们进去。 双方僵持不下。 三人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村民就是不愿走也不领情,他们只好丧气的往回走,寄希望于明天市里派公安来,只希望不要夜长梦多。 谁知走到半路忽然遇见崔建国三人,“你们怎么来了?” 幺妹把叔叔叫到一边,小声的把半夜三点地震的话说了。她看过他手腕上的梅花表,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大松树是植物,对时间的概念不是特别准,它说“大概三点”,绝对是比三点早的。 顾学章一咬牙,“走,咱们回村。” 妇女主任和公社文书是不大愿意再去的,说句难听的,那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老头老太,埋几个才好嘞!不见棺材不落泪,该! 况且,这事不好办,他们看着也不像地震的样子,到时候把村民撤走了人家不恨他们?顾学章是市局干部,反正有功轮不到他们,有错绝对是他们背锅。 一个推说家里有急事,一个说身体不舒服,溜了。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鼻尖上开始冒汗,是真的怕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震动了。 村口,团结一致取得胜利的社员们,嬉笑着各回各家,渐渐沉睡在各家热炕头上。雨越下越大,临晨一点的牛屎沟,亦如以前的每一个深夜,安静祥和。 幺妹看着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大槐树,榕树下的石头被一代代孩子们的屁股蛋磨得光滑黑亮,村里每一堵墙,每一棵树,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可爱。 是啊,可爱的牛屎沟啊,她最爱的地方啊! 她在这儿呱呱坠地,在这儿蹒跚学步,在这儿牙牙学语,在这儿吃到人生中第一口饭,第一个果子,第一条泥鳅……哦,可爱的牛屎沟啊。 幺妹抹抹眼泪,怜爱而不舍的摸着她曾经喜欢过的一草一木,大槐树,牛卵树,栗子树,翡翠兰……还有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听见小草草说话的狗尾草,老狗尾草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它的子孙后代。 这一晃,从她地精灵力觉醒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她的爱,不亚于那些安土重迁的老头老太。 “叔叔,我们去敲锣吧。”她擦了擦眼泪,从厨房找出三个铁盆,每人一把锅铲菜刀,凡是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她和大伯从村尾往村头敲,顾家兄弟俩从村头开始,与他们相向而行。 “哐当哐当!” 巨大的声响,震醒了睡梦中的村民,他们披着衣裳站在门口,以为是谁家又着火了。 “地震了快跑啊!” “地上鼓包了,要地震啦!” 幺妹用她的灵力,在地面上造出一个个不断往上鼓的包块,也不大,就铁盆那样,可也足够吓坏村民了。 井水冒泡他们没亲眼看见自然不信,可地面鼓包是就发生在眼前的,全村的树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疯狂的抽动着,扭动着,拍打着他们的房屋,有的屋顶直接让枝条给拍飞了。 几乎是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这下,村民们慌了,赶紧把七老八小的叫醒,收拾包裹。 可也不知道是幺妹的灵力诱使地震提前发动,还是地震真的来了,牛屎沟后的山峰开始发出“哗啦”巨响,似乎是有一头怪兽被放出牢笼。 “哐当”声响个不停,牵牛赶马的,捉猪的,鸡飞狗跳的,小孩老人狂哭的……全村发动起来,可也来不及了。 村尾的邱家人哭爹喊娘跑过来,一路哭一路往村口逃,“山垮了!” “轰隆隆——”一道闪电将临晨的牛屎沟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看见,邱家盖新房子的地方,半座山头“哗啦啦”的往下倾,有邱家房子挡着,倾倒垮塌的速度得以缓解,可也没过多久,那倾流而下的山泥就像一条毒蛇,迅速的,蜿蜒着向他们逼近。 哪里还顾得上牲口? 谁还来得及去掏钱和粮食? 幺妹领着老人孩子往前跑,崔建国三人带着全村青壮年断后,就像是赶牛马一般,吆喝着,催促着大家快跑。 所有人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跑啊! 快跑啊! 有的男人们没穿衣服,女人们里头光溜溜的只披一件蓑衣,孩子们全都光着屁股蛋,哭爹喊娘的跑。 有孩子跌倒,大家胡乱的揪住一条胳膊大腿,像癞蛤蟆似的提着拎着,有老人跌倒,在路边维持秩序的青壮年上去,背上就跑。如蜂窝被捅一样涌出的人群,零星几个手电筒,光线横七竖八乱射,谁也看不清路,只能盲目的跟着前头的人跑。 谁也没有余力停留,因为身后的人可能因为自己的停留而被淹没! 谁也不敢往后看一眼,看一眼,脚步就会慢下,怪兽就会将他们吞没! …… 终其一生,能有幸活下来的人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1977年7月15号凌晨。 大家哭喊着,一直跑到牛屎沟外三里远的大路上。幺妹回头,发现大半个村子已经被垮塌的山石完全覆盖,因为有房屋的缓冲,以及全村树木帮他们奋力阻拦,垮塌之势已经渐渐停下。 有人见她回望,老人孩子也跟着回望。 后头的青壮年也回望。 大家沉默着,呜咽着,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我家房子没了”,其他人顿时“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有的哭房子不见了,里头有几百斤过冬的粮食,有的哭刚置办的新棉絮,有的哭存的私房钱,母亲们哭着找孩子,妻子们哭着找丈夫。 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又乱开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幺妹特别想叔叔,留在最后一个断后的叔叔。 “走走走,赶紧走,不要停!”崔建国和顾二在最后喊。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没了,谁还会走? 幺妹正奇怪,怎么没听见叔叔的声音,忽然她就头一晕,平整的地面开始晃动起来,“地震了!” 其他人也感觉到,立马又一窝蜂的往外冲。他们停留的位置正好是两座山之间的夹缝,搞不好两座山都震倒了,他们就要埋尸山脚之下! 经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现在的他们除了跑,也知道思考了。思考他们几辈子的家业,思考他们不知道跑到哪儿的牛马猪鸡,思考他们还没找到的家人。 不知是谁说了句,“要是白天听劝就好了。” 是啊,如果白天听劝,他们就能像崔家和顾家一样,从从容容地把粮食带走,把牲畜赶出去,把好容易攒下的钱和粮票带上,妥妥当当安顿好,哪怕家被埋了,至少还有身衣服穿,还有口吃的。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牛屎沟的社员们为他们的骄傲自大,愚昧无知付出了代价! 美丽的,可爱的牛屎沟,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惊恐与后悔的目光中。 小地精很想放声大哭,像那些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一样,可她知道,她不能哭,来不及缅怀她可爱的牛屎沟,她必须先把社员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场天崩地裂,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何种程度。 139 139 幺妹忍着心痛,在前头迅速的跑着,她必须用自己的夜视能力为大家带路,她身后还跟着那么那么多人。 等快跑到牛屎沟与公社大路交叉口时,路边的植物告诉她,地震已经停了。 幺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 地精虽然有夜视能力,但没有穿透崇山峻岭看到牛屎沟的能力,她只是隐约觉着,牛屎沟没了。 或许,从今夜开始,世界上再也没有牛屎沟这个小村庄了。 冒着雨连续跑了这么久,社员们早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直接瘫坐在地,裹着一身黄泥浆,痴痴的看着身后。维持秩序的青壮年见人群停下来,赶紧往后头传话,让后头的人别跑了,当心造成拥堵。 崔建国红着脸,从队伍最后走过来,安排道:“刘大宝赶紧去公社报告。” 顾老二跟他开始清点人数,让大家先以家庭为单位集合。老人和孩子在前面,青壮年们们叫着他们名字找过来,队伍很快又乱起来,找到的抱在一起欢欣鼓舞,劫后余生,没找到的急得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有人告诉他们孩子在哪儿,全家又一窝蜂找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崔绿真踮着脚,找叔叔。 可她只看见大伯和顾二伯在忙前忙后,她叫了几声“叔叔”,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她问路边的蒿草:“你们看见我叔叔了吗?” 蒿草们摇头。 崔绿真急了,扒开人群往后头挤。 “幺妹咋啦?”有人看着她,温和而不失感激的问。 是啊,要不是他们两家好说歹说的劝,要不是他们冒雨赶回来敲盆打鼓,说不定现在全村人已经被埋在土里了。崔顾两家,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而他们,曾经还骂他们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叔叔呢?” 大家知道她问的是顾学章,都纷纷摇头,有人说在后面,撤退的时候他断后,也有人说出了村口就没看见他。 她跟其他着急的寻找家人的孩子一样,逆着人流,挤过或悲或喜的社员,跑到队伍的最后面,“叔叔!” “叔叔你在哪儿?” 人群后,是空荡荡漆黑一片的山路,没有一个人。 崔绿真急了,她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妈妈不让她哭,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坚强,内心再怎么难过,面上都要维持体面,因为那是一种尊严。 可叔叔经常鼓励她,谁都是凡人,想哭就哭,哭泣是一种宣泄,无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长这么大,她确实没哭过几次,因为世上能让她觉着难过的事太少了,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人对她都那么好……呜呜,叔叔对她最好。 她记忆中第一个生日,收到人生中第一条裙子,是叔叔送的。 她吃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叔叔买的。 她看第一本书,是叔叔带她去借的。 叔叔虽然从不管钱,可他总是能从兜里“不经意”地掏出一块两块钱,他说见者有份,让她去买两瓶汽水儿,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光光,剩下的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她的口袋。 他能花半个月工资给她买几斤零嘴,也能像个大人一样平等的对她,跟她谈无产阶级专政前景,给她说世界各地风俗民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 无所不能的叔叔,一直在承担着“父亲”的责任,抚养她,教育她。 她真的很喜欢叔叔,很感激他,如果有机会,她真的很想改口叫他声“爸爸”。杨丽芝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叫他“叔叔”,她一直说不出原因。 反正,就是觉着,没有遇到那个时机,能让她大大方方的喊出来。 “怎么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崔绿真一愣,“爸……叔……爸爸!” 顾学章只觉“轰”一声,脑袋空了,可全身的血液却全往头上涌,“绿……绿真说什么?” “爸爸,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去哪儿啦?”叫开第一声后,她反倒大方起来了。 顾学章知道,小丫头是担心他出事,情理之下破口而出的……这真是让他心头发软啊!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身上,有股浓浓的汗臭,泥巴臭,还有股动物屎尿臭,可崔绿真却觉着,好闻。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小声说:“我就要叫爸爸。” 虽然,她像是挤在喉咙里说的,可听力惊人的顾学章,愣是一下就听见了,“好。” “幺妹怎么了?”崔建国红着眼走过来问。 “没事,小丫头没找到我,着急呢。”顾学章像是在炫耀。 崔建国也没心思琢磨他的语气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只是叹口气,沉声道:“咱们村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八人,除去白天已经撤离的,在外工作的,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不在。” 幺妹乖乖从叔叔……哦不,爸爸怀里探出脑袋,“哪两个?” “张大力和懒姑娘。” 张大力幺妹有印象,“懒姑娘是谁?” 崔建国轻咳一声,“就刘家那嫁不出去的,家里有六个哥哥。” 崔绿真恍然大悟,这可是位“传奇”人物,她才两三岁记事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议论过,奶奶还经常用她当反面教材来教育友娣姐姐,怕她也变成那样又馋又懒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有四十了吧? “那为什么不去找呀?” 崔建国指指不远处的刘家一大家子,摇摇头。 爹娘已经不在世,几个哥哥都已经分了家有的已经当上爷爷奶奶,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只能看明天雨停后如果没有余震,他带几个青壮年去找找看。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顾学章点点头,“怎么安置?” 这一千多号男女老幼,总在路上站着也不是办法。雨就没停过,要是再来场暴雨泥石流啥的,可就是二次灾害了。 崔建国也是愁眉苦脸,刚才已经有老人嚷嚷身体不舒服了,可他虽然是队长,手里却没钱,整个生产队的钱、粮票、牛马牲口、粮食全都埋葬在山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顾学章叹口气,“先去公社吧。” 大队人马乌泱泱走上大马路,在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路上,唧唧喳喳的毫无目的的前进着。那两个找不到的人是村里最不受欢迎的人,连他们家人都不管他们,其他人也没心思管。 先行去报信的人在山脚另一户人家里借到一辆自行车,以夺命狂奔的速度奔到大河口公社。 深更半夜,公社只有一个文书在值守,天黑时闹了一遭,现在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忽然听见“砰砰砰”的砸门声,吓得一个轱辘爬起来,“谁啊?催命呐?” “牛屎沟翻地龙,快叫书记和主任来!” “啥?哪儿翻地龙?” “咱牛屎沟!” 文书吓得腿一软,愣是半天没摸到电灯开关,“牛屎沟我们不是天黑才回来嘛,咋就……” 其实,连他跟妇女主任都不信牛屎沟能地震,只不过是被顾学章压着不得不去走个过场。谁能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真地震了 “啥时候的事?” “两点半。” 文书看了看手表,这已经快五点了,“其他人呢?逃出来几个?” “在,在后头……我,我也不知道……”刘大宝哭丧着脸,他全程只顾着跑,不敢往身后看,哪里晓得有多少人逃出来?不过依他听见的哭喊声和后山垮塌的速度来判断,肯定埋了不老少嘞! 队长让他来报信,不就是来搬救兵的嘛?但凡是搬救兵,他不把情况说严重些,谁去救他们? 刘大宝咽了口唾沫,“起码埋了三,三分之一吧。” 文书有印象,今儿回来路上,妇女主任还跟他说呢,牛屎沟有一千一百多号人,除去在外头工作和上学的,至少还有一千一的整数,三分之一那岂不是三百六十多个人? 天王老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故! 文书踉踉跄跄拿起床头的值班电话,往县里挂。 这次,听说埋了三百多个人,县革委会大为震惊,电话直接转接到革委会主任手里,老人家在电话里指示,必须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民群众生命,又亲自挂电话到县医院,出动抢救装备,挂到负责民政救灾的部门,按受灾人数出动救灾物资…… 由城关派出所出动所有警力,带着上个月刚解散的民兵指挥部里能找到的民兵队员,凑了二十八个人先去救灾,随后又向市里请示,附近部队解放军叔叔天亮后就能到达。 刘大宝听着文书机关枪似的说了这么多部门和动员,大概知道,这就是政府没放弃他们,要去解救他们的意思,顿时激动得双眼通红,声音哽咽。 他们带着先行集结到的二十八人,刚开着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到半路上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局长,那么多人是干,干啥的嘞?” 现任红星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徐志刚一看,带头的女孩有点眼熟。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齐耳短发,看见他们的车子,嘴角漾开一抹灿烂的笑。 这样开朗大方的笑,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曾经,在某个人身上,也是这么笑的。他愣了愣,仿佛穿越回到某一年,那个女孩也是这么灿烂的冲他笑,果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吗?听说女孩现在一直在她班上,虽然没能当上“干妈”,可也差不多了。 “局长?局长?” “哦哦,什么事?” 小公安心里纳闷,局长这是咋了?人都说男人婚后会发胖,那叫幸福肥,可咋听说局长反倒还瘦了呢?时不时就会看着某个方向出神,鬼知道嘞,可能是两个儿子太淘气了吧! 他把车子停下,已经有人跑上来说,他们就是牛屎沟的受灾群众。 可不是嘛,那一身黄泥浆子,一脸的眼泪雨水,乌漆麻黑,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烂烂衣不蔽体。 崔绿真看见徐志刚的一瞬间有点恍惚,自从他们搬去县城后,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前几年,她总觉着徐叔叔是个坏叔叔,因为他伤了静静阿姨的心,路上遇到也是“哼”一声不理人,但十岁的她已经知道,当年静静阿姨跟他没能在一起,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谁对谁错的问题。 大人的事,比她能想到的复杂多了。 况且,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该招呼还是得招呼,这是礼貌问题。 她大大方方走上前,“徐叔叔。” 徐志刚愣神,“小绿真。” “我爸爸在后面。” 徐志刚点点头,赶紧朝着顾学章迎上去,“顾哥。” 两个人碰头,把大致情况给说了。 “啥失踪两人?不是三百多人吗?” 顾学章一愣,“谁给你说的三百多?” “不是报信的人……” 顾学章苦笑,“他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清点人数,所有人都已在这儿,你们点点,该怎么安置安置吧,我先回去了。” 徐志刚为难的说:“顾哥这您要走了我,我一个人处置不来……”脸上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讨好。 顾学章揉揉太阳穴,“闺女累了,我带她回家。” 崔绿真站在不远处,正跟村里几个熟悉的小孩说话,说着说着,那哈欠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打。 徐志刚想说这么大孩子又不是找不着回家的路,可他知道,顾哥对这个孩子,是发自内心的疼爱,那是亲生父亲一样的教养,不是光满足物质条件那么简单。 而他呢?他连两个儿子的物质要求都满足不了,尤雯雯今儿买新衣服明儿上市区逛商店,他的工资还不够养老婆呢,要不是爸妈帮衬着,两个儿子不知得过成啥样! 可他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带着儿子啃老,看着父母一天比一天多的白发,他又实在是不忍心。 有时候,他真想跟尤雯雯好好谈谈,要不还是出去工作吧,供销社回不去了,至少父母愿意动用关系帮她找个厂子,做后勤总是能行的,不图她挣多少,至少挣点零花钱,他的负担就能减轻很多了。 可是,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她都只会说市里哪家国营理发店手艺好,哪家照相馆的着色技术好,哪家……他的苦口婆心千言万语顿时只能卡在喉咙里。 对,她是漂亮,是温柔,在外头给足了他男人面子,她的温柔漂亮都是钱堆出来的,为了维持这份体面,他已经非常吃力了。 顾三见他神色恍惚,领着闺女走了,崔建国和顾二留下来帮忙。 刚到楼底下,小彩鱼就大叫着“姐姐回来啦”往楼上跑,焦急了一夜的黄柔和崔老太,这才松口气。 “怎么样?” “村子被埋了。” 崔老太“啊”一声,脚下踉跄,“真,真地震了?” 顾三沉痛地点点头,“幸好撤退及时,财物损失严重,但人员还好,只没找到张大力和懒姑娘。” 大家都只知道那个女人叫“懒姑娘”,可本名到底叫啥,已经无人知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家没事就好。”这俩名声极臭的家伙,说实在的,大家恍惚着感慨两句也就过去了,连他们家人都不会太在意他们的死活。 黄柔心疼的摸了摸闺女脑袋,“怎么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冻感冒了?” 幺妹摇摇头,窝在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的腰,“妈妈我饿。” 黄柔一颗心都给她揉化了,“好好好,赶紧把湿衣服换掉,洗澡水你奶给你烧好了,我给你下面条怎么样?” “好。”幺妹回房拿衣服,走了两步,忽然说:“给爸爸多下一点,他好累好饿哒。” 她倒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可剩下屋里众人却复杂极了,一面惊喜她终于改口了,一面又似乎是惋惜……尤其崔老太,眼眶一热,差点没忍住眼泪。 黄柔心疼他们,足足下了两大盆细面条,煎六个荷包蛋,片一小碗香肠腊肉,用干辣椒段和大蒜炸得喷香喷香的,崔家腌制的萝卜条。父女俩几乎是狼吞虎咽,把所有东西吃个精光! 春芽和小彩鱼昨晚闹着要等幺妹回来,不愿去红星县城,此时看见她吃得香,也各要了一碗面条跟着吃。 她们问地震有多大,哪座山垮塌,垮塌多少,她们的房子还在不在,院里的花花草草怎么办,村口的大槐树和大石头呢?幺妹都没精力解释,她实在是太累了。 地面“鼓包”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灵力,她现在只想吃饱饱,好好睡一觉。忽然耗损这么多,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跟村里人比起来,他们只是失去了家园,她不止家园,还有从小伴她一起长大的植物们,那都是她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想到它们为了拖延时间让大家撤离,被压得断手断脚……虽然老拐柳说,草木在这场大灾里是唯一幸免的,可她还是会难过。 待他们回房休息后,高元珍和王满银也从医院回来了。 “怎么样?” “刚生的,母子平安。”高元珍叹口气,“听说牛屎沟真地震了?” 这倒霉事啊,全撞一起了! 昨晚给刘珍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过说还没发动,还早着呢,孩子也好端端的,胎心羊水啥都正常,让要么回家观察,要么在医院住两天。可刘老太从六甲村赶来,死死拽住高元珍两口子不放,说就是高玉强把她外孙撞出问题了,得剖腹产! 剖腹产一切费用必须他们承担,以后孩子要有啥后遗症也得他们负责。 王满银气得当场就想跳起来揍人,高元珍紧紧抱住他,明摆着他们就是让刘老太讹上了,可他们有啥办法?怪来怪去只能怪自个儿没教育好孩子,让高玉强闯祸! 这血,他们是不出也得出,没看胡雪峰也来了,坐一旁没出声嘛? 本来,刘珍这孕怀得好好的,可自从被撞到后,她就这儿疼那儿不好的,谁能证明不是高玉强撞出来的毛病? 证明不了,这钱就得他们出! 王满银骂骂咧咧回家拿来两百块钱,谁知道剖腹产的时候发现她肚子里有个啥瘤子顺道给割了,两百块不够,天一亮又回家去了一趟,加上孩子住保温箱的费用,大人孩子的奶粉费,后续检查费,营养费……乱七八糟算算,给赔出去八百多。 本来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花销就大,现在厂子没了,手里的积蓄又去了不少,两口子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崔老太拍着大腿骂:“世上咋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她肚子里的瘤子又不是玉强撞出来的,凭啥啊她?” 高元珍叹口气,她何尝不气?担心自己情理之下揍死高玉强,丈夫已经偷偷把他送回市区去了,有婆婆护着,她暂时是不能把他怎么着,但等着吧,不出三天,不打断他狗腿,她就不姓高! 老人们终究是心疼孩子,一个劲劝她好好教育,别动不动就揍。呵,不揍?不一次性把他揍到怕,下一次不知道还要闯啥祸呢! 这一次人没事,赔点钱就好,以后万一害了别人命呢?怕他没命赔嘞! 记挂着教育孩子的事,知道牛屎沟基本无人伤亡后,两口子就放心的告辞了。 崔绿真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极其黑沉,大人们见她一直没起床,也不敢大声吵醒她,就一会儿蹑手蹑脚进去看一眼,一直让她睡到第二天早上。 醒来才知道,牛屎沟的社员们已经被安排暂时住到公社招待所去,住不下的则安排进会议室值班室,甚至在劳教场搭起许多顶帐篷,每顿有馒头窝头干净水,生病的老人孩子还能免费进医院。 看吧,大河口虽然是个穷公社,可老百姓受灾了,能不计回报不遗余力的帮助他们的,还是只有政府。 崔家人虽然有吃有住,可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党和国家真是好啊!说句难听的,有些人家在自个儿家里吃得还没这好呢,在这儿时不时偶尔还能有顿肉片白菜汤嘞! 大家在公社待了一天,确定不会再发生余震后,开始自发的回村收拾残局。 崔顾两家人也回去了,可说“残局”,哪还有局面可言?原来的牛屎沟依山傍水,门前是清澈见底的小河,屋后是苍翠的青山,现在呢? 山没了,变成一片平地,河流也被倒下的山土阻塞,形成危险的堰塞湖,解放军叔叔正忙着破堰塞湖,社员们傻愣愣看着一片红土地发呆。 原本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子,不见了。 就连村口最有标志性的老槐树也被埋了。 要不是靠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他们压根找不着牛屎沟了。这可是他们的家啊!生活了几辈子的家啊! 全村人,无一例外的,都在哭泣。 大自然能给他们带来财富,带来幸福,同时也能毁灭他们的财富和幸福! 市里从省里请了地质专家来勘测,说这次地震并非传统的板块运动导致,而是因为后山被挖空后,人工诱发的。 众人一听,后山不就是邱家挖的吗? 他们贪图崔家自留地的肥沃土壤,把人一块自留地挖光不说,还往山肚子里挖,挖出来的土撒在自家自留地不算,还给娘家人送……谢谢行为,村民们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可谁也不信这土能有啥特别的,不都是一样的牛屎沟的土?所以大家都只当笑话看,除了崔老太,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他们。 谁也想不到,就是真的可笑的行为,给全村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老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指着邱家人骂,“你,你们!老祖宗的基业全让你们毁了!以后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姓邱的!” “我才刚盖没两年的新房子啊,我们过冬的粮食,你们姓邱的给我赔来!” 一提起损失,所有人恨不得吃了他们的肉! 赔偿都是轻的,村民们一致要求要把他们赶出牛屎沟,可牛屎沟还存在吗?啥也没有了啊,所有人都成了丧家之犬! 片刻,山里又传来男女老幼的嚎啕大哭。 总这么哭不是办法,崔建国号召大家把土挖开,看能不能挽回一点损失。可单凭人力是不可能的,大家挖了三天,还没挖去一层皮,最后,还是顾学章提议用炸药,先把土豁开。 可炸药属于军工物资,公社没有,也不可能提供,实在需要的话,公社可以出面担保给他们买,关键是要钱! 身无分文的社员们现在,连半斤炸药的钱也凑不出来,怎么办? 有的年轻人干脆破罐子破摔,说不如大家谁也别过了,去东北讨饭吧!闹着要让公社给开讨饭的介绍信,去了东北至少能混口饭吃,以后攒下钱了,去到哪儿就把家安在哪儿。 可话未说完就让家里老人打了,“放你娘的狗屁,去了东北你的根在哪儿?没根以后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可没有钱,重建家园的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崔绿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拽了拽顾学章的袖子,“爸爸,咱们可以去信用社贷款吗?” 顾学章一愣,是啊,他怎么没想起来! 这是天灾,政府虽然没钱直接拨给他们,可银行应该会有优惠条款,不说无息低息贷款,至少先给贷点重建家园的款项。反正以生产队名义贷,谁也没办法赖账不是? 虽然房子和生产资料没了,可他们田地里的庄稼还在,等到秋天收了就能卖出去还钱啊! 顾学章把这想法说了,村里人一听,能向政府开口借钱?一起借一起还,相当于这债没有落任何人头顶上,傻子才不愿意嘞! 就在村口的废墟之上,大家商议,干脆一次性贷一万块,到时候买了炸药还有剩的话,再买几头骡马耕牛农具,这些都是秋收必不可少的家伙。况且,眼看着稻谷生虫,还得买农药,猪也得养起来,不然年底的任务猪交不出来,又得交钱抵……哪一件不是要花钱的? 当天下午,黄柔帮大家起草了一份贷款申请书,每家出一个人按手印,赶在公社领导下班前,将申请书送到公社去。 书记一看,一万块可不是小数目,交到县里去。 因为这次地震,刚接到电话时县里以为出大乱子,已经做好被市里批评撤职的准备了,谁知顾学章崔建国等三人居然冒雨劝退,挽救了千多人的性命,就是间接的保住了县领导的乌纱帽,已经给三人申请了“阳城好人”的荣誉称号,这笔贷款在他们眼里,还不算巨款。 甚至,为了鼓励社员们重振士气,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县革委会和信用社商量,直接给批了五万块的额度! 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一万块都不一定能批下来,谁知居然是五万块!而且是有史以来最高的放贷效率,第三天中午就抱回五万块现金来。全村男女老幼高兴疯了,村民们自发组成几个小队,买炸药炮杆的,买农药侍弄庄稼的,买猪仔搭猪圈的,买粮食做基建工地伙食的……所有牛屎沟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幺妹为了她的植物朋友们,想要早日把土层炸开看看,也积极投身基建运动中,其他在外工作和上学的也闻讯赶回来。 这时候,大集体的优势尽显无疑,前脚说要炸山,后脚就埋好点火,在几声此起彼伏的“轰隆隆”巨响中,原本已经夷为平地的山坡,再一次被炸出几个巨大的深坑来。 有了坑,社员们顺着坑爬进去,总算是运气好,炸开的居然是生产队的仓库! 仓库是啥? 里头有能用半年的农药化肥,有足够几百人使用的农具,最关键是,里头还有战备储备粮! 战备储备粮在大集体时期最最重要的储备,别的公社和生产队大家不知道储备了多少,毕竟这是“机密”,可崔建国和会计是知道的,按人头算,牛屎沟的储备粮至少够全村人吃八个月! 这八个月里,就是一粒庄稼不收,他们也不会饿死! 这时候,他不得不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的前任张爱国同志,张爱国同志虽然在男女问题上不清不楚,可战备粮却从没动过,每一年每一季度都有新粮换旧粮,把虫蛀的霉坏的替换出去,所以等他们打开粮仓的时候,看着堆成山的粮食,所有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干劲就更足了! 原来战备储备粮,真的是可以救命的啊!饥荒年也不许动用的战备储备粮,原来是这样的啊! 因为这次的天灾涉及范围较小,原址也还能继续使用,政府自然允许牛屎沟生产队使用储备粮,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不是? 种类主要是大米和面粉,米不算好米,但在这年月也算是硬通货,面粉主要有小麦面和高粱面、玉米面。每天两顿饭由王二妹带领着体力不行的妇女拾掇,中饭尽量吃高粱玉米,晚饭用大米煮稀饭,加几篮子野菜进去,煮得稠稠的,也能吃饱肚子。 至于油和肉,那是不用想的,盐巴都是顾学章出面到供销社帮他们赊的。 可所有人却毫无怨言,动力十足,要重建自己的家园,谁不开心?所有人在一起吃大锅饭,干集体活,好像又回到了人民公社最初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谁家都一样一穷二白,可现在,崔家和顾家家底还是在的,他们的牲畜钱粮都保住了!所以,中饭他们在集体吃,晚饭回大河口,有汤有肉还管饱。 黄柔心疼闺女,基本上天天炖大骨头猪尾巴,炒菜的时候猪油也放得足足的,吃完碗底上还能剩不少油那种,几个男人再盛碗米饭,猪油拌饭可是村里人不敢想的奢侈品。 于是,两个月下来,社员们是一天比一天瘦,唯独这两家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红光满面中气十足! 牛屎沟的社员们,再一次为自己的愚昧和自大付出了代价。 炸药买得够多,大家一商量,干脆把村子四周的几座山也给炸了,炸出一条奇宽无比能划船的大坝不说,四周的屏障一除,牛屎沟顿时宽阔了四五倍。 原本窝在群山之中的小村庄,变成一片小型的平原,大家就在“平原”上盖起新房子……当然,只能是盖茅草的土坯房,每一家按人头数划分面积,每一口人有三十五平居住面积的指标,甭管人口多少,总面积不得超过二百平。 原本小家小业的人家做梦都能乐醒,这可比他们原先的宽敞多了,可原本大院子大房子的人家,尤其是刚盖起新房子还没住几天的,那真是睡着都能哭醒。 这时候,崔老太都是拍着胸脯后怕不已,当年要是真听刘惠的话盖房子,这不就亏了嘛? 反正,他们人口多,如果按人均三十五算,至少需要五百平,队上不可能批,顾家则至少需要二百五十平……干脆两家人合计,不用队里出钱,自个儿盖吧。 但凡是自己出钱,只要土地范围不超过政府划定的居住区域,也不超过地震前原有房屋面积,队上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崔家以前的房子虽才一百平出头,可院子大啊,加起来少说也是六百平。 只要能拿出这么多钱,就是盖六百平,其他人也不敢有意见。咋地,地震前没提醒你还是怎么着?你不走赖谁? 倒霉的邱家,几年前盖房子借的债还没还清,房子就没了,现在几房里谁家也没能再借钱的主儿,只能一大家子盖二百平。啥,你们分家了?队上可不管,要不是你们贪心,咱们也不会无家可归。 爱要不要,你们离开牛屎沟才好嘞! 崔家和顾家在村里本来就属于条件好的,要盖新房子也不难,两家人在村口各挑了两块平地,崔老太还迷信的让幺妹帮忙看个风水好的朝向,把房子盖起来。 崔绿真最近很忙,五年级开学了,作为她小学生涯的最后一年,课业突然繁重起来。同时,她的植物朋友们从废墟下挖出来后,移栽到新院子里,她每隔一天就要回来替它们看看。 在土里埋了大半个月,植物们元气大伤,牛卵树和栗子树奄奄一息,翡翠兰也死了许多,只剩最后一根独苗苗,她得用自己的灵力帮它们活过来。 因为,好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呀! 话说,自从她帮全村人躲过地震后,睡醒的第二天发现,她的灵力居然突飞猛进,瞬间飙升到十二级!十二级灵力能干啥她是不知道,反正她已经能让整座山长满和尚头啦! 当年许下的愿望,实现啦! 两个奶奶家新盖的房子都很大,给她留出两个大房间,打的还是两张靠窗的大炕,给铺上暂新的绣着小熊猫的铺盖,你就说这多幸福吧? 崔绿真觉着,她真是世界第一幸福的小地精! 在村里所有人家苦得嘴歪眼斜的时候,小地精整天高兴得龇牙咧嘴,友娣姐姐和春晖姐姐高中毕业,回家干活来了。 等秋收过后,谷子和玉米晾晒干,生产队留够半年的粮食储备后,能卖的全卖掉,还了八千块的贷款。虽然还剩四万多的欠债,可所有人都抑制不住的高兴,因为水坝改建,河流改道,以后水利灌溉方便不说,还多开垦出几十亩肥沃的良田来,对农民们来说,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嘞! 大自然收回了馈赠,人类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序的,节制的改造了大自然,让大自然更好的馈赠于他们。 小地精觉着,通过这次的事,她好像又懂得许多道理啦! 虽然她还说不清,可大人们都肉眼可见的发现,这个孩子不再是当年那个想妈妈想到哭鼻子的小丫头啦,十一岁的她,渐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半大姑娘咯。 似乎是为了给多灾多难的1976和1977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刚刚回家参加劳动三个月的春晖,终于等来她盼了大半辈子的消息。 那一天,是1977年10月15号,正在基建队脱土坯的她,看见四婶和幺妹从村口跑进来,带着一张报纸。三天前,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1】,高考恢复了! 对于崔家的三个大女孩来说,这是一张彻底改变她们命运的报纸。 140 140 这一天,牛屎沟的春晖友娣李宝柱扔下手里的土坯锄头,撒丫子往家里跑! 他们身后,是一群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社员:“这仨娃咋了?” “看了黄老师的报纸就跑了。” “报纸上写啥?” “我又不识字儿。” …… 所有人都在议论猜测,那份报纸上到底写了啥,能让这三个牛屎沟最高学历的娃娃激动成这样。话说,他们高中毕业也几个月了,村小学本来正好缺三位代课老师,这放在以前那可是抢破头皮的事儿,可今年大队部给他们做了几次思想工作,三个娃娃都说不去,他们要看书,要复习。 高中都毕业了还看啥书? 有个工作不挺好的吗? 没有城市户口却能享受城市户口的待遇,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事啊! 这三个娃娃一定是脑袋生锈了,尤其老崔家那个春晖,当年考高中能考全县第一名又怎么着?还不是一样的回家种地?还不是一样生锈? 所以说嘛,读书有个屁用!白白花费那么多学费生活费,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供出来的高中生,居然是三个傻子,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还要看书,看书考啥?考大学吗? 这几个月,三个高中生成了牛屎沟的笑柄。所有人看崔家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别看他们家保住了家底儿,可有两个傻孙女嘞!一天天的活儿不咋干,就漫山遍野的看书看书还是看书。 真想不明白,都毕业了还有啥好看的! 李宝柱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作为家里的老大,下头几个弟弟妹妹嗷嗷待哺,本来初中毕业那年李家人就不想让他念了,是春晖找到李家磨破了嘴皮子,家里才勉强同意他上高中。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能回家帮父母减轻负担的时候,你说你不干活你要看书? 这不讨打呢吗 刚回来那半个月,李家老头儿追着儿子狂揍成为牛屎沟最大的娱乐看点,所有人都说想不到李宝柱居然这么不懂事,这么多年的书白读进狗肚子啦。 然而,更“不懂事”的还在后面,从当天下午开始,三个高中生再也不愿出门干活了,全都跑山上去“呱呱呱”的背书,背得基建工地上的农民们都能鹦鹉学舌几句。19号,原本在供销社站柜台的崔家大闺女春苗,居然也回来看书了! 听说,还是跟辞职回来的! 辞职啊,不是请病假啊!她居然从千千万万人做梦都想去的供销社辞职了,这已经不是不懂事了,是糊涂!是脑袋有坑! 作为母亲,刘惠还是从社员口中知道大女儿辞职的事,她一点儿也不信:“张大婶儿你可别乱说,我家春苗现在站副食品柜台,每天不知要称多少斤饼干出去,忙得不可开交嘞。” 谁不知道整个供销社最受欢迎的就是副食品柜台?这一年多来,刘惠可是挺直了腰杆,说话都中气十足呢。 “咋不可能,我听李宝柱他娘说,你家春苗就是不干啦。” “就是,听说昨儿就辞职了,你说这好好的铁饭碗咋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么好的单位可不是闹着玩儿……” 刘惠再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旋风一般跑到工地周边,扯着嗓子吼:“崔春苗你个死丫头你给老娘滚出来!” 母老虎的狮吼功震得百鸟惊飞,枯黄的树叶簌簌的落,知道母亲脾气的春苗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满山林边跑边背书,一日三餐奶奶会给她们送进来,愣是跟刘惠打了三天的游击。 跟刘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解释“破釜沉舟”?开玩笑,她能直接打得闺女满地找牙,死丫头谁给你的勇气辞铁饭碗,你经过老娘同意了吗你 直到10月21号,恢复高考的消息开始在所有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出现,刘惠才知道她闺女在干啥。可饶是如此,她也接受不了,上大学又能咋地?她四婶不也是大学生嘛,还不照样来牛屎沟参加劳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四婶之所以能从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到城里公派教师,再到现在的副校长,原因值得她深思。 她刘惠自诩也是牛屎沟首屈一指的聪明人,为啥黄柔能当上校长,她却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她跟黄柔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柔识字儿,有文化! 有文化就能当上校长,其实她还觉着,上大学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于是,可怜的刘惠同志,就在到底让不让闺女辞职考大学这个问题上纠结摇摆,折磨得她吃不下睡不着,满嘴冒火泡。 当然,崔家人可没心思管她,因为报纸上还说了,考试时间就在四十多天后!他们必须给三个孩子创造最有利的复习环境,盖房子大人们想办法,实在忙不过来花钱请工,坚决不能耽误她们一分钟。 因为,他们已经听过无数遍报纸了,今年招生对象较十年前多了无数倍,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都能参加【1】!这意味着啥? 意味着,今年的竞争对手将是有史以来最多的,根据四婶的初步估计,从十一年前开始的老三届加这十年期间的新三届,至少会有两千万人报名,到时候经过政治审查啥的,能有资格走进考场的,少说也是五百万,而根据今年的高等院校办学条件看,录取名额顶多只有二十五万! 百分之五的概率,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有机会考上。 意味着,如果她们不努力,不比别人多看书的话,今年她们只是五百万分母中的一员,明年她们不止要顶着全家全村人的压力,还得顶着更多人报考的压力,胜算更小。 反倒是今年,相较别人来说,她们早四天知道了消息,早四天做足了准备,胜算更大。 尤其春晖这两年,一见面就给春苗叨叨会恢复高考,春苗也没把书本知识丢下,哪怕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宿舍也要看足四个小时的课本才睡觉。 友娣和春晖是应届毕业,那更了不得,书本知识就跟刻在脑袋瓜里一样嘞! 崔家所有人都很矛盾,一面希望时间快快过,快快到12月那一天,让他们家三朵金花走上全国大舞台比拼一番,一会儿又祈求时间能慢点儿,让她们多看几页书,多做几道题目。 黄柔请市里曾经参加过高考改卷的老师,帮她们找了好几套练习题,虽然原题出现的概率为零,可重在让她们知道十年前的高考怎么考,知道模式也是一种底气。毕竟,停止招生的这十年,老师再也不给她们讲高考的点和模式,许多人几乎是蒙着眼睛走上考场的。 而大河口,跟崔家的如临大敌不一样,胡峻好像压根没把这事当事儿。 幺妹放学路上又遇见穿着一身工人装的胡峻哥哥,他现在已经快有爸爸高啦,可因为从小营养不良,人特别瘦,看起来没爸爸厉害的样子诶…… “胡峻哥哥!” 少年回头,十七岁的他,嘴唇一圈还是干干净净,像个大孩子。“绿真放学了,菲菲呢?” “菲菲先走啦,她要回去带小弟弟。”崔绿真跑上来,自然的牵住他的手。 胡峻有点不自然的想要抽出来,因为他手上沾了黑漆漆的机油,修机械的时候弄破手套,手上还有两个流血的伤口……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干净。 崔绿真仿似没有察觉,以熟悉的紧紧的力道牵着他,一蹦一跳的说:“哥哥你怎么还在上班?” “不上班能干什么?”他有点失落的反问。 “我姐姐们都早没上班啦,在家看书呢!” 胡峻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工作服,这是厂里机修组专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取消上山下乡,可胡雪峰还是给他安排进了机修组,因为这批高效率的德国装备在厂里还没人会修,每次出故障都是胡雪峰用他的三脚猫德语对照着说明书,或者给厂里鸡同鸭讲的沟通,现在儿子毕业,他肯定要将他培养成接班人。 甚至,学会修德国设备,以后就掌握了整条生产线命脉,那是无可替代的工作,要升迁也很快。 胡雪峰再从上面拉他一把,这就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的事儿! 崔绿真可是很聪明的小地精,她想了想,拽着胡峻的手问:“哥哥你真要当工人了吗?” “……” “哥哥你不是想当警察吗?以前你说过的呀!” 玩过家家被拉来凑数的时候,这位“丈夫”专业户的职业永远都是警察,不是医生老师更不是钢铁工人。 胡峻也想起小时候一起玩的场景了,叹口气,没有谁比他更想挣钱,更想独立,他已经受够了什么都要找父亲开口的制肘,关键是现在妹妹也成了家里的免费保姆,经常被继母支使着带孩子。 他想快点挣钱,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家。 一面是理想的召唤,一面是对金钱和自由的渴望,拉扯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哥哥?”崔绿真生气地跺脚,拽着他的手问。 “嗯?” 崔绿真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哥哥你一定要去当警察哦,不然……不然……”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然坏人欺负我和菲菲怎么办呀?” 胡峻怔了怔,是啊,他想要给菲菲的就是一个安全舒心的环境,让她不用为吃穿发愁,不用怕坏人欺负,如果他为了挣钱一辈子做个机修工,那他哪来的底气做她的顶梁柱?还有小绿真。 她们就是他的妹妹,他的责任。 胡峻忽然弯下腰,与她平视,“可是如果,当警察挣不到钱呢?” 那可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大英雄,说实在的,收入可能还赶不上一名四级工人。 崔绿真毫不犹豫的拍胸脯保证:“我有钱鸭!” “嗯?” “我,我可以养你鸭。” 胡峻一愣,哈哈大笑,爱怜的捏了捏她的手,“小笨蛋,男人怎么能让你养?” 幺妹眨巴眨巴眼睛,她觉着,胡峻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呀,长长的眼睛眯成小月牙,高高的鼻子还能看见鼻梁骨上的线条,露出的牙齿又白又大,关键嘴唇一周干干净净,一点儿胡子也不长! 真漂亮呀! 比他大一岁的李宝柱哥哥,一张嘴周围黑漆漆的,跟个大人一样,她才不喜欢呢! 还好,胡峻不知道小丫头心里的想法,不然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可能是多年的营养不良,他跟同龄男孩比起来显得非常“晚熟”,个子是窜上去了,可其他地方却没啥变化,还是个小少年的样子。 唉,男生之间总会有意无意的比较一下,他就属于那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高中最后一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去上厕所了,总觉着会被人比较,现在连彰显男儿气概的胡子也不怎么长,着急啊。 “胡峻哥哥你放心叭,我以后会非常非常有钱哒!”她蹦蹦跳跳跑了,因为她又偷听到爸爸妈妈说话,今年1、4、7、10四个月收到的药物分红已经有两千多啦! 况且吧,盖房子的时候她偷偷去落水洞看过,邱老寿星送她的宝贝还在呢,以后没钱也不怕,卖一只镯子就能换不少钱啦! 甚至,她还可以供胡峻哥哥读书嘞! 于是,从今天开始,胡峻每天带着书去车间,一有空就看书复习,下班回家也尽量在孩子哭声和继母的崩溃声中平心静气的复习,胡雪峰知道他想考公安大学后非常开心,勒令刘珍和菲菲不许吵他。 甚至,为了方便他看书,胡雪峰又买了一套房子,让刘珍带着小儿子搬过去,只留菲菲在这边给胡峻做饭打扫卫生,平时的工作他也大手一挥,让别人帮儿子做了。 他是主管业务生产的副厂长,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其实,他也早该这么做了。刘珍自从怀孕后就这儿疼那儿痒的折腾人,他整天在单位可以躲过一劫,可一双儿女却是躲无可躲的。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儿子,自以为腰杆子挺硬后,刘珍就闹着要再买套房子。 一家五口还有个奶娃娃,再加借着“照顾月子”的名义住下来的刘老太,挤在“小麻雀”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刚出月子的娃娃神经分外脆弱,关门声重了那么一丢丢,就把他吓得嚎啕大哭,好容易安抚下来,夜里也是要再发惊的。 刘老太教刘珍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房子,要跟继子继女分开吃住。 可胡雪峰也不是傻的,他手里是有钱,却不愿花在这种地方,都给朋友留国外炒股呢。这几年日元一天比一天值钱,甚至大有超过美元地位的趋势,他买的日元外汇储备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一天都是二三百的进账,还真不缺一套房子钱。 刘老太看出来,女婿这是觉着能将就就行,还没被逼到那份上,于是灵机一动给闺女出主意,让她不停的使唤吵闹继子继女,尤其是胡峻那儿,让他没时间看书复习……果然,胡雪峰痛痛快快,在不远处给买了一套。 好巧不巧,这一套房子的前主人,还是菲菲和绿真曾经的学前班老师——卫娜。 自从丢了工作后,卫娜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前几年学人当倒爷,走南闯北的去,把石兰省的木耳野生菌等山货带到东北去,在厂矿区挣到点钱,又从长白山贩人参回来,在书城挣了好几笔。 听说有了钱又有了家庭地位的卫老师,还在外头找了个姘头,长年累月不回家嘞! 现在,两个儿子也毕业了,公婆也过世了,丈夫把房子一卖,准备友关系调回市里养老去。 这一对,也算是市三纺的风云人物。曾经打架打得全厂皆知的夫妻,现在虽然还没离婚可也已经各奔东西,只是可怜了两个儿子,继续在厂里混日子,重复父母当年的命运。 不,甚至比父母当年还不如。 以前,市三纺是铁饭碗,只要进来就再也不用担心出去,可现在,自从胡雪峰大刀阔斧搞改革后,各部门各条生产线绩效评比成为衡量个人价值的指标,甚至给所有人订了个最低任务线,一个月未完成扣工资,两个月未完成扣工资加全厂通报,三个月未完成就可以考虑主动辞职了。 当然,他的剥削不像资本家那么赤裸裸,他只是会让完不成任务的职工被公开处刑,丧失尊严……哪怕是已经在厂里工作几十年即将退休的老员工。 一开始,包括黄柔陈静在内的人都不相信,毕竟这人虽然不靠谱但他至少是个笑面虎,还没见他跟谁撕破脸皮呢。可谁知前脚刚说不信,后脚这脸就被打得“啪啪”响,转眼厂里就“主动辞职”两个人了! 所有人这才把他的“改革”当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厂子效益的提高是实打实的,这才三个季度,效益就已经快赶上总厂了。效益和工人工资是直接挂钩的,工资高了,怨声载道也就少了,相反,他的呼声在年轻人里还挺高的。 当然,幺妹现在可没时间管这些大人的事儿,她最近开始有烦恼啦。因为静静阿姨的对象又谈崩了,崩的对象还是给他们上体育课的牛老师。 这不,牛老师今儿又给她塞了一袋零嘴,“帮我给你们陈老师带个话,晚上七点让她在厂东门等我。” 牛老师“扔”完东西,屁股后头有恶狗撵似的跑了,让崔绿真想要拒绝都来不及。 她知道小孩不该掺和大人的事,可……这次的是啥零嘴呀? 她“刺溜”一声拉开最新款的书包拉链条,几头是一个红黑色带花纹的塑料包装袋,“麦丽素”三个大字印入眼帘。 这又是啥好吃的呀? 小地精虽然个子长得高,可她的生长发育比同龄人类幼崽缓慢,菲菲和丽芝一二年级就开始换牙,她却到四年级,也就是去年才开始陆陆续续换牙。 前头三年可把妈妈急坏了,带她去县医院市医院中医医院都看过了,甚至还去过省城儿童医院好多次,担心她一直不换乳牙的话,以后会影响脸部轮廓骨骼发育……谁知药也吃了许多,她那二十颗小乳牙还是岿然不动。 甚至,顾奶奶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土方子,说是要给敲掉一颗的话,牙床松动后其他的也就陆续会掉了。 当然,她只敢旁敲侧击的提一句,妈妈要知道可是会发飙哒! 幸好,去年春天开始,小地精的小乳牙们终于开始松动了,一年多时间已经换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两颗没长出来,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她龇牙咧嘴地笑。 唯一影响的,就是妈妈不让她吃那么多零嘴了,怕吃坏牙齿。 一副好看的牙齿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重要啦! 所以,在这段旷日持久的换牙过程中,连新出的麦丽素她都不知道,感觉像错过了两个亿! 小地精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袋,发现里头是一个个拇指大的“小鸡蛋”。它们外边是棕红色的巧克力,吃进嘴里苦甜苦甜的,慢慢的含了一会儿,里头又是像真空的泡沫一样,巧克力融化进去真舒服呀,化得人舌尖丝滑丝滑的…… “喔喔,好吃!” 她一连吃了大半包,这才想起要看看是哪个食品厂出的,到时候上百货商店问问。可包装袋上是奇奇怪怪的拼音和繁体字,产地居然是在香港! 哎哟,小地精居然在无意中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袋进口零食! 这可真是让她欢喜让她愁啊,欢喜的是进口零食真好吃,愁的是她近期内可能就只能吃这么点儿啦,阳城市可是买不到进口零食哒!早知道就刚才少吃几颗,留着以后慢慢的享受……唉! “叹什么气呢?”黄柔刚进门就听见闺女的叹气声,随口一问。 “我没有零食吃啦妈妈。” “还吃呢,啊,张嘴,你看你左上第四颗牙齿还没长出来。”瞥了一眼书桌上的包装袋,“再吃糖,把牙根吃坏,当心变成小缺牙。” 崔绿真皱了皱鼻子,她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知道牙齿长不长得出来跟钙质有关,跟啥吃糖可没关系。 把装着菜的网兜搁进厨房,黄柔出来把包放下,“哪来的零食?” “牛老师给的。” 黄柔怔了怔,这位牛老师也是个神人,典型的体育老师长相,人高马大黑黝黝,性子却一点儿也不“体育老师”,非常腼腆和温柔。陈静那样的大女人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这半年来随着大河诗社的风生水起,一连出了两本诗集和两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后,他对陈静的崇拜更是犹如滔滔江水。 总是挑陈静在的时间往诗社跑,投两首绞尽脑汁的打油诗,借着“讨教”的名义赖在活动室不走,两只牛眼跟探照灯显微镜似的,看见啥活儿立马抢着干……这不,虽然不是诗社正式成员,可他干的活比谁都多! 所有理事们都知道诗社多了这么个热情的追随者。 时不时再来点偶遇啥的,陈静已经是谈过五六段恋爱的人了,自然明白他的“司马昭之心”,也算是被他一片痴心打动了吧……这不,才交往几个月,又崩了。 可怜的被抛弃的牛老师,就像激励挽救出轨渣男的家庭主妇一般,天天给陈静送汤送水,她不收,他就曲线救国,给黄柔和幺妹送,再转交给她。 现在她们也不愿帮他转交了,他就用进口零食收买小地精,帮他带话。 小地精可不知道静静阿姨会不会去赴约,她只是好奇,“妈妈,我们能自个儿做零食吗?” “嗯?” 于是,幺妹又把几个月前在李家沟的设想说了。 黄柔沉吟片刻,“开食品加工厂?” “对,姨妈他们也很感兴趣呢,咱们要是开起来,以后就能随便吃零……嘿嘿,能挣好多钱嘞!” 钱谁会嫌多呢?反正黄柔是不嫌的,教育局已经给她透口风了,开春就要将她调市里去,到时候两口子都去了市区,她也想把闺女转到市区去念初中,到时候三口人不可能再来回跑大河口。 她又想买房子了。 这次,她不想再将就“小麻雀”,她想要买宽敞的大房子,有阳台有花园那种。 昨晚,两口子睡前还在发愁,这笔钱要从哪儿抓来,还不知道嘞。现在被闺女一提醒,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多年的事实证明,跟着闺女的意见走不会错。 晚上,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主意提了,顾学章没意见,“行,改天你跟她姨妈商量一下,我给你们找集体挂靠。” 想要办厂只能挂靠,私人小作坊偷偷摸摸不像话,毕竟他们现在也算有点名头的领导了,要让人知道多不体面。 黄柔是个行动派,第二天中午,她就给李家沟大队部去了电话,下午她刚下班,高元珍就在家门口等着。 才两个月不见,高元珍似乎是又老了两岁,“姐怎么了?” “害,农村里不就是那些破事,不提也罢,你急慌慌叫我来是啥事?” 黄柔给她倒杯温开水,“咱们办个食品加工厂吧。” 高元珍一愣,“是幺妹的主意?” 黄柔也愣了,“她跟你提过?” 姐俩这才知道,小地精密谋食品厂已经大半年了。她的初衷很简单,做多多的零食她就不用花钱去外面买啦,可对这两个女人来说,她们的注意力就不在“吃”上。 一个是为了出人头地养儿子,一个是为了挣钱买房子,对现在的她们来说都是刚需,必须实打实挣到钱的。高元珍听说妹夫帮她们落实挂靠集体的事儿,顿时感激不已,两个人当即在桌子上铺开信签纸,计划开来。 场地暂定李家沟,因为高家的房子足够大,做仓库绰绰有余,院子里搭几口锅灶什么的也方便,最关键是交通方便,只要生产出来就能用拖拉机给运到供销社。 她们的销路暂定的也是供销社,王满银那边还能跑跑百货商店,但她们现在对所谓的“食品”还没概念,不知道能不能进百货商店。 接下来就是考虑主打产品了,到底生产啥好呢?罐头肯定是要继续生产的,因为这是他们安生立命的基础。可其他的冰棍儿饼干小馒头麦丽素,这就是问题了。 高元珍叹口气,懊恼地捶头:“都怪我,年轻时候没出去看看,也不知道饼干咋做的。” 黄柔按住她的手,“这怪不了你,那几年谁也没条件出门不是?” 再说,除非是在饼干厂上班的,不然谁知道这些呢? 忽然,她眼睛一亮,是呀,饼干厂啊!术业有专攻,她们不会做饼干,可饼干厂的工人肯定会做!她把脑袋凑过去,和姐姐小声的说了几句,两个人一拍即合。 商量妥当,崔绿真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军绿色双肩书包,身后跟着的是比她矮一丢丢的胡菲。 胡菲怀里还抱着三个多月的胡峥,正“呱呱呱”的哭着,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尿了。 黄柔心头叹口气,估摸着又是刘老太要撺掇刘珍上市里逛百货商店,赶最后一班上市区的公共汽车,专门守在教室门口,菲菲一放学就把胡峥甩给她了。 可怜的菲菲,以为跟继母分开住就能安宁,谁知她们愣是不愿放过这免费的小保姆,搞得她作业没时间写,舞蹈也没时间练了。 崔绿真虽然喜欢小孩,可她不喜欢胡峥这样的臭小子,他的嘴巴好大好大,眼睛又那么那么小,一天要让好朋友给他换那么多次尿布,喂那么多次奶粉……她实在想不通了巴掌大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能吃? 姨妈家的小明明多可爱呀,没他能吃没他能拉,笑得比他还好看! 黄柔主动把嗷嗷大哭的胡峥接过去,“乖,你们去房间里写作业吧。” 菲菲松口气,甩了甩被他压沉的手臂,“小弟弟一定是又饿了,我先给他泡奶粉。” 胡雪峰有钱了,这小儿子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月,都看不上喝母乳,高档奶粉可着劲的买,想喝多少喝多少。 可在黄柔和高元珍看来,再好的奶粉能有母乳好?这人啊,有点钱就狂了! “放着我来吧,你们快去写作业。” 房间里,幺妹把书包放下,拿出两个人的作业摊在长长的写字台上,再将带靠背的两把椅子摆上。显然,这是她们经常做的事,一做就是六年了。 “明年咱们就能上初中啦,菲菲你还要带他吗?” 胡菲皱着眉,“可,可我爸爸也没说不用我带呀。” 小地精仗义执言:“你可以找借口的呀,就说嗯,就说作业多,肚子疼,当值日生……反正就是不带他。” “可……可……他是我弟……” “是你弟,又不是你生哒。” 菲菲觉着,自己说不过好朋友,可好朋友说的,又是那么的有道理,那么的英明睿智。其实,她也不喜欢胡峥,整天只会吵哥哥复习,一点忙也帮不上。 两只好闺蜜,手下“唰唰唰”地写着,躲在房间里畅所欲言。要是以前,还有胡峻哥哥也会加入,他们有三把靠椅,并排坐开,一面写,一面天南海北的聊开。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地精一个人得吧得吧,胡家兄妹俩没去过她口中说的地方,没见过她津津乐道的海椰子翡翠兰牛卵树,甚至,菲菲连印度洋在哪儿都分不清,经常闹“北极熊跟企鹅一起玩耍”的笑话。 他们的好朋友崔绿真,怎么就能懂那么多呢? 她的脑袋瓜里,装着整个地球,整个世界! 有时候,菲菲也会失落地想,如果她也有一对疼爱她的爸爸妈妈,她应该也会在脑袋瓜里装地球,而不是装小弟弟的吃喝拉撒。 说到底,她跟绿真,是不一样的。 “菲菲?” “嗯?绿真说啥?”胡菲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她居然出神了。 “我说,我把海椰子挖出来了,就种在新房子的院子里。”地震后那家伙被埋在土里,她央求大伯和爷爷一定要把它挖出来。 “海椰子?是不是你学前班那年捡到的那个,嗯像……像屁股的家伙?”小姑娘红着脸,不好意思提那两个字,感觉是不文明的行为。 “对。” “可它都已经埋土里五年啦,还没发芽吗?”菲菲大惊失色,“这怕是已经坏了吧?” 小地精很肯定的摇头,“不会坏,它种子的胚芽还在,胚芽蛋白现在属于休眠期,过几天或者几年蛋白被激活后就能发芽啦。” 菲菲可听不懂什么蛋白什么激活的,她只觉着好朋友太棒太厉害啦,她的脑袋里装了好多好多东西呀! 崔绿真已经习惯了她的星星眼,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胡峥没有再哭了,这才嘻嘻笑着起身,“我给你拿好吃的去哦。” 客厅里,吃饱喝足的胡峥正睡在沙发上,关键是,他居然过分地猖狂地盖着她的小熊猫被子!那可是她最爱的! 崔绿真非常生气地问:“妈妈你怎么又把我的东西给他盖呀?” 黄柔轻轻瞪她一眼,高元珍把小被子扯开,盖上她的衣服。小孩子嘛,总有自己的东西是不允许别人碰的,尤其是她本身就不喜欢的人。高玉强那小子就有这臭脾气,自个儿的玩具不让王满金王满玉家的孩子玩儿,哪怕碰一下他都要揍人家。 幺妹这才打开柜子,拿出两个油纸包,抓了几颗果脯。 黄柔把剩下的拿过来,让高元珍吃。 一个个晶莹剔透黄橙橙黑漆漆的果干儿,被腌渍得酸酸甜甜,咬一口脆生生的还开胃。高元珍感慨着说:“上次小丫头就说食品厂可以做果脯,咱们去周边收果子,学会糖渍和盐渍的技术,这可是能赚大钱的?” 黄柔忽然一愣,“她提过做果脯?” “可不是咋地,到时候咱们也不用费劲的做饼干,同样是收购果子来,一半做罐头,一半做果脯,那几套洗切去核的设备未必能将就着用……” 话未说完,黄柔忽然“啪”一声拍在大腿上。 “好,好主意,咱们刚起步,还没学会走,先别忙着跑,就从果子开始!” 崔绿真这样脑袋里装着地球的小孩不会知道,她就出去拿点儿零食的工夫,就启发到她妈妈和姨妈了。忙着回家规划场地,高元珍也没时间留下吃饭,随便啃着两个热包子就蹬着自行车走了。 他们在李家沟的院子虽然大,可排水系统是个问题,万一以后开展起生产的时候,雨天又内涝怎么办?那淹的可是原材料和成品,就差临门一脚带出去就能换钱的东西,她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做食品,第一重要的就是安全。 内涝会把多少细菌病毒虫卵留在食品上,她不敢想象。所以第一步,先回去把这个问题解决。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和王满银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软(威)硬(逼)兼(利)施(诱),给大队部书记塞了二十块钱,这才在邻居的万般不配合之下,给他们的院子开了条排水沟。 同时,又在厨房隔壁盖了两间更大的青砖房,特意把地面垫高,支上三口大铁锅两套设备,一口煮罐头,两口做紫果脯。当然,做这些准备他们也不是蒙着眼睛瞎搞,王满银求了舅妈,通过采购关系给他们介绍了一位果脯厂的老工人,两口子给他开着高工资,没日没夜的学习。 村里人都觉着他俩是疯了,没厂子没执照不说,两个农民,在这之前身无长技的农民,居然也敢天马行空的瞎搞?他们凭啥?就凭那啥都敢想的脑袋吗? 当然,为了不让人再半路截胡抢了生意,他们一直对外宣称的都是“煮罐头”,直到半个月后,顾学章给他们送来了营业执照和挂靠合同,李家沟的社员们才知道,这两口子又开始搞事情了! 说来也巧,顾学章给他们挂靠的是一个叫“利民西瓜园”的集体企业,听名字谁都没听过是吧?可要说起黑皮西瓜,又大又甜水又多的黑皮大西瓜,整个红星县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个地方叫牛屎沟! 是的,在完成初步的重建家园工程,刚把一排排土坯茅草屋盖起来的第二天,远在北京的段书记就给他们支了个招儿。 141 141 段书记自从调回北京后,现在已经升任农业部主管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的副部长,因为曾在大河口待过多年,对大河口公社老人家感情深厚,经常关注这边的消息。 七月份地震的时候上报纸,他注意到了,后来黄柔写的两篇关于震后重建的文章他也看过。说实话,牛屎沟这个地方,他一直记着,可这几年形势不好,他人虽不在大河口,但也能猜到应该是跟其他生产队大同小异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众人居然可以这么齐心,这么上进,而不是等着国家救济……他相信黄柔的文字。 所以,正好农业部有个“论如何在农村集体经济中推广优质经济作物种植”的课题,他就提出将牛屎沟选作试点之一。 论优质经济作物,他不由得又想到牛屎沟的黑皮西瓜,他调回北京的时候也带回一把西瓜籽儿,种进农业部子种司实验室,可不知道是气候还是土壤的问题,种出来的西瓜苗黄怏怏不说,只长到二月龄的时候就虫害剧增,没熬到结果就全死光了。 不得不说,牛屎沟这块地方,真是让人意外。 谁能想到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能种出西瓜?还是那么金贵的黑皮西瓜呢! 有段部长牵头,这事就好办了,直接给牛屎沟生产队挂牌“利民西瓜园”,开设村办企业,定量规定每年种一百亩黑皮西瓜,其他剩余土地面积可自行民主决议种植农作物,到丰收季节把西瓜卖出去,完成几张报告表格和总结就行。 对于正在发愁怎么挣钱还贷款的社员们来说,“利民西花园”的牌子像一个香喷喷的大饼,正正砸在他们头上! 这年代能办村办企业的,那得是多有钱的村子呐?就是李家沟的罐头厂那也不算“企业”,顶多就是个小作坊,他们可是国家农业部给批的! 那么大个农业部啊,居然有人知道他们牛屎沟?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定是曾经的段书记的功劳,想他在那两年,牛屎沟也曾经风光过的。 而这次还能让老人家想起他们,惦记他们的水深火热,那一定是黄老师的功劳,她的文章可是发表到全国性报纸上,天南海北几亿人都能看到的嘞! 所以,当顾学章跟村里商量能不能把高元珍的食品加工厂挂靠在集体下时,所有人都同意了。毕竟,当初地震的时候,这两口子也是苦口婆心劝他们撤离的。 这时候,农民的忠厚朴实显露得如此彻底,如此动人! 当然,这个挂靠也不是白挂的,每年会给大队部二百块挂靠费。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运营模式是非常常见和普遍的。 食品厂选址和小小的加工间盖起来后,挑个黄道吉日,“高氏老字号食品厂”开始正式挂牌生产,在一阵经久不息的爆竹声里,满满三大拖拉机水果开进了高家的大院子。 今年橘子大丰收,可李家沟村办罐头厂为了防止他们抢生意,早早的把村里的橘子给预定了,就是想让他们没有原材料,起步就熄火!可王满银是什么人?他这么多年游荡不是白混的,拿上“利民西瓜园”的介绍信,去周边村镇和附近几个县市打听一圈,货比三家买到了既甜又大个儿的橘子不说,关键还比村里买的便宜! 一斤便宜二分钱,一百斤就是两块,一吨他能省下四十块钱! 李家沟的听说居然这么便宜,顿时后悔得直跺脚后跟,因为队上的他们已经交了定金,不可能退的。偏偏李家沟的橘子树今年追肥不及时,橘子长得不大,味道也不大甜,这得多放多少糖出去啊? 可把抢厂子的人气坏了! 他们压根没加工罐头的经验,看着王满银两口子挣钱容易,谁知道到他们手里,光剥橘子皮去橘子核就折腾得够呛,更别说煮的火候了,煮太大会把橘子瓣儿煮散,没了橘子味儿,煮不够又生,保存不住。 你就说吧,这钱是那么好挣的? 这才哪儿跟哪儿呢,万里长征才第一步就哭了,那接下来还不得跳大楼? 王满银听说后,嘴都咧到耳后根了,呸!让你抢,没点金刚钻还想抢瓷器活,看把你能的! 第二天,似乎是为了故意气死他们,他又从临县拉来满满一拖拉机柿子。 幺妹忍着口水,金黄色甜丝丝的柿子可是小地精的最爱哟!她拿起一个,轻轻一捏,居然是硬的 她不死心,又拿起一个通红的,摸着还是硬邦邦的,奇怪极了,“这硬的怎么吃呀叔叔?” 王满银一乐,“咱们不吃,咱们卖。” “卖谁呀?傻子才会买硬柿子,也不嫌涩嘴啊……”邻居老太太在旁边阴阳怪气的说,“这有些人啊,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基本的常识也没有……” 王满银“呸”一口,“我没常识我至少不会让自己屙的屎淹到炕呀,你说有些半截身子都埋土里的人,咋就不晓得嘞?” “你!”老太太气得吐血,骂骂咧咧双手叉腰站门口,她还不信了,一定要看看他拿这些硬柿子怎么搞。 然而,王满银可不是省油的灯,“啪”一声把门关得死死的,看你个大头鬼呀看! 幺妹没忍住,嘻嘻笑起来,她满银叔叔可真厉害呀,让这些坏老太婆啥便宜也别想占,就是看一眼也别想!她以后也要像叔叔学习,当一只谁也别想占她便宜的小地精! 对于柿子,红星县的人都习惯挑软的吃,甜丝丝的水分又多,入口即化,硬柿子只有实在嘴馋的农村娃会摘,摘下来也基本不可能吃,咬一口就扔的玩意儿。可王满银听以前认识的某一个狐朋狗友说过,广西朔州有种特产叫柿饼,价格还不便宜。 他给果脯厂请来的老工人两口酒一灌,老头儿说起以前去广西的事来,他就随口一问,谁知还真问到了。最关键是这玩意儿一点也不难!他光听他说一遍就学会了,今儿就特意当着众人面买回来,特意让他们眼红的。 为了厂子开张,黄柔特意请假来的,母女俩来新开业的食品厂帮忙,用水果刀把柿子皮削去,将柿蒂留下,再用开水将削出的柿子洗干净,放筛子里晒就行,时不时动手捏一下,捏个把星期,再晒半个多月,拳头大的柿子缩水,变成灰灰的硬硬的圆饼,再用柿子皮捂住,放箱子里发酵一个星期。 再拿出来的时候,柿饼回软不说,还结了一层雪白的糖霜! “这不是发霉了吧?”高元珍不信丈夫有这本事,听老师傅说一遍就能做成功。 幺妹早舔了一口,惊喜地说:“不是,是糖霜哟!”甜甜哒,量太少了,别人是尝不出甜味儿的,可小地精对甜味是最敏感的。 “真的?”高元珍舔了一口,果然没尝出啥味道。但这软硬适中的小饼子,还挺吸引人的,她没忍住轻轻咬了一口,“呀!真甜!” 比直接吃柿子好吃。因为火晶柿子太软了,又是剥皮又是吐核的,怪不方便,关键村里也没啥果子,就柿子不好卖,全部成熟以后挂不住,每家分二三斤,小猴子上次就说要坐公共汽车带去给奶奶吃。 可带孩子出门,在公共汽车上忽然闹着要吃东西是常事儿,不给吧他们鬼哭狼嚎的烦人,给吧,又吃得一脸一身都是,黄黄的像屎粑粑一样,她嫌丢人,都不愿给他们在外头吃。 可柿饼不一样,方便携带,不用担心路上会压坏,也不怕孩子糊得满脸都是……一个柿子做一个柿饼,回软后重点还剩大半,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怎么样?你男人有两把刷子吧?”王满银挤眉弄眼。 高元珍笑着捶他。 小猴子在旁边“略略略”的做鬼脸,故意羞他爸妈,趁妈妈发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兜兜里塞满柿饼,“肉麻死了,我玩儿去。” 几个大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臭小子! 话说回来,王满银这次尝试成功了,一次性晒出六百来斤柿饼,可谓士气大振! 另外,柿饼的技术难度不大,有心人要想模仿,分分钟就能做出来,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让他再去收购一批硬柿子,高元珍留守家里,别让坏人进库房捣乱,黄柔带着幺妹上市区找销路。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幺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节律的晃荡着腿,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住妈妈的腰。 晚秋的风吹起她的裙子,露出两条又白又直的腿,只是没那么细,她现在跟妈妈一样高,腿可比妈妈粗多了。 在放眼望去全是满脸菜色豆芽菜的大河口,她真的白,又有点肉的孩子非常惹人眼,谁见了都会夸句“漂亮”。可幺妹却有她的苦恼,因为她去年生日买的裙子,拉链又拉不上去了,哪怕她不吃一顿饭吸着气也拉不上去! “妈妈我要怎么减肥呀?” 黄柔回头,笑得温柔极了,“你又不胖,有啥好减的。” “可我的裙子都……” “害,那是去年买的时候就有点偏小,你这年纪正是长身体,骨骼发育快,肉也长得快,不是胖。” 幺妹捏了捏自己白嫩嫩的小腿,确实也不是那么肉乎乎的,只是比菲菲和丽芝多那么一丢丢肉。她的肉都是结结实实长在骨头上的,看起来特紧实,跑得快,跳得也高嘞! “不信你捏捏小肚子,也没多少肉不是?” 对呀,她的小肚子虽然吃撑了就会鼓出来,可不撑的时候就是瘪的呀,“我腰上也不胖哟!” “小娃娃哪有腰,胡说。” 幺妹摸了摸自己还算线条分明的后腰,咬着嘴唇疑惑,这不是腰是啥?丽芝她姐姐都说她腰细嘞! 母女两个心思各异,慢悠悠的换着载,到市里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半,她们先去物资局找爸爸,让他下班等她们一会儿,一起回家。 “顾处爱人和闺女来了?”有人从门口经过,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在顾学章办公室里,客气的问,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妈妈正跟爸爸说话,幺妹就回过头来,大大方方地说:“叔叔好。” “哎哟真乖,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马上就初一啦。” 男人赞许的点点头,单位横竖就这么大,谁家啥情况谁不清楚?顾处长娶的老婆是二婚,闺女不是亲生的,这在整个系统内是公开的秘密。 以前,没见过他爱人之前,大家都猜他老婆应该是娘家条件好,能给他助力的,不然好好的前途光明的大小伙子干啥娶个二婚的?还是给人当便宜爹。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同事见过这母女俩,见过顾处在她们跟前冰山融化如沐春风的模样,大家也就不再议论了。 一个男人幸不幸福,很容易看出来的。 幺妹等得无聊,索性出门,站在走廊上看起墙上的名人名言来。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黑黑粗粗的毛笔字塑封起来,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从小兜兜里掏出一块柿饼,小口小口的啃起来。 这可真甜呀! 她要是能一辈子吃这种黄黄的甜甜的东西,她的地精灵力得长到多少级呀?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给爸爸妈妈来个长生不老,这样就能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啦。 十一岁的崔绿真,有时会突然想起“死亡”这个问题来。死亡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突然消失在世界上,再也看不见喜欢的人,再也吃不到喜欢的东西吗?有时候想想还挺可怕的,让她忍不住想要逃避。 她害怕思考,甚至听到这个问题。 “咦……”忽然,小地精肩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身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男孩,白白的皮肤,高高的个子,大双眼皮高鼻梁,真正的唇红齿白……嗯,就像男版年画娃娃长大的模样。 崔绿真好奇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打招呼。 “你不记得我了吗?”男孩大咧咧的问。 崔绿真歪了歪脑袋,“你认识我吗?” “你是不是幺妹,大名崔绿真?” 幺妹再次疑惑了,她记忆中没有这么一个漂亮男生呀。 男孩遗憾的叹口气,“我叫曹宝骏,你不记得了吗?” 幺妹再次摇头,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顺便,再啃一口柿饼。 好看的男生,她看一眼就行啦。她现在的审美就是喜欢白白净净不长胡子不长喉结个子又高的小男生,这个曹宝骏都占全了,她自然会欣赏的看一眼。 可也仅限于一眼,漂亮男孩在她心目中还没这块柿饼重要呢。 曹宝骏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只要是女性,无论是八十岁老奶奶还是三岁小女娃,谁不是要多看他两眼,在这小丫头跟前还是第一次吃瘪,他有点意外的挑挑眉。 “崔春晖是不是你姐?” “对呀,你认识我春晖姐姐吗?” 男孩笑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她是我表姐,你小时候去过我们家的,阳城市煤炭厂……” 幺妹眼睛一亮,“大黑!”那正是她捡到大黑的地方呀,还有大黑一家呢。 曹宝骏脸色有点尴尬,“你是说那只大黑猫吧?”当时奶奶不同意他们带进家,后来就让她们带回家了。 “它还好吗?” “好呀,还长这么胖呢,她的儿子女儿都可好,还当外婆了呢!”说起大黑猫一家子,小地精就来了兴致,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不防大半块没啃完的柿饼就掉地下。 哎呀!好可惜呀!甜甜的美味的柿子饼呀! 就差在脸上写“可惜”两个大字了,曹宝骏“噗嗤”一乐,赶紧帮她捡起来,“用水洗洗吧?” 顺道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柿子饼呀。”边说,嘴里就不受控制的分泌口水啦,她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拉扯。 懂事小人儿说:“崔绿真你已经是十一岁的大女孩啦,不能再这么贪吃。” 怎么也吃不饱的小饕餮却说:“你现在正在长身体,要补充充足的营养哦,柿饼里包含丰富的甘露糖醇、葡萄糖、蔗糖……糖糖糖还是糖。” 曹宝骏又笑了,“有这么好吃吗?” “当然好吃。”幺妹犹豫一下,还是大方的从兜里拿出另外一块,“给,你吃这个,没掉地上哦。” 曹宝骏从小就是蜜罐里泡大的,进口零食也没少吃,本身也是个吃家里的行家,柿子这玩意儿,新鲜的时候他就不爱,总觉着又软又烂,像没牙老太太的主食。它做成的果干儿,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反正肯定不好吃。 幺妹期待的看着他,“你尝一口叭,很好吃哒。” 她的眼里,是满满的鼓励和期待,会让人有种不吃就对不起她的错觉。曹宝骏轻轻完了一口,以为又是那又稀又烂的口感,谁知却软软的很有嚼劲,满满的全是胶质的感觉……他顿时眼睛一亮。 “怎么样,我就说好吃叭。”幺妹得意地眯起眼睛,把刚捡起来的半块“叭叭叭”啃掉,像一只牙齿特别锋利的小仓鼠,双手抱着,嘴巴蠕动着。 曹宝骏看得目瞪口呆,掉地下了还……还能吃? 对不起,作为全市最大消息最好的厂子大领导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蛋,他从小就没因为一口吃的伤神过,别说掉地下还捡起来吃掉,就是牛羊肉这种限量供应的物资,他们家都是换着花样的做,但凡隔夜他都是不碰的。 想想黄柔母女俩,顾学章没住进来的时候,一小碗肉菜晚上不舍得吃完,第二天热一下就早饭,中午再热一下就中饭……哪怕是掉一粒米在桌上,幺妹都会捡起来吃掉。 一个穷孩子,一个富孩子,面对面说起柿饼的由来。 “你这么小就能帮忙卖东西了吗?” “对呀,我以前还卖过西瓜呢!”小地精骄傲的说。 “宝骏?”一个穿黑皮鞋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怎么跑这儿来了。” “何老师,这是我们家一个表妹。” 何老师对幺妹不怎么感兴趣,她只是发愁的说:“等我盖完章还要去商店买东西,你没事就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哦。” 曹宝骏点点头,他其实只是看着长得大,年纪跟幺妹差不多,还是很听话的:“好。” 何老师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老师是要去买零食吗?”机关一小每年都有春游秋游活动,今年的秋游被耽搁了,推迟到下周一,都可以算冬游了。 机关一小每个年级只有三个班,每个班只有三十个同学不到,全是干部家庭的子女,而且还不是一般干部,杨丽芝都没能转进来的呢。每次去秋游前,家长都会给班主任交两块钱班费,用以采买孩子们的秋游用品和小零食。 今天,他们要去采买的就是秋游零食。 曹宝骏机灵的眼睛一转,“老师买柿饼吧,柿饼好吃。” “什么柿饼?” 幺妹赶紧非常乖巧的递上一个灰白色圆溜溜的小东西,何老师一看就明白,“我都好多年没吃过了。” 她从外省来到石兰已经许多年了,当年师专毕业就一直留在阳城市成家立业,对这种在她们老家来说稀松平常的零嘴,在阳城却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软软糯糯的胶质感,仿佛正是童年的绵长与幸福感。 她怀念地吃完一块,“谢谢你,你叫崔……” “崔绿真,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很便宜的哟。”大大的眼睛又黑又圆,一点儿也不怯场。 “哦?有多便宜?” 幺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商店里八块钱一斤,我们家只要五块哟,果肉这么厚。”她特意用手指比划。 确实,王满银买的柿子够大够肥,肉质非常肥厚,口感极佳。 何老师本来就要采买,看她这么卖力的推销,就动了心思,“你们家有多少呀?” 幺妹眼珠子一动,“二十斤。” “只有二十斤啊……” “二十斤够了。” 何老师和曹宝骏同时出声,只不过一个嫌少一个嫌多。 作为一只聪明的小地精,崔绿真懂得一个道理,越是少的东西显得越金贵,价格越能卖上去,所以她一口咬定“只有二十斤了哟,卖完就没有啦。” 何老师绝对想不到,她这么小大的丫头会故意这么说,当即爽快的问能不能帮送到学校,什么时候能送来,顺道先给了她十块钱的定金。 幺妹留下她的姓名、地址和电话,高高兴兴的蹦跶进门,“爸爸妈妈,我卖了二十斤柿饼哟!” 递上一张大团结。 正在商量事情的两口子一愣,“哦?” 不过,等听完小丫头的话,他们就不淡定了,他们这个啥都懂啥都会做的闺女,居然单枪匹马卖出去一百块钱的货!关键是,谁也没想好怎么定价的,她就给报出去五块一斤? 其实,按照成本来算的话,两块一斤都有很大的赚头,她居然五块一斤 “会不会……这也太贵了吧……”黄柔有点吃惊,有点犹豫。 “不贵,我姨妈和满银叔叔花了那么多心思呢,他们好辛苦哒!” “可也……” 幺妹“哎呀”一声,小大人似的说:“妈妈你太笨啦,只要他们愿意花钱买,我们就可以卖的呀。” 黄柔还要再说,顾学章拦住她,看着胸有成竹的闺女,笑道:“孩子大了,你就让她试试。” “一块钱不到的本,卖五块,这不是暴利嘛……”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开端。 虽然来了个开门红,可幺妹却还是不想回家,厂里还剩五百八十斤呢,还有今天满银叔叔又去买的生柿子,怎么说也是一千多斤的出量,她们还得继续找销路。 母女俩出了物资局,幺妹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体育馆,也不知道思齐哥哥在书城怎么样啦,那年的世锦赛他虽然参加了,可终究还是比不上从小训练多年的职业选手,忍痛输给了日本人。 他心有不甘,愈发勤学苦练,三年来很少回家,哪怕是来阳城市打比赛,也只是抽空回家一趟,几乎努力到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境界,立志要在来年夏天的世锦赛里赢回来。 因为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哥哥现在状态可好可开心啦,听说以后省队还要给他保送大学呢,只是不知道恢复高考后还能不能兑现承诺。 但无论如何,师傅师娘也已经超级开心啦! 顺着北京路,走了十来分钟,还没看见百货商店,幺妹有点口渴,“妈妈,为什么这条路叫北京路呀?是北京人来修的吗?” 黄柔怔了怔,“大概是为了纪念北京吧。”其实,是文革期间为了表明阳城市坚决拥护中央决定,全是人民一心向往首富的意味而改名的,以前好像不叫这名儿。 “为什么要纪念北京呢?” 黄柔扯扯嘴角,“因为那是个大城市,是全国人民都心驰神往的城市啊。” 幺妹似懂非懂的点头,“我也向往呢。” “嗯?”黄柔一愣,忽然停下脚步,“你想去北京吗?” “想呀。” 黄柔很快反应过来,估摸着是春月和友娣给她描述过首都的繁华,小丫头爱新鲜,没去过的地方都想去吧。 幺妹小心翼翼偷看她一眼,悄悄的舒口气。 我的傻妈妈哟,我总不能说我想去看看外公外婆长啥样吧? 来到百货商店,她们不认识人,就这么懵懵懂懂的上去推销柿饼,一连去了两家商店,售货员都不欢迎她们,站在高高的柜台后,不可一世居高临下的,跟防贼似的防着她们。 一直到第三家,刚好负责采购的工作人员看见,态度还蛮好,把她们叫进办公室聊了会儿天,看过她们的介绍信,又尝了一块柿饼,说过段时间通知她们,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不过,小地精的直觉,这单生意肯定是做不成的。 估摸着要下班了,母女俩灰溜溜走回物资局去,顾学章刚好在大门口等着她们。 “怎么,小推销员出师不利?” “嗯呐,他们都不买咱们这么好吃的柿饼。”幺妹嘟着嘴,有点沮丧。她长这么大,做这么多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挫折。 对从未失败的小地精来说,做推销员的第一天,不是很顺利呢。 一路上,两口子继续商量买房子的事,也没空管她,只是听她说明天还要继续来做推销员的时候,惊诧了一下下。 “销售是大人的事儿,我们会想办法,你好好念你的书就行。” “可我作业都写完了呀。” “太阳这么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怕晒成小黑人儿吗?” 做妈妈的都心疼她这身好皮肤,可幺妹却仿佛不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好皮肤的重要性一般坚决摇头,“妈妈你放心,我明天一定能推销出去。” 其实,这么贵的价格,能吃得下的就只有百货商店,可阳城市四家商店她们已经去了三家,最后一家希望也不大。黄柔也不指望她真能推销出去,只是看着丈夫眼色顺着话头答应下来,就当给她锻炼锻炼吧。 反正最近都不用跟着毛大师学字,她的课余时间还算充裕。 因为新房子还没盖好,崔顾两家人每天晚上都来大河口的“小麻雀”吃饭。崔老太和顾老太听说宝贝孙女明天还要去做什么推销员,顿时心疼得不要不要的。一个劲劝她别去了,那么辛苦的活儿本来就是大人干的,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去受那罪干啥,要是没零花钱她们给。 幺妹笑嘻嘻的躲过去,没要她们的钱。 第一次尝到失败滋味的小地精,被激起了斗志!不是钱能解决的! 刚放下饭碗,三个高考生就被赶进房间争分夺秒的学习,小地精记起妈妈说的做事要有计划,她也跑进屋,在笔记本上写下“推销员计划”五个大字。可计划任务和要求是什么样,具体方法、步骤和措施她就想不出来了,抓破脑袋也想不出那种。 第二天,顾学章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让菲菲去给她做伴儿,顺便将何老师的二十斤柿饼送到学校去。 本来以为来送东西的会是个黑脸黑皮肤的庄稼汉,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干部,瞧气势职位还不低,何老师心头大为诧异,要知道这年头搞投机倒把可不光荣,尤其是干部! 随着四人帮的粉碎,曾经收敛一时的倒爷们又开始活跃起来,那一簇簇搞经济的火苗是春风吹又生,治安队是按住葫芦浮起瓢,好不头疼。可干部来干这个?那也是闻所未闻的。 顾学章不在意她的眼光,将两个小姑娘送到街上,千万嘱咐任何时候都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被陌生人骗,有事大喊警察叔叔……这才不放心的离开。 当然,他是真的不放心,赶着回去处理手头油气采购的事,没办法亲自盯梢,就让科里一个新来的小伙子,远远的不动声色的跟着她们,一旦遇到危险就出去帮她们。 可惜,这小伙子注定要失败了。 为啥? 他才跟了几百米,就被机警的小地精发现了,绕了两条巷子就给他甩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又不敢回去报告顾处,只好苦着脸一条大街一条大街的游荡。 当然,这注定是找不着的。 因为呀,“推销员”们压根就没想在大街上发展业务。 既然百货商店不要她们的货,那就去自由市场吧。 这两个月,自由市场愈发“自由”了,治安队估摸着实在是顾及不过来,只是周一到周五去突袭和撵人,周末领导不发话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所以,城南大垃圾场那儿,热闹得赶集似的,人来人往。 幺妹拉着菲菲,迅速的挤过人群,专挑那一个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跟前去。他们穿着时髦的衬衫,的确良的前开口裤子,或是挑着担,或是背着篓,里头无一例外都是今年最时髦的阳城市还没流行起来的各色线衣线裤。 不是白,不止红,还有黄绿紫粉! 这无疑让满大街黑白灰蓝军绿的人们,沸腾了心脏!大家买了不敢明目张胆穿出去,就藏在内里,出门的时候故意把解放装解开两个扣子,露出一小片颜色来……啧啧啧,那可就是走在时尚前缘的人啦! 而这些外地人,就是大人们口中说的——倒爷儿! 自从听说卫娜老师当女倒爷挣到钱,幺妹就对这个群体好奇不已,她非常想亲眼看看,这群走南闯北去过全中国坐过火车轮船的人们,他们身上一定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她也不是见谁都上去聊两句,她用自己的地精灵力试探,看谁面善又没坏心的,就上去假装买线衣,聊两句,哪儿来的,去过哪儿,坐过啥交通工具……再掏出她的“产品”,一本正经的问人家吃过没,外头怎么卖的。 在那些人眼里,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活脱脱的演绎了“装模作样”四个字! 大多数都懒得理她们俩丫头片子,倒是有一个黑脸络腮胡的,见她一路掏过来不知掏出去多少个柿饼,颇为可惜的说:“喂,小丫头你做散财童子嘞,当心回去你爹娘揍你。” 菲菲回头一看,吓得缩了缩脖子,这也太凶了吧!那络腮胡子都快把一张脸遮严了,比样板戏里的还可怕! 幺妹却知道,这位大叔是好心提醒的。她立马又给他一枚,“大叔这柿饼你要吗?很便宜的哟!” 142 142 络腮胡一愣,指着自己那张飞似的大脸,“我?” 他开口,只是看不惯身边那几个无赖,一会儿说“没尝出味道”,一会儿说“刚才的不好”,哄她兜里的东西吃。这年代出来做倒爷的就只有两类人,一类是真想出来闯荡事业养家糊口的,毕竟是少数。 更多的其实是各村各街道的混子,好吃懒做,在大集体手里混不下去,想要出来捞偏门罢了! 两个小丫头倒是好心,哪知会不会被混子盯上?这么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的小孩,家里条件肯定差不了,难保会有人打坏主意。 这世上的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唉! “对呀,伯伯你要吗?超甜的哟!” 络腮胡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只白嫩小手,再一次确认:“给我吃?” “对呀,先尝后买,不买也没关系哟。” 小地精虽然手酸了,可她很懂礼貌,依然把手高高的举着,“伯伯你真的不尝尝吗?是我妈妈跟姨妈做的哟,我姨妈是做罐头哒!” 似乎是说出她是做罐头的老手,就能证明她们的柿饼也超好吃似的。至于逻辑?反正小地精说是就是呗! 络腮胡被她真诚的眼神所打动,接过那灰白色的小圆饼,细细的翻着看了看,其实他在看见颜色的一瞬间就摇头了。他去年去广西的时候吃过,那边的柿饼是真出名,一个个形状规则,大小匀净,颜色金黄半透明,胶质饱满,是极品中的极品。 她们手里的货色,一看就是农民自个儿做的,没啥技术含量。 “会做罐头不一定会做柿饼。”他意味深长的来了句。 崔绿真觉着有道理,点点头,可下一秒反应过来,伯伯这是嫌弃她们家柿饼吗?她双手叉腰,“我姨妈的罐头厂可是很有名的,伯伯你肯定也吃过。” 这一片倒爷聚集地,总是南腔北调,人来人往。 聪明如她,自然听出来络腮胡的口音,虽然是一口夹生普通话,可还是隐隐有股红星县的味道,个别字眼还有本地特色。妈妈说过,一个人的乡音是很难改变的,这是他来自的地方的烙印。 如果他是红星人,那就肯定吃过姨妈家的罐头,这可是供销社一罐难求的好东西呢! 果然,络腮胡来了兴致,反正他因为长得凶,很多人都惧怕他,不敢跟他买东西,明明跟其他人卖一模一样的东西,甚至他的价格还更便宜些,可他的顾客就是比别人少。 有没有顾客缘,还是看脸的。他自嘲的扯扯嘴角,“你姨妈家罐头叫什么?” “高氏老字号。” 男人“哦”一声,这个牌子他有印象,五年前才横空出世的罐头,听说是附近生产队作坊出品,没想到那罐头质量还挺好,味道正,也够甜,跟外头大厂的比起来也不差,最关键是还便宜。他曾经也想带一点儿去省城的,可听说小厂子产量低,专供红星县供销社还不够呢。 他们做倒爷的,不跟公家单位抢货源,这是行规。 没想到,今儿居然遇到罐头厂老板的亲戚了?可络腮胡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见他摸了摸自己那干瘪的腰包,心里叹口气。要是去年遇到就好了,他手里还有钱,今年可不巧,广州拿来的服装卖不出去,东北带来的人参红肠我卖不出去,人参还好,能放几年,可红肠已经快放不住了,要是一个星期内还卖不出去,他可就亏大发了! 东北红肠,石兰省的人,估计百分之九十九没听过,他就是瞅准了这种“人无我有”的地域差别,贩了几百斤回来,准备赶春节前卖一波,挣点过年的钱。谁知他贩的红肠包装有问题,一路火车汽车的辗转又压坏不少,坏的没挑出来,把好的也给熏坏了。 这不,扔了三分之一呢,可把他心疼坏了,这他娘的比直接扔钱还让他心疼!里头可都是实打实的猪肉呢! 络腮胡牙疼似的龇了龇嘴,又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拿起那柿饼就咬了一口。 啧,真甜! 他在太阳下站了大半天,既要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提防治安队,又要留心招揽顾客,早饿得头晕眼花,一口甜丝丝软糯糯的柿饼进肚,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小地精得意的冲菲菲眨巴眨巴眼,看吧,她们家的柿饼,但凡吃过的,都说好吃! “伯伯,如果你要的话,很便宜哒。” “哦?有多便宜?” 幺妹眼睛一转,“这得看伯伯买多少,五百斤一百斤以下五块,三百斤以下四块五,五百斤以上只要四块哟。” “噗……”络腮胡没忍住,喷出来了,“你说啥?就这,你卖五块?” 幺妹心里顿时虚了,“怎么,不……不能吗?” 小拳头下意识就握起来了,她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啊,妈妈说贵她不信,可连走南闯北的倒爷都说贵,那似乎真的是诶…… “那伯伯你说,值多少……叭。” 络腮胡没忍住,又要笑了,这小丫头表面看着憨厚老实,可能说出分段议价的话,又显得挺聪明的,可这刚聪明没两秒钟,又原形毕露了? 傻丫头就是傻丫头,络腮胡苦涩而怀念的笑起来,“你们家有多少斤?你能做主吗?” “我能做一半的主,伯伯要多少我们就有多少。”幺妹学着大人的似的双手背在身后踱步,“但伯伯还没说多钱一斤呢。” 络腮胡伸出两根手指。 幺妹心里挺失望的,跟她预期的昨天卖的差别太大,但她还是尽量像一个老练的生意人似的摇头,“不行不行,伯伯你这价格太低了,我们连本都回不了。” “小丫头片子,还忽悠人呢?”络腮胡迅速的吃完最后一口柿饼,拍了拍手上落的压根不存在的糖霜,“这样成色的两块,再好点儿我能给两块五。” 这次的柿饼卖相真不咋地,毕竟是王满银这门外汉自学成才的,能成功做出来没发霉变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对没吃过的人来说,这是个新鲜东西,虽然不好看,但也忍了,能吃就行。 可对于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来说,它除了能吃,别的一无是处,给两块都嫌多。 络腮胡再一次牙疼似的龇了龇嘴,后悔给高了,正要收回他的话,忽然见对面的小丫头一狠心一跺脚,“行,两块就两块,但伯伯得答应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伯伯教我们做黄色的柿饼,我们就便宜卖给你。” 络腮胡“哎哟”一声,“小丫头你卖东西就卖东西,还想顺带拐个师傅偷学技术,这可不行。” 幺妹把嘴一撅,“好叭,不行就算了,我们走啦。” 菲菲愣愣的看着他们你来我往,跟个小傻子似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可合在一起她怎么就不懂了呢?她被好朋友拉着走了两步,小声的问:“我们真走,真不卖了吗?” 她记着,她们出来的目的就是卖柿饼的呀。 幺妹胸有成竹,目不斜视,“卖。” 可不能这么便宜,答应两块她也觉着答应得太快太草率了,毕竟有昨天的五块打底,今儿居然一半都没到,她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的推销员。 唉! 大不了就再跑几个地方呗,她就不信那么好吃的东西会卖不出去! 两小只顺着货摊形成的临时“街道”走了一圈,居然幸运地遇到那位一直来卖麻叶酥的老奶奶,原本一角的东西已经涨到一角三啦,她们每人买了两个,用报纸条包着,边走边吃。 路上遇到挎着竹篮卖卤鸡蛋的,小地精又买了四个,每人两个。卖鸡蛋的阿姨看她们出手大方挥金如土,赶紧冲身后不远处招手,一个原本东张西望把风的大小伙子跑过来,掀开另一只竹篮子,“喏,还有卤藕卤土豆,小妹妹你们要吗?” 藕片和土豆片切得半寸厚,色泽金黄,酱香扑鼻。 幺妹没忍住,咽了口口水,“阿姨哥哥你们也太聪明了吧,居然卤藕和土豆卖,我妈妈也会卤,特好吃呢!” 记得那是有一次卤肉后剩的汤汁不少,她看着可惜,就让妈妈往里下了几个土豆白菜,当锅子吃。可白菜太吸汤汁儿,煮出来颜色不好看,也太咸,倒是土豆正合适,煮得沙沙糯糯,还吸收了卤汁儿的香味,切成片儿她能当零食吃。 大家都只见过国营熟食店里有卤肉卤鸡卤鸭卖,却没见过还可以卤素材的! 小伙子自豪地挺起胸膛,“那当然,我妈可是熟食店上班……嘿嘿,我可啥也没说,你们要吗?便宜你们,两分钱一块怎么样?”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人畜无害。 哦,原来阿姨是熟食店上班的工作人员呀,怪不得手艺这么好,东西也做得干净,竹篮用干净的白纱布垫着盖着,垃圾场的苍蝇蚊子也咬不着。 说不定,还是用熟食店里的大锅卤水煮的呢,因为她吃着味道很像城东那家。 当然,小地精的嘴巴和舌头那是相当厉害的,很细微的味道差别她都能尝出来。可她也知道,这是别人不愿说的秘密,她就不能戳破。 “好呀,给我们来四片,哦不,六片藕,八片土豆。”说着,递过去三角钱,“阿姨不用找啦。” 女人笑起来,小姑娘还挺大方,两分钱能买支铅笔呢! 但她不会占小娃娃便宜,特意给她们一人多加了半片土豆半片藕,是出锅的时候不小心弄碎的。她切得特别厚,半片也有不老少。 “谢谢阿姨,谢谢哥哥。”两个女孩笑眯眯的道谢,然后各抱着一个油纸包,边走边吃。 菲菲这两年生活质量大为提升,胡家不缺钱,也会经常给零花钱,她虽然没以前馋了,可东西它就是好吃啊!小姑娘幸福得眯上眼睛,“好吃!绿真咱们以后也来做卤菜吧,既能吃又能卖,可挣钱啦!” 大家都知道,一斤土豆才几分钱,一个土豆就能切好几片,这成本可真是够低的,利润空间大着呢! “好呀,但我不卖素材,我要卖猪舌头猪尾巴还有……” 她们只顾着畅想将来的职业生涯,却把身后的男人引得口水连连,那喉结不住的滚动,腿愈发的软了。 如果幺妹此时回头的话,一定能看见刚才的“络腮胡”正跟在她们身后,而且,跟了挺久的一段。 络腮胡名叫罗德胜,别看他胡子拉碴让人“杂草丛里”找脸,一张黑脸又方又大,皱纹沟壑纵横,可实际年龄不大,才三十出头呢。 自从三年前家里出事后,他就开了去东北讨饭的介绍信,在天南海北的跑,一会儿下广东,一会儿上东北出关外,一会儿又去黄土高原住窑洞,时不时还去上海逛友谊商店……别看他凶巴巴莽汉似的,可脑子却非常灵。 他听人说年后中药材会涨价,尤其是名贵药材,所以他贩了一批人参,准备囤积居奇。 可没想到最近这红肠贩亏了,本都压在人参上,他身上几乎身无分文,只剩几大麻袋线衣。原本还想着天冷了,线衣好卖,卖了就能挣点路费,回家去一趟,可问题是他人长成这模样,别人一个清早卖二三十件线衣,他卖两件,还不够搭车的路费,哪里敢买吃的? 这俩小丫头,一路吃着吃那挥金如土,他跟在后头馋得口水直淌,太过分了! “喂,小丫头!” 幺妹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继续“卡擦卡擦”啃香喷喷的藕片。 菲菲总觉着像有人在叫她们,拽了拽好友的手,“是不是有人叫我们呀?怪凶的。” 凶得她都不敢回头,哪怕是看一眼。 幺妹摇头,“没有呀。” “喂,小丫头!”罗德胜确定,她们分明就是听见了不愿回头,当即拔起那又软又软沉如灌铅的腿,跑到她们跟前,“喂,叫你们呢。” 眼睛却不受控制的落她们油纸包上,土豆和藕片让她们啃出几个小月牙,红黄喷香,真是让他食指大动! “伯伯有什么事吗?” 罗德胜打量她们穿着,两身半新不旧的红花袄子,黑棉布裤子,黑布鞋白棉袜,家庭条件应该不差,顿时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你们要好看的线衣吗?粉色和绿色的,可鲜艳呢。” 菲菲肉眼可见的心动,在这年代谁要是有一身带颜色的衣服,那可是整条街道最靓的崽啊! 幺妹也有一丢丢心动,但她决定,要让伯伯知道,小地精也是有脾气的。她轻咳一声,学着刚才“络腮胡”对她们的态度,挑剔的看了看他塞满线衣线裤的蛇皮袋,“这质量怎么样,牢不牢?” “保不保暖啊?” “怎么卖的?” “啥,就这货色也要十块?不行不行,顶多两块。” 罗德胜被气得眉毛倒竖,“啥?两块买只裤腿都不够!” 幺妹得意洋洋地回瞪,“那你的两块也不够买我家柿饼。” “你……”罗德胜咽了口口水,她们手里那吃的太香了!勾得他肚子咕咕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不过,他也知道,小丫头这是记仇,恨他压价压太狠了,倒是个有脾气的。 他服! “你们随便挑,每人一套,只要你们给我十五块,算便宜你们五块钱怎么样?” 幺妹眼珠子一转,知道他确实是便宜她们了,刚一路走过来,质量没他好的都卖十块呢,两套十五还挺划算……关键那颜色确实好看,她想要一套绿色的! 妈妈总说绿色寓意不好,只给她买红的和白的穿,她明明叫崔绿真,干啥不穿绿的?她觉着吧,绿色最配她啦! “成交。” 罗德胜将她们引到人后,摊开蛇皮袋,大方的说:“挑吧。” 幺妹果真挑出一套翠绿色的,像春天刚破土皮儿的小嫩草似的,生机勃勃。甚至,她还学着妈妈的样子,提着在身上比划半天,最终选定一套大一码的,这样的话明年后年还能继续穿。 菲菲最喜欢白色,自然也是挑白色的。 她们挑衣服的时候,吃的东西没手拿,只能放地上一块干净石头上。 四个煮得棕红喷香的鸡蛋在大石头上滚来滚去,就像四个火球滚在罗德胜的心头,他在心里暗暗“呸”了一口,罗德胜啊罗德胜,咋就这么没出息呢你!居然惦记小姑娘的吃食,你真是越过越本事了啊! 为了表达抗议,他的肠子肚子齐齐“咕咕”,那声响跟打鼓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放屁呢! 贼他妈响亮! 罗德胜臊得脸红脖子粗。 幺妹忽然抬头,“伯伯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尝尝卤鸡蛋?很香的哟!” 说着就拿起两个卤蛋递过去,“伯伯吃吧,我不饿啦。” 此时的罗德胜哪里还顾得上害羞和客气,在极度饥饿面前,尊严连屁也不是,他接过来,三两下搓掉鸡蛋壳,狼吞虎咽。 虽然一口半个的吃法和速度压根吃不出味道,可他觉着,这大概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好吃得他眼窝发热,双手颤抖,他只有在大饥荒那两年才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小妹就是这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高粱馍馍省出来,偷偷的塞给他。 那黑漆漆硬邦邦刮喉咙的高粱馍馍啊,是前所未有的美味。那时候的他发誓,将来有钱了一定会给小妹大白米饭白面馍馍吃,给她花衣裳大棉鞋穿,给她…… 为了兑现当年许下的诺言,他永远不会放弃寻找,纵是万水千山,踏破铁鞋,他也一定会找到小妹! 罗德胜撇过脑袋,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抹了抹眼角,也不知是吃太急了,还是胃里进了寒风,他忽然打起嗝来。 幺妹叹口气,像看不省心的孩子,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梨子递过去:“没水,你就吃个梨子吧,很甜哒。” 罗德胜破罐子破摔,反正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也不在这一个梨子,拿过来擦也不擦就是一口。为了表示他的感谢,他还大手一挥,“再免费送你们一人一套,赶紧挑。” 幺妹和菲菲看他饿死鬼似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伯伯是没钱吃东西嘞,她们怎么还能占他便宜,都摇着头说:“谢谢伯伯,我们一套就够啦。” “趁我还没反悔,赶紧挑。” 幺妹摸了摸小兜兜,在心里默默的算了算,除去衣服钱还剩三块多,当即决定请可怜的吃不上饭的络腮胡伯伯吃吃顿饭叭。她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最不好受啦。 罗德胜决定,再一次破罐破摔。 他把剩下的线衣线裤塞进一个大大的军绿色旅行包里,塞得胀鼓鼓的有一人高,狠狠地背背上,“走。” 这个点儿,街上的国营食堂还比较冷清,只是三三两两有几个食客。他们这副组合倒是挺像爸爸打工回乡带俩闺女下馆子,一进门就引得食客们侧目。 在有限的预算内,为了最大程度的让他吃饱,善解人意的小地精,直接点了六大碗红烧牛肉细面条。 国营食堂的“大碗”是真正的大碗,或者说大盆更合适,碗口有半个洗脸盆那么大,面条摞得严严实实根根分明,吃进嘴里又弹又劲道,还有喷香的大块红烧牛肉,简直是货真价实的牛肉面! 罗德胜端起碗,“噼里啪啦”狼吞虎咽,整个食堂里都是他的吸面声,咀嚼声。 菲菲秀气的吃一半就吃不下了,他吃完一碗,看她剩着,“不吃了吗?” “嗯,吃不下了。”菲菲害羞的说,浪费食物可耻,可她的小肚子真的好撑好撑啦。 罗德胜端起“噼里啪啦”,两个女孩目瞪口呆。 “??” 吃完,罗德胜满足的打个饱嗝,不以为然的说:“多少人家一年到头吃不上一次细面条,我看不惯。”哪里有讲究的权利?只要能填饱肚子,哪怕是别人吃剩还吐口痰的,他也能面不改色吃下去。 自从红肠亏本后,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吃过一顿饭了。 “谢谢你们。”看得出来,这是两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一点儿也不嫌弃他丢人现眼。 既然是好姑娘,那就不能让她们吃亏,“你们的柿饼还卖不卖?我出四块。” “真哒?”幺妹喜出望外,四块也快赶上五块啦,而且她有预感,伯伯要的量应该不老少,数学应用题告诉她,单价降低没关系,数量增多的话,总价也会增多,且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利润比卖给何老师的还高! “我要三百斤。” “真的吗?”幺妹激动得站起来,“哇哦!伯伯你可不能骗人,要说话算话,我们家有呢!”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会喊破音。 罗德胜蒲扇似的大手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我罗德胜顶天立地男子汉,又不是那些娘们。”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介绍信,“我叫罗德胜,籍贯红星县羊蝎子公社羊蹄沟生产队,你可以把回去让你家人上大队部打听去,我要不买三百斤你直接去我家拿粮食抵。” 幺妹当然是很认真的,把他介绍信上每一个字都研究了一遍,确保内容和字迹的真实性,这才激动的问:“那伯伯什么时候要,我让我爸妈给你送来?” 罗德胜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不自在的说:“嗯哼,这事我还得跟你们家大人商量一下。” 他知道,这批柿饼虽然卖相不怎么样,可它货真价实,味道正,如果能拿出去,不用跑太远,就在省城也能卖出去,他在火车站和班车站都有固定的“客户”,每斤至少还能挣几毛钱。 可问题是,没钱啊。 他为难地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说了,希望幺妹回去能跟家长如实反映并替他说两句好话,“你告诉他们尽管放心,我不会赖账,我会写欠条。” 他想了想,“如果他们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我的东西压给你们,这包里还有四十套线衣,怎么说也值四百块钱。” “我要真跑了,这线衣就任由你们处置。”他斩钉截铁地保证。 幺妹想了想,点点头,总觉着是资不抵债。 她可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小地精,“三百斤柿饼一千二百块,伯伯你不是说你有红肠和人参嘛,也一并压给我们。” “啥” “对呀,反正只要你回来付钱,我们就不碰你的东西。”不然,嘿嘿,光人参就能稳赚不赔,还巴不得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呢! 罗德胜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鬼灵精,“这……这也太……”相当于把他所有身家压上了,不是几百块,是全部身家啊!光进价就是两万块的货,更别说要是年后人参真涨价的话,那就是三万块! 你说他能不急? 幺妹算是看出来了,人参才是他最看重的,知道爸爸教的“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愈发不肯让步,咬定就要他压人参,如果觉得债不抵资的话,她们家一共有六百多斤柿饼,可以全给他带走。 现在是罗德胜有求于她,他还能怎么着?只能任由小地精“勒索”呗! 反正,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的柿饼挣的是快钱,反正到时候知道她们家厂子在哪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子女道德品质体现的是父母的道德水平,崔绿真这样的孩子,家长应该也不会是见财忘义之辈。 当即,他同意了,并跟着她们回家,拿货! 要说王满银这一整天,可真是过得美滋滋啊,一大早在社员的羡慕嫉妒中拉回了满满一车大柿子,就听老婆说幺妹给他们卖出去五块一斤的单价! 掰着手指头算,一斤五块,十斤五十,家里还剩六百斤就是三千块,刚拉回来一车,二十天后又能收货六七百斤……啧啧啧,这一个多月时间他就能净挣四千块? 不是暴利是啥 说句大胆的,就是卖大烟也没这么暴利的啊! 小市民王满银高兴得找不着北了都! 而中午,他的小福星又给他带回个大客户来,一开口就是他剩下的全要了! “六……六百斤?”他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脚下差点站不稳。 幺妹得意的点头,看吧,这大主顾还是她找的,小地精厉害吧? “厉害厉害,绿真你这脑袋瓜里装的都是啥?”高元珍激动的抱着她转圈圈,就像对小明明那样。 幺妹被她转得头晕目眩,赶快停下来,把他拿不出货款但可以用四十套线衣二百斤红肠和三百斤人参暂时抵债的情况说了。王满银最不缺的就是胆量,罗德胜都敢压,他有啥不敢要的? 那人参,他已经全检查过了,随便一根拿出去都能卖一二十块,当抵押的资本远远超过债务时,最担心夜长梦多的就是罗德胜了。 当然,他们还不能信任他,在他打听怎么没看见幺妹父母时,两口子都是打哈哈糊弄过去。开玩笑,国家干部能让你个倒爷知道? 是的,这年代,倒爷再能挣钱,在传统的贫下中农眼里还是不受待见的。在普罗大众眼里,能去当倒爷的都是不安分的好吃懒做的混子,没几个好人。 好好的社会主义道路你不走,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就是旁门左道,活该被人鄙视! 当天下午,王满银开着拖拉机去罗德胜存放物资的地方,把东西拉回来,又把六百斤柿饼打包装好,伪装成粮食,给他送到火车站。 晚上,有一趟夜火车上省城。 倒爷的门路,是这几个农民实干家们想不到的,他们只顾着把罗德胜的东西存放好,做好防潮防虫准备。王满银实在是眼馋那几百斤红肠,听说还是哈尔滨带过来的,那可是特有钱的大城市,到处都是石油工人钢铁工人的大城市啊,他们吃的东西能差? 趁着盘点,他拎一根上灶台,切了放蒸米饭的锅里蒸熟……那满满的肉味,蒜香味,再来两盅高粱酒真是让人过瘾! 高元珍回家一看他居然吃人东西,气得捶了他一顿,“瞧你出息,馋不拉几,不吃会死是吧?” 王满银无赖的笑着说:“会死,我以后每天吃一根你信不信?” 高元珍虎目一瞪,“你再说一遍。” “怎么着你男人在你心目中眼皮子就这么浅?老子几千块的大生意还在呢,不缺这几块肉钱,等他回来肯定一分不少给他。”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可高元珍还是担心王满银哪天喝醉了放不该放的屁,红肠事小,人参事大呀!还是祈祷这罗德胜赶紧回来拿他东西吧,她啊,可赔不起。 欠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些东西只是暂时抵押,如果超过约定时间没付清货款,他们才有权利处置。但如果他能按期给付,而抵押物有非正常折损的话,他们必须照价赔偿。 这是一份让双方都放心的文书,唯独让高元珍不放心的就是丈夫。 好在,她的不放心并未持续太久,当第二车柿饼出炉,全国高考考完半个月左右,罗德胜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大河口了,空着手。 没把柿饼带回来,那就是全卖出去了。高元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了。 幺妹就直接多了,兴奋地问:“罗伯伯,柿饼全卖完了吗?” “对。” “卖多少啊?” 罗德胜犹豫一下,他这趟可没少挣。 高元珍赶忙岔开话题,“一路顺利吧?” “顺利。”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堆衣服,里头包裹着几大罐黑芝麻糊,瓶罐上贴着“上海食品厂黑芝麻糊”的标签。 高元珍刚想说这男人看不出来还挺细心,居然想到给孩子带吃的。 幺妹却发现,这“芝麻糊”不对劲的,摇晃罐子的时候,里头的糊糊居然不会像散沙一样动。 罗德胜“嘿嘿”笑着,把盖子揭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层“黑芝麻”盖子,仔细一看,居然是假的! 罐子内里垫着一层黑芝麻纸,从外头看就是普通芝麻糊,密不透光,可瓶子里装的却是一卷卷暂新的“大团结”!二百四十张足足有八两多重,把瓶子塞得满满登登。 大家的瞠目结舌着实让罗德胜得意了一下,“外头乱得很,车站扒手多,专挑咱们这些倒爷外乡人下手。” 是啊,自从安徽和四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自己种自己的地,积极性一高,效率大大提高,时间就宽裕多了。这时候有头脑的就会寻思着出门挣点零花钱,老实巴交的给人建筑工地干苦力打短工,本就是混子的,那就只能捞偏门了。 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劳动力,开始从农村零星流向城市,世道,开始以人们不敢想的速度,慢慢变化着。 高氏老字号食品厂仅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挣到了整整两千四百块,这要放几年前,甚至半年前,谁敢信?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黄柔以为她闺女要当“推销员”是闹着玩儿的,过了新鲜劲就会丧失兴趣,谁知道她等了几天居然能来这个消息?二千四不算,罗德胜又把刚出炉的第二批柿饼带上省城了。 这一次,在他的建议下,大家伙有意缩短柿子暴晒时间,避免阳光直晒,控制好箱子内温度和湿度,再加秋后柿子更加成熟,糖分析出更多……做出来的柿饼,那叫一个金黄透明,丰厚肥美! 这一批六百五十斤,他给了四块三的价,一口气进账小三千。杂七杂八的算上,再刨除成本,高氏食品厂以四千五百块的净利润来了个开门红,迎接1978年。 143 143 幺妹家分到红利一千五,为了促进生意进一步扩大,早日买上市区的房子,黄柔一分没拿,让他们买进更多水果和冰糖,春节将近,罐头可是热销品。 谁家走亲串戚不买两个? 尤其是既便宜量又足的橘子罐头梨罐头?李家沟的食品厂忙得不可开交,王满银两口子真是废寝忘食脚不沾地,把王老太太接来看着俩孙子,他们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可把市里的王满金满玉眼红死了,他们听说这堂兄弟居然开厂子,也想来掺一脚,寻思着怎么也是同宗同族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王满银直接一句“厂子的事儿元珍做主”就甩开了,他们能去高元珍跟前磨嘴皮子? 那可是整个大河口公社鼎鼎有名的母老虎嘞!听说满银天天被她打得满地找牙屁不敢放一个呢! 厂子不敢磨嘴皮子,可堂嫂毛遂自荐帮他们带孩子,说是玉强和明明兄弟俩淘气,没人看着不放心。 高元珍也不废话,前脚送走她们,后脚就把老婆婆接来。 那可真是“老”婆婆啊,年近六十眼睛又看不见,走路都得扶着墙才行,顶多能把学走路的明明拴在裤腰上,玉强她是看不住的。 臭小子不怕奶奶,根本拴不住他,天一亮就往外头跑,估摸着饭点到了才回家,可他跟王满银一样心疼奶奶,出门都会打招呼说一声“奶我走了啊”,回来也是第一时间报告,他知道奶奶眼睛不好,不能让她出门找他。 可饶是有婆婆帮忙,王满银两口子还是忙不过来。黄柔和幺妹放假后也去帮忙,在李家沟吃李家沟住,依然赶不出第三批柿饼。 因为这东西在晾晒的时候必须靠纯手工捏制,不然会坏心,出不了圆饼形状,八只手又要做罐头又要捏柿饼,别提多忙了。 幺妹人儿小,两只手都捏麻了。 与她们的热火朝天相反的是,村里的罐头厂,本该是业务最繁忙的时候,居然门可罗雀,承包的人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无业游民似的。 为啥? 因为他们上次做的还没卖出去呢! 有高氏这块金资招牌在前,他们别说做不出一样的,就是做出一模一样的,人家也是优先考虑信用极好的高氏。 高家煮罐头的大锅轰隆隆一刻没停过,他们在门外听得眼睛都红了,听说高家忙不过来,一个个说愿意来帮忙。 当然,王满银和高元珍都是记仇的人,宁愿自个儿不吃不睡,也不愿找他们。还是黄柔心疼他们,干脆让春苗几个侄女过来帮忙,每人每天三块的工钱,比供销社工资还高嘞! 她们高考结束后继续回家干农活,而牛屎沟的房子已经盖好了,最近又是农闲季节,出来正好挣点外快。 春苗在供销社卖副食品,对食品包装颇有心得;春晖有两辈子经验,说出的想法总是能让大人们眼前一亮;友娣对吃的那是很有一套……三个大姑娘,做事又麻利又干净,可不比村里找的好? 一想到热乎乎的干一天有一天的工资,所有人都是勤俭快手,尽量少喝水不上厕所不回家,可怜的顾学章一个人在家,想老婆想闺女,没办法只好每天下班后来高家蹭饭,顺便再帮会儿忙。 这一天,腊月十五,天气晴好,大家正在院里忙活着,王满银一面往煮罐头的灶膛里加柴,一面给她们讲笑话。热辣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年轻姑娘们一个个晒得小脸通红,可却谁也不愿停下手中的活。 “爸,电话!” “啥?” “大队部有你电话。”高玉强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赶紧去啊,看看是谁,别是罗德胜出事了。” 自从带上他硕果仅存的百来斤红肠上省城后,罗德胜已经好几天没音讯了。本来,李家沟大队部有部电话机,谁家亲戚在外头有急事打回来,值班人员都会来人叫一下。可王满银这家伙的电话实在是太多了,平均每两天就是一通,接电话也要钱的呀! 每次一接就是别人一两天的工资,大队部对他意见可大,瞧他挣几个钱就轻狂成啥样,跟别人都接不起电话似的! 所以,后来等再接到他的电话,值班员就冷冰冰地回“不在”,挂断,为此耽误了好几件事。 王满银气得呀,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那群人的肉! 可气归气,他能拿人怎么着?他倒想硬硬气气自己装一台电话机,可他装不起啊! 要不是高玉强精明,专门跑大队部门外玩耍,听见电话响就跑进去守着,这个电话说不定又让狗日的挂断了!王满银气哼哼的,岔开沾满煤灰的黑手,五根手指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抬头挺胸,出门。 跟高玉强一起跑回来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孩子,都眼巴巴瞅着院子里满满登登金黄色的柿饼,仿佛走进了金黄色的甜丝丝的海洋。 “哇高玉强你们家好多吃的呀!” 高玉强挺了挺胸膛,“那是!” “这我姐,你们还没见过吧?”在他心目中,绿真姐姐就是他最能拿出手的“法宝”,谁来了都要介(炫)绍(耀)一下。 其实大家早知道他这位最漂亮的姐姐啦,一群村娃睁着大大的眼睛,害羞的看看崔绿真,又看看金黄色的“海洋”,不知是谁率先“滴答”一声,一条长长的还带着丝的口水就掉地上了。 其他人的口水也应声而落,但都非常懂事的,没有乱抓乱拿。 崔绿真狡黠的笑起来,她刚来那两天也跟他们一样,一天不知要分泌多少口水,可现在天天看天天捏,早免疫啦! 她从角落的筛子里抓起一把捏坏的碎柿子,给他们一人分了几块,“吃叭,很好吃的哟。” “谢谢绿真姐姐。” “高玉强你姐真好!” 这年代进别人家门可没几个能摸到吃的,谁家不是藏着掖着?一颗糖都要分四五瓣吃的,绿真姐姐居然一次性给他们这么多柿饼 几个人开心着,蹦跶着又出门了。 没一会儿,王满银乐颠颠的回来了,也不知道五指梳了多少下,头发都梳得一根根竖起来,像打了摩丝。 “咋,老罗啥事?” “不是老罗,是长水县供销社采购科的。” 原来,因为他们的罐头在红星县出了名,隔壁长水县听说,不知从哪儿找到大队部联系电话,也要跟他们订货呢。 “他们真要一千个罐头?” “可不是,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两遍,人家说让咱们先做着。” “那咱们啥时候给送去?谁去送?”这两间灶房四口大锅一刻不停,有人出去送货,这运营有序一环扣一环的生产线就断扣啊! 王满银悠哉悠哉的说:“不消送,人明天下午两点准时来付定金,要求腊月二十五之前交货,他们自个儿开车来取。” 今年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二十五就是除夕前最后一个星期五,必须星期五交货,周六周日就能上架开卖。 “啥?公家单位哪有自个儿找上门的,以前不都……” 这就是变化,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随着工资涨起来,农民手里也比以前多了几块钱,买得起罐头的人越来越多,可好罐头就这么一家,公家单位再摆谱等着他们上门,那不是做梦嘛? 于是,为了抢夺这个先机,长水县只能主动出击了。 这要是放半年前,谁敢想象?公家单位居然求着私人卖东西?怕不是做梦嘞!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拿着介绍信上门推销的,没有苦哈哈求爷爷告奶奶吃闭门羹,却自个儿找上门的第一单生意,具有真正的里程碑式的意义! 幺妹“哇哦”一声,“那以后就不用推销员了吗?” 小地精又要失业了吗? 黄柔知道她的“担忧”,笑道:“放心吧,以后咱们可以卖到省城去,外省去,甚至北京,还需要好多推销员呢!” 北京呀,如果自家厂子把产品卖到北京去,可比她自个儿去北京还风光……这可是成功!小地精紧了紧拳头,在心里默默的说:妈妈放心叭,我一定会好好做推销员,做世界第一棒的推销员! 高元珍使劲咽了口唾沫,“好是好,可这也太……赶了吧?” 光现在就忙得脱不开身了,要再增加一千个罐头,能忙得过来?除非再另外请人帮忙。 可李家沟的他们一个也不想请,要在外头找几个勤快又信得过的人,确实很难。 黄柔想到家里几个妯娌,崔家三个加顾家的就是四个嫂子,也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来。“这样吧,晚上我们回一趟牛屎沟问问看。” 又去大队部给顾学章单位打电话,让他有车就开一辆车来,晚上接她和几个侄女回家,顺带收拾两套换洗衣物过来。 现在的牛屎沟焕然一新,因为要拉各种石料水泥进村,原本狭窄的仅供一车进出的小路被拓宽,能容下两车并行,村口还开拓出一块平坦的“停车场”。 可能是对老槐树有某种世世代代割舍不断的情结,大家一致要求把被掩埋的槐树掏开,修剪掉残枝断杈,仅留一根粗壮的树杆,等春天一来,发出嫩芽后,希望它还能活。 崔家和顾家的房子就盖在槐树不远处,两栋二层的青砖瓦房,土坯垒的院墙,刷红油漆的木门,远远看去气派极了。 其他人家的房子是队上统一盖的,整齐划一,一模一样的土坯茅草房,但因为是全村规划的,地势又平坦,很有规模效应,看上去像油画里的北欧小别墅。 新房新气象,家家户户门口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没有粪堆阴沟和乱飞的苍蝇蚊子,让人耳目一新。 不看屋顶茅草的话,这可真像个富裕村子! 幺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牛屎沟空气,跑到崔家去。她的房间就在春晖姐姐隔壁,收拾得干净整洁,炕上的小熊猫铺盖晒了好几天太阳,有种暖暖的香味。她进门就先扑上去,抱着打了两个滚。 她在牛屎沟终于有自己的房间啦! 崔老太没想到她们今儿会回来,煮腊肉已经来不及了,只是随便将就着烙了几个胡麻饼,再煮一锅白菜粉条。 几个孙女吃得喷香,高元珍家伙食也不差,可别人家的再好也没自家的好吃。 刘惠喝了口白菜汤,顺便捞半碗粉条,一个人把着吸溜,“春苗还能回供销社去不?” 所有人的动作一顿,仿佛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也没了,紧张的看向春苗。 二十岁的大姑娘,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她很坚决的摇头:“不去了,等等看,这几天先去元珍姨那儿做短工,挣一天有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等”,是等录取通知书。 自从走出考场,三个女孩的反应就是崔家人重点关注对象。春晖是胸有成竹,她考文科(虽然也要考数理化),可考到的基本全是她复习过的,文科附加题也答得挺满意。 要知道,附加题虽然不算分儿,可这是同等条件下学校录取的唯一标尺,附加题答得越好,对好专业好学校就越重要。 友娣大大咧咧,反正她就只想读个师专,要不是没新东方,她恨不得能直接读厨师专业,唯一要求就是能去北京,方便课余时间跟着仇师傅学厨艺。 唯有春苗,一个女孩子选了最难的理科,一出考场就愁容满面……这可把崔家人急坏了。 他们这么竭尽所能的给她们创造复习条件,就是想让她们考大学的啊!什么随缘什么平常心态,对不起,崔家人很实际,他们就想出大学生,而且是久违十一年的第一届大学生! 崔老太安慰道:“不怕,还没发通知书呢,我孙女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 她报的是上海财经学校会计系,说以后想搞财务工作。虽然大家也不懂,可就是觉着能管钱那是顶顶了不起的事儿! 刘惠明显不怎么信,“娘别长她脸,不行就不行,还是赶紧问问你顾叔,看还能不能回供销社去。” 春苗小心的看了四婶一眼,“哎呀妈你说啥呢,都辞职了还怎么回去,再说咱们怎么能啥事都麻烦顾叔叔!” “不麻烦呀,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他在物资局当领导,安排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瞧你见外的……” 其他人:“……”您可真不见外啊。 大家把无奈和鄙视写在脸上,小彩鱼准确的读取到,“哇哇”叫着,那调羹就打在刘惠的脸上,疼得她杀猪似的嚎叫。 她活了四十年,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下这个讨债鬼! 别人家的“小棉袄”顶多会顶两句嘴,她的可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能动手绝对不哔哔。 她真是想想就一把辛酸泪啊,当初拼了半条命生的娃,是她在这个家最大的敌人,而且是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 “崔建国你还管不管你闺女了?你看看我这脸,哪天不是……” 崔建国不耐烦的皱眉,“不就不小心碰到你一下嘛,跟个娃娃计较啥?看把你矫情得……” 刘惠“嗷”一嗓子,新仇旧恨加大闺女的升学无望丢工作,让她痛苦的大哭起来,她的命咋就这么苦啊!在娘家受夹板气也就算了,在婆家也被老公闺女看不起,老公爱理不理,闺女对她想打就打,她不想活了呀! 黄柔看她嚎得不像话,忙插嘴道:“我姐厂子里忙不过来,大嫂二嫂三嫂你们有空没?愿不愿去帮几天忙。” “啥?啥忙?”刘惠带着哭音,抹了抹压根就不存在的眼泪,瞬间满血复活。 “多钱一个月还是一天?”她迫不及待的问。 因为知道她脾气,春苗和友娣都不告诉她她们在高家到底能挣多少钱,省得她盘剥。这可把刘惠急坏了,也好奇坏了,一会儿猜高家肯定不会给她们多少,把她们当廉价劳动力剥削呢,可看她们吃得好睡得好,面色红润得不得了,她又觉着应该不少,怎么说也一块钱一天吧? 高元珍:“??” “按小时算,每小时五角钱,八个小时的话四块钱。” “这么高”刘惠和王二妹异口同声的问,心里迅速盘算开,那要是能工作十小时就是五块,二十小时就是十块……嗯,只要能挣到钱,睡四个小时她们也能行! 对,就这么干! 俩人很快同意。以前的包包虽然还能卖,但销量已经大不如前,这种布包过了新鲜劲儿就不吸引人了,每个月分到手也就几块钱,干不了啥大事。 可去厂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啊,一天挣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相当于别人上半年的班啦,这么好的事儿傻子才不去呢! 王二妹甚至还兴奋地拐了拐林巧珍,“芽儿她妈,咋地,你不去?” 林巧珍摇摇头,“我还是在家踩缝纫机。” 现在几乎全家人都出门挣钱,生产队的活计光公公婆婆可忙不过来。再说,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缝纫对她来说不止是钱的问题,还意味着自信与事业。 刘惠撇撇嘴,拉了王二妹一把,“你不用跟她浪费口舌,她是只呆头鹅。”明明都已经卖不动的东西了,她还一心扑上头,以为能干出个样子来。 春芽妈呀,太把爱好当回事了! 看着吧,她去高元珍的厂子里,肯定能挣得盆满钵满,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她一年就能买套楼房! 她刘惠啊,以后就是能搬进城里住楼房的人啦! 黄柔把厂子里突然订单大增的事说了,又把需要她们做的事介绍一遍,让收拾好两套换洗衣物,明儿一大早顾学章给她们送到李家沟再去上班。 嘿,还有汽车坐,这是啥神仙待遇赶紧的,还愣着干啥。 家里正一团忙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叮铃铃”,有自行车进村啦! 幺妹赶紧跑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二伯?” 朦胧的夜色里,崔建党挎着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军绿色邮包,异常响亮的“哎”一声,自行车没停稳就急匆匆冲进院里。 今天不是周末他咋回来了? 崔老太一急,再看他寒冬腊月跑得满头大汗,忙问:“咋啦老二,是不是出啥事了?” 崔建党抹抹汗,大口大口喘气太难了他,嗓子眼喘得火辣辣的疼,他赶紧提起茶壶,嘴对嘴的“咕噜咕噜”,半壶凉开水下肚,这才道:“好消息。” “啥好消息?” “友娣上了!” “啥”刘惠听见闺女的名字,从房里奔出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问:“友娣考上啦” “对。”崔建党掏了掏被她震得生疼的耳朵,继续说:“我同事从市局分拣邮包回来,说是看见她名字了,从北京寄来的通知书,叫……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 其他人赶紧问友娣,“你报的是不是这个名儿?对得上不?” 友娣也激动了,猛点头,“二叔你确定?真看见啦?” “真的,还把你名字说得一清二楚。” 这年代的通知书,都是优先邮寄到学校去,再由学校通知考生去取,要是寄来大河口的话,他在邮局肯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幸亏,同事被临时抽调去市里帮忙,走之前他把三个姑娘的名字说了又说,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一定好好帮忙看看,有没有她们名字。这是老崔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期待的事儿,他必须放心上。 “呀!我闺女看上大学啦,还是北京的!”刘惠激动得从楼梯上一下蹦下来,“哐当”一声摔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别人看着都疼。 可她呀,才不疼呢!她火速的爬起来,一手捂住尾椎骨,一手扶着墙,跑到友娣跟前,“娘的好闺女啊,你可真给你娘长脸,这么难考的大学居然让你考上了!” 一百个考生里头只取一个的概率啊,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北京大学,怎么说也是十万里头挑一个吧?这十万里头不定有多少老牌大学生,哨所军官,干部子弟……她闺女比这些人都厉害! 这个认识,让包括刘惠在内的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崔友娣,这个存在感不太强的孩子。 不知不觉的,任何人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反正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贪吃偷奸耍滑爱听墙角根的传声筒了,她长高了,变漂亮了,还懂事了,居然现在都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大家不知道“专科学校”和“大学”“学校”的区别,可但凡是参加高考光明正大考上的,那就是妥妥的大学!真正的大学! 从今儿开始,崔家友娣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啦! 别说刘惠,就是崔老太,激动得眼泪“簌簌”的掉,颤抖着说:“好,好,好,咱们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 对于一个世世代代刨地的农村家庭来说,他们咬牙供她念完高中,又顶着全村人的压力和笑话给她创造一切条件复习考试……考上了,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崔家人得到的不止是面子,还有扬眉吐气,挺直腰杆的底气:他们家虽然没儿子,可闺女也是顶天立地能当事儿的! 狂喜之下的刘惠,只会反反复复的说一句:“你这就是文曲星下凡,紫微星转世啊!” 春晖擦擦眼泪,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的姐妹们,终于又走出去一个了。不用去省城念石兰师专,友娣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当然,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上辈子的品性,春晖相信,无论走到哪儿,友娣都不会再犯错了。 王二妹看见闺女的眼泪,眼神闪烁,着急的挤开围在丈夫身边的人,急忙问:“那春晖的呢?他看见没?” 崔建党神色暗淡下来,“还没。” 其实,按理说,春晖的成绩最好,走出考场的估分也是最高的,应该离满分也不远,可奇怪的是现在还没收到通知书……会不会是报的学校太高了,没录上? 春晖志向高远,报的是燕京大学,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校,这得几十万人报考吧?崔建党焦急的走过来一个拍了拍闺女的肩膀,“别急啊,一定会有好消息的,我明儿再让同事打听打听。” 春晖“嗯”一声,手心冒汗,心跳加速。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参加高考,虽然自我感觉不错,可毕竟好学校竞争的人也多,一天不拿到通知书,她就一天不放心。她决定了,如果录不上燕大,落档到其他学校的话,无论哪个学校,她都愿意读。 只要是个大学,她就要去体会。 偏偏刘惠还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个劲念叨“文曲星”“紫微星”,王二妹先前的欣喜也跟着大打折扣,就你养的聪明是吧?真聪明你也不必这么念叨吧?这就故意气我,气我春晖是吧? 王二妹咬咬牙,故意问:“那春苗的呢?看见没?” 全家人再次沉默。 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春苗这是落榜预定的。 果然,刘惠的好心情也收敛了两分,唉,两个都是她闺女,当然希望都能考上啊,她能多一份底气不是? 不过,这也足够她开心的了。不出一刻钟,老崔家出了牛屎沟第一个正经八百大学生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天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崔家的院子却热闹非凡。 社员们打着手电筒,提着煤油灯来到崔家,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恭喜崔建国大队长,他这一年来干了这么多实事,闺女还这么出息考上北京的大学,谁也酸不起来。 因为这是人凭真本事挣来的,该得的! 李家人顺便打听一下,“看见咱们家宝柱的没?他考上没?” 崔建党为难的摇头,他只顾着说自家这三朵金花,倒把李宝柱忘了。“不过你们放心,宝柱学习不差,复习得也……” 挺不好。 李家人天天让他干活,哪有时间复习啊,要能考上那是真凭吃老本的。 可李宝柱的老本也远远不如崔家三个,如果连春苗都落榜,那宝柱……肯定也是落榜预定了。 李家人叹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拍了拍李宝柱的肩膀,“回去吧,回去安心种地,过两年给你说门媳妇儿。” 虽然氛围有点伤感,可全村人却哄然大笑。大家意识里的宝柱,还是那个绑着两只破草鞋夹着屁股蛋飞跑的半大小子,一眨眼居然就能娶媳妇了。时间的流逝,总是在以孩子们做参照物时让人倍感惆怅。 借着这话头,大家开始聊起古来,村里每一个人都是从小李宝柱变来的,有很多人还在走他走过的路,成长的大道永远畅通无阻。 崔绿真看了会儿热闹,跑到春晖房里,本来想安慰安慰姐姐的,可发现她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的看书,看的还是用爸爸工作证借来的《资本论》。 说明姐姐没受影响。 春晖回头,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小少女,也是感慨万千。 时间啊,太快了。 曾经走路踉跄的小绿真,居然也长成半大姑娘了。那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红嘟嘟肉乎乎的小嘴巴,放在人群里那也是千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她最出彩的却是一管驼峰鼻,既英气又大方……如果不是刘海遮住饱满的额头的话,这小美人不知得有多么夺目! 她冲幺妹招手,叫她过来,摸了摸她软乎乎滑溜溜的刘海,将一片“门帘”掀起来,用两颗小钢夹夹住,“嗯,这额头露出来,多漂亮呀。” 幺妹歪着照她桌上的镜子,“嘻嘻,我也觉着呢!” “小姑娘家家,咋一点儿也不知道谦虚呢?”春晖嘴里说着,又用梳子帮她脑后的头发梳了梳,从中间分一条线,将一头黑亮的秀发一分为二。 崔绿真一直是可爱的妹妹头,每个月妈妈都会帮她修剪一下,或者带她去国营理发店,花三角钱理一个发。可这几个月天冷,她嫌头发短了脖子会冷,就没剪,最近又在李家沟帮忙,没空修剪,居然都长至肩膀了。 春晖帮她编两个短短的小辫子,原本被头发盖住的耳朵肩颈清清爽爽露出来,真是漂亮得不像话! 小地精真的不瘦,一点儿也不瘦,没有菲菲那样的纤细感,可她身姿挺拔,骨肉均匀,皮肤又粉又嫩,头发够黑够亮,看上去真像一株娇养的牡丹花,养分充足,根基稳固。 春晖呆呆的看着她,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她“人间富贵花”吧,她又没有那种娇嫩的未经风雨的气息,说她“丁香一样的姑娘”吧,她又不忧愁。 崔绿真,是那种一眼能让人看出善良、正直、坚毅和有想法的女孩,任何一位诗人的诗都不足以描述她的美。 果然,等她顶着新发型蹦跶到大人跟前时,崔家人都愣了愣,林巧珍喃喃的说了句,“幺妹真漂亮。” 春芽看见,也争着说:“我妹真漂亮!妈妈你快给我也扎一个这样的头发呗?” 可她跟着幺妹剪的妹妹头才刚到耳垂,编不了小辫子。 崔绿真不知道,从今儿开始,无意间的一个小改变,她又要带起一股时尚风潮了! 现在的她,早已悄悄跑到春苗姐姐屋里,坐她炕上聊天呢。 “姐姐你别担心,你肯定能考上哒!” 春苗挺沮丧的,两个妹妹估分都比平时高,只有她,比平时还低了二三十分,不知道是上班太辛苦了,没怎么看进去书,还是“老本”不行,反正才刚踏出考场,她就觉着不太好。 如果今年没考上,她一定要再考一次,好好复习! 可事实是,去年12月考,今年7月又要考,两个年份的高考只间隔七个月,跟她一样想要二战的,甚至第一年没来得及报名的都会潮水一般涌现,竞争只会愈发激烈。 她没那个自信。 与对个人能力的不自信比起来,来自外界的压力,才是让她最难受的。 到时候,全村甚至全公社都知道,她是一个辞掉铁饭碗备考,却连大学的门都摸不上的倒霉蛋,傻瓜,是让父母蒙羞的“大丫头”,这两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与自尊,好像又要分崩离析了。 忽然,手里多了只白嫩嫩的小手,全家公认的小福星忽然说:“姐姐你一定能考上哒,我算命算出来,你将来一定是位超级厉害的会计师哟!” 春苗眼泪本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忽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什么算命,你这小嘴巴别胡说。” “真哒,姐姐你一定会上哒。”崔绿真故意掐着手指头,“我算命超准的哟!” 她的十二级灵力,隐约能通过现象看透本质,比如此时的春苗姐姐在她眼里,不再是春苗,而是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裙子尖头高跟鞋的女士,她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会议室里,认真听着下属的汇报。 这像某个记忆片段,在她脑海中闪现,很快就消失,可“下属”们汇报的“预算”“决算”“二季度财报”之类的字眼,却分外清晰,她甚至能看见他们本子上的复杂的曲线和数据。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下属”里居然有四个卖壳叔叔一样的人! 她知道,这说明他们是老外! 可是,老外叔叔阿姨们为什么要给春苗姐姐做汇报呢?就像爸爸手底下的小刘叔叔和小慧姐姐一样,他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看着爸爸……那是因为,爸爸是他们的领导,能决定许多事。 144 144 第二天,加上陈丽华,妯娌四个和春苗三姐妹上李家沟挣外快去了,黄柔心疼幺妹,怕她小手骨头软,老捏来捏去的会变形,让她在家帮奶奶干活。 可崔老太哪舍得让她干活呀,早晨起床的时候不舍得叫她,院里喂猪喂鸡都是轻手蹑脚,大白鹅嘎嘎叫两声她都恨不得捂住它们的嘴! 腊月的牛屎沟是最冷的,好在有煤又不缺柴火,崔家的炕随时是热的,最幸福的就是每天晚上钻进被窝的一瞬间,屋里暖融融香喷喷,屋外白雪翩飞,幺妹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屁股底下热,脸上也热,她被热醒了。 一睁开眼,对着她脸蛋的正巧是个光溜溜的屁股蛋,不是小彩鱼是谁? 难怪刚才觉着脸蛋发热,她有种不祥的猜测,莫非是…… “嘻嘻,姐姐。”小彩鱼发觉自己屁股蛋上的哀怨目光,很快也醒了,转过来。 幺妹义正言辞拒绝:“今晚不要你睡啦。” “不要,跟姐姐睡。”小彩鱼狗皮膏药似的黏过来,长手长脚扒她身上,跟树袋熊一样扒得紧,弄不下去。 崔绿真投降,小彩鱼的手臂真的长到一定程度啦!话说,自从她回来,小彩鱼和春芽姐姐就赖她炕上不愿走了,一左一右的夹击裹挟着她,大冬天热得浑身冒汗。 真是幸福的苦恼诶! “醒啦?”崔老太听见她们说话,轻轻推开门。 “奶奶。” 崔老太看着炕上那白净净粉嘟嘟的小姑娘,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惺忪睡眼,就连头发也是一样的卷翘……仿佛昨天还是一个白玉团子,今儿摇身一变就成大姑娘了。 崔老太心都化成一滩水了,立马软着声音问:“想吃啥,奶给你们做。” “我姐爱吃南瓜饼!”小彩鱼率先说,团宠小地精,从她做起。 大清八早的,谁兴弄这么复杂的吃食?可崔老太就是爽快的答应了,“行,你们差不多起来洗脸刷牙,奶给你们做,啊。” 她颠颠的跑出去,现时切南瓜,和面发面,只要是宝贝孙女爱吃的,就是龙肝凤胆她也能弄来! “奶,我爷呢?” 跟这位“爷爷”,崔家七仙女都不怎么亲,因为他老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五天不到的时候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爱说话,叼着个旱烟锅坐院里烤太阳,家里大事小事全让奶奶一个人做主。 堪称工具人爷爷。 崔老太没想到她会问,愣了一愣才说:“捉豌豆虫嘞,在沟后头。” 自从生产队把房子盖在“小盆地”的中央后,四周就成了他们种西瓜的最佳区域,气候湿润,地势平坦,尤其方便西瓜藤生长。可西瓜苗现在还没挪窝,还在稻草棚子下躲避寒流,这么大片肥沃的土壤农民们谁也舍不得让它荒废几个月,崔建国就上市里给买来几斤豌豆种子,点进去。 要说这豌豆,还是某一天,顾学章上省城开会,在全省最好的石兰宾馆吃饭的时候发现的。豌豆荚居然还可以炒着吃? 他当即找厨师问到豌豆名字,它不是普通豌豆,是菜豌豆,学名叫荷兰豆,据说是从荷兰引到台湾的……虽然,大家也不知道荷兰在哪儿,甚至分不清荷兰河南。 他们只知道,这种豌豆的豆粒特别小特别嫩,豆荚又扁又长又嫩,吃着甜脆甜脆的,城里大领导爱吃嘞!据顾学章说,这新鲜的荷兰豆一斤带荚居然能卖一块二,比黑市上的肉还贵一毛!他种过地自然知道,豌豆产量一般都很高,好侍弄,伺候得好了一根藤上能结二三两果呢! 抓住这个先机,就是稳赚不赔的经济作物。 于是,他马上发动关系,几经兜转帮社员们搞到了豌豆种子。 虽然,豌豆种子巨贵无比,一斤要好几十,都快赶上一个四级工人工资了!可那么高的产量,那么贵的价格,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崔建国。 他相信这位“妹夫”的话,反正不种白不种,土地荒废着也没一分钱,不如就试试。 全村人可是把这这两斤种子当眼珠子一样爱惜,男人挖坑,女人点种,点的时候把种子数得一清二楚,精确到“粒”不说,全程还有几十双眼睛盯着。 你就说,这样的豌豆它能不金贵? 现在,嫩绿的豌豆苗刚有六七寸高,大家恨不得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守着,防着。听说豌豆苗太娇嫩,也不敢打农药,生虫子都是靠社员们纯手工捉虫,崔老头闲不住,跑苗地里捉虫呢。 幺妹带上春芽彩鱼出门,顺着村里干净整洁的小路绕到村后,那里没了山的遮挡,视线一览无余,广阔的“平原”上,枯黄一片,那是搭暖棚的稻草,下头盖着的是嫩绿色俏生生的豌豆苗。 春芽指着介绍,“这就是荷兰豆,听说超好吃的。” 小彩鱼吸溜口水,“嗯嗯!” 幺妹不喜欢青豌豆,总感觉有股奇怪的味道,倒是成熟干透以后变成黄豌豆,再用香油盐巴味精辣椒面炒得脆脆的,香香的,她就喜欢啦。以前崔家没钱的时候,二伯娘每年过年都会给她们炒,当零嘴吃。 但是,她喜欢吃豌豆尖! 无论炒的煮的烫的,只要搁上蒜蓉辣椒,嫩绿色脆生生的,她一口气能吃两斤!尤其是烫在羊肉锅子里,那真是绝世美味呀! 崔绿真没忍住,“刺溜”吸了口口水,稻草棚下,六七寸的豌豆苗,正是吃豌豆尖的最佳时机!太小掐断后长不高,太老吃着就不嫩啦! 她努力按捺住自己那只想要去掐豌豆尖的手,要是社员们知道她居然想吃金贵无比的它们,还不得把她当头号危险分子防备?崔绿真很争气的,转头,不看。 哼,不就是长得嫩点儿吗?有啥了不起的,她可以吃嫩韭菜嫩豆芽嫩豆腐,嫩的东西那么那么多呢! “喂,姐妹们你们听见胖丫头咽口水没?” “听见啦,她想干啥?” “我怎么觉着,她想吃咱们呀。” “1551好怕怕” 幺妹对自己的十二级灵力相当自信,出门就打开,想要听听植物们的聊天,谁知却听到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 等它们聊得差不多了,她忽然故意插嘴:“对,我就是想吃你们哟,吃你们嫩绿的小尖尖儿。”故意学着饕餮怪兽,“呜呜”的嚎。 “哇哦!”娇滴滴的豌豆苗们被她吓得四处乱逃,可它们的根脚是深深扎在泥土里的,能跑哪儿去?只不过是挥舞着嫩绿的叶子,手舞足蹈罢了。 崔老头抬头,疑惑的感受一下棚子外的天气,“没风啊?” “爷爷你渴吗?”小彩鱼递过去自己挎了一路的军绿色水壶。 崔老头开心的站起来,拧开壶塞,“咕噜咕噜”灌下半壶,这才奇怪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可三个孙女早跑远了,豌豆地边上,一群中年人正在蹙着眉头说话。 “队长你看这可咋整?” 崔建国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嘞,等下午进城去问问学章。” 幺妹也不走近,在距离四五米远的地方悄悄竖起耳朵。原来是最近几天社员们发现,这豌豆藤长长后,居然不是往上长,而是开始匍匐在地面上,准备往横向发展了。 当时听说豌豆贵,经济效益高,社员们确实贪心了,把行沟距离拉得太近,一棵与周围四棵之间只留出七八公分的距离,这要是大家都往横向发展,空间就没了,会乱套的! 一旦乱套,影响豌豆花授粉,豌豆产量将大大降低,甚至挤着挤着自个儿就给挤死了……这可是钱和心血啊! 石兰省还没人种过这玩意儿,谁也不知道它长大会这么高(长),只当是低矮的本地豌豆,这下可就着急了。 “哼,这算啥高?等我们结果的时候,能长胖丫头那么高嘞!”一株豌豆苗得意地说。 幺妹看了看自个儿的影子,她现在可是一米四多的小地精啦,它们要长这么高(长)……这样的间隔压根不允许。 这才几公分还没开始抽蔓呢,社员们就着急,要是真抽蔓后,大家还不得急死? 幺妹虽然不喜欢吃它们的果,可也不忍心让社员们亏钱,这可是关系到生产队四万多贷款呢,如果还不出贷款,带头担保的爸爸妈妈就要遭殃咯。 她小声问:“那可以帮你们搭个葡萄架吗?” 豌豆们愣了愣,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也不知是谁带头反驳“我们是豌豆不是葡萄”,其它人也跟着唧唧喳喳的反驳,似乎很介意,很鄙视被她当成葡萄呢。 为了防止愚蠢的人类真给搭成葡萄架,它们又七嘴八舌出主意,“我爸爸说它们小时候的架子……”巴拉巴拉,一会儿的工夫,幺妹就知道它们的要求了。 结果跟抽蔓长短有关,蔓越长开花越多,豌豆也结得越多。 “大伯,咱们给豌豆搭架子,引枝上架叭。” 崔建国一愣,“搭架子?它们能长多高?” 幺妹指指自己,“跟我一样高。” 众人大惊,“这么高那还得了!” 今天来商量的都是积年的老农,种地经验比崔建国还丰富,“这玩意儿是南瓜不成?居然长那么高!” “可南瓜也没往天上长的啊……” “要知道这么难伺候,咱们就不不该种,种小麦还能收几斤粮。” “可咱们西瓜苗等不到割麦子啊。” 农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归抱怨,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想办法挽救。当然,因为迷信幺妹的“小福星”神话,他们压根没怀疑过她会不会说错。 当天下午,大队部召开紧急讨论会,决定按照幺妹说的搭架子。先在每一横排豆苗的两段插两根牢固的竹竿,竹竿绑上麻绳,绷得紧紧的,中间再间或插几根竹竿进去,固定绳子和松紧度,每隔二十公分绷一道麻绳,一直绷到一米五。 田间地头的本来就狭窄,还要多出这么多精细活,社员们真是提着十二分小心,蹑手蹑脚钻来钻去,钻的过程中又发现豌豆叶子上居然生了绣病……这下,大家都忍不住怨声载道了。 其他生产队本来还羡慕他们能搞经济作物,以为今年肯定又要像几年前赚得盆满钵满,尤其是种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外国豌豆”,怕是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嘞! 谁知道这才几天,他们就引枝上架除锈病,腊月里别的队都在忙着分粮食分钱,唯独他们在地里瞎折腾,这不自找的吗?原本羡慕的也不说话了,都等着看笑话。 说不定呀,白忙活几个月,颗粒无收。 本来,按理来说大家都是种地的,彼此之间不至于这么大敌意,更该惺惺相惜才对。可牛屎沟因为被段部长亲自照顾,给批了那么多的瓜田指标,一百亩呢! 附近几个生产队就开始蠢蠢欲动,谁不知道他们那年种西瓜挣了多少,现在一百亩的指标啊,他们就是一颗粮食不种也能丰衣足食了!于是寻思着上门找崔建国商量,能不能匀几个指标给他们,每个生产队但凡能拿到几亩西瓜指标,这一年的钱就得多出不老少少呢! 谁知崔建国不是张爱国,张爱国当政的时候,西瓜籽儿西瓜苗只要有人买,钱能给到位,他都会卖,甚至偷偷背着社员卖,中饱私囊。 可崔建国是个老古板,死脑筋,放着大把的钱不挣,就是不匀指标。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不就得罪别的生产队了吗? 于是,他们整地平土准备种豌豆的时候,上游村子就开始不配合了。趁他们用水最紧张那几天,故意把水截断,截到自个儿坝里,让牛屎沟无水可用,跑大老远背水来灌溉,增加了许多人力和时间支出。等豌豆苗发出来,要开始控制水份的时候,上游又把半坝水“哗啦啦”的往下放,要不是那晚崔老头睡不着去豌豆地里转悠,好几亩豌豆不就让水淹了?冲走了? 这接二连三使绊子,两个队就闹开了,从祖上三代的恩怨情仇扯起,势必要来一场村民武斗会! 要不是公社找来两个队的领导谈判,今年牛屎沟就要倒大霉了。所以,你说他们能不恨上游生产队? 彼此仇恨得恨不能吃了对方的肉呢!有笑话看那真是赏心悦目啊,天天有别的队在半山坡上讲怪话,就等着看牛屎沟怎么失败。 可惜,他们没等来牛屎沟的失败,却等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好消息——崔建国家不止闺女考上大学,居然连侄女也考上燕京大学啦!这可是石兰省八个录取名额里的一个,唯一一个阳城市的,唯一一个女娃娃! 大家气得呀,牙都疼了。 这崔建国家是用么回事,踩了狗屎吗?任何一件单拎出来,放别人家那都是见不得的大喜事,他们家偏偏好事成双! 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啊,原本去年还嘲笑春晖三姐妹不干活的人,全都被打脸了。 别说人家凭啥出两个名牌大学生,因为人家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努力上去的! 春晖如愿的考上了燕京大学,这个好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红星县乃至阳城市,连她那在远在阳城身居高位的姨妈一家都听说了,亲自跑到牛屎沟来恭喜她。 王大姐还是以前的模样,高高大大胖胖的,皮肤也是白白的,见人就笑,一点儿官架子也没有。不止有专门给春晖的一套精装版四大名著,还有给老两口的烟酒糖茶,给几个孩子的的确良布料和白棉袜。 暂新的白棉袜用皮筋一摞摞的捆绑着,打眼一扫,怎么说也有二三十双……崔家人震惊了! 要知道,这白棉袜在供销社可是卖好几角钱一双的畅销品,谁家不是补了又补,补到实在是没法儿了,脚后跟和脚趾没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袜筒。 可哪怕是有个光袜筒套着,那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幸福。 他们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人? 崔老太赶紧把袜子推回去,“她姨妈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最近天冷,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还会下最后一场雪,婶子你们老人家要做好保暖,一双不够就穿两双三双。” 崔老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被“最后一场雪”提醒到,是啊,今年都下了这么多场雪了,没见他们送来,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孙女们考上大学,只剩最后一场的时候……袜子姗姗来迟。 当然,她倒不是说人家有义务给他们送袜子,老人家还是明事理的,只是忽然感慨而已。 原来厚重过头的礼,是这个原因呀。 王大姐笑眯眯的又推回来,“亲家婶子别跟我们见外,这么多年多亏你们照顾二妹,把她当亲闺女疼,还把春晖春月教养得这么优秀,我本该早点来看看你们的,只是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开身,婶子也知道……” “知道知道,她姨妈客气了。”崔老太完全理解。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虽然老崔家远远没达到“富裕”程度,可几个孩子这么会读书,以后前程一片大好,原本对他们爱答不理的亲戚都主动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别看王大姐和曹姐夫现在风光,可毕竟年纪在这儿摆着,没几年就要退休了,曹宝峰曹宝骏兄弟俩总得有几个得力亲戚不是? 以后啊,崔家几个孩子念书念得有出息了,还不定谁求谁呢。 这个认知,让崔家人是又惊又喜,读书真能改变命运,大学还没开学,这个铁的事实就得到证实。 以后要是工作了,还不得门庭若市? 刘惠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大大方方收下垂涎的袜子,口口声声“大姐”“大姐”的喊,真当亲大姐似的积极。崔家人嫌她嘴脸丢人,都各自找借口跑出去了,只剩她跟王大姐坐堂屋。 曹宝骏看见幺妹的一瞬间,漂亮的桃花眼就亮得不像话。“崔绿真,原来你们家在这儿。” 绿真在家里玩儿的可多,伙伴儿也多,对他远没上次上心,只偶尔他问五句,她答应两句。 “你,你怎么……你不开心吗?”他戳了戳手指,委屈巴巴的看着她。 绿真一脸懵,“没有呀。” “那……那你为什么不像上次一样跟我说那么多话了呀?”小男孩鼓起勇气问,他也才十岁出头,娇生惯养啊。 绿真再次懵了,“我在跟你说呀。” “可,可……”他还没扭捏出来,崔绿真就被张秋萍一喊,出门去了。 曹宝骏有点受伤,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忽视过。十岁的小孩,谁会不期望得到别人的喜欢呢?小帅哥沮丧得都快哭了,啥也不说,就乖巧得小兔子似的坐板凳上,双手托腮。 绿真会回来跟他玩儿的吧? 绿真会想起他的吧? 然而,崔绿真早跟她好久不见的朋友跑远了。当年张爱国和周树莲奸情被抖落,虽然他们极力否认和狡辩,可身为枕边人的黄英,她比谁都清楚。 他俩就是搞破鞋了! 可时隔多年她早没证据了,咽不下这口气只想离婚,甚至带着三个闺女回了娘家。 张爱国一开始是不信她能真离的,以为是女人闹脾气摆架子,他也懒得哄她,毕竟这么多年也没哄过她,不能惯她毛病,他上省城上学去了。谁知没去两个月,张家爹娘就拍电报去,说家里地没人种,猪鸡也没人管了,这“不听话的媳妇”像在娘家生根一样,总也不愿回来。 不回来,没人挣工分,谁供他们儿子上大学? 谁给他们养老? 谁替儿子敬孝? 张爱国这才非常不情愿的放低身段给她道歉,让她别闹了,见好就收,赶紧回家挣工分去,他走时带的地区粮票马上就用完了,到时候捉襟见肘怎么交朋友?做老婆的怎么能让自个儿男人饿肚子丢面子呢? 哪怕这个男人他出轨别的女人,甚至生下的私生子都能打酱油了。 可黄英愣是“不知悔改”,不懂见好就收,既不回他信,也不回婆家,在娘家妥妥的住下,天天跟着舅哥丈人们下地挣工分,最过分的居然还把三个闺女也转学了! 这简直不能忍! 他立马快马加鞭,又投去两封指责她不负责任不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的信,敬告她速度认识自己的错误,速度回家给老两口赔礼道歉,最好是痛哭流涕下跪求原谅。 这一次,黄英终于回他信了,但只有六个字:滚!滚回来离婚! 当了半辈子“官儿”的张爱国,差点被气得当场原地去世,她哪来的胆子对他说这种话?这女人就是欠收拾! 他很想立马回大河口收拾她一顿,可他现在已经穷得火车票都买不起了。于是,他又花八分钱买了一张邮票,给另一个女人寄去,让周树莲给他寄点儿路费。 然而,周树莲现在也是过河的泥菩萨,自身难保,随意敷衍他两句,又花八分钱寄回去。 可怜的张爱国,就在两个女人都不管的时候,饿了几天肚子,好在他确实有几个朋友,厚着脸皮也能打几顿秋风……疲于奔命裹腹的他,再也没有时间管黄英。 这一次,黄英带着孩子回来,是听说张爱国要回家过年了,她来谈离婚的事儿。 幺妹很喜欢听八卦,可这么劲爆狗血酸爽俱全的八卦,着实惊呆了她!顾忌着朋友的心情,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可张秋萍却一点儿也不难过,甚至比她还八卦,还开心,“我爸可快点回来吧,早离早了,总这么拖着不上不下的烦人,我大舅说了,赶紧把婚离了,给我妈找个煤矿工人!” 崔绿真:“??”这样真的好吗? “我二舅还说了,明年我姐上高中毕业,想办法也让我姐当煤矿工人去,到时候就能挣工资孝顺我妈妈啦!” 崔绿真:“??”你们真的不要你爸爸了吗? 对于大山深处的农村人来说,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们是要好好欣赏欣赏的。自从春晖和友娣上学校里取回通知书,牛屎沟的社员们又多了一个休闲节目——上崔家串门。 姐俩的通知书原件收起来锁进柜子里,让幺妹照着原模原样“copy”两份,贴在堂屋墙上,像两个五好家庭的奖状,闪瞎了眼!每一个来串门的人,终极目的就是瞻仰一下这两份通知书,吸一口文曲星和紫微星的仙气儿,憋回去给自家读书娃娃。 甚至,为了多看两眼,大队部有啥会议都挪到崔家来开。 众人对她们越崇拜,越夸赞,春苗就越失落,越难过。 眼看着年前最后一天,连李宝柱那样学习远不如她的,都拿到了省医学院的通知书,春苗崩溃了。 她再也忍不住,迅速的跑回房间,趴在炕上大哭起来。 她准备了两年的高考,就这么败了,落榜了。不知道痛心命运的不公,还是怎么着,大姑娘哭得泣不成声,年夜饭也没吃。 崔家人都分外理解和同情她,给她留出一只鸭子腿,一条单独的完整的鲤鱼,专门让幺妹送她房间去。 “别怕,不是那谁说过,失败是成功之母吗,一次落榜不丢脸,说不定明年就考上了呢。” “就是,多失败几次也不怕,咱们供你供到你考上为止。” “外头多少干部,多少解放军去考,不也落榜了吗?” …… 都是安慰她的话。 春苗的心情终于好过两分,晚上自个儿躲在房间里吃完东西,还出来跟全家一起守了岁。 谁知,第三天,大年初二跟着刘惠回了趟外婆家,回来的时候她又红了眼,哭得不能自已了。 这可把小地精心疼坏了,哒哒哒跑过去,“姐姐你怎么啦?” 所有人轮番上阵,也没能把她的门敲开,唯有刘惠,剔着牙靠在门边上,“你们别管她,不识好歹的死丫头,让她自个儿琢磨琢磨去。” 小地精严重怀疑,姐姐的情绪忽然急转直下,怕是跟大伯娘脱不了干系。 崔老太和崔建国也这么觉着,问她到底跟孩子说了啥。 可刘惠平时恁大的嘴巴,这次却守口如瓶一个字不露,崔建国气得动了真怒,当着全家人的面甩了她两个耳刮子,要不是老二老三拦着,大过年的添晦气,他可能真会揍她的。 崔建国这一年的大队长不是白当的,手腕和气魄都练出来不少,几个狠厉的眼神甩过去,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刘惠还真怕了,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我,我这不也是为她好?” “说人话。”崔建国觉着,这娘们真是分分钟能挑起他的怒火。 “我……我……哎呀你别凶我,我这不也是……”崔建国一个大耳刮子再次扇过去,屋里“啪”一声脆响。 所有人噤若寒蝉,看着刘惠要怎么撒泼。以前崔建国哪敢真碰她一个手指头,都是假模假样打两下屁股啥的,说“打”,还不如“打情骂俏”贴切。 哪成想众人意料中的情景并未出现,刘惠居然捂着脸哭起来,哭得真正的伤心:“反,反正她也落榜了,不如先把婚结了,收收心好好过日子,明年再考也不迟。” 众人大惊。 小地精惊讶的“啊”一声,脱口而出:“我春苗姐姐要结婚啦?跟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她听妈妈说过,男孩子追求女孩子,无非就是请看电影,请喝汽水,送笔记本啥的,她在姐姐屋里都没看见这样的迹象。没有处过对象,怎么能结婚呢? 她特生气! 小地精气得双颊胀鼓鼓的,“伯娘你说谎,我姐才不要结婚呢!” “害,你小娃娃懂啥,她二十岁的人了,不结婚还能干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当大领导的爹妈呢。 “上大学呀当然是!”叉腰。 “她现在没了工作,大学又落榜,长得也不咋地,人宝峰那么好的条件,能看上她算她烧高香了,还有啥可挑拣的?赶紧先下手……”为强没说出来,又遭了一耳刮子。 崔建国是彻底气疯了,老崔家现在不愁吃不愁喝,就是要给几个闺女供出去,老娘已经放出狠话“大学不毕业谁也不许谈婚论嫁”,她怎么能阳奉阴违? 明明说的时候她也在场,拍胸脯保证过的啊! 春晖听见“宝峰”两个字,眼神微闪,大表哥? 大表哥看上春苗姐姐? 他们恐怕也就只见过那年的一面,当时双方都是半大孩子,何来的“看上”“看不上”?所有人不由得想起年前的袜子,王大姐跟刘惠在堂屋里嘀嘀咕咕老半天。 崔老太把这一系列事情串起来,狠狠地瞪了王二妹一眼,难怪忽然送那么多礼物,原来是给她儿子说亲呢! 可她想不通的是,曹家那样的人家,宝峰要啥样的老婆讨不着,非要来乡下地方找一个没工作的落榜生?怕不是脑子秀逗了哟! 当然,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曹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退而求其次,看上春苗。崔老太眼睛不瞎,虽然带着祖母滤镜,可春苗的长相顶多算水灵,人也木讷,不可能是曹家儿媳的首选。 崔绿真可没想那么多,她就是气,好气哦! 大伯娘怎么能让姐姐嫁人呢?姐姐可是要上大学给老外当领导的人呢,凭什么呀她? 想人为改变姐姐命运,那是不可能哒! 小地精双手叉腰,特生气的说:“我姐肯定要上大学,她已经考上啦,你们谁也不许让她结婚哟!” “啥?她考上啦?”刘惠显然又是最激动的,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了。 “考上啦!” “可不是没通知书嘛,你可别乱说。”想起这小福星,当初要不是她藏着掖着不说实话,她又怎么会生下小讨债鬼? 小地精假模假样“掐指一算”,超凶的说:“我姐的通知书马上就能到啦,反正你们不许让她嫁人。” 大人一听,倒是笑了,只当她是为了阻挡刘惠卖女儿胡说的,通知书年前就发完了,怎么可能现在还不到?小丫头倒是好心,极力维护姐姐的小模样的真是只好地精呢! 楼上的春苗,所有话都听见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为能有这么个护着她,想着她的妹妹。加上几年前上初中那一次,这是幺妹第二次护着她,让她有学可上了。 崔绿真啊崔绿真,我亲爱的妹妹,你让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呀? 春苗趴在床上,再次痛哭失声。 此时,崔家大门忽然被人拍响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有礼貌的问:“请问这是崔春苗家吗?” “我来给她送通知书的。” 原来,本来春苗的通知书早早就到了阳城市,转运到红星县高中去。可恰巧那天接收邮件的工作人员是新来的,核对了好几遍姓名,发现应届毕业班里没有这个人。 约定俗成的规律,寄来学校的,那都是刚毕业的,往届生已经回家了,肯定是寄到家去呗。 而春苗,填地址的时候没回过神,留的是高中学校。 这不,她在家里也没想起去学校问问,学校新来的老师也不知道有她这么号人,就当错件给扔墙角,无人问津了。 得亏邮递员负责,回单位后仔细的调查一番,发现确有其人,只不过是往届生,这才赶紧没收假就亡羊补牢来了。 145 145 老崔家三个高考生全考上大学,这是啥概念?牛屎沟瞬间炸开锅了! 就是方圆两百里内也没听过谁家孩子这么出息的啊!就连李家沟的人也听说了,知道三个准大学生在高元珍厂里帮忙,社员们成群结队来看稀罕,状元不游街,但街坊们上门拜访来了。 春晖的燕大自不必说,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排名第一第一梯队的名牌大学,友娣上师专也不赖,就是春苗居然也看不上本省大学,原本报的是上海财经学校,没掉档到广州财经学校。 无论上海还是广州,对于高原上的小村庄来说,这都是妥妥的金凤凰,再加上已经去了北京五年的春月,老崔家这群闺女要逆天啊! 七个里头走出去四个,谁家也没有这么高的成才率不是? 数来数去,现在就剩三个小的最没出息。 可她们骄傲呀,在村里溜达的时候,那小胸脯都挺得高高的,就等着别人问起她们姐姐,她们炫耀的话能有一箩筐不带重复的。 食品厂那边,过年也没能好好过,因为隔壁另外两个县的供销社也跟高氏老字号下订单,一共七千多个罐头的大生意,高元珍两口子年夜饭都是随便糊弄过去的。 从来不敢想的机遇摆在眼前,他们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字——干! 必须大干一场! 知道时间紧,任务重,黄柔也没在婆家和娘家多待,初三就带着妯娌侄女们帮忙去了,赶在开学前,让她们每人挣到一百块钱。高元珍和王满银商量一下,又从自个儿分红里给她们每人包了个大红包,让她们去买两身新衣裳。 崔老太同样每人一个大红包,奖励她们好好学习,让她们上市里自行选购东西,而出远门摆在第一位的,就是行李箱(包)。 刘惠和王二妹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两个红木箱子,但二十年前的东西,油漆斑驳拿不出手不说,锁也坏了。听说现在火车上乱得很,到处是扒手,没锁可不行,姐妹三个决定周末上百货商店买行李包去。 星期六一大早,姐妹七人趟着露水来到公社,坐上第二班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春芽和小彩鱼没怎么去过市区,从昨晚就兴奋得睡不着,一上车就扒玻璃窗上,伸着脑袋看大马路,看到啥稀罕景象还要跟幺妹分享一下。 可怜的崔绿真,睡眠没补上,被她们拉着看了一路的大马路拖拉机摩托车。好容易熬到下车,又赶上元宵节庙会。 是的,庙会。 停了十一年的农村传统庙会,居然开了!还是开在最热闹的班车站附近,来往车辆行人,谁都能看见。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开,所以没往下头穿消息,她们在牛屎沟居然没听人说过,能来了才知道,十里八乡的社员都来了!比年前城南自由市场还“自由”,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络绎不绝。 可以说,在幺妹有限的人类生涯里,除了劳教场,她从未见过如此热闹非凡的场面! 那么多的农民挎着背篓提着竹篮,里头有的是土特产,农副产品有的是便宜买的豆腐豆芽,那么多的干部职工们推着自行车挂着网兜,里头有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有要去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排队才能买到的农副产品……甚至有人当街支起一口大铁锅,炸着起热腾腾油条。 幺妹惊呆了,她这几个月都在李家沟帮忙捏柿饼,没想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样热闹的,生机勃勃的社会图景,不禁让春晖湿了眼眶。 多少年了,她终于能再次看到这幅美丽的,激动人心的画面,祖国母亲这位巨人,她的病好得越来越快了! “姐姐你怎么啦?”幺妹晃了晃她的手。 春晖横着袖子,十分粗鲁的揩掉眼泪,“没事,咱们看看去。” 正月里的蔬菜横竖就那几样,崔家自留地里也有,可她们就是觉着,卖的比自家的好! 油条早上才吃过,可她们就是觉着卖的比家里炸的更香更金黄! 一样的鸡蛋一样的土豆红薯大白菜,可幺妹就是按捺不住掏钱的小手,叔叔婶婶们的吆喝声比百货商店不知动听多少倍,没有居高临下的玻璃柜台挡着,任何人都能随意看,随意挑拣……这才叫买东西,才叫快乐! 当她再一次想要掏钱买鸡蛋的时候,春芽彻底急坏了,跺着脚说:“妹你咋一点儿也不听话,这臭鸡蛋咱们家有,不能花钱。” 可幺妹指指她怀里的大白菜,你不也抱着人家的菜不撒手吗? 还有你小彩鱼,不许笑,你嘴里叼的油条咋回事? …… 忽然,只听“砰”一声巨响,七仙女们吓得抱着头蹲下去,这是炸药,去年炸山的时候就是这么响的!要是躲不及时,石头落下来会砸坏脑袋嘞! 然而,庙会上的人不为所动,依然面色如常的该买买,该卖卖,也没出现地动山摇石头飞溅的场面,倒是一群小孩“哇哇”叫着往不远处冲过去。 幺妹一愣,赶紧站起来跟上,她的小鼻子呀,闻见一股陌生的焦香味啦! 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堆脑袋,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都在“吸溜”口水。以幺妹的身高居然看不见里头是啥,必须动用她的地精灵力才行。 “哇爆米花!” “我要回去拿玉米!” “我要我要半斤还有吗?” 中央焦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叔叔,准确来说是一个黑漆漆圆溜溜的大肚子似的铁家伙,两端各有一段细长的“烟囱”一样的部件,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在那神奇的堪称“航天火箭”似的东西上。 “火箭”下头是一个烧得旺旺的风炉,只见叔叔驾着“火箭”在火上旋转,大家的眼睛跟随它转啊转,奇怪的黑烟升腾起来,叔叔忽然在“火箭”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砰——” 一声巨响,什么炸开了,一堆雪白的菜花样的小东西呈现在众人面前。 幺妹用力吸了一口,哇哦!好香呀! “叔叔我要半斤!” “我要一斤!” 等候多时的孩子们,争先恐后递上他们的小钱钱,买到的故意嚼得“嘎嘣”脆,馋得没买到的孩子直咽口水。 幺妹手快,在排了三轮以后抢到两斤,用油纸包成两个巨大而蓬松的纸包。 才吃一粒,大厨崔友娣尝出来,“玉米爆的。” “对,叫爆米花。” “那为什么比玉米好吃?” “因为它是爆米花。” “又脆又香,为啥嚼吧嚼吧还有股甜味儿?” “因为它是爆米花。” …… 无论姐姐妹妹们问啥,幺妹都用“爆米花”三个字回答,大家笑归笑,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道理嘞! 大家嘴巴忙得不可开交,只听此起彼伏重重叠叠的“嘎嘣”声,庙会还没逛完,油纸包就空了。 再罐一瓶“大白梨”下肚,爆米花顿时成了发面馒头,撑得一个个肚子胀鼓鼓,再也吃不下别的东西。 今年的庙会是真庙会,除了摆摊的,还有石兰省最出名最传统的文艺节目——唱山歌。 中国地大物博,民俗文化源远流长,千奇百怪的同时又各有特色,东北有二人转,西北有扭秧歌,南方有迎妈祖舞大龙,石兰省有的,正好是唱山歌! 石兰省属于少数民族较多的省份,汉族跟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各族同胞们杂居久了,就演变出这种神奇的文艺节目。一开始是唱古诗,譬如《将进酒》之类耳熟能详的,可只局限在少数识字人的群体里。 后来,唱得人多了,就变成自个儿随机应变对对子似的唱法了。 譬如此时,层层叠叠的人将一男一女围在中间,男人用悠扬婉转的调子唱了一句“石榴开花麼叶子薄,今年粮仓麼耗子多”,可不就是阳城市农村的真实写照? 人群“轰”一声鼓起掌来。 对面的女人穿着破败不堪的花棉袄,“耗子多么社员不怕,国家带着咱搞四化”。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仿佛一条唱着歌奔跑的溪流,叮叮咚咚,涓涓流淌,一听就让人心旷神怡,更别说这通俗易懂又紧抓热点的歌词,今年报纸上出现最多的可不就是“建设四个现代化”? 立马,人群里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颇有种“将军对垒”的气势。 这几个准大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如果这样的“歌词”是读书人说出来的,可能就是稀松平常,甚至显得太通俗易懂,太白话,可从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嘴里冒出来,还是根据上一个人的歌词临时想词,见招拆招……这样的应变能力,不得不让人佩服! 要知道,哪怕是玩成语接龙,读书人也不一定能反应这么迅速,接这么多回合。 春晖哽咽着说:“中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这么多伟大的农民。” 几个妹妹悄悄吐舌头,觉着春晖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国啊家的,感动得眼泪哗啦啦,她们可就坚强勇敢多啦,爱也不会随便说出来哒。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升起来,她们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班车站,来到百货门市部,直奔卖旅行包的柜台。 这年代也没啥像样的旅行包,款式老旧,料子暗沉,还不如崔家以前帮刘向前做的双肩包好看呢。幺妹很失望的叹口气,也没看见伯娘们做的小包了,以前可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呢。 唉,现在的大人们,都不喜欢她们的刺绣小包了吗?那么多小熊猫,她可是会一直喜欢一辈子哒。 “他们都喜欢什么包呀?”幺妹不由得小声问了句。 恰巧柜台后的售货员听到了,看她们一个个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穿着打扮还挺像干部子女,就好心的指着左侧的柜台说:“人造革皮包,在香港最流行的。” 那是三个黑漆漆的长方形皮包,有提手,有挎带,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不土不洋的。 小彩鱼见它们黑漆漆的像一块什么动物的皮子,纹理也像手上的皮肤,滑滑的,顿时来了兴趣,好奇的伸手,踮起脚尖想要摸一把。 谁知手刚伸出去,幺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别摸”,售货员就“啊”一声叫起来,“你们谁家孩子啊,父母哪个单位的,叫啥名儿?谁允许你们摸我皮包的,啊?” 小彩鱼没怎么出过门,被她吓到了,悻悻的缩回手,“我……我就……” “就什么就,这是郝书记家订的,你能摸得起吗你?”售货员恶狠狠地说着,心里真是后悔死了,早知道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她就不告诉她们了。一面赶紧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帕子擦了擦,仿佛小彩鱼手上带毒。 可小彩鱼压根连碰也没碰到啊! 崔绿真气呼呼的问:“多钱一个?” “九十。” 财大气粗的崔绿真立马掏出这段时间的工钱+压岁钱,“我们买了。” 售货员倒是对她刮目相看,可还是摇头道:“没货了,这三个已经让人订了。” 崔绿真仔细打量她神色,倒不像说谎,可问题是,这种皮包真这么贵?值这点钱吗?哪怕是真皮,也不至于这么贵吧! 要知道,一头百来斤的小肥猪也就这个价,那一身猪皮得做多少个这样的包呀? 售货员见她出手阔绰,倒是很快道歉了,“刚才对不起啊小姑娘,阿姨不是故意凶你们,是这包它实在太金贵了,又是郝书记订的,我不敢马虎,不然大领导发个话我这工作就保不住嘞……” 幺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儿,而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有没有这种人造革的皮箱?能装许许多多行李的。” “有啊,咱们门市部没了,你去三门市,上星期刚进了四个,估计还没卖出去呢。” “为啥没卖出去?” 售货员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小妹妹你不知道吧,一个皮箱两百块,阳城有这条件的可不多。” 两百块,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半年的工资,怎么可能卖得出去?不过,说不定这几个女孩有这条件呢?毕竟,九十块她们都能眼睛不眨的掏出来。 售货员眼珠一转,“你们去三门市吧,去了就说是我介绍的,卖货的叫廖彩霞,她说不定还能便宜你们几块钱呢。” 小地精虽然醇厚,可她不是憨傻的,这售货员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估摸着是被她的财大气粗给惊呆了,想要继续挣她的钱呢。 于是,走出门市部,她忽然小声的跟春晖姐姐说了几句,春晖笑眯眯的揉揉她脑袋,“小机灵鬼。” 春晖和友娣先抄近路去三门市,春苗带着她们慢悠悠的走大马路,太阳几乎是九十度垂直地烧烤着路面,烤得地面都冒烟了。 老天爷是不是忘了,现在才正月啊。 小彩鱼热成了小热鱼,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缠着幺妹牵着她,慢悠悠的像乌龟爬,还一路吐出舌头“哈哈”的喘气,就跟小橘子热的时候一样。 唉,好想小橘子呀! 自从刘珍阿姨怀孕后,小橘子就被赶出家门,满厂区游荡,她和菲菲每天偷偷躲着喂它好吃的,瘦倒是没瘦,可……唉,用胡峻哥哥的话说,“不知道被哪条臭狗祸害了”。 无家可归的小橘子它居然怀孕啦! 真真是让她们生气,她们小学都还没毕业呢,它居然就能怀孕了!说好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呢,怎么能背着她们偷偷怀孕那段日子,她们满厂找“凶手”,大热天的也不放过。 更过分的是,两个月后小橘子还一口气生出三只小丑狗来,黑不溜秋的毛,黑不溜秋的脑袋嘴巴,丑兮兮的,一点儿也没遗传到小橘子的美貌。 而“凶手”也再无所遁形,就是蔡厂长家大黑狗,蔡明亮作文里写过不知多少次的“黑豆”,不止长得丑,还特凶。她们从门口过,它都会凶巴巴的冲出来,对着她们凶巴巴的吠! 有一次高玉强故意用棍子吓唬它,还被它凶巴巴的追了三条街,这哪里是狗狗,明明就是大坏蛋! 当然,小橘子也嫌弃它那三个丑孩子,等它们能吃饭后就懒得带它们玩儿了,好在胡峻哥哥帮忙找到三户人家愿意收养它们,等刘珍生完孩子搬去另一套房里住,她们又把小橘子接回家了。 此时的崔绿真,好想小橘子,想rua它软软的黄毛,想给它扔球球,想带它上菜市场买肉骨头。 十岁的崔绿真,在菜市场已经是一把老手了呢,所以,她才会跟春晖兵分两路,想要看看售货员到底玩什么花样。 果然,等她们乌龟爬到三门市的时候,春晖和友娣已经等在那儿了。 “怎么样姐姐?” “我们一进去,她说要二百,我们说能不能便宜点儿,她说能便宜两块钱,我们又磨着砍价,最后砍到195嘞!”友娣迫不及待的说,砍价可是她的功劳。 “姐姐真厉害!皮箱好看吗?” 友娣跟个庄稼汉似的,咂吧咂吧嘴,“那还用说,一个个黑油发亮,纹理滑溜着呢,还特牢固,看着也大,能把咱们所有行李装下,关键底座还有两个小轮子,可以拖着走嘞!” 幺妹眼睛一亮,“真的吗?” “那是。”友娣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跟那几个外国人的一样。” 那一次北京之行,可是让她长见识了。 幺妹看出她的渴望,又看看春晖姐姐,见她也是渴望的,心道:放心吧我的姐姐们,我一定会帮你们买到哒! 她们现在每个人都有一百多,将近两百块钱,除了皮箱外,还要置办肥皂香皂毛巾被褥内衣裤卫生带以及两套像样的不被北京人笑话的新衣服……预算明显不够。 幺妹心里有了主意,让她们走远一一点儿,别让售货员看见,她和春苗再进去。 三门市部和刚才的一门市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装修布置,卖箱包的地方也在同一个位置,她们煞有介事的直奔过去,对着一个瘦瘦的售货员问:“阿姨你好,请问你是廖云霞阿姨吗?” “我是,怎么?” “我们是一门市杨小红阿姨介绍来的,她说你这儿还有人造革皮箱,说她名字的话你能便宜我们好几块钱……”话未说完,她就指着不远处那三个黑亮的大家伙,“就是这个箱子!” 售货员一愣,刚想说你们买得起吗?忽然大喜过望的问:“真是她介绍来的?” “对呀。”乖巧。 “那她说多钱一个啊?” “二百……二百多少来着,我忘了。” 售货员的笑终于直达眼底了,她绝对想不到,两个看着挺老实的,操着一口地道周边农村口音的女孩子,会骗她。 售货员立马喜笑颜开,爽快地说:“当然能便宜你们啦,本来我卖二百二的,既然是她介绍来的,就是我的朋友,我便宜你们五块钱,215怎么样?” 原来如此。 幺妹终于知道她们眼里的笑是什么意思了,两头讨巧,哄她们吃呢! 三门市的售货员居然相信一门市的话,同一件商品居然喊出三个不同的价,这是当她们年纪小,好骗是吧? 难怪爸爸最近下班的时候会皱着眉头说“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可不是嘛?以前虽然说服务态度不好,可至少价格是全公司统一定的,谁也不会搞区别待遇乱喊价,也想不到这样的歪门邪道。 现在中央要求“解放思想”,却解放出这样的歪风邪气来! 说实在,天天看参考消息的崔绿真,挺失望的。 “阿姨,你们的商品价格不是统一售价吗?” “是的呀,怎么会不是呢。”售货员还在狡辩,忽然想到什么,她又立马改口,“因为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我才便宜你,去了别的门市部,她们可不会便宜你哦,一毛钱也不会。” 崔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我们刚才在六门市问过,她们只卖一百六呀。” “怎么可能你可别瞎说,一百六还挣什么钱。” 崔绿真摇头,很老实的说,“我不知道的呀,可能他们刚开业,会有优惠吧。” “不可能!他们是承包出去的柜台,要自负盈亏的,不可能比公家单位还便宜,谁给他们兜底?”售货员气得眼睛都红了,低于国家定价这么多,这不是扰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秩序吗? 扰乱了秩序,她们别的柜台还怎么挣钱? 女人恶狠狠地想,她明儿去核实后,一定要上公安局工商局税务局物资局举报!计划经济大过天,他们怎么能这么不按计划来? 却哪里想到,她自己也是乱喊价的。 最应该被举报的,是她们自己! 幺妹气冲冲的走了,春苗一愣,追着问:“妹你不是说帮我们买……咋……”其实,她也挺心动的,主要是洋气! 太洋气啦! 人造革可是大领导才能用的东西呢,以前需要凭票供应,可最近“解放思想”后,只要有钱,多加点钱还是能买到的。如果能拎着这么大这么洋气个皮箱子去学校,那得多风光呀? 这不是虚荣,这是自尊的需要,前提是在崔家条件允许的前提下。 她们虽然知道家里不缺钱,可具体存着上有多少,她们是不知道的,反正当着父母的面不好直说,奶奶送她们的时候一直追到村口外,悄悄跟她们说,可着劲的挑,无论买作多少,不够的她再给。 奶奶是真的想要奖励她们。 年轻女孩嘛,有了这份底气,腰杆子硬起来,以前不敢想的,也都动心思了。 崔绿真却悄悄拽了拽她,直至走到三百米外与春晖她们汇合,“咱们去六门市看看。” “啥?还真去啊?你刚不是诈她的吗?” 幺妹甜甜的笑,“对呀,可她也没说六门市没皮箱呀。” “可,可那是承包给私人的呀,那得多贵啊?”友娣也忍不住了,六门市是半年前才开起来的百货门市部,最近在搞什么改革,把箱包这样价格贵,生意不好的柜台承包出去,让私人自负盈亏。 私人的东西可不好砍价。 幺妹伶牙俐齿:“可公家的东西才不好砍价呢!”在友娣想要反驳之前,她抢着问:“咱们去医院能砍价吗?去银行存钱吃利息能砍价吗?” 友娣:“……”她竟无言以对。 其他人:“……”绿真说得好有道理呀! 大家只好跟着城市通小绿真走,顶着大太阳往最偏远的百货六门市去,路上自然要一人来两根冰棍儿啥的,甜丝丝凉爽爽,心情也美美哒! 六门市不仅地理位置偏僻,连交通也不方便,其它门市前都有公共汽车站牌,这儿却连车子也开不进去,只能容一辆自行车进出。门市里售货员也没几个,柜台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堪称“门可罗雀”。 她们一进去,里头正在打瞌睡的售货员们,勉强撑起眼皮看了一眼她们,见她们没停留在自个儿柜台前,那就继续睡。唯有最深处最不起眼的那个柜台后,跑出一个年轻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细眉大眼。 眉毛是特意修剪出来的弯弯月牙儿,有种莫名的喜感和亲近感。 “小姑娘你们要买什么,我可以指给你们。”说话也这么平易近人,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售货员,不买她们的东西就不理她们。 幺妹一眼就看见她柜台后的皮箱,一模一样的人造革皮箱!用手指了指,“姐姐你能便宜点儿吗?我三个姐姐考上大学,要去北京读书了呢!” 春苗小脸一红,妹妹这也太骄傲了吧,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她逢人必说她们考上大学的事儿,好是好,可这说得多了,总觉着有点骄傲过头的感觉? 年轻售货员一愣,瞬间喜笑颜开:“恭喜恭喜你们呀,你们真厉害,我也去考了,却没考上呢。” 几个高考生这可就有共同话题了,都问她考的文科理科,哪个考点考的,得知她们班一个也没考上,这可更让小地精骄傲了——我姐比所有人都聪明都努力哟! 春晖忙礼貌性的安慰她,“你别气馁,今年马上又要报名啦,好好努力一把,肯定能上的。” 谁知小姑娘想起那么难的题目还是后怕不已,拍着胸口说:“哎哟我不考啦,要不是我爸非让我去,我连去年也不想考,我啊,就想快点参加工作。” 她指了指箱包柜台,“这是我爸承包的,让我来锻炼锻炼。” 听这语气里的轻松自在,以及她穿着打扮,谈吐的自信与可爱,崔家姐妹猜她一定是干部家的孩子。而在改革试点刚开始的时候就能承包到柜台,说不定还是百货公司的干部呢。 女孩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呀,我差点忘了,你们要买皮箱是吧,来,你们打开看看,买不买的无所谓,看看。” 说着,踩在板凳上,拿下三个皮箱,在地下垫两张报纸,把皮箱放平,打开扣子,“你们看,里头是双层的,盖子这层还有暗袋,可以装值钱东西。” 小彩鱼大胆的伸手摸了摸,还真是嘞! 春苗三个大的,也好奇的跟着摸了摸,看了看扣子,试着扣了几下,“卡塔卡塔”的脆响,打开了少女们的心扉。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她们心动的。卖货少女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有好东西给你们看嘞。” 一会儿回来,怕她们等不及,又主动请她们一人一根冰棍儿,给她们找来几个板凳,坐着聊起天来。其他售货员看见,不咸不淡撇了撇嘴,继续打瞌睡。 反正呀,她们的工资是国家发的,只要国家在一天,她的的工资就照打不误一天,哪像这姚家父女,苦哈哈的只能自个儿挣……人呀,还是不能太自信,总以为能干出点啥来,现在后悔了吧?居然要腆着脸讨好几个小丫头! 原来,这女孩叫姚安娜,她的外祖母是俄罗斯人,给她取的名字也特别有异国风情,她爸爸老姚是阳城市百货公司的销售经理……当然,这一条,崔家姐妹是后来才知道的。 姚安娜很会讲笑话,又见多识广,听说她们即将去北京,道:“北京我没去过,我只去过广州,听说那边经常有外国人来呢。” “广州吗?”春苗眼睛一亮,自从考上广州的大学后,广州的一切,都是她感兴趣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它的天气,它的人文风俗,有时候单听到一个“广”字,也会格外的留心。 姚安娜给她们说了许多广州的事儿,尤其强调的是——听不懂那边人说话,像卷着舌头。 众人震惊,“他们不说普通话吗?” 姚安娜有点为难,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广州人那一言难尽的拗口普通话时,老姚给送货来了。 他送来的,是三只昨天刚到货的花皮箱,还散发着浓浓的人造革和化工染料的气味,微微刺鼻。 是的,花皮箱!一只红底黑花,一只红底白花,还有一只红白条纹的,刚提进来就让女孩子们眼前一亮,这也太漂亮了吧简直就是春天万花筒一样的美物! 幺妹一看见就爱不释手,轮番把三只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姚安娜一看,不用她再多作介绍,这笔生意成了。 “我爸爸的进货价是一百五,你们如果要的话,给我一百八就行,多出来的三十块是运费和柜台承包费,只赚你们一点点。” 她这么爽快,春苗她们也不好再讨价还价,爽快的付了钱,又用剩下的钱,在她的介绍下,置办齐除了外衣外裤之外的所有必需品,把三只新皮箱装了大半。 回到家,崔家人知道她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三只皮箱,大多数人虽然心疼,可还是高兴和鼓励的。毕竟,上大学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自然要风风光光,更何况花的也是她们自个儿挣的钱。就是刘惠,虽然肉疼,可也被崔建国打怕了,不敢多说啥。 罢了罢了,反正春苗和友娣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没花外人身上。当然,她得连夜叫社员们来“围观”一番的,她刘惠的闺女用的可是价值两百元的皮箱子! 没几天,在小地精十二级灵力作用下,荷兰豆居然就开花了!一开花,这结果就会非常快,一般开花后两个星期内就必须完成采摘,不然豆荚长老长硬,就不好吃了。 所以,大学开学跟荷兰豆采摘撞一处去了,原本说好的王二妹和崔建党一起送春晖友娣上北京,也去不成了。去北京固然重要,固然吸引他们,可比黄金还贵的荷兰豆,好容易静心伺候出来的“金疙瘩”,谁也放不下啊! 王二妹作为全大队部干活最细致最精巧的女人,荷兰豆离不开她。 而原本说好的崔建国和刘惠送春苗下广州,也泡汤了。 荷兰豆离不开大队长,大字不识的刘惠离不开老公。 “那正好,我跟春晖一起去报到,我俩学校挨得近,你们放心吧。”友娣自信的说,她可是单独去过许多次首都的人啦。春晖也懂事,她们俩结伴出门,家里没有不放心的。 关键是春苗。她没出过门,胆子又小,居然还听说“广州人不会说普通话”,这可真是问路都不知道咋问的呀!可大人们要么有工作,要么照管荷兰豆,再也抽不出人手来了。 忽然,黄柔轻声说:“我们送她去吧。” 146 146 黄柔的话,让全家人非常震惊。 李宝柱也没出过门,省医学院报到就是自个儿去的。春苗怎么说也比他多一年工作经验,本来大人们想的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让她自个儿去算了……没想到黄柔会主动提出送她。 更没想到的是,黄柔不去北京,而是去广州。 同为女人,刘惠倒还说了两句人话:“她四婶要不去北京吧,这么多年没见幺妹外公外婆,我知道你心里也想得慌……”像她,刘老太那样心眼子偏到南半球的,她半年不见也会想。 阿柔来到牛屎沟,可有十多年了啊! 黄柔脸色不大自然的说:“不用,春晖和友娣我放心,就送送春晖吧。”似乎是怕众人再追问,她问幺妹:“绿真想去吗?广州。” 这还用问吗?天上地下水里空气里除了地壳,她小地精哪儿不想去哦! 崔绿真要去广州啦! 这个消息瞬间传遍牛屎沟,羡慕之情像洪水,瞬间泛滥在孩子们心头。别说下广州,比她大许多岁的,连阳城市也不一定去过呢,这小妞咋就这么幸福呀,哪儿哪儿都能去。 而此时,幸福的小妞还迷糊着,聪明的她,隐约觉着妈妈好像是在拿她当挡箭牌,妈妈为什么不想见外公外婆呢?当然,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外公外婆都好,譬如小彩鱼的就不好,菲菲的也不好。 是呀,菲菲! 她忽然从炕上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跑到顾家去。 顾学章和黄柔正坐天井洗脚,两口子笑眯眯的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爸爸,妈妈。” “绿真怎么来了?别冻感冒,赶紧进屋去。”顾学章把擦脚帕子递给老婆,迅速的帮她把洗脚水端到院脚,均匀的泼到花花草草身上。 小地精能听见它们张大嘴巴“咕唧咕唧”吞咽的声音。 可是,下一秒,她愣了,她明明没把灵力打开的呀,为什么能听见呢?这样的怪象其实已经出现好几天了,她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听见植物的声音,有时是打呼噜,有时是说悄悄话。 就像明明关得紧紧的水龙头,没有滴冒跑漏,可地下就是湿的……很奇怪。 “发什么愣呢?”黄柔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嗯?妈妈说什么?” “不是我说,是你爸,他说你是不是来问胡峻成绩的?” 幺妹这才想起自己跑出来的原始目的,“对呀,爸爸你知道我胡峻哥哥考上哪儿了吗?” “公安大学。” “真的吗?是北京的公,安,大,学,吗?”高兴得破音了。 顾学章点点头,他也非常意外。这孩子虽说成绩好,可毕业后在工厂里浪费了大半年时间,有时在路上遇见都恍然误认为是哪个机修工,谁能想到只花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居然就考上公安大学了? 只能说,这孩子是真聪明。 要知道,他考的可是全国公安专业人才培养里最最出名的学校,不止考试成绩必须万里挑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还要身体素质过硬,身高体重视力应变能力超强……哦不,整个石兰省只录取了两人,应该是百万千万里挑一才对。 崔绿真高兴得原地蹦跶起来,“我胡峻哥哥这么厉害的吗?那他哪天去报到呀?谁送他去呀?有没有行李箱呢?” 两口子“噗嗤”一乐,“你呀,快别瞎操心了,他们家升学宴都办两场了。”一场在阳城宾馆,一场在红星县城,几乎县市上有名有姓的领导干部都光临了,加上厂里的大小职工们,至少发出去一千个请帖。 本就前途无量的副厂长,生了更加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谁人不想跟他们打好关系呢? 幺妹咋舌,在阳城宾馆请客,胡叔叔这也太大方了吧! 不过,下一秒她就明白过来,胡叔叔是商人资本家思维,他要的是名利双收,通过这两场升学宴,他的目的达到了。 唉! “叹什么气呢,赶紧回去收拾行李,过几天咱们就出发。”顾三摸着她的头,语气轻快地说。 幺妹眼睛一亮,“爸爸也跟我们去吗?” “嗯。” “哇哦!太好啦,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去广州啦!”小地精高兴地跑回崔家,迅速的收了四套换洗衣物,当然,棉衣是不用带的,因为那边冬天基本不会下雪。 只留下酸溜溜的哪儿也没去过的顾老太,兀自叹气。 荷兰豆的花期短得让人猝不及防,眼看着上午才把小白花戴上,晚上花瓣就干枯结出一段青涩的豆荚,要不是亲眼所见,农人们哪里敢信? 要照这速度下去,那岂不是三五天豆荚就能摘了? 年轻人们不知道,以为是品种问题,怪道外国豌豆就跟外国人一样,长得快,牛高马大,还早熟。 然而,侍弄庄稼多年的老人们,却觉着再新颖再高科技的品种也绝对不至于这么快,估摸着还是地震的关系。菩萨娘娘在牛屎沟地盘上洒了甘露,这才人杰地灵,万物生长迅速。 自从结豆荚后,大队开始忙得不像话了,家家户户必须出人看守豌豆地,男女老幼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值班,绝对不能让虫害或者人为因素破坏他们胜利的果实。 崔建国带着几个农民兄弟上市区找销路,首先奔赴最高档的阳城宾馆,对方尝了两个早熟的豆荚,听说是省城最大的石兰宾馆招待省委领导才用的外国菜,顿时二话不说,先订十斤。 刚上市,能卖到一块八一斤。 瞬间就是十八块进账。 队里商量好的,只要这茬豌豆卖完就要提前分红,在“马上就能见到钱”的巨大动力下,所有人的积极性大为提高,跑销路就像卖自家的东西一般,兵分多路往市区几个政府食堂,宾馆食堂,国营菜市场跑。 甚至,有的社员脑子活,还跑到邻近几个市去,大家都没吃过,拿不准情况的时候每家只订几斤,可饶是如此,零零总总加起来也跑出去二三百斤销量。 销路找到,田里的豆荚一天一个样,这头刚长到一根手指头长,豆荚还是软嫩的,顾学章去看了一眼,让大家快摘吧。 这豆荚吃的就是一个“鲜”,一个“嫩”,养老了重量增加不了多少,口感却大不如前。 得不偿失。 现在大家对他的话可谓言听计从,全队所有巧手女人纷纷出马,拿着剪刀,见一个剪一个。这头刚剪出来,那头自有人开着借来的拖拉机送上各大宾馆。 当然,反响相当不错,这样的好东西谁不爱呢?一斤能炒五六盘,再零星搭几个肉丝儿肉丁啥的,每盘就能卖几角钱,饭店也是乐得嘴都歪了。 留在城里的社员,挨家宾馆的问,味道咋样,还要不要继续订货。收集好一批“订单”后,立马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村,女人们又摘一茬。 所有豌豆都是一面开花一面结果,荷兰豆也不例外。下头的果刚摘完,上头的花又转变成果了,一旦开动采摘,就不可能再停下来。 社员们生平第一次意识到,钱离他们如此之近! 整个生产队成了一个缩小版的国家机器,所有成员分工协作,有机的环环相扣的运转起来,缺了哪一环,如果没有备用零件补上,坏的就是大事! 这种时候,崔家人谁能去送春苗呢? 崔家对顾学章请假送春苗去上学非常感激,简直是雪中送炭!崔建国第二天抽摘完荷兰豆的时候,亲自上顾家门,把春苗第一个学期一百块的生活费交给他,请他代为保管。 刘惠这女人虽然不着调,但知道腼腆的大闺女要出远门了,倒是熬了几夜,非常大方的用玻璃瓶给她装了好几瓶特产,有油炸腊肉,萝卜干,腐乳,罐头……那漂亮的新皮箱基本就让瓶瓶罐罐们塞满了,没办法再放下被褥。 “放不下就不带了,咱们去广州买。”黄柔建议说,其他两姐妹也这么干,甚至把肥皂月经带这些哪儿都能买到的东西全剔出来,只留几样必须品。 瞬间,三个皮箱轻了三分之二。 一视同仁的,顾学章又每人给她们一百块大红包,就当是买东西的。 这可把崔家人吓坏了,慌得手足无措,谁也不敢要。这可是她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啊,而且是足够过得异常潇洒的生活费!说难听的,李宝柱一个学期还没她们三分之一嘞,这可不是小数目。 然而,不等她们塞回来,顾学章就大踏步回家提自个儿的行李去了。 他们买的是晚上九点半的火车票,大河口虽然只是一个公社,可它有火车经过,一行四人吃过晚饭,八点多开始提着箱子来到火车站。 当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军绿色车头“呜呜”叫着驶进大河口站时,等候的人们兴奋地冲上去,列车员操着明显外省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大喊着让排队,让老人和孩子先上车。 春苗和幺妹走在最前面,黄柔和顾学章在她们身后,迅速的挤上火车,照着车票找位子。 幺妹虽然去过几次省城,可她还没坐过火车呢。因为是中途小站,买到的票不是普通的客运车厢,而是紧紧与车头相连的大篷车。靠车厢左右两侧有两排长长的生锈的铁条凳,坐满了天南海北的旅客,中间没有客车厢里常见的小茶桌,而是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箩筐背篓胀鼓鼓的大口袋。 甚至,他们都找不着座位号,只能大致估摸着,看没人的地方坐下去。 幺妹的眼睛很毒,她看出来,这里头大部分都是倒爷,因为他们睡觉时的小心,对自个儿身上一切物件的警觉,跟罗德胜伯伯形容得一模一样。 甚至,其中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留着络腮胡。 这时候,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春苗和她,一个紧张兮兮不敢动弹,一个闲庭漫步仿若置身菜市场……顾学章和黄柔对视一眼,点点头。 这丫头,城南自由市场没白跑。 夜越来越深,火车驶离大河口越来越远,两个小姑娘很快依偎着睡着了。 “你靠我肩上睡会儿。”顾学章小声说。 黄柔掏出一块方巾给姐俩盖上,轻轻靠进丈夫怀里,想说点什么,又觉着夜深人静的不合适。 她想跟他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南下广州,而不是去北京。她知道他一定跟闺女一样好奇,可……唉! 火车摇啊摇,翻山越岭,钻山洞,过大桥,中途每停靠一个小站,无论多晚多夜,都有旅客上车。整个车厢迷迷糊糊醒来一会儿,打量一会儿新上车的乘客,很快又睡着……如此几次,天亮后,书城终于到了。 即将到站前,列车员挂着长长一串钥匙过去猛拍厕所门,把里头的人叫出来,迅速的把门一锁,每天早上起床都习惯上厕所的小地精懵了。 她憋着肚子,迅速的跟姐姐窜下车,出站,想要上厕所更难了。火车站附近压根没有公共厕所,她找了一圈啥也没找到,倒是撞见许多中年男人对着草丛河边“肆意妄为”的场面。 春苗红着脸拉着她狗撵似的跑路,她倒好,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急……厕所啊厕所,没想到小地精出门第一天,就感受到了找厕所的无力与焦灼。 幸好,顾学章买到的票是半小时后的,也顾不上吃东西,先进候车厅,找到个厕所给她痛快解决一场,火车就来了。 这一次,人更多了! 每一节车厢门口站着的列车员普通话也更标准了,当然,喊的话也差不多就那几句,别挤别抢让老人孩子先行。 他们终于坐上了有座位号和小茶桌的客运车厢,一条过道将座位分隔开,左边六个,右边四个,都是面对面的座位。他们坐的刚好是六人位,已经有两个男人坐着了。 幺妹和春苗坐下,顾学章个子高,抬手就能把行李放上去,见周围有女人踩在座位上也放不上去,他就顺便搭把手。很快,周围的男人女人们,都注意到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来。 “小姑娘,这是你爸爸吗?”坐对面的男人问。 “对呀,我爸爸。” “你爸爸当过兵吧?” “伯伯你怎么知道的呀?”幺妹看着对面这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的男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男人“呵呵”笑了两声,不知扯到肺叶还是气管,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身旁另一个人赶紧给他拍背,打开军用水壶给他,又掏出来几个白色的药片。 原来是一起的,还是病人。 幺妹同情的看他们一眼,靠在妈妈怀里,肚子饿得“咕咕”大叫,跟打雷似的。她红着脸,小声对妈妈说:“我的肚子好饿呀妈妈,我能吃点东西吗?” “别急,一会儿就有人来卖饭啦。”主要是她们包里带的鸡蛋大饼啥的,都得有热水配着才行,不然容易坏肚子。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生病。 “真的会有人卖饭吗?好吃吗?一个人能买两份吗?”小地精眼睛一亮,她愉快的决定,要吃饭! 吃火车上的饭! 对面座位上的男人咳得很厉害,好像一台总也发动不了的柴油机,“轰隆隆”一会儿就熄火,停顿几秒钟,又“轰隆隆”……黄柔拿不准是不是传染病,他跟幺妹的位置正对着。 找个借口,她跟闺女换了位子,又假装劝闺女睡觉,把方巾盖她头上,要不是因为捂鼻子太刻意,她恨不得直接让她捂住鼻子。 倒是顾学章,帮着放完行李坐下来,听对面咳了一会儿依然没完没了,客气的问:“大哥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列车员?” 另一个吓得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哥就是有点感冒。” 可似乎是为了跟他唱反调,他大哥立马咯出一口黑色的痰来,直接吐在了车厢地板上。 黄柔赶紧让春苗别看,眉头皱着。不是她嫌弃病人,而是……唉,谁的闺女谁心疼吧。 出门在外,他们不容易,她也不容易。 好在,这口痰咯出后,男人终于平息下来,没有再咳了。喝下两口温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黑黑的旧报纸,撕下一角将地上的痰揩干净,扔到车厢连接处的垃圾桶,洗过手他才走过来,抱歉的对她们笑笑。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身子骨就是不争气。” 顾学章客气的说“没有”,坐了会儿,忽然问:“大哥是在阳城煤矿上班吗?” “兄弟咋知道?”男人意外的问。 顾学章回说看着眼熟。 其实,这趟车的始发站是书城,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也是阳城周边另一个县的,再加咯黑痰,指甲缝发黑,脸色不见天日的苍白,报纸发黑……很明显,整个石兰省唯一有煤矿的地方,就是阳城。 阳城煤矿是个大集团,下头管辖着十几个不同地方支队的小煤矿,是名副其实的大单位,说是全国煤矿行业的龙头企业也不为过。 “我看兄弟也面善,怕是哪个单位的干部吧?”男人试探着寒暄。这年代干部出公差都是坐卧铺,他们居然来坐硬座,应该不是公差。 顾学章的穿着打扮和气势,两个小姑娘提的箱子,无一例外不在说明,他们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不过,顾学章只是点点头,不愿细说具体单位和职务,反问他们要去哪儿。 “广州嘞,说是那边能看我这病,本来不想去的,可家里人催我就……嘿嘿,反正咳嗽死不了人,又不会咯血,我不怕。”男人爽朗的笑笑,甚至站起来伸个懒腰。 这时,幺妹透过方巾的缝隙才发现,伯伯居然是个驼背! 难怪刚才看他身形觉着哪儿奇怪,原来是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后背多了个鼓鼓的“背锅”。如果不是这个“背锅”的话,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英俊男人。 顾学章心头一酸,这样的男人,他在市区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他们会在其他单位的上班时段,成群的出来,虽然衣服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可指甲缝永远是黑的,脸上永远是吸血鬼一样的苍白。 可他们不是吸血鬼,阳城市才是吸血鬼,这个全中国都有名的矿业城市,吸的是一代又一代煤矿工人的血! 城市是发展起来了,可这些人的青春和健康,甚至生命,却没了。 他曾代表物资局去过一次阳城煤矿的采煤井,黑漆漆的,潮湿的,没有生机的地下城里,一群牛马一般的工人在里头不分昼夜的劳作。 而现在,阳城市又在申请什么“中国煤都”的称号,他真心希望,这样的称号不要落在这个城市头上……一旦申请下来,更大的煤炭产量指标就会落在这些工人头上。 而阳城市这样的地理条件,不开发煤,又有什么前途呢? 东部有海运和外贸,这座城市只有火车能把东西运出去。 四川两湖两广土质肥沃,水资源丰富,哪怕只是搞农业种植也能有出路,这座城市只有贫瘠和干旱。 别说支持国家的发展给国家“输血”,一旦不产煤,阳城市连自己的人口都养不活。没有煤,就没有能源燃料,多少工厂面临倒闭危机?多少工人要失业?多少农村家庭冬天取暖是个问题……甚至,就连他们现在坐的火车,也开不起来。 绿皮火车啊,是烧煤的。 车上每一滴热水,每一口热饭,都是煤炭带来的。 顾学章气馁的叹口气,转头看见方巾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他忽然很想跟崔绿真聊聊天。 “你说这世界上除了煤炭,还有没有别的可以替代它的资源,或者能源?” 黄柔无奈的看他一眼,知道他是跟绿真聊天。因为这样的问题,她一个只知道写文章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要说知己朋友,绿真才是他的知己。 果然,崔绿真立马掀开方巾,“有呀,天然气,风能,水能,一切可以转化成生产力的能源都行。” “天然气是什么?”别怪顾学章老土,这年代知道天然气的就没几个。嗯,虽然,他还是阳城市管油气这一块的一把手。 春苗听见,插嘴道:“是不是液化石油气呀?” 顾学章和崔绿真同时摇头,液化气又叫煤气,还是从煤炭石油里分离出来的气体,只不过为了方便保存和运输,用极低的代价液化处理而已。阳城市现在已经有少量家庭开始使用液化气了,他负责采购十分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知道对空气和人身安全的危害性,他一直不同意家里用。宁愿每天下班回家发煤炉,也不用液化气。新闻里没报出来,可系统内流传着好几个北京上海的例子,因为使用不当爆炸的,中毒的…… 可饶是如此,跟笨重又不卫生的煤炭比起来,使用的家庭还是越来越多,以后至多十年,全中国家家户户都会知道这种燃料。 他揉了揉太阳穴,等着闺女给他启示。 可幺妹却有点为难,因为呀,小地精也不知道天然气是啥,她只在科普读物上看过,知道很多欧美国家都在用这样的燃料。 “好像也是可燃的气体,主要成分跟煤气不一样,是甲烷。”对面的男人忽然插嘴说,他挠了挠头,“我们长年累月在地底下,安全培训最重要的就是分清哪些有害,甲烷一般是安全的,燃烧后也只是二氧化碳,而乙烷浓度过高是有毒的……” 这位老煤矿工人,居然难得的越说越有兴致,这些都是他学了一辈子,接触一辈子的东西,说起来简直滔滔不绝。 崔绿真的眼睛越来越亮,她觉着,这位伯伯身上,忽然发出一层金光。静静地等他说完,她忽然接口道:“我知道了,甲烷是天然气的主要成分,乙烷丙烷丁烷是煤气,对不对?” 老煤矿工人哈哈大笑,“对对对,小姑娘真聪明。” 其他几个大人,早被这个“烷”那个“碗”的绕晕了,只能通过幺妹的评论性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天然气比液化气安全,环保。 “伯伯,您真是我们的化学老师呀!”幺妹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叹,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这几个“烷”的化学分子式。 中国人呀,就是这么聪明,这么伟大,无数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化学物理老师都藏在人民群众中,他们共同养育启发下一代,共同铸就新中国的万里长城! 崔绿真再一次发现,人类的智慧,尤其是中国人的智慧程度,是其他物种无法企及的! 老工人被她逗笑,忍不住又要咳,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小蛇似的突起,弯曲着,只不过怕吓到她们,他竭力忍耐着,压抑着。 幺妹鬼使神差的用了一把灵力,给他止住了。 于是,老大叔愣了愣,奇怪的看向身边沉默不语的弟弟,“嗨,这身子骨还挺争气?” 他弟只是淡淡的扯扯嘴角,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老工人来了兴致,仿佛找到知己一般,跟幺妹打开了话匣子,给她讲采煤井里的故事,怎么下去,怎么挖煤,甚至怎么鉴别危险情况和逃生……这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比看故事书还让人惊心动魄,甚至身临其境。 幺妹听得一愣一愣的,“真要去到地底下三百多米吗?” “那当然,煤炭储存在这样的位置,不下去怎么挖得到?” 幺妹咋舌,她没幻化为人形的时候,修炼的地方叫“地壳”,她对数据没概念,以为也就二三百米深。可如果煤层在二三百米,那地壳还不得几千公里就像科普书上说的一样! 天哪,她原来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呀! 小地精紧紧抱住妈妈,我的好妈妈,谢谢你这么远找到我,还生下我。 黄柔听得云里雾里,几乎听不懂一个词,忽然被闺女抱住,以为她是肚子饿,可餐车一直不过来,她只好从包里拿出东西,让丈夫接两杯开水过来。 老人们生怕他们饿肚子,各煮了二十个鸡蛋给她们……四十个,嗯,还挺沉的。 不用妈妈教,幺妹每只手抓起两个,递给对面的“化学老师”伯伯和叔叔,又拿起一块厚厚的包了红糖馅儿的大饼,分给他们。 两个男人紧张坏了,这年头的鸡蛋谁家舍得吃?都得攒着换盐巴酱油嘞!慌忙想要塞回来,可那位“干部”一样的男人拦住他们,“大家都是老乡,说不定以后回阳城还能见面呢,快吃吧。” 他们兜里,只有两个饭团。 饭团上还沾着些零星菜叶子,明显是煤矿食堂打的饭舍不得吃,捏的。 就着热乎乎的开水,吃冷鸡蛋也不怕噎啦,幺妹一口气吃了四枚,还想再伸手拿第五枚的时候,黄柔按住,“待会儿买饭吃吧,别坏肚子。” 小地精摸摸已经有底儿的小肚子,嗯,是不饿啦。 也不知道是她的地精灵力有用,还是心情好的缘故,对面的“化学老师”一直没有再咳嗽,继续给她讲煤矿故事。 黄柔和春苗,在“哐当哐当”的轮子声里,很快昏昏欲睡。顾学章皱着眉头,表面是在听他们聊天,可心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太震惊了。 世界上居然还有天然气这样既安全又环保的东西,而且听“化学老师”的意思,在我国大西部,新疆塔里木盆地还有巨额储备。如果真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阳城市的煤矿悲剧可以少一些? 虽然,从短期来看,煤矿产量减少,煤矿停工,有相当一部分工人会失业,会生活困难。可是,失业只是暂时的,健康却是一辈子的。 更何况,从长远来看,历史证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是因为矿产资源而永远辉煌的!譬如秘鲁的波托西,就是美国底特律的明天,是悉尼的明天,甚至是东北大庆盘锦宝鸡的明天。 因为,资源是有数的,尤其煤炭是不可再生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现在这代人倒是有工作了,那下一代人怎么办?下下一代怎么办?习惯了对煤炭的依赖,他们如何存活? 对,中国这么大,枯竭了阳城,枯竭了大庆,还有无数个阳城和大庆,可是,被列强侵略的屈辱史还不够记忆深刻吗?中国人的小心翼翼,有备无患,应该刻在骨髓里! 虽然,听“化学老师”的描述,这种叫“天然气”的东西也是不可再生资源,用一桶少一桶,可它至少污染没煤炭大,至少安全。 而在有天然气代替的这许多年里,是不是又能发掘更多的可替代的能源呢?像幺妹说的,风能,电能,甚至太阳能! 只要有个窗口期,中国将是……想到这个可能,顾学章兴奋得汗毛直竖,脸颊发红。 其他人可能改变不了什么,可他是整个阳城市主管油气采购和分配的人,可以说,他的手里掌握着这个煤矿城市的另一条腿! 他觉着,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崔绿真绝对想不到,就火车上的一段奇遇,她居然帮爸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旅行,晚上八点半,火车准时到达广州火车站。 广州这座城市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热! 大河口出发前同样是晚上八九点,可穿棉袄还有点凉呢,来到这边一下火车,哎哟那个热气直往人身上钻,地面像会散发热量似的,烘得他们心口发闷。 崔绿真赶紧脱下她的小棉袄,只穿一条雪白的带蕾丝的蓬蓬裙,两个小辫儿一扎,露出饱满的额头,当真小公主一般!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门口,不少人都在看她嘞。 崔绿真牵着姐姐的手,大方从容的任人打量。广州站的人也太太太太多了吧!车门一开,洪水一样的人流涌出,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话,可再怎么喊,也没人能听见。 最后,工作人员干脆爬到一个高台上喊,出站的往左,换乘的往右。很明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往左去的。 跟着人流,牛屎沟一行跟那位去看病的“化学老师”,他们只知道他叫黄宝能,阳城市宝能县庆安公社人,留下公社联系电话,双方就分别了。 因为时间太晚,去大学报到已经来不及了,顾学章拿着工作证和介绍信,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找到广州市物资局招待所,开了两间房。 不知道是他的职务较高,招待所安排的房间比较高级,还是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都是这样,抑或是天气的缘故,他们的房间里居然有独立卫浴! 这还是崔绿真率先发现的。一进屋,她发现门口右侧居然有间小屋子,推门一看,是一个蹲坑厕所,她震惊极了! 饶是跟着爸爸妈妈住过不少招待所,可房间里有独立厕所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只见那蹲坑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的一片椭圆形的白瓷砖都能当镜子照嘞! 她们家已经非常爱卫生啦,可厕所也没这么白这么干净呀! 关键是,厕所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长长的白瓷砖大缸,底上有个不锈钢塞子,上头半墙上还挂着个浇花喷头似的东西,一根柔软的波动的管子连接着……这是什么呀 “谁要浇花吗?” 春苗跟她住一个房间,此时也跟进来,好奇的盯着那根软管,小心翼翼像会吃人似的摸了摸,“难道是放水的?” 幺妹是个很有尝试精神的孩子,她立马在墙上的水龙头上拔了一下,“哗啦”一声,喷头里就喷出一股股细小的水柱来,像下雨一般自然,凉爽。 “原来是洗澡哒!”幺妹指着“大缸”说,“这个还能泡澡嘞!” 姐俩瞬间来了精神,别的还能稍等,可洗澡对于挤了三天两夜的她们来说,那是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的,两个小土妞脱得精光光,一起爬进装满温水的浴缸里,一人泡一头。 当然,这是时隔很多很多年后,崔绿真再一次跟姐姐一起洗澡,上一次大概可以追溯到她一两岁的时候吧。她的眼睛,就跟两枚探照灯似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盯着姐姐看。 姐姐跟妈妈长得好像呀,胳肢窝和下面小妹妹的地方都有“头发”,她知道,卫生常识上说这叫“第二性征”,是女孩子长大的标志。 她下意识看了自己光秃秃的胳肢窝一眼,十一岁的她还是个孩子,还没成熟呢。她们班的女生里,胳肢窝成熟的好像只有两个,都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像丽芝和菲菲,都只有十二岁,跟她一样。 不过,女孩成熟了真好看呀! 她红着脸悄悄在心里说。 而且,这招待所高级还高级在配备上,居然给她们准备了免费的随便用的洗发香波和香皂,这在外头可都是要有关系才能买到的物资嘞!忘记了顾学章在啥单位的她们,用了满满两大把香波,打了三道香皂,弄得浑身香喷喷的,才恋恋不舍地从浴缸里爬出来。 哦!可爱的,洋气的广州城呀! 小土妞们真是爱死你啦!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四个香喷喷的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这才出门找吃的,来之前他们就听说大城市的国营食堂天黑以后还营业,果然在大堂一问,工作人员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那里的国营食堂还开着门,像明天不用上班似的,还坐着不老少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为了这趟广州之行,幺妹可是做过功课的,她大声对食堂阿姨说:“要四份肠粉,阿姨。” “还要半斤叉烧。” 一副经常下馆子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嗯,如果,她的普通话不是那么字正腔圆的话。 吃完饭,大家也不敢四处乱逛,回招待所洁白干净的床上饱饱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四人带着行李转了三趟公共汽车,终于来到春苗的学校。 这一届大学新生,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特色的一届,这在大门口报到处就可见一斑。都说是“新生”,可除了春苗这样十八九二十出头的,也有十四五岁刚初中毕业的,可谓“神童”,更有年纪比顾学章还大的老大哥老大姐。 多少人,本以为结婚生子,田间地头,车间哨所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归宿,哪成想居然还有这样的机遇? 人生的改变,总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美好! 147 147 春苗的会计系,是财经学校的王牌专业,考上就意味着以后将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财务工作。现在哪个单位不是财务人员最吃香?每月的现金工资都是从会计和出纳的手里点出来的,谁不敬他们三分? 能学这样专业的,家里都有点家底儿。 而她的同班同学里,绝大多数都是城市户口,年纪最大的三十四岁,是广东本地一家大单位的会计,最小的才十五岁,家境优渥的天才少女……春苗在里头,非常普通。 尤其是她一口带有石兰风味的普通话,两坨鲜艳的“高原红”,显得满满的村土气息。 把她安顿好,见过班主任,留下双方联系电话,幺妹一家三口离开学校,黄柔愁眉苦脸。 “妈妈你在担心春苗姐姐吗?” “嗯。”在大河口,城市和农村没有多大差别,因为大家都穷。可在这儿,城市就是城市,农村就是农村,一条天然的鸿沟横亘在中间。 她怕春苗会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差异,女孩子一旦自卑,各方面就会无形中的矮了别人一截。 幺妹想起那天的幻象,胸有成竹地说:“我姐以后肯定是很有出息的,她手底下要管外国人呢。” 黄柔笑笑,她有大多数这时代知识分子的通病,她不否认中国人的伟大,可跟欧美国家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上的,在她有生之年,中国人想要管理外国人? “小丫头真敢想,咱们中国人肚子还没吃饱呢,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崔绿真晃着脑袋躲开妈妈的手,“是真哒。” 顾学章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她们说啥,“走吧,孩子大了有自个儿想法,她要是连这点心理落差都处理不好,以后也难堪大用。” 幺妹点头:“嗯呐!” 黄柔哭笑不得,就像他们手里有多大的事业等春苗继承似的。这父女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走到公共汽车站,他们要坐的汽车班次很少,等了许久没来,幺妹就提议步行,四处看看。广州城的建筑物跟阳城市区别不大,五六层楼已经算“高楼”了,大马路倒是挺宽的,可也没几辆汽车,最多的还是自行车。 尤其刚下班的点儿,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涌出来,像勤劳而忙碌的蚂蚁群一样,幺妹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爸爸,和“蚂蚁”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春苗的学校位于广州最热闹的地方,周围百货商店多,菜市场也多,买菜的人更多,有的菜摊子直接摆到了市场门口。 “卖鱼哒!”幺妹嗅了嗅鼻子,晃晃妈妈的手。 菜市场门口摆着一对竹箩筐,看服装不是市场内统一工装袖套,估摸着是私人来卖的。黄柔大为吃惊,摆摊设点这么大胆的吗? 下一秒,幺妹已经拽着他们走过去了。 小地精长这么大,真没吃过几次鱼,两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石兰省是高原内陆省份,湖啊海的基本没有,河里的小鱼小虾还不够半大孩子捞的,崔家多亏有小彩鱼和春晖,不然还真没机会吃上。 大河口国营菜市场?对不起,那儿只供应猪牛羊。 她馋兮兮的咽口口水,软糯糯的说:“妈妈,鱼诶……” 黄柔受不了,心都化了,走过去发现一条三四斤的大鱼居然只要七八角钱,约等于两毛钱一斤 黄柔心动了,这样的鱼价,哪怕做一桌全鱼宴也才几块钱! “这是什么呀伯伯?”小地精忽然发现,在鱼筐子后面还有个掉了漆的搪瓷盆,里头是半盆青黑色的东西,有拇指那么粗,中指那么长。 顾学章笑道:“这不是虾爬子嘛,只是咱们大河口的没这么大。” 可不是,牛屎沟坝塘里也有,可那是火红色的,而且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就让人逮了,以至于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成年虾爬子什么样。 怎么办,虾爬子小地精也想吃! 超想吃! “妈妈,爸爸,书上说鱼虾含有丰富的优质蛋白,对小孩大脑和身体发育特别好诶……” 两口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黄柔点点她俏生生的小鼻子,“没锅怎么做呀,又带不回大河口。” 幺妹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儿,妈妈那儿有食堂,咱们去点鱼吃叭,点五斤,再点五斤虾爬子,我能吃完,保证不浪费!” 大人们哪还有不同意的?挣钱就是给她花的,出来一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还有啥意思。一家三口抬头挺胸走进不远处的食堂,可惜这点儿人太多,桌子全坐满不说,还有人端着碗站着吃呢! 幺妹踮着脚尖看玻璃橱窗里的菜品,一段段的鱼,一尾尾的鱼,一片片的鱼,红的鱼,黄的鱼,白的鱼……还有通红的大虾爬子……呜呜,她要馋死啦! 人类怎么能这么幸福呀 两个大人看她馋兮兮的简直可怜到家了,忙牵着她出门,哄道:“听话,咱们去前头看看。” 这么大个城市,肯定不止这么一家国营饭店,大河口都有两家呢。 可惜,顺着大马路走啊走,走了好久好久,再遇见的食堂都是这样人满为患。小地精的口水,都快把裙子流湿了。 眼看着已经走离了闹市区,再走就到河边了,顾学章赶紧找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同志你好,请问这附近哪儿有吃饭的地方?” 男人愣了愣,用一口不怎么流利的普通话,指着前方一片矮矮的红砖房说:“那里有工人饭店,不贵。” 谢过年轻人,他们赶紧走过去,又遇到跟他穿一样工作服的年轻人,有的骑车,有的走路,无一例外都很年轻,有几个甚至还顶着卷卷的头发。 幺妹忍不住小声的问:“妈妈妈妈,叔叔也能烫头发吗?”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女人才会烫,而且是尤雯雯那样的女人。 毕竟,这玩意儿既新潮,又有那么点“不务正业”的感觉,整个红星县也就尤雯雯一个人有勇气有地方搞,哪怕是思想非常新潮的静静阿姨,也不敢弄的。 黄柔也非常吃惊,这厂里只要是女人,都烫着一头羊毛卷,男人居然也烫头发?不过,从这样的打扮上可以估计,他们工资应该不低。 烫头可是极端奢侈的消费,没看尤雯雯自从她爸坐牢后就再也没烫过了吗?连一个中层公安干部都顶不住的奢侈消费,这群小年轻居然人手一份? 而且,幺妹还发现,不少工人胳肢窝里居然夹着个皮包,有黑色,棕色,可无一例外,都是长方形的扁扁的,跟她们前几天在百货门市部看见的一模一样。而那几个,可是市委书记家定的,其他人还抢不到的! 幺妹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她好想问问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的皮包买作多少钱。 顾学章的吃惊不比老婆少,可他是男人,藏得住,若无其事的找到“工人饭店”,其实也不远,就在工厂门口左手边,里头依然人山人海。 一家三口刚站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去吧没位子坐,不去吧下一家不知又要走几公里,顾学章和幺妹倒是不成问题,可老婆身子骨弱啊。 “老板来了,赶紧坐,楼上有位,小刘给老板带路!”忽然,橱窗里伸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脑袋。 那是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手里还拎着一口铁锅,锅里是“滋溜”冒烟的菜,他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两颗蚕豆那么大,可里头的笑意却很热烈。下一秒,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跑过来,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娘”的把顾家三口迎上二楼。 幺妹全程目瞪口呆。 怎么说她也算跟着爸爸妈妈见过世面的小地精了,吃过的国营食堂不下十家,可从来没有一家这么热情,热情得都让她觉着不对劲。 跟一楼的人山人海比起来,楼上就安静宽松多了,水泥地板上支着四张桌子,其他桌都有人,只有靠窗那张桌子空着。小伙子把他们领过去,迅速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淡黄色的茶水,“老板你们吃什么?” 没想到也是普通话。 “哥哥你们有鱼和虾爬子吗?” “虾爬子?”小伙子愣了愣,“虾有啊,看你们要吃什么口味。” “可以做很多种口味吗?”小地精忍不住再次咽了口口水,原谅她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精。 “有白灼的,清蒸的,蒜蓉的,麻辣的,龙井的。” 幺妹可怜兮兮的看向爸爸妈妈。黄柔心道,白灼和清蒸差别应该不太大,“那就一份白灼,一份蒜蓉吧。”石兰人爱吃麻辣,可外头的麻辣再好也比不上石兰本地的。 “好的,老板娘看看还要其他菜吗?” “有鱼吗?” “有,草鱼鲈鱼鲫鱼江团,清蒸红烧酸菜麻辣糖醋都有。” 幺妹“哇”一声,这品种也太多了吧,她从小到大就只吃过草鱼诶,还是煮汤的,他们居然能有这么多做法?她觉着,友娣姐姐真应该来广州学厨师。 黄柔点了清蒸鲈鱼和酸菜草鱼,三个人吃两鱼两虾,应该是够了,可她觉着闺女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多给她尝尝本地特色,又问还有什么特色菜品。 等小伙子报出长长一串菜名后,崔绿真终于知道广州为啥叫广州了,他们在书城可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呀,连听都没听过。这边的厨师真是太厉害啦! 本事大,又热情。哪像阳城市的,他们走进去都没人理睬的,在这儿花钱,哪怕贵一些,也花得更舒心不是? 不过,她也有点奇怪,“爸爸,这个哥哥为什么叫你们老板,老板娘呀?” 顾学章和黄柔对视一眼,笑道:“怕是这边个体户的口头禅。” “个体户?” 对,顾三一进门就发现了,饭店虽然叫“工人饭店”,里头吃的也是工人,可菜品繁多,工作人员从上到下非常热情,不可能是“等着客来你爱吃不吃”的国营食堂。更何况他没发现任何人使用粮票,用的都是现钞,包括他们进门,也没人询问付款方式。 虽然,阳城市使用粮票下馆子的也不多了,但几乎每一家食堂都会询问一下……在这儿,用现钞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不是不允许个体户吗,咋……”黄柔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她进门的时候看见食堂右侧挂着个竖牌匾,上面红油漆写着“二十五中皮革厂工人食堂”,跟高氏老字号一样,都是挂靠在集体经济下的。 很明显,这个食堂也是这样的生存模式,只不过不知道皮革厂是不是。 两个大人坐着喝茶,幺妹站起来,走到窗边,视线一览无余地落在旁边的皮革厂里。四周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屋顶盖的不是瓦片,也不是水泥浇灌,而是一片片像石头又不像石头的灰白色波浪形物体。中间是一块大约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水泥院子,此时,下班工人走得差不多了,让太阳晒得白晃晃,热辣辣的。 她觉着刺眼,迅速调开视线,发现不远处一条小河边,有几个孩子和女人在洗衣服。 如此,方终于感受到跟大河口差不多的景致。 看来,书上说的没错。中国人居住地的选择,都是依山傍水,没有山至少也要有水,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洗衣服做饭牲口饮用的场景,放之全国皆准。 很明显,这里是广州的郊区,附近像二十五中皮革厂这样的厂子还挺多,在她目所能及的范围内,至少有五家。 “爸爸,皮革厂是做什么的呀?” “皮鞋,皮包,皮箱。” 崔绿真恍然大悟,“怪不得厂里的工人们都拿着皮包呢,在咱们阳城可贵啦,九十块钱一个呢,还烫头发……”这么奢侈的消费,工资得高成啥样? 小地精吐吐舌头,“妈妈,他们厂子效益可真好。” 黄柔笑笑,现在的市三纺也不错,在胡雪峰大刀阔斧的改革和新设备带动下,工人工资翻倍,她们教师工资也涨了不少,可说起用人造革皮包和烫头发,还是没人舍得……“诶等等,你说那样的包多钱一个?” “九十呀,不过那个售货员可能在乱喊价……但很抢手是真哒,许多人都想买嘞,可惜就是没货。” 黄柔和丈夫、女儿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和某种熟悉的惊喜。 这是一家人这么多年挣外快形成的默契。 于是,等饭菜上桌的时候,顾学章就特意跟小伙子多聊几句,“旁边的皮革厂生意挺好的吧?” 谁知小伙子却摇头,“没刚开起来那几个月好,这一带这样的皮革厂有十几个,拿不到大的订单,生意也不行。” 顾学章非常吃惊,“怎么会拿不到订单?”毕竟,在阳城市,那可是有权有势的人都抢的抢手货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上来,这才小声道:“国家打击投机倒把,皮革制品带不上火车,倒爷不敢来。” 顾学章这才想起来,三个月前国家商务部确实是发布了十五条禁项,其中就包括禁止以私人名义倒卖皮革制品的跨省流动。这一个个的皮包皮箱和一双双皮鞋,一旦出现在长途汽车站火车站,很容易被查出来。 这年代的倒爷,要能拿到公家证明和介绍信,那还叫倒爷吗?他们最缺的就是一个合法身份! 顾学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二十五中厂的产量如何?” “产量大着呢!他们设备先进,一个小时能产三百平的皮革,可有时候一天也卖不出三百平的箱包,可不就滞销了嘛,现在库房里堆成山的都是箱包。” 小伙子干脆坐另一条空闲的长凳上,小声道:“老板我知道你们就是来买包的,这几个月北边来的老板很多,很多听了我主意的,都满载而归。” 幺妹一愣,剥虾的手顿住,“哥哥有什么主意呀?” “很简单,老板你们就弄个公家证明来,供销社和百货公司的采购证明,现在北边只要花点钱就能打,到时候想买多少是多少。” “老板认识你们当地的采购人员最好,如果不认识,我也有办法,你就去……”他顿住,不说了。 顾学章知道,这些故意放消息给来往倒爷的人,都不是光靠饭店死工资生活的,在这种时候,信息就是金钱。山南海北来的倒爷们,带着大半辈子身家,来都来了,不可能再空手回去不是? 势必要铤而走险弄点货回去的。 顾学章不说话,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壹圆”的钞票,放桌子上。 小伙子眼睛一亮,“老板一看就是爽快人,别人我都不告诉,你去那边,有个春花商行,只要说您是哪个省哪个市的,自有人给您办理妥当。” 顾学章了然的点点头,“多钱?” “看数量,数量多的就多点。”小伙子把钱揣好,谢了又谢,下楼去了。 可顾学章的脸色却一点儿也不好看,他的筷子,轻轻地在清蒸鲈鱼上碰了下又放下。黄柔给他盛了碗饭,温声道:“快吃饭吧。” 这边的鱼更肥美,也更鲜嫩,清蒸和白灼最大程度的保留了食物的原香原味,吃起来特别嫩。尤其那鲈鱼,蘸着豆豉酱油吃,更是鲜美到家了! 崔绿真一个人吃了一筷又一筷,吃完一面又翻个身,吃背面。偶尔还剥两只肥肥的大虾,妈妈碗里放一只,自己吃一只,蘸着一种叫“芥茉”的东西,辣得一面吐舌头,一面停不下来。 “好好吃呀爸爸,你尝点儿。”她夹起一块嫩嫩的鱼肚子肉,蘸点豆豉酱油,放到顾学章碗里。 顾学章臭臭的脸色这才好点,“你快吃吧,喜欢就再来一条。” “真的吗?哇哦!好好吃呀!”崔绿真一视同仁,给妈妈也夹了一块好肉,这样美味的鱼她还能再吃三条,哦不,五条!小地精的食量可不是盖的哟! 顾学章这人,怎么说呢,当兵当久了,在刘向前和罗德胜看来,有时候有点“榆木疙瘩”了。毕竟,开点假证明就能把东西带上火车,又不是啥大事儿,伤害不到谁的利益,最关键是能挣钱啊! 可在他这儿,开假证明伤害的是国家,是国家单位的公信力!只要花钱,谁都能开到这样的“采购证明”,那真正负责采购的,譬如物资局供销社百货公司,以后他们再出去采购,关乎民生的紧缺物资被人提前采购了,还如何保证民众生活? 譬如冬天的棉花,这是救命的。 譬如汽油柴油,这在某些时候也是救命,甚至关乎国家安全的物资。 “爸爸,这样的事儿咱们不干。”小地精给他剥了只大虾,气呼呼的说:“咱们不能弄虚作假,大不了就不挣这点钱呗。” 在她心里,他们家已经有三套房子,有好多存款,还有好多好多的金镯子没卖出去,已经比好多人家有钱了,但凡她想要想吃的,爸妈都会满足她。 何为“娇养”?就是欲望得到满足后的闲适。 她现在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的状态,所以,在她看来,弄虚作假不止犯法,还违背良心,不值得做。 三口人这么一想,也是,气归气,但拿这些人确实没法子,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而已。吃完剩下的鱼,外头太阳更大了,他们决定再坐一会儿,靠窗还挺凉快的。 河上有微风袭来,带着股工业区特有的皮革味,居然不觉着刺鼻,而是舒服。 按计划,下午再去逛逛,晚上叫春苗出来吃顿饭,他们就去火车站买票,尽量买明早的,晚上还能在系统招待所舒舒服服的住一晚。 休息一会儿,楼底下没了刚来时的喧嚣,楼上也只有最后一桌人的时候,他们终于下楼了。炒菜的大师傅正坐在藤椅上喝茶水,见他们下来赶紧站起来,笑哈哈的打招呼:“老板吃好了?吃好下次再来啊,老板生意兴隆发大财。” 可顾家三口却没了一开始的欣喜,这样的阿谀奉承背地里也是教人弄虚作假。幺妹走在最前面,忽然指着旁边皮革厂大门道:“妈妈老爷爷怎么了呀?” 那儿,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正跪在地上拍门。原先还敞开着的大铁门,现在关得严丝合缝。老人脚边还有两个磕磕碰碰掉了很多漆的搪瓷饭盒,不知道是没洗过还是怎么回事,黑黑的东西盖了半个指甲盖厚。 还有几只绿头苍蝇飞来飞去。 饭店老板立马嫌弃的皱眉,大声道:“别理他,发神经呢,人家都说让他别来了,他还一个人颠颠的跑来,私人厂子没有国家兜底,谁管你死活啊。” 幺妹听得云里雾里,她忽然更加不喜欢这个老板了。这位老爷爷除了拍厂门,没哭没闹,也没污染环境,没有影响到他做生意,这样说人家不公平。 她哒哒哒跑出去,弯下腰,很温柔的问:“老爷爷你要进去吗?我帮你叫人叭。” 她的嗓门可是很大的,里头的人就是睡觉也能让她叫醒。 可刚要开口,耳边突然想起一把叹气声,“唉,可怜啊,白白被人抢了技术,儿子也死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幺妹回头,原来是一丛艾草在说话,这种艾草在这边很多见,跟大河口的不一样,似乎是气味更浓,叶片纹理也更粗糙。 “小姑娘别管他,这人是附近的叫花子,经常来讨吃讨喝,他以前是厂里工人,老板承包厂子给了他三个月工资补偿,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平时来讨饭也会给点,两个月前他儿子摔死了,偏要厂里赔钱,厂里自然……这不就赖这儿了,天天来呢。”胖师傅用小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剔着牙。 幺妹回头,看向爸爸妈妈。 黄柔点点头,小姑娘这才又问老人:“老爷爷你是肚子饿吗?吃一碗面怎么样?” 老者艰难的转向她,气若游丝的点点头。 于是,黄柔掏钱,让大师傅下一面软和面条来,清淡些,有搜的话多加点,她会加钱。 胖师傅咂吧咂吧嘴,用本地话念叨一句:“外地仔烂好人,看你能请他吃几顿。” 当然,顾家三口都听不懂,幺妹把老人搀扶起来,带他到饭店坐。刚才负责接待他们的小伙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嫌弃的说:“弄门口去,这儿让他坐过谁还坐啊?” 幺妹气不过,他们花了钱的,这部分钱包含三个部分:食物费用,座位费用和服务费用,又不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占用他们位子,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凭什么不让坐? 好在胖师傅探出头来,用本地话说道:“小刘没你事。” “也是个可怜的,快让他进来吧。” 老人站起来,大家这才发现他身体挺灵活,身形中等,不算特别瘦,十个手指又粗又长,跟他的身高不大成比例。 “谢谢你们。”老人口齿清楚,只是饿得厉害,力气不太足的样子。 顾学章忽然插口道:“大叔是湖南的吗?” 老者一愣,“是,也不是。”歇了一口气,他激动地问:“你,你们是石兰的?” 他听三口用家乡话聊天听出来的。 原来,老人名叫黄永贵,老家也是石兰的,好巧不巧,居然还是阳城市人,真正的老乡!可惜内战时期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来因为年纪小,受不了残酷的军旅生涯,跟几个湖南籍战友一起跑了。他怕拖累父母家人,也不敢回阳城,就在湖南躲了几年,解放战争胜利后,他才在湖南娶了老婆生了儿子。 因为勤学好问能吃苦,跟着几个湖南“同乡”早早的跑到广州来,进了二十五中皮革厂,在生产线上一待就是二十七八年。但因为他的“壮丁”历史,文革时虽没被批斗,可上升途径也断了,他带出来的几百个徒弟都要么成了车间负责人,要么当上厂领导,只有他还是待在生产线。 去年,皮革厂产量大减,生意凋零,二十五中不想再要这个包袱,承包给了私人。许多工人都被迫失业,唯有他,因为技术够硬,新进的设备还需要他的调试,一直待到新招的年轻工人全被他带上路,设备正常运转后,新厂把他也裁了。 黄永贵咽不下这口气,找厂里要说法。他都干快三十年了,马上就能领退休工资,凭什么说辞退就辞退? 可新老板给了他三个月工资就不愿再见他,说前三十年他不是为他工作的,不应该他来开退休工资。他也曾到二十五中闹过,学校说这是承包出去的,不归他们管。他到市区劳动局讨说法,人家拿他壮丁生涯说事儿,况且当时老厂倒闭的时候放出去的工人都有了安置工作,他不愿走自然就没有…… 无论找哪个部门,当官的都有说法搪塞他。 黄永贵伤心的不止是即将到手的退休工资泡汤,还有儿子的婚事。因为他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在又红又专的年代,儿子成了说亲困难户,好闺女都看不上他。好容易遇到个不追究父辈历史的,他又失业,原本指望可以用退休工资帮补一下的准亲家,也把婚事给退了。 黄永贵可怜的儿子,在伤心欲绝时喝醉酒,从半山坡摔到公路上,摔死了。 从此,黄永贵就成了孤家寡人,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管他,天黑没灯,下雨也没伞,哪怕饿死街头也不会有人给他收尸了。 崔绿真难过得红了眼圈,“黄爷爷你别难过。” 目前来说,国营企业虽然工资低,可国家会负责,里头的工人至少大半辈子是不用担心丢饭碗的,哪怕承包出去,也会给工人找出路。而个体户呢?他们只会考虑经济效益。 小地精想起人日和参考消息上的社论,觉着改不改革怎么改革真是个大问题!她现在能理解爸爸每当看见“改革”两个字时的纠结与头痛了,这个事一旦掌握不好“度”,很可能全盘皆崩。 而一个有机的,有序的社会,是由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组合起来的,无论哪一个阶层崩盘,都会给社会带来塌方式的打击。 难怪中央领导人们会对改革话题探讨这么久这么激烈呢,小地精纠结的叹口气,唉! 老人用苍老的手背抹了抹眼泪,大口大口的嗦面条,幺妹怕他不够吃,又给加了一碗。 吃完老人感谢过他们,想要继续出门,可外头太阳太大,幺妹担心他中暑,忙道:“爷爷你在这儿坐会儿,等太阳下山再出去。” 胖师傅听见,撇撇嘴。 幺妹看见,知道他们一旦离开,老板说不定又把老爷爷赶走了,遂问道:“老爷爷那你要去哪儿?我们送你回家吧。” 黄柔两口子也是这么想的,顺路再给老人买点儿粮食清油肉菜和常用药,毕竟老乡一场,流落在外,帮扶一把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不缺这点钱,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教育闺女,让她一辈子做个善良的,宽容的人。 谁知,黄永贵却摇摇头。 “他的房子啊,早让厂里收回去了,现在只能住天桥下,再找不着去处就要当盲流处置了。”胖师傅插嘴道。 顾学章一愣,“那你的户口呢?” 那是集体户,房子也是厂里职工房,从他决定留下帮新老板的那一刻开始,户口和房子都没了。可怜当时的他还以为留下能再工作几年,替儿子减轻负担。 唉! 小地精再次叹气。 没一会儿,下中班的工人出来吃东西,老板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他们,四个人只好离开饭店。 老人不想为难他们,也拒绝他们的现金帮助,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带着他脏兮兮的饭盒,又准备讨饭去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爷爷你等一下。”幺妹跑上去,把他们住的招待所地址和名称告诉他,“我们还在广州待一天,爷爷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去这儿找我们,我爸爸叫顾学章。” 老人感激的点点头,扶着墙走了。 小地精长长的舒口气,似乎给他地址她心里就能舒服一点。黄柔不忍她继续沉迷在负面情绪里,摸摸她的小辫子,“不是要去逛逛吗?正好给奶奶带点礼物回去哦。” 一家三口重新走回闹市区的百货商店。 看到许多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小地精的心情很快转回来,反正爸妈允许,她就给奶奶挑了一罐人参麦乳精补身体,一顶洋气的带花朵的大檐帽,像英国皇家女王戴的那样,还是最洋气的紫色……嗯,奶奶戴上去能遮住白头发,肯定特别漂亮! 爷爷爱抽旱烟,那就一只雕花的带有南洋异域风情的烟枪,顾家爷爷奶奶也各挑了两样符合他们喜好的礼物。崔家三个伯伯伯娘则是每人一件新潮的的确良衬衣,顾二伯和丽华伯娘则是同等价位的围巾和纸烟。 对了,还有静静阿姨,姨妈和满银叔叔,她给买了三双皮鞋,虽然贵,但这是第一次送他们礼物,小地精眼睛也不眨。 春芽,小彩鱼,高玉强和王玉明,比她小,那就每人一套玩具吧。还有她最喜欢的胡峻哥哥已经上学去啦,那就给菲菲买一双漂亮的舞鞋,丽芝一条珍珠项链。 两个大人不反对,就看着她自个儿做决定,自个儿挑,负责付钱就行。 他们的闺女,才十一岁的小丫头,居然就会挑礼物啦! 还挑得挺有道理,把所有人都照顾到了。 顾三揉揉她脑袋,“那你的呢?” “我不需要礼物呀,我已经自己来过广州啦,见过姐姐的学校,吃过好吃的鱼虾,见过化学老师伯伯,还帮助过老爷爷……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一板一眼的,说得两个大人眼窝发热。 闺女咋就这么懂事呀? 当然,越是懂事他们越不可能亏待她,大手一挥,一条漂亮的公主裙,一套中国队运动服,一双小皮鞋和白球鞋……反倒是两个大人,啥也没买。 小丫头爱吃鱼虾,鲜活的带不回去,那就买几斤咸鱼干货吧。估摸春苗放学了,他们带着几大包东西来到学校门口,接她去不远处的国营食堂吃顿好的,把接下来的事安顿好,说一会儿知心话,太阳就落山了。 与黄柔预料的不一样,春苗对新学校和新同学适应得挺好,一直说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请回去转告家里人,她一定能读出个名堂来。 真是个有志气的大姑娘喂! 小地精爱死了姐姐,她愈发确定,春苗姐姐以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能把大公司管理好的人物! 双方依依惜别,照顾黄柔脚疼走不动路,他们就不去买火车票了,明天早点退房,能买到几点算几点。顾三扛着胀鼓鼓的大包,带她们挤上公共汽车。 可惜这年代也没有出租车什么的,他们真是拿着钱也找不到车打。挤到招待所的时候,三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脸红光,汗津津的。 不放心幺妹一个人住,黄柔过来跟她一个房间,趁她洗澡的工夫,两口子开始算账。 这几天可真是挥金如土啊,四个人的车费虽然是崔老太给的,可他们哪能要老人的钱?光来回车费就是一千多,再加给春苗置办生活物品,买礼物,吃吃喝喝,住招待所……嗯,零零碎碎花出去两千块。 两千块,放普通工薪家庭可是好几年的收入,所以这年代几乎没有家庭送孩子上大学。不是不想,而是车旅成本太高了,光一个读书娃就要好几百的车费,像他们这样拖家带口来的,可真是土豪了! 黄柔叹口气,食品厂的分红就这么花光光了,他们上市区买房的计划又要无限期顺延,想想可真是头疼呀。 趁闺女不在,顾学章搂着她亲了一口,“别愁,大不了咱们把县城的房子卖掉。”这几年又涨价了,涨到小两万一套,全卖出去就能好好上市里买一套,何乐而不为? 黄柔也开始松动了。 她想的是,供销社的房子这两年还有竞争优势,过几年肯定比不过新盖的楼房,升值空间有限。况且,小县城没啥好的就业岗位,厂矿也开不起来,发展前途肯定比不过市区,人有条件的都搬去市区了,红星县大有被大河口架空的趋势。 早出手早好,不能再拖了。 正想着,忽然,房间门被人敲响了。 两口子一愣,谁? 148 148 “同志你好,楼下有人找。” 顾学章愣了愣,“是谁?” 招待所工作人员也很意外的说:“是个老叫花子,说他叫黄永贵,指明要找306房的顾学章。”不然她也不会上来。 崔绿真正好洗完澡披着头发出来,“是黄爷爷,爸爸我跟你去。”她穿着裙子跑在前头。 招待所门口,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知道自己鞋子脏,也不进去。 “真的是黄爷爷!” 黄永贵拘谨的笑笑,又往后退了两步,自己这一身臭气,别熏到小姑娘。 顾学章很意外,白天看黄永贵是个挺有骨气的人,给钱给物都不要,按理来说应该不会真来求他们,除非……真的有困难。 “黄大叔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咱们是老乡,只要能帮的我们不会含糊。”他算是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黄永贵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看见幺妹又忙退回去,“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能帮我一把,当然,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在顾学章的点头下,他激动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买张火车票?” “去哪儿?” “回阳城,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当兵的时候我才十三岁,我侄儿才五岁,我爹娘也才五十出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人世,我……逃兵没脸回去见他们。” 后来工作有条件了,又怕连累他们,一旦哥嫂和侄儿的单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国民党逃兵”血亲,他们的前途也就毁了……对这段政治污点他有切身体会,如芒在背,一辈子走哪儿跟哪儿。 现在,老伴儿没了,儿子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就是爹娘哥哥,随着四人帮粉碎,很多“成分”搞摘帽,他这样的“逃兵”叫迷途知返,他的“污点”应该不会再影响到他们的前程,恰巧又遇到老乡,他回乡的心更强烈了。 “只是后生你们也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恳请你们借我回乡车费,如果认亲顺利,我跟家里人借了还你们。如果他们都已经不在世……我也不会赖账,顶多三个月,我一定找一份皮革工人的工作,哪怕是给人自行车补胎,我也会还你们。” 黄永贵抬了抬自己异常粗长的手指,“做皮革我闭着眼睛都没问题,补胎也学过,只是……”被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打趴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而现在,故乡对他的召唤,让他决定重新爬起来,重操旧业! 善良的小地精一听,心里恨不得一千一万个答应,可她没钱,这么大的事儿得看爸爸。 顾学章点点头,“行,我们明早出发,大叔就跟我们一路吧,大叔是哪个县的?” “宝,宝安县。”老人哽咽着说,要不是顾三拉着,他就要下跪了。 “宝安县?我怎么没听过呀爸爸。” 顾学章愣了愣,仔细的回想,“莫非是宝能县县城所在地庆安公社?”他离乡的三十五年里,国民政府时的叫法,在新中国成立后可能会有变化,再加行政区划的改变,地名改变也是情理之中。 老人家除了记得宝安县,就是当年的村名,螃蟹沟,父亲名叫黄双狗,母亲刘氏,其他一概不知。如果村名有变,父母去世,或者早已搬家不知去向的话,这认亲之路还不好走。 但顾学章不忍闺女失望,心道到时候动用他的关系找找,总能找到。实在找不到的话,就把他安顿在牛屎沟吧……现在的关键是,无论去哪儿,都要把他户口迁回去,农村户口易进难出,只要找到他现在的厂子劳资科就行。 当然,前提是先把愿意接收他落户的地方落实。 顾学章把这些考虑跟他说了,老人家激动得两眼泪汪汪。 也省得还让他去天桥底下睡,顾学章跟招待所说明情况,又拿出工作证做担保,把他领到房间里去,借来一把剪刀,给他随便剪了剪杂乱的头发胡子,再洗个热水澡,泡出去三盆黑泥水,黄永贵瞬间像换了个人似的。 其实,他也才51岁,只是因为流离失所邋邋遢遢,显得苍老虚弱而已,洗干净后的黄永贵,胡子头发一剪还挺精神,眉眼之间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地精窝妈妈怀里,吸着妈妈身上久违的香味,幸福极了。“妈妈,我怎么觉着黄爷爷有点眼熟呢?” 黄柔心不在焉,闻着怀里这香喷喷的小香人儿,“哦,可能是面善吧。” 小地精一想也是,只要是善良的人类她都能感觉到,凡是喜欢她的人都长得差不多,因为他们都很好看呀! 好人就该回家,回到故乡,跟好人的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像她一样,小地精幸福的想。 已经累得不行了,昏昏欲睡的黄柔被她依偎着,真是说不出的满足,她学着小丫头的样子,深深地闻了闻,忽然有点想笑,“是不是又放了很多洗发香波呀?” “嘿嘿,对鸭,超香哒!”反正他们花了钱的,小丫头用的时候可理直气壮了,一点儿也不手软。 香波用得多,香皂打了好几遍,这不就成个白嫩嫩香喷喷的小人精了吗?黄柔哑然失笑,“喜欢洗澡的喷头吗?” “喜欢。”她们家都是炉子上烧水,烧开后掺凉水,再用漱口杯一杯一杯的舀水淋在身上,跟人家的淋浴喷头比起来,跟原始人似的。 “那咱们以后也搬进有淋浴喷头的房子怎么样?” 幺妹在妈妈脖子上拱了拱,“咱们又要搬家了吗?” 又要……黄柔一愣,这孩子,似乎是兴致不太高昂?她历来是个喜恶分明的脾气,不继续新房子的话题,那就是不喜欢吧。 “你不想搬去市里吗?” 幺妹摇摇头,“我不想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学,我想跟菲菲丽芝一路。” 黄柔一愣,“等咱们能搬的时候,你也上初中了呀,考去市里就不用来回跑啦。” 然而,幺妹还是摇头,“我喜欢大河口。” “市区多热闹呀,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百货商……”话未说完,幺妹就很严肃地反驳:“可是市区环境不好呀,那么多黑漆漆的煤灰,以后说不定城市会发展到大河口来呢,咱们家反倒成了市中心。” “噗嗤……小丫头胡说啥呢,大河口有多少人,怎么可能发展到这边。” 崔绿真翻身坐起来,很严肃认真的说:“人类发展是趋利避害的,哪里有污染哪里的人口就会减少,可工作不能丢,工业不能垮,于是阳城市周边的几个县区一定会发展起来。大河口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在矿区的上风向!” 黄柔一愣,貌似还真是这个道理。 听说阳城煤矿以矿长为首的领导们,都把领导层住的小白楼盖到靠近大河口这边的山脚下来了。刚开始她们同事还不知道原因,盲猜是领导们为了躲清静,想学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现在看来,单纯就是躲污染! 她忽然有点惊喜,捏了捏闺女的小鼻子,“你怎么知道上风向?” “书上看的呗。”小地精得意的站起来,在柔软的弹性很好的大床上蹦跶,“除了自然条件优越,咱们大河口还有一个交通优势。” “哦?” 小地精蹦跶两下,恨铁不成钢的问:“妈妈你不知道吗?”你快思考一下呗,很简单的哟! “知,知道什么?”黄柔心虚了,她有预感自己要被闺女鄙视了。这丫头别看整天笑眯眯的乐天派,可她的大眼睛小耳朵随时是张开的,观察的,思考的。 她所能想到的点,就连顾学章也夸呢。 “哎呀,当然是火车呀妈妈!”小地精一副“我妈妈真笨”的表情,大河口虽然只是一个小站,非常非常小,地图上查无此人的地方,可因为有火车,就比其他地方多了一条与外界相通的途径。 阳城市虽然是“市”,可市里人想要上省城,去北京上海广州,都得从大河口过,无论汽车还是火车。 “有火车,以后咱们的东西就能卖到外省去,外省的东西也能第一时间到大河口呀妈妈!” 黄柔恍然大悟,颇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就是爱看书和不爱看书的区别,她闺女什么书都爱看,小到地图连环画童话故事,大到省报党报,凡是有字的东西,她都能废寝忘食的汲取营养。 而她,除了会看点文史类书籍,就是忙工作。 黄柔真是羞愧得满面通红,两个大人加一起还没闺女有智慧。 是的,智慧,这已经不是“聪明”可以形容的啦! 听说这个经常来找麻烦的老叫花子要回乡认亲了,皮革厂劳资科非常爽快地给开了介绍信,还笑眯眯地发自内心地祝贺他找到家人,(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来扯皮了)。 坐上火车的一瞬间,黄永贵又湿了眼眶,他都三十年没坐过火车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这么一天。当然,他也把火车票钱牢牢的记在心里了,发誓落下脚后一定要还顾家。 有了介绍信,一路都非常顺利,上车聊天吃点东西睡会儿觉,大人们聊大人的,小地精闲着就趴在玻璃窗上看风景,又长又宽的大江过渡到狭窄险峻的小河,一马平川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到凹凸不平高海拔的云贵高原……祖国大好河山,她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按理来说,小地精不该对人类的家啊国的有归属感的,因为他们从家国概念尚未萌芽的时候就存在了,可她就是爱上了,怎么办呢?她觉着,像老师说的,哪天不戴红领巾都少点啥。 到达省城,正好可以赶上去大河口的过路车,回到大河口的时候正好是清晨八点多。 从踏上大河口土地的那一刻,黄永贵老人家的眼泪就没干过。这是他三十五年未再得见的家乡啊,他哪怕死也要死在这儿才算落叶归根的地方啊!他离开的时候,大河口还没火车站,还是一个土司割据的地方。 上家里吃过早饭,简单的收拾打理一番,换上顾学章的旧衣服,老人家就要去宝能县找家人。幺妹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毕竟他的口音已经完全变了,他说的话,本地人不一定能听懂。 不用她苦苦哀求,顾学章就主动提出送他回螃蟹沟。 幺妹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地把菲菲和丽芝的礼物送去,不止孩子高兴,大人也高兴。孩子能带礼物回来,肯定是大人教的,说明顾处长和黄副校长对他们也是很挂念呢。 没一会儿,杨美芝提着一篮水淋淋的新鲜马蹄来了,投桃报李。 “黄阿姨,这是我妈让提来给你们的,谢谢你们给丽芝带的礼物。” 黄柔笑眯眯的接过来,“该我们谢你们才对。” 小地精刚睡醒,听说有马蹄,立马跑出来,睡眼惺忪也要拿一个“卡擦卡擦”啃,那冰凉凉甜丝丝的口感,让她立马醒了瞌睡,“谢谢美芝姐姐,真甜!” 杨美芝一件深蓝色涤卡衣服里套着一件玫红色线衣,涤卡工装裤被她改良为很贴身的款式,少女的身姿显露无疑。而且,她还偷偷画了淡淡的眉毛口红,很淡很淡,初看只觉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近看才发觉是精心妆扮过的。 崔绿真悄悄吐吐舌头,想夸漂亮但忍住了,因为丽芝说她这周扒皮姐姐“最虚伪”啦,明明化了妆还不让人夸她画得好看,非得装作看不出她化妆才行。 用丽芝的话说,明明是后天加工成的偏偏要让别人夸她天生丽质,这叫啥?就叫虚伪嘞! “小绿真笑啥?”杨美芝摸了摸她的头,装作生气的说,“哎呀你怎么只给丽芝带礼物不给我带呀,亏我还对你这么好,姐姐伤心了哟!” 崔绿真一愣,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想到,对不起啊美芝姐姐。” “可姐姐伤心了,你得帮姐姐做件事弥补一下,行不行?” 崔绿真也不是真傻,“姐姐先说说看,我不一定能帮上忙哦。” “你帮我写一份水牌怎么样,很简单的,就你常用的簪花小楷,但要比以前还写得好哟。”杨美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头是省内各市的文学家、作家、诗人名讳,是龙葵和毛大师一起出马帮大河诗社请来的。 下个月,大河诗社将举办一年一度的诗歌大会,虽然只是第一届,可请到的专家、大家多,诗会还没开始,全省各地已经纷纷推举本地最负盛名的行业领袖前来,可谓声势浩大。 作为一个全新的诗社,第一场全省性质的诗会,将是她们打开局面最为重要的一环。杨美芝当出纳的同时,还负责后勤,所以席位牌这样的小事就是她负责的。 幺妹接过来看了看,觉着有几个字拿不准,明显不该出现在人名里的,她都告诉美芝,让她跟另外负责来宾安排的人对接,保证坚决不能犯常识性错误。 黄柔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牵起嘴角,她闺女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顾学章才骑着自行车回来。 “爸爸怎么样?找到黄爷爷的家人没?” 顾学章轻轻地笑了笑,“嗯。” “那老爷爷的爸爸妈妈还在吗?” 顾三再次点头。 “哇哦!太好啦!老爷爷以后就有家人啦!” 黄柔给丈夫递上热毛巾,擦完手,递上碗筷,“赶紧吃吧,趁还热。” 她们不确定他啥时候回来,一直等到半小时前,幺妹实在是饿不住了,才刚吃的饭。 “那爸爸怎么去这么久呢?” 原来,黄永贵老人家没记错,宝能县庆安公社以前确实是叫宝安县,去到县城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若不是凭着几个有标志性的山头,他们还不一定能找到螃蟹沟呢! 螃蟹沟黄双狗老人,那是全村有名的老寿星,九十岁的老人了,眼睛不花,耳朵不聋,牙齿还大部分健全,一说找他,多的是人给指路。 而黄家,经历几十年时代变迁,周围的邻居来了又走,换了又换,他们依然不愿搬家,就是为了等小儿子永贵回家。他们坚信,只要国家没告诉他们永贵的死讯,那永贵就还活着! 现在可好,老爷子老太太亲眼看见永贵回来,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嚎啕大哭!加起来都快二百岁的老人,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幸好心脏血压好,不然说不定要喜事变坏事嘞! 黄永贵是爹娘的老来子,年近四十才生的,他哥哥现今都七十多的“老人家”了,当年他被抓壮丁时才五岁的大侄子也已经四十多,现在煤矿上班,没见过面的小侄子和侄女也三十多有家有口的。 说到这儿,顾学章顿了顿,“你们猜他大侄子是谁?” “谁?”黄柔给他添了碗饭,好奇的问。 顾学章摇摇头,老婆不聪明,他都提示到这份上了。 幺妹大眼睛一眨巴,“我知道,是‘化学老师’对不对?” 顾三哈哈大笑,爱怜的摸了摸她头顶,靠到沙发上,“我闺女真聪明!” 他们也是去到黄家的时候,说起几个小辈,老人说“宝能兄弟俩下广州看病”,他才难以置信的问是不是叫黄宝能,是不是在阳城煤矿上班,坐几月几号的火车……世界原来就是这么小! 他们一趟广州行,居然把黄家两代人都给遇上了。 黄柔也忍不住惊讶,“难怪幺妹说她看黄大叔眼熟,原来是叔侄。” 幺妹习惯十点前睡觉,没等爸爸吃完她就困得不行,睡觉去了,客厅里只剩两个大人。 顾学章靠在沙发上,屋子小,茶几就是吃饭桌子,一家三口坐沙发上将就了许多年。虽然都是爱干净勤收拾的,可经年累月客餐厅不分,客厅里总是一股饭菜的气味,天热的时候还有馊味。 炉子常年放家里做饭,把天花板熏得又黑又黄,虽然顾三每年都会重新粉刷一道,可黄的终究是黄的,哪怕是家里物件儿也是一股浓浓的煤烟气。 以前,周围同事也是一样的条件,没谁觉着谁家好点差点,可自从去了广州一趟,方便的淋浴设备,白得能照镜子的厕所,柔软宽敞的大床……一切的一切,都是孩子该拥有的。 现在幺妹大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他们不能再这么委屈孩子。 两口子同时叹口气。 顾学章说起市区他们单位不远处在盖市医院职工房,不行过段时间问问能不能卖他们一套。 “面积多大?” “顶多七八十平吧。”这年代的楼房都这样,不是有钱想买就能买到大房子。 顾学章见老婆好像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忙道:“我也嫌小,想再看看,可一直没合适的。” “咱们自己盖吧。” “啥”顾三惊得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这么多年养出来的处变不惊瞬间破功。 黄柔娇嗔道:“看你,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 顾学章往闺女的卧室看了一眼,也怕吓醒她,跑去将房门关紧,一把搂住老婆,“啥自己盖?怎么突然有这想法来?” 黄柔推开他,将几天前幺妹的推测说了,惊得男人一愣一愣的,“她真这么说?” “我的话还有假?是不是觉着难以置信?”黄柔轻松笑起来,她的闺女不知不觉就长成个大人了。虽然身体还没发育,可她的心智,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不是同龄人能追上的了。 那是完完全全的,成熟的,理智的,大人思维了! 顾学章啧啧称奇,“怪不得,我说她怎么对市区买房不感兴趣呢,原来是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咱们教得好。” 黄柔给他胸上捶了一拳,“别王婆卖瓜,还不是你给惯的,那么多报刊杂志也不管管,让她天天看,看得思想这么早熟。” 好在,早熟却不世故,她的内心深处还住着一只善良勇敢富有正义感的小地精! 两口子感慨一番,又说回盖房子的事儿。 其实,顾学章回了几趟牛屎沟,看见那么多宽敞明亮的房子后,心里可真是羡慕得一塌糊涂。如果有条件,他宁愿就在老家盖一栋,想怎么宽敞怎么来,可这年代的人都稀罕楼房,觉着住进楼房就是干部,他一直不敢提,怕搭理老婆积极性。 谁知她居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幺妹说的,大河口在阳城市的上风向,盖哪儿都没影响,宅基地可以先放一边。他们先把大致的房屋面积,房屋楼层数,以及朝向布局计划好,问过幺妹的意见后,专门上阳城市设计院请来一位工程师,给画了一个星期的图纸。 顾老太最先知道他们要盖房子的消息,蹬着一双大脚跑到小麻雀来,火急火燎的说:“老三你犯啥糊涂呢,好好的楼房不住盖啥土房子!” 她看了看儿媳,知道是自家对不住黄柔,也不敢强硬,只温声道:“阿柔你劝劝他,别让他由着性子来,土房子有啥好盖的,这……” “哎呀妈,你就别掺和了,我们自有分寸。”顾三有点不耐烦,这打算他只跟二哥提过一嘴。 他们连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大河口与阳城市之间,靠近大河口的地方,周围有两个村子,位置倒不算偏僻,以后上下班也能更近些。更巧妙的是,红星县直达阳城市的公共汽车,正好在那地儿正前方一百米有个招呼站,平时村民们都在那儿搭车,十分方便。 地势开阔,风水好(小地精说哒),交通又方便,几乎是天时地利的好地方……当然,就差一个“人和”了。 那块地方正处于交界处,周边两个生产队不好商量,都觉着是自家生产队的地盘,本来就一直有人争夺。现在你一外来人口要把房子盖在他们交界处,可以啊,首要条件就是要落户。 可他们是城镇职工户口,想要落回村里去很难,除非自愿放弃工作。这年头,几乎是没有这样的“傻子”的。 所以,顾学章打算用哥哥的名字落户过去,用他的名字盖,盖好以后再去房管所过户给幺妹。这不,老二回去一说,家里就炸锅了,都觉着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有那盖房子的钱,不如去市区买一套,干干净净的楼房哪儿不香了?” 见儿子儿媳都不接话,她的苦口婆心毫无用处,转而拉着幺妹说,“宝贝孙女快劝劝你爸妈,他们最听你的话,乖啊。” 幺妹摊手:“……”这还是我这只聪明的小地精教他们的嘞! “妈你别把孩子裹缠进来,我们已经决定好了,下星期二就动工。” 顾老太一口热血卡在嗓子眼,除了拍着大腿骂了几句,又能怎样呢?这主意明显是自家这拎不清的儿子出的,她能怪谁?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给他没脸,只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难受。 崔绿真赶紧给奶奶倒了一杯蜂蜜水,“奶你放心吧,到时候咱们给你留一间阳光最好,风最暖和,最宽敞的房间,天天上市里逛百货商店多方便呐!” 顾老太一肚子火气,被这软软糯糯的小人儿一安慰,倒是舒服不少,“哼,当谁稀罕住你们土房子似的。” “不是土房子哟奶奶,是砖房!楼房!” “啥,楼房”顾老太手里的杯子差点甩出去。 对,小地精一家这次打算一步到位,直接盖大大的高高的楼房,省得以后有了弟弟妹妹还要再换一次房子,她想要一间专门睡觉放衣服的卧室,一间放玩具玩游戏的游戏室,还要一间装满书籍的写作业的书房……光她一个人就想要三间诶,那爸爸妈妈不也得每人三五间? 不多盖几层,怎么够呢! 况且,他们家亲戚这么多,以后两边的爷爷奶奶伯伯伯娘姐姐妹妹姨妈们来,不也得留他们住宿?小地精最喜欢热热闹闹啦,可小麻雀实在是太小了,每次想留他们住也住不下。 她可不是小气鬼地精哦! 顾老太被她孩子气的想法逗笑了,“客人是会有,可哪有经常来的客人啊,偶尔来一次将就一下就行……诶,等等,你说什么弟弟妹妹?” 她的眼睛,立马变身超亮的探照灯,落在黄柔平坦的小腹上。 黄柔无奈,怕她白高兴一场,道:“妈你别听幺妹瞎说,我这好好的,啥也没有,是她说的。” “说啥?乖孙女快跟奶奶说说,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她可是知道的,幺妹是小福星,能看出大人怀孕呢,刘惠就是她率先看出来的。当然,私底下她也曾叫幺妹帮她偷偷看过陈丽华,可惜没一次是好消息。 幺妹摇头,“奶奶你别急,我妈妈还没怀上呢。” 顾老太的又是一噎,“那是啥意思啊……”小姑奶奶,你可别刺激我这心脏了,有啥赶紧一口气说完吧。 黄柔阻拦不及,幺妹哒哒哒说开了:“我觉着,我妈妈肯定能生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而且是很乖很聪明很像爸爸的哟。” 黄柔真是哭笑不得,上个月跟幺妹商量好再要一个孩子后,他们确实没有再避孕,可也不至于就弟弟妹妹吧?听小丫头的意思,还是一起来的,那岂不是龙凤胎 问题是,这也才备孕一个月,她例假还好好的准时来报到呢,这不是信口开河是啥。 然而,顾老太却高兴疯了,她迷信小福星,她说有龙凤胎那就绝对是龙凤胎!立马一把搀住黄柔,“别站着,赶紧来坐下,盖盖盖,越大越好,钱不够我给你们。” 这可真说到心坎上了,他们现在缺的就是钱。 由王满银这出名的大“混子”出面,宅基地的问题解决了,两个生产队答应给他们盖,但得给钱,按一分三百块的给,给了两个村均分这笔“卖地”钱。 房子加大院子,他们计划占地一亩六分。 本来也能少点的,可幺妹说要把她的植物朋友们搬来风水宝地“享福”,他们只好尽量多设一点院坝了。 一亩六分地说出去都大得吓人,哪怕是以前的大地主家也不一定有这样的院坝规模,两口子刚开始还不敢开口呢,怕让人说“封建主义复辟”。可王满银一听,这有啥,阳城煤矿矿长家在山脚下盖的可是两亩多呢,谁敢说啥? 自从安徽四川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多少人恨不得把土地变成钱呢!这两个生产队是做梦都在想搞点钱呢,反正土地承包不下来,一块啥也种不了的僵持不下的荒地,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个人损失,谁也不介意。 更何况,这块地皮是同时跟两个生产队集体买的,到时候每一个社员都能分到钱,谁不乐意? 王满银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地皮的事解决了,只是得花四千八,再加上斡旋过程中的走人情请客上食堂送纸烟啥的,保守计算也是五千块。 再加请设计师的费用,还没动工呢,就花出去五千多。而等真正盖起来,那就是每一天都得烧钱了,好在今年有农民开始挂靠办烧砖窑,烧的砖块质量好,分量足,还便宜……可饶是如此,水泥钢筋还是国家计划物资,外头买不到,预计光材料费就得二万五,再加人工费,伙食费,装修费,至少三万五。 “加上买地皮花出去的,那岂不是要四万?”顾老太倒吸一口冷气,她没想到儿子的盖房子跟她理解的“盖房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她懦懦的动了动嘴巴,“这到底是盖几层,几间啊……”哪有这么烧钱的,怕不是皇宫嘞! “三层,每层四大间。” 顾老太一个踉跄,差点摔了。 “你是不是傻啊,咱们哪有那么多人住,盖出来空着也是空着……” 然而,她知道,儿子心意已决,她是劝不动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凑钱,她嘴里喃喃自语着,仿佛是在背书,“我跟你爸手里有一千,你哥嫂那里也有几百,等着,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她咬咬牙,心一横,一切为了孙子! 黄柔和丈夫对视一眼,“妈别急,我们县城的房子已经有人去看了,两套卖出去正好够,只是总有个紧七万八的,我们手里要留一点儿,您先凑我们一千吧。” 顾三接口道:“对,我们再去崔婶子那儿问问,能不能再凑几百。” 顾老太偏要硬气一回,“他们七老八十的也不好过,你们别去为难人,我再给你们凑一千怎么样?” 顾学章自然高兴,跟自己爹娘借钱总好过跟外人,其实他们手里还有两千,但那是留着应急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能动。 不过,顾老太更关心的是——“县城房子能卖两万?” “嗯,趁现在还能卖动,早卖早了。”他们有预感,被架空的红星县不会有什么前途了,再放,还跑不赢通货膨胀呢。 顾老太咋舌,当初买的时候才两千五,就这么不装修也不打扫的放了几年,居然就翻了八倍两千五到两万块啊!这二千五存银行几年,顶多几百块利息,而买房子放着,居然能挣这么多! 一辈子也没见过啥大世面的顾老太,惊呆了。 看来听儿子的准没错,他说红星县没前途了,那就卖,卖了两万块赶紧存起来,踏实。 立马颠颠的跑回牛屎沟,催老二也卖房子。 红星县第一波房产春天,也是最后一波,唯一一波,就是让小地精家盖大房子给带动的。 149 149 敲定各项事宜,县城的房子很好卖,他们放出口风的第三天就卖出去了,一套卖给执着的赵老爷子,一套卖给他的多年老友。 拿到钱,开工前一天,一家三口去地皮上看了又看,虽然还只是一片荒地,可他们仿佛已经看见房子的模样啦! 从明天开始,他们的大房子就要平地而起啦! 小地精像个小干部似的,背着手在划定的区域内,沿着石灰线走了一圈,各个方位的风水都感受了一下,嗯,很好!真真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她以后肯定能挣大钱过好日子,爸爸妈妈肯定能事业顺利一帆风顺,爷爷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块地皮位于两个村庄之间,距离大马路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如果半年后上大河口中学的话,距离学校也不远,顺着大马路走十五分钟,骑车几分钟就行。 去市里有公共汽车坐,到时候无论去哪个学校她都非常方便,能跟好朋友们一起啦。 崔家人听说这消息,也纷纷赶来问钱够吗,要不要帮忙,他们原本就有点家底,三个儿子现在都有固定收入,一口气拿出一两千块钱也不是问题。 三口人很感激他们的鼎力相助,但也知道别人越是这样,他们越不能为难他们。毕竟,两老愿意帮他们,是把阿柔当闺女,三个伯伯愿意施以援手,是看幺妹面子,而三个伯娘们,借是人情,不借也是天经地义。 现在,眼看着有农民往城里流动,她们的心也不踏实了。有钱,城里又有房子,五光十色的城里生活在召唤着她们,总想进来做点啥,才对得起兜里那几百块钱。 按照春晖走前的交待,到今年秋收后,全国很多地方就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按照人头,崔家应该能分到不少土地,到时候一颗粮也不种,全种成西瓜和荷兰豆,明年攒够本钱,就能进城做生意了。 而买荷兰豆种子,这是一笔大钱。 现在,靠着卖荷兰豆,牛屎沟已经还了两万多贷款,连本带利只剩两万了,这让全村人都看到了希望!荷兰豆是真正的经济作物!其他生产队看见,也摩拳擦掌有样学样,听说一年能种三季,全都整地准备赶夏季豆呢。 唯一苦恼的是,买不着豌豆种。 牛屎沟的种子本是顾学章替他们找来的,花了不知多少力气,其他队想单靠几个农民搞来那是不可能的。想从牛屎沟买二代种子?傻子才会卖他们呢! 当初为了抢水可是差点打起来的几个村,凭啥给他们?就是一百块一斤也不卖!甚至,为了防范对方偷种子,全体社员自发自愿的二十四小时值守豆田,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全村出动,到时候武斗就是他们有理。 开玩笑,你来我田里偷东西,揍你怎么着? 涉及到全村利益的时候,没有人会傻傻的出来和稀泥,其他生产队要种可以,等牛屎沟先种一年,种满三季后随你爱咋咋。当年的黑皮西瓜,他们就是吃了张爱国这“汉奸”的亏,明明是牛屎沟独有的东西,其他村一种,价格就垮了。 话说回来,刘惠和崔老太进城,还十分大方的给他们带来两斤荷兰豆。去掉蒂和筋,薄薄的切几片香肠,爆炒出来特别清香。 嫩绿的豆荚,脆脆的香甜口感,谁能拒绝这样的美味呢? 就着这样的美味,崔绿真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把刘惠给吓到了,“这孩子咋越来越能吃了,不怕长胖吗?” 崔老太白她一眼,“胖是福气,你懂个屁!” 刘惠脸色讪讪的,“我是说咱们幺妹生得这么好看,要是长胖多可惜啊。” “有啥可惜的?她又不说亲,胖点又能怎么着?” 得,刘惠闭嘴了,但凡谁说幺妹一句不好,那就是戳婆婆的肺管子!毫无家庭地位的刘惠站起来,在他们的“小麻雀”里转悠,心里颇不是滋味。 明明她也是崔家人,也生三个孩子了,还三个都挺出息,可为啥就是没有家庭地位呢?公婆看不上,动不动就凶她,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留。丈夫闺女也看不上她,十句里有八句都是给她添堵……现在就连妯娌也瞎看不起人! 等她走开,崔老太才叹口气,“绿真别跟你大伯娘计较,她最近心情也不好嘞。” “咋啦?”黄柔给老太太倒了水,用油纸包给装出几斤咸鱼虾米,忙盖房子的事儿,自从广州回来后还没回过牛屎沟呢。 崔老太撇撇嘴,“还不是春晖妈闹的。” 原来,王大姐在煤矿有内部关系,给弄了几吨特需煤出来,现在准备卖到邻市去,那边农民种烤烟,马上就到夏季,是烟叶采摘烘烤的关键时期,到时候对煤炭的需求量肯定很大。 烤烟不像别的行业高精尖,对煤炭种类精度和含硫量要求不是那么高,只要能发热就能用。弄过去比煤炭门市部的价格便宜几分钱,多的是人买,这基本上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问题是,王大姐和曹姐夫都在单位当领导,没时间出去卖,找其他人他们又不放心,就想让王二妹和崔建党合伙,他们负责卖,到时候给他们分红。 每斤煤炭给一分钱,十斤一角,卖出去一吨煤炭就是二十块,那些种烤烟的生产队,哪个队不是几十吨的买?要能卖二十个生产队,那就是好几千的利润! 王二妹躺炕上,悄悄跟崔建党商量的。谁知刘惠起夜上厕所,给猫窗子下听见了……这,你就说寻常的有自尊心的四十岁妇女,谁会去听小叔子和妯娌的墙根吧!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更不是人干的事儿还在后头呢,她居然跑人曹家去毛遂自荐,给王大姐和曹姐夫说他们的亲妹夫崔建党要工作没时间,她男人崔建国有的是时间,人脉又广,肯定能把他们的煤炭卖出去! 王大姐没想到,过年时候随口一提的让她来做客,她还真就跑来了,还是当面戳穿他们的事儿!私自倒卖特价煤可不是光彩事儿啊,这婆娘真是情商为负,一点儿也不担心别人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王大姐肯定不答应,但看在她来也来了,又怕她大嘴巴嚷嚷出去,只得半推半就答应,让她跟王二妹一起卖,背地里肯定要说妹妹几句,怎么这么私密的事让这婆娘知道了,这不是害人嘛! 王二妹回家去,气不过跟刘惠吵了一架。 隐忍二十年了,这不着调的妯娌她受不了了! 王二妹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这么多年被春晖劝着,能忍则忍,小事情都不跟刘惠计较。可这次,她居然偷听墙角不算,还死不要脸的闹到姐姐家去,就是压根不把她王二妹放眼里! 妯娌俩吵架的时候,陈芝麻烂谷子,从二十年前结婚当天扯到现在,谁都觉着自己在这家里吃了亏,谁都干得比别人多吃得比别人少……刘惠干脆破罐破摔,把曹姐夫偷卖特价煤的事嚷嚷出来。 于是,曹姐夫一怒之下,这生意谁也别想做了。 全家人都说这事刘惠做得不对,在家里处处受气,王二妹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待不下去只好撺掇婆婆来阿柔这儿躲两天清静,反正摘荷兰豆人家也嫌她粗手笨脚,挑大粪她又嫌臭。 黄柔一听,那可真是……活该。 本来,悠着点大家都有得挣,比一年在田地里苦哈哈的轻松多了,偏她要把盘子打翻,谁也别想吃。而最难做的莫过于王大姐,她在夫家跟妹妹眼里搞得里外不是人。 “我看春晖她姨妈以前挺能干,咋今年跟变了个人一样,怪怪的。” 黄柔附和,“可不是嘛。”本来都做到她那样的职位,老公又是副矿长的人,应该是一片岁月静好坐看云卷云舒的官太太呀,咋一会儿给儿子娶个农村姑娘,一会儿又戳黄老公的事。 当然,毕竟这跟自家也没多大关系,黄柔把咸鱼打包好,对着里屋说:“大嫂要没事这几天就帮我们做饭,每天算你一块钱怎么样?” 刘惠兔子似的跑出来,“一家人说啥工钱不工钱的,我也不……不过,一块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黄柔和崔老太都笑了,你说这人这脾气真的是,见钱眼开!当然,她贪小便宜爱听墙根是坏毛病,可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刘惠做饭手艺不错,尤其是给工人做的,很知道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大限度的肥肉,干苦力的谁耐烦吃瘦肉啊? 她能把半斤肥肉做得一锅都是亮汪汪的油汤,还能让所有工人都摸到两片肥肉吃,为了买两斤好肥肉她能天不亮就去肉联厂排队,甚至为了抢油多又够味儿的猪大肠她能凌晨五点就去守着……让她来给工人做饭,一面是缓解她和王二妹的矛盾,别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一面也是替自己省事。 黄柔跟她们做了十多年妯娌,非常清楚她们各自的脾气。 春季学期开学半个月后,黄柔接到一纸调令,要去市机关小学当副校长了! 这个好消息,让所有人高兴坏了!机关小学里头,学生少,事情少,工资还高,最主要是阳城市前两届教育局局长都是机关小学出去的,整个教育系统流传着“进了机关小学就是一只脚踏进教育局”的传言,这是多么令人开心和振奋的事呀! 崔绿真现在学校里,更是横着走啦,她才不要跟着妈妈去机关小学呢。 爸爸中午不回家,妈妈也调到市里,她一个人在家,正好大伯娘帮忙做饭,每天放学到家就有美味的饭菜等着她,一荤一素一个汤,素菜是各种应季蔬菜,炒的,凉拌的,知道她不爱吃肥肉,刘惠每天去肉联厂蹲守的时候就专门给她切一只最新鲜的猪腰子或者二两猪肝猪肚猪心猪舌头。 炒完工人们的肥肉,就着油汪汪的大锅再给她炒荤菜,她再骑着自行车给工人们送饭,回到家的时候崔绿真也刚放学。两个人一起吃完,她也不让幺妹收拾洗刷,赶她上床睡午觉,一个人将锅碗瓢盆收拾干净。 甚至,她做菜的多样性,几乎从不重复性,让崔绿真幸福死了! 这可比妈妈做的还好吃呀!妈妈只会做瘦肉和五花,这些肠啊肚的做不来,可猪身上最好吃的不就是这几样吗? 吃猪下水上瘾的小地精哟,睡觉都能笑醒。 下午两口子下班,顾三去学校接了老婆,再一起回来,骑到工地上顺便去看看进度,监督倒是不用监督的,因为他们请的工程队是崔建国介绍的,是另外一个村社员们自个儿组建出来找活干的,为人老实又勤快,也不会偷工减料。 这天,两口子刚到家,忽然就有人“砰砰砰”的砸门来了,不止砸,还带踢的,将外头的防盗门震得摇摇欲坠。 顾学章十分不爽地竖起眉毛,心道这是哪个王八蛋,等他出去非得揍死他不可! 谁知,门口站着的却是两个年轻人,牛高马大,粗眉大眼,膀大腰圆。 从五官相似度上来看,应该是兄弟俩。他只觉着眼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 “崔幺妹,幺妹你快出来!”那个带头的大小伙子,一张大脸像敷着层猪油,油腻腻的怪难受。 崔绿真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是爸爸新带回来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传说中在大洋彼岸最为畅销的,广泛流行的政治小说。 是的,别看名字很像童话故事,可本质却是讨论美国根深蒂固的黑人奴隶制的政治小说,一般图书馆和新华书店是没有的,这本还是顾学章的同事的朋友,有亲戚在海外,从海外带回来偷偷流传着看的,泛黄的纸张不知被多少人翻过,还包了个“红岩”的封皮。 小丫头看得可入迷了,压根不知道门口发生了什么。 顾学章把手一叉,挡在门框上,让他们闯不进去,“你谁,找我闺女啥事?” 这冷冷的声音,让兄弟俩的气势瞬间没了,“叔,顾三叔,我们来找幺妹她妈。” “对,我们找黄阿姨。” 顾学章皱眉,依然不让,冷冷地问:“你们谁?” “我叫杨爱卫,我弟弟叫样爱生,我爸叫杨发财,叔还记得吗?”油腻男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过顾三的事迹,知道不敢惹他,现在看来还是一样啊,甚至比以前还多了分霸气,干部的霸气。这是真正的干部领导,可不是他们爸爸那样的“混不吝”,光嘴上叫嚷嚷,手底下没两分真本事。 顾学章不说话,继续冷静的看着他们,“我只警告你们一次,再来踢我家门,你们等着。” “对,对不起顾三叔,我们是太着急了,急着找黄阿姨。”后头的样爱生似乎更能听懂人话似的。 可他的赔礼道歉并未换来顾学章的松手,他依然门神似的卡在那儿,“找黄阿姨就黄阿姨,下次再让我听见你们凶我家崔绿真,你们走着看。” 样爱生咽了口唾沫,要知道这凶神恶煞的在家,他们哪儿赶呀?这不是听说他们盖房子,估摸着他去监工了才来的。 黄柔正在厨房洗菜,伸出头道:“谁来了呀,快让人进来呗。” “黄阿姨,我是样爱生你还记得吗?”头却不住的往里伸,想要看见某个人。 黄柔一顿,人倒是记得,可样貌变化太大,看着像十七八岁大小伙子,不说名字她还真认不出了。 “黄阿姨今天看见我妈没?我妈和我弟秋生。” 黄柔更吃惊了,她跟周树莲已经多年不来往了,怎么找她找到这儿来了。“没看见,怎么了?” 原来,周树莲和小老三杨秋生啊,已经失踪一天了。 是的,失踪“一天”。自从她跟张爱国的事不清不楚的爆出来后,虽然没证据,可杨老太和杨发财心里发毛,看她跟看犯人似的严实,平时上菜市场买个菜都得掐着时间,哪天跟哪个男人多说两句话他都要揍她一顿。 周树莲现在不上班,也不用种地,哪儿都去不了,就天天带着孩子在厂里四处闲逛,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人闲话,关键她在人际交往上还真有两把刷子,把厂里领导太太团们哄得眉开眼笑,尤其是刘珍。 两个人简直相见恨晚,没见几次面就引为知己,恨不得同吃同住。 黄柔出于好心提醒道:“有没有去胡厂长家找过?” 兄弟俩一愣,“胡峻家吗?” 黄柔这才发现,他们好像不知道他们妈妈跟刘珍来往密切,她不想多管闲事,尤其是周树莲的事,干脆推过去了。就这么两个大活人,还能真失踪不成? 说不定又是杨发财打她,她躲出去呢。 说来也是个可怜人,本来是大上海的千金小姐,来到乡下嫁给杨发财那样的家暴男,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动辄鼻青脸肿,不说外人看着不像话,就是两个大的儿子,也不把她当回事。 在他们心目中,“母亲”也是没有尊严的。 可要说同情她吧,黄柔又同情不起来,她婚内出轨,破坏黄英的家庭,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至于以前跟她的纠葛,黄柔早看开了,她现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心思记那些仇。 可是,所有人都以为只是“闹脾气”抑或“出去躲一躲”的周树莲,居然一连三天没找到人,她的衣物和私房都还在,母子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直到满一个星期,杨发财才真正觉出不对劲,去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的民警本来也没引起重视,因为这两口子打架打到派出所已经不下十次了,每一次女人都挺惨的,可这是家事,他们想管也没权利管,每次只能尽量劝,男人听不听他们也没办法。 可一个星期不见,两个星期不见,三个星期还没找见人的时候,派出所也急了。因为考虑到她的知青身份,最近很多知青都接连返程了,为了回城可谓是抛妻弃子,他们怀疑她是不是偷跑回上海了。 赶紧联系上海警方。 可最近回上海的知青不要太多,有些还拖家带口的回去当黑户,警方和居委会忙查黑户都忙不过来,只是去周家父母所在地看了一眼,没看见人回个电话说没回来。 杨发财却笃定她肯定是回上海了,不信邪,气哼哼带着俩儿子追到上海,扬言要找到她,狠狠揍死她,不然不回家! 厂里的邻居们听说,唏嘘不已。大多数人还是同情周树莲的,觉着好好个读过书的姑娘,要不是遇上下乡,哪怕是家道中落也轮不着杨发财这样的家暴男。要是真跑回上海了,那也是好事儿,脱离苦海。 当然,这些传说对崔绿真是没啥影响的,她全副心思都在“汤姆叔叔”身上。书虽然已经看完两遍了,可她总觉着某些地方理解不了,可能是因为现实的社会里没有因为肤色而歧视别人的案例存在,对黑人内心沉痛的呐喊无法感同身受……但不可否认,是本好故事书。 她又多了一个可以讲给好朋友听的故事啦! 春天一到,牛屎沟的一百多亩西瓜苗开始开花,桑葚也熟了,牛屎沟和李家沟顿时忙成一片。高元珍和王满银没空管高玉强,王老太太也管不住他,两口子一合计,给他送学前班啦。 可李家沟没有学前班,只能从一年级上起,这家伙去到一年级,字不会写,数不会数,连一二三都不会,严重拖后腿不说,还无法无天管不住,不是揍哭了同村孩子,就是气哭了老师,最后被赶回家了。 作为李家沟小学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赶回家的孩子,高玉强一点儿也不害羞,更别说难过,不用上学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高元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这么放养下去,这孩子就要玩完了,上学迫在眉睫。可雨花街道的学前班他没户口,进不去,最后还是黄柔给他们想办法,跟厂里开个口,把他安插进子弟小学的学前班。哦不,现在不叫学前班,叫育红班啦,还是由徐大玉担任班主任。 崔绿真好想对温柔的徐老师说句“保重”,高玉强不知又要闯多少祸呢。 这不,刚下课,她就叫上两个好朋友,猫着腰绕到育红班窗外悄悄往里看。想象中的大哭大闹并未出现,他居然跟其他小朋友嘻嘻哈哈玩得可开心了,而徐大玉老师也没有哭鼻子,没有生气的迹象。 三个小姑娘觉着,不对劲。 杨丽芝可是知道高玉强的,欲言又止:“你弟……忽然静悄悄,肯定在作妖。” 菲菲也乖巧的点头,表示赞同。 中午他留厂里跟幺妹一起吃,夹起一块红黑色的东西,神秘兮兮地问:“姐你知道这是啥吗?” “大腰子,猪的大腰子!” 崔绿真:“……” “猪腰子可好吃啦,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哎哟,姐打我干啥,我们村王二狗就是这么说的!” 崔绿真觉着,这臭小子真是欠揍! “高玉强我警告你,这种话小孩子不能乱说,为了惩罚你说错话,给我洗碗刷锅扫地拖地去,不把这家里收拾干净你别想吃晚饭。”姨妈可是要后天才有空来接你的哟。 臭小子哪里愿意?他在家可是啥也没干过,油壶倒了都不会扶的!小脑袋瓜一扭,不干不干就不干。 甚至,为了表达他的抗议,他还故意跑楼下玩。大松树底下是一片干净的水泥地,一群孩子正跪在那儿弹玻璃珠,他技术好,已经赢了满满一口袋啦。 然而,他明明一直在赢,刚才都还装满口袋的玻璃珠,怎么一下就去了一半? “谁偷我玻璃珠!” 其他孩子乖乖伸手出来,啥也没有。 好吧,他觉着自己一定是记错了,再玩一会儿,回头,妈蛋,玻璃珠又只剩三分之一了! “到底谁偷我玻璃珠?” 其他孩子不服气,七嘴八舌嚷嚷起来,他们是真没偷! “喂,高玉强,你看这是啥?”楼上忽然有人喊。 大家抬头一看,“这不是你姐吗?她怎么拿着你的玻璃珠?” 高玉强抬头一看,“姐我东西咋在你那儿?” “想知道就上来刷锅。” “哈哈哈,高玉强你居然要刷锅,你咋跟个娘们似的?” “高玉强你不说你是小爷们吗?” “高玉强你骗人!” 这群厂子弟都是跟着更大的厂子弟混的,学到不少不三不四的话,一个个都没桌子高的小屁孩居然开口爷们娘们的,真是欠揍! 崔绿真站在窗台边,“高玉强你看这又是啥?” 高玉强见她手里拿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布口袋,跟他装玻璃珠的一样……诶,他的玻璃珠呢?他的袋子呢? “是不是挺眼熟呀?想要就给我上来刷锅。” 玻璃珠是啥?它们不止是五彩斑斓的象征着地位的玩具,还是高玉强的命根子!在家里明明碰一下都不行的!臭小子立马撒丫子跑上去,恬着脸问:“姐我东西咋在你这儿?” “别废话,锅碗扫把拖把都在这儿。”崔绿真躺沙发上,一副即将入睡的表情。 高玉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姐到底是怎么在四楼隔空拿走他的东西的,莫非他姐会武功?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会轻功什么的?虽然他还不识字,没看过武侠小说,可这玩意儿就跟瘟疫似的会传染,大孩子看的传给小孩子,小孩子再传给他! 想到这个可能,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哇哦!姐你太厉害了吧?你跟谁学的武功?可以教我吗?” 崔绿真:“……” “姐你武功这么高,能不能帮我揍一个人,不,揍两个,不对,四个……哎呀我不管,就是好几个讨厌鬼,你帮我揍他们成不?” 崔绿真:“……”看不出来臭小子仇家还不少。 “想知道?先把我惩罚你的事干完。” “好嘞!”臭小子二话不说,屁颠屁颠跑厨房去,幺妹指挥着他,像她小时候一样,把水放地上,坐小板凳上慢慢洗,洗完要把地上的水擦干净,不然会滑倒。 很好,花了四十分钟,把屋里收拾干净,他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哪还想得起要看啥武功。 小地精悄悄对窗外的大松树眨眨眼:“谢谢你呀,大松树哥哥。” 接下来几天,都大同小异,但凡他说一句脏话,幺妹就罚他干活,四岁的高玉强,家务活是越干越顺手,脏话也飙得越来越少了,等周末接回家的时候,发现他居然会主动干家务了? 高元珍:“??” 王满银:“??”我儿子命咋这么苦,家里有一个爷们会干家务就行了,咋你也进了这苦海。 他们不管过程如何,反正儿子被调教好了,这个结果是乐见的。等到新房子完工,装修的时候,两口子就是丢下厂里的活不干,也专门抽出几天时间忙前忙后。 王满银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认识水泥厂的,装修队的,瓷砖厂的,给他们挑最好的料,价格还便宜。 就连窗帘厂的人他也认识,几杯酒下肚称兄道弟,直接上门给大房子量身定做,质量好,还洋气,听说是从广州进的窗帘布。 甚至连家具厂偷偷在外头做工的工人他也能认识,价钱便宜不说,还能完全照着尺寸量身定做。 于是,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崔绿真家的大房子就彻底完工了。三层高的小口,放眼望去又新又洋气,方方正正坐落在开阔的田野上,红漆铁大门能开进一辆车,高高的围墙里是宽敞的大院子,除了大门口到堂屋的小路铺了青石板,其他地方都是泥土地。 “咋也不打水泥地板?”王二妹奇怪的问。 刘惠挺了挺胸膛,“咱们幺妹说要留着栽花种草呢,水泥地板有啥好稀罕的?”她可骄傲坏了,这青石板还是她帮忙铺的。 王二妹白她一眼,崔建党咳嗽一声,她才没说什么。 “爹娘你们看,这院子够大够宽敞吧?都有咱们两个大嘞,要是种荷兰豆和西瓜,得值多少钱呐?”刘惠领着公婆走过去,讨好的说。 虽然这几个月她时不时也会帮忙干点活,这大房子也有她的功劳,可让这么大的院子荒废着她也有点想不通,栽花种草能换钱?能当饭吃? 顾家几口早早的到了,赶紧迎出来,“他婶子来了,赶紧进屋坐。”超大的其他地方从没见过的皮质沙发,大大的双开门的组合柜,大理石的茶几,米白色的地板砖……所有装修都走的是大气有钱风。 她仿佛主人家似的,招待崔家人进屋,给他们泡茶,又带着他们每一层楼每一间房的看一遍。刘惠自然不甘示弱,抢在她开口之前就介绍了,这是阿柔他们卧室,这是幺妹的,这是书房……反正就是不提哪间是顾老太的。 不想让她得瑟。 明明是两口子合力盖的房,搞得跟她儿子顾三一个人的功劳似的!再说了,这房子可是说好要过户给幺妹的,幺妹姓啥?她得瑟个啥呢! 崔顾两家人现在是较上劲了,只要涉及到崔绿真一家的,都要争个高低,所以,黄柔和顾学章都推说单位走不开,要晚点回来。 可怜的崔绿真不知道呀,她一放学就往新家跑,期待了这么久就要有大院子和大房间啦,肯定要带好朋友来玩儿哒!二楼左手第一间就是她的房间,大大的几乎占了半面墙的窗户正对着广阔的田野,此时看去一片翠绿,田野的尽头是几座矮山,翻过山去就是阳城市地界,再翻两座山就是煤矿集团的小白楼。 她的床也是特意新打的,一米八宽,够她和好朋友滚来滚去随便睡啦!铺盖是三伯娘绣的小熊猫,好多好多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熊猫呀!三开门的大衣柜是从厂里搬过来的,这么多年油彩画的小熊猫早已掉色,可她舍不得扔。 因为这是她跟妈妈第一个家置办的东西,她会带一辈子哒! 书房还没几本书,大大的落地书架倒是已经放上了,菲菲和丽芝羡慕得都快哭了,哪个女孩不想要独立的大房间呀?大到能摆下所有她们喜欢的东西! 大家看了一圈,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能烧炕,对于睡惯了火炕的农村人来说,冬天没炕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顾学章和黄柔当时一心想要盖广州那样干净清爽现代化的房子,却把这茬忘了。 不过,他们从房子设计到摆设物件儿,全都很“现代化”,光这一条就够让人羡慕的。搬家那天,院里痛痛快快的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朋好友同事们都把大房子参观了个遍,几乎人人竖起大拇指。 当然,机关小学的何老师也来了,带着她八岁的女儿。小女儿一见幺妹的小熊猫铺盖就挪不动脚了,“妈妈我也想要这样的铺盖!” 这年代谁家的都是大红牡丹花配大绿叶子,这么清新脱俗的实属罕见,谁不喜欢?何老师凑近看了看,“咦……我怎么觉着这针脚和图案都像我这包呢?” 她挎着的是一个精致的绣熊猫啃竹子的小包,不正是林巧珍一直做的吗?这几年卖不出去,她做得也少了。 另一个一起来的老师说:“五年前我也有一个,还挺牢固的,不过现在还是皮包流行。”特意晃了晃自己黑漆漆的人造革皮包,不无得意。 “肯定不便宜吧?我听她们说百货商店都买不到了,要提前三个月订货。” “也不怎么贵,就八十多吧,图个新鲜。” 崔绿真带着她们参观,这都是妈妈的新同事,她不太了解,可那样的人造革皮包,她熟悉得很嘞!不止在百货商店看见过,在广州看见的更多,还有棕色的呢。 那皮革厂里多便宜呐,一溜儿的十几家厂子,货比三家总能买到更便宜的……要不是带不上火车,她们也能卖嘞。 诶等等!皮包带不回来,可皮革的原材料能带回来呀!三伯娘不就正好会做包包吗?阿姨们这是没见过三伯娘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如果给她一块皮革,她能做出大河口人从没见过的漂亮包包! 一个八十多,做十个就是八百多,一百个八千多……哎哟喂不得了,小地精觉着自己想到那么多钱就兴奋得心跳加速,手舞足蹈的跳着跑下楼。 “妈妈,咱们家做包包叭,以后你就有背不完的不重样的包包啦!” 150 150 黄柔十分震惊,闺女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真能带回来?” 崔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她也拿不准,“咱们先试试吧。” 当天晚上,送完客人,一家三口回了厂里,因为是刚装修的房子,顾学章认为气味太浓了,对身体不好,坚决要晾几个月。 小地精坐自行车后座上,颇为怨念的看着自家大房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早知道就用她的小鼻子吸一吸啦,她能一口气把所有毒害气体吸干净哒! 小地精不止吸土气,还开始吸毒气嘞! 幸好两个大人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不然得吐血。他们现在正在商量幺妹刚才说的事儿,显然意见尚未统一。 “当真一切皮革制品都带不上火车?”黄柔有点失望,其实她还挺心动闺女的主意,因为她信任三嫂的手艺。虽然没做过皮革的,但只要给她几块皮革尝试几次,她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这么多年三瓜俩枣的收入,甚至有时候大半年也卖不出一个,可她依然坚持着,没见自从大嫂和二嫂把这份心力用在其他事上后,挣的钱是她的几十个倍,甚至上百倍。 这份坚持足以证明,她是真心热爱缝纫制作这份手艺,享受缝纫给她带来的无穷乐趣。 现在有本事的想要搞事业的个体户们都把厂子挂靠在集体下,光一个小小的大河口公社就出现五家这样的厂子,再多一个皮革加工厂也不难。 可顾学章却觉着她们想得太简单了,当然也不忍心打击她们积极性,只是委婉的说:“明天我去单位,打个电话问问。” 崔绿真开心极了,赚钱不仅能买许多好吃好玩的,还能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让她觉着自己越来越融入人类社会,越来越开心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这问题放几年前她是不会思考的,可自从看过“汤姆叔叔”后,她脑海里总是冒出一些奇怪又深奥的问题,而且是爸爸妈妈和老师也不会得到解答的问题。 虽然一家三口已经精打细算竭力控制盖房成本,可因为工资涨了,物价涨了,水泥沙子等建筑物资和材料也一并水涨船高,他们的大房子严重超过预算。原本计划四万能带装修,谁知道加上一层地下室后,只够基本的主体建设,装修又另外花费出去六千多,再加请客伙食费,至少超预算七千块。 这照着大城市宾馆来的装修水准,好看是好看,可钱也烧得多呀! 七千块,要不是卖了两套房,又有幺妹的中成药分红,这年代谁家能拿得出来 新房的喜悦没持续多久,黄柔就后悔了。不是后悔盖房子,是后悔把房子盖得太好太惹眼,大河口和市区几十万人口来来往往都得从家门口过,谁过都得指着新房子说一句:这就是市里俩干部家的房子。 好像,干部就合该清贫,合该挤小麻雀,哪怕这钱是他们合法所得。 这不,她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校长就意味深长的提了两嘴,让她身为国家干部要注意社会影响。 黄柔历来勤恳认真,在工作上从未被领导说过什么,忽然被这么一警告,她整个人心里还挺不得劲。瞬间一想就明白了,知道她盖房子,也去过新房子的不就昨晚的同事吗? 校长虽然有事没去,可有的是人回来说。 她刚调到这学校时,对她来说是平调,可对这个学校的所有人来说可是“空降”,多少人以为她是靠老公关系才来的,可这几年工作的辛苦和付出只有她自个儿明白,不是名不副实,尸位素餐之辈。 现在忽然又不声不响盖了那么好的房子,难免会愈发加重别人的猜疑,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口子贪了多少国家财产呢!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没几天,顾学章下班回来的脸色就特别难看,吃饭时候居然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高粱酒。 他以前从来不会自斟自酌的,只有亲朋来时才会陪着喝几杯。崔绿真奇怪的问:“爸爸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吗?” 顾三摇摇头,平时下饭无比的菜,此时也是索然无味。碰了两下,他放下筷子,为难的开口:“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家里,了解一些情况,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什么情况?”黄柔一惊,“是你们领导吗?” 以他的职位,上头就只有一个局长两个副局长了。有一个副局准备明年退休,前几天还说要提他上去,“莫非是提拔前的例行情况?” 可这是好事啊,不可能愁眉苦脸。 黄柔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想到自己在单位的处境,试探道:“是不是领导找你谈话了,要来了解咱们的经济情况吗?” 虽然,这栋房子目前还是顾二的名字,可他们请客,谁都知道就是他们的,要是没大操大办就好了……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当时想要扬眉吐气出人头地的是他们,现在被怀疑被调查的也是他们。 顾学章只是点点头。 还有另一个更关键的,他没说出来。因为老婆的档案局里面也是清楚的,也不知怎么让二处的处长知道了,这家伙本就正同他竞争副局长的位子。 这家伙快五十了,坚称并不是想当副局长,只是想要在退休前提高职级,过几年能多拿点退休工资,甚至还打出了苦情牌,说老伴儿没工作,儿女尚未成家,他经济压力大,就指着退休工资过活。 可实际上,他负责自行车采购这几年可吃了不少油水,几辈子的养老钱都有了。顾学章自然不可能将自己该得的职位拱手相让,只是,他奉行君子之道,只想公平竞争,不玩那些背后阴招儿。 当然,等他想起要翻对方老底,给自己留一手的时候,证据也没了。 说起来,这还跟他曾经的“战绩”有关。 凭一人之力端了红星县供销系统窝案,他的名声开始呈两极分化。有的人夸他两袖清风铁骨铮铮,恨不得把他树立为优秀党员行业标兵,可有的人却觉着他年纪轻轻心狠手辣,一点儿也不顾念旧情,顶头上司他想端就端,也不想想人家都抱孙子快退休的老人了,就不能让人好好的退休吗?这不就是嫌人家老不死的挡着他上位吗? 这小子,是个狼人。 这样心狠手辣一心上位的年轻人,无论去到哪个单位,但凡听到一点儿风声,人还没到,名声已经传出去,其他职工都已经胆战心惊!留有一手随时防备着他的人很多,尤其是那些本就不干净的! 所以,等他反应过来揪对方小辫子的时候,别人早剃光头了! 二处处长有了他的政治污点作把柄,再有现成的“豪宅”摆在眼前,不大做文章才怪!钱怎么来的?他挣的,他工资多高?老婆挣的,老婆又多高?怕不是黄柔从北京带来的吧! 毕竟,有那么个大贪污犯的父亲,她手里能不落点啥?就是父亲贪的东西没落她手上,可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这做闺女的能出淤泥而不染? 是不是她也得了贪污犯父亲的真传? 是不是近墨者黑,他这位优秀党员同志也被妻子给腐蚀了? 这么多年的顺风顺水已经让黄柔忘了自己背后的“污点”,一时半会儿没想到这茬,以为是搬家请客时太过招摇导致的。她懊恼地说:“都怪我,当时妈说要大办的时候我就该阻拦……” 顾学章怎么可能忍心亲爱的妻子自责?他搂了搂妻子的肩背,“你别多想,不是你的原因,也不是咱妈的,他们是冲我来。” 当然,他也不会把残酷的政治斗争放她们跟前。 崔绿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成年人的压力,虽然爸爸什么都没说,可早慧的她,已经敏感的猜到了,除了妈妈的“背景”,猜得八九不离十。 唉! 因为这事,顾学章在单位自然没受到什么好脸色,连带着也没找到时间打电话联系朋友。现在不可轻举妄动,但凡跟外界联系一下都是在勾结别人,这不害人嘛? 现在又多了个说法,因为郝顺东曾来单位找过他,二处的人都在传他抱上市委书记家的大腿呢!却哪里知道他跟郝顺东的渊源,他在不知道郝顺东何许人也的时候就救过他! 人言就是这样,没人说的时候风平浪静,谁也不会说,一旦有人开了个头,所有人都能联想起他的“不正常”,说长道短,添油加醋。 以前的供销社跟现在的物资局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这才叫勾心斗角,置之死地。 三口人还是该干啥干啥,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崔绿真也只在某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三个穿解放装的伯伯叔叔,她很乖巧的打了声招呼,背着书包进卧室。 当然,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故意没关门。 那几个伯伯叔叔正在沙发上坐着,状丝漫无边际的聊天,从爸爸妈妈老家哪儿的,还有几口人,都在哪儿工作聊起,居然还聊到他们怎么认识的,平时感情怎么样,生活有没困难……甚至还问到孩子的身世。 当然,小地精就是这个“孩子”。 她无趣的撇撇嘴,她不信他们不知道这些信息,可知道还要问,无非就是想听到另外的不一样的版本呗? 她写完作业,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淡黄色的“古书”,翻到中间夹着一片树叶书签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一篇。 别的人看书都是从第一页开始往后,依次阅读。可她是先看目录,找一篇自己最想看的开始。这本《古文观止》,顾名思义,收录的都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好文,甚至是绝世好文!自从知道目录是按历史朝代排序后,她就从最后一篇《五人墓碑志》看起。 黄柔觉着很奇怪,问她为什么不从第一篇往后,她说因为朝代距离现在越近,文字越接近白话,看起来简单,慢慢的由浅至深,从简单到复杂,读到先秦文字的时候,她就不会感到晦涩难懂啦! 当场就把黄柔说愣了,她一教语文的,居然没想到! 这丫头,真不是一般聪明。 全书一共222篇古代散文,她花半个月就认认真真看完了,《师说》《陋室铭》《陈情表》《滕王阁序》都是妈妈帮她用铅笔圈出来的,以后上中学要学的必读篇幅,可她读过几遍也就兴致缺缺,她最喜欢的还是这篇《三槐堂铭》。 第一遍,她只是当历史故事来欣赏,尤其“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的名句,她能读好几遍,甚至默默的嚼碎在嘴里,咽进心里,写作业的时候忽然顺其自然就能引用出来。 嗯,语文老师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她从哪儿引用的。 第二遍,她会去搞清楚里头的“魏国公”“晋国公”“懿敏公”是何许人也,生平事迹如何,有没有什么代表著作,她当拓展性故事书来读。 第三遍,她开始真正思考苏轼想要阐述的家风家教,因果报应关系……嗯,虽然有些地方她还是不太懂,但妈妈说了,她年纪还小,不太懂也没关系,思考过就行,不必要太在意结果。 “作业写完了?”忽然,那位花白头发的伯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笑眯眯的问。 “是的。”哼,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爸爸麻烦的。 老人嘴边的纹路有点深,他看了看桌上摊开的书,“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可我当故事书看呀。”小地精在心里撅着嘴,可面上不能带出来,因为这些都是来找麻烦的人。 老人又笑了,“哦?那你说说,最喜欢哪个故事呀?” “这个《三槐堂铭》。” 老人更吃惊了,他刚来查顾学章,他闺女就在他面前看三槐堂,要说不是大人教的,他还真不怎么信。因为这丫头看着憨憨厚厚的,比别的十三四岁的姑娘还老实和幼稚,再联系她的年纪,怎么可能看得懂这么生涩的古文? 就是他,也是人到中年才能读懂苏轼的文章。 顾学章教孩子在他跟前这样表现,未免有点班门弄斧。 他唇边的纹路浅了两分,“那你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于是,幺妹哒哒哒把三槐堂的故事说了,这是山西王氏一族的祠堂,当年先祖王佑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待人至信至义,可惜因为性格太过直爽容易得罪人,虽功绩伟岸,却始终未当上最让人敬佩的宰相。晚年时期在祠堂亲手种下三棵槐树,寓意将来子孙后代中必有位列三公之辈,后人常用来形容先人积善成德,子孙方能福运绵绵的因果规律【1】。 她口齿伶俐,娓娓道来。虽然不是特别明白这种因果关系的内在成因,但她知道,一个人只要做好事,做好人,他(她)的子孙后代就能得到福报,就能幸福。 就像奶奶说的,她这只小福星能够出生在崔家,就是因为崔家祖先做了好事儿,许多好事儿!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是这个意思吧?”老人笑眯眯的,他没想到,这丫头居然真能看懂! “对呀,我爸爸做好事,还把做好事的优良传统延续下来,所以我也是个好人。”她吐了吐舌头,很不好意思的补充一句,“所以呀,伯伯你看我是好人,我爸爸肯定也是好人的呀!” 老人哈哈大笑,小丫头,在他跟前还想上眼药呢?可就是这份笨拙纯真的心,才是最感人的。 如果她说得滴水不漏,不着痕迹,那才是最可怕的。 这样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原形毕露,才是孩子该有的原始的纯真。看得出来,虽然不是亲生的,可父女俩感情不错。 “那我问你,你爸爸平时下班都干啥?” 幺妹偷偷往客厅看了一眼,见他们还在说话,没注意这边,才小声道:“伯伯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哦?先说假的我听听。” “我爸每天下班回来就看报纸,练毛笔字,种花逗鸟,像别的爸爸一样。” 老人又笑了,“那如果真话呢?” 幺妹又往外头看了一眼,以更小的声音道:“我爸爸买菜择菜洗碗刷锅洗衣服,还会扫地拖地……除了不会切菜炒菜,我爸啥都会干嘞!” 她骄傲的挺起小胸脯,这是她最自豪的爸爸,也是其他阿姨最羡慕妈妈的地方,爸爸常抱怨说别的叔叔都说被他“害惨了”,让她们以后别把他干活的话往外说,招人恨。 老人愣了,顾学章这个年轻人,在红星县时他就知道,还是他主动要求把他调去物资局的!可惜人还没调上去,他就病了,去省医院干部疗养科住了半年多,后来组织照顾他身体不便,没有再把他调回阳城,而是就在省城安置,去了阳城市驻书城办事处主任。 相当于是阳城市在省城的门面单位,平时工作清闲,主要负责业务就是阳城市在书城的各种物资采购和接待。所有阳城市去进修或者开会的干部,都会在办事处住宿。 最近,他在前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旧部口中听说,这个顾学章经济问题搞得不干不净,他颇为吃惊。其实,他最初是不信的,他这么多年浸淫官场,有些人一眼就能看透,这后生不是那等蛀虫。可自打见过他的“豪宅”后,这样的房子和装修比负责外宾接待的书城宾馆还洋气,普通干部单凭工资怎么可能盖得起? 这笔巨额财产的来源,让他也不由得多了两分疑虑。 所以,他才提出要亲自来看看。 当然顾学章不认识他,只以为他跟那两个年轻人一样,是负责纪律监察的工作人员。 老人相信,一个行伍出身又爱家的男人,品性应该差不了。 况且,能把非亲生的孩子教育得爱看书懂礼貌,心性善良……说明他本身就是一个善良又正直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做出贪污受贿的事来! 至于他的妻子,那是清水衙门,想贪也贪不着。 他很想问问这孩子,知道她父母哪来这么多钱吗,只是下一秒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要不是职业上的非法所得,国家也管不了!难保他是有啥传家宝给卖了呢?国家没规定干部不能卖传家宝。 直到三个人夹着笔记本又走了,崔绿真也不知道,因为她无意间的一个举动,给爸爸免除了一场天大的麻烦。 黄柔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组织对丈夫的处理,她渐渐琢磨出味道来,莫非是父亲的事对他有影响?一时间,愧疚,痛苦折磨得她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高元珍接送小猴子的时候发现她不对劲,追问半晌才知道原委,拍着大腿道:“阿柔担心啥,要处分就处分,大不了妹夫这工作不要了,不等国家炒他,咱们先把国……给炒了!” 黄柔苦笑,丈夫的政治抱负只有她知道。 “不就是挣钱糊口嘛,做个体户不能糊?听说安徽和四川已经放开所有制限制,多了许多个体户呢,咱们厂子效益好,正打算招几名工人,到时候让他当厂长去,工资比现在高不说,还能直接拍板做主,不用听谁的话!” 黄柔感激她一片好意,笑道:“多谢姐好意,我不是担心这个。” 不过,这样一想心里也没那么焦虑了,大不了还有食品厂作退路,无论如何,日子都不会比以前更差。 高元珍神秘兮兮的说:“别愁了,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来?” 说着,从背篓里掏出一只黑漆漆的人造革皮包,献宝的说:“好看吧?听说城里现在就时兴这个,我上个月跟门市部售货员说好的,多给她十块钱,帮我留两个,以后咱们一起背出去,多神气呐!” 人家看她大老粗,明明卖别人八十五,卖她就是九十,再多加十块……一百块买个开心,这样财大气粗的事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 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都说包治百病,这对任何年纪的女人都有用!黄柔摸着光滑平整的皮面,爱不释手。 纹理自然,触感丰满柔软而有弹性,长度正好的带子能挎在肩上,也能斜跨侧腰,拉链拉开,里头还分两层,一层放课本和钢笔,一层放手纸钥匙。 关键贴身这一面还有个内胆小包,钱装进去就贴着身子,方便不说,还不用担心被偷! 这也太漂亮,太方便了吧! 怪不得能卖这么贵嘞!黄柔真是越看越喜欢,当即背上身,在三门柜的镜子里照了又照,恨不得立马挎着出街去! 当天晚上,顾学章和崔绿真就发现她的开心了,不就一个包嘛,看把她得意的,以后你男人让你天天不重样的换着背。 第二天下班带回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不好是因为他问过物资采购和铁路部门的熟人,不止皮革制品带不上火车,就是一整张的皮革也不能直接采购流通。 不坏是他们说了,生产人造革的原材料,国家允许流通。 “那咱们光有原材料不行呀,没人会加工这不也没用嘛。”黄柔又发愁了。 “妈妈,有一个人会做的哟!”小地精忽然眼睛亮晶晶的提醒。 “谁呀?” 小地精恨铁不成钢的跺脚,妈妈最近怎么这么笨呀!“当然是黄爷爷啦!” 黄柔和顾学章同时一愣,对呀,黄永贵可是三十多年的老皮革工人了,他一个人手把手的把新工厂各个环节的所有工人带出来,生产皮革不正是他的老本行吗? 两口子当即精神一振,这事有戏。 一个小小的皮包就卖一百块,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半月的工资,顶崔家那样的小包二十个!这是啥概念? 关键吧,刺绣包已经没了市场,可人造革皮包却正时兴,多少人拿着钱排队也买不着!只要能做出来,就不愁市场!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崔绿真跟爸爸出门了。 宝能县距离大河口不算远,只是在阳城市的南边,顺着大马路骑二十分钟到市区,再从城南自由市场穿过,骑半个多小时到达庆安公社,买上两网兜的水果营养品,再骑四十多分钟的狭窄山路。 他们到达螃蟹沟的时候,黄家人正在吃饭。两位老寿星还记得儿子的这位“恩人”,一进门就认出顾学章来,赶紧颤巍巍的站起来,要拉他们上桌吃饭。 父女俩其实吃过早饭才来的,肚子不饿,可黄家人实在是让人盛情难却,他们只得被拖着坐下,自有孩子抢着给他们盛饭。 黄家的伙食很简单,一大盆煮南瓜,一盆玉米面馍,还有一碗大葱炒的猪头肉,明显是昨晚吃剩的,早上大家都出门干活,老寿星也做不了饭,他们就热一下将就着吃。可来了客人,还是大恩人,那就不一样了,黄永贵掏出五块钱给侄孙,让他跑公社国营食堂买两斤熟食来,他侄媳则赶紧跑厨房,迅速的煎了六个金黄焦香的鸡蛋出来。 这些事都是背着顾学章和幺妹,迅速搞定的。等他们发现想要制止的时候,菜已经摆上桌了。 父女俩愧疚极了,黄家一看就不是富足人家,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不就让人家破费了嘛!当即,俩人决定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帮他们一把。 那位“化学老师”,黄宝能,正冲幺妹眨眼睛呢,“小姑娘咱们可真有缘啊。” “是呀黄伯伯,你身体怎么样?病看好了吗?” 一提这茬,黄家的饭桌上的氛围顿时沉默下来,就连黄宝能家那俩半大小子,也不敢闹腾了。 黄宝能的弟叹口气,强装振奋道:“大夫说了,我哥的病不是啥大毛病,就是得好好养着,好好吃药,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不知道为了安慰他自己,还是病人,抑或是家里老人,他一个劲强调“会好的”,可很明显他的安慰没啥用,黄宝能的妻子已经哭起来了,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也哭起来。 对这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煤矿工人黄宝能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顶梁柱。作为黄家唯一一个劳动力,谁不知道下井打煤危险?可他不下去的话,这么多张嘴怎么糊?喝风吗? 四个老的要看病吃药,两个小的要上学做衣裳,二叔和老婆身子骨不行,弟弟要在家挣工分……转来转去,没有一个能帮他分担的。 他在家庭中的不可替代性,决定了他只能继续下井。 黄宝能满不在乎的笑笑,“你们这是干啥,摆脸色给客人看呢?老子没事,死不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死不了”,他那起一个玉米馍,大口大口的,恶狠狠地吃起来。可惜吃太急了,他被呛得咳起来,一咳,喉咙里就像有只水鸡,“吼喉”的喘个不停,非得把那口黑痰吐出来才行。 老伴儿又是抹眼泪,又是给他拍背找药。 崔绿真心头着急,“伯娘药给我看一下可以吗?” 黄宝能家的只当她是好奇,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递过去。 幺妹假装看药,实际上给药片注入了一点灵力,“看完”迅速的递过去。果然,待药片一下肚,黄宝能的咳喘神奇的止住了,似乎脸上也有了血色。他故作神气的挺挺胸,“看吧,我就说吧,死不了,看把你们紧张得……” “少说两句,吃饭吧。”一直没开口的黄永贵忽然打断他,氛围来转回来。 “黄大叔最近不忙吧?” “不忙,就在公社给人补补自行车,加加气,上上油,生意好一天挣块八毛的,不好也能有二三角。” 顾三沉默了。他的户口还没迁回来,想挣工分也挣不了,就是补胎加气也有被治安队驱逐的风险,这钱可真是不好挣啊! “大叔还会做皮革吗?” “会,配方我都还记着,是哪个厂要人吗?”黄永贵激动起来,“麻烦你跟他们说,我不要求高工资和退休工资,只要能按时发工资就行,我身体好,我能干到七十岁!” 回到家乡后,在亲人的爱护和关心下,他的精气神明显回来了,听说有厂子要人,他可高兴坏了。眼睁睁看着大侄子累死病死,他这心里跟针扎一样疼,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再当家里的废人! 顾三还没说话,幺妹抢着道:“不是工厂招人哟伯伯,是我们家亲戚想要做人造革皮包,可皮革运不回来,只能买原材料回来……” 黄永贵立马明白,“你们打算买原材料,自己做人造革?”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可不好办,皮革制造其实不难,配方比例我刻在心里的,就是原料和设备成问题。” 说白了,人造革其实就是纺织布与树脂、橡胶和各类化学增塑剂混合制作而成的,各类成份按照一定的比例依次做成基底层、发泡层、表面装饰层,再用机械压延、锟涂就行。 在别的工厂里,难的是配方比例,必须是有丰富经验老工人才能拿捏好,一旦差了分毫,做出来的皮革要么过硬没弹性,要么过软难成型,要么皲裂碎皮不经用……可在顾学章这里,设备是个大问题。 他冷静地问:“所有设备从零开始购买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 黄永贵口中念念有词,“二十五中厂的一套得十四万,但那是产量大,效益高的,普通的话十万左右。” 这无疑是给顾学章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十万是啥概念?他被人查个底朝天的“豪宅”也才满打满算五万不到,还是掏空家底举全家之力的“杰作”,十万块啊……就是把豪宅卖了,再把他骨头拆了称斤卖,也凑不来啊!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幺妹一面吃饭,一面留意他们的话,听到“十万块”的时候,也惊讶得瞪大了眼。以她知道的,食品厂自开办以来到现在,也只挣了两万出头,这相当于是同时开五个食品厂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的生产十个月……对她们来说,真真是一笔巨款! 当然,这还只是设备钱,要再加上足够使用一个月的原材料的话,还得再加几千,还有厂房布置对湿度、温度的要求都非常高,机器轰隆隆运转起来日夜不停的电费,油费……哪怕是在不考虑人力成本的前提下,没有十二万资金打底,想都不用想。 小地精做皮革大亨的美梦,第二天就无情的破产了。 黄家人也不怎么听得懂,在维持生计都困难的他们看来,这就跟天方夜谭一样,他们现在更纠结的是——到底要不要让黄宝能继续下井。 其实,像他一样额额咳嗽病的煤矿工人不少,为了每个月一百出头的高工资,所有人都在铤而走险,只要不是死在岗位上,谁也不会放弃这样的工作机会!当然,有些极端的,自知这病再也治不好后,更希望能死在岗位上。 那样的话,家属就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他们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别说,黄宝能还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广州大夫嘱咐的话他一句没听进去,他就想下井,吃完这顿饭……就下去。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平时大家看到的只是咳黑痰,可夜里他已经偷偷咳过三个月的血了。 这几天连手脚也开始发肿,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饭碗还没放下呢,就听那漂亮的小姑娘忽然说:“黄爷爷,黄伯伯,你们今天去我们家吧,一定要去哟!” 151 151 小地精能敏感的察觉到,黄伯伯的情绪不对劲,他心里有非常不好的想法。灵机一动,她必须把黄伯伯带离煤矿,只要他不去上班,他不好的想法就不会实现。 黄宝能一愣,“你们家有什么事吗?” 幺妹大眼睛一转,“嗯呐,去了就知道啦。”心里却在迅速的想办法,要用个什么理由留下他们呢。 顾学章显然很吃惊她居然这么说,但他知道要给她青少年该有的面子,也不反驳。心道大不了就做桌饭菜,跟他们喝两杯。 他自认为自己是粗人,跟黄家叔侄这样的“粗人”更有话题,去家里吃饭,他乐意之至。 黄宝能心里挺为难的,他已经换上一身全新的内衣裤,觉着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万一到时候被压煤堆里压碎,至少是穿着新衣服走的,家里人不用为一堆碎肉穿不上衣服而遗憾。 可去了顾家,要是没能撑回来,死在人家里咋办?这不是给人添晦气嘛?他不是这样缺德货! 黄宝能犹豫道:“今儿要去上班,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怎么样?” 在幺妹眼里,他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可其他人却没发现异常。“不行哦伯伯,我知道有一种草药能治好你的病,你去我们家拿吧,很快哒。” 这下,黄家人压也要把他压去了。黄永贵立马答应,“成,吃过饭咱们就动脚。” 黄小弟比较好奇,歪着脑袋问幺妹:“那是种什么药,我们县有吗?外头能买到吗?” 崔绿真哪里知道什么药能治伯伯的病呀,她就是随口编的,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露怯让他们失去信心,就胡诌道:“我听我们校卫生室老大夫说的,我们学校后的竹林里有种药专门治疗伯伯的病,我只知道长什么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们学校和厂区用同一个卫生室,里头有个老大夫却是很有名的老中医,外头许多其他单位的干部职工都来求诊呢,经常一号难求。 如果老中医说能治,那说不定就真能呢! 大家听顾学章也这么说,顿时眼睛发亮,仿佛看到希望一般,当即忙着给他收拾行李,找鞋的找鞋,灌水的灌水,还把一直舍不得骑的破旧二手自行车推出来。 黄宝能眼窝里顿时多了两团热泪。 如果,他要好好的,能活下去该多好啊! 可他今天明明就要……顶多,也熬不了几天。 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舍不得爷爷奶奶和爹娘,舍不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舍不得刚回家的叔叔,舍不得老婆儿子……他不想死,不想睡在几百米深的煤洞里,不想被压成一滩碎肉,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家。 堂堂七尺男儿,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像个孩子。 四个老人也跟着哭,虽然他们不知道宝能的病有多严重,可村里跟他一起出去当煤矿工人的三个后生,现在只剩他一个了,这是何等的悲剧,何等的残酷! 一大家子哭得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迈入了殡仪馆。 如此,黄宝能让二叔和弟弟给驾着,送上了自行车后座。 顾学章看了闺女几眼,他虽然不太懂,可也知道煤矿工人这样的病是治不好的,只不过在苦熬时间罢了。闺女这么说是否有点“信口开河”?小孩不懂事乱说话,却哪里知道这简单几句话是给了别人希望,到时候兑现不了可不就是又让他们失望吗? 不,到时候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顾学章颇为头疼,可他又舍不得说绿真,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崔绿真脑海里迅速的盘算着,什么药能治好他的病,一出大门就悄悄问路边的植物们,它们都摇头。都说阳城煤矿又叫“宝能煤矿”,矿长是土生土长的宝能县人,每年招工也优先考虑宝能人,所以这个县生尘肺病的人也异常呢多,植物们对这样的情况已经麻木了,听说她想帮他治好,都纷纷摇头叹息。 这样的病,怎么能说好就好呢? 一路回去,除了自以为看到希望的黄永贵,其他人都是苦闷不堪。 来到楼底下,幺妹让他们先上去,说她去小竹林给伯伯找药。 小竹林就在她们那栋楼对面,长满了茂密的竹子,中间还有几张石桌石椅,这时节挖竹笋的老头老太非常多,就是孩子也常去淘吃的,顾三想想站在自家阳台上也能看见,倒是不用担心。 黄柔也没料到他们会来,赶紧吃惊的请他们坐,洗几颗苹果,泡了两杯茶。 她的脸色,比他们出门前好多了,似乎还洋溢着喜气? 趁黄家叔侄俩喝茶,顾学章把妻子叫回房,“怎么了?” 黄柔把手背在身后,像幺妹似的左右摇晃身子,“你猜。” “莫非是真有了?” “噗嗤……说啥呢!”黄柔轻轻捶他胸口,“刚遇到丽芝爸爸,他说呀你要升官儿啦。” 顾学章却不大感冒,“物资局那么大个地方,有什么官可当的。”横竖就一正两副四处,他现在已经是处长,再升莫非还能当副局长? “可不是才来调查过,怀疑我有经济问题吗?副局长还轮得到我?”他自嘲的说。 黄柔“噗嗤”一声又乐了,“怎么,你只想当副的?正的就不想吗?” 顾学章一愣,“局长?” 原来,他们刚走没多久,物资局的电话就打到学校办公室来,局长调到省城办事处,把原来的老书记换回来了,而前几天还被众人敬而远之的顾学章,居然被越级提拔,成了物资局当之无愧的二把手! 局长有可能去省城修养,他倒是知道,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早,更没想到顶替他的居然是自己! “哪个老书记?”自从出了供销系统窝案后,他对这仨字是生理性厌恶。 “那天来的那位老人便是,跟幺妹聊天的。” 顾学章恍然大悟,难怪当时看老人家气势不同,两名纪律监察员跟在他身后像小弟,原来还真是大人物。可调查结果和结论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黄柔朝隔壁房间努努嘴,“估计还是绿真说了什么。”无形中又帮了他。 顾学章摸摸鼻子,嘿嘿傻笑,“我闺女可真是小福星。”这么多年,每一次他遇到困难的时候,都是她有意无意的施以援手。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崔绿真笑脸通红地跑上来,手里捏着两把“野草”,左手里的像蒿草却开紫花,右手的却是……折耳根? 黄柔揉了揉眼睛,捂着鼻子迅速后退,“你哪儿挖的折耳根?” “拔的,就在小竹林过去一段,好多嘞!”因为气味太冲(臭),许多人都不会吃,沿着水沟的田埂上串了满满一埂,紫红色的心形叶子看着还挺漂亮,这几天开出白色的小花那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她原本只是过去碰碰运气,谁知道就遇到这一埂小可爱,它们唧唧喳喳告诉她,如果是咳嗽痰多喘气困难的话,吃它们也行,要是再配上桔梗那就更好啦,把肺里的脓痰排出来就好啦。 于是,她不止拔了一堆白嫩可爱的折耳根,还在她们指挥下找到一把正在开花的桔梗。 “妈妈,你帮我找个锅,我给伯伯煮,吃下去就会好啦。” 黄柔捏着鼻子恨不得把那把折耳根扔出去。折耳根学名鱼腥草,顾名思义那真是鱼腥臭,甚至,不是活鱼的腥味,而是死了几天蛋白质发酵的鱼肉臭,她直觉头晕目眩,胸口直犯恶心。 忽然,“哇啦”一声没忍住,也没来得及跑厕所,当着客人的面她就真吐了。 小地精一愣,赶紧把东西藏到身后,“对不起妈妈,我自个儿找锅煮吧。”她没想到妈妈居然对这股气味这么敏感,这么讨厌。 却哪里知道,有她的地精灵力庇护,这一带的草药都长得异常的好,药性也是异常的浓烈,早就不是普通折耳根啦! 她赶紧跑进厨房,把门关得紧紧的,揭开风炉盖,放上一口洗干净的没油的小煮锅,加水下药上锅盖一气呵成。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黄宝能愧疚得手足无措,因为帮他找药,害人家都吐了,还吐得面无人色。 “没……没事……”黄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无力的靠近丈夫怀里,她没想到鱼腥草的威力居然这么大,明明以前在牛屎沟也见过的,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啊。 “怎么,好点没?”顾三给她拍背,倒一杯温开水书漱口。他从来没见过妻子这个样子,双目紧闭,眉头紧皱,面色惨白,比黄宝能那生重病的还像生病。 “没事,我去歇会儿。”她必须马上离开这被鱼腥草支配的空气。 几个人有句没句的说着,黄永贵却看着阳台上的写字台出神。八岁的闹闹已经是只老鸟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看见个生人就叽叽呱呱扇翅膀,它把头埋在翅膀里,蹲在鸟笼里昏昏欲睡,像一个精神不济的老人。 顾学章以为他是在看闹闹,解释道:“这是只凤头鹦鹉,老了,不爱动。” 而黄永贵的眼睛却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注意力还在写字台上。那上面有一个黑漆漆的公文包,他走过去,情不自禁的抚摸起来,没一层皮,每一个线头,甚至每一条纹理,他都熟悉。 这样的包,最近一年才在广东流行起来的,他手底下做出来的没一千也有八百,每一个线头针脚都是他带着全厂的工人做出来的。就像他的孩子,他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他颤抖着问:“是买的吗?” “是呀,我姨妈买的,送给我妈妈,一百块钱嘞!”锅里“噗通”冒泡,整个厨房充斥着死鱼实体的臭味,小地精也逃命了。 “就这,一百块”黄永贵大惊,速来沉稳的他,惊讶得口水星子都喷出来了。 当然,他也顾不上擦,又把皮包拉链打开,将内面对着窗外的自然光线,看了看,摸了摸,摇摇头,“不值这价,顶多十块钱,在广州还卖不出去嘞。” 他也不管这么说别人送的礼物会不会不妥当,他只是自顾自的摸索着,评头论足:“线头露在外面,针脚不匀净,皮质过硬,明显是弹性不足,丁晴橡胶没用够……” 崔绿真用星星眼看着他,“哇哦!黄爷爷好厉害呀!懂的好多呀!” 黄永贵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样的包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太贵了。” 阳城市可不比中部省份,算真正的“边陲小地”,流行风尚总是落人一步,能拿到的货源肯定也不是最好的,再加现在百货商店把某些柜台承包给私人,为了扩大利润,以次充好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残次品还能卖这么贵,姨妈的钱也是钱的呀!百货商店这些坏人,怎么能坑姨妈的血汗钱呢? 小地精气呼呼的“哼”一声,“爷爷咱们自己做皮包吧,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打败这些残次品。” “哈哈哈,小姑娘还挺有志气,你要做我可以教你,只是咱们没有原料和设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个道理小地精懂,至少十二万的启动资金,这何止是巨款,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她长这么大也没听过的天文数字诶! 小地精气恼的叹口气,唉,要是自己有钱就好啦,自家开一个皮革厂,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皮箱,皮鞋,皮衣……嗯,只要是皮革能做的,他们都能生产,到时候赚的可就不是食品厂那样的“蚊子腿”啦。 虽然,食品厂现在的利润也挺大的,可崔绿真自从这想法冒出来后,居然还看不上眼了。 哎哟,可不能让姨妈知道嘞! “噗通噗通——” 锅里的药汤把盖子顶起来,整个厨房弥漫上鱼腥味的白雾,她憋着气进去,用湿抹布垫着,倒出一碗棕黑色的臭臭的汤药,想了想,把灵力渡到汤里,用托盘端出来。 “伯伯快趁热喝了吧。” 黄宝能自从进屋就没自在过,一会儿担心自己这沾了煤灰和泥土的鞋子弄脏别人干干净净的地板,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吃药熏坏女主人,他这样最让人看不起的煤矿工人,怎么能堂而皇之,不知轻重的来到大干部家呢? 简直就是登堂入室! 他木呆呆坐了半晌,别人说的话,他想接话又不知道该接啥,生怕说错一句惹人不快。可不接吧,又显得太没眼色……面上木呆呆的,心里又是纠结又是唾弃,那还有当初火车上的活力? 那个时候他快人快语,侃侃而谈,被称为“化学老师”,那是因为大家坐一辆火车,一样的座位没有三六九等,可现在呢?他们的土房子跟人家楼房能一样吗? 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儿子们住进楼房,在干净敞亮的楼房里娶妻生子,终老一生! 对,他还没活够,还没看见儿子住进楼房! 想到这儿,黄宝能浑身充满了力气,也不管药还烫不烫,不管它有多臭,端起来“吨吨吨”就喝。他的嘴巴舌头被烫得失去知觉,只剩鼻子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他鼻孔钻进去,几乎是一瞬间,他脑袋忽然就一清。 自从下到矿井里,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清爽得时刻了! 经年累月,鼻子眼睛耳朵里糊着的黑黑的煤灰忽然像被一阵大风吹开,露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小姑娘满眼期待的看着他,“怎么样伯伯?好……好喝吗?”咽口水。 几个大人一愣,顿时哈哈大笑,“你尝尝?” “嗯,不要。”她皱着小鼻子大眼睛,一脸嫌弃。 顾学章这闺女啊,真是馋到一定程度啦,连鱼腥草也觉着好吃。因为呀,她相信,世界上肯定有闻着臭但尝起来却好吃的东西,譬如臭豆腐。 “味道不怎么样,可效果嘛……”黄宝能抚了抚胸口,好像压在那儿的大石头被人搬走了。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能就像吃西药一样,只是暂时的缓解呢?不敢把话说太满,“应该不错,锅里还有吧?” “有,我给伯伯盛。”崔绿真抱着碗跑进去,把剩下的药汤别出来,将药渣剩在锅里。 这口锅是她们刚搬来时没钱买,静静阿姨送她们的二手锅,锅底有好几处坑坑洼洼,又被她洗的时候摔过两次,妈妈说等搬新家就不用了,卖废铁处理。 新家就像一个全新的工厂,要用最新的最好的设备,这话是妈妈说哒。 忽然,她怔了怔,新锅是新设备,那旧锅就是旧设备。就像这口锅它虽然旧,虽然坑坑洼洼,可做饭煮药基本不受影响,那是不是说明厂里的旧设备也…… 她忽然跑出去,迫不及待地问:“黄爷爷,那以前那个厂里的旧设备呢?” 黄永贵正在问侄子有没有舒服点儿,没反应过来她在说啥,“嗯?什么旧设备?” “就是爷爷以前上班的皮革厂设备呀,还在吗?咱们买不起新的,可以买旧的呀!” 三个男人同时愣了。 黄永贵挠了挠后脑勺,“当时是折价处理给新老板的,可因为工人使用不当,设备出了点问题,我说修修,新老板看不上,就一直扔库房……如果没卖废铁的话,应该还在。” 他忽然眼睛一亮,“你们要买的话,顶多一万块我就能给你们买过来。”毕竟,当废铁卖也就两三千块钱顶破天了。 “我还能给修好。”这一套旧设备是八年前他跟着厂长去上海采购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是他亲手拧上去的。他就像一个产婆,负责接生了这个孩子,他每一场病每一次不舒服都是他治好的,现在明明只是生场小病,孩子的父母却说不治了,直接扔出去等死吧……作为把他带来人世间的第一人,黄永贵觉着,他有责任和义务带走他,给他找一个更有人情味,更温暖的家! 他激动得站起来,“我明天就下广州,最多一个星期给你们把旧设备带回来,原料……原料……”他踱了几步,“原料主要是这几种……” 他一五一十给顾学章说清楚,哪几样在广州就能买到,哪几样要去上海,哪几样又要去北京,甚至,他的笔记本上还记着这些厂家的电话号码! 这些,都是他从旧厂里带出来的资源,是隐形财富! 新老板掏空了他的财富,却一脸踢走了他,黄永贵咽不下这口气,而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 他兴奋的搓了搓手,“到时候你们先给我找七八个工人,咱们从最简单的基础款做起,不出三个月,我一定手把手教会他们。”他顿了顿,“你们的恩情我黄永贵一辈子铭记,到时候我也不占你们位子,不用伤感情,我自个儿出去,继续修自行车去。” 顾三一愣,皱眉道:“黄大叔说的什么话,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 “就是,黄爷爷可不能闲着,到时候你肯定要帮咱们管理工人哒,等你老了还能领退休工资,看病还能报销。” “真……真的?”黄永贵激动得声音发抖。 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就是老来没有劳动能力以后,他的经济来源,他的养老问题!而如果有这样一个厂子,承诺会给他发退休工资,会给他报销看病费用,他还等什么 黄柔其实没睡着,听见闺女画的大饼,心里有点着急。这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敢大包大揽,万一到时候实现不了,那他们跟二十五中的新老板有啥区别?老人家已经够坎坷够沧桑了,怎么能再让他失望。 况且,说句自私的,万一到时候挣不到钱,却多了个负担怎么办?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黄柔也不是圣母啊! 可她除了默默的着急,什么也做不了,窗子已经开到最大,可那股臭味还萦绕在鼻尖。 顾学章父女俩刚熄灭的火苗,又被这套二手设备给点燃了。 他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似的踱了几步,“这样,你先等我几天,我跟你一起下广州。” 有他亲自跟着,黄永贵更有信心了,“成。” 直到把家里所有门窗打开,空气对流半个小时后,黄柔才从房里出来,可脸色依然不大好。 幺妹主动提出去帮妈妈买菜,她接过五块钱,挎上一只半大竹篮,刚出门就遇到菲菲,“菲菲你去哪里呀?” “我哥写信回来啦。”纤弱的菲菲开心的晃了晃白色信封。 “让我康康!”崔绿真接过信封,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的研究起来,“这邮票可真贵呀。” “不过是万里长城,值这个价。” “原来胡峻哥哥的学校在西城区棕树营呀,我春晖姐姐和友娣姐姐在东城区,我春月姐姐却在通州……距离挺远的叭。” 胡菲哪里知道什么东城西城的,她崇拜的看着好朋友,“绿真你好聪明呀,我都不知道呢。” “这有啥,以后咱们也去北京,跟他们汇合。” 菲菲握了握拳头,“对,我哥就让我好好念书,以后去北京找他。” “还让我好好吃饭,长高点儿。” “嗯,还有,舞蹈也不能丢,他说北京有艺术学院,还有舞蹈学校……” 胡菲哒哒哒说起哥哥的嘱托,这信她取到的第一时间就认认真真读了两遍。可崔绿真没读过啊,她听了一会儿,眼巴巴的等着,等了半天好朋友也没说到她想听的。 崔绿真急了,“那胡峻哥哥提到我没?他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他不会是生气我没回来送他吧,可我们家有事,直接去广州了呀……” 小地精委屈了。 她那么喜欢胡峻哥哥,他怎么能把她忘了呢?那么厚一封信那么多字居然都没提到她…… 忽然,眼前多了两张密密麻麻的信签纸,“喏,这是写给你的,我哥装在一个信封里啦。” 小地精一把“抢”过来,首先一目十行的看完一遍,说的话大同小异,也是让她好好读书,以后在北京等她,让她好好练字,以后考公安大学的笔迹鉴定,以后也做一名为民除害的好警察。当然,要考公安大学就不能近视,让她别再在阳光下看书……当然,也没忘记嘱咐让她别那么贪吃,要把馋嘴的小毛病改掉,她就是世界第一好的女孩啦! 小地精的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啦! 她的胡峻哥哥呀,没忘记她。虽然她没来送他,可他还是对她那么好。 两小只唧唧喳喳说着,一起来到菜市场。 来到相熟的肉摊,“张叔叔帮我称二斤五花肉。” “好嘞!”肉摊工作人员一面切出细细长长一条,一面寒暄:“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你爸妈不在家吗?” “在家的,有客人。” “那行,再给你加点儿。”那黑亮的刀子一滑,给足足的秤上又割了一块半个婴儿拳大的瘦肉,扔上去,秤砣滑到了二斤一两五。 当然,他只收她们二斤的钱,用尖刀在肉头子上钻个洞,穿进一根棕榈叶,迅速的眼睛也不看的打个结,“喏,以后常来啊。” “谢谢张叔叔。” 按照妈妈的交待,她们又去蔬菜摊买了莴笋、青辣椒、小青菜,豆制品摊称了两斤老豆腐,两斤嫩豆芽,二两生花生米……嗯,装满竹篮,提着一条让人羡慕的五花肉,还剩几角钱,正好可以买冰棍儿吃。 对于大河口的孩子来说,冰棍儿是他们终其一生,最最最无法拒绝的美味,一年四季无论炎炎夏日还是高冷的冬天,只要太阳一出来,在这干旱的、燥热的、黄沙满天飞的高原上,舔一口又冰又甜,就跟上天堂一样舒服! 她们舔吧舔吧着,慢悠悠的回家。走到厂西门的时候,从远处跑来一只土黄色的大狗,那尾巴摇得小马达似的。 “小橘子,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西门呀?” “旺旺” “咱们家小橘子可真聪明,想不想吃冰棍儿?” “旺旺”口水滴答,一双臭臭的刚刨完垃圾的前脚,差点就搭崔绿真身上。 想起妈妈最近对气味非常敏感,不能让狗里狗气熏到妈妈,她赶紧躲开,用还剩最后一小块冰碎子的冰棍儿安慰受伤的小橘子。 “吃吧,等以后有钱了,我天天请你吃奶油的,这水蜜桃的可赶不上那味儿。”两个女孩意犹未尽的咂吧咂吧嘴,早将哥哥的嘱托抛之脑后,她们现在呀,只想吃好吃的,痛痛快快吃个够那种哟! 晚上,黄柔用牛屎沟带来的青蒜苗炒了满满一盆回锅肉,油炸了满满一盆金皮酥豆腐,花生米,青椒土豆丝,韭菜凉拌豆芽,小青菜烧汤……品种不算多,可分量充足,几个男人吃得非常痛快。 而且有小炉子支着,他们只管边吃边喝酒,菜凉了转个身就能热。 本来,那红彤彤焦香的花生米,黄永贵是不敢让大侄子吃的,怕引发他的咳嗽。可一整个下午都很安静的黄宝能却非常坚持,“叔你就让我吃几个呗,我今儿要能吃上花生米,就是让我死了我也……呸呸呸!” 他病了这么多年,偶尔偷着还是能抿两口小酒,可花生米却好多年没碰过了,一面是会发病,另一面它贵呀! 贼贵! 几个工友也只有在发工资那天舍得合伙买一小碟,几口酒配一粒的吃,像这么满满一碟随便吃他还是第一次。 这不,他都喝了三杯酒,“卡擦”下大半碟子花生米,愣是一声没咳。 “咦……宝能真不咳了?” “可不是。”黄宝能”砰砰砰”的捶了几拳胸口,“以前我哪敢吃花生米,能把我肺叶子呛出……咳咳咳……” 话未说完,一口气堵嗓子眼,又咳起来了。 而且,这次的咳嗽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以前是闷咳,胸口上有大石头压着一样沉闷,肺上像被煤灰颗粒附着堵塞,让他呼吸不畅。可现在的咳嗽,就是单纯的觉着喉咙干痒,想咳。 崔绿真期待的看看他,又看看妈妈,刚才又煮过一道后,折耳根已经扔了。她狠狠心,干脆把自己的灵力输给他。 果然,很快的,黄宝能“卡塔”一声,跑到门后的撮箕胖旁,从嘴里吐出一坨黑黑的东西。黄永贵忙铲了煤灰来给它盖上,不住给他拍背,“还有吗?” 确认已经吐干净后,他赶紧把撮箕提下去倒掉,又给用水龙头冲洗干净。 黄柔忙着喂闹闹,倒是没看见。不然又要吐啦。 不过,对于妈妈最近各种不对劲的身体,崔绿真已经用她的灵力感受过,没病,可也没怀孕。 真奇怪呀! 把肺里的脓痰排干净后,黄宝能的病算是好了。 了却一桩心事的小地精,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发现,她的灵力又涨了,又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来,她的预感没错,黄伯伯一开始确实是有不好的打算的。 好消息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来。星期一早上刚到单位,党委和组织部就把顾学章找过去谈话,象征性的征求他的意见后,第三天就下了任命书。 从今天开始,顾学章,崔绿真的爸爸,以三十出头的年纪成了最热门的最吃香的物资局的局长啦! 别说崔顾两家从牛屎沟赶来庆祝,就是黄柔在机关小学的现同事,子弟小学的前同事们,跑“小麻雀”都跑得更勤快了。一个个提着水果营养品上门来拉近关系,陈静天天跟她混一起,自称蹭吃蹭喝的日子就是舒服! 最令人意外的是,胡雪峰胡大厂长,居然也提着两条中华烟敲开了他们那破旧的家门。 他一身雪白衬衫配整齐的还带着折印的西装裤,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到脑后露出饱满的伟人额头,胸前的衬衣口袋上别着三只钢笔,甚至有一只还是金色的嘞,小地精闪了闪眼睛。 胡叔叔可真是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像个大干部啦。 跟他比起来,爸爸永远一身解放装或者军装的样子,也太“寒酸”了吧? 嗯,是该给爸爸置办一身有模有样的行头啦。 当然,顾学章可不知道他闺女一心要把他打扮成发情期求偶的公孔雀,他现在只是很客气的把两条中华烟推回去,“胡厂长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不会抽烟,不糟蹋你的好东西。” “这是什么话,男人哪能不会抽烟?” 顾学章不为所动,“家里孩子小,不抽。” 胡雪峰见他真是任何场合任何领导传他纸烟都是不抽的,也就不好再硬塞,不动声色把烟收回来,“绿真喜欢看书是吧?你要啥书只管跟叔叔说,叔叔让你胡峻哥哥给带回来。” 幺妹瞪圆了眼睛,心道:我要书我会自己说呀,为啥要通过你?我胡峻哥哥可记挂着我呢! 她的眼睛真是万里挑一的漂亮,又大,又圆,黑多白少,亮晶晶的带着儿童的稚嫩,也有一股与众不同的聪明劲儿。胡雪峰心内满意极了,现在,这丫头就不止是空有一副皮囊了,还有一对越来越能干的父母。 接下来几天,顾学章走马上任,年轻的颇有争议的新局长不止要接老局长的摊子,还要处理好老书记归位后的一系列问题,以及他自己的一套新班子,新思路,新办法。 等他忙完的时候,季节的脚步已经来到1978年盛夏,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公休假,跟着黄永贵大叔下广州了。 152 152 自从他们走后,崔绿真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天三趟的往学校办公室跑,“牛老师今天接到我爸爸电话没?” “还没呢。” “好叭,接到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哟。”妈妈在市里改卷,可怜的小地精刚放暑假就成了留守儿童。 牛老师就差赌咒发誓保证了,他无奈的笑笑,“我记性好,可不会忘记哦。” 崔绿真愣了愣,这意有所指,怨念十足,说的可不就是她嘛?去年牛老师用进口麦丽素贿赂她,让她帮忙给静静阿姨传话约会,谁知她把人东西吃光了,话却忘记传了! 后果很严重。 静静阿姨和牛老师又分手啦。 唉! 小地精低头,诚恳地道歉:“对不起牛老师,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我就是……”觉着静静阿姨不会回头哒。 当然,自从陈静觉着他俩不合适后,也确实没有再回头,她失败的传话筒只是加快这种痛苦来临而已。现在,牛老师依然在等着陈静,可陈静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了,秋季学期开学后就要当教务处主任,更不可能看得上他这平平无奇的体育老师了。 倒不是说陈静势利,而是她现在更享受恋爱的过程,而非结果。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陈静踩着黑色的粗跟皮鞋来到办公室门口。只见她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肉粉色连衣裙,像西装又不是西装,但也不是普通的连衣裙,没有任何花纹花边,却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自从和徐志刚分手后,她的头发彻底剪短,只有已婚妇女惯留的齐耳长,可皮肤白净有光泽,眼神热烈而活泼,跟被家庭生活折磨得死气沉沉的已婚妇女完全天壤之别。 气质和心态更像少女,外形却是满满的成熟女人魅力。 作为三十出头的未婚女人,她现在是整个大河口的异类。 让男人女人都羡慕的异类。 牛老师眼里闪过欣赏和赞叹,嘴上还假模假样的说:“哎呀静静来啦,不怕我纠缠你啦?” 陈静迅速的走过去,白了一眼,“我来找我闺女,关你屁事。” 帅不过三秒,一开口就还是老陈静了。 崔绿真牵着静静阿姨的手,一路被几百号工人行注目礼。大的洋气出众,小的玉雪漂亮,甚至有的胆子大的年轻人还不住的回头,吹起引人注目的口哨。 陈静目不斜视,笑得更得意了。 崔绿真倒是会好奇的回头看到底是谁吹的。 众人一看只有小不点回头,遗憾的“唉”一声,自行车蹬得更快了,肚子饿得咕咕叫,食堂的饭菜香味一阵阵飘过来,这谁顶得住? “我们去哪里呀?” 陈静撩了撩头发,风情万种的眨眨眼,“去了就知道。” 她们出了厂区,沿着厂前路步行十分钟左右,来到益民饭店。原来是大河诗社受邀同阳城晚报合作,要一起出一期八一建军节的特刊,主题是“军歌嘹亮”,几名诗社主创正在等着她们呢。 谢谢叔叔阿姨们,崔绿真都是见过的。当然,最主要是能蹭吃蹭喝,不用自个儿做饭,她乐意极了,益民饭店虽然份量不太行,生意没以前好了,可他们的烤鸭还是一绝。 杨美芝晓得她爱吃肉,特意多点了两只烤鸭给她。 当然,对于全市物资局局长的掌上明珠,哪怕不知道黄柔的副社长身份,众人也要客客气气的。 “小绿真,你帮我们看看,这诗歌怎么样?” 崔绿真随意看了一眼,走马观花,“好。” “那这首呢?” “也好。” “这首呢,你帮我们选一首最好的行不?” 崔绿真秀秀气气的吃着烤鸭,“对不起呀叔叔,我觉着都好呢。” 众人之所以让她选,就是因为这次投稿的诗是神仙打架,对他们来说,哪怕不看作者,光看诗也难以抉择。版面只有一首诗的位置,可忍痛排除了一轮又一轮,也还是有三首难分伯仲。 而且吧,这三首的作者,一位是省作协主席龙葵,一位是诗社社长黄柔,还有一位是市委书记!就这神仙打架的阵势,你让这群虾兵蟹将们怎么选? 崔绿真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觉着真挺好,反正她没那才华。 其他人还要再问,陈静给拦下,“得了啊,我是带我闺女来吃饭的,不是来给你们做童工。” “那咱们怎么选啊?神仙打架谁都不是咱们得罪得起。”杨美芝撅着嘴埋怨,她倒是想选市委书记的,因为爸爸就在他跟前当秘书,她也能落个好不是? 可她太诗社快一年了,也只是个搞后勤的小出纳,说难听点就是跑腿的,没人会听她的意见。其他人有的觉着龙葵的豪迈大气,有的觉着黄柔的婉约细腻,而且无论哪种风格的,都有人喜欢。 “怎么办,咱们把作者名字去掉,给送报社去,选了哪首是哪首。” 有人拍大腿,“好办法!” “对,不显示作者名字才是最公平的!” 杨美芝偷偷撇嘴,啥也不敢说,这样的笨办法土是土了点儿,可能把得罪人的事推报社去,确实不错……只是,她也没机会让爸爸刷好感了。 崔绿真吃完,看了会儿就准备回家去睡午觉。 “来,把鸭子带回去,晚上你妈回来热一热就能吃。”杨美芝殷勤的把半只吃剩的,和一只没吃过的鸭子用油纸包包好,递过来。 崔绿真本来还礼貌的拒绝,她知道不能占人便宜,尤其是“周扒皮”姐姐的,可静静阿姨悄悄跟她说,这是用诗社经费付的钱,不吃就便宜杨美芝带回家了,她立马心安理得收下。 她的大烤鸭哟,还有三只大鸭腿呢,要是爸爸回来,正好一人一只。想想就美,她乐颠颠的出了饭店嫩,顺着大路走回去。 七月的大河口,太阳每一天都是九十度直射在地面上,晒得黄白色的土灰都仿佛要褪色,她穿着红色的皮凉鞋,专捡有灰的地方踩,一步一个脚印。就像下午的时候喜欢踩水,小地精对水土是天然的热爱。 “想什么呢?” 忽然,脑袋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崔绿真听见熟悉的少年声音,顿时眼睛一亮:“胡峻哥哥!你怎么回来啦?你放假了吗?” 身后那一米八二的少年,不正是胡峻? “胡峻哥哥你瘦啦,也黑啦,我听爸爸说你们每天都要训练,是不是很辛苦呀?” 她的问题就像机关枪,“哒哒哒”的喷射出来,也不等他回答,她一把挽住胡峻的胳膊肘,跟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自然,大方。 胡峻侧着身子打量她,笑道:“你也长高了。”像个大姑娘了。 “那是,我现都快一米五八啦,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虽然年纪最小。 胡峻还身后还背着个大大的迷彩包,明显是刚下火车或者班车。 “你肚子饿了吧?当当当当”她献宝似的拿出油纸包,揭开,露出一条鸭腿。 胡峻本来昨天就到阳城了,去高中同学家住了一晚,上午早早的离开同学家,去四处转了一圈,刚才从阳城坐班车回来。本就饥肠辘辘的他,也顾不上形象,小乡下地方谁不认识谁啊。 拿出压腿,就是大大一口。 “好吃吧?”崔绿真亮晶晶的看着他。 “嗯,好吃。” “嘿嘿,我就说吧,益民饭店的烤鸭最好吃啦!”因为被他馋得,她也忍不住拿出另外一只,当街啃起来。 胡峻是不拘小节,反正肚子饿着。 可崔绿真呢?她压根不饿,一点儿也不饿!她明明才在饭店吃得饱饱的出门还没十分钟呢,她就是看着哥哥吃就馋。别的干部家庭出身的十一二岁女孩,已经知道害羞,不会当街吃东西了。 可她就不。 黄柔没少教育她,大姑娘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要注意形象,忍一会儿到家再吃能饿死你还是怎么着……可这毛病就是改不了,舔冰棍儿喝汽水吃饼干还能说得过去,啃鸭腿……要是让黄柔看见,真恨不得打她屁股。 幸好,啃过一个腿,胡峻没那么饿了,用崔绿真那米白色绣小熊猫的帕子擦了擦手,他开始问她考试成绩怎么样,有没想好上哪个学校念中学。 “我考了199分,作文被扣了一分。”她故意挺挺胸膛,一副“可把我优秀坏了”的神情。 胡峻不好意思往女孩的胸前看,毕竟他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大人模样了,偶然不经意的视线扫过,他都觉着不礼貌。嗯,虽然,他这个妹妹还是个比男生还平坦的孩子,甚至她那一马平川还没肚子高。 她肚子跟菲菲丽芝的不一样,她的可是装着一顿蹭来的美食嘞! 当然,她们的成绩也不一样,菲菲184,杨丽芝176,她是这一届小学毕业生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因为题目难,整个县也没有一个满分的,第二名比她低了三分,市里就不一样,曹宝骏他们学校三个满分,曹宝骏也有196呢。 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的差距,在恢复高考后开始出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并在将后的几十年里越拉越大。 终于,在胡峻回家后第三天,顾学章和黄永贵风尘仆仆的回到大河口。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套生锈的二手设备。 崔绿真看着一堆哐当乱响的“废铁”,就像在看一沓沓厚厚的散发着香气的“大团结”,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爸爸,这轮子是干什么的呀?” “压延机。”黄永贵来不及喝水,抚摸自己孩子似的抚摸着机器。 崔绿真似懂非懂,又把一堆烘箱、搅拌机看了一遍,“伯伯你们啥时候开始做包呀?” 她那急切的小模样彻底逗笑了黄永贵,“从原材料到皮革至少一个星期,从皮革再到皮包,至少也是一个星期,别急,慢慢来。” 顾学章其实也挺期待的,这套设备功率过低,产能低下,别的设备一天能出五六百平人造革,可他们的只能出五六十平米,这还是在设备不出故障不拖后题的前提下。 因为他们去到二十五中皮革厂,对方发现他们想用二手设备搞生产,宁愿把设备当废铁卖也不愿卖给他们增加竞争对手。原因嘛,当然是黄永贵,这位大师级的熟手带他上路,谁不怕? 尤其还是有过纠纷的前东家! 黄永贵也干脆,不卖是吧?行,那爽快的把户口给我迁出去,他立马转身就进了隔壁厂。 他在这一块算是有名的大师傅,别人听说他跟老东家闹掰了,他要买二手设备,好几家争着卖给他呢。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趁机压价,以六千元的超低价买下一套四成新的设备,因为护养得当,插上电就能用。 顾学章在新房子背后的生产队租来一个农家院,安放设备,做仓库,又把林巧珍陈丽华妯娌四个叫来,打扫院落,清洗物件儿,只等黄永贵从上海带原料回来,就能开工。 买机器的钱,是找高元珍借的。现在买材料加来回运费预计几千块,则是崔顾两家人凑的。 听说他们要开皮革厂,崔家兄弟几个都愿意帮忙,黄柔感念他们这么多年的照顾,以前从没欺负过她们孤儿寡母,提出让他们用入股分红的形式,每家量力而行。 听说能分红,刘惠和王二妹可高兴坏了。她们迷信幺妹,就觉着只要是幺妹出的点子,那肯定就是稳赚不赔,搭上这辆顺风车,那就是躺平都有钱挣! 于是,历来扣扣索索大雁飞过都能拔根毛的刘惠,居然全盘贡献出大房的所有身家,她的所有私房钱后,又回娘家死皮赖脸撒泼耍赖搞到一笔,一共入股一千块。 王二妹本就不甘屈居刘惠之下,见她舍得压上全部身家,她一咬牙一跺脚,也把二房这几年的积蓄全拿出来了,也是一千块。 陈丽华见此,哪有不心动的?也回去劝丈夫和公婆,掏了一千块。 林巧珍没这么多,她对孩子太大手大脚,崔建军这么多年工资也没涨过,至今只攒下五百多块,她还得给春芽留点儿学费伙食费,顶多能入股四百。 可黄柔把她的技术算进去,缝纫技术也是能挣钱的,她和顾学章占30%,幺妹25%,黄永贵3%,刘惠10%,王二妹10%,陈丽华10%,林巧珍12%,既报答了他们,又必须让他们一家三口保持绝对的控股权,哪怕其他所有人联合,他们依然能占55%。 本来,她也问过高元珍和陈静的,可她们一个沉迷于食品厂不可自拔,一个沉迷于诗歌社交立志要在文化届干出点名堂来,都婉言谢绝了。 当然,现在拒绝得干脆利落,等有一天知道她们现在拒绝了什么的时候,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 另一个没想到也能得到股份的是黄永贵,他以为承诺有退休工资和免费医疗已经算是天底下最好的老板,他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未来了。谁知居然还给了他股份!虽然只有3%,可他没出一分钱啊,也没出任何点子,就带着新老板到处跑跑,居然就…… 他是知道皮革厂利润的,说暴利也不为过,简直是暴利中的暴利!别看只是三个点,等机器动起来,包卖起来的时候,那可就是成百上千,甚至上万的分红了! 于是,他干劲更足了,当天下午留揣着进料的钱,带着大侄子黄宝能去上海了。当然,宝能身体好后,所有人都不同意他继续下矿井,现在正愁找不到工作,顾家递过去的橄榄枝他爽快的接下了。 黄宝能虽然不是文化人,可他当煤矿工人这么多年,天南海北的人都遇到过,接触过四川人安徽人河南人甚至山东人,可以说全中国大部分地区的风俗民情他都了如指掌,带他去进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这不,才去到上海,找到增塑剂厂家,他买两包烟跟人称兄道弟,认识了销售经理后迅速的结交上他们,请吃饭送礼物,不用几天就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东西。 要知道,这些东西可是计划物资,国营厂的采购人员排队也不一定能买到的,可他跟黄永贵,一个打人情牌,一个打酒肉牌,愣是帮小作坊买到了! 当然,这都是后面顾家人才知道的,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黄柔的身体。 顾老太背着背篓进屋,里头是满满登登的山货,有新鲜木耳,干香菇,野核桃野栗子和一只宰杀好洗干净的乌鸡。 “妈你人来就行了,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黄柔靠在门边,精神不大好。 “咋,又吐啦?”顾老太赶紧放下东西,“你快躺着去,想吃啥我给你做。” 她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挑出来,分门别类放筛子里码好,小心翼翼的问:“蘑菇炖鸡怎么样?喝两碗香喷喷的鸡汤会不会舒服点儿?” 黄柔脑海中浮现出黄白色的鸡汤,倒是有了食欲,“行。” 顾老太做事的速度就跟她走路的速度一样快,黄柔刚答应,她就颠颠的跑进厨房,给鸡肉清洗斩块,怕黄酒对胎儿不好,她只敢放一把大葱和姜片祛味,腌制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始煮。 她平时做饭都是怎么简单怎么快速怎么来的,哪里兴用黄酒姜片腌啊,是前几天做的太粗糙太腥,儿媳妇吃不下去还闻吐了,让儿子说了一通,她这才专门跑国营食堂去打听去腥的法子,现学现用。 为了孙子,别说伺候儿媳妇吃喝,就是伺候她屙屎撒尿她的乐意!老顾家在沉寂这么多年后,终于要有孙子啦!你说她能不高兴? 现在老三盖了首屈一指的大房子,又升了官儿,儿媳妇又怀了孙子,她还有啥不满意的?这简直就是人生巅峰啊!村里哪个老太太不羡慕她?都说他们家是时来运转了。 当然,她更相信的是,小福星来了他们家,他们的运气才开始好起来的。就跟当年的老崔家一样嘞! 所以啊,现在她也不跟崔家打对台戏了,反正人家连小福星都让给她了,她还有啥不满足的?只要好好的待小绿真,好好的教养她,她可能保佑全家好好的。 最好啊,是让老二媳妇儿快点怀上。阿柔能怀上就说明顾家儿子没问题,丽华肯定也能怀上的。 鸡汤刚上汽,崔绿真就闻着味儿出来了,“奶奶做啥好吃的呀?” “乌鸡炖蘑菇,给你们补补身子。” 幺妹吸了一口,蘑菇她也爱呢,地里长出来的好东西,让她情不自禁想起那年的灵芝仙草,她想回牛屎沟找仙草去啦! “几点了,你不是要去接春晖她们吗?”顾老太尝了口鸡汤,感觉盐巴不够,刚拿起勺子,想到儿子交待的阿柔现在吃不了重口,忙又放回去,淡点儿好。 崔绿真一看写字台上的手表,“呀,火车要到啦!”赶紧换上运动鞋往外跑。 好在她风一般的奔跑速度不用五分钟就到达火车站,刚赶上绿皮火车呼啸着开进站,她挤到接亲友的最前面,能看见车厢门口出来的每一个人,他们背着背篓挎着箩筐,挣得脖子上的青筋小蛇一般,女人们包着头巾的,穿着裙子的,还有背着娃娃的……幺妹的眼睛在这些人里迅速闪过。 忽然,好一会儿,才有四名少女跟在人后走出来,她们拖着漂亮的人造革行李箱,个个都在一米六五以上,皮肤或黄或白,无一例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唇边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自信! “我姐姐,那是我姐姐,我四个姐姐!”崔绿真高兴地蹦跶起来,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跟身旁的人介绍。 其中穿军装的短发少女个子最高,已经快有一米七二了,她咧开嘴,对身旁的几个姐姐说了句什么,其他人都看着接站口笑了。 崔绿真知道她们是笑她,可她已经高兴得想不起要说什么了,只好讷讷着嘴唇,小声地喃喃:“姐姐,我最亲爱的姐姐们。” 春月迈着大长腿三两步走过来,在她脑袋上“嘎嘣”一下,“看啥呢这么呆?” “看……看姐姐……姐姐真漂亮。”小地精红着脸,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哈哈哈,你这小甜嘴儿,是不是又想骗咱们零嘴吃呀?”春月豪迈的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迈着男人一样的步伐,走出火车站。 本来,北京的高校都差不多一起放假的,春晖和友娣等着春月单位放公休假一起动身,所以走得晚了些,春苗在省城等着她们,四姐妹汇合后也不急着回来,又逛了两天省城,这才悠哉悠哉的回家。 幺妹皱着鼻子,“胡峻哥哥都早回来好几天了,姐姐你们怎么才回来……” 春月又给她脑袋上一个爆栗,“他过他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光大道。” 崔绿真龇牙,姐姐贪玩就贪玩呗。 “对了,你怎么老叫他胡峻哥哥,肉麻兮兮。”春月完全一副女爷们的调调。 “因为他又不是我亲哥哥,可叫峻哥哥又很奇怪呀。” “说什么呢?”春晖凑上来,姐妹几个不再提这茬,开心的说起这半年来牛屎沟和大河口的变化。 回到家里,顾老太的鸡汤也炖好了,正在洗菜,准备炒菜。黄柔听见她们唧唧喳喳的声音,也下床出了房门。 “四婶。” “四婶身体怎么样?我才知道你怀孕了。” “弟弟妹妹都好吧?”春月站在她旁边,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你们别听幺妹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黄柔抚了抚平坦的小腹,这才一个多月呢,哪就能知道里头是两个孩子?虽然闺女的话不会有错,可她还是觉着不要太早下定论。 顾老太从厨房伸出头来,“我孙女说的肯定没错,你再睡会儿,好了我把饭给你端炕上吃去。”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怀孕的四婶(妈妈)可真是大熊猫一样的保护动物。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在不知道怀孕的时候很是加班辛苦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出血才发现不对劲,小地精一看,哟,怀孕了! 而且,黄柔也不年轻了,早些时候又在田间地头劳作过,身体底子终究是累伤了,怀的要真是双胞胎,那可真是高危产妇了,家里人担心也是正常。 崔老太和顾学章直接让她请个长长的病假,天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颠簸,他们都不放心,休假就休假吧,反正也不缺这点工资。 可黄柔舍不得刚步上正轨的事业,长达八九个月的病假能否请到不说,就是请到,她的副校长也不用想了,早有能人取而代之。她想先把暑假放完再说,休息两个月试试看,等胎坐稳还是想去上班。 她如此坚持,其他人也拿她没办法,幺妹只好趁喝汤的时候又给了她一成灵力。 于是,喝完一碗鸡汤后,黄柔忽然发现她胸不闷,心不慌,胃口也开了,就连脸色也开始有了血色。 顾老太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就说吧,这蘑菇炖汤最补的,你嫂子养的老母鸡可真是最养人,明儿我再给杀一只来,你们赶紧吃。” 她每天上午带着菜过来,给儿媳妇伺候好午饭后才回家,下午顾三下班回来接她的班照顾妻子,本着一个原则,请不起保姆可至少要保证她身边随时有人。 第二天,在一串鞭炮声中,他们的皮革工坊正式开工。崔顾两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到那座无人居住的农家院,随着黄永贵拉下电闸,各种增塑剂、软化剂、弹性剂放进搅拌机里,“哗啦啦”的轰鸣起来,纺织布垫上,各种原料往上刷,一层又一层,压延,加热,烘干……每一个环节都有接受过培训的“工人”目不转睛的守着。 二这些“工人”,就是作坊的股东们。 所有人都投了钱,这厂子就人人有份,他们干活是替自个儿干,都自发自愿的参加培训和劳动。每走完一道工序,所有人就松一口气,眼巴巴盯着下一道……好在,设备虽然老旧,但还算争气,开慢点儿,全程没有宕机过,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两个小时后,三张十平米的巨大黑色“皮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永贵让大家先别凑上前,他蹲下身摸了摸,捏了捏,又仔细的闻了闻,这股熟悉的人造革的皮味儿,彻底点燃了他的血液!只见他站起来,激动的红着脸说:“应,应该成了。” “啊!”所有人惊呼一声,刘惠“哎哟”一声跌坐地上,“可吓死我了,就怕我这一千块钱打水漂啊我……”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都给吐出来了。 “瞧你那出息,要能做出皮包,还差你那千八百的,真是癞蛤蟆没喝过盖碗茶……”王二妹话未说完,在春晖的“咳嗽声”中,她识趣的闭嘴了。 可陈丽华却接口了,“别说大嫂子,我也没见过嘞,原来皮子是这么做出来的,这三十平够做多少个包呀?要全卖出去,咱们得挣多少?” 这可才是大家最关心的。林巧珍也忍不住说:“我看着一平咋说也能做三个吧……” “嚯!”所有人震惊了,那三十平不就是九十个,要再紧紧,可不就是一百个每个卖九十,就……就是九千块 九千块是啥概念在场的人出了顾家三口,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最关键的是,他们原材料才花了三千多块,而开一次机器,只用了一个零头的材料,这要是全做完,岂不是……不不不,大家都不敢算。 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包做出来!” 就是几个大学生也惊呆了,她们没想到就离家一个学期,家里人居然鼓捣出这么个大家伙来!以前种花生种西瓜荷兰豆,那都是刀耕火种地里刨食,这一次可是直接用电开动机器嘞! 这绝对算得上她们家创业史上里程碑式的一步,其意义性质不亚于人类从农业社会跨入工业社会那一步! 春晖的眼眶很快湿润,她计划的是等牛屎沟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鼓励崔家人把分到的土地全部种成黑皮西瓜,这样生产力就能从农业种植上解放出来,农活让妈妈妯娌几个主持,大伯带着村里壮劳力组成工程队,上市里给人盖房子。 因为到时候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无论单位还是个人,想要改善居住条件的肯定不在少数,全民大兴土木,大搞基建,可专业的建筑工人却开始供不应求,许多“解放”出来的农村人都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当然,最重要的是学到了一门技术! 许多农民建筑工人们,开始带着学到的建筑本事四处做工,去到邻市,去到省会,甚至去了南方,南方……“深圳速度”! 到时候,等大伯他们站稳脚跟,有了本钱,她想让妈妈她们也跟过去,开个超市,饭店,宾馆,或者小旅馆和电话超市……哪怕是开个卖烟酒的小卖部,也多的是人买。 对于那块充满金子的来说,只要有人,有政策,就有需求,只要是能满足人类需求的店铺,都能挣到钱! 在那儿掘金,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他们以后就是第一批老深圳人,以后还可以炒股,买卖房地产,哪一样不是挣大钱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崔家居然在生产承包责任制还没落实下来前,其他农民都还被拴在土地上的时候,就从农业社会一瞬间进入工业社会!至少比其他人早了两年时间! 两年意味着什么?两年,小渔村的土地还没被大资本瓜分殆尽,他们抢先登陆就能占据最佳“岛屿”!春晖想到以后的激情“抢滩”,就激动得心跳加速,脸色通红。 她的家人们呀,比她想象的还聪明,还能干,他们就是一群最有实干精神的农民企业家们! 崔绿真只顾着看热闹,不防小手就被春晖姐姐握住,她用嘴型悄悄说了句“谢谢你”。 刚生产出来的皮革性能还不稳定,黄永贵建议大家先别急,他裁剪出一块五平米大的,分成几个小块,带着几个女人坐到缝纫机前,画图,打版,裁剪,缝合,成型……每一个步骤,在他三十年的职业生涯里都做过,教过无数次,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做出来! 刘惠咋咋呼呼,做不了消耗耐心和细致的活,可她力气大,动作也快,就专门负责裁剪大块和打版;王二妹和手巧,负责按照版型裁剪小块;技术含量最高的缝合和成型就包在林巧珍身上,她专门守着一台最新最好用的缝纫机;陈丽华心思也细,就让她守着另一台旧缝纫机安装拉链和包带。 所有分工,都是黄永贵经过一个星期岗前培训,三天的打版缝合教学后,认真考察,根据大家的脾气个性和能力进行分配的,大家心服口服。 这时候,崔绿真才发现,对于他这样真正有技术有经验的老工人来说,哪些人能干什么活,哪些人干不了什么活,他几乎是看一眼就能知道。 以前把他辞退的二十五中老板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样的兼具技术与管理才能的老工人,捡到就是赚到!她觉着,工资好像给他开低了那么一丢丢…… 当然,黄永贵看着一个个黑漆光滑的漂亮皮包出炉,放在库房里通风散气,他哪里还会在意工资是多少!说实在的,等成品面世的时候,谁还靠工资过活呀? 153 153 没等那股强烈刺鼻的人造革味散尽,刘惠和王二妹就迫不及待地每人背上一个,出街了。 她们的皮包跟百货商店卖的不一样,做工更细致,外形更精致些,看上去也更适合女人使用。刘惠上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让那肉摊子的小张拉住问哪儿买的,多钱,他也给自己老婆买一个。 因为,以她往死里扣扣索索的毛病,他就不信这包真是百货商店买的正品,说不定是从城南垃圾场淘来的。 听说现在那儿的“倒爷”更多了,有三两个胆子大的居然敢卖皮革制品,虽然是二手的,不知道谁用过的,可比百货商店便宜嘞! 是的,现在的城南自由市场更“自由”了,倒爷们不只是走南闯北卖货的,还多了火车站汽车站谋生的“扒手”们,他们在邻市和省城车站得到的“东西”,倒手就在城南市场销赃,利用几个地方之间的信息差做无本买卖,比倒爷还更有“面子”。 果然,小张小声问:“跟外省人买的吧?”本地人拉不下这老嘴老脸,做扒手的都去外地销赃。 刘惠不明所以,她还以为别人夸她包好看,外省货呢,把嘴咧到耳后根,“害,咱们家自个儿做的,不稀罕外省玩意儿。” “你做”小张一愣,哈哈大笑,这女人可真会吹牛皮的,她要有这本事咋工厂招工没给她招进去领工资呢?还每次贪他几块碎肉碎骨头的。 刘惠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妯娌几个,学会制作皮革啦,以后要啥包都能自个儿做,天天换着花样的背嘞!”说着,她还特意显摆的拿出一个手把掌大的小黑皮包,从里头数出两块钱递过去。 当然,肯定还要状似“无意”的露出里头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来,惊得小张睁大了眼,“刘姐你这日子是发达了啊,有啥门路也跟我说说?” 这下,他相信了。刘惠是什么人,以前来买肉掏的全是一分二分一角二角的零钱,她兜里最大面额不会超过五角,忽然有了这么多大团结,说没发横财?鬼才信嘞! 他在国营菜市场虽然有份工作,可也是不死不活的表面风光,比不上外头那些当倒爷的,鬼知道他多羡慕他们兜里的票子!要不是猪肉是从肉联厂拉来的,他恨不得自个儿出去摆摊卖猪肉呢! 家里女人嫌他挣不到钱还早出晚归不见人,孩子嫌他身上猪屎臭,想要啥玩具也没钱买,比别人家的娃娃可怜多了。最近,他就在盘算着,要不自个儿买两头猪,杀了拉到自由市场去卖? 黑市上,猪肉已经卖到一块一斤了,可他在这儿不用票也只能卖到九毛,问题是每月死工资,卖多卖少也落不进他口袋。在外头可不一样,哪怕多一分钱那都是他自个儿的! 刘惠学着弟媳妇那风情万种的好朋友一样,撩了撩头发,“哎呀,我这也没啥门路,就自个儿做呗。” 她又把那个被“大团结”塞得胀鼓鼓仿佛下一秒就要涨破肚皮的小黑包放回去,拎上那条五花肉,刚转身,就跟刘珍碰到了。 “姐你怎么在这儿?”刘珍背上背着不到一岁的胡峥,脸上擦着死人白的鸭蛋粉,颧骨上还涂了两块大大的红色,很像日本艺伎……瘆人。 刘惠退开两步,故意晃了晃手里的三线五花肉,“当然是来买菜。” “可你不是在牛屎沟嘛,来城里干啥?”刘珍狐疑的看着她的肉,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下一秒,她的视线愣住了,指着她黑油亮的包问:“姐你哪儿来的?” 刘惠挺了挺胸膛,刚要把自己家开工厂(作坊)的事宣扬出来,忽然就听刘珍大声斥责道:“姐你可别干不要脸的事儿祸害咱们,你妹夫下半年就要调市里去了,要知道你……” 她还嫌弃的补充一句:“你要真干了不要脸的事儿,我可不认你,小峥也不认你这姨妈。” 刘惠愣住了,她被她口口声声的“不要脸”三个字吓住了,一时竟忘了解释。可她刘惠也不是吃素的,“刘珍你说谁不要脸呢你,我咋啦我就不要脸了啊?” “要说不要脸,谁敢跟你比啊,你看看你好好的一张脸画得鬼似的,咱们娘给你天生的好脸你不要!” 其他人“噗嗤”一声乐了,可不是嘛,刘珍这妆画得,真鬼见愁啊,还厂长太太呢,白拿那么多好东西不会用! 刘珍现在红的可不止两个颧骨,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鸭蛋粉都盖不住的红! “你胡说八道!” 刘惠跟小妹的对决,难得有这么得占上风的时候,她双手叉腰,大声回骂:“我胡没胡说,大家看不见吗?亏你还是厂长太太,这么多年城里白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她故意亮了亮自己的皮包,似乎是在说“这样的皮包你有吗?” 嘿,刘珍还真没有。 三个月前她就看见厂里其他太太用上了,她也跟胡雪峰磨过,可他哄着说“过几天买”,没过几天就学顾家在阳城市与大河口之间买了块宅基地,也要盖房子呢! 而且,新地皮离顾家的新房子也不远,彼此能够互相遥望。这么偏僻她也忍了,关键是还要学顾家盖三层楼,她不同意,有这钱还不如给她买两样金首饰买个皮包呢,房子盖在荒郊野外,是能吃还是能喝?她以后跟太太们打牌怎么办,走路去到厂区得二三十分钟,风水最好的排位都让人抢了! 可任凭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胡雪峰就是不改主意,地皮落实下来就开始找施工队,没几天“乒乒乓乓”就盖上了。她要再提买个时兴的皮包背背,胡雪峰就说她“一点长进也没有”“目光短浅”“这么多年城里白待了”……她这么多年在胡家没功劳也有苦劳,还生了儿子,凭啥丈夫要这么说她 丈夫说也就罢了,凭啥亲姐姐也这么糟蹋她? 刘珍越想越委屈,“呸!当谁都跟你一样在家种地,捡到泡狗屎都能宝贝呢,我一吃供应粮的我稀罕?” 嘴上说着不稀罕,可眼里的羡慕还是满得都溢出来了。好看又时髦的东西,哪个女人不爱?关键这还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她刘珍怎么说也是厂长太太,不背一个怎么对得起她的身份和地位? 刘珍紧了紧兜里的私房,冷哼一声,懒得跟泼妇吵架。 她回去跟娘说一声,让娘骂她去,看她还得瑟!呸!乡下土包子! 刘惠虽然没跟她大吵,可心情也大受影响,本来好容易抢着出来买个菜炫耀一把的,真真是晦气!回去要让几个妯娌知道,背后还不得笑话她? 刘惠这心里越想越不舒服,嘀嘀咕咕骂了一路,到家的时候看见春芽和小彩鱼也来了,彩鱼叫了声“妈妈”,盯着她手里的五花肉流口水。 再闹心,也是亲闺女,她的心情这才好转过来,把新皮包小心翼翼放写字台上,擦了擦压根不存在的灰尘,“等着啊,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反正油盐都是阿柔家的,各种调料也齐全,她不怕熬油费火的折腾。 春芽和小彩鱼还第一次见她的新包包,好奇的凑过去又摸又看,两个胆子大,居然还拉开拉链翻了翻里头的东西……虽然,也没啥东西。她为了充面子,塞了几双袖套进去,以此来让包包显得不那么空瘪瘪的。 两个孩子翻出袖套,就往自个儿胳膊上戴,戴了一会儿,听见楼底下幺妹的声音,撒丫子就往下头跑。 刘惠在厨房焯肉,只看见她们戴着她的袖套跑,赶紧追出来道:“可别把我袖丢啊,明天上班还要戴呢!”她的袖套跟其他妯娌的不一样,臭美的她在上头绣了几朵石榴花,还给纹了一圈蕾丝花边(当然是从幺妹不要的旧裙子上拆下来的),自认为是整个大河口公社也找不出第二双的! 每天洗得呀,比她内裤还干净,还好看! 每天戴着这样的袖套上班,刘惠这心里真是美滋滋。 且说春芽和彩鱼跑下楼,幺妹跟菲菲正等着她们。 春芽示威似的一把抱住幺妹的胳膊,“妹咱们去哪里玩儿?” 旁边矮一截的菲菲,指指对面楼的一楼,“那边,好东西。” 众人不解,菲菲凑到幺妹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话,幺妹顿时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是丽芝告诉我的哟。” 崔绿真立马说:“好,你们等着,我回家拿钱。” 噔噔噔跑上楼,在楼梯口还碰到刚洗完头的胡峻,他穿着一身运动员穿的衣服,五官俊美得像漫画书里走出来的少年,又高又帅。但此时的崔绿真,就是天王老子帅中帅放她跟前,她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只来得及打声招呼就一个劲直往楼上冲。 胡峻看着她风一样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这丫头,跑得可真快。 进了家门,直奔卧室而去,床头放着一只铁皮饼干盒,里头是她的小金库,自从爸妈都在市里,中午不回家吃饭后,给她零花钱倒是多了。以前每天几分,现在能给二角,有时候跟着静静阿姨混吃混喝,她的“午餐钱”就花不出去,攒了几个月,可不就有好几块了嘛! 为了便于储存,她还跟妈妈换成一块块的挣钱,抓起四块就往下跑。 杨丽芝家偷偷开了个小卖部! 自从杨美芝参加工作后,杨家就把对门那套房给买了,一面住人,一面打掉阳台上的墙,和客厅做成一个大通间,做成一个小卖部。在以前买酱油盐巴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吃的喝的,调料不止卖油盐酱醋,还卖起茴香八角桂皮,日用品上毛巾牙膏牙刷肥皂卫生纸,穿戴的袜子鞋垫袖套,还有男工人里最受欢迎的烟酒糖茶,种类齐全,摆放整齐。 当然,自然少不了孩子们最爱的零嘴儿! 杨家的货不知是哪儿进的,零嘴种类比供销社还多,除了常见的糖果饼干之类,居然还有汽水儿!还有菠萝豆!甚至连高家的柿饼桃子干儿橘子罐头都有,简直一应俱全。 几个孩子踮着脚,杨美芝在里头,推开一个小桌板大的木门,透过木门往里看,呀!五光十色的香喷喷的全是好吃的! 崔绿真作为里头个子最高的,得弯着腰才能看见,她嗅了嗅鼻子,“美芝姐姐,你们家咋有这么多好吃的呀?” 杨美芝得意的笑笑,她在诗社上班,诗社就在厂里,她每天能把活计带回家里干,顺便卖卖酱油啥的,干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厂区人们的需求还挺多的,吃穿住行只要有卖,他们宁愿就在厂里买,省得跑供销社去。 更何况,不少年轻的男工人,想要抽根纸烟啥的,中场休息就只十五分钟,跑供销社去买肯定要迟到扣工资,如果能在厂里买到,谁还耐烦跑? 于是,她就把这主意跟父母提了。 虽然,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怕树大招风,越卖越大,让人举报可就完了,他们的工作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可杨美芝说她有办法保住小卖部,只要父母给她点钱。 这姑娘买了两条中华烟,让父亲忍着肉疼送到胡雪峰家去,又给他请食堂吃了一顿,这事就成了。把小卖部挂厂里名下,每年意思性的给五十块钱,这事就成了! 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几个女孩看得眼花缭乱,杨美芝干脆让她们进屋,“进来慢慢挑吧。” 打开大门才发现,她们透过小窗户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里头码放着成堆的饼干箱子,小山一样的罐头,还有几大口袋的五香味瓜子儿! 春芽和小彩鱼立马跑过去,一人抱了一堆吃的,崔绿真和胡菲在一番艰难的抉择下,忍痛割爱掉许多好吃的,选择了一包菠萝豆和两瓶汽水儿……当然,因为两个小土妞拿得太多了,她的四块钱居然还不够! “美芝姐姐你能不能稍等一下,我回家拿钱去。” 杨美芝怎么可能催她,“不急不急,我这儿有个本子,帮你记上,你签个名就行,改天有时间再送钱来,我再帮你划掉怎么样?” 崔绿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等先吃东西后给钱的美事儿,自然爽快答应下来……谁知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让她学会了超前消费的“恶习”。 当然,现在的她不可能意识到周扒皮的“资本家”嘴脸有多丑恶,她们坐在藤椅上,吃得“卡擦卡擦”的,吃完饼干喝汽水儿,又“赊”了几角钱的瓜子儿,没嗑一会儿觉着口渴,又继续赊汽水儿……如此循环,反正吃的就在跟前,吃完这个还有那个。 一直吃到对门杨老师开始炒菜,她们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小卖部,当然,怀里还抱着一堆吃的,打算给四个大的姐姐尝尝,她们去帮忙做皮包太辛苦啦。 然而,在家里等着她们的,却是刘惠的狂风暴雨。 她们一进门,大伯娘就冲过来,提溜着小彩鱼的耳朵,“臭丫头你是不偷我钱了?” 小彩鱼莫名其妙,眨巴着大眼睛,“妈妈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钱!”刘惠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血红,像立马就要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大家这才发现,大伯娘的眼睛红肿得可怕,像要吃人。 春芽不合时宜的掏出一包饼干,“卡擦”一声,仿佛一根火柴扔进了汽油桶,“轰”一声,刘惠一把抢过她们怀里的东西,“你们花了多少?” 崔绿真莫名其妙,“八块多,怎么啦?” “那剩下的呢?” “欠着呗,等我过几天有零用钱再还。” 刘惠“啊”一声吼起来,“还你拿什么还?你们知道那是多少吗赶紧告诉我,你们把钱藏哪儿了?” 三个孩子都傻了,“什么钱?” 黄柔刚好从楼底下散步回来,也很诧异,“什么钱?” 刘惠仿佛见了救星,“阿柔回来正好,你赶紧说说她们,这几个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无法无天!咱们老崔家这么多年门风清正,从来没出过贼娃子!” 黄柔面色一正,“什么贼娃子?大嫂别急,有事儿慢慢说。” 崔绿真气呼呼的鼓着双颊,“我们不是贼娃子。” “你们咋不是?你们偷了我两百多呢,你们藏哪儿去啦?” 春芽一听,这还得了!她可不是幺妹的好脾气,立马脚一跺,“大伯娘血口喷人,我们没有偷你的钱!你自个儿没本事把钱弄丢还来冤枉我们,你自个儿没屁本事还揣那么多钱上街,让你狂,狂出屎了吧……” 众人都没想到,这孩子嘴巴这么厉害,十三岁的姑娘看着人模人样还挺清秀,谁知一张嘴满嘴屎尿屁。 刘惠没想到被她这么喷得一脸屎尿屁,愣了愣,“我……我……” “你什么你,你自个儿没屁本事还带这么多钱出去打肿脸充胖子,现你个大头鬼,丢钱活该!” 原来,刘惠那装满“大团结”的小黑皮包莫名其妙不见了!因为春芽和小彩鱼翻过她的包包,现在又抱着一堆吃的回来,她自然怀疑她们。 问题吧,这二百多钱也不是她自己的私人财产,是厂里准备买一台缝纫机,增加产量用的,几个股东按照各自比例凑起来的钱,她自告奋勇说自个儿去买,大家才把钱拿给她。 小黑皮包是林巧珍用做包包用剩的边角料给她做的,她稀罕得很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钱装,空瘪瘪的怪可惜。现在拿到两百多自然要装进去,虽然不是自己的,但装钱包里谁知道?不也能风光风光不是? 她出去买菜,自然要把财大气粗的“钱包”露出来,现一现不是? 刘惠没想到侄女居然一下子就戳破她的行径,“没,我没……” “你没啥你没?那么多钱肯定不是你的,你带出去干啥?丢失了自然是你自个儿负责,别想把事儿赖咱们身上!”春芽双手叉腰,眼睛里露出凶光,众人这才发现她已经不是三四岁那个结结巴巴的黄毛丫头了。 她整天跟在崔老太身后,崔建军林巧珍两口子又忙于工作,没人管教,这不就学得奶奶的真传了吗?不骂人则已,一骂人都是骂得别人满脸屎尿屁的! 就连刘惠这样的牛屎沟资深老泼妇,都被她杀个措手不及。 黄柔算是听出来了,忙问:“大嫂的钱啥时候不见的?” “就,就刚刚……” 春芽冷冷地看着她,“什么刚刚不见,是刚刚发现不见才对。” 刘惠只好“嗯嗯”点头,怕了怕了,这丫头就是个小泼妇,随便只用两成功力就让她招架不住的泼妇。当然,她也回过神来,刚才太着急了,居然怀疑起她们来,其中还包括她自个儿亲生闺女。 冷静下来一想,崔家对孩子教育得好,别说是自家大人的几百块钱,就是别人的几块钱掉地上,捡到她们也不敢乱花……崔家可没有贼娃子的基因。 黄柔憋着笑,虽然知道丢钱不该笑,可她还是忍不住,大嫂这大半辈子在牛屎沟逞尽了口舌之快,栽在别人手里,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春芽手里,这是她绝对想不到的! “那你好好想想,最后一次看见钱包是什么时候?”春芽非常冷静的盯着她。 “最……最后一次,好像是在菜市场,买完肉的时候,跟小妹吵了几句嘴,就……” “当时是不是围观的人很多?” “对,对……你怎么知道?” 春芽翻个白眼,“我奶说你去哪儿都跟牛屎引苍蝇似的,肯定招人呢。” 刘惠咽了口唾沫:“……” 黄柔憋住笑,正色道:“全丢了吗?” “可不是,连钱包也让人偷走了,我……我这心……阿柔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就是故意现了两下,哪能想到大河口的扒手这么厉害。 黄柔为难道:“我相信大嫂不是故意弄丢的,可这钱是大家伙凑的,等会儿再说吧。”不让她长点教训,以后丢的还更多呢! 刘惠一梗,等大家回来商量?那还有啥商量的,崔建国得先把她揍一顿,王二妹还得让她赔钱呢!就是春苗和友娣,肯定也是胳膊肘往外拐,逼着她认错呢。 果然,只能说她对家里人还是足够了解的,崔建国一听她弄丢了钱,当即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她几个大巴掌,“你这娘们咋这么爱现,这会现出屎了吧” 疼得她眼泪花子都出来了,可没有人劝架,因为她确实该打,这场损失明明是可以避免的。就连春苗和友娣也不闻不问,跟没看见似的,小彩鱼甚至还“哼”一声,端着碗调转脑袋,懒得看她的嘴脸。 可怜的刘惠,就这么忍着泪认下错误,钱当然得从大房掏出来赔,可大房入股一千块就已经掏空了,山穷水尽的她只得又厚着脸皮去求娘家人。 当然,刘老太肯定会为刘珍讨回“公道”的,别说继续借钱给她,还又把她骂了一顿,赶出家门。 气得她又上菜市场唾沫横飞乱骂一气,可这又能怎么样呢?钱丢了就是丢了,小偷说不定还在她围观她唾骂的人群之中,看她的笑话呢。 众人见她确实已经没办法了,总不能逼着她卖肾去,只能答应她从以后的每一个月工资里扣,每个月扣四十,剩下十块钱给她作生活费,连续扣八个月……多出来的部分就当罚息。 罚息是啥她不知道,只知道因为她的一次显摆,导致八个月白干,以后别人领了工资买吃买喝买衣服,她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如果再迟到早退啥的来几次,她连十块都不剩了! 刘惠一连在被窝里哭了两晚,太后悔太难过了! 当然,跟她的懊悔悲伤不一样,王二妹把卖包的活包揽在自己身上,带着崔家七仙女,骑着自行车去火车站、班车站、市医院、各大工厂煤矿门口卖包。 拿着生产队的介绍信,治安员也拿她们没法儿。几个漂亮的大女孩就是这款包包的最佳模特,她们年轻,漂亮,气质,挎上皮包后一个个化身洋气的都市女孩,过往的女人谁不心动? 一问价格居然才卖八十五,比百货商店还便宜五块钱,一看质量,比商店的还好!甚至,她们还承诺,一年之内保修,只要是非人为暴力破坏的,像脱线、拉链坏了之类的小问题,拿回来都给修好,修不好换个新的……谁会不想要呢? 敢这么保证,那绝对是对自己产品的质量相当自信的,正好遇到发工资的,当即就有人掏钱买起来。没发工资的,就几个伴儿问一圈,东家二十,西家十块的先借上,等发了工资就还。 这可不像以前的刺绣小包,这是外头最时兴的皮包!皮包诶!谁会不爱呢?价格贵,没关系,为了赶时髦,为了充面子,买就完事儿。 如果有人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就会知道当年的人造革皮包是多么的火热,多么的时髦! 仅仅半个月,崔家就卖出去七十多个包,第一批做出来的成品已经全部售罄。酷热的八月份傍晚,所有人齐聚顾家新房子的堂屋,坐着高档的皮沙发,喝着浓浓的茶水,嗑着五香味的瓜子儿,王二妹端出一个大木箱子,放在地上。 所有人情不自禁睁大了双眼,里头是用橡皮筋捆好的一匝一匝的“大团结”!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应该不会少,可谁也没想到居然能有这么多,满满一箱子的啊! 春苗运用她初学的专业知识,负责给厂里记账。只见顾学章轻咳一声,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将这半个月以来每一天的进账大声朗读出来。 念完进账念成本、水电费支出,拿出算盘当着所有人的面核算净利润。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像针尖似的扎在他们身上,顺带还有满满一管兴奋剂通过针尖注入他们的血液,刺激得他们屏气凝神,双耳直竖,连呼吸都是轻的,生怕呼吸声扰乱春苗的思路,混杂了算盘的声音,以至于错过一个字。 就连崔绿真,我紧张的搓了搓手巴心的汗,到底赚了多少,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包括她这只小地精,她现在杨美芝那儿已经欠下十八块多的账单了! 杨美芝姐姐家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好吃啦,而且每次进了新的零食,美芝姐姐都会告诉她,或者直接给她送货上门,她只需要在小本子上签字就行。 看不见的钱,总是花得如此之快,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一眨眼的工夫,账单就累到十几块,幸好妈妈不知道诶。 她太需要钱啦! 嗯,虽然,她也知道,爸爸妈妈不可能给她太多钱哒,可她还是有点小小的侥幸,希望能分得那么一丢丢……毕竟,她可是有25%的股份嘞,如果厂里挣了一百块,就应该分她二十五块! 二十五块是啥概念?能让她一次性还清债务,剩下的省着点吃的话,足够她吃两个月啦。 “啪嗒”一声,春苗指尖下的最后一颗算珠落定,所有人的呼吸再次屏住,眼眨不眨的盯着她。 春苗揉了揉酸胀的手腕,为了今天这一刻,她昨晚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共卖出七十二个包,净利润三千六百元。” “嚯!”也不知道是谁大大的吸了口冷气。 小小的“办公桌”前,所有参会人员沸腾了!就连顾学章和黄柔,也忍不住心头狂跳,只是七十多个包,居然就有这么多利润,相当于每个包五十块的净利润!这可真是妥妥的暴利啊! 当然,五十块净利润是已经刨除人员工资和水电费房屋原材料开销的,除了黄永贵和林巧珍这两位核心技术人员,其他妯娌几个加黄宝能,每人还能拿到五十元工资。核心技术人员的工资更高,八十元! 她们要有想法也没辙,有本事她们去干他们干的活呗!他们手里掌握的是无人可以替代的技术,而技术转化为经济效益时,贡献确实比她们更高,这是不争的事实。 反正,能拿到五十元工资,已经是她们以前不敢想的进项了!要知道,崔建党在邮政所也才五十块,崔建军在纺织厂也不过是四十,她们几个家庭妇女,没有固定工作的农村妇女,挣的居然跟家里爷们一样多,甚至比他们还多,足够她们扬眉吐气挺直腰杆做人了! 还要啥自行车哦? 看着其他人都领到了五张大团结,而自己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张,刘惠委屈得都快哭了。她怎么就……唉!幸好还有三千六的分红,按10%算她能分到三百六,这可够她骄傲的! 跟她一样骄傲和期待的,还有崔绿真,她的25%就是九百块诶,她要求不高,只要能给她十分之一,哦不,哪怕只是二十分之一,三十分之一,她就能把欠债还清嘞! 然而,顾学章和黄柔对视一眼,又对黄永贵点点头。黄永贵轻咳一声,“分红咱们就暂时不分了,这笔利润我想扩大生产规模,再多招几个工人,多买几台缝纫机来,甚至多开发几个新的成品,大家觉着怎么样?” 所有人都不说话。很明显,作为农民,她们能干,她们吃苦耐劳,可她们也有农民的局限性,目光短浅,只想要趁热分口热的吃,扩大规模开发新产品她们目前不会去想,也不愿去想。甚至,她们连这些名次代表了什么都不知道。 钱,是她们最想要的。 “这三千六啊,只是听起来多,实际分下来也没多少,要是再多请几个工人,这钱还得分她们……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是……” 三名提出议题的“股东”也不接茬,而是交流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点点头。 这时候,绝对控股权就是话语权。黄柔开口道:“既然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那咱们就举手表决吧,按所占股份比例计算同意的多还是不同意的多,一旦哪一方超过50%,咱们另一方都得妥协,怎么样?” 众人没意见。 于是,同意的先举手,黄柔两口子和黄永贵不必说,崔绿真明白他们的想法,知道这确实是目前最有利的做法,也只能忍痛举手,林巧珍总是无条件支持阿柔的。 68%同意,另一方已经没有表决的必要了。 妯娌三个对视一眼,无可奈何。 她们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股份制”原来是这么运作的,民主表决已经不是靠人数取胜了,不是村里选队长和书记,哪边人多哪边获胜,而是通过通过所占的比例来决定话语权。 看来,这个工厂,准确来说这个作坊不是农村种地,吵吵嚷嚷横竖都能种进去了……文化人讲道理,可把她们这群农村妇女带沟里去了! 当然,顾学章当领导的也知道,打一巴掌也得给个红枣,“我、阿柔和幺妹没有过多参与过生产劳动,工资就不要了,只每年按比例分红就行。” 其他人当然要客气几句,反正他们说好不要就是不要。“工人既然大家不同意新招,那就只能辛苦各位嫂子加班加点,延长上班时间,双休变单休,再给大家加十块钱工资怎么样?” 又能多拿十块钱,谁不愿意?别说单休,就是一天不休她们也乐意!开玩笑,在家种地能有单休?刮风下雨下冰雹都得出工嘞!延长工作时间,每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上班,下午推后一个小时下班,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于是,三千六百块继续放回公账上,边用边挣,看年底能有多少结余,结余多就多分点儿,少就克服一下,反正日常有工资。 本来,春晖还担心几个伯娘婶子要为分钱的事儿吵起来,谁知顾三叔就这么轻松的搞定了?而且还让她们心甘情愿延长了工作时间,加大了工作量?不过,这样的模式确实是最明智的,一个企业要有长足的发展,就必须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挣一块分一块,挣十块分十块,都把钱零散的分到各个股东手里,生产规模就永远原地踏步,甚至随着社会进步,成本增加是必然的趋势,规模只会越来越小,利润越来越少……直至亏本! 她能想到这么多,是因为有两世的记忆,可顾三叔和四婶能想到,委实是了不起! 这样,为了年底分红,大家干劲更足了!谁都知道,现在挣得越多,年底分得就越多,妯娌四个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难得的休息天也不回家了。 至于生产队的活计?有四个老人和崔建国顾老二呢,西瓜开始大批量上市,他们忙着看守瓜田,忙着卖西瓜,几乎每天晚上都是摸黑吃饭,也没空来城里……就这样,虽然在同一个公社,相距也就几公里,可崔建国和顾老二愣是跟他们的妻子过成了分居生活。 男人们咬咬牙,想想以后的好日子,现在分居算啥。 女人们一跺脚,呸,你们都不想,我们更不想臭烘烘的你们!老娘在市区边上,领着工资,哪天想去市里逛逛,坐上公共汽车就走,市里啥没有? 唯二算得上夫妻团圆和和美美的,就是二房和三房,尤其崔建军和林巧珍,他们两地分居这么多年,终于名正言顺的生活到一处了!当年买的房子,虽然是几房合伙买的,但是两居室,每家住一间正合适,一日三餐都在工作地解决,只是回去睡个觉,倒不必要装修。 毛坯房,也让他们快乐。 而孩子的教育问题,开始提上日程。春芽这个爹不管娘不管的小“泼妇”,在放养八年之后,终于被父母意识到,再不管,这孩子就要成为老崔家的异类了。 想她四个姐姐三个大学生,一个文艺兵,两个妹妹也各有特长和能力,唯独她,书念不好,样貌不够出众,啥特长也没有,脾气还贼坏,动不动就搞点小圈子小团体,明明都是姐妹,可她就是不喜欢别人跟幺妹亲近。 对幺妹,她有种莫名的占有欲。总觉着她把幺妹当最好的姐妹,幺妹也应该把她当最好的姐妹。 当然,如果非要说特长的话,那就是骂人。小小年纪的她,跟着村里中老年妇女学得一口流利的屎尿屁骂人术,连刘惠都躲着她嘞! 当务之急,孩子读书是大事,黄柔给跑了关系,把春芽的学籍给转到大河口来。 154 154 春苗转来大河口上学,刘惠也想把小彩鱼转到子弟小学来,方便她照顾。因为崔建国一个大男人在家,那是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倒不是没钱,而是他没时间打点一日三餐,老两口又忙着下地种田,这娃娃经常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 以前也没大人看管,可至少还有春芽,她大冬天下河洗澡也还有人叫一下,现在……她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泡水里,崔家人也不一定能想起来。 刘惠虽然某些事情上不靠谱,可孩子终究是疼的。 她找到黄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把小彩鱼留在村里她不放心,让黄柔帮忙问问,能不能把她转来子弟小学。 再次当母亲的黄柔,心也软了很多,被她一片慈母心打动,但凡她开口,这事就成了。不就转一个学生过来嘛,别说转一个,就是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而小学毕业生的录取结果也下来了,崔绿真和菲菲成功考上市一中,杨丽芝本来只考上县一中,但她不想跟朋友分开,对父母软磨硬泡,她是杨家两口子生的两个女儿里唯一一个念书还不错的,杨父找了关系还真给她弄市一中去了。 于是,三个好朋友,又能在一个学校念书啦! 崔绿真开心极了,“妈妈你休息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哟。” 怀孕三个月的黄柔,依然精神不济,她只是靠在门边点点头。闺女大了,越来越让人省心了。 崔绿真早早的准备好书包,天蓝色的牛仔双肩包上绣着一对憨态可掬的小熊猫,这是三伯娘做给她的。里头分两层,一层放将笔记本、钢笔等学习用品,一层放个人生活用品,雨伞,手帕,卫生纸。贴着脊背还有个内胆小包,放零花钱……虽然她已经负债累累了。 两侧还各有一个深深的侧包,左边放粉红色塑料水杯,右边放墨水瓶和红领巾……虽然,上初中就没人带红领巾啦,可她觉着只要一天不当上共青团员,她就还是少先队员。 整个小书包,被她拾掇得整整齐齐,等发了新书,那就鼓鼓囊囊啦! 这一天,顾学章也放周末,难得不用上班,他也在房间里睡午觉,两口子搂着很快昏昏欲睡。忽然,客厅里似乎是来了什么人,他们听见绿真叫“姐姐”。 春晖姐妹几个已经回学校,来的是谁?可他们实在是太困了,外头蝉鸣阵阵,八月底的天实在是太热了。 杨美芝把竹篮递过来,“你们明天就要去报道了吧,这是新来的零食,带着路上吃。” 崔绿真悄悄往爸妈房门看了一眼,忍痛拒绝:“谢谢姐姐,但我真的没钱啦,等我以后有钱再买叭。” 杨美芝一怔,没想到她会拒绝,东西都已经递过来了,“你就尝尝吧,这叫虾条,保证你们没吃过哟。” 崔绿真犹豫片刻,“不用啦,谢谢姐姐。”她虽然贪吃,可终究是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知道不能一味的赊欠别人。这个暑假她之所以欠下这么多账,自己贪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请好朋友和姐妹们吃,豪迈得像个小暴发户。 总觉着姐姐妹妹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她们喜欢吃,她作为东道主就应该请她们吃。客观来说,春芽和小彩鱼吃掉大头,她只是跟在后面意思性的吃一点儿。 可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就不想再赊欠了。“姐姐,我这几天还没钱,等我攒两个月,一定会把零食钱给你的。” 她怕了。 虽然杨美芝说绝对不会告诉妈妈,可她还是怕,万一东窗事发,这么多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小,妈妈就教育她花钱要有计划,有的时候要想着没的时候,不能有多少花多少。 她可好,还超前消费了! 妈妈一定会生气哒。 杨美芝见平时的“送货上门”不管用了,何止奇怪,简直奇怪到家了!在她心里,这丫头非常好说话,憨憨的,她试过好几家,只有她愿意买送上门的东西,赊欠怕啥?她爸妈都是大干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崔绿真以为她生气了,急忙道:“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能再超过能力范围买东西啦,你的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上。” 杨美芝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这不就正是她周扒皮的账本嘛,“你现在一共欠我十八块八角六分,不算你利息,沫去零头,给我十八块八角五分就行。” 抹去一分钱,也叫零头?崔绿真有点奇怪,可因为欠人理亏,正要再次保证会还,顾学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她们身后。 他的虎目,直直的冷冷的看向杨美芝,“什么欠债?” 杨美芝常年在诗社干活,也没少来顾家,可这位顾叔叔似乎是不喜欢跟她们小女孩说话,一年多拢共没同她没超过三句话,她被吓到了。只敢讷讷的说:“绿,绿真欠我的……我,我不急,叔叔你别骂他,慢慢还就行。” 说着,她提上竹篮撒丫子跑了,跟耗子怕猫似的。 顾学章也不深究,等她走后,若无其事地看向闺女,“说吧,怎么回事。” 崔绿真深呼吸一口,爸爸总比妈妈好,妈妈现在怀着孕,要是知道了不止会揍她,说不定还会气坏身体,“爸爸我告诉你,你可以别告诉妈妈吗?至少今年别说,明年再说行吗?” 她软糯糯的,晃了晃爸爸的大手。 顾学章本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里有点生气呢,可被她这么一讨好,倒是笑了,气啥气,多大点钱,孩子不懂事可以慢慢教育嘛。 “好。” 得到爸爸保证,她才小声的把怎么发现小卖部,怎么爱上小卖部,并难以自拔越陷越深的事情从头到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坏孩子,她还把每一次跟她吃零食的好朋友和姐妹都说了,“爸爸我没吃独食,我就是想要款待她们。” 顾学章点点头,这还有啥不明白的?他旁观着,零食大家都有份,她确实只吃到小头,而且,她之所以越陷越深,也是杨美芝诱惑的!不怪自家孩子馋,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馋兮兮的? 她小人儿不知道其中蹊跷,他问杨美芝一般都什么时候来,专挑父母不在家,几个孩子都在的时候,诚意满满的带着一篮子零食上门兜售……呵呵,杨家那闺女倒是会做生意。 要是换了别的家庭条件好的,又心性不坚定的孩子,可不就要越陷越深,赌徒欠下高利贷了? 崔绿真等了会儿,没等来意料中的爸爸的生气,抬头看着他,“爸爸你为什么不生气呀?” “生气什么?” “因为我花钱没计划,超出能力范围的消费欠债……” 顾学章点点头,“这一点确实做得不好,我知道你已经意识到错误了,我就没生气的必要了。”他顿了顿,“我知道这事不怪你,而是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引导你超前消费。” 崔绿真怔了怔,“是美芝姐姐吗?可她允许我欠债,也不催我还呢,相当于是借我钱花。” 顾学章笑笑,“对,她也不算恶意引导,只不过这厂里的小孩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懂事。”她不催你,不收你利息,也不一定代表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啊,傻闺女。 当然,顾学章知道闺女面皮薄,自尊心又重,他知道适可而止。“欠了就欠了,赶紧想怎么还吧。” 于是,崔绿真又把她的还款计划说了,等她去市里上学,每天就能有四角钱的交通费,再加午餐费,她早早起床走路去,中午支持馒头和玉米馍,不用两个月就能把欠债还清的。 顾学章忍不住笑了,揉揉她:“你啊你,起那么早睡眠不足个子长不高,吃不好营养跟不上怎么办,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份工作。” “真哒?”她的眼睛亮得不像话,以前给杨美芝打工的时候她每天都能余几角钱呢。 “你不是跟春苗学打算盘和记账嘛,学得怎么样了?” “学会啦!上个星期的账姐姐就是让我来记哒!”她骄傲的说。 于是,顾学章跟几个股东说了一下,让他闺女来记账和算账,每个月开她三十块钱,大家伙都没意见。就连刘惠王二妹和陈丽华都无话可说,因为崔绿真真的是个很老实,很公正的孩子,要说其他人会贪点啥,她们有可能信,可小姑娘绝对不会! 当然,前提是她不能影响学习,每天最多只能花半小时在这件事上。黄柔知道后,还怪丈夫怎么让她去做童工,家里不缺这点钱。 顾学章摸了摸鼻子,咱们家里是不缺,可闺女缺啊!你每天只给那么点零用,她不就会偷偷往外头想办法了嘛?这三十块,就算是小丫头的钱了,家里谁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挪用,发工资那天必须一分不少的给她。 妻子对女儿的教育,尤其是金钱这一块上,还停留在她四五岁对钱没概念的时候,却忘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社交。 他相信她,给钱不会把她惯坏,反倒会让她更懂得珍惜,更知道努力的意义。 黄柔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也发现自己对闺女太过严格了,所以等闺女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小心翼翼问要不要交给她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妈妈亏待你了,好好留着自个儿花吧。” 他们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她能有工作,丈夫能扳倒蛀虫从而步步高升,他们能在食品厂和皮革厂都有股份……一切的一切,都是小人儿带来的。就像丈夫说的,即使她没轻没重大手大脚,那又怎么样?难道他们现在还没能力养一个大手大脚的闺女吗? 别说什么养成她勤俭持家的好习惯,闺女不富养,从小精打细算扣扣索索,以后万一让个穷小子随随便便一点好就给哄走,她找谁哭去?越是从小拮据的孩子,越是容易受不了小恩小惠。 再说,从小精打细算扣扣索索的孩子,跟要啥有啥的条件里长大的孩子,气质都完全不一样! 黄柔这才发现,可不是嘛。她前十几年要啥有啥,后来搬进胡同后落地凤凰不如鸡,所以放闺女身上就矫枉过正,觉着不能让她受她曾经受过的苦,却忘了顾学章不是她父亲,他不会允许自己一句交代也没有就扔下她,更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他们会一直这么红火下去,闺女也永远不可能受家道中落之苦! 崔绿真不知道怎么把妈妈给惹哭了,着急道:“妈妈别哭,我会省着花的,我……” 黄柔拉住她的手,“没事,大手大脚就大手大脚呗,咱们家有钱。” 可崔绿真才不信呢,家里能有多少钱呀,她先把十八块多的欠账还清,被爸爸提醒过后,亲眼看着杨美芝把她的名字划掉,这才如释重负。还剩十块出头,她打算上百货商店给妈妈买个礼物。 这一天,是星期六。她在新家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到菲菲,两个人搭上汽车,先去南边自由市场看了看。 秋收结束后,阳城市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民们的激烈讨论中,落实下来了。因为市级领导也拿不准到底允不允许承包到个人,干脆放任自流,以生产队为单位,民主表决,愿意搞责任制的就搞,不愿意的继续吃大锅饭。 这可难坏农民们了,有的听说安徽四川搞起来后产量翻倍,农民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谁不羡慕?可有的又说没有大锅饭吃后,许多没有劳动力的家庭眼见着就吃不饱了,过得还不如大集体时候。 别的生产队,想要单干的远远超过想吃大锅饭的,可牛屎沟不一样,不仅因为还欠着两万元贷款,一旦分灶就要把贷款分到个人头上,更因为他们是刚被大自然狠狠地收拾过一顿,刚刚尝到“人多力量大”甜头的,他们对“集体”的依恋远远超过这世界上所有的农民! 百分之八十五的社员都不愿从集体分灶! 这可愁坏崔家人了,他们刚好属于那想要分出来单干的人家,因为崔建国当着队长,老二老三在外头工作,女人们都在厂里上班,光老两口既要挣工分又要养猪鸡鹅,忙得不可开交。才三四个月,崔老头和老太就累病了两次。 不再依赖土地的儿女们有能耐了,自然不愿父母受累。兄弟三个商量一番,拿不准主意,又来找黄柔和顾三商量一番,决定崔顾两家都不吃大锅饭了。而同样跟他们一样要分出来的,还有邱家,张大力家,杨发财家……这样搞下来,其实也就是变相的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他们几家是承包到户,其他人家是承包到组。 为了公平起见,土地按人头分好份数,每个人头二亩山地一亩水田的组合,肥瘦搭配,采用抓阄的方式,崔顾两家运气好,抓到的都在家门口不远处,而且基本连成片,没有东一块西一圃的。 杨家和张家就比较倒霉了,抓到的全是半山腰上,东一块西一块不说,离家也远,可把杨老太气得哟,指天骂地赖崔建国做了手脚。却也不想想,他们家周树莲和杨秋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快一年了,不也死乞白赖的多要了两个人头的份? 崔建国本身不善于辩解,况且他现在急着要进城给皮革厂帮忙,哪里稀罕跟她吵。嫌他当大队长做手脚是吧?那他就不当了,爱谁谁。 而恰在此时,“大学毕业”的张爱国回来了,直接在公社分到一份革委会主任的工作不说,他还坚持要带领牛屎沟社员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直白点说,就是还要兼任牛屎沟生产队书记,队长是他安排的亲信。 好家伙,崔家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唾弃呢,刚地震那年咋不见你回来临危受命?现在光景好起来了,你倒是会回来捡便宜,摘现成的果实! 崔建国这几年可谓是尽职尽责,没想到临头被他摘走果实,心里也着实不舒服。可他也看得开,反正农民这碗饭他是吃够了,终于有机会摆脱,也算得偿所愿不是? 崔家分到十四个人头的贷款债务,也就是二百四十元,抓阄当天就把钱交给生产队会计了。邱家一大家子在村里受尽白眼,早就想从集体分灶了,说分家说了那么多年没正式分成功,这次因为几百元的债务才彻底把这股粗粗的麻绳给解开,也算得偿所愿。 其他公社和生产队,百分之八九十都搞责任制了,越来越多的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都纷纷往城里涌。而他们最爱去的就是城南的自由市场! 此时的大垃圾场这儿,跟半年前又完全是两副模样了,人山人海!这样的人山人海跟以前的人山人海不一样,以前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更多,今年却额外的多了另外一种人——站工。 即出卖劳动力和技术的短期工人,都是从各个生产队来的农民,趁着农田里活计不忙,带上三两干粮,背着背篓,站在人多的地方等候招工。因为大型基建项目的增加,建筑工地用人量大大增加,许多包工头都会临时来这儿招几个短期工人,有时只是搅拌混凝土缺人手,去干个三五天能挣几块钱。 这几块钱,带回家就是油盐酱醋,是儿女的学费,老人的看病吃药钱。 崔绿真和胡菲一路走,一路觉着新奇,这个社会,好像又在以她们闻所未闻的方式发生着改变。半年前他们两家人盖房子还愁找不到建筑工人,一日一餐好吃好喝的伺候工人们,生怕他们不能按工期完成任务,现在满大街的工人,但凡有主家开口说要招工,立马几十名身强体壮自带干粮的站工围上来。 他们有的是砖工,有的是泥的,有的水电工,有的木工……就算没有各类技术含量,也都是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好把式! 甚至,她们还遇到了牛屎沟邱家的几兄弟,让绿真帮忙问问李家沟的食品厂招不招工,家里分到的土地眼看着就要种小麦了,他们想去干几天短工挣点麦种钱。 现在的高氏老字号食品厂已经是大河口首屈一指的有名厂子,每年不止出罐头柿饼,现在又新开发出一种果脯——话梅! 春秋正是野梅子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黄红色的梅子,随便摘一个擦去绒毛,咬一口能把人牙齿酸掉,除了怀孕害喜的小媳妇儿,农村没人敢吃。可高元珍愣是能想到,用一定比例的盐糖和黄酒浸渍这些梅子腌制出酸酸甜甜生津止渴的话梅来! 而且,在不上一丁点色素的前提下,还能保持它们原本的和黄色,甚至红色,一个个看起来晶莹剔透,鲜嫩可口,饱满多汁,让人食欲大开! 这样的野梅子就跟第一年的桑葚一样,野生的谁摘到算谁,自然有愿意挣零花钱的半大孩子帮忙,几乎是用零成本,再加几斤盐糖黄酒就能做出来。不过,跟商店里买的不一样,他们的没有用过防腐剂,保存时间不长,所以价格卖不贵,一斤也就挣块多钱。 可饶是如此,高氏还是声名远扬! 想到这茬,两个好朋友疯狂的吞咽口水。 “幺妹?”俩人回头,原来是罗德胜在喊她们。 “罗叔叔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卖人参了吗?” 罗德胜哈哈大笑,他那标志性的络腮胡还在,只不过比去年打整得干净多了,人也显得年轻了不少,“人参早卖光了,现在卖别的。” 顺着他的手指,她们这才发现,罗德胜居然推起了一辆木头做的平板车,车上是密密麻麻的油纸包,每一包里都放着半口袋的木头疙瘩一样的东西,一问才知道,是当归柴胡芍药等常见药材。最近一年中药材涨价,他的人参赚了个盆满钵满,现在干脆不卖成衣了,就专门在大河口和东北之间跑。 把大河口的罐头果脯和各类山货特产带到东北去,再从东北买些道地药材,人参柴胡之类的带回来,省城卖掉,又从省城贩一批便宜的当归芍药带回阳城市来,三头都不落空,比卖成衣可方便多了! 赚的也更多! 崔绿真不得不佩服,罗伯伯这样的人,虽然是农民,可有胆量,有气魄,早早的脱离土地束缚,现在过得多好呀!“伯伯真厉害!” 罗德胜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买卖嘛,多买多卖几次就会了,我这也是吃过亏才学会的。”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找妹妹,四处打听后发现东北就是妹妹最后出现的地方,可东北那么大,想要找到一个可能已经不记得他的女孩,太难了。 他唯一可以说得通的在两头跑的理由就是当倒爷,谁知倒着倒着还真挣了不少钱。妹妹要找,钱也要挣,挣得越多,以后找到妹妹的概率就越大,越容易。他就不信,等老子有几座金山银山的时候,还找不到个人!就是拿钱砸也要给我砸到! 所以,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道:“听说你们家办皮革厂了?” “伯伯听谁说的呀?” 罗德胜摸了摸后脑勺,“这阳城市都传遍了呢,你们家的皮包都卖到邻市去了。” 卖到邻市崔绿真还真不知道,她们跟着二伯娘只在市区销售,看来这就是活脱脱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呀!她挺了挺胸膛,“伯伯要吗?可以便宜卖你个。” 罗德胜眼睛一亮,“哦?有多便宜?” “咱们往外卖八十五,你要的话八十吧,但只限一个哦,多了不行,我们家会亏本哒。”她才不会说实话呢,一个包的成本才三十五块。 罗德胜果然大失所望,“才卖一个啊,要是能多卖几个……”其实他就是想多买几个,最好八九十一百多个,他要带东北去。这样的皮包是南方先流行起来的,在东北还更稀罕。而且吧,东北厂矿那么多,那边的人有的是钱,他只要带过去,别说十,一百一二也不是问题。 关键是能带过去。而他这两趟常跟几个老乡搭汽车来回,是省长途汽车运输公司的空车,他们每趟给个百来块钱,反正司机的车空着也是空着,正好给他们拉药材。一来二去跟长途司机就打下交情了,如果多给二三百,让司机把他的皮包藏货物里,他跟着坐过去,既不会被人查到,还不会担心丢东西。 “你爸妈在家不?”他已经知道绿真的父母是市里的大干部了。 “今天在哒,伯伯有什么事吗?” 罗德胜笑得和蔼极了,“走,带我去一趟,成了你爸妈肯定奖励你。”因为到时候可是上万块的大生意嘞! 崔绿真此时又忘了她是来给妈妈买礼物的,等他把平板车推回租住的地方,搭一辆要去红星县办急事的拖拉机,三个人坐到苏家沟的招呼站。 苏家沟就是顾家新房子所在的地方,附近两个生产队一个叫苏家沟外沟,一个叫苏家沟内沟,门前的招呼站就叫苏家沟。 此时只有黄柔一个人在家,她正在院里的藤椅上躺着,拿着本书看得昏昏欲睡。三个多月的肚子还看不出来,可父女俩都不同意她去皮革厂,只让她好好在家养胎,饭也不用做,刘惠会来帮忙。 “不是去市里嘛,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崔绿真却没时间多解释,问清楚爸爸在皮革厂后,干脆领着罗德胜就往屋后的农家院走去。每天十几号人来来回回,两座房子之间已经踏出一条小路了。 罗德胜只知道他们的皮包做得好,比其他外省来的质量好,都以为是买来皮革自己裁剪做的,谁知道居然是从原材料到成品包括制造、加工、裁剪一条龙的生产线!可以说,这是一套完全不依靠任何外部厂家的闭环生产线了! 崔顾黄三家人正忙得满头大汗,黄永贵穿着布鞋监督着每一道生产线,几个女人坐在缝纫机前脚不停的踩着,看见来了生人,也只是警惕的看他一眼,压根没时间起身打招呼。 罗德胜震惊了!这是他完全不敢想象的情景,他觉着,自己只要百八十支皮包实在是太太太保守,太看不起他们的生产力了! 没一会儿,顾学章从仓库里出来,听说他是王满银的朋友,也是食品厂的长期固定大客户,忙跟他握手,叫上黄永贵一起招待他。可这厂里除了几间瓦房能遮风挡雨,也没张桌椅板凳可以招待人,几人干脆就坐院里,看着“哐当”响个不停的设备谈起来。 “幺妹你过来一下。”王二妹小声把她跟菲菲叫过去,“这人谁呀?” “估计是来买皮包的,罗伯伯在省城和东北做倒爷。” “倒爷”刘惠停下缝纫机,凑过来,用屁股将王二妹拱开几公分,把她的大屁股强行挤到一条凳子上,“他要把咱们的包带到东北区卖吗?那敢情好,省得咱们周末还去到处兜售,刘珍那贱蹄子还跟人说我的包来路不正,吃了好些白眼……” 眼见着她又要开始鞭挞刘珍的恶行,王二妹赶紧把她拉回来,“说东北呢大嫂,东北在哪儿呀?” 崔绿真捡起根小木棍,给她们在泥土地上画出一只鸡,“就在鸡头这儿。” “那可比北京还靠北了,这冬天得多冷呐?” 刘惠话锋一转,眼睛一亮,“那他们肯定喜欢皮衣吧?那玩意儿多暖和呐!” 王二妹一想也对,她们自从知道人造革还能做皮衣后,这心就蠢蠢欲动,总想哪天抽空做件来穿穿,虽然她们还没见谁穿过,可能把几大百的皮子穿身上,那也豪气不是? 绿真一想也是,可转念一想,“他们穿貂,不穿人造的,天然皮毛非常保暖,还漂亮嘞。” 刘惠遗憾,她这脑袋瓜子好容易想出个点子来,本以为能胜王二妹一头,没想到一下就被小福星给否了,正唉声叹气着,罗德胜就起身,大大的灌了一碗白开水,“行,我明儿就带钱来,麻烦你们帮我挑几个好的。” 他又转身跟绿真菲菲打个招呼,就大踏步走了。其他人赶忙停下缝纫机和设备,一拥而上,“咋,他说啥来着?我们听幺妹说是来买包的,买多少?” 顾学章笑而不语。 黄永贵也乐得见牙不见眼,让咋呼得最响亮的大侄子猜猜看。 黄宝能心想,这么高兴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十个?” 黄永贵摇头,“少了。” 刘惠一惊,“这还少,莫非是一百个?”反正她就是瞎说的,咋可能嘛。 谁知黄永贵却依然摇头,“再猜。” 崔绿真胆子大,“二百个!” 黄永贵和顾学章哈哈大笑,众人以为是猜对了,全都捂着心口“啊啊”嚎,这也太多了吧,一口气二百个!她们周末全员出动,一天也就能卖十个左右,二百个她们要卖半年嘞! 然而,顾学章却悠悠来了句:“三百个。” “啥”刘惠和王二妹罕见的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真……真这么多” “对,他要三百个,咱们让他五块钱,每个八十。”这时候,她们压根不在意那小小的五块钱了,所有人都在心里迅速的计算着,每个八十,三百个就是二万四 妈耶!二万四是啥概念,他们所有设备厂房投入都没这么多,一个大单居然就有这么多就连林巧珍,也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疼,是真的。 黄永贵轻咳一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赶紧各回各的位,仓库里只有一百六十五支存货,他等着要,咱们这几天取消休息天怎么样?” 别说周末不休息,就是晚上不睡觉,大家也乐意!因为谁都有股份在里头,挣得越多自己年底分得就越多,这不是替老板打工,而是替自个儿卖命呢! 当天晚上,小院的一百瓦大灯泡亮到凌晨四点,机器也轰隆隆一路响到两点,要不是怕扰民,几个男人能干通宵嘞!第二天天刚亮,附近村民们刚起床,又听见机器开动的声音,心里是又酸又羡慕。 世道变了,农民老大哥再也赶不上这些干个体的家伙了。 妈妈不能劳累,崔绿真就帮大家做晌午饭,梨子切小煮冰糖水,甜丝丝的沁人心脾,去粮油店买五六斤米线来,用开水烫熟放凉,由妈妈指导着调一盆酸甜咸香可口的汤汁儿,撒上香菜葱花和蒜泥,搅拌均匀就是一盆爽口的凉米线!爸爸又给她十块钱,去国营舒适度买了三斤猪头肉和二斤卤牛肉来,切好直接送厂里去。 正忙得脚下飞起的人们,被这满满一大盆随便吃的凉米线和大块大块货真价实的肉犒劳得心满意足,干劲更足了! 当然,对几个农村汉子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没有酒,厂里规矩,上班期间和上班前六小时不允许饮酒,因为所有设备都是用电的,稍有不慎就会搞个断手断脚的残废,谁要是坏了这规矩,股东大会能把他开除。 第二天傍晚,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罗德胜和王满银一起来了,据说他在东北的朋友告诉他有妹妹的消息了。因为厂里要凑齐三百个成品至少要等半个月,他等不及,只好先交一百六十五个的钱,先把这批带走,剩下的一百三十五个等他最快一个月最迟两个月后从东北回来再说。 虽然没能如愿的一次性入账二万四,可对这个刚起步的小厂子来说,一万三千二也是天文数字了!成功交付的当晚,所有人停下设备,去绿真家吃了顿大餐。 刘惠对菜市场有心理阴影,不敢去,王二妹去买了几斤五花肉来炸了一盆酥肉,又割几斤羊肉包二三百个饺子,所有“工人”吃了顿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饺子就酥肉,别提多幸福啦! 这日子啊,是越来越有盼头咯! 当然,作为这个大单的最大功臣崔绿真小朋友,黄柔帮她争取到一百六十五块的奖励金,毕竟这可是在工厂规章制度里白纸黑字写着呢,谁能给工厂带来大单子,谁就有奖励。厂子不缺一个两个的小销量,大单才是所有人劳动的动力! 奖励金跟工资和分红不一样,这两样不到月底和年底不会发,可奖励金是直接订单合同签下的一瞬间就能发放到手的。于是,毫无悬念的,崔绿真在开学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拥有了一百八十块的巨款,多到她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花。 因为吃过超前消费的亏,她决定要做一只会储蓄的小地精! “妈妈,我能办一张存折吗?” “嗯,为什么呀?” “我想存钱,以后都不乱花,给你和弟弟妹妹买礼物。” 黄柔温柔地笑了,“以后弟弟妹妹都挣钱给你花怎么样?你的钱还是你的钱。” 绿真不懂什么叫她的钱还是她的钱,一家人不就是把钱放在一起花的吗?她反正也没啥钱,她的钱都是跟爸爸妈妈放一起的呀,以后也会给弟弟妹妹花……直到黄柔从衣柜最深处的红木盒子里拿出一个小折子本。 “乖,打开看看。”这是一本存折。 绿真在妈妈的期待里,乖乖打开后发现户头是她的名字,崔绿真三个大字异常显眼,开办时间是半个月前,关键是上头的余额……她怔了怔,居然有一万二千六百多! “妈妈这……” “这是上个月我跟你爸爸给你办的,上头的钱是北京你田叔叔的药厂给打的分红,我们已经给那边去过电话,以后每个季度都会直接打到这个存折上。”以前都打她的存折上,他们取出来盖房子也没跟她商量一声,现在给想办法补上了。 最近被丈夫一说,她也觉着自己对闺女太过苛责了,太把她当小孩看,反倒忽略了她已经是十二岁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孩子,她的就该是她的,留给她自行处理。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监督着,别让她被骗,或者大手大脚乱花就行。 当然,也有她怀孕的原因。以后姐弟仨虽然是一个妈生的,她和丈夫虽然也会一视同仁对待,可难保不会有人在孩子跟前说三道四,与其让她长大后跟弟弟妹妹的东西混淆不清,从而离了心,不如现在就分清楚。她的永远是她的,以后夫妻俩的共同财产也要给三个孩子平分,绝对不能亏待她。 崔绿真没想到那么多,她只是觉着太突然了,“可是我不需要花这么多……” “没有可是,妈妈以前对你太严格了,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乱花钱的,以后你就自个儿留着,零花不够就取一点儿,但不能太多哦……” 崔绿真咽了口唾沫,呜呜呜好想哭,她居然一夜之间多了这么多的钱!根据去年偷听到的内容判断,田叔叔以后给她打的分红只会越来越多耶……难道,她,崔绿真,就要成为一只富有的小地精了吗?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有这么多钱,第二天她专门请了半天假,让爸爸带上户口簿陪她上银行查了余额。她像个小富婆似的坐在银行贵宾室的皮沙发上,喝着茶,晃悠着小胖腿,清清楚楚看见银行阿姨打的存款证明,个十百千万……戳上公章。 嗯,小地精成小富婆啦。 155 155 小小的人儿,居然成了大大的万元户。小地精从此以后高兴得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当然,妈妈说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好朋友和姐姐们也不能知道哒。所以她呀,就把存款证明藏在一个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 有了钱,自然要去逛商店。星期五放学早,她叫上菲菲和丽芝,选了离大河口最近的六门市,将三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停在商店门口,她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杀进商店。 这个点儿还不多,她们一路从卖副食品的柜台逛到卖成衣的,要换了以前幺妹啥都想买,可现在有钱了,她的物质欲望反倒不高了,觉着百货商店的东西我不过如此,没比外头多个壳儿。反倒是自由市场上偷着卖的,质量不差,价格也便宜。 马上就是妈妈生日了,她想给妈妈买根项链,珍珠项链妈妈戴着也好看。可是卖饰品的柜台上也没几件好看的,珍珠还没她的大,没她的亮。 意兴阑珊。唯一让她欣慰的,就是买人造革皮包的人好多呀!不止女人,还有男人!都是些穿着不错,神情自信的“有钱人”,倒爷居多,其次是干部和职工,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土气,面容沧桑饱经风霜但红光满面的农民,一看就是这半年来先一步发达起来的。 联产承包责任制搞起来后,有些头脑活络的农民开始养鱼养鸡养鸭或者种水果种蔬菜啥的,还有的成了包工头,有的开办烧砖窑……各种各样的发家致富手段,层出不穷。 这些先富起来的农民们,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再买个人造革皮包就是最简单的最能彰显与众不同的消费手段!当然,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崔绿真觉着深有同感,她不也恨不得买个十万八万的炫耀一下吗? “王哥买了啥?”这不,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财大气粗的先富农民,大声的问老熟人。 老熟人晃了晃手里的崭新黑皮包,“听说时兴这个,买个背背,上市里办事儿方便。” 对方赞叹的,羡慕的“啧啧”两声,“王哥当包工头可发了啊,挣了多少?”走过来拍了拍肩膀,顺便套套近乎。 说话的人崔绿真眼熟,是个养鱼的。就在她们新家后那个村子,苏家沟内沟,小河小池星罗密布,有条件的都从生产队承包下来,自个儿搞养殖呢。连带着她们买鱼也方便了许多,草鱼和花鲢几个月就出塘,妈妈时不时会去买两条来做给她吃。 “咱也就是干苦力混口饭吃,比不上张兄弟养鱼大户,你瞧这买个包都怪舍不得的,哪像你,都背一个月,早不稀罕了!” “害,这也不是稀罕不稀罕的,不就一兜儿嘛,网兜这么多年咱不也用过来了。”但他依然爱惜的摸了摸自己的皮包,轻轻弹了弹压根不存在的灰尘。 “对了,你买的多钱?” “九十二。” “那你可买贵了,我这皮子看着也不差,才八十五。” “啥?八十五怕是假的吧!”王大哥不信,摸了摸他的皮包,看了看拉链和内胆设计,分明是八十五的更好。他“呸”一声,“妈的,敢骗老子!” “等等,王大哥你别急啊,不同的厂家价格质量不一样也正常,就像你们盖房子,同一栋房子不同的建筑队,技术、成本都不一样,盖出来的房子自然也不一样……我这啊,是咱们苏家沟买的。” “哦?你们苏家沟有门市部?” “不是,是咱们村有人开了个皮革厂,专门生产这个,比百货商店质量好,还便宜好几块钱呢!”两个老熟人难得遇到,当然,也为了显摆显摆他们村成了招凤凰的梧桐树,唾沫横飞的说:“你是不知道,七八个包放那儿,随你挑呢,看中哪个拿哪个,那一家子态度也好,咱们花钱心里也舒坦不是?” 姓王的包工头,听得是又羡慕,又后悔。早知道有那么好的选择,傻了才来商店买呢!卖这么贵不说,态度还贼差,跟他差售货员几千块似的,呸! 两个男人骂骂咧咧走了,崔绿真却觉着很奇怪,六门市的箱包柜台是姚安娜家承包过来的,姚安娜态度有那么差?小姐姐明明很爱笑,待人很和气的呀。 她决定看个究竟,带着菲菲和丽芝往里面的箱包柜台走去,结果刚走两步发现,居然多了一个新的箱包柜台!无论是位置还是箱包品类,都比姚家的好。 嗯,只除了服务态度。 她们只不过在柜台前站了几秒钟,好奇的看看皮包,那女人就让她们快走开,别挡着她生意。 哼!就让你没生意,让你一个也卖不出去!小地精哼一声,走到最深处,人烟最少的姚安娜面前。跟前头那个比起来,这儿柜台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安娜小姐姐颇具异域风情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小绿真你们怎么来了?放暑假你姐她们回来没?” “回来啦,我春晖姐姐还说要来找你玩,但因为家里太忙了没来成。”算是小小的歉意的解释。 果然,姚安娜愈发眉开眼笑,“哎呀你不早说,我可以去找你们的呀。” 幺妹不好意思的笑笑,“那边怎么多了个卖箱包的柜台呀姐姐?”每一个门市部的同类产品柜台按理来说都只有一个,这有两个不算,位置还天差地别,明显的有一个肯定生意不好。 姚安娜叹口气,“别提了,那人特讨厌吧?刚来第一天就跟我吵架呢!”往那头看了眼,她让她们进柜台后,那里有几只小板凳,还有一包瓜子儿。 几个人坐着,一面嗑瓜子儿,一面听她吐槽那位新来的竞争对手。 原来,姚爸爸是市百货公司的销售经理,以前百货公司业绩好的时候,很是风光过几年。可自从自由市场兴起,老百姓选择余地多起来以后,百货商店业绩开始下滑,他压力倍增,上头领导催他搞业绩,下头员工催他涨工资,可他作为一个搞销售的能有什么法子呢? 自从他承包下一个卖箱包的柜台后,上头书记也开始蠢蠢欲动,最近让他亲戚也来搞承包,打起了擂台。你说姚家能开心?姚安娜能喜欢那女人? 她还算懂礼貌,没跟她一般见识,可那女人一来就要杀她个下马威,鸡蛋里挑骨头跟她吵了一架。气得姚安娜呀,胸口滋滋的疼。 “哼,也不知道哪儿进的货,我爸说看她们家箱包不像广东来的,质量不怎么样,还敢卖那么贵,我们家就是没货源,我爸从广东拿来成本太高,想便宜也便宜不了……”不便宜,再加上柜台位置不利,可不就门可罗雀了? 杨丽芝一听,接嘴道:“找绿真家买呀,她们家就是做皮包的。” 菲菲秀气的嗑着瓜子儿,点头:“是哒,绿真家可多皮包啦,卖得还便宜嘞!” 姚安娜一愣,“你们家啥时候开始卖皮包的?” “不对,你们家哪来的皮包?不是不让流通嘛咋就……” “她们家自个儿做,开了个皮革厂,就在大河口苏家沟,这儿过去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啦。”杨丽芝小嘴叭叭叭的,将崔家这半年来干的事儿都说了。开皮革厂这可是大新闻,幺妹他们虽然搬走了,可厂里还流传着他们的神话,尤其杨美芝,简直将顾家两口子奉为偶像。 姚安娜听得目瞪口呆,她没想到,爸爸说的市里忽然多出来一批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质皮包,原来居然出自崔绿真家!苏家沟她去过,她们家有个亲戚就是那个生产队的! 爸爸还说,要是能找到他们的货源,说不定他们也能想办法掺一脚,成本一省下来,价格就有优势,说不定还能竞争过书记家亲戚嘞! 她激动得一把抱住幺妹,“崔绿真崔绿真你个家伙咋不早说啊你,那句话叫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行,我得看看去!” 她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立马起来把玻璃柜钥匙托付给对面柜台的阿姨,让她帮忙看一会儿,她一定赶在下班前回来。因为家离这儿不远,她每天都是走路上下班,干脆跟最瘦的胡菲骑一辆车,“来,姐载你。” 胡菲红着脸坐上去,轻轻搂住她的腰。 姚安娜是真漂亮。雪白的能看见青色血管的皮肤,浓浓的眉毛,又大又深邃的双眼皮,高挺得小山似的鼻子,关键长长的头发还是自然卷,淡淡的栗色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真真是画报里才会出现的外国仙女儿! 其实幺妹三小只也漂亮,可她们那是小女孩的漂亮,姚安娜光胸前那鼓鼓囊囊的风光,就是青春少女才有美丽……豆芽菜终究是豆芽菜啊! 一路骑,一路有人看姚安娜,甚至还有年轻人吹口哨嘞! 不止行人行注目礼,就是到了皮革厂,崔顾两家的女人也忍不住目不转睛看她,眼里流露出的都是赞叹和羡慕,多么美丽的清纯少女呐! 至于男人们?对不起,崔顾黄三家的大老爷们都挺正经的,目不斜视,甚至跑厂房里躲起来了。 崔绿真只负责带客户上门,洽谈由爸爸负责,她把好朋友带去自个儿房间里玩儿。 她的房间有小四十平,宽敞,明亮。一面巨大的接近落地窗的玻璃窗正对着田野,看出去全是绿色和金黄色,赏心悦目,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拉开窗帘布,看看方圆几公里的风水宝地,这一天心情都是美美的。 她的床是一米八的巨大床,爸爸专门请设计师照着外国的公主床设计,再亲自监督木工打的,铺着她最爱的小熊猫铺盖,每天晚上躺上去的时候,她都觉着自己是世界第一幸福的小地精。 更别说还有满满一架的书籍,除了这几年积攒下的教科书,更多的是书店买的,图书馆借的政史地数理化,对她来说都是课外书。都说温故而知新,每一本她都喜欢看两遍,好看的甚至三遍四遍,每一次都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可饶是如此,书架上所有的书还是被她爱护得好好的,除了记笔记的地方,基本跟新书没差。这是脏脏鬼杨丽芝最佩服的地方,她顺着暑假划拉一圈,“拿去肯定还能当新书卖。” 菲菲“噗嗤”一声乐了。 灿烂的阳光打在她带绒毛的小脸上,仿佛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纤纤弱弱的她,身高虽然只一米五五,可身形纤细,腰肢更细,背又挺得小松似的,脖颈细长,仿佛一只白天鹅。 “菲菲你真漂亮呀!”崔绿真情不自禁的说。 这下,丽芝和菲菲都笑了,要说漂亮,她们仨里头肯定她自个儿呀,可她们还能当这么多年好朋友,完全得益于绿真的“美而不自知”,或者说眼熟,永远一团孩子气,对人又大方仗义,她们谁也不会嫉妒她。 都说三个女孩子的友谊是不稳固的,可崔绿真在中间充当的就是双面胶的角色,反正她无论样貌家境还是学习都远胜她们,又特能吃亏,不爱计较……这么多年了,居然很少发生矛盾。 三个人盘腿坐在垫子上,拿着一副扑克牌在玩小猫钓鱼,输的人表演节目,丽芝会唱歌,菲菲能跳舞,崔绿真同学就给讲故事,她脑袋里的古今中外历史名人不要太多,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够将半小时的。 “玩儿着呢?”崔老太从门口探头进来,“来,这是给你妈煮的桂花汤圆,还剩半锅呢,快趁热吃。” 她托盘里放着三只白净的小碗,里头是三碗白糯糯圆溜溜的小汤圆,汤里点缀着几朵细细的米白。左边那碗是冰糖放得最多的,端给小绿真。 阿柔这段时间不吐了,胃口大开,一天要吃四五顿,陈丽华也怀孕了,双喜临门的顾老太忙前忙后,顾不上这边,顾学章就把她请来照顾媳妇儿。 阿柔年纪过了三十,怀的又是双胎,当然,就是他不请,崔老太也早就想来了。只是以前一直有顾老太在,她来怕她多想,让阿柔夹在中间难做人。现在回村好,可终于轮到她啦! 老太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儿子儿媳不让她干农活了,她也闲不下来,就专给他们做做一日三餐。不止把厂子里十几号人的伙食伺候好,还给大房子大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最关键阿柔跟她是亲如母女,不会给孕妇添堵。 顾老太好是好,就是爱自作主张的指挥人,跟两个媳妇儿都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 崔绿真不知道奶奶给她们送个甜品的工夫里,居然就想了这么多事儿,正要让她快去休息吧,碗和勺子她们会洗,忽然楼底下就传来高玉强兄弟俩的声音。 “姐!” “姐!” “姐!” …… 像两只比赛的青蛙,看谁声音大,看谁能把她叫答应。崔绿真扶额,曾经多么乖巧可爱的小明明啊,就让高玉强给带坏了! “姨妈,满银叔叔。” “绿真你爸呢?” “在后面厂里,怎么啦?” 高元珍高兴的往外跑,“给你们带生意来啦。” 原来,他们食品厂一直跟临近几个县市的百货公司有业务往来,最近总有人向他们打听知不知道大河口皮革厂在哪儿,他们想进点皮包。 一开始高元珍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说的是别家,当然,最主要是她长时间不来,压根不知道皮革厂生意这么火爆,这么声名远扬。恰巧昨天又有客户问的时候,王满银给听见了,当即就说引荐他们来看看。 一来,就来了三家。 顾学章这一天,从早到晚被客户堵在厂房里,不是看生产流程就是看成品,或者谈价钱,约订单。半天时间就接到三百的订单,够大家不吃不喝辛苦一个月了。 有家不能回,他可是累坏了,也想坏了老婆,收了定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抱着香香的老婆亲两口。不过,今天的经历也让他大受启发,与其自己人出去卖,浪费两天时间只能卖三瓜俩枣的,不如让客户自己找上门来。 他们只负责生产,批发给其他百货公司和倒爷,爱怎么卖怎么卖,他们不管价格和销量,这样压力小了,风险小了,出货量增加了,挣得也更多不是? 说实话,一个月三十天连轴转,虽说大家伙都舍不得休息,可谁也受不了了,不时的有人打瞌睡啥的,幸好没出大的差错。他以前觉着上班心累身体累,周末来厂里转转就当放松,现在正好反过来,上班才是休息。 只要不用出去卖包,他就能让大家恢复周三周四双休! 把客户发展上门,这是个新思路。必须好好研究一下,送走高元珍带来的客户,让他们一家留下吃饭,他踢脚就想回去看老婆。 然而,那个叫姚安娜的小姑娘还不放过他,“顾叔叔稍等一下,我能不能再加一百个?” 顾学章一愣,这是好事啊,有啥能不能的。但他也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设备不足,工人也不多,生产力有限,订单按下单的先后顺序来做,你可能要等一个月左右。” “没事顾叔叔,我能等,晚上就让我爸来付定金,只不过……”她狡黠的笑笑,“我能不能提个小小的要求?” 顾学章总觉着,这姑娘和小绿真莫名的相似,都是古灵精怪的类型,不知道她又有啥鬼点子。 “我想把包稍微改小一点,只有原来的一半大。” “嗯。”这好办,还能省点皮革呢。 “包带改成两根,不要这个长长的,做短一点,刚好到肩,细一点儿,精致些……” 顾学章:“……” 虽然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可这要求也太多了吧,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分明是无数个! 当然,还没完,姚安娜不好意思的笑笑,“再给做一个包盖儿,也不需要拉链,只安装一个带磁性的吸铁石上去,一吸就能把包盖儿合拢。” 顾学章:“……”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还,还有吗?” “暂时就想到这么多,叔叔你能帮帮忙吗?到时候我每个给你们一百块怎么样?” 每个一百,一百个就是一万块,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顾学章岂止是心动,简直是十分心动,非常心动!但——“这么大的单,你能做主吗?要不让你爸……” “顾叔叔放心,小绿真知道我爸爸的,他人很好,也尊重我的意见,我一定能说服他的。”都说虎父无犬女,姚家父女俩都是做生意的奇才,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姚父能做到阳城市百货公司销售经理,他手把手亲自教导,给钱给摊位给人脉栽培起来的闺女,能差了去?以前,只是时代局限,不允许他们这类人的存在,现在嘛,农民都能脱离土地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代,欢迎一切有准备,有想法的能人! 自然,顾学章被她这股自信给吸引了,仿佛看到绿真长大的模样,“好。” 只不过他不是搞技术的,这么多要求他一时半会儿记不下来,让黄永贵和林巧珍两大技术骨干过来听听,看做不做得了。 黄永贵做了大半辈子皮革,对皮革的属性各方面都很熟悉,一听就明白过来,直截了当的问:“你要软皮的还是硬皮的?” “软的。” “包的形状要方的还是圆的?四个角要钝的还是尖的?包盖呢?”一堆问题,把看似简单的一个包给描述得仔仔细细,姚安娜只顾着说她的设想,没想到具体下来还有这么多细节,这可难住了。 “我,对不起,我还没想好,我能先回去想想吗?” 黄永贵笑眯眯的,很老练的点点头,“行,三天内给我们答复,最好是带上你自己画的图纸,画出来咱们留作凭证。”省得做出来后你们不满意,反悔扯皮什么的他又不是没见过。那还是国家单位跟老厂呢,现在的私人业主哪有国家单位那么好的信誉。 虽然她说她跟少东家小绿真是朋友,可在商言商,这个“恶人”就让他来做吧。 林巧珍也明白过来,紧接着说:“到时我们先照着你的图纸做两个样品出来,你们看了合适再说,不合适咱们改,改到你们满意为止。” 姚安娜再是商业奇才,那也是个二十岁的涉世未深的女孩,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牵着鼻子走,走到最后发现林巧珍甩出一个要求——“这款新样式的包包,后期如果你们不再拿货的话,我们能自己做来卖给别人吗?” “能……吧。”她咬着嘴唇,不知道会不会说错话。 “行,那你回去跟你爸爸商量吧。” 姚安娜心神不属的走了,也没想起来给绿真打个招呼。 就是丽芝和菲菲,也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告辞回家了。这年头绝大部分人家还是不好过的,孩子们上别人家玩儿都知道不能蹭吃蹭喝,差不多就回家。 当然,高玉强和王玉明是不讲究这些的,他们可是一家人。 好消息是,没多久,罗德胜居然提前从东北赶回来了,他神色憔悴,带着满脸的失望,似乎是什么东西丢失的遗憾。但崔家的皮包在东北非常好卖,销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大,一百六十多个包居然三天时间不到就给卖光了!与他同去的老乡都被惊呆了,这是啥速度? 这说明啥? 东北银可真有钱呐! 一百多的东西在广东都不一定有几个人买呢,在阳城也是因为背靠阳城煤矿才稍微富足一些,可东北银?他们居然眼睛不眨的说买就买! 那豪爽,那大方,甚至有人一买买七个八个,送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 对崔家这群土老帽来说,这可真是长了见识!除了顾学章,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没去过东北,甚至因为信息闭塞,他们以为东北都是北大荒一样的地方,冰天雪地,土地贫瘠,民风彪悍。可事实是,这片神奇的黑土地是新中国的粮仓,全国主粮产量最高的地区! 不仅如此,它的矿产资源异常丰富,煤炭石油产量都是全国之最。罗德胜又专捡厂矿区卖,可不就一抢而空嘛? 他这次回来,又贩回一批东北药材,自个儿没时间卖了,一到省城就转手给药材商人,他一个来回就赚了大几千,再次加码,这次直接预定二百只皮包。 幸好上次自他离开后厂子就没停过,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多存货了,肯定优先给他出。 皮革厂这一次,一次性进账一万六千元,崔绿真又得了二百块的奖励金。 富婆的小金库+200√。 崔绿真看着院里被人刨棺鞭尸的大花生,一个个白白的肚子被人剥开,拿走了里头穿着红色衣服的白胖子,花生苗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还有靠墙的葡萄架,因为她的灵力,本该来年八九月份才会成熟的葡萄们,现在居然也挂起一串串淡红色的果子来。这是爸爸整院子的时候栽的,说妈妈和她都爱吃,期盼着多施点肥的话明年就能吃了,谁知今年就结果子,可把大家伙惊喜坏了。 当然,惊大于喜。 每一样作物都有它固定的农时和节气,老崔家风水再好,也不能这么逆行倒施吧?秋天开花结葡萄,怪怪的。 顾老太闹着要把它铲出去,觉着这样的反季节水果是不祥的征兆,说不定对儿子一家不好,会带来厄运呢。这一家子五口人,可谁都不能有闪失! 要不是顾学章拉着她,崔绿真这位努力表达爱意的葡萄好朋友,就要死翘翘啦! 而她费尽心思保护下来的好朋友,此时居然被高玉强摘走了三串,还是颜色最紫的,已经快能吃的!小葡萄每天都会向她报告生长情况,今天果子长大一圈啦,明天变红啦,后天紫啦,它一定要把自己努力生出来的果实贡献给小绿真,谁知却让这俩臭小子捷足先登! 小葡萄哭得死去活来,闹着它再也不结果,再也不要跟臭人类做朋友啦! 这还得了,小地精气炸! “高玉强你个臭小子,大臭屁小子,居然摘了我的葡萄!你……咳咳咳……”太生气,都给她吼岔气儿啦。 高玉强自知再待下去小命不保,撒腿就往外头跑,几个大人围追堵截都留不住那种。 “绿真别气啊,等着,姨妈今儿逮他来给你赔礼道歉,揍不死他。”高元珍气得咬牙切齿,这儿子她是越来越看不顺眼了,别人家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可依然贼听话,书念得贼好,她给了他那么好的条件,要啥有啥,他却不好好念书,天天给她闯祸! 小王八羔子! 王满银躲在一边,摸了摸鼻子,骂谁呢。 哒哒哒,矮矮的小明明跑过来,“给,姐姐,吃。” 他跟高玉强刚好相反,说话没他那么溜。只见他笨拙的踮起脚尖,捧起几个被摘剩下的绿葡萄……红的和紫的都让他们吃光了,剩下酸不拉几的孝敬她。 酸也就罢了,关键还是从地上捡起来的,不知怎么沾了青黑色的鸡粪……呜呜呜!小地精被气哭啦! 气炸气哭气死啦! 这一晚,虽然饭菜很好吃,奶奶做的全是她爱吃的,可小地精胃口不好,只吃下小小的两大碗,只是跟爸爸一样多而已啦。饭碗一放下,她就忙去伺候满院子的植物,把花生苗埋进土里,补偿性的给它们输点灵力,再给葡萄架洗个澡,安抚好小葡萄,让她不要再哭唧唧。 “小葡萄乖啊,明天给你施肥,又能结果子啦。” “呜呜,人家哭哭不是因为不能结果子,是他偷了我专门为你结的果子,这是人家为你结的呀,是给你的礼物呀……”一把娇嫩可爱的声音说。 小地精的心都给可爱化了,虽然只是三串葡萄,也没把树扯坏,可她也心疼呀。 “哟,又哭鼻子呐?” “装可爱,不要脸!” 两把清亮而冷静的女声,不爽的说。 崔绿真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牛屎沟搬来的栗子树,她怕家里没人照顾它们,在征求过它们意见后,给搬来了。牛卵树和翡翠兰不愿背井离乡,继续留在崔家大院子里。 “栗子树姐姐,你们不要生小葡萄的气好不好?” 栗子树:“……” “栗子树姐姐,你们要施肥吗?明天我帮你们一起施吧。” 栗子树:“……”咽口口水,不争气的要求,“我们不要喝跟那个娇嗲嗲的葡萄精一样的粪水,你看着办吧。” 崔绿真赶紧点头,好好好,只要你们不生气就好。 堂堂一枚小地精,居然就像一只小舔狗,舔完这个舔那个,谁都可以生气,就是她的植物朋友们不能生气。 她的院子里现在植物种类可多啦,除了时常互相争宠打击对方的栗子树和葡萄架,还有两丛芭蕉,已经有院墙高啦。嫩绿的薄薄的大叶子伸在墙头上,经常踮着脚往外看,天热的时候绿真把藤椅搬到芭蕉树下,它们还会替她遮阳,跟公主出街似的,仪式感十足。 嗯,除此之外,还有一棵花椒树,因为奶奶喜欢闻它麻香麻香的味道,煮面的时候揪两粒放进去,那可开胃啦! 还有…… 还有好多呢,她相信,以后她的好朋友一定会越来越多哒! 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晚熟,同班同学已经开始议论谁谁长得帅,谁谁干部家庭出身的时候,她还在跟植物自说自话,像个幼稚孩童一般,永远长不大。 不止心理长不大,生理更显稚嫩。她们初中一年级已经有十几个女生来例假了,就是杨丽芝也来过初潮,菲菲胸前也“小荷只露尖尖角”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一样。 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讨论这些问题,你问问我,我看看你,可她永远属于插不上话那种。 唉!白白让她长个大高个儿!这就叫傻大个叭。 “叹啥气呢?”崔老太摸了摸她凉凉的耳朵,“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 虽然天还没黑,可夜风还是挺凉的。 崔老太见她不太开心的样子,以为是生着气晚饭没吃好,“乖,奶奶给你做鱼肉丸,补补。” 她不用劝她别生气,不用教她大度,因为这本身就是个大度孩子,老太太只需要用美食喂饱她就行。 鱼肉丸子是幺妹在广州吃过的美食,回来后一直念叨,可惜买不到鱼,一直做不了。最近苏家沟的鱼上市,崔老太几乎是每天买两条,煎煮烹炸清蒸红烧糖醋换着法的做,对于鱼丸的做法早就信手拈来。 只见她在灯下熟练的剔下鱼肉,幺妹怕鱼刺戳到奶奶,自告奋勇帮忙剔鱼刺,剔干净后剁成肉泥,打鸡蛋和面粉姜末调匀,捏成小团子下油锅一炸,香喷喷的鱼丸就出锅啦! 蘸上友娣姐姐临走前亲手调制好的黄金配比独门秘方蘸料,简直不要太美!她一口气吃下十几个,肚子才算饱饱的,能睡觉了。 而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高玉强还没回来。 一开始,包括高元珍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王八崽子是跑出去避难去了,心里不以为然,反正他饿不住会回来的,到时候可劲揍。可直到天都黑了,众人吹了两个小时散牛,吃过两轮宵夜,他还是没回来。 这下,高元珍有点着急了。 村里到处都是河啊池的,天黑掉下去咋整? 156 156 高玉强虽然会凫水,可那是在李家沟的小河里,环境熟悉,村里大人也在旁边摇旗呐喊。可苏家沟的水池坝塘他还没下去过,天又黑着……高元珍急得不行,“你们先休息,我出去找找。” 这时候,她心里只有两个想法:找到他,揍死他。 黄柔怕她揍太狠,弄伤了孩子,赶紧给丈夫使眼色。顾学章道:“我去吧,你路不熟。” 高玉强年纪说小不小,基本的人话能听懂,可又处于“我能听懂我就是不干”的状态,平时家里也三令五申不让他天黑出门,可他照样玩到快睡觉才回家,说不定又是跑谁家里呢。 这丢人现眼的,姨妈家这么多好吃的他不吃,跑人家里讨饭!高元珍咬牙切齿,打上手电筒就出门了。 王满银正跟崔家兄弟几个喝酒,醉得神志不清了,也赶紧踉跄着爬起来,“我,我去找……” 男人女人们再坐不住,提上煤油灯,拿上手电筒纷纷出门。 崔老太带着几个孩子在家,心里颇为懊恼,早知道就不说他了,臭小子没看出来脾气还挺大,毕竟不是自家孩子,要是崔家的,老太太才不去找呢,大人说他两句还不得了,离家出走是吧?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啥毛病啊这是,幸好她老崔家没有,不然揍也给揍死啦。 当然,也就是这么想想罢了,心里着急的。谁家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她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但愿快点找到他,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毕竟是来做客的,阿柔和绿真心里也不好受。 崔绿真用灵力感受一下,臭小子还在这附近呢,倒是不急着出去。她去厨房,把剩下的鱼肉泥搓成丸子炸好,沥干香油,用竹篾篮子盛着,明天早饭可以煮面条,喷香! “姐。” “姐你来一下。” 崔绿真一看,厨房外窗子边爬着的黑影不正是闹得大人们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 高玉强气喘得呼呼的,压抑着兴奋,小声道:“姐你快来一下,我告你个惊天爆炸消息。” “哼,不听。” “不是,姐这次是真的,我没骗你,你快出来一下。” 顾家的厨房是靠着院墙盖的,在院墙上开了道窗户,玻璃窗上贴着窗花,从里头能看见外头村里人经过,但外头却看不见里头。同时也用钢筋焊了几根防盗条,防止不懂事的小孩乱爬。 所以,他只能隔着铁窗咋呼,急得猴子似的抓耳挠腮。 崔绿真“哼”一声,“不感兴趣。” “有人要去你们村偷东西呢!”高玉强的声音,大了两分。 “啥”崔绿真把漏勺放下,不情不愿递出去一个鱼肉丸子,“偷啥,谁啊,你咋知道的?” 高玉强“刺溜”一声将丸子狼吞虎咽,“你咋不问问是哪儿?” 崔绿真很想翻个白眼,她们村当然是牛屎沟呀,虽然房子盖在这儿,可她对苏家沟没啥归属感,不会说“我们村叭叭叭”,只会说“苏家沟”。 一只黑漆漆的小脏手伸进来,死乞白赖的说:“姐,再给我吃两个,我就告诉你。” 崔绿真又递两个出去,心道:你妈你爸还有三分钟到达战场,可怜的娃,你就吃吧。 原来,高玉强跑出去外头溜达的时候,正巧溜达到一个破旧的农家院外头,墙上的野草都半米高了,他以为是没人住的,对着墙根就是一泡尿。谁知正冲着,忽然听见墙里头居然有人说话。 一群人,不止说话,还又唱又跳。他踩着石头爬到墙头上,看见里头七八个青年戴着他爸那样的蛤蟆镜,穿着他爸那样的花衬衫,他爸那一身行头可是在火车站守了三个月才凑齐的,他们居然人手一份 高玉强发挥他的猴子属性,趴墙头上看了好久,看着他们喝起一瓶瓶玻璃瓶装的啤酒,吃了四五斤香喷喷的猪头肉猪舌头,没一会儿还有两个姐姐过来跟他们搂搂抱抱的跳流氓舞,他虽然不太懂,但就喜欢看热闹,骑在墙头上看了大半晌。 他跑出来逃难,没吃东西,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再闻着他们香喷喷的卤肉,他那口水都快滴人家院里去嘞!正准备回家去,忽然听见他们操着大河口本地方言,从哪个倒爷有钱,哪个女人漂亮说到牛屎沟出了一种黑油。 牛屎沟 高玉强耳朵一竖,这不是小姨家吗!就是姐姐家呀!他的肚子立马就不饿了! 几个年轻人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他只听出来“偷黑油”几个字,其他的要么含糊不清,要么就是男男女女他不懂的事儿。可这也足够了,跑回家来赶紧向姐姐汇报。 崔绿真听得一头雾水,看他满眼期待像摇尾邀功的小橘子,愈发莫名其妙,“你别高兴太早,我都不知道是啥事。” “肯定大事儿啊姐,偷你们村东西嘞!他们好几个人嘞,你们肯定抓不住他们,需要我帮忙吗?只要你答应我别再生气,我就去帮忙,我打得他们落花流……哎哟!” 他话未说完,夹着屁股一蹦三丈高。 “你打谁落花流水呢高玉强,胆儿肥了是吧?敢离家出走了呢啊,老娘今儿就揍死你!”高元珍急得满嘴冒泡,却发现她儿子在厨房外扒着偷鱼丸吃,一颗心落回肚子的同时,火气也“蹭蹭蹭”直往上冒。 高玉强夹着疼得火烧火燎的屁股蛋跑,她大脚“咚咚咚”在后头追,孩子的鬼哭狼嚎和女人的河东狮吼顿时间响彻整个苏家沟。 所有人提着的气都放下来了,倒也不劝,谁心里都觉着,这熊孩子该打,该往死里打,最好是一次性把他揍到记一辈子才好。 “哎呀妈别打我了,我立功了,我听见有流氓要干坏事嘞!” “我呸你个王八羔子,你立你娘的功,老子……” “妈你听我说是真的,不信你问我姐,问我姐我瞎说没……哎呀呀呀,疼死了妈……” 高元珍才不信他立什么狗屁功呢,再说了要真有流氓要干坏事关他小屁孩啥事,那是公安负责的。想到他又是为了逃避惩罚而想出来的鬼点子,她更气了,打打打。 这一晚,高玉强被打得屁股上全是一条一条的红印子,耳朵骨头都快被拧断了,他以后要成了耙耳朵,他妈一定会后悔的,哼! 所有人都没把他的话当真,倒是崔绿真,心里琢磨着不对劲,那些流氓都是不好好干活的青年,以前在大集体还能混口饭吃,现在出来后干啥的都有,手里有点门道,他们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可,牛屎沟有什么黑油呢?谁家的?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关键是,黑油是什么东西?但瞌睡实在是太困了,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说不定还是他听岔了呢,很快就睡着了。 当然,睡到十一点多,高玉强那不要脸的臭猴子又跑来了,死乞白赖要跟她一个房间,说喜欢她的大床大窗户。 第二天是星期一,她抽空出去把两百块奖励金存自己户头上,看着“唰唰唰”增长的数字,整个人神清气爽。 吃东西能让她快乐,存钱也一样。 多了几个大单子,还收到不少的定金,大家伙心情跟她一样好,效率也是杠杠的。只是最近吧,顾学章的心情却不大好,连续两天下班回家都是黑着脸,本来又来找他的姚安娜给吓得吐舌头。 “绿真,你爸爸怎么啦?你能不能劝劝他别生气,我爸爸真不是故意不来的,他是昨晚临时被单位通知去书城开会的。” 崔绿真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我爸爸不是生你爸爸的气,他是嗯……我也不知道生谁的气。” 其他人自然也发现他的情绪了,只是谁也不敢问,只有黄柔在两个人睡觉的时候问了几句,可他皱着眉发两句牢骚,又不说了。倒是第二天下午,他手底下的得力助手来家里给他送文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听见顾学章愁眉苦脸的说,“让我去哪儿买那么多油?” “是啊,每个市从省石油总公司买油都是有数的,咱们人口数是上来了,汽车也多了几辆,可……”总公司不卖,他们就没办法。 不止开汽车的汽油快用完了,就是老百姓点灯的煤油也快没了,物资局采购不到油,就分配不下去,供销社已经在销量供应了。许多山高路远的村子,村民们走了几个小时山路来到供销社排两个小时的队,结果告诉他们今天的煤油配额已经用完了?大家虽不敢怎么着,可骂骂咧咧总是有的。 不通电的地方,没有煤油,那天黑了怎么办?不是让人摸黑上炕嘛?山里喂个牲口啥的,没有煤油灯,牲口让人牵走了都不知道嘞! 供销系统跟物资局反应,物资局从上到下都在给他哭穷,党委书记扔下一句“你自己想办法”就走了,他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况且,最近阳城市又在创什么“中华煤都”的荣誉称号,评审组和督察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一会儿是市里的,一会儿又是省里的,每天都有可能遇到搞民调的工作组。 万一搞民调的问到老百姓怎么办?你连煤油灯都点不起了,还创啥煤都呢?开玩笑吧你! 两个人,一面吃饭,一面诉苦。 部下给他出主意,“顾局,要不咱们上省公司求求去?” “怎么求?”顾学章把眉毛一抬,“我昨天都给去过两个电话了,只打到公司经理那儿,还是给老子打马虎眼呢,惹急了老子打他们党委书记那儿,不行老子打省委书记!” 崔绿真听得好笑,爸爸能知道省委书记电话不?看来,爸爸也是会吹牛皮的哟。 小刘却小声道:“顾局您还没看出来,这事找省委书记也没用。我哥们在邻市,他们局里可不缺油,咱们是上个月中旬递交的配额申请对吧?他们下旬才交的都有,这……” 他小心的咽了口唾沫,知道这位领导不爱听,可还是不得不说,“他们给省公司送了东西,事情就好办,配额要多少有多少,咱们这边就是正常份额都拿不着,你说气人不气人?” 顾学章夹菜的筷子一顿,“他们送了啥?” 小刘眼睛一亮,以为他也想有捷径,忙道:“听说是几张去北京的飞机票,请省公司经理级以上的领导去北京吃烤鸭呢!” 崔绿真在旁边写作业,不愿回房间写,因为呀,她想听八卦。 听到这儿,小富婆地精也忍不住偷偷咋舌,去北京的飞机票,那得多贵呐!她们去广州,只是坐火车都要二百多,北京那么远,还是天上飞的,那简直都贵得她不敢想象了! 顾学章“啪”一声,重重地放下筷子,“胡闹!”脸色铁青。 小刘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对对对,我也觉着他们胡闹呢,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顾局您一身正气,肯定看不上这些伎俩。” 顾学章现在已经学会收敛他的愤世嫉俗了,平静一下呼吸,“快吃吧,趁天没黑,待会儿骑车不安全。”他的怒火只能压抑下来,压抑在心里。 失望,愤怒,无力,压抑着他这颗军人的心脏,社会发展了,人的脑子活了,可以前没有的,不敢出现的鬼魅伎俩,现在都纷纷冒出头了。 以前,送礼走后门那是耻辱,是极其丢脸的事,谁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可现在?张扬得整个系统都知道了,仿佛这是一件光荣得不得了的事,反倒是他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的成了异类,连下属都觉着他傻了巴几的。 呵。 忽然,眼前多了一个瓷白的茶杯,里头是棕红色的浓浓的茶叶水,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正捧着,“爸爸,你喝点茶水解解酒吧。” 顾学章其实没喝多少酒,晚上还要加班,他不敢误事。可闺女的好意,他甘之如饴。 热乎乎的茶水下肚,人也清醒了一些,只是情绪还是低沉。 “爸爸,你们买不到油了吗?” “嗯,听见了?”不用她回答,他看了看她的作业本,“功课做完就去睡吧,明儿早上我出门早,你多睡会儿,让大伯送你怎么样?”从小接送她习惯了,虽然她已经会骑自行车,可顾学章还是习惯每天等着接送她。 哪怕她要自个儿骑,他也跟在旁边,跟她说说话,讨论一下今天的早报,议论一下国内外重大时事。很多时候,她的思维跟普通人都不一样,总是会冒出些不同的见解,甚至奇思妙想,曾无数次启发到他。 跟崔绿真聊天,是一种享受。 顾学章叹口气,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大人,“咱们国家才摘下贫油国的帽子,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又没油了吗?” 崔绿真歪了歪脑袋,“是开采条件还不成熟,赶不上群众需求吗?” “不是。” “那是什么呀爸爸?” 顾学章看向院子里喂鸡的崔老太,一把玉米粒撒下去,三只小母鸡“咯咯咯”叫着,吃得欢快极了。这是牛屎沟拿来给他们下蛋吃的,本来阿柔不愿养鸡,觉着没时间照管。可两边老太太都说孕妇不能却营养,花钱买来还不一定新鲜,就家里养着让它一天下一天吃,既营养又健康! 阿柔也没时间照管,就早上出门的时候喂一顿,白天放院里散养,晚上下班回来再喂一顿,一日两餐。对它们来说,玉米粒是难得的美食,平时都是菜叶子混着糠皮,几个孩子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挖点蚯蚓来补充一下蛋白质。 吃玉米粒,是高级享受。 可惜,这样的高级享受,却是限量供应的,俗称计划经济。宏观调配主宰市场,总是会忽略市场变化规律,赶不上最新的供求变化,其实是制约了整个国家经济的发展。就像种地,以前的农民没有选择种什么的权利,作为最懂土地的人反而要受一批没种过地,只会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人的指使,积极性从何而来? 现在,市场受宏观调配所束缚,人民生活得不到满足,国家挣不到钱,其实是双面的损失。 崔绿真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社会在变革,经济体制是否也需要适应这种变革,做出相应的调整?” 顾学章一愣,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话,“可还能怎么变,经济是一个国家的基础,经济体制变了,那国家性质还不得也……”啥都由市场说了算,像美国一样,那还叫社会主义国家吗? 要知道,当什么都由市场说了算的时候,牛奶宁愿倒掉也不会给老百姓喝的! “可是,有没有这样一种体制,就是以国家宏观调控为主的同时,适当的尊重市场规律呢?” 顾学章又是一愣,对啊,他怎么只能想到非黑即白,却想不到黑和白之间,还有一片叫“灰”的地方?当即,他拿出信签纸,吸饱了墨汁儿的钢笔“唰唰唰”划在纸上,没一会儿,一封建议信就成型了。 他不是妻子那样的专职文人,不用斟词酌句,怎么简单明了怎么来,几句话就能建议清楚的事,才不要用什么排比比喻呢! 崔绿真拿过来看了看,竖起大拇指,“爸爸你啥时候寄出去?” “明天吧,今晚先想想怎么调配煤油,这黑色的金子啊……” 崔绿真一愣,“黑色的金子?煤油不是淡黄色的吗?” 顾学章被她的较真精神逗笑了,靠在椅子靠背上,仰着上半身,整个人是难得的放松:“哈哈哈,傻丫头,煤油也是石油蒸馏分离出来的产品呀,你忘了?” 崔绿真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以前是知道的,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但下一秒,她忽然灵机一动,莫非高玉强说的“黑油”也是煤油? 或者石油? 不然有啥好偷的?猪油是白色的,清油是亮黄色,日常生活中能叫“油”的东西,可没黑色的。 她觉着,她好像,应该,大概,能帮爸爸个大忙啦! 当然,作为一只成熟稳重的小地精,她才不会在事情没搞清楚前咋咋呼呼让爸爸白高兴一场呢。 晚上,她把高玉强叫来,让他再去那晚听墙角的地方去听听,看那伙流氓有没有再说啥。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高玉强双腿并拢,挺胸收腹,敬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 这小子的交友能力非常强,来她们家做客几次就交到几个好朋友了,跟着他们沟里沟外的跑,在苏家沟已经是熟人面孔了。所以他去听人家墙根,别人也不会怀疑。 更何况,他才几岁,屁事不懂,即使被抓个正着,小流氓们也不会担心他,因为他听不懂,压根就不是啥威胁。 这不,他趿着姐姐的小破鞋子,哒哒哒跑到那晚的破院子外,听见那几个小流氓又在扭着脖子和腰杆,把身体扭曲成蚯蚓和蛇一般,三三两两搂着跳舞呢!他们身旁,是一台可以放磁带的录音机,他撇撇嘴,没我姐的漂亮! “怎么样黑子,想好没,干不干?”其中一个头发有点长的家伙问。 “你确定,牛屎沟真有黑油?”叫“黑子”的,是个又黑又瘦的竹竿儿,就是妈妈口里说的不好好吃饭导致营养不良的家伙。 高玉强再次撇撇嘴,都是一群不听妈妈话的人。他知道,“黑子”哥是苏家沟有名的大混混,爸爸跟他打过交道,说这狗日的不是好东西,没良心,以后能不来往就尽量别来往。今年姐姐家盖房子,本来其他村里人都同意给他们盖了,就这人拦着,说不把单价加到五百他就不让,除非推土机从他身上压过去。 此时,他眯着那双细长得狭小的眼睛,带着凶光看着周围几个小弟。小弟们都害怕的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确定,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他们家就是牛屎沟的,都已经跟他爸回去看过好几次了,他们心大着呢,想要自个儿独吞……切,也不想想,要真是黑油,是他们能吞下的?” 在外头拿着钱和票都买不到的金疙瘩,他们想要独吞,真是不自量力! 黑子“嘿嘿”冷笑两声,“吞下?就他们?”他不知啥时候揪了跟牛筋草,咬在嘴里,恶狠狠地聊吧两下,“有说具体位置没?多不多?” “听说是在他们村口的坝塘尾巴上,这几个月河水都是黑的嘞,把水面盖得严丝合缝,油乎乎的……那得流出来多少黑油哇,想想就怪心疼的,这群乡巴佬,山猪吃不来细糠!”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牛屎沟的农民可不就是一群山猪嘛!放着这么值钱的东西不知道用,还苦哈哈种西瓜,种豌豆,能种出金子来? 断墙外有两棵高大的桉树,枝繁叶茂,高玉强又静静地躲在桉树叶子里听了会儿,没听出他们要啥时候动手,眼见着就要散伙了,他赶紧“刺溜”滑下去,夹着红肿的屁股蛋儿往顾家跑。 “姐,我听到啦!是真的有黑油,就在你们村坝尾。” 他跑得气喘吁吁,崔绿真赏他一颗鱼丸,“你没听错?” “绝对没错,我用我的人格发誓。” 崔绿真“噗嗤”一声乐了,你有啥人格呀你,你就是只臭猴子!不过,她更奇怪了,坝尾有黑油?她对这一带的水土非常熟悉,没听说哪儿有油啊。 不过,石油储存在地底下一两千米的地方,如果真有的话,她的地精灵力也探测不到,地下三十米就是她的灵力极限了。 不行,得看看去。 为了“眼见为实”,第二天上午,崔绿真逃学了。背着书包出门,嘴里叼着个嫩嫩的玉米棒子,手里还夹着一把雨伞,“奶,我走了啊。” “别忘记带伞,我昨儿腰疼,今天肯定会下雨。”老人的腰腿骨关节就是最准的天气预报。 “好嘞,拿上了,奶快回去吧。”出了大门,眼见着奶奶转回去,把门关上,她跑到公共汽车招呼站,等着汽车经过的时候,菲菲已经给她占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绿真,这儿。” 幺妹却不上车,给她扔了个纸团子,“拜托你了啊,菲菲。” 她让菲菲帮她请个病假,就说她头疼,如果下午能好就去上课,好不了得明天才去学校。反正她学习好,父母声誉也好,老师绝对想不到她是装病的。 就连顾学章和黄柔也不知道她逃学了。 自从奶奶去给他们做饭后,崔绿真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牛屎沟了。此时的村落,跟大河口是完全不一样的安静,没有炊烟袅袅,没有黄牛哞哞,更没有拖拉机和自行车的声音。 整个村子,安静得就像世外桃源。 “姐,你们坝塘在那儿,咱们看看去?”高玉强知道她要来一探究竟,今儿一早就不上学了,崔奶奶给他背上书包送出门,他转头就跑半路等姐姐来了。 逃学,还是要有伴儿,才有仪式感。 与村里的安静不一样,坝尾一带,有好几个人呢。水面确实有一层黑漆漆油乎乎的东西糊着,像一层薄膜似的,虽然闻不见熟悉的煤油灯气味,可直觉告诉她,不简单。 “幺妹,崔幺妹!”有人远远的认出她,喊叫起来。 那是一把粗糙的,让人不那么舒服的男人嗓音。崔绿真十分,非常的不想理他。 高玉强可是最强护花使者,他双手叉腰,“谁啊你,没看见我姐不想理你吗?”眨眼玩意儿! 杨爱生被他臊得面红耳赤,“我……我……我跟你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对,我弟跟你姐叫青梅竹马,你哪儿来的野小子,滚一边儿去。”另一个满脸油污的男人白了高玉强一眼,那一个胖胖的猪头像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 高玉强虽然不知道“青梅竹马”啥意思,可他最会看姐姐脸色,“你要不要脸啊,我姐不喜欢你,非常讨厌你,你有点聊行不?别老一天盯着我姐看,我姐脸上有钱还是怎么着?” 这下,周围几个大人都笑了。他不说还好,一说大家都发现,自从这小姑娘出现,样爱生的眼睛还真就没眨过。 可,虽然他们都是杨发财的狐朋狗友,也都不是啥好鸟,可崔绿真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豆芽菜傻大个,上下一样粗的水桶,这有啥看头?样爱生是不是有病? 要想也想个女孩子吧,这种连女孩都算不上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崔绿真不知道,十二岁的她,居然被一群混子给嫌弃了。 杨爱生被笑得难堪极了,也不敢再目不转睛的看,而是转为偷看。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偷偷瞥一眼,赶紧低下头,又再瞥一眼…… 崔绿真挺烦他的。说坏吧,他好像也没干过中的称得上“坏”的事儿,也没真欺负过她,反倒是杨爱卫揪过她衣领子,弄破了她脖子。可说好吧,他又总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她看。 从小就让她觉着不自在。她听妈妈的话,小心着他,他去的地方她都不去,反正能避则避,就是不小心遇到也不给他好脸色。 不过,趁着高玉强跟他们打嘴仗的工夫,她用灵力测探过,这真是的石油!千真万确的石油! 而且,在地下二十多米的地方,她还探测到另一波更猛更多的即将破土而出的力量,仿佛火山即将喷发的岩浆,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股力量,不属于河水的力量,她在很早的时候,好像就是捡到河蚌那一年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探个究竟。现在,两股力量不谋而合,在她记忆深处汇合为一股,她确信,就是她曾经感受过的。 原来,这顾石油她三岁半的时候就发现了呀! 只怪以前灵力太低,超过三米的深度就探测不到了。 要是能早点发现的话,它就不会渗漏出来,不会漂到水里,污染的水源……唉!她知道,在太平洋上曾经发生过几次非常严重的石油泄露世故,当时的水质、鱼虾、水草无一例外都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水,不能再喝,不能再洗菜洗衣服洗澡……她们小时候的乐园,难道就要毁了吗? 崔绿真不无伤感的想,忽然,她脑海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冒出一句话——必须远离明火。 而杨发财嘴里还叼着根过滤嘴香烟,她吓得“啊”一声,“杨叔叔,这儿不能抽烟,很危险。” 胖乎乎的肥头大耳的杨发财回头,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表情,把烟头扔地上,用鞋踩灭。似乎是向她挑衅,或者证明他压根不把她放眼里,杨发财看着她放松下去的表情,又猖狂的拿出一根烟,擦起火柴,“卡擦”点燃了。 崔绿真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善良的小地精,忽然恶劣的想,要是忽然给他脚底下点燃就好了,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水火无情。 水里的火,更是冷酷无情又残忍。 忽然,就这么一瞬间的想法,一阵风吹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杨发财嘴里的烟“轰”一声,火焰窜得老高,黄色的火苗迅速把他的纸烟一卷而尽。往死里香喷喷烟雾缭绕的东西,忽然像撒了汽油一般,迅速燃烧起来。 很快,火苗窜到了他的鼻子上,脸上。 痛得他“啊”一声,下意识就要往旁边的水里跳,幸好杨爱生拽住他,将他远远的拖离了河边,一面拖一面用衣服给他打灭脸上的火。 然而,已经晚了,肥头大耳的杨发财成了一只烧焦的猪头,一张脸烧得焦黑焦黑的,胡子眉毛甚至鼻毛都没了,就连头发也被烧了大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味。 也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杨发财啊,活活让自己一根烟烧成了大猪头!一张大脸不仅黑,还红,虽然杨爱生扑灭及时,可火焰的高温已经严重灼伤了他的皮肤。 会不会毁容,就看他的恢复情况了。 崔绿真心里得意洋洋,面上还假模假样的说:“看吧杨叔叔,我就说你不能抽烟,因为正对着风口,会把火苗吹……” “闭嘴!”杨发财现在哪还有心思听她马后炮,他又怕又疼,怕自个儿毁容再也找不着老婆,又疼得硫酸泼脸上似的,也顾不上今儿来踩点的事了,赶紧跑回家用清水洗去。 可这把“鬼火”也太邪门了,凉水洗上去不凉快不说,还愈发的灼热,刚才那火苗烤猪头的焦味又扑面而来。他虽然没啥文化,可知道烧伤不是小事,不能随便胡乱处理,搞不好会毁容甚至丢掉小命的。以前公社有户人家就是帮隔壁邻居救火的时候,被火苗灼烧到,将衣服烧着了,黏在皮肤上脱不下去。 反正,等大家七手八脚帮他扯开衣服的时候,全身皮肤已经大面积烧伤。本来,大家也没重视,心想顶多涂点烫伤膏就好了,谁知住院的时候水泡感染,死了。 这件事,让全公社的人第一次认识到,烧伤真的可能会要人命的! 杨发财被吓得背上冒冷汗,赶紧的跑出家门,让两个儿子送他上医院,一秒也不能耽搁。而他的狐朋狗友们,见他啥事都没说清楚就跑了,留在村里也没意思,自然也跟着走了。 崔绿真松口气,对坝塘边不远处的大桉树说:“谢谢你们呀,桉树伯伯。” 她要赶紧回去告诉爸爸,他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啦! 157 157 听女儿说牛屎沟居然冒石油,顾学章第一反应是不信。倒不是觉着她说谎,“你看错了吧?” 毕竟,别说牛屎沟那样的穷乡僻壤不可能产石油,就是阳城市,乃至整个石兰省,也没有产油的地方。一个地区的地质结构都是稳定的,不可能突破这个极限。 况且,不说原油储藏深度,假设一切客观因素都不是问题,都能溢出来或者喷出来漂浮在水上,那得多大的储量啊?他总觉着,这想法像在做梦。 “没错,是真的。”崔绿真一脸严肃的说。 就是高玉强也在旁边拍着胸脯保证:“姨父我也看见了,是真的,黑漆漆一层糊在水面上,苍蝇都飞不下去一只。” 顾学章吃惊极了,“你们闻见油味儿没?” 高玉强和姐姐对视一眼,“我没,姐你闻见没?” “闻见了,很浓的。”这是对她小地精来说,人类闻不到是正常。 顾学章再三确认后,又听说杨发财跟他的狐朋狗友们,苏家沟有名的大混混“黑子”也蠢蠢欲动,至少两拨人打主意,哪怕最终确认不是石油,他也必须重视。 当天晚上,他难得的主动给徐志刚打电话,让县公安局明天一早派人去把坝塘附近围起来。毕竟,要真是石油的话,必须提防一切火星。 到时燃烧起来可不止是一个坝塘的事儿,牛屎沟,甚至整个大河口都会被炸得天翻地覆!徐志刚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挂掉电话后再睡不着,赶紧给市公安局去电话,报告严重性。 市局也非常重视,当即让他带着一切能抽调出来的人手,先去将漏油地围起来,市局报告市委,连夜从民政、机械厂等部门抽调抽水机等物品。 顾学章在屋里踱了几步,总觉着夜长梦多,他得第一时间搞清楚,里头的到底是不是石油。犹豫再三,他还是拨通了郝顺东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保姆。 保姆听说他是找郝顺东的,非常意外。因为晚上能给郝家打电话的一般都是公务急事,都是打给郝书记的。 郝顺东听说他需要几个能勘探和检测石油的专业人士,又不能是省石油公司的,也不问为什么不要省公司的技术员,当即拍胸脯保证,“哥你等着,天亮就给你送到。” 他本身这么多年的“衙内”也不是白当的,有自己的关系和人脉,紧急打了几通电话,凌晨两点找到上海市石油公司的技术团队,对方答应第二天带着设备坐最早一趟飞机飞省城,他又把老父亲叫醒,要到两辆小汽车,两辆货车准备去接人。 且说徐志刚这头,他带人来到牛屎沟的时候,天是漆黑的,月亮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乌云背后,车子只能看到村口,为了不扰民,他们轻装简行,尽量放低动作。 谁知,蹑手蹑脚来到坝尾发现,还有几个人比他们还蹑手蹑脚,那踮着脚尖猫着腰走路的模样,警察的职业素养一瞬间就判断出来——贼! 这几个贼不是别人,正是“黑子”一伙人。他们啊,预谋了好几天,踩点后带上几根皮管子,十几只大大的汽油桶就来了。这年代石油可是国家战略计划物资,非常抢手,看外头排队都买不到的情形就知道,一斤得值不老少钱嘞!他们这一桶少说也是二百斤,偷一次要能偷一吨,那一辈子都有钱花啦! 几个毛贼越想越兴奋,眼里露出贪婪的光芒,成则吃穿不愁,败则……则……呸呸呸,怎么可能失败嘛! 忽然,只听十几声呵斥:“不许动!” 一群混子吓得两腿战战,借着出来的月光望去,只见不远处居然有十几条壮汉,打着手电筒直直的射在他们脸上,最,最关键的是,他们手里居然举着手枪! “枪……枪……”头发微微长的混子指着公安说不出话,只觉腿间一热,一股烫乎乎的,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来。 他们再是混子不成气候,也没被警察用枪指着过啊,万一枪走火了咋办?不是说好没人知道的吗,警察怎么会……难道是公安一早就在这附近蹲点了?他们其实一踏进牛屎沟的地界,就是进了公安的全套! 想到这个可能,谁还敢挣扎?就连带头大哥黑子也立马将汽油桶扔得远远的,双膝跪地,“同,同志,我们没干坏事,我们就,就是来……” “来干啥?黑灯瞎火看风景的吗?”徐志刚大声呵斥,命令所有人转过身去,双膝跪地,双手抱头,拷上手铐。 而把他们吓得尿裤子的手枪里,压根没有一枚子弹! “警察同志,我们真,真没……” “少废话!”带着管子和汽油桶,黑灯瞎火摸人家村里来,你说没打算干坏事?真把警察当傻子吗? “你们这是盗窃国家巨额资产,要坐牢的知道吗?”徐志刚甩了甩手心的汗,即使没偷成,那也是犯罪未遂,要被教育的。 每一个生产队和村寨有哪些混子,派出所那儿都有底呢。徐志刚以前在城关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黑子不是个东西,坐牢也活该,可跟着他这群都是半懂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刚刚初中毕业,又不用下乡,正巧今年又实行责任制,没有体力劳动的硬性要求,他们可不就成了“散兵游勇”。 平时在村里浪荡,公社和市区闲逛,贪点小便宜,说两句混账话,这都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公安也睁只眼闭只眼。要真跟着黑子偷了油,那可是大罪,要坐牢的! 这几个年轻人就完了。 徐志刚叹口气,恶狠狠骂了几句,养儿方知父母恩,他现在才能体会当年父母对他的期待。“你们爹娘养了你们,不是让你们来违法乱纪的,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几个年轻人一连声说“对不起”,说“知道错了”,“别抓我们”,甚至有个居然说他家里人已经给他说好一门亲事,要是坐牢的话他媳妇儿就跑了,他娘会被气死的。 公安们都被气笑了,你说活该不活该? 但好在他们认罪态度还不错,大半夜的也懒得送他们去派出所,就拿出笔记本,把所有人的名字信息记录下来,等明儿天亮再给他们带派出所去。 现在嘛,就陪着他们守水库呗。要说责任心吧,这几个年轻人还是有的,这不,刚看见一个公安大半夜烟瘾发,刚掏出纸烟和打火机,他们就提醒道:“同志,这可不能抽烟的!” 徐志刚回头,把眼一瞪,“小王干啥,忘了我说的?赶紧扔掉。” 其他人没想到,走得远远的都不能见火,原本蠢蠢欲动想要去远处过烟瘾的,都纷纷按捺下这种想法,心里还暗骂自己两声,呸! 对于这满坝的浮油,大家打心眼里还没重视起来,唯一想到的就是别玩火,不然会引发燃烧和爆炸,其他的谁也没多想……当然,也想不到。 还是顾学章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来到坝尾看了看。是石油没错了,而且,以他多年负责油气采购的经验来看,色亮,质纯,粘稠度极高,油质应该不错,至于其他的含硫量,耐不耐烧他就不知道了。 石油就跟地下水一样的性质,打井打到一定深度,就会有井水喷出来,而少部分地层压力大的石油也会这样。顾学章想起,他以前被困河底的时候,好像就隐约觉着水下不正常,像有一股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力量想要往上喷薄……没想到,居然是石油。 他最近正发愁没油可供老百姓使用的时候,居然就在自己村里发现了自个儿喷薄而出的优质石油?这是啥运气呀他! “小丫头,一定又是你自个儿发现的吧,还说是高玉强听见的。”他不信。 小福星最近咋越来越旺他了? 顾学章摸了摸下巴,心里隐隐有股得意,父亲的得意。 没一会儿,市里民政部门负责应急抢险的人员也来了,石兰省的人从来没遇到过石油飘在水面上的情景,都以为只要把这些漂浮的油抽走就行了,说不定还能把水分逼出去,白得几吨油嘞! 顾学章被他们异想天开的想法逗笑了,油的质量比水轻,密度又比水大,肯定是严丝合缝漂浮在水面上的,抽水机怎么抽?以抽水机那样的压力永远只能抽到底层的水! 更何况,这样黏稠的油卷进去,抽水机也别想要了。没一会儿,天亮了,陆陆续续有村民发现坝塘来了公安,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了。即使徐志刚让大家散开,有危险,可大家都不知道能有多危险,工分也不挣了,就在周围一圈守着。 张爱国跑过来跟顾学章拉家常。自从他以公社主任之尊接过生产队书记之职后,一路敲锣打鼓高歌猛进,全村老小不是秧西瓜苗就是在秧西瓜苗的路上,这几天又忙着给小麦追肥,坝塘里浮黑油的事儿大家都没放心上。倒是有几个孩子看见了,回家说过,可大家都没闻见气味,也就没当回事。 作为生产队书记,居然放任这么大的事不闻不问,是他的失职。 张爱国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事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忙问:“这石油,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顾学章摇摇头,“还不清楚,等市里领导来吧。” 张爱国更虚了,“不光县里的来,市里也要来啊?”这可难办了,刚开始还想着,公社就是他当家做主,县里来人他还能糊弄过去,可市里…… “那要不请省石油公司来化验看看?万一要是好的石油,咱牛屎沟说不定还能成第二个大庆嘞!”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顾学章冷冷的丟下一句,懒得搭理他,指导着徐志刚的人把坝尾围起来,拉起警戒线,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郝顺东才带着上海的专家赶到。 对其他大部分人来说,无论是省城公司还是上海公司,反正都是专业技术人员,人家十几号人搭上架子,采取油样,放试剂瓶里当场就做起实验来……村民们也看不懂,就是看个稀罕。 张爱国不想让社员们看见他被市领导劈头盖脸臭骂的模样,虎着脸把他们训斥一通,赶田里干活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化验结果出来了,是非常罕见的优质油。 专家们说了一堆专业名词,除了顾学章云里雾里能听懂几个,其他人都是听天书。唯一可以看出来的,是专家们很激动,很高兴,仿佛捡到宝了一样! 善于察言观色的张爱国,自然不可能错过,看来这些石油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可惜不是他第一个发现并上报的,得不到领导夸赞,不然他还能借势往县里走走。 而上报并处理及时的顾学章,自然又得了一顿好夸,这可是石兰省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现石油,还是储藏深度很浅的,据说储量非常巨大的石油!市里直接奖励他三百块钱! 当然,对于现在的顾家来说,三百块钱已经不算啥了。可在市里,三百块可是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收入,相当于一次性给他发了个巨额年终奖,别说处处跟他较劲的张爱国,就是其他村民,也羡慕得眼睛发红。 这奖金啊,本该是他们拿的! 明明是他们地界上冒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让顾家人独占呢? 当然,顾学章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奖金他没看眼里,他最主要的收获是跟上海石油公司签订了用油合同!在原来按人口配额的基础上,直接给他增加了五倍!市里有钱,老百姓也有两个闲钱,只要能给他油,他不愁卖不出去。 而且,听上海石油公司的意思是,他们想买牛屎沟下这块丰富的油地,以后进行开采。因为现在的全国各地的石油开采量不低,在没啥汽车飞机的年代,国内消耗量少,又无法出口,可以说是有点产能过剩的。 对于想要创收的阳城市政府来说,他们何时开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签合同,立马就能拿到一笔天文数字的开采费用,以后一旦对方开采,每年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费用、财政税收,以及给本地居民带来的就业收入……所以,赶在省石油公司反应过来之前,顾学章积极促成了双方的合作。 等省公司听到消息闻风而来的时候,油地已经“租”给别人了,他们气急败坏的质问顾学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他们,哪有自己省不上报,反倒便宜了外省人的道理?还有,凭啥阳城市以后的用油都从上海买?全省不是由他们统一调配的吗? 阳城市领导班子对财大气粗口出狂言的石油公司早就忍受够了,他们正愁找不到理由去外省买呢!哪怕成本高些,可配送效率高,配额也多,有了煤油,老百姓能点灯,有了汽柴油,小汽车能随便开,工厂能开工,经济效益不就唰唰唰的上来了? 所以,哪怕最后省石油公司又是给脸色又是冷嘲热讽,也无法改变双方自己跳过它,合作在一起的事实。 这不,接下来一个星期,上海的油就通过附近省份石油公司运过来了,附近不通电的村子,家家户户都打到了煤油,亮了万家灯火。因为这又是崔绿真创造的“奇迹”,顾学章直接将三百块奖金给了她,让她随便花。 这下,幺妹可高兴坏了,她抽出三块钱,出门走一个站,趁着天还没黑透,来到一所同样高大漂亮的三层小楼前。 “菲菲。” “哟,崔幺妹来了,菲菲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刘珍坐在院里,跟一群官太太们打麻将,小不点儿胡峥正在地上趴着玩玻璃珠。 几个女人回头打量崔绿真一眼,挤眉弄眼,嘻嘻哈哈,说啥“这就是你家胡厂长看好的准儿媳”,总觉着不怀好意。 这就是崔绿真站在不爱来胡家的原因。随着胡雪峰官越做越大,刘珍牌瘾也越来越大,围在她周围谄媚的太太团们也不断更新换代,可无论怎么换,都是大河口和市区的,都算爸爸妈妈的熟人。 从她们的眼里,她总是能看到她们对爸爸妈妈的羡慕嫉妒……以及把她和胡峻哥哥捆绑在一起。 她现在懂事啦,再也不说“要嫁给胡峻哥哥”的孩子话,她觉着哥哥就是哥哥,怎么能嫁给哥哥呢,这群阿姨好无聊哦。 正想着,菲菲从厨房里出来,她身上系着做饭穿的围裙,明显是刚伺候过一桌牌友吃吃喝喝。 崔绿真脆生生的说:“走,咱们去找丽芝玩。” 杨丽芝家的小卖部如火如荼,生意越来越火爆,这么说吧,杨美芝虽然名义上是在家办公,当着诗社出纳,可她一天十个小时都花在收钱找零上,出纳的活儿基本都是陈静帮她擦屁股。 因为这事,陈静已经跟杨老师说过几次,诗社现在拉到不少赞助,手里也有钱。这么多钱请一个专职出纳不过分,可她过分的是拿钱却不干活,把账目弄错好几次了。 每一次错的都不是小数目,而是少一个零的事儿! 要不是看在杨老师的面子上,从小又看着她长大,陈静都要发飙了。 此时也不例外,她们手牵着手来到三纺生活区,那个被封死的阳台已经明目张胆的打开了,露出里头五光十色,各种各样的商品,比供销社还齐全。 她摆放有序,每一类商品只摆一件,所以不占地方,其他摆放在后头库房里,客人要的时候她再去取出来。一排看过去,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崔绿真挑了几样,付了钱,这才问:“姐姐,丽芝不在吗?” 平时只要听到她们声音,丽芝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过来。 杨美芝指指她们家后面那栋楼,“跑那儿去了。” 菲菲奇怪的问,“她去干啥呀?”每天写完作业又吃过晚饭的时间,就是她们闺蜜三人团的玩乐时间,她居然跑别人家去了。 正好有个来给爸爸买香烟的小孩说,“当然是蔡明亮家看电视啊,我刚看见她了。” “电视”绿真和菲菲对视一眼,拔起大长腿就往蔡家跑。 这年代的电视机非常罕见,罕见到啥地步呢?一个街道办可能就只有一台,那还得是有钱的街道,有钱的人家,像苏家沟这类地方,连新来的两大富户顾家和胡家都没有嘞! 班上有干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已经在讨论电视机了,胡菲却还没见过,她边跑边问:“绿真你见过电视机吗?” “见过,几年前在我春晖姐姐的姨妈家,就是曹宝骏家。”现在想来,曹家可真不是一般有钱呀!那时候,哪怕是整个阳城市,见过电视机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他们家却能有一台! 看吧,过了这么多年,阳城市还是没有几台。 “是我们班曹宝骏吗?” “对,就白白的很好看那个男生,他好像就坐你斜后排的第三组?” 菲菲捂着嘴笑起来,曹宝骏可真是漂亮呀!细细白白的一点儿瑕疵也没有的皮肤,又大又双的眼睛炯炯有神,个子高高,不怎么爱说话,但脾气很好,她好几次忘记带墨水,都是吸他的用。 她只知道他脾气这么好的男孩一定是某个大干部家庭出身,没想到居然这么有钱!当然,那个年代就能用电视机的,可不止有钱,还得有权。 此时,蔡家的门开着,里头挤满了黑压压一片脑袋,以靠墙一台小小的银灰色铁盒子为中心呈放射状的扇形分布,名副其实的里三层,外三层。最里头距离电视机最近的幸运儿们,是老早蔡家还没吃饭就来等着的,第二层是吃完饭才来的,这两层是有板凳坐的。 最外一层是陆陆续续才来没多久,只能站着看的。当然,他们都是自带小板凳的,但谁也不愿被前头的“幸运儿”们挡住视线,不愿坐板凳。 那是一台十二寸的国产熊猫牌电视机,正在播放《天蚕变》,是最近非常火爆的一部香港电视剧,男娃娃女娃娃们眼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压根不在乎谁又进来了。 除了蔡明亮。他一瞬间就在人群中看见幺妹,大声道:“崔绿真你来啦?你作业写完没?你们语文班上到第几单元了?” 崔绿真看着这小胖子,笑眯眯的点点头,用手指“嘘”一声,示意他别说话。可蔡明亮小胖子哪里忍得住呀?他都好长时间没看见幺妹了,自从上初中后,他们就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幸好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位,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之一。 他把自己的板凳往旁边挪了挪,“崔绿真,胡菲你们快来这儿坐。” 这下,所有人的眼睛从电视机上挪开,向她们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崔绿真拉着胡菲穿过人山人海,不客气的作他刚坐得热乎乎的板凳上。 小胖子现在才一米五左右,身形短短宽宽的,一个屁股有别人一个半大,所以板凳也是特别大的,够她们俩坐。 “崔绿真,你明天几点钟去学校?骑车还是坐公共汽车?坐公共汽车的话我帮你占位怎么样?”他歪着脑袋,不敢靠得太近,只觉着电视机里的云飞扬的声音太吵了,生怕她听不清他说话,他的声音异常的大。 其他人“哇”一声,“蔡明亮你咋不帮我占一个呢?” “就是,你这叫啥,见色忘友吗?” 他们用着电视剧里刚学来的成语,逗得一群孩子哈哈大笑,当然,他们也不怎么明白词语意思,都是群十二三岁的普通孩子,不是杨爱卫杨爱生那样早熟的。 当然,谁不知道崔绿真是全厂区最漂亮的小妞呢?她虽然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可她会写字,学习又好,个子又高,就扎两根普普通通的麻花辫站那儿,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崔绿真红了脸,小声道:“我们要看电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可不是打商量,因为她真的想走了。 蔡明亮见她起身,这才急了,“好好好,我不说话了,你好好看。”可看了一会儿吧,他又叭叭叭的过来,“你想看什么电视剧,我给你换吧?” 大家正看得好好的呢,精彩的武大情节就要来了,忽然被吓得哇哇大叫,“蔡明亮你别换行不行?” 崔绿真其实对电视剧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她现在想吃零食啦,可是屋里孩子太多,她买得又不够多,不够分。她在人群里找到丽芝,冲她眨眨眼,准备出去分零食吃。 可沉迷于电视剧不可自拔的杨丽芝,仿佛没看见好友的示意。 唉! 小地精也想看电视,但不喜欢看武打片,她想看种地的,大渔的,开飞机的,甚至新闻联播,她觉着这样的才有营养。 多么“早熟”的小地精呀! 恰在高潮处,电视剧结束了,“天津蓝天高级牙膏产品介绍”的字样冒出来,这就是广告了。孩子们唉声叹气,知道今儿的快乐时光就到此结束了。 饶是如此,孩子们依然舍不得离开电视机,仿佛广告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依然目不转睛……其中就有杨丽芝。 崔绿真是真无语了,她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听见电视机里传来播音员一板一眼的标准的普通话:“第十二届乒乓球世锦赛将于1980年1月15日上海举行,届时我台将全程直播,欢迎……” 她立马一个转身,可惜电视画面又切换到绿毛药酒上,她一直盯着看了好半天,直看到电视节目结束,屏幕上出现“雪花”,也没再出现那则消息。 她忙问其他人:“你们听见第十二届乒乓球世锦赛的预告没?是不是说……” “早看见了,天天播呢,还差好几个月嘞。”孩子们还从未在电视机上看过比赛,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视觉盛宴。 “那有我哥,我哥李思齐,他今年要参加世锦赛呢!”崔绿真大声说,胸脯不由自主的挺起来,与有荣焉。 半路出家李思齐虽然有天赋,可终究赶不上从小练习的专职运动员,在省队苦练几年后,今年夏天终于被选到国家队了,前几天还给她写信,说他正在集训,以后都没时间跟她联系了,提前告诉她,他能参加世锦赛了。 可惜她也去不了上海,看不了比赛。 可现在,通过电视就能看见哥哥的比赛?她就不用叹息去不了上海了呀!在家就能看见哥哥的比赛,这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呀! 菲菲知道李思齐,也高兴得捏起了小拳头,“那我们到时候都来蔡明亮家看吧,就算看到十二点我也陪你。” 她们每天晚上出门玩儿,家里都是有要求的,不能超过八点半回家,怕不安全。可崔绿真却不开心,因为她想到了蔡明亮叭叭叭停不下来的嘴巴,她到时候可是要全神贯注看哥哥比赛的,他老在旁边说话会打扰她的。 怎么避免看电视被打扰呢? 当然是自家买一台电视机呗!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蔡家的电视机是要收钱的!看两集电视剧居然要交一角钱,这是名副其实的奢侈享受,一角钱可够买二斤土豆了。 看着十几名观众们心甘情愿掏出一角钱递给蔡明亮,崔绿真忽然眼前一亮,她觉着,这钱她也可以挣!因为她有钱买电视机,有时间守电视机,眼看着就一会会儿的工夫,蔡明亮手里就多了一块八角钱……这钱可太好挣了吧! “崔绿真和胡菲就不用给钱啦,我请你们看,你们明晚早点来,我给你们留前排的位子好不好?”小老板蔡明亮笑成弥勒佛,满眼期待的看着她。 “不来了,我有事儿,今晚谢谢你啊。”她也不贪小便宜,掏出两角钱递过去,毫不留恋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必须跟爸爸妈妈说说买电视的事儿,她迫不及待想要当小老板啦! 顾学章和黄柔非常吃惊,闺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他们提物质要求,还好巧不巧正好提到他们心坎上。 买台电视机,这个想法顾学章已经酝酿一段时间了。这玩意儿有多好多新奇多厉害不用赘述,他太想给闺女搞一台了,到时候他俩就能坐沙发上,一面吃饭,一面看新闻联播带讨论,阿柔在家养胎也能有个消遣不是? 作为阳城市堂堂物资局局长,职能部门一名正处级干部,他家里居然没有电视机,真是让他汗颜!可电视机票是比自行车票还紧俏一万倍的东西,哪怕是物资局也没几个人能拥有。 自他当上局长后,实行系统内分配制,即每一百人有两张电视机票配额,物资局正好每个季度能有一张。而为了公平起见,他都是让抓阄决定,不分职位高低,工龄长短,全凭运气。 很不幸的,一连抓了两次,他都没中。 本来,要是像前任领导们一样,说句话,拉下个脸,也能搞到一台,可他不是这种人啊,身边人也知道他的为人,没人敢出这样的馊主意……别说,现在被闺女嘟着嘴小小的恳求,他还挺后悔的。 他拍胸脯保证,“绿真放心,这个月内一定给咱们抓一台电视机来。” 然而,海口他是夸下了,实现起来却分外艰难,在第三季度的拼手气大会上,他又铩羽而归。想到闺女和老婆的期待,他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中奖的幸运儿,商量能不能花钱跟他买过来。 有钱挣,谁不愿意?这本来就是没花钱的职工福利,把福利转化为经济效益,就能创收。 于是,拿着花三百块巨款买到的电视机票,顾学章兴奋坏了。不止崔绿真,崔顾两家人也高兴得不得了,他们现在是能挣点钱,可这么紧俏的物资还是只有正规单位才能搞到,大家把那张票传着来回的欣赏,纷纷感慨“国家干部待遇就是好啊”。 只有顾学章埋头苦笑,他这叫啥?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接下来真正买电视机的时候,却不是有钱就能行的。现在阳城市各大门市部出售的电视机主要是国产熊猫牌的,十分受欢迎,一台四百八十块,贵是贵了点儿,可还在接受范围内。 问题是,太缺了,他想买也买不到! 他揣着票,去门市部问过几次,售货员都烦了,只是不冷不热的告诉他“没货”,问啥时候进货?让问物资局去。 可他明明上个月才进了三十台进来的,这才几天工夫就全抢光了?怎么觉着不对劲呢。 甚至,售货员直接告诉他,国产的没了可以买进口的,日本进口电视机还有好几台呢,什么松下牌的,索尼牌的,甚至某个欧洲国家进口的更豪,二十四寸呢! 一问价格,二千八——怪不得卖不出去呢! 顾学章咽了口唾沫,可要是不买进口的,想要等国产的不知道得排到猴年马月,到时候李思齐的比赛都结束了,闺女得多失望啊? 索性一咬牙,一跺脚,二千八就二千八,大不了就当这一年白挣了呗,钱以后还能回来。 顾学章硬着头皮,割肉似的刚要掏出存折去取钱,忽然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顾叔叔?” 原来是姚安娜。自从她准确画出皮包图纸后,林巧珍已经给她出过两个样包,她两个都很满意,一时难以抉择,说让给她三天时间,她好好想想。 “顾叔叔你要买电视机吗?” 158 158 “是的。” 姚安娜悄悄眨眨眼,小声道:“叔叔别买这些进口的,太贵了。” “叔叔你稍等一下。”她咚咚咚跑开了,一会儿拿来一个条子,她爸爸姚书记特批的有个人签名和盖章的条子,很快,配上四百八十块人民币,售货员就顺利的给了他一台电视机。 顾学章:“……” 俗话说的“县官不如现管”,果然名不虚传。 但每个系统都有它稳定而成熟的生态,他这外人也插不上手,谢过她后,拉着电视机就准备走了。甚至,担心颠坏,他还借来一条棉被,把这死沉的宝贝疙瘩裹得严严实实,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兴冲冲往家骑。 一路上遇到熟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啥,羡慕的问:“顾局买电视机了?” “十四寸的吧?可真大!” 这年代的国产电视机主要有九寸、十二寸和十四寸,进口的总体来说要大些。可电视机嘛,小的就看不见人?不划算买那么贵。 售货员一开始说国产的没货了,估计就是想逼着他不得不买进口的。顾学章后怕不已,要是一次性花出去那么多钱,老婆还不得骂死他。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他紧了紧兜里的存折,回去还是赶紧乖乖交给老婆保管吧,他花钱是真没个轻重。 得益于高玉强那张大广播嘴巴,整个苏家沟里外的村民都知道村口的顾局长家要买电视机了,每次顾学章揣上电视机票出门的那天,全村一二十个孩子就在顾家门口眼巴巴守着。一连失望了这么多次,可今天听说顾爸爸又去问电视机了,孩子们又来了。 今天,早在爸爸出门前,崔绿真就有预感。所以她早早的问妈妈电视机回来放哪儿,先把客厅打扫干净,将沙发正对面靠墙的写字台擦了又擦,等孩子们欢呼着簇拥着顾爸爸的方形棉被包进屋,她高兴得一个蹦跶起来。 “哇哦!爸爸今天有电视机啦!”平时太过沉稳,现在才更像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她自告奋勇,“放这儿,爸爸,我来安装可以吗?” 黄柔看她跟个小子似的,哭笑不得的说:“要接电的,可不能闹着玩儿,让你爸装。” 顾学章抹抹额头的汗,放心大胆的说:“没事,让她试试,我看她已经看了好几年的《科技日报》。”反正他在旁边看着呢。 电源正负极什么的崔绿真早知道了,更何况还有使用说明书呢,她只要照着图纸找到对应的插口接上就行,再架起天线,对她来说压根没难度。 “我姐厉害吧?”高玉强伸手在右边调台的按钮上摸了摸,又试着拧了一把,让崔绿真“啪”一下打得缩回手。 “厉害!” “哇哦!绿真姐姐最聪明!” 几个孩子屁颠屁颠的附和,崔绿真笑笑,一切就绪,打开电视机,可惜要让孩子们失望了,这个点儿是没节目哒。现在的国产电视机只能收到一两个台,一个中央台,另一个因为地缘关系能收到的泰国电视台,但时有时无,大多数时候没有。 所以,约等于一个台,没有省台,更没有市台县台。 孩子们看了会儿“雪花”,又垂头丧气走了,不过他们知道,晚上肯定有节目,只要准时来看就行啦! 下午,别说孩子们干活心不在焉,就是崔顾两家大人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下午五点半,刘惠就闹着要收工,要回去看电视。 黄永贵在广州倒是看过,儿子以前也爱看电视,跟着厂里其他职工的小孩,跑到街道办事处的活动室观看,每次二角钱。那时候老伴儿每晚吃饭都要去街道办叫他……老大叔抹了抹眼泪,“那就收工,咱看电视去。” 大家把东西一收,库房一锁,往大门上挂把“铁将军”就往顾家跑。崔老太正坐院里削土豆,“咋下班这早?”平时都是七点才下班嘞,这整整早了一个多小时。 “娘看见电视没?幺妹她爸买的大电视。”刘惠激动得唾沫横飞。 崔老太“哦”一声,难怪呢,这么个大家伙,谁不稀罕啊?她指了指一楼正对大门最大的一间屋子。 一伙人冲进客厅,就见幺妹春芽和小彩鱼都正在沙发上躺着看书,“咋不看电视?”刘惠又问。 “没节目,要七点钟才有节目嘞。”小彩鱼撅着嘴,“妈妈你们咋回来这么早?” 刘惠可没时间回答,“咋会没有呢?电视机不是在这儿嘛。”她一眼就看见写字台上那位新的“家庭成员”了,小心翼翼摸了摸,“来给妈妈打开看一眼,不可能没节目吧。” 一整个下午过来,三姐妹对于这样的“质疑”已经习以为常,哒哒哒跑过去,打开,拧了拧,“看吧,都说没有的。” 刘惠一把拍大腿上,“害,早知道就六点五十再回来,白浪费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小时能挣好几角钱呢。 大家都笑了,知道她这是掉钱眼里啦,自从听说绿真家要买电视机,她就开始蠢蠢欲动,不止能看节目打发她寂寞的中年妇女之夜,还倍有面子! 买房子固然重要,可她总觉着年底肯定能分不老少钱,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买台电视来看看。听说一台得好几大百,她就一直念叨着“电视账”呢,仿佛每上一天班就离电视之梦进了一步,甚至能精确到小时。 不止她煎熬,其他一路回来的男男女女,在家的三个孩子大人,除了黄柔,几乎没人不煎熬,简直度秒如年的难过! 好容易熬到晚上七点整,一档非常时髦非常高档的新闻节目开始了——《新闻联播》。只听一把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从电视机里响起,众人端着碗跑到电视机跟前,小彩鱼甚至还跑到电视机后脑勺上看了看,没人啊。 现在的新闻联播只有一位主持人,赵忠祥,还是只有声音没主持人出镜的,其实跟听村里电线杆上的广播差不多,要说不失望那是假的,花了这么多钱居然买到个巨型收音机?可再失望,那也得端着碗用赵忠祥的声音下饭! 这是一种脱离普通农民阶层的仪式感! 终于,等大家吃完饭,新闻终于播完,终于有人出现了,播的是新闻宣传片,无非是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四个现代化建设迎风破浪。这下,刘惠和王二妹干脆离开沙发,搬个小板凳坐电视机跟前看得津津有味。 王二妹虽然看过几次大姐家的,可毕竟在别人家里不自在,也没好意思给姐姐丢脸,可幺妹家就不一样了,这是能给她“家”的感觉的地方啊!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当然,孝顺的儿子儿媳们,当然是先把崔老太让到正中央的最佳观赏位置,“娘快来看,有人嘞!里头有人啦!” 老太太凑近一看,吓得“哎哟”一声跳起来,“还真是有人在里头嘞!这么大个人是咋塞进去的?” 众人哄堂大笑,“娘,这不是把活人塞进去的,就像照相一样嘞,有种摄像机能把人变小……” 其实,在座的除了崔绿真,谁也解释不清电视成像原理,当然,大家也不想听科普,村里孩子陆陆续续又来了,把小小的铁盒子围得水泄不通。 播完新闻宣传片,终于来到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放节目! 继续昨晚的剧情,青松到武当派后山试探寒潭老怪物,看是不是他的六绝功伤了白石……人在里头又走又跳,飞檐走壁,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音,没有人觉着它音效浮夸,没有人觉着妆容生硬。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充满好奇! 刘惠没头没尾的看,压根不知道青松是谁,白石是谁,什么又是六绝功,虽然一头雾水,但并不妨碍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她还抽空问已经在别的地方看过的孩子,谁是谁,人物关系怎样……那孩子一说,其他人都竖起耳朵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眼睛看着画面,耳朵听着孩子滔滔不绝的科普,实力演绎什么叫“一心二用”。 等电视剧又在关键地方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齐齐的“唉”一声,时间怎么能过得这么快呢!转眼居然就快九点半了! 崔老太被打“乒乒乓乓”的打斗弄得头晕眼花,没看多久就去院里搓麻绳了,这玩意儿吧,稀罕是稀罕,可就是晃得她老花眼睁不开。 这次,崔绿真非常认真的看下去,发现果然又在说乒乓球世锦赛在上海举办的事儿,这算是国家举办的几场世界级比赛之一,其盛大可想而知,所以中央台一直在提醒大家收看呢! 绿真抿着嘴笑起来,她思齐哥哥肯定不会让她失望哒! 等散场的时候,孩子们乖乖从兜里掏出一角钱,“绿真姐姐,这是看电视的钱,谢谢你让我们看电视。”还吃了瓜子儿呢。 黄柔给他们端出一盘炒得喷香的南瓜籽儿,还有免费的可以用透明玻璃杯端着喝的凉开水,这样的待遇在公社可没有! 是的,大河口公社也有一台电视机,放在公社会议室里,孩子们要看只能踮着脚站在门外看,因为里头四仰八叉坐着的是公社几个领导和家属。就这么站门口看两个多小时,蚊虫叮咬得满身大包不说,都得给一角钱呢! 可饶是如此,也挤得水泄不通。 绿真姐姐家有皮沙发和板凳坐,个子矮的还会被安排到前面,人头与人头之间错开一定缝隙,保证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这样的享受别说一角钱,就是二角也值! 崔绿真心头狂喜,哇哇哇她要赚钱啦她要当小富婆啦!她的存折数字又要增长啦! “算了,以后你们要来就来,只记得别打闹,别乱动大人东西,走的时候帮咱们把卫生打扫干净就行,钱就不用给了。”黄柔扶着腰,靠在门上说。 崔绿真只来得及哀嚎一声,小屁孩们就齐声说“谢谢黄老师,我们一定会的!” 崔绿真:“……”我,我的富婆梦就这么无情的破灭了吗 黄柔看出她的小遗憾,摸摸她脑袋,“绿真乖,也就一台电视机,过不了两年其他人家也会买的。”况且,对小孩子来说,不用多长时间,他们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就会转移到其他事物上,收这三瓜俩枣的还背名声。 不知道的,当他们家靠电视机敛财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黄柔摸了摸肚子,再次做母亲让她愈发宽和,愈发温柔了。 “好叭。”绿真略微遗憾的点点头,此路不通,她只能靠别的方式敛财了。 有了电视机,崔顾两家人的生活愈发美滋美味,每天上班都有了期待,干活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努力的工作只为了晚上电视机前的守候……当然,他们的守候也有了“回报”,在1979年底,赵忠祥那年轻英俊的脸庞终于出现在电视上。 新闻联播有人出镜主持了!终于不再是巨型收音机啦! 当然,这个年底还有另一个好消息,刨除提前预支出去的工资,水电费,场地租金以及设备购买费用,皮革厂仅用半年的时间就净挣五万九千多块!将近六万块! 这是啥概念?市区一套普通职工房只用一万五,相当于一口气挣了四套房!要按人均工资算的话,那就相当于两口子双职工不吃不喝挣一辈子! 而这,仅仅是半年时间。 况且,每个月从公账预支几十块伙食费给崔老太和顾老太,再给她们三十块工资,怎么好吃怎么营养怎么做,鸡鸭鱼煎煮烹炸换着来,不时还能抢到几斤牛羊肉,在厂子里上班比下馆子还吃得好!哪里是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的双职工能比的? 就连崔绿真这个发起人也没想到,她头脑一热提议做皮包,居然能挣这么多! 当然,她25%的股权拿到了一万五的巨额分红,爸爸把这么多钱划她账户上的时候,作为一只见过世面的小地精,她还是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加上田叔叔的药厂又给她打分红了,也不少,六千多呢。 她,崔绿真正式宣布,从1980年元月开始,她就是拥有三万三千多块存款的小富婆啦!她没忍住,亲了几口存折,三万三呀三万三,她以后就是一辈子不上学不工作也能够花啦! 当然,她拿到这么多分红,爸爸妈妈拿到的比她还多,加上姨妈的食品厂将近三万块,今年他们的三口之家赚得盆满钵满。爸爸居然嫌国产电视机台少了,念叨着早知道就买进口的,能看外国电视台啦! 这叫啥?这就叫财大气粗! 而同样财大气粗,甚至更粗的,就是大伯家和二伯家,每家分到将近六千块,二伯家咬牙在绿真家不远处买下一块地皮,准备明年也盖一栋三层小楼。大伯娘本来想买电视机的,让大伯拦下,也有样学样买了块地皮。 倒是三伯家没买地皮,只是跟两个哥哥商量一下,以成本价买下了市三纺那套职工房。 等几个姐姐纷纷从北京广州赶回来的时候,大家的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本以为孩子会说他们,可没想到姐妹几个都非常赞成他们买地皮,甚至春晖还让他们多买几块,说以后阳城市要往大河口发展的话,这就是新城区。 大家将信将疑,决定明年再分红的时候再买一块更大的,哪怕是盖成猪圈啥的,也是他们的地皮啊。 一切都是那么喜气洋洋,欣欣向荣,唯一一件让崔绿真不怎么开心的事,便是胡峻哥哥没有回家过年,听说是去参加上海乒乓球世锦赛的安防工作,要封闭式训练一个月,回不来了。 她本来还想请他们照一张全友福呢,她房间里现在已经摆着五张啦,本来说好每一年的国庆节那天照的,可自从他去北京后,他们只能等他放寒假的时候才能照啦。 五张照片里,是三张越来越大越来越成熟的笑脸,他永远站在中间,她们一左一右“拱卫”着他。唯一变化的是他们的身高,原本她跟菲菲一样高,后来慢慢的变成她和哥哥越来越高,菲菲仿佛在原地踏步。 时间,就是这么流逝的。 1月15号这天,得益于她的小广播,不止自家人和常来看电视的孩子,杨丽芝蔡明亮等同学,就是附近过路的村民,也来到顾家,守候在电视机前。 谁都知道,崔绿真的哥哥是国家队运动员,要代表咱们国家参加乒乓球比赛啦! 七点半,播放完新闻联播后,破天荒的没有再播新闻宣传片,而是将画面直接切换到乒乓球世锦赛。随着一位漂亮女人的出现,大家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女性主持人(或者记者),反正人们也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那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衣上,以及衬衣下活泼的牛仔裙,居然能露出膝盖! 青春,活泼,漂亮,洋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脑海中冒出的都是这些形容词。 刘惠最先吸了口冷气,“这裙子也忒短了吧?” 王二妹点点头,可嘴巴上不愿附和她,必须唱点反调才是她的立场:“大嫂这话说的,比居委会大妈管得还宽,人家电视台的也没说不能这么穿吧。” 林巧珍难得的加入她们的战场:“衬衣这么穿确实漂亮,扎进裙子里可真精神啊,我给春苗你们也各做一条吧。”虽然家里没牛仔布,外头也买不着,可她想办法看能不能用别的材料替代。 到时候七仙女穿一模一样的衬衣裙子出去,还不美死其他人? 崔绿真第一个拍手:“好呀!谢谢三伯娘!” 她的姐姐们,一个个漂亮得仙女似的,全世界谁也没有她这么好的运气,居然能同时拥有这么多漂亮姐姐。她们不止漂亮,还能干,人人拿奖学金嘞! 正美着,忽然听师娘“呀”一声,指着电视机叫:“思齐,是思齐!” 众人一看,镜头已经切换到比赛场上,两个运动员正在低伏着身子,拍打着中间跳来跳去仿佛长了眼睛的一只小球,而在不远处,镜头偶尔晃到的地方,一排运动员正在做热身运动。 其中个子最高最帅的就是李思齐。 苏兰章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扯着李自平的胳膊,“你快看老头子,这是咱们思齐,长高了,但怎么瘦了呢,是不是伙食不好?” 李自平也抹了抹眼泪,瓮声瓮气批评她:“国家运动员怎么可能伙食不好,你胡说啥,要看就好好看,别瞎评论。”可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呀。 自从去当运动员后,李思齐压根就没在家好好过过一个年,要么年前回来四五天,要么年后回来,除夕夜都是老两口守着几个小菜孤单的过。崔绿真和爸爸去请了两次,他们都不愿来。 这次听绿真专程跑家里告诉他们,思齐要上电视了,老两口这才颠颠的跑来,守在电视机前,就为了看看日夜思念的儿子。而且,根据刚才崔老太不小心说漏嘴的话,绿真是为了看思齐的比赛,专门磨着她爸爸买电视的。 苏兰章搂着绿真,心肝宝贝似的抱了抱,又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手,“咱们绿真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你说,我们哪能知道,这臭小子写信也不说他训练的事,只随便几个字打发我们……” 反倒是跟崔绿真,李思齐还能多写几个字……当然,跟胡峻的比起来,他这也就是两首古诗的字数,不值一提了! 崔绿真嫌弃的嘟嘴,“思齐哥哥他就是嘴笨,不爱说好听话,其实他可想你们啦,等他这次比赛完,说不定还能回来看你们呢。”李思齐没跟她说,这是她的预感。 “真的?” “果真?” 老两口异口同声的问。 绿真点头,小地精的“幻象”应该不会错,到时候他还给她带回一块电子手表呢!这下,两个老人激动得脸都红了,恰在此时,镜头又晃到李思齐那儿,其他人赶紧提醒他们看。至于记者滔滔不绝的介绍的日本小将和前奥运冠军同门师弟的对决,谁也不感兴趣。 因为他们相信,无论是哪一个被主持人看好的有望夺冠的运动员,都是李思齐的对手。他们肯定跟李思齐统一战线啊! “这个日本的不行,太矮。” “这个韩国的肯定要输,手太短。” “这美国的那更不行,牛高马大笨熊一只。” …… 一群啥也不懂的农民评论家们,对那些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李思齐夺冠的运动员评头论足,顺便再夸夸他是多么天赋卓绝球技了得。虽然,在座的评论家们谁也没看过李思齐打球。 甚至,对于顾二和陈丽华来说,他们压根不知道李思齐是谁,只是通过他父母的形容和描述在人群里大致猜出来。 这时候,最有见识的大学生们,也笑眯眯的听着他们评论,才不要说“公道话”呢,中国人就是世界第一聪明全宇宙最优秀的人种,不接受反驳,谁反驳谁就是小狗! 大家又被崔绿真的话逗得哄堂大笑,黄柔靠坐在软软的藤椅里,“小丫头这么多年书读得,怎么能这么自大呢?”不过她喜欢。 终于,在一拨又一拨的运动员被他们点评完后,终于轮到李思齐上场了。可惜,因为前面几场中国人都输了,记者的情绪没一开始的激昂了,甚至带点不看好的语气解说道:“现在上场的是日本名将宫崎秀一,这是一位连续三年夺得日本国内男子乒乓球全国冠军的运动员,据悉,日本官方和民间都认为他是今年冠军的最佳……而与他对决的,是我国男子乒乓球队的李思齐。” 花大篇幅率先介绍了对手,李思齐却只有短短一句话。可见,压根就没把他放眼里,做功课的时候就没仔细,其他国内运动员虽然也没啥惊人战绩,可至少还介绍一下家长籍贯,或者师承啥的……崔绿真摸摸下巴,这位女主持人也太看不起她的思齐哥哥了吧 这可是李思齐诶,她小地精罩着的李思齐诶! 当然,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苏兰章也看出来了,不知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其他人,她小声道:“没事没事,打不赢也没事,日本人练了那么长时间,咱们思齐才学几年呀。” 果然,女记者又说了:“宫崎秀一从小出生于运动员世家,父亲是1949年奥运会乒乓球冠军,母亲是……叔父是……哥哥是……” 崔绿真不开心了,大声道:“我哥哥也是世家出身,父亲是全石兰省最厉害的书法家,母亲是全阳城市最大的美食家,师妹是……”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问她:“师妹是啥?” “师妹是未来最厉害的笔迹鉴定专家,是最大的小富婆行了吧?”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孩子,才说她稳重乖巧,她又固态萌发了。不过呀,她心里住的还是那个可爱的小绿真,人见人爱的小绿真。 很快,日本队员发球,比赛开始了,所有人收回注意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甚至屏住呼吸。 “我呸!这小日本啥表情?你们看见没,我怎么觉着他在挑衅思齐呢?” “你看他那小眼睛,可不就是做小动作嘛,他挑衅啥他也敢” “这日本人可真阴哪,发球就来个这么大难度的,存心想要第一个球就让思齐接不住……当然,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思齐这球接得真好!” “反杀,反杀回去,闷死他!” …… 要不是对自家人绝对的了解,春晖怀疑自己可能来错了地方,像是走进一群球友中间,无论是发球接球还是反杀,他们都“指点”得头头是道。 其他孩子们也多少能说出几句来,因为乒乓球是全中国最受欢迎的运动,没有之一。谁家要是能有副乒乓球拍,那绝对可以傲视群雄,在校园里横着走了。 去年李思齐回来的时候就送了崔绿真一副,她可爱惜啦,上体育课的时候带去都舍不得拿出来打,只在家里自己对着墙打的时候才能拍几下,至今鲜红柔软的橡胶面还是一股新鲜橡胶的气味,平平整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当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也不得不承认的是,日本名将确实有两把刷子,发球角度刁钻,身体异常灵活,无论李思齐怎么打过去的球他都能稳稳接住,并一把反弹回来,以更刁钻更强的力度。李思齐毕竟没有大型赛事经验,明显没有那么游刃有余。 绿真有点着急,她看见思齐哥哥跺脚了,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在竞技场上,运动员心态也最重要,一旦有任何不利于实力发挥的情绪出现,那就意味着……果然,崔绿真正想着,李思齐就在接球的时候重心不稳,歪了一下,球也歪了。 “第一局,毫无意外的,日本球员获胜。”女记者语调平和的播报。 电视机前所有人:“唉!” 刘惠难以置信的说:“怎么就输了呢,幺妹不是说他一定会获胜的吗,不是说他打球厉害……” “闭嘴,不会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崔建国瞪她一眼,小心的看着李自平两口子,他知道,这可是市文化馆当领导的大书法家,还是幺妹的书法师傅。 李自平倒是很淡然,“没事没事,输了就输了呗,参加过就行,有了国际赛事的经验,以后咱们就不怯了。” 苏兰章也笑着附和。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看得开,反正只要能站在这个竞技场上,就说明她的儿子足够棒了,这次说不定是没准备好呢。 绿真却很认真的反驳大伯娘:“还没输呢,五局三胜,我哥肯定能扳回来。” 果然,因为赢了一局后,已经清楚李思齐的“水平”,日本人明显放松了警惕,以为胜券在握——轻敌了。 李思齐险险的胜了他一局。 裁判员还没宣布这一局的输赢,崔绿真就“哇哦”一声叫起来,“我哥赢了一局!我哥赢了!” 众人这才从刚才的萎靡中抬起头来,五局三胜的话,现在看来是打平手的,嗯,那就是还有希望,不怕不怕。 果然,就连女记者也显得非常吃惊,因为所有人都认定李思齐就是要被人一路碾压,直接三局全胜按在地下摩擦得很难看的,甚至她都不打算播报了,怕伤害民族自尊心,换个镜头吧。 可他,居然赢了一个球 赢的这一球,很快给李思齐带来了信心,让他摒弃了一开始的紧张和不自然。他们平时在队里训练,或者打国内比赛是没有这么多摄像头对着的,他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日本人宫崎秀一凶狠地盯着李思齐笑,露出一口洁白但不怎么整齐的牙齿,像吸血鬼似的磨了磨。他发大招了!他在发球的时候故意虚晃一枪,让李思齐闪了一下,虽然勉强接住他的球,可身体重心还没收回来,又被他把球在另一个桌角跳了一下,远远的弹出去。李思齐被困在那儿,没能及时赶过去,自然也就没接住。 “哎哟!”孩子们大喊出他们的遗憾,“又让日本人赢了。” “崔绿真你哥到底还能不能行了啊?” “就是,这都输第二个球了,我宁愿它输给韩国人。” 女记者也以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播报战果。 这下,宫崎秀一眼里已经流露出一股不屑的眼神,那是真正的胜券在握,只要他下一局也赢的话,球赛就得结束了。 可能是心有灵犀,崔绿真正紧张着,李思齐忽然找到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摄像机,咧嘴一笑,两根手指在嘴唇面前做了个抽烟的动作,崔绿真“嘿嘿”一乐,这是哥哥在告诉她:别急,看我不弄死这小子。 哎哟,她哥这也太自信太有志气了吧! 果然,被对手的眼神刺激到,知耻而后勇的李思齐,又赢了一局。这下,不止电视机前的家人和女记者惊诧,就是现场观众也惊呆了,这意思是平局?那岂不是要最后一局定输赢 竞技场上最有看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啦! 宫崎秀一也没想到,这个高高瘦瘦不爱说话的中国男人,居然跟他打了个平手,直到此时,他才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平等的对手来看待。收起脸上的不屑和愤怒,他恭恭敬敬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李思齐跟胡峻一样,也是棱角分明的瘦脸,在灯光阴影下,仿佛雕塑出来的一般,线条流利,有种天神般的帅气。就连电视机前看不大懂的崔老太也忍不住感慨,“思齐这孩子,长得可真好。” 苏兰章笑了,不由自主拉了拉幺妹,把她拉到自个儿膝头坐着,漂亮漂亮,都漂亮。 李思齐是发了狠力的,他知道这一局意味着什么,他是小地方来的半路出家运动员,没有专职运动员的从小勤学苦练,也没有名师的早早点拨,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全是一股热爱。 对乒乓球的热爱。那个小球一弹一弹跳动起来的时候,他觉着自己的脉搏也跟着律动,心脏也跟着它的节拍,一收一缩,对,就是这样,他和球,已经融为一体了。 对于天生热爱的孩子,老天爷向来是不会辜负的。崔绿真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无论严寒酷暑,他对着墙面左右手换着打,腿上绑着沙袋打,用红领巾蒙着眼睛打……甚至,因为热爱这个球,他连带着热爱教他打球的老师。 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替教练挡下了别人的欺辱,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毁了自己的学业,自己的性格,成了讨人厌的孤僻的少年。 可他没错,因为热爱,所以尊重,所以甘愿付出,哪怕是生命的代价,名誉的代价。所有人都说他大病过后性格孤僻,心胸狭窄见不得教练的儿子取代他,可在这几年的书信来往中,他未再提起那位教练的事,仿佛一本翻篇的作业本,写完就完事了。 哪怕遇到那对父子,他也只是头也不回的离开,没有咬牙切齿,没有喋喋不休,更没有拳脚相见。 等崔绿真从身边人的欢呼雀跃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李思齐赢了!在全世界镁光灯下,这个贫穷的国家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男孩,赢了。 159 159 李思齐居然打败了外界最为看好的日本名将,记者激动地把话筒凑到他跟前,“李思齐能发表一下感想,说一下你此刻的心情吗?” “感谢我妹崔绿真,是她给了我勇气与力量。”顺便做一个夹烟的动作。 “哇哇哇崔绿真你听见没,你哥感谢你呢!”小胖子蔡明亮激动得哇哇乱叫,像对男孩子似的推了一把绿真。 绿真正激动着呢,不防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高玉强“嗷”一嗓子,劈头盖脸就给蔡明亮来了几个大拳头。 蔡明亮从小到大都是小霸王式的人物,只有在崔绿真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绵羊,现在居然被个小屁孩打了,自然不可能傻傻的愣着。 人本来就多,大家又正是激动的时候,屋里顿时乱开了。你推我挤,把宽敞的客厅闹得鸡飞狗跳。一群大人赶紧手忙脚乱将他们拉开,“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死胖子他推我姐。” “我没推,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崔绿真好容易破天荒的邀请他来家里玩儿,他怎么可能推绿真呢?他就是不小心,一高兴把她当其他男生了。 可这话高玉强才不信呢,手舞足蹈的连崔建国都快抱不住了:“以前你还放你们家大黑狗吓我姐,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死胖子!” “叫谁死胖子呢?”这可是蔡明亮的伤心病,他明明比崔绿真还大一岁,可个子愣是不长,专往横向发展,小时候看着是“福气”,可他都初中了,这就是丢脸! 于是,顾二也抱不住蔡明亮了。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电视台早就录好的,已经剪辑过的录像,还以为天都黑了,比赛肯定不比了,决赛要到明天……谁知道,大家光顾着看他们打架,等电视机里响起《义勇军进行曲》的时候,李思齐已经站上领奖台,得冠军啦! “绿真姐姐,你哥哥得冠军啦!” “思齐啥时候得的冠军?”李自平老两口赶紧戴好老花镜凑过去,就见他们亲爱的儿子站在颁奖台上,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牌嘞! 这下,不止崔绿真恨死蔡明亮高玉强了,就是周围的大人孩子也忍不住埋怨,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最精彩的时候打,害他们错过了李思齐夺冠的过程,实在是太可恶啦! 而且吧,这电视台是怎么搞的,前头一对一播那么多,怎么到了决赛就这么短时间,高手与高手的对决不是该难分胜负胶着不下吗?咋才打个架的工夫就完了? 当然,因为知道这是咱们国家第一次举办并录播这样的盛会,难免有没考虑周到的地方,大家都表示宽容的原谅了,只要下次改进就行。 可能是电视台的人也注意到这次剪辑不太科学,结束的时候主持人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再给重播一次,哎哟这可不得了啦!电视台白天不是没节目的吗?居然白天也能看啦?而且还是他们错过的决赛过程! 所有人欢欣鼓舞,大人孩子兴奋得嗷嗷直叫,说好第二天就来看比赛,这才唧唧喳喳议论着回家睡觉。因为播节目,结束的时候十点半,今晚的电视剧没得看了。 因为想要好好看看儿子,李自平老两口终于答应在顾家留宿了。崔绿真高兴极了,师傅师娘这是第一次在他们家住诶,还是住房子,她让大肚子妈妈休息,找一间光线最好的房间,自己从三门柜里抱出一套洗干净的铺盖给他们铺上。 还专门给师傅泡了一壶他最爱的碧螺春。 老人家跟年轻人反着来,别人喝了茶水睡不着,他倒好,睡前能有壶热乎乎香喷喷的茶水进肚,这一夜绝对睡得香甜,连梦也不做一个。 绿真还给他们烧了两壶滚烫的洗脚水,让他们舒舒服服的泡了个脚,一天的疲劳仿佛都没了。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窗外蛙鸣阵阵,苏兰章长长的舒口气。 “老头子睡着没?” “没。” 李自平当然不可能这么快睡着,他的儿子原来是那么优秀,他仿佛又看到了儿子小的时候,他永远是“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也一样是……老头儿心绪平静不下来,一时间百感交集。 苏兰章翻个身,“你说,这样的房子咱们也给思齐盖一栋怎么样?” 李自平一愣,“胡说啥呢,咱们手里这点工资,买地皮都不够。”他们都听刘惠说买地皮的事了,大几千他们连零头都摸不着,更何况还要建筑材料、请工人、装修啥的。 这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兰章拐了拐他胳膊肘,“你先别说钱不钱的,就说想不想盖吧?”她看着干净的天花板,羡慕的说,“怪不得他们家几个妯娌都想效仿呢,就是我也想。” “我后天去我那堂妹家问问,她男人不是在银行上班嘛,说不定……” “贷款盖房子?”李自平觉着,他老伴儿真是疯了。他是一个物质欲望极低的文人,房子有住的就行,没必要追求大房子新房子,因为他们平时就老两口在家,不像绿真家家里人多,亲戚朋友也多。 “咱们人丁不旺,可思齐下头一代肯定能旺!”苏兰章小声念叨,“毕竟,你看阿柔这不就怀双胞胎了嘛,这份福气可是会遗传的。” 李自平笑了笑,老太太还怪敢想,人家绿真妈妈怀双胞胎跟他们老李家啥事?他翻个身,忽然猛地发现不对,又转过来,难以置信的问:“你,你不会是打小绿真的主意吧?” “去去去,你会不会说话,啥叫打她主意,我这不是看她跟思齐处得好嘛,以前我觉着思齐配不上人家不敢有这想法,可现在咱们思齐可是运动员啦,吃供应粮的,长得又好,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多相配呐……” 李自平被她这想法惊到了,“胡说八道些啥,绿真才多大,你儿子多大了?亏你还真敢想!” “绿真这不马上十三了嘛,姑娘家长得快,咱们思齐虽然二十二了,可长得慢,等她七年不也三十不到嘛?”苏兰章振振有词。 李自平给气笑了,“年纪差距太大,以后不许说这话了,让孩子们听见,以后他们还咋正常相处?” 好好的兄妹情她偏要整这些幺蛾子,这不是吃饱撑的嘛!李自平是文人,不像崔建国会动手,气不过也就是哼一声不理人罢了。 可苏兰章那颗心啊,已经连绿真和思齐生几个娃都幻想出来了,连上哪个幼儿园哪个小学都意淫好了。 李自平:“……” 这场体育盛事让小小的大河口乃至阳城市沸腾起来了,他们这小旮旯里居然出了个世界冠军?还是乒乓球冠军! 第二天一早要领期末考成绩单,崔绿真十分不情愿的出门,在门口遇到几个苏家沟的人,探头探脑的问:“小绿真,听说你哥是冠军?” “这是你哪个哥啊?我们咋没见过。” “让他有空来玩儿啊。”苏家沟可是蓬荜生辉。 上了公共汽车,全车的学生都向她投去羡慕佩服的眼光,这场比赛,凡是有电视的人家都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她崔绿真作为冠军之妹,也就出名了。 这不,刚进学校,还没走到班级门口呢,漂亮的曹宝骏就带着一群男生走过来,介绍道:“这就是咱们世界冠军李思齐的妹妹,你们昨晚听见他感谢她没?” “听见了,真他妈贼帅!”初中生们说着,还模仿李思齐做了个夹烟的动作,估计这动作已经成为阳城市的流行了。 这些孩子都是曹宝骏在机关小学时的同学,谁家都有电视,镜头前少年意气飞扬的“感谢”,能没听见嘛? 当然,崔绿真作为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知道她的人也很多。当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谁也没往她身上想,毕竟一个姓李,一个姓崔不是?可一来学校就被曹宝骏告知了这么个爆炸消息,顿时嗷嗷叫着来看冠军妹妹啦! 难怪老觉着她长得漂亮,原来是世界冠军的妹妹啊!怪不得,怪不得,这家族的优秀基因是会遗传哒! 崔绿真被他们夸得满头黑线,短短一节假前班会,一节劳动课的时间,她跟她哥就全校皆知了,甚至连他们是什么样的“兄妹”关系,咋认识的都“挖”出来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打扫完卫生,发完成绩通知书,所有人倾巢而出,学校比平时更快更早的人去楼空,大家成群结队吆喝着,往有电视机的人家去。而崔绿真家作为班上唯二的有电视人家,几乎邀约到了全班同学。 重播十二点开始,等公共汽车还要十分钟,大家干脆有自行车的搭载着没自行车的,风风火火土匪下山似的往苏家沟冲去。市里同学们都只知道崔绿真家有大房子,没想到是这么大这么漂亮的三层楼,当场就有人羡慕得不得了。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生,她漂亮,她学习好,她性格好跟谁都能相处,她还巨有钱……你就说吧,你跟她同班你会不喜欢吗? 她不像别的干部家庭的孩子,仗着漂亮见过世面就看不起人,也不会因为学习好就当老师的间谍传话筒,她啥班委也不愿当,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不争不抢的好学生,关键现在又多了个为国争光的世界冠军哥哥,谁会不喜欢? 小地精能感觉到,所有人对她的喜欢都达到了巅峰,一颗颗红心“噗通噗通”全是为她而跳。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比赛已经开始了,客厅里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脑袋,除了苏家沟的,还有高玉强从子弟小学邀约来的。大家本来要去蔡明亮家看的,可他咽不下这口气,大声嚷嚷他姐家电视不收钱免费看,把蔡家的“顾客”抢走了! 初中生们只好见缝插针的挤进去,或靠在墙上,或站在门口,谁也不敢轻易走动。耽误看比赛不说,还怕走出去就让人挤了位置,再回不来了。 虽然有些孩子已经看过一遍了,可不妨碍他们再看一遍,尤其是有没看过的孩子在一旁问东问西,他们能时不时的给剧透一下,那种成就感让人分外满足。 每当看到李思齐失球的时候,没看过的人急得“哎哟”叫,他们就老神在在的说:“别急,会赢回来的。”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果然,等李思齐彻底击败宫崎秀一的时候,所有人忍不住欢呼雀跃。而接下来的决赛环节,崔绿真眼眨不眨的盯着,生怕错过他一个动作。 李思齐运气不怎么好,第一轮刘对上日本名将,险胜。中国队里只有两人晋级,他是忽然杀出来的黑马,主持人这才紧急找来他的资料,正正经经的向观众介绍一番,当听到“籍贯阳城”的时候,孩子们全都与有荣焉。 第二轮对上的是韩国上一届全国冠军,也是在不被看好的声音里险胜。 第三轮对上的是个奥地利人,体能终究不如欧美人种,差点被他耗死,最终也是险胜。 终于,第四轮只剩最后两名选手的时候,对阵的又是一个日本名将,也是险胜。 可看比赛的最喜欢的不就是这种逆天改命的“险胜”吗?要实力悬殊太大,一方始终碾压另一方的,可就少了许多惊险刺激和意外了。看李思齐的比赛,无疑是一场奇妙的视觉盛宴! 当然,中午重播的是重新剪辑过的,加入了许多决赛的镜头,看得特别过瘾!过瘾到,肚子饿都不知道。 谁也舍不得中途回家,崔老太也不好自家人吃饭,让孩子们饿着,可这年头谁家的粮食都紧张,她只好煮十几斤红薯,一人给两个当午饭。东西倒不稀罕,可她也不知是怎么煮的,水分特别少,特别甜,抑或太饿了,孩子们只觉着这俩红薯比大鱼大肉还好吃! 又香又甜又糯,入口即化。 “崔绿真,来你们家好幸福呀!” “可不是,有免费电视看,还有午饭吃。” 高玉强咧嘴:“那你们要常来哦,我姨家红薯特多,以后还给你们煮。” 崔绿真:“……”心疼心疼好心疼,金黄色甜丝丝的红薯可是本地精的最爱呀,你这高玉强! 然而,能为她打架的弟弟,她还是喜欢哒。希望明年妈妈生的弟弟也能是这么蠢萌蠢萌的,她可不喜欢胡峥那样的讨厌鬼弟弟。 “我姐又考第一名啦,厉害吧?”炫姐狂魔任何时候都不忘自己的身份。 “哦?都考了多少分?”苏兰章凑过来,亲热的把绿真搂在怀里问。 崔绿真倒是挺喜欢师娘的亲昵,她小时候去学字,有时候下雨下雪他们不放心她回家,都是住在李家的。师娘怕她一个人睡会害怕,还专门去陪她,把她小身子团进自个儿暖融融的怀里,给她暖得一会儿就睡着了。 甚至,师傅师娘还会把他们家唯一一张炕让给她睡,给她做甜甜的睡前宵夜。在地壳深处孤独的生活过三百多年的小地精,对这种同性长辈的关爱总是分外渴望。 她窝进师娘怀里,“除了语文扣分,其他都是满分。” “这么厉害呐?语文为啥扣分的?” “作文……”绿真撅着嘴,妈妈是笔杆子,她却没能遗传到,写作文经常被扣分,语文老师说她审题有问题,思维又太发散,每一次的作文都会偏题。扣分少,完全是因为她字好看! “没事没事,不就作文嘛,过几天让你师傅跟龙老说一声,请他给你辅导辅导。” 崔绿真立马摇头,石兰省作家协会主席教她写作文?那她就没理由还扣分啦! 是的,小地精就是故意的,她对每科都考满分已经厌倦了,每一科都是最高分压着别人,没意思。可其他科目都是有唯一固定答案的,她不好“做手脚”,只能从主观性最强的作文下手。 以她的聪明劲,自然知道出题人的目的,知道什么样的题目和写法算“切题”,可她就是不想写老师想看的标准答案。故意把重点歪那么一丢丢,再天马行空想写啥写啥,旁征博引,有理有据。 每一次,改卷老师都觉着,出题人要是歪那么一丢丢,她的作文就是挑不出瑕疵的优秀作文了,可……压根没发现,一群大人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当然,苏兰章也不可能知道她的小心思,看完比赛老两口就急匆匆回家去了。走之前一再嘱咐让绿真自家初三那天去他们家吃饭,他们要请春客。 请春客是阳城市的传统风俗,正月初三至正月十四之间,亲朋好友之间会聚在一起吃饭喝酒,今儿你家,明儿我家,大鱼大肉和各类独有的春菜,在民国时期曾经风靡一时。大集体时家家户户都没多余的米面粮油,这种风俗渐渐没了,如果要兴起,那今年就是最合适的一年! 顾家人欣然应允。 过完十三岁生日,崔绿真就开始吃十四岁的饭,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的寒假很规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漫山遍野瞎跑,姐妹几个上午看书写作业,下午去皮革厂帮忙,半天还能挣一块钱的外快,晚上准时守候在电视机前,此时必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时刻。 播完《天蚕变》,最近播的是《天地恩情》,周六周日晚则播《南海风云》《智取威虎山》等电影,偶尔还能有以前的样板戏看,这也算是不错的调剂。刘惠和王二妹最爱的就是周末晚上,妯娌俩必定早早的洗刷完锅碗,早早的占据一个最佳有利位置,抓两把瓜子儿揣兜里,边看边嗑,中途不喝水不上厕所,就是天大的事屁股也不愿离开“宝座”。 这俩女人啊,比春芽和小彩鱼还没出息! 崔老太恨得牙痒痒,可她也很快无奈的沉沦进电视剧的海洋里,再没立场说她们啦。 老太太以前对打打杀杀的武侠片不感兴趣,可现在的《天地恩情》可是现代人的生活片,她也入迷了。周一到周五吃完晚饭也不争着洗碗了,就守在电视机前。甚至大家为了照顾她老花眼,让她一个人远远的斜躺在沙发上,从她眼睛到电视屏幕一条直线上不能有任何遮挡! 绿真帮奶奶腿上盖一块小毯子,趁人不挤,先去洗漱。虽然伯伯们都有房子住,可自从电视买回来后,大家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家了,索性他们家房间够多,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洗漱太紧张,尤其早晚高峰时间,上厕所和刷牙都得排队嘞! 而且,牙膏也消耗得特别快。这不,一个星期前才换的新牙膏管,现在又空了。绿真拿着牙刷上楼,准备去妈妈房间里拿牙膏。 爸爸妈妈也住在二楼,只是窗户没她的大,她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见爸爸的声音:“我给你洗吧。” “你快下去,我自己就能行……诶你要不要脸啊,楼下还全是人呢……”妈妈的声音似乎是很着急,很害羞。 绿真隐约明白过来,倒不好意思进去了,赶紧一溜烟跑回自个儿房间去。以前住厂里时候,虽然也偶尔听见过几次,可……怎么说呢,以前她是似懂非懂。 现在,却是完全懂得的。她看的书很杂,国内外小说她是最喜欢的,可哪怕是《红楼梦》,也不乏男女之事的描写。 当然,更重要的是,爸爸曾通过朋友关系给她借过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著作,需求层次理论她懂,知道“性欲”是人类非常正常非常低级的需求。所以,对于不小心听见爸爸妈妈的恩爱,她也只是脸红一下下,偷偷躲开而已。 可今天却不一样,回到房间躺倒在床上,她的心口仍然“噗通噗通”的跳。她伸手摸了摸心口,想要让里头那只小兔子停下它的躁动,可手却忽然不由自主摸到了心尖搏动的地方……依然,一平如洗。 洗衣板。 现在不止菲菲,就连丽芝和几个比她小的女生都开始发育了,她依然毫无动静,让她有一种眼睁睁看着被人超越的感觉。 …… 李思齐大大咧咧挤进屋去,直接一屁股坐她床上,四处打量一番,“不错,挺大,赶上咱们家两间了。” 崔绿真是个非常讲究的小地精,她的床她自个儿都是穿着干净衣服才坐上去的,立马撅着嘴不满的说:“哥你快起来,你这脏屁股不知在哪儿坐过呢。” 话才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绿真天天跟高玉强斗智斗勇,已经被他带沟里去了,以至于这种话随口就来。哎呀呀呀,她后悔死了,马上就是成年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还能这么不讲究呢! 而李思齐,他愣了愣,忽然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她肩膀,哈哈大笑。“哟,哥不在这几年里,你能了啊,居然学会骂人了?” “我,我不是故意哒。” “嗯,我知道。”李思齐故意顿了顿,“你就是有意的。” 崔绿真愣了愣,不止没生气,还笑起来,她没想到,思齐哥哥现在居然学会开玩笑啦!以前可是最不爱理人的,这样的变化一定是乒乓球生涯带给他的。 “哥,你太棒啦!” “哥你怎么就得了冠军呢?你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思齐又咧嘴乐了,他感觉自己几年都没有今晚笑得多。他故意拿下头上的帽子颠了颠,“知道你哥为啥大半夜戴帽子吗?” 绿真摇头。 “在火车上被人认出来,一节车厢的人都跑来跟我聊天,烦都烦死了。”他那张俊美的棱角分明的脸,现在可是全国明星啦,不被认出才怪呢! “所以你怕被下面的孩子认出来?”绿真笑起来,揶揄他,又仰着脑袋看他明显成熟不少的下巴,“哥你该刮胡子了。” “小白脸才刮胡子呢,咱们这叫男人味,懂不?” 绿真嫌弃的摇头,“才不呢,我胡峻哥哥就没胡子,特好看!” 李思齐怪叫一声,“啥?胡峻没胡子?那不是太监吗他?”不过,他很快收回,“不是,他现在还没长胡子?你别胡说啊,在上海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呢,明明有胡子的。” “真的?你真看见他啦?”绿真激动起来,忙叭叭叭的问,胡峻哥哥有多高了,他好吗,他忙不忙。 其实,虽然是做安防工作,可他只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穿制服站岗的工作不合适,他做的是便衣。因为这样的大型国际赛事,肯定有很多外国人入境,打着“运动员”或者“观看比赛”的幌子从事间谍活动,危害国家安全也是有可能的。 而有多年从业经验的老警察们,身上都有一股警察味儿,只有他们这些刚入学没多久的新面孔比较适合搞便衣。国家急需一批体能好的,动作灵敏的,又思想坚定根正苗红的,懂外语的……符合这么多条件的,全国范围内也不多,胡峻居然成为其中之一! 你就说吧,这得有多优秀啊! 绝对是世界第一优秀的未来人民警察啦! 绿真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李思齐不服气,也不想让那都没时间回来的臭小子独得妹妹青眼,故意说:“可他长胡子啦,好多胡子呢,都长到这儿了。”他在下颌角到两耳垂之间比划一下,又把手滑到胸前。 络腮胡的意思绿真是懂的,可比划胸前是啥意思?莫非……她大惊,“胡峻哥哥胸前长胡子啦?” 她迅速的摇头否定,她可不是三岁小孩,她懂生理常识的,没有人的胡子能长到胸口去,绝对没有! 她觉着,思齐哥哥在侮辱她的智商和常识。 崔绿真气呼呼的,鼓起双颊,像只粉雕玉琢的小汤圆,太过分啦! 李思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看吧,被我识破了吧,哼!”绿真一把挂他胳膊上,用力一沉,双脚离地,挂上。 她要惩罚这个侮辱她智商的臭屁大骗子! 李思齐是真笑惨了,笑到眼泪花都出来,才好容易忍住,“傻丫头那不叫胡子,叫胸毛。” 不知道为什么,“毛”字总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感,她忽然就红了脸,“哥哥讨厌,不许说了。” 什么胸毛啊这个毛那个毛的,他们在宿舍里天天讨论,尤其是跟外国人打过比赛后,大家常讨论老外的身体素质,自然而然会说到他们胸前那让他们羡慕的“盛景”。可绿真虽然爱看书,也没有哪一本书是真的露骨的描述外国人的啊,这就涉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哟,还知道害羞啦?”李思齐天天混在运动员里,那都是一些荷尔蒙严重过剩的青年人,讨论这些是人之常情。可他没想到妹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跟他一样的糙老爷们。 他立马轻咳一声,从门口的军旅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小东西,“来,你哥送你的,这可是血汗钱换的。” 绿真其实早在潜意识里预见过这个画面,“是电子手表吗哥?” “咦……小丫头还挺有见识,你怎知道的?”他在省会都没见过,是去到上海,在友谊商店里看见的,当时就觉着给她白嫩嫩的手腕上戴上,不知得多洋气呢! 所以,哪怕售货员说要三十块钱一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了。那可是他一个月的津贴呢,可只要小丫头能喜欢,他就舍得花! 果然,绿真非常高兴的把手表戴上去,扣上扣子,前后左右转着看,“谢谢哥。”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哥这是什么帽子呀?” “鸭舌帽,上海很流行的。” 她踮起脚尖拿过来,戴在自己头上,别说,大小还挺合适,而且前面的大帽檐能挡住脸,有种酷帅酷帅的,还挺像个女公安。 她嬉皮笑脸,给李思齐倒水,宽宏大度允许他坐她床上,“哥你能把帽子送我吗?” “行啊……不过,这两天不行。”想到一节车厢的阴影,他实在是怕了。原来世界冠军不是这么好当的,作为今年的国人冠军,他可是给全体中国人大大争光了的,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绿真忽然笑了,楼底下那群孩子,整天念叨“思齐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啥时候回来”“来了一定要告诉我们”,却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盯着电视机的时候,他们的偶像偷偷从他们背后溜上楼来? 要是知道,估计得懊悔得捶胸顿足大哭一场吧? 成为大河口公社第一个戴电子手表的孩子,崔绿真又风光了一把,第二天护送低调的李思齐回了家,顺便又帮家里买回一堆年货。因为妈妈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她就承担起“女主人”的职责,问过两边奶奶的意见,各买了十斤瓜子儿五斤水果糖,三斤巧克力,果脯罐头不用买,腊月二十王满银就给送家来了。 顾老太也说了,不许占绿真家便宜,老大老二老三家要吃糖吃瓜子儿她没意见,自个儿吃自个儿买!刘惠顺势昂头挺胸进了百货商店,她现在都看不上供销社的“便宜货”了,哪怕买包盐巴也要上门市部,阔气死她嘞! 她不止买了水果糖和巧克力,还买来三斤油炒松子,一嗑一嘴油,脆生生香喷喷的,别提多好吃啦! 王二妹存心要跟她唱对台戏,尝过几个后也财大气粗买回五斤,还专程给绿真家送了二斤来,表示她不是吃白食的,她可是记恩的! 这下,刘惠也不干了,就你记恩,我就白眼狼是吧?也买了几斤送过去。林巧珍更大方,直接给买了二十盒绿真最爱吃的钙奶饼干,几斤菠萝豆,以及十几个午餐肉罐头,带鱼罐头……瞬间就把大房和二房的“记恩”衬托得不值一提了。 刘惠和王二妹赌气,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后,天天守电视机跟前嗑瓜子儿,整天坐着屁股不动一下,又不怎么喝水,正月初八那天,妯娌俩同时病了。 本来,说好过完初八皮革厂就开工的,她俩忽然掉链子,这可难办了。 160 160 她们的病,要从初八晚上说起。妯娌俩看完电视剧,直到电视机里传来高级蓝天牙膏的广告词,她们这才依依不舍的关电视,准备起身去洗漱。 谁知刘惠却起不来了。 一连试了两次,那腰杆就跟针扎似的疼,她“啊”一声,想让王二妹拉她一把。 王二妹虽然跟她不怎么对付,可终究是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几年,有亲情在的。她冷嘲热讽两句,撑着膝盖站起来,可刚到一半就“啊”一声,脸色白了。 崔老太熬不住,已经洗漱好准备睡觉了,站在楼梯口骂道:“大正月的鬼哭狼嚎啥呢!” 晦气!这可是绿真家,不是她们自己家。 “不是娘,疼……啊,疼……”刘惠吸着气说。 王二妹也赶紧道:“是真疼死了啊娘,我起不来也坐不下去,快叫建党来啊娘。” 崔建党和崔建军也在这边住着,新闻和电视剧都是他们的最爱,休息天啥的还能帮厂里搭把手,很多重活都是要男人干的。 崔老太“呸”她们一口,“闭嘴,再说一个‘死’试试?”脚步却往这边过来,搀了王二妹一把,在她腰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把。 “啊!”响彻整栋楼的杀猪叫。 这下,几个男人赶紧跑进来,“这是咋了?你们跟娘闹啥呢,是不皮痒了!” 苦命的妯娌俩,终于统一战线:“没闹,是腰疼,我们腰疼,动不了。” 折腾半天,俩人疼得嘴唇发青,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子往下掉,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上楼喊绿真爸妈。有事找他们,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黄柔也着急,可她还得扶着肚子慢慢的从楼梯上下来,“大嫂二嫂你们咋了?” “腰疼,真要疼死了,快让他们送我们上医院,再不去就得死在这儿了。”刘惠疼得脸色发青,她是真怕啊,怕崔建国不舍得给她花钱,让她活生生疼死在这儿。 崔建国听得脸色发黑,真想甩她个耳刮子,把他当什么人了这娘们! 黄柔也不是医生,哪里知道她们啥毛病,反正可以排除食物中毒,因为全家就她俩疼,估计是她们单独吃喝的东西出问题了。 顾学章避嫌,没有在她们腰上敲,但他还记得,以前供销社老王好像也有这毛病,“不会是肾结石吧?” 过年期间大鱼大肉,久坐不动,喝水少……越想越有可能,“赶紧送医院吧。” 崔建国和崔建党把她们背背上,大半夜的路上也没拖拉机,只好一句狂奔向县医院。直到此时,崔老太才去幺妹房里叫七仙女,她们正并排躺在大床上,外头天寒地冻,可屋里却暖洋洋的,怪不得这么吵她们都没听见。 原来是睡着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在幺妹家,她们都是一起挤着睡的。哪怕现在多的是房间和床铺,可大家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挤着睡。 老崔家基因是真好,七个女孩个子都高,三个小的还没定型,可也能看出来绝对不矮,四个大的最“矮”就是春苗,只一米六五,可平心而论,这也不算矮了。 女孩子,只要身材高挑挺拔,哪怕五官平平,走人群里那就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关键七仙女的五官也不差,虽然友娣和春苗像刘惠多些,三角眼厚嘴唇,可配上身上读书人的气质,自信给她们加分不少,冲淡了五官上的不足,看起来也是非常好看的女孩子。 老太太现在走出去,谁不夸她福气好?孙女们一个比一个出息,一个比一个漂亮,又有孝心,给她买这买那的,比生多少个孙子还幸福! 孩子们赶紧追到县医院去,刘惠和王二妹已经被送进去照片子了。崔建国和崔建党在影像室门口等着,急得直搓手,医生一听她们说的“绞痛”,大鱼大肉,喝水少,久坐,立马判断应该是肾结石。 这不,一会儿护士给推出来了,确诊就是肾结石。而且还不小,一个的23公分,一个24,跟蚕豆一样大啦! 春苗说,如果按立体空间来算的话,比蚕豆还大,跟比较小的鹌鹑蛋差不多。这可把崔老太吓坏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长在腰子上,这还不得废了? 虽然,她也不指望有孙子了,可这不止影响生育,还影响生活啊! 可妯娌俩不止不害怕,还一个劲追着护士问,她俩到底谁是23,谁是24,仿佛连长个结石都要较劲,看谁长得大些!众人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输液针水起作用了呗,俩人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无论谁的23,谁的24,这也已经是非常大,非常罕见的结石了,必须尽快手术。当天晚上就给她们安排住院床位,明天完善一下化验结果就给她们开刀。 这下,事情大发了!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开几片药就行,没想到居然还真是肾结石,必须开刀的结石! 她们活了四十年,开刀还是第一次,立马两个人都开始慌了,小心翼翼问医生能不能不开刀,她们以后多喝水把石头排出去? 这不废话嘛,都说是必须手术的大小了,再耽搁万一长大了咋整?堵塞或压迫到肾脏血管,造成肾脏供血不足,坏死怎么办? 被医生一“吓”,妯娌俩只好忍着眼泪,握着彼此的手,做就做吧,挨一刀总比大病不死不活的强。她们一副“赴死”的态度打了麻药上手术台了,可剩下众人却麻烦了。 自从姚安娜设计的女士包面世后,可是引发不小的轰动嘞!那样精致小巧的皮包,跟笨重的男士包可不一样,这可是真正的主流市场第一次重视女性审美的开端! 一个小一百的女士皮包,背的不止是精致漂亮,还是地位的经济条件的象征!男人家背个算是暴发户,可家里女人却还是用着早几年的布包,甚至书包,男人能有面子? 对于那些骤然乍富的农民来说,一百块钱已经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了,随便烧一窑砖养一塘鱼就是大几百,一年下来也有好几千的收入。 这样的女士皮包很快风靡全市,其他县市的百货商店看到商机,皮革厂倒是不缺订单的。 本来说好初九开工,因为年前又多了几批订单,都是指明要姚安娜家那样的女士皮包,陈丽华年前就开始请假休息,好好养胎的,现在又少了她俩,真是雪上加霜! 以前,大家都不舍得请工人,生怕多一个工人就要多分一份工资出去,所以生产线每一环都只有一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可现在她俩住院了,大夫说最少需要半个月来恢复,半个月之内不能久坐和劳累……莫非整条生产线要等她们半个月? 人客户可是等着要货的呀! 不能按时交付,这损失的不止是钱,还有厂子的信誉。眼看着半年来大家加班加点建立起来的好名声,就要被她们一场病给毁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可要责怪她们吧?又不忍心,毕竟也不是她们要故意生病的,甚至为了损失的半个月,两个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比其他人还伤心嘞! 黄永贵愁眉不展,就是顾学章也拿不定主意。 “要不咱们招几个工人吧。”幺妹建议。 其他大人神色松动,可都不出声。穷怕了,总觉着自家人就能搞定的事还要请工人,就是赤裸裸的把自己兜里的钱分出去,谁也不情愿。 春晖眼神一动,“大伯顾叔叔你们想,为啥市三纺的工人要安排三班倒?为啥他们效益这么高?请几个工人,咱们就不用每个星期全厂停工休息,安排轮休制就行。” 是啊,因为全厂停工休息两天,机器停了,手停了,课嘴却不能停,一个月也要损失至少八天,有的时候甚至十天。 每月近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停工,要说效率,那也不高。可请了工人安排轮休,就能多出三分之一的生产时间,这点时间创造的价值,远远比开出去的工人工资高多了! 这就是小农思维的局限性,他们单以为赚的钱就是自己的,只要能保住赚到的钱就行,哪里懂得计算经营成本和增加产值?可顾学章不一样,他觉着两个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当即要开“股东大会表决。” 春晖的话很有说服力,这场表决以百分百的票数同意招工,而且是招十人,每个环节增加一人,以防再有意外情况发生的时候能有人替代周转。可大家还是怕饭碗被人抢走,强烈要求技术含量最高的黄永贵和林巧珍那儿不能教给别人,那相当于是整个厂子的核心技术! 大家穷怕了,谁知道会不会发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儿?而且,所有人必须签下保密协议,厂子利润空间有多大,采购原材料成本几何,以及每年挣多少钱属于厂子商业机密,谁也不许泄露。 谁要是泄露出去,无论是否对厂子经营带来危害,都直接取消所有分红。 因为,不做不知道,一做都知道,人造革成本真心不高,做包是个暴利行业,大家也知道不可能藏一辈子,他们不说总有别的厂子会说,可多藏几年就能多挣几年。 作为厂里的小会计,崔绿真比谁都清楚这种暴利!她每次算账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夸自己一句“天才”。 她小地精可真是个天才! 就连几个孩子都知道,无论是牛屎沟还是苏家沟的村民向她们打听厂子的事,她们都是一概不知,不回答,甚至春芽还能骂几句回去,给人弄得灰头土脸。对于这样的惩罚,所有人都是打心眼里害怕,又打心眼里必须支持的,维护既得利益是人类共同的需求。 而招工优先考虑的肯定是熟人。陈丽华娘家有个堂兄平时挺照顾她老父母的,所以当她一提让堂嫂来上班,大家都没意见。 林巧珍的弟弟也挺好,每年都给崔家送大南瓜,只要他们家收到都会送,林巧珍一提,大家也同意。 黄宝能家大小子刚初中毕业,黄宝能不能再让他下井挖煤,虽然文化学得不怎么样,可人生得牛高马大,来干体力活也是把好手。 这一说,就来了三个,只剩七个招工名额。绿真写张“招工”的大字报贴到门口电线杆上,才贴上去半小时就有十多人来问讯。 他们开外人的工资没有自家人高,五十块,可也比外头普通工人高多了,一个月还有八天休息天,顶班的话是按两块钱一天开,这样的好事谁不想来?要知道,大批知青回城后,城里工作机会被抢空了,多少知青和应届毕业生找不到工作,青年们游荡在外,小偷小摸大大增加,就是治安案件也不少,偷油的“黑子”团伙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春节前几天,这些无业游民已经对社会形成了一股非常不稳定的影响。许多人买个菜买点年货都让人把钱偷干净嘞! 工作机会太少,未就业人口又太多,短短三天时间就有三百多人报名,厂里眼睛都挑花了。首先剔除年纪大的,身体条件不好的,不识字的,依然剩下小二百人。春苗建议不如采取考试的方式,因为这样公平,无论最后招没招上,大家都无话可说。 于是,黄永贵和几个大学生们合作,去子弟小学印了二百份试卷,都是工厂水电操作常识,保守商业机密等职业道德,还有销售常识,一百分的卷子,九十分以上的就有十八人。 这下,春晖几个也惊呆了,这样的水平怎么说也是高中生了吧?居然来给他们厂子打工?今年工作有这么难找吗? 其实,她们不知道的是,工作难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皮革厂早已声名远扬,整个阳城市都知道苏家沟路边出了一个做皮包的厂子,有志向的都想来试试!不然咋不见人高中生去养猪场饲料厂呢?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十八人里挑七人,好几个是分数一模一样的,去掉谁也不好。顾学章一拍脑袋,干脆再加一环面试吧,他准备了几个临场发挥的题目,正正规规的在农家院里开设一间办公室,依次考察了他们的临场表现能力,需要沟通能力。 最终,在综合各项条件考虑后,挑选出十个人。没办法,最后四人的笔试成绩加面试成绩是一样的,无法先后排名,况且,这几个年轻人实在是太优秀了,他舍不得放弃! 五女五男,都是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至少初中毕业,身体健康的年轻人。这样,加上原有的七人,关系户三人,皮革厂拥有二十名全职职工! 这还不算周末来帮忙打短工的小会计几人! 刨除请假的三人,也还有十七人能保证八小时在岗,规模已经非常大了。私人厂子居然敢请这么多工人,大河口的人都惊呆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前所未有之变化! 工人充足,皮革厂的机器终于又重新开动起来。几个新工人都是非常聪明能干的,好多活计只用教两遍就会,不迟到不早退,兢兢业业。一开始实行轮休制,每天工作八小时,早上八点半上到十二点,下午两点上到五点半,保证八个小时内机器不停,人手也不停。 果然,就像春晖说的,高度精密分工后,工作效率比以前高多了,年前积累的几个大单子很快按时交付。听说如果是自个儿拉来的单子还有奖励金后,几个年轻人就自告奋勇,周末的时候拿着几个样包往周边区县跑,拉单子。 一个包奖励一块钱,对于这些有点文化又找不到工作的知识青年来说,一百个包就相当于父母老工人挣两个月,他们在家腰杆子都能直起来不少嘞! 甚至,有人有同学在省城上师专医专农大的,甚至挂着一身皮包跑进大学校园,向那些追求时尚的大学生展示他们的产品。单就这点子,光凭崔顾两家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他们以为,卖东西就是拿去工厂门口吆喝就行了,可社会在变革,通过一场世界级赛事的举报,许多国外资本和厂家开始注意到中国这块几乎未经开发的,外国文化渐渐涌入国内,“背一个黑皮包”成为一种最简单的外国时尚! 这几个年轻人很快从大学校园里给拉来几个单子,虽然一个学校里买得起的也就五六十人,可几个学校加一起也有二三百不是?奖励金根据“谁的单子奖励谁”的原则发下去,大家的干劲愈足了! 甚至,其中有个叫苏强东的更机灵,他有个姑姑嫁在隔壁省份,是一名主管人事工作的银行副行长。也不知道怎么劝说的,他居然说动姑姑买一批皮包作为银行系统的第一季度奖励! 因为是银行系统的奖励,不能马虎。虽然数量不多,只十来个,可厂里却十分重视,男员工和女员工的分开生产,几乎是量身定做。 等货送到,银行职工门一看,还怪好看嘞!男的大气,女的精致,不是百货商店里那种一模一样的公文包样式,你就说吧,谁会不喜欢? 喜欢不就要天天背嘛? 先只是他们分行的工作人员有,可不小心让市总行的看到了,觉着好看,四处打听他们哪儿买的。弄到苏强东家的电话,催着他们也要。一个市行怎么说也是二百来号人,这就是二百多的单子,可是大单子了! 苏强东这家伙,一口气拿到三百块奖励金,嘴都笑歪了。 当然,更高兴的是崔顾两家,他们没想到,就贴一张招工大字报出去,居然招到这样的人才!以前跑单子有多难他们再清楚不过,吆喝得口干舌燥也难拉到一个客户,小伙子短短两个月就搞来这么大的单子! 当然,苏强东还说了,银行和其他国营厂子都有专门的接待室,会客室,办公室,既然要办大,就得搞得像模像样。果然,顾学章花三千块钱把这所农家院买下来,变成厂里财产,又给盖起两套小砖房,开发成办公室和会客室,装修得挺上档次,有客户上门就能招待他们。 这样,越正规的,可信度越高。尤其是从外地外省慕名而来的,看见他们厂房这么宽敞,工人这么多,啥都像模像样的,倒是第一印象就不错。 订单肯定又增加了! 这可是奇了怪了,要么是他们包做太好了,要么是这小子就是个商业奇才! 养好身体返回工作岗位的刘惠王二妹也无话可说,只要是能给她们挣钱的,她们都欢迎。这不,到1980年五月份,半年的时间,刨除各项成本和买厂房装修办公室的花销,他们的厂子又赚了十万块! 同样是半年,所赚却翻了一番。这几个年轻人用事实证明,招他们进来是值得的! 这才叫真正的招兵买马。 现在,崔绿真在市一中是真正的“明星”了,不止因为人漂亮,学习好,还有个世界冠军哥哥,还因为他们家皮革厂,市里百货商店里卖的皮包,全是她家出品,简直名副其实的皮革小公主啦! 而进入五月份后,天气越来越热,黄柔的肚子也吹气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大,大到走路都看不见脚尖,顾学章担心她上下楼梯不安全,把卧室搬到一楼来了。 高元珍每个星期都要来看一眼,劝她赶紧上医院住着去,毕竟既是高龄产妇又是双胞胎,想顺产足月产基本上不可能的。 而每隔半个月去市医院的产检,却成了麻烦事。郝顺东的父亲,郝书记最近调到省委去了,他也跟着去省城安顿家人,吉普车自然是要开去的,借不到汽车接送妻子,顾学章发愁了。 晚上,绿真写完作业,正在窗边看胡峻哥哥写来的信。因为是春季学期入学,他现在已经大二啦,平时会在北京西城区的几个基层派出所见习,用自己的所学为居民办实事,他的人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为了让妹妹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远离继母和胡峥,他已经帮菲菲看好高中啦,是北京舞蹈学院的附属中学,只要她好好考,他就有办法将她转到北京去念。当然,胡雪峰听说儿子有这能耐,自然是喜出望外且同意的。 他现在不差钱,要的就是这样的“荣誉”。 可崔绿真却很纠结,一面当然是为好朋友能去专门学校而高兴,以后菲菲就能专心跳自己最喜欢的舞蹈啦!可另一面吧,她又挺舍不得菲菲的,去了北京,两个人就是异地友情了,顶多半年才能见一次面。 她会想菲菲的,就像想胡峻哥哥那样想。 虽然,她现在市一中也交到不少好朋友了,可人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只有那么一两个,他们仨可是发誓要一辈子做好朋友的,菲菲是无可替代的。 唉! “小丫头叹什么气呢?”顾学章站在门口敲敲门。 “没事,爸爸快进来,有什么事吗?”绿真把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再拿出曾经存放零钱的饼干盒子,小心翼翼放进去。 里头已经有厚厚一沓了,都是她两个哥哥写来的。 顾学章轻轻笑了笑,也不问谁写的,反正左不过就是这俩小子。“绿真,你说咱们家买个车怎么样?” 崔绿真怔了怔,“买车?” “对,你妈快生了,买个车方便送医院,以后咱们人口多,也方便出门玩儿。”两个大人三个孩子,还有两个是奶娃娃,骑自行车可不现实。 当然,他也没忘记,眼前这个小姑娘,当年第一次看见小汽车的模样,眼睛里像会冒光一样,这儿瞅瞅那儿按按,她是真心喜欢车子的。 果然,绿真眼睛一亮,“爸爸想买什么车?” “看你,买吉普车的话咱们钱还差点儿,买轿车又小了点,面包车倒是挺合适。” 面!包!车! 崔绿真眼睛亮得不像话,立马点头附和:“我喜欢面包车,能坐人多,还能拉东西,到时候咱们可以放张小床,拉着弟弟妹妹上省城玩儿,带他们上动物园……就连奶奶也能坐得下。” 顾学章笑了,也不纠结她口中的“奶奶”是崔家还是顾家的,只是摸摸她脑袋,“行,那咱们保密,你妈还不同意哟。” 阿柔总觉着钱不能一次性花光,大头必须永远躺在银行里,手里必须留足急用的才行。 可顾学章和崔绿真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是看中啥喜欢啥就买,钱花光了再挣就是,甚至让他们贷款超前消费也愿意,因为他们自信自己有那个能耐会把钱挣回来。 一个注重省吃俭用“节流”,两个大手大脚,一心“开源”,这样的消费观,摩擦还真不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斩后奏! 于是,父女俩商量好后,第二天星期六就瞒着黄柔搭乘火车上省城,面包车这么高级的东西,肯定只有大省城才会有的呀!崔绿真扎着两根黑黝黝的辫子,却像个男孩子似的,穿着一套李思齐给她搞来的鲜红色国家队运动服,白球鞋,迷彩军用包,特别潇洒。 尤其是看车的时候,顾学章时不时把手搭她肩膀上,俩人对着那些钢铁家伙讨论得热火朝天。要不是看发型和脸蛋的话,这简直就是一对父子。 看那调皮劲儿,她比一般男孩还难打发嘞,磨着爸爸答应她,回家后去田野里教她开车,等她高中毕业就能考驾照啦! 星期天下午,他们开着一辆“黄大发”回到苏家沟。 姜黄色的圆墩墩胀鼓鼓烤面包似的铁家伙,停在了公共汽车站不远处的三层楼门口,随着“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崔老太被吓坏了,还以为是公共汽车开错路了,居然开到家门口来,赶紧让老大出去看看。 “娘,是学章和幺妹回来,他们买了辆面包车嘞!” “啥面包车?” 一群人出来,围着这新奇的大家伙打量,苏家沟又沸腾了。黄柔直到晚饭后才知道,生气也没用,买都买了总不能退回去,只能说他们几句,瞎胡闹,花钱没个轻重! 然而,面包车的惊喜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星期后,绿真正在栗子树下看书,年老体弱的闹闹趴在她腿上,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假鸟。 她躺在藤椅上,手指轻轻的给闹闹梳理它雪白光滑的毛发。要是以前,它肯定这儿飞飞,那儿跳跳,再聒噪的学别人说话,可现在的它已经跳不动了。绿真颇为伤感,这是她养的第一只宠物,她交的第一个动物朋友,不久的将来就要离开她了。 “闹闹,你说你为什么不能跟人类一样长寿呢?” 闹闹眼睛半睁半闭,头在她手掌心里蹭了蹭,不说话。 唉! 现在是闹闹,以后是小橘子,再以后说不定就是爷爷奶奶,伯伯伯娘爸爸妈妈姐姐……她喜欢的人和动物要是能长生不老就好啦! “幺妹?你爸爸在家不?”门口站着的是许多年不见的张秋兰的爸爸。 他也老了,没了她记忆中的高大清瘦,脊背不知何时已经驼了,只不过鼻子上多了一副黑边框眼睛,挺像个文化人。 “张叔叔好,我爸在。”幺妹冲二楼喊了一声,顾学章从窗户探头看见,这才下来。 张爱国背着手,老干部似的在院里踱步,看看他们的花花草草,认出两株栗子树,“从牛屎沟挪来的吧?看不出生命力还挺旺盛。” 顾学章虽然不耐烦跟他来往,可面子上还得维持着,客客气气的问:“张主任找我什么事?” “你们厂最近效益不错?” “还行吧,混口饭吃。” 张爱国看着院里的摆设,虽然乍一看都是普通东西,可用料啥的都比以前讲究多了,哪怕是一张吃饭桌子,也换成了红木八仙桌,他两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一张呢! 还有厨房墙上挂着一溜儿的干货,圆滚滚的香肠,长条的五花腊肉,一只只处理完整的腊鸡,甚至还有几条腊鱼……他这堂堂公社书记都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 更别说火遍全公社的面包车,他羡慕的咂吧嘴,“学章谦虚了,我今儿来,是告诉你个坏消息,有人举报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说你们效仿国外资本家雇佣和压迫无产阶级,你看是不是树大招风了?” 顾学章无奈苦笑,他们现在被举报的还少?以前他的厂子是挂靠的,搞的也是家庭合作社,上头也挑不出错来。可几个月前的招工闹得声势浩大,现在又买了独一份的面包车,如果别人有心要揪他小辫子,倒是不难。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多谢主任提醒,我们一定注意影响,现在来这几个不是什么雇佣关系,是绿真两个伯娘生病,我二嫂又身体不方便,几个熟人家的孩子来帮忙,说不上什么剥削。” “主任不信可以叫他们过来问问。” 立马,崔绿真跑去把“帮忙”的哥哥姐姐们找过来,大家早统一好了口径,一口一个“顾叔叔”的叫,说是他们家里忙不过来开搭把手的。 张爱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使出杨发财给他支的招——“这样啊学章,现在咱们公社和县上查个体户挂靠还挺严格的,不属于咱们生产队经营范围内的挂靠企业都有点悬……我是花了老大功夫才帮你和王满银那儿解释清楚,所以这管理费是不是也……” 他非常直白而露骨的搓了搓手指。 挂靠集体的个体户或者企业,都需要给集体交一定的费用,美其名曰“管理费”。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几乎每一个生产队都有,只是多少不同而已。 一开始,高氏老字号食品厂每年交二百,皮革厂因为是自家人办的,当队长的崔建国肯定不能让自家人掏太多钱,只意思性的每年五十,去年只占了半年,就二十五。 “哦?”顾学章不冷不热的问,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 “对,这是队上社员代表大会商量后,一致决定的,根据运营情况,按营业额百分之五来交。” 顾学章大惊,百分之五他还真敢想!他们半年净利润十万,营业额十四万,百分之五就是七千块就这么挂靠一下的事儿,他不参与任何生产劳动,居然敢狮子大开口! 这可真是明抢啊! 顾学章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他不信是什么狗屁社员代表大会,绝对是张爱国自个儿想吃他们呢! “学章啊,你也知道,上头查得严,我替你们兜着也挺不容易的,但我看在是同村人的份上也不要你们好处费,可社员的总不能少吧?做人要厚道不是?”张爱国恬不知耻的说。 这可把顾学章整笑了,七千块他可真敢想! “主任这话不厚道,我们小家小业搞点家庭合作社,一个包也才百分之十的利润,光管理费就要去一半,咱们这么多人吃吃喝喝怎么办?难道是生产队给咱们担着吗?” 张爱国笑起来,“学章这可是你不厚道啊,这么大的厂子怎么可能才百分之十的利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社员代表大会已经决定了,你要是嫌多的话可以跟他们商量。” 他走了两步,“当然,也可以考虑换别家挂靠。” 说着,他摇头晃脑走了。 顾学章在树上狠狠踢了一脚,“呸!” 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他难得有这么暴躁的时候,实在是被张爱国的无耻逼的。 “爸爸,我可以做个假账本儿,咱们就说一年营业额只有一千块,给他五十就行。”崔绿真在旁边听了会儿,忽然建议道。 “对对对,咱们不要给他真的就行。”听到消息赶回来的崔建国一连附和,顺便问候张爱国家祖宗十八代。 王八蛋,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刚回来就夺他的权,现在还想抢他碗里的肉,他娘的真想弄死他! 崔老太也是急得唉声叹气,这年代挂靠在集体下,人家想收多少管理费还真是对方说了算,尤其百分之五说出去貌似也不多。可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半年的营业额有多少,要是一整年那就是一万四千块! 自个儿挣的血汗钱,凭啥便宜了他?说真的,崔老太宁愿把这钱捐给叫花子,也不想给这王八蛋! 顾学章叹口气,“做假账恐怕行不通。” 他敢开这个口,肯定是打听过他们这半年的出货量的,想要在“营业额”三个字上做手脚不现实,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让他倒打一耙。 “那怎么办?真给他我可不干,谁愿给就把自个儿分红给他去,反正我不给。”刘惠脖子一梗,死猪不怕涨水烫。 可她哪里知道,这年代的集体要为难个体户太容易了。这不,张爱国说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第四天就有人来查他们营业资质,自称是公社的人。 上午刚把他们应付走,下午杨发财又带着治安队来了,说是有人举报他们走资本主义道路。说挂靠是吧?那就把挂靠证明拿出来看看。 “哟,你们连去年的挂靠费都没交,这可不算啊。” “你!”就连话最少的林巧珍也气坏了,这一招一招的,明摆着就是想逼他们交巨额管理费! 刚开始,他们以顾学章不在家等他回来商量为由,或者幺妹用点灵力,让植物们帮忙驱赶他们,可持续几天后,厂子营业过程总是被迫中断,治安队员们跑进厂房里这儿看看,那儿瞄瞄,美其名曰“安全检查”,大家真是不堪其扰。 连续一个星期不能好好生产,招这么多工人可是要养活的啊!订单无法完成的话,损失更大了去! 崔顾两家人急得嘴角冒泡,真是县官不如现管,顾学章堂堂一市级单位处级干部,居然还被他们拿捏住了。 黄柔大着肚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想起那年的刘向前,可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杨发财弄得几乎家破人亡吗?这小子听说去年下南方去了,自从她调市区后,也半年多没通过电话了,不知道混得怎么样。 不知道是临近预产期,情绪容易崩溃还是怎么着,她居然害怕得眼圈都红了,“要不咱们就交吧,先把生产搞起来,明年想办法换一家挂靠。” 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不定明年政策不一样,会鼓励个体户经济呢。” 然而,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要是国家鼓励谁都来搞个体经济了,那还叫社会主义国家吗?谁都只向钱看,那谁来搞四化建设? 161 161 顾学章每天开着面包车出门,在市区各个厂子和街道转悠,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挂靠的地方。可现在的私人想要进公家单位太难了,他带着工作证倒是可以进去,问题是别人一听他的来意就给拒绝了。 挂靠的事不罕见,可“管理费”一年比一年高,他要么接受不了对方的收费要求,要么觉着对方不靠谱。 遇到不靠谱的,人把你厂子吞了都有可能! 他的朋友也给介绍了几家,可一听是声名远扬的皮革厂,谁都双眼发亮想要吃一嘴油,管理费可以不用多给,但想要入股的,想要把亲朋好友安排进厂里上班的……借着挂靠拿好处,已经成为潜规则。 他是个轴的,看不惯这样的潜规则,他更不愿遵守。 跑了几天,一无所获,而张爱国的爪牙们,却步步紧逼。黄柔在家,天天被吵得脑袋疼,崔老太心疼不过,跟来人吵几句,她愈发心慌气短。 立马就要生产的大肚子了,全家老小都跟着担惊受怕,黄柔来看过几次,也心疼好姐妹,听说他们正在头疼挂靠的事儿,随口道:“回市三纺问问吧,怎么说阿柔也曾经是里头的职工。” 幺妹连忙赞成,她记得杨老师家的小卖部就是挂靠在厂里,一年二百块钱,她最近问过丽芝,她说没涨价呢。要说挣钱,小卖部每天络绎不绝的顾客,又是附近独此一家,许多人外头的人嫌麻烦,懒得跑供销社,都进厂里买呢,能不挣钱? 这说明厂里领导还是讲信用的,不像张爱国翻脸不认人! 市三纺刘书记早退休了,蔡厂长也处于即将退休的边缘,现在主动调去党委老干组,胡雪峰是厂里名副其实的话事人。本来,以他的年纪和成绩,调去总厂也正常,可他宁做鸡头,不为凤尾,人家调了几次都没调动。 “爸爸,咱们带两条烟去吧,我跟你去。”幺妹也心疼妈妈,想要快点把事情搞定。 顾学章顿了顿,欲言又止。胡雪峰一直想要把她跟胡峻凑一对儿,这事他知道,心里却看不上。 一方面是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太大,在一个父亲的眼里,虽然也想找一个能照顾女儿的年龄大点的,可上限就是三岁。七岁他打心眼里就没把胡峻看成是女儿的同辈。 另一方面,胡峻的样貌为人他挺看得上的,可胡雪峰他却看不上,更何况还有拎不清的刘珍,现在又多了个胡峥,家庭关系太过复杂。 所以,胡雪峰有意无意向外界流露很看好两个小辈的时候,都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顾学章和黄柔从来不予回应。实在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追着问,他们就说孩子还小,不考虑。 又不是封建社会,还父母包办婚姻呢? 顾学章本不想让闺女去胡家,怕胡雪峰拿话试探她,让聪慧的她听出来,以后跟胡峻就没法好好相处了。毕竟,好朋友“三剑客”缺谁都不好的,她桌上那么多三个人的合照,是她多年的快乐源泉。 可崔绿真已经跑楼上翻出两条崭新的中华烟,和几个罐头,跑在最前面,“走吧爸爸。” 顾学章只好心情复杂的跟上。胡家离他们家不远,属于同一个生产队,走过去就五分钟。胡家的房子同样是一栋漂亮的三层小路,跟顾家露出来的红砖不一样,他们外墙还贴了一层雪白的瓷砖,看上去似乎更漂亮,更洋气。 今天居然难得的,刘珍的太太团们没来打麻将,胡峥在院里跪着玩玻璃珠,看见来人也不理,似乎与他无关。院里打扫得倒是挺干净,只不过也没有顾家那么多花花草草和大树,绿意黯然,显得水泥地板白晃晃的刺人眼睛。 崔绿真进门,“胡峥你爸爸在家吗?” 胡峥抬头,露出一双单眼皮的小黑脸,嘴角口水滴答,看了看他们,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情。 崔绿真悄悄吐吐舌头,她严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特别不爱理人。不止不理外人,连他父母哥姐也不理,整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国内对“自闭症”还知之甚少,只有特别大特别好的医院才有这种案例,她想劝胡叔叔和刘阿姨要不带他去北京看看,可又怕他们生气,觉着她咒胡峥生病。 “小绿真来了,我在呢,快进屋来玩儿。”胡雪峰从二楼探头,看见顾学章,惊喜道:“顾局也来了,快进屋里坐。” 他推了推眼镜,“小刘,赶紧给顾局长泡茶。” 刘珍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没人搭理他。 顾家父女俩没进屋,只是在院子里站着,顺带打量他们家格局,也得亏刘老太常来这儿住着,给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要是刘珍一个人在,她能把好好的房子住成猪窝。听菲菲说,最近刘老太生气,跑回六甲村去了。 原因是她寻思着女婿的官越学越大,在市三纺可谓是一手遮天,干啥不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哪怕是来厂里跟崔建军一样守个大门,那也是吃供应粮的,比种地好嘞!要是能再把修德国设备的技术传给儿子,那就是高工资妥妥的。 可胡雪峰是什么人?大舅子啥毛病他能不清楚?别说学技术,就是看大门他也没人家崔建军有责任心和眼色,把他安排进厂里,就是给自个儿添堵,砸他自己的招牌! 作为一个一心向上想要弄出点成绩的“官迷”来说,胡雪峰爱惜自己羽毛。可刘老太却觉着寒心极了,她这么多年在女婿家里当牛做马,就是保姆也没这么强的工作强度,既要带孩子又要做饭打扫卫生,连小两口的洗脚水都是她给烧的! 可保姆还给工资呢,她在这儿落着个啥? 她这么掏心掏肺,女婿却连给大舅哥安排个工作这么小小的忙都不愿帮,她心里能不气? 就是女儿,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的跟着他,嫁给他这二婚头,不,三婚头,他一出国就是三年,回来也没见他怎么弥补女儿,往死里也没啥共同语言,也不会说点好听话,就把她当工具人似的。 可怜的刘珍啊,结婚这么多年了,正经的厂长太太待遇没享受过,应酬吃饭做客,胡雪峰都不带她,说她是“狗肉上不了宴席”,这不明摆着看不起人吗? 无论是化妆打扮,还是追求时兴,刘珍都只有一个目的——讨好他。让他看见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乡下姑娘了,她已经拜托土气了。 有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就为了减肥,刘老太这当娘的看着都心疼,咬牙切齿把女婿骂得不行。女儿他不疼也就罢了,可胡峥是他亲骨肉啊,按理来说中年得子他不应该含在嘴里疼吗?结果也是严格得什么似的,在他面前孩子都吓得不敢说话。 于是,她和刘珍给胡峥灌输的就是“你爸爸不爱你”“第爸爸为什么对你比对你哥还严厉”这样的观念,又经常在孩子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孩子性格能好? 明明小时候是个能吃能哭的胖小子,这两年却越来越自闭,说明这毛病就不是天生的。可她俩是不会反思自己的,她们只知道抱怨胡雪峰不是人,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安乐窝。 刘惠虽然毛病一堆,也不讨人喜欢,可在这事上她至少有骨气,劝说过好几次,让他们实在过不成就离婚算了,孩子胡雪峰爱要不要!反正她小妹虽然尖酸刻薄些,但人材不差,再找一个也不是问题。 可刘珍呢?她宁愿独守空房当工具人,也舍不得失去“厂长太太”的荣耀。 这些事,顾学章不知道,可崔绿真是非常清楚的,现在就连菲菲也开始同情她这位“可怜”的继母了。 正想着,胡雪峰下来了,客气的招呼:“顾局赶紧进屋,小绿真作业写完没?菲菲去她姨妈家了。”他以为绿真是来找好朋友的。 “写完啦胡叔叔。” 哪怕是一心向上其他都是浮云的胡雪峰,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孩是真漂亮,附近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的漂亮。 对于女性的漂亮,他的理解是准确的。菲菲也漂亮,黄柔也漂亮,可她们的漂亮只是比一般人出众,比较醒目的漂亮。可崔绿真不一样,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特别特别出众的,每一样都只是刚刚好的漂亮,可走在人群里,她就是有一种光芒,能瞬间遮盖其他人的能力。 同样是青春活泼的少女,可一个班在一起,哪怕是升旗仪式站个队,这女孩也能掩盖掉其他人的光芒,让所有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她。 他觉着,这是一种明星的特质。不然你看香港的大明星赵雅芝,她漂亮吗?漂亮。 她的鼻子眼睛有哪一样是特别让人惊为天人的吗?没有。 可她哪怕素面朝天站在人群里,哪怕个子不出众,衣着朴素,她也是最吸引人的那个! 胡雪峰算得上是赵雅芝的“影迷”,每一期出现过她的《大众电影》他都买回来细心的收好,他曾经看过她和其他影迷的合影。那些女性要放普通人里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可跟她合影,立马被遮挡得黯然无光。 他读了那么多书,找不到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这种独特气质,大概就是明星气质吧? 顾学章见他盯着绿真看,十分不爽的重重咳了一声,“绿真没事先回去吧,看看你妈。” 幺妹本来还想听他们聊天呢,可知道爸爸这么说就是不想让她听的意思,只好乖乖走了。希望胡叔叔能同意挂靠的事儿,也不要狮子大开口,皮革厂虽然利润高,可付出的也多啊。 胡雪峰泡了一杯茶,递给顾学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那辆面包车怎么样?我听说驾驶体验不亚于小轿车。” 顾家买了大河口第一辆汽车,这是个爆炸性新闻,自不用说,每天上门看稀罕的人都能把队伍排到市区去了。 可就是这样的树大招风,才把张爱国招来,让他以为皮革厂是块肥肉,想方设法想要咬下一口来。 顾学章接过来,同他客气两句,递上一堆让他十分不齿可又不得不递的礼品,直接开门见山道:“家里人搞了个家庭合作社的小作坊,这胡厂长也知道,可现在我们老家生产队不同意再挂靠,就来问问,贵厂方不方便我们挂靠个一年半载的?” 也许,一年半载后,政策还真就变了呢。 胡雪峰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顾局谦虚了,你们那样的规模可不是小作坊。”政策规定个体招工不能超过七人,他们怎么说也有十三人了吧?难怪公社能掐住他们脖子嘞。 “生产皮革,跟咱们纺织厂,也倒是算相关行业,挂靠也说得过去,就是……” 顾学章知道,他肯定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同意的,“胡厂长有话可以直说,咱们万事好商量。”这样的软话这段日子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形势如此,为了让皮革厂生存下去,别说说几句求人的软话,就是给人敬酒溜须拍马他也不得不干。一方面是那么大的利润他也舍不得丢下,另一面嘛,崔顾两家算是脱离生产队和农业土地了,如果干不成再回头,在牛屎沟的处境将非常尴尬。 他不忍双方老人灰溜溜回去受张爱国奚落,出来了就不许再回去! 他必须背水一战! 胡雪峰把厂长姿态做得很足,他喝了几口热茶,看向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小儿子,似乎不是在看儿子,而是看一件跟他关系不大的物件,就像当年看菲菲一样。 空气里一阵沉默,沉默就是对顾学章的处刑,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干部。正要开口给自己找台阶的时候,胡雪峰忽然问:“你们厂的皮革需要用到纺织布吧?” “是有在用。”皮革基底部分,甚至整张皮革百分之八十五的部分都是纺织布。 “你们从哪儿进货?” “这是家里人在负责,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是湖南。” “湖南……”胡雪峰喃喃自语,“这也不近啊,怎么就舍近求远了呢?” 他这样意有所指的话,顾学章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过来。市三纺做的可不就是纺织布吗?现在隐隐有成为阳城市一哥的架势,他们放着这么大的厂子不要,却跑湖南去拿货,他有想法情有可原。 “这样吧顾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们以后别那么舍近求远,我的厂子随时欢迎你们挂靠,管理费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每年给二百块钱吧……随便你们乐意挂几年。” 二百块顾学章以为自己听错了,找了这么多天,他的心理预期价位已经提升到两千块了。只要哪家单位同意让他们挂靠,就是每年两千块他也愿意。 不过,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胡厂长说的就近拿货,是怎么个拿法?” 胡雪峰的要求很简单,以后皮革厂的纺织布无论数量多少,全部从市三纺拿货,价格只是比湖南的贵一成,其实也贵不到哪儿去,因为这东西本来也就不贵。可他的要求是必须签三年合同,保证三年期间都买他的纺织布。 顾学章思量片刻,免了运费,其实纺织布成本相当于是不变的,三年合约也不算太久,万一他们的布有问题的话,三年后就能更换厂家。 更何况,据他所知,胡雪峰铁腕,他就是主抓生产的,产品质量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能问一句,胡厂长为什么会这么要求吗?” 胡雪峰苦笑,“以前我们厂的主打产品是纺织布,可最近两年不行了,销量走低,库存积压大,希望你们能帮忙分担一些。” 也说得过去,顾学章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挂靠的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今天星期天,明天吧,你们带上资料到厂办去办一下手续。”胡雪峰还顺道把要准备哪些资料告诉他。 不得不承认,作为厂长,比起那些一问三不知啥都有底下人操办的甩手掌柜,他的业务能力是非常强的! 当然,礼物他也大大方方收下了。 回到家,绿真赶紧跑上来问,“怎么样爸爸?” “成了。” “哇哦!太好啦!”小姑娘开心的跳起来,朝房间里喊,“妈你听见没,我就说我爸出马肯定能成吧?” 黄柔扶着肚子慢慢出来,绿真赶紧跑过去搀扶,“妈你慢点儿,这事落实你心也踏实了吧。” 黄柔一张肿脸漾起了笑容,“嗯。” 她这几天肿得厉害,双脚已经套不进鞋了,只能穿仿佛的拖鞋。原本的瓜子小脸也肿成了发面馒头,只不过气色倒是挺好。 中午,大家回来吃饭,听说厂子生存大计得以解决,都开心得不得了。大学生们甚至帮忙把资料也准备好了,黄永贵专门跑市三纺去看过他们的纺织布,质量绝对没问题,于是当天就给湖南的厂家去了电话,说明情况,感谢他们这一年来的支持和帮助,以后有机会会再合作。 跟服装厂比起来,他们的用量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对方没想到他们做人如此厚道,不买了还专门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倒是毫无怨言。 这也是做生意的人品。 苏强东聊了会儿天,忽然道:“要不咱们厂里也安一部电话吧?” 崔老太第一个摇头,她在大河口认识了不少老头老太,听人家说过的一部电话机得好几千块钱呢!有啥事去子弟小学拨打和接听就行,能省不老少电话费呢。 刘惠也觉着太破费了,心道这苏强东脑子活是活,可就是屁事太多,一会儿撺掇装修办公室,一会儿又让装电话机,他不知道一部电话机得多钱吧? 然而,崔绿真却忽然也赞成:“对,咱们自己安一部,到时候进货和发货都方便,有客户要联系咱们的,也不用大老远亲自跑过来了。” 最重要的,小会计也有私心呢——这样就能跟四个姐姐两个哥哥联系啦,写信好是好,可要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至少半个月她等得心脏猫爪,以后菲菲也去北京的话,那她就更需要一部电话了。 顾学章也觉着可行,“省得每次跑学校,阿柔也不好做人。” 明明都调走了,却还天天用人电话办私事,值班老师跑来喊人也怪麻烦的。 王二妹张了张嘴,还是小声道:“这又买电视又买车子还装电话,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不招摇照样被人惦记,索性咱们就放开手脚,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吧!”绿真忽然大声道。 小地精的声音豪气十足,成竹在胸。 她平时都是笑眯眯软乎乎的,忽然说这么硬气的话,大人们都怔了怔。可不是嘛,一个孩子尚且有如此勇气和魄力,他们还怕啥? 于是,大家都不反对了,得,干就干!星期一办完挂靠手续,崔建国直接上市邮局和电话公司交钱,下午就有人来安装电话机了。当然,他不会开车子,不然还挺想把大黄发开出去过过瘾的。 没两天,电话线通了,所有人把电话号码背了几遍,熟记在心,以后啊,哪怕是去到外省,有困难也能打回家了。甚至,为了伺候这部昂贵异常的小家伙,黄宝能家大小子干脆直接搬来厂里住,就睡电话机旁。 众人大笑,这小子急啥,电话机自从安上还从没响过呢。 崔绿真写出去四面八方报信的信,北京和广州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打回来呢。 几个孩子好奇的拿起听筒,听着里头“嘟嘟嘟”的声音,仿佛听见了来自地心的心跳,一个个兴奋得哇哇大叫!这日子啊,真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啦! 而,黄永贵打去各大供货商那儿报信的电话,很快就收到了回音——电话响了! 一开始是两天能响一次,后来是一天一次,最近直接到一天两三次!有供货商的,也有老客户的,因为彼此信得过,直接在电话里下单,黄大小子拿着笔“唰唰唰”记录下来,客户姓名,联系方式,皮包数量,要求,价格,交货时间……记完再给对方念一遍,核对完毕,马上生产! 当然,这是对双方都能信得过的老客户,新客户或者信誉不行的,他软磨硬泡也要让人亲自带着钱过来一趟。这小子虽然只念到初中,可嘴巴实在厉害,跟当年的刘向前有得一拼,自己拉来不少单子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除了讨论电视剧,大家又多了一个话题,电话机和这位繁忙的话务员。正说着,黄卫红这话务员又跑来了,“黄老师,找您的电话。” 黄柔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崔绿真自告奋勇去帮妈妈接,她以为是妈妈的学校打来的,还揣上个小本子,如果有什么工作交接内容的话,她一定把每一句话记下来。 厂房离家不远,跑快点二十多秒就能到达。 可谁知接起电话,里头却没声音了。 “喂?请问是哪一位老师找我妈妈,我妈妈不方便,我来帮她接,我会转达给她的。”她甜糯糯的说。 电话里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她疑惑极了,莫非是等不及就挂了?可这电话看不见归属地和来电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就算要回过去也不知道该打给谁。 “你,你是崔绿真吗?”就在她准备挂断的时候,电流声里忽然夹杂着一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绿真一愣,“是哒,爷爷您是谁呀?我认识您吗?”她潜意识里觉着,这一定是她家什么亲戚,所以说话一点儿也不见外。 对方爽朗一笑,只不过笑声也挺沙哑的,“你妈妈好吗?” “好哒,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啦!”她非常自豪的说。 谁知道对方却又顿了顿,半天没声音。 “爷爷您怎么不说话呀?如果是有特别急的事,您能等一下吗?我去扶我妈妈过来接电话,您不要挂哟。” 对方沉默片刻,“不用了,照顾好她,再见……嘟嘟嘟……” 绿真更奇怪了,到底是谁打来的呢?一时惊诧,居然都忘记记录笔记本啦。 跑回家,她把这几句话如实传达给妈妈,谁知黄柔听了却面色一变,激动得涨红了脸,“是,是不是一口北京腔?就是你田叔叔和杨爷爷那样的口音。” 幺妹点头,还真是诶,像普通话,但比普通话又多了一种胡同味儿。 “是我爸,我爸他,他不是……”黄柔一把抓住丈夫的袖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绿真一愣,那不就是她的外公吗?听声音,外公是位很好的老人呢!可是她不知道外公的电话号码呀?早知道刚才就问清楚的,她真是太笨啦! 忽然,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黄柔忽然“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差点软软的倒下去,顾学章赶紧扶住她,“是不是要生了?” 黄柔疼得说不出话来,在座的女人们除了陈丽华,都是有生产经验的,“赶紧,学章去开车,我们抱阿柔出去。” 崔建国和顾二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腿,将她抬到面包车上,刘惠跑他们卧室,收拾了几样衣物,几条卫生带,王二妹从婆婆屋里找出早早准备好的尿布和孩子小衣服,林巧珍跑回房拿钱,家里顿时乱了。 幺妹心头一跳,妈妈要生了! 立马跳上车,跟着奶奶和几个伯娘坐妈妈身旁,替她挡着车滚下去。 黄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裤腿上有分不清是羊水还是血的液体流下来,很快就浸湿了汽车坐垫。顾学章几乎是开火箭的速度,颤抖着双手,将车子“飞”进市医院。 她经常来市医院检查,产科的人都认识这位双胞胎孕妇,人一来就立马被送进了手术室,剖腹产是预定的,黄柔敢顺,医生也不让顺。况且,这年代可不用控制剖腹率,生孩子开刀还是一种有钱人才能体会的“时尚”呢。 主刀医师是早就联系好的,具有近三十年的接生经验,眼看医师跟着进去,顾学章的心就落回两分,一大家子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或坐或站,或靠墙蹲着。 崔老太急得团团转,走来走去,忍不住埋怨道:“都说早些来开刀,阿柔咋就这么犟。” 刘惠几个妯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话找话,问幺妹:“你妈妈肚子里小弟弟小妹妹怎么样?是弟弟大还是妹妹大?” 幺妹这几个月跟弟弟妹妹“交流”不少,知道是弟弟大,妹妹小,不过这是看身子大小,谁先出来还不知道。 大家一听,乐了,那就是兄妹俩。有个哥哥在前头护着,是挺好的。 自从妈妈进了手术室,幺妹就在用灵力帮助她,一面安抚弟弟妹妹让他们别着急,别抢,一个一个慢慢来,一面也用灵力减轻妈妈疼痛,让妈妈保持体力,保持神智清醒。 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主刀大夫洗好手,戴着手套进手术室,“产妇麻醉没?” 麻醉师苦着脸说:“她,她不让上麻醉。” 大夫把脸一板,“黄柔同志,你这个想顺产是几乎不可能的,你的两个胎儿发育得太大,又是高龄产妇,必须剖腹产,必须立马进行手术,不然……”话未说完,脸色一变,只见助产士尴尬的指了指产床。 那里,一个孩子头露出来了,而产妇居然没叫没喊,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大夫被吓坏了,“你……你不疼吗?” 黄柔摇摇头。 大夫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那你知道你正在干啥吗?” “生孩子。”黄柔指了指,“先出来的儿子还是闺女?” “闺,闺女。” …… 这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生产过程,没有上麻醉,产妇不哭不叫,产程十分顺利,十分……嗯,迅速。两个孩子十分钟不到,就顺顺溜溜生下来了。 接生过无数次的众医师:“……” 就她那小身板,那么小大的盆骨,那么大的胎儿,还是俩……大家一致怀疑,黄柔同志是不是没有痛觉。 或者说,痛到极限,痛觉就失灵了? 里头传来两声孩子的哭声,外头众人松了口气,崔老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很快,两名护士脸色复杂的抱着洗干净的孩子出来了,“先出生的是女孩,后出生的是男孩。” 可顾学章看她脸色,忽然心头一痛,也没来得及看儿女一眼,“大人呢?大人怎么样?是不是……” “大人……也挺好的。”护士神色依然复杂。 幺妹也没来得及看弟弟妹妹,随时注意着护士的脸色,“护士姐姐,我妈妈怎么啦?” “没事没事,你妈妈没事,也没剖腹,是顺产的。”太顺了,顺得众人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幺妹不放心,用灵力试探一下,妈妈呼吸平静,脉率心跳都正常,也没有大出血,应该是没事的。 护士看她挺可爱,心生好感,“真没事,观察一会儿就能送回病房了。” 刘惠凑过去看孩子,“这是妹妹吧?长得可真好!” 幺妹终于有心思看过来了,“大伯娘不是妹妹哟,是姐姐,小姐姐,那个是小弟弟。” “害,你这娃,双胞胎嘛,就让男娃当哥哥,会照顾妹妹,反正他们又不知道谁先生谁后生。” 幺妹较真道:“知道,他们会知道的,咱们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先生的就是大的……弟弟也能保护姐姐呀。” “对,你就话多,一边儿去。”崔老太爱怜的抱起男孩,小心翼翼掀开襁褓,看见那双腿之间的小雀儿,心里喜欢得跟啥似的,当真是眉开眼笑。 他们老崔家,可终于有个男丁啦!带把儿的! 王二妹和刘惠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木讷的林巧珍,妯娌三个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看吧,都怪她们肚皮不争气了现在才让婆婆把外姓的当孙子,这份荣誉本该属于姓崔的! 害,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咋就没个动静呢?于是,本来已经死心塌地守着闺女过日子的妯娌们,此时又动了那颗想生儿子的心,再试试呗?万一就怀上了呢? 毕竟,阿柔的年纪都能生,她们也没大几岁不是。 崔老太可没心思管她们怎么想,她只是非常怜爱,非常满足的亲了亲小孙子,也没冷落小孙女,直到护士说要送回新生儿病房观察,她才把孩子还回去。 虽然是非常顺利的顺产,可终究是双胞胎,怕发育有问题啥的,要观察几天再说。没一会儿,黄柔也被推出来了,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可精气神还不错,只是比较疲累。 大家忙围上去,问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她摇摇头,两只手被丈夫和女儿握住。 她先看向女儿,她最懂事最可爱最聪明的小丫头,“妈妈没事,谢谢你哟。” 又看向丈夫,“我没事了,别担心。” 顾学章知道她有话要跟闺女说,所以送回病房后就主动给她俩留下空间,自己跑前跑后的报喜,还得交费,准备过几天出院的月子房。 崔老太的意思是就用一楼现在住着那间,可他嫌一楼雨天会潮湿,对产妇坐月子不好,会落下月子病,又怕下雨声会吵到孩子,思来想去只有二楼的最合适,就是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漱不方便。 总不能跑一楼去。于是,当天赶紧安排几个伯哥,让他们请工人在二楼幺妹旁边那间房里修一套独立卫浴出来。又给装了一套厚实的遮光性非常强的窗帘,在灯泡上蒙一层报纸,怕刺到新生儿的眼睛。 平时大大咧咧一男人,办起这些事来还有模有样,让崔老太都无话可说。 病房里,黄柔一直握着闺女的手不放,笑眯眯的看着她。 “妈妈,你还疼吗?” “不疼啦,一点儿也不疼,我知道是你帮了妈妈。” 绿真腼腆的笑笑,她已经好久没被妈妈夸过啦。最近两年,随着她上初中,妈妈工作越来越忙,她们没有了以前小时候那样粘乎乎的时候了,可爱依然在。 “绿真,妈妈今年是不是忽略了你?” “没有呀。” 黄柔怀孕怀得挺艰难,孕吐严重,前几个月基本在床上躺过来的,闺女每天放学回家跟她打声招呼就开始写作业,也不用她监督,除了吃饭和饭后洗脚,她也没时间跟闺女好好聊个天。小丫头遇到什么事也不打扰她,贴心是挺贴心的,可她总觉着,没有小时候那股黏糊劲儿了。 心里有点微微的遗憾。 “妈妈,因为我长大了呀,我有了朋友,我变勇敢啦。” 那个睡觉要摸着妈妈nienie的奶娃娃是她。 见不到妈妈就哭鼻子,挂在妈妈身上不愿下来的胖娃娃是她。 受了卫老师的委屈就哭哭啼啼告状的小孩也是她。 “现在,独立的崔绿真也是我呀。”她口齿伶俐的说,脸上一点失落和难过都没有。 黄柔探寻半天,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一时竟然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了,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不知道,她曾经希望她就那么大,永远在她怀里不要长大,曾经也希望她快快长大,迫不及待想要看她长大的模样……可时光就是在这种互相矛盾的纠结里,慢慢逝去。 一眨眼,无论她愿不愿意,孩子就这么大了。 绿真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妈妈有三个孩子,可我只有一个妈妈呀,我的爱会全部都给你哟。” 黄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谁说父母对儿女的爱是全心全意的?其实孩子对父母更是全心全意不图回报! 小嫩手帮她揩泪,故作坚强的取笑道:“妈妈不哭哦,如果全部爱不够,那就加倍爱,多多爱,无穷爱,都给你哟。” 黄柔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上天把这么好个孩子给她,她害怕了,怕庸俗的她无法承受,不配承受她无穷的爱,“不要再懂事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懂事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崔老太听见哭声急得不行,直接推门进来,“这是咋了,哭啥,孩子好着呢,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呢。” 黄柔嘴里却一直重复那句话,她不愿女儿再懂事了,她想要那个懵懂的小插话精,小馋嘴精,小八卦精,小马屁精……而不是这个独立的坚强的能给她肩膀的女儿。 她的成长,让她怅然若失。 162 162 有小地精的灵力护体,黄柔和孩子一切皆好,本来只需住三天就能出院,可因为独立卫浴还没晾好,一直住满一个星期,才搬回家去。 女儿还看不出像谁,取名小汤圆,因为她粉粉嫩嫩圆溜溜的,才三四天就会无意识的笑,当真跟汤圆团子似的惹人爱,大名随崔绿真,叫顾婉真。 儿子像顾学章更多,身子长长,脑袋也是偏长的橄榄球似的,小名就叫小橄榄,大名顾明禛,也有从崔绿真之意。 顾老太识字不多,顾学章教了她好几遍也没学会写俩娃的名字,急得埋怨儿子取名咋这么复杂,别人家取的猫蛋狗蛋粪堆多简单呐,叫着也顺口。 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喜欢得宝贝疙瘩似的,恨不得一只手抱一个,整天心肝宝贝的管他们听不听得懂的叫。崔老太本来也挺喜欢这俩孩子的,可看顾老太当着绿真的面左一口“宝贝”右一口“乖乖”的叫,她这心里渐渐不是滋味了。 总觉着,她的宝贝绿真被人冷落了。 呸呸呸!她立马打自己两个嘴巴子,我崔家的孙女跟她姓顾的啥关系,不需要她来疼!只要有她崔老太在的一天,绿真就有人疼一天! 可她完全多虑了,崔绿真已经不是当年三岁半的小娃娃了,她有自己的朋友,有那么多没看过的书,还有那么多小钱钱要挣,最近又忙着跟爸爸学开车……她的世界自由而广阔,丰富而绚丽,还真没时间想大人的弯弯道道。 当然,她能不想,也是爸爸妈妈始终坚持公平第一,甚至崔绿真第一原则,从来不使唤她给弟弟妹妹洗尿布喂奶啥的,如果她有事喊妈妈,而弟弟妹妹也同时哭了的时候,妈妈都是毫不犹豫的第一时间先答应她,问她什么事。 顾奶奶问妈妈晚上想吃啥她去买菜,妈妈没啥特别想吃的,可她记得交代给绿真买几斤橘子,给绿真买个好南瓜,给绿真买……反正,就跟没怀孕前一样,首先想到的都是她。 这种自然而然的,并非刻意做出来的“绿真优先”原则,给她一种真正的被重视的安全感,所以,她不用再刻意去比较爸爸妈妈对她和弟弟妹妹有没有一样。 就算多爱他们一点儿,她也能原谅哒! 况且,现在还有另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外公为什么突然给妈妈打电话?她让黄卫红哥哥留意了,自从那天之后,外公再也没有打来过,如果有,他一定会问清楚号码的。 而作为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心里虽然有许许多多的问号,崔绿真依然不能主动问妈妈,怕勾起妈妈的伤心事。她就自己慢慢的,旁敲侧击问爸爸,通过几天收集的信息,她知道自己的外公曾经是一名高官,很高很高的那种,比她所有见过的伯伯们都高,因为贪污受贿被判无期徒刑,一直关押在北京郊外的汉城监狱。 所以,骤然听到父亲打电话来,她惊讶得连肚子都发动了! 所有人都以为,黄父的电话是从监狱里打出来的。毕竟,他年纪大了,听声音又生着病,会不会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监狱同意他打电话来? 虽然没见过外公,可绿真像普通孩子一样,对亲戚总是充满好奇和感激。“爸爸,你打个电话去监狱问问吧,是不是外公生病啦?我们可以给他汇钱看病吗?” 这可正中顾学章心事,虽然妻子从不提及这位“父亲”,可他知道,做儿女的怎么可能不挂念父母?文革期间是不敢挂念,自身难保,现在日子好过了,她一定也想孝顺他的。 可人在监狱里,又是这么山南海北的,想要帮她了却一桩心事,也不是那么容易。 第二天到单位,他主动找到老书记,请他帮忙问问汉城监狱电话号码。可过了三天,老书记给了他三个号码,只有一个能打通,接电话的确实是汉城监狱,但对方说不能向外透露在押犯人情况。 这确实是工作纪律,顾学章为难了,如果不认识里头的监狱长或者副监狱长的话,普通工作人员譬如监狱警察、后勤人员都不可能告诉他……或许,连他们都不知道黄父的情况。 现在唯一有可能有这方面人脉的,就是杨旅长和他的女婿。当然,杨旅长现在已经享受师长待遇,应该叫杨师长才对。当年他就是因为黄父的原因才反对他跟阿柔在一起的,现在让他帮忙打听黄父的事儿,他也不一定乐意。 让人意外的是,杨师长非常爽快的应下了,让他过两天等电话。 新生儿到家,总免不了鸡飞狗跳,尤其是一齐到家两个,光哭声,那杀伤力,连后头皮革厂里的工人都能听见。苏强东和黄卫红一听见双胞胎哭声,就下意识想要找棉花球堵耳朵。 以至于幺妹推开工厂大门进来,他们都没听见。 “卫红哥哥,你不是要回家吗?”他平时都是二十四小时守电话,今儿家里有事要回去,所以让苏强东来换他。 黄卫红两只耳朵堵得严严的,几乎是密不透风,手脚还不由自主的晃来晃去,嘴巴里哼哼着啥,一副“二流子”模样。 果然,走近一听,他正在哼的就是温柔婉转的“小城故事多”,俗称的“靡靡之音”“黄色歌曲”。 幺妹惊讶得张大了嘴,“哥哥你居然听黄……歌曲!” “嘘!”黄卫红拿下棉花球,提出录音机,“要听吗你?” 幺妹猛点头。这位叫邓丽君的女歌星,在年轻人里可受欢迎啦!他们市一中有几百个她的小粉丝呢,那样温柔婉转的声音,充满诗情画意和绵绵情意的歌词,让听惯了革命歌曲的少男少女们心潮荡漾。 当然,电视上是听不到的,想要听这样的“黄色歌曲”只有两个方式——要么买翻录磁带,要么偷听敌台。 菲菲有一盘翻录的磁带,她已经跟着听过好几次了,可上头的歌曲只有三首,每一首都让她们翻来覆去重复又重复的听了无数次。黄卫红把她叫进屋里,拧开收音机,换了几个方向,支楞起天线,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会儿,里头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过,唱的不是她们听过的,而是另外一首。 “还没听过吧?”黄卫红得意的哼了一声,“这可是邓歌星的新歌,刚发行的,咱们国家还没几个听过的。” 崔绿真这才明白过来,这小子居然偷听敌台!敌台啊!这真是太过分了,这下让她发现了不听俩小时才够本嘞!两个人差点为收音机抢起来。 这年代的年轻人们,不止他们,就是像李思齐那样的运动员也都爱听这种焕然一新的歌曲,甚至民间有流传“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的说法,思想可真是够解放的。 俩人年纪相近,又都是活泼好动的性格,如痴如醉的听一会儿,又鼓捣着搞出别的“敌台”来,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声音调到最小。 “停停停,卫红哥哥听这儿。”幺妹让他赶紧停下来,只见收音机里传来女主持人略微奇怪的普通话口音:“最大一起冤案……追悼大会在北京隆重旅行……” 这些拨乱反正的消息,幺妹早已经被新闻联播和报纸上看过了,但她依然听得津津有味,很想听听“敌台”同志是怎么评论这个事的。可惜女播音员只是念了个新闻梗概,又转到下一条:“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副院长彭加木率队进入罗布泊考察,为寻找水源独自进入沙漠,至今未归队……已动用大批部队进入罗布泊地区地毯式搜索,至今仍未……” 幺妹一愣,这新闻她可没看过,看黄卫红又想调回“黄色歌曲”上去,忙道:“哥哥等一下。” “这有啥好听的,你每天看报纸不也能……” “这不一样嘛。”她现在才知道,这位叫“彭加木”的科学家,居然在罗布泊失踪了!罗布泊她在书上看过,可是无人区呢,周围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一个人走丢的话,不知道得多危险呢。 然而,报道里也没提具体的细节,她明天得去问问曹宝骏,他们家换了外国电视机,能收看到外国电视台,不知道对这件事又是怎么报道的。 “下面请欣赏著名诗人流沙河的《理想》:理想被玷污了,不必怨恨那是妖魔在考验你的坚贞,理想被扒窃了,不必哭泣快去找回来……”【1】播音员的声音哀婉极了,颇有股催人泪下的感染力。 这首诗是流沙河在被平反后写的非常有名的诗歌,外头还没流行的时候,大河诗社就已经拿到了一份诗人的亲笔手稿,陈静和其他几位年轻人一天要朗诵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是饱含深情和泪水,甚至有时还会自编自导吟唱出口,有时情绪来了诵着诵着就嚎啕大哭。 崔绿真虽然无法跟他们一样感同身受,但她也能理解。 黄卫红一直知道这个小妹妹是个非常感性和爱读书的,没想到听个敌台她都能这么投入,“不就一首诗嘛,你妈她们不也会写……” 正说着,顾学章推门进来,吓得他一把将收音机揣进怀里,信号一下没了,哀婉的朗诵声时断时续。他一张脸憋得通红,紧张不已:“顾……顾叔叔,我……我不是……” 顾学章皱眉,对“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的民间打趣也不陌生,只是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他厂子里,而且闺女还参与了。 他冷声道:“快回去吧,以后别在白天听。” 黄卫红一愣,瞬间又是一喜,“好嘞!”龇牙咧嘴藏好他的宝贝,屁颠屁颠跑出去了。 崔绿真实在是好奇,“爸爸,咱们真有一位科学家在罗布泊失踪了吗?” 顾学章一愣,“刚听见的?” “嗯呐,为什么咱们不能收听敌台呀?我觉着兼收并蓄挺好的,多听听各方不同的声音……嘿嘿。”她吐了吐舌头,知道爸爸不喜欢谈这类问题,赶忙转回正题,“爸爸,科学家真的失踪了吗?会不会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呀?” 顾学章“噗嗤”一乐,什么外星人,只有她这样的小娃娃才信,现在行业内流传的说法都是苏联和美国,觉着是这两个“敌国”给接走或者绑架走的。毕竟这位科学家手里掌握着许多非常重要的一手信息,以及科研资料。 但部队已经进行过地毯式搜救,至今未找到人,也没找到被绑架的线索,现在又有人猜测是队友杀害,可能有私人恩怨什么的……毕竟,对于那样一位十五次进入新疆,三次进入过罗布泊地区的科学家来说,自然遇难的可能性没有人为遇害的高。 反正,不知道消息的都不知道,知道的都在众说纷纭,纷纷猜测这位科学家到底去了哪儿。父女俩说了会儿,顾学章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他轻咳一声,“杨师长帮忙去汉城监狱问过,你外公他……” “他怎么啦?是生病了吗?”幺妹迫不及待问。 顾学章摇摇头,又点点头。 原来,杨师长去到的时候,听说是来问黄父近况的,监狱长十分惊讶,说他早在两个月前就出狱了。他们核对过信息,说的就是同一人,杨师长还奇怪,不是无期徒刑吗,咋还能出狱了? “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的话,是有可能减刑的。”顾学章的神态轻松下来,“你外公服刑满十五年,已经出狱了。” 崔绿真“哇哦”一声,高兴得难以置信,“以后都不会外坐牢了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 “哇哦!那我们能去看看外公吗?”她从三岁就一直念叨一直好奇外公外婆啦,如果说她长这么大有什么遗憾,那这件事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 她真的好想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外公外婆养育了妈妈这样的仙女哟! 顾学章一愣,“你想去看吗?” “想。” 他摸了摸下巴,“行,我想办法。” 父女俩开开心心,一蹦一跳的回到家。二楼月子房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轻轻的一阵“哗啦”声。他们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侧着身子挤进去。 可饶是如此,顾老太还是皱眉批评:“当心当心,别把风放进来,橄榄和汤圆经不住,病了可不得了,这……” 她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谁家没夭折几个孩子?普普通通一场伤风感冒就能要了小孩子的命,这可是老顾家第一个男丁,她能不紧张? 黄柔靠在床头上,怀里抱着小汤圆正在喂奶,她小嘴巴“滋滋滋”吸得可用力啦。“你们打哪儿回来?” “去后头厂里。妈妈你热不热呀?”绿真深呼吸一口,这屋里实在是太闷了,六月份的天走外头还嫌热呢,屋子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一点风也进不来。 她一进来就觉着憋闷。这还是小地精的身体呢,汤圆和橄榄的小身子,肺活量不如她,得多难过呀。 “哎呀小孩子懂啥,你弟弟不能吹风的。”顾老太十分细致的,小心翼翼的给橄榄洗澡,洗完后又用干毛巾擦了又擦,小心翼翼的不弄疼他软软的皮肤。 幺妹吐吐舌头。上个月是妈妈坐月子不能吹风,可妈妈已经过了一个月,应该不影响了吧?但她知道,不跟奶奶顶嘴。 顾老太赶紧一分钟不敢耽搁的把橄榄塞进黄柔怀里,“赶紧喂他,可别饿坏了。”顺手抱过汤圆,随便洗了洗屁股,擦干净放回襁褓里去,明显不如橄榄那么细致。 幺妹和爸爸妈妈对视一眼,齐齐叹口气。 顾学章十分不爽地说:“说过多少次了妈你别搞区别对待,儿子闺女都一样,下次再这么就不用你来了。” 顾老太不以为然,她才不信儿子会为这么点小事把她赶回家,“哪能一样,汤圆是姐姐,身子骨硬,姐姐就要让着弟弟知道吗?”她特意看向绿真,意思不言而喻。 崔绿真听妈妈的,不说话,看向爸爸。 果然,顾学章真怒了,老太太这一个多月天天明里暗里上这种眼药有意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儿子闺女一个样,没谁天生就该让着谁,可她还是这么给绿真灌输,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妈你出来,我有话说。” 顾老太继续不以为然,儿子还能说啥? 顾学章带着她下楼,来到没人的厨房,严声道:“妈你明天收拾收拾,回去吧。” “啥”顾老太没想到,儿子一来就说这个,难以置信的问:“你,你赶我回去?” “不是赶,二嫂不是也快生了?你去照顾她吧。” 她顿了顿,情绪也才好受些,是啊,陈丽华也是儿媳妇,还是跟她最亲的老二的媳妇儿,怀的也是老顾家骨血,她已经悄悄找幺妹看过,也是个儿子嘞!老二在皮革厂上班,丽华一个人在牛屎沟,她也确实放心不下。 她犹豫着问:“那橄榄谁照顾?你们年轻人我可不放心。” 顾学章皱眉,“我让幺妹奶奶来。” “咋又让外人来?我上次说的你二姨妈听见没?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请个保姆呗,到时候随便给她几十块钱……” 顾老太的老二姐,也是位跟她差不多的农村老太太,牛高马大脾气火爆,因为跟儿媳妇不对付,长找顾老太哭诉,听说顾家兄弟俩开皮革厂,她软磨硬泡要把自己儿子安排进厂。 可顾学章最烦的就是这种裙带关系,这位“表哥”要是真有能耐的,他倒不介意。可整一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家伙,来了就得供着他,白拿工资不说,还带坏风气,搞不好还坏他们大事,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见他态度强硬,弄不进来,顾二姨妈干脆说那她来给带双胞胎吧,反正她在家跟儿媳妇不对付,处处受气,来了还能多活两年嘞! 顾老太现在日子好过了,心疼自家老姐姐,也就来找顾学章和黄柔软磨硬泡,一会儿说她一个人带俩孩子忙不过来,要找个帮手。 那就让崔老太来,她又不乐意。 一会儿说二姨妈跟儿媳妇吵架了没去处,让她来住两天,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第二天顾学章立马把空房间放满东西,顾老太一看,这不就是专门给她唱反调的吗?无论她软硬兼施,就是不让二姨妈家的人跨进家门一步。 为啥?因为当年请四娘婆的主意就是这位“二姨妈”给出的!绿真被她那一筷子打手上,黄柔这么多年还记着呢。她平时是一派正经模样,一提起这事少不得要柔情似水,小意殷勤的哄丈夫,给他吹枕头风,不让婆婆得逞。 反正吧,她也不跟婆婆有正面冲突,也让闺女不顶撞老太太,有事就找顾学章。他要敢不给她们讨公道,这两双眼睛他就受不了。 于是吧,顾老太很多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儿子了,这不,都让儿子赶回家了,她还以为儿子儿媳是为她好嘞!只是辛苦陈丽华,带着快临盆的大肚子还要忍受她三句话不离嘴的“小橄榄叭叭叭”。 她的小橄榄除了吃奶就是睡觉,或者哭,崔绿真觉着,小汤圆可比他有趣多了,她会看墙上的报纸,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每天醒来和睡前看的都是报纸,黑压压一片片的字。 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跟会说话似的,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姐姐,找不到会哼两声。 幺妹在隔壁听见,就答应两声,她立马“咯吱”笑起来,吃奶吃得可带劲了! 白天但凡她醒着,听见姐姐的声音,立马“咿咿呀呀”怪叫,一定要叫到姐姐答应她为止。可怜的小橄榄,姐姐放学时间正是他睡最香的时候,被小汤圆吵醒就只会哇哇大哭,震得人耳朵疼。 小汤圆烦不甚烦的时候,会跟他赛着哭,于是,皮革厂的工人都能听见了! 幺妹轻轻点了点小汤圆的鼻子,“你咋这么乖呀我的妹?” 小汤圆回她一阵笑声。虽然书上说一两个月的婴儿笑是无意识的,可她就是觉着汤圆是知道笑什么,为什么而笑的。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另一只小胖手抓住,小橄榄跟汤圆争宠似的,也要让姐姐摸摸他鼻子,最好是帮他小衣裳打开通通风,他身上太热啦! 真不愧是她小地精用灵力养大的孩子! 姐弟三个歪在床上玩得不亦乐乎,黄柔终于能忙里偷闲甩甩酸痛的胳膊,“怎么,有心事?” 顾学章帮她轻柔的揉捏着,淡淡的说:“绿真外公出狱了。” 黄柔怔了怔,“我爸?” “对,杨师长亲自上汉城监狱打听的,两个月前就出了,当时留的去向地址是金鱼胡同。” 金鱼胡同……这几个字,仿佛一个开关,拉开了她的记忆之阀。是啊,那里曾经短暂的当作她的“家”,她三十多年来印象最深刻,过得最不快乐的就是那儿。 不快乐并不只是家道中落,千金小姐忽然习惯不了小市民生活,更多的是被继母和继妹欺负时的求助无门。那种压抑的无人可以解救的痛苦,比物质上的匮乏更让人绝望。 青春少女时期的不快乐,她用这么多年才使自己得到救赎。现在的她实在是不愿回想,只是“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崔绿真一面跟弟妹玩儿,一面注意着妈妈的神色,感觉到她瞬间低落的情绪,主动道:“妈妈,你不开心的话你就在家带弟弟妹妹,我跟爸爸去,我们代替你去看看外公叭?” 黄柔低着头。 绿真和爸爸对视一眼,妈妈生起气来就是个小孩子,要哄哒。 “妈妈,我想去北京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你说我多可怜呀,都……” “噗嗤……”黄柔乐了,捏着她故意装出来的苦脸,“北京也没啥稀罕的。” “可我没去过,我不知道呀,妈妈就让我去一次,我保证只一次,让我见识见识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北京城吧?”她晃着妈妈胳膊,还拿脑袋在她胳膊上蹭啊蹭,这样撒娇的动作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了。 黄柔再次失神。 “好。” 崔绿真高兴的蹦跶起来,在床上跳了两下,富有弹性的床垫弹得汤圆和橄榄一愣一愣的,姐姐这是怎么啦? 呜呜,他们也要学姐姐蹦跶,他们不要吃手手啦! 当天晚上,崔绿真和爸爸要上北京的消息就传得众人皆知,苏强东专门跑家来问:“绿真你真要去北京了吗?” “能不能帮我带两枚纪念章回来?要八达岭长城和颐和园的,其他的我都有了,本来这俩我也有的,让我表妹给抢走了。”苏强东挠了挠后脑勺,十分苦恼的说。 “好呀。”崔绿真知道,很多人都有收集癖,有的收集邮票,有的收集电影票,有的火柴盒,苏强东哥哥就不一样啦,他收集的是纪念章! 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一枚一块钱嘞!大家都没照相机,去到某个景点如果能带回一枚纪念章的话,就是“某某某到此一游”的文雅表示,日后跟小伙伴炫耀起来就是资本啦! 苏强东家条件不错,他爸妈都是公派老师,又有几个在银行系统工作的姑姑,去过的地方不少。姑姑出差,他跟着去过北京上海天津成都,他的小盒子里全是五颜六色各个城市景点的纪念章。 缺了两枚,对于他这样的收集爱好者来说,真的是很不完美。 “好哒哥哥,你还缺别的吗?我可以顺路带回来。” 苏强东得意极了,“其他都齐了,你们记得下火车买张北京地图,再买一张通公汽车票,全市的公共汽车都能随便坐嘞。” 绿真赶紧记下来,虽然,距离放暑假还有半个月,可她已经把去北京当成最重要的日程来准备了,星期一去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找曹宝骏打听,去北京要准备些啥。 看吧,他们家虽然有钱,可跟这些真正的底蕴深厚的“有钱人”比起来,她没去过没见过的东西还多着呢! 崔老太第二天被接来照顾汤圆橄榄,这才知道她要上北京的事儿,忙道:“那么远得去几天啊?要不让你爸一个人去算了,有啥事他回来说也一样。” 其实,她是舍不得跟孙女分开。哪怕只是回牛屎沟收几天红薯,她这心里都放心不下,更何况要去北京那么远?她做梦都没敢做这么远的梦! “奶奶放心吧,我马上就十四岁啦,我不会走丢哒,即使走丢,我也能找回来。” 这可更吓坏老太太了,是啊,她孙女这么漂亮这么可人的女娃娃,要是遇到坏人咋办?听说经常来订货那个罗德胜,他妹妹就是走丢了这么多年没找到呢。 可她再怎么担心,小地精的北京之行还是在期末考后第二天如期而行,爸爸专门请了一个星期的公休假,开上大黄发面包车,出发! 直到当天,大家才知道这父女俩居然不是坐火车,而是开车去!从大河口开到北京?这得多远呐!恐怕一个星期也开不到吧?孩子不懂事,咋大人也跟着胡闹呢? 就连素来拎不清的刘惠,也咂吧着嘴说:“学章可真会由着幺妹来,把车子从大河口开到天安门广场,这不是做梦嘛?万一没油了咋整?路上咋吃饭?咋上厕所?咋……”哎呀,反正在她看来,这就是胡闹。 对于连省城都没去过的劳苦大众,他们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把妈妈和弟妹托付给家里人,绿真和爸爸就开开心心的轰着油门,带着七八张地图以及她亲手绘制的路线图出发了。 她早在中国地图上画出路线,跟爸爸商量着修改过,选出一条最短距离路线和两条备选路线,再把从石兰省到北京市要经过的七个省份的地图带上,有备无患。 每到一个路口,还离着老远呢,“往左,爸爸。” “直行爸爸。” “右转最近爸爸。” …… 她简直就是一副活地图,人形导航仪,而且是绝对不会出错那种!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国道,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加油的地方有厕所和小饭店,他们吃点儿东西,上个厕所,晚上就学着长途车司机在车里睡几个小时……不住招待所一是介绍信不方便,二是怕耽搁赶路时间。 就这样,两天之后,一辆粘满灰尘的大黄发开进了北京城。 其实,快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景致不一样了,房屋和村落开始增多,山林减少,汽车也变得多起来,就连停车吃饭的时候,听到的口音也越来越有首都风味。 当然,最明显的是路况变好了,国道变得非常宽敞,非常有序,路面也不再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而是变成了平坦的顺滑的柏油马路,车子行驶在上头有一种吃巧克力的丝滑感。 “爸爸,要是咱们家门口的马路也能铺柏油就好了。”一点儿也不颠簸,车速还特别快。 顾学章眯了眯眼,“很快,咱们也会有柏油马路的。” 车上有两套简单的被褥,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崔老太给素未蒙面的“亲家”准备的土特产。进了北京城,她照着地图给爸爸指路,顺便再把礼物收拾整理一下,车窗打开通风,瞬间小车子里就干净清爽起来。 金鱼胡同很好找,那是一条大胡同,到了所在的片区,哪怕没地图,随便找个人问一下都行。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幺妹的心“蹦跶蹦跶”跳得越来越快,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想见见外公。 那可是妈妈的爸爸呀! 哪怕是在北京城,大黄发面包车也是极其稀罕的,他们车子开进去,瞬间吸引了一溜儿孩子的追随,和大人们的注目礼。大家操着一口原汁原味的首都腔调,指着他们的外地牌照议论纷纷,估摸着都在猜他们是哪家亲戚吧。 幺妹得意的挺起胸膛,找到笔记本上的地址,把车停下来。那是一道刷红漆的木门,门上贴着半旧的门神像,还挂着一把无情的铁将军。 父女俩一愣,兴冲冲的头上终于被撒了几滴凉水,这个点儿继外婆和外公估计都在外头上班呢。他们彼此看了看灰扑扑的衣服鞋子,出门时穿的是家里最好的一套,两天两夜奔波只剩一身风尘,这样见外公第一面不太好吧? 而且,出发前明晃晃干净净的小面包也成了脏脏包,父女俩当即决定,上百货商店逛逛,买身新衣服先!顺便也看看北京城到底长啥样,这可是妈妈(老婆)从小长大的地方嘞。 “你们找谁?” 163 163 父女俩回头,发现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妇女,细长的瓜子脸,雪白的皮肤,一头卷发显然非常洋气。 “你们哪儿来的?找谁?”女人上下打量他们,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口音里是浓浓的北京腔调,不像一路遇见的司机和工作人员,仿佛有种天然的优越感。 顾学章客气的叫了声“阿姨”,把黄父名字说了。 女人再次打量他,“你找我老公干嘛?”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继母,崔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还挺年轻,她想象的是奶奶那样那年纪的老人呢。 “我们找我外公。”她大声的,清清楚楚的说。 女人再次怔了怔,“你们是……黄柔的……” “对,黄柔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崔绿真再次大声回答,她也不知道是该称呼她“外婆”,还是普通老人一样叫奶奶。 周永芳再次打量他们,尤其是顾学章,如果视线是扫把的话,顾学章一身风尘都让她给扫得干干净净了。顺带,连停在门口的大黄发也扫得一尘不染,光洁如初。 “那行,你们进来吧,黄柔她爸出门了,要下午才回来。”她率先走在前面,把他们叫进院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典型的北京风味院落,屋檐下摆着几个花盆,里头是几样常见的花草。 院子很小,按照门来数的话,只有三间屋,屋檐下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幺妹打量一圈,估摸着会收拾得很温馨,像她们家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而,等周永芳把他们让进堂屋的时候,她失望了。那里正中央支着一张八仙桌,上放水壶和几个搪瓷杯,靠墙两侧是四把老式扶手椅子,倒是雕梁画栋挺精美和古朴的,但垫子破旧不堪,又油又腻,像用了几年没打扫似的。 关键吧,堂屋还是一分为二的,中间用一堵自己砌的砖墙隔开,一卷青花靛布帘子阻隔了她的视线。 周永芳见她好奇,放下菜篮子道:“这是租给一家四川人的,这几天他们回老家了。” 幺妹笑眯眯的说:“挺好的,四川人做饭超好吃的。” 周永芳扯了扯嘴角,不笑也不接茬,反正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进厨房去了。做饭好不好吃她不评价,就单说这每个月三块的房租,就是这胡同里首屈一指的。 她不止把堂屋隔出来,另一个卧室也隔成俩,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三门柜,每个月就比别人多出九块钱的收入。这是她在金鱼胡同灰头土脸住这么多年后终于能抬头挺胸的高光时刻! 金鱼胡同是个老胡同,家家户户都是小院小房,外加破墙烂瓦,说是北京城的贫民窟一点儿也不过分。可因为最近两年外省和郊区的农民进城打工,来租房住的不要太多。 因为民房比招待所和旅社都便宜,还有免费的井水可以用,有晾衣线可以晒衣服,还有院子能停自行车,所以金鱼胡同的房子很好出租。只是其他人家儿女多,现在又拖家带口来些乡下人,都挤得没处下脚了,只有她的房子有空闲。 每个月这九块钱,是她除女儿外另一个骄傲的资本! 幺妹有点不习惯,她估摸着可能是自己接话接得不对,或者对方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说了,站着继续打量一会儿。她又主动来到厨房,“我帮您做饭吧?” 周永芳回头,终于接茬,“你会做?” 因为很明显,这孩子虽然是小地方来的,可穿着不俗,谈吐也大方,关键是她雪白匀净的肤色,骨肉均匀的身材,跟胡同里别家那些乡下来的不一样。 自从知青返城后,金鱼胡同不知多了多少黑户,都是拖家带口跟来的乡下人,把好好个胡同弄得又挤又脏,她实在是烦死了。每次从那些人身边走过,她都要捏着鼻子屏住呼吸,祈求公安快把这些盲流遣回原籍,甚至,胡同里有几个老太太,悄悄跑派出所去举报呢! 这个孩子,明显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爸爸也是干部模样。她轻咳一声,递过去一把豆角让幺妹剔,顺便问:“你爸爸是干啥工作的?” “我爸爸在物资局当局长。” 周永芳这才正眼看他们,“哪个地方的局长?”心里松了口气。 当干部,那就是在当地有组织关系,不是回来投奔的。她可是被那些回来的知青烦死了,拖家带口回来跟兄弟姐妹抢工作机会,分本就不宽敞的房子,乱七八糟的乡下孩子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阳城市。”幺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的小城市估计她没听过,赶紧冠以省份:“石兰省阳城市,就是当年我妈妈下放的地方。” 周永芳的记忆早记不清这么遥远的事了,只是随意“嗯”一声,“那你妈呢,怎么没来?” “我妈刚生了弟弟妹妹,要在家带孩子。” 周永芳的手一顿,居然就有仨孩子了?她再次打量崔绿真,“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都是干啥工作的?” “都是农民。”崔绿真自豪极了,在她心里农民是很光荣的职业,靠自己的劳动挣吃挣喝,劳动就是人类最大的区别于动物的技能。 而周永芳却鼻子一皱,“全是农民?有工人没?”在小市民心里,不说个个像顾学章这样当干部吧,至少得是工人,这个家庭才叫家,农民都是些什么破落户呀! 幺妹顿了顿,不懂她的意思,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狗眼看人低的老太太,她只是叹口气,实话实说:“有,招了十三个工人,都忙不过来嘞。” “啥招工?” 于是,幺妹若无其事的把自家开皮革厂,有二十名工人的事说了,只不过伯伯伯娘们仍然是农民,准确来说是半工半农。 不过,语气苦恼得很,工人太多奶奶做饭多累呀,一天下来经常累得直不起腰,现在又要带汤圆橄榄,估计中午都没时间休息一会儿了吧? 小地精好想奶奶,她从小就最喜欢的奶奶。 其实,外公家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嗯,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周永芳愣了,再三确认,反复拿话试探她,发现这孩子真没说谎,她们家是真开了个皮革厂!忙问设备是哪儿进的,设备牌子和型号,产量有多高,都做些啥产品……幺妹几乎是知无不言。 周永芳越听脸色越难看,当听说他们家请的工人的工资已经涨到一个月七十块,每周双休,节假日补休,加班还有加班工资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七十块不算啥,这只是基本工资,还有奖励性绩效呢。”幺妹好容易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生怕冷场叭叭叭的说起来。 “奖励性绩效是啥?” “就是所有工人休息天都能出去当销售员拉单,拉到一个订单奖励一块钱,有的工人一个月能拿到三百七八嘞!” “啥三百七八”周永芳大惊失色,脚下踉跄了两步,要不是扶在墙上,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地上。 “对呀,不过这是最厉害的,一般口才的话只有一百出头。”似乎一百出头压根不是多少钱,不值得她浪费一丝感情来形容。 而周永芳,彻底傻了。 为啥? 她就在金鱼胡同办的皮革厂上班啊!可她娘的她都十多年的老工人了,一个月就拿四十五块死工资,二三十岁没啥工龄的年轻人居然一个月拿一百多还嫌少……这让她可怎么活呀 原本还沾沾自喜的每个月九块钱房租,忽然就心酸起来。周永芳深呼吸几口,稳了稳心神,“那你们家一个月得挣多少?” 崔绿真警惕的看她一眼,无辜的摇头,“我不知道呀,也不多吧。” 嘿,这丫头,表面看着憨憨的,还有心眼呢!周永芳发现,要单刀直入打听,她肯定不会说,估计是大人教过的。只能曲线救国:“外婆看你这双鞋有点眼熟,百货商店买的吧?” 幺妹看看自己脚下的运动鞋,是飞跃牌白球鞋,女鞋流行单品南波万,“我的不是商店里买的,去自由市场只要九块钱哦,我妈一次性给我买了好几双嘞!” 因为她正在长个子,又活蹦乱跳,爱跑爱跳,费鞋。难得遇到一次质量好的飞跃鞋,就多买几双。 可是周永芳呢? 她只听见“只要九块钱”,一双鞋子是她一个月还“只要九块钱”这让她怎么活?别看她穿着工装人模人样的,可她脚下的破布鞋都快散架了,鞋底磨穿后补了又补,袜子底儿秃噜了!就因为舍不得买双新鞋新袜! 而黄柔,居然给她女儿买这么贵的东西,还一次性买那么多!难怪开大黄发呢! 一开始,她以为他们的大黄发是借的,或者顾学章压根就是客运公司的司机,开来充面子的。可现在,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那车子就是他们买的!而一想到她的亲闺女,前几天还发愁没钱换辆新自行车,她这心里就不舒服。 “那你们家有几间房?能出租吗?” 幺妹不知道这位忽然自称是她“外婆”的人为什么关心这些,因为她可能大的物质方面不缺吧,所以无法第一时间把“有几间房”和“有多少钱”关联到一处,她只是困惑的看向周永芳,“有十几间吧,不租呀,为什么要租给别人住呢?” 当然是挣钱啊小傻子! 周永芳气得吐血,更多是嫉妒,凭啥都去那么远,穷山僻壤的还让黄柔住大房子开小车嫁干部?为什么她的亲闺女哪儿也没去,嫁的也是北京人,可却连自行车也换不了一辆! 为什么 周永芳恨不得仰天长叹。 幺妹摘完豆角,找了找,没找到水在哪儿,“外婆,我想洗手。”剔豆角筋会把手弄得绿绿的,她想洗洗。 周永芳非常热情的说:“院里有井,外婆给你打水。” 有水井?幺妹眼睛一亮,“不用麻烦外婆啦,我自己去。”她哒哒哒跑出去,在院里找到一只破烂的倒扣着的竹箩筐,揭开下头果然是一个圆圆的黑漆漆的洞。 不知道是北京的水井都这样,还是光外公家这样,有一个铁件的压水泵,“嘎吱嘎吱”压几下,一桶水就好了。牛屎沟的水井都是小桶手柄上拴根麻绳,纯手工吊上来的。 她觉着新奇极了,“嘎吱嘎吱”压了好几下,那清澈的凉丝丝的水花溅在手上感觉特舒服。她像个孩子似的玩儿起来,压上来又倒回去,再压上来,顾学章出来,无奈的笑了。 “别把鞋子弄湿,可没换的啊。” “没事儿,湿了咱们就去商店买双新的,正好也给爸爸买双新皮鞋。”对穿的爸爸从来不讲究,也不上心,都是妈妈给他买。可以从妈妈怀孕后卧床修养,也没时间给他打理了。 唉!可怜的爸爸诶! 顾学章想想自己现在确实所有鞋子都穿破了,“行,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顺便找个住宿的地方。”他才不愿闺女住这里呢,不是嫌弃脏乱差,是他听见周永芳试探幺妹的话了。 这不,刚开始进门不冷不热,现在打听出她们有家底,立马换了副笑模样。 有这样的继母,难怪阿柔一点儿也不想回娘家。要不是等也等下了,不好再走,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着看岳父一面,也是他这做女婿的心意,问问老人家身体,也算替妻子了却一桩心事。曾经,热血少年的他是鄙视黄父的,可现在他自己也当了一个行业的掌权者,知道政治一途的复杂和艰难,很多时候真是身不由己。 他对黄父,也没那么愤恨了。 七月份的北京城有多热?大河口最高温也就三十度,小地精都热得满头大汗,来到北京更是,都快热到她呼吸困难了。所以,有冰凉的井水肯定要好好玩一玩哒! 把双手泡在水桶里,哇哦!跟吃冰棍一样舒服呐! 忽然,幺妹一愣,她把手放进水里的时候,好像触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可水桶内壁是光滑的呀,水也是清澈透明的呀,什么也没有。 她碰到什么呢? 把手拿出来,那坚硬的触感没了,再放进去,又碰到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是外溢的灵力触到,而不是手。她悄悄打开灵力探测一下,很快发现,水井壁里有东西! 是金属! 而且是银! 就在水井壁镶嵌的石头缝里,有银质的东西!估计是挖井的时候藏进去,这样的古井怎么说也是上百年的历史了,原主人藏着藏着就给搞忘了吧。 小地精顿时精神一震,心口“蹦跶蹦跶”跳得厉害,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忽然门口进来一个老人。 全白的头发,苍白不见天日的皮肤,皱纹倒是不多,也没多少老年斑,只是没有正常的健康老人的光泽。他的眼皮微微耷拉,可遮不住眼里那冷静而威严的精光,鼻子两侧深深的法令纹更增添了两分威严。可饶是如此,依然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候绝对是个英俊男人。 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么的熟悉。不用任何人说,幺妹就知道,这是外公。 黄父愣愣的看着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眨巴眼,浑浊的泪水就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滑下,“阿……阿柔?” 幺妹咧嘴,“我不是阿柔,我是阿柔的女儿,我叫崔绿真哟!” 老人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幺妹和黄柔是像,但只有眼睛和嘴巴像,大大的杏眼,小小的嘴巴,可她的鼻子和脑门遗传了崔家的优良基因,偏硬朗一些,中和下来就显得又漂亮又英朗。 比黄柔大气多了,可以说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美。 “外公,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电话里我们说过话的。”绿真主动走过去,与黄父平视。 黄父身高不高,虽然背还不驼,可也只比幺妹高一丢丢。就是这样的身高,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大概这东西就叫气场吧。 黄父颤抖着手,想要摸摸她脑袋,却发现身高已经不够了。他又颤抖着缩回去,嘴角颤抖,“绿,绿真是吧?” “是哒,我叫崔绿真,我马上就十四岁啦,这是我爸爸。”她大大方方接过老人家肩膀上挎着的棕色牛皮箱子,“这是什么呀外公?” 当了半辈子官的黄父一时居然局促得不知道是该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先跟女婿打招呼。双手局促不安的搓了搓,左手虚握成拳,在口鼻面前挡着咳了几声,咳着咳着,气就喘不上来。 挣得老脸通红,脖子和额头青筋直冒。 幺妹赶紧给他拍了拍背,“外公慢点儿说,你是生病了吗?” 在她的灵力作用下,黄父明显感觉胸口的气顺了,当然,他不知道,迅速的平静下来后,顾学章过来,恭恭敬敬叫了声“爸”。 老人家的局促瞬间一扫而空,他鹰隼一般的眼睛迅速的打量一眼,立马就知道这个“女婿”的基本情况了。高大英俊,站得笔直,不愧是当过兵的;神态自然而微微拘谨,眼神坚定,不愧是当局长的……阿柔眼光不错。 是的,他知道顾学章。 虽然他是坐牢了,可外头总还有几个真心老友,知道他放心不下下放的闺女,经常帮他打听着。前几年确实过得不如意,他虽然知道可也鞭长莫及,每每越了解越痛苦,倒是后面嫁给一个姓顾的军人,他是知道的。 老友早帮他调查清楚顾学章的底细了,所以他刚出狱就能知道大河口的电话,还能第一时间打过去。而这些,连聪明的崔绿真都没想到呢! 两个男人,彼此打量对方。气氛颇为尴尬,倒是崔绿真一点也不怵,他能感觉到外公的善意,外公喜欢她! 她轻轻摇了摇外公的袖子,“外公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黄父没忍住又咳了两声,尚未说话,周永芳出来了,“进啥医院,这是老毛病,又没灵丹妙药,让他少喝点酒他偏不听。”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走吧爷爷,我们人生地不熟,你带我们出去逛逛吧。”她一点儿也不怕生,抱着黄父的胳膊撒娇。 哪怕是阿柔最乖巧,父女关系最亲密那几年,黄父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她总是怕他,他也总是忙于工作没能好好跟她建立亲昵的关系,此时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原来,有个软糯糯的小闺女撒娇,是这种感觉! 黄父严肃的嘴角,终于微微翘起来。 就这么享受的,半推半就的被幺妹拽出了院子。 没走几步,周永芳追出来,双手叉腰站门口喊:“给割几斤肉回来,油也没了,我头昏着呢,小杨说是贫血,给带两罐老奶粉回来啊。” 黄父挺直的背就一僵,法令纹更深了。 小地精知道“外婆”的意思,她也不会吝啬这几个钱,转头大声答应:“好嘞外婆!” 黄父心头一热,他们把这姑娘教得真好! 而顾局长就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他们身后,来到最近的一家医院,他赶紧上前去挂号,不由分说把岳父推进医生诊室,开单子交钱照胸片,他一手包办。幺妹就挽着外公,在凳子上坐着等。 黄父半生风光,这样的待遇在十几年前那是稀松平常,甚至只要咳一声就有人把专家院长叫到他家里去,可自从入狱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么关心过了。 这样的关心不是来自溜须拍马有求于他的人,而是跟他血脉相连的外孙女……老爷子顿时眼窝发热。 他现在这孬样,谁还会有求于他?他能给她什么? 如果,当年他要是不做那些错事该多好?以他当年的地位,不说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不会来到姥爷家连吃肉都得她自个儿掏钱。 唉! “外公别叹气,你的病不严重,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哟。”幺妹安慰他,就像爷爷奶奶生病,就像弟弟妹妹不好好吃奶的时候,她像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照顾着比她弱小的孩童。 而黄老爷子扯扯嘴角,也终于小孩似的鼓足勇气揉了揉她头顶,“嗯。”声音哽咽,鼻子发酸。 “你妈妈怎么样?” “好着呢,妈妈上个月生了弟弟妹妹,就是外公打电话那天,妹妹是大的,叫小汤圆,弟弟晚了三分钟,叫小橄榄。” 黄老爷子叹口气,就是老友告诉他,阿柔预产期快到了,他实在放心不下,鼓起勇气给他们打了电话,想问问阿柔情况,却是小姑娘接到,他一时又是愧疚又是震惊,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就给挂了。 因为他相信,这位姓顾的女婿,不会亏待他的阿柔。 “你爸爸……” “我爸超好,他开了两千公里的车呢,咱们从石兰省一路过来,经过湖南,安徽,河北……一共七个省份呢。” 黄老爷子翘了翘嘴角,“你妈妈当年也是经过这么多省份到大河口的。” “对哦,我居然走了我妈妈走过的路耶!”幺妹高兴的龇出小白牙,“我妈妈可厉害啦,她现在是阳城市机关小学副校长,因为怀弟弟妹妹太累了请假在家休息,等过几个月去上班,就又是小黄老师,小黄校长啦!” 这下,黄老爷子终于被逗笑了,“嗯,我知道,她从小就聪明能干。” 跟周永芳的女儿不一样,阿柔表面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藏心里,可她内里最是好强,总是什么事都想争第一,想让他看见她的优秀。 其实,就算不看,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优秀。 在他心里,她就是最优秀的,她不用这么努力,不用这么争取。 可惜,孩子太小,他又太忙,没有一个靠谱的同性长辈能教养她。当初,他之所以会跟周永芳结婚,就是看重她办事大方,希望女儿能在她的熏陶和教养下,改改小家子脾气。 毕竟,他跟原配妻子的感情很好,也算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短时间内爱上别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而刚离婚的周永芳,是皮革厂一名普通的女工,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最关键是有一个比阿柔小两岁的闺女。他觉着,两个女孩能相伴着长大,她能教养自己女儿,也能教养阿柔。 于他,无非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巴而已。 可……事与愿违。 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又或者说双方都有问题,两个女孩相处不太融洽。阿柔有的,周永芳的女儿也要闹着有,他竭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亲生女儿觉着他不分亲疏远近,继女觉着寄人篱下得不到公平对待……他实在是忙于工作,没时间细细琢磨这种微妙的“敌对”状态。 等他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两个女孩已经势同水火。 他还没来得及调解,自己就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被调查,立案,判刑,入狱……整个过程,他没有时间跟阿柔交代什么。 直到在汉城监狱里,阿柔来看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很想问问,姐妹俩到底发生了什么龌龊。毕竟,在他男人的思维里,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总能互相影响,近朱者赤,有点感情的。 可那年的阿柔,已经不愿意跟他敞开心扉了。 唉!为了工作,他对女儿疏于管教和关心,可最后,这份“工作”却赔进了他的后半生。 他曾无数次问自己,人这一辈子,到底在图什么? 没一会儿,大夫看了片子和验血结果,说是肺部有感染,开了点药,也没输液,老爷子就闹着要走。出了医院门,幺妹拽着外公四处走了走,感觉看哪儿都新奇,首都就是首都啊,这人,这车,这空气里,都是一股威严而繁华的气息。 她带着他们径直走进百货商场,来到卖男装的地方,仔细搜寻一圈,找到几件适合他们的衣服,硬要让他们穿上试试。售货员也在旁边凑趣,夸他们气质好,说这样的衣服最衬人了,“两位尽管放心的试穿,不喜欢可以不用买的。” “就是,外公爸爸你们快试试,喜欢我给你们买。”她摸了摸包里的人民币,她出门前一天去银行取的,这下她可是一只真·财大气粗的小款姐啦! 两个大人和售货员都笑了,“小姑娘真有孝心。” 看她气度应该是家庭条件不错的,或许真能拿出钱来?售货员立马又挑了几件更昂贵推荐给他们。 别说,贵还真有贵的道理。蓝灰色夹克衫穿上去,立马成了帅外公和帅爸爸,“外公你们喜欢吗?喜欢咱们就买。” 她拉开书包拉链,里头是满满一包“大团结”,蓝靛靛,一匝一匝捆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不知道还以为是暴发户上银行存钱嘞! 土豪地精她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果然,售货员眼睛都亮了,立马夸道:“好看,显得特有气势,当干部就该就这么穿,派头十足!” “就是,我们卖这么久的衣服,第一次看见能把夹克衫穿这么好看的!” “我觉着比外国模特还好看嘞,《追捕》里那谁?” “检察官杜丘!” …… 好听话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幺妹知道,《追捕》是从日本引进的一部超级超级火的电影,电影院放了很多次不算,就连中央台也播过好几次,每次一播,大伯娘和二伯娘的屁股就像被强力胶水粘在板凳上,得过两公分的肾结石又怎样?高仓健的吸引力完全盖过大夫的警告! 别说,外公这冷静而睿智的眼神,还真挺像高仓健的。 而爸爸高大威猛的身形,则是典型的检察官身材! 哇哦!她崔绿真身边居然就有活生生的杜丘,要是让学校女生知道,还不得嫉妒得发疯呀? 另有一个售货员见她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赶紧道:“夹克衫不是最流行的,现在日本人都穿西装呢!” 幺妹对西装不感冒。 因为胡雪峰当年留洋归来就是穿着一身西装,他目中无人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菲菲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以至于让她觉着,西装这东西,土死了! 土八怪! 可顾学章却来了兴致,“爸要不试试?” 西装这玩意儿,他只见过一次,是郝顺东的父亲,曾经的郝书记,现在的石兰省副省长,省会所在城市书城的市委书记,两个月前上北京开会前夕,准备的一身银灰色西装。 听说是东子专门跑广州给他定做的,花了四千多块钱,让郝书记骂得抬不起头,勒令他必须退回去,不退就让他滚蛋呢!开玩笑,不说别的,单说政治影响就十分不好。 不是不好,是十分恶劣! 你一贫困山区省份的副省长,穿着套四千多块的高级订制西装上首都,这是啥样的政治影响? 年轻人赶时髦,想要出风头,也能理解。可老政治家们,早就经历了政治生涯的千锤百炼,哪怕只是一个纽扣,一道手表,都会非常注意。 郝书记说得容易,退回去。可卖东西的,都已经卖出去,管你是省长还是县长,这到手的钱还能还回去?东子亲自去了两趟,也没退成。最后是跟顾学章借了四千块交还给郝书记,说钱退到了,而他把西装藏在顾家几天,后来陈静帮忙给他找到人接盘,虽然折价处理后只有两千五,可至少回了大半不是? 从此以后,顾学章就把“西装”这事记心上了。 倒不是崇洋媚外,那笔挺,那光滑,有人喜欢也是人之常情。果然,售货员拿出两套适合他们身形的西装,一套蓝黑色,一套最流行的银灰色,让他们试穿。 可俩人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脱掉上衣,只好把西装套在深蓝色解放装外,当真是内土外洋,可不就当下整个社会的写照? 顾学章赶紧脱下,不要不要,他妈的这也太丑了,还是解放装穿着好看! 黄老爷子也不喜欢,他这十几年与世隔绝,出来两个月受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他总是回不过神来,恍惚前一秒还是遍地黑灰蓝军绿的六十年代,下一秒就是满大街的白衬衣花裙子,有的年轻人还烫卷发穿喇叭裤……现在要套上这洋人玩意儿,真跟要了他老命似的。 虽然,他是犯过错,可他还是坚定的社会主义事业拥护者,西装这样的糖衣炮弹休想腐蚀他! 老爷子气哼哼的把衣服还回去,用领导人特有的沉稳语调问:“有中山装吗?” 售货员一愣,这年代居然还有人放着西装不要,要那玩意儿?她们这是高级时装店,这么老土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她们笑眯眯的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呢。” 老爷子不置可否,回头问孙女,“咱们去裁缝店看看?” 幺妹很想让他们拿上一开始试的夹克衫,可两个男人都生怕被腐蚀,“走走走,不要这玩意儿。” 金鱼胡同不远处,有一家老式裁缝店,大师傅手艺不错,主营各类服饰剪裁,副业钉扣子裁裤腿改裤腰,几分钱改一次,家里没女人的大老爷们常来光顾。 见到黄老爷子过来,裁缝熟稔的招呼:“老黄今儿收摊挺早,是不你闺女回来了?” 幺妹一愣,不说外公摆什么摊,这位“闺女”也明显不是她妈妈,外公还有别的闺女吗?她怎么不知道呀! 164 164 黄老爷子的脸色还算正常,“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裁缝感慨道:“你这闺女可真孝顺啊,自从你出来后,她每个星期都来看你们,我家那两个,一月也不来一次,那天在商店门口遇到,天天说忙,忙忙忙……” 黄老爷子没有高兴,只是平静的点点头,见他好奇的打量女婿和外孙女,忙介绍道:“这是我家大闺女的丫头,这是她爸。” “爷爷好。”幺妹脆生生的打招呼,看来裁缝爷爷和外公是老熟人啦。 裁缝推了推老花镜,正兀自纳闷哪儿来的外孙女,不是外孙吗,忽然反应过来,“这,这是阿柔的孩子?” 老爷子面色柔和的点点头,“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哟!长得可真像!”显然,他也许多年没见过黄柔了,只是能在幺妹身上看见黄柔的影子而已。 老爷子同他寒暄几句,说明来意,让他给他和女婿量身定做两套中山装,女婿赶着回石兰省,尽量快些。 “要最好的料子哟爷爷。”幺妹说着,立马问多少钱,她抢着掏出她一沓毫无用武之地的“大团结”,数出十六张。 八十块一套,跟人均工资比起来是贵的,可跟刚商场里的西装比起来,还不够买一只裤腿呢!幺妹悄悄叹口气,外公这么帮她省钱,她要怎么让他老人家知道,她真的很有钱呢?她存折上还有三万五嘞! 量好尺寸,又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了几斤肉和油,至于老奶粉得去副食品商店,太远了,他们懒得去。 拎着东西刚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周永芳和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幺妹更好奇了,视线率先轮到年轻女人身上。 只见她齐肩中长发,皮肤跟妈妈一样白,眼睛一样大,嘴巴一样小,就连个头也差不多高。 “绿真回来了,这是你小姨。”周永芳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喜得眉开眼笑,“娜娜,这就是你姐的闺女,这是你姐夫。” 黄娜温柔的笑笑,主动走过来,在幺妹脑袋上摸了一把,“真乖,跟姐姐一样漂亮,姐夫也是一表人才,姐姐姐夫真是郎才女貌。” 幺妹喜欢听别人夸爸爸妈妈,喜滋滋的看着她,“小姨也漂亮。” 黄娜笑得更温柔了,这股子温柔劲儿跟黄柔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姐妹。 顾学章不喜欢她看自己的眼神,轻咳一声,推说给车挪个地方就出去了。谁知来到车旁才发现,原本关得好好的车门居然打开了,车里摆放整齐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他第一反应是遭小偷了! 因为他在大河口的时候车就停在自家院里,方便几个孩子爬上去玩儿,他都不锁的。崔家几个孩子和高玉强兄弟俩都比较懂事,玩是玩,不会乱翻乱动,也不爬驾驶位。谁知刚把车停胡同的时候给忘了上锁。 幸好钱财证件等贵重物品他们都是带身上的,看了下只是丢了几件衣服和两套被褥,还有绿真路上休息看的两本书。顾学章看了看,路过的大人孩子都很坦然,虽然会好奇车子,但也只是张望几眼,没有鬼鬼祟祟的。 问了问周围人家,大家都说没看见。 估摸着,小偷已经跑了。 单知道首都治安好,可没想到胡同里头这么乱。顾学章面无表情的把车子锁好,不可能为这么点事报警,因为没锁门确实是他的失误,只能吃一堑长一智。 唯一遗憾的就是幺妹的衣物,带来两套换洗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还有那床绣着熊猫的小被子,也是她从小就喜欢的。 屋里,绿真说去帮“外婆”做饭,“小姨”将她拉住,“你外婆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就让她活动活动身子骨,绿真来陪小姨聊天吧。” 被她安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小板凳上,又被塞了一杯甜甜的糖水,幺妹还有点喜欢这位“小姨”的。 “你妈妈身体怎么样?我听你外婆说她刚生了一对双胞胎?” “挺好的,我奶奶和几个伯娘都会照顾她,弟弟妹妹也很乖。” 黄娜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羡慕,“你们家都三姐弟了呀?可小姨家只有一个表哥呢,比你大两岁,刚准备上高中。” 幺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敏感的发觉,小姨好像在有意的讨好她。不是问她喜欢吃什么,就是问她喜欢穿什么,当听说她要帮朋友带两枚纪念章回去,第一时间说陪她去爬长城逛颐和园。 可听外婆的意思,她在市链条厂上班,工作非常辛苦,应该会很忙的吧? “对了,你说你叫崔绿真,可我听你姥爷怎么叫你爸‘小顾’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黄娜问。 幺妹顿了顿,其实,她这年纪的孩子自尊心作祟,对这样的家庭关系本能是回避的。但她又觉着,自己这么幸福,有啥不能说的呢? “啥?是继父”黄娜惊诧极了。 老爷子听见,“嗯哼”一声,提醒她注意说话方式和态度。继父怎么了?依他看,继父也不差。早在监狱里,他就听老友说过,顾学章对幺妹不错,是真正的花心思教养她,说实话,比他对黄娜只是给钱用心多了。 都是一样走仕途的,都是一样当继父,他差顾学章,差远了。 周永芳的手艺不错,没一会儿,一份酱肉丝,一份番茄炒蛋,一份锅包肉,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一碟子花生米就出锅了。 老爷子和周永芳坐上座,顾学章坐到老爷子对面,不吃饭先喝酒,也不知道是什么酒,他才喝一口就觉着不对劲,杂得很,又烧舌头,就像酒精勾兑出来的一样。 顾学章心道,看来岳父家日子不好过,这样的酒他们早几年就不喝了。可谁知老爷子刚喝一口差点喷出来,面不改色的看了看酒瓶子,又似乎是难以置信,再喝了一口,脸色十分难看。 而幺妹身旁的黄娜,臊红了脸,都快把头埋饭碗里了。 还是周永芳看不过眼,大声道:“你看娜娜干啥,她又不喝酒,怎么知道什么酒好什么酒不好……再说,孩子不也是孝敬你?你亲生的有这么孝顺吗?” 幺妹心头一惊,立马明白过来。 怪不得妈妈从没说过她有妹妹,外公一路上也没提起过,原来不是亲生的。 老爷子把脸一板,欲像年轻时候那样用脸色和眼神压下她,可周永芳却不吃这一套,“啪”一声撂下筷子,“你凶我干啥?你还有心吗?这么多年里里外外我一个人操持,要是那没良心的早改嫁了,我……”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二人本就是半路夫妻,虽说她当年以一普通工人的身份嫁给高官,着实羡煞了旁人,谁都以为她要当干部了,可实际上除了优渥的物质条件没落着啥好处,他有权的时候不愿帮她调动工作,现在落魄了更加不可能了,就这样,皮革厂女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丈夫入狱后,她一没卷着小四合院改嫁,二没不管他,春夏做鞋,秋冬送棉衣棉被,她的工资本来也就不高,一个人维持生计不算,还管着他在监狱里的花销。 老爷子也知道她不容易,所以出狱这两个月都尽量忍让着她,她嘴巴碎,就让她多说两句,他不回嘴。她说生计艰难,他在监狱里约会修鞋,这几天挎个修鞋箱出去走街串巷。他知道,曾经的辉煌都让自己一手毁了,现在妻子不嫌弃他已是万幸。 可哪怕不当官了,他的官威,他的尊严还在,不允许妻子当着这么多人面撒泼。他举重若轻的,“唰”一声放下筷子,非常平静的说:“好好吃饭,有话慢慢再说。” 周永芳有一瞬间的害怕,可很快,在女儿的眼神鼓励下,她“哇”一声哭开了,“我为你和阿柔当牛做马了一辈子,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咱们外孙女来家第一次,你就这么不给我脸面,我在你心里就是免费的保姆是吧?” 想到这么多年不容易,她确实是伤心的,眼泪也是真心而流。年轻时候顶着众人羡慕嫁给他,除了能过两天好日子,她要权没权,要爱没爱,后来他锒铛入狱,她受尽街坊白眼,好容易熬到他出狱,不想着怎么给家里增加收入给她好日子过,明明黄柔这么有钱,但凡他开口随便拔根毛都是她几年收入! 他为什么就是不愿开这口? 就像娜娜现在工作不顺,求他帮忙给曾经的老部下打声招呼,将她调到机关去,他为什么就是不开口? 她一辈子吃苦受罪也就罢了,凭啥娜娜也要跟着她吃苦受罪?几乎是一面哭,一面气得老脸涨红,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黄娜不说在旁边劝说一下,自个儿哭得比她还可怜。 闹成这样,顾家父女俩也没法再吃下去,就默不作声看着她们哭,听着她们声讨黄老爷子,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们。 黄老爷子憋红了一张脸,胸口起伏得厉害,气喘如牛,“我……我……”话未说完,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涨得脸红脖子粗。 幺妹赶紧给他拍背,顾学章给倒了一杯温开水,拿出几个药片,伺候着他吞下去。 黄老爷子好强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老让老伴儿和继女把他脸都丢光了!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女婿上门闹起来,表面上是数落他这么多年不负责任不管她们死活,实际是做给女婿看,让他拿钱嘞! 果然,闹了一会儿,黄娜把周永芳安抚下来,轻声道:“妈别哭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我们都知道,姐姐姐夫一定也知道,他们这么孝顺,一定会补偿你,会给咱们爸好日子过的。” 她红着眼,温柔的问顾学章:“对吧,姐夫?” 顾学章不置可否。 幺妹偷偷看了一眼,爸爸不说话,她也不说。 于是,气氛更尴尬了。 这就是逼着要他们必须拿钱了呗?黄老爷子被气得胸口疼,但有幺妹的灵力护体,咳倒是不怎么咳了,“走,我们出去。” 说着率先起身,顾学章跟上,幺妹也紧随其后。 身后,是周永芳的破口大骂,“有本事就去就有本事别回来!是男人你就投靠你亲闺女去,让我闺女养着算啥本事啊……” 他刚出狱的时候,黄娜确实给家里又是买米又是买油的,老爷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心里是有一点点动容的,可他的动容都在她一次又一次磨他给“老部下”打招呼调动工作之后磨得所剩不多了。 他是犯过错的人,国家和社会给他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发誓一定会好好珍惜,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先不说他现在的身份,老部下会不会买他的账,光走关系调工作这一条就是原则问题,是他绝不会让步的底线。 他冷笑一声,虽然自己是不中用了,可脑子不糊涂。娜娜三天两头回来“看”他,其实是对这事还没死心呢。她总觉着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他呢? 只不过是一条没足的蛆罢了! 忽然,手臂被人晃了晃,是外孙女。 “外公别生气,她们要钱的话,我给她们,你别生气,生气对你的病不好。”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份经济实力,她还拍了拍自己的书包,里头胀鼓鼓装的都是人民币。 老爷子长长的叹口气,这不是钱的关系。 人心不足蛇吞象,黄娜的工作怎么来的?他心里门儿清! 黄娜原名不叫黄娜,而是金丽娜,她生父姓金,是周永芳再婚后,把她改姓黄的,甚至为了做到和黄柔“平起平坐”,她把“丽”字也去了。 可即使名字上平起平坐,她的学习能力差黄柔还是差太远了。黄柔每次考试第一名,她就在倒数徘徊,黄柔考上燕京大学中文系,她却连普通大学的门都摸不着,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闲着,后来黄柔下乡后,她才软磨硬泡让周永芳去探监的时候提工作的事。 甚至,因为他不答应,她们便自作主张求到他的好友那儿,愣是死皮赖脸让人家给她安排进链条厂,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等他在狱中知道的时候,早已于事无补。 可人的欲望是不断增长的,当年的他一样,虽然已经在链条厂当到了工会主席,妇联主席,可黄娜还想往机关调,甚至妄想着有一天能进入国家部委,最吃香最洋气的当然是外交部咯! 黄老爷子早看透她的心思,只是有愧于周永芳,只能每次都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可让亲女婿给继女拿钱?他还没老糊涂呢! “哼,有手有脚饿不死。”他气冲冲的走在前头,明明个子不高,推也不够长,可速度却极快,幺妹要小跑才能追上。 总这么漫无目的的瞎逛不是办法,顾学章让他们等着,他回胡同开车去。三个人就在大黄发上沿着宽敞的大马路瞎逛,慢悠悠的,直逛到幺妹肚子“咕噜”叫,老爷子脸色才好转,指着一家私营小店道:“去吃饭吧。” 而幺妹却被小店旁那座金碧辉煌的三层楼给吸引了,“外公我们吃那家吧。” 老爷子顿了顿,悦宾饭店是有名的高消费场所,他身上的钱…… “外公咱们就吃这家吧,我还没吃过饭店呢。”她故意馋兮兮的说。 老爷子心头一软。孩子,要是你姥爷没做错事,别说什么悦宾饭店,就是大会堂的国宴也能让你吃上啊。 顾学章像个泊车小弟似的,将车稳稳的停下,先让他们下去,他找个地方将车停好,锁好,这才进店找他们。这家饭店叫“北京市公交公司悦宾饭店”,一听就很像挂靠企业。 果然,里头的服务员态度极好,装修也是金碧辉煌,不像是国营食堂的规格。幺妹跟外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着他进来到才开始点菜。 里头的服务员也不是广州工人食堂那样的服务员,他们穿着得体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黑西装,里头是雪白得晃眼的白衬衫,领口打着个蓝紫色的蝴蝶结,身形挺拔而笔直,一个个看上去都眉清目秀。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小声向爸爸介绍:“这叫高级侍应生,在香港是要给小费哒。” 顾学章这才收回视线,强自镇定的把装裱精美的菜单递给岳父,“爸来点吧,您知道北京的特色。” 老爷子也不谦虚,问外孙女喜欢吃啥,挑着她爱吃的点了几样,都是中餐。当然,他们注意到,饭店里有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还有几个长得像中国人,嘴里却“叽里咕噜”给侍应生比划的,应该是日本人。 无论民间怎样,自从中日建交后,国与国之间倒是进入了“蜜月期”,随着日本电影,日本服饰,日本电视机大量涌入中国,越来越多的日本人也来到了中国。 幺妹觉着新奇极了,小耳朵竖着听外公和爸爸聊天,眼睛也没闲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重点观察旁边那一桌日本人。无一例外,一桌四人都穿着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里闪烁的是商人的精光。 其中一个瘦高个男人看她打量他们,还冲他善意而不失礼貌的点点头,眨眨眼,说了句什么。 见她懵懵懂懂的没反应,知道她是听不懂,就再次客气的眨眨眼,说他们的去了。 难怪看日本电影走火入魔的大伯娘常说,日本人有礼貌嘞!他们的国民素质非常高,他们做事非常认真,马桶里的水都能直接喝嘞!可不嘛,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这么客气。 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她小地精是谁呀?哪怕是北京的花花草草,只要有植物的地方,她就有朋友和帮手。 这不,他们窗边的天竺葵懒洋洋的说:“这几个人天天坐这张桌子,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 “那你能听懂日语吗?”才问出口,幺妹就知道自己低估天竺葵了,因为这种植物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拥有丰富的不亚于猫狗的听觉神经,不止能捕捉到每一种细微的声音,还能自动把其他语言转化为信息素储存在植物神经记忆里。 果然,天竺葵不服气的说:“别说日语,毛里求斯语和阿尔巴尼亚语都不是问题,我可是天竺葵诶……” 它翘起兰花指,翻个白眼,“左边的矮个子说,他们要在中国海边建一座大型批发市场,他旁边的人说不知道中国政府给不给批,他对面的又说中国人都是穷鬼只要给足了钱什么事都好办……” 幺妹一愣,这不正是冲她“礼貌”的打招呼那人吗?居然说中国人是穷鬼!呸呸呸,小地精收回刚才的话,谁说他们有礼貌来着?真正有礼貌素质高的人不会这么评价一个种族的! 哼,大伯娘呀大伯娘,你的精神偶像民族可不是个个都跟电影里一样哦。 她气哼哼的,“继续,他们还说啥了?” “最近深圳特区有许多商机,还有买股票的,蛇口马上就要开招商会……”巴拉巴拉,天竺葵自从出生还没遇到过能跟它聊天的人类,倒是来了兴致,把它最近几天听到的都告诉她。 “我还听见那几个美国佬说的,你要不要听?” 幺妹眼睛一亮,“哦?” “他们说莫斯科奥运会就要开幕了,准备飞去莫斯科赌一把。” “赌啥?”幺妹不太懂。 天竺葵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当然是赌球啊。”就像上个月的第九届欧洲杯一样,许多人会在开赛前把钱压在某只球队或者运动队上,这可是以小博大的“生意”! 当然,在淳朴而闭塞的中国是没有这股歪风邪气的,这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糖衣炮弹!幺妹非常不齿,她要是挣钱,她就……就……怎么挣暂时还不知道,可她不会赌博,从小妈妈对她的教育就是鄙视这种风气的。 话说回来,她要怎么挣钱呢?有了多多的钱,她每个假期都能上北京看外公,带他看病,带他上高级饭店吃饭,还能直接甩一沓人民币给黄娜她们,让她们别烦外公。 “你说,我该怎么挣钱呢?除了赌博。” 天竺葵再次翻个白眼,指指那桌日本人,“敢情你是没走心?” 幺妹一愣,“你是说让我去海边建批发市场?” “他们说批发在中国尚处于萌芽阶段,如果去的话……” 幺妹眼睛一亮,她知道批发的意思。城南自由市场的倒爷们个个号称他们的货是大厂批发来的,仿佛听见这两个字,就是“质量”的保证,就连妈妈和静静阿姨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抢着买嘞! “嗯?绿真说什么?”老爷子坐她对面,见她小嘴巴一动一动的,以为是她跟自己说话,他没听清。 幺妹灵机一动,外公以前可是当过大官儿的,说不定会给点建议呢?“外公,你知道什么是批发吗?” “批发?这是一种跟零售相对应的商品出售模式,你问这干啥?”老爷子以前可是商务部的,对这些专业词汇是非常熟悉的。哪怕坐牢,他也没放弃自己,经常会在活动时间去图书馆借书报杂志来看。 见她感兴趣,老爷子继续道:“批发和零售不止表面看起来的交易量大小的区别,最本质的是面对的服务群体不一样,一个是渠道商人,一个是普通消费者;在交易流通过程中所处的环节也不一样,一个是上游和中间,一个是末梢终端……” 这是他搞了半辈子的专业,本来话不多的老爷子忽然侃侃而谈。幺妹觉着,此时的外公脸上像会发金光一样,耀眼。 “那外公你觉得我们家能做批发吗?” 老爷子“哈哈”大笑,“你这问题可广海里去了,批发什么,在哪儿批发,怎么批发……你至少给我指个方向呗?” 幺妹吐吐舌头,害羞自己太莽撞了,“我,我还没想好。” 她能说她就是财迷心窍顺口一问吗? 大人们哈哈一笑,很快饭菜上桌,全都是北京特色的菜,又照顾她嗜甜如命和喜欢金黄色的食物,简直不要太好吃!老爷子身子骨熬得差不多了,食欲不大好,可看着她一会儿一碗米饭一会儿一碗米饭的吃,顿时也来了胃口,寻常菜肴仿佛也开始津津有味起来。 这顿晚饭一直吃到九点半,翁婿俩人喝了不少酒,最后也没开车,运气很好就在附近找到物资系统招待所,顾学章凭着工作证明和介绍信开到一套套房,分里外两间,两间里都有床。 本来想开两间独立的,可不放心闺女一个人住。就让她住里间,他和岳父住外间。 是的,老爷子也不回去了,一面是跟周永芳生气,被她骂那么难听再灰溜溜回去下不了台,一面是觉着跟女婿相见恨晚,俩人无论是对国内外大事,国际形势,还是政治仕途都很有共同语言,准备彻夜长谈。 他们“彻夜长谈”的后果就是,幺妹也失眠了。 换洗衣物弄丢了,她没法洗澡。这么多天不洗澡她又腻得慌,怎么都睡不着。 另一个原因是她没有想到的——虽然,他们的“长谈”只进行到半夜两点多,可他们的呼噜声实在是太吵啦,小地精的耳力又过人,真是想要听不见都不行。隔着一堵墙,还跟打雷似的,唉! 她觉着,妈妈脾气可真好,居然能忍受爸爸这么多年。 第二天,他们醒来,她才终于迷迷糊糊能睡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酒醒后的爸爸,开车载她去看姐姐们啦! 早在出发前,她就给春晖姐姐打过电话,说好到达的第二天去学校找她。她的学校很好找,甚至不用地图,他们就能找到,大黄发刚到学校门口,就见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冲他们挥手。 “外公,这就是我春晖姐姐。” 老爷子打量一眼,嗯,不错,是个聪明孩子,他笑眯眯的点头,“你大伯还是二伯家的?” “二伯家的,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春月,在总政文工团接受委培,不过半年前就顺利毕业,回南京电视制作中心去啦。”以后就是要上电视表演节目的啦! 春晖给妹妹来了个巨大的拥抱,“顾叔叔,黄爷爷。”聪明的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威严的老人是谁了。 无论幺妹外公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出现,就是跟上辈子不一样的地方。多个疼妹妹的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了,友娣姐姐呢?” “我上星期告诉她了,可她这几天跟着仇大师去大会堂做国宴啦。” 幺妹“哇哦”一声,做国宴,那就是能见到领导人啦!这可是全体中国人的偶像,谁会不想见呢?甚至,说不定做得好吃了,领导人还会跟她合个影,说几句话嘞! 妈耶,这回去得让高玉强羡慕疯了吧! 黄老爷子却一愣,“国宴……仇大师?” “是哒,我友娣姐姐……”叭叭叭,小地精又把姐姐炫耀了一遍。 老爷子听得连连点头,七个闺女无一夭折不说,还个顶个的出息,看来崔家家教是真好,好得出乎意料。他慈爱的点点头,打算和女婿说点事,让两个女孩先在学校玩着,他们出去一趟。 春晖是个大人了,顾学章也放心。说好让她们别乱跑,中午饿了就去吃食堂,不饿就等一下,下午一点钟准时来接她们。 幺妹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跟姐姐在一起她乐意还来不及呢!“姐姐你们宿舍能洗澡不?” “我能洗个澡吗?我太难受了。” “姐姐你们宿舍好高呀,居然在六楼!”整个大河口也就市三纺有五层楼,还是首屈一指的高楼,可姐姐的宿舍居然有七层,她们住在六楼。 宿管员看见是常帮她干活的崔春晖,没有阻拦就让她把妹妹带进去了。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宿舍里没人。春晖去开水房打来几壶开水,倒大盆里,用凉水兑温,“妹你先在这儿将就一下,晚上带你去澡堂里洗。” 北京城再大,再繁华,大学生的洗澡方式还是很接地气的。幺妹哼着小曲儿,站在厕所的蹲坑位上,“哗啦啦”的往身上浇水。那温温的水淋在身上,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再打上一层香皂,搓下一层厚厚的黑泥卷子,整个人仿佛轻了三斤。 不过,唯一让她沮丧的是,中途有人进来上厕所,看见她洗衣板似的胸脯,先是害羞,后是一惊,露出见鬼的表情,等再看到脸,又惋惜的叹了口气。 幺妹低头一看,不怕,不着急,她还没到十四岁,她只是长得高。 她假装安慰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上厕所的人把她当同一栋楼的大学生了。 回到寝室没一会儿,春晖的室友们放学回来了。一个个都是油黑发亮的麻花辫,挎着个军绿色书包,“哟,咱们宿舍咋多了个小美人?” 这雪白的牛奶一样的肌肤,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还在往下滴答水汽,不是美人是啥? “是田螺姑娘吧?” 众人哈哈大笑,春晖也被逗笑了,“这我妹,崔绿真,还没十四。” 幺妹已经乖巧的叫上了“姐姐”,“姐姐你们好棒呀,我姐姐常说你们既漂亮,学习又好,还超努力。” 其实,能考上燕京大学的哪有不努力的?可女孩子们,谁不喜欢这样一个甜甜的真诚的小妹妹的夸赞呢?哪怕明知是奉承的成分更多,可大家都笑了,争着给她零食吃,问她从哪儿来,怎么来,北京好不好玩儿之类的。 春晖放心了,她就知道,她们家幺妹去到哪儿都能跟人相处得很好。甚至,大家知道她们不去食堂,还问她俩要吃啥,要给幺妹带吃的呢! 舍友们一走,宿舍安静下来,校园大广播播放的“午间新闻”清晰的传进来,“在蛇口建成了第一个五千吨级海轮泊位……” 幺妹忽然想起昨天日本人说的话,“姐姐,蛇口是不是就你说的深圳特区?”从去年年底,报纸上和广播里就常出现这个词。 “对,别看现在深圳只是宝安县一个小镇,以后可是赫赫有名的深圳特区,整个国家的门户。”一时激动,春晖也忘记掩饰她的身份了。 当然,幺妹也没注意到,她只是歪着脑袋想了想,“姐姐如果我们去蛇口建一个批发市场怎么样?” 春晖一愣,“批发啥?” 她第一反应是——“批发咱们家的皮包吗?可在广州深圳咱们没优势啊。”在阳城市之所以能卖这么好,那是因为独家垄断,订价由他们说了算。 可去到蛇口,别说订价要跟随市场供需关系,就是质量、工艺、效率,他们的小作坊都不是大厂的对手,没多长时间绝对会被耗死的。 春晖其实一直有个忧虑,他们的皮革厂现在赚的是沿海和内陆高原地区的信息差,这个由交通、通讯所造成的信息差,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只会越来越小。 而皮革厂,就会成为无数破产的私营企业之一,逐渐走向亏本,走向死亡。 所以,开皮革厂只有两个出路,要么做出品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要么以皮革厂为跳板,趁着其他农民还没反应过来,大大赚一笔,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后,转战其他市场。 春晖刚开始想的是后者,现在更倾向前者,而崔绿真却恰恰相反,她现在决定,要向日本人学习! 165 165 幺妹摇头,“不做皮包,咱们没优势。” “那做啥?”春晖迫不及待问。 “咱们啥都不做,就给其他批发户提供一个可以批发一切商品的场地。” 春晖还是没懂,啥也不做,只提供场地?这又是什么思路? 幺妹摇头晃脑,“姐你想一下,如果咱们开一家招待所,咱们只需要提供住宿的地方就可以对吗?而具体住哪间,怎么住,是要半夜睡还是临晨睡或者白天睡由里头的人自己决定,咱们只需要受好招待所出入口,一分心也不用操。” 春晖眼睛一亮,瞬间明白过来,“妹的意思是,咱们去蛇口开一家‘招待所’,里头的商家就是‘住客’,咱们只提供一个交易的地方?” “是哒!”幺妹一双大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里头是亮晶晶的碎玉,春晖看得愣了神,可真漂亮啊! “姐姐,咱们去蛇口做个批发市场吧!” 春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好。” 幺妹关于蛇口的一切信息都来源于报纸和新闻,可春晖不一样,她从去年年初就在关注那边,经常跟春苗通电话问的都是特区开发情况,自从去年七月颁发了《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后,蛇口工业区引进了一批外商,有香港的,日本的,美国的,德国的……一切叫得出名字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想要跟中国人做生意,都得经过蛇口这扇窗。 而现在,这个十二平方公里不到的小岛,还是一本没写几页的作业本,大部分还是空白的。此时去写下几页,不仅能留在蛇口历史上,还能写进祖国历史上! 春晖激动得脸色涨红,“行,我们出去给春苗姐姐打电话,先让她关注一下那边的消息。”姐妹几个约好,每个星期三中午是通话时间,大家都尽量在电话机附近,别走太远。 两人随便擦了擦头发,幺妹换上一身姐姐的衣服,手挽着手走出宿舍门。学校有公用电话室,里头有十部电话机,每一间都是木头小房子隔出来的单间,还有门可以上锁,私密性很强。先交五块钱,她们排在一个人少的小电话屋外,一直到半小时后才轮到她们。 春苗在广州一切都好,她最近周末正好跟着班上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去蛇口工业区做一种叫“义工”的东西,类似于学雷锋志愿者,给工业园区捡垃圾,打扫卫生,或者关怀附近的孤寡老人留守儿童。 那里原本是个渔村,青壮年常年在外打鱼,村里以老人孩子居多。现在画了个圈变成“工业园区”,青壮年又都上了码头,甚至货轮,几乎可以算是全世界各地的跑,村子依然荒芜。 春晖一愣,这可是好事啊!赶紧让春苗做义工的时候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卖地卖房子,哪怕贵点她们愿意买。 现在的“贵”,跟以后真正的“贵”比起来,那真是不值一提的! 打完电话,刚走到校门口,就见顾学章和岳父正在那儿等着她们。“肚子饿了吧?走,吃饭去。” 幺妹留意发现,外公的脸色好像好了不少,脸上隐隐有种蓄势待发的气势,还是年轻人才有的朝气,出现在一位暮年老者身上,不止不怪异,居然还有种说不出的振奋。 他们说什么开心事了吗? 幺妹心里暗暗猜测,一时没注意来到什么地方,等坐下才发现,这是一家卖烤鸭的熟食店。 “老黄来了,这几位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热情招呼他们坐下。 “我家女婿和外孙女。”老爷子熟门熟路找到窗子边坐下,“先来两只挂炉烤鸭,半斤高粱酒,一份花生米。”又问两个女孩要吃啥。 幺妹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不足七平方的小店,只有四张小桌子,板凳也是农村常见的小马扎,桌子虽然竭力想要收拾干净,可油污已经渗透进木板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胖女人笑眯眯的,看她们不知道吃啥好,就给推荐了几样清淡的家常小菜。 “这家的烤鸭不错,你们别忙着吃米饭,尝尝饼子卷着烤鸭吃。” 果然,没一会儿,几盘片得薄薄的金黄流油的烤鸭片就端上来了,还有一份洗干净的生菜,幺妹学着外公用荷叶饼把生菜裹进去,烤鸭蘸着甜面酱裹进去,咬一口……哇哦!又甜又香又脆! 货真价实满满一口,味蕾和嘴巴同时得到满足。 幺妹大呼“好吃”一连吃了好几口。她以前觉着,阳城市国营熟食店的烤鸭是人间美味,那可真是没见过世面啊,跟这样肥瘦均匀,金黄焦香的真正北京烤鸭比起来,那都不算啥。 “怪不得我妈妈说阳城市烤鸭不好吃,原来是有珠玉在前呀!”小小品鉴家吃得又快又多又优雅,再不会弄得满嘴油啦。 “你妈小时候也喜欢,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带她来吃过。”老爷子怀念的看着她,通过她看到的是闺女的影子,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教导,好好关爱的女儿。 小时候,她怕他,他忙工作也没时间教导她。 青少年时,她和黄娜不和,他竭力想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可这种“公平”伤害的却是她。 没有父母的言传身教,她一个人跌跌撞撞着,终于长大,都当了妈妈,期间吃过多少苦,走过多少弯路他一概不知,他真是越想越愧疚,愧疚得眼睛都红了。 “爷爷,我妈妈好想你,你跟我们去大河口生活吧?”幺妹秀气的擦了擦嘴巴。 老爷子苦笑,女儿女婿以后都有大好前途,他这犯罪分子去干啥?忙帮不上,还拖累他们。“明年等你弟弟妹妹会走路了,咱们就能见面了。” “可是……”小地精一点儿也不想上外公家,不想看周永芳和黄娜的惺惺作态。别以为她不知道她们打的如意算盘,撕破脸不就是为了钱吗? “你外婆她人不坏,就是耳根子软,拎不清。” 幺妹不说话了,那是大人的事儿,她不知道妈妈曾在周永芳磋磨下受了多少罪,也不知道周永芳苦等外公十多年里怎么抗下这个家,所以她不做评价。 这儿店面虽然很小,可生意却出奇的好。当一炉新鲜烤鸭出炉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儿涌出一堆人,争先恐后的要烤鸭。 人太多,甚至有几个还吵起来,有人说他都等四小时了,凭啥不给他。有的说谁让他不在这儿排着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胖女人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一个劲赔礼道歉,让没买到的两个小时后再来,后面还有一炉。 虽然,阳城市烤鸭店的生意也不差,可跟这家小店比起来,那都不算生意,只能叫苍蝇三两只!幺妹看得津津有味,顺便默默观察他们穿着和神情,全都是深蓝色涤卡或军绿色解放装,偶尔有几个穿的确良衬衣的女人,那就是有钱人了。 忽然,她发现,在这群“有钱人”里,混杂着一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虽然打着红色领带,可长头发,尖嘴猴腮,看着就不像什么“绅士”。 关键是,这人五官还有那么两分熟悉,似乎是在哪儿见过。幺妹凝眉,仔细想了想,不记得是在阳城市见过,还是在北京这两天见过,亦或是来的路上见的。 忽然,她又发现,那西装男居然把手,悄悄的伸进了前头穿的确良衬衣女人的皮包里,几乎是零点几秒的时间,食指和中指就同时夹着一个小小的手帕包出来。 这样的手帕包幺妹很熟悉,大伯娘和二伯娘的皮包里也有,里头包着折叠成长方形的东西,就是人民币! 西装男在偷钱!幺妹精神一振,小偷小偷!她居然亲眼看见活生生的小偷啦!阳城市最近一两年也多了不少,可都只是隐约听说他们在菜市场和自由市场活动,见是没见过的。 她现在不止见到人,还见到他偷东西的全过程! 幺妹立马悄悄告诉爸爸。 顾学章坐在最里头,被店里的大烤炉挡着,倒没看见,此时悄悄从缝隙里一瞅,不正是就在偷东西嘛!王八蛋,好好的有脚有手不去干活,专门来偷东西,还是偷女人东西! 他立马一下站起来,三两步跑出去,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那只正好伸进皮包里的手!女人警觉,低头一看,自己皮包里有两只手,又听店里有个女孩吆喝“抓小偷”,她立马“哎哟”一声,指着顾学章道:“你哪儿来的乡巴佬,敢偷我东西我让公安把你抓走!” “对,这是小偷,我抓的小偷!”西装男立马反咬一口。 幺妹和春晖都愣了,齐声道:“你才是小偷,我爸爸(叔叔)抓的就是你。” 幺妹聪明,赶紧提醒大家:“阿姨你们看看自己的钱还在不在,刚才我亲眼看见他偷了那位阿姨的。” 所有人低头一找,哎哟,有几个女人都说她们的钱丢了。 “那你们在他身上找找,说不定还在呢。” 西装男想要把手从皮包里拿出来,可顾学章的大手就像一把大大的铁钳,他挣得脸红脖子粗也拿不出,另一只手被他拧着背到身后,疼得他嗷嗷直叫,压根转不过身去看身后的人是谁。 只一个劲哀求:“好汉好汉你快放开,我手快断了,有啥事咱们好商量,你要多少,一句话呢事儿……” 别说,这几句话还有点阳城口音。 可顾学章是谁?他才不管你阳城还是哪儿的,只要是违法犯罪的,他都不会客气,也懒得看他长什么样,大声呵斥道:“不许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好好好,好汉我不动,你快把我放开,我这……”话未说完,一群男男女女围上来,看见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帕包,又在他身上搜出自己丢的钱财,顿时恨得牙痒痒! 一开始冤枉顾学章的女人,确认自己包里东西无误后,赶紧道歉:“对不住啊同志,我误会你了。”毕竟,一个穿着朴素的解放装,一个穿着时兴而昂贵的西装,谁能想到这人模人样的居然是个小偷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骂西装男,“人模人样干啥不好偏要当小偷” “就是,这些外地人最讨厌了,把咱们北京的风气都带坏了。” 幺妹挺挺胸膛,我爸不是北京人,可我爸干的是好事哟! 很快,有人去附近派出所喊了人,两名穿着工作服的民警过来,顾学章这才放开小偷,准备转身走人。正巧那“小偷”回头,想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干好事害惨了他,谁知两相里一对眼,双方都愣了。 “你……” “你……” 俩人异口同声的指着对方。 民警以为小偷还想打人,立马暴喝一声,“干嘛呢啊,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俩人把西装男控制住,双手一扭,戴上手铐。 “同志怎么称呼?请跟我们回一趟派出所。” 顾学章还没说话,西装男大声道:“顾,顾老三!这是顾老三!我们一个村的,我是张大力啊,你不记得啦?” 张大力是谁?这名字幺妹有点耳熟。 小时候她们有一年在院里偷偷种西瓜被刘老太嚷嚷出来,几乎全村人都进门去打砸抢,带头的可不就是这个坏家伙! 小地精那年才三岁半,她好好的记着呢,哼!后来去欺负丽华伯娘的不也是他?还被顾二伯狠狠地揍了一顿呢! 可这坏家伙,在前年的地震中不是死了吗?当时全村人都逃出来了,就他和老姑娘不在,过了大半年找不到,连张家人都以为他就是被埋在垮塌的山体下,都给他往派出所报死亡了。 顾学章刚才那一眼就觉着他眼熟,可一时没想起在哪儿见过。毕竟,他年轻时候在外头当兵,一年回家也不一定能跟村里人见一面,这几年又在外头工作,确实是记不得张大力具体模样,只是觉着眼熟。 看吧,人生何处不相逢,虽然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不愉快的相逢!可对于张大力来说,他不得不承认,自报家门就是救命稻草! “顾老三我是张大力啊,你二嫂陈丽华是我嫂子……没,没改嫁前,咱们不止一个生产队的,还算半个亲戚呢!你可要帮帮我,我不是惯偷,我就是没钱吃饭,这才鬼迷心窍……” 倒是顾学章,让他这“半个亲戚”的论调气笑了,什么狗屁亲戚,二哥直到现在还念叨当年没多揍他几拳呢,让他埋山里可真便宜他了,王八蛋! 围观的人都十分好奇,没想到这俩人还是同村亲戚?一正一邪,一个抓小偷,一个当小偷,居然还在偌大的北京城遇上了?这不叫缘分叫啥?立马,大家都忘了几分钟前他还是一个人见人憎的小偷,全都善意的打趣起来。 幺妹不解,北京人可真大方呀! 要是她,即使东西找回来了,她也不会这么好心原谅的。 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张大力马上就要被群众给原谅了,忽然听警察道:“这不是那谁,火车站流窜过来的惯偷吗?” “我看着也像,哪儿人?” 张大力眼珠子一转,“我不是惯偷啊警察同志,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有介绍信呢,我来看病的。”说着,艰难的戴着手铐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揉成腌菜的纸。 这是他的介绍信。 顾学章瞥了一眼,冷哼一声。 为啥? 介绍信落款时间是一个月前,生产队长还是崔建国,字迹也像他的,可人崔建国都早去年就没当队长了!看来这家伙信息严重滞后啊。 他冷冷的道:“我不认识你是谁,牛屎沟生产队的张大力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已经往红星县公安局开了死亡证明。” “不是,我不是……”话未说完,两名公安一听,要是真人死了,那他就是冒认他人身份,要是他就是本人,那叫啥?假报死亡! 都是非常严重的犯罪行为! 俩人立马将他扭送回派出所,还要求顾学章和附近几名群众跟他们回派出所做笔录,幺妹想要看八卦,也拉着姐姐跟上,老爷子懒得动弹,又贪两口酒,就留在烤鸭店等他们。 这里距离派出所不远,走路三分钟就到了。也亏张大力狗胆包天,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敢下手……他现在可是毁得肠子都青了! 当年地震时候他压根就不在牛屎沟,听说安徽和四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他早早的跑出去了。还是带着伪造的介绍信,跟同样在村里不受待见的老姑娘,浪迹天涯了。 一开始,因为外头流动人口几乎为零,用工的少,他们着实过了两年苦日子,可没半年,安徽四川的剩余劳动力跑出去,盖房子的多起来,卖小东小西的也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来,他跟着四川人上工地,一天也能挣一两块钱,老姑娘学人批发头花发卡的,去学校附近兜售,少则几角几分,多则四五块。 以前在牛屎沟种地,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一分钱,现在一天下来就能拿到现钱,还不少,再也不用被父母兄弟姊妹分去,他们高兴得就像去到了天堂! 俩人买吃买喝买衣服住旅社,白天苦哈哈上班,太阳一落山换上一身行头出门跳舞,喝啤酒,这日子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可惜好景不长,浪荡惯的人,想要重拾劳动技能,不是那么简单。刚开始几天是被一张张花花绿绿看得见摸得着的票子鼓动着,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时间久了,钱也就那样吧,该吃该喝该玩儿的都经历过了,也就那样吧,没办法再支撑他们日日早起了。 工头见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不要他干了。 老姑娘摆摊被治安队撵得满城乱跑,还被罚了几次款,也没了摆摊的动力。 两个懒鬼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天天睡旅社床上,跟骨头散了架似的。 谁知有天出门吃个饭的工夫,他们住的房间就被人洗劫一空,新买的几件衣裳被人偷走不说,藏床垫里的钱也没了。至此,两个人再次回到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时候,可尝过甜头的他们,再也不会出去干苦力练摊了,他们另谋生路! 于是,当扒手成了他们的不二选择。 一开始十有八九都是以失败告终,可慢慢的练出技术,什么人的包他们都敢偷了!每被抓到一次,他们就换个地段,一路从省城偷到湖南安徽河北北京,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们都要去碰碰运气。 钱也倒是攒下一些了,二人寻思着,等再在北京火车站“工作”一段时间,他们就回阳城买个房子,生儿育女,做点儿小本买卖,也过过寻常小老百姓日子。 可他打死也想不到,不是栽在同行手里,不是公安手里,而是他的同村顾老三手上!张大力是真怕了,他要是真被抓了,那老姑娘绝对不会再等他了,她一定会跟着能给她吃喝的男人走…… 越想越怕,张大力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下,祈求民警能放他一条生路。 “这事不是我们放不放你,你触犯的是法律。”民警不由分说,将他带进派出所,“老赵,做笔录的人呢?” “老赵出去了,他徒弟在。”有人回答。 所里熙熙攘攘,忙碌不堪。现在公安的三大任务就是抓小偷,抓流氓,抓盲流,而且,三个突出问题都是时代变革的产物,知青回城、农村剩余劳动力流向城市从今年开始异常明显,一个所里连所长都没时间坐班,天天出警是啥概念? 自从单方面宣布跟徐志刚断交后,幺妹已经好几年没进过派出所了。她好奇的看着忙碌的警察叔叔们,心道这北京城就是不一样啊,大河口的派出所民警闲得很,听说扛着气枪上山打鸟呢! 忽然,轻轻的“嘎嘣”一声,幺妹被吓得“哎哟”一声,赶紧抱住头顶,谁给她爆栗啦! 身后是一个穿着军绿色公安制服,带着大檐帽的高个子青年,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春风一般的笑容,“小丫头来了也不说一声。” “胡峻哥哥!”幺妹高兴得几乎破音,蹦跶起来,一把挂他胳膊上,“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学校吗?” “你怎么穿公安制服呀?” “你不上学了吗?” …… 这机关枪似的问题,要是别人肯定招架不住,可胡峻是谁呀?他是跟小地精一起长大的,她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都知道她意思的。 果然,胡峻知道她不是要答案,就是一时激动控制不住自己脑袋瓜里的问题,他臭屁的端正帽子,理了理衣领,“怎么样,你哥帅吧?” “帅!” 是真帅呀,他的脸型不是常见的国字脸,而是带有棱角的瘦削脸,幺妹读了这么多书也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那是一种介于鹅蛋脸和瓜子脸之间的男性化脸庞,再加上嘴唇一圈青色的胡茬,更像个成熟青年了。 可他温暖的笑容,又像个少年。 幺妹收回呆呆的眼神,“唉,胡峻哥你怎么长胡子了呀?怪不得思齐哥哥说你长……长了……”胸毛。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落他胸脯上,唉,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胡峻哥哥。 胡峻摸了摸自己下巴,他的胡子是最近一年才长的,着实让他高兴了几天。因为这意味着成熟和男人味,意味着他终于追上同龄人的步伐了! “怎么,不帅?” 幺妹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点儿也不帅,老死啦。” 胡峻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哭笑不得,她们这年纪的小女孩呀,就喜欢那些白白净净的奶油小生。 正说着,春晖和顾学章过来,他客气的打招呼,面对顾叔叔,他显得拘谨多了,总觉着自己就是他手底下的兵一样。 顾学章打量一番,满意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现在就开始实习了吗?” “是,学校没要求,我抽课余时间来,这里的赵所长是我师兄。”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顾学章愈发满意,这孩子长大了,愈发成熟稳重了,现在就知道出来锻炼实践能力,以后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寒暄几句,胡峻给她们倒了两杯开水,自己带顾学章进屋做笔录,剩下几名群众则交给另外的同事处理。 春晖看着他们进了笔录室,打趣幺妹:“你咋还叫他胡峻哥哥啊,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然而,幺妹却不明所以,“为啥换呀?换成胡警官吗?可我胡峻哥哥还不是正式警察呢。” 得,这脑回路压根就没听出来她的打趣,春晖也觉着自己想太多了,虽然上辈子他俩是一对,可现在看来,两个都没这方面的意思。当然,幺妹也还小,说这些未免也太早了些。 因为是熟人,又是处理过类似案件的,胡峻的速度非常迅速,把该登记的登记完,就告诉大家可以回去了。 几个苦主嫌耽搁她们时间,有的下午还上班呢,离开派出所的时候都在抱怨,钱一分没丢,工资却要被扣了,早知道就不来了,这事对她们压根没啥损失。 胡峻跟同事打声招呼,跟他们一路走出派出所,知道他们是来看望黄外公的,忙也去买了几斤水果和营养品跟他们过去跟门黄老爷子汇合。 在他心里,幺妹的外公,就是他的外公。 老爷子心情好,喝得多了点,说话舌头都大了,看着眼前这帅气小伙,居然道:“这是春晖对象吧,人民公安,一表人才,不错不错。”还在他肩上拍了拍。 一群人顿时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幺妹没想到看起来非常严肃的外公喝醉酒还挺可爱,会不会也会好说话呢? 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她趁机问:“外公跟我们回大河口好不好?我们家房子好大,你想住哪间住哪间,每天一睁开眼就是灿烂的阳光……嗯,院子也很大,一年四季都有花草看,还有特高产的葡萄吃。” 她咽了口口水,这么多天还没吃过水果呢,在家的时候,水果零食基本不断,不是桃子就是梨子石榴,或者紫澄澄的大葡萄,绿莹莹的小珍珠葡萄,基本每天奶奶出门买菜都会给她带点回来。 老爷子爱怜的摸了摸她脑袋,“是你想吃了吧?走,姥爷给你买葡萄去!” 踉跄着走了两步,其他人赶紧搀住他,“外公我不想吃水果,一点儿也不想,真的。”幺妹忍住嘴里那不争气的口水,“去了我们家不止有水果吃,还有我妈妈做的许许多多好吃。” “哦?你妈会做饭?什么时候学会的?”话刚出口,他就神色暗淡下来,怎么学会的,还用说吗?想五十年代的黄家,都已经有保姆了,后来又有继母,她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大。 如果,他不是做错事,她又何必沦落至此? 老爷子眨巴眨巴眼,浑浊的老泪就挂在脸上,“我对不住阿柔,我让她跟不喜欢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还让她颠沛流离,我……呜呜呜……”年近花甲的老人,曾经风光至极的老人,就这么当街哭起来。 过路的人听见,都一个劲的回头张望,看看是哪个老小孩在哭唧唧。 幺妹搂着外公,心疼的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没事的外公,你还有机会弥补的呀,我妈妈生气很好哄哟。” 老爷子趴在她肩头,轻声呜咽着,“嗯,我要去。” 幺妹眼睛一亮:“真的吗外公?那咱们明天就出发?我爸爸的假期快用完了,要赶回去上班。” 老爷子“嗯嗯”答应着,他想阿柔,太想了,这世上他唯一的血脉就是她了,怎么能不想呢? 这可把幺妹高兴坏了,如果能把外公“拐带”回去,妈妈不知得多高兴呢!当即让爸爸拉他们去到处逛逛,她要给家里人买礼物,还要给外公买两身像样衣服,再给……当然,顺便也要给自己买几本书。她最近在市图书馆看见一套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可惜爸爸的借书证已经借慢了,她还没来得及借,就让别人借走了。 这次,她想直接买回去。 她最近发现,心理学和政治经济学也挺有意思的,打算多看几本。 于是,胡峻发现,明明刚看见他时高兴得一蹦一跳的幺妹,提起逛街和买书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小没良心的!不过,尽管心里有小小的埋怨,作为半个东道主的他还是极尽所能跑前跑后,带着他们上书店,逛商店,去买纪念章。 幺妹只喜欢吃东西和看书,对旅游景点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她在书上都看过啦,实物是历经几千年被无数人工雕琢过的,她只去走马观花买几枚纪念章就行了。 胡峻一身帅气的警服带着他们,那可真让幺妹赚足了威风,她在心里默默说:放心吧,将来我也能穿上警服哒! 在车上睡了一觉,吹过几场冷风,黄老爷子的酒醒了,幺妹就拿他醉酒时答应的话“要挟”,让他一定要去大河口,谁不去谁是小狗。 “那行,我回家收拾一下,明早来找你们。” 分别时,想到那口水井里的银质金属,她跟外公说了句悄悄话。 春晖和胡峻各回学校,顾学章带上幺妹,上杨师长家去了一趟。来之前他就打过电话的,好容易来一趟肯定要登门拜访,这不止是老领导,还是他的恩师,就是这次能这么快得到岳父的消息,也是杨师长帮了大忙! 可惜提前准备好的土特产让小毛贼给偷了,他们只带了几斤水果和营养品……嗯,就是胡峻买的那几兜,倒个手。 杨师长样貌还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头发白了大半,精气神倒是比几年前好得多,因为他天天锻炼,面色红润,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们家女婿田厂长下班回来给他做饭的时候,发现他们来了非常开心,这可是小财神爷嘞! 莲花透骨胶囊现在可是中成药市场上的一匹黑马,历经几年试验推出后,刚开始反响还不大,后来渐渐的,患者发现吃这个药真的效果很好,很明显,立马一传十十传百,名声传出去后,这销量就上去了。 况且,杨师长特意叮嘱过的,这是救命药,不能卖高价,中药厂把利润控制在30%——80%之间,价格定的也不高,普通老百姓也能买得起,吃得起。所以,销量比其他所谓的进口药高出几十个倍,这不,这个月该打二季度的分红了。 “你猜猜是多少?”田厂长笑眯眯的说。 “四千?”幺妹想着,一季度就是四千,比爸爸一年的工资还高嘞! “你再猜。” “五千吗?”幺妹大胆的问。 田厂长摇头,“不对不对,你大胆的解放思想。” “莫非是八千?”幺妹眼睛已经发亮了,那她又要大赚一笔啦! 杨师长看不过眼,瞪女婿一眼,温声道:“你听他卖关子,一万五就一万五呗,下个季度才应该是最高的。” 幺妹“啊”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季度的药品分成居然有这么多一万五是啥概念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皮革厂非旺季的时候,一个月净利润也不过如此,可那是皮革厂啊,养活了几十号人的皮革厂! 净赚还要给各股东分红的,而这一笔,却是她一个人的! 耶耶耶,从这个月开始,她,崔绿真,就是一只即将拥有六万块存款的富婆地精啦! 166 166 这笔钱,以这个年代的工资水平,全家老小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来!这无疑是让崔绿真高兴的,可高兴没多久,她又不大开心了。 “田叔叔,这种药一个季度卖这么多,那生病的人有这么多吗?” 田广峰叹口气,事实是,能买到莲花透骨胶囊的人只是患病群体的万分之几,只有北京北上广等大城市的职工干部们才有这么“幸运”。 相对于他们从华北平原几个省份调研的数据来看,平均每一百个患者里,只有05人能吃上他们的药。这还是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平原,其他广大的中部地区,西部地区,那恐怕为零! 幺妹吓得“呀”一声,相当于每两百个病人里只有一个能吃上药。“为什么还是买的人这么少呢?” 说实在的,杨师长的要求在那儿放着,一盒胶囊的价格还不够买两斤肉呢。放在一个绝症患者身上,别说少吃两斤猪肉,他们也压根吃不下! 田广峰叹口气,“一是咱们产量有限,胶囊工艺不成熟,原药材产量也有限。”建国后到现在,医药行业的水平发展赶不上经济社会的发展,尤其那荒废的十年导致制药工艺停滞不前。 说难听的,美国人日本人三十年前就在用的工艺,目前国内还在用。 用着别人已经抛弃的工艺,效率自然高不起来,产量有限,能买到的人也少。 “尤其是咱们的软酸胶囊需要一种明胶,国内提取技术不行,现在咱们都是从台湾进口。” “明胶?是做果冻的吗?” “对。”田广峰一愣,据他所知,果冻是国外食品,她知道?倒不是说看不上大河口小地方,而是他闺女田恬也是上个月听去过香港的同班同学说的。 幺妹知道他的困惑,解释道:“我是书上看的,叔叔那咱们能自己生产明胶吗?” 田广峰蹙眉,这正是他最近在考虑的事儿,他曾经在领导班子会议上说过好几次,想要学着外国人把明胶提取技术学过来,以后都不依赖进口。不然好好一款救命药,因为技术被人卡脖子,生产跟不上,每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这个病。 可厂里的大部分领导都是老顽固,因循守旧没有进取心,觉着不就小小一个胶囊壳嘛?进口就进口呗,反正价格又不贵,要学人家技术光学费就够进口几年用的,学会还得开厂吧?到时候又是个无底洞! 与其把这钱投进去,还不如好好改进生产线。 甚至,有些人还觉着“物以稀为贵”,救命药哪能患者要多少就生产多少?不紧着点儿,钱怎么来?说到这儿,少不得又要埋怨田广峰把药价定太低了,这么好的药怎么说也该卖十块八块一盒,因为它能救命啊! 一条人命还不值十块八块的? 田广峰既是领导,也是商人,看着一批又一批药方一上市就卖光,白花花的钱进账,说不心动是假的。可他还有底线,他还记着岳父的嘱托,还记着岳父知道自己生这个病那几个月,全家老小的伤心和绝望。现在,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也跟曾经的他们一样,绝望,深深的绝望。 所以,他十分强硬的压下大家想要涨价和限量生产的意见,别人自然也就不可能买他的账,想要学外国人的明胶提取技术?想得美! 他虽然啥也没说,可幺妹知道,又是大人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她也不想掺和,只是奇怪的问:“那第二个原因呢?” 这下,田广峰更是苦笑连连。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效果好,名声总会传出去的,不愁没人买。可这是救命药啊,不是酒,早喝晚喝无关痛痒,患者能早一天吃上救命药,就能少死几个人,能挽救几个家庭! “如何打开知名度,这是个问题。”田广峰叹口气,“要是能做到双黄连藿香正气液那样的家喻户晓就更好了。” 老百姓生病了,都能知道自个儿对症配药。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洗漱间,以她的角度和视力,能清楚的看见一块毛巾,毛巾下是几个漱口杯和牙刷,还有一支牙膏。白底蓝字的天津蓝天高级牙膏,铝皮管的,非常漂亮和时髦。 杨旅长也看见了,以为她是好奇,忙笑呵呵的说:“这是田恬指明要的牙膏,听说很有名气,可我觉着也就那样吧,刚出的时候还是资本主义牙膏呢。” 幺妹知道,报纸上登过,去年上半年对她来说意义最大,震动最大的就是两件事——英国撒切尔夫人当选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第一任女首相;上海锦江饭店外刊登了一支蓝天牙膏广告! 尤其后者,在公众场合刊登商业广告,这是不折不扣的“资本主义生意经”,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这么干呢?当时不少群众写信到报社,极力批评这种“错误行为”,而天津牙膏厂出的这款牙膏,也在民间被戏称为“资本主义牙膏”。 可事实证明,人提出的“解放思想”不是空口号,人天津牙膏厂愣是把这支广告堂而皇之做到了全国性平台上!所有人都能看见中央台的这支广告,几乎引发了全民牙膏热! 这就是外国人常说的广告效应。 “叔叔,爷爷,咱们给胶囊打广告吧。” “啥”田广峰一愣,“打啥广告?” 幺妹掰着手指说:“现在的媒介主要就是报纸、电视、广播吧,咱们可以三管齐下。” 田广峰吓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咱们厂里可拿不出这么多钱。” “那就三选二,或者三选一呗。” 杨师长本来懒洋洋的靠躺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听这话当即坐直起身子,“登报吧,看的人多。”像他,每天最舒服的时光就是锻炼回来,取回各类报纸,在躺椅上一面撸着狸花猫,一面看昨天国内外大小事。 反倒是电视机,他不咋看,总觉着图像没有文字的魅力。每一张报纸,每一个版面他都能仔仔细细的看,哪怕边边角角也不舍得错过。报纸上登的广告那可不少,他已经看过好几支了,除了蓝天牙膏,还有参桂美容酒,虎骨膏,小儿惊风贴,小儿疳积丸……数得上号的,都是中成药或者药酒! 而且都是上海中药厂的,这海派就是海派啊,思想够解放!为啥上海能想到,北京中药厂就想不到呢?报纸那么大,他们登左下角,那莲花透骨胶囊就登右下角……甚至,有钱的话,他还想登一整个版面嘞! 幺妹被他的“豪情壮志”逗笑了,“爷爷你放心吧,到时候咱们的广告肯定是最显眼哒,是吧田叔叔?” 想到到时候全国人民都知道他们的莲花透骨胶囊,再登个订购电话,那得多少订单进来啊?订单就是效益,就是钱,就是患者的希望!田广峰也激动得面红耳赤,“好!” 他现在已经是北京中药总厂的厂长了,登广告这事他自个儿就能拍板。幺妹相信报纸的力量,这药一定能挽救更多的家庭……同时,她也能挣更多的钱呀! 杨师长端出一盘金色的巧克力,“来,尝尝田恬的最爱,她一直念叨你呢,要是知道你来不知得多高兴。” 幺妹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只通过两次信的朋友来,“对哦,那她人呢?让她去我们家玩吧。” 她对这位朋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不爱吃东西,那么好吃的橘子罐头皱着眉头不吃,那么香的鸡蛋也不吃,让杨爷爷和海润阿姨伤透了脑袋。现在要是去她们家,那她小地精保证一定能把她喂成个小胖妞。 因为他们家好吃的太多啦! “她跟她妈去香港了,要下个月才回来。” 幺妹有点遗憾,她们都十年没见了,但——“去香港?怎么去的?” “坐飞机,才几个小时就到了,前天刚走,你要早来两天就能赶上了,说不定她就不去了。”说起闺女,田广峰头疼不已。就因为听说香港有果冻,她就要去香港,要不是老婆正好要出去公干,他还得被逼着给她买张飞机票。 当然,这年代要去香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得有护照,其次得有个正经的大英帝国承认的理由,譬如有直系亲属在那边,只能去探亲或者继承遗产啥的。而趁老婆公干带闺女去玩儿,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崔绿真羡慕极了,香港啊,这可是所有大陆人都向往的地方,可惜她的爸爸妈妈还不够资格能去公干,她也去不了。 顾学章看在眼里,悄悄捏了捏拳头,不就一破香港嘛,他还就不信了,哪怕不是凭他公干,也一定要带闺女去一次,不,七次八次! 幺妹不知道,她就无意间流露出一个羡慕的眼神,就给爸爸树立了一个新目标。在田家开开心心吃了一顿晚饭,他们回到招待所,春晖本来想坐大黄发回大河口的,可她还有一个星期的考试周,而顾学章又赶着回去上班,不能耽搁。 第二天,在约定好的时间,父女俩却没等来黄老爷子。幺妹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去到金鱼胡同一问,听说外公要去大河口,周永芳又大闹了一场,吵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 就在他们到前十分钟,周永芳才骂骂咧咧着上班去,家里所有钱让她揣身上,就连值钱的粮食缸也挂上一把铁将军,仿佛怕他补贴给顾学章父女俩似的。 他们刚进门,都做好外公不会跟他们去的准备了。谁知,老爷子却爽朗的问:“你们房间退没?退了咱们就走。” “外公还,还去吗?”幺妹紧张兮兮的问,她真怕外公反悔。可即使反悔,也在情理之中,她要学会理解大人的不容易。 “怎么不去?我去看我闺女碍着谁了?”他云淡风轻,不像是受了委屈,憋着一肚子气的模样。 “真的吗?”幺妹再次确认。 “小丫头,你姥爷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算数。”他晃了晃手里一大早敲街道办主任门开到的介绍信,也没行李,就给随身军用水壶里灌一壶开水,在破烂的八仙桌上留个字条,告诉周永芳他去了,短则半月,归期不定。 这样看来,黄外公也还算有责任心。幺妹心里暗暗点头,这样有责任心的外公,当年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不管妈妈的,希望她不要生气。 当然,昨晚她已经借田恬家电话打回家,把外公答应跟他们回去的事说了,妈妈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十四岁的小地精,做事已经很沉稳了,知道先给妈妈一个调整心情的缓冲时间。 一路上,老爷子精神不错,出了北京城,车辆明显变少的时候,他也想过把车瘾。 顾学章可不敢让他开,三个人全部身家都在这辆面包车上呢! “学章放心,我以前当过半年工程兵,开过汽车。”只是后来走上仕途后配备有专职司机,他也就没再摸过方向盘了。 可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哪怕是隔了几十年,感觉还是在的。双手刚摸上方向盘,整个人就精神一震,女婿不放心,坐他旁边不停交代,哪个是油门,哪个是刹车。 幺妹倒是人来疯,如果开车能让外公找回自信,别说坐他的车,她做主把车送给外公都行。 开了几十公里,老爷子的车感彻底回来了,油门踩得比年轻人还猛,但转弯和错车的地方,他又会减速按喇叭,比顾学章这老司机还老司机。一开始,幺妹还有心情看会儿风景,后来慢慢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半夜,醒来发现车子居然还在跑,她一愣:“爸爸我们不停车休息了吗?” 顾学章悄悄指指岳父,你外公车瘾没过够,不愿休息。 老爷子虽然目不斜视,可他们的小动作全都收入眼底,“我跟你爸换着开,争取明天天黑前到家,你快睡吧。” 幺妹也担心疲劳驾驶出问题呀,可外公又是个倔老头,她怎么办呢?当然是给他灵力支撑咯,让他精神饱满,耳聪目明,反应敏捷。 于是,没一会儿,老爷子忽然发现自己神清气爽,一点儿熬夜的疲劳感都没有,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回到坐牢之前,那时候的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每天只用睡五六个小时,可浑身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顾学章提着心看了会儿,发现岳父真的车技很稳,路上也基本没车,倒是放心了,眯缝着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一亮,停车,上厕所,随便吃点东西,换顾学章来开,老爷子睡觉。可能是因为地精灵力的作用,他睡得香甜极了,在监狱里休息不好,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这么香甜了,就连幺妹和爸爸说话都吵不醒他。 嗯,当然,他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也没了。 就这样,翁婿俩轮换着,第二天晚上八点半果然赶到了大河口。 一进入大河口地界,幺妹就叭叭叭的介绍开了:“这是我们公社的火车站,能直接去到省城哟外公。” “这是我们公社最宽的马路,夏天傍晚好多人来压马路呢外公。” “前面就是市三纺,是我妈妈以前的工作单位,我们家就住那栋,亮的灯最多哟,我们家以前在四楼,对门是胡峻哥哥家。” …… 反正吧,有她这一叨叨,老爷子把大河口全面的认识了一遍,尤其是看着她指的房子,那儿,就是闺女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她在那儿结婚,升迁,办诗社,怀孕……刚到苏家沟村口,他已老泪纵横。 顾家门口,小彩鱼嘴里叼着个肉骨头,也不知是今儿第几次张望了。自从前晚黄卫红告诉她们,姐姐昨天早上开始动脚回来,虽然所有人都告诉她,今儿绝对回不到,不可能这么快……可她就是不信,一天不去瞅几眼,心里就不踏实。 这不,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次她终于老远看见两大盏车灯射过来,还特意闪了闪,像是在跟她打招呼,小彩鱼赶紧踮着脚冲家里喊:“我姐回来啦!我看见大黄发啦!” 其他人立马跑出来,一看,哎哟,这轰隆隆驶过来的不正是去北京城溜了一圈的大黄发吗? 车刚停稳,幺妹就跳下去,“奶奶!”一头扑进崔老太怀里,出门在外,她最想的就是奶奶。 “哎哟乖丫头,这是干啥,路上顺利吧?那边东西吃得惯吧?要不奶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奶奶你这几天没劳累吧?你别干那么多活,你腰不好,腿脚也不好,让你去医院看你又不去……” 一老一小,抱在一起,鸡同鸭讲,都只顾着问自己的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分别了几十年呢!不就七天时间,至于嘛? 顾学章给岳父开车门,搀他下车,一个个依次介绍,“这是幺妹奶奶,这是她大伯,大伯娘,二伯……” 大家好奇而不失礼貌的跟他打招呼,崔老太擦了擦眼泪,怪不好意思的,七老八十的还淌猫尿,“亲家公快进屋坐,路上顺利吧?” “顺利,亲家母客气了。”对陌生人,老爷子又收起了他的慈祥,一副精光四射的模样。 说实话,崔老太有点怕他,心道这位亲家不像大学教授,倒像是大干部,开大会时用话筒讲话的大干部。她没啥见识,生怕自个儿说错话惹人不快,可不说吧又觉着像故意冷落他似的……人这么大个闺女嫁给老崔家,才第一次上门呢。 她纠结死了都,憋半天憋出一句:“亲家母咋没来?” 黄老爷子其实不大习惯她浓重的方言口音,几乎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全靠猜的,可唯独这一句却听懂了,显然也有点尴尬。但他尴尬归尴尬,面上依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她还要上班,让我代她向你们问好,亲家们身体都好吧?” “好,好着呢!”崔老太跺跺她的大脚,“我还一身力气没处使呢,是阿柔他们不让我下地,不然我一天还能挣八个工分嘞!” 说到这儿,她想起阿柔怕是还不知道幺妹外公来了,赶紧大声叫道:“阿柔,你爸来了,快下来,带着汤圆橄榄下来。”似乎是想到她一个人不好带俩孩子,老太太又咚咚咚跑上楼去帮忙。 自从进门,黄老爷子其实就在找闺女,压根没心情打量个啥,他心里眼里只有一句话——我的闺女啊,爸爸来看你了,爸爸晚了十多年才来,爸爸对不住你啊! 闺女脾气倔,他是知道的,所以,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闺女不原谅他也是情理之中,他也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可当一个丰盈的略显白胖的女人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他印象中的阿柔,是清瘦的,羸弱的。 那是,她还是个受了委屈只会默默哭泣的少女,哪怕是对继母和继妹不满,她也不会直接跟他说,只是默默的流眼泪。 “爸。”黄柔没有扑进他怀里,只是站在两步之外,“爸……” “阿柔。” “爸你出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 “我对不住你。”老爷子先说话,两股热泪涌出眼眶,嘴唇颤抖得不像话。他的双腿抖得不像话,眼看着就要跪下去,幸好顾学章一把搀住他。 “先进屋吧,爸和幺妹也饿了。” 几个妯娌立马忙活开,端茶倒水的,热饭热菜的,洗水果的,王二妹还大显身手做了几道快手菜。没一会儿就给他们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 幺妹确实是饿坏了,在车上赶时间,她只吃了饼干喝点水,现在看见热乎乎的饭菜,嘴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她一面给外公夹菜,一面问妈妈:“汤圆和橄榄听不听话?没惹妈妈生气吧?” 黄柔也是想她想得慌,母女俩还从没分这么远这么久过,她爱怜的揉了揉闺女脑袋,“他们乖着呢,就是想你。” “那妈妈想我不想?”小地精嘴巴里包着一块香肠,嚼吧嚼吧,既要说话,又要吃东西,还得保证食物和口水不会喷出来,这是一项技术活。 黄柔心都给暖化了,“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哪能不想?他们才出门那天,她就想得睡不着觉,一会儿担心她吃饭怎么办,外头的饭菜怕她吃不惯,一会儿又担心睡觉,带的铺盖是薄的,会不会着凉……当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当然,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好好的思考过跟父亲的关系。平心而论,父亲待她不差,从小给了她几乎所有家长都给不了的好日子。可优渥的物质条件却是用他的自由和时间换来的,他没有时间关爱她,没有时间倾听她和继母继妹的矛盾,也是事实。 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父亲现在也出狱,该往前看了。 这边,大人们聊着以前的事,有一筷没一筷,真正在吃东西只有幺妹一个人,鱼丸烧豆腐汤是她最近爱上的菜,一个人梦吃下半盆。 忽然,手一沉,碗里多了个黑乎乎光溜溜的大骨头。 “给,给姐吃,肉骨头香,小橘子我都不给呢。”小彩鱼挺着胸脯,一张小嘴油乎乎的,脸上写着“你快夸我吧”。 大骨头是昨天早上王二妹买菜是带回来的,本也没多少肉,毕竟是白送的秤头,熬了两天汤早没了味道,她却能从中午啃到现在,上头每一丝肉都让她啃干净不知又舔过多少遍了! 幺妹满头黑线,“姐不吃,妹你吃吧。” 小彩鱼把手背到身后,摇头,“给姐吃,下次我不啃,把肉给姐姐留着。” 老爷子听得眼窝一热,这么好的家教,难怪教出来的都是大大方方,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他当年要是哪怕多花点心思在教育上,也不至于让黄娜和阿柔反目,不至于让阿柔这么多年孤苦无依。 唉! 幸好,老天爷可怜他,给了他补偿她的机会。 吃完饭,几个大人去房里看汤圆橄榄,幺妹把带回来的礼物一一分发出去,所有人都得到了她精心挑选的礼物,或是一罐雪花膏,或是一双老北京布鞋,或是一本介绍北京故事的连环画,几乎每一样都是送进大家心眼里的。 崔绿真做事,真是越来越有大人范儿啦! 接下来几天,幺妹和春芽小彩鱼,以及菲菲,就成了外公的导游兼小乘客,由他开着大黄发,载她们上县里和市区玩耍。外公虽然没钱,可幺妹有啊,她那一书包人民币还没花出去嘞! 白天逛商场买吃买喝买玩具买衣服,晚上回家吃好吃的,吃完带外公上火车站散步。太阳落山后的大河口,阵阵凉风袭来,树影婆娑,老人们聊闲的说笑声,孩子们跑来跑去的打闹声……无一例外,都是淳朴而热情的。 黄老爷子一连看了三天,还觉着不够。 不过,他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 “什么?物资交流会?”顾学章诧异的看向岳父。 “对,你牵头,搞一个物资交流会,时间就在暑假,最好是初一十五的日子,地点就在大河口火车站附近,场地一定要宽敞,人员组织方面,你们局里人手不够可以给公安局要,这是他们的保障任务,一定要多给厂家邀约,把十里八乡的农民都吸引来……”老爷子一说开,这精气神又回来了。 就是在大河口开办一场大型庙会。 字面意思他都懂,可顾学章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开这个交流会?” 老爷子双手抱头,往后一靠,舒服的半躺在沙发上,“你花儿不开,蝴蝶怎么来?” 他这几天可不是白转的,以他的火眼金睛,大河口和阳城市各自的优劣他已经了然于胸。阳城市可以说是一个“煤炭上的城市”,在西部地区算是发展程度不错的。可要说活力和发展潜力,大河口绝对是胜过它的。 所以,他建议把这场市级单位牵头的盛会办在大河口,算是因势利导。 当然,他也有私心。 既然外孙女都说了,她看好大河口,那就推一把咯。 顾学章一愣,他还是不明白,“现在经济还没放开,这治安队和公安都在抓投机倒把……”这不知法犯法嘛? 开办庙会前年就有人大着胆子搞过,可才办了一场,就让人以“封建思想复辟”“滋生资本主义小农民”为由给举报了。 庙会庙会,求神拜佛这就是封建思想! 没看见庙会上那么多小市民和农民摆摊设点兜售小商品,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当年郝书记才为这事说两句公道话就让对手给写信举报了,举报到省委省纪委不算,还把信写到了国务院! 作为西部重要工业城市的一把手居然有这么多雪花似的举报信,中央还专门给省上指示,要严查,要督办此案。幸好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查来查去也没啥大问题。 可其他人都被吓坏了,这么大的官儿都说举报就举报,他们谁能敢跟郝书记一样有能耐?办得好得不了一句好,反正是应该的。办不好?那就等着吃挂落吧! 当然,政治生活的残酷性,从来不是这么简单。办不好顶多被人骂几句,办得好了,那可就是妥妥的“封建思想复辟”证据,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他犹豫,老爷子嗤笑一声,“知道一个成语,指鹿为马吗?” 顾学章一愣,“爸的意思是……”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不敢说。 “同一件事,到底是投机倒把还是物资交流会,单看你怎么报备,怎么说。”老爷子起身,“我出去走走,你想清楚再说。” 顾学章眼睛一亮,对啊!这样的“集会”,本质是商品和劳动力的流通,只要商品流通起来,市场就能活起来,卖东西的有了钱,买东西的得偿所愿……这是一次试探。 办得好了,就是盘活市场。 办不好,那也是一场物资交流会,顾名思义,送货下乡,满足城乡居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 越想越激动,顾学章觉着,一直以来困扰他和幺妹的难题终于找到办法解决了。自从那天幺妹说以后的经济模式要是变成市场为主,宏观调控为辅就好了,他心里就起了意,现在机会不是送上门了? 第二天一早,他兴冲冲的出门,刚到办公室,秘书就说书记找他。 “学章啊,有什么咱们系统内部可以开会讨论,你这不明不白的先斩后奏是啥意思?信不过我?”老书记拍着桌子,似乎是不满他的越级上报。 可自己没有越级上报啊,哪怕是牛屎沟油田的发现,他也是先跟书记打过招呼,才找上海石油公司的。最近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他上报的事儿,他实在是想不通。 “想不起来了吧?你小子,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通个气。” 顾学章更加是一头雾水,“书记说的……啥事?” 老书记见他实在想不起来,而不是装蒜,心知自己没看错人,这才甩出一张报纸,“你自个儿看。” 《经济日报》头版头条,标题是——“以石兰省大河口公社为例,论中国经济发展的道路”,还挺眼熟,再看名字,就是顾学章。 顾学章自己倒先愣了,“我没给报社投过稿啊。” 可看内容,越看他越熟悉。对,稿子他是没投过,可信他写过,这不正是那天听了闺女关于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的想法后,他把她的观点整理后,写成的信吗? 问题是,那封信他是写给省委的,怎么跑到全国最大的经济类报刊来了?还是头版头条! 这真是让他又惊又喜! 老书记一把抢过报纸,粗着嗓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平时说话成语都不会用的人,写起文章来还妙语连珠,引经据典……” 顾学章苦笑,愧不敢当。“这是我闺女说的,观点也是她的,她口述,我来写。” 老书记不信,那孩子再聪明,她懂个屁的市场和计划? “真是她的观点,我就……” “行了,既然刊登上班就是好事儿,你不用推。”毕竟,刊登在头版头条的,那就是正合主流意识观念,国家也想这么干的!只是苦于经济体制是国之大本,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但,这也是一个风向标。老书记背着手来回踱步,似乎是在思索,“接下来几天必定会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刚省里已经来了电话,让咱们借势把事情实实在在办起来。” 管它河里有啥,管它水深水浅,摸着石头走两步先。 “办什么?” 老书记一愣,“臭小子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不你自个儿写的文章嘛?” 这下,顾学章也糊涂了,他当时完全就是复述幺妹的话呀,凭着一腔热血寄出去就把这回事忘了,现在哪里还有当时的情绪和斗志?看来,谁出的点子,还得找谁去。 而小智多星崔绿真,听了爸爸的疑惑,比他还疑惑:“爸爸为啥不听外公的话呀?” 唉,我的好爸爸呀,你咋这么呆呢。 顾学章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咱们借着这股东风,顺势办一场物资交流会?” “对呀,外公连时间地点人物都给你想好了,为啥不办?”当然,也是她鼓动外公重操旧业哒。 她崔绿真的外公是干啥的? 商业部的,教国家和老百姓做生意哒! 区区一个市级的物资交流会,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167 167 顾学章立马以最快速度给省上交了一份“阳城市物资交流会”的申请,之所以市级交流会办在阳城,是因为大河口有火车站,方便省里和其他地市的单位和个人来参加。最重要的,到底是利国利民的物资交流会还是小农民资本投机倒把,关键在于形容。 怎么形容,怎么打报告,黄老爷子就是吃这碗饭的! 他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口述。顾家书房又大又明亮,又在最高的三楼,视野极好,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青山绿野,绿意黯然。 幺妹这个真正的小笔杆子就“唰唰唰”的写,遇到有语意不通的地方,自个儿估摸着改改。 “外公帮我看看,这样行不?” 老爷子接过信签纸,愣了,这密密麻麻漂亮的簪花小楷,比机器打印的还好看! 嘿嘿,幺妹等的就是外公这个表情,她双手叉腰,“外公我的字怎么样?是我师傅教的哟。” “你师傅?” “对呀,毛皮毛大师哟!” 别说,老爷子还真听过这名字,他在狱中读书看报练书法,经常能看见毛大师的字,说心神向往也不为过,没想到外孙女居然是他的亲传弟子! “我妈妈带我去拜师的哟,那年我才上一年级,我们在老花鸟市场……”巴拉巴拉,只要她想说,她能说三天。 老爷子听得哈哈大笑,这就叫缘分啊!他外孙女咋这么牛气呢?啥事都能让她办成……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上的。 他认认真真的把申请书看了两遍,多年当领导的习惯,又给改了几个小细节,幺妹誊抄几份新的,让爸爸快送省委去。 朝里有人好办事,别的地市打的报告,最快的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得到回复,可顾学章的,郝书记是知道的,自家儿子最崇拜的“顾哥”,他以前就关注过,是儿子交的朋友里难得的正派人物,而他这副省长分管的就是物资供应这一块。 他的报告刚打上去,他就收到了,单独挑出来看,认真研究,叫来省委班子开会,这跟他上次的建议信倒是正好前后呼应。当天晚上,省委办公厅的电话就连夜打到阳城市物资局来,同意办,而且要好好办! 得到省委指示后,这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能独挑大梁的,整个阳城市所有部门联动起来,全听顾学章一人指挥,忙得愈发脚不沾地,要不是想老婆和孩子,他干脆就在办公室席地而睡。 幺妹就跟着外公去火车站附近看场地,身后肯定少不了春芽和小彩鱼这两条小尾巴,她和小彩鱼舔着冰棍儿,趿着拖鞋,身上只穿一件小褂褂,一条到膝盖的短裤,要是不看脸和头发,就是两个男娃娃。 至于春芽嘛,虽然她也不想长大,可自然的规律已经在她胸前开出两朵小荷花,虚岁十五的她已经有大姑娘模样了。 幺妹除了身高像大人,其他言行举止还是个孩子,舔着冰棍儿指着一处矮矮的红砖房说:“外公,火车出站口在这儿,咱们把交流会办哪儿呀?” 老爷子环顾四周,他已经来过无数次,闭着眼睛脑海里自然浮现的都是附近地理环境,哪儿有道沟,哪儿有个坡,他一清二楚。 “火车站出口人流量大,但位置有限,稍有不慎会造成拥堵踩踏,办大型集会安全是第一位的,但凡出了点安全事故,这场会就完了。”而主办人则脱不了干系,问责,撤职查办都是轻的。 幺妹又舔了一口甜甜的水蜜桃味冰棍儿,“难怪爸爸单位都推爸爸来办。” 老爷子点点头,“但办好了就是件好事。”他伸手指指火车站两侧,“需把左右开拓出来。” “会有那么多人来吗外公?” “看着吧。” 顾学章给市里所有单位厂矿发了邀请函,规定一个回复时间,如果到期不回复则视为不参加,因为听岳父的,把场地设得太大,怕到时候去的商家太少,他又不放心的往省里也送去几百个闺女亲手写的邀请函……能来几个凑凑人数也好。 甚至,为了凑人数,他还给大河口公社分配了任务,让各生产队动员当地社员积极参加交流会,家里有吃的喝的用的都带出来,说不定能创点额外的收入呢? 大不了,没大单位来,那就办成农村庙会呗! 只要有本地农民的基本盘在,他就不会灰心。 这是他做的最坏的打算。然而,在等待“回信”的半个月里,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和雪花似的回信飞到物资局来,把门卫室塞得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局里专门安排一个部门负责回信统计,七八号人统计了一天一夜,得出长长一串名单不说,还多出二百多个,都是没有收到邀请函,但是自个儿从别的渠道听说后专门写信来表示想要参加的。 顾学章:“!!” 幺妹:“!!” 只有老爷子,笑哈哈的看着他们:我就说吧,哪怕不算上当地农民,场地也肯定不够,赶紧的,开荒去! 幸好火车站两侧是荒山,市里出动两台推土机,“轰隆隆”几天,荒地开出来不说,就连两公里外的小山包也被推平,开出一条长约两公里,宽约六米的交流“通道”……而一开始,打死顾学章他也压根不敢想!原本计划的五百米的摊位都不一定能摆满! 因为收到的回信太多了,大家统计出来至少有一千八百家企业单位和个人愿意来,他们只能按照回信先后顺序排号,按照数字编号,在“交流带”上用石膏画出位置来。 全部分隔成宽二米,深二米的小方格,一面能摆一千个摊位,双面对侧正好是两千个,还有一百多个剩余,则为计划外多出来的农民们预留。 当然,顾学章深知岳父的意思,公开场合从来不说“摊位”,而是“展位”,一口咬定这是一场物资交流展示会,展示新中国新时代物质文明的窗口!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哪个字有错?哪个字犯法了? 张爱国和杨发财挑了半天,愣是没挑出一个错来!他们自个儿不想去,更不想让社员们参与,幸灾乐祸的想,最好是让他门可罗雀,摊位剩他个七七八八,他们正好告他一嘴巴——浪费国家公共资源! 然而,群众们热气腾腾的想要把自家东西换成钱的心情是他们能挡住的吗?哪怕没东西可卖,这么多大商家大单位,大家手里捏着几块钱,就不想去逛逛? 要知道,农民们已经十一年没有赶过集了呀!十一年是啥概念?很多小孩子,从出生就在听爷爷奶奶讲曾经赶集的盛况,听到上二三年级了,依然没见过集市的模样! 划展位的消息方传回牛屎沟,整个生产队就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家家户户激动不已,就像去年听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一天,恨不得放串鞭炮庆祝一下嘞! 幺妹就跟着外公当小监工,每天背着手上施工地转悠,看着碍眼的土包包被夷为平地,压路机“哐当哐当”开上去,一条崭新的大路就成型了。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也来不及打水泥地啥的,泥土地压紧实些,将就将就。 跟她们不一样,高玉强和李家沟的孩子可没见过推土机和压路机,跟一群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恨不得跳上推土机去试试,给人师傅逗得不行。 虽然大部分工作是机械化操作,可工人还是少不了。于是,杨丽芝的周扒皮姐姐,居然无师自通的带张小桌板来工地上,兜售她的汽水香烟和瓜子儿。 尤其纸烟,那可是工人们的最爱!休息时候出来买一根,找个树荫底下坐着,过足了烟瘾干活力气也更足了! 杨美芝卖香烟,第二天,立马有人来卖茶饭。三角钱一碗面条,两角钱一个包了油条的糯米饭团,甚至还有人卖金黄焦香的萝卜糕!这可是当年崔家“投机倒把”的绝活啊! 幺妹买了几个,带回去给家里大人尝尝,他们的绝活被人学去了,还挣了不老少钱嘞!以她肉眼估计,不止工人买,其他路过的看热闹的也买了不少。 刘惠“呸”一口,忽然觉着萝卜糕不香了,“没咱们家做的好吃。” “就是,一股生萝卜味儿,油不够,咱们当年那可是一面吃一面往下滴香油嘞!” 其实,幺妹觉着都好吃,伯娘们估计是吃出酸味来了。她偷偷笑起来,“咱们家现在做的是大生意,不在意这三瓜俩枣的小钱,还是赶紧办正事吧。” 是的,正事儿。今儿的股东大会议题是——给皮革厂取个名字。 因为报名报得早,物资交流会的时候他们分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位置,到时候肯定要把人造革皮包打出去。可问题是没名字,当地人都知道,只要一说大河口皮革厂就知道是他们家,可外地人,尤其是省会来的,人不知道他们呀! “我看不如就叫市三纺皮革厂,借着挂靠的名头,狐假虎威一把。”崔建军建议道,毕竟市三纺现在可是全省有名的大单位,他们也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顾学章不同意,“不行,咱们还是要学会独立行走。”不能专想抱大腿。 况且,胡雪峰的为人,他信不过,鬼知道他会不会借机倒打一耙?毕竟,你挂了人家牌子,明面上人家对你怎么着都情有可原。 那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既然是要做大,那就必须独立自主。 破例被邀请参加股东会的黄老爷子,看得连连点头,做一个自主品牌,虽然累些,难些,却是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走出去也是带着自己的烙印。 “那要不叫崔顾皮革厂?”王二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把黄永贵老爷子给撇下了吗?核心技术还是人家带来的呢! 幸好,黄永贵不争这些,他有了养老金,大侄子病好了,侄孙子有了工作,这一切都是小姑娘崔绿真带来的,他不会为了个虚名去跟崔绿真的家人争,要他说最好是叫崔绿真皮革厂。 崔绿真:“……”我不想,我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谋划策,帮着想了十几个名字,最终还是幺妹提议的“大河皮革厂”得票数最高,高端,大气! 这么大气的名字肯定要做成牌匾,挂在厂子门口。当天下午,黄宝能就去市里订做牌匾,木头漆上厚厚的白油漆,再用黑油漆写字,字还是崔绿真题的。第二天送来,众人就搭上梯子将散发着油漆香气的牌匾挂上去。 被修整一新的农家小院,院墙垒得高高的,墙头上再插上尖利的防盗玻璃,以前那用脚都能踢开的木门换成了宽敞的铁大门,双面打开能有四米多宽,足以容纳大黄发开进去。门头上就是大大的“大河皮革厂”牌匾,别说走近,就是站在村口,公共汽车站都能看见。 这就是活脱脱,响当当的招牌啊! 而幺妹,还有另一个主意,“黄爷爷,咱们能不能在自己家的包包上做个标记?” “什么标记?”两个老人异口同声的问。 黄永贵和黄外公还挺投缘,两个人整根小纸烟,坐在大门口的桃树下抽着,里头有大批量皮革材料和成品,严禁烟火。 “田叔叔的药厂,每生产一种药,都会在包装盒上贴‘北京中药厂’的名字,买药的人就知道买了什么厂出品的药呀。” “你的意思是,咱们也在包上贴一个‘大河皮革厂’?” 幺妹点头,又摇头,“不贴标签,咱们直接把标签做在包上,让它怎么也掉不下去。” 两个老人都懵了,不是贴,那是怎么做呢? 幺妹指指“哐当哐当”响个不停的压延机。 两个老人还是不明白,这可把小地精急坏了,外公和黄爷爷咋这么笨呀,“咱们压一个上去,就像印泥盖章一样。” 黄永贵这才恍然大悟,摸着下巴想了会儿,“是啊,有现成的机器可以压印,可五个字是不是太多了?破坏皮包的整体美观性?” “那咱们就压一个标志呗。”她藏在背后的手终于露出来,捏着一张白纸。 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憨态可掬的大象,长长的鼻子卷出一个“6”来。可要说大象吧,它又是简笔画,没有那么复杂的细节,仔细一看几乎像是一笔连出来的! 黄外公看了看,“这是连笔画吧?谁画的?” 幺妹冲不远处招手,“菲菲你快来嘛,我外公说你画得超棒哟!” 胡菲躲在树后,不敢过来。是的,她怕。 听爸爸说,这位黄外公是大官儿,可惜却是大贪官,差点被枪毙的那种,虽然好朋友几次邀约她上门玩儿,可她因为害怕都不敢来。 在这年代的孩子心里,劳改犯啊,差点儿就被枪毙的劳改犯呀,那得是多么穷凶极恶面目可憎,身上都流坏水儿了吧?这是刘珍的原话,吓唬胡峥,不许他上顾家玩儿。 谁知,胡峥没被吓到,高玉强和王玉明一来,他就屁颠屁颠跑来当跟屁虫,却把姐姐胡菲给吓住了。 幺妹跑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过去,小声道:“这是我外公,你不用怕。” 她知道,外公是大贪官的事儿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现在不止苏家沟的人怕他,就是家里几个伯娘也不敢开玩笑了,总觉着一言不合外公就会打人似的。 可外公是非常冷静儒雅的老年人,才不会打人呢!虽然,她也觉着贪官不是好东西,但外公已经把所有赃款一分不剩退还国家,听说当年组织审查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对抗,平时也没腐蚀周围的下手同事,而且也做了十多年牢,他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机会呢? 小地精是超级正直的地精,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愿意给外公这个机会,第一步,肯定是让好朋友也接受他。 别看黄外公现在风烛残年,年轻时候可是画得一手好水墨,对绘画书法都有一定研究。他仿佛没看见菲菲的害怕,轻声问了几句她怎么画出来的,能不能给画小一些,最好是一分钱硬币那么大。 毕竟是好朋友天天挂在嘴边的“外公”,菲菲尽量克服内心的害怕,拿笔给他们画了一次看,大家又找来实物皮包,把硬币大的小象贴上去,觉着大小正合适。 而且,为了醒目,就贴在包包正前方,谁都能看见,他们大河皮革厂的名声就能传出去啦! 现在,但凡是幺妹提出的意见,股东大会就没有通不过的,说干就干,当天下午,黄永贵联系模具厂,订做一个印有简笔大象的压印模具,打版完成后直接压印上,凹凸有致的大象就出来啦! 当然,门头上的牌匾也就必须重新加工,再加一个大象标志上去。物资交流会十天后就要开始了,虽然会持续一个星期,可大家都想第一天就把大河牌打出去,所有工作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按照幺妹的计算,他们这次至少要准备三百只皮包,如果有“交流会”上直接看中的,当场成交。 于是,整个大河皮革厂的机器再次疯狂的运转起来,开始破天荒的实行起“三班倒”来,加班还有加班工资,工人们都抢着加班嘞! 而崔绿真,别的忙帮不上,她就把作业带去电话值班室,一面写作业,一面接电话。幸好春晖姐姐回来了,可以帮着奶奶做二三十人的饭菜,汤圆橄榄也很乖巧,不折腾大人。 这天,距离交流会倒计时三天的时候,崔绿真正在院里看外公压花,老爷子闲着没事,该逛的也逛了,就撸起袖子帮厂里干活来。 “外公,我告诉你的秘密呢?”她忽然悄咪咪的问。 老爷子一愣,手下动作却没停,“水井壁上的东西?” “对呀,你挖出来没有呀?里头都有些啥,你就跟我悄悄说一声,我保证不说出去。” “没拿,等过几天回去再说。” 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已经彻底改变了他,虽然知道应该是不少金银,可他现在对钱财看得很淡,有就花,没有就省着点儿。 “哦……”幺妹撅着嘴巴,“过几天就回去啊……能不能不回去呀外公?你看我们家人这么喜欢你,妈妈这么想你……” 老爷子叹口气,他要对周永芳负责。虽然不是少年夫妻,可她等了他这么多年,操持整个家就是最大的功劳,单她一年四季给他送几双鞋,在跟他同样判无期徒刑的人里,她就是唯一一个坚持十年如一日的家属。 正要说话,忽然门口进来一个姑娘,细白的皮肤,小巧玲珑的身材,未语先笑,“绿真,听说你外公来你们家啦?” “对呀,这就是我外公。” 老爷子对杨美芝点点头,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美芝姐姐有什么事吗?” “你爸妈不在吗?”她专门瞅周末来呢。 “我爸加班,我妈出去了,姐姐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达。” 杨美芝一面不着痕迹的打量黄外公,一面递上一筐青绿色的东西:“来,给你尝尝,我们家亲戚自个儿种的黄瓜。” 每一根都只有婴儿臂粗,硬茬茬的刺,顶上的黄花还没干透,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幺妹咽了口口水,他们家院里也有两棵黄瓜藤,可嫩的她一次没吃过,都让高玉强和小彩鱼吃了。 杨美芝给竹篮塞她手里,“你看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脑袋没你灵光,想不到啥点子,只能每天苦哈哈的挣点死工资……” 幺妹不明白她为什么给她戴高帽子,只是下意识的反驳:“姐姐工资已经很高啦,我以后要能有这么高不知道多高兴呐!”大河诗社现在出了基本诗集,销量相当不错。 随着文革结束,解放思想的浪潮袭来,文化界也迎来一波爆发式发展。一方面,业余时间多了,但凡是识点字的,都喜欢搞点诗歌小说来看看。另一方面,原本被打压的知识分子一朝得到平反,对文化的需求非常旺盛,几乎是“如饥似渴”的状态,大河诗社又声明在外,但凡一发新诗,外头的粉丝就开始排队,买买买! 同一本诗集,已经加印五次啦! 销量就是效益,短短两年半,效益已经快赶上一个小厂了。杨美芝的工资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百多块可是名副其实的高工资啦,再加她经营的小卖部,一个月怎么说也是三四百的进账,十足小富婆。 可惜啊,杨丽芝只有羡慕的份,因为她姐的钱是她姐的,她爸妈都摸不着,更别说她啦,跟她要五角钱的零花都得逼她写欠条哒,呸!还亲姐姐呢! 幺妹跟好朋友同仇敌忾,心里悄悄叫了三声“周扒皮”。 “你听见没?不出声我就当答应了啊。” “啥?姐姐说啥?”幺妹一愣,她刚才没注意。 “我说,我昨天才知道你爸爸牵头搞物资交流会的事儿,报名已经来不及了,你帮我跟你爸说一声,给我留个摊位,不需要太好,前排三分之一左右就行,啊。” 最前排,许多人都不会急着买,心想后头还有更好的呢;太靠后,人流量变少,顾客也视觉疲劳了,总觉着自己错过了最好最便宜的;唯独前三分之一,顾客逛得差不多了,购买意愿也比较强……幺妹一愣,那不是最好的位置吗? 而且,她怎么感觉美芝姐姐这么理所应当呢? “对不起姐姐,展位已经全排好了,但还有一百多个无主的,在后排,你不嫌弃的话到时可以早点去看看。” 杨美芝一愣,“不是你爸排的嘛,就让他给我挪一个,咱们多年老邻居,我又给你们家诗社打工,这……” 幺妹生气了,“第一,我爸做不了主,位置是按照回信顺序排号;第二,诗社也不是我们家的,是大家共同的精神财富,姐姐你怎么能……” 她一板一眼,正正经经的反驳,把杨美芝弄得不好意思了,“打住打住,我又没说啥,瞧你这认真样,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关系,就帮个忙也不愿……算啦,我自个儿找别人去。” 幺妹可以肯定,她这哪是昨天才知道消息,明明牛屎沟那么闭塞的地方都早知道了!估摸着一开始是不看好爸爸的主意,以为闹不起水花,眼看着阵仗一天比一天大,邻市都知道了,她开始急了。 可一开始不来报名,现在事到临头想要插队,还想抢最好的位置,她小地精又不傻! 这事,她压根提也没跟爸爸提,因为她就不想浪费他难得的休息时间,这一个月来,头发都白了呢……虽然只是几根根,可她也心疼。 倒是高元珍和罗德胜,一开始听说的时候就让爸爸给他们留展位,当时还怕展位剩太多爸爸下不了台,他们还提议多找几个托儿来,把他们的东西分几个摊位……后来听说摊位一票难求后,他们又主动要求退出,两家人合用一个就行,不给爸爸添麻烦。 人都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爸爸不止没给他们退,还给他们挑了两个超好的位置。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当天晚上幺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别的事上了——陈丽华生了个大胖小子! 而且是没走到医院,生在半路上的,又白又胖,足足有八斤多,小名就叫“八斤”,大名顾谨禛,也是从崔绿真。 有了两个月时间里多了三个亲生的孙子孙女,顾老太的人生圆满了,她立马不住牛屎沟,也搬来绿真家,让老二赶紧在周围买块地皮盖房子,她要来城里颐养天年。 这下,家里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还有三个奶娃娃,幺妹家真是热闹极了,跟开旅社似的,大门整天都不用关,进进出出全是人。而小橘子,因为菲菲被哥哥接去北京,在胡家没人喂,它就天天趁乱溜进顾家来蹭吃蹭喝。 黄柔经常是吃着饭的时候,发现几个孩子偷偷往桌子底下扔骨头,低头一看,小橘子在那儿吃得喷香,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尾巴还摇得刷刷的。 她能怎么办?她不喜欢是因为怕狗毛,觉着不干净。可小橘子懂事得像个孩子,从不进主人屋子,哪怕是下倾盆大雨,它也只是卧在屋檐下躲一会儿,雨停又跑出去了。 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可哪个小毛贼想要趁大门开着溜进来,它又会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恶狠狠的朝他龇牙咧嘴。哪怕是陌生人,想进顾家门,都得先过它那关。 幺妹实在是太喜欢她的小橘子啦! 物资交流会开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还没亮,整个大河口就醒了。商家们和农民们打着手电筒,拿着头一天去物资局领到的号牌,等在交流会入场口。 顾学章听见门前来来往往的车声,再也睡不着,穿上衣服下楼,发现岳父也起了,俩人也没吃早饭,悄无声息的往火车站走去。 一路上发现多了许多从没见过的车辆,摩托车,拖拉机,甚至给有两辆面包车。翁婿俩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信心和火花,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只要有人来摆,肯定就有人买! 他们到达会场的时候,门口的队已经排成长龙了,顾学章顾不上自己的领导身份,过去给大家核实身份,让这些大老远赶来的商家赶紧进去,找到自己的摊位。这时候的人们,素质也是真的高,不拥不抢,进去找到位置,摆开自己的家伙,没一会儿就跟周围人聊起来。 有卖成衣的,线衣线裤和衬衣最多,都是大河口没有的款式和颜色,花花绿绿挂起来,那叫一个美哟!犹如一面面小彩旗,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有卖副食品的,是大河口从没见过的面包,鸡蛋糕,手指饼干,果味饼干……大大小小,各种味道和形状的都有,简直是让人开了眼啦!有人馋不住,率先买了半斤,“嘎嘣嘎嘣”吃起来。 还有私人养猪场养鱼场来卖肉卖鱼的,一块块刚卸下来还冒着热气的猪肉,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甚至,也不知是哪个村或者哪个县市的,居然卖虾爬子!一指长的大青虾爬子,在桶里跳得“噗通噗通”的,看着就让人眼热。 当然,最绝的,当属卖旧缝纫机,二手自行车,二手收音机电视机的……那叫一个奢华!平时这些东西都是搁在高高的玻璃柜台里,别说摸一把,就是多看两眼也要被售货员凶的,现在居然能让人随便看随便摸!这就是买不起也得摸两把呀!有的摊主连自个儿摊位也不看了,先去摸电视机去。 当然,也不用他们看,顾学章早早的联系好了徐志刚,县公安局派出三十名公安执行外勤保障任务,几乎每隔百米就有一名警察站岗,谁敢偷? 怕是不要命了吧! 被幺妹提醒,顾学章又从县医院要了一名医生两名护士,医疗保障必须到位。这是他,甚至整个阳城市第一次办这么大规模的会,万一谁中暑了昏倒了,出个三长两短,全市都得跟着吃挂落。 反正,很多细节,都是办着办着想起来,临时加进去的,昨晚准备睡觉前,他才想起个问题——万一下雨咋办? 那么多货品是不能沾水的,像吃食,淋湿发霉就废了。可临时加盖棚子已经来不及,打伞也不现实,他又赶紧连夜给民政部门打电话,要来八千平米的塑料雨布,剪成每张四平米大小,打算今儿给各个摊位分发下去。 瞧吧,刚提出交流会设想的时候,谁能想到事情这么多?他这一个月是忙得人都瘦了好几斤。 “顾局您怎么还在这儿,赶快过去吧,市里来人了!”秘书把他从人海里捞出来,才发现昨晚的话白说了。他亲爱的局长蓬头垢面一身旧衣裳,脚下还是一双快破的解放鞋。 秘书跺了跺脚,“回去换来不及了,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车已经快到火车站了,这样局长您穿我的。”他倒是一身西装皮鞋打领带,整个物资局为了这场盛会可谓下足了血本,每人一套西装一双皮鞋,虽然都不是定制款,可也不便宜。 顾学章一看俩人的脚,他平时要穿四十四码甚至四十五码,秘书那才四十出头,不行。 “那顾局您穿我的西装吧!” 顾学章头也不回,“算了。” 他就不信,没西装皮鞋他就办不好这会! 岳父已经不知道溜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迅速来到入口处,洪水一样的人流涌进来,他这逆流而出的衣服都差点挤破了!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是早上九点半的大河口? 而源源不断的人还在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好容易挤出来,市里领导们的吉普车也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一看,也被这场景吓到了,“怎么这么多人?” 他们以为,能有几千人算不错了,可谁知道人民群众被压抑了十一年的购买欲望如此强烈?刚开始听简报上说有一千八百多个参会单位和个人,他们还被吓得瞠目结舌,现在……嗯,买的人,或者说,看热闹的人比参会的多了几十个倍! 到处都是人! 老书记赶紧把顾学章推上去,这可是好容易得来的露脸机会。 他也不负上级重望,不卑不亢的把情况说明:“收到参会回执的单位和个人一共1664家,自愿申报参会的252家,截止半小时前统计实际到场为2008家,其余附近农民因为几家人共用一个展位,尚未统计进去。” 市长大惊,“这么多?那安防措施到位没?可别让阶级敌人混进人民群众中来……” 徐志刚也来就露了个脸:“报告领导,保障到位!” 市委书记适时的接过去,问了几句其他问题,得知他把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给考虑周全了,也就无话可说。 没一会儿,石兰晚报的记者来了,重点采访了顾学章和市委书记,找了几名商家和围观群众,听说是要上省报的,可把他们紧张得,坑坑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 会不会被当成阶级敌人? 会不会呗当成投机倒把? 会不会被批斗? 会不会…… 想到以前的种种可能,大家谁也不敢说这是一场好会,带着一种被抓壮丁的悲壮感,用哭音唱了一首《社会主义好》,那脸,比哭还难看。 记者一看,这不行啊,副省长已经说了,这是一次试探,成功的话是要全省推广的,农民们个个吓得如丧考妣,还咋证明是个好的交流会? 于是,他们拉着采访设备,挤进人群,终于在一个不错的位置上找到两名忙碌不堪的摊主。跟其他人的如丧考妣不一样,这两口子见到话筒,那叫一个激动,涨得脸红脖子粗的说:“感谢党和国家,感谢阳城市委,感谢物资局给咱们老百姓创造了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把自家罐头食品送到大河口来,满足大家……” 得,这话说得,跟做慈善似的。 记者问:“两位能不能说一下,一上午的时间,你们卖出去多少货?” 两口子对视一眼,藏也藏不住的笑:“不多不多,主要是心里开心。” 可记者一看,那密密麻麻的人,谁都买几个罐头,称几斤果脯,掌秤那小姑娘手就没停过,能不多?这是怕招人眼吧! 这就是高元珍王满银两口子,嘴都咧到耳后根啦!幺妹和春晖过来帮了一会儿忙,就被对面的大河皮革厂交过去了,那边更忙嘞! 几十号顾客排在摊位前挑选皮包,有男有女,款式也是男女分开的,厂里几个年轻人找货,收钱,推介,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还有几个从远处来的采购经理或者小老板,正在打听他们的包咋卖,多钱一个,能不能便宜几块,如果现在订货的话啥时候能拿到? “三百只以内的话,今儿就能拿到,卫红带老板们去厂里。”苏强东安排道。 其他人见居然能直接上厂里参观,那眼睛瞬间就亮了,“我只要五十只,能去看看吗?” “行!卫红等等,等这位叔叔一起。” 苏强东嘴巴厉害,脑袋又活,有他招揽,这大单客人是带走一波又一波。幺妹和春晖,就负责零售,忙到中午连饭也顾不上吃嘞! 168 168 终于,忙到中午十二点半,人流量终于少了三分之二,可中间这条“街道”还是有不少人。 刘惠和王二妹过来,换几个年轻人回去吃饭,也给高元珍王满银带了两盒饭,因为他们没有多余的人手,走不开。两口子除了黄柔母女,谁也不信,自然不愿意招工,啥都是自己扛着顶着。 因为怕人多走丢,高元珍把高玉强兄弟俩扔在雨花街道,让婆婆看着。两个大人没啥讲究的,收钱收到抽筋的脏手也不洗洗,打开饭盒就吃,顺道趁着没生意的时候跑到对面去聊天。 “怎么样?你们食品厂生意不错吧?我看就你们那儿人多。” 王满银咧嘴一乐,牙花子都露出来了,“还行吧,零售卖不了多少,就来了几个批发的。” “批发多少斤?”刘惠好奇的问。 王满银忙着啃一块软糯可口的大猪肘子,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斤?”刘惠觉着,那也挣不少了,毕竟这可是两口子的独家生意,除了阿柔,也不用给其他人分的。 王满银嘴里的大肘子差点儿一口喷出来,“二十?嫂子你胆子咋这么小,是两吨。” “啥两吨”刘惠和王二妹异口同声,惊讶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虽然,王满银和高元珍滑头,从来不说一斤能挣多钱,可两吨就是四千斤,这绝对少不了! 王满银努力想要克制住内心的喜悦,可那嘴巴就跟不受控制似的,不断的咧开,往耳后根咧……刘惠和王二妹倒也不酸。 “你们厂又卖了多少?”高元珍过来打听。 王二妹倒是会谦虚,“害,也没多少,就多了几个订单呗,要等做出来才算。” “多少?我看幺妹他们几个年轻人忙得不可开交,苏强东那嘴巴就没停过。”中间那么多人,她根本不可能看见,只不过是诈她们罢了。 果然,刘惠迫不及待道:“多了三个大单,加起来得有二千只吧,其他四五十的也有几个,但都是小单,我没算进去。” “噗……”王满银的大肘子没忍住喷出来了,“啥?多少?” “两千多个。” 王满银是隐约知道他们做包成本的,一个包至少能挣四十块,两千多个那不就是八万多的净利润?原本还以为食品厂这波赚大了,没成想人家皮革厂赚的才是大钱! 两口子对视一眼,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当时阿柔主动邀请他们入股,只要出一千块就能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他们忙食品厂没入,现在……别说百分之十,就是百分之一,也没人愿意让给他们。 唉! 不过,他们也顾不上望洋兴叹,对面展位上有人在等着买东西呢。俩人随意扒拉几口,一面吃着一面笑着赶过去,招呼生意要紧。 幺妹和春晖回到家,发现全家人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就是一直挺冷静的外公,也把嘴角翘起来,“这交流会可真开对了。” “怎么说?订单有多少?”幺妹吊在外公胳膊肘上,迫不及待的问。 黄外公踉跄两步,愣了,这样调皮的吊法,他只看过她吊她爸和那个叫“胡峻”的小子身上过,现在居然轮到他了吗? 幺妹怕把外公弄倒,她可是一百多斤的人啦,赶紧吐吐舌头放开,“外公你还没说呢,到底有多少订单。” 崔老太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我听你妈刚才统计的,说是二千二百几来着?” 黄柔一面给汤圆换尿布,一面从二楼窗户伸出脑袋,接话道:“七十。” “瞧我这记性,单量大着呢,老黄说明儿要亲自去上海一趟,给买个啥涂料,能给人造革上色的。” “真的吗?”幺妹一愣,他们厂现在只有一种涂料,那就是黑色,所以做的包也全是黑皮包,好看倒是好看,可千篇一律看久了也审美疲劳,她还记着那年在广州看见的可是有棕色的呢! 大河皮革厂要能做出棕色皮包来,那也是一大创新,绝对能把销量再带上一个新台阶哒!小地精举双手赞成,忙又问是他一个人去吗?要不要她跟着去,她可是走南闯北的小地精啦。 几个大人被她逗笑了,“好好吃你的饭,你个小娃娃去干嘛,你外公说可以跟他去嘞。”一面,黄外公毕竟见过大世面,跟着去也能多个人出主意,另一面嘛,崔顾两家人终究还是有心眼子的,有绿真外公跟着,心里也放心踏实不是? 黄外公点头,表示她们说的是真的,他对这次的行程也挺期待的。虽然吧,这些地方他几十年前就去过了,甚至祖籍还是江浙一带,可现在再去,肯定又是不一样的心情。 “外公那你们要早去早回,不要在路上耽搁,尽量回来参加咱们物资交流会庆功宴哦。” 众人大笑,这丫头,交流会才开了一天,她就把庆功宴给安排上了! 然而,等晚上收摊回来,大家坐一起盘点过后发现,确实该开庆功宴,因为光第一天就接到五千只包的订单不算,零售还卖出去一百只……之所以是整数,还是因为她们就只带了一百只过去,限量供应,买不着只能等明天再来。 “幸好咱们听幺妹的,又多做了三百只,加原有库存,咱们还有七百只可以卖。” “接下来六天,每天能出一百二,最后一天还能出一百只。”春晖拿笔在本子上计算着,大家连连点头。 不过,王二妹不知道闺女是咋想的,奇怪道:“咱们为啥不直接一次性有多少卖多少?”一天就能赚大几千现钱嘞! 春晖对着妈妈不赞成的摇头,“这在国外叫饥饿营销,就是要让消费者知道,咱们家的包不是随时想买就能买到的,得来得早,来得巧,来得天时地利人和……这样,咱们牌子是不是一听就高端起来了?” 大家不知道啥叫高端,可意思是听懂了。 现在吧,不说其他的,就今儿接到的订单都够他们辛苦一段时间的,只要能按时交付,倒是不愁钱了。于是,大家心态也挺稳的,不缺那几个小钱,凡事以大局为重。 第二天,阳城市物资交流会的盛况出现在省报上,王满银和刘惠苏强东出现在了头版封面上,他们穿得普普通通,长得也差强人意,可那张咧到耳后根的嘴,着实惊艳了众人。 这样发自内心的,灿烂而自信的农民笑容,大概也就五二年土改的时候见过……那都快二十年了吧! 刘惠本来还不知道自己上报纸了,她在厂里跟王二妹因为说北京的事儿闹了两句不愉快,她家春苗和友娣都没回来,只有春晖回来,她想闺女,就追着春晖问了几句北京的事儿,谁知王二妹听见,愣是要跟她争辩华主席到底一天吃几顿饭…… 她气哼哼的提前下班过来帮婆婆做饭,谁知刚到门口,遇到的邮递员将一个卷起来的纸筒扔她怀里,“你们家的。” 她好奇的打开,居然看见了自己,吓得“嗷呜”一声,像嚎又像哭的,把在树荫下睡觉的汤圆橄榄吓得一个激灵,哇哇大哭起来。 崔老太气得要死,一面抱着孩子哄,一面使劲掐她胳膊,“要死啊你,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鬼撵你了?” “没,没,是我,我咋在报……哎呀,娘,疼!”她赶紧躲开去。 崔老太怀里抱着孩子,不好去追她,可心里却气得不行,姐弟俩很乖巧,哄几句哼唧哼唧着就不哭了,可看着他们白白小脸上的泪珠子,老太太这口气咽不下去,不揍她一顿她胸口疼。 在这儿找不到附和,刘惠拿着报纸跑后面厂子里,不出三分钟,全厂都知道她上报纸啦!不仅如此,就连苏家沟路过的村民,也不管跟人熟不熟,她都要跟人炫耀一下她这波露脸。 于是,还没吃中午饭呢,村里小孩和长舌妇们都来看她风光啦,这可真把她得意坏了,那胸脯挺得比谁都高,仿佛她就是走红毯的女明星,那个骄傲哟,看得老太太又不爽了。 她刘惠干啥啥不行,谁想到运气第一名,记者采访完高家,又走到交流会尾巴上采访了几个农民,个个战战兢兢惶惶不安,唯独返回的时候看见她跟苏强东计算今儿收获,那见牙不见眼的模样……顿时“卡擦”几声。 这样有感染力的笑容,刊登出去不就是最好的名片吗? 就是晚上顾学章回来看见,也不得不说,这个春苗妈运气还真好,抓拍的笑容那真是发自内心的,让人不得不为之精神一震的! 接下来两天,附近农民见第一天去摆摊的没被抓,顿时胆子更大了,不止跟风摆摊卖吃卖喝卖农产品,还有直接把炉子搬过去,当场炸油田烙大饼的,还都把摊位摆到了规划通道以外。 你就说吧,看着那一张张激动得像过节似的沟壑纵痕的老脸,物资局的人能忍心赶他们? 这事本就是物资局牵头的,他们不赶,派出所的也不赶,只剩个杨发财,想把这群乡巴佬撵走,最好是罚他们款,抓他们劳教,让他们知道社会主义的墙角不是这么好撬的。可他叫不动人啊,他现在只是一名小小的公社武装专干,再也不是曾经的治安队队长啦! 为啥? 自从老婆带着小儿子消失后,气急败坏的他跑上海找人,人没找到,反倒被上海公安当盲流遣返,又有人往县上举报,把他以前干的坏事抖落出来……直接被治安队开除了! 然而,更加让他有气没处撒的是,他居然不知道是谁举报的,或者说,是哪些人举报的!以前他为人有多猖狂,现在就有多失败,四处打听半个月,愣是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曾经跟他有过过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牛屎沟的,治安队的,以前的被他搞家破人亡的倒爷……直接多到他一时半会儿都数不过来。谁都有可能,要在里头找一个最有可能的,无异于登天之难。 要不是他跟张爱国搭上线,让这位公社主任给他安排份工作,现在早回家种地去了! 公社武装专干能干啥?以前有枪,还能在普通社员面前耀武扬威,现在枪没了,民兵小分队也没了,这就是份闲职,在正经公安面前,那是屁不敢放一个! 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愣是没他能下嘴的地方,他只好灰头土脸,找个阴凉地儿抽纸烟,抽到身上钱也没了,这才又巴巴的赶张爱国跟前奉承,一副等着听差的奴才嘴脸。 曾经的“情敌”,因为周树莲的消失而表面上“冰释前嫌”,而实际是张爱国压根看不上他,现在把他当条狗似的使唤只不过是没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只见他抽了一口纸烟,将一口灰白色的烟圈吐在他脸上,把没脸没皮的杨发财馋得直咽口水,“主任咱们明儿是不是也让家里人搞点东西来卖卖?” 他可看着呢,李宝柱家一上午就卖出去几十根玉米棒子,放一盆炭火在地上,边烤边卖,香喷喷的馋得过路的人直咽口水。 玉米棒子是他们家自留地出的,嫩着呢,烤得金黄焦香后一根一角钱,一天下来就是好几块嘞!可这些玉米棒子要按正常时令等秋收的话,绝对卖不了这点钱。 呸,这一家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没想到还学人搞投机倒把,他要是还在治安队,第一个抓的就是他! 他骂得唾沫横飞,可公社主任却没附和他,而是继续悠哉悠哉的吐烟圈。他急了,“主任你倒是说句话呗,咱们可不能任由走资派在咱们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发芽啊!” 张爱国翘起二郎腿,大大的往他脸上吐了口烟圈,才慢条斯理的说:“管?咋管?” “还能咋管,你可是咱们大河口公社堂堂一主任啊,书记不管事儿就你独揽大权啦!” “管不了。”张爱国只有三个字,二郎腿翘得腿麻了,抖了抖。 “你是主任管不了,那可以上县里报告,让县革委会管管这群无法无天的农民,怎么能……”巴拉巴拉,又是唾沫横飞的谴责。 张爱国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是没听,他的视线穿过人山人海,落到了火车站,以及火车站后的一座山上。石兰省山多,大河口更是山区中的山区,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块平地,就连唯一的火车站也是修建在三座小山之间。 “左右两座已经推了,剩下这一座咋就不顺手推呢?” “推?主任说推啥?”杨发财的胖脸凑过来,张爱国嫌弃的别开脑袋,凶狠地说:“好好说话,挨这么近干啥呢你!” 杨发财讪讪的笑笑,赶紧退回去,咂吧咂吧嘴,指着几个牛屎沟社员道:“都卖不老少了,还挺眼热……” “哼,这有啥眼热的,几个小钱,咱们要卖就卖大的!” “哦?那咱们卖啥?” 张爱国指指这长长的足有两公里多的“交流通道”,嘴角牵起一抹贪婪的笑意。 到交流会最后一天,火车站前自然人山人海,似乎是为了赶这最后一集,来的人比中间几天还多!幺妹春晖和苏强东黄卫红主持上午,刘惠王二妹和其他两名工人主持下午,下午六点,物资局工作人员拿着高音喇叭催大家收摊,交流会结束了。 还嘱咐大家仔细收拾,别把东西落下,路上注意安全,欢欢喜喜出门,安安全全到家。 立马,“通道”上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经久不息。 有摆摊商家的,有来赶集买东西看热闹的,时隔十一年,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商业的热闹,商业的美妙! 卖东西的挣得盆满钵满,买东西的享受到在供销社和百货商店买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周到体贴服务……这都是商业带给他们的。 收摊后,罗德胜的东西都是些东北倒腾来的道地药材和特产,他价格不贵,为人又实在,虽然看着凶巴巴不好相处,可别人要一斤,他称个一斤一两或者一斤五钱的,也不给人多要钱。 这不,他带来的几百斤货已经基本全卖光了,只把摊位附近打扫干净,背着个竹箩筐就上顾家去。 “呀,罗叔叔!你吃饭了吗?” 院里,大家正忙着数订单和这几天的零售进账,崔老太和顾老太在厨房做“庆功宴”。孩子们唧唧喳喳跑来跑去,撵得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嘞! 罗德胜眼窝发热,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而他,他们家,自从小妹走失后,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逢年过节更是老两口以泪洗面捶胸顿足的“渡劫日”,他真是看一次怕一次,后来干脆就躲出去。 “罗叔叔?” “哦,你爸呢?”他回过神来,颠了颠手里的箩筐问。 “我爸又去加班啦,叔叔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罗德胜犹豫一下,“那你妈妈在吗?” 幺妹立马把他让进堂屋,去楼上叫妈妈。 黄柔这几天虽没去交流会,可她既要奶娃,又要去厂子里看着,防止工人偷工减料或者发生安全事故。要是这样的节骨眼上出事故,丈夫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 尤其第二天,他们的“大河皮革厂”就登上《石兰晚报》,一时间知名度大增,许多没来参会的人不知从哪儿搞到厂里电话,雪花似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怕其他人说不清楚,她必须一刻不离的守在电话值班室。连喂奶,都是婆婆把汤圆橄榄带过去,她没时间回来。 别说,这守着还真守到几个单子,虽然没见过实物,别人也不敢订太多,但蚊子腿再细也是肉啊! 好容易收摊了,换黄卫红去值班,她才有时间躺床上眯一会儿。被女儿叫醒,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啦?” “罗叔叔来了,我看着像是有事的样子。”幺妹看她实在累,试探着说:“要不我让他在咱们家吃饭,待会儿吃完饭再说?” 黄柔温柔的笑笑,她的小丫头,都长成会像大人一样周全处事的大姑娘啦。她招招手,幺妹俯身过来,被她一把拉到床上,“呀……嘘,别让汤圆听见。” 母女俩躺到一起,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窃笑,小丫头已经会吃醋啦,妈妈跟姐姐说话的时候她听不懂也要叽叽呱呱插几句,她们要是不理她,她还能急得哇哇大叫。 相反,小橄榄却是个慢性子,压根不知道姐姐的小心思,该吃吃,该睡睡。 母女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亲密的搂一起了,黄柔抚着她光滑柔顺的秀发,“小时候你睡觉可真不老实,手要搂着我脖子,腿还要架我腰上,翻个身你也跟着翻,被窝里全是你的奶香气。” “妈妈讨厌,人家都长大啦,还说啥奶香气。”幺妹红着脸。 “这就害羞啦?你忘记你三四岁的时候还要摸着妈妈nienie才能睡着呢?” 幺妹被她打趣得更害羞了,她梗着脖子,“我不信,妈妈骗我。”谁会那么羞羞嘛,她可是超聪明超懂事的小地精。 “小地精也是妈妈的儿呀。”黄柔喟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 也不好让罗德胜白等着,黄柔起床收拾一下,来到一楼堂屋。“对不住罗大哥,让你久等了。” 罗德胜茶水喝了两大杯,她们要再不下来第三杯都要喝完了,“没事没事,黄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说着起身,把地上得竹篮递过去,“这是几根老山参,长白山来的,年头大,你们留着补身体正好。” “这可不行,罗大哥也是做生意,要花本钱的。”黄柔推回去。 罗德胜却不接,“我那儿有的是。”其实,这样的老山参贵着呢,又特别好卖,这是提前在长白山收购的时候就给他们留好的。就是这次交流会没给他留位置,他也打算送他们的。 更别说,这次还帮了他这么大的忙,有钱也买不来的好位置啊。 他这么一说,黄柔倒不好再拒绝了,再拒绝就显得见外了,遂收下,给幺妹眨巴眨巴眼。 幺妹知机的来到厨房,“奶,再加俩菜,待会儿留罗叔叔吃饭。” 顾老太指了指宽敞的厨房里摆得满满登登的东西,鸡,鱼,虾,猪肉,牛肉一应俱全,忍不住道:“这还加呀?就是皇帝也没这待遇了吧?” 崔老太不喜欢她说自家孙女,大声道:“不加就不加,好好说不行嘛?” 顾老太更是吃惊,“我就是好好说的啊,又没说啥我……”她委屈极了,她这一天累死累活带仨孩子她容易嘛?老二姐又在磨她,让跟老三说说,来给他们做个饭啥的。 可老三被媳妇儿管得俯首帖耳,任凭她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让他姨妈来当保姆。她实在是想不通,让谁来不是一样干活?他二姨妈还能更上心呢! 可她又知道儿子脾气,再提可能就真翻脸把她赶回牛屎沟了。 现在,陈丽华两口子也搬来这儿住,就连老头儿也来厂里看大门了,牛屎沟早没人了,她回去能干啥? 顾老太真是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她是牛屎沟强人妇女主任,她愣是把眼泪给逼回去,心里十分不舒服的,跑门口溜达一圈,心情又好多了。 一开始,她还说崔家这么多人住在儿子家里是占儿子便宜,可后来知道这房子压根就是幺妹的,从老二手里接过来后他们就只写了幺妹的名字……她,还能说啥? 唉! 溜达溜达,不然会自己把自己憋死! 屋里,罗德胜爽快留下,跟黄柔幺妹说他这几天的收获。光卖药材,他就赚了五千多,再加东北特产能有六千! 别看比不上高元珍的食品厂,他这可是单打独斗,一个人走南闯北,一个人守摊蹲点,一个人躲亲戚家盘货,能挣这么多已经超过这时代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了! 黄柔不得不佩服,“那大哥有啥打算吗?”挣了这么多钱,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买房定居,结婚啥的。 罗德胜懂她们的意思,“我也知道,年纪大了,老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儿,可哟心里还有事,不把这事办妥,一辈子也不可能安家的。” 幺妹忙问是什么事,听说是他妹妹走失,又忙让他把妹妹的走失时间、地点、年纪、样貌特征说一说,她拿个小本子记下来,准备发动植物朋友们帮忙。 “我会告诉我爸爸,让他帮忙哒。” 罗德胜感激不尽,多个当官的朋友帮忙,总比他平头百姓要好些吧?找妹妹,就是他大半生的执念,只有完成它,才能让他迈过这道坎,哪怕完不成,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告诉他找不到也行,总是这么貌似看到希望又迅速失望,等他快绝望的时候又看到点希望……反反复复,折腾得他身心俱疲,哪还有时间考虑定居成家? 不过,“这次倒是遇到个省城来的,据说是在省城医药公司上班,打算辞职下海,开个中药铺子,问我一起合作嘞。” 黄柔倒是警觉,善意的提醒道:“事倒是好事,就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人品怎么样,时代变了,出来讨生活的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 罗德胜感激的点点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留了个地址,等下次上省城去看看。”他为难的搓了搓手。 幺妹和妈妈对视一眼,这是有难处。 “罗叔叔你怎么啦?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吗?” 罗德胜尴尬的笑笑,又搓了搓手,站起来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现在……” 原来,早在这个省城人邀约之前,他其实早就有自己开中药铺的打算了,只是苦于没这么大的本钱,自己又常年东奔西走,一个人没能力经营好。可经过这几天,他发现大河口是个好地方,交通便利,气候宜人,地价房价便宜,如果他的中药铺也能像大河皮革厂一样做出名气来,哪怕是在乡下地方,也有的是客户上门! 地价便宜的话,别的不说,单成本就能节省下一笔钱。 而关键是,要找个好的合作伙伴。 “实不相瞒,我现在手里能拿出两万块现钱,我也大致了解过,如果要开一家像样的中药铺,前期至少得投入五万块左右……这么大一笔投入,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就来问问你们是否愿意……”他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高元珍的食品厂能起来,是找黄柔借过钱的。 所以,当他有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们,毕竟,借钱合作嘛,下意识都会找好说话的人。 可明知道对方好说话,他还这么硬凑着来,有点儿专薅一头羊的感觉……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太丢人了! 果然,黄柔也不怎么想借,不是没钱,是觉着这事不靠谱。大河口这样落后的地方,开起中药铺,谁来买?没人买药材都是有保质期的,不像皮包,仓库里放三五年也能再卖出去。 可她也佩服他的人品,把话说得很委婉:“这事我还得跟绿真爸商量一下,我手里没几个钱,他那儿也……要不,大哥还是先问问别的朋友?” 罗德胜长长的松口气,仿佛解脱一般,“没事没事,要不方便就算了,我能理解。” 这年代谁家能有那么多钱,就是有三万四万的,存银行吃利息不好?无论是借给他还是跟他合伙,都有很大概率会打水漂。 不借,才是人之常情。 所以,即使钱没借到,他也留下来,跟大家痛痛快快吃了顿饭,还跟崔家兄弟几个喝了两碗高粱酒。一大桌子全是肉菜,高粱酒和米饭管够,这地地道道的本地口味,比他在外头吃大鱼大肉舒坦多了! 反正上省城的火车是晚上九点多,多喝一会儿也没事,钱已经存银行了,身上没多少现金,他上车随便找个角落就能睡觉。 这酒足饭饱,再舒舒服服睡个觉,人生给有啥烦恼不烦恼的? 罗德胜这人,真的就是被他那把络腮胡给耽误的。明明心肠挺好一人,对妹妹他这么多年没放弃寻找,甚至为此耽误自己成家立业,对陌生人,就当年幺妹去逛自由市场,他还好心的护了她们一路。 这样的人品,幺妹其实是非常欣赏的。她长这么大也见过不少坏人,凭啥坏人能吃香喝辣寿终正寝?好人却想做点事也做不成?她决定,把这个好人一把。 虽然,她内心也觉着想要在大河口搞中药材不现实,可她不会急于否定罗叔叔的想法。毕竟,他也是走南闯北有过见识的,又做过这么多年药材倒爷,不可能是一时头脑发热……对于自己不了解的行业,她不会过早下定论。 吃饱喝足,趁罗德胜起身上厕所回来,幺妹把他叫到院门外,“罗叔叔你真的很想开中药铺吗?” “怎么说起这个?”罗德胜打个酒嗝,“告诉你吧小绿真,我不止要开药铺,我还要开药厂,我要让大西部所有药材都从我手里过,我要全中国……嘿嘿,我又吹牛皮了吧?” 幺妹很认真的摇头,“我觉得叔叔不是吹牛,是有想法,志向远大。”哪怕她们家皮包生意如火如荼,也没几个人敢说承包大西部所有皮包的“豪言壮语”。 根本原因不是胆子小,而是小农思想,大家都觉着能盖房子能买车子就行了,想不到更远更大的目标,所以她和春晖姐姐才刚说让友娣姐姐在蛇口看场地,有合适的过去做批发的时候,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 那么远,折腾干啥? 好好的按部就班的做皮革厂不香吗? 幺妹想说,香,那是因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没见过日本人美国人……她的目标,不仅仅止步于一家人安居乐业,而是全中国富强文明,真正成为这星球上能让其他所有人种仰视的存在! 看过那么多书,她的视野比同龄人广哪儿去了,说她民族主义泛滥也罢,说她争强好胜不切实际也罢,反正她就觉着,古老的东方民族不该成为落后文明,她值得拥有最好的,也必须拥有最好的! 当然,这样的想法她不好意思跟谁说,哪怕是爸爸妈妈肯定也会笑话她,说她小孩子家家尽说大话。跟菲菲丽芝说,她们觉着她是书看多了,好好的女孩儿不当尽想些男人的事儿……跟思齐哥哥和胡峻哥哥说过,他们倒是鼓励她。 但,鼓励的成分,更多是觉着她在说孩子话,就像看了金庸的小说就放言要武功盖世一统江湖的小孩子一样。 她觉着,自己跟罗德胜,居然有种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谊? 当然,罗德胜听说她愿意出资三万块的时候,吓得酒都醒了。“你……你可别逗我,我不经逗,我会当真的啊……” 幺妹立马提出自己的小书包,里头是上次去北京花剩的票子,又加了一点,凑个整数:“这是一万块,明儿我去给叔叔取两万。” “不是,这……不是,你……”罗德胜吓傻了,钱是真的钱,多也是真的多。 半晌,他憋出一句:“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幺妹摇头,“他们不知道,我以崔绿真的名义跟你签合同,先保密,以后再告诉他们。” 罗德胜呆愣愣反应不过来,“这,我……不太好……” 幺妹故意把书包拉链一拉,“叔叔不要吗?可别后悔哟……” “要!”罗德胜一咬牙,以为这是她十几年的积蓄,小丫头都愿意把所有身家托付给他了,他还有啥怕的?畏畏缩缩还没个姑娘爽快,呸! 于是,他也不急着走了,当天晚上,幺妹就草拟出一份合同,两个人商量着修修改改,第二天就去取钱做交接工作。 感谢妈妈相信她,把她的钱给了她自个儿保管,她绝对不会让妈妈失望哒! 不过,黄柔也没时间关注她的大女儿了,崔顾两家人此时此刻已经被一个巨大的消息冲昏了头脑——截止昨天六点,大河皮革厂一共收到两万五千多只订单,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按照最低利润计算,一只四十块,这么多只就是一百万,甚至一百万还多!这要是按百分之十拿分红,刘惠一算,险些给自己吓死了。 十万呐! 十万!! 十万是啥概念?全牛屎沟所有社员不吃不喝的全年产值也没这么多!她和崔建国两口子就要……就要……那啥,别的大富翁叫富可敌国,他们这叫富可敌村! 众人被她一通乱说逗笑了,当然,谁心里又不是这么想的呢?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贼响,甚至连这十万块怎么花都想好啦! 去年买的地终于能派上用场啦,第一件事当然是盖房子,盖它个三层楼四层楼,盖比幺妹家还高还好看还豪华的小洋楼!再像胡厂长家一样贴一层漂亮的白瓷砖,洋气! 第二件事,买车,买辆大黄发来过过瘾,晚上肚子饿了就上市区买烤鸭,孩子想去动物园周末就能开上省城,家里老人过生日直接开省城买生日蛋糕去! 那个美哟,就连黄柔也忍不住胡乱憧憬起来,他们家能分到的更多呀,光她和老公就是二十五万,闺女三十万,这一下子就是五十五万,说难听的,就是背大烟也没这么暴利的! 崔绿真跟着大家笑哈哈畅想一会儿,忽然想起个大问题:“交货时间安排得怎么样?咱们能赶出来吗?” 王二妹拍着胸脯保证,“能,绝对能,我都算好的,咱们三班倒,安排到年底,腊月之前一定能按时交付。” 幸好她们还算聪明,跟每一个客户解释清楚她们的情况,厂子小,工人少,出货速度有限,所以签的合同上,交货期限也非常长,不怕违约。 反正客户已经交了定金,他们嫌周期长想毁约,那定金就拿不回去了,平白无故不用劳动不用生产就能多得一笔钱,她们岂不是更高兴? 大家都被逗乐了,谁说不是呢? 可幺妹开心归开心,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家里只有春晖姐姐稍微冷静些,她把自己的预感跟春晖说了。 “我把全程回顾了一下,没啥遗漏的地方,应该不会有错,妹别多想啦。” “可我还是觉着,哪儿不对劲,这一百万会不会来得太容易……”这可是1980年的一百万,不是四十年后的一百万啊,中央给阳城市煤矿基建账目拨款也就这个数。 “好运”来得太突然,她不踏实。 外公他们还没回来,爸爸在单位加班,还要连夜上省城汇报此次工作成果,一个星期之内也不会回来,幺妹还真找不到商量的人了。 唉! 169 169 “叹啥气呢?”门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西装里头是一件十分风骚的花衬衫,梳成两片瓦的头发黑又亮,像抹了一层猪油膏子似的,可却没有油腻味儿,相反是一股清香味儿。 幺妹觉着这人十分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你是……” “小丫头都长大姑娘啦,我是刘向前啊,你妈呢?”男人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比小学老师还标准嘞! 幺妹眼睛一亮,“小刘哥哥” “你去哪儿啦这么多年,我二年级以后就没见过你啦!”她甚至偷偷想过,他是不是做啥犯法的事儿被抓啦。 刘向前今年二十六岁,已经完全是一副成熟精明的青年模样,原本豆芽菜似的身板变得粗壮不少,甚至肚子上还拱出一个小土包……有啤酒肚啦! 刘向前假模假样叹气,“唉,可怜啊,这才几年你就把我忘了,我家里弟弟妹妹也是小白眼狼,枉我在广东对他们是日思夜想啊!” “小刘哥哥这几年去广东吗?广东哪儿呀?” 刘向前见她感兴趣,就进来坐小板凳上,绘声绘色的讲起他的闯荡史。原来这小子自从被杨发财害破产后,就洗心革面,脚踏实地从零开始了。 那年过完年后,带着从黄柔那儿借来的钱赚到的本钱,他陆陆续续小打小闹了一年多,可那杨发财就像跟他杠上似的,死死的盯着他,但凡他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就带人找麻烦。无奈的他为了躲杨发财,只能去南边找出路,没想到还真找到了。 幺妹眼睛亮晶晶的问:“小刘哥哥你真卖瓷砖啦?生意怎么样?” 刘向前点点头,“还挺不错。” 可幺妹看他与几年前截然不同的气势,哪里是“不错”,明明就是很好嘞! 卖瓷砖她知道,她小时候跟着妈妈和静静阿姨跑过阳城市大大小小的店,又贵又不好看,最后还是小刘哥哥给她们从广东带回来的。 受这段经历启发,他去南方第一件事就是找瓷砖厂,先从小工做起,学技术。后来听说广东佛山的瓷砖厂多,他又一路南下到佛山,从小工开始摸爬滚打,这两年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一个港商厂里做经理,收入十分可观。 幺妹一愣,没想到曾经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刘向前居然甘心给别人打工?经理再牛气,那也得听老板的啊! 刘向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我这也是无奈之举,最多半年吧,半年我一定能凑够钱单干。”他叹口气,“你是不知道,现在开个瓷砖厂可费钱嘞,没个七万八万别想干出来,要是我那年没被狗日的杨发财坑,现在肯定……” 幺妹也跟着叹口气。 不过,刘向前非常乐观,也看得开,“瓷砖市场二十年内不会饱和,有的是机会,明年保证让你看看我自己生产的瓷砖,到时候你们家要再盖房子,送你们一套。” “果真?那可真好嘞,我们家明年就盖,能送幺妹家这样的吗?”刘惠不知道躲在哪儿听见,忽然一个箭步冲出来,激动的说。 刘向前一愣,“这是……” “我大伯娘。”幺妹悄悄吐吐舌头,刘向前立马知机的说:“好嘞!大姐到时候记得找我啊。” 刘惠眉开眼笑,她可是笃定明年一定能住上新房子的,只要能让她完成这个念想,别说让她厚着脸皮跟刘向前乞讨,就是上大街上讨饭她也愿意!当然,按照今年这巨大的订单量算,她是完全不用去讨饭的。 没一会儿,黄柔下楼来,跟刘向前聊了会儿天,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也真心诚意为他开心,听说他这次回来是探亲,父亲生病住院他要去医院陪床,倒也没有再多做挽留。 幺妹那不祥的预感在第二天早上得到应验,她刚去看汤圆橄榄起了没,准备给他们穿衣服带楼下玩耍,却忽然看见去厂里帮忙的妈妈又回来了。 而且,脸色十分难看。 “妈你怎么啦?” “机器坏了。” “什么机器?” “压延机。”黄柔几乎是带着沉痛的心情说。 压延机是整个人造革生产线上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技术性的一环,平时都是黄永贵不错眼的看着,但因为买的是二手机器,锈迹斑斑,他们也是敲敲打打才用上的,时不时卡顿一下是常事。 黄永贵出门前就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提前半个月把修理技术教给崔建国,亲眼看着他具备独立处理故障的能力后才出去的,“我大伯修过没?” “修了,他说可能是压延机芯子坏了。” 幺妹不放心,亲自去厂里看过,又问过周围的植物,它们都是一样的说法,要修也只能等黄永贵回来才能修理了。好在二黄已经打过电话回来,说明天就能动脚,最迟四天应该能到家。 除了幺妹依然隐隐不安,其他人倒是看得开,大家都被一百万的利润冲昏了头脑,觉着不过是耽搁三四天时间,后期加加班,肯定能赶上进度。这三四天就当放个小长假,好好歇歇。 股东们不急,放带薪假的工人们就更不着急了,还巴不得多放几天嘞! 幺妹终归不放心,她磨着春晖姐姐把合同找出来,核对了交货时间,最近的也是半个月后,倒是来得及,心里的不安感这才稍微下去两分,但愿不要出岔子啊。 第二天,幺妹收到了李思齐给她写的信。原来,这次物资交流会办得十分成功,他在省城都听说了,狠狠的祝贺他们家,顺便问要不要给他寄两个皮包,他下个月要去上海参加比赛,领奖的时候背上大河牌皮包,就当是给他们家打广告了。 因为他说,外国体育用品和服装品牌就是这么打广告的,先赞助各个国家运动队,约定比赛的时候只能穿他们家的服装鞋子,要是能再获奖的话,世界冠军就是最大的活招牌,说不定代言费还要加价呢! 幺妹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广告”方式,愣是惊呆了。立马给李思齐的信里夹带一堆厚厚的彩虹屁,顺便将两个男士皮包寄省城去,拜托他一定要在重要场合背出去。 她知道,思齐哥哥最热心,只要是她拜托的事儿,他一定会放心上。 也就是在昨天,她看见《石兰晚报》第三版右下角巴掌大一块地方,刊登出莲花透骨胶囊的广告了,今儿就有苏家沟的村民问她去北京的时候也没听过这个药。 看吧,这只是第一天,只要有人看见,名声就会传开,只要有人买来吃,她就有信心能把人治好。赚钱只是次要目的,最主要也最让小地精有成就感的,是挽救生命。 她寻思着,卖药的广告效应这么好,他们卖包的岂不是要更好?因为药不能乱吃,包却可以模仿,可以跟风呀! 大家听说世界冠军愿意免费帮他们做广告,都高兴得过年似的,热烈的期盼着黄永贵快回来,快把机器修好,财源滚滚指日可待。 然而,事物的发展总是前进而曲折的。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二黄”没有回来,崔家几个女人开始着急了。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到家,这下连男人们也急了,这不会是路上出啥意外了吧?甚至,有人心里已经在偷偷猜测,会不会是携款而逃?毕竟,他们带出去好几千块钱嘞! 黄卫红十分坚定的打消众人疑虑:“我二爷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因为黄永贵是当之无愧的技术骨干,妯娌几个虽然也有这种猜测,但都有所顾忌,不会直说:“我们相信黄叔,他不是那种人。” 幺妹给在省城的爸爸打电话,看他能不能问到黄爷爷和外公的下落。是啊,大家这才想起,黄外公也在的呀,那可是当过大官儿的聪明人,能把黄永贵弄丢?于是,大家的心又定下来了。 等啊等,一直等到第十天,幺妹准备带黄宝能大叔去报案的时候,两个老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大河口……跟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两大车染料。 原来,他们在上海看过好几家厂家的染料,本来已经约定好,打完电话第二天上午买上染料就坐火车回来,可第二天去的时候厂家又反悔了,说这是国家计划物资,不能卖给私人……就这一条,“双黄”就被卡得死死的。 拿着钱,也撬不开国营厂的嘴! 两个老头都是有见识的,当即决定把上海所有的涂料厂走遍,就不信会买不到!谁知现在很多城市兴起人造革加工制作,涂料属于稀缺品,大家都尽着卖国营厂,他们拿着市三纺的半吊子介绍信还真没买到。 走了三天,一无所获。最终还是黄外公做主,去上海周边的嘉兴看看,本来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碰运气,谁知还真让他们找到一家挂靠涂料厂,不仅愿意卖给他们,还有四种颜色! 除了黑色,棕色,还有红色和白色,这叫只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涂料厂也是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厂子,红色和白色只是试探性的生产,到底能不能卖出去还不知道,都生产出三个月了,愣是一斤没卖出去。双黄的到来,就是给他们雪中送炭的!听说大河皮革厂的规模和产量后,人家不仅以比国营厂还低的价格卖给他们,还承诺给直接开车送到大河口来!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吃好喝,愣是花了五天时间才到大河口,可把大家伙急坏了。 大家看着一桶桶卸下来的新奇染料,心里高兴得再次过了年,只有幺妹心里不踏实,“黄爷爷快去看看压延机,都停工好几天了。” 黄永贵立马神情一凛,“怪我,你外公说要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我还说快回来,不麻烦了。”早知道就早点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找别人修。 可,谁又会修理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揪心的。 三个小时后,黄永贵垂头丧气过来告诉大家:“压延机修不好了,发动机烧坏了。” “那能不能换一台发动机?”幺妹急忙问,其他人一头雾水,哪里知道发动机是啥玩意儿。 黄永贵点头,但眉头依然仅仅皱着,仿佛能夹死苍蝇,“石兰省没有合适的发动机,只能去广州。” “那就赶紧去啊,黄叔您赶紧回家收拾一下,我下午跟您一路出发。”崔建国着急坏了,他跟老二老三都不一样,他们有工作,吃供应粮,哪怕厂子开不下去也能有口吃的。 他是一鼓作气从牛屎沟离开的,厂子一旦停产,没了收入来源,他就不得不灰溜溜回去种地,还不知道要吃多少冷嘲热讽。 所以,他比谁都希望厂子能早日恢复生产! 黄永贵有点为难,他把一群听说他回来后就跑来眼巴巴盼着的工人疏散,让他们先回家休息,只留下股东们和黄外公,沉痛的说:“这套这辈快到使用寿命极限了,哪怕是换了发动机,它也不一定能用多久……” “那一台发动机得多钱?”幺妹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我看这型号和功率,五年前大概一万二左右,现在……”他叹口气,按照物价上浮比例估算,现在至少一万八,“而且,这几年机电市场需求旺盛,机电价格上涨厉害,至少得两万吧……” “啥” “两万块!” 众人大惊,当初这一套设备都只买作六千块,虽然有别的因素作用,但成本在这儿摆着,六千块的破铜烂铁,值得换两万块的发动机吗? 这是个大问题。 最关键吧,这套设备平时就经常出故障,不是这儿叮当响就是那儿闹罢工,一天要鼓捣个三五回才能坚持到下班。最近忙着三班倒,几乎就没停过,可不就把它累坏了吗? 整个会议室可怕的沉默,平时最闹腾的刘惠也不敢说话了,她那胸口啊,气得丝丝疼,当年生小彩鱼时伤的身子,这么多年都没复发过,最近忽然疼起来,都是被气的。 两万块,不投进去,这厂子就玩儿完了,别说一百万,就是一百块也没有! 投进去,很可能也带不起这套行将就木的破铜烂铁,白白打水漂。 会议室静得可怕,能听见几个男人粗重的喘气声,女人们肉疼心疼胸口疼的吸气声,忽然一把清脆的女声打破了沉默——“黄爷爷,如果咱们再买当年二十五中厂那样的新设备,要多钱?” 还是幺妹在问。 顾学章不在家,也就几天的功夫,她忽然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当然,这时候焦头烂额的人们,谁也没想到这茬,只是一个个紧张的看着黄永贵。 “当年要十二万,现在嘛……” “嘶——”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吸了口冷气,王二妹终于忍不住了,“这么多?那不是要咱们命嘛!” “就是,咱们这厂子自打开工到现在,除去各项运营成本,买买地成本,也只剩了这么点钱,难道要全搭进去吗?”刘惠害怕的摇头,她不愿。 她的地皮才刚买到手还没捂热乎,还没来得及盖房子买小车,凭啥掏出去这何止是要她命,压根就是生生掏走她的心肝! 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十二万掏不出去,掏出去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黄永贵叹口气,“今年机电设备供不应求,按物价上涨幅度估算,至少需要十八万。” “啥”这下,其他人不敢出声,反倒是幺妹和春晖吓傻了。 幺妹对厂里账目是最清楚的,厂里自打开工分过两次红,第一次六万,第二次十万,哪怕所有股东一分没花退回来,也不够置办一套新设备,更何况还有两个关键问题,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对,我和你们黄爷爷在上海的时候看过,确实是这个价。”黄外公也出口说。 这下,妯娌几个快哭了,这简直是赚的全贴进去不算,还要从身上剜肉下去补贴!问题吧,就是把她们称斤卖掉,也拿不出这多出来的两万块啊! 刘惠一拍大腿,“大不了咱们不干了,不干还不行吗,我就开个小卖部我也能养活闺女我……” 王二妹也开始蠢蠢欲动,她不像刘惠娘家不给力,她的爹娘和姐姐都是能人,如果厂子不开了她也能站到生计。甚至,她张了张嘴,小声道:“咱们厂房卖出去也能得几千块,还有交流会零售收入……怎么说,也能分到几百块吧。” 这年代普通农村家庭,还拿不出几百块嘞!这笔钱就是他们的启动资金! 春晖十分不赞成的大喊一声,“妈你胡说啥,哪能困难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投降的?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们就想把厂子拆分,人心怎么聚得起来!” 她是真气急了,小农思想的局限性就在这儿,平时有钱挣大家看不远,眼看着没钱挣了立马就要分崩离析,说难听的,白让她们进城这两年了! 要不是幺妹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她,春晖就要发飙了!她脾气好,那是大家都好的时候,既然她妈带头要分崩离析,那她也绝对不会客气。 王二妹被闺女当着众人面怼得下不来台,她历来最听春晖的话,平时大事都会问她意见,可这事……她咽了口唾沫,“春晖也别忙着怼咱们,你问问你大伯娘三婶四婶,还有丽华婶子,难道光我一个人这么想?” 被她点到名的众妯娌,全都低着头不说话。 只有黄柔道:“大家先别急着拆伙,办法总会有的。” 可她也知道,办法只有两个:要么置办新设备,要么停产拆伙,这是必须二选一的,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折中的办法了。 黄外公冲她使眼色,指指幺妹,让她不懂就别乱说话。老人家算是看出来了,自己闺女好是好,就是太一根筋,她这股拧巴劲儿写文章还行,干其他的?还是得听女婿的。 女婿不在家,那当然是崔绿真上场啦,其实,要说服大家,他也有的是办法,可他就是不开口,就想看看外孙女能力如何。 果然,崔绿真听大家吵吵嚷嚷一直没出声,直到所有人的情绪不得不平复下来,她才悠悠来了句:“现在要拆伙也来不及了。” “为啥?” “咱们上一批的原材料货款还欠着一半,六千三;为了这二万五千只的单子,又提前进足了货,将近五万块;嗯,还有最近一笔订单就在三天后,按照合同规范不能按时交付的话赔偿对方10%的货款,就是两千块……”她一面说着,一面在算盘上“噼里啪啦”的打着,嘴巴说完,算盘也落定,“咱们现在一共欠款五万八千三。” 春晖恨不得给妹妹鼓掌,“对,要拆伙就先把这笔账拆开,按股份比例来,谁家该赔多少,掏出来吧。” 刘惠急得脸红脖子粗,“原材料咱们还没用,可以退回去的,凭啥要把五万块摊咱们头上?” “那大伯娘你去退吧,咱们把厂家地址和电话给你。”看别人不骂死你!卖出去的东西没质量问题凭啥退啊,你要停产那是你的决策失误,别人凭啥为你的失误买单? 幺妹倒是没姐姐那么暴躁,她依然稳稳的,又拿出前几天的合同登记表来,一项一项的数:“嗯,咱们现在手里还有至少二百万的单子,如果停产,直接不交付,而不是延时交付的话,赔偿比例是总价的30%,就是六十万。” 这下,刘惠真傻了,她“老天爷”一声,白眼一翻,软软的倒地下去了。 春晖和幺妹对视一眼,跟以前不一样,大伯娘这次是真晕了。这六十万可不是开玩笑的,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不赔那就等着坐牢吧!虽然厂子是大家共有的,可法人代表是崔建国啊! 拿不出六十万,自己男人就要吃牢饭,这么大的数目要让人家告个诈骗罪,说不定还是要枪毙的!刘惠啊,是真被气得昏死过去了。 大家七手八脚将她扶到几张板凳拼接的“床”上,给她躺平,因为知道不是啥大毛病,倒也不用送医院。 幺妹算这笔账,吓死了刘惠,吓哭了王二妹和林巧珍,吓傻了几个男人,他们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几天前还为拿到这么多订单而高兴得彻夜难眠,现在就要被逼得连拆伙都拆不了! 黄外公憋着笑,看向幺妹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欣赏与鼓励,这闺女,比她妈聪明,比她妈沉得住气,也知道什么叫“打蛇打七寸”! 他宦海沉浮多年,会玩阴谋诡计的人见得多了,可这丫头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能把“诡计”耍得这么堂堂正正,这么明明白白的! 小丫头,出息了啊。 为啥这么说?事情还得说回一个多月前,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磨她爸,想要引进新设备,扩大规模的事儿。她爸觉着就这么按部就班平平稳稳下去,不说大富大贵,小富即安是不成问题的,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新设备。 可她说,她要赶紧挣大钱,挣了好去蛇口买地,她爸还当她说孩子话呢。说实在的,因为不了解因为外孙女脾气,老爷子当时也只是一笑而过,甚至心里还觉着小孩子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可现在看来,这丫头,出息了啊,知道大家不看好她的主意,就悄无声息的兜个大圈子,把所有人罩进去……看吧,就连她春晖姐姐也没明白,被她牵着鼻子走呢! 老爷子要不是路上听了一耳朵,估计此时也跟其他人一样,被她这一道道的糊涂“账”给吓坏了! 幺妹发现外公打趣的眼神,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没办法啊,为了把厂子办大,为了挣大钱,她只能顺势而为,只能说这发动机坏得……恰到好处? 正巧外公他们又在上海周边耽搁了几天,正巧厂里又接到这么多订单,真是天助她小地精! “话说回订单,如果能换上新设备,至少能缩短一半的工时,提前交付,稳稳挣到一百万……”她故意吊足了胃口,待所有人都看过来,幺妹才说:“省出来一半的时间,咱们又能多生产些,说不定几十万又挣到了呢?” 画大饼,谁还不会似的。 果然,原本吓傻了的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又燃起希望,是啊,到时候要几个一百万挣不到?现在投入十八万,以后回报的可是几百万,甚至机器使用寿命长的话,上千万也有可能! 千万级别,是啥概念?一个县一年的产值也不过如此吧?可他们,还真有可能实现,只要一年办十来场物资交流会,我0订单量压根不是问题!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市场饱和和爆发式消费这些专有名词,他们只能按照农民的思维,农民的眼界开计算。 散会回家,幺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春晖姐姐去跟二伯娘睡一个屋,顺带说服,她一个人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居然毫无睡意。 “睡了吗?”黄柔轻轻推开门,悄声问。 “没呢妈妈,汤圆橄榄睡没?” “睡啦,你奶奶带他们。”她奶水本就不多,最近又太忙了,整天提心吊胆,更是糊口都成问题,干脆就给他们断了吧。 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到时候上班也没时间喂他们,不如现在赶紧提前让他们习惯。 说来也怪,顾老太和崔老太同时照顾他们,崔老太还没顾老太那么叨叨叨说个不停的劲儿,可晚上睡觉吧,他俩就是不愿跟顾老太睡,鬼哭狼嚎声嘶力竭,跟杀猪似的。可一去到崔老太房里,那就是笑得唧唧咯咯,把人羡慕得不行。 所以,要断奶的话,也只有崔老太能带得住。 黄柔脱了拖鞋,爬上床,闺女赶紧把被窝掀开,“妈妈别着凉。” 她们好久没睡过一个被窝了,幺妹滚进她软软的怀里,贪恋的吸了一口,“哇,妈妈真香!” 黄柔摸着她柔软的头顶,“还跟我扮猪吃老虎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嘻嘻……妈妈都知道啦?” 自己生的孩子,几乎是在自己怀里抱大,背上背大的小人儿,怎么可能不知道?尤其是跟她外公“串通一气”的时候,她还有啥不明白的? “我告诉妈妈一个秘密。”热乎乎的气哈在黄柔耳朵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牙膏清香。 “我要挣大钱,我要让咱们中国人走向世界,让所有人都来仰视咱们。” 黄柔的笑没了,这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以前,她觉着她是小孩子背书,有口无心,可现在,通过今天的事,她不得不承认,闺女不一样了。 她以为,她的长大是处事周到,是有同理心懂得共情,可实际上,她的长大不仅限于如此,她还是一个热血澎湃的赤子!她的理想,不仅仅是挣钱,还有情怀,还有家国。 黄柔眼窝发热,紧紧搂住她,哽咽着说:“好孩子,有理想就放心大胆的去追吧,我们永远在你身后,永远支持你。” “真的吗?” 黄柔点点她漂亮的小鼻头,“傻,你妈啥时候骗过你?” “嘻嘻。”幺妹抱着她,拱呀拱,“宝贝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呀,宝贝闺女。”这句“宝贝”,是时隔多年的腻歪,是母女相互搀扶着从困境里走出来的纪念。 这一夜,所有人都没睡好,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大家肿着眼睛准时来到厂里会议室,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所有人都被裹挟着同意引进新设备。 谁要不愿意,就只能退出,此时退出一分钱没有不说,还得背上一屁股债,赶鸭子上阵也得上! 而作为旱鸭人,崔绿真的心情倒是轻松很多,她先给最近一个订单的客户打电话,非常客气,非常抱歉的把情况解释清楚,因为设备故障,正在返厂修理,他们的订单预计要推迟一个星期交付,如果对方急用的话,他们可以全额退回定金,方便他们找其他厂家订货。 如果愿意等的话,他们到时候会按合同赔偿百分之十。 俏生生的小姑娘,说得一口流利而清脆的普通话,对方就是有意见,也会按耐住火气,再听她提出的解决方案,说赔钱就赔钱,那真是满满的诚意,把他们的难处也给考虑在内了,客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样的合作伙伴,就是多等一个月也值! 而另一面,大家赶紧想办法凑钱。按照占股比例,幺妹自己要拿出五万多,黄柔和顾学章则是四万五,三口人就是十万块。而幺妹现在只剩四万,也没啥可以卖的值钱物件儿,她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她给罗叔叔借钱的事,得自己想办法把这窟窿堵上。 找谁借钱呢? 她挺为难的。 姨妈的食品厂也忙着扩大生产,估计也是有心无力。 静静阿姨平时大手大脚,手里也没几个钱。 丽芝和思齐哥哥是日光族,比她还穷。 …… 数来数去,只有菲菲和胡峻哥哥。 正巧,快开学了,她听村里小孩说胡厂长家来了个“警察”,知道是胡峻送菲菲回来,立马撒腿就往胡家跑。 胡,峻,哥,哥,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胡峻洗完澡,正擦着头发从洗澡间出来,不防怀里忽然撞进个小炮弹,肉乎乎白嫩嫩那种。 幺妹一点儿也不跟他见外,挂他肌肉线条非常优美得胳膊上,“胡峻哥哥你啥时候走?今儿不走吧?” “怎么啦?”女孩的眼睛又大又圆,黑多白少带着儿童特有的纯真,他能在里头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先说你走不走?” 本来是要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胡峻不想让她失望,“嗯。” “哦耶!那我就当你不走了啊,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她勾勾小手指,示意他弯腰。 说实话,自从上大学后,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太大,胡峻跟这个妹妹的感情好像一杯浓浓的酸梅汁加多了水,就变得没以前那么亲密了。当然,他们还是经常写信,互相倾诉生活学习中的烦恼,互赠小礼物,可……怎么说呢,跟亲妹妹胡菲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仿佛,多了一种没有亲情维系的陌生感。 对菲菲,哪怕一年不见,他也不会陌生,可绿真,明明才两个月,他已经觉着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高了,懂事了,也瘦了一丢丢。 忽然,耳朵被一股热气吹得不大自在,他赶紧把脑袋抬高两分,“你要借钱,借多少?” 小没良心,借钱才想到他。 “借我一万五可以吗?”她知道,胡叔叔现在有钱,对他们也不吝啬,胡峻哥哥可是不爱花钱的男生,再加奖学金,社会实践工资,有不少积蓄呢! 果然,胡峻点头,“但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嘘……保密,你只管借我就行,我保证最多半年一定还你哦。” 见他不说话,幺妹以为他是不同意,干脆抱着他胳膊摇晃起来,“好不好嘛哥哥?你不说话就是同……啊呜,好痛。” “怎么了?”胡峻心头一紧。 一张小脸忽然红得不像话,在剧烈的难以启齿的疼痛之下,她顾不上害羞,腾出一只手触了触胸前,妈耶好疼呀! 胡峻视线顺着她的动作——她嫌热,只穿了一件男女通用的白棉坎肩小褂褂。 而崔绿真胸前,最近几天终于有小学五六年级女生的萌芽了……想到这个,胡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170 170 崔绿真被他“嘲笑”得更郁闷了,铁拳捶他胸口上,气急败坏之下哪里还顾得上疼,“胡小峻!” 胡峻本来还只是憋着笑,这声“胡小峻”让他彻底笑喷了,“哈哈哈,我保证,我没嘲笑你,就是……哎哟!” 青春期的小姑娘,对这些问题是最敏感的,她曾悄悄跟菲菲说过她的困惑,他从菲菲那儿听说她有心事,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写信的时候顺便一问,她就给他说了。 她能跟他说,是真把他当亲哥哥,不,从信赖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亲姐姐,可他回信却只从《生理卫生常识》上摘抄一段给她,欺负她小地精没看过呢! 而且,你这不疼不痒的安慰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嘲笑她! 小地精也是要脸的! “胡小峻你讨厌!”她刚迈腿准备再次用铁锤震慑他,胡峻就“嗖”一下跑了。 男孩跑,女孩追,惊得满院子的鸡啊猫的四处乱窜,问题小橘子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汪汪汪”的像劝架,又像加油助威,顿时引得胡雪峰伸头出来看。 哦,原来是他们俩啊。 儿子也真是,就不能让着女孩一点儿?别的也就算了,崔绿真可得让着点儿,这是顾学章的掌上明珠嘞!顾家现在可要发达啦,那么大个厂子天天进着钱,也不知道是谁给支的高招,他这场物资交流会都上几大党内机关刊物了!听说省里把他请去开经验交流会,其他地市做了好几场,下个月还有可能上北京,去大会堂开呢! 这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当然,这是外界说法,深谙其道的胡雪峰可不觉着世界上有“狗屎运”这东西,多少人眼巴巴瞅着都想干实绩出来呢,咋别人不会发文章?不会提建议?就他会? 胡雪峰仔细分析过,顾学章只是初中毕业,没啥好的文化功底,提建议写信发文章这些,绝对是他老婆干的。 看来,对黄柔他还是看走眼了啊,一直觉着她就是个长得漂亮些的女人,攀上顾学章这高枝就安心相夫教子,谁知还是个女诸葛! 至于紧随其后的物资交流会,那那就黄老爷子的主意了。因为他已经了解到,这老头儿以前就是商务部的,干的就是这个,好几场国家级甚至国际级别的会务都是他主持的。 可惜了,这样的人才,要是没走错路,现在说不定都能带个“老”字了!不过,胡雪峰对待老爷子的态度比其他人好多了,尊敬多了,在他这样大厂一把手眼里,他当年贪的那点钱其实已经不算啥了,他胡雪峰要想贪,能贪他百倍! 这老爷子当年要是发动一切关系与组织对抗的话,说不定还能死扛过去。因为他的功劳,组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能考虑一下,让他好生退休的……没想到他居然吐得一干二净,谁也没攀咬,胡雪峰一面佩服,一面又觉着他活该坐牢。 看吧,瘦死骆驼比马大,哪怕是与世隔绝十多年,才出来就能手把手教着顾学章干出这么件大事儿来!胡雪峰听省里的朋友说,不出意外的话,省委决定年底就要把顾学章调书城去了。 去了就是省城所在地的副市长,他胡雪峰要有这样的老婆和岳父,别说副市长,就是中央部委他也能去! 所以,他现在看崔绿真,那就是看宝贝疙瘩,不止有意无意促成她跟胡峻,就连胡菲那儿,也要叮嘱她好好跟她玩儿,好好经营这段友谊,他要上双保险!甚至,要不是胡峥太自闭,他还想让胡峥也去,来一道“三保险”嘞! 两个人打闹一会儿,幺妹这才屁颠屁颠跟胡峻去取钱。 回到家,该她出资部分全部凑齐,黄柔压根不知道她搞的小动作,爽快的把一家三口的十万送到厂里去。 三房林巧珍没动过多少,再添点就能凑齐,大房和二房的钱已经花出去一半了,要补足一万八,只能去借。 借不到怎么办?那就只能减持股份哟,只能拿出一万,那就计算一万在十八万里头占多少,以后分红也只能按这个比例来。 王二妹娘家条件好,很快就把钱凑齐了。可怜刘惠,娘家一点儿靠不上,她平时又爱吹牛皮,做事斤斤计较,基本没啥能交心的朋友,能上哪儿借去? 崔建国也没啥能借钱的关系,最终还是三个闺女看不过意,总不能眼睁睁让父母比别的叔叔拿得少,春苗借来三千,友娣借来两千,小彩鱼挖到几根灵芝,硬着头皮给凑的。 可饶是如此,也还差六百块,刘惠急得胸口滋滋的疼,恨不得把身上那身衣服给剥下来换成钱,最终还是崔老太看不过眼,凑给他们的,看在三个孙女的份上。 虽然是一家人,可也不是白给的,说好借他们,年底要还的。 就这样,股东们把钱凑齐,“双黄”老人们又搭上涂料厂的顺风车,去了趟上海,通过多次比价,精确计算,甚至找黄外公曾经的熟人帮忙相看,花十七万六千多买下一套国产设备,快马加鞭运回来。 那天,崔顾两家人都去了,看着这一套让他们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高端设备,五味陈杂,一会儿拿不准会不会赔得妈不认,一会儿又觉着肯定能大刀阔斧搞生产了……反正,无论其他人怎么想,幺妹是非常开心的。 等黄永贵加上鲜亮的红色涂料,压印出一块鲜红的人造革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顿了。 红通通的,像樱桃,像玫瑰,像美人蕉,像山花,像红领巾……词语匮乏的农民们,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了,反正就一个字——美! 太美了! 可以说,现在全国百分之九十的皮包都是黑和棕,红色的皮包,只有外国才有!他们拿到这份技术,就是领先于90%的商家!想想吧,这鲜艳的红通通的花儿一样的皮包,哪个女人不想要呢?就连幺妹这样的半大孩子,开学第一天就斜跨一个红艳艳的皮包上学校啦! 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扎进军绿色解放裤里,再来一双军绿色的解放胶鞋,刘海全梳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两根又黑又亮的辫子不长不短,正好可以挂到衬衣第二颗纽扣,红皮包斜跨在腰间……哎哟,那美的! 她才站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时候,就有人频频回首,好奇的打量她,有几个出去上班的年轻人还冲她吹口哨嘞! 幺妹才不会像别的女孩一样害羞得满脸通红,她甚至大咧咧的转头,四处寻找到底是谁吹的。明眸皓齿,顾盼神飞,真正的个大美人呀! 只听“啊”“啊”几声,有人只顾着看她,把自行车骑到沟里,撞到电线杆上去啦! 这不,才上车,杨丽芝就拉着她嗷嗷叫,“绿真你哪儿买的包?咋这么好看呀!” 在千篇一律的黑白灰军绿里,这一抹艳红刺得所有人瞳孔地震,要知道这年代的“色彩”有多难得,女同胞们对红色的喜爱那真是深入骨髓的啊!刘惠这么多年挣钱的目的就是扯几尺红布头,做条红内裤! 崔绿真把全市女同胞们最爱的颜色背在身上,那简直了,走哪儿都是焦点,或坐或站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蔡明亮赶紧起身,把自个儿的座位擦了又擦,“崔绿真你坐这儿。” 幺妹摇头,她就想站着锻炼身体,要不是妈妈怕她一个小姑娘不安全,她可是想要走路去学校哒。 蔡明亮不知怎么回事,紧张得不行,“站……站着多累啊,坐……坐……”坐什么,他说不出来了,因为全车人的视线都落他脸上。 十五岁的小胖子,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一条小缝,嘴也被挤成了小鸡嘴儿,因为经常有人说他“小鸡嘴儿”的事,导致但凡有人看他,他就觉着别人是在看他的嘴。 最近,也不知道是吃上火了,还是青春期激素作用,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像雨后春笋,这儿没好,那儿又冒出新的,一张胖脸变得又红又肿……他又紧张,又害怕,整个人变成了红红的发面馒头,就差瑟瑟发抖了。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小时候那么嚣张跋扈的小霸王,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过,幺妹却是知道的,这就是外貌给他带来的打击。 小时候,所有人都是瘦不拉几的豆芽菜,白白胖胖的他自然是人群里最亮眼的星。可现在,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了普罗大众得审美,白白胖胖已经不是主流审美了,他在大家的嘲笑里慢慢变得自卑,同时又敏感,感觉谁都在看他,都在看他的嘴……其实,真没那么多人看他的呀。 大家看他,也顶多是好奇他的青春痘。 幺妹冲他安慰的笑笑,“谢谢你蔡明亮,你也别坐了,以后咱们一起走路,锻炼身体怎么样?” 蔡明亮更紧张了,“我……我走不了太远……”因为太胖,他那两条胖乎乎的腿就像分不开的剪刀腿,内侧摩擦厉害,经常把裤子磨坏,别说走三四公里,就是一公里他都受不了。 可是,为了崔绿真,她可是第一次约他哦,他一定会坚持陪她的,“好,到时候我穿运动裤,就你哥穿那种,红色的,国家队队服。” “好呀!”李思齐夺冠,着实带起了一股运动服热,孩子们都以能穿一身国家队队服为荣。 当然,这样的荣耀也是干部家庭子女才能享受的,其他人想要也买不着嘞! 两个人说好,杨丽芝和后上车的胡菲也愉快的加入步行队伍,每天花一个小时在路上,吹吹山风,看看绿野,对视力也有好处。今儿开学,她们就是初三学生了,也是从今年开始,初高中由二年制改为三年制,她们要比前头的学姐学长们多读一年啦! 初三的课程更多,可因为是临时增加的,大部分还是前两年的内容,对崔绿真来说,难度都不大。她现在有个“愉快的痛苦”,来看她新皮包的人太多啦! 刚进学校时引起轰动不说,课间还多的是学生跑来,一面欣赏,一面问她哪儿买的。 “大河皮革厂!” “这厂在哪儿呀?” “大河口苏家沟,坐去红星县公共汽车,第一个招呼站下车就能看见。”那大大的牌匾可挂得够高,路过的无论走路还是坐车,都能看见嘞! 因为新设备一次性能够压制出六七十平的人造革,虽然单次用时增加,可产量增加明显,关键质量也变好,倒是节省了不少人力,不用三班倒也能按时完成后续订单,中午也能按时上下班。 这天中午,刘惠正在电话值班室打瞌睡,忽然有几个陌生人进来问:“这儿是大河皮革厂吗?” 她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是,你们是谁?” “你们家是不是出了一款红色皮包?”带头的女人,好奇的打量这个干净整洁的院子,有树有花还有大草地,不说的话谁能知道这居然是个皮革厂?只当是哪户人家呢! 甚至,比普通人家还打理得好。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刘惠满眼防备的看着这几个穿着的确良衬衣和裙子的女人,有的头发潘在头顶,有的烫成小卷毛,一看就不是农村户口,她以为是竞争对手。 毕竟,现在这厂子就是她的命。谁也别想打她命根子的主意! “我闺女跟崔绿真是同学,她说你们家正在卖红色皮包,梦让我看看吗?” “对,我们也想看看。”其他几个斯文的女人附和。 她们都是市一中的家长,闺女们因为在学校看见崔绿真的红色皮包,中午回家就闹起来,让她们也给买一个。家长们不放心,以为是啥不正经的流氓东西,才会勾得孩子们丢了魂似的,所以约好来实地看看,要真是流氓东西,立马举报。 刘惠一听,眼睛就亮起来,“好嘞,你们稍等。” 她把她们请进干净整洁的会客室,那里有花重金打造的豪华皮沙发,一尘不染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水壶,一罐茶叶和几个搪瓷杯。她忙学着顾学章招待其他客户的模样,给她们烫茶杯,泡茶水。 “几位老板娘可真是来对了,咱们厂昨儿刚做出一批红色皮包,还没开卖呢,你们要晚来一会儿,说不定就让人买光了。” 这几个女人被她口口声声“老板娘”逗乐了,她们不是啥老板娘,而是市艺术团的演员。随着文学艺术的爆炸式发展,阳城市年初刚组建了艺术团,演员是从省城艺术学校调来的,刚来半个月,还不清楚阳城市的事儿,所以是一路问着过来的。 “真有那么好卖?”一看就是私营小厂子。 刘惠笑而不语,这就是她最大幅度的谦虚了。 一会儿,从仓库里抱出几只还散发着化学刺激气味的皮包,那红艳艳的精致的皮包,顿时惊得女人们“呀”一声,每人抢过一只,里里外外的翻看起来。 “这牌子我知道,我上个月买过一只,书城百货二门市买的。” “我好像见过,就是黑色那只吗?可没这好看啊。” 可不是,以前皮革厂为了赶工方便,打一模一样的版,做的也是千篇一律的包,顶多女包比男包小巧一点儿。可现在,那是幺妹和春晖找来首席设计师姚安娜,画了三天三夜的图纸设计出来的,不止更精致更小巧,还多了一片带流苏的包盖儿,外层还多了两个形状可爱的小包,看起来既乖巧可爱,又多了一丝活泼与灵动,是真正的“少女包”! 当然,对于喜爱它的人来说,就是中年妇女也能用! 一群艺术演员们也不讲价,听说九十块一只,立马每人买了两只,这样的包一点儿也不“流氓”,女儿们也能背。 送走她们,刘惠开心得都找不着北了!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接待客人,第一次一次性卖出去十二个包,捏着热乎乎的一千零八十块钱,她兴奋得双颊泛起少女的红晕,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咋,那几个女的啥情况?”忽然,刘老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睛贪婪的盯着她手里的钱,桌上还有一堆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零钱。 刘惠脸色一冷,“买包的,娘你啥事?这个点儿不用带小峥吗?” “害,那孩子睡午觉呢。”刘老太一屁股坐皮沙发上,舒服的闪了闪屁股,仿佛是想要试试它会不会弹起来。又端起半杯浓浓的茶叶水,“咕噜咕噜”灌喉咙里去,还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嘴,“这茶叶水就是香,一看就是好茶!” 刘惠傻眼了,“娘啊,这是别人喝剩的。”我还没来得及收去洗嘞。 “谁喝剩的?不是你吗?”刘老太咂吧咂吧嘴,满不在乎,反正闺女喝得她就喝得,都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讲究个啥嘞。 刘惠指指门口刚出去的客户:“都说了是买包的……娘不是我说你啊,你咋还是改不了这臭毛病,捡到啥狗屎都往嘴里送,万一有个传染病啥的……” 她在顾家生活这一年多,生活习惯得到了非常明显的改善,也没少听幺妹的念叨,啥“传染病”的,她说不出子丑寅卯,可大道理是懂的。 谁知,刘老太却“呸”一口,“放你娘的狗屁!诅咒你娘生病,狗吃了你的良心!” 刘惠:“……” 刘老太要是讲道理,她就不是刘珍的亲娘了。只见她一屁股重重地坐皮沙发上,“本来好好的,被你一咒,我这心口还真闷,我……哎哟,不行,你得把钱给我看病去。” 说着,就去拿钱。 可刘惠是什么人?钱可是她的命根子。 只见她一把扑上去,将厚厚一堆人民币压在自己胸脯下,“娘你要抢我可就叫人了啊!” 开玩笑,丢了一块都得她赔的! 刘老太本来没打算抢多少,就想摸个几十块,谁知她这么“不识好歹”,立马脸色一变,假抢变真抢了! 母女俩,一个抢,一个护,没一会儿就打起来了,你挠我脸,我抓你头发,顺便现场直播十八代祖宗问候(虽然被鞭尸的压根就是同一批人)。正巧春芽和小彩鱼过来给刘惠送饭,听说老太婆居然敢抢她们家的钱,立马撸撸袖子加入战斗。 小彩鱼长手长脚,身体又灵活,大家那是最占优势的。 春芽不止生理战斗力强,骂人也是能把刘惠骂自闭的那种,可怜刘老太被她们压着打不算,还被骂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别说抢钱,最终是带着一身伤逃走的。 “好孩子,这家里也就你俩知道心疼我了。”刘惠发自内心的感激她们,谁知俩小丫头“哼”一声,走了。 刘惠:“……”当我啥也没说,这家里啊,还是我最没地位! 当天下午,听说刘老太公然上厂里抢钱,崔老太那暴脾气,立马纠集三个儿媳妇并两个孙女上胡家,破口大骂,要不是还看在胡峻和胡菲的面子上,她们能把刘老太揪出来掐一架。当然,因为这一骂,其他人也知道他们家新出一款红色皮包了,当天晚上就有人慕名而来。 没几天,做出来的三百只新包就被抢光了,这是在没有出去跑销售的前提下,散客自己找上门来买的,证明这颜色绝对能吃得开,厂里愈发加大生产力度,准备赶在国庆节再出一批,挣点过节费。 今年的中秋节,厂里给工人发月饼票不算,还额外的每人三十块过节费,外加又涨了十块工资。至此,大河皮革厂成为整个大河口工资最高的单位,比市三纺还高出十块。 你就说吧,这样的好单位,谁不想去? 那些迟迟等不来招工信息的知青们,都想疯了,宁愿上赶着做零工也行。 可厂子规模就这么大,再招工人也是浪费劳动力,白白增加用人成本,况且用熟了老工人,再来新的还得从头教起,崔顾两家人也嫌麻烦。 这不,因为他们的“见死不救”“不近人情”,很快,幺妹发现阳城市刮起了一股奇怪的风。就是,嗯,本该有好名声的大河皮革厂居然提起来就让人摇头,也不是说他们产品质量不行,也不是说有拖欠款项延迟交货啥的。 还是曹宝骏给她送来一本小说——《腐烂的我们》时,她才知道原因。 这是一本最近新出的知青小说,以知识青年在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期间的生活工作为主题,讲述这场刚结束的十年浩劫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沉重打击。这类文学作品,统称“伤痕文学”,是最近爆炸式发展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一种,也是最有受众的一种。 上到六七十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下到她们这样的中学生,都是伤痕文学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受众者多而广,出版社的机器忙得停不下来,作家们的笔也停不下来,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伤痕文学作家,社会上还兴起了写作培训班! 幺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那是因为这狗屁的写作培训班居然请妈妈去讲课,说讲一节课就是三十块钱。妈妈当时觉着不对劲,写作是靠大量的阅读量日积月累来的,哪有什么速成班,所以当时就给拒绝了。 谁知这狗屁写作班居然把未经妈妈同意,把妈妈的名字挂在招生广告上,要不是静静阿姨混进去,还不知道他们居然挂羊头卖狗肉! 小地精可气坏了,为此不止讨厌这类速成班出来的“作家”,还对这类文学作品十分不感冒,所以这本《腐烂的我们》就行了很久,市一中里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几乎人手一本,她却听也没听说过。 而最关键的是,这本小说里,女主角下乡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叫“大河皮革厂”的工厂,厂里领导人面兽心,色种饿鬼,工人和农民们穷凶极恶,把可怜的柔弱的怀抱理想的女主角欺负得都快抑郁而终了!这座工厂真是集“邪恶”“自私”“贪婪”为一体的资本主义血汗工厂! 幺妹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他们家厂子被误伤了呗。 其实,以她的眼光看,这事表面看起来是坏事,坏了他们厂的名声,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广告呢?很多看过小说的人,万一哪一天路过大河口,看到或者听到工厂名字,怎么说也得去看看那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血汗工厂”吧? 只要有人来,就会有人买,就能给她们创收,一来二去,厂子也能声名远扬不是? 她不怕黑红,因为她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因为一本小说中的偶然情节,而迁怒于无辜的工厂。 然而,当她反倒书的最后一页,看见作者诉说自己创作灵感来源的时候,她发现作者是临时给“血汗工厂”改名的,原版本来是叫“益民皮革厂”,因为看不惯“某些乘着改革东风富裕起来的农民资本家”而临时改的! 你听听你听听,这不明摆着就是在说:老子看不惯的“农民资本家”就是你大河皮革厂吗 关键吧,她要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出她看不惯皮革厂哪儿,她们都还有反驳和解释的余地,可她啥也不说,就这么云里雾里几句话,却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尽情的联想! 这就是中伤,赤裸裸的中伤,毁坏皮革厂名誉,可幺妹又拿她没办法,因为作者完全可以说“若有雷同,纯属偶然”,大家还真拿她没办法。 还腐烂的我们呢,腐烂的是她自个儿吧!绑上一代人给她低俗的人品做陪嫁,她才腐烂嘞,她全家都腐烂,她家方圆十公里都腐烂! 幺妹十分生气,恶狠狠地把“胡晚秋”这作者记下了,别让她小地精遇到,不然……哼哼,小地精可是很记仇的。 大家除了生气,拿这样的无赖文人是真没办法,陈静出主意,让黄柔也这一本《灿烂的我们》讽刺回去,给工厂正名。可大家都觉着生产重要,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跟疯狗对咬上,她要吠就让她吠吧。 可饶是如此,厂里的生意也明显打了折扣。 到十一月底,除了提前完成的二万五订单,居然一个像样的大单都没接到。 可见,文人的笔,完全有可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刀。 进入十二月后一个星期,徒步小分队趁着秋高气爽,雨水不多的时候,在走了三个月山路之后,都瘦了。 幺妹自从胸前开始发芽后,总是又胀又疼,有时候还会影响食欲,再加每天几公里的运动,瘦了四五斤,脸部轮廓更明显了。原本肉乎乎的小脸,开始变成尖下巴,五官看起来也更精致了。 菲菲和丽芝本就瘦,现在自然变得更瘦了。但精气神却更好了,两棵小白杨似的,挺拔,向上。 就是小胖子蔡明亮,也奇迹般的变了个人——他可是瘦了二十斤的呀! 二十斤是啥?一只肥厚的完整的猪后腿也就这个重量。想象一下,身上少了一只猪后腿,那得瘦到啥程度吧!他原本挤成一团的五官仿佛被人强行拉开,拉得平平整整,舒舒展展,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不小,甚至还挺大挺有神的。他的鼻子也没那么塌,山根还是有的……他的嘴巴也不是天生小鸡嘴儿。 另一方面,因为更多的精力花在学习和运动上,饮食规律了,零食吃得少了,烦心事少了,情绪开朗了,他那层层叠叠的青春痘居然也奇迹般的好了! 这时,大家又发现,他的皮肤是真好,不止特别白特别细腻,最关键是没留下任何痘印! “蔡明亮你说你以前咋那么胖呢?白瞎了这一副好五官。”杨丽芝一路走,一路叨叨。 蔡明亮害羞的笑笑,偷偷看了一眼前头走得最快的女孩,眼里流露出感激和自己也察觉不了的某种特殊情愫,这是一个他那么丑她都不嫌弃的女孩啊。 杨丽芝和胡菲对视一眼,嘻嘻哈哈笑起来。 她们已经开始懂那么一丢丢事情啦,知道蔡明亮喜欢好朋友,但她们更知道,好朋友是不会喜欢他的。 “绿真等等我们,干嘛走那么快。” 崔绿真回头,嘟着嘴说:“那个胡晚秋好坏,她把咱们厂害惨了。”刚买的设备,刚准备大干一场,被她这么一诋毁,没订单还怎么挣钱? 杨丽芝和菲菲曾经也是胡晚秋的粉丝,现在嘛,粉转路人,甚至转黑了,这他妈就是瞎写的! “要不,咱们想个办法报复回来?”蔡明亮忽然说。 “怎么报复?” 他晃了晃清秀的脑袋,“要不咱们写大字报吧,贴她们家墙上,把她的罪行告诉世人,让大家唾弃她。” “对,好主意,绿真你字写这么好看,肯定会有很多人看的!”杨丽芝附议。 就是胡菲也说:“是呀,到时候我去帮你贴,给你刷浆糊,还能再给她画一幅丑丑的画像,气死她!” 幺妹一开始也觉着可行,听着就怪解气的,可想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贴大字报不是文革复辟吗?” 其他人:“……” 被她否决后,蔡明亮一点儿也不气馁,晃了晃脑袋,“那要不,我找几个兄弟,用麻袋一套,给她打一顿?” 丽芝再次点头:“嗯嗯,好主意,到时候我也要去,我要狠狠踢她一脚,问问她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哼,咱们大河皮革厂这么好,物资交流会带动了……” 胡菲有点怕怕的,毕竟是打人耶,弱弱的问了一句:“会……会不会不太好?” 她总觉着,什么事都能通过沟通解决,尽量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 果然,崔绿真也非常不赞成,打人是下下策,甚至都不算一项对策,最好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路商量到家,也没商量出个可行办法来,幺妹垂头丧气,“唉”一声,“先回家吧,明天你们有空没?” 丽芝和菲菲还没说话,蔡明亮抢着说:“有空有空,你有什么事吗崔绿真?”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期待,期待得不得了。 幺妹还以为他是对自己家的事上心,心里还道:好哥们,你这份情我记下了。 “明儿咱们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好嘞!你放心,我今晚就是不睡觉也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给你想出一个世界第一好的办法!” 对蔡明亮拍胸脯保证的态度,杨丽芝十分不屑:“切,你就吹吧,臭屁吧你,明儿想不出看你怎么见绿真。”她拉了拉胡菲,“你也听见的对吧?明儿咱们睁大眼睛看着……” 幺妹没等她们说完,就被院里的人吸引了目光,那是她许久不见的牛屎沟朋友——张秋萍。 跟她同岁的秋萍长得并不高,只跟春芽差不多高,皮肤黝黑,身材瘦削,鼻翼上是两片小小的晒斑,脸上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懂事与沧桑。 “秋萍。”幺妹主动跟她打招呼。 张秋萍抬头,看见眼前这白净漂亮的少女,以为是看见了仙女,居然只是木讷的“嗯嗯”两声,呆呆的看着她,眼珠子像是不会动似的。 还记得,小时候的她是多么天真可爱,多么活泼。 幺妹没想到,才几年没见,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你怎么啦?” 张秋萍往四下里一看,小老鼠似的,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道:“我,我没事,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一个事儿。” 幺妹一愣,秋萍妈妈,是那位黄英伯娘吗? 171 171 可幺妹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她说话,只是吞吞吐吐,似害怕又似犹豫。 “嗯,什么事你说吧。”幺妹挽着她的手,上了自己房间,她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呆愣愣的傻看着幺妹那张宽大温馨的床,以及一整面墙的大书架。 张秋萍一咬牙,一跺脚,“我妈让我来告诉你,我爸认识胡晚秋。” “嗯?”幺妹一愣,忽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他让胡晚秋抹黑我们家皮革厂吗?” 张秋萍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一瞬间,幺妹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但她都一一按下去,让自己不要紧张,如果能知道最终幕后黑手的话,倒是好事一桩,省得敌人在暗处放冷箭。 “谢谢你呀秋萍,你们还好吗?” 张秋萍哭丧着脸,“好……也不好。” “怎么说?”幺妹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小姑娘伸过来的手又黑又粗,跟山里经了几个秋冬的枯树枝一样。 幺妹没想到,才几年没见,她的变化居然如此之大。以前她在牛屎沟也是数一数二过好日子的小姑娘,比一般农村姑娘不知道幸福多少倍,难道是因为她爸爸妈妈离婚吗? 张秋萍跑这么远的路,实在是又累又渴,“咕叽咕叽”把一杯蜂蜜水喝完,这才不好意思的抹抹嘴,“我可以喝完吗?” “当然可以,我比你还能喝呢,我能一口气喝三杯!”幺妹又冲了两杯,每人一杯。 似乎是为了缓解秋萍的尴尬,她端起自己那杯,仰起脑袋“咕叽咕叽”全喝完了。 这下,秋萍才好意思继续一饮而尽,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又回到了小时候。 秋萍是幺妹在牛屎沟的朋友,因为春芽姐姐说话结巴,愿意跟她们玩的孩子不多,秋萍作为队长家孩子还能“不计前嫌”的跟她们玩,已经是非常难得啦。 她是一只懂得感恩的小地精,当即又把零食拿出来跟她分享,走的时候还给她装了一包吃的。 原来,因为周树莲和张爱国的奸情败露,秋萍三姐妹跟着妈妈回外婆家后,拖了几年终于跟张爱国成功离婚,可孩子却不能让她全带走,两个大的姐姐跟着去了外婆家,秋萍就留在了牛屎沟。 张爱国这官迷只顾着他自己,也不管家里的活计,干啥都是秋萍跟爷爷奶奶去,书也没好好念,这不,才几年就给磋磨成典型的农村女娃。 幸好,黄英虽然没能带走她,但平时经常给她送吃送喝送钱,虽然张家人没少在她耳朵旁说妈妈的坏话,可她已经能够明辨是非,知道妈妈才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也经常找借口跑外婆家去,母女俩关系很好。 所以,当黄英听说这本风靡阳城市的《腐烂的我们》时,就想到了作者和张爱国的关系,赶紧让秋萍来告诉幺妹一声。 黄英这几年身体倒是挺好,可一人拉扯着两个闺女寄居在娘家也不容易,尤其这几年爹娘相继去世,哥哥嫂嫂还要拉扯她们一把,这关系就大不如前。 幺妹叹口气,世事就是这样,总有人过得好,也总有人还在苦苦挣扎。 她很想让黄英来厂里上班,但她现在最紧要的是解决厂子形象受损的问题,只有先把这个问题解决,没了后顾之忧,才能让她来,否则就不是帮她们,而是害她们。 幺妹下楼,看着在院里坐一起纳鞋底的几位伯娘,要平时她们还在厂里舍不得回来呢。可现在,早早的就下班回来,清闲是清闲了,就是没大单子。 不过,妯娌们可不担心,这几个月净挣一百零几万,每家分下来都是十万出头,剩下半辈子就是一天活不干也能躺着吃的。 几个伯伯也上后面苏家沟鱼塘钓鱼去了,交两块钱,能钓半天,钓到多少都可以自行带回家。崔建国是一把好手,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钓到七八斤中等草鱼,带回来够吃一顿。 唉,这副悠闲的享受人生的样子,好是好,就是不习惯,不踏实。 半周岁的汤圆橄榄骨头长得硬,个头也大,抱腿上都不愿坐着,要竖起来站在大人膝头蹦跶。崔老太就用装化肥的口袋给拆开,缝了一张大大的塑料垫子,让他们在上头爬来爬去。 此时,看见姐姐,两小只仰起脑袋,“啊啊”乱叫,四只小手胡乱挥舞着。 幺妹抱起汤圆,橄榄叫得更大声了,抱起橄榄,汤圆那嗓门能给屋顶掀翻! 崔老太听见,还以为怎么着了,赶紧从厨房伸头出来,“幺妹去看看你爸妈回来没,春芽彩鱼收拾桌子,准备开饭。” 幺妹抱着小橄榄,颠颠的跑出门,站在招呼站往远处眺望。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这才六点半不到,就看不清了。 被冷风一吹,她清醒过来,是啊,当务之急是让厂子走出困境,这百来万让几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大人们安于现状,可她的追求不仅限于如此啊。 如果张爱国真认识胡晚秋,那他们是什么关系?胡晚秋把大河皮革厂写进她的小说是单纯的个人行为,还是张爱国撺掇,二人合谋? 要是能找出他们之间的利益勾连就好了,无数中外历史故事告诉她,只要破坏这种平衡,他们的勾连就会失败,到时候就能各个击破。 要是外公还在大河口就好了,他那么聪明,阅历那么丰富,肯定能想通关节……可惜啊,周永芳一天三个电话把他给催回去了。 “啊啊!”小橄榄指着不远处驶来的黄色面包车叫道。 “橄榄可真聪明,知道这是爸爸妈妈的车车。” 车子停在门口空地上,黄柔找下来,“怎么在这儿,怪冷的。” 橄榄已经迫不及待扑进她怀里,“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幺妹帮妈妈和爸爸的皮包拿下来,里头装的是他们晚上要处理的文件,这份贴心,可真像个尽职尽责的小秘书。 “怎么,绿真有心事?”黄柔一面颠着儿子,一面回头问。 幺妹站住,正要把秋萍说的事告诉妈妈,忽然见黄卫红从厂里跑出来,“幺妹你电话。” “谁呀?” “春苗姐。” 幺妹赶紧把包递给爸爸,跑厂里去。春苗暑假没回来,说起来已经快一年没见了,虽然经常通电话,可幺妹还是想她的。 “姐姐,我来啦。” 听筒里传来清脆的笑声,“跑急了吧?你慢些,不着急,你们吃饭没?” “还没呢,我们这儿天已经黑啦,你们那儿还没黑吧?”毕竟广州的纬度更低。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蛇口这边还有太阳呢,黑得比广州还晚。” 幺妹一顿,“姐你在蛇口吗?” “对,今儿就是告诉你个好消息的。” 原来,她被春晖和幺妹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的追着,每次出去做义工的时候都在留意有没有要卖房卖地的农民,跟她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前几次都让人抢了先,今儿正好遇到一家人要卖,她连价格也没问,先给了三百块定金,就给妹妹打电话了。 幺妹也没想到,春苗姐姐居然真把“不论价格多少都要买”奉行到底,真就价格也不问就给了定金。 当然,三百块在现在的她眼里,也不算啥大钱。幺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是卖房子还是地?” “只卖地,有三亩四分,是个赌徒,听说是偷跑澳门输了钱,回来凑钱,准备便宜卖,我怕夜长梦多就……” 幺妹真想给姐姐竖大拇指,真棒! “好嘞,姐你等着,明儿我们就过去。” “啥?明天就来?”春苗没想到她说风就是雨,她给定金的时候还想着,怎么着也给她拖到放寒假或者元旦节呢。 “对,姐咱们说好一个见面地点,明天早上我们就过去。” 挂完电话,幺妹的心情呀,就跟那天空中的小鸟一样,啾啾啾!又像夜空里绚丽夺目的烟花,嘭嘭嘭! 她几乎是飞一样的速度跑回家,院里,饭桌刚支开,两张八仙桌摆得满满登登,有荤有素有热有凉,那叫一个丰富! “爸,我姐打电话回来,说蛇口有人要卖地,三亩四分嘞!” 顾学章怔了怔,“这么多?” 在闺女小和尚念经似的“科普”下,他也意识到蛇口的重要性和发展前途了,寻思着反正手里有闲钱,买就买呗,买几分放着,说不定以后就能用上呢。 世界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样的地方,全国乃至全世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只敢想能有几分就不错了,三亩四分,他是做梦也没梦到过嘞! 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但他们却一丝激动也没有,只是好奇的问:“春苗还真看啊,看的哪儿?地势平不平?以后能卖出去不?” 幺妹一愣,“不管平不平,咱们都不卖,留着自己盖房子。” “害,大老远的盖房子干啥?又没人过去住,要说气候啊,还是咱们大河口好,咱们过去也待不习惯啊。”刘惠语重心长的说。 其他人虽然没附和,可也是同意的,毕竟,农村人嘛,盖房子就是为了住! 可幺妹却不这么想,“咱们可以卖房子啊,就比如说咱们大河口,一块地皮才几千块钱,可要是盖成房子,那就是几万块,翻几十倍的赚嘞!” 大家似懂非懂,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了,这跟春苗说的是同一回事吗? 幺妹急得跺脚,“哎呀,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我们去蛇口买地,盖成房子,最好是楼房的话,以后咱们就能翻几十倍的卖出去,那就是几千万啦!” 几个男人的眼睛终于亮起来了,可几个伯娘还是不怎么心动的样子。 “几千万啊,会不会太多了?咱们现在的钱也够花了,要不就收手吧……” “就是,咱们金盆洗手吧,好好的退隐江湖……”说这话的刘惠,明显是被电视剧台词洗脑了。 幺妹被她们逗乐了,明明是合法合规的事,在她们眼里整得跟江洋大盗似的,“咱们凭自个儿本事挣钱,又不是不义之财,谁会嫌多呢?再说,有了更多的钱,咱们就能干更大的事业呀!” “这还不够大啊?”崔老太忽然插嘴道。 其他人全都屏住呼吸,吃菜的不吃了,喝酒的也不喝了,眼巴巴看着小小智多星。 “不大,奶奶你放心,等我挣大钱了,就给你买楼,一栋一栋的,给你当包租婆,每天挂着大大一串钥匙跟人遛弯儿打太极!”别说,她看了书,教奶奶打了大半年的太极拳八段锦,老太太的精神面貌年轻许多,跟老头儿站一起倒挺像夫妻的。 以前,不知道的人见了都说他俩是姐弟,甚至两代人。 老太太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她崔老太现在要房子有房子,万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走出去谁不叫他声“婶子”?还真不缺啥了,就缺开心! “小开心果儿,你这嘴巴咋这么甜?” “吃糖!我姐偷糖吃啦!”小彩鱼大声道。 幺妹小脸一红,讨厌的小彩鱼,怎么又让她看见啦! 妈妈怕她吃太多糖会长胖,可小地精就是爱甜的呀,她也没办法! 大人们顿时又笑了,都知道她的毛病,也舍不得不让她吃,以前是没钱,现在有钱了,还差那几斤糖麼?被这么打断,去蛇口买地的事就算定下来了,大家一致决定听小福星的,甭管贵贱,先买点儿放着总没错。 买地,自然要从皮革厂公账上走,自从最后一批订单提前交付后,大家就迫不及待把挣到的一百万给安排了,五十多万放公账上改进新设备和进货用,其余五十万整数提前分红,黄柔两口子是十二万多,幺妹是十五万,当时去银行存钱的时候,把行长都给惊动了! 别说在阳城市,哪怕是去了省城,这也是令人瞠目结舌害红眼病的存款!甚至,为了降低影响,尽量不要引起轰动,他们还把钱分几个批次,几个银行存的。 这年代只要有个身份证就能开账户存钱,甚至不需要身份证,说个假名字都行,因为取钱是凭存折取的,存折丢了就很容易丢钱。 但饶是如此,存折上的数字是不会有错,着实让银行工作人员羡慕嫉妒啊!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成了银行的贵宾客户,顾学章当天晚上给市农行行长打电话,说明儿要十万块现金,对方话不多少,问清楚时间,哪怕是他们还不上班,他也给准备好,在银行恭候着。 幺妹吐吐舌头,她平时取钱都要去排好久的队呢,爸爸这“大客户”一个电话,就把时间地点限制条件全给打破了,唉! 有钱的感觉真好! 因为是临时起意,黄柔也来不及给他们准备啥,只简单的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几样干粮,皮革厂公公章,天才麻麻亮,先去市里拿了钱,再回来吃个早饭,开上大黄发,上省城! 飞机票是昨晚让人提前订好的,刚好是十点半,他们把面包车停在机场,提上包就能直接过安检上飞机……一路顺利得没话说。 这是小地精第一次坐飞机,看着舷窗外白茫茫的云朵,她激动得一蹦一蹦的,恨不得把脑袋伸出去,抓一把云彩摸摸看。顾学章人虽然出来了,可心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这么说走就走,就……上飞机了? 总觉着太快了,仿佛几秒钟之内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幺妹看了一会儿窗外,等飞机平稳后才终于转过脑袋来,“爸爸你放心吧,春晖姐姐说了,咱们稳赚不赔,而且是大大的赚,现在不是去买地,而是抢地。” 顾学章乐了,“你就这么信她的话?” “当然,那可是我姐姐!”幺妹本来想骄傲而自豪的挺挺她的胸脯,可最近已经不是以前的飞机场跑道了,她还是不好意思。 顾学章继续道:“抢地……但愿地还在。” 还是那句话,世界上的聪明人那么多,他们能想到的,也总有其他人能想到。 五个小时后,飞机准时降落在广州机场,自从设立特区后,已经有专门的班车直达蛇口。父女俩就这样,在人生地不熟基本听不懂别人说啥的地方,背着满满两大书包人民币,挤上班车。 到达蛇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果然天色还亮堂着,金黄色的太阳还坚强的挂在天边,久久不愿退下。春苗和几个同学正在班车站等他们,幺妹差点儿没认出来。 远处那个白衬衣牛仔裤,短头发圈着发梢的女孩真的是春苗姐姐吗? 她摸了摸自己黑亮的麻花辫,忽然觉着,一点儿也不香了! 顾学章也是愣了愣,看着这个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侄女,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两家现在大河口是顶尖人家,无论吃的穿的,还是个人身上的自信,都是大河口数一数二的,走到市里也不怵。 可在春苗跟前,那也被衬成了包子! “怎么,不认识我啦?”春苗率先走过来,一把搂在幺妹肩上,笑眯眯的说。 幺妹傻愣愣的,“认识,你是我姐,可……”也太漂亮了吧! 这种漂亮不是五官上的改变,单眼皮还是单眼皮,小麦色的肤色也没白多少,可整个人的造型变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也完全不一样了! 大概,这就是自信带给人的改变吧。幺妹半是欣慰,半是羡慕的说:“姐你头发哪儿烫的?能带我去烫一个吗?” 她的头发还是黑鸦鸦的,可那微微卷翘的发梢,将将披在颈根,不经意的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一个青春洋溢的侧脸……以及耳朵上亮晶晶的两颗小珍珠! 幺妹羡慕极了,“姐你的耳环哪儿买的呀?” “噗嗤……这不叫耳环,是耳钉,明天办完事我带你逛逛,这儿许多香港来的东西,可稀罕着呢!” 幺妹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她要,她要!她要给家里所有女性都买一对,当然,给奶奶和妈妈的那必须是最漂亮哒! 她们说着,几个差不多时髦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跟他们打招呼,原来都是春苗同学,一起在这边做义工的。 面对这群大哥哥大姐姐们,幺妹倒是一点儿也不怯,大大方方给他们打招呼,小嘴巴哒哒的甜。 嘴甜的小妹妹,哪个年轻人会不喜欢呢?大家很快跟她打成一片,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东西,又问喜不喜欢海,明天带她看海。 其中有个高个子青年,话不多,但主动要帮她拎包,吓得小地精紧紧把书包抱在怀里。 里头可是有钱呐! 超多钱哒! 青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虽然觉着奇怪,但也没放心上,很快又跟顾学章聊天去了。 通过他的嘴,幺妹才知道,这块地还是他帮忙找的,之所以能找到,是因为位置不够好,距离真正的蛇口区域还有一定距离,土壤贫瘠,是最不受欢迎的盐碱地。 周围一片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唯独它是一片枯黄的野草。 幺妹用她的地精灵力感受到,这片土地下头还真是啥也没有,土质非常差,可它周围还能长出庄稼——只能说明,这家主人真的不务正业。 果然,春苗搂着她,小声道:“主人是个赌徒,跟人偷渡去澳门,玩得还挺大,现在要不是输了钱拿不出,他也不会卖地。”毕竟,谁都知道这儿是特区,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的就发展起来了。 当然,事实证明,现在的人们严重低估了中国的发展速度。 “那产权会不会……以后会不会反悔扯皮什么的?”幺妹不大放心。 “我刚开始也担心这个,可周文良说没事儿,有法律在这儿呢,咱们是法治国家。” 幺妹看向那个谦恭的青年,他正微微弯着腰,跟爸爸说话。原来叫周文良啊,名字还不错,而且看着也挺帅气,跟姐姐倒是郎才女貌……不过嘛,想跟姐姐处对象,得先过了她小地精这关。 春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微微红了脸,小声威胁道:“你回去可不许跟奶奶乱说,更不能给我妈说。” 她们要知道,可是会翻天的! 幺妹一愣,下意识打量了一下青年的着装,牛仔裤白衬衫黑皮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奇怪的问:“为什么?怕我大伯娘嫌弃他没钱吗?” 因为整个崔家都知道,大伯娘是最喜欢钱的,春苗姐姐当年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差点就被她嫁给春晖的大表哥了。为啥?还不就是曹家能给六百六的高价彩礼,能给春苗安排进煤厂的工作呗!却不想想,那曹宝峰能是好人? 听曹宝骏说,他哥天天穿着流氓衣服听流氓歌曲跳流氓舞呢,他爸给安排的好几份工作都让他干黄了,现在已经沦为无业游民,在阳城市到处“流浪”呢!还说以后要去北京,要去莫斯科,要去纽约……哟哟哟,大家都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臭流氓呢! 反正,大家也不知道他口口声声“自由和流浪”是啥意思,就眼见着他天天不上班,留着女人似的长头发,叼着香烟,不是啥好东西。 就这样的“货色”,大伯娘都能看上,不就是图人家钱嘛? 幺妹可惜的叹口气,可惜这周文良也不是有钱人,不知能拿出多少彩礼,大伯娘现在手里有了钱,那彩礼钱肯定也要水涨船高,一般人娶不起春苗姐姐啦。 春苗给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想啥呢?人家可是干部子弟,咋可能看上我。” 她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伤感,但转瞬即逝。“哎呀,别提他了,说正经的,现在就去找那人吗?” 其他几个同伴已经跟他们礼貌的分别了,还给他们留下两辆自行车。幺妹点头,熟门熟路跨坐上后座,顾学章在前头载她,而春苗看着早已上车就绪的周文良,再一次羞红了脸。 要是让顾叔叔看出端倪,她宁愿走路! 幺妹和爸爸对视一眼,瞧吧,刚才说她自信大方了,现在又扭捏起来。“姐快上车吧,咱们赶时间。” 现在的深圳特区还是大片的荒山农田,成片的滩涂盐碱地,只有一条公路连接着蛇口与上级城市,那都还不是柏油马路。说实话,要不是远处的轮船汽笛声和来往络绎不绝的各色车辆,光看路面的话,跟大河口差别不大。 一路上,幺妹都在数着,他们遇到几辆公共汽车,几辆班车,几辆货车,面包车,拖拉机……明显,货运量比载客量大得多得多,而且是呈几十倍的差距。 再看来往行人,几乎没几个走路,都是骑自行车,甚至摩托车。穿着打扮都跟春苗差不多,洋溢着一股青春、时髦的气息,尤其那一双双锃亮的黑色系扣高跟皮鞋,显得可优雅可漂亮了。 当然,作为一只仔细的善于发现细节的小地精,幺妹还发现,她们的黑皮鞋里居然穿着淡淡玫瑰色的袜子……这可是大伯娘的内裤最想要的颜色! 关键吧,它还不是简单的玫红色,上头还绣着一朵朵形状规则,大小均匀的黄褐色花朵儿,当然,也有的是横竖交叉,阡陌纵横的绿色菱形方格……总之,小地精是开了眼界啦! 妈耶,这也太漂亮的吧! 幺妹赶紧问姐姐:“那是什么袜子呀?” “尼龙袜。”春苗回过头来,“好看吧?今年可流行了。” 幺妹看看自己白球鞋里的白线袜,觉着它忽然又不香了。 这也太寡淡,太单调了吧? 而且,她还发现,白线袜特别容易脏,特别容易磨破,她已经很爱惜了,可还是最多半个月就得换一双袜子,因为脚后跟和脚趾都没了。奶奶说咱们家现在不差钱,不能委屈了她,一破就扔,换新的。 可这尼龙袜不一样,姐姐说它特别耐磨特别牢固,弹性又好,洗了以后一会儿就干了,冬天非常方便……当然,最主要还是它漂亮! 那明媚艳丽的,色彩斑斓的,穿上去就像穿了春天,她能不爱吗? 小地精掏出小本本,默默地在“心愿单”上记下:尼龙袜,括号:男女。 春苗悄悄跟周文良说:“快看,我就说我妹很厉害吧?她那小本本上记的都是她临时想到的事儿,有时是写作文的灵感,有时是要买的东西,忽然想吃的糖果罐头。” 周文良清瘦的脊背震动几下,明显是在笑,“那我猜现在记的是尼龙袜吧?” 两个人都笑了。 幺妹在这种事上不知害羞为何物,她甚至促狭鬼似的冲他们吐吐舌头,略略略,这可不是白记的哦,因为她可以肯定,在阳城市和书城都没见过这样的袜子。 还是那句话,人无我有,人有我优,那就是商机。 终于,骑了半小时的自行车,他们终于到达陈姓男子家门口。那是一栋破旧的土坯房,黄色的土墙上用白色石灰写着“时间就是效率”的标语,而它旁边的红砖墙上写的则是“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简单明了。 幺妹想要再看,土坯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个瘦骨嶙峋的长头发男人从里头出来,用他们听不懂的话说了句啥。 幺妹忙看向春苗,春苗也听不懂,看向周文良。 “他问我们找谁。” 顾家父女俩这才发现,周文良说的居然是石兰省方言,他们居然是老乡! 周文良是广州大学语言学院的高材生,虽然是石兰人,可他从小见识广,落落大方,能用广东话跟男人进行简单的交流。听说他们就是来买地的,陈姓男子双眼冒光,赶紧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在周文良的翻译下,幺妹明白了。他让他们快把剩下的地钱结算给他,他等着急用,要再不来的话,他就卖给别人了,定金一分也别想拿回去! “文良哥,那你问他地价多少。” 周文良如实转达,“他说要三万四,一万块钱一亩。”心里也被吓到了,一万块一亩的还是地吗?怕不是金子哟! 明摆着,陈姓男子就是欺负他们外省人,因为最近也确实有不少外省人来买地买屋,地价水涨船高,再遇上他们这样的斯文人,更加要多砍几刀了。 赌徒,是没有良心可言的。 幺妹和爸爸对视一眼,贵,可也买得起。 只不过,他们不喜欢被人当冤大头的感觉。 “文良哥你告诉他,他的地距离蛇口工业园太远了,我们想买近的。” 陈姓男子听了,从鼻子里“嗤”一声,“工业园附近的早卖光了,想买做梦去吧!”成千上万的港商想来买呢,还等得到几个乡巴佬? 幺妹这暴脾气,“文良哥问他,一千块一亩卖不卖,不卖我们就走人。” 周文良摸了摸鼻子,这姑娘砍价可真够狠的啊,别人都是几十几百的砍,她是直接一刀砍去九千!九千啊,虽然男子确实也是狮子大开口,可实际这边的地价也不便宜,房子都是按平米卖,而不是套数,一平米八九百块嘞! 果然,男子一听只给一千,急得跺脚,历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的他,居然让个黄毛丫头明晃晃欺负了! 幺妹也不看他故作凶狠的眼睛,只是继续说:“顶多两千,不能再多了,我们刚才在那边遇到一个,面积比他的大,还是连成片的,又宽阔又平坦,交通方便,距离蛇口工业园也才十七八公里,人家只要我们二千五一亩。” 她只顾着“叭叭叭”说得痛快,翻译员周文良可被她难坏了,且不说他们一路压根没遇到主动要卖地给他们的人,就是那一连串压价的话,他这广东话一级的家伙,要怎么才能翻译出精髓? 她的精髓就是:我们多的是选择,我们不屑! 也不知道是他翻译得比较委婉,还是男子忽然又回心转意,说看在他们诚心买的份上,就六千块一亩,不能再少了。 六千块,跟他们在苏家沟买的差不多,可苏家沟的发展前途跟蛇口区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幺妹已经心动了。 当然,她可是砍价小能手,即使心里认为是值这个价的,她也得再压一压,能省一分是一分。奶奶在家买菜,一块二的猪肉都要磨半天嘴皮子,一斤能少五分钱她都高兴嘞! 她要是能省下几百上千,回去给奶奶买肉的时候就能少费点口水啦! 她真是一只超会过日子,超勤俭持家的好地精呢! 正准备再砍价的时候,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顾学章忽然插嘴道:“就这样吧,问他明天上午八点半有没空去办理过户手续。” 准确来说也不算过户手续,现在签的只能是使用权出租协议,因为土地才刚下放到老百姓手中没两年,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卖”土地。 幺妹:“??” 不过,她还是很尊重爸爸的决定,相信爸爸轻易不会乱说,一定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快刀斩乱麻”。 果然,约定好相关事项,离开土坯房,眼看着周围没人,顾学章才说:“我们再去附近看看,有合适的再买点。” 幺妹一愣,还要再买?三亩四分已经够多啦!这要是盖成楼房,像外国人一样盖高楼的话,随便十几层就是几百套房子,他们得挣多少钱呀! 这简直就不敢想呀。 她的疑问就差写成字挂脸上了,顾学章轻轻提了提胀鼓鼓的书包,“既然钱都取出来了,那就花呗。” “花呗”两个字,居然是如此的美妙! 172 172 花呗! 幺妹眨巴眨巴眼,那可是十万块! 春苗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钱来,更不知道这半年皮革厂挣了多少,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半年几万块,公账上顶多两三万。因为她太清楚她妈妯娌几个的脾气,吃进嘴的东西绝不可能再吐出来! 而周文良,虽然是干部家庭出身,可也不是大富大贵家庭,以为顾学章这么豪气,身上怕是也有两三万吧,哪里想得到他们那两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大包里,胀鼓鼓的居然全是人民币! 通过聊天,顾学章知道,周文良的母亲是石兰省人民医院消化内科的护士长,父亲是阳城市隔壁的花城农村出身,现在省委办公厅,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干部家庭了! 当然,这也是春苗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追求者的家庭情况,原来是这么的……遥不可及。 她的心情,更复杂了。 幺妹轻轻勾了勾姐姐的手,咱们家也不差呀!现在一年挣的钱可是干部家庭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退一万步说,哪怕崔家还跟以前一样贫困,那也是凭自己能力吃饭的呀,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们在村里走了一会儿,遇到不少当地人,有的干活回来,有的下班回来,都好奇的打量着他们。毕竟,这附近外地人是不少,可那是蛇口,这个村子距离工业园还有二十多公里呢。 周文良带着他们,来到另一户人家门前,这家条件好多了,是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大门敞开,几个孩子在院里跑跳着玩耍,还有两只小黑狗“汪汪汪”的冲陌生人龇牙咧嘴。 原来,这是周文良知道春苗在找卖地人家时,通过自己的朋友关系帮她打听到的。这户人家的儿子闺女都在香港工作生活,改革开放前就在香港定居的,只是以前被当作有“海外关系”,老人孩子没少被生产队穿小鞋,现在开放了,儿女已经给他们向英国政府申请了移民,下个月就要走。 而且,因为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回来了,儿女让他们把房屋土地全卖掉。村里想要接手的人不少,毕竟这么大一栋三层楼看着就眼热,可因为记恨以前被他们欺负,老两口都不同意。 现在来了外地人,又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跟村里其他人都没有牵扯,老两口也很痛快,房子加土地八万块,全给他们。 虽然在这年代来说是天价,可对皮革厂来说还真不算什么,顾家父女俩当即同意。 还想帮他们砍价的周文良:“……” 这可是八万块啊! 而且,对方还有个要求,如果能兑换成港币的话,可直接一口价给他们少五千块钱。七万五千块人民币约等于二十三万港币,这可真是会为难人的。 这年代外汇管理不是一般严,外籍人士兑换不了人民币和各种流通票,只能将外币兑换为外汇兑换券进行消费,过程复杂不说,还有额度限制……想要兑换如此大量的外汇,就是顾学章也没法子。 那家人见他们实在没办法,也就不说什么了,只约好明天上午十点去办手续,四人这才来到蛇口。天已经黑了,可工业园一片灯火通明,码头四处还是“轰隆隆”的货轮汽笛声,码头上的工人们熙熙攘攘,宛如白昼。码头两侧的白墙上,是红漆写的“时间就是效率”几个大字。 就连码头不远处也有几个小食摊,支着几张简单的木桌子木板凳,风炉里是燃得通红的蜂窝煤,大锅里热气腾腾,不断有人上岸吃东西,不断有人吃好抹着嘴离开…… 幺妹惊讶得“啊”一声,张大了嘴巴。 蛇口的夜晚不是夜晚,就是白天! 顾学章也愣住了,这跟他们在报纸上看见的蛇口,仿佛不是同一个地方。 或者说,报纸上的只是白天的蛇口,而夜晚的蛇口才是真正的,鲜活的,富有活力的蛇口! 春苗和周文良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等场面了,笑着解释道:“只要不下雨,码头上都是来往摆摊的人。” 今儿天黑前下过一场小雨,幺妹惊讶的问:“难道平时比这还多吗?” 春苗点点头。她刚看见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甚至比他们还吃惊,在她有限的二十年人生里,大半夜卖吃的还真没见过!哪怕国营食堂也是晚上八点准时关门下班的,听说码头上的小吃摊能卖通宵! 于是,几个人也不去别的地方了,找个干净的摊子坐下,点了四碗面,随便将就着吃点儿。 面食摊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朴素,一双玫红色尼龙袜分外亮眼,背上还背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怪辛苦。 幺妹最擅长跟人搭讪啦,“阿姨,你们家小妹妹几岁啦?” 女人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马上四周岁,现在睡着了好容易安静一会儿,白天可闹腾。” 小女孩扎着两个冲天揪,大大的脑袋软软的趴在女人背上,两只小手还“投降”似的举在头顶,两只长长的小腿从背带底下露出来,晃荡晃荡的踢在妈妈腿上。 女人每走一步,就要被睡梦中的女儿踢一脚。 “阿姨怎么不把妹妹放家里,背着干活太辛苦了。”小地精四岁的时候已经知道心疼妈妈,不让妈妈背着干活了。 女人苦涩的笑笑,“我一个人带她,租的房子不安全,还是带身边放心。”她下意识摸了摸闺女两只腿,凉凉的,可也没办法。 但下一秒,看着幺妹诚恳的满是关心的眼睛,她又开心了,“这丫头黏人得很,不跟她奶。” 幺妹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这位阿姨跟妈妈真像。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可以尝尝这边的咸鱼,你们放心,我不收你们钱,是我自己腌制的。”女人把手在盆里洗干净,从瓦罐里小心的夹出一小碟鱼块来,色泽金黄,闻起来鲜香美味。 幺妹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谢谢阿姨。”率先夹起一块,刚尝一小口就眯起眼来,哇塞,比她想象的还咸香鲜美! 其他三人也被她享受的模样吸引,也纷纷尝了一块,是真好吃。大河口的口味本来就偏咸辣,这样的小菜简直香得让人吞舌头,配上大海碗面条,简直不要太美味! “好好吃哦,阿姨你的咸鱼怎么卖?能再给我们来一点吗?” 女人愣是不要他们钱,又给夹了尖尖的小山似的一碟。 “娃她爸以前就爱我腌的咸鱼,你们要喜欢,待会儿捞一点给你们带回去吃。只不过不能久放,尽量一个星期内吃完,吃不完就不能再吃啦,会坏肚子。” 她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码头上风吹日晒,整个人黑得发亮,可说起腌鱼,脸上的笑又是那么灿烂。 不难看出,平时她也是个善谈的女人,通过她的介绍,幺妹知道,自从开放后,蛇口码头就成了一扇跟外商做生意的窗子,往日里来来往往都是各色港商台商日本人。甚至,待得时间久了,她能通过服装就分辨出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商人。 这不,聊几句天,她就知道幺妹他们是来寻商机的,“你们来晚了,白天来那才叫人山人海,一茬茬的商客,跟咱们小时候赶集似的。” 幺妹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指着码头右侧一片空地问:“那,那边的地卖出去没?” “早卖了,一个香港人买的,一天不知道有几茬客人问呢,小姑娘真有眼光。” 幺妹在心里遗憾的叹口气,又指着附近几块空地问,都是早早卖出去的,买主全国各地的都有。她们家要是能早两年前攒到十万块,这些地方就是她们家的。 可惜啊,时不我待。 女人见她遗憾,就玩笑似的说道:“就你看上这块,有两千五百多平呢,就咱们内陆人说的三亩,要不是香港人生意周转不开,早开发出来了,不然这么大块地,不光咱们农村人看着可惜,其他老板也觉着可惜,这么好的位置……可惜啊,他也想出手嘞,可就是找不着买家。” 她能知道这些消息一点儿也不奇怪,在码头上两年,她会做生意,更会做人,跟谁都能搭上话,真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为什么呢?” “要价高呗!”女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摸了摸孩子凉凉的双腿,码头上海风大得不像话,她尽量站在煤炉旁,让红通通的煤火给孩子护着。 幺妹好奇的问:“他要多少?” 女人伸出四根手指头,“四十万。” “嘶——”春苗和周文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娘的刚才还说十万是天价,这才叫真正的天价!人均工资也才六十块的年代,一块四亩的土地居然敢卖四十万人民币! 四十万,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蛇口,就是去美国也能买到了吧?这香港人可真敢狮子大开口,都当大陆人是傻子呢? 顾学章不止吃惊,还失望。他其实也看上这块地了,距离码头就三四十米,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势了,周边盖工厂,盖房子,开旅社的很多,唯独这么大块地空着,跟足球场似的……垂涎的人没十万也有八万。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王”吧? 失望的是,他要价果真高不可攀,难怪会空着开发不出来呢。 幺妹却心头猛地一跳,“真要四十万?” “对,一分不少,上个月已经有人给到三十八万了,他不卖呢。” 春苗一看妹妹跃跃欲试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赶紧拉了她一把,“妹别急,明天再看看。” 这不是四千四百,是四十万啊!妹妹可别冲动! 别说她们家压根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是能拿出来,也不能这么花,四十万买块地,又不是在火星上买! 可幺妹的心已经挂在这块四亩的土地上了,再好吃的咸鱼也没那么香了,她十分,非常,极其想要买地! 碗里的面没吃完,就被海风吹凉了,女人忙着要给他们热一下,幺妹拦住了,还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她:“谢谢阿姨,早点收摊吧,别把小妹妹冻坏。” “太多了,这也就两块钱,因为码头上大家都是这么卖的,我还怕你们……”女人愧疚的说,普通的面卖五角钱一碗,是真的贵。可大家都是这么卖的,蛇口的钱好像不是钱,因为它不值钱。 “阿姨快收下吧,我们走啦。”海风实在吹得厉害,四人也坐不住,起身就往不远处的私人旅社走去。不用介绍信,不用身份证明,给钱就能住。 当然,价格也贵,一个两张床的标准间居然十块钱一晚,关键里头的设置还比不上当年在广州住的,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开门进去就是两张一米二的小床,也没桌子板凳床头柜啥的,特别简陋。 真的,要不是它位置好,压根不值这点钱,别说十块,就是三块也不值! 幺妹叹口气,“蛇口的钱真不是钱啊。” 春苗“噗嗤”一声乐了,“所以你就敢想四十万的土地啦?” 幺妹害羞的笑笑,“这不一样嘛,那片土地是真值这个价……嗯,准确来说是未来值,现在嘛,肯定不值,但咱们要看长远……” “得得得,你呀,小财迷,哪怕它真的值,那是几年?五年还是十年?” “我保证,不用十年,最多五年。” 春苗爱怜的摸了摸她头发,“好啦好啦,知道你脑袋灵光,可未来发展大势咱们谁也说不好,要是五年就能回本,那咱们人民币得贬值成啥样你说?”春苗本身就是学财会专业的,对人民币兑外币汇率,利率贬值通胀啥的很清楚。 幺妹虽然也喜欢看政治经济学的书籍,可跟专业人士比起来还是外行得多,她不确定的问:“那如果这五年里咱们在这儿开个批发市场呢?这样就算地价再没有升值空间,可咱们也能挣钱不是?” 春苗又笑了,轻轻拉了拉她的小辫子,“还惦记你的批发市场呢?你跟春晖咋就这么想搞批发嘞?” 幺妹不知道,反正她自从去过北京后,这个念头就在脑海里扎了根。她就是觉着,日本人都想搞的事,应该不会亏。 要是,真能把这块地变成自家的,那五年期间绝对能开起一个成熟的批发市场,哪怕地价不再升值,她们也不会亏! “姐你先休息,我找我爸商量去。” 春苗看她火急火燎的跑隔壁去,无奈摇头,她妹啊,聪明是聪明,就是胆子太大,太敢想!家里哪有这么多钱让她买地开批发市场? 一年没回家的春苗,还真是低估了皮革厂的赚钱速度,严重低估。 当然,也赖刘惠,她跟防贼似的,三个闺女跟前从不说家里分到多少钱,买设备那次还跟闺女哭穷,让她们帮忙借钱,平时打电话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省着点花,他们挣钱不容易啥啥的,以至于友娣和春苗都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只有小彩鱼知道一些,可她没机会告诉两个姐姐,每次打电话妈妈都不让她跟姐姐们多聊几句……说费钱。 正想着,周文良过来了。 他刚洗过脸,一张清俊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愈发衬得他清秀帅气。 春苗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今天谢谢你啊,耽误你时间了。” “这有啥,反正周末,我闲着也是闲着。”大男孩低头,踢了踢脚尖,“你们家姐妹几个?” “七个,我是老大。” “嗯,那真……真好,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堂兄妹倒是有五个,但来往不多。”他们家是干部家庭,叔伯们都还在农村种地,他从小就没回过几次村。 “嗯,我们家七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不是一个爹妈生……”春苗咬着嘴唇,不知道这样查户口式的聊天要继续到啥时候。 “那你们平时都干些啥?” “春天挖野菜,蕨菜木耳摘回来,奶奶给我们凉拌了吃,酸酸甜甜特别开胃……夏天,幺妹和春晖下河洗澡,捉鱼,吃西瓜……秋天嘛……对了,你问这些干啥?” 周文良的眼里蓄满了笑意,“秋天干啥?割稻谷捉泥鳅吗?”他父亲是农村出身,常给他讲小时候的趣事。 “对,冬天下雪我们最开心了,因为能在炕上玩儿一天,翻花绳扔石子儿,特别有趣。” 周文良羡慕极了,这都是他没有经历过的美好。“我的童年就没你们这么幸福,我妈老让我学习,让我看书,小伙伴……” 很快,两个年轻人站门口聊得越来越欢,虽然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学校,可两颗年轻的心却在慢慢靠拢。 隔壁屋里,幺妹把自己的打算跟爸爸说完,期待的看着他,“爸爸觉着怎么样?能行不?” 顾学章也跟春苗一样,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痴迷批发市场,“你真想开批发市场?” 他指了指屋子,“这里地段好,开旅社应该不缺生意。”光他们住的这家,条件这么差,价格这么贵,都快住满了,其他舒适又便宜的,那还不得天天满客? 幺妹点头,又摇头,“嗯呐,咱们就开批发市场,省心省钱,还能挣大钱,反正地是咱们自己的,不用给租金,赚多少都是自己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服爸爸:“这么好的位置,旁边就是码头,说不定咱们还可以拿到进口商品……” 是啊,进口都有关税,说不定以后国家政策会有变化,到时候不用加关税后,进口商品摆进他们的批发市场……到时候不止沿海城市,连高原上的石兰省,甚至整个中国都能买到进口商品,这不止是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和满足,还是精神生活,科技生活的满足! 想想吧,到时候,高玉强那样的小屁孩就能玩上美国小孩玩的游戏机,日本小孩穿的运动鞋,满足的不止是物质,还有心灵。 不怕差距,也不怕孩子们发现差距,只有开阔了见识,孩子们才不会再安于现状,他们会不断学习,不断向上,推动祖国机器飞速运转……少年强,则中国强! 顾学章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好,明天给家里打电话,问问他们意见。”毕竟四十万不是小数目,是公账上所有的数目,甚至还不够,必须要征询股东们意见。 幺妹开心的,哼着歌儿,蹦跶回跟春苗的房间,周文良去公用水房去了。 春苗看她高兴得小蜜蜂似的,着急的问:“你爸同意了?” “嗯呐!姐咱们家就要在蛇口码头拥有自己的土地啦,还有批发市场哟!” 春苗大惊失色,“不是,你……四十万啊,咱们家哪来那么多钱?”她忽然灵机一动,“莫非顾叔叔是要贷款?” 她对贷款倒是不像家里人那样当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相反,她觉着在一定条件下要真能向国家借来钱,比跟亲戚朋友借还方便,因为不用欠人情,不用随时提心吊胆亲戚上门要债。 “诶等等,即使贷款,也贷不了这么多啊!”县供销社每家最多只有五千块额度,而且是必须找公社主任批条子,写贷款用途计划书,保证书,还得有担保人才能贷到的。 四十万,就是全牛屎沟的社员帮忙,也贷不下来。 幺妹看姐姐急得脸都红了,这才嘻嘻笑着,把家里换设备后挣大钱的事情说了,春苗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掐了自己胳膊上一把,“妹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你们来看我,梦见你跟我说家里挣了一百万?还……” “还梦见文良哥追求你,是吧?” “臭丫头,尽胡说。”春苗红着脸,哈她胳肢窝。 一个嘎吱,一个躲,玩得不亦乐乎,一百万的冲击渐渐平复下来。 “妹啊,咱们家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好,以前咱们谁敢想呢?”春苗把她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护着她。 “是呀,日子会越过越好哒,所以咱们别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只要开起批发市场……” 春苗被她逗笑了,说来说去,无论啥话题她都能绕到批发市场上来,真是小财迷,掉钱眼里出不来的小家伙哟! “对了姐,你跟文良哥咋认识的?” 周文良追求她的事,春苗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幺妹主动问起,她仿佛找到一个倾诉的口子,小声道:“上学期做义工的时候,他是广大的,学校比我好。” “我看文良哥也挺聪明的,人挺稳重。” 春苗也没打趣她这么小大知道啥叫稳重,甚至她从不怀疑妹妹的话,“嗯,是挺好的,可……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就连童年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在牛屎粪堆里打转,一个在干净整洁的篮球场挥洒青春的汗水。这种差距不止是物质生活的巨大差异,还是眼界、三观的不同。 而且,估计周文良到现在还不知道的是,她高中毕业工作过才考上的大学,跟他应届毕业不一样,她比他大两岁呢。 因为奶奶就是比爷爷大,在大多数农村人的眼里,只有家庭实在困难,实在穷得娶不上媳妇儿的人家,才会娶个“大媳妇”“大老婆”,像周家这样的家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幺妹不知道她还纠结年龄的事,只是劝道:“姐你怕啥,啥叫不是一个世界,他们家再能,不也跟咱们在同一个地球上?难道是在火星上的?” 春苗的愁绪被她逗得烟消云散,“你呀,脑袋里尽是啥。” “姐要说阶层的话,咱们是无产阶级老大哥,他们家是工人,那不也是无产阶级?有啥区别?” “……”春苗竟无言以对。 “还有呀,你硬要说咱们家是农民,那他们家往上数三代,不用三代,他爸爸不也是农民出身?” 春苗点点头,这倒也是哦。 “再说了,要说高攀,我觉着是文良哥高攀你,咱们家这么大得厂子天天进钱,以后还要开个大批发市场,咱们一年挣的钱就够普通干部家庭挣一辈子的!” 这下,春苗真是心服口服。 是的,崔家现在就是这么牛气,全家人努力这么多年,让她从一个险些上不起初中的失学女童变成大都市的大学生,不是让她自卑,让她自怨自艾的! “好。”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紧了紧。 见姐姐释怀了,幺妹打个哈欠,“姐,明天咱们吃啥?” “你想吃啥?” “有鱼吗?我想吃鱼,这边的鱼比苏家沟的好吃。”一个是大海大河里自由翱翔的,一个是混泥浆塘里打滚的,肉质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 她小地精的嘴可是非常刁的。 于是,春苗答应明天带她去吃鱼,可说到吃的,姐妹俩瞌睡又没了,晚饭本来就没吃饱,现在还要饱受美食的折磨,这怎么行? 春苗听见咽口水的声音,转过去,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你说你这身体,吃这么多咋就不长胖呢?” 幺妹知道她说的“长胖”不是真的长胖,她忧伤的看了自己的飞机场一眼,躲进被窝里,“我也不知道啊!”明明夏天的时候已疼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不觉又好了,这俩月再也没有疼过,也没有动静。 难道它们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鸣惊人吗? 她已经初三了呀,马上就是高中生了,她不止没那啥,还连例假也没来,摔! 这不,春苗小声问:“你来那个没?” “哪个?”幺妹躲在被窝里,明知故问,太伤心了。她们班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来,可明明她也是大女孩啊! “就是那个啊,每个月定期的肚子疼,来没?”虽然是亲姐妹,可春苗还是害羞。 幺妹掀开被窝,心如死灰:“没来。” “咋?你这马上就十五岁了,会不会……四婶带你去看过没?” 知道她怕吃药怕打针,黄柔倒是没带她去看大夫,毕竟换牙也比别人晚了两三年,闺女晚熟是不争的事实,她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春苗更八卦的是:“妹你这么漂亮,有男孩喜欢你没?”说到“喜欢”,她的脸也不红了。 幺妹毫不犹豫的摇头:“男女那种喜欢没有,但普通朋友和同学的喜欢多着呢!我们班上学期选市级三好学生,全投我的票呢。”她从来没有特意讨好过谁,甚至经常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别的同学做得不对的地方都会指出来。 大家喜欢她,是喜欢她的优秀,她的正直。 春苗不死心,她是听过春晖说的,“胡峻呢?” “胡峻哥哥”幺妹惊得从被窝里坐起来,“胡峻哥哥又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思齐哥哥说他长大啦,就喜欢大女孩,不可能喜欢我。” 春苗见她是真没往那方面想,也就不再多说。她能跟她开诚布公的聊这种敏感话题,是因为她知道,妹妹不是普通孩子扭扭捏捏,也不是真会被这类问题勾得神思不属的人。 第二天,大家起了个大清早,先去码头上吃早饭,果然人山人海,热闹得不像话。 吃完先去找陈姓户主签合同,公证土地使用权承包合法,办完手续又赶去另一家,一样的流程再走一遍。一共花出去十一万四千多块,幸好顾学章把存折带过来了,不然光十万还不够。 完事儿给家里打电话,说四十万买土地的事儿。幺妹原本以为,说服了爸爸,春苗姐姐也算半说动了,有他们帮忙做说客,怎么着也能把事定下来。 可谁知接电话的是大伯娘,她把其他人喊来,不止她不同意(这本来也在意料之中),就连其他伯伯伯娘也不同意,甚至连妈妈也不同意。 太贵了。 那个香港人估计也知道为啥卖不出去,整个中国现在能一次性拿出四十万的,估计也没多少。其他能拿出的也许没来蛇口,即使来了,人家也不愿花这冤枉钱。 是的,在崔顾两家人眼里,这就是冤枉钱。 因为听说香港人两年前买的时候只是两万出头,就这么干放着,一颗庄稼不种,一块砖头不砌,居然翻了二十个倍!这不是土匪是啥? 明知他是土匪,还要往他手里送钱,这不是傻子是啥? 崔顾两家人坚决不同意。 幺妹愁眉苦脸,劝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依然不行就是不行。 因为心心念念的事情没干成,幺妹整个人都蔫了,蔫头巴脑的不想说话,香喷喷的鱼也没办法治愈她,太郁闷啦! 顾学章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可以…… 因为事情已经办妥了,幺妹原本想的买尼龙袜也没心思了,春苗估摸着他们最迟第二天就要回去,遂又带他们上蛇口看看。毕竟,厂里压了十一万多的土地房屋在这儿呢。 白天的蛇口工业区更忙,到处都是人,无论走哪儿都能听见不一样的口音。当然,码头离工业园又有距离,他们只能站在码头空地上,远远的眺望那忙碌的,生机勃勃的,代表着全中国效率最高的地方。 幺妹再次叹口气。 她现在意识到,“人多办大事”是个悖论,如果这次买地的事不是要经过两家人共同商议,而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话,这件大事绝对能办成! 有时候,“人多”是个绊脚石,要兼顾的利益方太多了,一项决议想要推行下去阻力太大。这就跟商鞅王安石一样,幺妹觉着她此时的“变法”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诶等等,她忽然一愣,刚才想的是人多办大事,那要是人不多呢?就他们一家,她和爸爸妈妈的话,爸爸已经同意了,妈妈不得不少数服从多数……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以后,这地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要开批发市场基本上板上钉钉,只要把妈妈争取过来就行。比起牵牵绊绊拖泥带水的大家庭,她更容易施展拳脚! 最关键的,他们一家三口的存款刚好够四十万! 想到这块地就要完完整整的属于她和爸爸妈妈,崔绿真这下是真高兴傻了,原地蹦跶起来,“爸爸爸爸,诶我爸爸呢?” 春苗回头一看,周文良也不见了,估计俩人是上厕所去了。 幺妹只得暂时克制住她开心到爆炸的心情,四处眺望打量。码头上太阳晒得暖暖的,海风吹来潮湿的凉气,舒服倒是舒服,就是风太大,吹得好几个外国人头发乱飞,又卷又黄的毛发四处飞舞,一时竟然让她分不清是头发,还是胡子,亦或是汗毛? 毕竟,外国人体毛可太多啦,身上气味也不好闻,听说是与生俱来的体味。 忽然,腿被一双小手抱住了。 幺妹低头,是个黑黑的大脑袋小姑娘,冲天辫似曾相识。 女孩用普通话说:“姐姐,姐姐,我妈妈让我来感谢你们。” “丫头你手不干净,才玩过沙子的,别抱姐姐。”昨晚那个卖面条的女人从不远处走过来,身上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柄汤勺。 “没事儿阿姨,小妹妹很可爱。”幺妹把小丫头抱起来,跟她妈妈一样,肤色很健康,牙齿很白。 “你们吃过饭没?我给你们准备了腌鱼,带回去慢慢吃。”她连夜捞了两个罐头瓶的腌鱼带来,一整天都在找寻他们的身影。 “我刚想给你爸的,但看他忙着谈生意,就没过去。” “我爸?他在哪儿?” “喏,那边,跟他谈生意的就是那个卖地的香港人。” 173 173 原来,顾学章周文良已经跟香港人谈起来了,而且……谈得很愉快。 幺妹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 爸爸这是不想让她失望而归,努力帮她呢! 幺妹心里暖暖的,只觉冬天的蛇口一点儿也不冷。 摆小摊的女人名叫兰艳,是个不怎么多见的姓氏,原本是河南人,高中毕业,当过几年村小学代课教师,后来代课名额被大队书记家的女儿取代,丈夫也病死后,她就带着女儿和婆婆出来讨生活。听说蛇口生意好做,她就来蛇口,整个码头上就她的小摊生意最好,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婆婆有时帮她带孩子,有时帮她四处进货,小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但很充实。 女儿名叫妞妞,虽然黑黑的像颗小黑豆,可她嘴巴甜,脑袋瓜又机灵,在码头上几乎是“团宠”一般的存在,无论是各地远道而来的大小老板,还是最底层的搬运工,都喜欢她。 兰艳把她们叫过去小摊上坐,先给下两碗大大的面条,面条打得既结实,量又多,再加两勺大大的肉酱作臊子,还给夹了一碟腌鱼,“快趁热吃,码头上风大,冷得快。” 肉酱炸得好,颜色黄红,还能看见肉丝儿一根根的,实在是货真价实。 幺妹光看着就胃口大开,“谢谢兰阿姨。” 妞妞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 幺妹以为她是想吃,准备拿筷子给她,谁知她又摇摇头,“姐姐漂亮!”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透着粉光的脸颊上,还能看见上头细细软软的绒毛,双眼清亮,明眸皓齿,来往的人少不了要多看两眼。 幺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没想到却被个小丫头夸得红了脸。 妞妞哒哒的说:“姐姐快吃,我妈妈做的饭很好吃。” 幺妹乐了,“你知道什么叫好吃,什么叫不好吃吗?” 妞妞仰着头,“知道,我妈妈做的好吃。” 也倒是不评价别人做的怎么样,说明家教非常不错,兰艳虽然是单身母亲,但把她教得很好。 幺妹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以前妈妈也是这样,干啥都带着她,还把她教得很好,要做个善良的,懂礼貌的小孩……此情此景,居然让她想妈妈了。 正想着,顾学章过来了,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幺妹眼睛一亮,“真的吗?” “嗯。” “哦耶!太好啦!”幺妹蹦起来,高兴得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当然,在爸爸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 “妹怎么啦?”春苗其实已经猜到了,能让小财迷这么高兴的,肯定是心想事成呗。 幺妹凑过去,超小声的说:“我爸说了,咱们的地妥了。”说完还得四处警觉的看看,生怕被别人听见,捷足先登。 没办法,这块地对他们来说是“天价”,可对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天外有天,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哒! 果然,没一会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兰艳告诉她们,香港人同意把地卖给他们了,可能是真的急等用钱,顾学章给到三十九万,他就卖了,相当于比原计划便宜一万块。 “这敢情好,以后咱们就能常见面了。”兰艳笑眯眯的打趣幺妹,心里不无羡慕,四十万的东西说买就买,多少茬商客来看过,想过,唯有他们能买下来,这份财力,放眼全中国也没几个吧。 唉,这人比人啊,还真是没法比。原以为只是来做点小生意的,不显山不露水的父女俩,居然有如此财力! 当然,她也不是趋炎附势听说有钱就换副嘴脸的人,客客气气送走他们,留下一个皮革厂的电话号码,顾家可能要过段时间才有空过来处理这片地,她就帮他们留意点儿,有啥情况可以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三十九万不是小数目,幺妹的十八万,爸妈的十五万,还差六万块,香港人同意先给三十三万,剩下六万块一个月内付清,但土地交接手续已经提前办给他们,打下一个六万块的欠条,他们第二天就要赶回大河口筹钱去。 这么一掏,小富婆崔绿真又变成小穷光蛋啦,身上只剩买机票的钱了。下午没事,就让春苗和周文良带她上附近转了转,买了三百双尼龙袜带上飞机。 总不能空手而归,对吧? 对于大河口的女人们来说,这几百双尼龙袜简直是天外飞仙似的意外,太漂亮啦! 桃红,柳绿,橙黄……尽是夺目的色彩,鲜艳而灿烂,映照得她们的一双双干枯粗糙的脚全都鲜活起来,又白又嫩似的,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一共十种花色,幺妹各挑出两双,每位伯娘送了二十双,姨妈那儿也是二十双,春芽和小彩鱼那不用说,随便挑着穿,看上哪双穿哪双,菲菲和丽芝每种花色一双,自不在话下。 至此,也还剩一百多双,幺妹准备卖出去! 卖袜子,这可是新鲜不得了嘞,有半年前那场物资交流会的巨大成功,城南自由市场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自由市场”了,治安队名存实亡,公安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嘛! 于是,崔绿真一群人早早的来到自由市场,支开当年卖字的小桌板小板凳,将五彩斑斓的尼龙袜一字排开,整整齐齐,一种花色一双。杨丽芝还无师自通的在两棵树之间拴一根尼龙绳,用晾衣服的木夹子,把袜子夹上去……红的,粉的,绿的,紫的,蓝的,像一面面鲜艳的小旗帜,迎风飘扬。 不用几分钟,市场上的女人们就被吸引过来,围着小摊七嘴八舌讨论开来。 “小姑娘你们这是啥袜子,咋这么花?” “尼龙袜,香港人都穿呢!” 对于内陆山区的农民和小市民来说,香港就是时尚的标杆,是潮流的引领者,任何东西,只要说是香港流行,那绝对就是好的,时髦的。 此时也不例外,女人们好奇的摸着这些五颜六色,或雪花,或菱格,或条纹的漂亮袜子,绷了绷袜口,“还挺紧啊。” “对,尼龙袜弹性最好,再也不用担心袜筒会掉下去啦!”平时的棉线袜好穿是好穿,可就是没啥弹性,袜口松得很,经常会滑落到脚踝上,猪大肠似的皱巴巴缩在脚踝上。 “这么紧的袜口,肯定能紧紧套在腿上,贼精神!” “小姑娘怎么卖的呀?” 幺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一块钱一双。” “嚯,那还挺贵嘞!” “可它好看呀!” 自从包产到户后,贫富差距开始出现,以前是大家都穷,谁家也不好过,现在不一样了,有能力的都能找到发家途径,无论是开砖瓦窑,还是养鱼养猪,或者是当包工头,甚至南下打工干苦力,总能挣到钱。而懒散的,靠天吃天的,那自然是越过越穷,还不如大集体时期。 条件好的女人,压根不在意这几块钱,“给我来三双粉的,两双绿的,还有两双红的。” 杨丽芝比幺妹还像个小老板,眉开眼笑的说:“好嘞!” 其他女人,看着买到的人,眼里流露出羡慕,一咬牙,“那给我来双红的。” “我也要,我要绿的。” 大家帮忙招徕客人,找货,幺妹负责收钱,找补,春芽和小彩鱼,则像两个旧社会的八旗子弟似的,双手抱在胸前,踢踏着腿,慢悠悠的钻在人堆里,看其他人卖的东西,看他们生意情况,一会儿回来给幺妹报告。 本来也就小本买卖,一双袜子挣五角钱,一百多双卖完,也就挣了六七十块,跟皮革厂收入比起来压根不算啥,可幺妹却非常开心。因为呀,她现在可是在蛇口码头有固定资产的人啦! 以后的蛇口,谁知道会发展成啥样呢! 她们买了一堆吃的,爆米花麻叶酥鸡蛋灌饼炒板栗米花条……跟过年似的,甚至普通人家过年都没她们这么奢侈,挤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全车人纷纷侧目,谁家孩子啊,这么败家。 等看见她们,哦,是皮革厂老板家那几个闺女啊,那真是蜜罐里泡大的。 回到家,泡上一壶蜂蜜红枣人参麦乳精,就在幺妹房间里吃起来,也不用关门,整个二楼全是她们“恰恰恰”的清脆声。 这可真是小老鼠掉进米缸里,把隔壁的汤圆橄榄给馋哭了,口水流出长长一溜儿,哭得一张小脸通红,他们姐姐又吃好东西不叫他们啦! 黄柔听丈夫先斩后奏三十九万的事儿,气得肝儿疼,“你们父女俩好大的气派,这么大的事就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这么个大活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们这不怕你不同意先斩后奏嘛,你最近这么忙,我们也没能好好聊聊幺妹的想法,她想开批发市场很久了……”顾学章温柔的给她擦眼泪,又把馋哭的双胞胎抱隔壁去,这才搂着妻子叹气。 “幺妹懂事,这么多年没要过啥,可咱们当父母的,不能把她的懂事当理所应当……她既叫我一声爸爸,我就要帮她实现愿望。” 黄柔更难过了,“你的意思只有你把她放心上,我就不管不顾是吧?” 她声音哽咽着说:“她的懂事我也心疼,我也说过只要她想做的事,我都会无条件支持,可……” “可是什么?怎么了?”顾学章把她身子掰过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睛问:“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黄柔低着头,“没有。” 擦了擦眼泪,她冷静下来,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我不是不支持她的想法,我只是难过你们这样的态度,我有权利知道这么多钱的花法,而不是等着你们先斩后奏通知我。” 顾学章一想,这次的事太冲动了,妻子说的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对不起阿柔,我们也是怕你不同意,就……这样的做法确实有失考虑。” 黄柔也知道发脾气适可而止,双方都没错,没必要一定非得揪个一清二楚,她吸了吸鼻子,“我何尝不想跟你们好好聊聊天?” 可她白天要上班,下班要加班,要写文章,回家俩娃就黏她身上,有时写文章看报纸都是一面带孩子一面进行的,她的报纸就没一份不是让双胞胎撕坏的! 她的时间,都是从海绵里挤的啊。 顾学章顺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捋了捋,心疼得直吸冷气,因为生孩子怕她高龄恢复不好,两个人已经快一年没在一起了,没想到她居然瘦得这么厉害。 “小阿柔姐姐,辛苦你了,要不还是辞职吧。”他严肃的说,如果忽略“小阿柔姐姐”的话。 黄柔哭笑不得,“辞职谁养我?” “我和闺女,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黄柔甜蜜的笑了,“女人没工作不行的,我还是想干自己喜欢的事。”而工作写文章就是她的最爱,以前是教学,可自从开办大河诗社后,她发现自己更喜欢无拘无束的写文章。 创作自由,才是对知识分子最大的尊重。 顾学章认真的思考一会儿,“那就去诗社干吧,校长别当了。”虽然单位的人都羡慕他们夫妻双双是干部,妻子漂亮温柔还当校长,可说实在的,他宁愿她不当。 太累了! 这种劳累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累。她本来也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格,跟上下级打交道难免有应付不过来的时候,心里总是容易生闷气。 她气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太容易一根筋,太容易跟自己较劲……这都是最不适合当领导的素养。 别说,这还真说到黄柔心坎上了。别人羡慕她短短十年从村小学老师当到市级重点小学校长,可只有她知道,这份工作她干得有多吃力,多不开心。 “你想写文章,我们支持你,你就辞职回诗社,既有时间写文章,又能把大河诗社壮大,还能多点时间回家。”顾学章倒不是主张她做家庭主妇,毕竟以她的才华,这是一种浪费。 黄柔眼睛一亮,这想法她早有了,只是在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里,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偏要回家当“无业游民”实在是不值当。 她在意外人的看法,更怕外人会将这份非议加在她的孩子头上。 不过,辞职的事她还要再想想,也想问问父亲的意见。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不够的六万块凑出来。 说到这,顾学章眉头一皱,“实在不行我找东子借点。” “他估计也没多少,咱们别为难人。”要是有,就不会跟他借两千块补西装钱了。 顾学章犹豫一下,只能叹口气。是啊,是兄弟的,知道他情况,也不好意思开这口,郝书记家虽然都是高级干部,可一门风清气正,光靠拿死工资的也没多少钱。 “那要不,问问元珍姐?” 顾学章点头,现在能帮他们的也就高元珍和王满银了。六万块不是小数目啊,就不知道他们家能不能拿出这么多暂时用不上的闲钱? 两口子打定主意,借的时候就要跟他们说清楚,这笔钱短时间内没法还,至少要半年后才行。 隔壁房间,汤圆橄榄看见一堆好吃的,立马不哭了,眼泪也不掉了,指着姐姐手里的米花条,“啊啊!” “这是米花条,你们还没牙,吃不了哟。”卡擦,幺妹咬下脆生生一口,迅速的嚼吧嚼吧,又甜又香! 吃过甜的,再来一块酸酸的梅肉,九制梅肉立马化成酸溜溜的小气泡,舌尖每一个味蕾细胞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她满足的闭上眼睛,“哇哦……” 这下,小汤圆的口水都流到地上了,她趴在垫子上,抬起身子,小手一伸,“啪”一把抢过姐姐手里的梅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 然而,期待中的美味并没有来临,她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难以置信,小舌头再次蠕动,口腔内壁一吸……妈耶好难吃! 她酸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两只小胖手揉吧揉吧,“哇——”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愣了,这是……酸哭了? 她嘴张得太大,半片梅肉还在嘴里没来得及吐出来,幺妹怕她被卡到,刚要哄着帮她掏出来扔掉,谁知小橄榄眼疾手快,一下给她掏出来,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自己嘴里。 吧唧吧唧,咦……这个味道,咋这么好吃呀 难怪姐姐爱吃,他跟姐姐一样嘞! 姑娘们看着他眼睛不眨,仿佛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酸味,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又有口水流出来,弄得胸前的小兜兜全湿了。 “绿真你弟不怕酸!”杨丽芝大声道,“怎么会不怕酸呢?他是不是第一次吃酸的,味觉还没概念呀?” 幺妹问他,“酸不酸?” 小家伙压根听不懂,忙着“嘶嘶”的吮吸那股美味,跟吃奶似的。 这下,一群人哄堂大笑,春芽还跑窗前冲院里喊,“奶,奶,我弟他是个小醋缸!” 而原本还被酸哭的小汤圆,看他吃得那么香,顿时怀疑人生,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还顺便爬远了几步,怕了怕了,真是个傻子。 当然,对农村娃来说,又是亲姐弟,吃彼此的嘴巴子和口水,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几个姐姐笑过一会儿,把他们送楼下去霍霍其他人,姐妹们要开始翻花绳啦! 过家家和翻花绳,是她们玩这么多年依然不腻的游戏。 幺妹从当年的小跟班荣升为小团伙中的花绳一姐,十指迅速的翻动,一个个漂亮的形状就出来了,小彩鱼在旁边兴奋得“哇哇”叫,“我姐真厉害!我姐翻花绳天下无敌!” 其他人哈哈大笑,“知道你姐厉害,小马屁精给咱们拿水果去。” 小彩鱼哒哒哒跑下楼,从厨房里端出一筐红通通的东西,也不管还滴着水就往楼上跑,崔老太在后头喊她:“你担心些,别让水滑倒啊……” “姐,吃草莓。”她殷勤的挑出最大最红那颗草莓,喂进幺妹嘴里,“甜吧?我妈说这是卫红哥哥家亲戚在副食品商店上班,专门给咱们家留的。” 草莓是稀罕物,石兰省不产,还是从四川运来的,一般干部家庭还买不上嘞! 长途波折太多,草莓表面的皮都磨破发白了,甚至有好几个都腐坏了,奶奶舍不得扔,洗的时候用手掐去坏的部位,虽然味道跟好的不一样,可也是草莓呀! 吃的就是稀罕,而不是味道。 幺妹眯了眯眼,“好吃!等我以后挣大钱了,天天请你们吃草莓怎么样?” “好啊!我可记住了啊。”杨丽芝一面翻她手上的花绳,一面眼馋,她长这么大也才吃过一次,还是在绿真家吃的。 社会贫富差距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有的家庭连草莓都不知道,有的家庭却已经当常规水果招待客人了,唉! 丽芝想起周扒皮姐姐的话,长长的忧桑的叹口气,“绿真你们家可真有钱啊!” 崔绿真嘴上谦虚着,心里却美得都没边儿啦,这算啥有钱,他们还能更有钱嘞!就等蛇口的地一上马,批发市场一盖,那才叫真正的好日子! 然而,她的畅想却并不顺利,高元珍和王满银的厂子也是刚换了一套新设备,花出去好几万,手里基本没钱了。没借到钱,顾学章真发愁了,这六万块就是贷款也贷不下来。 孩子有孩子的开心,幺妹再懂事终究还是个孩子,大人不说,她也没发现爸爸妈妈居然正在为钱发愁。倒是晚饭的时候,顾老太又在说让她老二姐来家当保姆的事儿。 不过,这次不是来照顾汤圆橄榄,而是老二家的小八斤,因为陈丽华要去上班了,姐弟三个月份相近,调皮程度也是一样的,崔顾两位老太太压根顾不过来。 顾老二也知道二姨妈的德行,自然不同意,惹得顾老太好生伤心,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没良心,连自己二姨妈都不管了。 顾老二和陈丽华嘴皮子不利索,有心反驳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生气的干瞪眼。 “妈又说什么话,你想管二姨妈,二姨妈以前管过咱们家没?” “你!”顾老太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气儿子当着这么多人面不给她面子,更气她在儿子们心目中的地位大不如前,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饭没吃完噔噔噔跑上楼睡觉去了。 这老太太虽然爱生气,可她的气不会妨害别人,不会撒泼骂街摔门砸碗啥的,她就气呼呼的不理人,跑房间去。所以,两个儿媳虽然对她有意见,但都还是尊重她的。 这就是顾老太的神奇之处,刚开始见面的人,谁不她一句“大方爽利”?可渐渐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爱管事儿,说好听叫爱操心,不好听那就是控制欲强。她想让两个儿子还像没结婚前一样,乖乖的她说啥就是啥,家里大事小事她怎么安排都行。 可结了婚的男人,对小家庭多了责任心,要还听她的,那老婆咋办? 婆媳双方本就是天然的“敌人”,这么你来我往,就像你打我一拳,你吐你口水,不用多久,再通情达理的女人也无法和平相处了。 好在,顾家兄弟俩都是拎的清的,不跟着老太太胡来,媳妇儿该疼还得自己疼,亲娘该孝顺还得自己孝顺,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至少明面上还是和睦幸福的大家庭。 晚饭不欢而散,顾学章心情更不好了,一个人坐桌前喝了两杯闷酒,夹出一碟腌鱼,心不在焉的吃着。 中途崔老太进来,给他热了一下菜,“少喝点儿,明儿还上班呢。” 对他,崔老太虽然关心,可终究不会像对亲儿子一样,要是崔建国三兄弟喝酒,她直接上去把酒杯摔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没一会儿,黄柔抱着孩子进来,“怎么还喝,当心胃,差不多快收了。” “嗯,你们先休息,累了就把孩子给妈,让她洗澡去。” 条件好了,小屁孩也讲究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洗屁屁。他们小时候,哪有水洗?父母哪有闲工夫洗?都是一张尿布兜一天,屎尿沉甸甸的才给换下来,舀两瓢凉水冲冲,完事儿。 这还是小月龄的时候,过了三四个月连尿布也没用的,直接穿条开裆裤扔地上玩儿,很多孩子都是自个儿拉的屎自个儿吃,哭到睡着再醒来,父母都没时间照看一眼。 想想,孩子们真是越来越幸福了。 他做父亲的,图的不就是这个吗?让孩子站在自己肩膀上摘苹果,摘他们曾经不敢想的苹果。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顾学章以为是妻子又折回来了,“你也累了一天,乖,好好休息吧,不用等我。” 脚步声一顿,绕到他对面坐下。 “哥?” 顾老二“嗯”一声,拿起烧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怎么,还没凑到?” “嗯。” 虽然兄弟俩很少专门聊天,可二哥知道他正在凑钱,而且是六万。 “如果凑不到,是不是那块地就不是你们的了?” 顾学章摇摇头,那个香港人还算好说话,虽说是港商,可以前也是广东人,甚至祖籍还是石兰省的,其实地已经算他们的了,只是当初写的欠条上有利息,超过一个月,一天就是上百的利息,开不得玩笑。 顾老二松口气,“哦,这样啊。” 他又闷头喝了一杯,随便吃了两口桌上的冷菜。 顾学章也不说话,心绪复杂,一会儿是凑钱的事儿,一会儿是亲娘,一会儿是老婆儿女,一会儿又想到工作……没有特别哪一件事让他郁闷,可心情就是闷闷不乐。 忽然,顾老二又喝了一杯,心一横,“不就六万嘛,我给你。” “嗯?”顾学章一愣,下一瞬立马反应过来,“你不是说要盖房子吗?” 总住在弟弟家不像话,尤其是拖家带口的住,顾老二自从分到五万块分红后就在跟陈丽华商量盖房子的事儿,地皮也买了,工人也请好了,就等看个黄道吉日动土。 顾学章不是没想到跟他们借,可崔家三兄弟的房子已经开始盖上了,分红刚够花用,亲哥的也准备动工了,他总不能自私的让他们停工,先把钱凑给他吧? 而公账上的钱,厂里规章制度写得明明白白,任何情况下,任何股东都不允许私自动用。一旦他自己开了这个头,厂里的规矩就得乱套,到时候大家有样学样,好好个厂子变成私人提款机,那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 顾老二的叹气声把他思绪拉回来,“我大不了再等一年,你们搞事业要紧。” “可工人都请好了……” 顾老二把眼一瞪,“请好又怎么着,大不了赔他们点误工费。” “可明年……物价上涨得厉害,到时候说不定得平白多出几千块成本。”砖瓦沙子水泥石料人工,哪一样都在涨。 顾老二满不在乎的摇头,又闷了一口酒,“咱们是兄弟,妈当年逼着你把房子给我,我这心里愧疚啊……听我的,明儿给你取钱去。” 顾学章也就不推辞了,把二哥的情默默记在心里。他又喝了两口,忽然想起来,“那你跟二嫂商量没?” 可别因为这点事坏了他们夫妻情分,通过妻子生气的事,他也算长教训了。 “放心吧,还是她主动提的,要不我还没想到呢。”老二咂吧咂吧嘴,喝太急,有点上头了,“我跟你说,你嫂子那胸怀,那脾气,好着呢,真正的贤内助!” 他不常说话的声音里,是得意。 顾学章笑着点头,“嗯。” 不过,总不能只听他夸嫂子吧? “我家阿柔也是贤内助,又有才华,咱们从不吵架,有啥事都是好商好量的这么多年就没红过脸。” “嗯,你嫂子也是,她啊……” “对,我家阿柔……” 得,兄弟俩喝上头,竟然吹嘘起自家老婆来了,你一句我一句,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客厅里看电视的众人听见了,顿时哈哈大笑。 顾老太躲楼上睡不着,也被气笑了,得得得,喝醉了都记着你们老婆好,就她们好,老娘不好是吧?不好谁给你们带孩子?呸!明儿老娘就回村去,让你们自个儿带带试试,不然你们以为带娃跟吃饭喝水似的轻松! 她翻个身,闭上眼睛,正要数绵羊准备入睡,忽然听见敲门声,“谁啊?” “妈,是我们。”黄柔和陈丽华对视一眼,笑着说。 顾老太心口一跳,儿媳妇来干啥?莫非是要看她笑话?看她是不是气得以泪洗面痛哭流涕?哼,想得美! 她是谁? 她可是牛屎沟最收受人尊敬的妇女主任!能让她们看了笑话去?她偏要让她们看看她容光焕发心情愉悦的样子! 顾老太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一面迅速的梳理头发,一面装腔拿调的问:“干啥呀?大晚上不睡觉,我老咯,不如你们精力好……” 开门前,她还得对着镜子照照,确保已经挂上最愉悦的笑容,又从三门柜里小心翼翼拿出乖孙女给她买的丝巾,金黄色绣梅花的,那可真是漂亮得没话说,高档得整个大河口再找不出第二条! 于是,黄柔和陈丽华看见的就是一脸笑意,大晚上的脖子上还绕着一条丝巾的婆婆……这,啥情况? 嘿嘿,看吧,傻了吧?顾老太得意的翘起嘴角,“怎么,有事?” 陈丽华赶紧递上一个大碗,里头是一碗浓黑的红糖水,飘着四颗白嫩嫩金黄黄的荷包蛋,“妈没吃饱,再吃俩红糖蛋,补补身子。” “对,补补,快别让幺妹那小馋嘴看见。” 儿媳俩你一言我一语把东西塞她手里,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赶紧下楼了。而顾老太,哪还想得起生气哟?她生啥气,生也是生那俩臭小子的,儿媳妇待她好着呢! 当然,有好东西她肯定是要把孙女叫来分享的,气归气,孩子是好孩子,她摸了摸心爱的高档丝巾,不无得意的想。 于是,这一晚,崔绿真在睡前又被灌了大半碗红糖蛋,甜得她都担心会得蛀牙啦! 第二天取到钱,顾学章很快抽最近的周末下蛇口,把钱付清,四亩天价地才真正属于他们家。 有了地,幺妹开始计划她的批发市场雏形,现在国家对摆摊已经初步放开,虽然不要求个体工商户执照,可各部门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全国各地很多地方肯定都有极大的商品需求。 而商品种类那么多,衣食住行各行各业的需求缺口都很大,那到底应该做什么呢?当然,无论做什么,前提都是要做好长久作战的准备,前几年肯定挣不了几个钱。 她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 食品的话,蛇口的优势是各类进口食品,高级食品食材,可对目前全国的人均收入来说,这一块的缺口应该不算大。 住的话,各类基建材料各省各地都有,犯不着大老远跑蛇口去进货,倒是建筑用的精细材料,譬如装修用的涂料、油漆、瓷砖、水管、电线……这些现在国内还没有统一的市场。 行就是交通工具,无论是汽车还是自行车摩托车,都是需要很大成本的,他们家没有条件支持长久作战。 最后只剩“衣”这块,随着经济发展,精神文化生活的丰富,人们对穿着的要求越来越高,服装缺口有多大?幺妹不敢想象,她只知道,几百双尼龙袜就让阳城市的女人乐疯了! 做服装批发肯定能挣钱! 174 174 服装批发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幺妹可以肯定。 可她觉着,水管电线灯具瓷砖这类装修材料也大有可为,盖房买房绝对是大势所趋,人们条件好了,对居住条件的要求也应时而高。 就说他们家吧,以前在厂里住小麻雀,只知道家里能装厕所,能从水管里放水冲厕所就比村里旱厕好多了,可现在?不止装厕所,还装了专门的淋浴喷头,太阳能热水器,想啥时候洗澡就啥时候洗,喷头里永远能放出热水。 她相信,跟他们家一样追求洗浴自动化,方便化的人家只会越来越多。 而洗浴,只是居家生活品质的一个方面……整个市场真真是大有可为! 幺妹把自己的想法跟爸爸妈妈说了,他们都觉着有道理,但至于到底要选哪一块来做,是真难以抉择,两块都太有吸引力了。 “咱们两块都做吧!”幺妹豪气的说。 “啥?服装和装修材料吗?” “对呀,反正四亩多的地,咱们也用不完。”幺妹拿出昨晚的笔记本,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多是简简单单的“分二”“一灯”“二瓷”“水电”……等看字他们能看懂,意思却不知道是啥意思。 “咱们把四亩地一分为二,一半搞服装批发市场,一半装修材料批发市场,要是赚钱,就两边都能挣,即使要亏,那也只会亏一边儿。”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怎么分?” 幺妹翻到笔记本上画的简易图纸,“咱们用田字格划分,在四亩地上规划两条十字交叉的通道,正对路这一面批发服装,正中央有一条通道进去,后面是装修材料,同样也……” 就这样,刨除前后大门、通道、出入口等公共面积,再刨除一定的墙体面积,至少还有2200个平方,按照16平方一个的单位面积,刚好整整140个档口,服装和装修材料每边各七十个。 “当然,‘档口’就是摊位的意思,类似于咱们物资交流会时的展位。” 七十个档口(展位),大家脑海中浮现的是半年前物资交流会的情景,最后物资局的统计数据出炉,平均每个展位净盈利一千五百元……当然,这还是大大缩水的。 中国人骨子里的谨慎嘛,财不露白,即使挣了一千块,大家也只会说三百,哪怕大河皮革厂,他们往上报的数据也是缩水缩水再缩水后的“6800”,可实际呢? 大家的眼神不言而喻! 每边七十个档口,哪怕按大河口交流会的盈利率计算,七天一千五,一个月就是六千,七十个就是四十二万,双边就是八十四万……顾学章不敢想,他的手微微颤抖。 黄柔也是紧张得不像话,艰难的咽口唾沫,只觉着嗓子眼干得厉害。 幺妹看爸妈居然紧张(激动)得一个劲喝水,顿时哈哈大笑,“爸爸妈妈你们想什么呢?要真能挣八十四万,那也不是咱们的呀,咱们只收入场费和管理费,顶多只能挣他们的百分之三十……” 黄柔一愣,仿佛头上被人泼了盆冷水,“不是咱们卖吗?” 幺妹摇头,“妈妈,我现在还没想好,但我可以肯定,我们不参与直接买卖,只需要充当好‘批发平台’的角色就行,管理好进驻的商家,服务好来批发的散户就行。” 这下,黄柔听不懂了,她忙看向丈夫,闺女说的是啥意思? 然而,顾学章也似懂非懂,他也以为是自己家去卖,像国外一样开一个大型自选超市而已,怎么…… 幺妹得意极了,她终于想到一个爸爸妈妈都想不到的点子啦!“就像物资交流会,咱们充当物资局的角色。” 这下,两个大人更糊涂了,好像是听明白了,可好像又哪儿不对? 幺妹叹口气,要是外公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就能懂她的意思。 顾学章这次还真跟闺女想到一处去了,“要不,再给爸打个电话?”他们想让老爷子来大河口,这半年来没少往北京打电话,可十次有八次都是周永芳接到,她语气非常不好,要么就怪黄柔不孝顺,自己过好日子不管老人,让她一个继母照管她爸,要么就说老爷子身体不舒服住院去了,让寄点医药费。 剩下两次则是黄娜接的,无非是哭诉老两口日子不好过,吃喝不够,房子漏雨没钱修缮…… 反正,就是不让老爷子接到电话,母女俩变着法的要钱。 黄柔和顾学章也不是傻的,要钱不给,除非老爷子亲自开口。 双方僵持半年,黄外公要再接不到电话,顾学章打算再去一趟北京,直接把老爷子接走。现在他还好手好脚他们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乱代表乱传信,那以后老爷子要真病了,还不得她们说啥就是啥? 黄柔气得红着眼说:“我要给钱只给我爸,她们太过分。” 幺妹见妈妈神色不对,怎么只是想到这个事就哭呢?联想以前她从不提外公的事,以及这么多年从不提她继母和继妹的事,“妈妈,她们以前是不是就这么欺负你的?” 趁着外公工作忙,就在中间胡乱传话,阻隔他们直接沟通,实际上挑拨离间,破坏父女关系! 实在是太坏了!小地精气呼呼的,鼓了鼓嘴巴,“妈妈,能不能让外公直接来跟咱们一起住呀?”他们家现在要房子有房子,要钱有钱,还养活不了外公吗? 黄柔其实挺心动的,只是这事,她得考虑丈夫的感受。 顾学章见她看自己,怔了怔,无奈道:“这事你做主就行,你把我想成啥人了?” 幺妹是非常爽快的,才不兴爸爸妈妈那种猜来猜去浪费时间,她说干就干,“我给外公打电话去。” 今儿还是黄卫红在守电话,他的宝贝收音机已经光明正大摆在房里了,现在不用收听敌台,他买了好几盒邓歌手的磁带,光明正大的听着呢!一面听还一面扭腰扭屁股的,难怪外面的人都说这是流氓歌曲,单看那“妖娆”的姿势,幺妹就想笑。 “卫红哥哥,你在干啥呢?” 黄卫红紧张的往她身后看,“你爸没来吧?” “没。”幺妹拿起电话,熟门熟路拨通北京金鱼胡同的电话,黄卫红赶紧把音乐声关小,抱着收音机就要出去找苏强东分享快乐去了。 “诶卫红哥哥你等一下。”她跟他说了两句悄悄话。 于是,等电话接通,她就在旁边等着,让黄卫红说。“喂,金鱼胡同吗?我找一下你们裁缝铺老板。”这么大大咧咧,颐指气使。 关键吧,小伙子一口普通话说得特标准,一点儿口音也听不出来。 对方一愣,“你谁啊?” “我们上个月找他做的西装有问题,你他妈让他来接电话,跑快点儿!” 对方骂了句,不紧不慢的出去喊人。幺妹猜得没错,这是金鱼胡同唯一一部电话机,主人还是周永芳的多年好友,自然会帮着她打掩护。 大概跑了十分钟电话费,老裁缝才来到电话机旁,幺妹这才过去跟他说话,确保他周围没人的时候,请他帮忙去叫一下黄外公。 又等了四五分钟,黄外公才一头雾水过来,“你好……” “外公!” “幺妹?”老爷子一愣,“小丫头咋这么长时间也不打电话来?”他还以为阿柔又生他的气了,因为当时她就不想让他回北京。 在周永芳和黄娜多年挑拨离间下,他有时也觉着闺女脾气有点怪,有什么不爽不会直接说出来,就生闷气搞冷战,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是头疼,可又舍不得说她,以为就这么给她冷静一段时间就好了。 所以,回来半年了,他愣是没发现不对劲。 幺妹可不是黄柔,她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哒哒哒把他们半年来每次打电话的事说了,甚至时间也说得一清二楚……虽然,最后她也不会加个评论性结论,可她知道,这状告成了! 果然,直到此时,黄外公才知道,周永芳母女俩背着他玩的花招,难怪他还失落外孙女怎么不给他打电话呢,原来是被人抢着接了!胡同里唯一一部电话机的主人跟周永芳是多年好友,接到找他的电话不是转告他,而是让周永芳母女俩去接,这明显是提前说好的! 其他事,老爷子睁只眼闭只眼,看在她操持多年的份上都不计较,可从中阻拦他跟闺女外孙女的联系,这次真碰到他底线了! 他硬了硬心肠,“你放心,以后我给你们打。” 幺妹其实很贪心,她想让外公一直跟他们生活,想让外公远离贪婪的周永芳母女。“外公,我们家遇到一件急事,很急的事,你能不能来一趟?” 老爷子急了,“什么事?乖别怕,跟外公说,外公帮你们解决。” 幺妹假意叹气,“我爸妈的事,他们不让我知道,我也说不清楚,你来一趟吧外公。” 越是这样欲言又止,越是让老爷子担心,因为他知道外孙女的性格,不是阿柔那样会搞冷战的,能让大方开朗的她这么欲言又止,一定是十分为难,十分棘手的事。 挂完电话,他立马回家拿证件开介绍信,留下一个字条,买了最近一趟到书城的火车票,幸好他走的时候外孙女悄悄给他塞了钱,不然他现在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 周永芳母女实在过分,每天催他早出晚归当补鞋匠也就罢了,毕竟是他欠妻子的,可他每天挣的钱全都她们拿走,一分不给他剩……以前没觉着有啥不对,现在紧要关头就知道她们的心机了! 老爷子气得脸色通红,他没想到,一直在他面前装乖乖女的黄娜,居然任由她妈这么胡作非为,以前他还怪阿柔不懂事不会表达自己想法,现在看来,她们压根不给她时间表达! 原来,不全是他跟阿柔的性格问题,而是中间有人作怪。 且说大河口这边,批发市场的事可以等着外公来慢慢商量,可皮革厂已经放羊一个多月了,不止她着急,连几个伯伯伯娘也急了。 因为那位大作家的书,厂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接到大单子了,虽然零售也不差,维持运营不在话下,可经历过“一百万”的巨大冲击,现在少于五千块的单笔订单,她都觉着是苍蝇腿。 正想着,苏强东气哼哼过来了,“绿真你爸呢?” “我爸上班,我放假哟,哥哥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苏强东一想也是,现在谁不知道这位小少东家能耐? 他吐了口唾沫,“邻市报社又说不要了,这皮革都印上报社名字了,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那点定金算啥?” 原来,他最是闲不住,没大单子,厂里活不多,他就主动申请出去跑订单。因为大家都佩服他的口才,搞销售确实是一把好手,而他也没让大家失望,确实从报社拉来一笔订单。 一共三十个包,也不算大单,但聊胜于无。 不过,这批包是给报社工作人员作采访包永,最外面要求压印上报社名字和标志,这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计划好用料面积后,皮革上已经压印好了字,正准备缝制的时候突然反悔,这不坑人嘛! “他们怎么说?” “就赖咱们厂子名声不好,说咱们的包已经成为知识分子耻辱了……”还有更难听的,苏强东没再说,他实在是气死了快! 又是名声所累,幺妹咬咬牙,“这事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狗日的耍猴呢,我叫上几个人上报社讨说法去,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们东西砸了,要是大家都这么不讲信用,那咱们还……” 幺妹赶紧劝阻:“哥哥你别急,不要冲动,千万别砸他们东西。” “为啥?那么多皮革已经印上他们报社名字,都用不了了,这么大的损失别说砸他们东西,就是打人也不足以解恨。”苏强东嘴巴是厉害,脑袋也灵光,可他因为从小家庭条件好,父亲辈的都是干部职工,以至于太过骄纵,办事也冲动。 “哥哥放心,有字咱们就做别的处理,他们是新闻喉舌,咱们要是砸了他们东西,他们笔杆子一动,咱们的名声只会更差。”胡晚秋的例子告诉她,文人的笔真能成为杀人的刀。 苏强东不好跟她个小女孩争辩,但也不怎么信服她的话,气鼓鼓回厂里去了。 幺妹思来想去,自己一个人想不出办法,还是去找好朋友们商量商量。 正要出门,杨丽芝和蔡明亮来了,“绿真去市里玩儿吗?” “为什么去市里呀?” 蔡明亮大声道:“你还不知道吗?” 幺妹更不懂了,“知道啥?” “害,市里举报万人夸富会嘞!” “啥夸富会?” 蔡明亮和杨丽芝对视一眼,指指他们家皮革厂,奇怪道:“公社没通知你们家吗?” 幺妹摇摇头,自从放寒假后,她几乎天天在家,没听说谁来通知什么,无论是家里还是厂里都没有。 原来,随着包产到户和改革开放,政策春风吹拂下,全中国踊跃出千千万万个万元户,甚至,为了鼓励农民们发展副业,最近从安徽四川传来一种新的集体生活方式——夸富会。 以前,谁家有钱都是偷偷摸摸藏着的,“富”可不是一个好字,搞不好可是要被当作阶级敌人批斗的。可自从这个大会出来后,争着抢着去的不要太多,这可是出风头的大好时机,世世代代地里刨食的农民,谁要能去一回,祖坟都会欣慰得冒青烟嘞! 以前,我穷我光荣,我穷我有理! 现在,我富我光荣! 而且,夸富会的条件苛刻,首先要求成分清白,虽然中央已经下文件给“黑五类”摘帽了,可在民间,大家还是以“出身”论的,成分不好就跨不过这道门槛。其次要求家庭资产达到一万元以上的才行,单这一条就把多少人关在门外了! 可崔顾两家不一样,他们的资产别说一万,崔家三兄弟和顾老二家都是六万元以上,居然没人邀请他们参加……幺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张爱国搞的鬼。 参加夸富会的人是每个县区组织评选的,而评选的前提是由各公社自行推送,为了彰显自己公社经济发展得好,每个生产队都必须报送至少一人参加,上不封顶。张爱国作为公社书记,直接就越过崔顾两家,不愿让他们出风头也正常。 只是,这人的嫉妒心也太过了吧?为了打压对手,宁愿政绩也不要。 “听说咱们公社去了二十多个万元户呢!”杨丽芝小声说,因为周扒皮姐姐,她的消息总是分外灵通,“你们苏家沟养鱼那两家都去了。” “还有哦,你姨妈他们村也去了两家。” 幺妹眼睛一亮,“那我姨妈家呢?他们去没?” 杨丽芝为难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我姐说好像没有,可她有可能也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这人……” 话未说完,幺妹脸上的喜悦就没了。昨天满银叔叔还来家里呢,也没听他提起今天要去夸富会的事儿。 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他要能去,肯定早就奔走相告昭告天下了,不可能这么低调……况且,昨天他的脸色看起来还有点落寞,不像他。 幺妹知道,高元珍和王满银现在出人头地了,想要让曾经看不起他们,欺负他们的人知道他们的出息,参加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夸富会”,绝对是不容错过的出头机会。 不知道李家沟不让他们去,是生产队决议,还是张爱国示意,因为跟崔顾两家来往密切,所以也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幺妹紧了紧拳头,“走,咱们看看去。” 他们先去叫菲菲,谁知胡雪峰告诉他们,菲菲跟着姨妈去书城,顺道接胡峻去了。 要说名气吧,其实也是有的。他们家门口这个招呼站,原本叫“苏家沟”的,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大河皮革厂”,公共汽车师傅不再喊“苏家沟到了”,而是“皮革厂到了”,这就是名气! 幺妹站在挤得罐头似的公共汽车上,心里不无得意的想。还是那句话,黑红也是红。 蔡明亮艰难的挤过来,小声问:“绿真你不是说要找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胡晚秋吗?怎么后来就没去了……”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小小的委屈。 幺妹正在想心事,也没注意他的委屈,漫不经心的说:“对不住哟,我跟我爸去深圳没跟你说。” 崔绿真跟他道歉啦! 崔绿真居然给他道歉诶! 看吧,少年的心就是这么容易满足,蔡明亮很快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嗯嗯,你们去深圳干什么呀?” “去看看我姐,顺便办点事。” 幺妹明显不想聊天,可从小养成的习惯让她依然一心二用的应付着他。 可蔡明亮不知道呀,他觉着绿真能跟他聊天就是最开心的事,开心到能让他爆炸啦!他扭捏的抚了抚身上大红色的运动服,以前他胖,压根穿不上,可现在瘦下来了,穿着正合适,显得整个人都高挑不少。 而且,这还是为了来见绿真才换上的,她……都没发觉吗?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跟绿真聊天就是啦! “嗯你哪个姐姐?是我见过的春晖姐姐吗?” “不是,是春苗姐姐。” “那……” “哎呀,蔡明亮你废话咋那么多,这个那个的,那是绿真家大姐,你肯定没见过。” “谁说我没见过的,她们小时候肯定去过厂里,我……” “你啥你,别废话,下车了。”杨丽芝白他一眼,总觉着这胖子让她十分不爽,尤其是他追着绿真问东问西的时候,她的不爽达到了巅峰。 听说是去看万人夸富会的,司机开了没多会儿,就指着一个山包后说:“去人民广场的在这儿下车,翻过去就到了。” 一车人几乎全下空了。 他们跟着人流方向走路七八分钟,翻过山包,就看到一块巨大的空地。 幺妹疑惑的想,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儿原来是城西一个废旧轮胎厂,因为业绩不好已经破产,厂房早让人搬空了,设备也都当破铜烂铁卖光。以前徒步小分队上下学的时候为了抄近路,从里头穿过,自从放假后她就没往这边来了,不知道啥时候,连残垣断壁也被推土机推平,压实,铺上水泥,中间预留出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台面,说是要塑一尊大大的主席像……这就是正在建设中的“人民广场”。 人民广场,这是多么新鲜,多么时髦的叫法呀! 当然,他们都还不知道,人民广场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个城市的中心,主席挥手像会成为阳城市最有名的地标性建筑物……而这儿,距离幺妹家,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 他们到的时候,广场上已经站满了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哪怕是一米六八的幺妹,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前面情况。 幸好,蔡明亮有同学在前面,带着他们挤到前面去。原来,正中央有个高高的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台下是几排板凳,稀稀落落坐着几个男人,无一例外,都是满脸喜色,胸前戴着大红花。 原来,他们就是夸富会主角。 “明亮,这就你常说的崔绿真?我们年级那个?”有男生问。 “就你说的最漂亮的崔绿真是吧?”有男孩故意挤眉弄眼。 蔡明亮红着脸,“嗯。”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挤进来太热了,他一张白嫩的脸成了红红的番茄,眼睛也不敢看幺妹,仿佛地上有钱似的。 幺妹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我是初三(2)班的,你们跟明亮一个班吗?” 大家没想到她脸上一点羞涩和难为情都没有,倒是先不好意思了,几个男生支支吾吾不敢与她对视……实在是太漂亮了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那眼睛里就跟有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还有那鼻子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就连那伟人一样的额头也好看…… 幸好幺妹不知道,要是知道在男生心里她长着一个“伟人一样的额头”,估计会喷笑吧! 没一会儿,夸富会的主角们陆陆续续登场,有的穿着旧军装,有的穿大皮鞋,有的是的确良衬衣,有的却又是羊毛衫,也有的西装革履……真真演绎了什么叫“乱穿衣”! 当然,比他们那些自以为最好最时髦的衣服更亮眼的,却是胸前斜挎着的红布条,上头系着一朵大红花,仿佛古代榜上有名的科举考生,真正是风光极了! 幺妹急切的在人堆里寻找高元珍王满银,可直到所有位子已经坐满,她也没找到他们。可以肯定,他们与这场心心念念的风光无缘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风光的,没一会儿,市委书记直接在台上表扬这群为阳城市经济发展作出贡献的“功臣”,每一个念到名字的万元户,就在全场上万人的注视下,昂首挺胸走上主席台,十个人一排,市领导轮番与他们握手,合影。 是的,合影! 省报和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一个个扛着黑漆漆的照相机摄像机“卡擦卡擦”不停,甚至有记者拿着话筒,直接现场报道起来。 那些被拍到的万元户们,一张大嘴直接咧到了耳后根,露出一口或黄或白或黑的大牙,甚至其中有一个还是金牙嘞!为了多得两个镜头,他们谁也不愿下去,就在台上柱子是的杵着,旁边组织活动的办事员已经给他们使了好几个眼色。 无论他们看见与否,反正台下的观众是看到了,办事员的眼睛都使得抽筋了,顿时,场内爆发出潮水一般的哄笑声。 万元户们与办事员一起面红耳赤下台,又轮到下一批……就这么左一批右一批,一共上去了两百多人,就是阳城市最厉害的万元户啦! 尤其看见那镶金牙的,观众们都不由自主的吸口冷气,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就连初中生们也咋舌不已,“我要是能上去风光一回就好了。” “想屁吃呢你?这可是万元户!” “也是,咱们兜比脸还干净,嘿嘿……” 然后,又有人说到那两颗闪瞎众人眼的大金牙,有人说他是六甲村的,也有说是李家沟的,他不止牙齿是金子做的,脚下的皮鞋,身上的羊毛衫也是上海的,甚至就连身上的油黑色皮包,也是大河皮革厂的! “蔡明亮你咋知道那是大河皮革厂的?” “因为,因为那只小大象可显眼嘞,那就是大河皮革厂的标志,对吧绿真?我没说错吧?”少年讨好的看向幺妹。 可惜,幺妹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她看着“卡擦卡擦”响个不停的黑家伙,忽然灵机一动。 既然文人的笔可以杀人,那是不是也能救人?救他们的厂子? 别人觉着,上次报纸或者电视,那是风光事,祖坟冒青烟,可幺妹想的却是——广告! 他们可以给大河皮革厂打广告呀!莲花透骨胶囊自从打了广告后,销量直接翻了几个倍,这还只是第一个季度,过年后广告效应将会越来越明显!广告,让籍籍无名知之甚少的莲花透骨胶囊成为家喻户晓的良药,广告,也能让名声受损的大河皮革厂绝地反击! 对,就是广告。 幺妹激动得搓手手,她知道,田广峰的广告投放花了不少钱,人日和几大机关报刊没有广告版面,他只能投放在各省省报上,每家报纸上千的版面费,每个省都投的话,而且是长时间投的话,这广告费就不便宜。 他领导的是大厂子,效益好,不怕这点“毛毛雨”。 可大河皮革厂不一样,现在公账上只有三十来万,长时间投放坚持不了多久。况且,幺妹十分清楚家里人的脾性,如果短时间内见不到成效的话,股东大会就没法通过了。 所以,她必须搞一场最经济,最实惠的广告……最好,还是免费的。 她“嘿嘿”一乐,要让新闻媒体主动找上门报道,那就不用花钱。 而这年代的新闻媒体,是跟着领导走的。这不,省市领导来到阳城市,省报的记者也跟着来了,哪里有大领导,哪里就有记者,这是小地精第一次悟出来的真理。 她一笑,周围几个男生都看傻了,心里再一次冒出那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呢? 蔡明亮看见朋友们的目光,下意识就站到她跟前,仿佛自己的宝贝被人窥探一般,他有深深的危机感。 “哼!蔡明亮你烦不烦啊,别挡着绿真!”杨丽芝再次翻个白眼,紧紧挽住幺妹的手臂。 蔡明亮在幺妹看不见的地方,当然也要回她个白眼才行,你白我一眼,我就白你两眼,看谁吃亏,哼! 幺妹这才发现,这俩人好像闹矛盾了? “走吧,咱们吃好吃的去。”对于这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厂子弟来说,再大的矛盾,在吃的面前都会烟消云散。 万元户们戴着大红花游街去了,没看够的围观群众纷纷跟上,议论着他们的穿着,他们的发家致富事迹,甚至他们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故事。少男少女们尾随人后,离开人民广场后跟他们分散,抄小路来到市煤矿前大街。 蔡明亮奇怪的问:“绿真咱们来这儿干啥?” 因为煤厂排污问题严重,这一片的树都是黑树,遇到的人也都是“黑白人”——脸和牙齿是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手脚脖子却是洗不干净的黑。 所以,年轻人们都不愿意往这边来。 而幺妹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咱们找个吃东西的地方吧。” “这有啥好吃,黑漆漆的……这些人脏死了。”有个男生指着来往的“黑白人”抱怨。 幺妹一顿,因为黄宝能伯伯,她对煤矿工人有种特殊的感情。 自从黄宝能进了厂子,水管电线出问题都不用找人来修理,他信手拈来。甚至还主动给厂里挖了一条排污渠,厂里污水都给排得远远的,保证不影响下游的苏家沟鱼塘,避免了很多纷争。同时,他还经常给工人科普用火用电安全,教大家认明暗线,就是幺妹,有时候某些化学问题想不通,都会去寻求他的帮助。 黄宝能知无不言。 这样一位来自人民群众的“化学老师”,以及跟他一样的无数智慧人民,理应得到尊重。 幺妹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一板一眼的说:“你说错了,这些人才不脏呢,他们为我们国家的发展付出了青春和健康,要是没有他们,我们阳城市的经济至少要退步十年。” 何止十年,阳城市要山没啥名山,要水没水,土壤大部分贫瘠,光靠种庄稼绝对赶不上隔壁市,可阳城在整个石兰省甚至中国都是赫赫有名的,得益于什么,她相信每一个阳城人都知道。 果然,少年被她反驳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了。 看气氛有点尴尬,蔡明亮忙问:“绿真我们去吃啥?” “吃煤厂食堂。”她指了指不远处一片低矮的平房。 众人一愣,这黑漆漆的矮房子,哪里是阳城市煤矿的大食堂?分明是私营个体户寄居地! 是的,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在光鲜亮丽气势恢宏的市煤矿背后,居然寄居着这么一片晦暗无光的“食堂”?这个秘密还是曹宝骏告诉幺妹的,他爸说了,最迟明年,这片地区就得拆建,种上一片巨大的清脆的柏树林,等省市级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再用高压水枪给树叶洗干净,这是证明煤厂排污处理技术提升的有机证据。 当时,曹宝骏说的时候,嘴角是带着冷笑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幺妹发现,这个富家公子好像长大了,跟她们属于同一类人了。 此时,这片被外界戏称为“煤厂食堂”的地方,正在四处冒烟,伴随着劣质煤炭的燃烧,还有阵阵诱人的香味,惹得来往的人纷纷咽口水。 杨丽芝挽着幺妹的手,“这里吃饭的人真多,怪不得叫食堂嘞!” 可不是,在深不见底的煤洞里干了十天半月的工人们,上到地面重见天日后肯定乐意吃点儿好的,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个班。真正的煤炭职工食堂可不便宜,份量又少,大家有了钱自然宁愿出来吃这些味道好、分量足的。 最重要的,外头“食堂”有桌椅板凳给他们免费坐,想坐到几点就几点,二十四小时供应茶水热饭热酒,可不比到点就凶巴巴关门赶人的职工食堂好? 有个坐的地方,烧几杯小酒,炒一盘花生米,卤半斤猪头肉,兄弟老乡们坐一起,说说那回不去的家,泼辣而贤惠的婆娘,调皮却聪明的儿女,这就是他们可怜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慰藉。 果然,他们一路走过来,几乎每一张桌子都坐着工人,好容易找到一张没人的,老板娘热情的迎上来,“小姑娘小伙子吃饭吗?” 看着他们穿的都是好衣裳白球鞋,女人有点不习惯,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还是学生吧,咋跑这儿来啦?” 幺妹笑眯眯的回答:“阿姨,我们是学生,听说这儿东西好吃,份量还足,我们来尝尝。” 这下,女人放心了,她重新绽开热情的笑容,“那你们可来对地方啦,我们这一片都是味道好份量足的,你们想吃啥?面食还是炒菜?” 幺妹征询大家意见,“麻烦阿姨给我们炒几个菜吧。” “哎哟,小姑娘这嘴可真甜,这有啥麻烦的,那你们来看看,要吃啥菜。”她的菜洗得干干净净,一篮一篮放在一把铁架子上,像菜市场卖鸡蛋的。 当然,因为附近食客都是煤矿工人,他们对食材丰富程度要求不高,基本都是家里常吃的,土豆菠菜茴香茼蒿萝卜之类的,肉类倒是比一般职工家庭丰富,猪牛羊鸡鸭鱼都有。 幺妹问过大家想吃的,点了五个荤三个素,可着实把女人惊呆了。她没想到,六个人居然敢点八个菜,还这么多肉菜!要知道,哪怕是每个月刚发工资那几天,她也没一次性炒过这么多! 女人手艺不错,动作也相当麻利,他们刚把两张桌子拼接在一起,她的头两道菜就上桌了,“你们先吃着啊,我男人快下班了,我先给他烫壶酒,他就好这口。” 幺妹眼睛一亮,煤矿工人缺酒吗? 她要的就是这个! 175 175 煤矿工人缺酒吗? 你听听这话问的,幺妹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赶紧转移话题,譬如旷工叔叔们平时都怎么排班的,几天能上来一次,出来吃饭的机会多吗,平时缺啥……一溜儿问题,女人逗不厌其烦的给她说了。 “我家那个喜欢喝酒,但他们上班前是不能喝酒的,上班期间更不能带下去,连打火机和火柴盒都要没收嘞!” 蔡明亮不懂,“为啥不能带打火机?” “因为有瓦斯,易燃易爆气体呀。”幺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蔡明亮一副“崔绿真你咋这么厉害”的眼神,崇拜而敬佩的看着她。 幺妹满头黑线,如果是没学过化学的人问这种问题,她还觉着情有可原,他可是她的同年级同学,学过化学还考过试的。不过,她也不会表现出她的奇怪。 只是杨丽芝作为多年好友,一瞬间就看出来了,狠狠瞪了蔡明亮一眼,笨死了,这么笨还这么爱跟绿真讲话,你烦不烦啊! 老板娘一面给他们炒菜,一面有其他桌的旷工叫加菜,加酒,结账啥的,偶尔还能抽空跟他们聊几句天,“你们是来看夸富会的吧?” “阿姨咋知道?” “外头都传遍了,咱们市的万元户们今儿可是出尽风头咯!我这是抽不开身,不然我也想去。” 旁边桌喝酒的两个老乡忙接口问:“啥夸富会?” 他们在地底下待的时间太久,居然不知道外面发生这么大的新闻。 于是,幺妹几人又把阳城市第一届跟风万人夸富大会说了一遍,绘声绘色,简直让人身临其境,听说现在还在游街,有两个另外桌的旷工忍不住好奇,赶紧结账看稀罕去了。 虽然,他们全都啧啧称奇,听说“万元户”三字兴奋得满脸通红,可幺妹单看他们穿着就能看出来哪些人会去看,哪些人岿然不动喝酒。穿着干净洗过澡和头的,很可能是会去的,看看人气也是一种活着的幸福,穿着黑黑的工作服,头脸没好好洗刷过的,那就是不打算出去的,只出来吃顿好的。 尤其看热闹的地方人多,难免还会遇到老乡或者同村亲朋,谁都是要面子的,所以宁愿在这儿喝着小酒听他们实况转播。 “小姑娘快给我们说说,万元户都是些啥人?” “就跟叔叔伯伯你们差不多的,有的养猪,有的养鱼,还有的办烧砖窑,当包工头。” “干这些也能成万元户?”有个年纪稍长的工人似乎是不信,嘟囔嘟囔嘴,“这我也能啊,我咋还在井里挖煤呢?” 众人哈哈大笑,笑他自不量力,“你祖坟没冒青烟,再等等吧。” 男人“呸”一口,“等个屁,真到那时候老子有钱没命花!” 于是,几个人又开始说起最近煤矿上的事儿,谁谁谁病重没干了,谁谁谁差点被埋了,谁谁谁没钱看病劳资科不管之类的,大家有愤怒,有不平,可也无计可施,只是口头上声讨一阵,又归于平静。 幺妹听得津津有味,看来煤矿上的生活真跟黄伯伯说的一样,工人们最缺的无非是钱和健康,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根源在于没钱。 很多尘肺病人的症状其实都大同小异,黄伯伯当年的症状比他们严重多了,可吃了桔梗煮折耳根,病就好了,那是不是……幺妹眼睛一亮,她知道怎么办啦! 都是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八个菜刚好够吃,既能吃饱又不浪费。吃完后,时间还早,大家也不去搭公共汽车,就慢悠悠的穿过“人民广场”往大河口走,路上遇到很多都是看完夸富会回家的。 大家有认识幺妹的,都问她们家咋没去夸富会。 “我们家还不是万元户呢,等明年努力努力。”她谦虚而又信心满满的说,绝口不提张爱国使的坏。 当然,普通吃瓜群众也压根不可能知道。 在他们心目中,大河口公社主任可是难得的干实事的好干部,整个公社现在阳城市都有鼎鼎有名的,尤其他担任队长的牛屎沟生产队,黑皮西瓜有洗脸盆那么大,荷兰豆一茬又一茬……都富得流油了! 回到家,两个奶奶正在院里坐着闲聊,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四脚兽正在垫子上爬来爬去,彻底不动的闹闹正在葡萄架下的鸟笼里睡觉,笼门开着,它也不愿再飞出来。 幺妹走过去,摸了摸它毛发干枯的脑袋,想要再次尝试给它输灵力,可再也输不进去了……小家伙即将寿终正寝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就连大黑也当了一次又一次妈妈外婆曾外婆曾曾外婆后,成了一只老猫。 幺妹一瞬间只觉伤感不已,人生苦短,而她要做的事情那么那么多,她必须努力努力再努力! 晚上,吃过饭,一家人正准备去堂屋看电视的时候,幺妹忽然把几个大人叫住。 “啥?给煤矿工人送包?”刘惠大声喊起来,她已经顾不上别的了,“白送吗?一分钱也不收的吗?” “对呀。” “就算皮包降价了,可也值七十块呢,咋能随随便便送人?”王二妹也奇了怪了,煤矿她知道的,别看工人一个个黑不溜秋怪可怜,可人家工资高呢!只要不是懒汉,加班加点多干点危险活儿,一个月能拿到两百块嘞!这是多少干部都望尘莫及的收入,送他们东西? 开玩笑吧! 幺妹现在发现,大伯娘和二伯娘相爱相杀多年后,总是能出奇的统一战线,尤其是涉及金钱问题的时候,那个团结哟! “不是随便送,这次咱们要扭转皮革厂口碑,绝地反击。” “可跟送皮包有啥关系?” 幺妹看看爸爸,“万元户可以上报纸上电视,那咱们皮革厂也能上。” 顾学章心头一怔了怔,“你的意思是,咱们关爱煤矿工人,新闻媒体来采访咱们?” “对!”幺妹眨巴眨巴眼,“马上过年了,许多煤矿工人回不了家,咱们大河皮革厂就去关心慰问坚守岗位的工人……而且,这事不能咱们自己做,自己请媒体,那样的话请不请得动另说,就是费用也不划算。” 黄柔眼睛一亮,“我们搭顺风车,来个免费宣传。” 顾学章明白过来,沉思片刻,“这事我给市里反应,让市团委工会倡议,到时候咱们积极报名。” 这一家三口你一言我一语,跟对暗号似的,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绕得头都晕了,较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幺妹笑眯眯的说:“大家别急,过几天就能知道啦!” 晚上,幺妹特意给姐姐们打电话,让她们有时间就提前回来几天,给家里帮帮忙。 春月是过了两天才知道的,急得打个电话回来“痛骂”幺妹:“小没良心的,这么大的事儿咋不叫我?” “我这不是担心姐你回不来嘛,你们那《江湖儿女录》拍得咋样了?” 原来,春月结束委培,回到电视制作中心后,她们单位就一直在规划筹拍龙葵名作《江湖儿女录》的事儿,春月不仅在里头有个小角色,饰演跟在女配角身边的丫鬟,还负责演唱片头和片尾曲,她那嗓音真是太适合唱江湖儿女荡气回肠的歌曲啦! “我听二伯娘说,姐你每天拍摄到很晚呢,就不敢打扰你。” 春月“哼”一声,“那算啥,全剧年后杀青,我的戏份早结束了。” “为啥这么快就结束?”幺妹不太懂,因为她不像别的小孩喜欢看电视,她只爱看新闻和报纸。 “女配角死了,她的丫鬟自然也跟着殉主了呗。” “啊?姐你死啦?” “唰——”一声,周围几道视线直冲冲射过来,紧张兮兮看着她,幺妹赶紧吐吐舌头,“说错话啦,我的意思是姐你演的丫鬟要死呀?诶,好像也不对,不该这么说……” 隔着电话,旁边的人听见春月那银铃般的笑声,可以想见,电话那头的她,肯定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嘴边两个小酒窝肯定漂亮极了! 春芽拍着手说:“太好啦!到时候就能在电视上看见我姐咯!” “我姐上电视啦!我姐演的丫鬟要死啦!”小彩鱼蹦跶着出门,昭告天下去了。 其他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不过,言归正传,春月问准备请哪家报纸来报道,幺妹把自己想搭顺风车的事说了,到时候市级活动顶多就是能出动省报。 “既然要绝地反击,那咱们就来一波大的,来个声名远扬,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呗!” “啥?” 春月沉吟片刻,斟酌着道:“现在还不确定有没时间,不行我给我们单位的说说,他们正在筹备春节关注民生,尤其是关爱弱势群体的新闻宣传片,到时候要插在春节联欢晚会前播放,说不定能上新闻联播,传播到国外去呢,咱们就……” 剩下的,幺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耳朵里只有“新闻宣传片”五个字!新闻宣传片是啥?那可是每天新闻联播后准时播放的国内外发展概况简介呀,是反应咱们国家四化建设的门户啊!如果能上新闻宣传片,那还要啥省报的报道? 谁还稀罕呀? 幺妹拍了一把大腿,“哎哟”一声,兴奋得跳起来,原地蹦跶,转圈圈,她太高兴啦! 她春月姐姐太厉害啦,如果能给他们这次活动拍上去,那简直就是最好的宣传,最好的广告呀! 当即,她跑出去跟爸妈说好,赶紧把工作安排上。 向市里建议由团委和工会在春节来临之际开展一个关爱煤炭工人的活动,正好能助力阳城市“中华煤都”的申报,这简直是瞌睡递枕头,雪中送炭的政绩,谁不要? 再说了,还是曾经办过物资交流会的顾学章提的建议,哪怕没遇上这千载难逢的创煤都时机,市里各级领导也会慎重考虑的。所以,没几天,顾学章就收到了市里回复,说这事已经交给工会了,市委督办。 当然,这只是一个由头,对领导班子来说,这就够了。 可对崔顾两家人来说,只有工会向全市各单位派发慰问活动邀请函的时候,才是他们“出手”的时候! 最近啊,阳城市可是出了个大大的新鲜事,城里城外老百姓都在议论纷纷呢,刘惠妯娌几个买菜回来,说的都是这个事儿! “听说没,市三纺要去参加慰问活动,给工人们发放春节生活物资嘞!” “早知道了,听说是每人发一把水壶,可真够小气的……”王二妹咂吧咂吧嘴,市三纺一年那么高的效益,一把水壶值几块钱? “得了吧,目前也就只有他们厂报名,其他厂都要么装穷叫苦等救急,要么缩着头看热闹呢。”因为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这么个活动,不清楚风向的时候,中国人骨子里的谨慎,让大家都保持观望。 “明儿就是报名最后一天了,估计啊,是没别人咯……想想也是,谁有咱们家这么大方,大几十的皮包说送就送,真金白银的烧啊!” “谁说不是,我今儿都不敢去厂里,就怕看见那么多东西我就心口子疼死我!”刘惠“嘭嘭”在胸前捶了两下,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她的心疼似的。 最近,幺妹把被邻市报社违约的皮革挑出来,缝缝补补让林巧珍做了二百个大大的旅行包,样式十分简单,就面包车一样圆鼓鼓的造型,内里用铁丝固定形状,再安两根粗粗的黑油亮的皮质手柄就行。 可也十分时尚,尤其那正面压印的一头大象,任何人看见都知道,这就是大河皮革厂出品! 送大旅行包也就罢了,这毕竟是“废物利用”,可她居然还要给每人送一床上好的新疆棉花,还有两包包装精美的“尘肺药包”,每个“慰问包”平均花费五十元,这还是只算成本价,人工都当白送的! 要知道,这样的包在外面他们能卖近百元一个! 一瞬间要送出去两万块钱,别说刘惠气得心口疼,就是崔老太也咂吧着嘴,心情复杂。不心疼那是假的,毕竟这也是儿子儿媳们加班加点做出来的,也花了本钱的,可孙女说的也有道理,想要绝地反义就得付出点代价,找媒体可以蹭白食,可做好事搞慰问? 那可是要真正落到实处的! 真正让那些可怜的煤矿工人得到帮助,而不是假模假样走个过场,那跟骗人有啥区别? 唉,算了算了,就当真的是做好事,行善积德吧! 直到报名日期截止,阳城市工会也只收到两家单位报名,一公一私,市委的领导们是既不满又欣慰。不满的是全市那么多家吃财政拨款的单位居然无动于衷,欣慰的是大河皮革厂这样的私人厂子居然能有这么高的配合度! 这就叫觉悟! 当听说他们送的是一个特供款皮包,里头塞满了工人们最需要的棉絮和药物时,领导们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这就叫良心企业! 本来,黄柔是想低调行事的,可幺妹却主张越高调越好,花这么多钱本意就是要扭转名声,不高调哪来的广告效应?家里人得了她和春晖的“授意”,果然出去满公社的宣扬,说她们家要给煤矿工人送温暖,开口闭口就是“我家送两万块的东西”,可把市三纺臊得不行。 可胡雪峰那样的人,对自己没利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在他眼里,那些“煤黑子”他路上遇到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一人送把水壶已经是他给政府面子了! 张爱国这几天心情不错,他领导的大河口公社出了三十八个万元户,是阳城市所有公社里最多的,可他们大河口的人口却不是最多的! 这说明啥?说明他带领的社员们走上了一条安居乐业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为此,市委还专门接待了他,着实让他受宠若惊了一把!前几天听说市工会要办一场慰问活动,鼓励全市大小企业和个人积极参与,杨发财给他出主意,要不给煤黑子送几个西瓜,这可是他们一辈子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然而,他跟胡雪峰的想法不谋而合,没好处的事儿不做。那么多西瓜卖钱可是好几十上百呢,白白送给煤黑子吃?就他们,也配? 说真的,他宁愿让瓜烂地里,也不可能送他们吃!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主任听说没?”肥头大耳的杨发财趿着破布鞋跑进办公室,手里还端着一杯浓黑的茶叶水,一看就知道是他自个儿去会计那儿讨的。 张爱国眼里的不屑毫不掩饰,斜着眼问:“咋?你们家母猪上树了?” 杨发财心里暗恨,面上还得贱兮兮的赔笑,“哪能呢,要真是那样的稀罕事,那咱们公社不得……” 张爱国冷哼一声,“有话快说,我还要去县里开会。” “主任听说没,大河皮革厂要给煤黑子送温暖嘞!每人送价值一百元的东西,那大手笔哟……” “果真?”张爱国喝茶的动作一顿,“一百块,都有些啥?” “一个皮质旅行包,一床上好新疆棉花,还有两包治尘肺病的药,药不知真假,可棉花和皮包却是货真价实的,人家把去百货门市部的采购都甩出来了。” 张爱国恨得牙痒痒,眼里的嫉妒都快喷出来了,“挺狂的啊?” “可不是,谁不是这么说的!这不就明晃晃在说他们家有钱呗,送得起这么多东西,猖狂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不过,主任你说,他们真舍得送两万块的东西?” 张爱国嗤笑一声,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害,还能有啥,不就刘惠那几个大嘴巴子?狂得全公社都晓得她们要做好事。” 张爱国眯了眯眼,“果真是妯娌几个亲口说的?” “是嘞!连崔老三婆娘,就不说话那个,还有顾老二家的都在说,我亲耳听见她们说的。”杨发财拍胸脯保证他的消息来源绝对真实。 张爱国的眼睛愈发眯成了一条缝,据他所知,林巧珍陈丽华跟刘惠那老娘们不一样,她们平时可是非常低调,甚至在人前从不说话的,怎么会突然这么高调?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爱国皱着眉头,绝对有问题! “主任你说这怪不怪,刘惠那娘们平时买肉多五分钱都要跟人骂街的人,忽然这么大方,会不会……” 这话,可真说到张爱国心坎上了,“你说,会不会是她们放?” “啥?” 张爱国站起来,端着茶杯踱步,“你不懂,有些人啊,不想花钱却想做好人,就会……诈捐。” 杨发财的脑子从未如此快过,一瞬间眼睛亮得不像话,“莫非他们压根不想捐这么多,而是故意虚张声势,想弄点儿好名声?我呸!可真是狡猾啊,看不出来平时老实巴交的人,挂羊头卖狗肉倒是干得顺手……我呸!” 张爱国冷冷一笑,“好,挂羊头卖狗肉是吧?那老子倒是要好好看着,他们能卖出什么花来!” 本来,以张爱国的谨慎,他还在想这么反常有没有别的可能,可被杨发财一说,他也以己度人,代入了自己。这事要他来办的话,他绝对是不可能真出两万块的,反正名声嘛,得到就行了,钱花没花到实处谁还真管? 谁会这么无聊去问煤黑子,到底有没有给他们送东西,到底送了多少不成? 崔顾两家人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呸! 还两万块呢,他们连两百块都不一定出,看不出来比他张爱国还狡猾,还会算计啊! “主任,这事咋办?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就去剥了他们的好人皮,让老百姓看看他们嘴脸,看谁以后还说他们好话!”杨发财蠢蠢欲动,难得能抓到他们把柄,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张爱国神秘一笑,“别急,爬得越高,摔得才会越惨,咱们先别打草惊蛇,让他们狂。” 杨发财怔了怔,瞬间露出一口黄牙,会心而笑。 有几个姐姐回家帮忙,幺妹轻松不少,所有事情已经计划好,慰问品是春晖姐姐和伯娘们亲自挑选的,票据啥的都在,一清二楚。 送东西嘛,至少得保证质量,不能别人拿到棉絮一看是黑心的,更不能送他们的药吃出问题来。 所以,幺妹准备去找她的独立合伙人——罗德胜问问,看能不能有办法保证药材质量,她相信自己灵力庇护下的药材肯定没问题,可难保别人不会动手脚。 她现在啊,可是有丰富社会经验的小地精啦! “姐姐你去哪儿?” “火车站,你干啥呢?” 小彩鱼跑上来,两个小马尾辫一跳一跳的,用她热乎乎的小手拉住姐姐,“我跟你去吧姐姐。” 她是老崔家最小的女孩,但却没受到万千宠爱,小时候连妈妈的奶都没喝过一口,牙牙学语那几年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没吃过啥好的,甚至连长大过程都显得那么……嗯,不声不响。 大人们忙着种地,忙着卖小食攒钱,奶奶忙着伺候猪鸡鹅,她就在众人的忽略中迅速的长大了。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上三年级的小姑娘啦! 幺妹牵着她,一路蹦蹦跳跳一路想,唧唧喳喳想到啥说啥,跟两只快乐的百灵鸟一般,惹人喜欢。 胡峻就是在这样灿烂的阳光里,看着两只小小百灵鸟飞过来,春天来了。 “胡峻你等等我,我脚疼。”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着,还跺了跺脚,皮鞋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塔塔”的声音。 幺妹顺着声音看过来,“胡峻哥哥!”明亮的眸子里是她满满的惊喜。 甩开小彩鱼跑过去,直接一把挂他胳膊上,把腿一缩,吊住。 胡峻再壮,也耐不住她一百斤的人挂,脚步踉跄两下,露出一口大白牙,“又长高了,体重也长了。” “那是,我现在可还是我们班最高的,明年说不定就能到一米七哟!” 这个年代,一米七的女孩可不多见,因为普遍营养不良呀。 胡峻看她笑得灿烂,心里的阴霾也不知不觉散了大半,臭屁的说:“今儿来干啥?接你哥我的架吗?” “哼!胡小峻你个大臭屁!”幺妹撅着嘴,换一只手臂继续挂他手臂上,当真是笑颜如花,“我今儿是来办正事儿的,谁知道你今天回来呀,让你都不说一声,大臭屁。” 胡峻爽朗的哈哈大笑,点着她鼻子说:“小姑娘家家的,整天脏话挂嘴边像什么样。” 身后的女孩,出神的看着他。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爽朗,这么真实,这么好看……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妹妹吧? 毕竟,只有在亲妹妹跟前,他才可能如此开怀和真实。 “小妹妹你好呀,我是胡峻的朋友,我叫代丽芳,你可以叫我丽芳姐姐。”女孩伸出一双细白的小手,那手腕细得嫩黄瓜似的。 幺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肥爪爪,有点稀罕又有点欣慰的伸出手,“丽芳姐姐你好,我叫崔绿真,这是我妹妹,小彩鱼。” 彩鱼已经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伸出自己的小肉手,“姐姐你好,欢迎你来咱们大河口玩儿。” 代丽芳面上笑着,心里却纳闷不已,既是胡峻的妹妹,怎么会姓崔呢?怎么又有另一个妹妹?胡峻家不是干部家庭吗,怎么能生三个孩子? 幺妹刚跟她说得热乎,胡峻似乎是很不耐烦,把她叫到一边,正色道:“你有什么正事?”听说是要去找罗德胜,立马安排小彩鱼先带代丽芳回家。 代丽芳委屈得直跺脚,不小心又让皮鞋磨到脚踝上的伤口,疼得眼圈都红了,“我可以跟你们去吗?我也想看看大河口的风光。” 胡峻皱眉,“没啥好看的,你又不是没来过。” 代丽芳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脚踝伤口不止破皮,逗露出血红的肉来了,心里的委屈排山倒海涌来,一张白净小脸瞬间又红又白又青,像打翻的涂料盒。 代丽芳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瓜子脸樱桃小嘴,一头黑长直秀发披散在肩头,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扎进长及膝盖的牛仔裙里,精致又洋气,绝对是千里挑一的漂亮女孩。 这不,她一委屈,那张精致的小脸红得樱桃似的,引得路过的小青年频频回头。可惜啊,胡峻哥哥是个钢铁直男,压根不懂得怜香惜玉,大臭屁! 幺妹在心里悄悄叹口气,微笑着说:“姐姐你鞋子是不是不合脚呀,让小彩鱼带你去我们家换一双好走路的吧,顺便再擦点药,我和哥哥很快回去找你好不好?” 有了这个台阶,代丽芳这才不情不愿嘟着嘴放他们走。 幺妹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的说教:“大臭屁你是不是傻呀,对人家丽芳姐姐好一点儿,人家大老远的来玩儿,你这地主之谊都不尽……” “还有哦,大臭屁,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儿,别冷着张脸不理人,不然你会……” “会什么?” “会单身一辈子哒!” “臭丫头,能了啊你……” 少年追着少女,在冬日的阳光下,自由的奔跑,风轻轻的,温柔的扬起他们黑黝黝的头发,生怕吓到青春的人儿呀! 罗德胜老远看见他们,眼里露出羡慕的笑容,他小时候跟妹妹也是这么嬉笑打闹的啊。 他和幺妹合伙开的中药铺在三个月前正式开张营业了,暂时挂靠在省医药公司名下,约定每年交八百块管理费。中药铺占地面积不小,足有一千五百来平,前面门店四百多平,摆满了一个个整齐有序的药柜,贴着一张张诸如“黄芩”“白术”“杭芍(炒)”的字条,干净的大理石柜台面上还有几个铜制的药碾和小秤。 后面千来平则是仓库,存放着他从全国各地倒腾来的药材,平时有专人看守,柜台也有一位积年的老药师坐班,平时生意不好不坏,只能勉强维持水电费和人员工资开销。 罗德胜倒是看得开,他不着急,随着人们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对健康的需求肯定也是越来越旺生的,他有耐心。而且,门店零售本来就不是他和幺妹的主要目的,他们想做药材批发! 所以,最近他都忙着四处推销他们的药材,跑遍了阳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和卫生室,常规药材推不出去,倒是罕见的长白山人参、山东阿胶、河南淮山、江苏薄荷之类的道地药材有市场,已经成了好几个单子。 听说幺妹要包装药材,立马拿出一沓他从省医药公司拿来的香囊口袋。每一个都是红色的布口袋,用金线绣着“恭贺新春”四个大字,是他准备给各位老客户和亲朋送礼专用的。 幺妹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么精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最关键是它的口子还是个奇妙的绳结,一旦打结后再解开就谁也没办法恢复原样了,哪怕是再心灵手巧的女人都做不到。 这就可以防止别人偷偷打开做手脚啦! 幺妹开开心心拿着二百个香囊口袋,当天晚上就把所有药材装进去。当然,代丽芳这才知道,她压根不是胡峻的什么亲妹妹,就是个曾经的邻居罢了! 幺妹不知道为什么,丽芳姐姐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好像白天还挺喜欢她的,晚上见面就不冷不热的,倒是对菲菲贴心贴肺的好,送了她两条裙子,一盒鸭蛋粉。 作为青春期女孩,幺妹也喜欢这些东西,但她没时间羡慕,因为第二天就是慰问的日子了。 腊月二十九,阳城市的树被高压水枪冲洗得干干净净,两条主干道的树上挂着几只红灯笼,一条条小彩旗迎风招展,彻底放开后的自由市场成了年货主战场,家家户户满载而归。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今年也能买得起一两斤水果糖,割两条猪肉回家过年。 可在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矿井里,一群煤黑子们,正在卖力的凿着,打着,铲着,机器轰隆着,他们听不见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虽然听不见,可谁都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年轻的唉声叹气,年长的习以为常,甚至,为了多挣几个钱还愿意主动申请过年下井。 忽然,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来了”“快上来”,大家拼命摇着升降梯上的铃铛,没一会儿,所有人停工,机器停下,他们站进了升降梯,渐渐的穿过潮湿而洞黑的岩层,出现在地面上。 作业班长催着他们:“赶紧回宿舍洗个澡,把身上搓干净些,换身新衣服,别老穿着工作服,搞得跟旧社会没衣服穿的长工似的!” 正说着,忽然,一把清脆的女童声插进来:“不用麻烦啦伯伯,你们太辛苦啦,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一群黑漆漆臭烘烘的大老爷们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熏到她,拘谨的说:“没,没事,我们就……我们回去洗一下吧。” “哎呀别愣着,洗啥洗,先拿了东西,待会儿再慢慢收拾。”工会负责人说着,指挥大家去早已安排好的区域入座。 食堂前的小广场上,几十条长长的黑黑的木头板凳支着,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上,还有工作人员在布置红色幕布。崔家妯娌几个从食堂抱出两筐小碗,给工人们一人泡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水。 工人们一愣,小声议论开:“真是来送东西搞慰问的?” 这消息他们早就听说了,可大家都不信,谁能这么好心,百来块的东西说给就给? “估摸着啊,就是摆个样子,给咱们看一眼,东西还要被收回去。” “就是不被收回去,也让当官的克扣了!” 对于这样的经历和遭遇,工人们没少听说。 然而,让他们吃惊的是,这次来慰问的人居然还不少,放眼看去穿着朴素而又不失喜庆的,就是外来人员,他们提着一个个贴着红纸条的水壶,让念到名字的工友上去,递水壶,拍照,下一批,递水壶,拍照…… “哟,这水壶还真是咱们的啦!刚我问过作业班长,他说让咱们收着呢!” “真的?咳咳咳……”有人激动得咳嗽起来,虽然不值几个钱,可咋说也是个实打实的物件儿,自己用不上可以提回家给老婆儿女用啊。 胡雪峰见照片素材采集得差不多了,不愿再待臭烘烘的环境中,找个借口溜了,剩下厂办的人那更是敷衍都懒得敷衍,指指墙角两大箱还没发的水壶,“这是多余的,我们先带回去了。” 剩下两百号工人面面相觑,领到水壶的沾沾自喜,还没领到的风中凌乱……这他娘的跟传说中一样啊! 市工会的脸色不大好看,紧张的看了好几眼皮革厂的人,见他们没跑,没跑,还是没跑,心里这根弦绷得越来越紧,恨不得赶紧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先把事儿办咯! 幺妹听见外头车子停下的声音,和一声“啾啾”的画眉鸟叫声,知道是春月姐姐到了,赶紧推出大伯,让他代表厂里表示慰问。 可怜的崔建国,除了那年被劳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关键这些人一个个黑脸黑衣裳,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可把他吓坏了,战战兢兢,磕磕巴巴挤出几句事先演练了无数次的场面话……那效果,别提多差了! 甚至,因为紧张,还说错了好几个词,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工人们没想到,这位“大老板”跟他们一样也是农村汉子,这样的人仿佛更有亲近感,更容易散发善意。 于是,急忙杀到的春月的同事们,拍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滑稽又不失亲切的画面,农民企业家黑脸涨红,台下工人哈哈大笑,还真有两分“过年”的样子,台上的红灯笼不再显得形单影只了。 因为这期节目是打算做纪录片式的,除了幺妹和春月没有人知道,台下忽然多出来的摄影团队是哪里来的,是什么人。 终于,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崔建国硬着头皮让大家把东西搬出来,也不念名字,直接让大家排着队上来,依次领取。有前面发水壶的“前车之鉴”,许多工人直接一哄而上,生怕发不到自个儿。 崔建国也不生气,也不叫唤,就笑眯眯看着,等所有人都领取得差不多了,记者的素材也采集够了。 幺妹想不到,这次的效果有多么出乎意料! 176 176 结束的时候,皮革厂又给准备了一百斤猪肉,让煤矿职工食堂用来包饺子,保证每个工人都能在春节吃上一斤肉! 工人们那个高兴哟,有东西不算,还有肉吃,这简直就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儿! 看着他们诚挚的笑脸,本还心疼的妯娌几个也不心疼了,这是她们第一次体会到钱没花在自己身上却同样获得幸福的感觉,所有人高高兴兴开着空车回家。 家里,四位老人已经准备好馅儿,白菜猪肉,小葱猪肉,芹菜猪肉,韭菜鸡蛋……一碗一碗的,用干净的白色纱布盖着,几百张饺子皮整整齐齐摞在砧板上。 女人们洗洗手,七手八脚开始包饺子,男人们把车子和屋里收拾干净,两张吃饭桌子抹得纤尘不染。 七仙女们跑到厨房,跟着大人学包饺子,幺妹最惨,所有人逗爱捏她脸,她都被捏成小白人啦!她手笨,包的饺子又大又破还丑兮兮的,被姐姐们戏称为“包子”,气得她发愤图强,放下狠话:“明年我一定给你们包最漂亮的饺子!” 其他人哈哈大笑,整个农家院里,其乐融融。 而跟她们一样开心的是,公社办公室里,张爱国悠哉悠哉喝着茶水,二郎腿直接抬到办公桌面上,想到崔顾两家人说不定正在庆功,他就更高兴了! 真是天助他也,刚想要怎么戳穿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恶行,记者就找上门了。 原来,白天有一波号称是省报记者的人找到公社来,说是想要采访一下他,向他求证一些外界对大河皮革厂的传闻,询问皮革厂这两年来是否真的在履行社会责任的问题。 他那个乐哟,恨不得立马数落皮革厂罪行,从违规聘用工人,违规挂靠,到违规排放污水,当然,压轴的肯定是这次“慰问”活动弄虚作假。 可冷静一会儿,他又觉着自己不能这么赤裸裸表示不满,会让人觉着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这事必须是经过别人的口说出来……甚至是让省报记者自己发现,那才叫一个妙! 他既要撕破皮革厂的脸皮,又要撇清自己,立马提议等慰问活动结束后由杨发财带记者去暗访工人,让丑闻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 除夕夜的头条新闻就由皮革厂来贡献啦,他光想想就痛快。 明儿的报纸,他要买十份,不,三十份,收藏! 然而,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公社周围的人家飘来阵阵香味,他灌了一肚子茶水,尿是尿急,肚是肚饿,又不敢去撒尿,怕错过最让他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等啊等,一直等到别人吃完饭,准备睡觉了,门口才传来汽车声,他赶紧趿上一双特意找出来的破烂破鞋跑出去,急得屁滚尿流还栽了两个跟头,他告诉自己,必须控制好表情,不能笑,不能得意忘形,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幸灾乐祸。 杨发财走在最前面,嘴边还有一圈没擦干净的油渍,“咦……主任咋还没下班呢?” 张爱国强壮镇定,心道:蠢才!你不回来我咋下班,咋睡得着我! “怎么回来这么晚,辛苦了吧,吃饭没?” “吃了,职工食堂吃的饺子嘞,那馅儿可大得,一嘴差点儿吃不下,咬下去全是油水,别提多痛快……”可怜的杨发财同志,自从被撤职,再也捞不到油水后,他已经大半年没吃过一顿肉了。 张爱国听得直咽口水,为了等好消息他是将近一天没吃东西的人啊。这蠢才,不知道说他想听的,尽扯吃饺子吃饺子,他吃狗屁的饺子! “怎么样?采访效果不错吧?”张爱国冲记者迎上去,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记者笑着点点头,“嗯,不错,非常真实。” 张爱国一愣,“真……真实是什么意思?”是查到他们弄虚作假的证据了吗? 明天早上要见报,记者还要连夜赶回省城,也来不及跟他解释,“谢谢你啊张主任,我们就先回去了。” 直到车子尾灯消失在公社门口,张爱国也没听明白记者到底什么意思,赶紧揪着杨发财问:“怎么样,事情办成没?” 杨发财不止吃饺子,就着饺子还喝了不少酒,那些煤黑子虽然素质不高,可男人间花钱却很大方,大家伙凑钱买几十斤上等高粱酒来,敞开肚皮的喝! 不愿错过白吃白喝的杨发财,此时舌头都大了,“什……什么事?” 张爱国跺脚,“让你引记者去采访工人,问清楚工人到底有没有收到慰问品,你没去?” “去了啊,问了啊。” “那结果呢?”张爱国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有啊。” “有啥?你说啥”张爱国一把拧住他肥厚的大耳朵,疼得他立马醒了酒,“他们确实收到慰问品了,有皮包,棉絮,药材……加起来至少价值一百二吧,记者都惊呆了。” 张爱国只觉一股热血往上冒,直接冲得他头晕目眩,“你再说一遍。” 原来,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食堂开饭,看着两百号黑泥堆里爬出来的工人,他已经做好让皮革厂出大丑的准备了,谁知记者随便找一个工人采访,得知不止收到东西,还得了一顿大肉饺子!杨发财不信,觉着可能是偶然,也许只有这个工人收到,其他就没有呢? 于是,他撺掇着记者又采访了一个……也有。 不行,再挑两个……还是有。 这可奇了怪了,咋采访的都是运气好的?他就不信,一连找了二十个工人,十分之一的比例,都说收到了……不仅如此,其他工人全都一窝蜂涌上来,争先恐后面红耳赤的说着今天的盛况,对大河皮革厂大夸特夸,仿佛他们就是救世主,是菩萨在世。 杨发财傻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记者呢?又是拍照片又是录视频,把那一张张兴高采烈的笑脸收入镜头,都说这正面榜样一定要好好宣传,争取在全省范围内掀起“乐善好施,关怀弱势群体”的良好风气。 你就说他气不气吧! 张爱国比他还气,“还好好宣传呢,这不是咱们费了功夫给他们打广告吗?诶等等,记者呢?” “走了啊。”杨发财脑袋又开始发昏了,迷迷糊糊看着张爱国发疯似的跑出去,顺着公路吓跑,嘟囔道:“张主任这是干啥,追车呢?” 半小时后,车没追上,还被不知谁家野狗追了一路的张爱国气喘吁吁回来,看见蠢才居然躺在自己办公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气得头发都竖起来,跳上去就是几个耳刮子。 可怜的杨发财,莫名其妙被打一顿不说,酒醒后他还断片儿了,除了被打,其他事啥也没印象了……得,两个人的仇又结下了。 在张爱国的捶胸顿足中,第二天早上,《石兰早报》如期而至,头版头条就是一张工人提着大河皮包的照片,那一口白牙亮得他头疼,那一个巨大的高级皮包更是,他不止头疼,心肝脾肺肾浑身都疼! 报纸用二三百字描述了昨天的慰问活动和成果,剩下大半个版面都是在介绍大河皮革厂!厂子地址、法人代表、发展历程、主要产品,尤其是新出的大红色皮包,那真是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在他们笔下,这个农民集资开办的家庭皮革厂,俨然已经成了阳城市最有代表性的私营企业,那股子积极向上,劳动致富的劲儿,被他们文字加工后,简直了! 他已经能预料到,不出半天,大河皮革厂的名字全省识字的人都会知道! 名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订单,意味着利润! 他忙活半天,不仅没剥下他们的皮,还傻乎乎帮着他们做了一波宣传,宣传得他看见都想买! 张爱国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了。 另一边,幺妹正在吃着早饭。昨天包的饺子太多了,没下完,今儿一大早奶奶用香油把饺子煎得底面金黄,又香又脆,再配上一杯热气腾腾的人参麦乳精,那叫一个舒服。 她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还想再吃,可看见自己这胖乎乎的手腕,又悻悻的缩回来。 “咋了?哪儿不舒服吗?”崔老太见她吃得没平时多,急忙关心道,顺手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没发烧啊。” 幺妹嘟着嘴,她必须控制食量,不能再吃这么多啦。 老太太却不知道,还挑了两个最最金黄的放她碗里,“快吃呀,这是白菜猪肉,你最喜欢的呀。” 胖乎乎又金黄黄的饺子,蘸着醋和葱花,那叫一个酸爽,幺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咋啦?谁惹我孙女不高兴啦?”老太太怜爱的摸了摸小脑袋。 幺妹再次摇头,嘟着嘴,闷闷不乐的说:“奶奶,我想减肥,我……” “啥?减啥肥?我孙女又不胖,你说你这么瘦的人还减肥,那不就是营养不良了吗?”崔老太咋咋呼呼,笃定就是有人跟孙女说了什么,“你别听那些女流氓瞎说,你不胖,奶奶有你这年纪的时候,那叫一个胖的,腰杆子有洗脸盆那么粗嘞!” 她在孙女腰上比划一下,“哎哟,你这也太瘦了。” 其实,幺妹单看腰的话确实是瘦子,可她四肢匀称,手脚还能看出一点小小的肌肉,跟普遍营养不良的同龄人站一起,确实是要有肉得多,压根就不是“瘦”。 没一会儿,其他人下楼来,听说她要减肥,也是一样的意见——那么瘦为啥还要减?一定是别人带坏了咱们家好孩子! 幺妹:“……” 可她脑海里总是闪过代丽芳那一截细白的手腕,那样精致的手腕,戴上妈妈当年给她做的珍珠手串,该多么漂亮呀! 大家纷纷问她是不是谁说不中听的话了,正巧,黄卫红拿着一卷报纸跑进来,“绿真咱们厂上报纸啦你快看!” 幺妹奇怪,不是说今晚才播出吗?咋就先上报纸了?打开才发现,这是白天给他们拍过照片的省报,关键是上面用的照片素材不是白天采集的,什么吃饺子也不是白天发生的。 “这些记者可真够敬业哈,大半夜还跑煤矿采访工人。” 幺妹一目十行看完内容,嘴角慢慢翘起来,“得,有人给咱们锦上添花。” 除了黄外公,其他人都不懂她的意思。当然,也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知道,厂子从今儿开始逆风翻盘就行了。 到了晚上,幺妹让小彩鱼在电视机前守着,宣传片的音乐刚响起,全家人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冲到电视机前。春月说得没错,今晚的宣传片在新闻联播之后直接衔接的,没有任何广告,大伯拘谨而真诚的发言,工人们热情而真诚的笑容,这都是实打实的画面,甚至连大伯娘偷偷提裤腰带的画面都录进去了。 大家指着她哈哈大笑,刘惠急得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有记者录像啊,我要知道我就不穿这个裤子了,那腰松得……哎哟,崔建国你打我干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就是王二妹也懊恼,早知道要上电视,她应该穿那件新买的红棉袄,而不是听幺妹的,“朴素而干净”,这灰扑扑的哪里好看了? 崔建国窘迫的看着电视上说话的自己,“早知道我就多背几遍,吃也要把稿子吃下去,这磕磕巴巴可真够丢人的。” “没事的大伯,咱们本就是农民,又不是演讲家,就这样才真实呢,一板一眼的念稿子谁不会呀,观众早看腻了。” “就是,爸你这身衣服还挺合身,以后就这么穿,精神。”友娣挽着爸爸的胳膊说。 春苗接口:“过完年咱们去深圳吧,买几身好衣裳,也欣赏欣赏有钱人的生活。” 这主意一拍即合,因为知道年后黄外公就要去深圳帮幺妹筹备批发市场的事了,到时肯定要全家去一趟的,就当旅游呗。 今年的年夜饭,是两家人有史以来最开心最扬眉吐气的一次,因为多日以来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帽子被摘了,他们的品行和名声,得到电视台的认可,宣传片播完,谁会不知道大河皮革厂呢? 用幺妹的话说,这叫驰名商标! 当然,更不消说厂里又分了一次红利,虽然这三个月没大单,可进账还是有两万块,幺妹分到六千块嘞! 吃完饭,就是孩子们最期待的压岁钱啦!五位老人掏出一沓厚厚的红纸包,每人一个,每人一个,连最大的崔建国刘惠,最小的汤圆橄榄都有,当然……还是幺妹的最多啦! 光压岁钱,幺妹就收到一千多块,她的小皮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豪气! 老人和孩子熬不住,十一点多回房休息,只留下兄弟几个守岁,幺妹打着哈欠回房,盘腿坐在垫子上,把她的小金库清理一遍,加上北京药厂的分红,她手里又有一万五千块的存款啦啦啦! 想到什么,她趿着拖鞋,跑到楼上外公房门口,正打算敲门,忽然听见妈妈说话声。 “爸,这是咱们孝敬你的,你留着想吃啥用啥买点儿。” “不行,我不能要你们钱。” “你就收下吧,爸,以前是我不懂事,不懂您的苦心,您在中间也不好做人,她们我可不给,只给你。” 父女俩笑笑,一笑泯恩仇。 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其实不是谁不好,父亲是好父亲,女儿也是好闺女,只是不会沟通,不会表达彼此的爱罢了。 可虽然如此,黄外公还是不肯要她的钱,“你们心意我心领了,留着给汤圆橄榄买点吃的,我花不了什么钱。”主要是他现在对钱不感兴趣了。 十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对“金钱”这罪魁祸首敬而远之。老爷子现在的物质欲望极低,能吃饱吃得卫生就行,衣裳能穿就行,除了读书看报下象棋,也没别的爱好。 不对,幺妹歪着脑袋,悄咪咪笑起来,外公还有个爱好——开车! 老司机黄奇同志自从摸过方向盘后,对开车这事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平时顾学章不开车去上班的时候,他就早早的开着车子载着一车孩子出游,中午去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下午三四点再回家。 别说阳城市大大小小的县区公社生产队,就是邻市也让他们跑遍了。 外公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状态,尤其是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刹车的时候,他似乎又找回了把控人生的时候,这种掌控感,是他失而复得的幸福。 幺妹眯了眯眼,等着吧,等她小地精再有点钱,一定给外公送辆车。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顾学章也开口了:“爸你快收下吧,这么多年咱们没能在您跟前尽孝,两万块也不足以弥补我跟阿柔的遗憾……”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两万块呀! 爸爸妈妈对外公可真好,他们平时都舍不得买新衣服穿的,妈妈工作忙,两三个月才去一次商店,每次去都是大包小包给她和汤圆橄榄买。 话已至此,黄外公也就不再推辞,爽快的收下,“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这钱不会落她们手里……我还有个事,想告诉你们一下。”而不是商量。 “爸说吧,我们听着。” 谁知,黄外公却“嗯哼”两声,“外面那个小丫头,进来里头听吧,别冻感冒。” 幺妹一愣,不好意思的推门,哒哒哒跑过去,“哎呀外公讨厌,你怎么知道我在外头?” 老爷子已经够不着抚她的头顶了,叹口气,“我想好了,如果你们想好好做批发市场的话,年后我就不回北京了,这么多年在那地方,我也待腻了……本来就是南方人,去南方走走,就当死前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哎呀外公你说啥呢,不许提那个字,你一定是长命百岁的老寿星哟。” 黄外公哈哈大笑,“那不叫老寿星,那叫老乌龟,只要活得有逍遥自在,哪怕英年早逝也有意义。” 幺妹似懂非懂,反正她现在被闹闹的事儿搞得心情低落,一点儿也不想考虑死亡的事。“外公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老爷子再次叹息一声,“年后去了深圳,我会跟黄娜妈提离婚的事,我不是个好男人,不想再耽误她。” 甚至,有时候他觉着,周永芳虽然小心思多,爱贪小便宜,可她有责任心,外形也不错,完全可以再找一个能给她幸福的老伴儿。 顾家三口大惊,离婚 “你们不用多说,我已经想好了。”老爷子摆摆手,“以后我给你们当管家,把你们的批发市场开起来,也让我这把老骨头出去见见世面。” 黄柔的眼圈立马红了,她知道,父亲能这么痛下决心,完全是因为上次幺妹绕过周永芳和黄娜给他打电话,让他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也知道以前冤枉了她。 她觉着自己真没用,活了三十几年没解决的问题,让闺女一个电话的解决了。 有时候,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太瞻前顾后反倒把自己绕进去,该告状的时候还是得告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不,从不拐弯抹角的幺妹,此时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好呀,我们不会劝外公的,我们还得给你举双手赞成嘞!” 黄柔脸色尴尬,这孩子,再高兴也不能这么…… 黄老爷子看看闺女,又看看孙女,失望又欣慰。 没事,孙女的脾气对他胃口就行。 第二天,大年初一,大清早天刚麻麻亮,响起稀稀落落的炮仗声,顾家大铁门就被拍响了。 春芽正在院里袖着手跳橡皮筋,泥土地上有一层淡淡的白霜,老太太生怕她们滑倒,嘴里念着让她们去别的地方玩儿。 “奶我去看门。” 小彩鱼跑过去,不知道大年初一谁上门。 “小彩鱼你们家电话一直响嘞!”说话的是苏家沟孩子,知道规矩,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好奇的看着他们院里一排排腊肉香肠,咽了口唾沫,“昨天就响过几次了。” “啊?”小彩鱼一愣,他们家电话响?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过年厂里放假,所有工人都回家了,电话值班室没人受着呢。 幺妹刚从楼上下来,还穿着她一套青绿色的真丝睡衣睡裤,眼睛没睁开立马就往电话值班室跑。 果然,电话还在响,也不知道响了多久,生怕电话断掉,她赶紧一把抓起话筒,“喂?” “喂,你好,请问是大河皮革厂吗?” “是,请问您哪位?”幺妹几乎是火箭一样的速度,现在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我们是永州市百货商店的,你们生产的人造革皮包有没有样品……”原来,是下订单的。 幺妹抓起电话机旁的小本子和圆珠笔,迅速的记录下来,说完后又再重复一遍,得到对方确认后才挂电话——居然是一笔三百个包的订单! 还没高兴完呢,刚放下的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东北打来的,直接五百个,正月初八就要来厂里付定金,现在打电话只是先预约。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 一整个上午,幺妹的手就没闲过,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登记,中途小彩鱼发现她一直没回去,过来看了一眼,给她端茶倒水捏肩,忙得不亦乐乎。 到午饭时间,电话终于没有再响了,幺妹赶紧把登记本抱到堂屋去。 1981年正月初一,大河皮革厂沸腾了。 他们居然在大年初一上午,接到了几十个单子! 而且,都是大单,最小订货量都是一百只,虽然单价跟去年比降了十块钱,可量大就是王道啊!平均利润少了,可销量是数量级的增长,这不得比去年多? 包括幺妹在内,谁也想不到,他们的皮革厂居然在一夜之间出了大名,几乎达到了全国皆知的地步!宣传片和《石兰晨报》上压根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可真正有心的人,愣是拿到了号码,还大年初一也不愿多等一天。 女人们“哎哟喂”叫着,几乎快被吓傻了。 男人们激动得面红耳赤,撸撸袖子立马就要干活,这年他妈不过了! 于是,在沉寂半个月后,大河皮革厂的机器在大年初一这天又轰鸣起来,原本安静的院子,开始进进出出活泛起来。不用他们上门叫,听说消息的工人们都奔赴过来,新衣服换成工作服,开干! 第二天,高元珍一家四口来拜年,看见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也是眼热得很。要说生意和订单,食品厂也有,可跟皮革厂比起来,那就是蚊子腿啊。 来到小姨家,高玉强和王玉明不愿回家了,两口子吃过中午饭,被机器声刺激得斗志昂扬,把孩子扔下就回家开工去了。 他们刚走,胡雪峰一家也来了。 幺妹正在屋后跟闹闹说话,高玉强跑过来:“姐,胡峻哥来了,还带着他对象。” 幺妹一愣,“胡峻哥哥啥时候谈对象的?” 高玉强摇头晃脑,“我胡峻哥那么帅,处对象不正常嘛?想跟他处对象的女的都排到阳城市嘞!” 幺妹怔了怔,哼!大臭屁居然这么受欢迎,她是该说那些女孩有眼光呢还是没眼光? “真的,姐你是不知道,咱们班的人都知道他在公安大学上学,以后要在北京当公安,还让我给他们讲他的事……我说我姐跟他是青梅竹马,他们还不信哎哟你打我干啥?” 幺妹板着脸,“去去去,啥叫青梅竹马呀,学到个词你就可劲乱用吧。” 高玉强怎么说也是个小学生了,梗着脖子道:“我没乱用,你们吃饭睡觉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你们就青梅竹马!” 幺妹把眼一瞪,“放屁,那我还跟你青梅竹马睡过一个炕呢!” 高玉强跺脚,“姐你真傻,那能一样嘛?你是我姐啊!” “胡峻也是我哥。”小地精把头一仰,懒得理他。 不过,心里却对他说的“对象”好奇起来,代丽芳是谁呀?她最近忙着帮厂子绝地反击,也没时间去找菲菲玩儿,莫非大臭屁哥哥跟她好上了? 哎哟,那可是大新闻! 幺妹赶紧放下闹闹,撒丫子就往前院跑。 胡雪峰的到访,顾学章和黄柔都十分意外,赶忙从厂里过来招待。别的不说,他们厂子还挂靠在市三纺名下呢,他也没趁火打劫敲诈他们,甚至还经常给他们提供某些力所能及的便利。 顾学章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愿怠慢他,从抽屉里拿出好烟好茶款待,黄柔给他们端来瓜子儿糖果。胡峥不喊人,也不看其他人,自顾自抓了一把巧克力,坐在沙发上慢慢的翘着二郎腿吃起来。 看见高玉强进来,他立马站起来,巴巴的跑过去,把巧克力递给高玉强,也不说话,就巴巴的看着他。 高玉强也倒不嫌弃他是个小傻子,意思性的拿了一颗,冲他点点头,仿佛对了个只有他们才能心领神会的暗号,立马勾肩搭背出去了。 刘珍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看见他们出去,酸道:“这缘分就是不一样啊,要不是高玉强,我们家小峥还不会早产呢,要不是早产,也就不会落下这样的毛病。” 黄柔不接茬,当没听见。 本来就是足月胎儿,不算早产。再说,医生都说了他那一撞对胎儿没影响,小时候的胡峥可是一个很正常的孩子,爱哭爱闹也会说话,分明是这两年才变闷葫芦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明眼人都知道。 可黄柔理解,作为母亲,她也不会特意戳她肺管子。 刘珍自讨没趣,胡雪峰皱眉:“没你的事,出去。” “我再坐会儿吧?”她小心翼翼挪了挪屁股,讨好的看着丈夫,陪着笑脸,“我跟幺妹妈也许久没见了。” “烦死了,出去,待会儿再来领孩子。”胡雪峰的不耐烦写在脸上,说话的时候眼睛就没落她脸上。转过脸,却对黄柔客气而不是礼貌的笑笑。 黄柔大惊,虽然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可能不是太好,可当着外人面就这么不耐烦,不给面子,那私下里还不得成啥样? 果然,平时凶得狗似的刘珍,此时也只能乖乖起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顾家。 黄柔:“……”这是什么夫妻关系,也太对不住胡雪峰自诩的高级知识分子身份了吧 而跟她一样吃惊的是代丽芳,她没想到胡峻的爸爸原来是这么一个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于是,她迅速的原谅了胡峻的不懂风情……家学渊源吧。 幺妹进来,不管大人说啥,悄悄勾了勾菲菲的手指,俩人出门,拐上楼梯。原本还一前一后正经无比的女孩子,立马勾肩搭背到一处,跟高玉强也没啥区别了。 “绿真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呀?我来找你都不在。” “忙死了都,我们厂不是出事了吗,我忙着想办法处理……”巴拉巴拉,她得意的把自己这几天干的事说了,顺便好奇道:“代丽芳姐姐是你哥什么人呀?” 菲菲撅着嘴,“他对象。” “啥”幺妹大惊,踏空了一级楼梯,跟掉下万丈深渊似的,整个人处于严重的失重状态,“胡峻哥处对象啦?”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被当事人听见是不礼貌的,她赶紧轻咳一声,压着嗓子道:“真是他对象?” 菲菲点头,“一开始我也不信,我哥怎么会喜欢她,可……唉!”她叹口气,“他俩就是在处对象,我跟你说……” 两个人凑一起,咬耳朵。 幺妹的神情先是一愣,然后吃惊,再然后恍然,又有点不是滋味。 此时,她的心情跟菲菲是一样的,明知道别的男孩子这么大处对象是很正常的,可她们就是高兴不起来——那是源于小女孩小女孩的小心思。 胡峻那么好的哥哥,她们只想独占,只想让他只对她们好,可没想到他心里居然有了别的女孩……有点微微的不舒服。 这样的情绪菲菲更严重,她揉着衣角,悄声道:“我们班孟瑶你见过吧,她哥处对象后对她可差了,不给零花钱还拿她邮票送对象,本来上次我们说好一起去照相的,她哥拿走她照相的钱……” 说到照相,两个人的眼睛都落到写字台上,那儿放着他们这么多年的全友福,快十年了。 他像个守护神一样站在中间,搂着她们,而现在,或者不久的将来,他就要搂别的女孩了。 “挨,处谁不好,偏是丽芳姐姐。”菲菲叹口气。 原来,代丽芳还真是胡峻名义上的“对象”,今年刚到北京念师专,跟友娣还是一个学校的。一开始,胡峻会去姨妈家小住几天,作为邻居兼同事的女儿,她经常来找胡峻玩儿,一来二去就相熟了。后来,两个人又同在北京上大学,开学放假经常一起结伴坐火车,就让胡姨妈凑成一对儿了。 可菲菲以前也去过姨妈家,她不喜欢这位高傲的孔雀一样的邻居。 “要不是我姨妈安排,我哥肯定不可能跟她处。” 幺妹点头附议:“对,我看咱哥就不会喜欢除我们之外的其他女孩。” “真的吗?”胡菲眼前一亮,立马侦探附体,推敲起细节来,从他不给她夹菜,不带她上市里玩儿,不给她买冰棍儿汽水儿,到她生病没给她买药,没给她送医院,也不给她讲故事哄睡……反正,两个小心眼的“小姑子”,找出一堆证据后,心情舒畅了。 一无所知的单身狗胡峻:“……”谁说我在处对象呢? 177 177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幺妹和菲菲被吓一跳,回头一看,当事人代丽芳正活生生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两个女孩虽然八卦,可也没啥坏心思,小脸瞬间红得能滴血,“没,没什么姐姐。” 代丽芳自顾自走进房间,打量着宽敞干净的大房间,眼里流露出羡慕,可她依然嘟着嘴:“你哥哥又去哪儿了?” 这样嘟着嘴表示不开心几乎是她的常态,来到大河口这几天,她就没有一天是开心的。这也是菲菲不喜欢她的原因……嗯,准确来说,是怕。 怕她一张嘴就是埋怨哥哥不理她,哥哥哪儿去了,哥哥怎么不带她玩儿……明明,哥哥已经怕得躲出去了。 本来,哥哥车票都买好了,准备年前送她回省城,可继母又在旁边唧唧歪歪阻拦,一拖就拖到正月初八。 想到她还要在家住到初八,善良的菲菲都忍不住要埋怨了。 幺妹跟代丽芳只有一面之缘,现在非常愧疚自己居然说了她的八卦,立马起身道:“姐姐坐,姐姐要喝蜂蜜水还是茶水?” 代丽芳一把拽住她,“我不喝,别忙活了,赶紧跟我说说胡峻的事儿,他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啦?” “嗯?”幺妹一愣,你俩到底啥关系? 菲菲冲她挤挤眼,“姐姐我们也不知道呀,我哥一年才回一次家。” “小丫头尽忽悠我,他不跟你说,那也肯定跟她说了。”代丽芳用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着幺妹。 不知道为什么,幺妹觉着一丢丢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呀姐姐,大臭……我哥不会跟我们说这些事,但他学习那么忙,应该没时间想这些事吧?” “我也这样觉得,可……那我都这么……了,他怎么还是无动于衷呢?” 幺妹和菲菲悄悄对线,看来她们猜得没错,这场“处对象”是女追男,而且,还没啥效果。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谁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们都太清楚了。 “那你们说,他喜欢什么?我就想让他开心一下。”代丽芳咬着嘴唇,双手紧张而委屈的揪着裙摆。 “书吧,龙葵的所有市井武侠我哥都喜欢!”出于愧疚,幺妹决定帮她一把。 谁知代丽芳却苦恼的摇头,“已经送了,他没要,还作者本人签名的全套十三本呢,他这死木头!” 幺妹悄悄吐舌头,那可没辙了。毕竟,他最想要的就是十三本签名收藏! “那他有没有什么心愿?我能帮他实现。” 幺妹不用动脑就知道,“胡峻哥向上研究生,以后不止当警察,还当教员。” “真的吗?教员有啥好当的,警察多威风呐……”她的小姐妹知道她处了个公安“对象”,可羡慕她嘞! 幺妹还想再说,菲菲轻轻踢她一下,挤挤眼。 等代丽芳怅然若失的带着少女情怀离开,幺妹才问:“为什么不让我说呀,我想帮他们一把。” 菲菲叹口气,“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哥压根没跟她处对象,我哥都躲着她呢。” “那谁传出他们处对象的话来?” “我阿姨和姨妈呗。” 菲菲阿姨跟代家是邻居,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乐意看他们成一对儿,可刘珍也极力促成他们?幺妹想不通。 菲菲看看她,欲言又止。 傻绿真哟,我爸的心思还不够明白吗?我爸成天想着咋把你跟我哥凑一对儿呢! 而刘珍呢?如果已经成人的继子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岳家又这么得力,离得又近,这不是给继子增加助力吗?到时候胡峥还怎么分家产?要知道,胡雪峰现在手里的钱,那是多得不敢计算的,听说上个月去了趟上海,买啥股票,一下子花出去十万块,可把刘珍心疼炸了。 有这十万块,给胡峥存着不好吗?就拿去买几张股票认购书,她跟丈夫哭闹了好几天,被他骂鼠目寸光不算,还差点动手了。 她现在已经彻底明白,胡雪峰是靠不住的,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胡峥,帮着胡峥尽量多争取一点家产,哪怕是一分钱的,以后也有她的份。 而代丽芳呢?小姐脾气,没啥能力还瞎讲究,她父母也只是普通职工,关键还在省城,她要嫁过来就是远嫁,还不得由着她拿捏? 只能说,刘老太糊涂了一辈子,在这件事上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胡雪峰手里到底有多少钱,或者多少资产,他是不会说的,可她们估计,怎么也不会比顾家少太多,两家人要是强强联手,以后小峥还不得被胡峻压得死死的? 未雨绸缪,就从破坏“强强联手”开始。 当然,一心只想赚钱的崔绿真,是不会知道她跟胡峻和谐兄妹关系下的暗流涌动的。她只知道,初三那天,因为代丽芳还是不愿走,又有刘珍在一旁煽风点火帮腔,胡峻干脆收拾行囊上北京去了。 于是,胡雪峰放出话去,没几天外头的风向又变了,胡峻这位省城来的“对象”压根不是对象,而是他姨妈家表姐。 “看吧,我就说吧,胡峻眼角都不多看她一眼的,怎么可能是处对象。”刘惠一面扫地,一面说起胡家的事。 “高玉强你可不能再胡说了啊,幸好是亲表姐弟,要是平常姑娘,还不得弄坏名声?” 高玉强不懂这些,他只安心做一个八卦的搬运工,知道自己搬运错了,嘿嘿笑着跑后院找姐姐去。 “姐,我又听说了,那个女的不是胡峻哥哥的对象,是他表姐……姐你咋了?” 幺妹怀里捧着一团洁白,眼里盈满泪水,“闹闹死了。” “啥那只小臭鸟”高玉强难以置信,他有段时间没来小姨家了,只前段时间听说闹闹老了不爱动。 走近一看,原本耀武扬威的头颅已经软软的歪靠在姐姐手里,它头上最宝贵的凤翎干枯了,几乎脱落一光。 “真……真死了……臭鸟,怎么就……呜呜呜……”臭小子张大嘴巴,那泪珠子就跟雨点子似的,唰唰唰的掉,哭死了。 幺妹本来是很难过的,可有个比她还难过的哭得快喘不过气的家伙在旁边,她的心情似乎得到缓解了,还反过来安慰他:“别哭了,闹闹是上天上享福去了,下辈子……” “下辈子要让它投胎做人,跟我当兄弟。” 幺妹嘴唇蠕动,本来还想说下辈子还做凤头鹦鹉,飞来他们家呢。 高玉强忽然收了哭声,揩了把眼泪:“不行,不能让它做人,做人也会死。” 啥? 幺妹一愣,“那做啥不会死,生老病死本就是所有生命体的自然规律,不会死的就只有时间。” “唐僧啊,唐僧就不会死,吃了他的肉也不会死!” 幺妹:“……” 于是,本来对闹闹的死还挺伤感的,现在忽然演变成到底什么东西不会死,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科学话题,知识储量和文化程度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仿佛中世纪辩论的欧洲人,一个科学派,一个神学派……谁也没法说服对方,只好找其他孩子来评理,演变成两拨人的辩论。 最终还是春晖提醒他们,该给闹闹下葬了。 小地精在院里东南角给它找了快绝妙的风水宝地,挖个小坑,好生安葬了闹闹,甚至还超有仪式感的给它竖了块墓碑。 她双手合十,学着奶奶非常虔诚的说:“闹闹呀闹闹,谢谢你陪我长大,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还能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凤头鹦鹉。” 忽然,小彩鱼“呀”一声叫起来,“姐,姐,这是啥?” 大家顺着手指看过去,只见原本青葱翠绿的草地上,忽然高出小小一个土包,土包表面还是裂开的,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高玉强一个箭步冲过去,趴地下往里看,眼睛恨不能穿透图层裂缝,“里头有啥呀?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是不是埋了啥宝贝?” 说着,顿时眼睛一亮,撸起袖子,两只爪爪撒开刨。 幺妹想要阻挡已经来不及了,她前几天已经探测到,她们家院里将要冒出一根嫩绿的小臂那么粗的树芽,而且她还知道是啥。 “咦……这是红薯还是萝卜?咋是黄色的?” “喔……好困,什么东西好亮……呜呜呜呜眼睛睁不开呀……”一把稚嫩的孩童声音,只有幺妹能听见。 “你慢点儿,别刺到它眼睛。” 高玉强看傻子似的看他姐,“这黄不拉叽的东西哪儿有眼睛?” 幺妹白他一眼,“在土里没有光合作用,当然是黄绿色的。” “我可以拔吗?” 幺妹一把拍他手背上,“不许!这是海椰子!” 几个大的姐姐们一脸诧异,“咱们坝塘里捡到那个?” “不是都埋这么多年了吗?咋还没坏?” 幺妹摇摇头,她也说不清楚,傻大个海椰子在土里沉睡多年后,终于发芽的原因。一开始,她以为它不发芽是因为牛屎沟的土壤条件不适合,可它的种子胚芽也没坏,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春天破土而出了。 崔老太听见,赶紧跑来趴着看,那嫩绿色的尖尖的小树芽,仿佛一个刚打娘胎里出来的婴儿一般,脆弱,稚嫩,让人不敢碰一下……这大概就是新生的力量。 “大正月出这样的奇事,我看咱们家今年肯定有好事儿!” “唔……好吵。”小树芽奶声奶气的说。 幺妹赶紧在心里安慰它:“你别生气喔,我们就是好奇,你是男孩女孩呀?” 小树芽慵懒的翻个身,大咧咧露出个屁股来,“你猜哦。” 幺妹一看,这就是株雌树,那就是会结果子哒!立马高兴得蹦跶起来,“姐姐奶奶,它会结叶子哟,咱们好好养它,它的果子超好吃哟!” 崔老太看她前一秒还严肃得像个大人,这一下又变成小孩,知道是高兴坏了,忙点头道:“好好好,幺妹放心,奶奶天天伺候它浇水施肥晒太阳。” 一堆人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它开花结果得景象。晚上,大家伙回来,肯定也要来看看热闹,崔建国还用竹篾编了一圈篱笆,将它围起来,防止家禽啄坏它。 放了十年的种子发芽,这不止是一棵树芽,还是美好寓意的象征,意味着崔顾两家人要发达啦! 甚至,为了保护好这根“财脉”,大家建议别养猪鸡鹅了,干脆能吃的吃掉,吃不完就卖掉,省得霍霍了大家的财运。 “就是,卖了算逑,也省得咱娘伺候它们费劲。”崔建党挠了挠后脑勺,“娘昨晚不是说腰疼嘛,明儿咱们上市医院看看去。” 崔老太不以为然,“又不是啥大毛病,别花那钱。”手却下意识的在腰部捶了两下,面露痛苦。 幺妹心头一紧,“奶奶你怎么啦?” 悄悄用灵力感受一下,确实没啥大毛病,就是劳累过度,腰肌有点轻微劳损,老毛病了。 她二话不说跑院角去,拔了一把墨绿色的植物,进厨房用小砂锅煮上,没一会儿,院里就是一阵浓郁的药草味,像捂了很多天的臭袜子撒上黄豆酱油一般,说不出的奇怪。 其他人闻不来这股怪味,早早的跑回堂屋看电视,老太太心头熨帖得不行不行的,拿块抹布在灶台上擦着压根就不存在的油污灰尘。柴火大灶贴着一拳雪白的瓷砖,连瓷砖缝隙都让她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灶膛里还有半截燃剩的柴火,锅里烧着一锅洗脚水。 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都是四位老人在照管。 幺妹心疼极了,抱住奶奶胳膊,“别擦了奶奶,你歇会儿,我给你按摩。” 她的手掌比小时候大了一倍不止,力气也拿捏得更加合适,顺着后背督脉一路往上,揉,捏,捶,提……一通动作手法下来,也不知道是真有用还是心理作用,老太太觉着一点儿也不疼了。 “我孙女咋这么厉害呢,按得比大夫还好。” “嘻嘻……”幺妹得意极了,她的手法可是在妈妈身上实验过很多年哒,更何况她还输了灵力,奶奶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复发啦。 “总觉着你还小人儿一个,咋就这么大了,再上一个学期就是高中生咯。” “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你也是能嫁人的大姑娘咯。” 幺妹静静地听着奶奶唠叨,做人类的日子是如此幸福,幸福到她总是感叹时间流逝之快,每每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就要过完了。而全世界对她最好的奶奶,已是年逾花甲,只不过在她的地精灵力庇护下,头发还没怎么白,这几年日子好过,面色红润,皱纹也少了许多。 “是啊,我即将上高中,春苗姐姐们马上就要大学毕业,我奶这么年轻,走出去谁信你孙女都上大学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四十出头嘞!” 崔老太“噗嗤”一声乐了,摸摸自己还算光滑的脸,“小马屁精,尽哄人呢,我要像四十出头,那你大伯娘她们像岂不是二十出头?” 幺妹搂她肩膀上,小声道:“她们也就比你年轻一丁丁点儿。” “去去去,小马屁精,当着她们,你肯定又是别的说法,我不信。” “真哒,伯娘她们每天都要上班,惦记那么多操心事,哪有奶你心态好,这叫相由心生。” 正说着,崔建党来到门口,看见幺妹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奶,我去楼上看看汤圆橄榄,锅里的药别扑出来。”她已经是非常懂事的大女孩啦,估摸着二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儿。 果然,老二的话才开口,崔老太就被吓到了,“啥,你要辞职?” “你辞职干啥呀你?是邮政所不要你了吗?” 老二摇头,半晌才硬着头皮说:“娘,我想出来自个儿干点事,我听他们说去深圳能挣钱,我也想去试试……” “试啥试,家里又不差你这三瓜俩枣!” 确实,现在厂里每个月的净利润已经高达十几万,加班的话能上二十万,每家分红也有一两万,压根不缺钱。他那点工资,还不够王二妹自己买(做)个包的。 “也不光是钱的问题,我想趁着政策好,出去见见世面,以后老了也……” “也啥啊你,多少人想吃供应粮还吃不上呢,你是哪根筋不对?”崔老太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恨铁不成钢的跺脚,又用一根手指头戳着儿子的脑门,“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说啥孩子话。” 崔建党苦着脸,深吸一口气,“妈你先听我说,我不是临时起意,其实这事我已经想了大半年,就是拿不准主意,孩子妈让我问问你……” 崔老太这才没戳她,一屁股坐凳子上,没好气的说:“她不让你说,你是不就想一直瞒着我?” 崔建党讪讪的笑笑,“哪能。” 他这把年纪,又只是小学文凭,要不是顶替父亲工作,他连铁饭碗的边都摸不着,所以这么多年在单位他都给人当孙子,就生怕毁了父亲用军功和半条命换来的工作。可事实证明,越是做小伏低越是没意思,没朋友不说,眼看着老婆在皮革厂干得风生水起,一个月工资顶他三个月,年底分红还是他挣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这心里就开始油煎火烤的难受。 作为丈夫,他想担起顶梁柱的担子,而不是靠老婆养。作为男人,他受够了做小伏低,他也想像学章一样,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正巧上个月老三崔建军也辞职回来厂里上班了,他这想法更是按捺不住。前思后想,忍了又忍,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崔老太见他已经打定主意,知道自己再说啥也没用。儿子有主见,不也是她教出来的?她要是一开始就把他们培养成唯唯诺诺听她话的“乖”儿子,现在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烦恼? “娘你别担心,去南方不是一时兴起,我跟春晖商量过,到时候我去投靠黄叔,先跟他学一段时间,我再……” 崔老太抬手,止住他的长篇大论,“想好要干啥没?” “我想先从收报纸干起,天天在邮政所坐班,对这些也有点……” 崔老太再次制止他的理由,恶狠狠的说:“我也不懂,但你记着,干不出名堂就别回来,回来我也给你打出门去。” 崔建党眼睛一亮,“娘答应了?” 崔老太白他一眼,将“扑通扑通”的砂锅盖揭开,拿筷子翻了翻锅,又用纱布垫着,准备把砂锅端下来。 “我来我来,娘你坐着。”崔建党把药汤别出,刚好倒了满满一碗,“娘等等,还烫,我给你拿扇子扇扇。”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 直到第二天中午饭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崔建党要辞职的事,与老太太不一样,大家都不觉着震惊,有崔建军在前,大家对“放弃铁饭碗”的选择也增加了更多理解。只不过,大家震惊的是,他居然不是进厂上班,而是选择南下! 幺妹听着,倒是觉着收报纸也大有可为,市场广阔,而且技术含量不高,起步简单,挣钱应该也不会太少,等有了资本,再卖书啥的也不错……要是能开个书店,那更是了不起! 大家见小福星都说“好”,也就再没意见,只叮嘱他去了那边注意安全,一定要第一时间去找黄外公。 话说,黄外公去甚至也快两个月了,幺妹家所有积蓄也一并带到那边,请设计师做好图纸,挑了个黄道吉日开工,现在批发市场的房子都快盖好了。顾学章中途去看过一次,老爷子终究是老爷子,盖出来的房子跟幺妹计划得一起不差,甚至因为有专业设计师把关的原因,布局更合理,最大限度的开发了场地用途。 还不确定效果如何,房子是用水泥砖和石棉瓦盖的,非常简单,工期也短,现在主题结构和外墙已经完工,正在装修水电。 本来,顾学章的意思是只要公用通道上每隔五米有个灯泡就行了,毕竟门窗都是可开的,可幺妹要求每个档口都必须有独立开关的电灯、电表,这就增加了装修成本。 再给内墙刷上水泥砂浆,地面浇灌瓜米石,装上一模一样的拆卸的木板门,那成本就更高了,原本计划控制在十万块以内的建筑成本,居然飙到了十二万。就连黄外公,每天在市场转来转去,看得心都疼。 这一天天的,烧钱呐! 不过,效果也是杠杠的,一百四十间档口一模一样,都是清一色的滑溜新房,电灯一开,整个市场亮如白昼,犹如码头上一座琉璃水晶宫。 他们这市场,不止档口装修得犹如干部办公室一样高档漂亮,更烧钱的是公共区域,不说通道宽敞明亮,就是每个通道里三辆平板滑轮车,一次性能拉半吨货,光这一条,至少三年之内就不会有人超越! 更何况前后两道铁大门足有八米宽,能同时容纳两辆货车进出,后大门还贴心的盖了几间男女分开的公共厕所……所有档口门窗都是对流的,保证了服装聚积时的空气质量,同时又留出足够的逃生通道,预备发生火灾、台风等天灾人祸时用的。 老爷子这心里啊,滑溜着呢! 烧钱还真能烧出质量,而质量就是档次。 还没正式完工,码头上就有人来打听了,甚至还托兰艳探口风的,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好的规划和装修,入场费和管理费肯定不低。 而关于价格,黄外公专门打电话问幺妹,因为目前全国都没有这样规模和性质的市场,没有参照,几乎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幺妹咬咬牙,每个月每个档口30至50元租金,按照距离大门的位置远近酌情增减,管理费则按照营业收入收取,百分之三即可。 而为了保证营业收入的真实性,就必须给商户开和报税,这下,就是黄外公的拿手菜了,他天天背着个黄书包早出晚归,包里是一罐罐好茶,一条条好烟,工商税务各个部门的跑。其实风气并不算太差,不送东西能办的也能办下来,可各种因素就是得拖几个月甚至半年,这么多资金搭进去,幺妹家又回到了解放前,拖不起的。 必须马上把这一百四十个档口变成能经济效益! 以前,他是坐办公室那个,现在他是跑腿的,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可内心却是满足的,充实的,第二天起床又是新的一天……他好像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了。 幺妹不知道自己价格订得怎么样,几乎是每天一个电话的问,“今天有人来租档口吗外公?” 一连问了一个星期,居然一个档口都没租出去,她急了。 “外公咱们租金是不是定太好了?” 老爷子累得腰酸背痛,人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电话机,“不高,码头上摆摊的一个月也是十五块租金嘞。” 幺妹吓得吐舌头,妈耶,蛇口的钱真不是钱。“那为啥没人承租呢?” “这个啊,这么大只螃蟹趴码头上,谁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吃,总得有第一个人吃才行,不然这口就开不了。” “那怎么办呀?”幺妹着急的问,本来,她对自己的计划还是有信心的,就凭这前无古人的点子和绝佳的位置,她以为只要一开张,定是宾客云集,承租的人排都排不过来。 可眼看着家里的钱掏得一干二净,皮革厂、食品厂、北京药厂,火车站中药店一起供养批发市场,每个月拿到分红第一件事就是给外公汇款。 这么多爱的供养,几乎是吸血式的保证项目上马,它却没人租? 黄外公打个哈欠,“别急,反正牌子还没挂上去,咱们再观察几天看看。” 幺妹见外公累了,也不好再磨他,“那外公你好好休息,我这边也想想办法。” 四月的天,白天热得人满头大汗,夜里又凉飕飕的。幺妹裹紧小熊猫被子,抚摸着熟悉的熊猫图案,想不出办法就睡不着觉,干脆起来,打开台灯,随便抽了本书出来。 看书,已经成为她平心静气的一种思考方式。 然而,今晚却没用,她压根想不出来! 第二天是星期五,她隐约知道天亮了,该起床了,可眼睛却不愿睁开——昨晚睡太晚,地精睡眠严重不足。 还是黄柔看时间不早,他们早饭都吃完准备出发了,才上楼去,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是不是昨晚又看书了?” “嗯呐。”十五岁的大姑娘翻个身方便妈妈擦,可眼睛还是不愿睁开,只小狗儿似的撅着嘴往热乎乎的毛巾上拱,“妈妈我可不可以请假呀今天?” 她的睡衣卷到胸口下,露出一片雪白的,富有弹性的少女腹,平坦又稍微有点不起眼的凹陷,不会太瘦,有种肉肉的,健康的美感。 黄柔一女人看着都喜欢,闺女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美,她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可逃学…… “妈妈,可不可以?”她抱住妈妈胳膊,轻轻晃了晃,“好不好妈妈,我真的太困啦,上课打瞌睡没效率,影响也不好……” 她找出十个理由,只想能在家里睡个懒觉。 黄柔一想,孩子成绩好,从来都是班里第一名,偶尔偷懒一次也是可以原谅的。“行,那你好好睡一觉,别乱跑……咦……你别动。” 黄柔看着她弧度优美的小屁股,定睛一看,青白色的睡裤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那分明是…… 小嘴叭叭叭这么多话,幺妹的瞌睡其实已经醒了,可她请假都决定好了,不好再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装睡,“妈妈我不动,你要看我就好好看看吧,你今天要十个小时见不到我了哟。” 黄柔哭笑不得,凑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把崔绿真吓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吗?” “你自己看。” 幺妹赶紧躲进被窝里,拉开裤子一看,小裤裤上果真多了块红色,都印到睡裤上去了。她忽然心跳加速,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从今天开始,她崔绿真就是大女孩啦,跟丽芝菲菲一样的每节课后神神秘秘往厕所去的大女孩! “哦耶!我好开心呀妈妈!我长大啦!我是大人啦!”她抱着被窝在床上滚来滚去,以后呀,她就是跟胡峻哥哥一样的大人了。 黄柔一愣,这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她当年可是被吓惨的,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偷偷躲着哭了大半天鼻子,后来知道是例假后,她也是挺嫌弃的。这丫头不止不害怕,还一副捡到宝的模样? “你……你不会害怕吗?” 幺妹一脸懵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怕呀妈妈?” 黄柔张了张嘴,以她现在的眼光和阅历,确实不用怕,她问这个问题有点误导孩子了。 幺妹大眼睛滴溜一转,“这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呀,不用怕哒。”她知道,妈妈以前说不定害怕过,所以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可怜的妈妈呀,没看过《生理卫生》,又没有亲外婆教导,一无所知的迎来了她的青春期阵痛……放心吧妈妈,以后我保护你! 黄柔下楼,跟婆婆小声说了这事,她还得赶着去上班,帮闺女请假,要迟到了。 崔老太比她还高兴,孙女这回算是彻底长大了,一会儿上去送红糖鸡蛋,一会儿问她肚子疼不疼,一会儿又忙着要给她加铺盖,跑上跑下时嘴里不忘叨叨“别碰凉水不吃生冷”……当然,拜她所赐,中午饭后,全家人都知道崔绿真是大姑娘了。 伯娘们一个个来房里探望她,给她送吃送喝,传授她们的经验,嘱咐注意事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坐月子嘞! 小地精有灵力护体其实是不痛的,可她今天没想到招租的办法,不开心,实在是不愿起身动弹,正好有借口躺尸。 中途有老太太来找崔顾两个老太太,听说今儿人民广场赶集,这是十里八乡的大事件,她们在家带娃也确实累坏了,把三个孩子扔给陈丽华,每人一个背篓一个竹篮并两个化肥口袋出门,准备血拼一场。 下午天气热起来,幺妹在三个弟弟妹妹的“咿咿呀呀”合奏曲中,渐渐睡着。在梦里,她见到了大人模样的胡峻哥哥,她变成跟他一样的大人,肩并肩走在海边,在沙滩上留下四只平行的脚印,她还想看看为什么他们的脚印会在一起,忽然一阵涨潮,脚印被海水卷走……而她也醒了。 为什么会梦见跟胡峻哥哥散步呢? 大臭屁要是知道她终于长大了,肯定要嘲笑一番的。哼,才不要让他知道呢! 正想着,老太太们回来了。 “哟,妈你这是买了啥?” “买的可多了,丽华快把孩子放下,来帮我拾掇。”顾老太双手叉腰,坐不惯公共汽车的她们是走路回来的,可累坏了。 “呀,咋买这么多毛巾?家里不是还有吗?” “哎呀你不知道,涨价啦!” “可涨价不是更应该少买吗?”陈丽华小声嘟囔。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涨价不算涨,再不买明年更贵,现在买到就是赚到。” 陈丽华:“……” 可下一秒,“妈咋还买这么多肥皂?上次阿柔才买了几块的。” “哎呀你不知道,涨价啦!趁着大涨之前多买点儿,一块肥皂省两分钱,十块就是两角……” 躺尸的幺妹听见,赶紧跳下床,踮着脚来到窗前。只见院里,一堆堆铺开的全是毛巾、肥皂、牙膏……为了省几块钱,老太太们也是拼了。 幺妹忽然眼睛一亮,有了! 178 178 “哎呀你不知道,涨价啦!”这话像复读机似的,左一次右一次,不停歇的出现在幺妹耳朵里。 老百姓手里刚有点钱,物价就涨了。 而早一天买就比晚一天省钱,多买多省,省到就是赚到,于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波大规模的涨价热潮突如其来!幺妹兴奋得搓手手,这种时候,一模一样毫无差别的商品,什么最有优势? 价格呗! 哪怕便宜两分钱,奶奶就买了一年都用不完的肥皂,囤了三年用不完的毛巾,要不是因为水壶洗脸盆实在太大件,她们的背篓装不下,幺妹估摸着,她们能把家里屯满。 而一旦他们的批发市场有了价格优势,批发价比零售价便宜一分两分的,肯定就能吸引到顾客。现在虽然打听的人多,可真正承租却一个没有。 为啥? 不就是怕去了没顾客光顾,没有顾客商户就挣不到钱,怕就怕不仅挣不到钱,还倒贴租金! 所以,要让人吃螃蟹,必须告诉大家,螃蟹是真好吃。 要不是因为妈妈不让她出门,崔绿真恨不得现在立即马上去深圳,她知道怎么招租了! 黄柔按住她,“别急,打电话告诉外公也是一样的,现在不好好调养,以后会落下病根的。” “我是小地精呀妈妈,我不会生病的,你没发现吗?”她一脸认真的反驳。 黄柔一愣,还真是!这丫头能吃能睡,胳膊腿儿从小就结实,除了吃坏东西,还从没生过病……除了三岁那年,就是一场伤风感冒,让她觉醒了自己的地精身份。 “不行,这不是伤风感冒,搞不好可是会影响你一辈子的。”顺便举例静静阿姨就是因为吃了凉的东西,到现在一直手脚冰凉并痛经,春苗姐姐就是因为冬天洗衣服冻坏身子,现在例假两个月来一回,谁谁是就是…… 幺妹满头黑线听完,后再三撒娇祈求无果,只好由春芽和小彩鱼陪着,来到厂房值班室给外公打电话。为了方便联络,黄外公去到那边就第一时间安装了一部电话机,怕他寂寞,幺妹还送了他一台电视机。 这不,打过去的时候老爷子正在看电视。那边能收到很多香港电视台,都是广东话和英文节目,他不仅看那边发生的大小事,还学广东话和英语,一个人自得其乐。 “哈罗?” 幺妹一愣,“外……外公?” “丫头,听不出我声音?” 幺妹吓死了,“哎呀外公你干嘛说英语,我还以为电话串线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跟电视里学的,怎么,又是问档口租出去没?” “不是,我想到办法啦外公,咱们做一个大大的广告牌,在牌子上写不论大小每件商品便宜一分钱,这绝对能吸引顾客!”贪便宜是人类通病,对很多家庭主妇来说,哪怕她只买一件,为了省这一分钱,她也愿意进去逛逛。 只要逛,商品就有曝光机会,自然就有买家了。 对于市场的目标人群——全国各地倒爷个体户来说,一件便宜一分钱,一百件就是一块钱,千来件就是十块,省下来的钱足够住旅社。哪个批发户不愿去呢? “可这一分钱从哪儿便宜?商户肯定不乐意减少自己的利润。”锱铢必较这成语,一开始说的不就是做小生意的人? “咱们补贴。” “什么?”老爷子一愣,赶紧关掉电视,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丫头你说啥,外公可能听错了。” 幺妹笑眯眯的,“外公你没听错,钱从咱们腰包里出,散客买的时候让他们少收一分钱,当天结束后让他们拿着找咱们兑钱,卖出去一件兑他一分钱,一百件就是一块。” “可要是卖出去一千件呢?咱们一家商户一天就要贴出去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三百……这……”老爷子不敢算了,这还不如自己干算逑!这简直就是花钱请上户入场啊,赔本买卖! 幺妹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笑得肚子都疼了,“外公你担心啥,他们一天能出一千件,哪怕一件只卖一毛钱,那也是五百块进账,咱们3%的管理费就是十五块嘞!是不是还多赚了五块?” “还有呀外公,你见过一角钱一件的衣服吗?” 老爷子傻了,他居然把管理费给忘了。 对,管理费! 租金是固定不变的,其实他们光靠收租金的话,算个平均数,四十一个档口,即使一百四十个档口全租出去,一个月也才五千六百块钱,别说土地成本,就连建筑装修成本也要两年才能回本……相当于十二万放银行,两年时间一分利息没有? 这不扯淡嘛! 所以,幺妹学着姚安娜租百货门市部的柜台一样,想出了“管理费”来,上浮空间可就大了。这样的比例确实不高,因为服装利润空间大,至少是50%的利润,分3%给批发市场,从此以后有水有电有人打扫卫生,还连挂靠和办税都省了,谁不愿意? 商户卖一件,他们能得营业额的3%,卖一千件也是3%,商户卖得越多,市场获得管理费越高,所以,市场和商户的目标是一致的——卖货越多越好! 老爷子心头这才反应过来,外孙女提管理费原来是这个意思!打着“省一分钱”的招牌,其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一时间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幺妹能想到的办法超越了他的思维局限,她接触到的都是年轻充满活力的头脑,而他?还在为办事四处求爷爷告奶奶。 每件补贴一分钱,对商家来说,这就是毛毛雨优惠,不影响他们利益,却能成为噱头吸引客人上门的手段。而真正对商家有吸引力的是减租。 “外公,你再放出话去,六月一号前来登记报名的商家,只要签满半年合同,咱们就免他们三个月租金。” 黄外公咽了口口水,那头仨月就啥钱也不挣,还要做好贴钱准备啦? “外公,你一定记得,明天赶紧把‘省一分钱’的广告牌挂上去,一定要跟咱们‘蛇口批发市场’一样大的牌子,让飘在海上的轮船都能看见哦!” 老爷子除了答应,还能怎样呢?这些貌似看起来很小实际却能挣大钱的鬼点子,也就只有小丫头才能想出来。孩子看书多的好处这不就显露出来了? 事实证明,崔绿真那一架子书还真不是白看的。 外公照着她的主意,挂上超大超醒目的广告牌,放出消息不算,又在市场四周贴上“告广大租客的一封信”后,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也有怕档口租完抢不到的,人来不到先打电话联系。 毕竟,不管挣不挣钱,反正头仨月是免费的,也不会亏,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它不香吗?就算是亏了,那也只剩三个月租期了,无论是退租还是坚持,都损失不了几个钱。而且,这是得到政府批准的合法营业场所,再不用担心治安队和公安来撵人。 先到先得,生怕好位置被人抢租,接下来几天大家纷纷来签订合同,交清剩下三个月的租金,服装就可以进厂了。为了方便管理和登记,档口是按“方位——排数——列数”的坐标式命名,有的商户在征求过黄外公的同意后,干脆挂上自家牌子,啥“益民服装批发”“靓丽女装批发”“童趣童装批发”的……反正怎么好听怎么来。 商户们要做的,就是保证商品质量和服务态度,合同上白纸黑字约定好,一旦发现假冒伪劣商品,市场方有权利将之驱逐出市场,所缴纳租金一律不予退还。 三天时间,就有四十多家商户前来报名,黄外公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收报纸的崔建党叫来依然捉襟见肘,后来干脆春苗和周文良也主动来帮忙,还喊来了一班大学生。 不过,学生只周末有空,其他时候两个大男人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兰艳知道他们是幺妹的家人,自告奋勇来帮忙。 反正她在码头上卖吃食,只要头天把食材准备好,婆婆带着小妞妞就能帮她看摊子。 她人面广,又会说话,无论大小老板都让她恭维得喜笑颜开,心甘情愿掏钱,舒舒服服签合同。 当然,黄外公也不会白让她出力,她来帮一天给她十块钱,当天结算。这十块在大河口那是了不得的工资,可在蛇口,也就够住一晚招待所罢了。 赶在五月一号前,市场所有服装档口全部出租完毕,建材市场却只租出去三分之一,毕竟这年代做装修材料的本就不多,四十多家已经是把全广东省的批发商都集中过来的数量了,剩下的租不出去就当仓库,便宜十块钱,谁愿用谁用。 截止五月一号,批发市场收到租金一共一万五千元,这就是他们接下来半年内所有租金收入了。别说顾学章和黄柔提心吊胆,就是崔绿真自个儿,也是捏了把冷汗。 这租金收入也来少了! 还不及他们装修成本一个零头! 可全中国都没有这样规模和性质的市场,他们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没有现成的经验供他们学习,只能忍痛尝试,试错大不了就当把钱扔那儿半年,她相信半年足够她想出另一条路子。 趁着五一劳动节,顾家五口去了一趟蛇口,亲眼看见外公一手替他们搭理的地方,由一片荒地变成平整的,井井有条的,人来人往的批发市场,心里感激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如果没有黄外公,他们家的市场压根不可能开起来。 当天晚上,幺妹提出外公一点股份,以后给他养老。 谁知老爷子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不给钱你们就不给我养老了是吧?” 黄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父亲这是打定主意要跟他们生活了,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抱着橄榄一个劲猛亲。 黄老爷子拍拍她肩膀,“别让孩子笑话,我只你一个闺女,不跟你还能跟谁?”傻孩子,我对黄娜再好,那也是为了弥补她母亲对我的恩情啊。 即将一周岁的橄榄,已经十个小暖男啦,他懵懵懂懂给妈妈擦眼泪,奶声奶气安慰:“妈妈,不哭哭。” 他记得,自己走路跌倒的时候,姐姐就是这么安慰他,鼓励他,让他自个儿摸索着站起来的。 他可是很懂事,很听姐姐话哒,哪像汤圆,只会吃! 这不,看见汤圆跟姐姐又跑出去买吃的,他惆怅的,担忧的叹口气,唉! 小汤圆能吃,骨头也硬朗,已经会走小小一段路了,幺妹怕她走不远,一会儿问“要姐姐抱吗?” “要姐姐背你吗?” 胖嘟嘟的小丫头摇摇头,“不要。”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慢悠悠的,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走到码头上,那里现在已经全是吃的啦!以前卖衣服的小摊小贩全集中到批发市场上去,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往里头去。 因为人太多,小摊太多,挤得前后门拥堵不堪。二伯嫌影响不好,想要让小摊们换个地方,可幺妹拦住了。 她亲自模拟过,从市场前门进去,一路不停的看啊逛啊,一家不落得花上三四个小时,出来就是围绕着前后门的一排排小吃摊,正好勾得饥肠辘辘的人们掏钱买吃买喝。 买东西的既饱了眼福,批发到合心合意的东西,又能吃饱喝足,对这市场的印象不就更好了吗?谁也不想买了东西却没吃的地方,提着两只脚走几公里去下馆子! 再者,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只要看见这附近有卖吃喝的,谁都想来看看热闹吧?这又是市场的潜在客户啦! 反正,市场和周边的摊贩们是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维护好双方的关系,对市场绝对是利大于弊。 这不,商贩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她一出来,许多人就主动跟她打招呼,“小绿真又带妹妹出来玩啦?” “快来尝碗凉虾,比昨天的甜。” “来,给小汤圆尝块西瓜,天热当心中暑啊。” …… 每一张脸都是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的黄黑,可每一颗心都是那么热烈。 小汤圆跟小时候的幺妹一样招人喜欢,人长得讨喜,嘴巴又甜,几乎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不花钱那种。 妞妞大老远看见她们,哒哒哒跑过来,“绿真姐姐,汤圆妹妹,你们要出去吗?” 幺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只是觉着市场里太吵了,开业第一天有优惠活动,买满一百块送隔壁市场的灯泡电线啥的,许多人为了得到这白送的或许压根用不上的东西,都拼命的凑整数,里头忙得蚂蚁窝似的。 可她对附近又不熟,不知道能去哪里。 妞妞牵着汤圆白净净的小胖手,“我带你们去捡贝壳叭!” 幺妹眼睛一亮,她喜欢! 小妞妞不愧是码头团宠,蛇口百事通,熟门熟路找到一条狭窄的小路,顺着小路弯弯拐拐走了一刻钟,就能看见一片黄白色闪闪发光的沙滩。 “姐姐你把鞋子脱了吧,不然会弄脏的。”她看着幺妹脚下漂亮的雪白球鞋,羡慕的说,嗯,妈妈已经答应啦,等她有绿真姐姐这么大的时候,妈妈也买一双给她。 她因为经常跑来跑去,很费鞋子,兰艳干脆给她穿一双塑料底凉鞋,凉鞋带已经断过好几次,缝补的痕迹很明显。可她还是非常爱惜的脱下来,提在手里,“姐姐咱们把鞋子藏在那儿,不然会丟哒。” 幺妹果然脱下白球鞋,顺便把汤圆的小皮鞋也脱了,藏在不远处眼睛能看见的野草丛里。脚丫子踩在沙子上,她一开始还不习惯,生怕有虫子棍子甚至“炸弹”。 记得牛屎沟坝塘枯水期的时候也有沙子,可村里男娃太坏了,他们会在沙坑里拉屎,再扒拉沙子埋上,她自从中过几次招后就怕了。 可她用灵力感受过,这里的沙子特别干净,顶多有几个细碎的小贝壳,她不怕! 海边的太阳好像比大河口还大,可有海风吹着,倒是不怎么热,相反,清新而湿润的海风吹来,她整个人都说不出的舒服,恨不得就地躺在沙滩上,美美的睡一觉,打两个滚。 她只是这么想象,小汤圆却已经这么做了。小丫头“啪”一声,一屁股坐沙滩上,抓了两把沙子捏着,可惜捏不住,陆陆续续从指缝漏走,索性四仰八叉躺下去,不动了。 幺妹一看她圆鼓鼓的小肚子就知道,好家伙,又开始吃饱喝足想睡觉了! “姐姐你去玩儿吧,我守着妹妹。”妞妞十分善解人意的说,幺妹没能抵挡住海水的诱惑,在浅滩上踩了会儿水,看着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迅速被潮水冲刷净,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数月前的梦。 她不止想跟胡峻哥哥在海边散步,还想再加上菲菲,甚至,如果二选一的话,她绝对是毫不犹豫选菲菲的。 胡峻已经是大人啦,也许,不久的将来,他就要结婚,拥有自己的小家庭,自己的孩子,就再不会这么宠溺她们了。 想想,还真是惆怅啊。 金黄色的沙滩柔软又温暖,透明的海水碧波荡漾,沙滩上人不多,几乎都是附近的孩子,有洗衣服的,洗澡的,小的还光着屁股,脸蛋晒得黑黑的,跟大河口也没多大差别。这时候,全中国的农民都只是刚脱离大集体生活,吃穿住行总体来说没多大差距。 她跟着孩子们,捡到七八个空的小贝壳,还捡到一堆海螺,回去可以用线串起来做风铃,挂在窗边肯定特有意思。当然,海里的鱼也不少,她徒手就捉到一条巴掌大的,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去了。 倒是螃蟹和虾爬子不少,她随便逮几只,用野草拴了小小三串,“妞妞,咱们回去吧。” 她把串串递给妞妞,自己将睡成小猪的汤圆抱起来,沿着原路返回,几个大人已经商量结束,爸爸正歪在沙发上打瞌睡。 幺妹轻手轻脚把汤圆放到床上,和橄榄睡一起,妞妞已经从自家摊位上提来一只小桶,装半桶水,三串小螃蟹和龙虾放进去,瞬间活蹦乱跳“哗啦哗啦”游开来。 顾学章很快醒来,“回来了?” “回来啦爸爸,我妈呢?” “跟春苗出去买菜了。”顾学章伸个懒腰,瞬间觉着困意轻了很多,“你们去哪儿玩?” 幺妹立马叭叭叭说起沙滩的事儿,蹲在地上看桶里的小螃蟹,顺便冲爸爸招手,“爸爸你看,我捉的,三串,刚好妞妞和弟弟妹妹一人一串,玩够了还能放回海里。” 妞妞的眼睛亮起来,“谢谢姐姐,我,我不用,给弟弟妹妹玩吧,我天天都能捉到呢。”可小孩子,谁会不喜欢小礼物呢? 她真没想到,绿真姐姐居然给她也准备了一份。 “没事儿,我还要感谢你给我当向导呢。”幺妹摸了摸她不怎么光滑的发顶,补了又补的混搭凉鞋明显太小了,她三分之一的脚趾都露在鞋板儿外。 “这样吧,我们去市场看看,我送你个礼物。” 妞妞很拘谨的摇摇头,红着脸说:“妈妈说我不能要绿真姐姐的礼物,黄爷爷对我们已经非常好啦。” “那行,你不要的话,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单纯的妞妞立马开心的答应下来,大手牵小手从前门进了批发市场。下午四点多,很多赶集的地方都开始陆续散场了,可市场内依然人头攒动,几乎每个档口都有顾客,商户们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为了今天的开业,幺妹没少出主意。她让外公去广州火车站承包一个大大的广告位:蛇口批发市场,应有尽有;便宜一分钱,量大从优。 广州火车站可以算是全国客流量最大的火车站之一,出站口到处是三四层高的小楼,光秃秃的墙壁谁也不会注意。可突然某一天,上头多了块巨大的红色木牌,黄色的大字分外引人注目,外地来的旅客都会多看两眼。 在火车站打广告,这是前无古人的点子,黄外公当即就在电话里拍腿,大呼“妙哉”,外国的雷达表能在上海墙上打广告,他们的批发市场也能! 而且,广告费还挺便宜,一个月才七十块,他直接买了一年!甚至还举一反三,去班车站和飞机场出口都打上,反正几十万都花了,也不在意这千八百的,只要有效果!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但凡从里头出来的人,谁会看不见这几个大字呢?哪怕是不识字的,也会问旁边的人,一问一答,这名气不就传出去了? 本来,春苗还提议把电话号码也写上去的,可幺妹拒绝了。 为啥? 有了电话号码,商客就会打电话去问,增加接电话的工作量不说,还少了许多实地探访的机会。她坚信,广告牌的作用不是让人知道和了解批发市场,而是让人好奇,让人疑惑,并带着这种好奇和疑惑亲临现场。 你说吧,就这样的思路,除了她,谁能想得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搞市场营销的人才嘞! 可她崔绿真,还真就是从书上看来的,《资本论》她看过三遍的呀!萨缪尔森《经济学》她看过两遍的呀!就是国内的,《史记》列传不算,她连《陶朱公生意经》都看过,那么多政治经济学的书不是白看的呀! 这不,广告牌才挂上的第二天,就有客商专程到现场去考察了,只是交通十分不方便,过程十分周折。在火车站问了半天没人知道所谓的“蛇口批发市场”,只好先转班车到蛇口,又再打听着找到码头上去。 虽然最终只得到一个“五月一开张”的答复,可光看着那规模,他们心里就有底了。 能把市场办这么高级,这么整齐的,里头规矩肯定多,规矩多了,商品质量就有保证,所以,当时就有人留心了。 而在广告语挂足半个月之后,从前天开始,黄外公又从省客运公司包了一辆班车,专门停在火车站,车头玻璃上挂着“蛇口批发市场专线”的牌子,凡是来市场的商客免费坐车。 本来,大家都还不知道蛇口批发市场是个啥呢,这有免费车坐,傻子也会去看看! 这不,一辆车不够,黄外公今儿又紧急请求从省客运公司调用了另外两辆,每两个小时发一班,每一班都是挤得满满的,别说空座位,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本来,市场内的商户心里已经认定,开业第一天不会有几个顾客,甚至还有人打赌,如果有超过二十个人走进市场,他就跟管市场的老头儿(黄外公)姓……妈的,谁能想到他居然从火车站班车站和飞机场拉人呢! 车子直接给人拉到市场门口,黑鸦鸦的人头涌进市场那一刻,商户们都不知道这些人来干啥的,甚至都没人起身招呼他们,鬼知道是不是又被忽悠来租档口的。 然而,等这群南腔北调的“傻瓜”开始问价格,确定这个市场的所有东西都比外头便宜一分钱时,居然有人开始毫不犹豫数钱了! 这下,商户们傻眼了! 这……这就买了?还一买就是一百件?三百件?哪怕只买一二十件的,也会算着价格,努力凑个整数。 商户们炸了,这……这咋回事呢? 赶紧问顾客,“你们从哪儿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咋知道这儿有个批发市场?” 原来,他们大部分都是刚下火车的倒爷,天南海北的口音,夹杂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甚至还有不少是散客,人家就只想来广州办事,结果看见广告牌和免费车,鬼迷心窍就来了。 大家这才知道,市场为了给大家伙引流,为了给大家伙找顾客,原来还花了这么多心思!单说这广告位和免费车,没个几千块,能做下来? 看来,这市场背后的老板,采集雄厚啊! 跟着这样的老板干,谁还担心他会卷着租金跑路啊?人家前期投入这么多,傻子才跑呢! 没房子,老板给盖,没水电,老板给接,不知道发票工商税务怎么跑,老板给包了,没顾客,老板帮你引流! 你就说吧,这样的批发市场,它能做不起来? 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大家只用招呼好顾客,多多卖货,这样的生意不好做?大家高兴得嘴都咧到耳后根咯! 于是,幺妹和妞妞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南来北往的顾客拖着大箱子大口袋,这家买完进那家,商户们龇牙咧嘴见人就叫“老板里面看,全都是工厂批发价”……而最关键的,服装也确实多,男装女装童装,衣服裤子裙子鞋子袜子,白的黑的蓝的红的粉的应有尽有,就跟春花一样,开得到处都是。 两个小姑娘看得眼花缭乱,彩色的东西谁不爱呢?这些可都是从香港流行过来的款式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国人还没见过呢,更别提穿了! 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鞋的档口,老板娘非常热情的招呼道:“小妹妹是批发还是零买?给自己买还是家里人?要皮鞋还是运动鞋?” 一连串问题砸得她们晕头转向,墙上摆着几个架子,架子上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鞋子,基本就黑白军绿三种颜色,幺妹一眼看中一双塑料凉鞋,是白色带点粉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颜色。 “阿姨这个凉鞋怎么卖的?我只要两双。” “小姑娘喜欢凉鞋吗?这个不好看。” 幺妹一愣,天底下还有说自己东西不好看的生意人? 女人自豪的挺了挺胸膛,声音拔高两个度,“好看的卖完了,赶厂里拿货去了,你们等一会儿啊。” 幺妹好奇的问:“全卖光了?卖了多少双呀?” 女人打量她片刻,排除了同类产品竞争对手的嫌疑后,这才伸出一个手把掌。 “五十双?” “五百。”女人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谁能想得到啊!他们一开始以为也不会有什么人,每种款式的鞋只准备了十双,谁知道来了这么多倒爷,不是按“双”买,而是以“百”为单位,吓死个人嘞! 幺妹再次确认,“光这款凉鞋吗?” “小妹妹你别不信,剩下这个是不好看的,紫色和绿色的可招人喜欢呢,早早就卖空了,其他的解放鞋也卖了不少……害,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阿姨这个鞋多钱一双?” “零售两块,你要批发的话我一块七也行。” 幺妹嘿嘿一乐,“阿姨生意兴隆呀!”你卖得多,我们家就赚得多,到时候一对发票就知道卖出去多少。 一双算一块七,五百双就是八百五十块,管理费就是二十五块!这还只是一款鞋,一天的销量,如果能持续一个月,以后每天按开业日的70%计算,那就是五六百! 呀呀呀,这么多钱都是要交给他们家的管理费呀! 幺妹笑乐得眼睛亮晶晶的,想要绷住笑容没成功,嘴角翘得老高啦! 老板娘觉着奇怪,又不好多问,没一会儿,又有别的客人上门,她忙着招呼别人去了。 幺妹牵着小妞妞,生怕她走失,两个人把奶凉鞋的地方都逛遍了,才知道这家确实有“致胜法宝”,单看地上那一排排紫色的塑料凉鞋,谁会不喜欢呢? 幺妹给自己和妈妈春苗姐姐各挑了一双,又给妞妞和兰艳阿姨挑了两双。虽然妞妞的脚被晒得黑漆漆的,可穿上还是好看!因为就这么出门,压根没人会看你脚咋样,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鞋子吸引了! 见她们喜欢,老板娘打开话匣子,道:“小姑娘放心,这鞋子只我们家有,别的地方买不着,不用担心走路上被别人比下去……再说,你这么漂亮,谁能比你还漂亮呢?” 店里有正在挑鞋的,都默默的看向幺妹,实在是漂亮! 幺妹对陌生人的赞美其实已经免疫了,她礼貌的笑了笑,“阿姨你哪儿拿的货呀?” “嘘……这可是秘密,香港那边今年就流行穿这样的鞋,我有亲戚在那边。” 幺妹“哦”一声,原来是香港时尚界新宠啊。提着几双新凉鞋到家,妈妈也买菜回来了,“呀,哪儿买的鞋子,可真漂亮。” 看吧,以后她们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第一批赶时髦的女性啦! 下午七点,黄外公拿着大喇叭,满市场转悠着喊收工,让下班,各个档口把灯关掉,用各家自己买的锁把木门一锁,第一天的营业就到此为止了。 大家都好奇坏了,这一天下来商户卖了多少货,市场能挣多少钱,可惜已经说好的,发票是下月初交税的时候才统一计算,所以具体营业额要到月底最后一天才能知道。 不过,幺妹通过鞋店老板娘的透露,也问过班车司机,前门负责接待的工人,以及后门负责送货的,两相一对比,就能知道大概有多少人买,多少人空手而归,她甚至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大家,得益于宣传效果到位,今天的营业额保守估计也有八九千,运气好的话能上万。 更让幺妹激动的是,这里小渔村很多,卖海鲜的也多,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鱼居然只卖几角钱,满满一篓拇指粗的大虾居然也才一块钱,妈妈做了一桌海鲜宴,怕汤圆橄榄馋哭,还给熬了一锅鲜香可口的鱼肉粥,放几个虾仁……哎哟,那鲜的,小汤圆都恨不得把锅底舔干净呀! 幺妹一粒米饭没吃,吃鱼虾吃饱的。 179 179 一家五口在蛇口只待了三天,汤圆橄榄也算争气,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水土不服,毕竟才一周岁又是第一次出几千公里的远门,关键石兰省和广东的气候那是天差地别完全是反义词。 回到大河口,几位老人最担心的自然也是他们身体,见两小只活蹦乱跳不说,还连牙齿也多冒出两颗来,得,还去对了! 星期一到学校,听说崔绿真五一节居然去了趟蛇口,全班同学都震惊了。 “绿真你真去啦?” “坐火车的吗?坐了多久?” “火车肯定没这么快,是坐飞机吗?飞机真的是在天上飞的吗?能看见咱们学校吗?” …… 作为班上唯一一个坐过飞机的人,崔绿真一整天都被邀请分享飞行体验,讲到她口干舌燥,他们班的听完,其他班也来想要再听一遍。 要是别人,同学们肯定不会这么追着问,甚至问一些莫名其妙的傻问题,可崔绿真是谁呀?那是全年级性格最好最善解人意的女生呀!大家都知道她不会因为自身条件的优越而看不起别人,更不会因为“傻问题”而嘲笑他们。 当然,作为好朋友,菲菲和丽芝早就知道她这次已经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了,绿真已经去过好多好多地方啦,现在讲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上午大家都在讨论广州深圳的事儿,下午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声“去看电影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幺妹不知道怎么了,连忙问同桌,“看啥电影?” 同桌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她,“你不知道?” 幺妹还没说话,同桌忽然哈哈大笑,“崔绿真居然不知道那个电影!” 全班同学立马对她投来同情和惋惜的目光,唉,可怜的崔绿真去过广州深圳又怎么样,她居然连“流氓电影”《庐山恋》都不知道诶! 幺妹一听是《庐山恋》就反应过来了,自从上映后,这仨字几乎每隔几天就会上一次报纸,褒贬不一,褒奖的多数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都说这是一部教坏年轻人的“流氓电影”! 可到底咋流氓了,看过的人又语焉不详,支支吾吾,没看过的就只能自动脑补,愈发增加了电影的神秘,谁都想去看一次,又不敢去……尤其是这群荷尔蒙旺盛的少男少女们,谁不想去呢? 可谁要是去了,被同学看见,第二天全校都会知道他(她)去看流氓电影了!等待他们的将是众人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洗礼,以及老师们的批评教育。 但学生们私下里的讨论,却是拦不住的。放学路上,杨丽芝就在叨叨这事,“我姐说了,里面女主角的衣服可好看啦,每种颜色换一套,听说还是去香港订制的呢……你们说,美国的资本主义小姐真有那么多衣服吗?” “应该……没有吧?”菲菲看向三人里懂得最多的崔绿真,“绿真你说他们真有那么多衣服换着穿吗?” 在普遍灰白黑蓝的年代,一个女生居然每天穿的是不一样的衣服,不一样的裙子,还有见都没见过的高跟鞋,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然而,在这部电影里,女主角周筠愣是做到了! 对于没看过电影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怀疑也是情有可原的。 幺妹经常跟着黄卫红偷听“敌台”,其实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挺多,很肯定的说:“有,欧美的纺织制造业高度发达,对色彩的追求也比咱们国家的人更大胆。” 说起“大胆”,那可就来劲了。杨丽芝虽然自己没看过,可她姐早看过了,被她缠着把剧情讲了好几遍,她小声透露:“听说那女的,就是资本主义那女的,可那个了,穿着那个,跟男的那个……哎哟哟,可臊人啦!” 听半天,除了“那个”,啥也听不出来。 幺妹问:“那个是哪个呀?” 杨丽芝迅速的悄悄的在胸前和大腿根比划两下,跟街头巷尾说长道短的八卦妇女一样,兴奋而小声的说:“她只穿胸罩和裤衩,跟男人洗澡嘞……” 幺妹和菲菲也好奇,“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姐说那大腿可白啦。” 胡菲双眼发亮,又是羞臊又是好奇,“那……”偷偷看观察周围,见蔡明亮在距离他们三十米的地方,听不见,才小声道:“那资本主义女的真的那么……那么……那个吗?” “哪个?” “哎呀就是那个呀,那个。”菲菲急得跺脚,一张小脸羞得通红通红的,仿佛熟透的山楂,鼻子上几粒小小的雀斑凭添两分可爱。 幺妹糊涂了,“哪个?” 杨丽芝“老谋深算”,忽然明白过来,两个手指头对一处,又迅速的分开。 “有亲嘴的镜头吗?”幺妹有点兴奋,她想看诶!这种事情她只在外国小说里看见过,想象不出真人演出来是啥样,虽然家里爸妈挺恩爱,可在她跟前从来没这样过。 这下,三个女孩全都红了脸,眼睛水汪汪的,脚下跑得那个快哟,生怕蔡明亮追上来听见,那可真是羞死个人呀! 不过,崔绿真是真想看,“咱们周末去看吧?我请你们电影票。” 杨丽芝举双手赞成,“我包零嘴儿。” 菲菲害羞的说:“这……不,不太好吧,要是……” “哎呀管它呢,到时候咱们悄悄去,坐最后排,谁也看不见。” 两个人一拍即合,含羞带怯的菲菲半推半就,期待着周末的到来。 而在顾家,被电影点燃兴趣的可不止崔绿真一个人,大伯娘和二伯娘最近更着迷了,电视台每天会放映一部电影,出现频率最高的非《追捕》《望乡》莫属,虽然两年里已经看过无数遍,可每一次一到点儿她们依然是端着饭碗小跑到电视机跟前。尤其刘惠,哪里还是那个听见“日本”就骂鬼子的农村妇女? 她那精神日本人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整天念叨着要去名古屋要去东京都,气得崔建国恨不得打死她,老娘们班不好好上,想去日本你咋不移民呢? 可她现在手里有钱,底气也足了,走路都是用鼻孔看人的,崔建国气归气,不敢揍她。 同时,流行电影看得多了,“时尚”的种子也在她心里悄悄发芽。最近,刘惠就在琢磨,啥时候也买条喇叭裤来穿穿,让她时髦一回。再买副镜啥的,那才叫洋气! 王二妹没她那么迷,可被大姐鼓动着,兜里揣的钱越来越多,也想来个改头换面。 于是,星期六上午,妯娌两个跟着王大姐,上市里溜达了一圈,中午回家的时候,差点没把人吓死。 崔老太正坐在栗子树下,跟前摆着一篮洗干净的黄橙橙的枇杷果,用小刀将蒂和屁股剜掉,剥皮,再用筷子把核去掉,放进红牡丹花的陶瓷盆里。晚上用冰糖一煮,腌渍个三五天,酸酸甜甜的幺妹最喜欢吃啦。 今年雨水不怎么好,全省橘子大幅度减产,估摸着高元珍那边也没多少橘子罐头,老太太就专门买枇杷来给孙女浸,到时候一定给她美得……啧啧啧。 汤圆橄榄和八斤哒哒着小短腿儿,踉踉跄跄过来,抓一个黄黄的放嘴里,酸得汤圆八斤直皱眉,连忙吐出来。 “呸,难吃。” 小八斤跟着姐姐,鹦鹉学舌,“呸,臭臭。” 他还分不清“臭”和“难吃”或者“酸”的区别,只知道口感滋味不是自己喜欢的,还上去踩了两脚,生怕让鸡仔吃了会坏肚子。 你就说他贴不贴心吧,崔老太都气笑了,指着他黄橙橙粘黏黏的小布鞋,“弄脏鞋子可不给你洗啊。” “弟弟洗,奶奶睡觉觉。”汤圆赶紧心疼奶奶。 而另一边,尝了一口就神清气爽的小橄榄,“吧唧吧唧”几大口吃完,又趁奶奶不注意抓了一把,吃得一张小嘴都是黄色的汁水,胸前的小罩衣没一会儿就脏了。 崔老太是顾上这个顾不上那个,恨不得多长几双手出来,把小家伙们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明明孩子个个生得白玉团子似的可爱,新衣服也不少,可他们愣是一个个成了小脏娃,新换的衣服不出半天就脏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 崔老太尽心尽力不辞辛劳的带孩子,为的不是黄柔和陈丽华回来看见三只小脏娃,她要让她们知道,她一个人也能把孩子们带得妥妥贴贴……可,唉! 老太太叹口气,一抬头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两个怪物,吓得“啊”一声,声音都变了。最近流动人口增多,正经工作机会没多少,外头多了许多无业游民,个个穿得流里流气,花里胡哨的,看见谁家大门开着就在那儿瞄,苏家沟已经有人家丢东西了。 她警觉的把汤圆抱怀里,正准备扯开嗓子吼一声,只要后头厂里听见,就不怕这群妖魔鬼怪乱来……谁知定睛一看,害! 这俩“怪物”还是她亲亲儿媳妇!早上出门还是黑长直马尾辫的人,现在顶着个卷曲而蓬松的爆炸头,嘴唇擦得猴子屁股似的,眼圈上还顶着两个黑漆漆的大镜片,一个是喇叭裤配玫红色紧身线衣,一个是翠绿色线衣,把胸脯子勒得一道一道的。 “娘咋啦?” “娘你枇杷还没剥完呢?” 崔老太放下汤圆,捂着心口:“哎哟,你俩,你们这是干啥,吓死个人。” 刘惠摸了摸一头卷毛,“怎么样,好看吗娘?” 崔老太白她一眼,跟小橘子在粪堆里滚过似的,你看看你这穿的啥衣裳,都当奶奶的人了,也不臊!尤其是那一对胸脯勒得奇奇怪怪,像有个什么架子高高的支楞着,跟以前瘪瘪的两只不一样。 十分不一样。 刘惠被婆婆这么看着,也有点不好意思,“娘不知道吧,这叫胸罩,我给娘也买一件?” 崔老太哭笑不得,“你婆婆哪儿还有罩的……”都只剩一层皮了。 刘惠那不要脸的忙道:“没事娘,没有也能塞进去,鼓鼓囊囊就跟真的一样,不脱衣服谁也看不出来!” 崔老太气笑了,“去去去,你个不要脸玩意儿,别来霍霍我老太婆,你们到底干啥去了?大清早不见人,回来就变妖怪。” 王二妹这才得意的摸了摸一头乱发,她的头发比大嫂的长,私以为烫得比她的好看,虽然是花一样的钱,可心里的舒适感不一样啊。“我姐带我们烫头发去了,还赶时髦换了身行头,好看吧娘?” 崔老太赶紧捂眼,没好气的说:“可别戳我眼睛,滚远一些。” 刘惠反正也没少被婆婆凶,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屁颠屁颠跑厂房去了,要第一时间给她男人看看。崔建党虽然不在,可王二妹也想好好现一现她的新行头,跟着去了。 哼,婆婆真是不懂时髦,这样的打扮在香港可时髦坏了,在她们这样的山区绝对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然而,大河口的已婚男人们都是直得不能再直的庄稼汉,表情比崔老太还惊诧,说的话却差不多,都觉着稀奇古怪得很,看着不像正经人。 倒是以苏强东和黄卫红为首的几个年轻工人,挺能欣赏这种“时髦”的,小嘴跟摸了蜜似的夸她们,好看,看起来像年轻了十岁。她们再去苏家沟四处晃荡,收获一众妇女的羡慕嫉妒和夸耀后……那真是把她们时髦坏了! 等小彩鱼回来,她们又拉着她问好看吗,小彩鱼嗅嗅鼻子,总觉着有股烧猪头的焦味儿,十分老实的说:“我妈像一朵牛屎花,我二婶像一棵绿毛大葱。” 妯娌俩表情一僵,这算好话还是歹话?像夸人吧,又不大舒服,可要说骂人吧,又是“花儿”“葱”的,农村只有夸年轻人长得好才用得上这两种植物。 不过,让她们感到欣慰的是,晚饭前后来了好几个妇女,向她们打听哪儿烫的头发,哪儿买的喇叭裤,当听说是去市里最高级的国营理发店花二十块钱烫的时候,那嘴巴都张得能放一个鸡蛋了! 二十块钱烫头发,这是多么奢侈多么丧心病狂的享受啊!这崔家妯娌真是把人民币当树叶子造呢!平时还装穷叫苦一天说没赚多少钱,就这大方劲儿,可真够可以的啊。要是别家婆娘敢这么造,绝对让男人和婆婆捶了,她们家倒好,一大家子谁也不说她们。 当然,村里人不知道的是,跟崔家银行户头上的存款比起来,也大几十这就是毛毛雨。 不过,跟她们的志得意满不一样的是,崔绿真失望而归。她们去到电影院,悄咪咪摸到窗口买票的时候,售票员很不客气的告诉她们:《庐山恋》的票卖光了,明天再来。 第二天她们再去,提前半小时,得到的依然是“卖光了”。 这电影都上映好长时间了,还这么一票难求,幺妹就更想看了!她一定要看看真人亲嘴儿(接吻)是什么样! 但她们已经初三了,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一连去了几个周末都没买到票,崔绿真不得不把这事放一边,专心复习。虽然直升市一中没问题,可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关键是得陪着两个好朋友复习。 杨丽芝是走后门才进一中的,现在已经是在勉力支撑,每次考试都是垫底专业户,中考简直能要她命。而菲菲也因为理科科目增多,成绩有所下滑,必须得好好复习才能有机会上北京去。 幺妹要做的就是每天放学后周末拉着她们一起复习,加上在公社初中吊车尾的春芽,给她们三个人划重点,甚至到考前半个月,她大胆地给她们押题了! 别人她们不信,可崔绿真那是绝对的小福星呀,三人把她押的题好好的做了十几遍,直到不用看完题目脑海里就能浮现出解题思路来。 杨老师听说绿真这么尽心尽力毫无私心的帮助闺女,可感激坏了,每天放学后就把熬好的排骨汤给她们送到顾家,时不时就过来送水果送点心,尤其是看着闺女在绿真手把手“教导”下似乎有点开窍的时候,绿真在她心里就是小天使。 看吧,小闺女虽然天资平平,可她傻人有傻福,能交到绿真这么好的朋友,大闺女聪明又能怎样?还不是天天给她添堵! 原来,自从小卖部搞得风生水起后,杨美芝用自己挣到的钱,加之从父母嘴里掏出来的,也学着顾家在大河口与阳城市中间买了一块地。但她不是为了盖新房,而是想搞个什么饭店,杨老师第一个不同意。 公社两家国营食堂都还坐不满呢,开饭店这不闹着玩嘛? 可杨美芝主意大,又雄心勃勃,压根不管父母阻拦,上个月就开工盖饭店了。杨老师气得不去看一眼,也不管她怎么折腾的,心道:小样儿,开不下去可别来求我! 可她性格好强,跟闺女有天大的矛盾,她都不会跟别人说,只是一个人埋在心里,生怕别人笑话,这一来二去,憋得整个人都不舒服了。 幺妹见她眉头紧皱,神态十分憔悴,安慰道:“杨阿姨别担心,美芝姐姐一定能挣大钱哒。” 杨老师的皱纹比妈妈深得多,脸色蜡黄,头发干枯,很明显是没休息好。唉,也不知道跟周扒皮生了多久的气。 “我也不图她挣大钱,只好好的脚踏实地就行,别……”杨老师叹口气,摸着幺妹脑袋感慨,“她要是能有你一半听话,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 幺妹的地精灵力已经跟她的身体融为一体,不用特意开启,她就能感觉到,杨老师非常不舒服。“阿姨你是不是不舒服?” 正埋头刷题的丽芝抬头,杨老师怕分散她的注意力,强颜欢笑,“没有,只是最近没休息好,有点疲劳。” 幺妹还是不放心,“阿姨如果有不舒服的话还要尽快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儿,这几天我好好休息就是。” 杨老师一再强调自己没生病,只是休息不好,幺妹也不好再说,正巧汤圆带着弟弟来给她们送吃的——嗯,每人手里捏着两根江米条,手捏着的地方都软化了。 幺妹很嫌弃,可偏偏两小只还踮着脚尖争着要喂她,她不吃他们还生气,小嘴一嘟,大眼睛眨巴眨巴,仿佛下一秒就要掉泪似的。 杨老师满眼羡慕,曾经她的美芝和丽芝也是这么相亲相爱的呀,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姐俩动不动就吵嘴,一个见不惯另一个,三天两头爆发“世界大战”,偶尔不吵的时候她都怀疑回错家门了。 等三人写完作业,又刷了两套题后,外头的蛐蛐已经叫得累了准备睡觉,杨老师才过来叫闺女,“走吧,明天别在路上贪玩,你看绿真和菲菲陪你熬夜多不好。” 她没说春芽陪太子读书,因为春芽学习也不行,主要是以前在牛屎沟没人好好管教,她的学习习惯十分差,放学回家不是先写作业,每天都要熬到临睡前被黄柔和崔老太押解上刑场似的,不情不愿的一面写,一面打瞌睡。 这还是有幺妹陪同的前提下,她要是一个人的话,直接连作业都不写了!吃饱饭就去外头野,野够回来看电视,电视看完她就推三阻四,装瞌睡,装头疼脚疼……反正就是不写作业。 这不,现在有丽芝她们陪着,她还勉强能认真写。了终究是底子差,每天都要磨到最后一个收工。 “可她们平时这个点儿也不睡啊,妈你说话最夸张了,明明只有两分的事儿都让你夸张成九分,有一次我姐……”丽芝巴拉巴拉,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由幺妹送到大门口,顺便也悄悄提醒丽芝陪阿姨去检查身体。 批发市场能赚多少钱,五月三十一号晚七点,市场收摊后,所有档口陆陆续续把发票存根本报给黄外公,黄外公叫来春苗和崔建党,关上门来开始统计。 建材市场的最好数,十分钟就统计出来了,去小数点取整数,一共一千二百九十八的营业额。虽然不算高,但也超乎幺妹意料了,平均每个档口每天有十块钱的收入,至少还不算门可罗雀。 剩下服装市场发票实在是太多了,东南西北四区每个人数一区,春苗动作快,数完又多数了一个区,只是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数太快,抽筋了。 等她两个区都数完,慢动作的黄外公和崔建党长长的“嘶”了一声,三个人对视一眼,似激动,又似难以置信,再次对线,生怕数错,干脆交叉数对方刚数过的,最后一对数字,没错。 这下,黄外公也傻了,他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可这……也太…… 春苗还算稳得住,她略显粗糙的手指,在算盘上灵巧的“啪啪”着,动作之快,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多少?”崔建党赶紧问侄女,两只大手紧张的胡乱搓着,简直大气不敢喘。 “二十四万六千三百……”剩下的大家已经不在意了,甚至取个整数就是二十四万六千,这么多营业额只是一个月! 一个月啊!这是啥概念? 原来,一个批发市场居然能发生这么大的交易额,这要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平均每个档口每天有一百二十块的营业额,要不是有聚积在一起的规模效应,这么大的成交量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 刨除每件补贴出去的一分钱,以及人工、水电成本,在不收租金的前提下,批发市场第一个月净赚七千块。 “啥?七千?” “居然才七千吗?”春苗也诧异的问。 黄外公点点头,他也愣了,明明这么大的营业额,按利润占一半计算的话,明明能有十二万的净利润,可那都是商家的,真正分到批发市场头上却只有几千块……这落差,让老爷子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下,原本还兴高采烈的几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钱多是多,可不是他们的,又是打广告又是包免费车,又是接水电又是盖厕所……忙活半天,敢情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建党看着这么多钱实在是替幺妹家着急,“这怎么办?要不别免租金了,直接给涨租吧?” 黄外公摇头,“不行,做生意最看重的就是信誉,朝令夕改坏的是咱们的信誉。” 崔建党摸了摸鼻子,那这可真不好办了,白白花了这大几十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商户在他们搭建的平台上盈利,这叫啥?活雷锋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春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只能说:“要不问问幺妹?她点子多。” 黄外公直接拒绝,“丫头马上中考了,咱们别用这些事打扰她。”虽然,他也相信外孙女的成绩,可他不敢冒险。 “再观察一个月看看,到时候不行我再问问她。” 六月下旬,阳城市初中升学考试在炎热的夏天里如约而至,因为家里有两个考生,崔顾两家都非常重视,每天饮食清淡而营养,晚上早早的看完电视就睡觉,早上起床也是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两个考生。 考试那天是顾学章给她们送到考场的,带着全家的希望看着她们走进考场,一大家一人就开始七上八下的担心,不是担心幺妹,而是春芽。 崔老太一个上午心不在焉,不知念了多少次“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老崔家几个孙女都是读书的料,“高考神话”可千万别断在春芽这儿,不然她去了地底下都对不住祖宗。 当然,她自个儿都忘了,十年前是怎么反对孙女们上学的。 反正,她只知道因为幺妹读书,他们老崔家不止挣上大钱,还让几个姐姐也成了大城市的大学生,一个个漂亮得……这大河口公社就没人不羡慕她的! 读了大学,意味着以后就是吃供应粮的,国家包分配不算,找的对象肯定也是一样的出息后生! 她太清楚嫁人对女人来说有多重要了,嫁个好的半辈子都有依靠,能少吃许多苦,嫁不好?那就是一辈子的苦水咽了,自己过不好不算,还坑害了儿女下一代。 而比她更着急的是崔建军和林巧珍,独闺女考高中,他们连班也没心思上了,一会儿就要往门口张望,总觉着春芽在叫他们,担心得都出现幻听了。 黄永贵见他们这样子也干不好活儿,说不定还会操作不当,直接让他们回家去望女了。 林巧珍跟着婆婆,现和面蒸南瓜,炸了一盆香酥金黄的南瓜饼,一锅奶白色的乌鸡汤,并几块香喷喷的鸡蛋饼,看着时间差不多赶紧催顾学章送学校去。 为了节省她们时间,中午都不让她们回来了。吃完饭直接在车上睡午觉,一定要保证下午科目的精气神和清醒的头脑。 当然,直到她们彻底考完回家,家里人也不敢问考得怎么样,幺妹自不必说,就怕春芽难过,她那可怜的底子啊,连县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说市一中了。 这年代这么重视中考如临大敌的,崔家绝对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 事实证明,他们的重视是能得到回报的,只不过现在大家都没时间想这么多,因为就在中考结束后第三天,杨发财来家里了。 这家伙平时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更何况跟崔家和顾家都有过龌龊,这是来干啥? 肯定没好事儿! 崔建国对他可没好感,此时见他进门只是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声。 杨发财讪笑着,打量青葱翠绿的大院子,猪鸡鹅猫狗俱全,蜂窝煤和柴火堆得小山似的,刚吃完中午饭还没来得及收的桌子上,他眼尖看见还有半只蓝牙,半碗猪脚炖花生……那口水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看来主任说的没错,这倒霉催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人家日常吃的都比他们过年吃得好,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发财来是有啥事吗?”崔建国终究不是那种能撕得下脸的人。 “给你们家送好消息来,老三在不?” 崔建军听见问自己,不情不愿从三楼伸出头来,“我在,啥事儿?” 杨发财一张大脸笑成了烂菊花,“建军在就好,你下来一下,有个大好事儿跟你说。” 崔建军站窗边,不愿下去,“你有啥事说吧,听得见。” 林巧珍正红着脸躺床上,不赞成的说:“人家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呗,穿上衣服。”不然大中午的躲在房里不穿衣服,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建军笑嘻嘻的在她玲珑曲线上触了一把,“我就不穿怎么着,咱们两口子是领过结婚证的,又不是乱搞男女关系,他都不怕我怕啥。” 林巧珍的脸更红了,“胡说啥,赶紧下去,我这腰疼,得躺躺。” “行,媳妇儿好好休息,争取来年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说起这个,两口子的神色都暗淡下来,生儿子?谈何容易。 现在兄弟几家里就他们家是一根独苗,两口子心理压力不小,拼了这么多年愣是没拼上一儿半女,每一次都很努力可每一次都失望……本来,两口子都看开了,一个就一个呗,就当这辈子没儿女缘了。谁知前几天春芽外婆给请了位老中医来给她看过,说她最迟明年会再添一子。 这不,两口子的心又热乎起来啦! 他们不怕高龄生产,反正再高龄也不可能比高元珍高,到时候就跟她一样,过了六七个月就上医院住着……反正他们现在不缺钱。 当然,即使没儿子缘,生个闺女他们也高兴,正好跟小彩鱼作伴儿,以后也能帮衬帮衬春芽,不然等他们走了留春芽一个人,他们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两口子计划得好好的,也在努力按计划行事,谁知一下楼却听杨发财兴高采烈的说:“主任让你去领独生子女光荣证嘞!” “啥?独生子女?”崔建军一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领?” “可不是,难不成还能是你哥?”杨发财吧唧吧唧嘴,崔老大都仨闺女了,还独啥独呢! “不是,发财你搞错了吧,我们家不是独生子女。”我还想再生呢。 “咋能错,公社张主任亲口说的,说咱们公社可是再没比你合适的,让我一定要把好消息给你送到。” 崔建军和大哥对视一眼,这俩人能给他安排好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还是崔建国老道,这么几年生产队长和法人代表不是白当的,他直截了当问:“领这证有啥好的?” “害,这就是你不懂了吧,现在计划生育可是基本国策,咱们必须严格控制人口增长,人家四川从去年就开始施行了,咱们这儿算晚的,为鼓励大家积极执行国策,领了光荣证还奖励五十块钱嘞!” 崔建军皱眉,他还稀罕五十块钱? 当然,他不稀罕,可整个公社稀罕的人可多了去,相当于白得一个月工资呢,对农民来说那更是一笔巨额奖励。 “而且吧,独生子女以后政策还要照顾,考大学说不定有加分,参军分工都有特殊照顾的,你可别傻愣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崔建国不以为然,对他们家来说,这算啥好处? 而崔建军却忽然捕捉到他感兴趣的问题:“果真考大学会加分?” “那是!咱们快去吧,去了还有大夫给你细说呢。” “大夫?” 180 180 杨发财眼神闪烁,“哎呀别问那么多,去了就知道。” 崔建军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在市三纺混了这么多年,啥人没见过?只见他站住,不动了,“发财你说清楚,要去见啥大夫?” “哎呀不是什么大夫,就是公社工作人员。” “啥工作人员?负责啥工作的?” “就计生专员呗。” 崔建军愣了,计生专员这号“领导”其实一直都有,只是前几年计划生育执行没这么严,这位专员形同虚设,可今年,全国都在严格执行……他已经听说了,卫生院正到处抓人结扎,这位专员就是专管大河口公社的。 崔建军一下气得脸都红了,“杨发财你个王八蛋,骗老子去结扎呢你” 杨发财急忙慌了,“你小点声,别人听见还咋保密,这可……张主任交代的任务你有问题找他去,我不知道。” 崔建军那个气哟,“杨发财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杨发财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这样,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给你说情,你多多少少给我几文跑腿费总行吧?你们家家户户买地盖大房子,顿顿山珍海味鸡鸭鱼吃不完,就当施舍叫花子总行吧?” “还敢明目张胆要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崔建国也是眉毛倒竖,狗屁领独生子女光荣证是幌子,让老三去结扎才是真!虽然愿不愿生是老三两口子的事儿,可有没有这能力却是一个男人的尊严,这龟子孙他活该断子绝孙! 兄弟俩上去,一人架着他一条胳膊,跟拖死狗似的拖出去,扔得远远的。“你让他张爱国有种就自己来,我倒是要看看是哪条法律规定咱们不能生孩子,找不出来老子给他姓张的屎打出来!” 崔家兄弟个个牛高马大,腰包里揣着胀鼓鼓的钱,真真是财大气粗气势逼人,杨发财摔个狗啃屎也不敢吭一声,他太倒霉了啊!张爱国想要给崔顾两家穿小鞋,他也想趁机捞一笔才接下这任务,谁知却两头不讨好。 崔老太听见,急忙出来问儿子咋回事,听说是要去做结扎手术领独生子女光荣证,可把老人家气得,只能生一个那是吃供应粮的,她儿子儿媳都是地地道道农民,凭啥不给多生一个? 这时候,大家都以为,这项政策是针对单位上的,毕竟人多力量大,国家才刚“病愈”,人口就是活力啊。可没几天,苏家沟生产队通知所有人家开会,传达公社会议精神——严抓计划生育。 很快,村里很多外墙开始刷上白色石灰字——“劳动生产最光荣,妇女也能当英雄,生男生女都一样,移风易俗创新风。” 这口号还挺押韵,简直朗朗上口,孩子们像背七言律诗一样背下来,天天当顺口溜用。大人们却急了,听说公社已经发话,这口号是真的要执行,石兰省又是全国公认的人口大省,而执行的重点对象就是目前只有一个女孩的家庭,已经超生的那是没办法,有一个儿子的也放心,就像崔建军和林巧珍这样的“独女”家庭,是超生重点防范对象。 在张爱国授意下,苏家沟生产队书记、队长和妇女主任几乎是轮番上顾家来给他们做思想工作。譬如成为计生模范后能享受的政策优惠,譬如超生的危害,哪怕怀上也难生,生下来也上不了户口,以后没学上没土地没工作……当然,罚款对崔家来说不是事儿。 甚至,杨发财还上门威胁过,如果不去做结扎手术,将来怀孕的话要直接取缔他们的厂子,没收充公。 虽然,顾学章和黄柔明确告诉家里人,这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权力这么干,可刚尝到甜头的农民们,都被吓傻了。 刘惠开始明里暗里劝说弟媳妇去结扎,别害了厂子。崔建军和林巧珍陷入了两难境地。 直到大学生们又放暑假,两口子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结扎。 这天,幺妹正在楼上看书,看到兴起处,忽然听见楼底下奶奶喊:“绿真,有同学找。” 幺妹一愣,会来找她的同学也就菲菲和丽芝,可要是她们的话都直接上楼了……莫非是别的同学? 说实话,她还真想不出来会是谁。因为她人缘是真不赖,考试结束后同学们相互惜别,里头大半是不会继续上高中的,即使上高中,也有大半会去别的学校,所以大家都兴互相送东西留念。 大多数是笔记本钢笔相片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崔绿真作为班上人缘最好的小学霸,收到了一堆纪念品,自个儿带不回来,还是爸爸开车去拉回来的。她一件件整理出来发现,居然还有好几十件是外班同学送的! 可把她得意坏啦! 想着,她下楼去,发现站在院里的是蔡明亮,“你怎么来了?” 蔡明亮害羞的挠挠头,“绿真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生怕让大人听见,他还紧张的,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看崔老太。 崔老太其实还真是在听,她觉着这男娃娃也太像个姑娘了,一张脸红得西瓜似的。她记得这好像是以前市三纺厂长家孩子,小时候胖嘟嘟的,挺爱欺负幺妹,现在咋还怕幺妹呢? “出来啦,你说吧,啥事儿。”幺妹在家,穿得很随意,一条白色的真丝裙,垂感非常好,显得整个人瘦高瘦高的,一双深圳买的紫色塑料凉鞋,露出来的小腿和手臂白玉似的,跟乌黑柔亮的披肩发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纯净的黑白山水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蔡明亮的脸红成煮熟的虾米,眼睛不敢看她,跟地上有钱似的,“你考得怎么样?”话才出口就后悔死了,这不废话嘛,绿真可是第一名诶! “还可以,你呢?” “不,不怎么好……有,有可能上不了一中。”他垂着头,这次是丧气。 因为他知道,以后很大概率不能跟崔绿真当同学了。她那么优秀那么漂亮,身边肯定不缺朋友,用不了几年就会把他忘记了。 “上其他学校也没事的呀,到时候咱们放学还能一起走,接下来三年好好学习照样能考好大学。”幺妹以为他的丧气是因为考试不理想,十分耐心的安慰他,怕他听不清,还微微侧着身子,露出一个漂亮的侧颜。 于是,不远处的青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安静又美丽的少女。 胡峻愣了愣,他第一次发现,绿真长大了。 以前,绿真可爱,聪明,就像一个温暖的小天使,甚至比菲菲还更像妹妹,他的许多心事她都知道也理解,可现在……他一瞬间有种错觉,这个女孩好像不是他认识的崔绿真了。 除了可爱聪明,他对她的形容词好像多了个“美丽”。 是的,美丽。 胡峻长这么大,从没用这个词形容过哪个女性,即使是代丽芳那样公认的班花校花级女孩子,他也就是觉着她们是女孩子。 别人以为他不理代丽芳是钢铁直男不懂女孩心思,其实他知道代丽芳的意思,可他对她没意思,不想浪费她的时间,在明确拒绝无果后,干脆采取无视,甚至离家,躲着她。 同样的,在女生稀缺的公安大学,他也没少被女生追求,他都是直截了当拒绝,拒绝后对方若还不死心的话,他只能尽量避免接触。 以至于时间久了,他身边竟然一个异性朋友也没有。这个专属于女性的形容词,他居然是第一次联想到。 美丽的女孩有人追求很正常,他看好戏似的远远看着,见那个红脸男孩递过去一个什么东西,绿真开开心心接下,男孩看着她的眼睛瞬间像会发光,仿佛连田野里的风都是温暖的。 这大概就是年少爱慕吧。 可下一秒,不知女孩说了句什么,男孩眼里的光一下就没了,甚至几乎是落荒而逃。 莫非,这丫头拒绝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能谈对象嘛。 幺妹捏着手里的电影票,十分为难。这是两张十分紧俏的《庐山恋》,阳城市大光明电影院,她们去了许多次都没买着的。 可她觉着两张不够,应该四张才对,菲菲丽芝她和蔡明亮,要是能再多一张就好了,带上春芽,她也很好奇这部“流氓电影”的。 谁知她一说,蔡明亮就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这家伙,小气吧啦的,她要能买到她能包场!让全班同学都能看! 现在,他走了,这两张票可不好安排,好朋友之间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么就都有,要么就谁也没有……她为难的咬着嘴唇,到底要不要去看呢? 这电影她是做梦都想去看,可跟谁去是个问题。 菲菲和丽芝任何一个都不用想了,春芽也不可靠,她会说出去,要是让菲菲和丽芝听到就不好了……要不,让小彩鱼陪她去? 下一秒,她立马摇头否定了。 小彩鱼更不行,她嘴巴大,回来叭叭叭一说,“我姐带我看流氓电影嘞”,她的好孩子形象会受损,严重受损。 高玉强? 可拉倒吧,那家伙比小彩鱼还大嘴巴子,要是不满足他的要求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想了一圈,居然找不到一个能陪她看电影的人。 “怎么在这儿,不嫌热?”一把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幺妹回头一看,“呀!胡峻哥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手里拿的什么?”他真的很好奇男孩送了她什么。 幺妹低头一看电影票,顿时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胡小峻你明天没事吧,没事我请你看电影吧!” 带胡峻哥哥去,其他三个人不会多想,就算被发现了,她还可以说是他请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嘴巴严,轻易不会露一个字那种。 一副把他“算计”得死死的模样。 胡峻忍着笑,已经很快的看见“电影票”三个字了,只是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电影,揉了揉她脑袋,语重心长的说:“要叫哥哥,知道吧?” 小样儿,还想算计我呢。 幺妹故意跟他逆行倒施,“就叫你胡小峻,大臭屁,略略略。”粉色的舌尖做出一个很狗的表情,这是她跟高玉强学的。 胡峻一愣,顿时哈哈大笑,才刚说她长大呢,又跟个孩子似的。关键她已经是大姑娘模样了,行为却如此孩子气,整个人有种被割裂的怪异感,胡峻不由得想起她在信中说的,她感觉自己生长发育赶不上同龄人,这么看来不止生理,心智也比别人晚熟。 丫头还真可爱! 他刚想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搂她肩膀,忽然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只好讪讪的把手缩回,为了缓解尴尬还挠了挠头。 对,假装挠头,她就不会知道。 两个人说着,老太太出来,“哟,小峻啥时候回来的?快进家来。” “奶奶。”胡峻礼貌的打招呼,刚迈过大门门槛,小腿就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是小橄榄,“鸽鸽——” 胡峻将他捞起来,轻轻往半空中抛,吓得小家伙“啊”“啊”乱叫,小手小脚胡乱扑腾,笑得口水乱喷。很快小汤圆和小八斤也跌跌撞撞跑过来,求抱抱,求举高高。 这家里从老到小一二十口人,就没有不喜欢胡峻的。 就是刘惠也常感慨,小峻这孩子可真俊,学习好,当公安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工作,关键性格也好,家境更好,要是能跟自家春苗或者友娣处对象就好了。为这事,她还曾厚着脸皮求黄柔给他们牵线,逗得黄柔哭笑不得。 你就说,能让她刘惠都惦记的好后生,他多优秀吧! 老太太还为他专门多做了两个菜,一定要留他吃饭,可怜见的,后母也不是啥靠谱人,这么大个小伙子回去冷锅冷灶她也看不过眼,甚至还让春芽去把菲菲也叫来,留他们吃饭。 正吃着,黄卫红忽然气喘吁吁跑来,“绿真,电话,你外公电话!” 幺妹一紧,这么着急,不会是外公出事了吧? “咋啦?我爸咋了?”黄柔忍不住,着急的问。 黄卫红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她们为啥这么着急,“没咋啊,就他说中央出了个啥文件,叫啥城镇……非农……个体啥的,我也不懂。” 幺妹眼睛一亮,放下筷子就往门口跑,别的她没听见,带“个体”的,那就是跟他们家息息相关的!能让外公这么早打来,还点名要她去接的,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181 181 原来,是在今天下午,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的若干政策规定》,黄外公的老同事专门打电话告诉他的。 在这份《规定》里,明确指出“个体经济是国营经济和集体经济的必要补充”【1】,首次在国家层面肯定了个体经济的贡献和地位,从此以后个体户们不再是偷偷摸摸的“投机倒把分子”了! 对崔顾两家来说,有了国家的肯定,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张爱国会给皮革厂穿小鞋啦! “马上就能办理个体工商业营业执照了,让你爸赶紧把材料准备好,各地工商行政管理局的政策不一样,可石兰省再慢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黄外公颤抖着声音说。 他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居然允许并肯定,甚至褒奖个体经济!用庸俗一点的话说就是——社会主义鼓励各自为政各奔前程,那还叫啥社会主义啊? 直接姓资算了! 可这事,就是真真的发生在他眼前。 他在深圳帮女儿守业难免有无聊的时候,经常会跟以前的老友联系,一来二去,他们知道他居然干起个体经济,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有点不大看得上。在他们那个位置的人看来,所谓的“个体经济”只不过是美化说法,实际就是投机倒把分子换身皮罢了。 有的人听说后,渐渐的也不怎么愿意跟他来往,仿佛生怕被他腐蚀似的。 他这个层次的尚且如此被人轻视,其他一穷二白白手起家的,更应该是受了多少嫌弃和白眼?个体户再能挣钱又怎样,还不是没名没分,偷偷摸摸,必须挂靠在集体经济之下? 可就在今天,伟大的祖国母亲居然打了这声春雷,炸得他心头狂喜,声音哽咽。 真正的喜极而泣,说的不就是这样吗? 幺妹也惊喜得“啊”一声,又把消息确认了两遍,确保自己真没听错,外公也没说错,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咱们就要有自己的营业执照啦外公?” “对,以后这皮革厂和批发市场就真是咱们自己的了。” 再也不用腆着脸挂靠在别人名下,就像一个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多年的“黑户”,终于有了户口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对像他们一样有雄心的实业家们,可谓是开天辟地的变化! 几十年未有之大变革! 听说这消息的时候,顾学章和黄柔也是怔忡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甚至一再追问确认消息没错,不假,他们才长长的舒口气,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这么久,中午能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个人了! 其他人虽然不懂中央文件啥的,但他们知道,从此以后别人再骂他们是投机倒把分子的时候,他们能够理直气壮回呛:“咱们可是被国家肯定的,有法定身份的个体户!” “爸,你明天赶紧准备材料,等文件一下来,咱们就去赶第一批注册。”黄外公是因为有内部消息渠道,其他人估计要明天的《人民日报》才能知道,不难想象,到时候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全社会都会为这声春雷所惊醒。 全社会的力量,是惊人的。 到时候注册的人肯定很多,幺妹微微紧着拳头,声音颤抖的说,她现在就想赶个头茬,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仪式感和奖励。 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多吸引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仿佛这个面容稚嫩的少女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的定心丸……包括胡峻。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当家做主的样子,真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女将军……是啊,小丫头说过,她的偶像可是撒切尔夫人呢。 玛格丽特撒切尔这位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这位大英帝国第一位女首相,从她登上首相之位的第一个星期,她的生平事迹就传遍了全世界。小丫头说,她拜托爸爸,爸爸又拜托了同事的朋友,朋友又拜托了朋友的亲戚,辗转从香港给她带回一本传记。 小丫头说,她当天熬夜给看完了。 小丫头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性可以活成这样。 他问“活成什么样”,她把玛格丽特撒切尔答应丈夫丹尼尔求婚时的话摘抄一份送给他:“我很爱你,但是我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沉默、美丽,挽着丈夫的手,或者远远的,呆在厨房里。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是有意义的,要比做饭打扫带孩子更有意义,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比这更丰富,我不能洗茶杯到终老。” 当时,他就震惊了,他没想到,十四岁的她,居然把这段话奉如圭臬,更没想到,才一年时间,她就真的体现出“铁娘子”得风范来! 此时的她,面容虽然还稚嫩,可谁会轻视她?谁会真的把她当小孩呢? 胡峻在沉思的时候,同时也在回想,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似乎昨天还是那个会甜甜的笑着,把暖暖的鸡蛋塞他手里的女孩,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成了“铁娘子”? 当然,大人们可没心思管他怎么想的,崔顾两家人都激动坏了!忙着找各种证件,估摸着还要商量不少商业机密,胡峻不好再停留,叫上妹妹准备告辞。 幺妹追到门口,看着他,意有所指的说:“胡峻哥哥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哟。” “哥什么事呀?你答应绿真啥了?” 他只是轻轻笑笑。 这一夜,大河皮革厂的个体户主(股东)们,终于痛痛快快睡了个安稳觉。幺妹甚至做了个美梦,梦见胡峻哥哥居然称她“铁娘子”,她还义正言辞的纠正了:“这可不是好词儿,撒切尔夫人是因为高调反对共产主义才被苏联政治家送这个外号的哟,哥哥你错了,我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她也记不清他什么表情了,反正她就是很痛快,大臭屁哥哥居然连这个词什么来历都不知道就乱用,这就叫望文生义。 哼! 第二天醒来,心情超级好的崔绿真起了个大早,用香喷喷的洗发香波和香皂洗头洗澡,将整个人洗得香喷喷的,换上她最喜欢的绿色棉布裙,穿上黑色系带皮鞋,一头黑亮的秀发扎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戴上珍藏了十年的珍珠项链和手串……嗯,那就是一只漂亮优雅的,“珠光宝气”的小地精啦! 这可不是她自封,奶奶和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哟,她们都说她适合戴珍珠,就像珍珠堆里养出来的仙女儿似的。 不过,崔老太很疑惑,孙女前脚刚出门,她后脚就问黄柔:“绿真这是上哪儿去?” 黄柔满不在意的看着书,甚至,翻了一夜书才道:“跟小峻去干啥吧,昨晚听他们嘀嘀咕咕呢。” 小峻啊……崔老太叹口气,有点欣慰,又有点担心,试探着问:“他们俩,关系还挺好?” “可不嘛,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于是,笑着把当年胡峻把幺妹写进作文的事说了,她当时可是笑了好久的,现在想起来依然让她忍俊不禁。 老太太也被逗笑了,可笑着笑着吧,她又担心:孙女穿这么美,是不是……怎么感觉有点像要去约会?还是…… 现在的风气虽然开放了很多,男女青年一起出门也算常事,处对象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了,可幺妹这才几岁啊……当然,她可是全牛屎沟最护短的老太太,绝对不会觉着是自家孙女怎样,她只相信一定是小峻给了她错误的暗示或者表达。 毕竟,幺妹这孩子心地善良,又是个实心眼,估计是不忍他失望,这才半推半就答应赴约的。 老太太的心,瞬间纠结成一个个解不开的疙瘩。 黄柔又看了几页书,见婆婆还在跟前站着,一言不发……甚至老手还把肚子前的围裙拧成疙瘩。 “娘怎么了?” 崔老太“唉”一声,不知道是答应她,还是叹气。 “哎呀娘,到底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呗。” 老太太一咬牙,一跺脚,见刘惠那大嘴巴不在,这才小声道:“你说,幺妹和小峻是不是在约……约……那个哎呀,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 黄柔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噗嗤”一声乐了,“娘你想啥呢,他们才多大,不可能的。” “再说了,他俩就跟兄妹似的,绝对不可能。” 反正,这俩人看彼此的眼神里都没有任何的男女意思,甚至没有任何兄妹之情外的“杂念”。这事她背地里跟丈夫讨论过,都一致觉着胡雪峰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见她不信,更不在意,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里依然不放心,每半小时就得出一趟门眺望,看他们回来没。 胡峻依然是白衬衫解放裤,看见她骨肉均匀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珍珠手串,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手串还在呢?” 幺妹得意的晃了晃手臂,“那当然。”我可是一只非常爱惜物件儿的小地精。 胡峻轻咳一声,看来小丫头是真喜欢珍珠物件儿,他真想拍自己两巴掌,去年跟着师傅师兄去海南公干的时候明明给她带了一袋珍珠的,可忙着忙着就给忘了,要不是现在看见,他都让那袋珍珠放宿舍里吃灰了。 当时师兄还打趣他是不是给哪个意中人带的,他说是邻居妹妹,他们都不信呢。 “走吧。”幺妹熟门熟路坐上自行车后座,但今天穿裙子,她是斜坐的,为了稳住重心,她双手自然而然搂到他腰上。 胡峻怔了怔,这种感觉挺陌生的,他的自行车已经好几年没载过人了。 自从修通人民广场后,从他们家到市区更近了,骑车只需要十五六分钟,到大光明电影院的时候还挺早,上一场还没结束呢。 当然,看《庐山恋》的都是年轻男女,有几个男青年一起的,也有几个女青年羞答答一起的,也不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的。可其他“对”的神情都不怎么自然,他们算是最落落大方的“一对儿”。 也就是这时候,胡峻才知道他们看的居然是《庐山恋》。他在派出所可是知道这部电影大名的,因为有青年因为看了这个,偷偷去私人报刊倒卖点买女主泳装照被抓的。 那可是妥妥的流氓行径! 当然,他的师傅不是那么古板的人,但凡认错态度好的青年,都是教育一通就放回去了。 现在,身为一名准人民警察,他居然被她骗来看? 小丫头片子,难怪昨天不让他看电影名字呢! 他笑得无可奈何,来都来了,还能怎么着。 “胡小峻你喝汽水儿吗?” 胡峻回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售票窗口旁的小窗,叭叭叭很快买了一堆吃的,抱在怀里。 有几个女孩看见,也跺着脚给她们对象要求,快给她们买去,她们也要这些零嘴儿,看电影的时候可以一面看一面吃。 当然,对于小馋嘴崔绿真来说,她是不可能忍到电影开场的。这不,只听“卡擦”两声脆响,她已经揭开饼干铁罐,用拇食指拈出一块米白色饼干,“卡擦卡擦”啃起来。 见他看过来,忙大方的把铁罐递过去。可她一手捏着饼干片,一手把东西抱在怀里,“递”不过去,只好胸脯用力“拱”出去,顶着铁罐:“你吃呀。” 胡峻:“……”小丫头片子,白让你穿这么淑女。 他不吃,幺妹自然乐得能独吞一罐饼干,一直吃到只剩半罐的时候,上一场才散,她立马“哒哒哒”跑上去,想要尽量抢夺一个最有利位置。 可散场出来的人太多了,没想到她会冲这么快,差点跟一群男青年撞上,胡峻连忙走在她左侧,侧着身子帮她挡着来自别人的碰撞。 俩人都不近视,选了两个稍微靠后但很中间正对幕布的位置,刚坐下来,她又“卡擦卡擦”开了。 幺妹发现,这电影火遍全国是有道理的,这不,电影才开场,女主角就穿着一身白色洋装登场了!这种像西装又比西装收腰的服装,立马惊艳了场内男女那年轻的眼睛。 这时,镜头一转,女主回忆起五年前第一次来庐山的时候,又是一件白底紫花的泡泡袖洋装,尤其下半身一条长长的鲜艳的红色阔腿裤……哎哟!场内顿时有男女叫起来,“这就是喇叭裤,真好看!” 幺妹特意坐正身子,伸着头看,确实漂亮!难怪两个伯娘花重金购置两条呢,要她说,妈妈也该买一条,哦不,买几条!因为这裤子特别显身材,还显高,把带跟皮鞋穿在里头,还能增高呢! 接下来,随着场景的转换,红色,白色,紫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的服装陆续登场,场内女孩的震惊就压根停不下来,难怪杨美芝会说女主角的服装是去香港租的,想要在国内凑齐这么多服装,那压根是不可能的呀! 当然,最让场内女孩称赞的是一身膝盖以上的碎花连衣裙,外头再搭配一件鹅黄色针织开衫……妈耶,原来衣服还可以这么穿!女孩们羡慕得眼睛冒光。 而幺妹最喜欢的却是一条纯色的淡紫色连衣裙,没有花啊朵的,胸前有根笔直的领带,兼具女性柔美与英气,她实在是爱极了! 正想得入神,也不知道放到哪儿了,忽然女主角说:“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吗?”并羞涩地闭上眼睛。 一旁的男主角害羞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电影院里忽然响起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是“要来了要来了”,幺妹还奇怪谁要来了,忽然只见那漂亮的女主角居然主动在男主脸颊上迅速的“蜻蜓点水”……居……居然亲啦 幺妹吓得嘴里的瓜子都掉了。 而适时的,电影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谁也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吓到幕布上的男女。这短短的一秒钟不到的镜头,似乎分外漫长,场内是奇异的尴尬的安静。 幺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胡峻,心道完了完了,这是真亲嘴儿啊,他回去不会乱说吧?要是让妈妈知道,可能会打断她的狗腿哟! 谁知正巧胡峻也看过来,两个人对个正着,忽然间红了脸,立马触电似的迅速闪开。 这是心虚,女孩有女孩的心虚,男孩有男孩的心虚。 幸好,这样有视觉冲击力的镜头没持续太久,幺妹继续掏出瓜子儿,假装镇定的吃着,只是尽量把声音控制到最小最小,像偷吃的小老鼠,慢慢的,分解动作似的,把一粒瓜子含在嘴里慢慢软化,软化后牙齿才敢轻轻用力,尽量不发出一点点扰人的声音。 胡峻本来挺不好意思的,被镜头搞得面红耳赤,忽然见她嘴唇不动声色的蠕动,蠕动蠕动,忽然又悄悄放进去一粒……噗嗤,这家伙偷吃可真是有一手呀! 幺妹实在是太做贼心虚了,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几秒钟,反正等镜头一转的时候,场内再次响起了吸气声。她赶紧抬头一看,呀! 两个主角开始“衣不蔽体”啦! 只见男主穿着一条蓝黑色四角裤衩,女主角穿着一件连体泳衣,露出雪白的笔直修长的双腿……明明除了腿,其他地方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所有观影的人愣是瞬间红了脸。 男青年们一眨不眨盯着,生怕错过什么期待的东西。 女青年们含羞带怯,想看又不敢看,要么低着头假装看别的,有的“嗯哼”“嗯哼”咳嗽清嗓子,仿佛人人嗓子眼爬着一只毛毛虫,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还有根正苗红的干脆低声咒骂“流氓”“世风日下”,跟眼睛被玷污似的。 胡峻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看见成年女性的半裸体,惊得嘴唇翕动,脸红脖子粗……此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难怪北京的男青年会冒着被抓流氓罪的风险满城买这样的海报了! 这样的镜头和装扮,实在是太大胆,太开放了,领导人天天提要改革,要开放,要解放思想,几亿中国人没做到的事儿,居然让电影明星给做饭到了! 不过,多年当人哥哥的自觉,迫使着他收起震惊与羞涩,他是成年人,他看可以,绿真就不行。 刚想让她别看,蒙住眼睛先,谁知侧首一看,小丫头片子正瞪圆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呢!瓜子她都忘吃啦! 182 182 电影散场,两个人走出电影院,外头还是大太阳。 幺妹眨巴眨巴眼,适应了一会儿才习惯外头的强光,这时,她也才注意到胡峻的欲言又止。“胡峻哥你咋了?” 胡峻犹豫片刻,小声道:“这样的电影以后不许看了。” 呵,原来昨天送电影票那臭小子打的是这主意,毛还没长齐呢,就想霍霍小丫头!他今儿回去就得警告他,以后再敢带坏小绿真,他就是在北京也会赶回来给他屎打出来,小王八蛋! 幺妹“嘿嘿”一乐,“为什么?明明很好看的呀。” 她凑过去,歪着脑袋看他,“哥哥难道你觉得不好看吗?” 俊脸一红,胡峻不敢与她对视,真是傻丫头,正常男的看了成熟女性的半裸体,想的可不是好看不好看啊。 然而,幺妹还不愿“放过”他,坐在自行车上,小嘴叭叭叭三句不离“好看”,不止四十多套鲜艳洋气的服装好看,女主角好看,泳装更好看……得,胡峻更不自在了,恨不得给自行车屁股上点把火,来个火箭速度回家。 路不算平,他实在是蹬得太快了,自行车被颠得“哐当哐当”响,幺妹吓得赶紧抱住他腰,“喂,胡小峻你咋回事,骑这也快干啥!” 他不说话,她小声嘟囔:“比电影里亲嘴儿还快。” 她真是恨不得捶胸顿足,好好的亲个嘴儿就不能多拍几秒钟?哪怕是一秒两秒的也行呀,蜻蜓点水都没他们那么快哒! 他身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忽然“哐当”一声巨响,天旋地转——自行车翻了。 幸好,他反应还算快,自行车摔下山沟沟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不管车,侧身一只手把她护在怀里,这就是多年当哥哥的自觉,自个儿不吃也要给她们吃,自个儿摔着也不能摔她们。 幺妹只觉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自己摔大马趴了。 她被他护着,直接趴他身上,有他垫着,一点儿也不疼。 “胡峻哥你没事吧?” 胡峻“嘶”一声,说不出话,他太丢脸了!他胡峻这个堂堂男子汉,未来的国家栋梁,居然因为一个破电影镜头,把自行车骑翻了!关键这条路他骑了十年,闭着眼都能骑回家,翻车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呸! 这电影真是害人玩意儿! “答应我,不许再看这种害人电影。” 幺妹刚坐起来,一愣,看他严肃认真的表情,愈发奇怪了,“哥你咋了?这咋成害人电影?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嘛……” 胡峻红着脸反驳,“胡说,谁津津有味?” “你呀,胡小峻大臭屁哥哥呀!”在他伸手打她之前,幺妹已经火速的跳起来,爬出山沟沟,甚至站在制高点“略略略”,让你打我,你来啊,打到算你本事哟! 那嚣张的,活脱脱一个欠揍的熊孩子。 胡峻真是哭笑不得,拿一个熊孩子他能怎样?只能起身拍拍土,想办法把自行车推上去先。 在崔老太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眺望的时候,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终于出现在她视线中,她一眼认出白衬衫青年来,赶紧“哎哟”一声,招手:“小峻回来啦?我家幺妹呢?” 她踮着脚尖,眯缝着眼,愣是没看见她的宝贝孙女,自行车后座上压根没人! 胡峻看她着急,火速的加快蹬车速度,“奶奶,小绿真去看杨家的饭店,在后面。” 崔老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哦哦”两声,看着他擦肩而过的背影,挺直额额一棵小松似的,她嘴唇蠕动片刻,最终啥也没说。 小峻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聪明,正直,怎么可能是那种带坏孙女的人呢?一定是她多想了。 这还真是她想多了,胡峻现在满脑子都是绿真叭叭叭的内容,本来他一直男,对女性衣服好不好看是没直观感受的,可现在吧,想想还真是有点好看……小丫头片子,说得还挺有道理。 此时的崔绿真,正在杨美芝未来的大饭店里参观,倒不是她心血来潮想来,而是被她忽然叫住的。 他们从她门口过,被看见了。 “小绿真,你们去市里干啥?”杨美芝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衬衫解放裤,头发也烫卷了,脸上抹着一层淡淡的粉白,嘴唇有点点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化了妆,只当是天生就这么好气色。 跟大伯娘和二伯娘比起来,美芝姐姐这才叫“花小钱办大事”,幺妹悄悄感慨。 她们那是恨不得把半盒粉全扑脸上,恨不得把墨水儿全倒眼圈上,两只眼睛纹得大熊猫似的……化法是挺财大气粗的,可性价比没她这么高。 “发什么呆呢?”杨美芝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姐姐说啥了?” 杨美芝笑笑,“我说你跟胡峻去市里干啥,小丫头发呆想什么呢。” “我去办事儿,正好搭他的车。”幺妹面不红心不跳的撒谎,这场电影将会成为两个人的秘密,就跟签订攻守同盟似的,大家同进退,谁也别想瓦解他们。 杨美芝好奇的问:“你去办什么事?” 她总觉着,小绿真这只“小福星”名不虚传,但凡是跟着她的思路和点子走,就不会有错。就像当年,她跟丽芝在劳教场看见有人卖瓜子儿纸烟,她说她也想让牛屎沟大伯来卖。这不,丽芝当好玩的事儿告诉她,她炒了瓜子儿,果然第二天就挣到她人生中第一桶金。 后来又听她无意间说起嫌供销社太远,要是厂里宿舍区能开一个小卖部就好了……果然,她一开起来,生意就风生水起,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给她挣来一套房子钱。 再后来,因为不知道物资交流会是她的主意,只以为是她爸爸单位提出来的,杨美芝没当回事,直到后来丽芝无意间说起,她想要再参加物资交流会的时候自己晚了……果然,交流会的商家个个挣得盆满钵满。 这就是不跟着“小福星”思路走的后果,让她白白错过了大几千,甚至上万! 所以,等她说以后大河口会成为阳城市新中心的时候,杨美芝再次,毫不犹豫的拿出全部身家,掏空父母,举全家之力要买地皮盖饭店。 然而,幺妹这次还真不是有啥点子,她也不喜欢被杨美芝追着问想法的感觉,像是恨不得把她脑袋劈开看看里头有多少脑花似的,她有点害怕,赶紧找个借口跑了。 当然,也幸好小地精虽然什么都愿意跟好朋友分享,却还是没把他们家在蛇口买地开批发市场的事说给菲菲丽芝听,因为她有预感,从这次决策开始,他们家跟这大河口甚至阳城市任何一个人家都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让她隐约觉着,好像是阶层跨越的初端。 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前脚跟丽芝说了,杨美芝后脚立马就能从妹妹嘴里套到话,说不定现在就不会在这儿盖饭店,而是去蛇口抢地了。 想到蛇口的批发市场,幺妹赶紧给外公挂电话,外公还没说五月份挣了多少钱呢,今天都七月八号,六月份的数据应该也出来了。 可惜,接电话的并非黄外公,而是兰艳。“小绿真呀,你外公出去办事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给他。” 幺妹顿了顿,“没事,就是想他了,我晚上再打吧。”关于挣钱,她虽然也觉着兰艳阿姨不是坏人,可她也不想让她知道。 这一天,果然是注定不平凡的一天。她刚从电话室出来,遇到几个苏家沟养鱼和开小型砖瓦窑的社员,他们手里卷着报纸,只来得及叫声“幺妹”,就兴冲冲往她家去。 此时的顾学章,也才刚下班到家,他们在单位已经讨论了一个下午的《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的若干政策规定》,甚至老书记还把《规定》全文也找到了,大家坐在会议室里,逐字逐句研究半天……虽然是物资局,干的却是工商的事儿! 除了激动和难以置信,其实他们也研究不出个啥来,这种大政方针类的文件,不落到实处的时候谁也不敢保证到底会成啥样。他现在更头疼的是,妻子的工作辞不掉,他应该怎么想办法帮一把。 黄柔现在已经做通三边老人的思想工作,这个学年也结束了,给学校和教育局甚至人事局说了两次辞职的事,可三方都不同意。毕竟,像她这么有才华,教学水平又拔尖的青年骨干,放哪个单位,哪个城市都是非常抢手的,傻子才会放她走。 可两口子也想好了,眼看着家里事业发展起一定规模,外公也来帮忙守业,幺妹也大了,黄柔是真想做点自己的事情,或者说,事业。 教书育人只是知识分子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不是爱好。 她的爱好是创作,自由自在的创作,这么多年在各类大中型报纸上也发表过不少诗歌文章,大河诗社也办得蒸蒸日上,她总觉着,只要自己再努把力,再加把劲,或许能有突破性进展。 当然,从一个家庭发展的角度来说,丈夫为了照顾他们,已经拒绝了省城的调令,那可是省城所在地的市委班子啊,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可实际是大河口距离省城挺远,坐火车得九个小时,开车也得四个小时,去了省城他想要再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不可能了。 要么他不去,要么举家迁往省城。 顾学章爽快的选择不去。这里的“家”,不光他们一家五口,还有双方老人,兄弟妯娌,甚至还有绿真从小到大的伙伴,朋友,皮革厂,新盖好还没来得及住几年的大房子……一切的一切,整个家十几年的积淀都在这儿。 本来,正式调令也还没下,只是组织先找他谈话。知道他真的放不下阳城市,省里商量后决定,那就让他留在阳城市吧,往市委去吧。 当然,对这个小家庭来说,听内部消息顾学章这次的正式调令下来,至少也是市委专员……好好的市委专员,要是手里还拿着这么大个厂子,蛇口这么大个市场,对外也不好看,总是说不清楚的。 所以,如果黄柔能辞职,境况就会好很多。到时候对外也能有个解释的由头,不然这大几十万的家产,体制内的两口子能攒下?说出去谁也不信! 而走仕途,两袖清风的好名声是必须的。 所以,黄柔作出辞职的决定,不说为丈夫为家庭牺牲自我,她也是权衡利弊许久的。顾学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妻子顺顺利利辞职,过上她想过的日子。 正想着,苏家沟几位有名的暴发户进门来,“顾局长在家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瞅瞅,这啥意思?” “报纸上是不是说咱们也能搞个体户了?” 原来,正如幺妹预料的一样,报纸铺天盖地开始宣传报道起《规定》来,但凡识字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而最关注的莫过于这群暴发户了!他们一个个开办自己的小作坊小厂子,对外都是挂靠在村办、校办企业名下,梳着油光水亮的黑头发,胳肢窝里夹着人造革皮包,脚下踩着锃亮的人造革皮鞋……课再有钱,那也是被人看不起的暴发户。 惶惶不安,身如浮萍的投机倒把分子! 顾学章细心的给他们解释了这项《规定》的主要内容,得到国家肯定他们的消息,一群人那个志得意满哟!这就叫社会价值! 晚上,估摸着外公已经吃过晚饭,正在看他的外语电视节目,幺妹赶紧把电话拨过去。 “乖孙女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外公你最近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 黄外公听着她真切的关怀,心里熨帖极了,“好好好,都好着呢,你给配的药我都按时吃,吃得屋里尽是草药味儿,耗子都不敢进来。” 幺妹“嘻嘻”一乐,这才是听话的好外公。“对了,咱们市场内没耗子吧?” 当初设计的时候,幺妹并非专业人士,只能给出一个大体的想法和理念,里头的纵横交错,每一个档口的门窗朝向都是设计师自己做的。她最担心的就是档口与档口之间四通发达,万一有老鼠,哪怕是一只,那祸害的可就是整个市场,一百四十个档口。 是的,在第一个月如火如荼的开业盛况刺激下,剩下百来个建材市场的档口也租出去了,而且是没有任何免租优惠的。 “放心吧,我跟妞妞她妈天天晚上关门的时候都去巡逻,没有。” 说起这个,幺妹建议,“外公要不咱们让兰阿姨来上班吧,再招几个工人,光你和二伯忙不过来。” “行,我明儿问问她。”这也是黄外公想说的,他年纪在这儿摆着,又在监狱里熬坏了身子骨,劳累过度自己也受不了。 七七八八扯了十分钟,黄外公自个儿都忍不住了,“小丫头你是不想问咱们这俩月挣了多少钱?” “嘿嘿,那外公告诉我呗。” 黄外公叹口气,也不翻账本,“一万二千多。” 幺妹本来还挺乐呵的,虽然跟皮革厂比不上,可至少这是不用分给任何人的,只要市场在的一天,她每个月就还能有这么多,可她下一秒就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外公说:“你算算,按3%的管理费算,商户挣了多少。” 幺妹心里瞬间打开超级科学计算器似的,一口气报出答案:“四十万营业额?” 她“啊”一声,惊呆了! 两个月四十万的流水是啥概念?甩皮革厂几条街嘞! “那他们直接赚二十万?”小地精的心里开始不平衡了,“那咱们家咋才一万二呀,一万二……这也太少了吧……” 不是她贪心,而是两相对比之下,她有种严重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的落差感。明明提供场地最大程度方便他们,并且四处打广告找客户的是他们,可大头却让商户赚走。 商户吃肉,超多的肉,他们只能喝上一小口汤。 幺妹嘟起嘴,“嗯哼”一声,不开心了。 黄外公叹口气,别说小丫头不开心,他六七十半截身子进土的人也不开心,也想不通。“这事,外公想了很久,要不还是想办法提升租金和管理费吧?” 幺妹点点头,反应过来外公看不见,又忙道:“我同意,但咱们不能直白的提涨租。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了咱们给的优惠条件,突然之间涨租,说不定会引发商户的逆反心理,会退租。” 说到底,市场和商户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没了商户,市场只不过是一排排空房子,鸽子笼。 “那怎么涨?” 幺妹咬着嘴唇,“现在咱们蛇口批发市场咋说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地标性建筑物,就跟博物馆似的,进博物馆不是得买门票吗?” 黄外公挑挑眉,“嗯?” “进博物馆那叫买门票,进咱们市场那叫入场费,就是想要依靠咱们市场已有的名声和广告效应帮他们把生意做大,他们就得额外的多花钱。”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没有市场的现成名声,他们小打小闹上哪儿卖这么多货出去?成年人的社会是严格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你不能光想着借别人的势,而不给别人任何额外的好处。 为啥说叫“额外”? 租金是租赁场地天经地义该给的钱。 管理费是用电用水用厕所打扫卫生人工成本,也是理应该给的。 唯独入场费,那就是基于批发市场价值之上的额外付出。黄外公“嗯”一声,表示同意,“那怎么收?是按比例收,还是每月定量收取?” “当然是按比例,这样最公平,多得力的多交,少沾光的少给,对吧?”幺妹龇牙咧嘴,她觉着自己可真是个小天才,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咱们就收5%吧。” 黄外公怔了怔,“你说多少?” “百分之五。” 老爷子吸了口气,“这会不会……太多?” 幺妹掰着手指头算账:“咱们租金平均才四十,在蛇口码头上住一晚招待所,七八个小时也要十块钱,他们在咱们提供的场地上每天待十个小时……找遍整个蛇口也找不出这么便宜的房屋了吧?” 这倒是。 老爷子“嗯”,示意她继续说。 “租金便宜,那自然是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的呀。” 黄外公:“……” 他竟然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幺妹两条腿在板凳上晃荡晃荡,晃着晃着忽然又道:“外公,咱们不能这么直接的说要多给5%,这对所有商家来说都是头上泼冷水的事儿,咱们要泼温水。” “嗯?什么温水?”黄外公觉着自己一定是老糊涂了,居然听不懂居然听不懂她说的话,其实每一个字面意思他都懂,但是什么是“凉水”,什么又是“温水”呢? 幺妹大眼睛滴溜滴溜转,“就是给涨价这个核心上,包上一件糖果的外衣。” 按续租时间长短来确定比例,但凡是续租一年的,每月4%入场费,续租半年的45%,续租三个月的5%!关键是,已经见识到批发市场的威力,几乎没有人会只续三个月,最少都是半年,到时候只是便宜了05个百分点,可在商户们看来,还是占到便宜了。 在“我占到便宜”的心理暗示下,对忽然多出来的入场费,大家的抵触心理就不会那么明显。而一旦三个月以后,交入场费成为日常,大家就习以为常了。 当然,已经签半年合同的,他们不好再临时加入入场费,反正只要坚持过剩下的三个多月,到时候批发市场愈发蒸蒸日上,尝到甜头后大家也就更容易接受。 这是从心理上来说的。 当然,从更有利于市场长期发展的角度上来说,幺妹还得想办法给“入场费”加一个更有约束性的作用,不能白收这么高的比例。 可具体怎么约束,她暂时还想不到。 幺妹为难的咬了咬嘴唇,“外公,你先注意观察,把现在市场内存在的不足逗一一记录下来,有空再去别的地方转转看有没有类似场所,观察一下这类场所的通病是什么……” 她上下嘴皮一动,叭叭叭说着,黄老爷子就像听候领导安排的小喽罗,直到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听她安排的意思? 小丫头变成实际掌权人了? 哎哟!他又惊又喜,他的外孙女,不知不觉间,什么时候变成批发市场的顶梁柱了?甚至,收入场费这么大的事儿,他们祖孙俩商量定下就行,都不用给顾学章和黄柔说一声。 有这样的小顶梁柱小主心骨在,阿柔还担心什么呢?大事小事有婆婆包揽,里里外外有丈夫支撑,大局由闺女握……阿柔呀,这是掉进蜂蜜罐里头咯! 这一夜,已经可以预见闺女未来生活的舒心,黄老爷子的愧疚又少了两分,他终于没有再做梦了。 崔绿真的中考成绩很快出炉,毫无悬念的,她以第1名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高中部,菲菲的成绩也达到了北京市舞蹈学校附属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令人意外的是杨丽芝也以吊车尾的成绩成功摸到了市一中的尾巴。 当然,更让人意外的是,春芽小可爱居然也上了市二中! 虽然,上市二中也是吊车尾,可好歹比县高中强,好歹也算半个重点高中。在阳城市,一中是理科强项,二中则以文科突出为特征,而春芽的文科明显优于理科,去二中还真是去对地方了。 对于春芽来说,这意味着以后她都能跟幺妹一起上下学啦! 小姑娘高兴坏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就闹着要跟幺妹一起睡,赶都赶不走那种哟! 而杨老师自然是要感谢幺妹这个小小辅导老师的,她十分清楚自家闺女的德性,没有幺妹的辅导,别说市一中,连县高中的尾巴她都摸不着! 她听说幺妹爱看书,专门给她托人从香港带了一本《基督山伯爵》的译本来,可把幺妹高兴坏了。整个暑假,她都沉浸在爱德蒙邓蒂斯的复仇故事中,因为故事环环相扣,情节之紧凑丝毫不亚于电影,她看完一遍不算,还又给胡峻打电话,问他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么多冤假错案吗?有人顶替他人越狱成功的吗? 胡峻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愣一愣的,尽量挑着不涉及机密和隐私的案件,给她讲了讲。当然,前提是已经结案的,即使不小心哪天说漏嘴也是无伤大雅的。 因为这,两个人的通话明显比半年前频繁得多,几乎每隔三天就要打一通电话,聊完奇奇怪怪的案子,还可以聊生活,聊兴趣爱好,聊打篮球翻花绳……奇怪的是,幺妹曾不经意间多次聊到电影的话题上,都让他打着马虎眼混过去了。 这大臭屁哥哥,一定有什么事忙着她,而且是关于电影哒! 菲菲考上北京舞蹈学校附属高中的消息传遍大河口公社,虽然不知道这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可对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来说,比她当年被文工团选走还有冲击力! 简直就是个爆炸性消息! 这个不声不响经常跟在崔绿真身后的小丫头,居然就要上首都念书去啦,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说她都不用参加高考,就能直升舞蹈学校当大学生……这下,更是全大河口哗然。 不得了不得了,这可是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门槛的人啦! 胡雪峰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的闺女真心高兴,也第一次以她为傲,直接在阳城市最高档的阳城宾馆,给她办了一场升学宴,幺妹全家应邀参加。 胡雪峰现在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多的是人巴结他,而且日常往来无白丁,整个升学宴可谓是神仙打架,别提多热闹了。 一直被胡雪峰“雪藏”的妻子刘珍,也终于穿上一身簇然一新的裙子,不知道是专门请的化妆师搭理过还是怎么着,打扮得既洋气,又附和她的身份和年纪。 面上,她都是笑嘻嘻的,至于心里,可可是都快酸死啦! 虽然丈夫不愿说,可她已经打听过,在阳城宾馆包一桌这样级别的宴席至少三十块钱,而他居然一口气包了四十桌,光酒席钱就是一千二百块钱! 她都快气死了她,现在每多花出去一分,以后胡峥分到的家产就要少一分! 而更让她气绝的是,收到小两千的礼钱,他居然全给包成大红包,给了胡菲和崔绿真这俩死丫头!一个是即将泼出去的水,一个是三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凭什么呀她们,那是她刘珍和胡峥的钱。 幺妹一家五口出席,全程非常平静,似乎已经忘了他们家孩子才是最该出风头的那一个。当然,崔绿真就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今天本来就该是好朋友的主场,她开开心心来,收到胡叔叔感谢她辅导菲菲的“红包”时,她其实不想要。 可一想这钱她不要的话,胡叔叔上了牌桌没多久也没了。听说呀,胡叔叔的牌技“不太稳定”,跟厂里和大河口的人玩儿,他把把赢钱,牌技之了得能赢到他手软,可跟市里领导和总厂的人玩儿,他又十分点背,把把输……她不如接下,待会儿悄悄还给菲菲,让她自个儿揣着,当私房钱。 听说胡家搞了这么大阵仗,崔老太和顾老太难得的统一战线:也该给幺妹请一顿升学宴的,她可是全市第一名啊! 顾学章问幺妹的意见,她不想请,最终也就两家人平平淡淡过去了。 九月一号,背上书包后,幺妹成为了一名正式的高中生,而就在她成为高中生的头一天,他们家收到了第一份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不是皮革厂的,而是蛇口批发市场! 深圳作为特区,各个部门从上到下的办事效率那都是杠杠的,刚收到通知的头一天晚上,黄外公就把所有材料准备齐全,连夜跑到工商局门口排队。也算运气好,去得早,天没亮,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暴发户和操着港台腔的办事员,排到工作人员上班,蛇口批发市场拿到了第一个蛇口工商局批发的第三个个体营业执照。 编号尾数为“003”的营业执照,实在是令人振奋! 或许,四十年后的某一天,当批发市场倒闭的时候,生计艰难的市场主人,还能把这执照当收藏品卖出去,大赚一笔嘞! 当然,小地精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存在,她可是发过誓,一定会把批发市场做大做强的。 开学后一个月,大河皮革厂也收到了它的合法身份证——一张尾数为“001”的营业执照,简直双喜临门。 而在这样一茬接一茬的好消息里,唯一的坏消息就是崔建军和林巧珍带来的,他们跟村里其他只有一个女儿的育龄夫妻一样,被赶着听了一场又一场的计划生育讲座,签了好几份他们都记不清是啥的保证书,最终在国庆节后一个星期,被叫进了手术室。 因为林巧珍身体不好,崔建军心疼她,就自个儿主动要求男方结扎。崔老太知道的时候,气归气,但心里还是挺看得起儿子的,这个把钱捏最紧的儿子,终于做了回真男人! 他们之所以这么爽快,公社逼得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已经让幺妹看过很多次,他们不会再有孩子了……虽然挺打击人,可小福星的话不会有错,与其被人上门拉去做,不如主动做。 主动的话还能领到一本《独生子女光荣证》,收进红黑色的木匣子,以后就等着春芽高考加分了……1981年开始到接下来的两年里,全国开始诞生了跟他们家一样的六百多万户独生子女家庭。 而且是在国家历史上,比较特殊的,最早的独生子女,谁能想到四十年后,独生子女政策又会被二孩政策所取代呢?甚至,连“计划生育”四个字都渐渐消失在人们视野里。 当然,这都是后话,单就这一年来说,发生了许多能让崔绿真铭记终身的事。外交上,中国民航首航美国纽约成功,突尼斯、津巴布韦、瑞典最高领导人访华。文化艺术上,她最喜欢的《读者文摘》创刊,而妈妈最喜欢的作家沈雁冰逝世。法律进程上,妇女儿童的权益进一步得到保障,河北承德某个矿区恶霸蹂躏少女的案情惊动了全国,三名主犯被判处极刑……国际上,幺妹印象最深刻的是美国某个旅馆通道坍塌造成111人死亡的惨重代价,让她对“通道”这个词重新重视起来。 她又给外公挂电话,让他一定要多招几名工人,在定期检查建筑物安全性的同时,开辟并守护好逃生通道,对于批发市场这样人流量十分密集的场所来说,安全永远事第一位的! 黄外公其实是相信自己亲自督工的质量的,可耐不住外孙女软磨硬泡,安排人在关门后进行大排查发现,还真存在不少问题。譬如石棉瓦存在裂痕,甚至有两个地方即将断裂,缝隙已经有小拇指那么粗了。一两百斤重的东西,一旦遇到一场暴雨,绝对会掉到商户和顾客的头上……要不是提前发现的话,简直不敢想象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如此,黄外公愈发对这事上心,在十月一整个月里组织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拉网式排查,几乎把每一块石棉瓦,每一块砖头都抽查了一遍,又把水电管道进行再次检查……工作量之大,之辛苦,几乎是批发市场自开业以来遇到的第一次。 老人家累得回到住的地方倒头就睡,连最爱的外语节目也没时间看了。 当然,这样的作为,商户们也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查到他们头顶有石棉瓦断裂的时候,大家对他们是既感激又放心。感激他们把大家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放心有他们如此负责任的批发市场,让让大家只需要专心卖货就行。 这样的感激很快化为行动力,原本对突然多出来的“入场费”还不服气,还颇有微词的商户们,接到通知后大都第一时间去管理办公室签合同了。毕竟,这么好的市场,这么把人命放在第一位的市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十一月一号一统计,按时签合同的商户一共有一百一十二家,剩下二十八户,要么说没钱,想赊半个月的账,要么觉着入场费太贵,不乐意交,也都按时搬出了市场。 黄外公仔细考察过申请赊账的几家,发现他们确实是为人不错,信誉极好,产品质量没问题的商户,只不过因为货款积压,没有足够的流动资金,他也就非常爽快的答应了。 人都有个困难时候不是? 至于不服入场费,搬离市场的商户们,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已经不是黄外公该操心的事了。因为空出来这十几个档口,半小时不到的工夫就让人租出去啦!还差点抢得打起来! 要么是半年前就在拿号等位的“候补队员”,要么是现有商户的亲朋好友,自己尝到了甜头,自然也想给大家伙分一杯羹。 反正,即使涨价,那也有贵的道理,崔绿真家的批发市场是不愁租不出去的。到1982年元旦节前后,市场正式步上正轨,打开局面,那密密麻麻的石棉瓦房子在蛇口成为一个标志性建筑物,外地客商初次到广州,出站一问,附近的人都会给他指路了。 在这样越来越响亮的知名度之下,崔绿真的小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啦。这一年的春节,她收到了来自北京药厂将近六万块的分成,又拿到皮革厂二十来万的分红,加上父母的,一共能凑出五十万块整数。 五十万是啥概念她已经没时间想了,她必须,极力,马上“开疆辟土”! 而所谓开疆辟土第一步就是开“分店”! 既然一年来的事实证明,批发市场这样的模式是成功的,有效的,那为何不复制蛇口的成功呢?可以说,这已经是非常成熟和稳定的体系了,凡是参与过的,对这样的运营模式都是非常清楚的。 她选定的另外两个地点,一个是东北,一个是浙江。 东北重工业发达,人又有钱,无论是服装批发还是建材批发,都是不错的选择。而浙江,因为靠近台湾,自从去年领导人提出“一国两制”伟大设想后,幺妹就有预感,会不会台湾也快了……于是,她决定,赌一把。 183 183 复制蛇口的成功案例,一家子都同意。 尤其顾学章和黄外公,一想到那么好的位置,那么大一块地都是自家的,批发市场开一二十年,转手还能再把地卖出去……钱不钱的其实次要,最主要是成就感。 想到自家产业不止有的大河口和蛇口,还要置办到全国各地去,那心口可是热乎乎的! 然而,一家人却为到底该去哪儿复制蛇口成功而无法达成统一。幺妹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哈尔滨和衢州,而顾学章却对衢州不大看好。 他看着地图,摇摇头,用手在东南沿海区域比划半天,“蛇口近香港,可衢州离台湾不够近。咱们即使要赌一把,也可以选一个最近的……” 幺妹闭着眼睛也知道,爸爸要把手放在福州了。中国地图她很小的时候就能背下来了,对这些地理坐标什么的,那可熟了。 “爸爸,福州好是好,可咱们选衢州,不光是它离台湾近,还有个原因,你看今早的报纸没?” 顾学章一愣,“看了,怎么说?” 别说,看着闺女那别有深意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他还有点紧张。随着闺女长大,她的主意也越来越大,他忙于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主导家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说实在的,除了职场专业性特强的工作,其他方面他都自愧弗如。 谁知幺妹又“嘿嘿”一乐,“爸,我听民间有人把咱们以深圳香港为中心的附近珠海、东莞、中山几个城市叫做珠三角嘞!” 顾学章没想到是这,估计又是哪位民间政键大师发明的词儿,他还真没印象,“东莞和珠海我倒是还没去过,不知发展成啥样了。” 幺妹看看外公,老爷子呵呵一乐,“我这么跟你说吧,深圳特区是改革开放桥头堡的话,这几个城市就是桥头堡后最近的滩涂,三年来中外合资企业已经遍地开花,走到哪儿都有厂子,有工人。” 顾学章一愣,他没去过,可报纸上倒是看过,可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深圳和蛇口,还真没怎么关注过这几个周边城市。尤其最近回城知青上访的事,闹得他脑仁疼。 那些从全国各地回到阳城市的知识青年们,连续考了三年没考上大学,年纪一个比一个大,甚至六七成拖家带口的,总在父母兄弟家蹭吃蹭喝不是办法,最近不知被谁撺掇的,跑到他们单位门口拉横幅,贴大字报。 “要工作要吃饭!” 这是他们的诉求,可市委也没办法立马解决啊。每个单位的就业岗位是有数的,在没计划的前提下,不能盲目增加工人数量,他们甚至比农民还不如……农民至少还有包产到户的土地,只要不懒,饿不死。 回城知青们,真有可能饿死,还是一死死全家那种。 顾学章太阳穴疼得“滋滋”的,每天忙着想办法,促就业,搞粮食保障,还真没时间关注不太重要的新闻。 “依靠廉价劳动力和土地成本,珠三角城市群已经吸引了大批外资……他们带来先进的外来资金、设备和技术,现在整个珠三角城市群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已经大幅度提高。”幺妹仿佛背书似的,熟练的把报纸上的内容复述出来,又道:“现在,美国人家里用的水壶和洗脸盆,很有可能就是咱们珠三角工业区生产的,你信不信?” 顾学章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静静地沉默会儿,“那个‘珠三角’是谁提的?” 幺妹摇头,“我也不知道,就今天看报纸才第一次看见,我觉着还挺恰当的,就用了。” 顾学章这才松口气,他真害怕是早就出现的词而自己没有及时充电而闹的笑话,如果是新词,那他就还有机会奋勇直追!他现在再去看报纸也来得及! 幺妹知道,爸爸需要时间来消化,其实她也还没仔细研究过这个词,于是道:“好的爸爸,那咱们都找找资料,学习一下,明天晚上准时八点半,来我房间讨论可以吗?” 几个大人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贴贴。 “姐,快,出来了!”高玉强跑到门口,大声吆喝起来。 幺妹一愣,“什么出来了?” 高玉强跺脚,他姐咋这么笨呀,“当然是春月姐啊,她出现在电视上啦!” 幺妹立马头也不回的跑了,她春月姐姐三年前就参与拍摄的《江湖儿女录》终于播出了,这是她上个月打电话回来说的,大概就在这几天,一家子等啊等,盼啊盼,终于上一部电视剧剧终了,本以为昨晚会播出,可昨晚播的却是新闻宣传片。 “你看见了吗?”她一面跑一面问。 “没,还没来得及看呢,我第一个告诉你。” 果然,听说春月上电视了,所有人把电视机围个水泄不通,大家一个个老花眼远视眼的居然搬着小板凳凑电视机前,仿佛凑得越近,就看离春月越近,甚至崔老太还伸手摸了一把电视机,仿佛在摸她的孙女。 王二妹眼泪都下来了,“我知道娘惦记春月,快了,她不是说元宵节能回来嘛,快了。” 做家长的就是这么矛盾,孩子不出息吧,发愁,孩子太出息,春月比春晖还不着家,有时候一年,有时候一年半才能回一次家,王二妹又更发愁了。 尤其现在,丈夫和双胞胎闺女都不在身边,她这颗中年妇女的心更是无处安放,不知道要正好更年期也提前来了还是怎么着,她最近是看啥啥不爽,上千平的大房子不回去住,依然住在幺妹家。 而刘惠也跟她一样,自家装修豪华的大房子不住,仿佛在幺妹家才有“家”的感觉。这下可好,妯娌俩时不时又要拌两句嘴,搞得家里热闹得很。 崔老太知道她的难处,也尽量不说她,只是拍拍她肩膀,“好好好,快回来就好。” “嘘……别说话,开始啦!” 在一阵江湖儿女荡气回肠的歌声里,“第一集”三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上,把一块花里胡哨的电视机屏幕衬得奇奇怪怪。 这可就是刘惠的功劳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学人家,花五块钱买来一块彩纸,贴在电视机屏幕上,就能看“彩电”了!可这种彩纸还不如给照片上色的技术呢,好好的人被弄得歪歪扭扭,不该着色的地方五颜六色,该着色的地方却一片黑白。 反正幺妹是欣赏不来。 当然,这也不妨碍刘惠炫耀她是勤俭持家过日子小能手,别人上千的彩色电视机她五块钱就搞定了,你就说她得意不得意吧! 所有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但凡出来个女性角色,无论小姐还是丫鬟,他们都要好好打量,仔细分辨,这是不是春月。然而,今晚是注定要失望的,第一、二集只出现男主小时候,连女主都没出现,更别说女二身边的丫鬟了! 第二天,守电视机跟前的不止崔顾两家人,还多了二三十个苏家沟的孩子,都是高玉强叫来围观他姐荧幕处女秀的,好家伙,那屋子都挤得没处下脚了,甚至独行侠胡峥也来了。他也不说话,也不拿东西吃,就睁着两只大眼睛,跟在高玉强身后,屁颠屁颠的。 当然,因为家里太吵,又不想错过春月姐姐的出场,幺妹的回忆临时推迟到明天下午七点。跟挣钱比起来,明显是春月姐姐更重要呀! 然而,她还是失望了,今晚的剧情也是没有姐姐的一天,大家这才意识到春月说的“有点剧情但不多”是啥概念,这压根就是随便露个脸啊! 顾学章在两天夜以继日的补课后,终于搞明白报纸上说的“珠三角”是啥意思了,但他更好奇的是,衢州跟珠三角有什么关系?他已经仔细的查过地图,衢州位于浙江省,地理位置跟珠三角基本不沾边的啊。 “爸爸,因为城市群属于珠江流域,所以叫珠三角,那是不是咱们也可以有长江三角,黄河三角,金沙江三角呀?” 黄柔没忍住,乐了,“你可别为难你爸了,他连金沙江在哪儿都不知道。” 顾学章不好意思的挠头,可不嘛,他本来也不是博学多才的,这几年看报好容易积累下来的文化知识,就没一天不被老婆和闺女吊打的。 黄外公看着地图,琢磨半晌,“幺妹的意思是,咱们赌一把,看衢州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珠三角’城市群一员?况且它离台湾直线距离也不算远,水路的话……” 幺妹狠狠点头,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就知道外公肯定能理解她的意思,还能帮她说服爸爸。 可老爷子看了会儿地图,拿过去横竖比划半晌,又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忽然道:“那咱们不如选温州。” 幺妹一愣,“温州……吗?” 她对这个城市没啥特别的印象,只隐约记得这是一个人口多耕地少的城市,没机场,没铁路,现在通没通铁路还不知道,反正至少三年前她了解的时候是没有的。这样的城市开批发市场,她不敢想。 “等着。”黄外公起身,回房从自己旅行箱里掏出一本笔记本,那都是他跟老友们联络感情时随手记录的,有的是偶然间很有灵感的一句话,一个词,有的甚至只是一个灵感触发的符号。 黄柔一看,乐了,终于知道闺女不像她像谁了,像她外公呢! 她小时候见过的爸爸的笔记本就是这样,有时甚至只是一张报纸,密密麻麻弯弯曲曲圈圈点点,跟密码似的。幺妹从小就爱在本子上“乱写乱画”,可不就遗传了嘛! 黄外公指着一个圆圈,圆圈上打着两个小小的“×”,问幺妹:“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幺妹凑近,十分认真的看了许久,忽然灵机一动:“是钮扣吗外公?” 老爷子哈哈大笑,摸摸她脑袋,闺女跟外孙女比起来就是榆木脑袋。“对,前几天我听老同事说,温州现在个体搞得风生水起,听说去年注册执照的个体户达到两万多户。” 幺妹大惊,两万多户这是啥概念,整个阳城市也才百来家个体户,两万多那还不得是二百多个阳城市的规模可饶是如此,阳城市已经算石兰省发展仅次于省城的“大”城市了。当然,那只是去年年底的统计数据,中国人谨慎惯了,对于新鲜事物多采取观望态度,看着第一批申请执照的人抬头挺胸安然无恙了几个月,今年申请的人成指数增长,说不定阳城市也破五千了呢? 然而,阳城市破五千,温州或许就破五万了! 幺妹十分好奇,“他们都做什么呢外公?” “温州多以家庭手工业小商品为主,精细化、专业化很强,就像这纽扣,温州人就能做出多种花样,还能做出一条纽扣街。” 幺妹恍然大悟,把某一种商品单独集中到某条街道或者区域,这跟他们的批发市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们是主动建立场地,提供各种便利条件,吸引商户入驻,而温州的纽扣一条街则多是自发的,农村家庭妇女为主的。 可以想见,如果把蛇口批发市场复制过去,绝对是一个明智选择。因为那里有更集中的劳动力,更集中更专业化精细化的现成市场,梧桐树已经有人栽好一半了,他们家只要去跟别人合力完成另一半就行! 当然,黄外公还说了,现在上海杭州苏州一带发展也挺快的,温州完全可以汲取这三个城市的养分,化为己用。 幺妹看着地图,又想到一个有利条件,温州的地理位置优势,决定了它的交通运输业在未来的几年内将有一个重大的突破性发展。而批发市场一旦有了交通便利,五湖四海的商客谁不去? 现在,蛇口最大的优势是政策,最大的短板却是交通,不可否认对外它是十分方便的“门户”,可对内却远不如武汉、郑州能枢纽城市。幺妹的服装市场针对的恰恰是国内市场,所以……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温州。 顾学章自然赞成,只是,他还有另外的操心事——“爸你们谁去温州的话,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能不能创造几个就业岗位,回城知青的问题实在不小。” 没工作没饭吃甚至没房住,哪一样单独列出来都能对一个家庭造成毁灭性打击的事,偏偏他们全遇上了。所以,对于那些写“伤痕文学”的知识分子,顾学章也格外理解和宽容,只要注意好尺度,别闹出大的乱子,他们受了委屈,抱怨两句是应当的。 现在的问题不是不让他们说话,堵住别人抱怨的嘴没用,只有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才能主动、心甘情愿的闭嘴。 黄外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行,初八我就动脚,去看看。” 幺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小地精还没去过温州呢,顺便完事儿还能去上海杭州苏州玩一趟,反正她有钱,又有时间。 春芽听说她能去,也跟父母闹了两天,她也想去,反正她有零花钱。这辈子都只可能有一个闺女了,林巧珍对她更是有求必应,去去去,想去就去,顺便直接给她一千块“路费”,要不是老太太阻拦,她还想给更多呢,最好是办个存折给她带去。 幺妹出门,崔家人现在就没有不放心的,正月初七晚上九点,给他们送上了省城的火车,又一路从书城到杭州,再从杭州转了两趟班车才到温州。 温州的热闹与专业,超出崔绿真的想象。不止纽扣一条街,还有裁缝一条街,还有文具一条街,玩具一条街……起初看上去貌似都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可仔细一看,打听过好几家个体户,人家都是自豪得很嘞! 为啥? 小商品能卖到北京上海,也能卖到海南内蒙,甚至石兰省这样的山区省份,也不乏他们的东西。小到一双筷子一只碗碟,大到汽车坐垫轮胎,都有可能是温州来的! 幺妹再一次惊呆了。 她现在愈发汗颜自己的无知,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她居然没发现这个小城市的变化。 找地,买地都很顺利,盖厂房的事幺妹觉着还是要请专业设计师才行,她就不瞎掺和了。忙完大事,春芽提议出去四处逛逛,她兜里的人民币已经急不可耐想要见见外面的太阳了。 这几天温州城的大小街道他们已经逛得差不多了,干脆直接杀上海去。这可是春苗姐姐曾经最向往的大都市,也是胡雪峰的家长。 话说,大多数知青在下乡的地方都过得不如意,哪怕有儿有女也想回大城市去,可胡雪峰却是个例外,他是知青里的异类,不止混得风生水起,还从没听说他想回上海的话。倒是上海这边的亲属,给他写过好些信,催他回来。 “要我我也不愿回来,在阳城住着大房子,开着小轿车不香吗?为啥要回城里挤弄堂骑自行车?”春芽嘟囔两句,见幺妹没接茬,还晃晃她,“妹你觉得呢?” 幺妹吐吐舌头,“如果我爸爸妈妈在的话,我还是愿意回来的。”她可是一只恋家的小地精,离不开爸爸妈妈和奶奶的,哪怕只是出来半个月,她都想得心肝儿疼啦。 春芽撇撇嘴,“你咋还这么长不大呀,离不开四婶是吧?”也不需要幺妹的回答,她撅着嘴,酷酷的说:“我就不一样了,我随时都能离开我爸妈,我真想一个人去外地上学,跟姐姐们一样,一年只回两次家。” 幺妹怔了怔,是啊,她发现出来这么久,春芽居然从没说过一句想家的话,要不是三伯娘不同意,她上学期还想住学校呢! 可平时看起来,她跟三伯伯娘的关系也很好,并非是家庭不幸福让她不想家,而是……她就是一个不恋家的家伙! 跟胡峻哥一样,这世上好像就没有让他们依恋的地方,去哪儿都成,不去也行。 当然,她内心也知道,春芽的不恋家跟胡峻哥的不恋家不一样,一个是有家不愿回,一个是在家待够了就想当脱缰野马。 正说着,春芽忽然指着一个小摊叫起来:“妹你看,那是你的表!” 幺妹顺着手指,见是一个简陋的小摊,一块塑料油纸铺在地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电子手表,其中几块红色的跟她手上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为了确认是否一样,她蹲在小摊前,拿起一块认真的看了看,外形和厂家都是一样的,上海电子厂。 可她手腕上这一块,分明是当年李思齐夺冠的时候花重金给她上百货商店买的!听说当时整个门市部只剩最后一块,结果还被一个女孩买走了,是他腆着世界冠军脸多花了两块钱匀来的。 这才短短一年多两年不到的时间,地摊货量就超越百货商店了吗? “阿姨你这电子手表怎么卖的呀?”她好奇的问。 守摊的女人正在打瞌睡,闻言抬头,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漂亮个小姑娘,正要说话,忽然一眼瞥见她手腕上的表,知道那是一道旧表,立马眼神警觉起来,“你要干啥?” 幺妹一愣,“我想请问一下阿姨的手表怎么卖的?” 女人转过头,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 幺妹奇了个怪,上海的个体户都这么有个性的吗?她又没说啥得罪她的话,居然就不理人了。幺妹由不得更加好奇,多看了两眼,可看着看着吧,她忽然发现,这女人有点眼熟。 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184 184 而那女人,还故作凶狠的瞪她一眼,“去去去,一边玩儿去,别打扰我睡瞌睡。” 幺妹听她口音有点像四川的,可她现实生活中不认识四川人啊,怎么会眼熟呢? 忽然,有个男人从不远处走来,只见他面庞漆黑,个子又高又壮,还剃了个光头,十分不爽的问女人:“卖出多少?” “没多少。”女人的神情瞬间温顺不少,仿佛刚才的凶恶只是她们的错觉,明显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幺妹知道,这样纸老虎似的凶恶,她才不怕呢。可也没了再看的兴致,准备走人。 她们所在的位置是一所小学的后门,因为小学在闹市区,所以即使是后门也不算偏僻,路上行人不少,她们顺着巷子出来,准备走上大路。 忽然,耳边传来那凶狠男人的声音:“电视机搞到没?” “厂里有人守着,送不出来。”这是女人的回答。 “那你赶紧让他想办法,东北的买家已经找好了,尽量让他多搞七台八台的,到时候咱们走人就行……” 他们本来就在窃窃私语,要不是有地精灵力,普通人即使站他们身边也不一定能听见。现在刻意压低声音,马路上又多了车声干扰,幺妹也听不清了。 可她心里已经好奇死了,什么“搞”,什么“守着”,一听就不是啥好话,再联想他的外形,一颗锃亮的光头,这年代好像只有两种人会剃光头,劳改犯和小孩。 小孩是因为生虱子,剃光头是治疗头虱的主要手段,一了百了。可成年人除非坐牢,不然没谁会剃,毕竟一颗卤蛋头一看就容易给人造成“不是好人”的印象,对工作生活都有很大影响。 如果他是劳改犯这个前提成立的话,那他们去哪儿“搞”电视机就是个问题。莫非是偷的?或者走私?毕竟现在的好点儿的电视机都是进口,要是涉及走私,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损害国家主权和尊严,甚至危害国家安全的! 作为一只超有正义感的根正苗红的小地精,崔绿真犹豫一下,扯了扯春芽的袖子,小声嘀咕两句,悄咪咪又返回学校后门。 幺妹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凶她,可她知道,她不喜欢她,对她印象深刻,如果她露面的话很可能会被她发现,所以……她让路边的小草草帮忙。 她现在已经具有十八级灵力,不需要开口,只需要心里有这个想法或者意念,植物们就会按照她的意念,把她想听的告诉她……仿佛她对植物们施行了读心术一般。 这不,靠墙角跟生长的狗尾巴草叭叭叭说了:“这个女人经常在这里摆摊,每个月至少要摆二十四五天,每天上午十点半摆到下午六点半,专门给学生卖电子手表和电动玩具。” “还有电动玩具?” “有,听说还是韩国进口的,一个遥控小汽车三十块钱。” 幺妹咋舌,三十块,相当于普通工人半个月工资啦!上海的小朋友这么有钱的吗?她这样的小富婆还不一定舍得买嘞。 春芽忙小声问:“妹你说啥,啥三十块一件?” 幺妹连忙摆手,“我没说话,你听错了。” 春芽最信她的话啦,她说听错了,那就应该是听错了,很快又转到刚才妹妹说的事上,“不是说要跟踪他们吗?咱们快跟上吧?” 她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啦! 幺妹探测到,那对男女正顺着小巷往西边走,那是一条基本没啥岔路的小道,不会跟丢,于是姐俩跑外面的百货商店,特意买了两件大人穿的风衣,再配上两顶帽子,两双系带皮鞋,把手表一脱,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姐俩本来就是高个子,身条跟成年人一样,再一副成熟打扮,不熟悉的人肯定会将她们当成成年人,根本不可能把她们跟刚才巷道里的小姑娘联系在一处。 俩人这才又岔进巷道,追上那对男女,基本保持在他们身后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哪怕巷道弯弯扭扭也没关系,小地精绝对不会跟丢的。 别说春芽,就是她自个儿也激动得小脸通红,“跟踪”这么牛气的事儿她只在小说和电影里看过,更何况还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跳得“砰砰砰”的。 很快,跟了一刻钟的工夫,那对男女终于停下不走了。幺妹赶紧拽住春芽,“嘘……” 她们待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死角,双方互相看不见。 可他们说的话几乎是同步传到她耳朵里的,因为这条小巷里到处是野草,虽然是冬天,依然生机勃勃,一个个抢着当传声筒。 原来,这真不是一对好人。男的是个大贼头,还是走私犯那种,日本来的货船到达天津港后,今晚九点半会到达上海,他们计划好要去港口偷一批电视机。 而这批电视机呢,还不是一般电视机,而是日本一个很有名的牌子生产的二十一寸彩色电视机!能看外国台的,彩色的,还是二十一寸,随便一个条件放外头那都是绝对的抢手货,集三个优点于一身,那得是什么神仙电视机哟? 幺妹光想着就心动。可她心动也没用,那些钱哪怕加价也买不到的,因为这批电视机是要送去武汉给各个国家的元首及家属使用的。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越来越多的国家愿意与咱们建交,每年来访华的国外领导人不少。 就像一个小家庭渐渐起来了,能吃饱饭了,有客人千里迢迢赶来玩耍,跟你打好关系,甚至愿意跟你做生意的时候,主人家是不是该拿出最大诚意款待人家? 而现在,主人家勒紧裤腰带准备好待客的东西,却要被人偷了,作为主人家的小孩,你怎么办? 崔绿真紧了紧拳头,这俩坏家伙! 然而,坏家伙不仅胆子大,还有同伙。毛贼夫妇进了一间低矮的民房,跟另外三个人汇合,商量好晚上谁去把风,谁去卸货,谁又去开车……看样子,光头男是贼头,其他人都是他的小弟,而女人则是负责联络码头上的仓管内应的。 甚至,他们分工还特别明确和精细,谁谁谁负责传递消息,谁谁谁负责把风,谁谁又负责卸货,谁谁和谁谁负责抬上车,谁谁负责开车……连藏匿地点他们也想好了。 一看就是惯犯。 幺妹琢磨片刻,如果现在报警的话打草惊蛇,在犯罪未遂的时候抓到,惩罚好像也不重,对于他们这么恶劣的动机来说,太轻了。最好是能抓个现行,那就能判重一点儿,幺妹迅速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已经知道他们预谋好的作案地点,她们也不蹲点了,省得有人过路看见,打草惊蛇。 反正是晚上九点半,八点半再去到也来得及。幺妹带着依依不舍的春苗出了巷子,很快找到一个小面馆,每人吃了两碗面,天还没黑,又去百货商店逛了一圈,直走得脚底板生疼,这才找个公用电话给外公挂电话。 说好的,外公放她们俩来上海,条件是每天天黑之前要给他打电话报平安。 该办的都办完了,姐俩这才兴冲冲来到码头,找了个隐蔽位置蹲点。上海的风比蛇口柔和多了,天黑以后路上行人不多了,码头旁边就是个公园,那草地上指着几条长椅,长椅下头有报纸和旧衣服堆出来的临时“床位”,不少没钱住招待所的外地人就在长凳下凑活过一夜。 这天还是挺冷的,尤其夜间北风呼啸,听说偶尔还会飘雪花,幺妹怪心疼这些无处可去的旅人。 当然,上海的公安也挺辛苦的,他们不止要抓其他违法分子,还要每天晚上定点到公园里驱赶这些外地人,首先看有没有介绍信,没有的一律遣返,有介绍信也不能随便睡外头,尤其是大码头上,影响多不好啊。 可是,这些旅人也学会了打游击,警察检查东边,他们跑西边,经常来到西边,他们又跑南边,大半夜的到处是人声,幺妹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搓了搓被风吹红的小手,又搓了搓耳朵,“姐再坚持一会会儿,咱们就能回招待所了。” 春芽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怕,抓坏人我能在码头上站一晚嘞!” 幺妹龇牙,“姐你可真厉害,你以后想干啥呀?” “我啥也不想干,就想带着花不完的钱到处玩儿,不上班也不上学,不做饭也不洗衣服,走到哪儿算哪儿。” 幺妹一愣,春芽姐姐这算“理想”吗? “咱们家有学会计的,有学大厨的,有念经济管理的,还有表演唱歌的,我就啥也不用干了,天天在外头玩儿,多爽啊……” 幺妹竟无言以对。 春芽说的都是事实,可……啥也不想干会不会太“堕落”了?虽然,她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春芽不一样,她就是喜欢这样,而且不是逃避现实的鸵鸟心态,是真的她从小就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就差在脸上写“谁也别烦我”啦! 嘿,别看春芽干啥啥不行,可她还怪有想法,意志也特坚定,她就是想当一条快乐的咸鱼,她就是不想奋斗。 正想着,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率率”,幺妹立马精神一阵,拉了拉春芽,把身子隐藏进建筑物的阴影中,屏气凝神。 这群毛贼果真如预料中一般配合默契,来到码头上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待确定没人跟踪和埋伏后,吹一声口哨,仓库里有人回应,他们就按照分工,各司其职。 全程一丝不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幺妹觉着不对劲,这怎么有种“训练有素”的感觉?一般毛贼谁会如此冷静自持?哪怕是经验丰富多次作案,也没有这种整齐划一的感觉啊…… 这样的行事作风,不像毛贼,倒像军人。 可幺妹立马摇头,给国家招黑的坏家伙,说他们像军人逗侮辱了解放军叔叔。 “谁?”忽然,把风的人阴沉沉喊了一声,吓得幺妹大气不敢喘。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摇头动作太大了,还是不小心碰到哪儿发出声响。 把风的静静听了会儿,见没声音也就没再出声,幺妹屏着的气再也忍不住,“呼哧”放了。可刚松气,那人忽然蹑手蹑脚走过来了,吓得幺妹小心脏“蹦跶蹦跶”,紧张死了。 她跟姐姐十指紧握,才发现自己草率,太小看对方了,这样的素质肯定不是普通人。她这叫铤而走险,而且还是带着姐姐一起冒险。 她有灵力,即使被发现了也能有办法逃跑,可姐姐不一样,搞不好可是害了她的。 “滋滋——”正想着,那把风的忽然冲着海里撒了泡尿,站在离他们四五布远的距离,哪怕再多走一步,立马就能看见她们。 幺妹心道,既然都来到这儿了,被发现的几率已经非常大了,与其让他发现嚷嚷出来,不如她们先下手为强,给他推海里去。放心,她会告诉海藻们,别淹死他,只呛他几口尿就行。 她和春芽对视一眼,春芽明白,可却不敢,害怕得直摇头。她胆子再大,那也是个小姑娘,哪里敢杀人呀! 幺妹摇摇头,示意她别误会,不是要淹死他,不把他推下去,她们就没办法脱身,甚至嚷嚷开还会招来其他同伙……算了,她自个儿来吧。 幺妹深呼吸一口,趁他专心扣裤子上的侧开口,踮着脚尖跑两步,来到他身后,缓缓地伸出右手,海藻们已经兴奋得“唧唧喳喳”叫着,等待喂他喝尿……忽然,只觉右手一沉,有人拉住了她,吓得她刚要惊呼,嘴就被捂住了。 她压根看不见是哪个龟子孙,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走了。而把风男听见脚步声不对劲,回头却啥也没看见,这才慢吞吞吹着口哨回仓库门口。 崔绿真气坏了,哪个龟子孙捂她嘴巴! 结果,回头一看,两双眼睛同时愣住了。 在她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峻,一身便衣服装的瘦高个。 而胡峻也没想到,这个一身风衣帽子黑皮鞋的“中年妇女”居然是崔绿真! “胡峻哥……”幺妹赶紧捂住嘴,动了动嘴型:“你们怎么在这儿?” 胡峻也用嘴型回她:“这是我们在北京跟的案子,最近流窜到上海,跟过来的,你别打草惊蛇。”主要是他们走私的东西不是一般物品,他不能说,也不能让前期几年的布线功亏一篑。 今天他的任务就是帮助这伙人顺利的偷到东西,他周末就能休息了。 185 185 一直到那伙人拿到东西,开着一辆破旧面包车离开码头,胡峻才放开幺妹。 幺妹早急得跳脚了,“喂胡小峻你干嘛不去抓坏人?都让他们跑了!偷了那么多东西啊喂!” 胡峻轻咳一声,“嘘,小声点。”指指她和春芽自作聪明的“乔装打扮”:“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们来跟踪坏人呀。”幺妹得意的摘下帽子又戴上,又摘下,“你看咱们打扮得很成功吧?不过都怪你,明明可以抓住他们的,为啥放走?以后要人赃并获也太难了。” 胡峻点点她冻红的鼻子,“哎呀你省点心吧,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 “怎么不是,他们是大坏蛋,不止偷东西,还损害了国家名誉,这要是让外国人知道了,咱们多丢脸呀?” 胡峻挑挑眉,“怎么,你……知道?” 这伙毛贼的身份他可没跟她透露一个字啊,这丫头怎么知道的? 幺妹大人似的哼一声,“不然你以为我们大半夜不睡觉来干啥呢?他们偷的可不是普通东西,本来都快抓到了,你怎么……”对于放走眼皮子底下的犯罪分子,她还是耿耿于怀。 春芽也不服气的帮腔:“就是,胡峻哥哥怎么把他们放跑了,害我们白跟半天。” “你到底还能不能行啊胡小峻?” “不能行还是得我跟我妹出场,我们带你去抓他们吧。” ……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把胡峻“教育”得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大侦探家呢。“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对这几人咱们上面另有安排,你们别打草惊蛇。” 春芽还想再说,幺妹眼珠子一转,隐约知道他们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估计还有更大的案子在后头。“姐姐算了,既然警察已经知道他们是坏人了,那肯定会抓的,只不过早晚问题。” 春芽最听她的话,甩给胡峻一个“我是看我妹面子”的眼神,“那咱们回招待所吧。” “你们住哪儿?”胡峻带她们走到公园侧门,那里树影下停着一辆警用摩托车,没有闪灯,黑漆漆的一般人还看不见。 “上车,我送你们。” 姐妹俩立马蹦跶上去,幺妹坐中间抱着胡峻,春芽坐最后抱着幺妹,摩托车一发动起来,“轰隆隆”的怪好听,也怪拉风。 胡峻虽然穿着便装,可他一身凛然正气,不怒而威,又是从警用摩托车上下来的,招待所工作人员不敢多话,立马给他亲自送到她们房间门口,还给送了三个搪瓷杯一壶热开水来。 进屋,他先试了试她们房间的门锁,窗子,确保没问题,这才坐到靠门那张床床尾上,“光你们俩?” “对呀,我们自己坐火车来的,自己找的住宿。” 胡峻看她得意的小样,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行行行,你崔绿真厉害,但记得别太招摇,玩够了赶紧回去吧。” 幺妹撅着嘴,“咱们半年多没见面,见面你就赶咱们走是吧?我还没问你,菲菲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胡峻神色有点暗淡,“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送她回大河口。” 其实是不想回,他对那个所谓的“家”一点儿归属感也没有。他在北京已经买了套小房子,跟妹妹相依为命多好,平时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们也非常照顾他们,经常给送吃送喝,唯一遗憾的就是没回来看看幺妹。 他叹口气,爱怜的摸了摸她脑袋,“明年保证回去陪你过年。”每年三个人都要去照一张全友福的,以前每一年缺的都是春节补上,唯独今年春节没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聚首。 “这还差不多。”幺妹靠他胳膊上,“对了大臭屁,你说我开一个电器市场怎么样?” “嗯?”胡峻本还伤感着,没想到她忽然画风一转,说起挣钱。 “我看见他们偷的电视机啦,叫松尼牌,二十一寸,可牛气啦,要是我能拿到货源,还开啥服装市场啊,一台电视机就抵五个三个档口,我不赚大发了吗?” 看看看看,人家抓小偷是抓小偷,她小地精不仅抓小偷,还看商机,偶然间看见纸盒子就能想到挣钱来,你说她不发财谁发财呢? 胡峻脸色古怪的看着她,“你这脑袋瓜里一天想啥呢?” “想你呀大臭屁。” 幺妹本来只是随口逗他的,就像小时候说要跟他结婚一样,没想到小伙子却居然红了脸,烫手似的推开她,还跳起来,“小丫头胡说什么,好好说事儿呢。” 这种话能乱说嘛,小不知羞的,肯定是跟着外头的坏小子学坏了。也不知道上次对蔡明亮的警告起作用没,早知道就该吓唬吓唬他的,光口头警告似乎不够? 小没良心的丢下一句话就完事了,转而说起她的“宏图大业”:“胡峻哥你说我能不能想办法在自己的市场上卖松尼电视机?” 胡峻还在想着教训“带坏”她的臭小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春芽问:“啥是松尼电视机?” 幺妹爱看书报,不拘国内国外,知道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日本电器牌子,在美国欧洲的市场占有率都很高,但在我国却还没大面积普及,甚至知道的人十分少。 因为一个字——贵! 同样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国产跃进、长城、熊猫牌三四百就能买到,松尼牌却要七八百,说实话除了经济条件特别好的家庭,还真没几个人买得起。至于它彩色不彩色,能收到多少个电视台,这都可以暂时不用考虑的。 可那是以前,现在全国普遍的经济条件都好了,大家在吃饱穿暖之余,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提高了,就像大伯娘和二伯娘,以前觉着有台黑白电视机就仿佛手握世界脚踩地球,可现在呢?三天两头闹着大伯二伯,想要买进口彩色电视机! 胡峻觉着她说的确实有道理,点点头,“那你怎么进口这么多?” 要知道,普通老百姓买一台都费劲,她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多的,因为这些进口商品是严格适应配额管理的,民间限量供应,想多买只能自个儿上日本买去。可跟日本人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外汇。 外汇不是谁都能兑换到的,更何况是大额的很有可能危害到国家外汇收支地位。 幺妹经过蛇口买地的事,也大概知道外汇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市三纺天天喊“为国家创外汇”的口号,正因为难得,所以才是他们的奋斗口号。 胡峻忽然道:“但你们如果能帮我查到他们的窝点,说不定外汇局会给你们批个条子,进十台八台的不成问题。”他其实是为了弥补她们白跑一趟的遗憾,心想到时候他一定想办法给她搞来。 谁知幺妹却眼睛一亮,“那行,宝福路幸福巷357号,你们快去吧。” “啊”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对呀,我说的就是他们窝点,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点,我只知道这个点是他们藏电视机的。” 胡峻诧异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对呀,不然我们怎么跟踪到码头的?”大臭屁你以为我们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吗? 胡峻觉着,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和师傅查了这么久,都快大半年了,愣是没查出他们窝点在哪儿,当然,这是他们不敢硬查,男人做事十分谨慎,他知道一旦窝点泄露那就绝对是出了内鬼……而警方首要做的,就是保护污点证人。 幺妹的脑袋瓜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商量偷电视机是在那座矮房子里,他如果没去过矮房子的话,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且准确蹲点的? 除非……有人已经提前把行动计划和路线告诉他。 幺妹下意识捂住嘴巴,含糊不清的问:“你们有卧底?” 胡峻瞪圆了眼,吓得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嘘,不许说,也别乱猜。” 不肯定也没否认,那就是猜对了。幺妹更来劲了,他们的卧底会是谁呢?如果有卧底,这解释得通为啥要放长线钓大鱼了,因为警方已经知道他们或许会有更大的目标! 胡峻觉着,在这位未来的“铁娘子”面前说话可得小心,不然分分钟就让她看透,小丫头咋这么鸡贼呢! “别怪哥没告诉你,那伙人不好惹,千万别多管闲事,明天买了东西赶紧回温州去,不然我给黄阿姨和顾叔叔打电话。” 这招杀手锏对幺妹开始可是非常管用的,第二天她果然买了东西就回温州,顺便把自己想开电器专卖市场的主意说了,让外公参谋参谋。 黄老爷子眼睛一亮,精神一振,是啊,现在大家买电视机录音机都要上百货商店,有的商店只有一种品类,顾客想要货比三家还得跑几个门市部,甚至整个城市跑个遍,非常不方便。要是再中途出个故障要换个零部件啥的,那更加头疼。 有时跑遍全市也不一定能买到,修理不好那就得等着,干瞪眼。像幺妹家的电视机,去年就坏过一次,上门市部没配到零件,一直等了半个月,从省城调配过来才换上。 那半个月,可把两家人寂寞坏了,尤其是孩子。 如果他们能开一个电器市场,专卖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这些,多备点零部件,请几个专业师傅,只要是在市场内买的产品,坏了带上发票来,就给免费修理,这该多好啊 幺妹本来想的只是卖高档电视机,可黄外公眼界更宽,连售后也给想好了!这不由得让她感慨,一人计短,二人这就是诸葛亮啊! 所以,他们打算,东北的服装批发市场的地要买大点儿,一半卖服装,一半卖电器,而卖电器,就得先上东北去实地考察一番,看到底有没有市场需求,需求有多大,需求集中在哪几块上。 于是,第三天,黄外公留温州“招兵买马”,筹备盖市场的事项,幺妹和春芽先回大河口。她本来想问问罗德胜最近要不要去东北,去的话她搭个顺风车,听说他在省长途货运公司有关系,可以花很少的钱,从石兰一路到东北,她不是图省钱,而是想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当然,这样的想法家里人绝对不会同意。 小姑娘家家的,跟两个大老爷们北上,同吃同住那么多天,谁都会担心的。 她信任罗德胜,所以想跟他一路,顺便说服他帮她保密。可惜她去了两次,守店的老中医都说他不在,既没说去了东北,也没说去省城,幺妹等不及,当天晚上回家就跟父母说想自个儿去东北,最多带上春芽。 这可把全家人吓坏了,“乖乖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啊!” “又不是那些没吃没喝的家庭,小小年纪就把孩子赶出家门讨生活,咱们不缺钱……” “就是,还一团孩气呢,咋能放心你出去?” 就连小彩鱼也会说:“姐你这么漂亮,出去遇到坏人咋办?谁保护你呀?”带上我吧,我干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 崔绿真:“……” 她想说她已经去过很多城市了,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衣食住行,不需要大人陪同,不信可以问问这几次跟她出去的爸爸妈妈,啥不是她一个人搞定的呀?况且,她还是小地精呢! 别说就在一个国家内,就是全世界去,只要有土有水有植物的地方,她就丢不了! 然而,这个秘密只有妈妈知道,她只能无奈的被家人拦下,甚至,奶奶怕她偷偷溜出去,还专门把小彩鱼安插到她身边,盯梢。 爸爸也担心她偷跑,经常把她带办公室去写作业,闲暇时间帮他整理文件,打扫卫生啥的,跟后勤小妹似的。人人都说顾专员多了个乖巧小秘书,办事比老秘书还妥帖呢。 当然,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自从调任专员后,他的工作并不太顺心。原本这把专员的椅子是准备给另一位局长的,可因为物资交流会的成功,他在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时候“空降”过来,大家意见非常大。 更何况,他的政治背景早已让人扒了个底朝天,大家一面忌惮他的心狠手辣铁面无私,一面又少不了猜测他能“爬”这么快是得益于岳父的人脉和资源。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资源和人脉就是政治资本! 反正大家对他既看不顺眼,又忌惮有加,防备有加,那位突然被截胡的局长,还给他穿了双小鞋——把自己曾经的得力助手安排给顾学章做秘书! 也不会明着跟他唱反调,但想要政令通畅上行下效却不是那么顺畅。 甚至,为了不让他太快做出成绩,还给他身边安排了一堆没啥工作经验的年轻人,要么胆小怕事,要么三心二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他身边就没几个得力的人。 顾学章与其每天看着老油条笑面虎的老秘书,使唤一堆呆头鹅似的愣头青,不如把闺女带去,他使唤起来顺手……当然,也让她锻炼锻炼,了解一下机关单位办事流程,做事风格也有好处。 而这天,绿真小秘书正趴大桌子上写作业,忽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分管就业保障的王处长跑进来,“顾专员不好了,知青又来了!” 顾学章眉头一皱,太阳穴“突突突”的疼,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群知青,个个口诛笔伐,鞭挞的不仅是阳城市,甚至还有人上升到国家体制问题,什么体制是发展的绊脚石,什么人民没有信仰,社会要混乱了,国家要完蛋了……这真是干啥啥不行,唱衰第一名! 说他们什么好呢? 然而,他还真不能说他们,这么多双眼睛耳朵在呢,但凡他说错一个字,明天就上报纸头条,受鞭挞的不止他个人,还有他身后代表的阳城政府。 你就说,气人不气人? 反正,顾学章是快被气死了。 他压根不想出去,“你去,好好安抚,告诉他们,问题已经在解决了。” 王处长“诶诶”两声,连忙跑出去,可刚跑到半路,就遇上几个处室里的年轻人,正屁滚尿流往院里跑,“你们干啥呢?不是让你们在门口安抚他们吗?” 话音方落,有几个知青已经追到他们屁股后头,手里拿着石头棍子,又打又砸的。老王被吓得额头冒冷汗,再往里头跑可就到专员办公室了! “诶诶你们等等,有话好好说,打砸抢可是违法行为,不能……哎哟!”也不知道是谁,给他额头上砸了块石头,立马砸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要不是科室年轻人扶他一把,当场就要摔地上了。 摔地上不要紧,关键是那么多人涌进来,说不定得从他身上踩过去……踩踏可不是开玩笑的,要命的! 大家搀扶着他直往里头躲,顾学章听见乱哄哄的,幺妹猫在窗边看了会儿,“爸爸,他们冲进来了,带头的手里还拿着棍子石头,把院里的花盆也砸了。” 顾学章“啪”一声拍在桌子上,“胡闹!” 一马当先出了门,回头道:“绿真别出来。”这些疯了的人是没理智的。 “顾专员出来了,你给咱们给说法,到底有没有工作?” “对,今儿就要给个说法!咱们拖家带口的已经没米下锅了,上次借的已经吃完了!” “就是,我闺女发烧发到四十度,没钱上医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 …… 所有的问题,归结到一个根子上——没工作。 而没工作,是因为他们在最青春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去了,能回城后发现所有单位都已经饱和,工作机会没了!大学考不上,工作机会又没有,真是进退两难。 所以,谁造成的问题谁负责,他们出了找政府,又能找谁呢? 顾学章沉声道:“大家别急,大家反应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市委和省上反应,各级部门正在为大家找工作……” “那工作呢?” “对啊,咱们怎么还是没工作?” “就是,天天说在解决在解决,可谁都都没能解决,这事今儿必须有个说法!” “对,要么给工作,要么分土地,让咱们当农民!” “对!”其他人齐声附和。 冲在最前头的人喊:“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其他人附和:“要工作,要吃饭!” 声势之浩大,步调之统一,就跟事先彩排过似的。 顾学章说的话,压根没人听,也听不见。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声,本该跟顾学章统一战线的老秘书,却不知何时躲起来了,剩下不知所措的都是年轻人,跟他共同工作时间不长,不知道他脾气,也看不懂他的眼色。 幺妹急了,照这么下去,饿极了的人可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 情理之下,赶紧让最近一个工作人员:“姐姐,你快从后门出去,去市公安局报告情况,一定要让他们快来!”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撒丫子就跑。 崔绿真发现,闹事的人群里,也不全是年轻人,还有不少老人儿童,因为家里青壮年没有工作,老弱妇孺都没吃没喝,一个个面有菜色,倒不是假闹,是真饿极了。 幺妹知道肚子饿的滋味,越饿越烦躁,越烦躁越骚动,不知要发展成啥样。赶紧转头安排另一个年轻小伙子,“哥哥快叫上几个人,上食堂拿点馒头稀饭温开水来,别拿菜和肉。” 小伙子点点头,赶紧跑了。 是啊,这种时候要让老弱妇孺看见肉菜,这不是明摆着让人不舒服嘛?老百姓饿着肚子,当官的却有肉有菜,这简直就是激化矛盾,火上浇油! 安排完这两拨,幺妹这才深呼吸一口,整理了衣服头发,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火急火燎跑出去,边跑边喊:“专员专员,市委来电话了!” 她的声音非常清脆,非常爽利,有种小河流水的叮咚响,原本闹哄哄的院子,忽然安静不少。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好看,个子又高,没有一般青春少女的羸弱,正经起来还挺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秘书。 谁能想到,她其实只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呢? 有人急切的问:“电话咋说?” 心理作用,大家都下意识以为,来的“电话”就是解决他们就业问题的。 她立马带着紧张又惊喜的笑容,大声“照着”笔记本念起来。 “阳城市委关于解决知青就业问题的复函:你单位《关于解决知青就业问题的请示》收悉,经研究,现函复如下:同意组织未就业知青自愿赴浙江省温州市服装批发市场务工,路费由市财政筹拨,各街道居委会开辟二十四小时工作点,做好介绍信开取工作。” 幺妹的声音又脆又大,带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颤音,她现在不止是帮爸爸解围,也是在帮自己,帮批发市场,搞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果然,顾学章眸光微动。 她的声音仿佛天生就有安抚人心的能力,闹事群众在她的字句里渐渐平息下来,直到她“念”完,其他人方才忍不住出声:“啥叫服装批发市场?在哪儿?” “浙江省温州市那不是外省了吗?” “去外省务工?工资怎么说?” 大家七嘴八舌,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但好在没有再乱哄哄的,大家都是读过书的,有人提问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直到问题提完,幺妹解释完,又才轮到下一个。 “温州服装批发市场是一家新兴个体企业,现在仍对于起步阶段,正在筹盖厂房,先去的可以参与房屋工程建设工作。” 啥叫“房屋工程建设工作”?咋感觉这么绕口呢? 顾学章嘴角抽搐,上工地搬砖让闺女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实属不易啊。 “那工资呢?工资咋算?” 幺妹深吸一口气,“照着”笔记本念:“按天结钱,每天一块半工资,还包吃包住,虽然吃的住的不会太好,但也不会风餐露宿。当然,工资也有高低之分,有技术含量的水电工两块五,大工两块,小工和女工一块半。” 听但有具体的工资标准,大家放心了,虽然大家已经反应过来了,压根不是啥高档工作,就是工地盖房子……可只要有钱拿,只要能吃上饭,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 毕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啥坏心眼,就是要工作,都沦落到这份上,一份养猪场工作都能争得打破头了,还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干啥? 有钱拿,有饭吃才是第一要务。 最关键是,工资日结,绝不会拖欠,每天就在工地干活,不出去的话花不了钱,一个月下来也能省四五十块。反正去是政府包火车票的,大家只用带上铺盖和饭盒就行,亏不了。于是,当场报名的人数可不少,足足有上百人! 正巧,去食堂拿吃的人也回来了,大家抬来几大蒸笼的馒头,揭开来,把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分出去,一人两个,老人和孩子也不例外,甚至还每人一碗温开水,噎不着。 青壮年们忙着排队登记就业信息,饥肠辘辘的老人孩子领到了吃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一瞬间温馨下来,甚至还带着点生产队吃大锅饭的热闹劲儿。 其他工作人员悄悄对崔绿真竖起了大拇指,看吧,这就是顾专员的闺女!虎父无犬女,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勇有谋,将来前程比父亲远大着呢! 年轻人们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和胆小,又佩服崔绿真的智谋,一时间连带着队顾学章的偏见也没了。他要真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之辈,又怎么会教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呢? 等市公安局的人赶到,知青和家属们已经被送出门,各回各家了。幺妹眯缝着眼看着那个最先跑出去找公安的女孩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两个单位距离并不远,一来一回压根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这样十万火急涉及人命的事儿,就是蜗牛爬也给爬到了。 她拽了拽爸爸袖子,提醒他注意这个女孩子。 “我还没问你,怎么扯到批发市场来?” 幺妹“嘿嘿”一笑,害羞的说:“情急之下我也想不到别的单位愿意接收啊,但批发市场爸爸可以让我做主的对不对?” 顾学章拍拍她快到自己下巴的脑袋,“行啊你,别说招几个工人,以后咱们家所有事都让你做主。”通过这一次,他真正意识到,闺女不止是商业上的鬼点子多,她的大局观,也是他自愧弗如的。 一面找公安,既做好暴力镇压的准备,又能维护现场秩序,一面还能想到给分派吃的,关键还没派错,就是曾经跟他共事多年的前秘书,也不一定能想到这么多。 当他身陷囫囵,无法向手下下达命令时,他的闺女,已经代替他指挥了大局,甚至做得比他还好! 作为父亲,顾学章第一次享受到女儿带给他的安全感。 就像战场上,他能把自己的背部,完全交给她。 顾学章只觉鼻头微酸。 但他很快拍了拍她肩膀,“今天这招‘假传圣旨’做得不错。” 他已经看过了,她那本“照着念”的笔记本上,啥也没有,能临时组织那么多公文性语言,说明最近整理文件的工没白打,他顾学章的闺女真是好样的! 因为撒下了大谎,当天晚上,他们立马给黄外公那边去了电话,知道设计图出来了,准备招工开始干活,他们才放下心来——谎还是能圆回来的。 批发市场也没比蛇口的大多少,压根用不了多少工人,可现场报名的太多,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难处,要么伴侣生病,要么兄弟姐妹残疾,要么父母老弱,儿女嗷嗷待哺……顾学章不忍拒绝他们,干脆把凡是报名的都拉去温州,工地上能用几个用几个,用不完的就让他们在当地打短工,怎么说也算是就业了。 工地的工作其实不难,只要肯出力气,抬石棉瓦,挑沙灰拌水泥,有的是活儿干。工地伙食虽然不好,但至少玉米馍馍青菜汤管饱,比在阳城市饿肚子强! 两个月不到,批发市场的档口就盖好并装修好,水电接通了。而去的知青们,痛痛快快结到斤百元工资,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而其他当初嫌弃工资低工作苦没去的,那可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天天在家里候着天上掉馅饼,可人不嫌弃的都拿上工资了!其中不乏许多想要著书立说的知识分子,天天守在文化宫和作家速成班门口等着幸运之神降临,或是拿着诗稿四处乱投的,现在都快饿死了,还写啥小说啊! 有能力的在哪儿都有能力,有几个吃苦耐劳的知青,干完工地上的活儿,晚上还接钉纽扣、编中国结、装玩具的手工活回住的地方做,能多得块把钱,一个月下来比有正式工作还挣得多!干脆打电话回来,让家里其他人也过去,专接手工活加工,比种地轻松,还自由嘞! 顾学章听说,让各街道积极鼓励大家出去,为了方便家属远赴温州,继续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开介绍信。曾经最高纪录达到一天开出去三十份介绍信的程度!阳城市成了温州市最大的外来人口来源地! 要知道,这些人去了温州,可他们的爹娘孩子还在阳城,挣的钱不也得带回花?花在阳城,那就是给城市创造GDP啊!顾学章虽然不是唯GDP论者,可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也十分开心。 他相信,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这些有能力的在哪儿都会发光的“金子”们,肯定能在温州扎下根来,带动整个家庭或者家族的富足发展,阳城市或许不再是那个让人一提起就头痛的高寒山区了。 而对顾家来说,也是明显的受益者。 黄外公一个人在温州,既要挂念蛇口的事,又要操心温州的,忙得脚不沾地,关键身边还没个可信赖的下手,干啥都得亲力亲为。 可自从连续过去三批知青后,他肩上的担子肉眼可见的轻松下来,他把很多不涉及商业机密的工作分派给他们,挑出几个工作能力综合素质不错的年轻人,顾学章帮他私底下摸排这几个人的底,除了一个不怎么清白,其他人都是不错的。 黄外公索性逐渐把这几人发展为得力干将,将温州批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事务分派给他们,他只做总参谋就行,终于能抽出时间回大河口看看女儿外孙们,也终于不用再蛇口和温州两头跑了。 而他深谙用人之道,既要用他们,让他们最大程度的发光发热,又要让他们相互制衡,杜绝贪污受贿行为,甚至哪怕贪一角钱的小东西也不行。而对能干事的人,他也丝毫不吝啬工资和奖金的发放,一年下来每人至少能拿到两千块的收入! 这样的高薪,就是四十年后的“高管”水平。 同一年去温州的知青,有的成了批发市场高管,有的自立门户干起了包工头,有的学当地人开起手工小作坊,无一人回阳城就业……这就是幺妹一时兴起的成绩,令人侧目的成绩。 且说回现在,仅仅两个月不到,曾经闹得顾左右头疼的知青就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剩下的,那就是不想真工作,只想通过“闹”来得临时好处的家伙,饿死活该! 而这批人,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头领”,名叫胡晚秋。 186 186 胡晚秋躲在幕后,通过她的书籍和在阳城市文化界的影响力,鼓动了这次闹事。 本来,顾学章没想到这茬,是忽然听闺女提醒,部门新来那个年轻小姑娘不对劲,他也没怎么着她,而是让跟她一个办公室的人悄悄留意她的言行举止。 果然,她桌上、抽屉、文件柜里放着十来本小说和诗集,都是来自一名“胡晚秋”的作家。顾学章不知道文化界的事儿,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是后来听小年轻说起她的成名作《腐朽的我们》,才隐约有点印象。 当然,以他日常的忙碌程度,也不可能看过这本书的,他只是听闺女和小伙伴们聊天的时候提起过。 晚上回家一问,幺妹傻了,“又是她?” 顾学章也愣了,“什么叫又是?”难道她还干过别的事儿?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幺妹就把前年春节前皮革厂为啥没订单的事说了,顺便从书架最底层抽出那本“大作”,翻到最后一页,“爸你看。” 这一看,顾学章差点给气死,一连骂了两遍“王八蛋”,“当时咋不跟我说?” 幺妹吐吐舌头,“这不是爸爸正忙嘛。”那段时间物资交流会刚结束,他忙着全省经验交流,还去了一次北京大会堂作报告,一周也没两天在家,反正妈妈知道了,也没想出办法对付她,她不想给爸爸添乱。 顾学章摸摸她脑袋,“傻丫头,爸爸再忙,也是……”为了这个家,可如果连老婆儿女都护不住,要让她们挺身而出独当一面,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说“为了这个家”的话? 幺妹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哎呀不说这个啦爸爸,我觉着他们闹事还挺有组织和纪律性……” “对,或许就不是知青自愿自发来的,而是有人在背后撺掇鼓动。”那这事可就大发了! 那些登记了就业去向,安排到温州市务工的知青很容易联系上,只需一打听,所有事就清楚了。原来,他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可以来闹事,只是有人联系他们,说“人多力量大”,让政府看见他们的团结就不敢再敷衍他们,这是逼着政府表态,是表达合法诉求。 本来,大家也确实又穷又饿,可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被那家伙一鼓动才知道,原来还可以通过“闹腾”让政府妥协,满足他们的要求。 于是,大家一合计,又有人带领,这事就闹开了。 本来,顾学章的心胸倒也不狭隘,不会因为他们“闹”而怀恨在心啥的,只是在留意那个女孩的时候恰巧又听说这位“胡晚秋”跟皮革厂有过瓜葛,又听参与的知青们说,时间地点都是别人通知他们的,带上老人孩子去“充场面”也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他们只是按通知来到地点,喊喊口号罢了。 至于冲进办公区打砸,也是别人带头的。 而带头的几人,他们都不认识,说看着不大像阳城市知青,因为阳城市知识分子的圈子本就不大,彼此之间沾亲带故是常态,他们也是最近才见过他们的。顾学章让公安那边负责彻查这几人,很快就得出消息,原来几个都只是阳城本地无业游民。 不是确实受了委屈的知识分子,你凭啥闹呢?跟你有半毛钱的利益关系?因为收了一个女人的钱而出头策划了这场“闹”! 公安把胡晚秋的照片拿给他们辨认,所有人都指认就是她联络他们策划的。 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很明白了。公安立马到胡晚秋家请她来接受问讯,谁知却扑了个空。他们家早已经人去楼空,啥家当也没了,装垃圾的撮箕里还有一堆烧纸后留下的灰烬。 一定是毁灭了什么证据! 这女人不简单! 这时候,走访周围邻居才发现,她是一名独居女人,据说未婚未育,平时深居简出以写书为业,没听说有啥亲人,只偶尔有几个朋友来往,倒是书信很多,不知道是外地的亲戚朋友还是书信投稿寄稿费啥的……哪怕是整个街道最八卦的中年妇女,也不知道她的底细。 不过,在经常与她来往的人士中,有人认出其中一位——大河口公社主任张爱国同志。 于是,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原本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的张爱国,就被市公安局的同志带走了。他那最宝贵的搪瓷茶杯碎了一地,两只常跷二郎腿的大脚被凌空提起,他本人还没怎么着呢,倒先把杨发财吓傻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张主任被抓了! 堂堂一公社主任,说抓就抓,他的胆都快吓破了!尤其是想到跟着张爱国干了不少糊涂事,他心里门儿清着呢,单独一件拎出来都是生孩子没屁眼的缺德事啊! 当天中午,来不及吃饭,饥肠辘辘胆战心惊的杨发财,就跑了。只来得及跟老娘和儿子交代一声“我出去躲躲”,人就不见了。 张爱国也是个孬的,在市公安局都没咋审讯,就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有针对性的问题问了几个,他就吓得撂挑子了……当然,也跟突然被带走没啥心理准备有关。 一般能对抗组织调查的,那都是早早听到风声,做过长时间思想准备的,他这种事先一点风声没听到,喝着茶忽然莫名其妙被带走的,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被人举报揭发?还是让人攀咬出来的? 而他撂的内容,也挺让顾学章失望的。 原来,他跟胡晚秋是在省城念工农兵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他那几年因为跟结发妻子闹翻了,没人给他寄生活费维持他呼朋唤友结交政治资源的生活,恰在此时一位叫“胡晚秋”的女诗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每天给他送吃送喝,小意殷勤。 你就想想吧,女诗人啊,那是多么有才华,多么清高,多么光鲜的职业啊!这样的人普通男人她连眼角都不动一下,此时却对自己大献殷勤,对他好到张爱国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啥自己没发现的才能或过人之处。 最关键的,胡晚秋不仅愿意做他的红颜知己,露水情缘,还提出可以借给他很大一笔钱。 有了这笔钱,他读完大学,又回到大河口来当主任,听说明年就有可能把他往县里调,他真是做梦都能睡醒。 而红颜知己女诗人居然也没从此跟他分道扬镳,而是跟到阳城市来,住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道,他来的时候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写小说写诗歌,用文学创作丰富自己的人生。 想想吧,这就跟古代大官人在外头养个外室一样,而且跟只会以色侍人的外室不一样,胡晚秋除了样貌不出挑,她能写会算还是一把挣钱好手。张爱国虽然不知道她的稿费有多少,可从吃穿住行上看,她不差钱。 关键吧,还舍得给他花钱! 这样的女人,他能不爱? 于是,两个相爱的狗男女,这才在大河口胡作非为这么几年,先是坚决夺回了牛屎沟队长之职,其他生产队是包产到户打破大锅饭,他是牢牢守住大锅饭,谁也不许砸他的锅! 又三番两次为难崔顾两家,甚至为了搞垮皮革厂生意,让胡晚秋把皮革厂塑造为一个残害花季少女的血汗工厂,明知她在文化界的影响力还如此塑造,这分明就是故意! 而直到坐进公安局审讯室,张爱国才恍然发现,他居然不知道胡晚秋的真名!公安用这个名字在市里查了许久,愣是没查出她的信息,估计这就是一个笔名。 张爱国甚至连她籍贯何处、家庭情况、婚姻状况都一无所知……而就是这样一个连户口和介绍信都造假的女人,居然出版了那么多著作! 自认为红颜知己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张爱国,傻了! 而阳城市主管文化出版发行的部门,也傻了! 幺妹一听爸爸的叹气声就知道,这人估计是找不到了……至少暂时找不到。 “公安部门已经对全省发出通缉,再找不到就发全国,总会找到的。” 幺妹叹口气,眨巴眨巴大眼睛,“那要是全国也找不到呢?” 顾学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现在国家虽然渐渐苏醒过来,各方面也发展得日新月异,可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对立决定了很多事,听公安部门的人说,这胡晚秋应该是跟境外势力有关系。 仔细算起来,这已经是十年来被策反的第几例了?无一例外,都是本身就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的人士,都是知识分子……是不是改开展一次意识形态领悟的排查工作? “不要不开心,吃糖。”忽然,一只小手塞了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到嘴边。 顾学章被迫咽下去,“汤圆怎么又吃糖,牙吃坏会变丑的哟。” 粉雕玉琢的小汤圆简直就是幺妹的缩小版,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爸爸骗人,不丑。” “谁说不丑,你没看电视上没牙的老太太,黄牙的老伯伯,都丑呢。”幺妹故意逗她。 小汤圆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丑,我像姐姐!” 幺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变相的夸她呢 “小丫头真狡猾,说吧,今天夸我又是想吃啥?”骗了我的橘子糖不算,肯定还要骗点别的。 果然,小汤圆“嘿嘿”笑着道:“姐姐带我去东北叭,我听话,不乱跑。” 顾学章扶额,他的闺女们,咋一个二个的都想去东北呢?东北的吸引力就这么大吗? “好不好嘛爸爸?”两个宝贝心肝闺女,一左一右抱住他胳膊,晃啊晃的,“爸爸你就让我们去吧,我保证带好汤圆,绝对不会乱跑,不会弄丢她哒!” 不说“弄丢”还好,一说这个,顾学章就不由得想起罗德胜的妹妹,那不就是听说丢在东北?他这俩聪明可爱的闺女谁见了不爱?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他斩钉截铁的说,看幺妹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要搞市场调研,我帮你,我有个战友就在哈尔滨。” 幺妹撅着嘴,“不是自己亲自收集来的数据,没有说服力。” “有,你放心吧,爸爸那个战友能力很强,就是负责工商管理这一块的,你只要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他一定能帮你拿到最科学,最真实的数据。”顾学章很长时间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他歇了歇,又喝了口茶水,那种不习惯才得以缓解。 “放心吧,答应你,暑假一定带你去。” 幸好,幺妹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她知道家里人是真不放心她们去,既然都答应暑假去,那她也就退一步吧,“行,那爸爸可不许反悔。” 顾学章如释重负的点点头,“放心放心,爸爸用军人的名誉发誓。” 幺妹这才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爸爸,那我回房设计问卷,到时候一定要请那位叔叔帮我多发几份哟?” 是的,问卷调查。 她看书发现,外国人做研究,尤其是人文类的课题,都喜欢采用问卷调查和田野调查的模式,尽量扩大样本量,通过有逻辑关联的小问题总结出适用于大部分人的规律。 她虽然也不是很懂,但她很想尝试一下,第一步从设计问卷开始。 首先是市场环境调查,这一项主要涉及国内外和东北当地的政策条件,包括税收什么的,得她自己找材料,问卷得不出结果。 其次是产品需求调查,就是对各种品牌的电视机需求数量,得看哪几种最不受欢迎,避开雷区。然后才是产品价格调查,这份数据在当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和物资局应该都能查到。 最后才是消费者调查,看各类电视机的消费人群,年龄性别经济条件主要集中区域……嗯,当然,她还得再加一条,对竞争对手的调查。 只有搞清楚竞争对手目前的供货情况、价格、出货数量,才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崔绿真这份问卷调查,愣是设计了三天,查了不知多少书籍和报纸,宽敞的卧室被资料堆得无处下脚,问卷才最终成型。当天晚上,顾学章就给战友打电话,将样卷邮寄过去了。 崔老太端着一碗冰糖雪梨银耳汤上楼,“乖乖快趁热喝,春苗说这在广东人那里叫糖水嘞。” 幺妹嗅了嗅鼻子,甜丝丝的味道让她神清气爽! “哎哟小橄榄咋在这儿?别别别,哎哟小祖宗,别撕你姐的东西!”老太太把糖水放桌上,一个箭步冲过去,从橄榄和八斤手里抢救下一张报纸,可惊魂未定,他们又捡起另外一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啦”撕成两半。 老太太的心,也让他们撕了。 “哎哟你俩咋这么调皮,姐姐办正事的呀!你们真是……真是……”老太太气狠了,单手抄起橄榄,大手把掌“啪啪啪”打他肉乎乎的屁股上。 开裆裤露出的屁股蛋,很快就成了红苹果! 八斤“哇哇”叫着往楼下跑,一面跑一面喊“我奶大人啦”,可嘴角却都咧到耳后根啦,这副讨打的模样跟高玉强如出一辙,果真不愧是他带大的弟弟。 院里一时鸡飞狗跳,大黑猫懒洋洋的窜上一株成年人腰粗的大树,抓得树杆“嘶嘶”的响。大大的“棕榈叶”闭着眼睛乱甩,不知道的还以为狂风大作呢! “奶别管了,我用胶布粘一粘还能看。”幺妹把奶奶拉住,端起糖水先给奶奶喂一勺。 “哎哟可别喂我,大夫说我这年纪得少吃糖,你没看后头你王奶奶,得了糖尿病,啥也吃不了嘞,那天看咱们嘴馋啃了个梨子,险些送医院抢救嘞。” 幺妹笑眯眯的说:“奶放心,你身体好着呢,可着劲的吃。” 有她的灵力护体,奶奶越老越年轻不说,血压血糖血脂都是好好的,心肝脾肺肾检查过来,好得大夫都难以置信。 老太太高兴得眯缝了眼,甜的谁不爱吃呢?尤其是她这把年纪的老人,自打出娘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甜食代表的可不止是甜食,还是温饱与富足! 正吃着,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问:“老姐姐在家不?” 小橘子没叫,估计是村里的熟人。 果然,崔老太精神一振,“粪球他奶,快进屋坐,我这就下去。”高兴得糖水也不喝了,咚咚咚跑下楼。 幺妹实在是好奇,这位叫粪球的小朋友的奶奶,要给自家奶奶带来啥好消息。 “你听说没,咱们公社主任被抓了,还撤职了!”粪球奶奶高兴得唾沫横飞,两颗浑浊的眼珠子仿佛突然亮起来的珍珠,一瞬间光彩夺目。 “咋,张爱国吗?咋说?” “听说啊,是贪污呢,还跟一个外地女人有不正当关系,搞破鞋嘞!” 崔老太也兴奋起来,小声道:“他可不是第一次搞破鞋咯,以前啊,咱们一个生产队的,谁不知道谁?”两个老太太兴奋的嘀嘀咕咕,交换各自手里不知道第几手的八卦资料,实现资源共享。 幺妹听了会儿,知道张爱国被撤职,撇撇嘴。只要胡晚秋一天不抓到,他就一天是清白的,顶多就是渎职贪污受点处分,可就他贪的几百块钱,要判重刑也不可能,只能是让他吃点苦头,撸掉领导职位罢了。 当然,幺妹也知道,对于张爱国那样的“官迷”来说,不能当领导,也是一种痛苦,够他受的。 这不,才从公安局放出来,就在公安局大门外十米远的地方,他就被打了。也不知哪儿冒出来一堆男人,拿着石头棍棒上来就是一顿猛揍,揍得他眼都睁不开,分不清东南西北。 而警察同志们恰好都上厕所去了! 直到半小时后,张爱国鼻青脸肿瘸着腿爬起来,身上挂着一堆臭鸡蛋和口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警察同志,同志,有牛氓……” 几个值班的小伙子冷笑一声,流氓?他才是这地界上最大的流氓!揍他的是什么人?这不就是那群闹事知青的家属嘛,找不着始作俑者,那他这始作俑者的姘夫自然就要承受群众的怒火。 大家一开始是不知道缘由,虽然知青们闹事的时候他们也不赞成,可最终拿到工作也算不错的。现在知道其实是被他的姘头鼓动的,那个气哟……咱们政府多好啊! 都说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你闹啥闹呢你! 生在不中不知福,要不是国家和政府,现在他们别说想工作,想屁吃呢? 所以,家属们把浓浓的愧疚之情和感激之情发泄在张爱国身上,又打又骂,还恨不得贴大字报呢! 没有寻求到“公平公正”的张爱国同志,带着一身伤痛,疼得龇牙咧嘴往家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似乎市里和大河口的人都知道他的事?可明明他才刚放出来啊! 实在嫌丢人,他不得不用衣服盖住脑袋,抱头鼠串。 这人还没到家呢,消息已经传回牛屎沟啦! 没几天,幺妹刚放学回家,忽然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沧桑的脸庞和黝黑的皮肤还有点眼熟,鼻子上的雀斑让她立马找回熟悉的亲切感,“秋萍?” 张秋萍羞涩的笑笑,“幺,幺妹……”声音越来越小,到后头已经听不清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看着幺妹:“对,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崔绿真的,你们城里人不喜欢土里土气的小名吧?” 幺妹“噗嗤”一声乐了,“幺妹才不土呢,我可喜欢啦!” 两个女孩立马笑起来,那种熟悉的,可爱的默契又回来了。 幺妹把她叫上自己房间,给她又是泡蜂蜜水,又是拿果脯蜜饯,还给开了一瓶黄橙橙的橘子罐头,“咱们一起吃吧,我肚子好饿啦。” 张秋萍眼睛一亮,“你没吃中午饭吗?” 幺妹一点儿也不觉着她的话无聊,而是顺势摸了摸肚子,“嗯吃啦,可我吃不饱,我们班女生都只吃二两米,甚至还吃不完,我可是半斤还吃不饱呢!” 张秋萍吐吐舌头,“那比我吃得还多,我爸就骂我是饭桶呢。” 幺妹怔了怔,“你别管他。”张爱国放屁呢,能吃怎么了?能吃说明她身体好! “我爸……”张秋萍小心翼翼看了看她,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开,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我爸不当主任也好,这样我妈就能把我带走啦。” “真的吗?那可太好啦!”幺妹洗干净手,用从广州带回来的不锈钢叉子戳了一牙橘子,送到秋萍嘴巴面前。 秋萍愣了愣,莫名其妙看着她。 “来,乖宝宝张张嘴,绿真姨姨喂你吃果果,吃过果果就不哭了哟。” 张秋萍“噗嗤”一声乐了,幺妹顺势将橘子喂她嘴里,“这才乖。”这是她们小时候玩过家家常用的“术语”,类似于哄骗小娃娃吃东西喝药药的,她们玩儿的乐此不疲,基本每天都要玩两三次的。 秋萍幸福的嚼吧嚼吧,幺妹还跟小时候一样,真好! 她那么漂亮那么优秀,把脏兮兮的鞋上粘着泥的她带进大房间里玩儿,还给她这么多好东西吃……真幸运能成为幺妹的朋友。 楼下客厅里,黄英正跟黄柔说着话,两个人在牛屎沟的时候交集其实并不多,可彼此之间都是互相佩服甚至仰慕的。听说黄柔辞去公派老师的工作,黄英唏嘘不已。 “这会不会太可惜了?” 黄柔也附和的叹口气,“没办法,孩子太小,我整天忙工作也不忍心。” 当妈的更能理解当妈的心情,“可不是,我这三个当初……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舍得啊,尤其秋萍,放她一个人在牛屎沟,我真是想起来就心疼……尤其最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黄柔不得不低头凑过去。 原来,张爱国自从被撤职后万事不顺,大河口没他的立锥之地,牛屎沟的社员也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了他的大锅饭,多少有能力的社员都跟着吃不好穿不暖,虽然集体账户上的钱是多了,可他都以要留着买粮种化肥为由,都不让动。 钱分不下来,大家敢怒不敢言。 现在可好,他不是公社主任,也不是生产队队长了,社员们立马闹着要分田地,不吃大锅饭了,只要能分开各家干各家的,哪怕饿死他们也愿意! 家家户户上张家闹,张爱国贪污的钱还没吐出来,咋分?情急之下,他居然想出把秋萍嫁出去换一笔彩礼钱的打算。 要知道,张秋萍跟幺妹同岁,也才十七岁不到啊!他居然想把她嫁出去换钱退赃款,真是比畜生还不如! 幸好张秋萍也不傻,自从知道爸爸的打算后就找机会偷偷跑外婆家,告诉了妈妈。于是,黄英叫上几个哥哥嫂嫂和本家几十号亲戚,带着棍棒锄头冲到张家去,可怜的张爱国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连他爹娘老两口也没能幸免,打得鼻青脸肿。 还放话说,他要是敢再打秋萍的主意,就去市公安局告他包办婚姻,破坏婚姻自由,强迫未成年少女不到法定年龄结婚……虽然农民们也说不准确具体词条,可“市公安局”的威力已经深深植入张爱国的内心。 他屁不敢放一个,就让黄英带走了秋萍。 “黄老师,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厂还招工不招?”黄英非常不好意思,厚着脸皮问。 黄柔一愣,“你这年纪的女工厂里应该已经够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也知道,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不如……” 话未说完,黄英就急忙打断了她,“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我家秋萍,我想给她找份工,省得回家去吃嫌气,不拘好赖,让她有口饱饭吃就行,等过两年给她寻个合适的婆家,我这心事也就了了。” 黄柔彻底傻了,她没记错的话,秋萍跟幺妹是同年生的吧?甚至秋萍还比幺妹小几个月嘞! “秋萍上工,也太小了吧……”还是童工吧,虽然这年代没有法律规定不能使用童工,可道义上说不过去啊。 “不不不,不小了,你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力气可大嘞,田间地头啥活计她都会,甚至手脚比我还快嘞,不信我让她进来你看看?”急忙着就要招呼闺女进屋,她先是嘱咐她别进来,乖乖在门口等着的。 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她在娘家也讨不了好,几个哥哥嫂嫂虽然基本的大忙是会帮,可这年代谁家也不好过啊,他们况且自顾不暇。本来,三个哥哥合力给秋兰供上大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又多了个秋萍,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了。 出来干点活儿,也不图挣几个钱,主要是让她有口饭吃,有个住的地方,省得让嫂子们看了不高兴。 只有这样,以后找婆家的时候嫂子们才会出力,她们认识的人多,眼光也好。 黄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黄英却误会了,“真的黄老师,秋萍只是年纪小,其实干活很能吃苦的,绝对不会偷懒……当然,如果她敢偷懒,你们只管打她,教育教育她,我不心疼,我感激还来不及……”她实在是太急了,急得说话间口水喷出来。 喷到黄柔衣领上,她的脸红透了。 太丢脸了!恨不得用手给她擦干净。 黄柔却恍若未见,只是疑惑的问:“秋萍难道就不打算念书了吗?她才十六岁啊。” 黄英的神色黯淡下来,“念……什么书,她只念了一年初一就辍学了,现在念什么也跟不上。”不然,哪个当妈的不想闺女有出息呢?她的秋萍,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黄柔沉默片刻,“你问过她的想法吗?” 黄英神色有点尴尬,但也没撒谎,老老实实说:“这,还真没有。” 黄柔冲楼上喊,“幺妹,带秋萍下来吧。” 正在吃东西回忆过家家的小姑娘们,立马哒哒哒跑到堂屋来,“妈妈你找秋萍什么事呀?” 黄柔不回答,只是笑眯眯的看着秋萍,“你只读到初中一年级?” “嗯。”秋萍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不过幺妹的妈妈可是全牛屎沟最有文化最招学生喜欢的小黄老师,她不会撒谎的,“是的黄老师,不过我记性好,现在还记得勾股定理。” “真的吗?” 秋萍立马“勾三股四弦五”的背起来,这对于只念到初一,又失学三四年的孩子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君不见,多少人自从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所学早已还给了老师! 而且,黄柔老师当久了,有些学生一看眼神就能看出来她对知识的渴望。刚才进门的时候,她发现秋萍看着幺妹的书包和胸前的团徽十,脸上一闪而过的渴望与羡慕。 那种羡慕不是对书包和新衣服的,而是对书包里的课本,那是满载知识与学问的纸张……是对命运的不屈服。 小姑娘虽然看着已经彻底沦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可她的眼神里还是有股不屈的力量。这样的孩子不该让她屈服,就要让她抗争,哪怕最后没成功,那至少也是抗争过,她身上的光不会磨灭,哪怕依然是种地的解决,可她有光。 幺妹看出来妈妈的意思,直接爽快的问:“秋萍你还想继续念书吗?念的话咱们一起吧!” 张秋萍的眼神一瞬间亮起来,亮得她鼻翼上的小雀斑也那么动人,仿佛一片片细碎的星光。可下一秒,看见苍老憔悴的母亲,这个苦命的被背叛的女人,她的眼神又暗淡下来,冷静下来。 她坚定的摇头,“我不想念了,我想工作,帮妈妈减轻负担。” 黄柔不赞成的看了黄英一眼,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你别怕,只要你愿意念,阿姨供你怎么样?除学费外,每个月给你十块生活费,其他的让你妈妈上班挣给你怎么样?” 母女俩傻眼了,给……给她学费和生活费?这可怎么行,她们虽然穷,可志不短,平白无故拿人钱财这可不行! 诶诶等等……“黄老师你说啥上班?” 幺妹和妈妈对视一眼,她知道,妈妈还记着那年她说的想让黄英伯娘来皮革厂上班的事儿,这两年因为忌惮张爱国,怕他知道她跟他们家走得近后打击报复她,都绝口不提这事,现在他完蛋了,那也就不用替她们担心啦! “伯娘你要没事的话就来我们厂上班吧,先跟着我三伯娘学,我听说你针线活很好,会用缝纫机吗?” 黄英压根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的,只激动得脸色涨红,“会,会会,我现在就靠给人缝缝补补过活……”以前牛屎沟针线活最好的就她跟林巧珍,可林巧珍人现在已经是皮革厂大师傅啦! 她要是能跟着巧珍学学,别的不敢说,给她打个下手肯定不成问题!而且,有了工作就有钱,有钱她就能给闺女上学啦! 对,她是穷,是目光短浅,只想让闺女混口饭吃,可一旦她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她就想让女儿有出息! “那太好啦,待会儿我三伯娘下班你去看看,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明儿开始可以吗?”幺妹不好意思的笑笑,“因为我们接了个订单,工期赶得急,要辛苦伯娘啦。” “不辛苦,我妈妈不怕辛苦,我如果能去上学的话,放学也能帮忙的对不对?”张秋萍红着一张小脸,激动得“呼呼”的,像一头重新焕发生机的小牛犊。 她呀,就要重新进入学堂啦! 有黄柔帮忙,入学手续办得很顺利,怕她跟不上,直接给办的初三,让她复习(学习)一个学期再考高中。 187 187 秋萍直接上初三,这是她自己决定的。 本来,黄柔的意思是她基础落下太多,不如从初一开始补起。而且那几年教学环境不好,学工学农干劳动是真,学习是假,那时候的初一水平还不如现在的五年级,还本来就少了一年六年级……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跟不上。 可秋萍紧紧握着幺妹肉乎乎的小手,非常坚定的摇头,“不了,谢谢黄老师,我就从初三补起。如果我能考上高中,说明我适合读书,考不上那就是不适合。”我绝对不会让您多花钱。 因为,虽然她们母女俩不想接受黄柔的赞助,可她们现在确实没钱,黄英的工资要等一个月后才能拿到,学却要明天就上。 当然,也有小孩子的心思在内,她觉着自己本来跟幺妹同岁,却比她低太多级,她心里有落差,接受不了吧。 更何况,到时候去了初一,她这么大,同学们都那么小,她也脸上臊得慌。 黄柔挑挑眉,小丫头还挺有志气! 行吧,那她就看看,她能不能考上。 说实话,以前在牛屎沟的时候,黄柔对黄英真没印象。这个队长家的女人整天除了埋头干活就是做针线,甚至因为对张爱国某些行为的不齿,她都懒得跟黄英有接触。可后来她病了,出于同为女人的怜悯,她对这个“将死”的女人更多的是同情,尤其是同情她挣的家业要落到周树莲手里,她的三个闺女要变成周树莲的奴隶。 再到后来,她莫名其妙病好了,黄柔虽然觉着奇怪,但也松了口气,她的闺女们终于还是有妈妈的……直到她跟张爱国离婚,这个女人才真正走进她的眼里。 无法忍受丈夫的背叛和抛弃,这是一个有骨气的,三观正直的女人。 不光自己走,还尽最大努力带走了两个闺女,这是一个好妈妈。 所以,黄柔提出愿意资助她们工作机会和学杂费,完全是出于对这个女人的佩服。试想一下,如果是她处于这样的境地,她不一定有勇气离婚,更没能力带走两个孩子。 幺妹开心极了,秋萍终于又要重回学校啦!女孩子嫁什么人嘛,学知识才是重点,把知识吃进肚子里,啥样的男的没有哦?像她小地精多好,她就从来不想嫁人的事儿,爸爸妈妈也不会同意哒! 当天下午,秋萍母女俩回外婆家,简单的收拾了两套被褥,几件为数不多的补丁衣裳。秋兰在省城上师专,秋萍二姐在红星县高中上高二,这年代的离异女人居然能把两个闺女拉扯大,还一个个上学都这么出息,嫂子们虽然不满她拖家带口回来,但面上还是佩服的。 “秋萍去了学校好好念书,给你妈争面子,让那狼心狗肺的看看,咱们不差!” “就是,不仅要念,还要念出名堂来,让那狗日的睁大狗眼看看,他不要你们,是会后悔的!” “你们姐妹仨,以后谁也不许给那狗日的养老!” 舅舅和舅妈们你一言我一语,既是鼓励她,也是发泄对父亲的不满。毕竟,这几年他当公社主任的时候,可没少为难他们,村里人看公社主任都为难他们,也都有样学样……他们为了接纳她们,帮她们脱离张家,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张秋萍红着眼圈说:“好,我一定会努力。” 当然,大家更开心的还是黄英得到了工作,那可不是一般工作,而是大河皮革厂啊!听说里头光小工都能拿到一百一个月,这要是成了技术工,那还不得二三百?哎哟,真是想想就美啊! 以后他们妹妹也是有工作的人咯! 而且据说,工龄达到十年以上的话说以后会帮他们交养老钱,退休了还有退休工资和免费医疗,这可不比公家单位差。 三个嫂子羡慕得不要不要的,“阿英记得好好干,以后要招工的话跟老板说说,让咱们也去挣点儿。” 黄英虽然知道人家厂里不一定看得上,但嘴上还是答应着,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她会替她们争取。人嘛,你对我好,我也不会忘你。 当天晚上,饱饱的吃了一顿高粱面馍馍,看天快黑了,母女俩才踩着点来到顾家。大家以前在牛屎沟的时候就是熟人,也倒不尴尬,崔老太给她们收拾出一间客房,道:“先在家里将就两天,工厂宿舍马上就盖好了。” 随着业务量增加,皮革厂现在的用工规模已经扩大到四十人,而且实行三班倒,上夜班的工人没个去处,骑自行车回家也不安全,所以厂里拿出一部分资金,在厂子不远处买下一块地,盖了片石棉瓦房子。既能作仓库,又能当员工宿舍,还划分出男女,每两个人一间。 母女俩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了,一个劲红着眼圈说“谢谢婶子”“谢谢奶奶”。从此以后,她们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啦! 幺妹当天晚上去找丽芝玩了,不知道她们当天住进来。因为杨老师身体不好,住院了。 杨家人也说不清她到底怎么了,就忽然说胸口疼,咳嗽得厉害,去县医院住了几天没查出啥毛病,可胸痛却越来越严重,赶紧连夜给转市医院去,现在还没出院呢。 “怎么样,阿姨好点儿没?” 杨丽芝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好多了,医生说再住几天就能出院了。” 幺妹拍拍明显比她矮一截的丽芝的肩膀,“那就好,那明天放学我们去看看阿姨吧?大夫让进去吗?” 杨丽芝高兴的说:“好,可以进的。” 她早就想去看了,可杨美芝不让她去,说别影响学习,她真的好想妈妈,好想她快快好起来。 “没事啦,你差不多就休息吧,不然明天阿姨看见你的大黑眼圈,知道你熬夜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杨老师的病就是气出来的,并非突然发病,因为胸口疼的毛病她一直有,只是最近杨美芝带了个“对象”回来后,她这毛病就忽然爆发了。 好好的干个体的杨美芝,那么多大小伙子不找,居然找了个长头发中分头的男人做对象!这在落后闭塞的大河口,简直是爆炸性消息啊!能吓死个人那种! 那长发男搞个女人发型就算了,居然还戴着一条铁链子,铁链子上挂着两个骷髅头,一看就是流氓! 她好好的用心培养长大的闺女居然找了个流氓,教书育人大半辈子的杨老师,别说气得胸口疼,吐血都有可能! “哼,要不是她气妈妈,我妈又怎么会生病,我讨厌死她了。” 幺妹很想说,杨美芝找流氓当对象这件事还真不是根本原因,只是导火线,因为杨阿姨的毛病她半年前就发现了,当时提醒她去医院看看,可能大家都没当回事。当然,现在再说这些都是马后炮,她也不想再让好朋友难过,转而说起杨美芝的事儿,“你姐怎么……真谈对象了?” 杨丽芝咬着嘴唇冷哼一声,“可不,我妈住院这几天她都没回家住,肯定是跟那个臭流氓那个了。” 虽然恨,可她还是非常小声,夜不归宿的名声要是传出去,对一个未婚女孩的名声打击可是致命的。要是再传到妈妈耳朵里,刚好的病又要发了。 短短半个月,杨丽芝成熟懂事了许多。 幺妹半欣慰,半惆怅,要是她的成长不是以杨阿姨的健康为代价,该多好啊。 “对了,那个臭流氓你见过没?” 杨丽芝摇摇头,“她不让我见,见不得人的鬼东西,躲着呢。” 幺妹咬咬嘴唇,其实她还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臭流氓”能俘获杨美芝的芳心,让远近闻名(厂子弟圈子里)的周扒皮心甘情愿跟着他,违抗父母命令。 “要不,咱们偷偷去看看?”顺便也转移一下好友的注意力。 丽芝一向八卦心重,她一定会同意的。 可谁知这次却不管用了,杨丽芝百无聊赖的叹口气,“我一点儿也不好奇,她就是找个猪头我也不想看。” 幺妹:“……”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在你们班门口等你。” 她一个人其实也没兴致去看,走出杨家,顺着熟悉的宿舍区水泥路,慢悠悠的走着。这条路她走过几万次,哦不,或许是几十万次吧,每天上下学至少四次,还不算去食堂或者出门闲逛的……这里,承载着她美好的童年时光。 幺妹一个人走啊走,走着走着居然下意识来到了他们家楼下,自从住进新房子后,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虽然,“小麻雀”妈妈舍不得卖,还是他们家的,可里头已经空了,连杂物也没放。 幺妹进了楼门,看着曾经光洁雪白的楼道墙壁变得又黑又黄,墙壁上被孩子们乱涂乱画……当然,也有她的“功劳”。 虽然,妈妈说在墙上乱涂乱画不是好孩子的行为,可哪个孩子抵挡得住这么大一块“写字板”的诱惑呢?况且教师子女的“实惠”就是家里粉笔多,她经常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拿一截红色粉笔捏手里,出门和菲菲汇合后,顺着楼道从四楼一路乱写乱画到一楼。 她爱学人写字,就经常学着大臭屁哥哥写:“崔绿真真是个小可爱。” “崔绿第一聪明可爱。” “崔绿真你好吗?” “崔绿真今天吃橘子了吗?” 红色的字印在雪白的墙上,过路的谁都能看见!这些她自作聪明的“话”,以为妈妈不会知道是她写的,只会顺藤摸瓜,顺着字迹找到胡峻,那可是跟他写得一模一样呀!还记得胡峻第一天看见的时候,整个人都糊涂了,他居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梦游写的! 谁知妈妈才一眼就秒破案啦,至今她都想不出来妈妈为什么能想到是她。 菲菲就不一样了,她会用粉笔在墙上画大象,画长劲鹿,还画火箭,幺妹每次都能看得目瞪口呆。当然,这条楼道也不是她俩的专属,其他小孩也会来“入侵”。 他们那可就讨厌啦,写字是歪七歪八的,一个个大如螃蟹,还很多骂人的脏话,多是什么“某某某之墓”“某某某是小狗”的诅咒,她跟菲菲经常擦都擦不过来,因为他们可是用蓝色水笔写的! 于是,这么多年下来,楼道已经越涂越脏,红的黑的白的蓝的,俨然成了一堵涂鸦墙。 忽然,三楼转拐处忽然有个黑漆漆的影子,幺妹被吓了一跳。楼道里本就没有灯,她只顾着想心事,也没听见上下楼的脚步声,不知道黑影是早就蹲在那儿,还是刚到的。 幺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见那黑影没动,她侧耳听了会儿,发现三楼还有人在家,倒是不怎么怕了,大声道:“谁在那儿?” “黑影”顿了顿,站起来,“是我。” 幺妹刚想说“你是谁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就露出来。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幺妹?你怎么来了?难道是上天听见我的呼唤了吗?”说话的男孩牛高马大,声音洪亮,一口小胡子特显成熟,看起来像二三十岁一样。 其实,杨爱生也才十八岁,刚成年而已。 就着月光,幺妹看见他头发特别黑,皮肤也黑,关键胡子眉毛也黑得墨汁儿染的一样,看着……嗯,怎么说,反正就是不大舒服。 她也拿不准,这种“不舒服”是因为他小时候经常盯着她看的心理阴影,还是真的对这样的外貌特征不爽。女孩子的直觉,她不想跟他单独待一起,扭头就走。 杨爱生却忽然扶着生锈的铁栏杆,一个箭步跳下来,直接跳到她跟前,张开双臂拦住:“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说啥?”闻见一股浓浓的酒味,幺妹皱眉,非常不爽。 “你,你……你喜欢啥样的男的?” 幺妹只觉莫名其妙,她跟他又不熟,而且她隐隐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话,顿时把脸一板,眼睛一瞪,“你管我呢,我就喜欢我爸那样的,谁敢欺负我他打不死他们!” 想到顾学章威武的模样,杨爱生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啊,她爸那么厉害,现在还是大官儿,他要是敢欺负她,顾学章能弄死他。本来因为喝了点酒好容易壮起来的贼胆,又怂了。 可就是因为怂了,才发现她居然变得更漂亮了,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还跟小时候一样,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子,红红的像抹了口红的嘴唇,还有那一对胀鼓鼓的胸脯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它们虽不是最大的,可却是最美的,隔着衣服尚且如此,那要是…… 他没忍住,咽了口口水,眼睛红了。 幺妹大叫一声“不妙”,推开他就想跑。 可成年男子的力气不是她能推得动的,她不仅没推动他,还让他一把抓住胳膊,大力给推到墙角,后背“嘭”一声撞到拐角处,疼得她直吸冷气,这王八蛋! “杨爱生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走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杨爱生已经被迷得意识不清了,哪里还知道什么“警告”不“警告”,他只觉着此时说话的女孩是那么美,声音是那么动听,就像小时候那样……每次被奶奶和妈妈责骂后,他哭得好委屈好伤心,可没有人会安慰他,妈妈和奶奶只会更加责骂他,觉着他娘娘腔,一天只会哭哭哭,就连双胞胎哥哥也怪他只会哭鼻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一旦奶奶和妈妈吵架,她们都会打他骂他,仿佛错的是他。 妈妈常说,要不是有了他们,她怎么会嫁给爸爸。 奶奶说,要不是因为他们,老杨家怎么会娶妈妈。 哥哥很聪明也很机灵,眼看势头不对就往外跑,他跑得慢,就只有被打的份。曾经无数次,他曾问过自己,难道她们吵架是因为他的错吗?要是知道出生会这么委屈,他也不想出生的啊。 他只能一个人骑在院墙上,孤单的看着村里鳞次栉比的屋顶,瓦片,茅草,鸡鸭,人……忽然有一天,他听见墙角有人说话,有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着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在跟他说话,可他搭话,她又不理他了,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在跟院里的植物说话。他偷偷躲在墙上,或者他们家墙根角,听见她叫那株兰花“小兰兰”,叫她家茅坑旁的狗尾巴草“小尾巴”,他只觉这臭丫头有点傻。 可后来,留心观察后,他发现她不是自言自语,因为植物居然会回应她!它们会摇摇叶子,会动动花穗,甚至,她居然还偷偷吃土。把那黄红色的图块放嘴里,小心翼翼的舔吧舔吧,大眼睛偷偷瞄着大人,一面舔一面露出满足的笑容。 莫非土块有那么好吃? 他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也曾偷着吃过,呸呸呸,嘴巴里又涩又苦还酸,灰灰的说不出啥感觉,反正特难吃! 再到后来,他知道了,她说她是小地精,是一种很多人都没见过的神仙,不是妖精,她要求院里的“小兰兰”和“小尾巴”替她保密,不能让人类知道。 他骑在墙头上,开心的,悄悄的在心底说:“放心吧幺妹,我也会为你保密的。” 从此以后,有了她的小秘密,他觉着自己跟她有了某种联系,只属于两个人的联系,虽然她不知道他知道,可这种偷偷的在一旁观察的感觉还更有成就感。 在他失败的,没有任何光彩的人生里,成就感是比黄金还稀缺的东西。 忽然,脸上“啪”的一声,生疼生疼的,他的理智被打醒了。 幺妹正恶狠狠的瞪着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的说:“杨爱生,如果你今天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明天我让你怎么死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她原本美丽又可爱的面容,忽然变得十分扭曲,他不知道是自己喝醉酒了出现幻觉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忽然就变了个人,变成让他害怕的人。 他不由得放开她,退后两步,“你……你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幺妹翻个白眼,“可爱你个鬼。” 他忽然又“嘿嘿”一笑,“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是一只小地精,我还知……”话未说完,果然看见她的脸色变了,他又故意不说了,哈哈大笑起来。 幺妹本来想立马离开的,可……这 她打算,不清楚他知道多少的前提下,先装蒜,“什么小地精大地精的,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幺妹,你知道你的身份不是普通人类,如果外人要是知道了怎么办?你的天敌知道怎么办?到时候死伤的可不止你一个人……”他故意学着别人一副老谋深算的口吻恐吓她。 想起这么多年被奶奶和妈妈当作反面教材打骂,怪他明明跟“小福星”一样是孩子,为什么“小福星”上山不是挖到名贵兰花就是捡到灵芝,哪怕上公社也能捡到东西替爷爷沉冤昭雪,他却除了吃啥也不会! “什么小福星,不是你运气爆棚,你就不是人类!”他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幺妹本来不信的,估计他就是打哪儿听来的胡话,可下一秒,她就愣了。 “黄鼠狼会知道你在大河口吧?你说当年你爸爸打死的黄鼠狼还有没有亲戚?我听说黄鼠狼是很记仇很邪乎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也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想说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你如果跟我处对象的话,我可以让它烂在心里,可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只……哎哟!你打我?”杨爱生只觉鼻子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的仿佛不停留的洪水冲到嘴唇上,从上嘴唇留到下嘴唇,又从下巴滴落。 崔绿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威胁过呢。 气得胸口起伏,“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反正你爱说不说,别人只会当你胡言乱语,可让我跟你处对象,你知道你现在是在犯法吗?” 他的“处对象”可不是聊天吃饭那么简单,别以为她还小不知道他说啥,这王八蛋想欺负她呢! 想着真是来气,她运足了力,又给他下巴来了一脚,顿时只听“卡擦”一声,他说不出话了。 甚至,幺妹还不放过他,学着男生打架那样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的说:“我的警告希望你能好好记在心里。” 说罢扬长而去。 爽! 这家伙早就看他不爽了,可他愣是牛高马大,在不确定能不能打得过他的时候,幺妹从来都是躲着他,尽量避免跟他正面接触。现在可好,原来也就是纸老虎呀! 此时的崔绿真压根不知道,她的力量有多大,她那一脚下去,杨爱生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爬起来。别说杨爱生,就是胡峻在她面前也耐不住几下,因为随着地精灵力的增长,她的力量值也在增加。 这种增加不是单纯的数量级变化,而是数量背后的杀伤力,即使是同样数量级的一拳,她拳头后的“力量”对任何物体都更有打击力。 反正,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只是觉着爽快,揍人真爽快!尤其是讨厌鬼,略略略,看他下次还敢威胁她。 她愉悦的加快步伐,刚走到家门口,就见奶奶正来大门口来回张望,非常着急的问:“咋回来这么晚?不是说只去一会儿吗?” 幺妹吐出一口气,“我多玩了会儿。” “要玩儿白天去嘛,这到处黑漆漆的,搞不好哪里躲着个人,躲着条狗,吓到你咋整?”老太太搂着她进屋,嘴里不停的叨叨,“要是再不回来你爸就要出去找你了,傻丫头,外头坏人多着呢。” 被她碰到后背,幺妹疼得“嘶”了一声,估计刚才撞墙角太狠了。 “咋?哪儿疼吗?”老太太立马紧张的看着她。 “没,奶我没事,是想起杨阿姨的事儿有点担心。” 崔老太也没多想,杨老师的病她是隐约知道怎么回事的。因为她母亲以前也是有胸口胀疼的毛病,尤其每次生气的时候会加重,气消后又缓解,而且不能吃豆类,一吃也会加重病情……后来,直到母亲活活疼死,帮她洗澡换衣服入殓的时候她才发现,母亲胸口里长了一个大包,整个胸脯子都变形了,尤其乳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橘皮,洗澡的时候还会流脓水。 她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可她知道,这是好不了的。 女人一旦生了这样的病,看大夫不方便,没药吃那就只能等死了。而且,那儿流脓,想着就瘆人,哪还有能活下来的呢? 她长长的叹息一声,“这病啊,就是活活气出来的。” 所以,刘惠有一次无意间说崔建国把她气得奶疼时,老太太就被吓到了,提起扫把追着三层楼把儿子打得够呛。女人就怕气,他不想要老婆,她还想要儿媳妇呢。 刘惠虽然不着调,可她干活不偷懒,又会节省,这几年慢慢的也置办下一份家业,成为大河口公社首屈一指的人家。 幺妹虽然还不知道杨阿姨生的什么病,可听说每一次她喊疼的时候都是杨美芝不听话……气的。 所以她决定,绝对不会气妈妈,不会让妈妈担心,她甚至还能保护妈妈,让妈妈永远健健康康的! 所以,今天被杨爱生拦住的事她也不会说的,洗澡的时候她发现,后背已经青了。本来皮肤就白,那青紫一片像黑墨水泼在彩纸上,刺眼得很。 她用两面镜子照着,简单的敷了会儿热毛巾,也就不管了。 只是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是后背火烧火燎疼得厉害,还是心里担忧,她实在是好奇,杨爱生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以及他知道多久了?反正知道黄鼠狼事件的话他至少已经知道十年了。 除了她的地精身份,他还知道别的什么吗?知道多少?到什么程度?以及他这么多年没什么都不说,接下来他想怎么办……在身份暴露这么大的问题跟前,她都选择性遗忘他的不轨意图。 你就说吧,她这心有多宽! 夜里,崔绿真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幺妹,被黄鼠狼关在一个腥臭的洞里,眼前还多了只血肉模糊的野鸡,吓得她“哇”一声就哭了……哭得实在是太伤心,把自个儿伤心醒了。 这不,一摸枕头,潮湿一片。 唉! 第二天下最后一节英语课后,幺妹迅速的背起早早收好的书包,哒哒哒跑到离操场最近的教室,那里是丽芝他们班。市一中虽然不分快慢班,可教学资源还是会像尖子生多的班级倾斜,譬如教室位置。绿真班在比较安静的,下午很少能晒到太阳的位置,丽芝班这儿一天八堂课就没有一堂听不见嬉闹声的。 有时候是打篮球,有时候是乒乓球,有时是跳绳,下午还有西晒,晒得人昏昏欲睡,想要好好听讲都不行。 幺妹人缘好,一路逆着人流方向过去,都是大家跟她打招呼的“绿真”声,问她去哪儿呢。 等到好朋友,出去自由市场买几斤苹果香蕉,两罐麦乳精,她跟着丽芝来到市医院外科。 幺妹一愣,胸口疼为什么要住外科呢? 身旁的丽芝却似乎一点不对劲也没察觉到,她提着一网兜苹果,“我妈最喜欢吃苹果啦,尤其是沙沙的,可以用勺子舀着吃,我却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没牙老太太的东西,她说我吃脆苹果不好,太酸了……” 说着说着,就带了哭音,她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母女连心啊,妈妈的病应该不那么容易好。她想要那个能说她脆苹果不好吃的妈妈回来,她愿意听她的话,天天吃面苹果。 似乎是为了找回信心,她需要“小福星”的定心丸,“绿真你说,我妈妈会很快好起来吧?她的病一点儿也不严重,对不对?” 幺妹“嗯”一声,没见到杨阿姨之前,她也不敢说任何保证的话,“你别担心。” 外科病床十分紧张,不管是什么年代,阑尾炎胆结石那都是常见病多发病,做手术的不少。杨老师的病床被安排在一个很小的过道上,床铺周围还有一面简单的屏风挡着。 她们到的时候,整个病区都飘荡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和酒精的刺鼻味,有种怪异的感觉。 188 188 唯独角落的小床上没有饭菜香味,屏风后静悄悄的,要不是被子拱起的小小一个包,幺妹怀疑上面根本没人。 “杨老师?”她轻轻试着叫了一声。 被子小包没反应。 一路上本来还叨叨叨的杨丽芝,忽然“近乡情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甚至不敢上前,只躲到屏风后,捂着嘴,嘴巴里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幺妹鼻头一酸,杨阿姨就跟她的伯娘一样,以前跟妈妈一个单位还经常帮妈妈忙,他们家之所以能走出来开厂子也是受了她请三伯娘做背带裤的启发,不然谁能想到农民能靠大多数人都会的针线活挣钱呢? 而且,杨老师还教过她两年语文,对她很好,经常额外给她和丽芝菲菲开小灶,对她们也格外严格……可以说,没有杨老师语文打的底子,她们仨的成绩都不会这么好。 而现在,风姿绰约,时髦洋气的杨老师居然变成了长床上一个小包,她叫了好几声她都听不见。 幺妹擦了擦眼泪,杨老师床尾有个老太太一直坐着,忽然道:“你是她学生吧?比亲闺女强,她那个闺女哟……” 老太太“啧啧”两声,“还闺女呢,来了两趟,揣着手在床边站一会儿,就说有事先走了,这我瞧着也不像啥领导干部啊,咋比领导干部还忙,有多大的事儿能比她妈重要……” 可能是一个人待得太寂寞了,老太太见她和和气气的招人喜欢,话匣子打开一发不可收拾,从杨美芝的穿着到言行举止,再到今儿刚走的“对象”,一通说教噼里啪啦,顺便再表达她对这个变革的社会的不满。 “就那样的二流子臭流氓,还对象呢?要早生几年那就是当土匪的料,要我我能打死她!” 正说得唾沫横飞,杨老师醒来了,她转过身来,虚弱的冲幺妹笑了笑,“绿真来了,今天没上课吗?” 幺妹看看窗外的太阳,喉咙发酸,“我们放学啦杨阿姨。” “哦,瞧我,睡迷糊了,还以为是上午呢。”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幺妹赶紧把她扶起来,谁知收下碰到的却是一把骨头。 原来的杨老师,那可是整个子弟小学有名的丰腴,尤其腰腹是很丰满的,皮肤又白,个子小巧,穿对衣服的时候很有仕女图上美人的风姿。可从发病到现在,也才二十天不到,居然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吓到绿真了吧?我不是告诉美芝,让她别往外头说嘛?”她原本盈满笑意的双眼,此时只剩一点点光。 幺妹终于知道奶奶为什么叹气了,这样的病进展如此之快,怕真是凶多吉少……她忙用灵力感受了一下,发现阿姨左侧乳房上有一个鸡蛋大的板包块,非常硬。 这样的包块她只在杨旅长腿上看到过,那叫骨癌,那现在这个就是……她心头一痛,怪不得奶奶会叹气,这真的是绝症。 不过,她迅速的在地精记忆里搜索着,有什么植物是能治这个病的。 “哎呀,小杨啊,不是婶子说你,你这病就是活生生气出来的,他们说的话你就当放屁,不然……” “喂喂喂,别说了,刚病人还气吐血呢没看见?”一名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过来,十分不爽的凶了老太太一眼,“就你话多,赶紧歇会儿,不歇就下楼散步去,别在这儿影响别人休息。” 老太讪讪的笑笑,赶紧答应大夫,“好好好,王大夫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勾起她伤心事,我就是看不惯那样的闺女,为了个流氓能把自个儿妈气吐血……哎哟喂,瞧我,我不说了不说了,我下去走走。” 王大夫实在是对她无语了,碎嘴老太太! 幺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杨阿姨这么气。可她不能问,让杨老师再回忆一遍,那无异于是在揭她伤疤。 “杨阿姨吃饭没?” “你杨叔叔今儿开会,给没给我送来。” 幺妹一愣,杨美芝来看妈妈都不带吃的吗?明明都到饭点啦!让一个重病人每天指望上班的丈夫,没吃的营养跟不上,抵抗力起不来,这病不就更难愈了吗? “那我去给阿姨打吧,阿姨想吃啥?” 杨老师摇摇头,让她坐在床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那小小的漩还在,除了发型,跟小时候没多大变化。“你妈妈真幸福,因为你做了她的闺女。” “杨阿姨也幸福呀,哦不,丽芝也幸福,因为你选择做她的妈妈。” 杨老师眼里的泪水“吧嗒吧嗒”掉下,大滴大滴打在苍白病态的床单上,她把枯瘦的双手藏在被窝里,生怕吓到小姑娘。“丽芝最近没闯祸吧?” “没,她很听话,学习进步很大,上课也没走神啦。” 杨老师欣慰的笑笑,虽然作为教师,她知道闺女这样的学生不走神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被安慰到了。小绿真好像从小就有安慰人的技能,知道怎么让人不伤心。 她要是黄柔,她睡觉都能笑醒吧? 幺妹估摸着,偷偷躲着哭的丽芝应该把情绪稳定下来了,想要绕到屏风后叫她过来,陪妈妈说几句话。虽然杨阿姨说不让她来,怕影响她学习,可她肯定也是想她的。 谁知杨丽芝却不在屏风后,地上留下一网兜苹果。 幺妹猜,她把苹果放这儿,估计是上厕所或者跑哪儿哭去了。 于是,她把苹果提到床头,洗洗手给杨老师削了个面面的,小块小块剜给她吃,不时说两句学校里的趣事。也就吃了四分之一,杨老师就精神困顿,坐不住了。 幺妹扶她睡下,盖好被子,犹豫一下来到医生办公室,敲了敲门。“你好,请问王医生在吗?我是26床的家属。” 很快,有人给她指了指王医生的位置,她走过去,非常从容的再次介绍自己的“家属”身份,说她是杨老师的二女儿,因为一直待在学校不清楚情况,想来问问她的病情。 王医生十分不赞成的批评她,怎么能因为是学生就不管生病的妈妈,这不是孩子不孩子,这是为人子女的本分……巴拉巴拉,看得出来,王大夫是个嘴巴很厉害的人,说话不怕得罪人。 幺妹低着头任他批评,直到批评得差不多了,大夫才喘口气,“你妈情况非常糟糕,她是乳腺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错过最佳手术时期,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她的痛苦。”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崔绿真还是红了眼,真是啊…… 多好的杨老师呀,老天爷真的不长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能做手术,那就是在熬时间了。幺妹想起刚才脑海中冒出来的两种植物,名字她知道,可就是大河口没有,她现在的灵力可以很轻松的探测到,这种植物在石兰省都是没有的。 她跟杨老师打声招呼,没提丽芝也来了的话,只说明天再来看她。 回到家,先去厂里给李思齐打个电话,谁知接电话的人却告诉她,李思齐出去打比赛了,要下个月才回来,而杨老师却拖不到下个月了。 “老师你好,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李思齐比赛地点的电话?我是他妹妹,家里有急事找他。” 一般来说,不是天大的事都不能打扰运动员比赛,况且这次比赛非同一般,可她都快哀求了,对方才说:“哈尔滨,明天正式比赛,如果你实在要说,也请明天下午六点以后再说。” 幺妹满口答应,在哈尔滨那是亚洲杯,算是思齐哥哥近几年能打到的最高级别的比赛了。奥运会和世锦赛也不是年年有的,他那样级别的运动员,如果今年比赛不好好表现,明年能不能进世界级竞赛还不好说……运动员职业生涯里最重要的就是比赛和拿奖,台下苦练十年,就为了台上那几分钟。 除非天大的事,否则她确实不好打扰他,只能再等一天了。 她挂完电话,垂头丧气出门,忽然被人叫住,“幺妹!” “咦,秋萍你怎么在这儿?” 张秋萍跟她妈一样,穿着她妈的旧衣服,包着块中老年专用头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来帮忙呀,你从市里放学回来这么快吗?” “我们坐车回来,今天没走路。”在大河口生活了这么多年,秋萍还不知道大河口距市区其实也不远,尤其现在修了人民广场,移了几座山后,走的都是直线距离。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啊,那我哪天有时间也带我妈看看去。” 黄英自从来上班后还一天没休息过呢,厂里排给她一个月四天,可她舍不得,都是用来加班,因为加班工资比正班还高。秋萍也履行当初的“诺言”,每天放学后都会来帮妈妈干活,抵她的晚饭钱。 哪怕厂里不让她干,她也会跑幺妹家帮忙做饭,勤快得很! 一开始刘惠还有点想法,因为黄英男人夺了崔建国的权,可观察了几天她也无话可说,母女俩干事确实是有目共睹的,要说她们可就不厚道了……几乎是花了一个人的工钱请到两个工。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我那里有以前用过的复习资料,待会儿我给你送过来。” 秋萍感激不已,“那可太好了,我正好有两块知识点还不熟……”两个人巴拉巴拉说了一会儿,幺妹才回家去。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的是杨老师那张枯黄干瘦的脸,这个可怜的女人啊,命运对她实在是不公平,明明丽芝就快考大学了,考上大学她也就退休了,老两口领着退休工资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啥买啥,那逍遥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临,忽然得了这个病……唉! “小丫头叹什么气呢?”黄柔从门口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报纸。 “没什么,妈妈知道杨老师生病的事吗?” “唉,我和陈静前天刚去看过她。”以前,这可真是子弟小学最得意最风光的女人啊,双方父母都是干部职工,丈夫工作又好,孩子也听话,她几乎是少有的无忧无虑已婚女人。 幺妹“嗯”一声,知道妈妈已经去看过了,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沓报纸,“妈这是干啥的?” “我正想找你看看,《阳城新闻》想办一出专门的文艺报,想跟幺妹诗社合伙,我们几个创始人现在意见无法统一,你静静阿姨让我问问你。” 幺妹接过来一看,《阳城新闻》其实也不算啥大报纸,别说省内影响力,就是阳城市内也没几个读者,百分之九十的阳城人连听都没听过。报社也要生存啊,眼看着现在文学艺术作品数暴增,人们可选择的余地更多,像这样底层小报纸更加没生存空间了。所以报社决定靠办文学艺术专报来引流,把眼光投到了大河诗社来。 这个近今年才兴起的诗社,现在全国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每次出的诗集几乎是一个星期就能售罄,需要加印加印再加印。如果能乘上她们的东风,说不定阳城市报社还有起死回生的余地。 其实这种文艺出版方面的知识幺妹还真不懂,“妈妈你想办吗?” 在闺女面前,黄柔十分果断的摇头,“我不想跟他们合办。” “为什么?” 黄柔脱了拖鞋,和她一起盘腿坐到垫子上,“我不想再跟人合伙了,我想要是能自己办个……” 幺妹可急死了,“办个什么呀妈妈?”你倒是快说呀! 黄柔看着她,红唇轻启,小声道:“印刷厂。” “是因为上次的诗集印刷事故吗?” 每次诗集印刷和加印的事项都由杨美芝负责联络,第一批历来都是印五千册,等观察销量不错的话再加印下一批,可上次第一批印成了五万册,本来这一期的诗歌就没啥亮点,很受读者欢迎的几位诗人都没作品,大家只想试试水的,结果一下子印刷量翻了十倍,却只卖出去四千多册。 印刷费是先欠着的,每次都是第一批销量不错的话回本了再给印刷费,可现在只卖出去四千多册去哪儿拿五万册的印刷费?本来黄柔和陈静想跟印刷厂商量一下,找找双方的责任,看能不能多宽限她们几个月的。 可印刷厂一口咬定他们十收到诗社条子才印这么多的,条子拿出来看确实是写的五万。 而负责印刷事项的杨美芝却又一口咬定她给的条子明明是五千册,一定是印刷厂效益不好,想要讹她们一笔! 印刷厂可是阳城市国营印刷厂,自然不愿背这黑锅,双方吵了好几天,最终也没出个对错和解决方法。 依黄柔看,印刷厂错在收到条子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来确认,毕竟这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巨大的订单量,他们应该疑惑的。可能就是杨美芝说的那样,效益不好,他们也将错就错印了。 而杨美芝也是,因为还经营着自己的事业,明里暗里说了几次如果分身乏术的话可以辞职,她又不辞,干活的时候却经常出错,马虎大意得不行,明明是要给张家送的货款却送到李家去,明明要昨天校对好的她今天才来干……在条子上多写一个零,也不是没可能。 黄柔早就想找她谈谈了,可最近杨老师生病了,她看在杨老师面子上也就不好再提,寻思着等杨老师出院她肯定要谈的。 可现在,跟印刷厂的解决方案还没下来,身上背着三四万的债务,她那种急迫的想要另起炉灶的心情更强烈了。 如果拥有自己的印刷厂,这些问题就不会存在,印多印少她说了算,什么时候印她说了算,再也不用排队到遥遥无期…… 黄柔点点头。 幺妹沉思片刻,“我觉着可以,以后咱们说不定还能办出版社嘞!” 黄柔笑笑,“小丫头真敢想,出版社哪是那么容易办的,那可是要向国家申请出版书号的。” “谁说不能?妈妈你要大胆的解放思想。”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小丫头,还学会用大话压她了。 她就是足够解放思想才想办印刷厂,把以爱好聚首的诗社发展成盈利性质的企业,这事一步非常大的跨越,不知道其他人能否接受。 “妈妈,美芝姐姐最近怎么老是办错事呀,她今儿去医院还把杨阿姨气吐血的,不行你找她谈谈。”幺妹皱着眉头,对周扒皮的不爽在今天达到了巅峰。 “我也是怕她跟你杨阿姨说,让她受刺激。” “妈妈,我记得爸爸说过,咱们做决策的领导者,不可能事事兼顾到,不可能人人都满意,任何一张决策有受益的,就会有利益受损的,如果前怕龙后怕虎,很有可能两头不讨好。” 黄柔面色一正,小丫头说起大道理来一道一道的,但确实是警示到她了,她既然想要领导好诗社,就不能畏首畏尾,必须拿出点魄力来。 “行,我明天就跟她谈谈,如果不想干就算了。”说句难听的,这两年那么多文化水平比她高的回城知青都没工作呢,还真不缺人。 幺妹的目的达到了,终于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至于杨爱生,她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她出门时又揣上五块钱,顺便让奶奶帮忙炖一锅排骨汤,放学先坐车回家来提了汤,再上医院看杨阿姨。谁知她刚坐到第一节课下课,杨丽芝的同桌就来找她,问她看见杨丽芝没,咋没来上课。 幺妹一愣,昨天她离开医院的时候没看见丽芝,莫非是回家哭去了?哭这么长时间吗? 她随便找个借口,让同桌帮丽芝请半天假,中午放学去杨家看一看,谁知去了却是大门紧闭,她不在,杨美芝也不在。 那小卖部可是杨美芝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是多重要的事能让她放下钱不挣?莫非是又跟那“臭流氓”厮混去了? 幺妹十分不屑,杨阿姨都病成那样了,她还有心思处对象!幸好不是她亲姐姐,要是她们崔家的姐姐,她会狠狠骂一顿,甚至揍一顿的!就是她小地精不揍,奶奶也会把她打出屎的! 似乎是在心里放两句狠话,小地精的怒气就得到缓解似的,想着那情形就乐出来。 “小胖妞又来啦!” “小胖妞笑啦!” “胖妞咋这么多年不回来看看我呀?” 唧唧喳喳,是宿舍楼下花坛里的植物们,几乎都是看着幺妹长大的老熟人了。 “你们想我了吗?” 所有植物们齐声说:“想!” 幺妹又高兴了,“我今天是来找好朋友的,等改天有时间过来陪你们聊天好不好?” 大家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还有热心的小草草告诉她:“你好朋友昨晚就没回来,你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啊?昨晚没回家?”这可让幺妹意外了,她第一反应是丽芝在医院陪杨老师。 “可我看见她姐回来了,还给她带了吃的东西出去,说是要带她交朋友跳舞什么的。” 住在医院陪杨老师还会出去跳舞交朋友?幺妹不信这是她好朋友的作风,她必须去医院问清楚。 杨老师今天的精神状态更差了,看见她来也只是睁睁眼,幺妹忍着心痛,给她注入灵力,大概几分钟后倒是精神好了很多,能理智清醒的回答她问题了。 幺妹怕她知道丽芝没回家的消息会刺激到她,尽量旁敲侧击,得知她昨晚和今早都没来医院……可以肯定,那就是跟杨美芝在一起了。 杨美芝交的都是些啥朋友?不是她崔绿真以貌取人,那么些不正经的家伙,她长袖善舞能同他们周旋,可丽芝是小炮仗脾气,肯定待不了太久的! 顾家不远处,杨美芝的大饭店还在装修,幺妹一进去就注意到,装修进度跟上个月比起来好像没多大变化……看来,她缺钱。 再往里走,一群长头发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人正抱着个收音机,身体都快扭成麻花了,音乐声震耳欲聋,幺妹实在是不舒服。 黄卫红和苏强东虽然也爱听收音机,可他们不会聚众听,不会和长头发男人鬼混,更不会横七竖八摆满酒瓶子。这群人一看就不是爱好流行音乐的青年! “哟,强子,这谁呀?你对象?”有个叼着香烟的青年,眯缝着眼,透过缭绕烟雾问。 另一个“呸”了一声,“去去去,我对象要是这么漂亮的妞儿,我天天跟她钻被窝,鬼才跟你们出来呢!” 其他人哈哈大笑,准备欣赏少女的粉面桃腮,含羞带怯。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崔绿真只是板着张脸,冷静地问:“杨美芝呢?叫她给我出来。” “哟哟哟,挺狂啊,没看出来还是小辣椒?” “强子听见没,让你找杨美芝去呢,还不赶紧滚去?” “去你的,明明是叫你去,你不跟杨美芝眉来眼去嘛?” “喂喂喂,谁跟她眉来眼去,你说话可得负责任,要让东哥知道还不剥了我的皮?” 他们嘻嘻哈哈,推三阻四,就是谁也不去找人。 幺妹现在很不爽,很没耐性,她急等着找丽芝! 于是从地上捡起一个酒瓶子,“啪”一声摔地上,世界终于安静了。 安静下来,大家终于肯听她说话,“我再说一遍,去把杨美芝给我找来。”白日青天聚众饮酒跳流氓舞,外头等着抓风化的公安多的是。 她经常走南闯北,外公曾经是高官,爸爸又是阳城市专员,跟市长同一级别的,她别的不一定学到,可耳濡目染那股气势却是十足十的,跟个公安似的。 流氓们最怕啥,最怕的就是正义凛然的公安! 于是,有人终于跑到楼梯口喊:“杨美芝,有人找!” “杨美芝!有个女的找你!她还砸酒瓶子啦!” 没一会儿,杨美芝才揉着惺忪睡眼,趿着拖鞋下楼来,不耐烦的问:“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居然只穿了一件裙子当睡衣,光着脚杆,身上啥也没穿了两个点点顶得裙子突出两片来,小青年们嘻嘻笑着看着她。 幺妹对她实在失望透顶,杨阿姨病得都说不了话了,她还有心思花天酒地……“我问你,你把丽芝骗哪儿去了?” “哟,原来是崔绿真啊,什么荔枝桃子的,我又没看见她。” “你撒谎,昨晚你还回家拿吃的,丽芝昨天去了医院就失踪了,肯定是她来找你算账,被你骗去哪儿了!”丽芝性格冲动,遇事不会冷静分析,估计是在屏风后听说她姐带流氓来把妈妈气吐血的事,想要找他们问清楚,所以才会在隔壁床老太太离开后她也跟着不告而别。 189 189 “害小丫头片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骗她的?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幺妹失望的摇头,杨美芝已经彻底变了,不是以前那个虽然有意见可至少面上还笑嘻嘻的邻家大姐姐,近墨者黑啊。 既然她要撕破脸,那她崔绿真也不是软柿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把杨丽芝骗哪儿去了?” 她的神态动作跟外公如出一辙,哪怕只是平头百姓,可手一背,高级干部的架势就出来了。 而这副气定神闲,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恰巧是杨美芝最讨厌的,在崔绿真出现之前,她是整个市三纺公认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爷奶外公外婆都是干部,爸爸妈妈有工作,她长得又白净,能唱会跳,在整个学校都是宠儿一般的存在。 可自从这乡下丫头来到大河口,大人们一说起谁家孩子漂亮,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小黄老师家的”,谁聪明,也是“小黄老师家的”……好容易她不会唱不会跳,她能胜她一筹了,她又害得她……哼哼,这仇别说记一辈子,就是三生三世她也不会忘! “怎么着,我这儿是公共厕所啊,小猫小狗丢了都来我这儿找?” 崔绿真气得双颊鼓鼓的,“丽芝可是你亲妹妹,你要是坑害了她,你想想杨叔叔杨阿姨会原谅你吗?你自己能原谅自己吗?” 杨美芝的神色瞬间有点不自在,是啊,再怎么说那也是她亲妹妹,一母同胞的。遂不爽的说:“你回去吧,她没事。” “可她班主任已经来问我了,我要是不把她带回去,万一老师找到杨叔叔单位怎么办?到时候杨叔叔肯定会知道是你故意不让妹妹上学,到时候……”她关顾周围的装修,都是做到一半又停工的,“可就没人给你钱装修啦。” 杨美芝被她说中心事,也确实担忧。爸爸跟妈妈一样偏心眼,就喜欢丽芝那样的小马屁精,总觉着她就是全家之光,寄托着整个家族的希望,如果知道自己害得妹妹念不成书,一定不会轻饶她。 幺妹见她神色犹豫,这就是松动了。 立即追加道:“你让我带她回去报道,只要你别惹她,我们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有什么事再商量……我们现在的课程很紧张,缺了一天都有可能追不上,你知道的丽芝的成绩本来就不太理想。”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杨美芝刚说“好”,“好”字才说了一半,忽然听见楼上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因为钱不够,工程质量不行,楼板做得非常薄,幺妹居然听见有人奔跑的声音,夹杂着杨丽芝的哭声。 她撒腿就要往上跑,杨美芝神色一变,张开双手拦住她。“你不许上去,他们闹着玩儿的。” 崔绿真这一刻真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丽芝都哭了还“闹着玩儿”?她使出那天晚上的力气,一把推开杨美芝,长腿一迈,一步跑出两阶楼梯,一面跑一面大吼:“都给我住手!” 听见好朋友的声音,丽芝的哭声更大了,几乎是崩溃的嚎啕大哭,“绿真绿真,我在这里。” 眼前的景象让幺妹一辈子忘不了。 一个裸着身子的长头发男人,正跨坐在少女肚子上,那一张黑脸又油又黄,看见她上来,眼里闪过惊艳,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容,“你跑什么呢?你姐跟我是跟,你咋就不能跟?到时候咱们干啥都一起,有伴儿啊。” 只见少女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上头青一块紫一块,昨天穿着的的确良衬衣已经被扯破,歪歪扭扭挂在身上,头发被人抓得鸡窝一样……幸好裤子还完好。 但这样的景象,她会记一辈子! 崔绿真一个箭步冲上去,运足了力,一脚踹男人胸脯上。 吴东平怎么也想不到,少女这看似花拳绣腿的动作,居然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心口,他只来得及感觉到心口一疼,“哎呀”一声,人就被踹翻在地,四脚朝天,活像一只癞! 幺妹难解心头之恨,一面解衬衣纽扣,一面冲上去,照着心口又是一脚,顿时,吴东平痛得发不出声来的只能像濒死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 幺妹觉着,自己心里的恶一定是在这一刻被激发出来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她提起脚,又照他心口补了一脚。直到补完,她衬衣才脱下来,一把盖在杨丽芝身上,扶着她挪得远远的。 丽芝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绿真吓死我了绿真,我以为我要被……被……” “嘘,没事了,没事了。”幺妹轻轻拍着她肩膀,“你看他也没多能对不对,我一脚就把他踹飞了,咱们不用怕。” 在这一刻,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她只以为这吴东平也就是个绣花枕头,居然连她的一脚都耐不住,那要是胡峻和爸爸来,还不得直接打死他? 杨丽芝是亲眼见证她的“力量”的,半信半疑,不过她现在满满的安全感,绿真太好了,绿真可以保护她,可以帮她打坏人……呜呜…… 她又哭了,不是受了委屈的嚎啕大哭,而是隐忍的激动的哼唧,像小动物找啊找,找了一天筋疲力尽终于找到妈妈的时候,她幸福得抱住她,像抱住了自己的妈妈。 幺妹:“??”妈妈? 没哭两声,踉踉跄跄爬起来的杨美芝和四个小青年也上楼了,“东哥你咋了?” 吴东平只是瞪着牛眼,大张着嘴,“呼呼”的喘粗气。 “东哥你咋不说话啊?”有个青年推搡一把,只听“噗嗤”一声,吴东平嘴里涌出一口血来,吓得几人哇哇大叫。在没医学常识却看过香港武侠片的社会青年看来,这就是要死了啊! “啊杀人啦!”一群人一拥而散,居然也不知道给他扶起来啥的,吴东平气得愈发大口喘气,那血越发涌出,还是杨美芝跑下去门口喊人,隔壁邻居来把他背上医院。 至于崔绿真,那自然是扶着丽芝大摇大摆走出去呀。 只是出去到外头才发现,脱了衬衣,她身上就只穿了一件纯白的棉褂褂,是坎肩的,露出两条雪白而又有点小肌肉的胳膊,引得路上的人频频行注目礼。 在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穿成这样,就是“有伤风化”,是不要脸! 认识她的,都会善意的提醒两句:“绿真你当心着凉。” 杨丽芝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又想哭了。 幺妹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臂,想想丽芝肩上脖子上被掐出来的青紫,毫不犹豫的摇头:“婶子我不冷,我还嫌热嘞。” “别怕,咱们到家了。” 幸好,她进门的时候奶奶正在堂屋收拾东西,只是问了两句怎么突然回家来是学校放假了吗,她们迅速上了二楼。 来到熟悉的安全的环境,丽芝的眼泪终于平复下来,又喝了一杯温开水,她整个人长长的舒口气,“吓死我了绿真,吴东平太坏了。” “嗯。” “我真后悔昨天去找他们,要不是你出现,我就被……被……” 幺妹拍了拍她的手,“不怕,就算被欺负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报警,让警察抓他去坐牢,我们要相信公安的力量。” 杨丽芝后怕的摇摇头,“幸好我没有,没有……” 绿真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咱们报警吧。” 丽芝害怕得直往后缩,“不行,我妈会打死我的,我爸爸会被别人笑话,他们在单位会抬不起头来,我在学校也会……” “傻,叔叔阿姨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为了你,他们愿意受这点委屈,就像你为了他们愿意受委屈一样……你想一想,如果不去告公安,坏人还会继续伤害别的女孩,如果别的女孩也像你一样胆小怕事的话,他更加会有恃无恐,愈发肆无忌惮伤害更多女孩……而多年以后,想一想如果我们现在能勇敢一点点的话,那么多女孩就不会受伤了。” 杨丽芝觉着她说得挺有道理,点点头。 “再说了,咱们女孩子,我崔绿真的好朋友可不是他随便想伤害就能伤害的,凭啥坏人伤害了你却一点后果也不用承担?咱们就是为了出口气也要报警!” 杨丽芝“嗯嗯”两声,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在小绿真面前,她真是一点“原则”也没有,总是轻轻松松就让她说服。“可是,如果别人笑话我怎么办?以后嫁人会不会……” 幺妹这次真笑了,“咱们才多大,就想着嫁人,再说了,别人有啥好笑的,他伤害你又没得逞,不必要跟他们解释太多。” 趁热打铁,她建议:“我去给我爸打电话?” 顾学章毕竟是男人,杨丽芝又难为情了。 “别怕,我爸可是专员,他出马绝对能把那坏家伙送进监狱。” 杨丽芝一想也是,换了身幺妹的衣服坐书桌前等着,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知道,有绿真在,她只需要听她的,她不需要自己想办法,不需要自己头疼,甚至绿真已经把应对妈妈的情节都想好了。 顾学章接到闺女打来的电话,只听她说有十万火急的人,让他立马带上市公安局负责抓流氓的警察回家,赶快! 吓得他脚步踉跄,还以为是闺女怎么着了。 谁知杀回来却是杨丽芝出事,虽然庆幸,但也十分气氛,甚至说是怒不可遏!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阳城市,还就在他家门口不远处,居然有人敢对未成年女孩下手!那要是夜里呢?下夜班的女工人女护士呢?这还是他熟悉的阳城市吗? 市公安局来人一看他脸色,不用他发话,问清楚吴东平所在医院,立马兵分两路,一路去杨美芝饭店保护现场采集证据,一路直接去医院。 杨丽芝在幺妹陪同下,把过程复述了一遍。 原来,昨天她确实是被隔壁床老太太的话气到了,她跟着她下楼,问到了原原本本的过程。昨儿下午,就在她们去到医院前一个小时,杨美芝带着“对象”吴东平来到医院,打着看她妈的幌子,其实是来要钱的。 吴东平最近看中一个生意,说是他的朋友跟银行有关系,今年干个体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嘛,可每个县的银行有贷款指标,每人每年不得超过三百块,然后缺钱又借不到钱的人更多了,他们在银行里的“关系”说可以几个人合伙凑一笔钱,假装放在银行里,再以银行的名义借给缺钱的人,不多,三分利就够吃的。 而且,“关系”有银行的借据,有银行的公章,对付那些屁事不懂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绝对够用!能找银行借钱的那都是已经亲戚朋友借不到的,只要拿出能证明是银行借出的证据,他就赖不掉,以后要账还能子银行的名义去要……简直一劳永逸。 而吴东平有消息来源有人脉,唯一缺的就是本钱。 杨美芝的钱已经花造一空,被他鼓动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本来想把饭店抵押贷款给他“做生意”的,可她的房子还没弄好,没有房产证,银行不要。吴东平不干,硬拉着她来找杨老师“借钱”,还一借就是五千块,这不是要把老两口的棺材本给掏空吗? 杨家老两口虽然只是普通职工,可他们双方原生家庭都不错,老老人手里还捏着点钱,几千块挤挤也能拿出来。杨美芝就是拿准了这点,让她妈自己拿不出钱的话回娘家找外公外婆要,反正以后她给他们养老,这点钱早晚都是要给她的。 你听听你听听,这还叫人话吗?让病入膏肓的母亲回娘家逼外公外婆要棺材本,这简直禽兽不如! 关键这钱还不是杨美芝自个儿要用,而是为吴东平要的,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呢就一心为他做打算,杨老师能不气? 当场就吐血了! 杨丽芝听得目眦俱裂,立马撒腿就往饭店跑,想要找杨美芝干架。而杨美芝呢?做生意的嘴也是骗人的鬼,不仅没给她任何说法,还把她哄骗着留在饭店二楼住了一晚,甚至为了哄她“开心”,还给介绍和叫来了一群二流子“朋友”,教她喝啤酒。 当然,杨丽芝能留宿,那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姐姐一个人住。 谁知道睡到半夜,吴东平不知从哪儿摸上楼,跟杨美芝睡一处去了。 而喝了好几瓶啤酒的杨丽芝,睡得死猪似的,被吴东平猥亵了也不知道,要不是幺妹在楼下闹起来,被吴东平欺负了她都可能不知道。 警察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吴东平就是个臭流氓!跟杨美芝未婚同居就算了,居然还相对丽芝耍流氓,也幸好幺妹去得及时,要是晚个几分钟,后果都不堪设想! “嫌疑人”是挺好逮到的,可问题是……他伤太重了,医生建议继续治疗。 到底有多重呢? 胸廓最下面两个肋骨断了,有一根好巧不巧给插胰脏上,脾脏破裂了,大出血。 严重的内伤他们干公安工作的也见过,可像这么严重的,一般都是外伤更多,吴东平胸口上看不出啥,除了有两块青紫那是毫发无损,谁能想到他内脏都破了呢? 关键是,这样严重到匪夷所思的内伤,据他供述,居然是一个女孩踢了三脚造成的……而那个“女孩”,居然还是顾专员的闺女。 这下,公安们傻了,这可咋整? 首先,他们不信这样严重的内伤会是那么漂亮个女孩造成的。 其次,人顾专员的闺女报的案,即使真有伤那也是正当防卫,他们能带她回公安局问话? 这可是专员的闺女啊! 于是,明明说了实话却被警察莫名其妙吼了一顿的吴东平,在内脏出血止住后,就被转移到市看守所卫生所去了。 而幺妹也终于在第二天晚上打通了李思齐的电话,让他帮忙从北京路过的时候,去中药厂找田广峰叔叔,帮她带两味药回来。 普通的中药因为是人工种植的,生长周期短,药性差了很多,李思齐连根带回来后,她栽在自家院里,每天几次用灵力灌溉,算是临时性的拔苗助长。 而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好,丽芝被猥亵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除了杨爸爸,杨老师在医院住着,也没人给她说。甚至因为幺妹连续不断的灵力注入,她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 只是,在没人的地方,王大夫还是唉声叹气。 总是感慨她来晚了,要是早期发现的话,是可以根治的,只要不转移,生存年限也还是可观的…… “又干啥呢?”瘦高少年双手插裤兜,无关深邃,棱角分明,静静地看着少女又在对他带回来的两颗“草”自言自语。 “嘘……我在冥想。” “哟,还冥想呢,拉倒吧你!”李思齐看着她黑鸦鸦的麻花辫,手痒得很,犹豫一下,趁她不注意,一把揪住。 可真软啊,女孩的头发难道是天生就比男的软吗? “喂,思齐哥哥你干啥揪我辫子!”幺妹双手叉腰,气呼呼的瞪着他,这人咋这么欠呢!好容易回来一趟也这么讨厌,哼! 李思齐看她粉嘟嘟的双颊,里头像含了颗水果糖,手又痒了,想捏一把。 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哎哟,那个软哟,比小时候还好捏,别人都是越长大婴儿肥越没有,她咋还肉越长越多? 少年少女不知道,他们在院里又捏又揪的,楼上的大人却看得胆战心惊。 黄柔最近多了个心事,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她遇到曾经在机关小学的同事,她们说幺妹是不是有哥哥,去年某一天她们在大光明电影院看见她跟一个男孩一起看电影。 还是看《庐山恋》! 这部电影她自己跟丈夫也看过,里头有些情节确实是太过前卫,丈夫回来当天就差点在车上兽性大发了,没想到她十几岁的闺女居然就跟男孩子一起看了! 她表面上答应前同事们说闺女确实有几个堂哥,感情很好,可心里却打起了鼓。时隔一年,她也记不清那时候闺女跟哪个“哥哥”走得近了,反正横竖她爱玩的就是李思齐和胡峻。 胡峻? 黄柔第一个排除。 她自己教的学生自己知道,这是一个最讲规矩的孩子,绝对不会乱来的。而且,在他心里,幺妹跟菲菲一样,跟他就只差一层血缘了。 而李思齐,说实话,黄柔并不了解,只知道比较调皮,思想也跳脱,完全是跟胡峻相反的“坏小子”。单看每年给幺妹带回来的礼物就能看出不一样来,胡峻是规规矩矩的钢笔、书籍、笔记本之类,她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而李思齐这坏小子就不一样了,他一会儿是手表,一会儿是有自己亲笔签名的“明星球拍”,一会儿是两颗莫名其妙的草…… 黄柔不是老古板,可作为一个母亲,她觉着李思齐是最有嫌疑的! 这不,自从李思齐回来后,三天两头骑着个自行车就往家里来,来了也不跟别人玩儿,不理高玉强为首的小粉丝的仰慕之情,就每天跟在幺妹身后,两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啥。 看看,看看,说着说着,还动手动脚! 黄柔那个气哟,那个紧张哟,她真是大意啦!以前一直觉着闺女还小,从没往这方面想,谁能想到别人会惦记啊! 再想到自从李思齐获得冠军后,李自平和苏兰章的殷勤,几乎每半个月就要跑一趟大河口,给幺妹送吃送喝,她就说嘛……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黄柔对女婿的要求可不是一般高,她这么优秀这么宝贝的闺女,不可能跟李思齐是一对儿!更何况,她闺女这才几岁,这么大的孩子都能惦记的男人,是好东西吗?他李思齐都二十老几的人了,他还不懂事吗? 人胡峻多会避嫌啊,以前跟幺妹比他亲密无间多了,现在回来都是说话归说话,绝不会动手动脚! 黄柔越想越着急,偏偏幺妹还不知情,跟李思齐闹来闹去,一点儿大姑娘的自觉也没有。 唉! 当然,这事她又不好跟别人说,跟婆婆说吧,婆婆比她还紧张,那可是连胡峻都会怀疑的人!跟丈夫说吧,他只会说自己大惊小怪,幺妹活泼好动她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亲密点也没事。 她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而就在她的“不是滋味”里,李思齐带回来的药终于被灵力催熟啦!幺妹先分出几株分枝来,分别栽在园里各个角落,才舍得把药苗研碎,研出青绿色的汁儿来,给杨老师送去。 杨老师精神虽然好多了,可她知道自己的病,王医生没有隐瞒,这就是在熬日子罢了。可绿真忽然送来青绿色的“墨汁儿”,还催着她快喝下去……嗯,杨老师很为难。 绿真是个好孩子,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思路确实是太飘忽了,她跟不上。 “妈妈你快喝吧,这是绿真去找老中医给你开的药,你要相信她。”杨丽芝两只小眼睛叭叭的看着她,双手托腮,激动又开心。 小闺女这段时间似乎是忽然懂事了很多?比以前更听得进绿真的话了,把她交给绿真,以后她走了也放心。 杨老师嘴角挂着微笑,接过“墨汁儿”硬着头皮一饮而尽,也不擦嘴,先拉起幺妹的手,又拉过丽芝,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以后你要好好听绿真的话,把绿真当你的姐姐。” 杨丽芝撅着嘴,不服气的说:“可我比她大,我才是姐姐!” 杨老师无奈的笑,傻丫头,就你这点心思,别说给绿真当妹妹,就是当孙女也不够啊,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是你交了大运! 可笑着笑着,她眼泪就下来了。 明知道小闺女脑袋不够用,她放心不下,可是……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上天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真想跪下,求求老天爷和阎王,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哪怕是一年半年的,让她能好好的把闺女嘱托好,她真后悔以前没能硬下心肠来教育她,让她变成这样……以后,她还要吃多少亏,才能在这个世界活到老? 吃得最多的,就是她姐姐的亏。 杨老师咬牙切齿,让丈夫去把几个亲戚长辈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家业分清楚。杨美芝的饭店是他们花了大部分钱的,丽芝也不跟她争,全给她吧,剩下市三纺正在住的那套房子,以及双边老人传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杨丽芝一个人的。 以及她死后,教育局和市三纺给的丧葬费一次性补偿,都是丽芝的,以后丈夫的养老问题由丽芝负责,杨美芝要是敢抢一点,其他亲戚不能放过她,不把她告上法庭她变成鬼也不放心! 她说出这样的狠话,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丈夫和两个闺女哭成了泪人,只不过美芝哭的是妈妈临死也要偏心妹妹,几乎将所有家产都给了妹妹,还把四个老人的棺材本也给了她,凭什么 难道她不姓杨?她不是四个老人的血脉?凭什么啊 丽芝则哭着摇头,“我不要,我啥也不要,我就要妈妈,我不要!” 高下立现,到底哪个才是有良心的。其他长辈亲戚们看在眼里,气上心头,“美芝你别发疯,你妈都快不行了,就不能省点心?” “就是,也不看看你几岁了!” “我几岁?我也才二十一岁啊!凭什么不给我!我妈凭什么偏心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出息吗?我考高中我妈出了什么力?她除了会骂我没出息她还会干什么?” “可她考呢?我妈天天不是炖汤就是糖水,给她送吃送喝还请老师开小灶,不然她能考上市一中?做梦呢吧!” 幺妹悄悄勾起嘴角,她啥时候成“老师”的? 而且,她发现,杨老师的面色忽然好了很多,眼神也亮了。 闹吧闹吧,闹得越彻底越好,让杨老师看清你的真面目,省得以后还祸害他们! 果然,杨美芝只顾着发泄自己的不满,压根没注意到母亲的变化,或许,在她心里,一个将死之人有啥好关注的?还是钱来的实际些。 有亲戚听不下去她数落丽芝,帮腔道:“你也别这么说你妹妹,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她头脑是不灵活,可她小时候也是个能唱会跳的好孩子……” “能唱会跳?二姑你是忘了我小时候吗?我幼儿园是咱们班领舞,一年级有独唱,二年级独唱得一等奖,三年级能独立完成编舞,四年级……是啊,四年级要不是她们,我现在已经在文工团,甚至上电视的就是我了!” 众人一愣,不知道她说啥。 就连杨老师和丽芝,都忘了她说的是哪门子的事儿。只有崔绿真记性好,她还记得那年的事。那年她和丽芝上学前班,表演节目的时候上错台,确实是坏了正在表演节目的班级的节奏,而当年的领舞,好像确实是杨美芝! 原来如此。 今年过年那几天,春月姐姐参演的电视剧不是上映了嘛,她虽然只在里头演女配角的丫鬟,可因为这丫鬟在龙葵小说原著中就很俏皮可爱,忠肝义胆,有勇有谋,比女二号还得读者心。春月的性格演这么个角色就是本色出演,她们都是一样的,虽然不是大众意义上的漂亮,可性格就是招人喜欢! 再加上崔家人都太张扬,逢人便说里头谁谁谁是他们家春月演的,大家口口相传,几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演员!这还不算,等剧情四分之三的时候,丫鬟直接殉主了,可把观众们心疼坏了! 这份心疼和喜爱全都转移到演员身上了,所以春月在阳城市可是出了大名啦!关键那首荡气回肠的片头曲还是她唱的!哎哟,这可真是又会演戏又会唱歌的小姑娘啊,有许多他的粉丝慕名找上门来,给她送笔记本和手帕,到处都在说大河口出了个大明星! 杨美芝一向是最关注这些事的,她知道春月名字的一瞬间,就知道了她为什么出名,也就知道了她那年曾“被偷走”的荣誉!以前她不知道,可现在她知道了,一个想不通元凶的事件,那就从结果反推,谁受益最大,谁就是元凶! 那次表演,谁也不用装傻,大家都是冲着文工团去的,而被文工团选上的就两个——春月和胡菲! 胡菲只在文工团待半年就退了,这几年很平庸的在家念书学习,平平无奇。而春月,却一路平步青云,结束委培后回到电视制作中心,又是唱歌又是演戏的,名利双收! 这样的人生,本来就该是她杨美芝的,而不是崔春月! 崔春月窃取了她的荣誉,她的人生,崔春月这个小偷!而帮凶就是崔绿真和杨丽芝,尤其杨丽芝,自己这亲姐姐她不帮,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毁了她本该拥有的美好! 她活该什么也得不到! 她欠她的! 众人看她忽然发起疯来,指着丽芝幺妹满嘴喷粪,很没文化的乡下妇女似的,顿时都糊涂了。只有幺妹叹口气,这事明明是卫老师安排欠妥,她们只是五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呢?谁会是故意想要毁掉她表演的机会吗? 她要是去找卫娜报仇,幺妹还敬她有点血性,专挑她和丽芝捏,还差点毁了丽芝,她以为她又是什么好人?真是马不嫌脸长! 杨老师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她说的是什么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本事找卫娜去,你冲你妹妹怨恨什么呢?” 说得太急,太费力了,大家都以为搞不好她会一口气上不来,谁知她却没事人似的,匀了匀呼吸,继续道:“是你妹妹让你跟吴东平处对象的?是你妹妹让你替他回来逼我要钱的?” 杨美芝无话可说。对,跟吴东平处对象是没有人逼她。 “可是,你们凭什么反对我跟他呢?” 杨美芝抚了抚脸庞,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全心全意待她。她的好,她的坏,她的野心,他全都能理解并接受! 这样的男人,他们凭什么不答应?他们就是不允许她幸福,她的幸福就是在打破他们这么多年对她的压迫个阻挠! 翠绿真:“??” 要说洗脑功夫,还是吴东平强啊! 杨家人没想到,合着搞半天,她还是因为一个男人在怪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当年腆着脸帮她求到大河诗社的工作,她说要开小卖部就给她买房子,她说要盖饭店就给她掏空身家……原来在她心里还是比不上一个男人! 父母做千般好,竟不如一个男人。 杨老师长长的叹口气,只觉这么多年的郁闷和气恼都没了,“得吧,你要觉着咱们不如他,那你走吧,饭店的钱我们一分不要,就当缘分一场,送你的。”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掀开被窝,穿上鞋子,十分干脆的说:“走,咱们今儿就去派出所分户,立个字据,以后我们不用呢管,但我们的东西你也别想染指。” “哎呀你们家属咋回事?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忘了?” 大家忙七手八脚要把她扶上床,心里无不叹息和惊奇:回光返照原来是这样的吗?瞧丽芝妈这动作,就跟没生病时一样爽利! 当然,杨老师也觉着自己是回光返照,所以她是不听劝的,立马说断绝关系就要上派出所。 这次,谁也拦不住一个将“死”之人。 190 190 杨家的“家”很快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等幺妹再见到丽芝的时候,杨美芝已经自立门户了。 几乎是同时期的,吴东平还没完全康复的时候,判决结果下来了——无期徒刑。 在小小的大河口,被抓坐牢的人其实还真不多,尤其是还能判无期徒刑的,那简直了,瞬间点燃了大河口舆论界。 本来,猥亵未成年不至于判这么重,可谁让他好巧不巧赶上严打了呢?同时跟他一起判决的还有市三纺几个年轻工人,因为喝醉酒后打架斗殴,都是十年起步。 这下,整个阳城市都傻了! 从重,从严,从快打击犯罪分子,这可不是吹的。好人欢欣鼓舞,坏人被震慑住,至于杨美芝,那就是被吓死了。原本以为没有发生实质性伤害,不就亲了几口,摸了几下嘛,只要他认罪态度好,顶多教训几句就能放回来,毕竟他还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大夫都说了要晚来几分钟或许就没命了,抢救过来以后也再不能再干重活。 农村人,不能干重活,那跟残废还有啥区别 该让翠绿真那臭丫头赔钱的! 然而,居然判了个无期徒刑杨美芝彻底急死气死了,他被判无期,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咋整? 是的,杨美芝怀孕了。 听到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时候,崔绿真呆若木鸡,这……未婚先孕?不会被当女流氓抓吗?这么“有伤风化”的事,居然没公安抓的吗? 当然,她也就是想想而已,反正这都是跟她没关系的。她只关心杨老师会不会又被气出毛病来,谁知杨丽芝说她妈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一声,还不许她上门,谁要是敢把她放进来,她连着丈夫亲戚一起骂。 大家见她“回光返照”持续这么久,怕是说不好就哪天的事儿,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还真就不敢放杨美芝回来。 “那阿姨身体呢?没有再叫胸口疼了吧?”幺妹紧张的问丽芝,虽然她对自己的灵力有自信,但不亲口听到她的情况还是不放心。 “没了,吃饭也能吃两碗嘞,跟没生病一样。”丽芝高兴极了,因为家里人都知道她没心没肺,也没人跟她说“回光返照”什么的,娇憨的小姑娘至今不知道她妈妈的身体曾经无限接近死亡过。 “我爸想带她上医院,她还把我爸骂了一顿呢,说不花冤枉钱了,要留着给我以后作嫁妆……我又不嫁人,要嫁妆干啥。” 这是一位母亲在“临死前”为闺女做的最后考量。幺妹看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不说了,“以后你要不好好孝顺阿姨,我就跟你绝交。” 过完五月份,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从中央传来一个变革性的消息,全国范围内撤销人民公社、县革委会、市级行政专署等行政划分,改为村、乡(镇)人民政府、县人民政府和市人民政府,相应的,各行政单位的最高“长官”称谓也变了,顾学章从“专员”变为“副市长”。 崔顾两家,喜出望外! 虽然行政级别是一样的,可在农村人眼里,带“长”字就是不一样,这个字仿佛赋予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成就感,大家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走路脚底下都能带风! 直到这消息出来,他们班同学才知道原来那个漂亮聪明的崔绿真居然是阳城市炙手可热的“市长千金”! 这次改称的消息刚下来,消息灵通的胡雪峰就提着东西上顾家来了,十年的领导生涯让他肚子跟气球似的鼓起来,脸也成了发面馒头,看着比自己年轻,身居高位却依然清俊挺拔的顾学章,胡厂长惆怅得很啊。 当年明明也就是个供销社副主任,跟他这厂办主任差不多级别的,咋人就是爬那么快呢? 他的屁股在厂长位子上都快坐出老茧了,依然没能往上走走。别说副市长,就是市级随便一个职能部门一把手他眼睛都等红了,实在不行二三把手也行啊! 可他的官运,愣是不动! 最近,他听岳母感慨顾学章这闺女是个小福星,自从她三岁那年病过一场后,崔家事事顺心,逆天改命,肯定是有什么机缘的。其实这种话刘老太以前也说过,可胡雪峰都不以为然,他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世界上所有的逆天改命都是人类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的结果! 然而,他把崔顾两家人这么多年的发展历程仔细梳理过后发现,乡间传说还真或许有一定道理。这两家人的发迹跟崔绿真有分不开的关系,所以现在最实际也最有效的做法就是——把崔绿真变成自家人! 或许,他的官运就会动了呢? 这不,提着一堆下了血本的礼品上门,他又再次提了暑假让胡峻来接幺妹去北京玩的话,名义上是菲菲想她了,来回机票他包,还给他们准备了几千块玩耍经费。 幺妹其实挺心动的,她是真想菲菲和胡峻了,忙眼巴巴看向爸妈。 顾学章皱眉,不太情愿,他知道胡雪峰的如意算盘,可他不觉着胡峻有这样的家庭是良配。 黄柔倒也同意,因为她那天试探过李自平和苏兰章,听他们说李思齐暑假可能回家来待一个月,这可把她吓坏了,一个月那还得了!幺妹这不知道避嫌的,她倒是可能对人家没想法,可李思齐就不好说了,天天在一起动手动脚的没心思也会有心思! “行,谢谢胡厂长啊,也不能光让你花钱,到时候他们玩儿的费用我们家出,是吧学章?” 顾学章从来都是听妻子的话,“好。” 于是,在距离暑假一个多月的时候,崔绿真的暑假就给安排好了!同时,东北那边也来消息了。 顾学章的战友返回的问卷终于寄到大河口,幺妹花一个星期统计出来后发现,东北不仅缺进口电视机,还缺国产的,也缺收音机,甚至手电筒电线电灯泡也缺……她还注意到,有人在问卷“其他需求”方面写了电饭锅电炒锅电冰箱! 其他人不知道这些又是啥,可幺妹知道,这是国外很流行的家用电器! 东北人也太有钱了吧 崔绿真摩拳擦掌,如果凡是用电的东西他们都这么缺的话,是不是她就可以把电器市场扩大,不仅卖电视机,把一切用电的他们需要的都集中在一个市场内,那简直完美!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家的电器市场不打算走蛇口模式,他们必须自己卖,不愿再招租了。 黄外公在运营起蛇口和温州两个市场后,手里有了钱和成熟经验,对于干电器也兴致勃勃,买地,请本土设计师,盖房逐一日程,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大河口的人只知道顾市长家条件好,有大房子小汽车和皮革厂,却不知道,他们家的两个市场日进金斗,尤其是蛇口服装批发市场,那一天的成交量都是以万为单位的! 幺妹这几天又多了一桩心事,胡峻快两个月没联系她了,上次他完成任务回北京的时候曾说,已经帮她想办法联系上了日本松尼电视机的厂家,根据国外的规则,她要卖他们的产品,必须先成为他们的经销商代理。 小地精大手一挥,代理就代理,没问题,只要能拿到货,她就不愁卖不出去。 可问题是,这是一家在国际上都算一流的大公司,对每个国家代理商的要求都很高,至少都是在本国有一定知名度和实力的大公司……而顾家,说出去倒是好听,有两个日进金斗的大市场呢,可他们还是个体户,连公司都没一个。 “爸爸,我们家注册公司吧。” 顾学章正在翻文件的手一顿,“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幺妹把她准备接触日本大公司做代理的事说了,不管成功与否,有个公司确实是要更正规一些,“最主要是,我三个姐姐大学就要毕业了,春苗姐姐想来咱们家市场上班。” 有了财会专业的大学生,再“市场”“市场”的叫,似乎也有点上不得台面? “有了公司,外公就能轻松点儿了。” 这倒正中顾学章下怀,这两年岳父帮着他们守业,东奔西走,虽然老人家一直强调他是自愿的,乐意的,可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行,光春苗吗?” 幺妹掰着手指头,“春晖姐姐想在北京发展,友娣姐姐就要去大会堂工作啦,春月姐姐还在唱歌……”她耸耸肩,你看吧,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呢。 顾学章没想到,没说过几句话的春苗居然愿意放弃深圳的高薪工作,来他们这没名没分的个体企业帮忙,“倒是个重情义的。” “其他姐姐也重情义,只是眼光没我春苗姐姐好,以后咱们家公司肯定能走出亚洲,走向世界!” 顾学章乐了,这公司都还没个影儿呢,就要走出亚洲了,“那你说说,开个什么公司?” “咱们就开商贸公司,专门做商务贸易的,现在先局限于国内商贸,以后一定要做国际贸易。” 顾学章知道,这半年来在沿海城市兴起不少这样的公司,只不过做的都是香港台湾生意,跟日本人做的倒是不多。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大概要多少钱?” “注册资金的话估计几万块就行,但如果做外贸就不好说了,一台松尼牌电视机至少五百五……” 那一百台也就是五万五的本钱,而要做成上规模的电器市场,至少也是五百台起步,再加点其他电器,少说也有五十万的资金,再加前期已经花出去的买地和盖房钱,这次投资将是有史以来他们家最大的! “行,我跟你妈和外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欧耶!好哒爸爸,谢谢爸爸帮我!”做她背后最坚实的后盾,妈妈说到做到啦。 不出所料,黄柔和黄外公都同意开公司,甚至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河商贸公司”,由辞职在家的黄柔上市工商局注册登记。大家都知道她是市长夫人,不敢怠慢,办事效率很高,一个星期就拿到了行政审批。 有了公司壳,再把三家市场充作芯子,春苗也回来了。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回来第一步,先把幺妹家所有资金充进公司账户,有了七十万存款的证明,再做几个市场每月出入账流水,税收证明,一个人把人家一个公司十几个人的活儿都干了。等幺妹拿到材料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运营多年的成熟公司呢! 也就是此时,顾学章才发现,这大侄女好像还真学到不少本事了,她一张嘴就是各种专业术语,去工商税务办事,要黄柔的话得跑三两天才能乱清楚,可春苗却只用半天! 甚至,他们以前干个体的时候很多不正规的地方,都被她扭转过来了!她回来帮忙,还真是省了不少事儿。 当然,他们也不会亏待她,每个月开两百块工资,每年还有绩效和分红。 他们舒坦,刘惠却不舒坦了,因为春苗回来四婶家帮忙她是不知情的,她还四处跟人吹她大闺女在深圳如何出息,分配到一个国营电池厂当会计,以后就要在深圳安家了!谁知这死丫头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居然来……来……说难听点,就是给个体户打工! 这四年大学不白念了吗? 她这么多年的牛皮不白吹了吗? 然而,现在的春苗已经不是十年前能让她随意支使的大丫头了,她现在自信、果断、有自己的想法,别说她的话不听,就是崔建国和老太太的话也不一定听。 “那她现在听谁呢?” 刘惠往楼下努努嘴,“她四婶。” “哟,黄老师啊,那也好,反正她是市长夫人,认识的人多,肯定能给春苗介绍个好对象。”说话的是后头苏家沟王鱼塘家老婆。 这可说到刘惠心坎上了,“是啊,要能给她找个好婆家,她听就听吧。” “不过啊,你们家春苗这么出挑的人材,不愁对象,我这里啊正好有个人选……”王鱼塘家的凑她耳边,嘀嘀咕咕,没一会儿,刘惠就露出心动的神色来。 六月天热,人心也热,不止刘惠替闺女操起了婚姻大事的心,就连陈家爸妈也十分罕见的上了顾家门。 幺妹看着眼前这对满头银丝的老人家,差点没想起来。 “咋,小绿真不记得爷爷奶奶啦?”陈母递过来一兜大红苹果,慈祥极了。 对,红苹果!幺妹想起来,这是她静静阿姨的父母,她小时候常跟着妈妈去他们家吃饭的,只是老两口自从退休后就回了市里,大河口的家只有陈静一个人待了。 “爷爷奶奶快进来,我去叫我妈。” 老两口面上笑呵呵的,可神色却有种难言的痛苦。 是啊,这世界永远是遵循能量守恒的,有人过得好,就要有人过得不好。曾经在市三纺呼风唤雨很有权势的陈家父母,在十年的退休生涯里,常为闺女的终身大事操心得睡不着觉。 他们厚着脸皮来找黄柔,也就是想看看她人脉广的话能不能帮忙给陈静介绍一下对象。 黄柔脸色为难,说实话,不是她不愿意帮,陈静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给她介绍的没一百也有八十了,她也用心谈了,可愣是没一个修成正果的! 作为好朋友,她肯定是挑着人品正直、能力过硬的有为青年介绍,可她愣是一个没成。 有时黄柔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误会了好朋友的性取向。 这不,因为报案的事,认识了几个市公安局的警官,她挑到一个刚三十出头,家又在本地,还是未婚的给她,几乎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合适人选,结果才吃了两顿饭就说不合适,把人家回绝了。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静静有自己的主张,她只是暂时没遇到最适合她的,总有一天……” 话未说完,陈母的眼泪就下来了,“最合适的……兜兜转转我还是觉着当年那徐志刚最适合她,要是咱们别那么硬气,吃点亏,她也就……你看看,人小徐的孩子都能上四年级了!” 陈父虽然不说话,可他脸上的懊悔也是真的。 但凡当年陈静别那么愤青,别总被谈话,或者他要还没退休,徐家也不敢悔婚。说来说去,都怪他没本事,把闺女宠得天不怕地不怕,却没能力一直护着她怼天怼地,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烂。 想着想着,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流下。 黄柔赶紧拿手帕,安慰了这个又安慰那个,一时顾不上说什么,也怕提市局的对象让他们想起徐志刚,愈发悲从中来。因为徐志刚上个月荣升为红星县公安局局长了! 前几天他老婆尤雯雯看见陈静,还闹了点不愉快。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崔绿真想听八卦,一直没回房间,此时忽然从门口进来,大声道:“徐志刚配不上我静静阿姨,她值得更好的。” 两位老人一愣,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可闺女现在都三十五了,还能挑到啥好人?她现在哪怕是找一个离婚带儿子的,他们也没意见了,只要能有个归宿,只要是个男人就行。 幺妹有点生气,但不是气陈家爷爷奶奶,而是这世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不结婚,女人不结婚就要被人指指点点,我静静阿姨要钱有钱,要颜有颜,给有一份人人羡慕的事业,凭什么……” 眼看着老两口更难过了,黄柔忙拦住闺女,“绿真别胡说,赶紧写你的作业去。” 幺妹吐吐舌头,“说不定阿姨已经有对象了呢?” “果真?你看见了?”陈母激动得眼泪也不擦了。 “是哪儿的人,多大年纪,长啥样?” 幺妹其实瞎说的,她已经好久没看见陈静了,但她不想让他们失望,“嗯呐,真的,挺高挺帅的。” 对不起呀静静阿姨,不找个又高又帅的对象,这谎就圆不回来啦! “哎小陈来了?”崔老太正靠在栗子树下摇着蒲扇,忽然看见一个穿米白色西装的都市丽人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只到耳根,发梢微微的卷着,露出耳垂上两个圆溜溜的婴儿银镯子那么大的圈圈,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怪。 唉,多好个闺女啊,愣是想不开不结婚。 很快,她身后的小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平头,大眼睛高鼻梁,身姿挺拔,跟学章还有点像。 下一秒,男人把胳膊搭她肩膀上,响亮的叫了声:“婶子好!” 崔老太只顾着惊奇他们是啥关系,咋一点也不知道避讳,倒是没想起这眼熟男人是谁。 幺妹却一下就听出声音的主人了,“郝叔叔?” 郝顺东咧嘴,冲她挤眉弄眼,“侄女想你叔叔没?你弟弟跟妹妹呢?” “在后面厂里玩儿,叔叔你怎么来了,还跟我静静阿……”看见他手搭的位置,小人精忽然眼睛一亮,这就叫想什么来什么,她想阿姨有对象,对象这不就来了! 问题是,“你俩咋在一起的?” 陈静被她八卦的小眼神看得蛮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谁跟他在一起了,只不过先处着看。” “嗯?你说什么?”郝顺东危险的眯起眼,十分不爽。 幺妹这才恍然发现,郝顺东叔叔虽然一直给人不怎么“正经”的公子哥形象,可她却从没听说他跟谁谈对象,也从没见他跟哪个女的走得近,他身边那群朋友们,早已经个个儿女成群,结了婚又离,离了又结的都有。 静静阿姨算是他身边出现的第一个女人。 “哎呀你脑袋瓜又琢磨啥呢?”陈静推开郝顺东,小声道:“我问你,我爸妈是不来你家了?让你妈帮忙给我介绍对象?” 幺妹点头,发现郝叔叔的脸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想笑。 “都说让他们别瞎操心,这搞的什么事嘛!”陈静又急又臊,他们这么迫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嫁不出去呢,她倒不是在意名声的人,不然这么多年早让别人口水淹死了。她是不想让那些曾经的前男友们知道,总有些狗男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说“看吧,错过我她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她的前男友们,大多数都是和平分手,但也有一两个性格极端,认为被她伤透心肝脾肺肾的,牛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幸好,牛老师已经调市里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自顾自想着,没料到身后男人忽然大跨步进了顾家堂屋。 黄柔诧异道:“东子来了?” “嫂子,叔叔阿姨,我叫郝顺东,我是来向你们提亲的。” 本还哭哭啼啼的两个老人,忽然傻眼了。 “提……提亲” “对,我和陈静经过半个月的自由恋爱,彼此觉着都合适,准备结婚了。” “喂郝顺东你无赖,谁跟你准备结婚”陈静跑进来,急得面红耳赤。他们正式确立对象关系也才十二天,哪来半个月,他信口开河! 郝顺东却十分强势,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叔叔阿姨,我是真心喜欢静静,你们看什么时候方便,我爸妈想请你们吃顿便饭。” 陈家父母:“……”脸上还挂着老泪,一时间竟然呆了。 就连黄柔也傻了,他俩啥时候在一起的?好啊陈静,谈对象谈窝边草就算了,都到谈婚论嫁了还瞒着她! 陈静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实在是有苦难言,“我跟他不熟,顶多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郝顺东冷笑,当然,在陈家父母看得见的地方,他笑得可礼貌可温柔了。陈静真是恨极了他这种笑面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气急败坏之下,她红着脸反驳:“我才不要嫁给你,你做梦去吧!” 郝顺东的表情立马又变了,皱着嘴巴鼻子,眉眼耷拉,从一个阳光开朗的青年秒变委屈的小兔子,“静静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你要对我负……” “嗯哼!”陈父重重地咳了一声,“陈静说什么呢,好好说话,婚姻大事哪能说不结就不结,我们今儿回去就给你们看日子,挑个……” “爸,你知道他爸妈是干啥的吗你就同意,是个男的你就点头啊!”陈静急得跺脚,她已经许多年没想过结婚这事了。 然而,陈父却误会了她的话,以为郝顺东家条件不好,爹妈是农民或者个体户,大手一挥,“没事,只要顺东人品好,人上进,农民也不怕,我给你们想办法。” 虽然他退休多年,早已人走茶凉,可瘦死骆驼比马大,以前亲手提拔上去的人现在都已经身居要职,只要他豁出脸去求一求,总能给他女婿找条出路。 幺妹憋笑憋得嘴角抽搐,两只眼睛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郝叔叔你看吧,你未来老丈人对你够意思吧! 黄柔也反应过来了,莞尔一笑。 “真的,静静你放心,顺东的工作你别担心,我给他想办法。” 陈静:“……”爸你知道人家爹是谁吗? 眼看着老狐狸郝顺东已经憋不住笑了,陈静嘴角抽搐的说:“爸你天天看的《石兰晨报》上有位姓郝的领导,还记得吧?就是春节来咱们阳城市慰问的。” 陈父一愣,“姓郝的……莫非是咱们省委书记郝郓莱?” 陈静一脸苦笑,点头。 陈父依然不明所以,“然后呢?跟你们啥关系?省委书记可不负责找工作。” “嗯哼,哎呀老头子……”陈母推了推他,使使眼色,让他别胡说,虽然她不怎么看报纸,可知女莫若母,她已经明白闺女的苦笑是啥意思了。 陈父生气,“你推我干啥,顺东要成了我女婿,别的不敢说,房子和工作不用发愁,他父母那边我也不会亏待。” 看吧,这就是陈父,这才第一次见面呢,就先把自己底牌露出去了!为了心爱的闺女,他真是啥事都能干出来。 陈静无语死了,她爸退休这几年是彻底僵化了,脑子一点灵光劲儿都没了。 郝顺东实在憋不住了,轻声道:“郝郓莱正是家父。” 陈父傻了,省委书记的儿子站在他面前还跟他女儿处对象?居然还来提亲 老爷子脚下踉跄,晃了两步,幸好郝顺东扶住他,老爷子紧张的抽出自己胳膊,扶在闺女肩上,这才稳住脚步。 然而,他一开始的兴冲冲却没了,结什么婚,别是开玩笑的吧!自己闺女啥样他最清楚,省委书记的儿子哪能看上这么个脾气又臭年纪又大还凶巴巴的女人 “叔叔阿姨,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准备,待会儿咱们一起吃个饭吧。”郝顺东不遗余力的挽留,顺便再次提出想让双方父母见面的话。 陈母紧张地捏了捏衣角,“这……这不用见吧,咱们天天见的……”她咽了口唾沫,“在,在报纸上……” 幺妹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陈奶奶咋这么可爱呀! “奶奶放心,郝家爷爷奶奶人很好的,你们就见一面嘛。”幺妹不遗余力的鼓动,想要极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她发现,郝叔叔对静静阿姨有好多好多喜欢呀! 看着阿姨的时候,他的心跳得特别快,就像当年爸爸看妈妈一样。她知道,这就叫喜欢,或者,爱吧。 黄柔也发现郝顺东的不正常了,他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办起正事来却非常靠谱,丈夫经常找他帮忙。这样的男人,婚姻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动心那就是一辈子。 而陈静这样飘忽不定,喜新厌旧的强势女人,一定要有一个比她更强大的男人才能镇住。 不是男尊女卑,而是她的心得,夫妻关系想要长久和谐的维持,双方力量最好是均衡的。 而陈静嘴巴不饶人,性子又执拗,经常容易钻牛角尖,需要一个能随时把她从牛角尖里拉出来的男人。 当天晚上,吓傻眼的陈家父母和两个未婚青年,留在顾家吃饭。顾学章看见他们居然谈到一处去了,竟然一点儿也不吃惊,似乎是早已知道点什么。 可幺妹确定,爸爸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郝叔叔了……这说明,郝叔叔其实也跟爸爸一样,挺久前就喜欢阿姨了? 虽然省委书记日理万机,可听说“老大难”的儿子终于想结婚了,老两口第三天就请了假,从省城回来了。甚至,为了缓解双方的尴尬,尤其是陈家老人的不自在,幺妹建议就在她们家吃饭,其他人吃过中午饭就去大伯家新房里待着,只留下丽华伯娘帮忙做饭,因为她话不多,出去不会乱说。 陈静几乎是被赶鸭子上阵(她自觉的),被幺妹拉上饭桌,看着父母战战兢兢的跟省委书记“汇报”她的情况,最后双方虽然不算自然,但还融洽的结束,决定给他们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郝顺东高兴得龇牙咧嘴,陈静愁眉苦脸,背过老人一个劲叫嚣“还没享受够单身生活”……当然,没用的,她被“未婚夫”驾着上了小汽车,第二天就要上省城买衣服。 幺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怎就如此迅速的闪电一般谈婚论嫁,但她知道,爱情的甜美程度和恋爱时间不一定成正比,徐叔叔和阿姨谈了那么多年最终还不是火速的权衡利弊结婚生子? 最关键的,虽然是省委书记,可郝爷爷一点儿架子也没,整个就是和蔼可亲的邻家老爷爷,简简单单的家常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跟他们喝了两杯烧酒。对于陈家的情况,他只是简单的谈了几句陈爷爷的工作和郝叔叔未来的规划,才不像当年徐叔叔父母,一来就问工作问工资,家里几套房,以后小两口结婚要给他们什么帮助……高下立现。 顺便,第二天早上,爸爸还陪着郝爷爷上阳城市各个县区视察了一圈,这都是他老人家曾经主政过的地方,现在看着只觉亲切异常。尤其是看到以大河皮革厂为代表的一系列个体工商业的发展,老人家感慨不已。 “不错,你们厂的情况我看过报纸,办得不错。” 黄永贵等人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觉着他黑边框眼镜蓝色解放装配白底黑布鞋挺接地气的,就像电视里出现的领导人一般。关键他还能对厂里提出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对他们想不通的还能细心解释,甚至最后还问他们缺啥。 刘惠这混不吝的,大胆插嘴道:“当然是缺钱嘞!” 郝书记哈哈大笑,问她缺多少。 刘惠只知道领工资拿分红,哪里知道厂里的生产计划和经营规模,更没想到他真把这句话当问题对待,眼珠子一转,“像我们家一样缺钱的个体户和乡镇企业可不少,一家缺一万,十家可就缺十万了。”不然吴东平之流怎么能钻银行的空子放高利贷? 这是时代发展的阵痛,暂时的。 谁知郝书记又当真了,连忙问身旁的顾学章:“阳城市现有多少个体户和乡镇企业?” “八千七百多家。” 高书记沉吟片刻,“这也不少了,一座城市的活力啊……是该想办法帮他们一把。” 顾学章拿着黑皮笔记本,迅速的写着,可具体怎么“帮”,他却没个主意。缺钱只能找银行,可银行又有贷款额度,尤其现在谁都能买个人造革皮包夹胳肢窝下当老板,银行的钱也不够用啊。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场非官方考察活动,一个新鲜事物应运而生——乡镇企业管理局。 191 191 乡镇企业管理局是什么呢?幺妹本来也不知道,她甚至翻遍所有的书也没能找到这个名次的解释,但很快,她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它统管整个大河口所有的乡镇集体企业和个体私营企业,最重要的是,拿到管理局的审批,向县银行申请贷款基本就是一路绿灯! 虽然,她们家也用不上贷款,可这是一种信号,国家经济结构调整的信号! 果然,自从成立这职能部门后,阳城市的私营个体户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跟不要钱似的多起来,尤其大河口火车站附近,大家似乎是为了找回当年物资交流会时的风光与热闹,自发的形成一个小型集市。 别的尚好,对幺妹来说影响最深刻的就是她投资入伙的中药店,入账呈数量级暴增。原本很多经过此地而不知的乘客,在火车上看见这热闹景象,都跑下来看看。 一看,发现这儿居然有这么大个中药店,品种齐全,很多稀有药材名贵药材都有不说,质量也是上乘!罗德胜做药材那是老行家,他进的货比大河口卫生院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同时,胡峻终于给她打来电话,说想跟松尼电视机厂家做代理的公司很多,松尼决定八月中旬在北京举行一场招商会,通过几轮考察来确定一家公司为其在华代理商! 幺妹“哇哦”一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只要是公平竞争,她就有机会!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家里人听说,有点嗤之以鼻,又有点心神向往,要是中了,那就是大河公司比全国那么多家公司都有竞争力的表现呀!要是不中……日本人就是瞎鸡儿折腾,不就是找个人帮你卖货嘛,还搞得皇帝选妃似的! 春苗通过深圳做外贸的同学了解到,确实是有这么个招商会,赶在报名截止前,给大河商贸公司报了名。别说,这报名方式还挺正式,必须提供要求的公司各类资质复印件,邮寄到日本去。 接下来的日子,崔绿真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等待期末考,等待八月中旬的到来,她的高一生涯就要结束了。 六月底,张秋萍参加初中升学考试,取得了大河口中学第二十五名的优异成绩,县一中妥了!这孩子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因为皮革厂宿舍有电灯用,她每晚干完活后居然还能再看四小时的书,大部分时候都是凌晨一点半才睡觉,早晨六点又起,皮革厂下夜班的同事总能听到她的朗朗书声。 天道酬勤,更何况她的天分也不差,只用四个月时间就拾起初中三年的知识,还超越了百分之八十的同学! 黄柔问她,如果想上市一中的话可以帮她想想办法,可小姑娘很有志气,不愿再麻烦黄老师,坚决考上哪儿念哪儿。 县高中也是红星县最好的学校啦! 原本还不看好她们母女的人,全都闭嘴了,县高中也是很多人无法企及的学府啊!张爱国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上赶着来“祝贺”一番,顺便诉诉他以前“一个人”带秋萍的艰辛困苦,让皮革厂工人骂回去了。 真真是个好不要脸的张乡长啊!别人孤儿寡母的时候他吃香喝辣,闺女念书出息他想摘现成果实?怎么不能死他呢! 张爱国被“张乡长”三个字刺得眼睛都红了,他要是不跟胡晚秋鬼混,现在改制后不就是乡长吗?白白便宜了妇女主任!让一女人当乡长,这不牝鸡司晨嘛,成何体统 其他人见他还老不要脸振振有词,都黑逗乐了,心里对秋萍母女倒是更加同情,这么多年真委屈她们娘四个啊! 七月中旬,各大中小学校结束期末考,崔绿真和杨丽芝背着满满一包书和作业本回家,顺便给一直担心着的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杨老师的病稀里糊涂好了。 说“好了”,是她能吃能睡不再叫疼,就是面色也红润不少,体重还增加了六七斤,被丈夫和小女儿拉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她没病,原来长瘤子的地方啥也看不出来了。 稀里糊涂,是曾经负责她住院治疗的大夫傻眼了,本以为跟其他同类病人一样,某一天遇到她的家属会知道她离世的消息,可两三个月后她不止没死,还好端端的来看感冒了!当然,还不是她感冒,而是她的丈夫,听说自从出院后她就没生过病! 王大夫咋说也是医学世家出身,他实在是好奇,实在是不信,到底是什么样的癌症会突然消失?可所有检查结果摆在他面前,这个精神抖擞风风火火的女人她就是没病! 这可把杨家人高兴坏了,一定是老天爷可怜他们,才让妈妈的病好起来。可杨老师却知道,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状态的转变是从小绿真那一碗药汁儿开始的,可小丫头说那位老中医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医,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杨老师把这份感谢移情到她身上,真恨不得把她当亲闺女疼! 院里的葡萄很争气,没爬多远的藤蔓,果子却挂得一身都是,两家人吃不完,老太太还用棒槌捣碎,过滤去渣滓,房冰糖泡了大大一缸“葡萄酒”。天热的时候,从瓦罐里舀半杯葡萄美酒,做一小碟子南瓜饼,切两个冰镇黑皮西瓜,几个女孩躺在葡萄架下,大快朵颐。 反正吃的籽儿,扔的手纸,小橄榄会非常自觉的帮她们清扫干净,葡萄酒不够,他能迅速的给添上,要糖加糖,要汽水儿他跑小卖部去买。 没有谁比他更懂姐姐们! 你就说吧,这样的“小厮”能不招人喜欢? 幺妹身量拉长了很多,眼看就要到一米七一了,原本胀鼓鼓的小青蛙肚子也被拉平,成了骨肉均匀的腹部,可无底洞属性依然不变,一个人能吃一个西瓜! 春苗是真佩服她,咋就这么会长呢,吃那么多一点儿也不胖,还越吃越好看! 正想着,大门上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小橄榄从藤椅上跳起来,非常自觉的去开门……只要有他在,姐姐们就不用动一下手指头。 门口站着一个西装笔挺,梳着油亮“两片瓦”的年轻人,“你好呀,小朋友,黄老师在家吗?”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妈妈不认识你。” 男人“噗嗤”一声乐了,摸摸他脑袋,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黄老师的儿子。那年听说黄老师生了对双胞胎,他赶不回来,还让老父亲代他来送过满月礼,不成想居然就能打酱油了! “小橄榄,这是向前哥哥,你要叫刘叔叔的。” 橄榄眨巴眨巴跟爸爸一模一样的深邃大眼睛,“为什么是你的哥哥,我的叔叔?” 众人都被他逗乐了,臭小子还知道讲辈分嘞! 刘向前把两手满满的东西放地下,一把抱起橄榄,“你还没见过我呢,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以前你姐姐只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嘞!” 橄榄看向姐姐,意思是询问“真的是这样吗?” 众人又是大笑,这小子,可真是得了他爸真传,别看话不多,却精着呢,整天开着大门也没人能把他哄出去,小八斤就远不如他,经常别人给颗糖给支冰棍儿就屁颠屁颠出去了。 刘向前一身银灰色西装里头是淡粉色衬衫,衬衫领口还挂着个花里胡哨的领结,不由得让幺妹想起当年在北京看见的高级侍应生。“向前哥哥,你这一身可真时髦。” 刘向前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这女孩太漂亮,他走南闯北多年也算见过不少漂亮女孩的,可这么漂亮的却还是第一次。 姐妹几个帮他把东西提进屋,没一会儿黄柔从诗社回来,见到他也很意外。“咋又是几年不见,没回来?” “哎,姐,工作忙,一直没回来看看你们。”别看刘向前在外头人五人六,可在黄柔面前那还是一样的谦虚。 “最近还在瓷砖厂呢?” “是,也不是。”刘向前摸了摸后脑勺,“去年我跟朋友合伙开了个瓷砖厂,挣点老婆本儿。” 原来,自从说过想要自立门户单干后,他就借到钱把瓷砖厂开起来了,他出技术和大部分本钱,合伙出小部分本钱,两个人合伙搞了个“铁板瓷砖”,年初上马一批先进设备后,产量大幅度提升,挣了不少钱。 “只是产量上去后,销量原地踏步,现在有点产能过剩,库房里都是卖不出去的瓷砖,姐你们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开口,花色也不少,您可以随便挑。”说着,他就从随身携带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沓彩色照片,“姐你随便挑。” 其实,黄柔压根不缺瓷砖,反正她又不装修房子,可几个妯娌还没装好,倒正好需要,忙使小彩鱼去把她们叫回来,每家挑了四五种。 他的瓷砖有大中小各种型号,颜色多,花色也多,二三十张照片差点让她们挑花了眼,嘴巴惊讶得能放下一个鸡蛋!对于落后闭塞的大河口来说,这真是欧洲人的享受啊! 可她们买再多,对刘向前来说也只是蚊子腿,他这次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黄柔和幺妹看他心不在焉,也能猜到。 果然,吃过晚饭,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跟着黄柔跑到书房,哼哼哧哧的说:“姐不够地道,你们在蛇口开了那么大个批发市场,也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他上个月去深圳给客户送瓷砖,听说蛇口码头开了个大市场,其中有他感兴趣的建材市场,他跟着过去看热闹,听见话事人一口大河口乡音,看着又眼熟,他差点就错过了这消息! 崔建党听说他是黄柔的朋友,忙客气的招待了他一顿饭,又带他在市场内参观一下,当看见人来人往的建材市场时,他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幺妹家在这儿开了这么大个建材市场,他还舍近求远干啥?可等他试探着开口的时候,崔建党却为难了,不是不想让他进驻,而是建材市场的档口早租完了!哪怕是他愿意出双倍三倍的租金,也没人愿意出去。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坑他只能厚着脸皮来求萝卜地的主人。 黄柔为难了,“向前,不是我不想帮你,你的瓷砖这么好,花色这么多,进驻市场肯定是双赢的事,可市场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也不在蛇口,不清楚还有没空置的档口……”见他目露失望,她又说:“这样吧,我打个电话问问。” 俩人去了电话值班室,黄柔当着他的面打了电话,崔建党也是一样的为难,已经租满了他总不能把谁撵出去吧?只能答应如果有人退租,第一时间通知他。 刘向前留下一堆礼物,失望而归。 当然,他也知道这事确实不是他们不愿帮忙,而是一个企业想要长远发展就必须有一定的原则和底线,不能因为他跟他们关系亲近就对别的商家不公平。这样的市场,他更有安全感,也更佩服。 当然,现在他们已经不止是“市场”了,而是公司,规模化正规化运营的公司了! 他在外头找商机这几年,大河口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保守规矩的黄老师辞了铁饭碗,当上自由诗人;曾经小小的供销社主任,也成了阳城市副市长……就连小绿真,也长成颇有见识和胆略的大姑娘了! 这事黄柔真给他放心上了,每隔几天都给崔建党打电话询问情况,可那边是真没人退出,她也有心无力。 “妈要不让向前哥哥去温州吧,温州的建材市场还没租满呢。” “可他厂长在佛山,去温州怕他不愿……”这不舍近求远嘛。 “向前哥哥是很有野心的,他不可能只在广东打转,以后一定会做到全国各地去,你就问问看呗?”崔绿真看人一向很准,她以前就觉着他不可能给人打工的。 黄柔当即给刘向前打电话,问他愿不愿去温州? 刘向前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他现在那么多库存,只要能卖出去,别说去温州,就是去东北他也愿意!更何况,既然顾家敢把市场开到温州去,那肯定就是看准了商机和潜力的,错过了蛇口,他不想再错过温州! 跟着顾家的步调,绝对不会亏。这是他对黄柔的相信,当然准确来说是相信幺妹,因为他能看出来,这家里很多事情做主的都是小绿真。 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这时候,谁还能想到顾学章和幺妹其实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呢? 七月底,崔绿真带着春芽和小彩鱼坐上开往北京的飞机,逛首都去咯! 幺妹飞来飞去已经习惯了,可春芽和小彩鱼才第一次坐飞机呀,两个人趴在舷窗旁,伸着脖子往外看,“飞啦飞啦,姐它飞啦!” “云彩,姐你看好多云彩,咱们这是腾云驾雾嘞!” 空中乘务员已经说过好几次,让她们乖乖坐好,可这俩小土妞,哪怕是坐好,绑好安全带也要伸头看,指指点点看啥都新鲜,都感慨说:“要早知道坐飞机这么舒服,咱们该早点儿来坐的。” 春芽更财大气粗些:“怕啥,赶明儿咱们坐着玩儿,想去哪儿去哪儿,不就几百块钱嘛!” 机上其他人纷纷侧目,或是好奇,或是轻蔑的看她们一眼,真是小土妞,大言不惭。他们哪里能想到,这三个小土妞其实已经是身价几十万的小富婆啦! 幺妹可没她们那股新鲜劲儿,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飞机刚好落地,也没啥行李,每人一个双肩书包,背上就能潇潇洒洒走出机场。因为顾学章说了,行李太多怕她们顾不过来彼此,容易走丢,反正家里又不差钱,要啥到了北京再买。 一出闸口,就听见有人喊:“绿真,这儿。” 呀! “胡峻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去抓……吗?” 幺妹跑过去,想要跳起来吊他胳膊上,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只站在两步远的距离,笑眯眯看着他。 圆溜溜的大眼睛,厚薄适中有点肉嘟嘟的嘴唇,鼻子上的驼峰让人眼前一亮……真是个好漂亮的少女! 胡峻不好意思的别开视线,绿真妹妹真的长大了。 “怎么样,饿了吧?” “嗯呐。” “走,先带你们回家,再出来吃东西。”跟胡峻走一起,他永远有他的主张和安排,不会像菲菲和丽芝,老问她“我们干什么”“我们去哪儿”,哪怕她征询她们意见,她们也会把问题又踢回来。 再有主张的人,也想有人安排的感觉呀。 “菲菲呢?” “她跟阿姨在家做饭等你们。”对于这俩能给他带来体面和自豪的儿女,胡雪峰现在挺舍得花钱的,给他们买房请保姆,过得比北京本地干部家庭的孩子还轻松。 几人下出租车,进了一个家属院一样的楼房,刚拐上四楼就闻见饭菜香味儿,一个穿红格裙子的纤瘦女孩给他们开门。 立马,“菲菲”“绿真”两声,两个女孩就抱一起了,菲菲很快湿了眼眶,“绿真你怎么才来呀,说好要经常来看我的……” “乖啦,我这不是来了嘛,我寒假太忙啦,本来想去东北的时候顺便看看你,可家里人都不同意我去东北。” 菲菲紧紧抱着她,“嗯,我原谅你啦。”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 春芽和小彩鱼可不见外,书包一放,保姆阿姨给她们找来拖鞋和干净衣服,指指卫生间,洗澡换了居家服,两小只又活过来啦! 她们趴在阳台上,好奇的往下看,这是一个新小区,环境不错,房子也挺大,足有一百多平,三个卧室呢! 好朋友叙旧完毕,幺妹忽然神秘兮兮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的东西。” 菲菲奇怪的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等看见寄信人名字的时候,她一张小脸红了。 幺妹“嘿嘿”一乐,“他说给你寄了好几封信你都没回,听说我要来北京,拜托我好几次,一定要把这信交到你手里哟。” “嘘……”菲菲红着脸,指了指正在换鞋子的哥哥。 她为啥不敢回信,还不是哥哥,哥哥让她别跟曹宝骏多来少去。 是的,这是曹宝骏写的信。初中时两个人同班,因为崔绿真的纽带关系,二人的同窗之谊比其他人深厚得多,当初得知菲菲要转学,曹宝骏还哭了一场鼻子,比幺妹还舍不得她呢!后来经常来找幺妹问她的情况,也经常给她写信,无论是看到某本书里某个有趣的只有二人才懂的情节,还是看到大象,都会想起她。 二人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隐晦又朦胧的联系。 崔绿真其实还挺看好曹宝骏的,觉着他好看呗! 这么好看,又善良的男孩,反正也不是坏人,就当多个朋友相处也没事。 她看得开,胡峻却看不开。 在他看来,这小子三番五次给妹妹写信,就是不安好心,可他妹妹才几岁? 这小子,跟蔡明亮一样,欠教训。 也就他没时间,要有时间回去,这俩臭小子他一拳一个。 “怎么,说什么呢?” 菲菲吓得赶紧把手藏身后,“没,没啥,哥哥你回来啦?” 胡峻眼神探究,但什么也没说她,“事情完了。” 幺妹实在是好奇,“什么事?还是上次在上海的案子吗?” 反正明天就要上报纸了,也不存在保密问题,他捡着能说的环节,跟她说了一下。原来,当初那个盗窃团伙并非简单的毛贼,而是由境外资本资助的…… 果然,这几个月,警方在掌握充足的证据后,终于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仅将这个团伙连根拔起,还抓住了境外资本的小脚,让我国在国际上打了一场舆论的胜战! “那你是怎么清楚知道他每一步计划呢?” 胡峻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是吧?” 胡峻点点头,“保密,不能说出去哦,不然会给他她招致报复。” 幺妹懂事的点点头,“好,我知道,就是他身边那个女人吧?”当时一脸不耐烦的把她赶走,估计是怕她们在场,男人会有警惕心,套不到他的计划,对她们也有危险。 胡峻再次点头。 “那女人也算迷途知返,以前她跟着他们确实干了不少错事,可去年我们跟她做了交易,她才愿意当我们的污点证人。” 幺妹表示理解,“嗯呐,我知道,我会保守秘密哒。” 至于是什么交易,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了。 当然,胡峻能破例跟她讲这么多,肯定也是有交换条件的,“轮到你说了,刚给菲菲带了啥?” 幺妹偷偷吐吐舌头,面上依然装得无辜极了:“没啊,啥?我咋不知道你说啥?” 胡峻在她头上弹了个暴栗,“还跟我装呢?” 幺妹嘻嘻笑着,转身就想跑。 谁知胡峻是真想知道她们小九九,想要拉住她,不成想手伸出去,她已经快他一步蹲下身子,想要滑过去……于是,他的手就碰到了她的脸,像爱情电影里情人之间爱的抚触。 滑腻,软绵。 他的手掌像被烙铁烫到,灼人的热度从指尖传到指根,再到手掌,掌心,他整个人都不自在极了。 怎么就这么…… 幺妹红了脸,她也想到了爱情电影。 原来,异性的抚触是这样的? 两个十分不自在的人,迅速瞥开视线,分开了。 胡雪峰给他们找的保姆手艺不错,所有菜色香味俱全,而且还是地道的石兰省口味,五个人吃得饱饱的,实在是累了,也没出门逛街,聊了会儿天看会儿电视就不愿动了。 接下来几天,胡峻一有空就带她们四处逛街,反正都是一群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富婆,看见啥喜欢的都是毫不犹豫的买买买,他就负责给她们带路,买吃的,提东西。 没几天,那钱就跟不是钱似的,花出去好几千! 胡峻算是见识到崔顾两家人的经济实力了,几个孩子居然能花出去别人一套房子钱……难怪呢。 难怪什么呢? 他眼神复杂的看了幺妹一眼,她还是一团孩气,不知道大人们打的主意,她已经被他爸给乱点鸳鸯谱了。 唉!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八月中旬如期而至。 前几天,春苗就从深圳赶过来了,每人买了一套女士西装和黑皮鞋,准备好所有材料。 当天,天刚亮,幺妹就起床洗头洗澡,换上西装皮鞋,再由春苗化了个淡妆,头发一盘……瞬间褪去孩子气,成了精明干练的都市女性! 胡峻送她们的时候看见,第一眼愣是没看出来,再看吧,五官还是那个五官,神态却不一样了,仿佛服装和妆容具有改头换面的魔力,让她变一个人的魔力。 招商会在北京一个很有名的会堂举行,她们到的时候,其他公司已经到齐了。春苗通过外贸同学的关系,知道了她们的竞争对手,一共有六家,每一家都是真正的“对手”。 其中有三家是专做外贸的,从深圳设特区开始,他们就已经在跟港商做生意,有丰富的与外国人接触的经验,甚至还有几名专门的英文、日语翻译。 另外三家,都是国内响当当的国营企业。 反观大河商贸公司,不仅是毫无根基的个体户,还从来没有外商接触经验,甚至连翻译也没有一个,春苗和幺妹虽然都学过英文,可都还不具备与人直接口语交流的能力……更何况,人家还是日本人。 怎么看,她们都是来凑数的。 当然,她们能知道对方的底细,她们的老底当然也早就被别人扒光了。知道她们的身份和实力后,其他人其实都是嗤之以鼻,不知道她们哪来的勇气,居然来跟他们竞争? 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春苗也有点打鼓,早知道对手们这么厉害,她应该多做点准备的,至少也准备一名日语翻译吧?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哪怕是跪着,也得把流程走完。 很快,厂方进入会议室,由一名中文翻译介绍了松尼电视厂的基本情况,包括厂名由来、发展历程、业务范围、现有规模、技术革新好、全球出货量和各国代理情况……反正,幺妹是听得津津有味,比她在报纸上看到的“蜻蜓点水”可深入、全面多了。 一面听,一面记笔记,顺便再喝几口没怎么喝过的日本茶叶……当然,她内心深处是觉着不怎么好喝的。 第一轮,各竞商对手开始自我介绍,也仿照着日本方的模式来……看资料准备齐全程度,他们不是临时加的,应该是早有准备,甚至全程日语。 连对方会问什么问题都能想到,并设计了最易加分的“标准答案”。 春苗再次叹口气,她们还真是赤手空拳就敢闯啊!不过,她还是不断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是不知道该准备啥,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当是来见见世面吧! 只有幺妹,全程十分淡定,反正她已经过了最初的失落情绪,知道要从准备程度看的话,她是不可能取胜的。所以,她也不打算争强求胜了,就当是向一群潜在客户介绍自家公司情况。 对于她一手创建的公司,它一步一个脚印她都了然于胸,压根不用看稿。只见她从容的合上材料,起身,鞠躬,等众人安静下来,才淡定的开口:“大河商贸公司是一家在政府支持和鼓励下,靠几名农民实干家组成的……” 为了保证评审资料能过关,确保资产和经营规模符合要求,在征求过所有人意见后,春苗把皮革厂和诗社也挂进了“大河商贸公司”的名下。 反正,劳动最光荣,公司能开起来,都是两家人和以静静阿姨为首的新一代年轻诗人的劳动成果,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劳动成果最大化,让世界听见我国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声音! 带着这样的使命感,她抬头挺胸,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别人由日语翻译照着资料读,也就三四分钟,她倒好,完全脱稿,全程不打一个结,居然介绍了二十分钟,从文革后文学艺术爆炸式发展到物资交流会,再到个体户身份合法化,又到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涌出的盛景,再单最近的乡镇企业管理局……每一次进步,她都是亲历者! 每一个脚印,都凝聚了她的想法和智慧! 虽然,她全程中文,每一个日语单词,可厂方愣是全程安静地听完,甚至随着她的讲述,煞有介事的点头,愁思,豁然开朗……就跟他们能听懂似的! 当然,通过会议室里的绿色植物,幺妹已经知道,这次来的厂方代表都是专门针对中国市场的,经过培训能听懂中文的日本人! 反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场招商会第一轮,她们赢了! 因为日本人从她的身上看到一个渐渐成长的、发展起来的中国,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经济社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这是其他对手无法提供的。 卖东西的想知道啥? 他们最想知道的不是他们找的卖货郎有多厉害,有多能耐,多么受家里人重视和扶持,而是他们能给厂家提供什么市场,能在重重困境和封锁下,能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怎么发掘市场,深挖市场! 崔绿真这场真正意义上的“演讲”,首先征服了日本人! 接下来第二轮是随机问答,厂方提出几个在代理销售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由各方回答,反正不答不得分,答了就有机会得分,所以各家都是使劲浑身解数的抢答。 无论对方提的是什么问题,他们都必须抢到。 而崔绿真呢? 她实在是累了,二十分钟演讲没喝一口水,喉咙干得能冒烟,喝茶呗,虽然不好喝也多喝几口,为了身体好。 而她这副模样在日本人看来,那就是妥妥的“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云淡风轻”啊! 为首的代表实在是好奇她怎么想的,非常客气的用中文问:“崔小姐,请问你是对我们的问题没看法吗?” 幺妹也礼貌的回答:“有,只是我觉着,在真正的问题出现之前,一切预案都只是预案,要不这样吧,你怕咱们卖不出电视机,你就给咱们每个代表团几台电视机,实验一下不就知道了?” 其他人一愣,随即大惊:来参会的都是领导,又不是销售骨干,谁会卖东西啊跟个体起家的销售人员比销售技能,这不是田忌赛马吗? 日本人也看出来了,很不客气的说:“崔小姐,我想你这个办法应该叫田忌赛马?” 幺妹就当他们夸她啦,“是的,作为公司创始人之一,我只知道我在全国最有商业潜力的城市拥有最成熟的商业市场,还有最诚信的商家,最实干的销售人员,我们不做预案,我们的团队就是预案!” 瞬间,会堂安静得落针可闻,下一秒,日方代表团里发出“啪啪啪”的鼓掌声,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掌,日本国在二战后奋发图强,作为短短三十多年就仅次于美国的资本主义国家,他们奉行丛林法则,他们尊重的是强者,是自信! 幺妹的自信,成功征服了他们。 192 192 最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崔绿真代表的大河商贸公司拿下了日本松尼电视的中华区代理。 当然,对崔绿真来说,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有了这次招商会,她至少让日本人和那么多家国营大公司知道了大河商贸的存在,一改以前个体户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形象,让更多的人知道,凭自己劳动和智慧挣钱,就是光荣的,该抬头挺胸的! 至于签订代理合同年限,幺妹直接签了十年,春苗虽然惊讶,但她无条件支持妹妹的决定。 签订完合同之后,她本来还想提醒妹妹,请对方吃个饭。可日本人还有别的事儿,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不知道是日本人都有公事公办的传统,还是对方对中华区市场没抱多大希望,觉着也就是走个过场选个代理商就行。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她们来说,都是好事儿。 姐俩喜笑颜开的走出会堂,来到后门停车场,胡峻正靠在车子上等她们。 “怎么样?”青年一身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头发是才刚冒出头皮的短发,把他形状美好的额头、鬓角发际线暴露无遗。 幺妹得意的看向春苗,“胡峻哥好看吧?” 一副吾家有哥初长成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春苗不得不赞成,“好看,你俩都好看……郎才女貌。” 然而,幺妹却没听见她的后半句,早蹦跶着跑过去,唧唧喳喳说起会堂的事儿,对手怎么强大,准备如何充分,她又是怎么反败为胜,成功拿到代理资格。 拿到代理资格和销售资质,接下来就是拿货了。 “我待会儿就给外公打电话,先拿个三百台过来,我送你一台哦,能收十个外国电视台嘞!” 胡峻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由得也弯起嘴角,“嗯,好。”她终于向着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他其实还真不怎么看电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送,他就想收。能让她这么上心的东西,必定有它的过人之处。 阳光下的她,双眼发亮,像有星星在里头闪烁,就连牙齿也跟眼里的光一样,有种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 他忽然有种她“真的长大了”的感觉,不好再与她对视,“吃啥,哥请你。” 在他忙工作这半个多月,幺妹其实已经把该吃该玩的都享受遍了,除了烤鸭和冰糖葫芦百吃不厌,其他的她没觉着有多合口味,反倒是春芽和小彩鱼,天天往外头跑,那书包里的人民币就跟卫生纸一样,每天用一卷,看得菲菲咋舌不已。 “哥你请我们去动物园吧。” “就只去动物园?” “我们去看大熊猫吧,新闻里不是说北京动物园多了两个‘小朋友’吗,我还没见过活的呢。” 胡峻哈哈大笑,她的熊猫都是只存在被子和三门柜上的,确实还没见过活生生的。 她一外省的都知道大熊猫,本地更是无人不知,来看熊猫的人把动物园门口排起了长队,胡峻过去买票的时候,售票员摇摇手,“卖光了,明天再来吧。” 春芽失望的“唉”一声,忽然指着动物园低矮的铁栅栏说:“妹,咱们进去吧,看一眼就走。” 幺妹毫不犹豫摇头,“不要,那是不诚实也不文明的行为。” 春芽不服:“诚实和文明能让你看到大熊猫不?” “能,怎么不能?”幺妹指着铁栅栏,“姐你看那是啥?” “不就房子吗,里头又没大熊猫。”对于看不见大熊猫,春芽怨念颇深,她有预感,办完正事,家里人肯定要催她们回去了。回了大河口,想看大熊猫就只能等明年……甚至,遥遥无期。 她才来几天,奶奶妈妈就左一个电话右电话催她快回家,别在北京惹事……哼,说得就像她是惹事精似的! 忽然,她发现幺妹屁颠屁颠走过去,指着动物园背后一块牌匾,“少,年,宫。”原来,牌匾“隐藏”在丛丛绿树之后,距离又足够远,其他人只顾着暗恋大熊猫,她却透过层层障碍看见那栋建筑了。 “少年宫有啥好看的,不就跟故宫一样,净是些老房子吗?”春芽撅着嘴说,其他人先是一愣,下一秒立马哈哈大笑。 “走,带你看看‘老房子’去。”幺妹挽着她的手,从动物园另一侧绕过去,很快来到少年宫大门口,发现没人卖票,应该是免费进入的。 不过,小彩鱼的注意力却不在进去上,而是盯着一群光膀子女孩看。只见她们穿着红红绿绿的短裙子,上下包得紧紧的,有的甚至背部还露出一片,光着两条明晃晃的大长腿。 悄悄拉了拉姐姐的手,“姐姐这是啥衣服?真清凉。” 幺妹怔了怔,泳装!前年电影上才刚第一次出现,北京就这么流行了吗?女孩子们都能穿出来,可太漂亮了吧! 小彩鱼眼神一动,“游泳时穿的吗?那里头一定有河咯?” 视嗜水如命的她,立马跳起来就往里跑,“我要洗澡!” 自从搬到大河口,她还没下过河,刘惠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好在自家洗澡房给她装了个广东买回来的高级浴缸,她一洗能洗一两个小时。可浴缸那才多大?她最向往的,还是无拘无束,漫无边际的大江大河。 结果,因为没泳衣,才冲到游泳馆门口就让管理员拦住了,让她带了衣服买了票再来,一张游泳票八角钱,胡峻看她想游,就指了指门口,“外面有泳衣。” 几个人又杀到玻璃橱窗前,各挑了一套泳装。幺妹本来不想挑的,可耐不住那些泳衣实在是太好看啦,粉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都有……这些鲜嫩的颜色在一般商店里是买不到的。 “姐你快试试吧,能试的。” 幺妹拿起一件红底白波点的,还真有点心动。 售货员看她喜欢,看了看她的身量,遂急忙道:“这个太短了,我给你挑一个合适的。”她熟练的从一堆服装里挑出一件鹅黄色的,“这个中号,试试看。” 幺妹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穿上才发现后背有一块巴掌大的空缺,没办法只能把头发披散下来,挡住才稍微自在些,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才出去。 店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原本络绎不绝试衣服买衣服的人都仿佛被定格住一眨不眨看着她。幺妹皮肤本来就白,全身毫无色差的细白,几乎看不见毛孔那种,加上个子高,哪怕只穿一身普通解放装都有鹤立鸡群的效果,现在露出两条又白又直的大长腿,简直了! 而且,幺妹经常活蹦乱跳,身材匀称,不是这年代常见的羸瘦,她该有肉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含糊,腰也细,却不过分细,没有那种“盈盈不堪一握”的感觉,而是软软的富有弹性的青春感。 售货员没忍住“呀”一声,“小姑娘这可太漂亮了!身高得一米七了吧?” “我姐一米七一啦马上。”小彩鱼穿着姐姐最先看中的波点泳衣,双手叉腰。 “这可太好看啦,妈妈我要这个颜色的。” “我也要,黄色肯定显白。” “给我也来一件。” 于是,原本没啥人愿买的鹅黄色,居然一口气卖出去六七件!而且,最关键是这颜色真衬得个个人如美玉,即使身材比例一般的人,穿起来也让人眼前一亮。 可以想见,待会儿小姑娘穿进泳池后,将会引起什么样的轰动效果……售货员忽然眼珠子一动,“小姑娘你愿意做我们的泳装模特吗?” “什么模特?” “是这样的,我们店有很多这样的泳装,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穿出来什么效果,很多人都不愿购买,也不好意思尝试,如果你能让大家知道穿起来有多美,愿意买的人肯定就多了。” 幺妹静静地听着,“然后呢?” “然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给我们拍几张照片,我们放大之后挂在玻璃窗上,这样来往的人就能看见……” 幺妹懂了,这就是国外的服装模特。 可这在国外,肖像权是要花钱购买的呀。 果然,售货员说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懂这回事,还是没想起来,居然压根没提给钱的话,幺妹本来心想,能挣钱的话她还能给家里人多买点礼物,竟然挣不到钱?那她刘不拍了。 毕竟是买女孩子特有的那种衣服,胡峻不好再跟着她们,将车停好后坐在车上等她们。当然,出于礼貌,他的视线都不往玻璃橱窗里看。 忽然,她听见路过的女孩们,兴冲冲的谈论着什么,似乎是说某个女孩的衣服好看,皮肤白,腿长,大高个之类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幺妹。 于是,眼神下意识的就往她们身后看去。 这一看,他傻眼了。 这不是……说真心的,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他肯定认不出来,《庐山恋》现在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女主角的泳装造型,他有时候路过贴海报的地方也会多看两眼,甚至有的男同学偷偷收藏女主角的泳装照当梦中情人,可那是没见过绿真的。 如果让绿真去演,估计公安都得忙不过来了,天天抓风化抓流氓去吧! 只是,他心里却有点微微的不是滋味,像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发掘一样,既觉着欣慰,又有点不高兴。当然,他迅速的把这种别扭理解为一个哥哥的责任,赶紧脱下自己的衬衫,冲小彩鱼招招手。 “哥哥怎么啦?”小彩鱼两根牛角辫一跳一跳的。 “来,给你姐披上,别让她……着凉。” 193 193 小彩鱼一想也有道理,胡峻哥哥好聪明呀!只要是关心姐姐的,跟她就是一国哒!姐姐昨天还着凉了打喷嚏呢,赶紧接过衬衫蹦跶进去,给她披上。 可不披的话,一套鹅黄色连体式泳衣,谁都知道这就是游泳时穿的,一披吧,衬衣长度刚好到她腿根,只留两条光秃秃的长腿在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没穿裤子嘞! 就像穿着他的衣服…… 胡峻的脸红成了大番茄,为自己的不纯洁而懊恼,她是自己的妹妹,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呢这样的想法连有都不能有! 很快,几个女孩出来,买了票,风风火火进了游泳馆,胡峻郁闷一会儿,终究是不放心,跟着进去了……当然,他发现,他想多了,男女泳池是分开的。 他只能在隔壁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她们会不会着凉,会不会呛水,会不会被别的男孩看见……一时又想起当年的蔡明亮,这才几岁就有男孩喜欢,以后还得了诶! 幺妹一路受着众人的注目礼,虽然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况,可穿得这么“新潮”,却还是第一次。也幸好,游泳馆是男女宾分开的,同性的目光她很享受。 小彩鱼真对得起她的名字,看见水就“噗通”一声跳下去,手脚一划拉,“哗啦哗啦”就游开了,各种仰泳蛙泳侧泳静漂简直无师自通,其他女孩都在浅水区旱鸭子似的扑腾,她倒好,直接潜到了深水区,玩得不亦乐乎。 其他人不知道,都吓傻了,呆呆看着这条小彩鱼。 崔家人却已经习惯了,这才是她们家小鱼嘛! 幺妹其实也是无师自通的,只是她没小彩鱼那么爱,爱到以水为生的地步。但浅水区她嫌人多,深水区清静,似乎水也干净得多,还挺舒服! 清澈的池水,雪白的长腿美人包裹在鹅黄色的连体泳衣里,仿佛油画一般美好。菲菲也跟过来,她的是一身绿色的,衬得整个人娇小纤弱,尤其一把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两个女孩,两种不大一样的美,在人群里却都是万里挑一的美好,很快就被人注意到。 有个短发中年女人游过来,主动打招呼:“小姑娘你们好,光你们来游泳吗?” 幺妹虽然心里有疑虑,但面上倒是很大方很“憨厚”的样子,“我三个哥哥在隔壁男宾区,阿姨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笑意更深了,“这样啊,我想问问你这泳装哪儿买的,是门口那家吗?”在游泳馆门口卖泳装,在后世可能属于常规操作,但在这年代却算非常会选地点了。 然而,饶是如此优越的地理优势,生意依然起不来。 “是的,阿姨知道这家店吗?” 女人笑眯眯的,“正是我家的,我今儿带孩子来玩儿。”她指了指浅水区一个小男孩,应该才五六岁,还能带进女宾区来。 男孩看见妈妈指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幺妹也忍不住冲他做鬼脸,这家伙她刚才就看见了,不会游,却扑腾得最欢,人菜瘾大,难怪是家里卖泳衣的。 中年女人见她做鬼脸,只觉可爱异常,笑着道:“小姑娘几岁啦?” “马上十七。” “那个儿怪高的,你爸妈也很高吧?” 幺妹客气的点点头,她可不会觉着自己可爱到让人忍不住跟她搭讪的地步。反正聊天可以,太多私人信息她也不想说。 果然,见她客气是客气,可爱也可爱,却总是滴水不漏,女人也东拉西扯不下去了,直接开门见山:“小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们拍几张照片,帮我们宣传一下这些服装?” 幺妹不置可否,依然笑眯眯看着,那神态跟黄外公和顾学章还挺像,简直一脉相承,直把女人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她才说:“阿姨是在说让我转让我的肖像权吗?” 女人眼神微闪,没想到这丫头这么聪明稳重,跟世人眼里的年轻漂亮女孩不大一样,笑得更客气了,“是的,我们会向你或者你的家属支付转让费用,每张一百块怎么样?最少拍十张。” “那拍几个小时呢?” “每张照片最多两个小时,怎么样?” 幺妹想了想,“每张三百,每套衣服最多半小时。” 女人一噎,这孩子不是吧?没问题吧?讨价还价这么厉害的吗?咋比她还更像个积年生意人?这都是啥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呀? 然而,幺妹压根不给她否决的机会,“阿姨你要拍的话就明天,我三哥陪我来,不拍的话我就要出去玩儿啦。” 女人这下愣了,眼看着这条“美人鱼”就要摆着尾巴游远了,生怕抓不住这机会,她一咬牙答应下来:“好,你们住哪儿,明儿我去接你们?” “不用啦,我哥会开车送我,我们去哪儿找你们?” 女人告诉她一个地址,又交代了几句,就游走了。 菲菲这才小声问:“绿真你真要拍那……那种照片吗?穿着那种……那种衣服?” 幺妹把脑袋一扬,满不在乎:“哪种衣服?拍啊,三百块一张呢,十张就是三千块,这笔钱咱们能多坐几次飞机呢!” 她现在脑海里只有三千块,其他事儿都是浮云,无法让她上心。 至于拍了这种照片,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压根不在乎。 菲菲却忧心忡忡,她的好朋友就是太洒脱,心太大了,女孩子家名声很重要的,拍出来挂橱窗里,来来往往多少人能看见呢,要是让以后的对象知道她居然拍过这种照片……以后还咋结婚呀? 在听说杨美芝未婚先孕就被吓得说不出话的胡菲看来,拍泳装照,还展示在橱窗里,简直是石破天惊,挑战世俗常伦的事!她跟在幺妹身后,劝说了几次,发现她依然不放心上,最后只好放弃……可彻底放弃那是不可能的,欲言又止就是她最大的妥协。 直到她们都觉着水冷了,游泳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小彩鱼才恋恋不舍从水池里爬出来,胡峻早在车上等了很久,久到都快睡着了。 当然,她们是换了衣服才出来的,胡峻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载着她们上饭店搓一顿,还没到家,他的脸色又变了。 只不过,跟刚才的大红番茄不一样,今晚他是大黑脸,跟丢了五万块钱似的,黑似锅底。 进了小区,几个孩子争先恐后下车,坐副驾驶的幺妹刚把手放门把上,他忽然黑着脸说:“你等一下。” 幺妹一脸莫名其妙,就是再迟钝,她也看出来他的情绪不对劲了,“胡峻哥你咋啦?” “你很缺钱?” “不算特别缺,哥哥你咋啦?” 胡峻看她一脸懵懂,还是个孩子样单纯,却要去拍那种照片,顿时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懂事毕竟是自家孩子,可那女人分明就是哄她呢!诱骗未成年人拍摄那种照片,这可是犯法的! 胡峻越想越气,早知道他就该跟进去看看的,那女人听她外地口音,肯定是把他的当没见过世面的,有两分姿色的乡下姑娘,居然那么点点钱就哄了她!可这丫头吧,黄老师和顾叔叔这么多年也没亏待过她,真真是当眼珠子疼宠的,三千块钱就让她迷失方向了? 可自家孩子,他舍不得责怪,再坏,那也是外人坏。 胡峻叹口气,他才二十二啊,却要操四十二的心,“傻丫头,拍那种照片不好。” 幺妹一愣,知道是菲菲告诉他的。 “没什么不好的,人家《庐山恋》的女主角不也……” 胡峻瞪她一眼,“胡说,那能一样吗?” 一个是电影明星,一个是普通人。 对电影明星,只要能给观众表演艺术作品就行了,角色性格并不代表演员本身,他能把演员和角色分开,甚至他还挺佩服为角色“牺牲”自个儿形象的演员。可作为普通人,太过出格的行为,是被社会所不容的,他只想她一辈子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乖,听我的,咱们不去拍了好不好?”他温柔的看着她,摸着她柔软的发顶。 幺妹是只顺毛猫,历来吃软不吃硬,他忽然这么温柔的哄她,幺妹很快动摇了,其实,三千块……她也不是那么非要不可的,现在的金钱对她来说只是个数字。 “为什么呀?” 胡峻太了解她了,如果还用跟菲菲一样的理由,不仅劝不动她,还会让她产生逆反心理,唯一有用的就是试试用她更感兴趣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你要有空去电器市场看看,我师傅和几个师兄弟家听说你卖松尼电视机,都很想要……而且催得挺急。” 师傅师兄弟们,对不住了,就当我送你们的年中礼物吧。 幺妹绝对想不到,她最信任的胡峻哥哥会骗她,立马答应不迭,“好,那我下星期就去东北看看。” “别等下星期,就明天吧,我让朋友给你买机票。”去吧去吧,只要去了东北,有黄外公管着她就接触不到这些牛鬼蛇神了,而他正好收拾一下牛鬼蛇神,骗未成年人可真够无耻的。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不是社会接受度,而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要知道,以她的外形条件,一旦挂上照片,买泳衣的铁定还没看她的人多,到时候全北京城的男人都能看见……男人最懂男人。 让未成年的她被千千万万大老爷们意淫幻想,这是他无法忍受的。说到底,她就是个孩子啊!这不止是他的底线,也是这个社会的底线问题! 她再聪明,这些道理却是不好明说的。 崔绿真可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道道,听说马上就能有电视机订单,她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别说明天走,就是今晚连夜走她也愿意。 第二天临出发前,她顺口问句:“那跟那个阿姨约好在云来酒店见面拍照的怎么办?” 胡峻非常爽朗,“没事儿,待会儿我去告诉她一声,赶紧走吧,别误了飞机。” 暗地里咬着后槽牙,我呸!还真想看看这坏女人长啥样! 东北的市场暂时由黄外公负责,因为有蛇口和温州的成功经验,再开一家也不难,只不过是换成了电器市场,也不打算招商引租了,就他们家“自产自销”。 松尼电视机真是个活招牌,本来,忽然多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来拿货,国内各个电视机厂其实都是不信任的,因为一直跟他们拿货的都是各城市物资局和供销百货系统,这不会是骗子吧?想玩空手套白狼? 可黄外公拿出装裱好的与松尼公司签订的代理合同——人松尼公司远隔重洋都不怕我们赖账,不嫌我们公司小,你怕啥? 还怕咱们赖账? 黄外公立马让人抬来几箱现金! 电视机厂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这不赤裸裸在脑门上写着“财大气粗”四个大字吗?时代变咯!以前社会地位最低的个体暴发户比他们这些拿死工资的风光多了,也实惠多了! 有钱,才是硬道理。 很快,黄外公把国内几个最主要的电视机厂都跑遍了,每个厂一百台,而且都是最低价,直接运到东北来,又找了几个电视机修理工来,每人给五百块高薪,让他们以最快速度手把手给教出几个徒弟来。 而这几个“学徒”,那都是跟大河商贸公司签定了终身合同的知青,以后无论大河商贸做到多大,电器这一块是一定会卖的,而哪怕是倒闭,也必须安置了他们。 幺妹没想到,外公居然这么厉害,这么镇定,能把公司以后几十年都给安排上! 她的星星眼让老爷子十分受用,外孙女聪慧,能让她发自内心佩服的人还真不少,老爷子忽然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 “外公,那其他电器呢?” “收音机已经跟青岛那边联系了,先来百十台,电线已经到了,就在后仓库……你看,这是啥。” 黄外公指着不远处一个红色的薄薄的片状物,得意极了,跟等着被夸奖的孩子一模一样。 幺妹跑过去一看,发现是块毛毯,这几年条件好了,她家也有好几块,喜庆的红底色,毛绒绒的,上头还有金色的牡丹花纹,摸上去暖融融的,冬天垫在铺盖之上,躺上去特别暖和。 可这块“毛毯”它不一样,它居然连着根电线! 黄外公献宝似的把电线插上,没一会儿,“你摸摸。” 幺妹只觉手下的毛毯忽然热乎乎的,像是……自己发热? “这叫电热毯,英国人发明的……”话未说完,就见他可爱的孙女关了电源,翻来覆去研究两下,“我知道啦外公!这是把电热元件盘蛇状嵌入毛毯里哒,不过会不会使用不当触电啊?” 黄外公笑着摇头,“放心吧,绝缘性很好的,除非使用年限太长,不然不会漏电。” 幺妹一想也是,人家英国人都用了四十年啦,他们那么肥壮的身躯都没问题,我国人又怎么会呢?东北在大多数国人眼里的第一印象就是“冰天雪地”,到了冬天最需要的不就是取暖吗?城里有暖气,农村有火炕,而既没暖气又不能烧炕的地方,这不就是个神器吗? 幺妹爱不释手,她想起自从离开牛屎沟后,她那每一个没有火炕的冬天,尤其是以前在市三纺的时候,那才叫冷啊,怕她冻得睡不着,爸爸甚至会提前半小时去把他的被窝暖热,灌两个热水袋塞床尾……每次她去睡的时候,就是暖洋洋的。 如果那时候能有这么个神器,那得多幸福呀! “我这儿不止有制热的,还有制冷的。”黄外公又拿出一个“竹蜻蜓”。不,准确来说应该叫铁蜻蜓,四片长长的铁“叶子”交叉连在一起,通上电居然“呜呜呜”飞速旋转起来,片刻之后,阵阵凉风袭来。 八月份的哈尔滨,瞬间就没那么热了。 崔绿真骄傲的挺起胸膛,她外公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发现这么多好东西呢?简直就是给她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啦! 等把所有电视机按品牌放好,又把培训好的工人和售货员分到各自岗位上,哈尔滨电器市场就正式开业啦! 有过成功经验,黄外公手里的宣传造势手段多得是,效果也是杠杠的,还没开业就不断有人来问哪天开卖,直到正式开业那天,那叫个人山人海,人潮涌动,无数男女老幼涌进市场,就跟不要钱白捡宝贝似的! 本来吧,松尼电视机这样的高档货,幺妹也不抱多大希望,觉着不可能一下就能卖出去多少,得让人们意识到它的“好”后,才会渐渐打开销路。 谁知,东北人民居然没被它昂贵的价格吓退,而是看中就直接掏钱,买!有的连纸盒子都不要了,直接扛回家去!还有的顾客据说是昨儿就提前从大庆来的,就为了抢台电视机! 这时候的东北人,钱不是钱。平时买台国产的还要抢票,抢到票还要排队等货,有时候多几个关系户插队,排一年半载等不到电视机是常有的事儿……现在可好,几千台电视机就在那儿摆着,看中赶紧走。 至于价格比百货商店贵?跟排队浪费的时间比起来,这点钱算啥! 崔绿真觉着,她真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精,东北人的热情,豪爽,大方,让她一瞬间就爱上这个城市啦! 顾学章和黄柔专程从大河口来了一趟,亲眼见证了这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开业盛典,也被吓到了。对东北的印象他们还停留在报纸上,亲眼目睹之后……嗯,这真是全国继深圳温州以后最有潜力的城市! 看完开业盛典,顾学章请几个战友吃饭,幺妹和外公妈妈一起跟去凑热闹。他曾经的战友比他晚几年转业,现在城里都是各个职能部门的局长之类……当然,虽然转业晚,转的时候军职不比顾学章低,可现在都没他顺遂。 主政一方的气势,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见他儿女双全,妻子漂亮贤惠,连岳父也是万里挑一的能干,战友们原本还为他抱不平的也服了。对,以顾团的能力如果不退伍的话前途是不可限量,可现在也不差呀,求仁得仁。 跟他们吃饭,一面是联络战友情谊,另一面也是给打个招呼:哈尔滨电器市场是我开的,兄弟们有空照看一下。 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 直到市场开起来,正式运转了三天后,顾学章两口子就先回大河口了。幺妹不愿回去,她还没玩够呢! 每天揣上几块钱,背上小书包,姐妹几个坐着公共汽车,在起点站和终点站之间来回闲逛,把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这个夏天,除了幺妹,春芽和小彩鱼都晒黑不止一圈,但都更快乐了! 有钱不止能买吃的,还能买见识,买快乐! 而在北京,胡峻踩过两次点后,也没发现那泳装店老板娘有啥不对劲的地方,虽不说本本分分,但也是正常的生意人,作为一名秉公执法的人民警察,他不能因为不爽就为难人家。 甚至,他发现这老板娘压根不知道绿真的真实年龄,也压根没想到未成年不能拍那种照片,算无心之失……当然,在胡峻这儿,这也算跟他结仇了。 要不是菲菲及时告诉他,小丫头说不定就让人鼓动着误入歧途了。 崔绿真:“??”我的超模之路居然是误入歧途 这不,老板娘违法乱纪是没发现,可他发现,她请的两名售货员居然手脚不干净,故意乱喊价,中饱私囊。具体操作就是,同一件衣服对着不同的顾客喊价不一样,精明的顾客她们喊得低,可看着老实巴交的好说话的,她们就把价格太高三分之一……多出来的钱,他亲眼看见她们揣进了自己腰包。 这不是抢,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偷,关键也没苦主来报案,他本来不打算处理的,就当没看见,给她吃点苦头。 可一连观察了几天,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情况,眼睁睁看着顾客上当,明明三块钱的东西却花出去四块,而且都是老实人……凭啥老实人要吃亏啊! 他直接给工商管理局打电话,假装是上当受骗的顾客,自称在她们家买的东西比外头贵一块多钱……至于调查结果,他不关心。 而在东北,这天,乐不思蜀的姐妹仨逛完最后一条老街,咬着冒热气的冰棍儿巴巴的回到电器市场,忽然发现外公办公室里有人,而且还是幺妹熟悉的声音。 “罗伯伯?” 罗德胜回头,一脸络腮胡跟张飞似的,不知道是胡子太茂盛了,还是真的劳累过度,幺妹觉着他半年不见的时间居然老了很多。 罗德胜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胡子,“又吓到你了吧?” 他这次来东北,听人说起哈尔滨开了个电器专卖市场,生意火爆,每天抢电视机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土地上的人们可高兴疯了!他听朋友说什么“大河商贸公司”,老板是石兰省的,这不就是顾家嘛? 来了一看,果然是幺妹外公,做得有模有样。 幺妹摇头,他苦笑着叹口气,“我这半年东奔西走,也没工夫打理唉……” 幺妹知道,他是在找她的妹妹。为了找妹妹,他愁得头发胡子都白了,这么大年纪愣是没把家安下来,最近居然连眉毛也白了几根,显得整个面容苦涩,沧桑……诶? 忽然,幺妹一愣,这眉眼怎么觉着有点眼熟呢?好像是在别的地方见过! 她的记性很好。 “对了伯伯,你的妹妹大概多大年纪?” “三十二,比你妈还小点儿,如果不是走丢,现在都早该有儿有女了……我真是……”他狠狠地给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那年要不是他带妹妹出去逛庙会,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这么多年,我都记着她的模样,她右边眉毛里有颗黑痣,我是左边,我娘以前还说咱俩就是对称……” “黑痣?伯伯确定是右边眉毛?” “怎么可能不确定呢?”他苦笑,那时候也没条件照相,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不好找,就是因为没个照片,任他形容千百遍,鼻子眼睛嘴巴怎么样,可别人愣是听不懂啊! 幺妹心头猛跳,对上了! “伯伯我……” “你怎么?” 幺妹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伯伯已经失望太多次了,每当有人告诉他好像见过他说的人,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天南海北跑过去,每次去的时候有多满怀希望,回来的时候就有多失望。 她不能再让他失望了,命运对这个男人已经够残忍,够无情了! “没什么伯伯。” 黄外公正好端着搪瓷茶杯进来,刚从市场视察回来,“你们说什么?” “没什么,伯伯你跟我外公聊天吧,我去打个电话。” 胡峻正埋头书写,他已经接受保送同校研究生资格了,再准备点资料就要办理入读手续,也怪忙的。忽然,师弟乐呵呵跑过来,说有电话找他。 “谁啊师哥,不够意思啊,有对象也不说一声。” 胡峻满头黑线,“去,别胡说。”他以为还是那代丽芳打来的,都好几年了,她时不时还会给他打电话。 不过,在他无数次拒绝和避而不见之下,她也死心了,早半年前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说谈上对象了……莫非是又没死心? 胡峻真是头大。 “师哥快接啊,一听声音就漂亮,啥时候带出来让咱们开开眼呗?” 胡峻无奈,接起电话,“喂?” “大臭屁哥哥,是我崔绿真呀。” 胡峻的嘴角立马翘起来,心里那根弦松了,声音也不由得温柔下来,“嗯,什么事?” “我问你一个事,就是去年在上海那个女人,你见过的,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胡峻真是拿她没办法,“你知道的,为了保护她,我不能……” “没事的胡峻哥,我不会泄露的,那她籍贯哪儿,父母还在世吗?” 这个,倒不算涉密,“籍贯四川,父母还在世,也不是亲生的。” 幺妹眼睛一亮,“那她是被拐卖的吗?以前是不是就咱们石兰省的人?” 胡峻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他也是帮她找家人的时候才发现的,她居然也是石兰人,但因为当年走失的时候太小,记忆不行,她已经忘了父母名字,只记得那天是跟哥哥一起逛庙会。 幺妹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你问问她,她是不是跟哥哥逛庙会的时候走丢的,当年是不是四岁,她右边眉毛里是不是有颗黑痣?她哥哥是不是左边眉毛跟她对称的位置有痣?” 胡峻一愣,“你怎么知道?”因为这些特征都是目前为止她还记得的不多的记忆了。 “因为我知道她哥哥是谁呀!”她得意的扬起了下巴,嘿嘿。 胡峻也愣了,“谁?” 罗德胜觉着,这几天是他这一生里最期待,最幸福的时刻,幸福到他坐着坐着就想掐自己一把,以此来证明这不是在做梦,他的妹妹真的找到了,小绿真说的好几个特征都对上了,绝对不会有错! “小绿真,我妹妹她真……真的帮了警察大忙?” “是的伯伯,现在警察在保护她,不能泄露太多她的信息,你也不能说出去哦。” 罗德胜拍拍胸脯,“放心。” 就算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一个他也会让这几个字烂在心里,更何况还是找了这么多年的亲妹妹,即使付出生命,他也要护她周全,谁也不可能伤害她。 “对了,那她那边的父母对她好吗?” 幺妹还真不知道,她知道分寸,太多细节胡峻哥不会告诉她的。这次来认亲,也是胡峻哥陪着罗小妹来的。 “哼,反正不管好不好,那边的父母我都不会放过,买孩子的跟卖孩子的一样不得好死!”罗德胜把两只手指关节捏得卡擦作响,最近中药店生意好起来,他也攒下几万块钱了,到时候哪怕是用钱砸,也要砸到他们后悔! 如果还有剩的话,就给小妹,给她买个房子,申请个体户执照,做点小生意,不图养家糊口,就让她有点事做。 “对了,你知道她结婚没?有没孩子?” 幺妹摇头,她不打算把她跟那个坏分子的事告诉他,估计她也是被迫才跟那样的人在一起,领没领过证不知道,但现在她出卖了他,肯定他身边很多人都在找她……过去的就过去吧,别再加重伯伯的愧疚了。 罗德胜粗暴的揉了揉眼睛,两只铜铃大眼红得不像话,自从知道消息后他已经兴奋得几天没睡觉了。 睡不着,躺下就想到妹妹,就在猜她现在什么模样,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几个孩子,都上几年级了?如果有外甥或者外甥女,他应该准备几份见面礼? 想的实在是太多了,他脑袋里像一堆发霉的灿烂的稻草,有种奇异的美好,让他既兴奋又难过,让他说不出的复杂。 终于,他的梦就要实现了! “来啦,伯伯,阿姨来啦。”幺妹开心得一颠一颠的出来。 “好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这就,你看我这头发还行吧?胡子不吓人了吧?” “不吓人,跟年轻了十岁似的,伯伯就该把胡子刮干净,好看。”别说,还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国字脸高鼻梁,典型的这年代最受女性青睐的长相,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绝对是个好人材。 “伯伯以后也要把胡子刮干净,要穿最精神最时髦的服装,当最……”话未说完,忽然有个女人迅速跑过来,远远的看着就是那天卖电子手表的女人。 她远远的跑过来,来到三米远的地方忽然紧急刹住脚步,不愿再往前,只是呆愣愣的看着罗德胜,“你是……真是……” “小妹。”男人红着眼睛,哽咽着说。 一模一样的嘴脸,一模一样的眉眼,连黑痣也是一模一样的,这不是他亲妹妹是谁? 虽然,事实是她的眉眼已经不复当年的纯真与稚嫩,她的皮肤也被岁月侵蚀得布满皱纹,甚至以他的阅人能力,绝对能看出她眼神里的世故与老练,可……无论变成什么样,这都是他的妹妹。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心爱的妹妹。 罗小妹捂着嘴,“三哥?” “哎,小妹,小妹,我是三哥。” 罗小妹冲过来,一把抱住罗德胜,“哥,三哥……呜呜呜……我好想你们,爹和娘呢?他们还好吗?” “好,爹白内障看不见了,娘耳朵不好,也听不大清了……”可饶是如此,他们对她的思念却从未断过,他们就是想要看见小闺女回来。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罗小妹当年走失的时候实在是太小了,除了记得那天是跟哥哥逛庙会,别的已经记不清了。而现在的父母,是她在外流浪很久,她自个儿也记不清是多久的时候,捡到她的好心人。 好心人是一对四川铁路工人,把她带回家也读了几年书,能有个住的地方,可惜他们家本已有儿有女,对她也没多少感情投入,没怎么精心教养,导致她一个人野蛮生长,自然而然成了女混子,跟那坏分子四处流窜几年,也没领过证,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姘居着,无儿无女。 罗德胜叹口气,一时不知说什么。 养父母说不好吧,至少把她捡回家,在粮食异常紧张的几年也没把她饿死。 可说好吧,她成年后的遭遇跟童年不幸和不受重视的收养家庭又脱不了干系。 194 194 罗德胜为了感激幺妹,从东北买了许多名贵道地药材给顾家送去,但凡她们家人喜欢点啥,他就给记心上,下次出去就给带回来……当然,钱是不许提的,一提他就生气。 刘惠这混不吝的,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一锅鸡汤里炖三根大人参,半斤三七,要不是锅已经装不下了,估计还得再来半斤枸杞,好好一锅香喷喷的鸡汤,愣是让她弄成了又臭又苦的药,让人看见就害怕。 不仅滋味极差,还把全家人吃上火了,狂流鼻血。 庄稼成熟,四位老人回牛屎沟收水稻去了,半个月后回来,看见满满一锅“药”,崔老太直接气得破口大骂,跳着脚把刘惠掐了一顿! 这死娘们,跟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似的! “哎呀呀疼啊娘,我这不是想让大家也补补嘛?又不是我躲着吃独食!”你看看,她还理直气壮嘞! 老太太被她气得胸口起伏,“补身体有这么补的吗?你把所有人都当药罐子?” “不是,这不是不花钱的嘛,不吃白不吃,以前咱们家穷,吃不起,现在条件好了不可这劲儿尝尝?”长白山人参啊,那只在传说里听见过,一根得不老少钱嘞! 老太太快被她气死了,“你没花钱,那小罗没花钱啊?小罗的钱不是钱啊?” 刘惠努努嘴,还想回嘴,崔建国给她肩上重重拍了两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回头想骂吧,又不敢……人崔建国说了,惹急了他就把她开除!这可是他能做主的厂子! 一个月小两百的工资,她可是一分不用掏出来的,没了这笔收入她怎么买衣服买皮鞋……做头发? 是的,自从她们那一头卷毛在大河口掀起潮流风潮后,整个大河口的女人们,但凡手里能拿出几十块的,都坐着公共汽车上市区国营理发店烫头发去啦!尤其手艺好那位大师傅,找他的女人能从店里排到大街上! 大师傅烫头发可是走心的,一开始只会千篇一律的方便面卷,后来学会了大波浪卷,发梢卷,还会根据不同的脸型选择不同的发型……要说阳城市最得女人喜欢的男人,非这大师傅不可! 当然,刘惠有钱,她就想每个发型都尝试一遍,可直发想变卷发很简单,卷发想变直就难咯!她磨着大师傅给她想办法,天天往理发店跑,后来干脆剪成短发,心想这样还能快些长出直发。后来不知是谁告诉她,说香港有卖假发的,那一顶顶卷的,直的,短的,长的,甚至还有红色黄色的假发,戴上去就跟真的一样。 刘惠那心里,就开始心痒毛抓——她想去香港买假发! 崔建国对她的异想天开简直嗤之以鼻,为了买顶假发跑香港去?这不是吃饱撑的嘛! 崔建国不给她钱,她就只能攒工资。 老太太白她几眼,虽然心疼,可都馊了,只能把那么多药材倒垃圾桶,这可是名贵药材啊!在几十年前那都是能吊命的,拿着钱也买不到的,她好大的狗胆! “警告你,再碰我药材,老娘打不死你!” 刘惠讪讪地动动嘴唇,不敢顶嘴,不吃?这么多还不得放着生虫?她婆婆啥都好,就是太抠门。 “姐,姐你看这是啥?”一个顶着“锅盖头”的半大男孩冲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红黄色的纸,甩得“呼呼”飞响。 幺妹实在害怕被他的“暗器”误伤,远远的躲到一边,“说吧,啥事儿?” 高玉强这几年窜得很快,已经快有他妈高了,站在绿真旁边也不矮……就是那锅盖头有碍观瞻。很快,他身后跟着涌进一堆孩子,有苏家沟的,也有大河口的,都是他的同学或追随者……无一例外,也是锅盖头。 这是1983年最流行的发型,因为一部特别有名的电视剧——《霍元甲》!如果说流量的话,这时候的“陈真”绝对是全民偶像级别的流量,全国青少年争相效仿,搞得只要是个男孩子,就剃着锅盖头。 崔绿真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千篇一律的发型,可高玉强说了,她不喜欢那是因为他那堆“跟屁虫”太丑了,要换他胡峻哥脑袋上,那还不得美死她? 没有难看的发型,只有难看的人。 臭小子,别看平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说话总是能一语中的。 “姐,你想啥呢,让你看看这是啥?”他把纸拎起来,装腔拿势的,一字一句的念:“高玉强同学,在1984年春季学期元旦运动会中表现优异,获得优秀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崔绿真“噗嗤”一声乐了,运动会优秀奖,那就是鼓励奖,重在参与! 真对得住他“四肢发达”的特征。 果然,高玉强急红了脸,“姐你不许笑,我得奖啦!” “嗯嗯,知道你得奖啦,小猴子真棒。” “我可不是小猴子啦,我现在是高玉强,姐你怎么老叫我猴子猴子的,我又不是……”他十分不爽,当然,更不爽的是姐姐的态度,他拿奖这么大的事儿,她居然只说“真棒”,哼! 他正想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的讲述一下他比赛时的英勇表现,忽然一声“东亚病夫”,他眉毛就跟王满银一样,挑成了葫芦娃。 “高玉强你个,你不是打我吗?来呀,让你吃我兄弟的迷踪拳!”门口浩浩泱泱来了另一群男孩子,绿真看着眼熟,但不知道谁家是谁家的。 …… 这下,对方也不干了,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挣着又打起来。本来已经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烧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男孩子打架也不爱哭,即使挂彩也不哭,以至于都打散场了崔顾两家大人才发现他们曾经爆发过战争。 没一会儿,电视机里传来“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声,两伙人跟没头苍蝇似的冲向堂屋,乖兔子似的守在电视机前,一剧泯恩仇! 三月六号,绿真换上一身漂亮裙子,牵上脚上装了风火轮的小汤圆出门,本来呢张也想带小橄榄去的,可这家伙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的摇头,说今儿的乘法口诀还没背完,不去了。 三岁就知道自个儿背乘法口诀的孩子,这可够家里几位老人骄傲的!简直都快把他形容成千年一遇的神童啦! 相反,小汤圆就就一点儿不爱学习,乘法口诀啥东西?能吃吗?好吃吗?有姐姐藏在床底的橘子罐头好吃吗? 没有?那她才不要学习呢! 也就小橄榄这个傻弟弟才会喜欢这种一点儿也不好吃的东西。 黄柔也曾用事物玩具电视新衣服等普通小孩都会喜欢的东西吸引他,不想让他过早的过度沉迷学习。毕竟,她也是搞过多年教学工作的,知道孩子过度提前学习不属于自己年龄段的知识,其实对孩子的长远发展也不好。 可小橄榄愣是不感兴趣,一心只想学习,尤其是学数学,准确来说应该是数理化。他经常用十万个为什么问姐姐,譬如桌上的东西是往下掉而不是往上飞,譬如打水漂的时候最多只能打三四个,譬如……刚好,幺妹也是这类奇怪问题爱好者。 他问的要刚好是她知道的,那好解决,她曾经可是一只好为人师的小地精哟。 要是她也不知道,那就姐弟俩一起看书找答案,看着看着,俩人经常是在一个被窝睡着的。 可以说,虽然同一个母亲生的,可小汤圆是幺妹的饭友,小橄榄却是她的学友。 黄柔曾经也怀疑过,莫非橄榄也是小地精投胎?毕竟这样异于常人的天分和爱好,不是正常小孩子该有的。可她曾经悄悄问过他,把小子问得一头雾水,第二天就找姐姐探讨“什么是小地精”。 崔绿真:“??”满头黑线。 母女仨手牵着手,慢悠悠走过门前大路,翻过一个小土包就是人民广场,这个点儿人特别多,尤其老人孩子,打陀螺的,玩儿玻璃弹珠的……当然也有卖小零嘴儿的! 这不,小汤圆指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摊不愿走了,圆嘟嘟的嘴巴紧紧闭着,不断吞咽口水,馋兮兮的说:“姐,我要冰糖。” “是冰糖葫芦,葫芦。”崔绿真纠正道。 “冰糖,甜。” 崔绿真:“……”好吧,你姐口水也开始不争气啦。 她过去买了两串,一人一串,顺便再吃一个给妈妈喂一个,把妈妈酸得闭眼睛,一个劲摇头,“我不要了,你们自个儿吃吧。” “黄姐?”忽然,有人大声喊她们。 回头一看,是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大啤酒肚跟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一样,甚至让人担心它会不会将单薄的制服衬衣撑破。 黄柔脸色淡淡的,“徐局长,怎么在这儿?” 明明比顾学章还小,却已经完全一副中年人模样的人正是徐志刚。只见他“嘭嘭嘭”十分困难的跑上来,“我……我来执勤,最近说是广场有扒手,我来看看。” 明显喘气不匀。 黄柔“哦”一声,“那徐局长先忙着,我们走了啊。” 徐志刚非常客气和恭敬的说:“姐还跟以前一样叫我志刚就行,啥局不局的,在顾哥面前我这都不算啥。”说着,他顺手抄起小汤圆,又在幺妹头顶比划一下。 “绿真这几年长得真快,马上就要有我高了。” 黄柔只是扯扯嘴角,但因为丈夫统筹全局的时候也需要下头人配合,公安这块是非常重要的,她也不想给他树敌,当面让徐志刚下不来台也没必要。 绿真也只是客气的叫了声“叔叔”,完全没有小时候看见他的热情活泼。 徐志刚神情恍惚,是啊,热情活泼。 他记得,小丫头小时候很喜欢吃甜甜的金黄色的东西,那个人经常说以后有条件了要天天请她吃最爱的橘子罐头,还要给她买裙子作生日礼物……那个活泼的姑娘啊。 虽然她说话声音总是很大,总是咋咋呼呼,可现在想来,那都是青春的力量啊!比起死气沉沉没几句共同语言一天只知道买买买和化妆打牌的中年女人比起来,那个青春活泼的女孩,似乎成了他的白月光。 而这抹白月光,他曾经拥有过,无限接近成功的。 他现在能想起来的,都是她的美好。 小汤圆虽然贪吃,可她知道看姐姐脸色,知道她不喜欢这个胖叔叔,那她也就不喜欢啦,挣扎着说:“下去,我要下去!” 徐志刚还想抱着她往上抛两下,小丫头已经自个儿挣扎着朝妈妈伸手。她知道这种时候妈妈是最合适“解救”她的。 黄柔手里还提着好几篮东西,有鸡蛋,奶粉和小孩儿衣服,一看就是给谁家孩子过满月或者周岁去的。她刚想把东西递给大女儿,忽然听见徐志刚问:“姐这是要看谁家孩子去?” “陈静。” 话一出口,两个大人都愣了。 黄柔是没想到,她居然提了这个敏感话题,因为她曾经答应陈静不许提这个人的,陈静现在跟郝顺东啥都好,就是有一样不能提。她谈过这么多届对象,提谁都行,就是不能提徐志刚,一提郝顺东就要暴躁。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居然跟曾经的朋友居然有过一段,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是见证者啊! 他经常说想起以前眼睁睁看着徐志刚欺负陈静他就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弄死他,要是能穿越,他一定会穿越回那无数个瞬间,先拍死徐志刚,再拍死当年的自己。 这话真是让陈静既幸福又好笑,虽然理解不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可陈静不是普通女人呀,她是诗人,她就喜欢剑走偏锋。 徐志刚整个人呆若木鸡,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雷得他外焦里嫩,“静……她结婚了?” 黄柔硬着头皮“嗯”一声,只想尽快离开这儿。可两个闺女明显不想离开,她们专心的舔吧那鲜艳的冰糖葫芦,甚至幺妹还插嘴道:“前年结的,上个月刚生小弟弟,特别像静静阿姨。” 徐志刚只觉喉头苦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虽然他也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陈静总有一天会结婚,可忽然听见这消息……他还是不舒服。 她不结婚,仿佛是一种祭奠,对他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感情的祭奠,他在过得不幸福不如意的时候会得到一丝可耻的安慰。 可现在她结婚了,还生了孩子! 这种祭奠就没了。 “她丈夫是谁?对她好吗?” 幺妹很奇怪的看他一眼,“叔叔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徐志刚屏气凝神,莫非她跟他一样也过得不幸福?刚起伏的心似乎又找到一点点安慰了。 幺妹不答反问:“叔叔前年没去阳城宾馆吃喜酒吗?” 徐志刚心头发笑,小姑娘真有意思,她陈静结婚怎么可能请他?陈静别看大大咧咧,其实可记仇呢。可被绿真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是男方应该请他? 那她是嫁了他家亲戚吗? 哦,那一定是远亲。 他们家远亲都是泥腿子,一个比一个穷,口袋比脸还干净得家伙,能有啥好日子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点平衡了。 听从父母意见结婚后,他其实过得一点儿也不好,跟尤雯雯分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止没有共同语言,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也相差甚远,他必须严格要求孩子,可她的一味骄纵和甩手掌柜,培养的都是熊孩子。以前他忍忍也就罢了,可两个儿子的教育是头等大事,他不能再让。 再让,就是毁了孩子。 “是我家哪个远亲吗?”可为什么没听父母说起呢?如果父母知道陈静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的。 毕竟,某些时候,他们比他这位前对象还关心她的动态。 幺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郝叔叔没请你喝喜酒?”那天没看到他,她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羞于露面呢。 “什么郝叔叔?哪个郝叔叔……”忽然,他一愣,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中,姓郝的好像就只有一个。 郝顺东是他曾经的朋友,只不过这几年已经渐渐疏远了,自从郝书记升到书城当大官儿后,他很想跟郝顺东继续打好关系,可他似乎很忙,他找了他好几次都没找到人。 甚至,他怀疑郝顺东就是故意在躲着他。 他只觉喉头又紧又疼,干哑得不像话,“郝……郝顺东吗?” “对呀,郝叔叔对静静阿姨可好啦,郝爷爷和奶奶对我姨姨可好啦!”幺妹忽然恶作剧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着徐叔叔听说阿姨一直没结婚的时候有种洋洋得意? 她实在想不通,我阿姨结没结婚跟你啥关系?你高兴啥呢?就是结了,那也更跟你没关系呀! “怎么跟他说这么多?”黄柔有点想不通的问。 “就想给他添点堵。” “噗嗤……傻丫头,你咋这么坏呢?”黄柔拍拍她肩膀,脑袋已经够不着啦,比她还高许多啦。 “姐姐不坏。”小汤圆拽了拽妈妈的袖子,不满意的反驳,“姐姐给我买冰糖吃哟!” 母女俩哈哈大笑,行吧,小家伙,有奶便是娘。 跟她们的开心不一样,徐志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她们的,他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心里只有一串炸雷般的消息——陈静结婚了,还嫁给了省书记的儿子,还生了儿子! 每一个消息,哪怕是单独一条,都能让他心肌梗塞,三条加一起……哦不,再加一条,他们夫妻和睦,家庭和美,他能直接当场去世! 就在上顿大补下顿大补和《霍元甲》的尾声里,崔绿真的高二年级开学又放假,放假又开学,日子照部就班来到高三,尤其到了下学期,家里人直接把她和春芽当重点保护动物,甚至林巧珍夫妇直接为她们买辆面包车,崔建军每天给她们当司机,车接车送,一日三餐由老人们准备妥当。 幺妹倒是很坦然,反正有吃有喝,谁不愿意呢? 春芽就惨咯,她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里人想让她考个师专或者医专,这比登天还难!现在又给她伺候得妥妥贴贴,每顿饭都在说她的学习,她的学习,她的高考……春芽都快郁闷死了。 家里有了钱,大人们都觉着能再出几个知识分子就好了。什么当教师当医生,一听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群,可事实是她就想啥也不干,给她钱,她只想吃,玩儿,瘫着。 可这样的话她没办法跟家里人说,说了就坐实她“好逸恶劳”的名声,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肯定会被全家人批斗……而这事就只有妹妹能理解她。 唉! 可怜的春芽,她已经十八岁多快十九岁的大人了呀!为啥家里人就是不能好好听听她的想法呢?她在家里要是能有幺妹这样的地位和话语权就好了,一个小人儿能让所有大人都听她的。 这不,幺妹十八岁成人礼,是顾叔叔和四婶送她一辆吉普车,她早跟着学会了开车,生日第二天就领到了驾驶本,叔叔和四婶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开车上路。 可她的成人礼呢? 却是一个存折,存着几万块又怎样,又不让她出门旅游,这钱就是个数字,真是想想就觉着委屈,为什么幺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她得到的永远不是最想要的? 幺妹的人生,就是她最想要的模式,没有之一。 然而,崔绿真却没时间琢磨春芽的心思,过完十八岁生日,她就是真正的大姑娘啦!有了整个大河口甚至全阳城市最帅气的吉普车,她能开着上任何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啦!虽然,她现在也还没想好要去哪儿,可她有了能去的自由啊! 自由,选择的自由,比爸妈的允许重要多了。 这不,周末,奶奶把她赶出房门,“不许看了啊,伤眼睛,出去看看绿色风景。” 春芽也跟着伸出脑袋,被奶奶一把打过去,“谁让你出去?给我好好复习,你看看你上次才考几分,你对得住你爸的小车吗你?” 春芽委屈的吐吐舌头,又不情不愿把脑袋缩回去,恨不得明儿就高考,她真的受够了这种囚徒日子! 出了房门,绿真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墨绿色的栗子球下看风景。她们家院子现在可是整个大河口一绝,种满了各类奇珍异草,绿树成荫,花红柳绿,她不用打开灵力就能听见唧唧喳喳的说话声。 植物们在议论去年发生的一个大新闻,据说某位歌星正在拍摄期间被公安带走,因为他跟几名高干子弟男女混玩儿,听“黄色歌曲”,跳贴面舞……当然,这些事儿,阳城市青年也有,譬如吴东平,黄卫红,苏强东,可这名歌星让人惊掉大牙的是,他们居然聚、众、淫、乱! 这就是妥妥的流氓罪啊! 歌星于是就这么被抓了,同时跟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大批子弟,这可把黄卫红吓坏了,他也跳舞,也听歌,只是不敢乱搞男女关系,如果人家父母当官儿的都被抓,那他是不是……黄卫红吓得连夜藏起他的收音机。 当然,他这才想起堂爷爷说的话,他们厂虽然不是直接挂在顾市长名下,可有他参股,这就是隐形的政治保护……然而,一旦厂里有人因为违法乱纪,尤其是当下最敏感的流氓罪被抓,那对他也是非常严重的打击。 以前,他不懂什么意思,最近看多了这类子弟新闻,他真是后怕不已。 唉! 于是,黄卫红在两个多月自己造成的高压恐吓下,病了。 他的岗位很重要,专门接打电话,是整个厂子对外联系的重要通讯员,对以订单为生的厂子来说,这是致命性打击,耽搁不起的。这时候,已经在县高中上高二的张秋萍主动要求来帮忙。 她虽然只补习半年,可进了县一中后奋勇直追,愣是成了全年级第一,在五个高一班里她永远是第一名,现在上了高二更是,哪怕发挥失常也没人能考过她! 这样的学习能力,已经不是能力的问题了,而是天赋! 就连黄柔也惊讶得目瞪口呆,她闺女虽然厉害,可那是小地精呀,张秋萍就一普普通通的凡人,居然有这样的天分,当年她爸居然不让她念书,还真是猪油蒙了心啊! 她不得不承认,在念书这件事上,张秋萍比崔绿真崔春晖还有天分。而这样有天分的孩子,她居然说可以过来帮忙接电话,不上课也没关系! 黄柔怎么可能答应 当即,又在外墙贴上招工信息,才贴上的第二天,报名人数就严重饱和了,一个岗位居然有七十个人报名! 要知道,这都不算工人,没啥加班工资和业务提成的,以前是照顾黄卫红小孩子家家才设置的岗位,一个月才一百块钱,居然有这么多人向往? 崔绿真听说的时候也是惊讶不已,她第一次意识到,“大河皮革厂”在阳城市,那真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了。 最终,经过笔试和两轮面试后,招到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年轻小姑娘,才刚十九岁,还是张秋萍的同校学姐,倒是挺机灵一姑娘,长得也挺漂亮。 毕竟,在崔家这样有七个仙女的家庭里,她一点儿也不逊色,还真是对得起她名字——胡雪嫣。才刚到厂里报道第一天,以苏强东为首的几名年轻工人就跟闻着花蜜味儿的蜜蜂,一拥而上。 而此时,说完大歌星入狱的事儿,植物们就在议论这胡雪嫣的八卦。 栗子树说她看见苏强东给她送了一盒邓歌星的磁带。 海椰子说它看见另一个一线工人请她周末看电影。 葡萄藤娇滴滴的说:“不对,我明明看见她把磁带送给小彩鱼爸爸,还说要请彩鱼爸爸看电影。” 崔绿真:“……” 不是吧? 她为啥要送大伯磁带,大伯明明不喜欢听“靡靡之音”,他只爱听“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的!更别说看电影了,大伯娘赶时髦拉他去,才进去一会儿他就跑了。 这葡萄藤不乖,又开玩笑啦,这家伙经常放烟雾弹,说话不算数,去年它说会努力给她结很多很多葡萄让她吃个够,再酿两坛葡萄酒的,可今年啥也没有,哼! “姐,你去哪儿?我可以跟你去吗?”正想着,小彩鱼满头大汗跑过来,小脸红彤彤的,气喘吁吁。 小彩鱼似乎很怕热,一热就特别难受,必须喝很多很多水才行。 “咱们去少年宫吧。” “哇哦!姐你等我!”小丫头屁颠屁颠跑楼上,拿出两件连体泳衣。1984年4月,在顾市长主张下,阳城市盖了有史以来第一所少年宫,里头最最重要的就是多了一个游泳馆。这成了崔家姐妹几个除学校外最常去的地方,几乎每个周末都去。 二人上车,幺妹发动车子,车子“唰”一声滑出去,在苏家沟八卦妇女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抬头挺胸驶向市区。这顾市长家可真有钱啊,一家人三辆汽车,给个丫头片子的“成年礼”居然是辆吉普车!这可是很多大老板暴发户都开不起的,他们家咋就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呢? 当然,也有黑心眼的晚期红眼病患者,给市委和省委写过举报信,举报顾学章名下财产来路不正,举报他收受贿赂,甚至无中生有举报他乱搞男女关系的……当然,一开始,上级单位也是重视的,很快派调查组下来,最终发现人家日子过得好,那是因为入股了个体经济,且并不直接参与管理经营,这几年也没动用职位相关关系为皮革厂开绿灯,后来,知道这些举报信就跟雪花似的停不下来,上头干脆也不管了,只是定期处理一批。 绿真知道这些,因为爸爸会跟她谈心。 她不担心,爸爸更不担心,他每天要忙的事那么多,爱咋咋。 八分钟后,车子跟平时一样准时到达少年宫门口,俩人提着泳衣进馆,买票,换衣服,入水……熟练的很呐! 只是,今天的游泳馆跟平时不一样,似乎人特别多。 说实话,阳城市老百姓其实思想还是很保守的,小地方,大家都怕名声受损,除了十岁以下儿童,来游泳的人还真不多。更何况,想洗澡的都去河里啦,那里水干净,还不用买票,傻子才来游泳馆嘞! 所以,每一次她们都能在深水区玩得恣意,可这次的人却比平时多了两倍,还挺多青少年,就跟小彩鱼差不多大小,甚至还碰到两个小彩鱼的同学。 “你们咋在这儿呀?苏小雨你不是不会游泳吗?”小彩鱼仰漂在靠近台阶的水面上,眼睛闭着,嘴巴鼻子正常打开,可水就像长眼睛似的,特意避开这些官窍,不会倒灌进去。 “我来玩儿,主要是陪我妹来。”苏小雨坐在台阶上,下半身泡在水里,指指正在深水区自由自在遨游的女孩,“我姨听说今儿有省游泳队教练来挑人,让她来好好表现呢。” 小彩鱼赶紧害怕的摇摇头,省队她知道,不就是运动队吗?思齐哥哥就是在省乒乓球队,听说特别辛苦,一整天十几个小时都在训练呢! 这要是游泳队,那岂不是要十几个小时泡在水里? 她倒不是怕泡水,而是她觉着如果大部分时间都花训练上的话,她跟姐姐玩儿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不开心。 更不想去。 太可怕啦! 绿真一直竖着耳朵呢,听见省游泳队来挑人,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小彩鱼的眼睛就像看见金凤凰,吓得彩鱼打个冷颤,一头扎进水里。 幺妹却不放过她,一把拉住她胳膊,“妹你懂的……” “我不要!”小彩鱼十分干脆的拒绝。 “当运动员诶,为咱们阳城市争光,石兰省争光,说不定也跟思齐哥哥一样为国家争光。” 小彩鱼一点儿也没受她蛊惑,还是摇头。 崔绿真“策反”了家里这么多姐妹走出去,这还是第一个说服不了的,顿时头大如斗。 195 195 小彩鱼“呲溜”一声游走了,崔绿真也拿她没办法。 站着总有人看她,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这就是市长千金。 市长千金都来游泳呢,其他人凭啥不能来? 崔绿真干脆也不站着,游到深水区去,仰浮在水里,四肢平展,看着高高的屋顶,用一点点灵力,水就不会涌进耳朵里。 马上就要填报志愿了,得先报志愿再考试最后出分数,这志愿就不大好掌控,报高了落榜,报低了又不甘心,她虽然有自信,可她的问题在于到底报哪个学校。 到底是公安大学还是国防大学,她最近两年经常跟着爸爸看《解放军报》,成了半个小军迷,对国防大学那也是心神向往……可公安大学又是她从小的愿望,当一位“写字大师”她念叨了那么多年不是? 她问过爸妈和外公,他们都说让她自己考虑,无论选择哪个学校,他们都支持,都开心。 可她两个学校都喜欢,甚至专业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该把哪个报在前面。现在的志愿分本科志愿和专科志愿,崔绿真只考虑本科,主志愿可报两个,每个可报四门专业,还有是否可调剂的选项,参考志愿五个,定向委托三个,都是各报两个专业……说起来好像选择的余地很大,可高分落榜的也不少。 学校报刊栏里贴着《招生通讯》,每个毕业班也有几分流传,顾学章直接给家里也放了一份,就为了让她好好研究。崔绿真思来想去,把一整份《招生通讯》研究完,没选出参考志愿和定向委培志愿,只打算填第一第二两科主志愿。 春芽倒是好办,林巧珍信任黄柔,让她帮忙按照她平时的成绩水平选了几所师专和医专,专业也是语文政治儿科医生之类放眼全国都是常规好工作的。 虽然,她一口咬定自己考不上,可家里人都不信,反正选的已经是同类专业里往年录取分数最低的,最接近她平常个人能力的。 不过,在专科志愿里,她让黄柔给多报了一所书城烹饪学校的导游专业,说就当是垫底的填着玩儿。大家也就没怎么关心了,毕竟去烹饪学校读导游专业,怪怪的。 飘着飘着,她忽然听见小彩鱼在跟人说话,不像是她同学,是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 “小姑娘你学游泳几年了?” “好几年了。” “小姑娘今年几岁?” 小彩鱼警觉的看着他,“伯伯你是警察吗?” 她早听姐姐讲过思齐哥哥那年被教练员选上的事儿啦,一开始是当励志故事听的,现在嘛……这就是前车之鉴,避坑指南啊! 崔绿真一看,这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儿,不知道怎么进到女宾区来的,不过,看他头上挂着的泳镜比其他人专业,似乎有点像……她眼睛一亮,赶紧哗啦哗啦游过去。 “伯伯好,请问您找我妹妹有什么事吗?” “你好。”老头儿笑着点点头,很明显对她不感兴趣,只专注而专业的看着逃命似的游走的小彩鱼,跟小时候比起来,她的手臂更长,脚掌更大,几乎可以不带起一丝水花的游来游去。 崔绿真开动脑筋,她已经跟游泳馆门口的植物聊过天,它们告诉她,这就是最近天天来游泳馆选人的省队教练,他刚来到门口,管理员就把他放进了女宾区。身份确定后,要怎么跟他搭讪呢? 从小到大,凭着外形的优势,跟人搭讪几乎是无往而不利,可这老头儿除了一开始礼貌性点点头,压根没多看她一眼……再加上小彩鱼的抗拒,崔绿真还没这么头疼过。 小彩鱼只觉如芒在背,被盯得不自在极了,回头自以为凶狠的瞪老头儿,可老头儿却笑了。 小彩鱼被他笑得不自在,有种要被卖掉的危机感,索性一头扎进水里,不愿出来了。 别人扎猛子憋气顶多一分多钟,可小彩鱼就像长了腮似的,她能在水底待很久很久,具体能有多久还不知道,反正目前为止最高纪录是十分钟……关键她出来还一点儿还跟没事人似的,不憋不难受,耳朵也不会进水。 这不,老头儿看着看着,看了会儿表,忽然觉着不对劲,指指她潜下去的地方,“你妹妹没事吧?你快去看看。” 崔绿真摇头,“她憋气可厉害啦,没事的。” 可老头儿毕竟是一辈子跟水打交道的,实在放心不下,“哗啦哗啦”游过去,一把捞起拼命挣扎的小彩鱼,一脸严肃的教训:“你这孩子,哪能在水里憋这么久,肺会出问题的。” 小彩鱼很想翻个白眼,要你多管闲事! “没憋坏吧,耳朵进水没?歪着头拍拍对侧耳朵,控出来。” 小彩鱼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谁给你说我耳朵会进水?” 老头儿本来一片好心,没想到她居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来了脾气,“嘿你这丫头片子,我好心好意救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又没让你多管闲事。”小彩鱼“哼”一声,哗啦哗啦游了两米,又回过头来,不情不愿的说了声“谢谢,以后别多管闲事”。 老头儿被气得吐血! 他摸了摸自己胡子头发,也没长得面目狰狞不像好人啊,咋就……他在游泳馆转悠这几天,主动跟他搭讪的人多的是,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他有了解欲望的孩子,可这丫头片子,跟防贼似的防着他! 小彩鱼是真的不高兴,扶着扶手上到地面,哭丧着脸喊:“走啦姐。” 崔绿真还想再争取一下,弥补一下她的冲动造成的不愉快,可眼看着她已经气得两颊鼓鼓的,活像一只小,看来是真不想当运动员,也就只能作罢。 一路上,她都在感慨,“小臭鱼呀小臭鱼,你知道你今天错过的是什么吗?” “哼。”小彩鱼把头转向窗外,留个后脑勺给她。 “你错过了为国争光的机会,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上一次啊小臭鱼。” “哼!” 回到家,大人们看小彩鱼气鼓鼓的,忙问绿真,“姐俩拌嘴啦?” 绿真把在游泳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们,刘惠气得跳脚,立马上楼挠闺女的门,让她出来,她打不死她。 老太太也唉声叹气,小孙女的学习成绩是家里最差的,比春芽还差劲,要靠文化分考大学不大可能,顶多初中毕业考个初中专混混文凭,以后家里给想办法安排个工作养活自己。可要是能去当运动员,年轻时候为国争光,年纪大了还能当教练员,老了有退休工资,虽然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可有个保底工作终究是锦上添花。 小彩鱼出生的时候,老崔家的日子已经起来了,一年比一年好,她基本没吃过啥苦,现在看见的都是大房子小汽车日进金斗,当然也就没想过要靠自己谋个什么出路。 这就是她、春芽跟前头四个大的最大的区别,就连友娣也知道自谋出路往高处走,唯独她俩……干啥啥不行,大人安排的又排斥。 这可真是愁人哟! 当然,刘惠是不可能把小闺女的门叫开的,丫头压根就不鸟她! 很快,六月中旬,陈静儿子郝谷岳过周岁,因为满月的时候没有大办,现在过周岁郝家就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个唯一的宝贝孙子,先在省城办了一场,又回阳城市来一场。 绿真一家五口出席,几乎整个阳城市各行各业的翘楚都来了。郝书记以前在阳城主政时为人随和,政绩也算突出,现在老人家愿意回阳城办酒,整个市颇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绿真特意找寻了一圈,没看见徐志刚。 嗯,也是,这样级别的场合,他一县公安局长怎么可能受邀呢?反正她现在对他特别不爽。 婚后的陈静依然是一头短发,大大的银晃晃的耳环,高跟鞋配米白色洋装,身材也恢复得非常好,简直跟没结婚前一样……哦不,比未婚时还多了股成熟女人的魅力。 “绿真看啥呢?我还到处找你。” “我随便看看,静静阿姨今天真漂亮!” 陈静脸颊红润,“小油嘴儿,你阿姨哪天不漂亮?” 她挽着比她高半个头的绿真,边走边小声说,“那边来了几个年轻人,跟你差不多的,你去帮我招待招待,我老咯,跟他们没共同话题。” 绿真奇怪极了,静静阿姨一般不舍得让她帮这种“大人”的忙,能让她亲自出马找她的,应该不是一般人。不过想想也是,郝爷爷在省上这么多年,石兰省的经济总量翻了几十倍不止,尤其个体经济和乡镇企业的贡献率越来越高,曾多次被中央点名批评,听说明年有望调北京去。关键他平时为人又挺低调,不爱操办这些事,今年好不容易给孙子办周岁,瞅着机会来的大人物肯定不会少。 于是,接下重任的崔绿真,抖擞抖擞精神,昂首挺胸跟着陈静来到阳城宾馆“雅兰厅”,明显比大厅安静多了,几盆兰花开得很优雅。 “回来了?”郝顺东也在这儿,先搂了搂妻子,这才冲绿真眨眨眼,“绿真来这儿坐,你们年轻人的话题我半老头子插不上嘴。”把她安排在靠门的位置,一副半个主人的架势。 绿真能感觉到,自己进门的时候虽然大家还在说话,可气氛有一瞬间的安静,如果不是她特别敏感的话还真察觉不出来。她先站着,环顾一周,客气的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坐下后发现,这是一间单独的小包间,貌似是用屏风隔出来的,可隔音效果奇好。大圆桌旁一共坐了七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女五男。 陈静两口子出去后,包间里的人继续说刚才的话题,似乎是某个香港才有的小点心,两个女孩特别投入,说她们买包就是为了吃那个大师亲手做的点心,其他五个男青年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出于礼貌,漫不经心的听着。 绿真却暗暗咋舌,她个乖乖嘞!那家外国牌子的皮包听说超级贵哒,静静阿姨去年本来想买一只,后来都没舍得……对不起,虽然她家是有钱,可买个外国牌子的真皮包只为吃份小点心的行为,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哪怕她也是吃货,可……直接把做点心的师傅挖走不行吗? 他能在皮包店里做,就能在崔家做,要是不能,那就是钱没到位。 她一面惊奇,一面微微笑着,颇感兴趣的样子,歪着头倾听。一直强调这事的女孩就问:“姐姐怎么称呼?” “你好,我叫崔绿真。” “崔姐姐,你喜欢吃他们家点心吗?”女孩貌似很可爱很好奇的问,其他人都被她的声音吸引,纷纷看向绿真。 其实,从她进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就被惊艳到了。只是所有人的家教都不允许他们盯着她看,只是礼貌性的点个头罢了,现在的问题正好提供了一个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机会。 崔绿真淡淡的笑笑,“没吃过,听你们说得这么好吃,我都心动了。” 女孩立马惊奇的问:“你居然没吃过?很有名的呀,去过香港的人都知道……难道……崔姐姐你没去过香港吗?” 另一个女孩轻轻扯了扯她衣角,其他男青年都不说话,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有一个坐角落的青年,不知道是光线不好还是怎么着,有点看不清他表情。 崔绿真一点儿也没难为情,十分坦然并大方的说:“还没呢,以后有机会再去吧。”每次去蛇口其实已经在隔海相望了,可她懒得办护照,总觉着明明是自己国家的领土,过去还要经过英国政府同意,小地精超级不爽,超级不想给英国政府赚她的钱。 她期盼着,有那么一天,作为一个中国人,她能拿着自己国家的身份证,去自己国家的领土,把钱花在自己国家身上。 谁知,女孩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只不过那笑吧,是想笑又要忍住,还偏偏想让人看见她的强忍……怪别扭,用“嘲笑”更为合适。 崔绿真本来也不是掐尖的人,又受了陈静两口子委托,要招待好他们,只能当没看见,转而感慨道:“香港要是能早点回归就好了。” 这下,男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来到她的话题上,谈国家,聊政治,这是这时代年轻男性的最佳话题。尤其还是香港,据说两年前撒切尔夫人访华的时候,因为领导人提到香港回归的问题,这位铁娘子直接从大会堂北门台阶上摔了下去。 这个古老国家的强硬和决心,震撼了她。 要知道,就是在两年前,刚在英阿马岛战争中取胜的大英帝国可是雄心勃勃,国内爱国主义高涨的,我国领导人能在谈判桌上强硬的掰手腕,还明确香港回归时间,这是撒切尔夫人自己也想不到的。 他们聊开心了,另外两个女孩却不乐意了,看向崔绿真的眼神越发不爽,从她一进门,大家眼里的惊艳就让她们不爽,现在这副自信大方的模样,更是让她们的不舒服达到顶点。只不过有的人能忍住,有的人忍不住罢了。 这不,一开始嘲笑崔绿真没去过香港的女孩又说话了,她忽然“呀”一声打断绿真的话,惊奇地问:“英阿马岛在哪儿呀?我怎么不知道?亚楠你知道吗?”她拐了拐身边的女孩。 女孩本不想参与,可被她cue到,只能顺势道:“没听过,地图上也没这个地方吧。” “哎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孤陋寡闻呢,崔姐姐也是,不知道的就别乱说,害我们虚惊一场。”她本来长得也挺好看,声音也比较尖细,这么假模假样的虚张声势,很像电视里演的恶毒女配。 崔绿真尽量忍住,告诉自己不能笑。 她能忍住,她可是专业的小马屁精小挽尊王,可一直坐角落的男人却忍不住了,“呵呵”一声,其他人再也忍不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被笑得莫名其妙,“哥哥你们笑什么呀?她说错了我纠正一下还不行吗?” 这下,角落那男人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所有人里就他笑得最大声。本来一直偷看他的女孩,都快被他笑哭了。 崔绿真还是挺有正义感的,在她所受的教育里,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不应该这么“嘲笑”别人,她们只是不知道“英阿”是英国和阿根廷的简称而已,这样的笑话家里人也会闹,爸爸妈妈就从来不嘲笑他们。 她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就像对待家里的汤圆橄榄一样,非常不客气的瞪那男人一眼,太没礼貌了。 她这一眼,可不是一般漂亮女孩的含羞带怯,暗送秋波,而是真真切切的瞪,汤圆橄榄不听话或者做错事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瞪的。 男人没出声,气氛却忽然凝固下来,其他人大气不敢喘的看向角落阴影,仿佛连空气也不流通了。 崔绿真一点儿也不后悔瞪他,只是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看来这男人应该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她不知道是要继续若无其事岔开话题,还是跟他婉转的聊两句,当然,道歉那是不可能的。 好好的来喝周岁酒,莫名其妙被不认识的女孩嘲笑,见不惯他对她们嘲笑帮一下……诶不对,她们嘲笑她,现在又被人嘲笑,这叫一报还一报,她为啥要替她们打抱不平?她又不是圣母! 崔绿真面上不显,思绪却变来变去,对面的男人阴沉沉盯了会儿,忽然又咧嘴无声的笑了,并从阴影里走出来,径直走向门口,去了洗手间。 直到此时,绿真才看清他的长相:雪白的貌似不见天日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五官,一头栗色半长发到肩头,脖子上还挂着条铁链子或者银链子,上头是俩骷髅头……竟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比曹宝骏还好看!难怪那俩女孩一直偷看他。 可惜脾气太臭,远不如曹宝骏可爱。 当然,看外形的话应该是曹宝骏他哥的同行,听说是模仿的美国“猫王”,一个崔绿真也不知道全名的摇滚巨星,她只是在黄卫红的“敌台”听过两耳朵。 幸好,他出去后,包厢内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其他青年继续说起马岛战争,英国阿根廷国力、军力对比,当然最少不了的就是撒切尔夫人和加尔铁里的对比,这两名国家元首,一男一女,都是铁腕手段,有非常强的可对比性。 崔绿真最欢的就是这类话题,一时间话匣子收不住,跟明显比她大几岁的青年们侃侃而谈,甚至连击落的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和谢菲尔德号驱逐舰也是她这半军迷感兴趣的,越说话越多。 五个青年听得频频点头,偶尔插几句嘴,讨论几句,说的是大多数女孩听不懂的话题。 这时候,他们好像忽略了她的女孩身份,忽略了她那让人惊艳的美貌。这就是崔绿真的人格魅力,她能让人记住的并非她出众的外表。 没一会儿,出去那摇滚青年还没回来,宴席开始了,绿真刚举起筷子,忽然小腿被人抱住,低头一看:嘿,小橄榄带着个胖乎乎的小团子躲在她凳子腿下。 “橄榄怎么在这儿?” “嘘……”小家伙用一根手指头在嘴唇上比划着,指指爬在桌子底下玩耍的小团子,“谷岳弟弟要出来玩儿,我陪他。” 绿真知道他很懂事,才四岁就能带郝谷岳玩耍,倒是老怀甚慰,低头笑着把郝谷岳哄出来,抱在怀里,用筷子蘸着清淡的汤汁儿喂他。 谷岳这崽崽,真不愧是陈静和郝顺东的儿子,贪玩和好动简直如出一辙,甚至比他爸妈还淘气,才一周岁的宝宝就能甩开保姆四处乱爬,有时爬到全家老小一起找他,要么在衣柜里睡着,要么在阳台尿尿……要是再大几岁,他还不得独自闯荡世界? 这不,给他清淡的他不满意,还“啊啊”叫着指着一碗红油辣椒拌的凉菜,崔绿真哄他:“不好吃,很辣,很苦,吃了嘴巴会喷火的哟……就这样,呼——” 撅着小嘴,装着吹出一股火焰的模样,还非要指给郝谷岳看,“看见没,姐姐喷火啦,怕不怕呀你?” 郝谷岳:“??”我觉着你是在逗我,欺负我不会说话! 其他人一愣,顿时哈哈大笑,这幼稚的孩子气,哪里还有刚才侃侃而谈把铁娘子当偶像的模样?有跟她渐渐熟悉的男青年问:“崔绿真你几岁啊?” “十八,怎么啦?” 众人又是大跌眼镜,因为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十八!这身高和见识,他们都以为她二十出头了,两个女孩都叫她“姐姐”,她也没否认。才十八岁,长得……挺成熟? 正说着,摇滚青年回来了,一屁股坐绿真身旁的空位上,那是刚才有人给小橄榄让出来的,结果橄榄受姐姐命出去找保姆了。 谷岳的大眼睛立马被他脖子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吸引,歪着身子去抓,一把捏住骷髅头就要往嘴里塞。吓得崔绿真直闭眼睛,这挂脖子上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汗水汗泥,可怜的小谷岳哟,这就要跟摇滚青年来个亲密接触了。 “谷岳!”陈静从走廊过来,气急败坏,“臭小子,要不是小橄榄,我又找不着你了,急坏奶奶看我不打烂你屁股。” 谷岳放下即将被他大快朵颐的骷髅头,露出几粒小米牙,“嘛嘛,屁屁……” 陈静一把将他抱起来,果真在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随后赶来的陈母心疼得不要不要的,“哎哟你轻点儿,这是孩子,又不是玩具,咱们谷岳多聪明呐。” 陈母接过去,对着郝谷岳的屁股嘘寒问暖。她这么大年纪才得这么个外孙,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平时只要女儿女婿在阳城,她都去帮忙看孩子,比保姆上心百倍千倍。 陈静悄悄冲绿真叹口气,这孩子不止她妈惯,公公婆婆也惯,丈夫更是惯得不像话,全家都好人,就她来当坏人……也幸好,要是她也“同流合污”,那谷岳就毁了。 忽然,看见脸色苍白的摇滚青年,她忙高兴道:“安杰来了,绿真快看,这是安杰!” 这是最近特别有名的一位歌星,跟别的歌星还不一样,他们色歌曲上春晚,歌曲传遍大街小巷耳熟能详,可他的却是国人从未听过的唱法。 声嘶力竭,狂甩头发,死亡金属,长发牛仔,大吉他……这些都是外国人玩法,十分新潮,新潮到国内还没多少人知道他们属于哪个流派,何种路数。 关键吧,这安杰还不是普通摇滚青年,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很有社会地位,早两年前还送他出国深造过,谁知他外国人的先进技术没学到,却学了一身“吃喝玩乐”的招数,差点把安家老爷子心脏病气发。 主流社会不接受他,他就在各种年轻人常居的地方唱,免费送人啤酒喝,这种跟香港靡靡之音完全不一样,是满满的雄浑的男性力量,很快征服了大批听众,在国内有了一定名气……只不过,依然上不了台面。 所以,只看《人日》《军报》和《参考消息》的崔绿真还真是一头雾水,这个安什么杰的,她应该认识吗? “安杰啊,就是那位大歌星啊,唱《疯狂》的啊!”陈静激动得脸色通红,仿佛追星女孩见到了爱豆真身,那是真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 另外两个女孩也跟她一样面红耳赤,兴奋地叫:“安杰安杰,我刚才就看他眼熟,可我没想到是真的安杰,他还真来了啊!” 崔绿真还真没听过《疯狂》,她最近纠结报志愿的事儿,没时间开展娱乐生活。可看她们这么激动和兴奋,也有点好奇,毕竟如果这么多人知道的话肯定是大明星了,活生生的大明星啊! 她凑过去,犹豫一下,小声试探着问:“那你会唱《我的中国心》吗?” 摇滚“巨”星安杰:“……” “哎呀你是不是傻,他又不是张明敏,他是安杰啊!安杰是唱《疯狂》的,什么中国心能一样吗?”另外两个女孩十分不满她的态度,仿佛问这个问题就是污染了她们偶像的耳朵,要再唱中国心那就是纡尊降贵。 这可是小地精的底线问题。 崔绿真十分不雅的白她们一眼,“中国心怎么了?你爱听疯狂那是你的事儿,我就算不喜欢也没说不好听啊,你有必要这么一踩一捧吗?喜欢什么歌是你们的自由,也是我的自由。” 她一板一眼讲道理的时候,特别像个拥有多年教学经验的老教师。女孩们被她说教得不吭声了,只是讪讪的闭嘴。 可闭了没多大会儿,看着活生生的偶像就在跟前,她们压根停不下来,叭叭叭都是问他一连串问题,安杰压根一声不吭。 崔绿真无奈,随便吃了点儿就走了。 她觉着,自己遇到这安杰真是倒霉,好好一顿美食没心情吃,连谷岳抓周抓了啥她都没注意。 提前回家,苏强东家哥哥今儿结婚,请厂里人上他们家喝喜酒去了,家里也没人。绿真看了会儿实在没趣,干脆上电话值班室找黄卫红去。 哼,大歌星安杰不是很牛批吗?那行,她就听听他的歌,看有多好听! 可进了厂门才反应过来,黄卫红也跟着上苏家帮忙去了,他不在的话,她也不好动他的宝贝收音机,听说是他借钱买的,头半年上班一分工资不敢花,都攒着还债呢。 有一次苏强东趁他不在偷偷用了一次,他还生气呢……当然,那一次是因为还把他邓歌星的磁带弄丢了。 正想着,电话值班室忽然传来说话声,绿真一愣:不是没人吗?谁在里面? 她忙蹑手蹑脚走过去,停在窗边,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看样子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刚招来的值班员胡雪嫣姐姐,男的……似乎是大伯? 他们在商量什么吗? 毕竟,大伯现在可是厂子的法人代表,大家在外头都会尊称他“崔厂长”,不知情的外人会以为他是厂里话事人……其实,他只是挂个名,真正大事小事决策权还是在股东群里。 所以,她十分奇怪,厂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胡雪嫣跟大伯有什么好商量的。崔绿真不由得想起上次植物们说的事儿,胡雪嫣送大伯磁带个电影票,感觉怪怪的。 于是,她愈发放轻脚步,把耳朵贴在墙上,半蹲着身子。 “崔厂长您客气了,您对我这么好,现在还这么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了。”胡雪嫣的声音娇滴滴的,葡萄藤和美人蕉在她跟前都得甘拜下风。 而崔建国就没这么自然,他坑坑吃吃,结结巴巴的说:“没……没什么关照,你……你不用客气……” 幺妹虽然看不见,但她能猜到,大伯肯定紧张得额头冒汗,双手搓来搓去,又放大腿上揩汗,甚至都不好意思坐着。 “厂长您真好,能遇到你这样的领导,我真是三生有幸……对了,总是厂长厂长的叫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呢。”胡雪嫣捂着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崔绿真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姐姐啊,我大伯本来就是快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了呀! 以前苦日子过惯了,崔建国一直不修边幅也习惯了,再加刘惠懒散,房里的东西不收拾不换洗,两口子都邋邋遢遢的,现在虽然有钱了,买的东西也不再是便宜货,可不洗不收拾,名牌也总是穿出一股地摊味儿。 再加上这几年吃得好了,崔建国不上班的时候都要喝点小酒,这啤酒肚已经很明显了,再贵再高档的衣服穿身上也是一股暴发户味儿……怎么就不是老头子呀? 崔绿真这亲侄女:“……” 很快,值班室又传来胡雪嫣的声音:“这样吧,我能叫你建国哥吗?嗯……”她咬着嘴唇,一副又为难又天真可爱青春活泼的样子,俏皮的眨眨眼,“如果你怕别人听见影响不好的话,我私下偷偷叫你可以吗,建国哥?” 妈耶!! 崔绿真后背的鸡皮疙瘩都能变鸡皮蘑菇咯! 她这亲侄女都听不下去了呀! 还建国哥呢,她大伯的两个闺女都比她大,尤其春苗姐姐这都二十七八啦!叫“叔”还嫌她占便宜呢,居然敢叫“哥” 崔绿真有点生气,她觉着,自家这憨憨的大伯,被胡雪嫣占便宜啦!哼!不止大伯,春苗姐姐友娣姐姐甚至小彩鱼都被她占便宜啦,因为这声“建国哥”成立的话,那她们都得喊她“雪嫣阿姨”! 妈蛋,占谁便宜不好偏要占她家七仙女的便宜,她决定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喜欢胡雪嫣了,不止不喜欢,还要让七仙女们都不许喜欢。 小彩鱼这没心没肺的,前几天还总给她念叨雪嫣姐姐送她头绳,送她文具盒什么的,瞧一点点小恩小惠就把她收买得服服帖帖,开口闭口“雪嫣姐姐”……人家可是想当她雪嫣阿姨呢! 崔建国似乎是被这声软绵绵娇滴滴的“建国哥”给吓到了,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弹,四肢僵硬,涨得脸红脖子粗……此时的他,脑海里忽然听见一声“挨千刀的崔建国”,顿时吓得一激灵。 196 196 崔建国被脑海中那声熟悉的“河东狮吼”吓得一激灵,跑了! 要是让刘惠那婆娘知道他跟小姑娘家家的单独说话,还叫啥“建国哥”,她真能吃了他的!别的他没想太多,可他知道,老娘教过的道理,男人娶了老婆就是老婆,外头女人再好那也不是老婆! 更何况,他脑海里同时冒出的还有十年前刘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为了给他拼个儿子,她愣是搭出去半条命! 这样的女人,她就是再老,再丑,脾气再坏,关键时候他想到的还是她……只能说这娘们淫威日久啊! 冲出房门不小心还让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来个狗啃泥,幸好跑了几步缓冲下来,几乎是屁滚尿流的跑出大门,也没注意到院里还有其他人。 胡雪嫣在屋里气得“哼”一声,“土包子!” 崔绿真这才松口气,对哦,这才是真心话嘛!她大伯就是名牌也能穿出地摊味儿的土包子,世界第一大土包子! 这事,崔绿真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奶奶一声。告诉妈妈不合适,毕竟是大伯子的事,告诉春苗三姐妹,她们做小辈的也不好插手,至于大伯娘……那还是算了吧,本来也没啥实质性的问题,可她要知道了,整个家都能让她掀翻。 果然,崔老太听到一半,脸就青了。“好丫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啊。” “好。” 崔绿真也知道,这事不仅涉及到大伯家庭是否和谐,搞不好还能牵扯到乱搞男女关系上来,不是她把人心想得太坏,而是胡雪嫣那句“建国哥”实在是……恶,鸡皮疙瘩啊! 往深里说,大伯虽然只是股东之一,可他是法人代表,代表着整个皮革厂的形象,毁了他的名声,约等于毁了皮革厂。 崔老太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妖精没见过,可那都是别人家的事儿,她想不到自家也能遇上,还是老大那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的性子,她这亲娘都嫌磕碜的长相……她是又气又好笑。 真是有了钱,什么妖魔鬼怪都凑上来啊! 难怪后头养鱼的老王家媳妇儿会抱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多少暴发户胳肢窝里夹着个人造革皮包,开着所谓的“皮包公司”,怀里搂着年纪能当他们闺女的漂亮女人……关键这还有人效仿,仿佛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儿一样! 呸!不要脸! 要她说,警察抓风化就该抓这些妖精和暴发户,先吃两颗枪子儿,风气一准能转好。 当天晚上,大家吃喜酒回来,趁着老大不在,老太太把厂里几个股东叫到一边,没有任何前情提要,直截了当提出要开除胡雪嫣的事儿。 众人一愣,“开除?她不干得好好的吗?” “就是,娘不懂就别掺和,雪嫣做事认真,咱们培养一个这么能干的员工也不容易。”刘惠摸了摸她一头又短又卷活脱脱一个大拖把的头发,心里很是舍不得。 雪嫣嘴巴伶俐,这发型就是她鼓动她烫的,说显得特别年轻,外国黑人女性就喜欢这发型。 崔建国说难看,那是不懂欣赏,刘惠可是很相信胡雪嫣眼光的。 老太太让她气笑了,这死娘们平时鬼精鬼怪,现在却还帮人说好话,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玩意儿! “你别管,我说开除就开除,你们都听我的。”崔老太白了刘惠一眼,“你们谁要不听我的,就是不孝。” 黄柔虽然觉着奇怪,但她跟其他几个伯子妯娌一样,相信老太太不会乱说,她肯定有不喜欢胡雪嫣的原因,不就一工人嘛,还可以再招,犯不着让老人家生气。 “行行行,娘别生气,只是得等几天,等卫红回来把工作交接清楚,而且也不能随便辞退工人,得给人家个说法。” “还要啥说法,就说我不喜欢她,妖精气太重!”说着,还恶狠狠把几个男人瞪了一眼。 众人:“??”这关我们啥事? 黄柔和丈夫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空缺的“厂长”位子,隐约明白过来……都惊讶得目瞪口呆,崔建国那样老实巴交的?哪怕说刘惠有点啥,也比他更有可能啊! 两口子是经常打打闹闹成为全家笑话,可内里其实没毛病,大钱崔建国管着,其实间接也就是春苗管着,小钱刘惠揣着,不该花的地方从不多花一个子儿!这样的家庭能不稳定?就胡雪嫣那只看上钱的,从崔建国手里抠不出钱,还能跟他? 他们的不信的,但为防夜长梦多,不管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自家人都可以慢慢教育,可胡雪嫣却必须立马送走! 而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顾学章还让崔建国去东北给老丈人帮了一个多月的“忙”,等他回来的时候,胡雪嫣已经拿上三百块安置费走人了。 而此时,崔绿真和春芽已经高考结束,崔家人也不敢问她们考得怎么样,只大手一挥,每人奖励五千块——玩儿去吧! 绿真上丽芝家去,准备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她让爸爸订火车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她更喜欢坐火车,能一路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刚走进市三纺大门,忽然见不远处跑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头发蓬乱,脚下小跑……定睛一看,居然是杨美芝。 不久前听说她刚冒天下大不韪生下吴东平的孩子,饭店已经开始营业,但因为她名声不好,本地很少有人去吃,除非不清楚情况的外地人,她那儿能一个星期没顾客上门……没想到才多长时间没见,才二十二三的她,看起来仿佛老了二十岁。 崔绿真仿佛没看见她的白眼,抬头挺胸走进杨家,精神充沛的杨老师正穿着黑色皮鞋,哼着小曲儿,愉悦的削土豆皮呢! “丽芝,快起来吧你,咋这么懒呢?” 杨丽芝躲在房间里,不高兴的回嘴:“妈你让她走,我不想见她。” 杨老师笑笑,“不是杨美芝,是绿真,绿真来了。” 杨丽芝这才从房间里“嗡”一声,让崔绿真进去。 为了高考,绿真给她和春芽押了几套题,让她们天天做天天背,熬得双眼通红,面无人色,杨老师努努嘴,“从考场回来她就躺床上再没起来过,懒丫头。” 话是这么说,可嘴角却翘起来,她已经帮闺女估过分,绿真押题命中率不低,丽芝应该能上本科,至少也是石兰省的本科,她这心可落回肚子里啦! “还没睡够呢?我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上北京玩儿去?菲菲也考完了。” “要!必须要!”杨丽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惺忪睡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北京吗,哪天出发,怎么买票?” 杨老师给她们端一盘苹果进屋,听见也忙道:“行,那就出去走走呗,省得整天在家里睡懒觉。”当即回自个儿房间里拿出五百块钱,“绿真你们怎么买票的,麻烦也帮丽芝买一张,要不够阿姨再给。” 跟着别人出去她不放心,绿真可是世界第一妥当人,人家能带丽芝一起玩儿就算不错的。 “估计会买火车票,够了阿姨。” 杨家虽然条件不错,可前年杨老师大病一场几乎花光了积蓄,又把家分干净,他们手里也没多少钱。她本来想直接帮好朋友买票的,但怕她拒绝,不如去了北京承包她的吃喝玩乐,杨阿姨杨叔叔给她的钱还能原原本本带回来。 顾学章这几年手底下培养出一批非常能干事儿的人,很快将她们软卧车票订好,明天晚上九点从书城出发,绿真开着她的吉普车载春芽和丽芝到书城,再把车子停去郝爷爷家省委大院,慢慢赶去火车站也不迟。 找到座位,掏出零食,就跟在家里差不多。 这年代软卧车厢是干部专属,能进来的都是有一定知识文化水平和素质的人群,也不用担心会有坏分子。两天三夜的车程除了吃就是睡,抑或看风景,倒一点儿也不无聊,等胡菲接到她们的时候,三人精神倍儿好,恨不得走路到菲菲家。 胡雪峰这两年在上海买了更多的股票,甚至把自家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买,胆子大,回报也高,听说早赚得盆满钵满啦!大方的给俩孩子在北京城,一人买了一套占地面积很大的四合院,胡峻那套租给别人用,把菲菲那套装修出来,兄妹俩一起住还绰绰有余。 崔绿真看着市井气息浓厚的老北京胡同,其实还挺心动的,听说一套这么大的四合院也才十万出头,不比阳城市的小洋楼贵多少。“胡峻哥在吗?能不能麻烦他帮我留意一下,我也想买一套。” 菲菲挽着她的手,“你买干啥,我们家有这么多住的地方呢。” “我可以投资啊。” “投资是啥?”丽芝插嘴问。 绿真一时半会儿还真解释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奇货可居,现在便宜的不起眼的东西,也许某一天会成为价值连城的抢手货。” 杨丽芝看着破破烂烂的四合院,一路走过来都是四处乱跑的猫啊狗的,还有不听话乱窜的孩子,乱七八糟挤满一个院子的杂物和垃圾,实在想象不出来它啥时候能变天价。 菲菲似懂非懂,爸爸经常跟她念叨这事,她就是不懂也耳熟能详了,“行行行,知道你是小财迷,我哥这段时间都不在家,他正全国各地跑着做课题。” 不知道没什么,绿真有点失望,她低头看着自己特意换的绿色真丝裙,嘟囔道:“大臭屁不在……怎么也不早说啊?” “本来放假休息的,可刚接到你们动脚电话那天,他导师就把他叫走了。” 绿真这才收起遗憾,忙问他的课题是什么。 “听说是做什么刑侦技术什么现代化……”菲菲也说不清楚,绿真大致知道是干啥的,可名次太专业,她也不确定。 春芽和丽芝洗漱去了,菲菲这才超小声的问:“那个……谁……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绿真一愣,“曹宝骏?他没说要跟我们一路啊。” 菲菲被她看得红了脸,“嗯嗯,那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 崔绿真现在也有自己的心事,估摸着是他们俩又偷偷约定什么了,自从被大臭屁哥哥阻挠后,他俩不止没刹住车,还越来越投机,现在已经是朋友圈子里默认的一对儿啦。 菲菲爸爸是大厂长,曹宝骏爸爸也是阳城煤矿矿长,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数人都会觉着是郎才女貌。可胡峻愣是觉着曹宝骏不够男子汉,父母太强势,哥哥曹宝峰没个固定工作,整天在外头游荡,担心以后父母会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曹宝骏身上…… 他的苦心,菲菲不理解,可绿真却能懂,两个人打电话的时候常说起这事,所以现在绿真也不跟菲菲提曹宝骏的事了。 大臭屁,她帮了他,他却啥也不说就跑了,哼! 这一晚,跟久别重逢的好友睡一个被窝,绿真的情绪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高涨,她归结为是没见到胡峻的原因。 菲菲参考的是舞蹈学院,基本是稳了,在台灯下,她眨巴着大眼睛,侧身看向好友:“绿真还没说,你的第一志愿是哪个学校?” 崔绿真把双手枕到脑后,“公安大学,笔迹鉴定专业,今年是第一年招生,不知道以后就业怎么样。” 菲菲轻轻拍拍自己那瘦弱的胸脯,“幸好幸好,我还担心你会报国防大学呢,听说特别辛苦,好多人都晒黑了呢。” 崔绿真其实一点儿也不在意黑不黑的,她只是想给自己多年的梦想一个圆满结局,至于想念的国防大学,以后多多挣钱吧,发展经济也是给国家做贡献,如果能让国家成为世界级大国强国,她也一样自豪。 爸爸说了,她上不了国防大学的遗憾,以后让小橄榄弥补。这小子对数理化有种超乎年龄的兴趣,以后的国防技术越来越现代化,高科技化,说不定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绿真?”菲菲的呼唤拉回了她的神思,“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怀疑我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最近他老是关门不理人,吃饭也总是出神,你说他会不会是处对象了呀?” 崔绿真一愣,“你看着像吗?” 菲菲为难极了,“像……又不像……我也没看见它跟哪个女孩来往密切,可他那发呆的样子,跟曹宝骏有点像。” 绿真促狭的挠她胳肢窝,“说来说去又绕到曹宝骏了吧?你还真喜欢他呀?不就细皮嫩肉嘛……哎哟,胡小菲你居然偷袭我!” “要说细皮嫩肉他可没你嫩,你看看你这一身……”话未说完,菲菲就倒吸一口凉气,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玩闹间把绿真的睡/衣撩开了,露出一截细白的,富有rou感的yao肢来…… 绿真看她傻愣着,还故意扭了扭腰,“怎么样?被我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菲菲红着脸,掐了掐自己的,再看看她的,忽然沮丧得不要不要的,她也想长点肉呀!可就是长不起来,不知道是跟从小练舞有关还是怎么回事,她整个人都是又瘦又软,没有一点儿力量感。 关键绿真的身材不止有力量感,还是真有力量,轻轻用点儿力气就将她掀翻,一个翻身压制住她,挠她胳肢窝,挠她脚底板,一张大床闹得“咯吱咯吱”响。 第二天,保姆阿姨家里有事请了假,只能她们自个儿做饭,菲菲带春芽丽芝出去买菜,留绿真一个人看家。她也闲不住,先把屋子和院子打扫干净,又把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收出来,准备清洗。 想了想,好像还没打扫胡峻哥的房间,他走了四五天,不知道落了多少灰。然而,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汗味儿,而是一股阳光晒在铺盖上的香味,暖暖的。 虽然走得匆忙,可他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盖叠成豆腐块,衣柜门开着,能看见里头挂着一排衬衣牛仔裤和两套警服,门后是两双干净球鞋,还有一双黑皮鞋。靠窗书桌上铺着一张报纸,上头压着一只钢笔……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整齐得不像话。 崔绿真悄悄笑起来,大臭屁要在的话,肯定要得意洋洋了。 桌子上整齐划一的摆着一排照片,都是这么多年来三个人的全友福,三张面孔从幼稚孩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再到现在成熟稳重的青年男女……十几年的记忆仿佛成了电影片段,在她脑海中回闪。 绿真弯腰看那张报纸,发现上头写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估计是跟工作或课题有关,怕被风吹走,忙折叠起来,拉开抽屉准备放进去。 谁知他中间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整整齐齐都是这六年来二人的通信,绿真悄悄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她们还没回来,忙抽出倒数第三封,蹑手蹑脚打开。 是她上上个月写的,跟他说她报志愿的事儿,纠结于到底该把哪个学校当第一志愿,因为对她来说,第一志愿就是唯一志愿,不可能落档的。 只见她原本特意加粗加黑的两所大学名字旁,多了两堆密密麻麻的小字,凑近你看,居然全是两所学校的优劣对比,包括学校历史文化发展,专业特长,招生条件,她想报的专业历年分数线,以及他找人打听到的名师名校友……她的信件是黑水笔写的,他的字却是蓝墨水,就像两片天蓝色的海洋,包裹着她黑峻的岩石。 绿真忽然眼眶湿润,大臭屁! 可他接下来回她的信不是这么说的啊,他只回了她十二个字:选专业乃人生大事,你自己决定。 当时把她气死了,在身边人给不了建议的时候,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居然啥理由不给就用几个字打发她!她当时还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就没好好看她的信。 谁知道他不仅看了,也帮她认真考察和了解了……他到底怎么回事? 崔绿真有点气他的奇怪,又有点为错怪他而懊悔,悄悄把信件恢复原状放回去,拉开靠近床铺那格抽屉,里头却团着一团布料。 她好奇极了,悄悄打开才发现居然是条那啥裤……最关键的是,某个地方还有一片可疑的白色……天哪!绿真的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虾米。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通过奇奇怪怪的书,她比同龄人懂太多太多,知道这是……难怪他要团成一团扔抽屉里,估计是那天走得急,没来得及洗。 他那么正经的人,肯定也不好意思扔给菲菲和保姆帮他洗。 唉! 崔绿真觉着,自己今天好像个偷窥狂魔呀,把胡峻哥的秘密都看光了,以后他在自己面前就是个透明人咯。 她两根手指拎着那图案布料,扔不是,放回去也不是,纠结一会儿给他扔盆里,洗了吧,不知道他要几个月才能回家,总不能任由它在抽屉里发霉生虫。 她记得自己上学前班的时候,有一次冬天上厕所不小心把裤子尿湿了,妈妈那天学校有事要很晚才回来,还是胡峻哥帮她换的裤子,顺手还把沾了尿的裤子给洗了。 她现在,是投桃报李,饮水思源。 这么想,就没啥心理负担了。她找出洗脚盆,把那片痕迹当作当年的小孩尿渍,打上肥皂,迅速的揉搓,很快漂洗干净,用一个铁线衣架挂上,完美! 剩下的都是女孩衣服,洗起来特别方便,放菲菲指给她的专门的洗衣盆里,抹上肥皂,随便搓搓就行。女孩子嘛,流的汗都是香喷喷哒! 直到她把衣服晾上,菲菲她们才回来,不仅有十几网兜的菜肉蛋瓜,还有两个大西瓜,几瓶汽水儿啤酒和一堆熟食。 要说做饭,四个人都很菜,如果非要矮子里头拔高个儿的话,菲菲又稍微做得好一点儿。只见她把菜场杀好的鱼挑出来,清洗干净,码上几片生姜,滴几滴黄酒,腌制上。又把其他人摘好洗好青菜土豆切好备盘,小葱切段,调好料汁儿。 “今儿我给你们做个焖锅吃。” “焖锅是什么呀?”春芽好奇的问。 “就是类似于没有汤汁儿的火锅。” 崔绿真咽了口口水,妈耶,她都好长时间没吃过涮火锅啦!家里人怕吃上火生病,影响她们考试,已经一连吃了两个月的清淡饮食,少油少盐高蛋白,一开始吃还不错,吃久了嘴巴都能淡出鸟啦! 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吃三碗米饭!不对,是四碗!她必须吃个够够哒,让肚子装满火锅,哦不,焖锅! 菲菲看着纤弱,做菜还真有两把刷子,只见她把花菜、土豆、豆腐皮、海带丝分别干煸炒过,再把腌制好的鱼扔进去炸金黄,最后再把所有菜蔬放一起,淋上豆瓣酱调的料汁儿,盖上锅盖,院里顿时飘出让人直咽口水的香味儿。 崔绿真的口水是最多的,早已忍不住一面切西瓜的时候一面偷吃,顺便再把熟食放盘子里,趁大家不注意偷吃一块儿,哇哦!这酱牛肉真好吃!难怪去这么久,原来是菲菲带她们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地方买呢! 烤鸭是片好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味儿还是当年外公带她去吃那家!好吃到连鸭骨架都是香的,她能吮指! 天气热,把桌子端到院里桂花树下,焖锅虽然咸了一点点,可很香,鱼肉和蔬菜都很入味儿,就着汽水儿和啤酒,个个吃得肚饱肥圆,崔绿真果然吃下了四碗米饭,吃到最后都快站不起来了。 她摸着自己胀鼓鼓的肚皮,“菲菲你怎么会做焖锅的呀?” “我哥教的,他做的比这好吃,焖上大虾和带鱼,能让你直接吞下舌头。” 崔绿真吐了吐舌头,胡峻哥怎么能会这么多事呢?抓坏人是他的本职工作,听说立了好几次功,工作之余还能看书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时不时还能跟朋友聚会玩耍锻炼出一身腱子肉……他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啊! 丽芝忽然道:“谁要当了胡峻哥的女朋友,那得幸福死吧。” 胡菲下意识看了绿真一眼,欲言又止。 “话说,胡峻哥到底谈对象没?”春芽从藤椅上坐起来,两只眼珠子像一百瓦大灯泡。 菲菲也是一样的说法,她也不清楚,不过她时刻注意着好朋友的表情。因为她一直没说的是,哥哥导师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在旁边,其实事情也不是很急,哥哥明明可以不用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哥哥好像是知道绿真她们要来,才故意出门的。 就像当年逃避代丽芳的追求一样。 可又不一样。 对代丽芳,他是真的不耐烦,可对绿真,他好像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最近几次收到绿真来信,他都不给她念了,一个人躲房间里很久,有时候晚饭也不出来吃。 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可她昨晚旁敲侧击问过绿真,他们没有吵架呀,他到底在较什么劲呢? 自从跟曹宝骏若有似无的暗生情愫后,菲菲忽然明白了。 以前,爸爸想把他们凑一对儿的时候,她觉着爸爸就是异想天开,明明是兄妹,怎么可能在一起?可分隔开这几年,她发现哥哥对她和对绿真是不一样的,对她是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关爱,可对绿真就像地位平等的两个大人,他会把许多她理解不了的心事告诉她,会给她说他的烦恼与开心,会聊国内外时事……反正,在保护之外,更多的是尊重和吸引。 他们被彼此吸引,哥哥应该是已经发现这种不对劲,想要刹车了。可平时那么聪明的绿真,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悄悄看过许多爱情故事,读过许多情诗的胡菲小姑娘,决定给他俩加把火,只是苦于无处下手。 因为没能见到胡峻,崔绿真也没在北京久待,玩过该玩的,吃过该吃的,又杀到温州和东北去,看看她们家批发市场。 温州自不必说,1982年全年,温州市个体户规模达到十万户,比某些小县城的人口总数还多!背靠这个庞大的小商品市场,大河批发市场改变经营模式,将这些已经做大做强的个体户吸纳进去,变成皮鞋、服装制造的直销场,据报纸上说有几十万销售员在全国各地奔波推销他们的商品,成为让国营企业头疼的“蝗虫大军”【1】。 经过两年的发展,现在的温州小商品制造与批发已经形成一定规模,报纸上开始出现一个新的名词——温州模式。听说全世界有名的经济学家都去温州考察取经了,他们的大河批发市场成为其中的重中之重,黄外公学了这么多年外语终于派上用场。 依托这个成功模式,他们又在武汉、成都、郑州、兰州四个城市各开了一家“大河批发市场”,针对各个城市的地理位置、人文特性和市场情况,批发内容不仅仅局限于服装、建材、电器,甚至还做起了粮油、干货、海鲜、文具、箱包……专业性,集中性是他们不变的优势。 甚至,为了更好的发展业务,还在各城市盖起了三层小楼,不再是蛇口那种简单的石棉瓦房。现在各大城市提起“大河批发市场”,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哪儿。 四年时间,崔绿真“把批发市场开遍全国”的愿望已经快实现了,至于收入,春苗姐姐一个人管账已经应付不过来了,早早的把她同学拉来,组建了一个财务团队,甚至还学日本人,请了律师顾问,听说能规避许多风险。崔绿真这段时间忙着高考,也没问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反正她那天去银行取钱的时候,发现她的个人存折上的钱已经上七位数了。 这还是在一路马不停蹄招兵买马开疆辟土的前提下攒下的,要是不花出去的话,说不定还能翻三倍。 到东北电器市场发现,他们家的电器市场已经成为专业性很强的电器专卖场啦!国内外各种品牌电器他们家都有,甚至还有了电饭锅和电炒锅,不烧柴不烧煤不烧气的锅,在这年代可谓是让国内老百姓大开眼界的! 因为拿下跟松尼电视的代理资格,他们公司再去拿别的货,档次就高了很多。甚至许多日本企业的其他产品也争着跟他们合作,毕竟手握这么多个批发市场就是最大的资源,其他代理商都无法与之匹敌的! 黄外公抚着肚皮,仰靠在老板椅上,笑眯眯的说:“还是绿真聪明,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开批发市场,咱们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市场优势。” 崔绿真现在已经能按捺住自己骄傲的表情了,谦虚道:“我再有眼光,也没外公阅历丰富啊,咱们公司能开起来外公才是最大功臣,应该给您……” 老爷子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不大高兴的说:“别再提干股的事,我这把年纪不图钱,能为你们姐弟仨打点基业,就当弥补以前的过错了。”对女儿的愧疚,他已经找不到弥补的地方了,因为她生活幸福,夫妻和美,事业顺利,他只能把这份愧疚延续到下一代身上。 女婿?仕途比他当年还顺利,他也没能力帮一把,干脆就由他去吧。 崔绿真在感激外公的时候又挺愧疚,让他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忙里忙外,却给不了他什么……唉! “外公你想要个啥?” 黄外公摇头,指指隔壁屋一堆的好烟好酒山珍海味名贵药材玉石手串儿啥的,都是别人送的,他一直想找个地方卖掉,把钱捐给山区,够建几所希望小学的。 这些东西是客户逢年过节的时候拜访送的,做生意就是要礼尚往来,他不收不行,可收了又不用,浪费。 崔绿真心里默念,过几天出去找找有没有高价回收贵重礼品的地方,盖希望小学她愿意捐点。 “那除了这个,外公有没想去的地方?” 老爷子眯缝着眼,“这全国各地都跑遍了,有机会倒是可以去国外看看。” 绿真眼睛一亮,“外公想去哪儿?” “美国,德国吧,看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样子。” “那要不,外公就趁这个暑假,去美国吧?” 老爷子一愣,“去美国干啥?” “你不是想去嘛,正好我也不开学,我来值班,换你出去放松一下。” 老爷子鼻子一酸,乖孙女还是惦记他,怕他太劳累,其实跟以前的日子比起来这算啥累?他能决定一个公司的一切事务,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城市的发展程度,这样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再多的钱也换不来的。 最近他就在琢磨,有几次跟外商聊天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在说一种叫“冰箱”的电器,可以低温储存食物,对喜欢吃隔夜饭菜的中国人来说,要是有了这玩意儿,说不定健康问题会大幅度改善。 “去美国看看冰箱可行否?” 绿真也知道这种电器,还知道烤箱,电热水器,抽油烟机,洗衣机……太多太多,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普及的电器,在我国却依然一片空白。 只要是空白,那就有商机,“可行,外公就去美国,多换点美元,要能带几件样品回来更佳。” 于是,本来就有点心动的老爷子,狠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成,明儿就回去办护照!” 197 197 可去美国并没那么顺利,黄外公去上海的领事馆问了几次,人家看他一老头,也说不出要出去的理由,啥也没说就给拒绝了。当然,这时候开始出现“出国热”风潮,在领事馆门口彻夜排队等签证的国人简直不要太多,甚至等的时间久了,还能总结出各种快速过签的规律,以及如何帮人过签。 甚至还有人在附近卖起瓜子儿汽水儿出租躺椅的,黄外公穿着一身名牌,气势不凡,一看就是文化人,立马有人凑上来问他情况。他一不是国家公派,二不是留学,三不可能是跟外国人结婚,可以说能出去的路几乎全断了。 可这些蹲守的人见多了他这样有钱的暴发户,开门见山就问:“有亲戚在那边没?” 黄外公摇头,他是独生子,堂表兄弟姐妹都在北京和南方,也没有海外关系。 “那你老伴儿那边呢?她有关系没?” 黄外公一愣,刚想说他要离婚了,忽然想起来,周永芳的亲妹妹好像嫁了个台湾人,早十年前定居美国了,当时她去汉城监狱看他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美国……可他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出来。 毕竟,他跟周永芳都是要离婚的人了。 下到深圳第一天,他就给周永芳挂了电话,说不想耽误她所剩不多的青春,哪天她有空他上北京去谈一谈,把离婚手续给办掉,他可以净身出户的同时一次性补贴她一笔钱。 可周永芳哭着说不愿意,想抛弃她除非她死! 黄外公毕竟对她有愧,也不好把话说太狠,只让她好好考虑,他不是要抛弃她,只是觉着俩人性格不合适,他不忍心再耽误她……当然,也无法原谅她们母女从中作梗破坏他和阿柔的父女关系。 周永芳不给他答复,他亲自去了三次北京,她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就是痛哭流涕下跪认错,说她当年是屎糊了心,她就是嫉妒阿柔,想要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照顾才故意挑拨的,求求他看在她守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抛弃她。 黄老爷子总不能动用强制手段逼迫于她,离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只每年给她寄八百块钱,就当还她十多年的帮补之情。 虽然阿柔和绿真都很懂事的没有问他离婚结果,可他总觉着这么拖下去对她们不公平,最近就在琢磨着,想要向法院提起诉讼。 对方看他犹豫,知道是有“关系”的,立马道:“我们不管平时两口子关系如何,可你这情况出国没‘关系’是出不去的,老哥你可得考虑清楚啊。” 黄外公压根就不考虑,他不会去求周永芳。 “听说啊,现在国内有钱人都想去国外看看,多少开皮包公司的,没关系也要找着关系出去,这美国啊,到处是美元,随便弯腰捡一把,都是美元!”黄外公还没怎么着,其他人已经听得津津有味,心驰神往。 是啊,这年代,国外的月亮都是圆的。 多少工程师、教授、国营企业高管,宁愿放弃国内优越的社会地位也要出国,哪怕去了美国只是端盘子扫垃圾的社会底层人士! 黄外公虽然犯过错,可他的意识形态站位永远不会改变,他出去不是去为美国人服务的,而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想想吧,这每天有多少人往外跑呢,万一先机被人抢了,他损失的不止是大河商贸公司的营业额,还有外孙女的愿望,想要把批发市场开遍全球的愿望! 老爷子犹豫了。 “这样吧老哥,你只要能把对方的联系电话要来,先打个电话问问,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花点钱让美国那方愿意给你开具探亲证明……嘿嘿,我知道你也不是差钱的人。” 如果真能花钱搞定,黄外公还是心动的。他能屈能伸,以他对周永芳的了解,给点钱也能拿到美国的电话,到时候再花点钱开证明他也不心疼……主要是能把事儿办成! 崔绿真不知道外公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费了多少周折,反正她在东北待了几天,发现外公培养出来的人把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本人在不在没啥区别,各部门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运转如常。 她所谓的“值班”,也就是偶尔去市场露个面,没待几天就无聊了。恰好此时家里打电话来,说那天她们在游泳馆遇到的教练居然找到家里去,想要带小彩鱼参加训练,大伯娘几乎是绑架一般将小彩鱼送走的。 崔绿真:“……”这样真的好吗? 小丫头不会有逆反心理吧? 然而,事实是,刘惠告诉小彩鱼,绿真姐姐要到北京上大学啦,教练也愿意把她带北京来训练,到时候俩人见面的机会比在大河口还多,小彩鱼这才半推半就答应的。 不然以刘惠的手脚,压根“绑架”不了她! 对于崔家人来说,能把小彩鱼也培养成才,他们家的祖坟可就不止冒青烟啦! 而好消息总是接二连三传来,一个月后,崔家收到了公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又过了半个月,春芽也收到了通知书……不过,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她居然一路从主第一第二志愿跌到参考志愿,又跌到垫底的最后一科随便填着玩儿的参考志愿上来——书城市烹饪学校的导游专业! 虽说也算高级中专,可崔家人真是一点面子也没有啊!烹饪学校学导游,这都啥玩意儿? 而且,同样是让绿真一起开小灶押题的,人杨丽芝能考上书城医专,她却只能上这种不入流的小破学校,崔家人心里颇不是滋味。再看她乐得都找不着北了,崔建军和林巧珍更郁闷,闺女她不是故意的吧? 当然,到底是不是故意,只有春芽自己知道了。 同时家里也催绿真快回去,要给她办升学宴,看守市场的都是黄外公的得力手下,让她大可放心。绿真好像也再没理由待下去,只是心里某个角落,总觉着有点遗憾。 1984年8月25日,天气晴。 崔绿真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来到阳城宾馆,以前都是跟着爸妈来做客,这次却是她第一次作为“东道主”宴请亲朋。 一大早,天刚亮,奶奶就把她叫醒,小汤圆抱来许久未穿的红裙子,奶声奶气说:“姐姐穿漂亮裙裙。” 绿真实在不愿起床,裹在被窝里打滚,“乖,让姐姐再睡会儿,啊。” “姐姐大懒虫,妈妈让你快起床。”妈妈还说了,待会儿还要洗澡洗头换衣服的搞半天,吃过中午饭还要早早去宾馆准备,晚上还要……还要什么,其实她也不大记得清了,反正她又不是小橄榄。 小家伙哒哒哒跑过来,“姐姐我要掀你被子了哟!” 小手一抬,忽然看见姐姐鸡窝一样的头发,忙捂住鼻子,“好臭啊,我要告诉妈妈!” 崔绿真“嘿嘿”笑起来,这几天心情不爽快,整天窝在房间里,头发上的味儿连她自个儿都嫌弃,“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掀我被窝,来,给你闻闻。” 她顶着头凑过去,小汤圆撒腿就跑,不小心在垫子上绊了一下,眼看着那胖乎乎的小身子就要往前扑……忽然,一双大手捞住她。 汤圆抬头,是一个穿白衬衣的清俊男人,很年轻,很眼熟。 青年看着她熟悉的圆溜溜的大眼睛,心头一颤,点了点她翘翘的小鼻子,脑海里下意识就在对比,姐姐眼睛更大更可爱,鼻子没这么翘,但有驼峰……人却目不斜视,也不往床上看。 崔绿真再次躲进被窝里,还以为小汤圆已经下楼了,惆怅的叹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青春期的惆怅吧。 眼看着菲菲和曹宝骏处对象,丽芝也跟蔡明亮有了点苗头,她这心里就跟缺了点什么似的。 可到底是缺什么呢? 她又说不清楚。 忽然,床震了一下,左侧床沿凹下一块,应该是有人坐下来。她裹着被子,将脸转向右侧,心里把小汤圆那告状精狠狠批斗一番,“妈妈我再睡会儿。” 凹下去的地方动了动,似乎是来人跟着她换了个方向。 崔绿真叹口气,妈妈一定很担心她吧?自从东北回来后,妈妈就发现她的不愉快了,轻描淡写问过两次,见她不愿说也就没再问。 “妈妈我心里不舒坦。”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被欺负找妈妈告状的情景,她不也是一只小告状精吗? 小告状精就需要妈妈呀! 她裹着被子,往凹陷处滚过去,“妈妈你说胡峻哥为什么不理我了呀?” “妈妈”怔了怔,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我觉得不是长大了或者变忙了,明明去年过生日前他都还经常给我写信打电话的,从春节后开始,他就忽然对我冷淡……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妈妈”悄无声息的叹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然,崔绿真也不需要回答,她继续自言自语:“我这几天把我们最近的事儿好好想了下,好像也没发现做得不对的地方,那是不是他遇到什么烦心事呀?我听菲菲说他常把自己锁房间里。” 她从小跟妈妈就是无话不谈的,所以说起这些也毫不避讳,不觉着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她不知道,床边的人不是“妈妈”。 崔绿真说了会儿,见妈妈没理她,更难过了,为什么妈妈也不理她呀?她最近是不是因为挣了大钱,不小心说话的时候让妈妈不开心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必须解释清楚!于是,她猛地掀开被子,不防跟一双熟悉的温润的眼睛撞在一起,“我这是做梦了吗?怎么会梦见大臭屁哥哥……” 她觉着,如果是做梦的话,重来一次就好啦。 于是,她又躲回被窝里,深呼吸三口,再次掀开被子,可眼前的人还是他。 在她准备重来第三次的时候,胡峻一手按住被子,“小傻瓜,是我。” 这熟悉的,温柔的,宠溺的声音,就是她的大臭屁哥哥! 崔绿真忽然鼻子发酸,她已经快两年没见他了。 胡峻看她眼睑低垂,睫毛颤动,简直不要太熟悉,立马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搂进怀里,“别哭别哭,我没生你的气。” 我是生我自己的气啊。 他不说“别哭”还好,一说,她本来只有三分委屈的,立马放大到九分,把头埋进他怀里,“呜呜”开了。 胡峻叹口气,是啊,本来好好的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忽然莫名其妙不理她,换任何一个女孩都会生气都会委屈吧?她呀,已经比世界上大多数小姑娘坚强啦! “好啦,是我不好,我错了行不行?” 绿真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瓮声瓮气的问:“你错哪儿了?” 胡峻傻眼,支支吾吾。 “你说呀你错哪儿了?”恨恨地捶了一拳。 胡峻被震得心肝脾肺肾都喘不过气来,这丫头是想捶死他吧?比半年前受伤那次还他妈疼! 当然,这也说明,她是真的生气。 青年愧疚极了,“我错在不该逃避。” “逃避什么?” 胡峻叹口气。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春节前几天,正在打包行李的他接到导师电话,说他正在跟的一个案子有眉目了,让他快去局里一下。现在他跟着导师进入北京市第三刑侦大队见习,因为专业能力突出,已经被大队点名要求毕业后直接来上班了,所以手里能接到的案子都不小,还有一些是导师实在太忙,兼顾不过来的,就由他带着其他人一起跟。 一年前,因为在永定河里发现一具女尸,死状凄惨,头颅丢失,性质十分恶劣,他一直在跟这个案子,可惜跟了三个多月没啥进展,只能暂时搁置一边。春节前忽然听说有人来认领那女尸了,女尸身份也即将水落石出,于是他不能回来过年了。 原来,死者是一名模特,还是泳装模特!还好巧不巧是那年小绿真差点就去那家店的专用模特,她的穿着连体泳衣的巨幅广告还挂在橱窗外,胡峻有时办事从那儿经过的时候还会好奇的多看两眼,谁能想到……美丽的花季少女,已经变成无名女尸? 而他,还在四处寻找确认女尸的身份! 据她身边人说,是拍完广告照片半年多消失的,因为是一名大四学生,已经在校外实习,发现不在的时候,实习单位和学校都没以为她回老家了,也没人报警。这一拖就给拖到春节前,她老家父母发现电话打不通,写信没人回,这才急了,找到学校来。 两厢一对质,才发现她已经失踪大半年了! 家属报案,警方就第一时间联系到这个案子,失踪时间和死亡时间能对上,肌肉已经腐烂白骨化,只能通过遗骸长度与身前身高记录进行对比……当时藏尸的行李箱内还有一件她曾经穿着拍过照片的泳衣,很多特征都能对上。 假设死者身份确定,排查她的社会关系,走访身边人,嫌疑人也很好锁定,胡峻将目标锁定在一名她的追求者身上,经过一番技术性的讯问,对方也很爽快的承认了。 在她大一刚进校时,他就喜欢上她了,经常给送笔记本手帕啥的,可她一直不为所动,直到大四那年,他在大街上看见她的泳装照,当时就觉着自己被骗了!明明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装什么冰清玉洁的圣女 尤其是那么大的广告照片,全北京城的男人都能看见,还有的人偷偷做成了小册子放枕头下珍藏,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屈辱感”,他决定教训她一顿。 据他原话所说,可惜“教训”没把握好尺度,勒死了她,又怕被发现,他只能把她头颅砍下,陈尸河底,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作为有一定工作经验的刑警,胡峻不信什么“可惜”什么“意外”,这就是满满的恶意!因求而不得引发的恶意报复! 可以说,这场凶杀案把一部分男人狭隘、龌龊的底裤暴露无遗,他在侦办的时候真是心有余悸,如果当初不是菲菲告诉他,他又竭力阻拦的话,绿真……他不敢想象! 别说像女孩的父母一样失去她,哪怕受伤,他也不敢想象,不允许!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多久的这一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思跟菲菲不一样。菲菲是妹妹,她却没法真正成为他的妹妹,因为没有哪个哥哥想到妹妹穿泳装的样子会脸红,红到耳根那种。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她从泳装店里走出来的模样,《庐山恋》女主角也没有她美! 那是一种女孩独有的美,不是小妹妹的漂亮。 甚至,稀里糊涂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是漂亮吗?聪明吗?可爱吗?优秀吗?他真的说不出来,只是隐隐知道,如果要处对象的话,他想“处一个小绿真那样的对象”。 可心里又有另一把声音告诉他:你就是把她当妹妹的啊,你没必要疑神疑鬼。然而,事实是,自从侦破完这案子后,因为睡前想到了她,梦里他居然就见到了她。 胡峻一直比同龄男生晚熟,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男生已经有很多“自己动手”的习惯了,可他愣是住了三年才发现,并且又在之后一年才学会,不是美女孩追,是他真对这些女孩提不起感觉。 遇到任何一个主动追求他的女孩子,他都会下意识跟小绿真比,结果发现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绿真更好的女孩子,连菲菲也没有她好……小绿真这丫头,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人生,方方面面,无孔不入。 他一直以为这是暂时性的,可自从那天梦见她后,他发现不是,他居然禽兽的在梦里看见她穿着那套鹅黄色泳装……虽然梦只是止步于此,可他记得她曾说过,梦境是潜意识的反馈。 潜意识里,他就是想看她那么穿。 这个认识彻底吓傻了胡峻! 他觉着自己太龌龊,他脏了,他居然敢这么想!这跟外头把电影明星和泳装模特的照片珍藏在枕头下的猥琐男有什么区别?他对不起自己的职业,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受的教育,对不起待他如亲生的黄老师,更对不起他和小绿真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 可偏偏梦境总是得寸进尺,就在他即将招架不住的时候,她填报志愿的信写来了,厚厚两页纸写的都是她的纠结,不过她在信的最后居然说“无论上哪个学校我都能跟大臭屁永远在一起了”! 轰——当时他就红了脸,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让他激动得彻夜未眠。 在这一夜里,他想了很多,全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景,他的心热乎乎的,仿佛那年楼道里塞给他的鸡蛋一直被他捂在怀里一般。 她就是他贫瘠卑微的童年里,唯一的“鸡蛋”,代表着美味,代表着幸福。 他很想也这么捂着她,捂一辈子。 可是,下一秒,理智又告诉他,不可以,她太小了,她比菲菲还小几个月,他们怎么可能呢? 于是,明明是她问他报志愿的事儿,他却比她还纠结,纠结了一个星期,最终只是非常冷淡的回她几个字。 他能想象到她收到信的失望和难受,可他逼迫自己别想那么多,毫无感情经验的他只能依照以前拒绝别的女孩的经验,一个字——躲。 他相信,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躲到她有了新朋友,基本忘记他的时候,就没事了。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内心,在外地给菲菲打电话的时候,听说她要办升学宴了,他们去年的全友福没照,今年要不要回去顺便给拍了? 这是一个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呀! 胡峻立马答应,赶在她升学宴当天回来了。 崔绿真委屈一会儿,心情就雨过天晴了。从小养成的好习惯,生气不会生太久,有什么都要当面解释清楚。 她抬起头,撅着嘴埋怨:“胡峻哥你还没说,你逃避什么呢?” 胡峻一愣,不敢看她纯洁的毫无杂志的眼睛。 崔绿真眼珠子一转,“你在逃避我吗?” 胡峻一噎,她太聪明了。 崔绿真疑惑的转个身,这才发现自己穿着睡衣靠在他怀里,怪不妥当的,立马想要藏进被窝里,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舍不得,自从他上大学后,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小绿真很小的时候就依恋他身上的气味,他牵着她放学,陪她等妈妈下班,陪着她去玉米地里找爸爸……都是这股气味,能让她安心。 胡峻心里正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她忽然回头,又窝进他怀里,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立马紧张的问:“怎么,感冒了?” “没,就是想闻闻你身上的味儿。” “轰——”一声,胡峻的脸又红了,“胡,胡说什么……” 绿真拱了拱脑袋,满足的闭上眼睛,“你身上真好闻,要是能永永远远一直闻下去该多好。” 胡峻红着脸,那两个字愣是说不出来。 最终,他还是克制的推开她,轻咳一声,“该洗头了。” 崔绿真害羞的吐吐舌头,她也觉着自己身上味儿不好闻呢,赶紧哒哒哒跑洗漱间去了。自从妈妈生下双胞胎后,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洗漱不方便,爸爸她的房间里也修了一间。 她今天太高兴啦!高兴得都能唱歌啦! 而此时,跟她相反的是崔老太的心情,本来,崔家七仙女这么出息,当年嘲笑他们家生不出儿子要绝户的人家,现在给她们提鞋都不配!婆媳几个都能在大河口乡横着走,用鼻孔看人啦! 可她好巧不巧的,上楼叫孙女起床的时候,看见屋里的情形……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两个年轻人搂搂抱抱! “这都小伙子大姑娘了,像什么话!”她嘴里骂咧着,迅速来到楼底下,想要把这事告诉阿柔,总觉着她聪明,有办法解决。 可黄柔今天很忙,今儿算是闺女长到这么大最重要的日子,刚好印刷厂出了点事,她正两头忙呢,见婆婆欲言又止,以为是不重要的事儿,也没多问。 老太太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好像没她能插上嘴的地方,只能悻悻的又转回楼上,发现胡峻那臭小子已经回去了,忙进孙女房间认真打量。 当然,她也知道,俩人还不至于有什么,可……她深深的有种,自家地里精心伺候十八年的大白菜要被猪给拱走的危机感。 崔绿真哼着小曲儿,洗得浑身香喷喷的,将头发擦干,换上红裙子,再配上一双带点小跟的黑皮鞋,瞬间就是小仙女啦!很刚才躲被窝里生闷气的小邋遢简直不是一个人哟! “奶怎么在这儿?” 老太太看她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没有躲闪,倒也不好直接问,“怎么睡这么久,你妈都要出发了。” “哦,让他们先去吧,我待会儿自个儿开车去,顺便载着菲菲和胡峻哥。” 又是胡峻,老太太心里实在是不舒服,这小子怎么无处不在啊。 下午,顾学章把司机派去书城接春晖姐妹几个,他自己开着面包车上市区,来回载了几趟,将家里人接到阳城宾馆,绿真一直跟菲菲丽芝玩到下午三点才出发。 胡峻神情自然了很多,主动拿过车钥匙,当起了司机。穿过人民广场到阳城宾馆,也就五六分钟路程,到达宾馆门口发现客人来得还不多,几个年轻人干脆就坐车里。 丽芝和菲菲坐后排,看着他俊俏的侧颜和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大着胆子问:“胡峻哥咱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胡峻目不斜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他平时给人的印象也是温文尔雅,大家都不怕他,“咱们真心话大冒险吧。” 胡峻还没听过这个游戏,估计是这几年才兴起的,也倒是不想扫她们兴,回过头道:“怎么玩儿?” “先猜拳,出结果了再告诉你。”丽芝和两个好友眨巴眨巴眼,仿佛对上某种暗号,胡峻刚觉着不对劲,忽然发现手已经下意识出拳了,而她们仨都是“布”。 “胡峻哥输了,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是什么,大冒险又是什么?” 杨丽芝把游戏规则解说了一遍,再一次催他选,“那就真心话吧。”看她能问出什么问题来。 丽芝再次狡黠的眨巴眨巴眼,“胡峻哥你处对象了吗?” 胡峻轻咳一声,“怎么问这个,这是大人的事儿。”眼睛却下意识看向副驾驶的女孩,恰巧绿真也期待的看过来,两个人跟见鬼似的迅速弹开。 “胡峻哥你快回答,别耽搁时间哦。” “没,没有。” 三个女孩毫不掩饰她们的满意,“哼,这还差不多!” 下一轮,她们对视一眼,胡峻早早注意到,故意虚晃一招,她们出锤,他出剪刀,哼哼,小丫头片子,还跟他玩心眼儿呢? 然而,杨丽芝依然大声问:“胡峻哥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胡峻一脸问号:“我不是赢了吗?咋还让我选?” “因为这一轮是输家问赢家呀。” 胡峻气结,磨着牙齿问:“那下一轮呢?” “看心情。” 胡峻磨牙,如果他赢就是输家问,他输就是赢家问,是吧?这几个丫头,咋还跟小时候一样,耍赖也不想个好点儿的由头?那时候是猜拳请客,他输的时候就是输家请客,他赢的时候就是赢家请,“你们靠着这条双标规则,骗了我多少饼干汽水儿啊?”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绿真被他赏了好几个暴栗,居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崔绿真:我可能是个受虐狂呀妈妈! 今天的宴席是市长千金的升学宴,阳城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甭管邀没邀请到,反正阳城市小地方,多绕几圈都是沾亲带故的。 顾学章也不许人送礼,更不收礼,来了就请大家入座,原本计划二十桌,谁知五点不到就坐了三十桌,也幸好明儿还有一家,菜已经备得差不多了,经过商量后还能暂时借用他们的菜,承诺今晚会给补上,这才没让客人干坐着没饭吃。 崔绿真这次稳定发挥,考了全市第一名,在石兰省也能排到前五,而且是理科前十名里唯一的女生,大家都夸这是虎父无犬女!不仅录取了公安大学,关键吧,她选的专业还是大家闻所未闻的,都在讨论这专业到底是干啥的。 胡雪峰早被儿子科普过了,此时也乐颠颠的介绍起来,动不动就是“我们绿真”,跟他有啥关系似的!再看他儿子跟今天的主角小公主坐一起,郎才女貌,人精们都懂了。 原来是胡大厂长家未来的儿媳妇啊,只是不知道顾市长同不同意? “恭喜崔婶子,以后的福气可是多得享都享不尽咯!”牛屎沟来了几个代表,都是以前跟崔顾两家来往密切的人家。 “可不是,七个孙女一个赛一个能干,真是咱们大河口乡飞出的金凤凰!” 反正截至目前,崔家七仙女算全都走出农门了,春苗在大河商贸公司独当一面,友娣在大会堂做国宴招待外宾,春晖在上海当大律师,上次打电话来说已经申请了国外留学,春月在电视制作中心唱歌,三个小的也要么上大学,要么当运动员……整个大河口乡,谁不说崔家能? 谁不给她们家竖大拇指? 就是刘老太,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夸两句,这崔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了! 瞧这一个个得意的,跟过大年似的! 这不,最欢迎的非顾学章莫属。 他今天比调任市长的时候还高兴,他开始相信崔家人说的“小福星”了,要不是绿真,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能有今天,全靠大女儿助力,可他却给不了她什么。 前几天听岳父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当年在蛇口买那块地被一位香港商人看上,出价三百万,短短四年时间就翻了百倍,他已经跟妻子商量过,别的暂且不说,大河商贸公司的发源地是一定要给大女儿留着的。 本来买地的时候写的是她的名字,可后来办公司向日本人提交资质的时候因为她未成年,给改成了妻子的名字,最近他又给改回来了。 正想着,忽然从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他给秘书使个眼色,秘书苦着脸上来,附耳轻声说道:“绿真外公一家来了。” 什么叫一家? 顾学章看向妻子,果然见她脸上已经有了怒容,只是顾忌着场合,没有表现出来。 “我侄女升学宴这么重大的事儿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呢?”一把温柔的声音走进大厅,黄娜穿着一身合体但陈旧的套裙,缓缓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小平头,浓眉大眼,但眉眼之间怯怯的。 倒是跟他身后的男人挺像,父子俩都是一样的白净温柔,怯生生的,仿佛黄娜领着的小厮。 在他们身后,是急急忙忙追上来的周永芳。 黄外公因为拿到了证明,也没等外孙女的升学宴,半个月前就去了美国。他绝对想不到,他前脚刚走,这一家子后脚就杀到大河口来,更想不到,这满怀希望以为就是不能改变命运最差也能打几顿秋风的一家子……会被崔绿真折腾得有多惨! 198 198 只见崔绿真从容的走上前去,一本正经的说:“黄阿姨好,周外婆好,外公没告诉我们你们会来,赶紧来这边坐。”她得解释清楚,不能把“故意不邀请她们”这盆脏水泼他们家头上。 同时也让宾客们知道,所谓的“姐姐”“侄女”就不是亲的。 果然,有隐约知道黄家情况的,都悄悄议论起来。 哦,原来是继母不请自来啊。 原来是继母带着继妹一家子来蹭吃蹭喝啊,还搞得兴师问罪似的,脸可真大! “你外公忙着呢,你说说你们这么大个家业,也没人看着,还得麻烦他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不知道的还说你们不孝顺呢。”黄娜看着黄柔,面上笑吟吟,心里都恨得滴血了,她黄柔凭什么这么好命! 这高档奢华的酒店!这么多非富即贵的来宾!当市长的丈夫……她黄柔凭什么这么好命 论样貌,她黄娜也不差,论学识和能力,她也能跟她平起平坐,甚至,论心计她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能让他们父母家反目多年……都已经把她弄到穷乡僻壤了,为啥她还能翻身? 当年该下乡的明明是她黄娜啊! 却不想想,黄奇是她爸爸,不宠她宠谁?难道宠你这半道闺女?从踏进黄家那一刻,她就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 黄柔看她笑得越温柔,知道她心里就恨得越咬牙切齿。从小她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坚强、勇敢、识大体,而她就是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小公主! 黄柔挽在丈夫胳膊上的手一紧,刚想说话,忽然看见绿真给几个伯娘使眼色,原本坐在第一桌的刘惠王二妹和陈丽华,立马笑眯眯的起身,不由分说把黄娜一行人“请”到包厢里坐。 黄娜还想再嚷嚷,不知道是谁给她腰上掐了一把,“周阿姨先吃饭,啊,就当给你们接风洗尘了。” 刘惠力气贼大,又特别能领会侄女的眼神,将他们拖进包间,堵在门口。其他人就给他们压在座位上劝酒,夹菜,反正脸上是任谁也挑不出错的笑容,热情得不要不要的! 其他宾客的角度看进去,就觉着这一家子真热情,不请自来的继外婆被她们招待得这么好,要是还闹事儿那就显得得寸进尺不知满足了。 当然,有郝顺东和陈静在,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开了。大家来赴宴,一面是为顾市长,一面也是为省委书记一家子,听说崔绿真小姑娘很得老人家欢心,专程拨冗从书城赶来呢! 当然,王二妹得了婆婆交代,自然要好生“招待”黄娜一家子,见他们基本没碰放辣椒的菜,眼珠子一转,“哎哟大妹子,来了阳城得尝尝咱们这儿的特色。”不由分说给她嘴里塞了一片满是辣椒油的白斩鸡。 看着全是白肉,可入口却又麻又辣,呛嗓子眼儿! 黄娜很快被呛得鼻涕眼泪狂飙,陈丽华赶紧知机的递上饮料……黄娜仰头,一饮而尽。 “噗嗤……咳咳咳……” 刘惠憋笑憋到肚子疼,这辈“饮料”是几个孩子特意为高玉强制作的,谁知小家伙跑了,便宜了黄娜,盐巴味精醋酱油再加几勺呛口的辣椒油,这可是准备对高玉强“大刑伺候”的啊! 陈丽华赶紧给她递纸,“慢点儿慢点儿,大妹子啊,没人跟你抢。” 这次,黄娜不敢再掉以轻心,她接过纸,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又闻了闻,确定没有“加料”才用。 而在外头客人看来,这就是一家来打秋风的野生亲戚,跟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吃急了呛到,别人给她递纸她还挑三拣四……啧啧啧,难怪顾太太这么多年不回北京去呢! 这首都的穷亲戚,更可怕! 外头,人情往来,觥筹交错,绿真跟着爸妈去挨桌敬酒,气氛热烈极了。当郝书记老两口从侧门进来的时候,大厅里安静了一瞬,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恢复原样,老书记想要低调,谁也不会没眼色的凑上去,只彼此间用眼神往那一桌上瞟,心里都明白:抱上郝家这条金大腿,哦不,红大腿,顾学章又要往上走咯! 然而,大多数人都想多了。 晚上,送走宾客,一直到凌晨一点半,顾学章才满脸酒气到家。黄柔亮起台灯,“郝叔叔安顿好了?” 顾学章一面换衣服,一面摇头,“没,明天还有个会,老人家连夜上书城去了。” 黄柔打个哈欠,“这也太折腾了。” “谁说不是……”顾学章打个酒嗝,踉跄两步,吓得黄柔赶紧扶住他,“没开车回来吧?” “放心,小刘开的。”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跟很多同龄或者同级别的干部不一样,他一口牙齿护理得极好,也不抽烟,至今还跟二十年前一样。 转眼,他们结婚都快十三年了。 黄柔看着自己的手背,在台灯下能看见一层薄薄的“膜”,这是皮肤松弛的表现。再摸摸自己眼周的皮肤,熬这么深的夜,明儿估计就是大熊猫了。 “好看。”顾学章突然吹着浓浓的酒气,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经常搞这样的“偷袭”,黄柔已经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满脸羞红,心神荡漾了,可心里却依然不受控制的开出一朵小花儿,“别胡闹,赶紧洗洗睡吧。” 顾学章一把抱住她,“我不睡,我要让小阿柔姐姐知道,再也没人能欺负她。” 黄柔眼眶发酸,他看出来了。 即使处于醉酒状态,顾学章也记着不能勾起老婆的伤心事,转而说起别的:“你们印刷厂怎么说?” “解决了,从下个月一号开始,印刷厂开始对外承接印刷业务,陈静还想办个报纸,把咱们大河诗社办成全国性的诗歌文艺周刊呢。” 陈静期末的时候也从学校辞职了,跟她全职经营诗社,自从辞退杨美芝后,诗社的事一下子就理清了,她们现在不缺人,也不缺钱,就缺知名度。 这个知名度不止是在诗歌文艺界,还有整个社会层面!受丈夫的影响,她俩都想玩票大的,省得别人提起她们都是“顾太太”“郝太太”,她们也想给自己重新贴一回标签。 顾学章“嗯嗯”点头,他赞成。 反正自从辞职后,老婆虽然空闲时间更少了,可她心情好了,身体好了,气色好了,能终生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对了,我听陈静说,老爷子年后可能要么去北京,要么去广东,到时候想带你走,你愿不愿意?” 顾学章怔了怔,看着她依旧美丽的容颜,犹豫道:“如果我不去,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 黄柔一把捂住他的嘴,被热气吹得手心发烫,“胡说,我也不求多大的成就,只要你以后回想起来不后悔就行。”这样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的人,甚至千万分之一的人才有。 顾学章也知道,错过机会意味着什么。 他深深的舒口气,将妻子紧紧搂在怀中,“我就想把咱们阳城市搞出点样子来,不想现在半途而废……也不想离你们太远。” 他不像郝书记,不可能甩甩袖子带着清风去另一个城市,他的妻子,孩子,父母,亲朋都在阳城市,他的根在这儿,他的抱负也在这片黄土地上。 两口子又说了会儿,开始发愁明天要怎么打发黄娜一家子。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完全多虑了。 第二天一大早,黄娜一家三口在阳城宾馆醒来的时候,看着高档奢华的大房间,宽敞舒适的大床,心里那个美哟!在老胡同里挤了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像现在这般舒展安逸过! 再也不用被尿壶臭醒,再也不用听男男女女狗屁倒灶的事儿,再也不用担心床单晒院里会被人扯走……这样的幸福,他们曾经想都不敢想! “妈这儿真舒服,我不要回北京了。”儿子眼屎巴拉着,只穿个裤衩四仰八叉躺大床上,舒服得不愿起身。 “就是,跟你姐说说,他们现在个体企业办得这么大,摊子铺那么开,这么大的皮革厂连经理也没一个,让她给我安排进去,我给他们当着经理,每个月随便发点儿工资,年底随便分点儿都是几万块……”原本怯懦的黄娜老公,算计起别人时那个精明哟! 简直判若两人! 黄娜白他一眼,“你有屁本事当经理?” “害,这样的个体户厂子要啥正经本事?我就在办公室喝一天茶,厂子照样能运转。” 黄娜一想也是,就那群裤腿上泥点子没洗干净的农民都能干,为啥她男人不能?她男人当年可是链条厂车间主任呢!他吃公家饭指挥工人的时候,这群泥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行,你当总经理,儿子当副总经理,你得好好带带他,以后你退休了他就是正的,咱们领两份工资,拿两份分红,明年就回北京买套小区房,把现在的胡同卖掉,那窝囊气我是受够了。”黄娜捋了捋头发,想到接下来的好日子就觉着神清气爽。 从胡同里搬出来,住进楼房,那就是妥妥的扬眉吐气! 周永芳在另外一间屋里,她年纪大了,四点半醒来的时候阳城市天还没亮,她一直睁眼到隔壁有动静才过来。“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回去。” 黄娜翻个白眼,“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你们芭蕉胡同。” “我可不回去,妈要回去自个儿回,你不是没坐过飞机嘛,正好让黄柔给你买张票,享受一把?” 别说,周永芳还真有点心动。她们一个厂的好几个都坐过飞机了,就她还没享受过天上飞的感觉,前几天老头子要去美国,她软磨硬泡费尽口舌愣是没让她去,不然听说要坐好多个小时呢,够她享受的! 想起老头子,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张严肃的老脸,虽然满是皱纹,还有了几块老年斑,可那股气势不减当年,她着迷的就是那气势……只不过,他对她永远像对下属,发号施令,呼来喝去,就连离婚也是冷冰冰一句“给你三个月时间考虑清楚”。 她怎么可能考虑?要离她早二十年前他坐牢的时候就离了! 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三十年,她也不会同意! “妈你就听我们的,就这么耗着,他年纪比你大,又在牢里吃过苦,能耗过你?”女婿咂吧咂吧嘴,心里很是不屑。 那糟老头子,以前以为他瘦死骆驼比马大,熬到出来后总会想办法给他调动一下,谁知不仅不帮忙,还劈头盖脸教训他。呸!一劳改犯,哪儿来的脸面在他跟前摆谱儿 他亲爹都没教训过他! 糟老头子现在身体不行,年纪又大,他一定要撺掇岳母守住阵地,回不回家无所谓,坚决不离婚,反正每年还有大几百的赡养费,岳母舍不得花,到时还不落他口袋里? 只要能熬过他,把他熬死,作为他的妻子,顾家不仅要赔偿大笔丧葬费,作为弥补还要给他安排工作,顺便继承老头子在厂里的大额股份,到时候分的可不是几万块,而是几十上百万! 真是想想就心热啊! “别想了,他都说了,他在大河商贸公司没股份,只拿工资。”周永芳不赞成的反驳道。 “哎哟我的亲岳母哟,您是我亲妈!他这么说你还就这么信了啊?没股份他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的跑?没股份他起早贪黑累出一身毛病?这是骗你的!生怕咱们要他宝贝闺女和姑爷的钱!” 周永芳本来对老头子是无条件相信的,可被女婿这么一说,也觉着有道理,不然没道理殚精竭虑。老头子这么说,不过是怕她惦记黄柔的钱罢了。 “妈你想想,涛涛就你唯一的亲骨肉,旁的再亲能亲过涛涛?到时候咱们一起把他外公的股份继承过来,用这笔钱给您买个好房子,要南北通透的楼房,再给他办一家公司,也当老板……到时候那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都往您老人家跟前捧,它不香?”女婿说得唾沫横飞,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昨晚他也被王二妹塞了一嘴的麻辣,回到酒店就拉肚子,一股水那种,夜里跑了十几次厕所,现在已经浑身无力了,就想吃点儿好的补补。 儿子也馋得直咽口水,“姥姥你可得帮我,我都高中毕业好几年了还没工作,你要不帮我我这辈子就娶不到媳妇儿了,你唯一的血脉就要断了你忍心吗?” 果然,周永芳神色开始迟疑起来。 女婿没出息她知道,反正没血缘关系她睁只眼闭只眼也行,可外孙不一样啊!涛涛是她从小捂怀里捂大的,他拉屎撒尿都是她伺候的,感情可以说比女儿黄娜还亲厚! 谁知黄娜却插口道:“这不有现成的嘛,还娶啥媳妇儿?” 她冲楼底下挤眉弄眼。 男人立马明白过来,摸着下巴,琢磨道:“你姐家姓崔那丫头倒是不错,长得不赖,个子高正好可以改良一下咱们家基因。”他看着儿子比他还矮的小身板,颇为遗憾。 涛涛立马眼睛一亮,勉为其难的说:“那行吧,不过她得听我的,我可不娶我妈这样的。” 一家子哈哈大笑,都怪黄娜平时管太宽,连儿子也对她有意见。“可惜了,要是没那对双胞胎,这绝户咱们可就吃定了!” “是啊,都多大年纪了居然还老蚌怀珠,要是没儿子……这万贯家财就是咱们的,他顾学章再厉害又能怎么着?还不是给涛涛打工?” 想到吃绝户的“幸福”,黄娜只觉心里的郁气都没了,是,黄柔是命好,小时候有亲爹疼,嫁人有婆家护着,现在丈夫儿女都出息……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一切还不是为涛涛作嫁衣裳? “唉,要是能想办法,把那小崽子……就好了。”黄娜男人阴测测的说,周永芳狠狠瞪他一眼,骂道:“胡说啥呢,这种念头你想都不能想。” “不过,话说回来,就黄柔家两口子心疼那丫头的模样,听说是当眼珠子养大的,以后说不定能分走他们三分之一的家产……到时候别说好不好看,就是个丑八怪咱们也得硬着头皮娶回来。” 一家子又是哈哈大笑,只有涛涛当真,跺着脚说“我不要”,可大人们哪管他要不要,只要钱到位就行……真是好一副其乐融融,温馨和美的画面。 不知道的,还当这是一家子好人呢! 可惜,崔绿真在窗台上安插了几盆植物作眼线,几乎是几分钟后,她就同步知道了他们所有的谈话内容,气得“嘿嘿”直笑。 呸!一家子坏胚!诅咒我外公不算,还想谋夺我们家产,甚至还要“娶”本地精?最过分的是,他们想对橄榄做什么? 崔绿真也不擅长骂人,不知道该骂他们不要脸呢?还是不要碧莲呢?小姑娘紧了紧拳头,既然他们不知死活,不把外公当人,那就要准备好承担小地精的怒火。 黄娜一家计划得好好的,正好肚子也饿了,起床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刚走出房门,听工作人员说楼下有免费早餐提供,本来还想去顾家蹭吃蹭喝的一家子立马改变主意,杀到楼下去。 开玩笑,顾家吃再好,能有免费的好吃? 住宿还提供早餐的,这在阳城市是第一家。餐厅里排着队拿早餐的住客有二三十人,每人手里拿着个小盘子,依次过去,每人一个水煮蛋一个馒头一个白菜肉包子,米汤随便喝。 黄娜一家问前后排队的人,免费是真的吗?又问工作人员真的不收钱吗?再三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一家子眼睛都绿了,也不用盘子,衣裳撩起来,一兜。 “我要五个鸡蛋!” “给我来四个肉包子,不要馒头!” “对不起同志,我们早餐是按住客人数准备的,如果您多拿了,后面的住客就……” “就什么就,他们能不能吃饱关我屁事,我吃不饱咋办?”说着,涛涛直接动手,从工作人员蒸笼里抢过一笼包子,那一个个白胖胖香喷喷的小面团团,馅儿包得特别足,有油水都快渗透了包子皮儿,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可他忘了,刚出锅的蒸笼有多烫,手刚放上去,蒸腾起来的高温水蒸气就流下来,直接滴在他肉乎乎的手指上,顿时疼得他“哇”一声,摔出了蒸笼,顺便跳着脚的嗷嗷叫。 白胖胖的包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心疼得工作人员都快哭了。这几年随着包产到户,农民积极性提高,粮食产量确实是提高了,可人口也多啊,贫困地区照样有人吃不饱。 这小王八蛋,他浪费的是多少人的口粮他知道吗? 后面排队的人不干了,他浪费的可是他们的早餐! “喂你大人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么好的粮食不能浪费,捡起来。” “就是,捡起来,得照价赔偿,咱们后面的人还没得吃呢。” “这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吧,家长怎么教育的,要五年前这是要去政治夜校学习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各带口音的普通话,黄娜一家想要装听不懂也没办法,工作人员很快找来了宾馆经理,几名厨师堵住他们想要逃跑的方向,叫嚣着“照价赔偿”。 黄娜急了,他们链条厂效益不好,已经半年发不出工资了,这次来的火车票还是跟街坊借钱买的,哪里还有钱赔偿?本来还想着见到黄柔跟她“借”点儿应应急,昨晚被刘惠几个驾着也忘了。 对哦,黄柔! 黄娜忽然柔弱的擦了擦眼泪,温柔的说:“同志你好,我们是顾市长的亲戚,昨儿住了一晚,现在正准备上顾家去,能不能下午送钱来?” 围观群众笑起来,“你说市长就市长啊?那我亲戚还是省长呢,能免费住店不?” 黄娜快被臊死了,“我们是真的,我们昨天专程从北京来参加市长家闺女升学宴的,昨晚还在这儿吃饭的。” 宾馆经理一看,是有点眼熟,如果真是顾市长的亲戚……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为难人家! 一家子终于“脱险”,气喘吁吁走出阳城宾馆,原来顾学章的名头这么好使啊!不知道去百货商店报他名字能不能行?正好几个人都该换一身行头了…… 幸好周永芳还有一丝丝理智,她实在是怕极了黄奇,要让老头子知道他们顶着顾学章的名头招摇撞骗,别说离婚,怕是吃了她的心都有! “行了,见好就收,咱们先去顾家看看。” “爸,我手疼。”涛涛走在最后,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真疼得走不动道。 黄娜两口子头也不回,“疼疼疼,多大点事儿,能烫死你?” 涛涛“哼哼”两声,像个姑娘似的委屈得跺脚,想要耍赖不走吧,他们已经来到公共汽车站了。 师傅听他们要去皮革厂,热情的指路:“不用坐车,你们走到那个路口左转,过了人民广场再往右,再翻两个小山包就到了。” 一家子确实也凑不出车费,只好顺着师傅手指,走一段问一段,磨磨蹭蹭,直线距离三公里不到愣是让他们走了两个小时。 而此时的顾家,崔老太正跟孙女一道腌制萝卜干儿,他们家种在院里的大萝卜随便挖两个出来就能腌一罐,每顿捞一小碟,够吃半年的。 崔老太腌的萝卜条特别好吃,颜色金黄,酸酸辣辣的特开胃,现在还没入味儿的干萝卜条儿,绿真就忍不住偷吃,吃得两颊胀鼓鼓的,嚼得太阳穴生疼。 崔老太看见,心里叹口气,小丫头这还是一团孩气啊! “你要是去了北京,有男学生追求咋办?” 绿真一愣,“奶咋问这个?” “没事,我就问问,大学生处对象正常,但你还小,你还是个孩子……”老太太词不达意,不知道要怎么不动声色的给她上眼药。 “我不小了呀,再过四个月,我就满十九周岁啦。” 崔老太气结,“我说的不是年龄,是……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可外头男娃就不一定了。” 崔绿真听出来了,奶奶这是意有所指,莫非是担心她跟杨美芝一样被人骗吗? 是的,杨美芝现在哭着喊着要回杨家,一口咬定当年是年幼无知被吴东平“骗”的……幸好,杨老师压根不信。 “奶你放心吧,只有我骗别人,谁也骗不到我哒!” 老太太心头发酸,阿柔说她现在这种状态叫“分离焦虑”,一般是孩子小的时候才会发现,可绿真上学前班她不焦虑,现在十八九的大姑娘了,她反而害怕这个担心那个,总觉着外头就是龙潭虎穴……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胡峻那小子。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忽然发现门口摸进来四个人,鬼鬼祟祟不正是昨晚的黄娜一家吗? 老太太已经听黄柔简单的说过以前的事儿,知道这后娘不是好东西,继妹更不是好货,听听以前她经历过的事儿,把老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所以此时看见她们也懒得给好脸色,直接冷哼一声,“有事?” “亲家母,我是绿真外婆,这么多年一直没缘分见面。”周永芳笑着走过来。 崔老太冷哼一声,“我们家绿真亲外婆死得早,我是没缘跟她见面,不过以后下去阴曹地府总能见的。” 周永芳叫7被她呛得讪讪的,不知该怎么接口。 “到时候我啊,顺便还得问问亲家母,她咋这么狠的心,把闺女扔给黑心肝的后娘……” 这下,周永芳的脸彻底挂不住了,她从中作梗破坏他们父女关系是被黄外公盖棺定论的“罪行”,想要狡辩也没处狡辩啊。只能回头冲黄娜使眼色。 黄娜还没摆出她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绿真已经抢先批评奶奶了:“周外婆和黄阿姨是客人,咱们要有待客之道,你们快进屋坐,肚子饿了吧?” 黄娜一愣,不过也没多想,因为她那年去北京的时候也是这么客气的。看着一尘不染的客厅,高档的家具,二十一寸松尼大彩电,她眼里的酸水儿都快冒出来了! 绿真很快给他们端来几碗八宝饭,“阿姨别嫌弃,这是昨天阳城宾馆多出来的,还没人碰过,你们爱吃甜口可以尝尝。” 听说是甜的,一家子就菊花疼,昨晚那顿“招待”实在是太辣了!赶紧断起来“噼里啪啦”吃开,嗯,确实是甜的,也没暗藏“炸弹”,黄娜老公还吧唧吧唧嘴,“味道还行,以后咱们在这边生活,可以经常去阳城宾馆下馆子。” 崔绿真嘴角抽搐,您可真敢想啊! 阳城宾馆他们家也舍不得天天下呢!这是计划用他们家的钱大吃大喝吧? “这阳城宾馆不止饭菜好吃,服务态度也特别好,前不久有两个北京人来住了一晚,好像是存折还是什么东西丢了,宾馆给找了好几天,找不到还照存折赔偿现金八百元……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涛涛嚼着一口糯米饭,好奇极了。 “后来他们家存折居然在北京家里给找到了,压根就没丢在宾馆!” “那钱呢?”黄娜老公急切地问。 “钱当然也没丢,还在存折上一分不少呢。” “不是,我是说宾馆赔他们的八百呢?退回去没?” “肯定是没退啊,到手的钱傻子才退呢,这是他们工作失误,跟别人没关系。”绿真一副“你怎么那么笨”的神情。 黄娜和丈夫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他们现在身无分文,正是缺钱的时候,关键吧,大清早被宾馆的人为难过,害得他们被一群土包子嘲笑,这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而他们的行事风格就是——有气不能憋着,必须立马找补回去!哪怕不成事儿,也能给宾馆找点晦气,听说今儿还有人在那儿办喜酒,看这么晦气以后谁还敢来这儿吃饭! 打定主意,一家子借故跑出去,嘀咕一阵,又拖着沉重的双腿,跑市区去了。 崔老太本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忽然见他们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实在是奇怪,再看孙女成竹在胸的小诸葛亮模样,瞬间反应过来:“你又给他们支啥昏招儿了?” 绿真笑而不语,她在堵,在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但凡有理智的,不贪心的人,这招就没用。 可黄娜两口子现在穷得叮当响,想摆摆城里人的谱儿都掏不出钱来,一听说可以讹人,自然就上心了。不仅上心,还当天就去实践了,一口咬定他们在宾馆丢了存折,存折上有五百块钱,闹着要赔偿。 什么成功案例“北京人”,纯粹是绿真瞎编的,可他们却信以为真,以为同是北京人,别人能,他们也能!宾馆不赔钱他们就不走,赖那儿搅黄他们生意! 一开始,经理看在“市长”的面子上好言相劝,后来发现压根没用,也不罗嗦,直接报警。 黄娜一家傻眼了,说好的“服务态度好”呢?他们丢了存折居然不安慰不弥补他们,居然还把警察叫来了? 然而,更让他们头大的是,警察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介绍信!这一家子急慌慌生怕赶不上好吃好喝,压根没来得及去街道办和工作单位开信,现在傻眼了。 没介绍信就是盲流! 盲流是要被遣返的! 警察可不听他们“市长亲戚”那一套,既没介绍信,又还讹人,就差在额头上写“骗子”两个字了,信他们的鬼哦! 正要把他们带走,忽然宾馆工作人员一声惊呼:“警察同志等等,不能带他们走。” 黄娜老公一愣,莫非是要补偿他们了?忙回头一看,发现经理白他一眼,“麻烦先把昨晚的房钱付一下。” 一晚十块钱呢,要放走了他们,钱就得从他自个儿工资里扣,本就不高的工资愈发雪上加霜。 昨晚的值班员看他们口口声声自称是市长亲戚,也没敢先收钱后住店,想着反正是市长家亲戚,还能赖这点钱?可现在一看就是一群骗子,怎么可能放他们走? “不是,我们真是市长家亲戚,不信你们打电话问,真的……哎哟,唉唉别推,我们能自己走。”有人吵吵,就有人看热闹,没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市长亲戚”热闹的,臊得他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带回收容站也不是立即遣返的,还要跟他们说的户籍地公安联系,确认是否有这么个人,电话又不方便,信息一来一回就是半个多月,一家四口在鱼龙混杂的收容站饿得皮包骨头,走路都能让风刮倒的时候,北京那边才来了消息。 遣返回京的钱得他们自个儿掏。 没钱怎么办? 那就借呗! 可他们平时为人太差劲,亲戚都避瘟神似的远着他们,同事也被他们得罪光了,找谁借这么大笔路费?没路费回不去,单位那边就兜不住了,他们现在可是属于私自偷跑出城啊,要是再知道他们坑蒙拐骗的事儿,工作就别想要了! 这时,忽然有人问:“你们不是北京的吗?在北京没房子?” “有啊,咋?” “有房子可以卖房子啊,先把车费凑出来,保住工作,以后回去再慢慢买回来。” 他们一想也是,反正小胡同也住够了,如果能拿到卖房钱,靠着这笔钱还能做点生意搏一把,这年代干个体的谁不挣钱?哪怕卖泡狗屎那也是钱啊! 199 199 周永芳觉着不妥当,卖了房子以后要是买不回来咋办?毕竟现在兜里有钱的人越来越多,首都的房子再破那也是首都的,卖好卖,想要再“赎”回来可就难啦。 可黄娜两口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当老板挣大钱的事儿,连工作也不想了,仿佛只要拿到卖房款他们就是百万富翁一般,卖卖卖! 他们好说歹说借到三分钟电话,给周永芳在北京的另一个亲妹打去,让她帮忙把黄娜两口子的房子卖掉,尽量卖高一点儿。 黄娜公婆去世四五年了,把他们那套祖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小四合院传给他们,算上涛涛这一代,那就是六代单传的家族资产了!不仅位置好,距离故宫直线距离八百米,面积也不小,正常能住下四户人家,可他们缺钱,租给回城知青,租了七户人家,二三十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下脚地儿都没有,杂物堆得乱七八糟,想要卖高价不容易。 况且,他们那条胡同的公共卫生情况太差,许多人家屎尿乱倒,买主走到胡同口就得捂鼻子,一听他们居然要价十万块,咋不去抢银行呢! 扭头就走。 十万块卖不出去,那怎么办? 要不,少五百块? 可少五百块依然没人要,他们又急等着用钱,根本不可能真让买家几十一百的讨价还价,他们等不了啊!每在收容站多待一天,他们就要多被摧残一天! 最终,实在没办法了,还是八万八卖给一个外地人了,听说是东北做药材生意的,长得牛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凶悍得很!当天签合同的时候这“东北人”掏钱买火车票,让黄娜老公回去办的过户,直到所有手续妥当,限他们半个月搬空,这才付清房款。 这八万八吧,说少肯定不少,这可是万元户都能戴大红花参加夸富会的年代,手里要能有八九万,那就是妥妥的有钱人啦!拿到钱的他们哪里还想得到以后升值怎么办,“赎”不回来怎么办,反正到时候去周永芳那儿住不就行了? 涛涛姥姥虽然条件不怎么样,可至少还有套四合院小是小了点儿,但挤挤也能住,只要住到他们挣到大钱,就买楼房去!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挣大钱! 男人怀揣着八万多现金到阳城市来,还带来了岳母老婆儿子的介绍信,证明他们不是盲流,那好办,公安还要抓风化呢,也没时间管他们,放人就是。 他们想得很简单,既然黄柔两口子见死不救,那他们也不客气,就开皮革厂,跟他们唱对台戏!不就做皮包嘛,谁还不会似的?男人在收容站结识了好几个社会人,听说他们以前在南方就是做人造革的,因为厂子效益不好才不得不四处游荡……本钱有了,技术和工人也有了,黄娜开始准备买地盖厂房。 因为大河皮革厂的成功,它的事迹传得全国皆知,包括它怎么起家怎么发展怎么拉单寻找客户……就差写成一本书了,黄娜在北京的时候专门留意过,现在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反正,她是没看出他们哪儿艰辛的,几个农民都能干成的事儿,她就不信他们两口子干不成! 大河口火车站背后的中药店里,崔绿真正跟着老中医认药。90%以上的中药都是植物药,无论它们怎么干枯,变色,萎缩,变形,性味是不会变的,她现在的灵力还能感觉到它们微弱的生命力,听听它们曾经的故事。 每当走进这家中药店,就像走进一座住满老人的养老院,他们平和而温柔的叙述着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喝过的水,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听过的故事……每一个,都让崔绿真听得津津有味。 于是,罗小妹踏进药店,看见的就是一个温柔安静的姑娘,正低着头看着一堆土黄色的药材,在年轻人都崇尚西医的年代,还能遇到这么个喜欢四气五味的姑娘,确实不容易。 罗小妹舒口气,她哥说得没错,这姑娘以后必非池中之物。 “绿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崔绿真抬头,“罗阿姨,我学校还没开学,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多认识一些植物挺好的。” 罗小妹早听罗德胜说过,这孩子天生就喜欢花花草草,那么大个院子种得满满登登,外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却能研究几个月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沓证件来,“办妥了,你看看。” 崔绿真把手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接过所有东西一一核对,有房屋买卖合同,过户手续,付款证明,当然最重要还是房产证,名字已经改成罗德胜的。 是的,黄娜家那套四合院,是罗德胜买的,钱是崔绿真出的,等几年风头过去会再换成她的名字。对黄娜一家子,除了周永芳还尚存两分良知外,没一个好东西,敢算计她和外公,甚至打弟弟的歪主意,这只是一个开端。 “罗伯伯办事我最担心啦。”绿真合上东西,“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走的时候他说快了,想问问你房子怎么处理,要装修的话他这就找人。” “不用,就这么放着,不用装修,以前怎么租,现在还怎么租。” 罗小妹一愣,“你们不去住吗?” 绿真摊手,“不住。” 买这房子她单纯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并不是缺个住的地方,更不是看上那小破地方,等啥时候升值了转手一卖,仅此而已。 罗小妹:“……” 看来,哥哥说的没错,这姑娘确实是商业奇才啊! 快开学的时候,绿真带着汤圆橄榄专门去了一趟市里,五周岁的他们天天在太阳底下疯跑,虽然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但个子窜得快,比同龄孩子高半个头,看着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现在,小汤圆还在学前班当小屁孩吃吃喝喝的时候,小橄榄已经强烈要求父母,想要跳级了。 “你们姐姐都不跳,咋你就想跳呢?”黄柔十分想不通,要说聪明,不是她当妈的偏心,绿真比小这俩聪明多了。 “老师讲的没意思。” 光听这话,还以为是调皮孩子呢,可小橄榄脸上的神色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他的眼睛又黑又亮,跟绿真一样有种“憨憨的”真诚感。 “为什么没意思?” 小橄榄看向姐姐,又看向专心看报纸的爸爸,舔了舔嘴角,“我不要学跳舞。”因为长得好看,老师常让他上台参加唱跳表演,他最不喜欢受姐姐之外的人安排啦,还要扭脖子伸腿的装可爱,他才不要呢! “那你要学什么?” “妈妈让我学数学和物理吧,我想考姐姐的国防大学。”小子捏着拳头,仰头大声道。 这下,姐姐和爸爸终于看过来了。他们眼里都多了一种叫“自豪”和“欣赏”的东西,妈妈再也拗不过他们啦! 同胞弟弟已经上二年级了,可小汤圆依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唱歌跳舞出风头她最喜欢啦,要是哪次没能成为舞台上最靓的崽,她回家还得哭鼻子呢! 此时,他们一人占据姐姐一只手,跟着姐姐来到熙熙攘攘的人力市场。这是市里为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大量下岗工人而专门开辟的一块场地,顶上搭着大块石棉瓦,层高挑得很高,底下务工者按劳动技能和特长分门别类站好,每天早上会有用人单位前来挑人。 其中很多都是以前河边的“站工”,因为抢夺工作机会和老乡拉帮结伙问题,发生过几次打架斗殴事件,市里干脆给他们划个统一的地点,方便管理。 这个点儿正是阳城市最热的时候,外头蝉鸣阵阵,路边蒿草晒得垂头丧气,里头站工们也无精打采,三五成群坐水泥地上,屁股底下垫个化肥口袋或者鞋子,要么打瞌睡,要么东拉西扯吹散牛。 姐弟三人进去的时候,大家抬头看他们一眼,见是三个穿着洋气的孩子,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身,估摸着是跑着玩儿来错地方了。 小汤圆的胖手里还捏着一根白白的糯米冰棍儿,她舔吧一口,再踮着脚尖递给姐姐舔吧一口,小橄榄目不斜视,才不要吃她们的东西(口水)呢。 大家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瞌睡吹散牛。倒是有个中年女人凑上来,热情的问:“小姑娘你们找谁?要保姆吗?” 原来,这儿不止有男人来找工作,还有不少农村女人,都是田地里活计干完了没事儿做的,村里人干个体挣得盆满钵满,她们就来城里找份工,干十天半月挣点孩子学费啥的,还能给自己买身新衣裳。 老百姓的日子啊,眼看着是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了,农民脱离了土地也不用担心饿死了! 两小只赶紧看向姐姐,“姐我们来干啥?” 崔绿真也不说话,继续四处打量,眼睛只看男性。 “小姑娘是要找干活的吗?我男人能干,力气大,这几天家里母牛下崽他出不来,顶多三天,你要的话我这就回去换他……” 绿真摇摇头。 女人眼珠子一转,“那你是要找照顾老年人的吗?我有个妹夫,刚退伍,身强体壮,再胖的老人都能背上背下,你们家住几楼?” 她实在是太热情了,崔绿真有点不习惯,干脆点名自己的要求:“阿姨,我想找个当过兵的,力气大,反应灵敏的。” “这好办,我还有个堂兄弟他……”话未说完,周围已经有人抢着说:“我!” “我当过兵。” “我力气大,能徒手抓兔子。” 甚至,有几个年轻男人已经拥过来,将她们众星拱月,这时候的农村劳动力剩余程度可见一斑。 崔绿真看他们一个个都很真诚,甚至还有人忙着掏出退伍军人证,其他人为自己没随身携带而懊恼。这时候退伍安置工作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置到铁饭碗,有关系的有军功的安置到机关事业单位,普通士兵就只能到小厂和乡镇企业,没干几年就倒闭的也不少。 可能是因为爸爸的缘故,姐弟仨对军人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热情的跟一群叔叔攀谈起来,大概知道他们是哪个县哪个乡镇的,家里情况都不大好。 崔绿真了解一圈下来,发现有三个还挺符合她要求的,只不过都是隔壁市的,家离这儿挺远,她有点犹豫。 “这样吧叔叔,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儿还来。” 三人眼睛一亮,神情振奋。 说实在的,他们在这群站工里其实没啥优势,别人要么会泥工,要么会瓦工,或者水电工,再不济也会开拖拉机,可他们在部队里待了几年,又在小厂当过几年保安,已经没啥拿得出手的技能了。 “叔叔你们明天要是还没遇到合适工作的话,就在这儿等我们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我们还过来。” 三人感激不尽,乐呵呵搓着手目送他们离开,这仨孩子说话文邹邹的这么懂礼貌,一看就知道父母家教极好。如果能在这样的人家做工,谁不乐意呢? 现在外头开皮包公司的“老板”可多了,专门挑农民骗,很多活儿干了却拿不到钱的,反正账他们是认的,钱是没有,拖欠两年三年就是不给,让他们求助无门。 能就来找工做的,都是家里缺钱的,谁能等三年五年? 走出人力市场,小汤圆舔完冰棍儿,又把手也舔了舔,“姐,我们来干嘛呀?” 小橄榄嫌弃的瞥开,“顾婉真你能不能讲究点儿?” 小汤圆“哼”一声,“我就喜欢吃冰棍儿,你管得着嘛?” 明明是双胞胎,还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十个月,可家里这么多孩子就数他俩最爱抬杠,互相杠。崔绿真热得不要不要的,没空听他们抬杠,打断道:“我来给你们找两个保镖。” “保镖是啥,好吃吗?” 崔绿真,橄榄:“……”小傻瓜小白痴!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叭叭叭宣传,当天晚上,全家都知道绿真要给他们找保镖的事儿了,大家七嘴八舌问原因。 崔绿真又不好明说是有人等着要吃绝户,怕气坏奶奶。因为啊,她们家七个女孩,这不更是明晃晃的“肥肉”吗?在更多猥琐男的眼里,崔家就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的! 真是想想就好气哦,这些王八蛋!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呼吸后才道:“以后橄榄和汤圆不在一个班,上下学奶奶也不好接,干脆给他们一人找一个保镖吧,这样奶奶就不用着急赶时间啦。” 他们现在已经不去市三纺子弟学校了,加上小八斤直接上市机关幼儿园,放他们自个儿上下学肯定是不现实的。上个学期期末,崔老太就因为赶时间去接三个孩子,在人民广场不远处的土坡上摔了一跤,躺了大半个月。 崔家儿子儿媳们想起这茬,倒是非常赞成:“行,那就请呗,到时候开老三家车去。” 能给老娘省点事儿,开车算啥,他们掏钱都愿意!当然,学章和绿真妈肯定不同意他们掏钱,他们只能力所能及的给他们提供帮助罢了。 只有崔老太不大情愿。 “我一天到晚就做个饭,也没啥事儿,何必花冤枉钱?” 绿真挽着她的手,把头轻轻靠在奶奶肩上,“只要能让奶奶轻松点儿,这就不是冤枉钱。” 顾老太闲不下来,发现孙子孙女跟她也不怎么亲,干脆去皮革厂上班了,把三个孩子扔给崔老太,一带三,确实是为难她了。 “没事,到时候我工资全给他们开工资,不多花钱。”顾老太大方的说,她一个月两百块工资呢,按照外头的物价和工价,请保镖足够了。 顾学章眸光微动,怕不是钱的问题。等看完电视各回各家,他来到闺女房门口,敲了敲,“绿真睡没?” “没呢,爸爸进来吧。” “怎么还在看书?”顾学章看了看手腕上的梅花表,都快十一点了,这丫头生活习惯好,平时没啥事的话都是十点半要睡觉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崔绿真把书页合拢,“爸爸,咱们给橄榄雇个保镖吧。” 这不刚才说过吗?顾学章挑挑眉头,“为什么?” 绿真叹口气,尽量心平气和的,不带情绪的把黄娜一家的如意算盘给说了。时隔半月,她已经能平静的叙述了,可顾学章却气得拳头“咯吱”作响,“好大的胆子!”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绿真吐吐舌头,这不是怕你生气之下做出什么嘛,她知道爸爸的工作性质,形象和名誉很重要,她能自个儿解决的事就不用他出手。 “那他们现在哪儿?” “卖掉房子,又回阳城来了,还在北边买了块地,想要盖工厂,做人造革皮包。” 顾学章忍住没“呸”一口,心道,就他们也想学大河皮革厂?真是不自量力!在算计他顾学章的儿子的时候,还敢在他地盘上蹦跶,这是当他死人呢?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以前算计阿柔不算,现在又惦记上他的儿子,他的家产……呵,他一定会让他们知道算计他顾学章的后果!直接把他们赶走固然痛快,可怎么比得上慢慢折磨呢?赶走他们还会回来,要算计小橄榄有的是机会,可慢慢的钝刀子杀人,耗尽他们钱财却一事无成,让他们彻底无还手之力,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不过,怎么钝刀子割肉那都是后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按闺女说的,给双胞胎找保镖。 “这样,你也不用去外头找那些鱼龙混杂的,我给你杨爷爷打个电话,看有没有准备退伍的特种兵。” “哇哦!特种兵吗?”绿真高兴起来,好奇的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去国外执行特殊任务?” 顾学章笑着点点头,这闺女也就在这种时候才像个孩子,还记得他刚回来的时候,她还是个会尿他脖子上的奶娃娃,受了委屈会哭,看到好吃的会馋兮兮流口水,看到个新名词会追着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转眼,就成大学生了。 能谈对象的大姑娘了。 可就是这么优秀的孩子,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就活该被那些王八蛋算计吗?活该让他们吃绝户吗?如果他顾学章的女儿都有这样的风险,那其他人的呢?崔家其他几个女孩呢? 这世界上,有多少女孩,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就要被人这么算计?对这个社会,他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夜,顾学章失眠了。 第二天,虽然不需要保镖了,可绿真还是亲自去人力市场一趟,把三名退伍军人给回绝了,也没细说,只说是因为家里人不同意,她一个孩子也不敢自作主张。 杨旅长的动作很快,答应给他们从即将退伍的特种兵里挑两个机灵的,很快第三天就打来电话,说是找到了,一个广西的,一个东北的,都是二十七八的年轻人。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们都在战场上受过伤,心肺功能不大好,无法长时间负重和激烈运动……本来不该退役的,因为身体限制,任务有难度,老旅长又听说顾学章是给孩子找保镖,心道阳城市那样的地方,又不上战场,他们完全能应付。 可顾学章有点不大满意,在别人眼里这只是两个小不点儿,可这是他的孩子啊!只是不好拂了恩师面子,心里琢磨着不行还是得去人力市场找两个老兵来帮衬着。 “伤痛是他们的军功章,能来咱们家帮忙,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爸爸!” “就在市内活动,一个接孩子一个开车,没关系的爸爸。” “爸爸咱们小地方,没必要找那么多人兴师动众,我相信以橄榄的聪明劲儿,不用几年他就能保护自个儿啦!” 顾学章笑了,这倒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到了两位让孩子们热血沸腾的退役特种兵来的那天,高玉强听说消息,带着小跟班王玉明早早的来到小姨家,估摸着火车到站的时间,跑火车站门口守着,但凡看见穿军装理平头的男青年,他们就双眼发亮盯着人家看。 没一会儿还真等到了两个这样的男人,不过,跟他们想象中的高大魁梧男神肌肉不一样,这两位叔叔……嗯,比较普通,黑脸,平头,个子还没胡峻哥哥高呢。 要不是他们的迷彩服和军旅包,聪明机智如高玉强,差点怀疑他俩——怕不是骗子吧 于是,许杰和张良军发现,这俩号称来接他们的男孩,对他们肉眼可见的不满意了。 俩人对视一眼,“你们家在哪儿?” 王玉明小嘴一张,刚要说话,高玉强狠狠瞪他一眼,“叔叔你们猜猜看呗。”要是连这都猜不对,那还怎么保护汤圆和橄榄?还不如开工资他,他来保护,绝对不会让弟弟妹妹掉一根汗毛。 许杰和张良军对视一眼,黑沉沉的眸子里溢出笑意,貌似随便的指了个方向,“那边吧。” 高玉强不服,他们指的正是小姨家方向,“猜的呗!”有啥了不起,他胡峻哥比这还聪明,犯罪分子只要动动小拇指,他就能知道他们想干啥。 许杰和张良军也不说话,就走在前面,走了两步见他们没跟上,“还不回家?” 高玉强那暴脾气,“我忘了回家的路,得你们带我回去。” 他实在是“看不上”这俩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特种兵”,如果他们都能进特种部队,那他以后还不得进飞虎队?他们都能挣小姨家的高工资,凭啥他不能? 他早就不想念书了,反正也不是那块料。 王满银见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心知强扭的瓜不甜,也跟高元珍商量好了,等他初中毕业就让他去验兵,崇拜他顾叔叔,那就当兵去吧。 可现在,这俩平平无奇的家伙,彻底颠覆了他对“特种兵”的想象。一想到还要把弟弟妹妹的安全托付给这俩平平无奇的家伙,他就不爽。 许杰和张良军再次对视一眼,心知不露点真“本事”,这男孩是不会信任他们的。 稍微高一点点的是许杰,只见他轻咳一声,道:“我们不仅知道你们从哪个方向来,我们还知道你们家在哪儿。” 张良军接口说:“你们家不是这个镇上的,你们家应该是在东边,不远处,骑自行车来的,家里开着个饼干蛋糕之类的食品厂。” 高玉强一愣,傻眼了,“你们咋知道的?” 他的口音跟大河口的一样啊! 俩人指着他们鞋子说:“有泥巴,而且还没干,但这一带都是柏油马路,那应该是走了一段土路,可又不多,裤腿上还有自行车车油的印记,说明是从另一个村子骑车来的。” 高玉强张大了嘴,赶紧把脚往后缩,缩了几下,又奇怪道:“那你们又咋知道我家开食品厂?” “一路过来,看见别的孩子手里的饼干,你俩眼角都没动一下,说明平时肯定经常吃的,更何况你鞋底上还沾着饼干屑呢。” 高玉强赶紧往后勾腿,转头看鞋底,还真是! “哎哟!这可真神了!” 许杰憨厚的笑了笑,仿佛一个普通的掉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青年,“只要要素和条件足够多,想要绑架你,再勒索你父母,就太容易了。” 高玉强张口结舌,“我……我家没钱,别绑架我……” 他听爸爸说过,香港有个大富翁,就是因为家里太有钱了,儿子被坏人绑走,勒索几百万,大富翁一时没把钱凑齐,绑匪就“撕票”,杀了儿子!这可太吓人啦!他不要被绑架! 许杰和张良军哈哈大笑,臭小子! 来到顾家,正好今儿顾学章没去单位,看见他们倒是愣了愣,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老旅长是用心帮他的,他现在工作特殊,最忌讳树大招风,要是找两个彪形大汉在儿子身边,这不是给人留话柄吗? 可许杰和张良军,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一眼看去就不会让人再多看一眼,这样的人说是专门负责接送孩子的司机,完全能说过去。这就是个小城市,没那么多惊涛骇浪,也不必要打打杀杀,保护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智商够用,机灵。 当然,他也试了试他们的身手,跟他差不多。 这就够了。 崔顾两家人说实在挺“受宠若惊”的,敢请动特种兵来给家里帮忙(他们都不敢说啥保镖不保镖的,感觉是对他们的玷污),这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啊!所以,对这两位客人,他们是提着一万分小心,尽量热情尽量客气的招待他们。 刘惠给他们安排在三楼住,一人一间宽敞的自带卫浴的大房间,自从兄弟几个的新房子装修好,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也搬出去了,空房间倒是挺多的。 “谢谢大姐,我们住一楼就行,随便安排一间宿舍,我们合住。” “这可怎么行,合住也太委屈你们了。” 顾学章看他们推来推去的,干脆大手一挥,“许杰住一楼,良军三楼,各住各的,以后你们家属过来探亲也方便。” 铺盖是昨天提前置办好的,刘惠和王二妹忙给他们铺上,又把厨房、公用卫生间和皮革厂指给他们。 顾学章知道,以他们的专业素养干这个是屈才了,保证道:“现在孩子小,你们先带他们几年,以后上初中你们就轻松了,到时候想上班全国各大城市随你们选。” 俩人忙齐声道:“不用不用,我们也干不来别的。” 除了妻子儿女,顾学章不习惯跟人罗嗦,“行,就这样,安顿下来看看墙体,明天把院墙防护做一下,钱款去厂里找苏会计领。” 他刚起身准备回书房,张良军忽然说:“有个事情想跟顾哥商量一下,我以前当过两年训犬员,训练过的一只军犬现在退役了,骨骼不太好,没人收留,您看我能不能把它带来……”他们来之前就听杨旅长交代过顾学章的事迹,打心眼里佩服他。 顾学章皱眉,这事还真不好办,妻子不喜欢动物毛发,以前的闹闹已经是她能忍受的极限了。要是再来一只垂垂老矣,动辄掉毛的大狗……以前那只叫“橘子”的,虽然已经老死了,可妻子直到现在还怕呢。 “可以呀!咱们可以给它在海椰子树下盖个窝,告诉它不可以进家里就行啦……军犬诶,那可是英雄诶!” 顾学章拿这个小军迷闺女没办法,“行吧,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退役军犬都活不了几年。” 崔绿真咬着嘴唇答应,“好哒爸爸,我会好好待它的。”就像对我的好朋友小橘子一样,只要有我吃的,就一定不会饿着它哟。 转头立马迫不及待的问张良军,“它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品种?公的母的?追踪鉴别巡逻搜救通讯它擅长哪一块呀?” 张良军没想到,看着文静漂亮的女孩子,居然知道这么多,看来平时没少关注,反正也不是什么涉密信息,他就告诉她了。 原来,这条即将加入顾家大家庭的军犬名叫“黑狼”,是公昆明狼犬,已经八岁半了,退役前是一条非常优秀的搜救犬,它的爸爸曾经参加过当年的河北大地震搜救,立了大功嘞!它也不逊色,参加过大大小小几百次任务,四个爪子磨破又长出来厚厚的瘢痕。 虽然还没见面,可崔绿真对这位“英雄”已经心神向往啦!每天都要问两遍,“良军哥哥,黑狼来了没?上飞机没?” 这边,许杰、张良军和黑狼的加入,让这个大家庭更加温馨,更加热闹。另一边,九月中旬回到北京的黄外公,可差点气炸了! 他歌带了一套美国人的家用电器回国,刚下飞机,孙女接到他,就叭叭叭将黄娜一家子的恶行说了,气得他血压直往上飚。他出国前就担心周永芳会仗着帮了他一把而作妖,特意警告过她,让她别给阿柔惹麻烦的,这老婆子……居然管不住女儿和女婿! 他虽然不在现场,可当时宾馆的情景也能想象出来,闺女家几十年难得一遇这么重要的高光时刻,她居然去搅局,真真是没脸没皮! 当然,他现在知道的只是升学宴那天的事儿,崔绿真怕外公气出个好歹,一直忍着没说话,回到宾馆才从旅行箱里掏出个铁盒子,开关上一摁,“外公你得保证不怒发冲冠,我才让你听。” 原来是一台德国进口的录音机,她从电器市场拿的。 黄外公一愣,莫非还有比这更过分的? 咬牙道:“成,我尽量。”但不敢保证。 崔绿真从不打无准备的战,自从妈妈给她说过小时候的事后,她就一直寻思着要帮妈妈“报仇”,正找不着机会呢,黄娜一家就自个儿自投罗网来了。那天晚上让伯娘们安排住宿的时候,她特意在黄娜的房间里藏了一台录音机。 想知道他们说什么,对地精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可她不仅自己知道,还要让外公知道,妈妈真的受了很多年委屈,他们现在还在算计妈妈,算计妈妈的儿子,这份恶毒,不是周永芳照顾外公几年就能抵消的! 她照顾外公,那是妻子的恩义,可她挑拨离间,纵容黄娜算计顾家,甚至诅咒外公,算计小橄榄,她也必须付出代价! 崔绿真一直知道外公没能跟周永芳成功离婚,她也谨守做小辈的本分不会插嘴……可这一次,她们触及到她的底线了。 200 200 黄老爷子,差点被自己二婚妻气死,以前他是知道她们挑拨离间欺负阿柔,可都没亲眼见过,现在他亲耳听见她们居然明目张胆算计他,盼着他死后好谋夺他的“股份”,继承他闺女的家业,还巴不得小橄榄死……呵,吃绝户是吧? 他当场气得“咳”起来,像有口陈年老痰卡在嗓子眼儿,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一张老脸通红。 他真的怒了。 老爷子愤怒了,后果很严重,周永芳也不用回北京了,他虽然一介平民,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豁出脸去说一声,要离婚也轻而易举。 等周永芳被告知丈夫已经与她离婚后,整个人傻眼了,她想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可她连黄奇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也想上黄柔家问问,可但凡她靠近顾家,一只比她还高的大狼狗就跳出来追着她狂咬,吓得她心脏病都要发了。 更让她头疼的是,黄娜的厂子刚盖好房子,买来的设备刚准备上马,忽然被阳城市工商管理局的人找上门,说没办理过审批手续,没有营业执照他们这属于非法生产。限期一个星期之内去办理,不然就没收他们的生产设备。 黄娜赶紧带着资料证件去申请,结果对方告诉他们,人造革生产有污染,他们选址不合乎规定,尤其是排放的污水会对下游河流造成污染……而下游,有三家养猪场,六个鱼塘,两个虾塘。 这下,黄娜傻眼了。 凭啥大河皮革厂就能盖在那儿,凭啥他们的不能? 人家只甩一句“符合相关规定”,别的啥也没说。 是啊,那可是黄永贵提出问题,黄宝能亲自设计,又请专门监管部门来检查过的排污渠道,能有问题吗? 要真有问题,他们下游的鱼塘肯定第一个不服! 黄娜只看见他们挣钱,却没看见别人的努力和付出,以为谁都能开厂子呢! 解决方案有两个,要么另外选址重建,要么别开。黄娜一心想要跟黄柔争个高低,自然只能选择前者,而前期已经买下的地,盖好的厂房,那么多钱只能打水漂了。 就这么左一笔水漂,右一笔水漂,等厂子正式开工那天,他们的钱已经烧出去三四万啦! 本以为只要设备上马,一个个漂亮的皮包出炉,就能坐等收取人民币……谁知临开工前一刻,那几个曾经信誓旦旦号称是南方皮革厂回来的“朋友”,居然两眼一抹黑,不会。 曾经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他们买来设备,他们就能生产出比大河皮革厂还好的皮包的人,原来是一群混子!因为到处坑蒙拐骗被抓的骗子!黄娜男人没想到,终日骗吃骗喝的他,居然也有被人骗的一天! 而这个代价,却是他无法承受的。 当然,崔绿真听说这些“好消息”的时候,已经走进大学校园,成为一名正式大学生啦! 她们学校位置相对菲菲的舞蹈学校来说很偏僻,再加上管理严格,周一至周五都不能出校门,只能每两个周末见一面。幸好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来自五湖四海的姑娘们都非常好相处,作为刑事科学技术系唯一一个女生,她都是跟别的专业女生混住,相处起来也更容易。 是的,刑事科学技术,她志愿填报的虽然是笔迹鉴定,可因为是第一年招生,全国范围内也才招到十八个学生,达不到开班最低人数要求,且由于笔迹鉴定是一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向,尚未形成独立学科,最后经学校研究和学生商量,决定,将十八个学生打包安排到刑事科学技术系…… 崔绿真心情很复杂,笔迹鉴定属于物证技术里的一个小分类,而物证技术又是刑事技术的主要手段,他们班十八个患难兄弟算是靠着“三不沾”混上了一个最低录取分数都是重本的专业? 而且,刑事技术和刑事侦查,也就只差两个字啦,她在失望之余,居然有种离胡峻哥又近了一步的感觉……她心情更复杂了,唉! 崔绿真睡的是上铺,因为个子高,每次爬上爬下很不方便,下铺女生还主动提出要跟她换床呢!知道她爱吃,大家天南海北带来的特产零嘴儿都可着劲塞给她,开学一个月,她就被投喂得胖了三斤。 她觉着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一只拯救了银河系的小地精,不然大家怎么都对她这么好呀! 虽然上大学了,很多人都放松下来,可她的学霸属性依然不改,每一堂课都提前到达教室,尽量坐前排,笔记“唰唰唰”超认真,发言也很积极……当然,因为她的“万叶丛中一点红”,刚开学就受到几乎全系男生的关注,上课偷偷看她的人不少。 这不,才开学一个月,给她座位上放情诗的人就出现了。 崔绿真从洗手间回来,看到课本里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看收信人写的是自己名字,还好奇的打开看了看,嗯,是一首最近流行的情诗。 她只看第一行就知道,因为这是大河诗社出品呀!这首诗还是妈妈负责校对的,小橄榄还似懂非懂掐头去尾的给爸爸念了一遍,把一家子逗得不行。而现在不知道是哪位仁兄,把这诗抄给了她。 因为合并入刑事技术系,他们上课都是大课,大教室能坐下百来号人,她回头,不动声色的环顾一周,他们班十七个男同学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她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他们有的抬头冲她友善的笑笑,有的调皮的眨巴眨巴眼,倒是没人躲闪……莫非是其他班的? 可她平时也不怎么参与班外活动,对系里其他男生还认不齐呢。 崔绿真倒不是怎么的,她就是单纯的好奇,这样的情节她只有在书上看过。正打算想个办法摸排一下,忽然听见一阵“嗡嗡”声,原本嘈杂的大教室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是偶尔夹杂着女生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崔绿真好奇,忙抬头一看,傻眼了。 不知何时,讲台上站着个穿牛仔衬衫的青年,里头是一件雪白的左胸前印着“××刑侦大队”字样的白体恤,头发短得能看见头皮,可却分外精神,尤其两个鬓角,简直是最完美的发际线形状,单看就能让人竖起大拇指的美男子,更何况还是棱角分明的脸,深邃而立体的五官,微微有点单薄的嘴唇……啊啊啊! 崔绿真居然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非常不合时宜。 这可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大臭屁啊!怎么才两个月没见就换了个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可站上讲台就是不一样啊! 胡峻目不斜视,把教案放桌上,朗声道:“我叫胡峻,因为袁凯老师出差,暂时由我代你们的《刑事科学技术概论》。” 台下男生们不出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牛仔衬衣加白短袖能穿出这个效果啊!简直就是中国版高仓健啊! 女生们则小声的欢呼祈祷,老学究袁凯老师要是永远出差就好啦!也别换人了,就让这位胡老师代课,代到地老天荒吧! 这年代虽然朴实,可年轻人的心却比文革时候更容易躁动了,他们尽量压低着嗓音,在台下唧唧喳喳的议论着,从“胡老师”的穿着到声音,到长相,甚至有人已经听说过这位文革后的第一代优秀毕业生,知道他现在是研究生三年级学长,只比他们大六七岁。 胡峻就跟没听见议论似的,轻咳一声,翻开教案,“现在,我们来讲一下近现代我国刑事科学技术发展进程。”他也不说把课本翻到哪一页,大家已经安静下来,几乎是屏气凝神生怕吓跑了天外飞仙似的,轻手轻脚翻书。 以前袁老师上课可不是这样的,他老人家不说翻到哪一页,大家都不怎么翻书的……看来,美貌真是能让人沉迷啊,足够的美貌可有号令三军的能力呢! 当然,这两句原话是菲菲和丽芝说的,她们以前就是这么形容曹宝骏的,那可是整个阳城市一中公认的最好看的男生! 可在现在的胡峻面前,那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罢了,不值一提哒! 崔绿真发现,在这一刻,她的审美彻底被改变了。以前她就喜欢白白净净的小男生,最好是一根胡子也看不见那种,眉毛淡淡的奶油小生,可在这堂课上,她觉着像胡峻哥这样兼具阳刚帅气与温柔的男生,才是最好看的! 胡峻不是第一次给学弟学妹们代课了,可紧张却是第一次,哪怕是两年前第一次走上讲台,他也没紧张过。 下头那么多双青春、活泼、好奇的眼睛里,总有那么一双让他心跳加速,为了缓解紧张他甚至都没课间休息,两堂课连在一起,提前十分钟放学。 他刚说“下课”,教室就“嗡嗡嗡”炸开了,几个女生互相推搡着红着脸上来,“胡老师您会教我们多长时间呀?” “胡老师您现在哪儿工作,方便告知吗?” “胡老师您现在有对象没?”有个男生干脆大声插嘴,问出了全体女生的心声。 胡峻面不红心不跳,“我有对象与否和《刑事科学技术概论》有关系吗?” 连怼人都怼得这么帅,这么有理有据,这么……哎呀呀,想不到形容词啦,反正女生们是沸腾啦,自动默认他没对象。 当然,毕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院校,女学生活泼是活泼,也并非无脑花痴,大家开两句玩笑后,更多的还是向他讨教专业问题,讲台前黑压压一片脑袋仰头看着他,他说一句,她们赶紧低头“唰唰唰”,仿佛每一句都是金科玉律,笔记本都快记不下了。 胡峻心里有事挂念,只想尽快回答完她们的问题,可女学生们的问题却没个尽头,这个提完那个问,那个问完又有新问题。直到他解释得口干舌燥,正在发愁忘记带水杯的时候,女学生们终于“善解人意”的鞠躬,“谢谢胡老师。” 这样的情形胡峻早已遇到过,可像今天这般心不在焉的,却是第一次。他的视线往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扫去,早已人去楼空。 他原本还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忽然就没了。 小没良心的,一定是生气他没把她“认出来”。 小傻瓜,就算是掉在人山人海里,他也不会认不出她的呀,她跟菲菲一样几乎是他带大的,他知道她每一个习惯每一个爱好,知道她每一件心事……直接参与了她的成长,就是认不出爹娘,也不可能认不出她呀。 胡峻有点失望,又有点无奈,他很想跟她好好说说话,说说这两个月他内心的挣扎与彷徨。 那天,升学宴吃到一半,导师一个电话又把他叫走了,说有个案子很棘手,让他立马去上海一趟。上海出了个要案,部里通知成立专案组,出于一片爱才之心,导师把他加进专案组,也算挂个名,这样的机会他不能缺席。 可在上海的两个月,白天忙案子还好,晚上回到住处,他满脑袋想的都是她。 他挣扎,他纠结,他犹豫,他又渴望,又期待……两个月里他想了很多,最后汇成一个主意。 试探一下吧,尽量以不那么吓到她的方式,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如果她不能接受,或者但凡流露出任何反感或讨厌的态度,他就立马刹车,以后再也不提,就把她当亲妹妹吧。 以后跟菲菲一样,她带回来的对象他帮着严格把关,她结婚他送份厚礼,做她最坚实的后盾,受了任何委屈都能跟他说,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护她……可是,这些词对现在的他太残忍,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胸口发闷。 “胡老师还不下课呢?”忽然,教室门口传来一把清脆甜美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亭亭玉立的不正是小没良心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惊喜,意外,又有点瞧不起上一刻的自己。 “喂,愣着干啥?你不回家了吗?”绿真走过来,煞有介事的翻了翻他的“教案”,嘴里啧啧称奇,“不赖啊,‘胡老师’,我们系女生可真喜欢你,以后你就是她们的白马王子啦。” 他们都没在意,要是别人听见,肯定能听出酸味儿。 胡峻忽然突发奇想,“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白马王子呢?” 崔绿真不以为然,“我只有偶像,没白马王……诶等等!” 她忽然红着脸,“大臭屁你不会这么自恋吧?” 胡峻轻咳一声,以前打打闹闹习惯了,现在说句正经的,她还以为他在臭屁,其实……他真心希望如此。 两个人都不自在,红着脸走出大教室,又顺着教学楼前的水泥路走了几分钟,“下午没事了吧?” “嗯。”你快请我吃个饭吧,最好是来三只烤鸭,哦不,四只,我就原谅你的臭屁哟。 胡峻把教案递给她,“在这儿等着。”他去不远处开车。 他的车子还是前年那辆老吉普,车漆掉了好几块,玻璃上也落了不少灰,车轮上还沾着不少泥土,应该是办案的时候开过山路。 崔绿真龇牙咧嘴,开心极了,一下跳上副驾驶,“我们去吃烤鸭吗?吃几只?菲菲呢?” 胡峻细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好。”语气里是一直以来的宠溺。 “哎呀好什么好,我问你菲菲呢?她放学没?要不咱们先去接她吧?” “她这周末有事。”小傻瓜,我是专门把她支开的,就连袁凯老师的差,也是可出可不出的。 崔绿真略微有点遗憾,“她不在呀,那我们别去外面吃了,带回家吧。”这样就能边躺边吃啦,深秋的北京城是最美的,万里无云,秋高气爽,躺在藤椅上,四合院的四方天就是最美的电影幕布。 “好。” “还有哦,来几瓶啤酒,我要跟你把酒言欢。” “好。” “再来三斤半酱牛肉,我三斤,你半斤哦。” “好。” 崔绿真怀疑,哪怕她让他今晚别睡觉陪她数星星,他也能面不改色说“好”,就像以前,无论她闯多大的祸,他都能一手帮她揽下,兜着。 一路买了东西回到菲菲的四合院,只有保姆阿姨在,她往他们身后看了看,“菲菲没回来吗?” 胡峻不自在的“嗯”一声,似乎是怕她不信,又补充道:“她去同学家了。” 阿姨奇怪道:“可她上星期不是还说想吃粉蒸肉嘛,你们石兰的蒸肉粉可不好找,跑了好几个菜市场才买到……” “谢谢阿姨,我会给她留着,看待会儿有空的话给她送同学家去,阿姨没事的话先回去吧。” 这俩孩子特别懂礼貌,特别懂事,十分省心,虽然说是保姆,可他们待她就像家人一样,不忍她远离家人,每天做完晚饭后就让她回家,锅碗瓢盆都是自个儿洗的。保姆笑着客气两句,解下围裙,告诉他们饭菜在哪儿,就挎着个红色的人造革皮包走了。 崔绿真洗洗手,摸进厨房,揭开灶台上倒扣的搪瓷大碗,一晚深棕色的香喷喷的粉蒸肉映入眼帘,肉是用的三线五花瘦多肥少,最关键是蒸肉粉,得米粉掺一定比例的糯米粉,粉颗粒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再调上盐巴胡椒酱油,只有石兰省做出来的才是最正宗! 她没忍住,用筷子夹了一块,迅速的塞嘴里,哇哦这也太香太糯了吧! 可惜,刚嚼吧两下,胡峻就卷着袖子进来,“当心烫手,我来端,你先出去坐着。” 不是烫手,她现在是烫嘴呀! 胡峻看她神情怪异,一边脸颊不正常的鼓着,原本嫩红色的嘴唇上还沾着两粒蒸肉粉,顿时哭笑不得,“你呀,快吐出来,别把嘴烫坏。” “才不会呢,哇哦,好香,你尝尝。”她嚼吧嚼吧,夹了一块,用手在下头接着,不让蒸肉粉坠落,送到他嘴边。 胡峻本来没有偷吃的习惯,可这么近的距离能闻见一股糯香的味儿,不知道是她筷子上的,还是她嘴里嚼吧的……他忽然也食指大动,乖乖张开嘴。 “好吃吧?” “嗯。” 于是,俩人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的吃了大半天,冒尖儿一碗粉蒸肉,愣是被他们吃了一大半。 最后端上小桌板的时候,只剩三分之一啦! 崔绿真是爱死了这一桌子肉,拎起一瓶啤酒,跟胡峻碰了下,“干杯,祝福咱们顿顿都能吃这么多好吃的。” 天已经渐渐黑了,小桌板支楞在客厅里,昏黄的白炽灯下,胡峻能看见她仰头时露出的喉结,雪白的脖颈上还有一层细细的软软的绒毛,跟脸上的一样,明明小时候看不出来的,怎么这几年还比菲菲明显了? 胡峻愣愣的看着,一时居然忘了喝酒。 “胡峻哥,干杯啊。” 胡峻看她大大咧咧,跟个男娃娃似的,不由得开口道:“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喝酒了。” “为什么?”自从上次来北京喝过一次啤酒后,她觉着酒这东西还真有点意思,不同的酒有不同的味道,酸甜苦辣咸,就像纯净版的美味,把各种味道浓缩在小小的杯子里,她回去偷偷喝过爸爸的茅台和爷爷的西凤酒,感觉特别棒。 “外头坏人多。” “我不怕坏人,我可是小地……嘿嘿,反正我不怕。” 胡峻误会了,以为她喝得舌头都大了,立马在心里大喊一声“机会来了”,按耐住内心的蠢蠢欲动,试探着说:“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崔绿真又干了一口啤酒,另一只手拿起鸭腿,“问呗。” 胡峻忙用湿毛巾帮她把手擦干净,心里暗笑,平时那么讲究的小丫头,要不是喝醉了,也不至于这么忘我。“我有个朋友,男的,跟我差不多大年纪,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很喜欢那种。” 崔绿真啃了一口鸭腿,味蕾和内心同时得到满足,“然后呢?” “可那女孩子年纪小,就跟你……跟你差不多,他不知道该不该表白心迹,你觉着女孩会介意他的年纪吗?” 崔绿真诧异的问:“为什么要介意?他一没结婚,二没对象,只不过大六七岁而已啦。”别说男大女小不介意,真正的爱情就是女大男小也不会介意。 胡峻心头一松,“可我这个朋友,跟他喜欢的女孩从小一起长大,别人一直以为他们是兄妹,这样也不介意吗?” “又不是真的兄妹,为什么要介意?”绿真又喝了一口啤酒,胡峻怕她喝多了伤身体,忙按住她的手,“行了,咱们聊聊天,别喝那么多。” “我千杯不醉哟。”绿真俏皮的眨巴眨巴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着今晚的胡峻哥怪怪的,可她又很喜欢这种怪怪的感觉。 “这叫青梅竹马,真正的爱情就应该大大方方走到阳光下,总这么藏着掖着像什么话。”她略为鄙夷的说,她看过的爱情故事不计其数,有欢喜的,哀婉的,勇敢的,胆小的,光明的,黑暗的……无论哪一种,都是爱情的模样。 所以,她是真的想不通,“哥你这朋友胆子怎么这么小?” 胡峻面红耳赤,是啊,为什么胆子这么小?他应该鼓足勇气,问一问她的意见啊! 崔绿真心思通透,此时看见他通红的脸,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羞愧,又联想到他今天的奇奇怪怪,忽然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的“朋友”不会就是他自个儿吧? 那他“朋友”的青梅竹马不就是……她忽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难道胡峻哥也喜欢她? 是的,“也”。 小地精虽然生理晚熟,可她看过的书多,听过的故事也多,自从上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后,她就一直在找原因,她甚至回到了纺织厂的宿舍,那里有她信任的大松树哥哥。 哥哥们告诉她,她这样的状态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又去问栗子树姐姐,她们也说她喜欢上某人了。 就连不问世事的翡翠兰,也十分笃定的告诉她,她长大了。 不用问,谁让她心烦意乱,谁让她坐卧不安,谁让她想起就会发笑,那就是谁。 可是,她又认为,胡峻哥这么优秀的人,肯定不会喜欢她这样的邻家小妹妹,他的世界那么宽广,喜欢他的女孩很多,肯定都很优秀……所以,她很想让自己变优秀,很想追随他的脚步,跟上他的步伐,选择刑事技术专业,其实也是在向他靠拢。 忽然,绿真鼻子酸酸的。 “怎么了?”胡峻见她眨巴眨巴眼,有泪水滑落,连忙用大手笨拙的给她揩去,却越揩越多,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打在他手背上。 “乖,这是怎么了?”胡峻忙像小时候一样,捋了捋她后脑勺。 这样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被珍视的感觉,绿真更难过了,在她还没明白自己对他的喜欢时,她曾无数次忧虑过,这样温柔的胡峻哥哥一旦结婚,就会收回曾经对她的好,如数甚至加倍给予别的女孩……她失落,她不甘,又困惑。 她连菲菲也没说的是,当年传代丽芳跟他处对象时,她有多郁闷。她甚至悄悄祈祷,让他们吹了吧,黄了吧。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就是想要独占他的好。 崔绿真一把抱住他的腰,“我很贪心,我想要独占你的好,不许你对别的女孩这样,不许你娶别人……”哪怕是系里几个女生围着你,我都会不舒服。 绿真在这一刻觉着,自己这么多年书都白念了,居然这么小肚鸡肠,这么斤斤计较。 胡峻心头一震,抚着她的手忽然一顿,“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好不好?” 绿真抬起头来,眼眶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可眸子却是清亮无比的:“胡峻哥哥,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处对象。” “轰——”胡峻只觉脑海里有什么炸开,像烟花,一朵接一朵,又像惊雷,震得他心头发紧,欢喜,无边的欢喜淹没了他。 不过,下一秒,他仅存的理智又会提醒他:这丫头古灵精怪,不会是跟别人打赌打输了吧?会不会是跟什么人玩“大冒险”?会不会是她压根不知道“喜欢”和“处对象”的意思,会不会……他的脑子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让他运转不过来。 “你听见了吗?”崔绿真一点儿也不难为情,仰头看着他,“你如果没听见,我会再说一次的哟。” 胡峻咧嘴,“那就再说一次。” 崔绿真不知害羞为何物,“胡峻哥哥,我喜欢你,你想跟我处对象吗?想的话就点点头,不想的话也点点头。” 胡峻真诚的点头,怕她没看见似的,又点,嫌不够,又点了几下。 绿真“噗嗤”一声乐了,站起来双手叉腰:“那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对象了哟,你不能让我生气,不能让我饿肚子,不能让我吃醋!” 这副颐指气使的小模样,胡峻爱极了,“好。” “那我就是有对象的人啦,跟菲菲和丽芝一样啦。”崔绿真松口气,无意间露出这么一句,胡峻的脸黑了,“她真跟那个曹宝骏谈上了?” 绿真悄悄吐吐舌头,“我没说,你听错啦。”撒腿就跑。 胡峻去追她,追到又不好意思牵她手搂她腰什么的,只好放慢脚步,装作追不上的样子……嗯,有种笨拙的可爱。 当然,处对象的事只有他俩知道,就连菲菲他们也不打算告诉,因为没两天,胡峻又去上海了。 自从上次的代课后,小胡老师的名声传得全院皆知,每当到《刑事科学技术概论》课的时候,大教室总是坐满了各个院系闻讯而来的女学生,没位子坐甚至愿意站着旁听。 当然,她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胡老师”正到处出差呢,有时来有时不来,除了崔绿真谁也拿不准他啥时候会来。这样的盛景倒是吓坏了袁凯老教授,他每次都惊讶的推推眼镜,看来“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不对——应该是大半! 你瞧瞧,这门《概论》来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女生,在男女比例失调的公安大学,已经是非常难得啦! 甚至,爱屋及乌,因为喜欢这门课程,这些女学生们非常关心他的生活和工作,经常问他什么时候去出差……你瞧瞧,你瞧瞧,尊师重教的良好美德又回到这批年轻人身上啦! 胡峻虽然不在北京,可他的电话却经常打回来,每周末绿真去四合院都要跟他叭叭叭一两个小时,最后抱着电话机睡着……后果就是,电话费和电费飙升,保姆阿姨曾委婉的跟东家胡雪峰提过一嘴巴,说这几个孩子不会过日子。 不说电话机,她们四合院里大彩电收音机电冰箱电饭锅电炒锅洗衣机样样齐备,居然还有电热毯!就这么多听都没听过的电器用着,能不费电?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电饭锅电炒锅可真方便,北京下大雪的天儿她再也不用出门来做饭啦,三个年轻人插上电就能涮锅子吃,省得烟熏火燎的发煤炉,怪折腾人。 更别说解放双手神器洗衣机啦,脏衣服扔进去,电一插,半小时后拿出来漂洗两道就行,她觉着自己可能要失业了。 当然,最让她羡慕的,还是他们人手一个电热毯,睡前半小时插上电,等躺下去的时候被窝里就是暖烘烘的,比啥暖气热水袋方便多了,半夜嫌热还能断电,凉快凉快。 保姆阿姨有危机感的同时,又羡慕不已。听说是常来玩的胡峻未来媳妇儿家开的电器市场里拿来的,立马也想让绿真给她买几套,家里公婆年纪大了,要能用上电热毯,冬天也能好过些。 崔绿真很想帮这忙,可这些电器只在东北卖,天寒地冻的从东北来北京也不方便,她寻思着,不如……就在北京开一个电器市场? 反正她周末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找点儿事情做呗。他们家的各类批发市场已经开遍大半个国家,但北京却一直没涉足,可能外公还是觉着北京城里老嘴老脸不方便,他倒不一定愿意求人,可别人并不这么想啊。 既然外公不方便出手,那就她来开吧。过完1985年元旦节,顾学章和黄柔在电话里听说她要在北京开电器市场,倒是十分赞成,要钱要人只管开口,他们家现在有小十只下金蛋的“母鸡”,天天进着钱呢! 以蛇口批发市场为例,每个月光租金、入场费、管理费就是小两万的收入,全国各大城市这样的“大河批发市场”一共有十个,再加被东北三省人民称为“电器城”的超级金鸡,每个月至少二十三万的入账。 要知道,这可是纯利润,刨除一切成本的,雷打不动每个月都会准时入账的钱。当然,这还只是平均水平,遇到旺季时,收入还能再上浮百分之二三十,这些钱都是顾家五口自己的,不用再与任何人分成。 未来要是大环境有变,经济形势不好的话,他们光卖批发市场厂房档口和土地,也能有七八百万一次性收入……无论进退,他们家的日子在整个国家范围内来说,都是名列前茅的。 闺女想练练手?没问题,反正账户上的钱随便她花。 正在崔绿真筹划选址买地的时候,春苗从南方深圳打来一个电话,彻底改变了崔家人的命运。 201 201 春苗告诉绿真,深圳现在很多外资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1984年规模是以前所有数量的五倍之多!而外资公司推出了一个新鲜名词——“股份认筹制”。 虽然,大河皮革厂一直以来都按“股份”分红,定期召开“股东大会”,人均“股东”,可那是几个孩子开玩笑取的名头,真正的股份制,才刚传到深圳和上海。 而更重要的是——没人买。 中外合资企业发行的股票,没人有钱买,或者说没人敢买。一堆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换来几张纸,谁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干啥,虽然老板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原始股”什么“股息”什么“债券”的,可它一不能当钱花,二不能当票用,万一哪天企业倒闭了这就是一堆废纸! 废纸谁会要呢? 可为了鼓励外商来华投资,当地大型国营企业和机关事业单位都会要求员工购买,算是半强制性的,譬如买一百块的股票,单位给出五十块,自己只用花五十块。 可就算是五十块,被迫“买”到的人也苦大仇深,老大不乐意,宁愿上黑市换成人民币,哪怕只换得到六十块,也多的是人愿意拿出去。 “姐姐的意思是……” “我有同学在合资企业上班,他们员工价比对外发行价便宜,咱们再从员工手里买的话只需要花一半的钱。” 崔绿真眼睛一亮,她从很多国外的政治经济学书上看到过,虽说鸦片战争前后我国没少受“股票”的毒害,可今时不同往日,没必要还如避蛇蝎。她始终相信,任何东西都是双刃剑,同一个盒子,用得好了就是聚宝盆,用不好那有可能是骨灰盒。 而股票交易这个大池子,就是一个“盒子”,是好是坏单看怎么使用。“姐你看能不能这样,我先研究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怎么样?” “行,你尽快,要书的话我给你寄?” “谢谢姐,我去经贸大学图书馆借。” 正巧元旦节放假,胡峻也难得有休息天,约上菲菲曹宝骏,四人去图书馆,她说关键词和要求,其他三人就帮她找相关书籍。 可惜我国刚冲破资本主义国家封锁没多久,国内出版的经济金融类专著凤毛麟角,而且更多都是盲人摸象,以不成熟的市场为研究对象,得出的规律也不具有普遍性和适用性,她看了几本就发现问题。 倒是胡峻细心,给她从报刊柜里找到几份行业相关报纸,虽然不是最近半个月的,可经济规律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其中有个撰稿人绿真还有印象,就是去年报道“温州模式”“珠三角模式”的记者,在经济学领域属于后起之秀。 她拿过来仔仔细细翻着看了两遍,忽然茅塞顿开,在桌子上拍了一把,“好!” 周围的同学立马闻声看过来,绿真抱歉的冲他们摆摆手,小声而激动地说:“这就是市场经济规律,股票在某些时候等价于货币……” 其他三人:“……”不懂,他们真的不懂。 绿真把报纸上看到的重点句子摘抄到笔记本上,“走吧。” 其他三人:“??” 绿真高兴得一蹦一跳,走在最前头,刚出图书馆就兴奋地挂在胡峻胳膊上,“我们要发财啦!” 又黑又亮的眼睛仿佛有一层水光,眸子转动间有种波光流转的感觉,像两颗深藏宝光的极品珍珠,第一眼看上去不是那么起眼,可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它的光芒是蕴藏在深处的……胡峻忽然想起她那串宝贝珍珠项链。 “喂你听见没,我,崔绿真,就要成为小富婆啦!” 胡峻宠溺的抚了抚她后脑勺,“怎么发财?” “我要买股票。” 胡峻虽然不怎么关注经济方面的新闻,可他知道“股票”这玩意儿风险太大,收益跟风险是成正比的。“要不再慎重一下?” “不用慎重,这次听我的绝对没错。”一想到国营企业里被强行摊派的股票指标,她就仿佛看到一堆堆冒光的金元宝,摊派给我吧,摊派给我吧,我要,我全要! “大臭屁你现有多少钱?要不我帮你买成股票吧?” 胡峻想也没想,“不买。”这是他自己攒的老婆本儿。 想到“老婆”,他耳朵根又悄悄红了,也不看她,只催后头的菲菲和曹宝骏,“你们走快些,天冷,回去涮锅子吃。”算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他们的关系了。 菲菲也难得看见哥哥没为难曹宝骏,大手一挥,“绿真你要多少,我这儿有八千块够吗?” 绿真猛点头,“行,有多少你只管拿出来,我保证不出三个月,给你翻个倍。” 当然,大家是不信的。 开玩笑,存银行都没这么高利息,放高利贷也不敢说翻倍,小姑娘可真够大胆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当然,事实证明,他们不久的将来要为这次轻视付出代价。 第二天,把自己账户上的二十九万搜刮一空,再加菲菲的八千,曹宝骏的两千,崔绿真带上三十万上银行汇款去了。 春苗早联系好那边的“卖家”,原始股是真心便宜,一股才一块钱,总共发行了八十万股,单崔绿真一个人就买走了三十万股,只要再多一点点……嗯,她就能成为人家公司有话语权的大股东啦! 她能一次性筹到这么多钱,还能一次性掏出来,这就是信任。春苗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就差拍胸脯保证,“妹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亏一分钱,亏了我赔你。” 崔绿真当然相信姐姐的能力,但其实也有心理准备的,“亏了就亏了吧姐,投资本来就有风险,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三十万而已,咱们家公司的账上比这还多呢! 过完元旦节,各高校开始期末考,绿真整天泡在图书馆,有时上胡峻办公室蹭蹭暖气,基本不再出校门,也没想起来过问这事,心想哪怕是化学反应,也得有个反应时间不是? 直到半个月后,只剩最后两门没考的时候,春苗的电话才打来——涨了! 原始股刚发行半个月,就涨了! “妹你猜涨了多少?”春苗按耐不住激动,声音颤抖。 “三分之一?”绿真来个高起点。 “你再猜。” “莫非是一半?” “你再猜。”春苗已经在憋笑了,她们家最聪明的妹妹哟,绝对想不到! “莫非现在就翻倍啦?”绿真的声音也颤抖了。 “对,当初一块钱一股,现在市面上已经炒到两块啦,昨天最新股价是两块一,妹啊你赚了个倍啦!” “哇哦!”崔绿真高兴的蹦跶起来,心头狂跳,三十万变成六十万啦,六十万诶!短短半个月时间居然就多出小三十万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姐我没做梦吧?” 以前觉着做皮包是暴利,现在才发现大错特错,炒股才是暴利中的暴利!她啥也没干,就能躺赚小三十万! 平静下情绪,春苗问啥时候帮她抛售换成现金,汇款到她户头上,这几天公司没啥事,她多的是时间出门帮她跑腿,顺便还能给她寄点儿海货,听说她周末会去胡家做饭吃。 然而,绿真却很肯定的说:“姐,我不卖,放着,我倒想看看它还能涨到多少去。” “不卖?可市场行情不好说的,万一哪天跌回去……这不白高兴一场吗?咱们干这个,最重要是见好就收。”搞不好还会血本无归,她再次重申,股票不像银行存钱,银行利率再低至少不会为负,本金是能保住的。 崔绿真挺起胸膛,“姐放心吧,我有预感,它还会涨。”而且是一路涨,因为现在看好中国市场的人太多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刚吹没几年,还不到“见好就收”的地步,过早撤退那叫浅尝辄止。 她小地精这次要率先当一次小富婆,她还想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让家里人看见她尝到的甜头,他们才会加入炒股大军。她最近虽然没过问持有股票的事儿,可她天天看报纸,又专门留意经济版块,发现不止甚至,上海也开始出现股票交易啦! “妹,咱们让家里人也买吧?”春苗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除了国营企业,现在还有很多中外合资企业,咱们入股,把钱投进他们的股份公司里,以后光吃干股也能有不少收益,比存银行挣得多。”春苗非常肯定的说,她就是搞财务的,对这类信息非常敏感。 想起什么,绿真问:“那这跟胡叔叔在上海买股票认购证有什么区别呢?” 春苗顿了顿,“可以这么理解,基本没区别。” 她想了一下,怕妹妹听不懂,又进一步解释道:“本质差不多,但他以前购买的是倒腾过几手的,咱们国家还不允许流通的外国股,相当于是在灰色地带行走。” 而现在的股票,是被国家法律承认的,能上市交易的。 崔绿真懂了,难怪她以前还疑惑,明明大陆境内没听说哪儿有股票交易市场,可胡雪峰的钱却一千翻一万,一万翻十万,短短七八年时间,一个小小的厂长,不贪污不腐败还愣是成了全国各地置业、北京四合院随便买的富翁……原来是以前留过洋,有人帮他在国外买股票啊! 胡雪峰的例子证明,这年代,干个体是挣钱,可实业终究没有股票来得快,来得疯狂。 “咱们每家人至少能拿出二十万,买了股票认购证就放着,等以后涨了卖出去,至少能挣一半。”当然,一半只是春苗的保守估计,她怕说实话会被保守谨慎的家里人认为是骗子。 崔绿真却是相信姐姐的,在她的幻象里,姐姐可是要掌管跨国公司的人哟!而且,她这躺赚的三十万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买股票绝对只涨不跌。 不过,她想得更远,“那挣到钱以后呢?” 春苗一愣,“挣到钱就有好日子过了呀。” 绿真摇头,什么算好日子?以前觉着能天天吃南瓜饼橘子罐头喝麦乳精就是好日子,后来觉着能搬出“小麻雀”就是好日子,再后来觉着能带领全家人致富干个体就是好日子……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境地,她们对“好日子”的定义也完全不一样了。 “姐,我想把咱们大河公司做大,做成涉足衣食住行行行业业的跨国大公司,大集团。” “嗯?”春苗顿了顿,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不知道现在提起来是为什么。 “姐,一年之内挣到一千万,咱们就开大公司,把咱们国家的东西卖给外国人,怎么样?” 一千万……现在整个大河商贸公司账上流动资金只有三百三十多万,半年之内流动资金翻三倍?不是资产翻三倍,而是流动资金,这……春苗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这估计有难度。” 崔绿真想了想,小声道:“那就,翻两倍?” “噗嗤……小丫头你野心不小啊,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到你们家的零头,你居然想一年时间就翻两倍,咱们不如计划计划,怎么去抢银行呗?” 姐俩都笑起来,是啊,要放几年前,谁敢想呢? 可现在,时代不同了,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只要大胆的解放思想,足够解放思想,多大的事儿都有可能成! 俩人说好,打算把公司账上的钱分三批,一百万不能动,以备批发市场扩建之需,一百万去上海买股票,一百万在深圳买。至于家里人,每家拿出个二三十万,凑凑也能有百来万,去哪儿买都不成问题。 甚至,为了了解上海的情况,绿真还专门给春晖姐姐打了电话,她在第一代律师事务所工作一年后,考取了上海的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今年刚上研二,正是忙得脚下飞起的时候。 春晖接到妹妹的电话很意外,没想到她也有买股票的想法!1984年开始,因日本新加坡经济飞速发展,带动整个亚洲地区的金融市场也是水涨船高,为了赶上亚洲发展的列车,上海滩时隔三十多年后再次开始发行股票,听说消息刚放出来,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啦! 当然,这才元月中旬,距离正式发售还有一段时间,内陆地区的人们,还听都没听说过呢。 “我正想春节时候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呢,咋你消息比我还灵通?” 绿真得意的挺起胸膛,“我春苗姐说的!”躺赚三十万的事她决定先不说,留到最后作杀手锏。 春晖怔了怔,她跟春苗最近一次见面是去年春节,作为崔家最大一个孙女,她现在基本掌管了四婶家大河公司的财务,和黄外公一内一外,支撑着这个日渐崭露头角的民营企业……她一直以为,春苗姐大学毕业后会分配回阳城市,做个国营企业的财务什么的,没想到她居然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决然跟当时还什么也不是的四婶一家干起个体户。 就是春晖妈,王二妹也没说念叨,惋惜这丫头心眼太实,记着四婶的恩,要报答四婶和幺妹情有可原,但也不至于搭上自个儿前程,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啊! 可事实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以大河公司现在的发展态势,不出三年,阳城市没有任何一家国营企业能与它匹敌!单说1984年全年,大河公司就是阳城市最大的纳税大户,纳税额已经达到市煤矿的三分之一,市纺织厂的一半! 这可是没有吃过任何实质性的政策红利的民营企业啊!它的起家就是一趟深圳行,就是在蛇口码头买了块地,跟每年享受几百万拨款的煤矿纺织厂比起来,这相当于是一个没爹没娘白手起家的年轻人啊! 而跟着它走的春苗,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没看幺妹和四婶现在已经不怎么管事儿,都让她和黄外公做主吗?上辈子那个可怜的农村妇女,彻底翻身了! 春晖由衷地为她高兴,眼眶湿润着说:“好,春苗姐好样的,我以后要在外头混不下去了,也回大河公司给你们打工吧。” 崔绿真撅着嘴,“姐胡说,要连你都混不下去,咱们还能干啥呀。” 春晖现在可出息啦,一面上研究生,一面在外头接案子,不仅不用父母给生活费,还每月给家里打钱,给王二妹和崔老太买这买那,要不是崔建党太倔,她还想让他别在深圳飘了,直接回大河口,给他开个书店。 每当说起这闺女,王二妹都是骄傲得腰杆子笔直,这可跟春苗不一样,她的成功完全是凭自个儿奋斗出来的! 另一边,接到绿真电话的崔顾两家人,当天展开了热烈讨论。听说比银行利息高,兄弟几个十分心动,反正她们也不懂啥投资理财的,只知道每个月存银行,利息就够买吃买喝的。 就是崔家老两口,手里也攒下不少钱,养老绰绰有余,现在就寻思着给几个孙女攒嫁妆,听说还有躺着就能挣钱的事儿,第一反应是不信,孩子们不会是被骗了吧? 可要是别人说的他们不信,崔绿真呀,那可是从小就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可能有假的。 更何况,就连学章也说可行,买股票是合法的,老两口就有点心动了,他们节衣缩食这么多年,又每个月有儿女孝顺,攒下好几万,当场就要把存折寄给绿真,让她取钱买股票去! 与他们的“言听计从”深明大义比起来,刘惠和王二妹却一反常态,崔家兄弟几个跟她们要存折,扣扣索索半天拿出一本,只有几千块。崔建国当场气得不行,“你这娘们啥毛病?” 刘惠目光闪烁,不敢与丈夫对视,“先买这么点看看。” “绿真说的不会有错,买得越多赚得越多,全拿出来吧。” 黄柔看大嫂神色不对,忽然心头一惊,她不会是把那么多钱花了吧?这几年大哥没时间管钱,工资分红都是她捏着,她花钱也格外大手大脚,深圳都去了好几次,买高档皮衣皮包皮鞋烫头发化妆品……说出来都是阳城人没听过的高档享受。 可就是再能花,好几十万呢,也不至于就这么快花完吧? 家里跟她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尤其刘惠又是有“前科”的,这么多年不着调的事没少干……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刘惠只能不情不愿回房,半天掏出一个小折子,“嗯。” 崔建国接过来,随手打开一看,“咋?只有十万了?去年的分红呢?” 年底刚分的,几家人一样,都是十万块,“咋没上账?钱呢?” 刘惠嘴唇蠕动,半晌方才小声道:“借……借人了。” “借谁?” “我娘和小妹,她们找我哭,我也没办……” 崔建国只觉脑子“轰”一声,整个人踉跄两步,不是他小气不愿借人钱,而是刘老太和刘珍啊!那可是整个大河口乡最没脸没皮的女人,连自家人都能坑的!他咬牙切齿的问:“你忘了她们以前咋对咱们的?” “你忘了咱娘那年差点被她们气死?” 刘惠把脑袋缩成了鹌鹑,她没忘,她甚至还记着她娘的偏心眼呢,可她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爱面子,别人一吹捧她,给她戴顶高帽子,她就飘飘然了。这不,刘老太和刘珍给她送了点东西,送几顶高帽子,哭诉哭诉她们生活的不容易,稀里糊涂就借出去十万了。 要是万八千的,崔建国还能想得通,可这是十万啊!多少人家一辈子还挣不来这么多钱呢,他爹娘养他一场,他孝敬的养老钱都没这么多! 崔建国气得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心肝脾肺肾俱疼,早知道就不该把家交给她当,这好好个家,当着当着就让她当没了。 刘惠自知理亏,也不敢顶嘴,“我,我也是……” 崔建国手抬起来,想给她两个耳刮子,被老娘拉住,“你打死她也没用。” 这事,别说他们气,就是任何一个外人听了都想打人,这他娘的别说是本来就不对付的亲戚,哪怕是再亲的亲戚,十万块哪有不问问丈夫意见,说借就借出去的老太太气得眼睛都红了,死死瞪着她:“这儿也没小辈,我就直说了,刘惠我警告你,这钱要是拿不回来,你就滚回娘家过去吧。” 崔老太积威多年,虽然这几年“退居二线”了,可威严还在,她也不用大喊大叫,就这么严厉的几句,吓得刘惠都快哭了。“好,娘放心,我一定会要回来,她们要是敢赖账,我……我就……我死给她们看。” “是吧,建国?你放心,我一定会要回来的,这家以后还是你来当,啊。” 崔建国气得双目血红,懒得看她一眼,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出。 其他人大眼瞪小眼,心里都觉着大嫂真是糊涂到家了,这么大笔钱放别人家那是天文数字,她居然说借就借,关键吧,大家都有个不好的预感——这笔钱怕是肉包子打狗咯。 妯娌几个也不好说什么,知道两口子有得闹,平时再不对付,那也不能再干火上浇油的事儿,纷纷避开去。 刘惠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忽然一阵风跑出去,估计是找老娘和小妹去了。许杰和张良军的耳力,其实已经听见她们的谈话了,但都不出声,只陪着小橄榄做俯卧撑。 这才半年不到,小家伙个子窜了一截儿,身体比以前更好了,能一口气做二十个标准的俯卧撑,再背着个手走路,简直就是缩小版的顾学章。 当然,跟大家预料的一样,刘惠要能要回钱来,那就见鬼了。没一会儿,苏家沟里外响起震天的哭号声,跟杀猪似的,崔家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用等天亮,全村人都能知道他们皮革厂真实的挣钱能力了。 林巧珍敲开婆婆的门,“娘咱们要不去帮帮大嫂?” 崔老太冷哼一声,“让她自个儿拉的屎自个儿吃。” 林巧珍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刚要退回去,忽然又听婆婆问:“你大哥呢?” “出去还没回来。” 老太太叹口气,现在厂子按部就班,天天进着钱,十万块在别人家是天文数字,可在他们家也就是一年分红,去年还是因为皮包大降价,又新购了两套新设备,分红少……钱是比以前好挣多了,可也辛苦啊,两口子都辛苦,她这当娘的看着也心疼。 “唉,就给他放松放松吧。” 苏家沟闹到后半夜,钱一分没要到,刘惠哭丧着脸回来了,发现丈夫不在,以为是回自家新房子住去了,她也不敢回去,好赖就在幺妹家躲两天。 她是真怕崔建国会揍她。 因为闹了这出,原本说好的买股票,其他家也不敢全掏,怕遇到急用钱又借不到,只每家拿出五万块,让春苗和幺妹去购买。 放寒假前一天,崔绿真收到了大伯送来的七个存折,她仔细把每一家的金额记小本子上,打算第二天先到上海去看看。 “大伯咋啦?昨晚没休息好吗?” 崔建国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跟被人海扁过似的,嘴唇干焦起皮,仿佛几天没喝过水。“嗯,也不算……唉!” “大伯咋了?” 看着侄女清澈的双眼,里头是满满的关切,虽然自己对她没有老三那般亲密,可终究小时候也是背着她犁田掰苞谷,把屎把尿带大的……相较自家三个亲生的,他倒是觉着跟绿真更容易掏心窝子。 “唉,还不是你伯娘闹的……”巴拉巴拉,农村汉子低着头,左一口右一口的叹气,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家里人只会劝他放宽心,就当是做好事捐功德,可那是十万块啊,他没法当不存在啊,一想到这些钱都是熬油费火夜以继日挣来的血汗钱,他心就疼,捐这么大功德他是杀人还是放火了他? 崔绿真听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伯娘跟娘家早断清关系不来往了,没想到居然“送”出去十万块!她听着都心疼啊老天爷!这十万块要是给了她,现在就是…… 但责怪的话家里人已经说过了,她不忍心再加重大伯的心理负担,只安慰道:“大伯别难过了,只要是正经借的,就有办法要回来,她要想赖账咱们可以起诉,要求法院判决。” “法院判决?” “对,只要咱们拿着借条,有伯娘给她汇款的证明。” 崔建国再次失望的叹口气,“没打欠条,给的还是现金。”见侄女露出失望,他也懊恼的捶了自己胸口两拳,“我就不该把分红给她。” 崔绿真又问有没有别的能证明伯娘把钱给刘珍的证据或者证人,都没有,得吧,除非刘珍良心发现,不然这钱还真要不回来了。 “算了大伯,咱们就当去年没分红吧,幸好春苗姐姐和友娣姐姐都能挣工资,你们也不缺钱。” 说起闺女们,农村汉子露出一口白牙,算是唯一的慰藉吧,虽然老婆不着调,可至少生的孩子都没被她养歪。 “我知道大伯最心疼的不是钱,而是这么多钱连爷爷奶奶都没给过,却被外人骗走,我能理解大伯的无奈。” 崔建国眼眶湿润,这么大个家里,还是绿真侄女最懂她,“对,我想不开的就这,你奶体谅咱们辛苦,平时给她养老钱她也不多要,几百块都舍不得拿,谁知道外人骗起咱们来……” 绿真拍拍他肩膀,权当安慰,又倒了杯温开水递过去,再坚强的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会难过的吧?不止难过,还心寒,大伯娘这次真的过分了,但凡她问大伯一声,也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火上浇油于事无补,崔绿真叹口气,“大伯难得来北京,就在这儿玩几天,我已经给小彩鱼打过电话,她一会儿结束训练就过来。” 快半年没见小闺女了,崔建国搓搓手,犹豫道:“会不会耽误她训练?人教练让出来吗?” 绿真心说:这丫头才不怕耽误呢,她半夜还曾偷跑出来过好几次呢,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偌大个北京城,大半夜拦辆的士车愣是找到她学校去,第一次学校门卫不给进,她悄悄翻墙进去的,后来保安见她可怜巴巴小叫花子似的,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唉! 绿真也不敢批评她,一说她就不愿归队训练,觉着日复一日练习同一个动作她烦透了,对于天才来说,重复训练的意义真心不大。 正说着,胡峻回来了,他的车开不进院子,只停在胡同口,一只手拿着钥匙,一只手拎着一份油纸包的酱牛肉,看见崔建国一愣,“崔叔叔什么时候来的?” “今儿下午刚到,小峻下班了?”他一身警服,让崔建国又是羡慕,又是敬佩,小伙子可真能干啊。 “嗯,叔叔屋里坐,麻烦阿姨给崔叔叔沏壶茶。” 绿真接收到他的眨眼,赶紧屁颠屁颠跟进厨房,使劲嗅了嗅鼻子,“哥你又买啥?” 鼻子皱在一起,鼻头翘翘的,怪可爱,胡峻没忍住轻轻点了一下。 他刚从外头进来,还飘着雪,手指是冰凉的,触她鼻子上有种奇异的舒服,绿真不害臊的凑过去,鼻头拱着他的手,小猫儿似的蹭了蹭。 两个人腻歪着,在阿姨进厨房之前迅速弹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崔叔叔怎么了?” 绿真想了想,刘珍是他的继母,简短的把事情说了。 胡峻脸色不好看,倒不是因为什么,刘珍没对他尽过哪怕一天的“母亲”责任,他也没把她放心上,俩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多年,可跟陌生人没啥区别,唯一的交集就是那年菲菲的烫伤,“放心吧,我会跟我爸说。” 崔绿真也不抱希望,胡雪峰忙挣大钱还忙不过来呢,他现在再也不用请海外朋友帮忙买股票,估计早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第二天,为了让大伯散散心,绿真直接带他去上海,准备让他见识见识上海金融市场的阵仗。股票认购才刚开始几天,交易市场外已经排起了长龙,回形针似的折了不知多少折,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跟当时黄外公出国时的大使馆门口有得一拼。 听前头排队的人说,他们中有的凌晨四点半就来了,一直排到现在不吃不喝,生怕上厕所耽误时间被人插队,有的是一家子换着来轮值的,上至七八十岁老头老太,下至五六岁小屁孩,拿着领号牌,翘首以盼。 当然,现在还可以直接买,因为相对来说买的人还不算太多,还没发行股票认购证,排到就能买到。他们运气好,拢共凑到一百三十万,全买成股票,甚至因为交易额太大,还引起了轰动,那几大皮箱可都是人民币啊,交易员数钱数到手抽筋,崔绿真怕抢不上,让她先开票。 只有拿到票,她的心才踏实。 当然,因为她们交易量实在太大,第一天开市的交易所压根没想到她一个人就带来这么多的钱,压根没个应急预案,或者说是被她杀个措手不及,直接连第二天的量也给买了……后头的人怨声载道,妈蛋,排了半天队,居然被这笑眯眯的一路听他们聊八卦谈政治的小姑娘给买了!买空了!呸!有钱真他妈了不起呀! 交易员也是收了他们钱才反应过来,想退也来不及了。 你就说吧,小地精她狡猾不狡猾? 当第二天各大报纸登出发行量受限的时候,崔建国看着一百三十万巨款换回来的“废纸”傻眼了。 202 202 他们这么多股票不是闹着玩儿的,崔绿真也不敢掉以轻心,每天看报纸和新闻,就为了关注上海的金融市场变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要提心吊胆。 毕竟,这跟深圳买的不一样,那是她的“零花钱”,即使血本无归,那也是她个人损失,甚至为了弥补她,爸妈还会再给打点儿。可现在的一百三十万,是包括爸妈在内七个家庭的托付,一赢俱赢,一亏俱亏,尤其是自家那一百万,那真是外公给赚的血汗钱啊。 哪怕是回到大河口,她也每天看报纸,研究市场动向,总结规律,有很多亚洲甚至国际金融市场的消息她在内陆是看不到的,就每天守在值班室,给春苗和春晖打电话,打听外头的世界。多希望能有一款报纸或者电视节目,能够全天候实时播放全球大事啊!最好是还带查询功能,今儿想看美国的就查询美国,想看日本就看日本,甚至能精确到关键字查询,譬如输入“股市”,就能清晰明了的看见任何时段的全世界股市变化情况…… 这得是多大的人类智慧才能解决啊? 崔绿真捏紧小拳头,应该快了,这么大的计算量只有计算机能做到,而就在去年年底,北京出现了一家计算机新技术发展公司,听说就是要学美国人做计算机的,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咱们国家也能像美国人一样普及电脑? 以前,她觉着有电冰箱电视机就够高档的,可外公去了一趟回来说,美国家庭的标配是别墅、汽车和电脑,什么电冰箱,那就跟中国人的筷子一样,谁家没有? 难怪出国热呢,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方面,美国是领先咱们几十年的。 不过,很快,什么样的困难都难不住勤劳勇敢而智慧的中国人!崔绿真的心愿单上又多了一项——做电脑! 这个春节跟前几年没多大差别,自从条件上来了,崔顾两家的年夜饭规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再简单的满足于鸡鸭鱼牛羊肉,而是多了许多从广东空运来的海鲜,黄外公年三十儿下午四点休市后才带回来的,成箱的虾蟹鲍鱼海参往家里搬,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苏家沟的人们远远看着,咂吧咂吧嘴,广东的钱可真好挣呐! 眼看着这两家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村里心眼活泛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再加拜刘惠那一通闹,现在大家都知道人造革皮包是个暴利行业,趁着年关已经有人在买地盖厂房了。 这两年物价涨得更离谱,粮票肉票各种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什么东西都没有“凭票供应”一说,钢筋水泥砖瓦那更是遍地开花,要盖房子只需钱到位,啥材料都能搞来……工期也大大缩短了。 这不,短短几天时间,大河皮革厂不远处就盖起了几座另外的皮革小作坊,准备过完年设备就能上马。崔家人被这事闹得,心里不痛快。 这几年厂子能挣到钱,凭的就是“独家生意”,在石兰省附近几个省市内,用绿真的话说就是“垄断”。可一旦有了别的竞争者打破这种局面,皮包价格暴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以后啊,生意不好做咯,咱们得勒紧裤腰带,为孩子攒点钱。”崔老太和顾老太坐在首位,看着下头穿新衣的儿女们告诫,两个老头子各叼着个烟斗,坐在沙发最边缘。 “是不好过嘞,尤其老二家又添了个儿子,以后娶媳妇儿可难着呢。” 半年前,陈丽华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从此顾家两兄弟都有两个孩子了,顾老太是彻底放心,对儿媳妇们彻底没要求了……当然,她也没时间要求她们,因为超生罚款就够她难受的。 超生罚款天经地义,她没意见。 可问题是,顾学章自个儿当着市长,不仅没少罚点儿,还罚了他亲大哥六千块钱!这六千块是顶格处罚,哪怕是放全国去也没罚这么多的,顾学章还说这是市里计划生育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的,他无权干涉。 当然,也算以身作则,“大义灭亲”。 顾老太这位多年的妇女主任实在是想不通,咋鼓励多生的是他们,不让生的也是他们,只要父母养得起,为啥不让人家生?在这一块上,崔老太虽然不识字,可她却更能想得通。 “尤其老二家,不许再惯八斤了,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不知道钱难挣?”她不爽的瞪了儿子一眼,话题又回到明年钱难挣上,所有人情绪都高昂不起来。 谁知道,当天晚上就有几名皮革厂工人上门来,说要辞职。 问为啥? 几个新开的厂子挖他们过去,待遇跟黄永贵在大河一样,还有分红。 崔家几个男人想要挽留,绿真忙拦住他们,算了,既然挑这个时间来辞职,那就是考虑清楚,去意已决的,再怎么挽留也没用,留得住他们的人却留不住心,那才更是后患无穷。 这几年他们在厂里表现也不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绿真让大伯每人封了个红包给他们,好聚好散。 这下,反倒是工人们不好意思了,毕竟大河厂在工作最不好找那几年收留了他们,这几年工资也不低,拉单还有提成,没亏待过他们……可,对方开出的薪资更高。 当然,崔绿真知道,更重要的是有分红,自从捅破皮革厂的暴利真相后,哪怕给他们涨十倍工资,她都知道留不住人了。因为他们见过更多的钱,心理无法平衡,明明能挣这么多,凭啥老板只开那么点给他们? 崔建国恶狠狠瞪着刘惠,要不是这婆娘,怎么会惹出这么多破事儿! 其他人也是怨念颇深,尤其王二妹,算上这次,刘惠已经坏了她多少次好事了?上次是做煤炭生意,这次是做皮包,两口子原本说好,明年要能存够五十万就回来开书店,她就能结束跟丈夫两地分居的生活……每当她以为日子就要蒸蒸日上的时候,刘惠总会出来搅局,呸! 瘟神附体! 王二妹冷哼一声,要不是春晖拉着,她真想上去掐一架。 而崔绿真担心的却不是刘惠,而是…… 大年初二,按例几个伯娘都要回娘家,只剩绿真一家没娘家可走,往年都是高元珍一家来,可老让人来,他们不去也不好,绿真提议今年带上外公,上姨妈家玩儿去。 黄柔没意见,提前给高元珍打过电话,早早的天刚亮,每人吃碗汤圆醪糟就出发,绿真开车,小汤圆硬要坐她旁边指指点点,跟老司机似的,一会儿说爸爸开得不好,太慢了,一会儿说外公开太快她都来不及看窗外风景。 黄外公捏捏她肉乎乎的小脸,“就你姐姐开得最好是吧?” “对呀,我姐世界第一好哟!” 众人大笑,不得不承认,自从绿真学会开车后,他们确实多了个好司机。去李家沟的路没铺柏油,灰扑扑的土路她开得十分平稳,二十分钟就到达高家。 这几年食品厂开得风生水起,高元珍两口子直接把自家分到的责任田盖成厂房,生产规模扩大了五倍不止,赚的钱虽然比不上皮革厂,可比一般农村个体户强多了,原先还对他们有意见的村民,也只能悄悄闭嘴……都盼着讨个好,来食品厂找份工作嘞! 绿真发现,原本把他们家排水沟堵死的邻居,居然把院墙往里挪了几公分,空出一条宽敞的阴沟,还在阴沟边上种了一溜儿的水仙花,开得红艳艳的。 “漂亮花儿,姐我们家也种这样的花儿吧?”小汤圆指着那排分外讽刺的水仙花,兴奋不已。 绿真扯扯嘴角,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妈我小姨一家来了!”高玉强在楼上看见他们,也兴奋得嗷嗷叫,高元珍系着围裙出来,“哎哟来就行了,干嘛还买东西,黄叔你们快进屋坐。” “知道你们不缺吃的,这是绿真外公前天从广东带回来的海鲜,你们尝尝,要喜欢过几天再带。” 高玉强蹦下来,看着穿成一串儿的螃蟹哇哇大叫,“还活着呢,三天它没饿死啊?” 高元珍给他肩膀上打了两下,十分用力,“放你的狗屁,大正月里什么死不死的。” 高玉强早免疫了,解下一只半个拳头大的螃蟹提溜出门,一路走一路逢人便说“我小姨家送的”,那步伐,还真是比螃蟹还六亲不认。 村里人这回是真羡慕嫉妒啊,人家小姨父是谁?阳城市市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年初二来走亲戚那就是比亲的还亲,以前曾经欺负过高家的人,都瑟缩着不敢上前,只言不由衷的说两句好话,溜了。 黄外公能来,王满银和高元珍简直受宠若惊,他们一直知道幺妹家的批发市场是老人家看着的,也知道他以前的事儿,都以为是个顶顶了不起的大人物,毕竟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啊,谁知见了面却是位和蔼老头儿,还是会开车爱喝酒的老头儿! 王满银放松“警惕”,饭菜还没上桌就先跟他喝上,没一会儿就醉醺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把其他人都逗笑了。好家伙,二两茅台下肚,就不知道几斤几两了! “姐别管他,难得高兴。”黄柔拉住高元珍,让她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 “行,等晚上我再教训他。”高元珍给双胞胎一人盛了碗乳鸽汤,用人参枸杞炖的,特别香,绿真已经喝下两碗啦。 “爸爸你放开肚皮的喝,最好是把满银叔叔的茅台酒喝光光,待会儿我给你们当司机。” 顾学章确实馋了,高元珍做菜手艺不错,重油重盐,比家里做的够味儿,再听着大舌头的王满银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配上鲜香入味儿的辣螃蟹,就着闺女剥好的虾,享受! 绿真手脚快,一面吃,还能一面给大家剥,顺便再听听大人们的八卦。 “阿柔,那个叫秋兰的小姑娘还来不来?我们初八准备复工,她要来的话我好给准备铺盖。” “来,那天她妈还说过完年就来呢,姐放心,这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很有主见,做事又认真,还在省报当过两年记者,写写广告词,文案策划啥的不成问题。” 张秋兰从省师专毕业后,进了省报社,当过两年记者,后来觉着阳城市的乡镇企业发展迅速,大有可为,她也想就近照顾母亲,索性就辞职了,准备回来进乡镇企业。正巧崔绿真给姨妈出主意,让他们设计点广告词,好好的做食品包装,争取把牌子做响亮,卖到北京去。 他们家的饼干舍得放鸡蛋奶粉和油,真是又香又脆,比北京的不知道好吃了多少倍,可惜因为是家庭小作坊,只请了十几号女工,连个食品外包装也没有,只能在乡镇集市上销售。 如果能好好做几套包装外壳,再花点功夫在宣传和销售上,准能卖到北京上海的友谊商店去!外头那些所谓的高档零食,其实也不过是包装精致罢了。 所以,她把张秋兰给请来了,说好每个月二百的高工资,能拉到订单的话还有提成,她就不信,姨妈家的东西卖不到北京去! 高元珍信绿真的话,乐呵呵的,“行,要真能卖到北京,我们到时候上北京找你玩儿去,啊。” “对了,秋兰是不是还有几个妹妹?” “嗯呐,还有两个,大妹妹在市医院当儿科大夫,小妹妹还在上高三,马上高考了,已经是准大学生啦!” 高元珍其实也听过这母女几人的事儿,知道她们一个个这么出息,也跟着开心。一开心,也喝起酒来,一大桌子男男女女,除了几个孩子,都喝得醉醺醺的,太阳落山中午饭还没吃好。 晚上回到家,崔老太闻见顾学章和黄柔身上淡淡的酒气,倒也没说什么,反正绿真大了能开车,他们辛苦这么多年,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哦对了,你们刚走一会儿,小峻一家也来了。” 顾学章脸色微红,“他们来干啥?” “不知道,我看刘珍也在,没理他们。”正说着,胡雪峰一家又来了,估计是看见他们家车子,踩着点来的。 “学章上市里了?” 顾学章摇头,酒意上来,脑袋晕乎乎的,不怎么想说话,怕言多必失。 “害,跟我有啥不能说的,不就是给郝书记拜年嘛,没必要藏着掖着,咱们阳城市谁不知道你跟他情同父子?”胡雪峰自以为很了解的挤眉弄眼,在他看来,能够格初二就上门拜年的,肯定不是亲戚,而是对他仕途有帮助的大人物。 顾学章也知道,跟他解释不清楚的,干脆笑笑不说话。 “我今儿来,是带小峥妈妈给你们赔礼道歉来的,我最近几个月忙工作的事儿,要不是小峻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居然闯下这么大的祸。”对着刘珍,他立马收起笑容,严肃的警告道:“还不赶紧给人家赔礼道歉?” 崔家人这才发现,刘珍双眼泡肿得厉害,厚厚一层鸭蛋粉也遮不住眼底的青黑浮肿,她低着头,也不敢看丈夫,“对不住啊顾市长,我不是故意借钱不还的,实在是我爹病着,我找不着人借了,就跟我姐借了十万。” 崔家人:“……” 那晚闹得全村皆知,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崔老太脑袋转得快,只要她认账,钱就还有要回来的机会,赶紧接口道:“没事没事,都是亲戚嘛,只要你按时还就行,春苗家也是急着用钱,你看你们哪天有时间……” 刘珍没想到她居然客气也不客气一下,就打蛇上棍讨债来了,想说不还吧,丈夫在后头恶狠狠的盯着她,还吧,她手里又没钱,丈夫兜里的钱她是掏不出一分的,总不能她自个儿填这窟窿吧? “嗯哼。”胡雪峰重重地咳了一声,“菲菲你们找绿真玩儿去,我们大人说说话。” 菲菲立马得到大赦一般,拉着绿真上她房间去,“呼呼……可吓死我了,还以为我爸又要……”她吐了吐舌头,没再往下说。 “咋?他们吵架啦?” “嘘……何止吵架,还打架嘞,大年三十儿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幸好回来路上我哥就让我吃了点东西,没饿肚子。” 绿真一愣,看来胡峻已经对他告诉胡雪峰真相后会发生的情况有了一定的预判和准备。告诉他真没错,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必须要回来。 当然,她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不能全要回来,只拿个八九万也行,能让大伯少生点闷气。这两个月他都没好好上班,整天在外头喝闷酒,家里人也怕他情绪出问题,不敢阻拦。 菲菲在她房里就像自个儿房间,拖鞋跑腿坐垫子上,还轻车熟路从绿真衣柜里找出她专属的睡衣,准备把衣服换掉,今晚就在这儿过夜了。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的房间里专门为绿真留着一个衣柜,里头都是绿真的东西,绿真这儿也一样,换衣服也不害羞,胳膊一抬,一脱就完事儿。 只不过,崔绿真随意瞟了一眼,忽然看见她脖子上锁骨的位置有一……二……三块小小的红斑,刚才穿着羽绒服看不见。忙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找药膏。” “啥药膏?”胡菲回身,只着一件小褂褂,不解的问。 “你脖子上,被蚊子咬的包,我外公带回来的药膏,效果特别好。” 胡菲顺着她的手指,忽然“唰”一下红了脸,迅速背过身去,“你不许看。” 绿真一愣,大咧咧说:“害羞啥,你身上我哪儿没看过呀?”以前在市三纺宿舍区,冬天为了省煤省热水,还经常两个人一起洗澡呢,妈妈烧大大一盆水放卫生间里,她们能泡得皮皱起一圈,现在北京上大学,无论谁洗澡或者上厕所,另一个都能随时进卫生间拿东西。 “你这叫讳疾忌医知道吧?蚊子包搞不好可是很严重的,你皮肤薄,别留下疤痕,来我给你擦药。” 胡菲整个人愈发红成了虾米,“你别,别下去拿药,不是蚊子咬的。” 崔绿真一愣,“那是什么东西咬的?” 菲菲红了脸,什么东西……“哎呀你还没处对象,你不懂。” 崔绿真脸一红,“我咋不懂了?”我可正处对象呢,还是跟你哥哟,忽然,她反应过来,“莫非是曹宝骏咬的?你不疼吗?怎么就任由他咬你啦?诶不是,他为啥咬你啊?他是蚊子成精了吗?” 本来还含羞带怯的胡菲,顿时被她的脑回路弄傻眼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恍然大悟”的朋友,“你不知道吗?” “知道啥?” 胡菲忽然笑了,先是压抑的轻笑,肩膀一抽一抽的,后来慢慢变成了大笑,她绝顶聪明的号称看过无数爱情小说的崔绿真居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以前不是说“男人和女人生孩子就那样”吗? 绿真被她笑得一头雾水,一本正经的反驳:“小说里没写男人会咬女人啊。” 这下,胡菲再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直接蹲地上了。 崔绿真不依不挠,她看过的小说里是会写情情爱爱,可基本都是美化的甚至意识流的描写手法,有吻,有性,可还真没人写“咬脖子”……她一定要让菲菲好好说道说道,为什么处对象男人一定要咬女人脖子,女人可不可以咬男人,咬得疼不疼,甚至分析脖颈锁骨片区的肌肉厚度,当咬合力达到多大时会破皮,甚至咬到血管……得吧,事情没讲清楚,胡菲又给笑趴下了。 崔绿真虽然懂得多,可那都是纸上谈兵,这些暧昧的细节非亲历者无法说清楚的。 当然,她心里也有个疑问——菲菲和曹宝骏进展这么快的吗?她跟胡峻都处快三个月了,牵手都不敢,说话也要偷偷摸摸。 菲菲红着脸,小声道:“今天白天,他爸上我们家来了。” 原来,今天年初二,走亲戚回来,曹矿长就上胡厂长家探口风来了,说是宝骏已经跟他说了,跟菲菲处挺好,也肉眼可见的靠谱起来,至少比那玩儿什么摇滚乐队的大儿子听话多了。 “那你爸怎么说?” “他挺高兴的,宝骏他也见过。”最重要是曹家条件,厂长对矿长,门当户对。当然,单论人脉社会地位的话还是曹家更胜一筹,煤矿可是金饭碗,经济条件的话应该差不多,胡雪峰炒股挣钱,人曹家也有别的路子不是? 曹宝骏温柔和顺,长得又好看,还是曹家寄予厚望的小儿子,胡雪峰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婿。 “只是,我哥不怎么满意,说不急,先让咱们处几年看看。”菲菲咬着嘴唇,为难极了,哥哥的话她肯定听,可宝骏也没他说的那么……差吧? 崔绿真叹口气,她也觉着胡峻在这事上太过执拗,曹宝骏真没他想的那么懦弱。 没一会儿,大人叫她们下去吃饭,胡家几口也留下来吃饭,她们不得不换了衣服下楼去,只是胡峻发现,绿真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总是看着他的嘴巴和脖颈,恶狠狠嚼吧东西的时候,让他不由得打个冷颤,怎么像要吃人似的? 胡雪峰出面,账认下了,因为借口是刘老爹生病,两家人商量,决定刘惠和崔建国还八万,那两万就当是刘惠孝顺她爹的。可关键是八万他也拿不出来,他刚筹了一大笔钱买了股票,手上没现金,商量用纺织布抵债。 他有关系,能给大河厂弄来足够一年使用的纺织布,就当是还八万块的债,而皮革厂再从公帐上掏八万给刘惠,这笔糊涂账也算捋清了。 虽然貌似是皮革厂吃亏了,可为了崔建国,大家也忍了,就当提前预付一年的原材料款吧。只是,崔绿真心里终究有个担心,送他们走的时候心不在焉。 “小峻你们年轻人多玩会儿。”胡雪峰把不知眉高眼低的刘珍叫走了,故意给他们创造独处机会。 胡峻见绿真只穿着件羽绒服,里头是一身睡衣,关键连羽绒服都是菲菲的,俩人经常换衣服穿,搞得他更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帮她把拉链拉起来,“别着凉。” 绿真仰头看着他……准确来说是他的喉结。 “怎么?”胡峻摸了摸自己脖子,好像也没哪儿不对劲啊。 崔绿真回头,见大门关上,没人出来,“你跟我来。” 两个人穿过大马路,跑到不远处的田野里。二月份的田野绿油油一片,是墨绿色的小麦和油菜,长势喜人。 胡峻装作不注意,一把拉住他觊觎许久的手,轻声道,“别跑了,他们听不见。” 他的手又大又暖,跟小时候一样,被他握着,满满的安全感,绿真的小手攥成小拳头,舒服的在里头转了转,“我要问你个事儿。” “嗯。” 绿真也不扭捏,她觉着她就是在进行类似于学术探讨的事,落落大方,“你看过爱情小说没?” 胡峻皱眉,直男不看那个,他看龙葵和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是特意跳过感情戏的,就觉着无聊透顶。 估计是想起他的看书习惯,绿真有点沮丧,“算了,不问了,反正问也白问,你肯定不知道。” 胡峻反倒来了兴致,“什么问题,过来听听呗。” “就是,处对象的时候,你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咬女人脖子吗?” 胡峻一开始没明白,愣了片刻才懂,眉头皱着,可耳朵根却悄悄红了,“你哪来奇奇怪怪的想法?” 绿真刚想说菲菲,急忙忍住,“哎呀你别管,你就告诉我呗?”她是一点儿也不害臊,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脖颈看。 胡峻:“……” 就说嘛,真他妈奇了怪,原来是琢磨这个呢! 他忽然有点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以后不许看杂书,都学坏了。” 绿真还想再说,却忽然发现他的脸烫得惊人,她头顶正好顶他下巴上,能感觉到那灼人的温度,以及硬得吓人的胡茬。 “胡峻哥你感冒啦?” 胡峻瓮声瓮气,“嗯。”手却隔着衣服在她背上捋着,明明是在四下无人的空旷田野里,全身却像要着火一般。幸好他们躲在一棵大冬青树下,又在暗处,没人看得见。 “那咱们快回去吧,我给你找药。” 胡峻却不动弹,“乖,绿真乖,别动,我抱一下……就好。” 崔绿真看过的小说里可没这样的片段,她又糊涂了,只是不小心打开灵力,耳朵里除了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就是四周麦苗的唧唧喳喳:“哎呀不得了啦,羞死人啦!” “羞羞羞,崔绿真是个小傻瓜!” 就连头顶的冬青树,也深深的叹口气,“唉,傻妞。” 并不知道自己出丑并被全程围观的胡峻:“乖,有机会我教你。” 教她什么? 崔绿真忽然在一瞬间秒懂了菲菲的“蚊子包”。 “绿真怎么了?从年三十就看你闷闷不乐。”顾学章靠在书房椅子上,看着她若有所思,他和妻子一致觉着,寒假回来的闺女似乎是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爸爸,要不明天咱们上黄爷爷家一趟吧?给他送点东西,看看他老人家。” 顾学章点头,“好。”可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绿真忧虑的点点头,“对。” 她也怕黄永贵跟其他工人一样辞职,工人只是负责流水线上某个环节,即使去了别的厂子也带不走多少技术,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黄永贵身上,他要走了,那就是把整个厂子都带给别人了。 这几年,她已经有意识的培养大伯,让大伯跟着黄永贵,已经把他的本事学了七七八八,没有黄永贵其实对厂子影响不大……可一旦他去了别的厂,那就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啊! “真的,爸爸,我觉着不可忽视,咱们必须行动起来。” 目前来看他是对大河厂死心塌地,可难保诱惑太大啊,如果对方给出比她们还高的分红,给出更好的养老条件,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动摇。 顾学章看她是真着急,沉吟片刻,转而问起别的:“大学很辛苦吗?” “嗯?” “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不开心的事了?跟爸爸说说,保证不告诉你妈。”顾学章温柔的说着,他工作忙,离得又远,每次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就被两个孩子抢走话筒,确实可能疏忽了她,他需要反省。 崔绿真不明所以,“不辛苦,很开心,同学们都很照顾我。”顿了顿,“爸爸你觉得我的担心没必要吗?” 顾学章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你是为大家好,可有时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需要什么,还要看他不需要什么。” 绿真不懂,她上了一个学期的刑事技术,几乎没一门课的老师上课都爱举例子,用他们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血淋淋的例子来说明坏人有多坏,犯罪分子有多狡猾,听得多了,绿真对人性也有了怀疑。 人之初性本善是成立的,可在大染缸一样的成长环境中,谁能始终如一的保持“善”呢?也许某个细节,某句不经意的话,人性刘变了。 “黄永贵是需要养老,有一份能带给他尊重和体面的工作,还能负责他的养老问题,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高额利诱,那些口若悬河却不一定兑现得了的承诺,他需要吗?他犯得着为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放弃现在拥有的东西吗?” 崔绿真忽然醍醐灌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是啊,她只担心外头诱惑,却忘了他本性其实是一位善良而知足的老人,他只想安度晚年。 顾学章起身,“况且,他侄儿、三个侄孙都在厂里,如果他出走,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沉没成本太高,他也会慎重考虑。” 绿真点点头,这就跟爸爸一直不愿接受调令去省城一样,牵一发而动全家,“所以爸爸当初才会极力要求他们家来人上班?好把他们捆在一条船上?” “也不叫一条船上,咱们又不是干非法买卖,只是对他那样的核心技术人才,能今早实现利益捆绑越安全,有助于咱们掌握主动权。” 绿真懂了,这就是爸爸的用人知道,管理一个小小的工厂跟管理整个阳城市比起来,爸爸的经验更丰富,也更有用。当然,这就是政治与生活的区别,她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 “但该维系的还是要维系,这样吧,明天我还有事,你带你大伯上黄家拜个年。”这算是让她代表整个厂子,作为话事人第一次崭露头角的意思。 顾学章踱步来到窗前,“以后,家业还是要交到你手上。”小汤圆虽然可爱,却没有她的聪明和悟性,成不了大事,小橄榄只对数理化感兴趣,以后很大概率是当个科学家或者科研人员,他们的情商都不足以支撑起这份家业。 交给崔家其他女孩?顾学章没想过。两家人能有今天全靠绿真,可以说这个家就是绿真的,谁也没权力夺走属于她的东西,现在虽然大家都有参与管理经营,可在他私心里,这都只是暂时替绿真守业,等她长大有能力接棒的时候,家还是要还给她。 创业是她,守业靠大家,以后攻业是她,传业也该是她。 这是顾学章和黄柔心里都知道的。 崔绿真明白爸爸眼神里的鼓励,顿时高兴得龇牙咧嘴,敬礼:“是,爸爸,保证完成任务!” 203 203 果然跟顾学章预料的一般,黄永贵直言不讳,说有好几个厂子来挖他,自己说总比老板从别人嘴里听说更好。反正他坦坦荡荡,表示绝不会离开大河厂,以后哪怕是大河厂倒闭了,顾家干啥,他就跟着干啥。 老爷子说得眼眶泛红,要不是顾家三口,他还在广州沦落街头呢。这份恩情,就是别人免费送他一个厂,十个厂也不会动摇的。 崔绿真后悔自己小人之心了,忙诚恳的道歉,又承诺等开春后安排厂里职工们出去旅游一趟。 自从《庐山恋》火了后,中华大地上开始出现“旅游”这个词,引发了一阵旅游热潮,尤其庐山风景区,那个热门哟!黄家人听了都非常高兴,直夸绿真关心员工,给大家创造福利。 其他工人听说,本来就不想走的,心更稳了。 原本有点动摇的,也不想走了,为了稳定,也为了好福利,去其他厂福利不可能跟得上。 初八开工的时候发现,走掉的都是那几个平时就三心二意的,真正做事踏实,吃苦耐劳的还在,倒也不算损失。甚至绿真又以人手短缺为由,重新招了一批二十名工人,将皮革厂规模扩大到五十人,加上崔顾几家人在里头,现在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工厂啦! 她这么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招兵买马,大人们不是很能理解,背后悄悄问崔老太,“绿真是不是太大手笔了?” 崔老太早得了孙女的嘱咐,“放心,她有主意。” “这孩子,有啥也该跟咱们说说,不声不响招这么多人,一个月光工资就多开出去好几千……” “呸!滚一边儿去,还有脸提几千块,你要不回来那两万咋不说呢?”崔老太给刘惠脸上啐了一口。 刘惠只好讪讪的住嘴,要不是幺妹,她这八万还要不回来呢。她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一时嘴快,不会说话,每次不说话还好好的,一张口就让婆婆抓狂。 崔绿真现在要搞的就是规模效应,既然大河口乡开起这么多皮革厂,大河厂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有能让客户记得住的“点”。 是,他们是上过报纸和电视,在国内都算小有名气。可名声这东西,如果不加以巩固的话,很快就会消耗掉,而继续上电视?大家都不会愿意花这钱,不如来点实际的。 扩大规模,让大河成为全市最大的皮革厂,产量最大,占地面积最大,工人数目最多,让别人一提起皮革厂就想到他们家,这就是崔绿真的目的。 她已经跟黄永贵商量过,也征求过外公的意见,为了这事她忙得脚不沾地,胡峻想来好好看看她,结果也没见上几面,他也被导师匆匆叫回北京。 首先要再买几块地,把厂房盖上,甭管用不用得上,哪怕当仓库,也要“占着茅坑”。正好原来厂子周围一片责任田都是同一家人的,买过来也划算,用不了多少钱。 这事崔建国出面,跟农田主人约好,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来家里签合同,顺便请那一家子吃顿饭,大伯舍不得出去外头下馆子,鸡鸭鱼肉买回来,家里七八个女人整治一桌饭菜不在话下。 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门口大马路忽然闹哄哄的,小汤圆端着碗,里头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饭菜,哒哒哒跑出去看热闹。 “哎哟你慢点儿,别把碗摔了。”老太太急得在后头大喊,“明明跟绿真最像,却没绿真懂事,她姐有她这么大的时候,做啥都稳稳的,哪里用大人追屁股后头跑呢?” 正说着,小丫头又端着碗跌跌撞撞跑进来,“奶,奶,我春苗姐回来啦!” “春苗?不是才去深圳吗?” 众人都觉着奇怪,才过去复工没几天,又回来干啥? “还有,还有个大哥哥,还有小轿车,红旗牌哒!” “哟,你还知道红旗牌呢?又是跟着你姐学的吧?”大家都逗她玩儿,压根没把“大哥哥”听心里去,估计是春苗同学或者老乡什么的。 只有崔绿真,忽然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拉了拉妈妈,让她去多准备几副碗筷。 果然,没一会儿,一群人来到大门口,最前头的是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女,西装配洋装,脚下的皮鞋锃亮,那阿姨耳朵上还戴着两颗温润明亮的白色珍珠,脖子上也是配套的珍珠项链,还系着一条粉蓝色的丝巾,歪歪的打个结……洋气极了! 春苗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在后面,提着满手的礼品,“叔叔阿姨,这就是我四婶家。” 中年男女不急着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客气的笑笑,对着院里二三十号农民点点头。 又不去哪儿,大人们都只穿着家常的解放装,裤腿卷得高高的,有的穿拖鞋,有的趿着鞋帮,头发也是长的长,短的短,男人们耳后还别着半根舍不得吸的纸烟……可不就地道的农民形象嘛? 关键崔老头和顾老头,不爱上桌跟年轻人一起吃,就各自端着碗,蹲在地上,头颅低垂,露出一段又黑又红的饱经风霜的脖颈,脚面前还吐了一堆鸡骨头鱼骨头,准备待会儿赏黑狼的。 两个中年人没想到,看见的会是这样一幅画面,不是说春苗家条件好,干个体开厂子的吗?不是说她四婶后嫁的男人是阳城市市长吗?要不是春苗主动介绍,他们简直怀疑进错了院子! 幸好女人们反应快,赶紧起身,十分客气的请他们进来,又是让位子,又是递碗筷。这对中年人这才和善的笑笑,先给四位老人打招呼。 崔绿真看着跟春苗姐并排走一起的男人,那熟悉的眉眼,她想起来了,就是那年在深圳见过的周文良哥哥,这几年没听春苗提起,她还以为他俩分手了呢! “文良哥哥,还记得我吗?” 周文良一愣,“小绿真?”这长得可真快啊!当年跟着他们码头上风吹日晒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现在就成大人了……这更加说明,他把春苗拖到这么大年纪,是他对不住她。 看向春苗的眼里,有爱意,有感激,更有愧疚。 周父倒是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吃,顾学章带着崔家兄弟几个招待他,跟他介绍桌上的茴香鸡、兰花豆、酸木瓜鱼片,还想拿茅台酒招待他。 “诶不用见外,我就喜欢喝农家自酿的粮食酒,酒味儿足。”周父十分爽朗的说,崔家几兄弟拘谨的赔笑。 “同志你是顾市长是吧?我听春苗常提起你,咱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呢。” 顾学章一愣,他其实也觉着周父眼熟,只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 “八零年,你在省里作报告还记得吗?” 顾学章想了会儿,那年物资交流会办得好,他确实是上省里做过好几场巡回报告,莫非是报告嘉宾和主持人? “哈哈哈,我就猜你肯定想不起了,那时候我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我叫周巡。” 顾学章怔了怔,“周秘书长,幸会幸会。” 难怪看着眼熟,以前他只知道办公厅有位秘书长叫这名字,可跟人对不上号,每次见面都是混在几十上百人的大会里,确实仅限于“眼熟”。 “唉,早去老干处,不是什么秘书长了,顾市长倒是大有可为。” 顾学章忙客气几句,两个人渐渐聊开了,崔家兄弟几个大大的松口气,开始闷头陪吃,基本不插话,也不知道该说啥。 刘惠平时大咧咧的别人说啥都想插一嘴巴,可对着周家父母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吭吭哧哧紧张得手心冒汗,总觉着这两口子来头不小,再听什么“办公厅”什么“秘书长”的,她更晕了,整个人浑身不对劲。 “好绿真你认识他们?快跟伯娘说说。”她把绿真拉回屋里,着急的说,没办法,就是再没眼色也知道,这一家子是为了春苗来的,就是春苗对象。 “死丫头,啥时候处了对象也不说,现在冷不丁冒出来,差点没把老娘吓死!” 她恨恨地跺脚,“春节时老娘催她找对象,她还给我说不急,不急这又是啥?” 没办法,三个闺女跟她不亲,大闺女尤其不亲,居然连谈对象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让她知道,她气啊! 崔绿真可不会同情她,这不都是她以前作的嘛。“伯娘别生气,我只知道周文良哥哥是我姐在广州上学时认识的同学,念的语言大学,他爸爸以前在省委办公厅工作,妈妈好像是省医院护士还是医生来着,我忘了。” 刘惠也不懂,“那那个什么办公厅跟你爸比,谁的官儿大?” 崔绿真:“……”最重要的不该是问周文良人品怎么样,做什么工作,家风家教怎么样吗? “哎呀,反正连你爸都认识的,那肯定不小,他妈也不错,听说秋萍她二姐在咱们市医院都有小一百呢!她在省医院咋说也得有一百五吧……可话说回来,跟我比起来,又差远了。”她遗憾的叹口气,还以为是户不错的人家,原来工资还没她高呢。 崔绿真:“??”伯娘你飘了啊。 打听清楚,刘惠心里也有底了,出去招待周母的时候就没了一开始的战战兢兢,甚至客气里还有点居高临下。 崔绿真:“……”伯娘你膨胀了啊! 当然,这样无知者无畏的膨胀态度,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方的气势,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周母,不得不正眼打量她对面这位不土不洋的农村妇女。 只见她也烫了头发,脖子上和耳垂上都戴着首饰,还是成色相当不错的金饰,甚至还故意扯了扯衣领,露出脖子上那根婴儿小指粗的项链,更过分的是——粗粗的金链子底部居然坠着个巴掌大的青翠弥勒佛! 如果没看错的话,还是上好的和田玉,一整块雕琢出这么大的,在国内还不一定买得到……她酸溜溜的想,真是时代变了啊,干个体的都富得流油了。 要放六七年前,这就是一家子面黄肌瘦饭都吃不饱的农民! 刘惠她还故意摸了摸她盯着看的和田玉,“哎呀大姐喜欢啊?喜欢下次我去花市给你带一块,这是缅甸人雕的,手工费不贵,石头贵,不过一块也才几千块钱。” 你就说,这气人不气人吧? 周母嘴巴都给气歪了,心里暗骂三百声“暴发户”,才能维持住她知识分子的体面。 崔绿真看她们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实在是有趣极了,时不时再听听爸爸那边的聊天,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只要当家做主的男人开明讲理就行,婆婆嘛,自然有伯娘来对付……春苗姐以后的日子肯定会非常的“有滋有味”。 虽然不愉快,可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的“正事儿”,周母也没忘记,她终于忍着不耐烦和说不清的酸溜溜,道:“春苗和咱们家文良情投意合,对象也处好几年了,再拖年纪就大了,咱们做父母的只有成全,大姐你看啥时候方便,要不挑个日子,把他们的事儿办了?” 话是好话,可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刘惠还没回过神来,隔壁桌的周父已经非常严肃的说:“老太婆不会说话,她的意思是,春苗这么好的闺女,巴不得赶紧早早的娶进门来,咱们好当闺女疼。” 绿真赶紧看向春苗姐,见她神色淡淡的,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开心,只是往周文良身边站开了两步。 周文良脸色十分难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隐忍着的怒火。周母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春苗上赶着要嫁给他呢!可事实是他上赶着想要娶春苗却娶不到呢,两个人为什么耽搁了这么多年,他说服不了母亲是一方面,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春苗压根就看不上周母,中间分开过几次。 老太太小气,斤斤计较,门第观念还贼重,就是一个典型的市井小妇人。而春苗呢?就连周文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年轻的能力超群的大有可为的女孩子,如果不是二人相识得早,他连追求她的资格都没有。 周父明显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极力的挽救老婆造成的不愉快,想要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崔家早已今非昔比,别说刘惠,就是崔老太和几个儿子儿媳,听了周母的话也不痛快。 啥叫谈了几年了? 就是真谈了十年八年的又怎样? 还啥“拖不起”,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嫌弃春苗年纪大吗? 也才二十八岁,咋就大了?难道她儿子才十八?还嫩着呢? 崔老太不好出面,王二妹立即把脸一沉,“我家春苗年纪‘大’,可不敢耽搁你们,几位还是请回吧。” 周母被周父的眼神压制着,嘴唇蠕动两下,也不敢说话,周文良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住叔叔阿姨,我妈不大会说话,若有说的不对的地方,我代她给你们道歉。” 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大家不发声,他就不起。 春苗略微有点动容,但什么也没说,只看向四婶和奶奶,她知道她们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果然,黄柔出面做和事佬,“小周快起来,这样吧,婚姻大事不敢草率,我们考虑一下,你们也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咱们家人都不想春苗远嫁,即使婆家远,也想让她留在阳城市。” 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现在还没结婚就这么夹枪带棒的,以后进了婆家门,还不得欺负成啥样?所以,他们也不是否定周文良,而是看不上周母。 周父赶紧陪着小心,“是是是,为人父母的谁不是这么想呢?我们回去好好商……” 话未说完,忽然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皮肤白白,头发黑黑,穿着一件玫红色紧身线衣,将身材箍得前凸后翘,进门二话不说就冲顾学章跑过去。 众人一愣,顾学章迅速避开去,没让她碰到一根汗毛,可怜的周父年纪大了,反应也没那么快,愣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众人:“??” 周母脑袋里“轰”一声,气血直往天灵盖涌。 “大领导,大领导,你得为我做主呐!”众人不知道她怎么了,忽然就抱着周父哭哭啼啼,嘴里左一声“青天大老爷”,右一声“包公爷爷”。 顾学章不方便,他朝闺女使眼色。绿真赶紧和春苗对视一眼,迅速上去一左一右架住她,几乎是生拉活拽把她的手从周父僵硬的腰上弄开。 这人她们认识,就是以前在厂里做电话值班员的胡雪嫣! 自从皮革厂把她辞退后,这是第一次再见。没想到原本鲜活靓丽的少女,比上夜班时憔悴了许多,像长时间睡眠不足似的。只不过年纪轻,底子也好,再憔悴那也是个小美女。 拖开后,她的哭哭啼啼变成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爷啊,这世上还有王法吗?闺女都能嫁人的糟老头子,欺负了我却不负责任,这要是去告他流氓罪一告一个准啊!” 虽然,她的眼睛是看着家里官儿最大的顾学章,可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是顾学章,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他的人品是有保障的。 周父板着脸,“有事好好说,什么流氓不流氓的,诬陷别人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胡雪嫣怔了怔,“我没胡说,没诬陷,就是欺负了我。” 其他人还在猜,她这控诉的到底是谁啊?只有崔老太,恶狠狠地瞪着崔建国,眼珠子都要喷火了。 刚才看红旗牌小轿车的村民还没走,此时听见这么劲爆得石破天惊的消息,立马脚后跟粘了胶水似的,“谁啊?是谁欺负了你,你倒是说啊,咱们顾市长会给你做主的。” 胡雪嫣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带着羞怯,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只想崔建国。 “啥”刘惠第一个不干了,一蹦三尺高,“小姑娘家家可别乱说话,我男人都能当你爹了,你攀咬他干啥?”说到底,她心里对胡雪嫣还是有好感的,这女孩有时候比她亲生那仨还贴心,经常夸她衣服好看,头发时髦,还会帮她化妆,哪里像那三个讨债鬼,无论她穿啥,她们都说不适合她。 胡雪嫣抽泣两声,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刘惠还怪心疼,“你别光顾着哭啊,有啥事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的,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我帮你收拾他。” 她理解的“欺负”,就是揩油,占点便宜啥的,还没到要高发流氓罪的地步。 崔老头真是一口老牙咬碎,蠢货! 她活了六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用双脚行走的蠢货!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淡淡的道:“有什么进屋说吧,年轻人闹着玩儿没必要上纲上线。” 可刘惠没体会到婆婆的良苦用心啊,一把拉住胡雪嫣,“咱们不进去,咱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臭流氓曝光,让他接受群众……”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周家人面前耍一把威风,让他们知道她刘惠不是好惹的。 她呀,足智多谋,头脑灵活,能言善道,聪明绝顶。 “嗯哼,你别瞎起哄。”崔老太警告蠢货。 这不,刘惠还委屈呢,怎么她就这么不招婆婆待见,别人出风头可以,她在未来亲家公亲家母面前出风头就不行? 她们正拉锯着,崔绿真却忽然眉头一皱,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给妈妈使眼色。 黄柔见她着急,知道怕是要闹大发了,赶紧去关院门,隔绝各位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的目光,这要是传出去,哪怕跟崔家无关,崔家的名声也要受损的。 可胡雪嫣“啊”一声,门口顿时冲进来七八名彪形大汉,将铁门挡住,黄柔力气小,还真关不上,许杰和张良军立马警觉的站起来,将汤圆和橄榄护在身后,他们时刻谨记顾学章的要求——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两个孩子都是最重要的,没有优先级。 黑狼“嗷呜”一声,背毛竖起来,死死的盯着几个男人。 为首的也不敢真往里闯,这可是军犬,不是农村养的土狗。“妹子,你也别藏着掖着替他考虑了,直接说出来,崔建国这老王八蛋,今儿不给个说法咱们就送他吃枪子儿。” 严打期间,流氓罪也是有可能判死刑的。 胡雪嫣这才找到主心骨似的,哭哭啼啼把事情说了。 原来,刘惠和刘珍大闹那晚,崔建国心情不好出门喝闷酒,在国营食堂遇见胡雪嫣,两个人聊了会儿天,聊着聊着他就醉了,人事不省。反正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旁也没人,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他送来住招待所的,只以为是哪个熟人。 当然,这是他的版本。 胡雪嫣的版本是:她好心好意安慰这位曾经的老东家,开导他,宽怀他,让他少喝点儿,喝酒伤身巴拉巴拉,最后还怕他喝醉摔进山沟,主动帮忙送他回家,谁知他却说心情不好不想回家,想住招待所……于是好心的送佛送到西的胡雪嫣把他送上楼,就羊入虎口,被欺负了。 崔建国一愣,“你送我去招待所的?”可他怎么没印象? 关键是,他早上醒来的时候是没穿衣服的,裤衩都没穿,谁给他脱的? 细思极恐,崔建国吓得脸都白了。 刘惠现在终于知道啥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好心好意想要帮的女孩,却指认她的老公欺负了她!关键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旁观者听着都像真的。 好啊,好你个死鬼,在老娘炕上今儿推说累明儿装中暑拉肚子,跟别人你就精神了是吧?还开招待所呢,呸! 她“嗷”一嗓子,一把挠在崔建国脸上,嘴里叽叽呱呱叫着扭打在一起……当然,崔建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毫无还手之力。 “唉你先听我解释,我跟她没事儿,我没……没……”其实他也拿不准到底有没有欺负人家,但人家一未婚小姑娘,如果没欺负的话应该也不会胡乱攀咬吧? 可要是真欺负了……他脸瞬间白成一张纸。 原本锐气被挫的周母,顿时两眼冒光,哎哟呵,还说她怎么怎么着呢,这春苗爸就不是个好东西呀!今儿这婚事就算不成也值了,她就是要看看这一家子暴发户的笑话。 周父重重地咳了两声,发现奋战中的农民压根不鸟他,倒是周文良还算机灵,赶紧跟几个叔叔上去强行关大门,只把几名大汉招进来……没办法,不然关不上。 又不能报警,万一真有点什么,这不是把未来岳父往监狱里送嘛? 崔绿真叹口气,她大伯啊,干的什么糊涂事!她小声跟妈妈说了一句什么,吓得黄柔双目大睁,见鬼了! 为啥? 胡雪嫣怀孕了!绿真的灵力能感知出来,而且不多不少,刚好介于两个月到三个月之间。而崔建国喝闷酒那天,正好介于这段时间内! 小地精的灵力再灵,那也不可能精确到“天”,胡雪嫣肚子里的孩子还真说不清。 黄柔急得满头大汗,明明闺女告诉她就是想让她尽快想个办法,可她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儿,愣是不知该怎么办,看了看婆婆,又怕气到她老人家,只好向丈夫求助。 一家三口来到角落里,顾学章也让这消息惊呆了,因为怀孕了,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气势汹汹来闹吗?难怪他一开始就觉着哪儿不对劲,一般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是报警吗?她倒好,专挑家里有客人,村里人都来看热闹的时候来闹。 闹的目的是什么?一方面损毁崔建国名声,更重要的怕还是利益! “通过闹把利益最大化,爸爸妈妈,咱们得提防她。”崔绿真很肯定的说,毕竟能违心叫出“建国哥”的女人,还能有什么节操? 而大伯能有啥?她图他老,还是图他不洗澡? 顾学章叹口气,估计是前几天的“十万块”风波传出去,让她动了心思。原本以为皮革厂没多高利润,就是挣几百块工资,现在忽然听说这么高的利润,知道崔建国是挣到钱的,所以想来分一杯羹。 崔绿真忽然小声跟他们说了句什么,两口子犹豫一下,点点头,又招来许杰,他口齿伶俐,比崔家几个男人都能言善道,更重要的是他是“外人”,比崔家人自个儿出面方便。 只见他走过去,冷静道:“都别闹了,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吧。” 胡雪嫣脸色一喜,她等的就是这句话,正要说话,忽然带头的彪形大汉拦住:“什么钱不钱的,你们家有钱了不起啊?欺负了女同志就只想给钱打发?你们家不是出了个大市长吗?他怎么当官儿的,就任由自家人强、奸妇女是吧?” 众人被“强、奸”两个字吓傻了,这是要吃枪子儿的啊! 崔老太吓得双腿发抖,纵是见过不少风浪,可那都是别人身上的事儿,落到自己亲儿子身上就是一座足以压死他的大山啊!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说严打期间,一个的儿子就因为这罪名,直接枪毙!他儿子可没的亲爹给奔走啊! 她立马艰难的看向顾学章。 顾学章真是头大,到这节骨眼儿上,这伙人还不肯直接要钱,也不扔出“怀孕”的炸弹,估计是还有别的花招,所图甚大。 这完全是早有预谋,事先演练过的。 “那你们想怎么样?”许杰大声呵斥,特种兵的素质和气势在这儿摆着,彪形大汉也被震住了,讷讷道:“也不用怎么滴,只让顾市长出来说个话,我表妹被崔建国强、奸,这事该怎么解决。” 顾学章被他逼着,再不出面就说不过去了,“好,既然你要说法,那我就提醒你,在事情尚未定论之前,口口声声‘强、奸’‘流氓’是损害他人名誉的行为,对方可以告你诬陷罪。” “我们不是诬陷,我们有证据的,我表妹都怀孕了!”后头有个男人实在忍不住,大声喊出来,让带头大哥十分不爽,恨恨地瞪了一眼。 这下,除了顾家三口,其他人都被这枚炸弹炸得魂飞魄散,怀孕啊!这不就是妥妥的坐实他的强奸罪名了吗? 刚哭歇的刘惠,又是“嗷”一声,彻底晕菜了。 幸好春苗一直站她身后扶着她,不然脑袋就给磕石坎上了。 她自以为老实巴交,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的丈夫,不止睡了人家大姑娘,还把肚子搞大了!这不止是坐牢的事儿,还是对她作为妻子的极大侮辱。 当然,这几年刘惠多了动不动就气晕的毛病,大家也不以为然,哪次不是掐两把人中就醒过来?这次也不例外,春苗掐了两下,她醒过来就是哭,超小声的呜咽。 呜咽她遇人不淑,在崔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崔建国却出去找年轻小妖精生孩子。 呜咽她命苦,三个闺女是讨债鬼,满以为终于遇到个懂她的“知己”,结果却是觊觎她的男人! 这倒提醒了绿真,会不会胡雪嫣从一开始就是觊觎大伯,故意设计呢?毕竟,以她对大伯的了解,别人喊他一声“建国哥”都能吓跑的人,两口子虽然经常吵吵闹闹,可他对大伯娘的心却是真真的,比珍珠还真。 她正琢磨着,忽然大门被从外头打开了,一身警服的胡峻拿着钥匙走过来,“谁允许你们上门闹事的?寻衅滋事违反的是《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六条规定,情节严重的处以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下罚款【1】。” 他本正义凛然,清晰明了的法条,立马吓得几人不敢说话了。他们再闹腾,那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只有人还小声狡辩:“他耍流氓,强、奸我妹,还搞大我妹肚子,公安同志你说怎么解决?” “就是,你咋不抓他?” 胡峻冷冷的瞥过去,厉声呵道:“警察办案,让你说话了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强、奸?就凭肚子里的孩子吗?怎么证明孩子就是他的?” 崔家人反应过来,赶紧道:“对,警察同志明察秋毫,我还怀疑她仙人跳呢!是不是故意来讹咱们家的?不然为什么要钱?” 这下,胡雪嫣有口难言了,许杰说给钱让她开价其实是圈套,想要让她留下话柄的啊!赶紧看向带头大哥,眼含哀求。 胡峻厉声道:“王大强,你因入室盗窃,故意伤害罪被捕了。”说着掏出“银手镯”,“卡擦”一声戴男人手上,又指着另外几人规劝,“你们跟王大强不一样,他是通缉犯,你们却只是一时走错路,只要真心悔改,政府和人民会宽大处理,他就不一样了,去年在北京犯下故意伤害罪致人重度伤残,现在受害者还在医院躺着呢。” 其他人一听,哪还有不怕的? 就为了两百块钱,搭上几十年青春,值得吗? 王大强本就是通缉犯,虱子多了不愁,他们却不一样……犯不着啊。 于是,原本还咋呼呼的人,都乖乖站到一边,双手举起,背在脑后。 王大强再凶悍,那也没一群男人力气大,压在地上不到两分钟,派出所的人就来了,向胡峻伸手重重地握了握,“感谢兄弟,感谢啊,要不是兄弟说,这通缉犯在我们辖区内逗留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发现,可真是……” 胡峻做公安,有个本事,那就是特别“认”人。 204 204 他眼力和记性不错,基本过目不忘,但凡他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尤其这王大强,本是阳城人,在北京犯下入室盗窃和故意伤害罪,一直潜逃在外。 公安有个特点,每次年节休假探亲访友都会提前回顾或了解一下家长本地的通缉犯,胡峻不一样,他不用特意辨认,只偶然间看过一次就有印象,刚上大学就因为在师傅手里见过一张照片而在回乡火车上抓获一名要犯。 认出王大强,那也就是一眼的事儿。 只要王大强被抓,事情就很好解决了,因为这一伙人都是王大强临时纠集来的混子,别看一个个叫唤得贼凶,可没了他的组织指导,压根就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 而胡雪嫣,直接吓傻了,她只知道表哥在外头不干净,是最早一批出去闯荡的城市无业游民,每年过年都能带回许多手表衣服皮鞋皮包之类的二手好东西,家里人虽然都疑惑他去哪儿淘来这么多好东西,可不要白不要,拿了东西也就顾不上其他的。 却哪里晓得,他在外头不是普通的捞偏门,而是犯罪呢! 这下,崔家人才意识到,他们可能被诈了!但也不敢第一时间报警,因为崔建国那混账玩意儿吭吭哧哧,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万一孩子真是他的…… 崔绿真和胡峻对视一眼,眨了眨眼睛,状似天真,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胡雪嫣姐姐,你知道诈骗罪判几年吗?数额巨大的话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严打期间还有可能无期徒刑……你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要在里头待一辈子,值得吗?” “就算运气好,没判无期,那也是十年左右……你说,你今年刚二十一吧?十年以后出来脸上得添多少皱纹?三十一岁你还能嫁谁呢?” 胡雪嫣脸色一白,心虚了。 对,嫁个好男人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她从小漂亮,皮肤细白,脾气又软,说话还怪甜,是挺招人喜欢,可就因为出身不好,爷爷是曾经有名的剥削四方的老地主,家里长工奴仆几十号,大小老婆也是十几个……早十年,每次忆苦思甜大会的时候他们家在生产队都抬不起头,本来以为这样的出身不能参加高考,读书也没前途,所以小学初中都在混日子。结果谁能想到摘帽后,她也能参加高考了? 可那时候想努力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一面愤愤不平,一面野心勃勃,发誓一定要自己给自己奔出一份好前程! 正巧此时听说大河皮革厂招工的消息,她立马来报了名,还非常幸运的考上了,成了让整个村子都羡慕嫉妒的皮革厂电话值班员,虽然三班倒,可工资高啊! 一开始,她也是满足的,尤其厂里以苏强东为首的年轻工人们对她殷勤小意,又是电影票又是磁带鸭蛋粉的送,她得到物质实惠的同时,心理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她认为,做女人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吧? 谁知才没几天,她忽然发现这厂子挺赚钱的?别看建国厂长土里土气,可人家住着大房子,开着小汽车,老婆又是买衣服又是烫头发,每个月工资还不够零花……要知道,他们工资比她这小小的值班员可高了去了! 就刘惠那样母老虎黄脸婆都能当厂长太太,她为啥不能?她刘惠除了岁数大,哪儿还能比她大不成? 胡雪嫣试探过几次,发现崔建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土老帽庄稼汉,啥心计也没,正巧跟刘惠的夫妻关系也不是那么好(经常吵吵闹闹),这不就是向她敞开大门了吗? 她立马以奉承刘惠为由,多次接触崔建国,甚至私底下给他送这送那,虽然他都没要,可下个月的工资会给她多加几块“加班费”,这不就是暗示他对她也有意思嘛 胡雪嫣的胆子更大了,某天趁着大家都不在,就喊了他“建国哥”,把这土老帽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呸!没出息! 后来黄卫红结束病假,厂里把她给辞退了,但好在给了补偿,她也痛快走人了,只是对崔建国还是贼心不死,总觉着这是她能接触到的“有钱人”的天花板了,经常在街头巷尾“偶遇”他。可惜啊,土老帽就是土老帽,居然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恰在此时,她一考上大学的高中男同学偶遇她,人家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关键还是干部子弟,简直就是“好男人”的完美诠释,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暗度陈仓。 她让男朋友上家里提亲,结婚后她就能拜托贫困生活,跟着男人上省城租个房子照顾他,陪他读书,以后生下儿子就高枕无忧了。谁知对方父母却看不上她的家庭条件,嫌她成分不好,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也变心了。 走投无路的她,那天正好撞见崔建国借酒消愁,趁着他喝醉,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把“生米做成熟饭”,逼迫他不得不娶了她……当然,哪怕不娶,她也能讹一笔钱。 可就崔建国这样的,裤腿上泥点子还没洗干净的糟老头子,她也下不了口啊,只闭着眼睛硬着头皮给他脱个精光,她连躺都不想躺他身边去。 事情做完没几天,她就以父亲生病,家里缺钱为由,提出向他借两千块钱,当时想的是,他要借她就不还了,放他一马,要不借的话,扯出哪一夜的事儿,逼他“赔礼道歉赎罪”。可谁知她例假忽然过期不来,早晨起床还会恶心呕吐,当时就把她吓软了。 提心吊胆过完年,例假还是没来,去外地找个老中医看,人家说她怀孕了!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晕目眩心慌意乱,孩子是谁的她知道,可问题是大学生不要她了,她拿人家不仅没办法,还会坏了自个儿名声……最后,只能选择崔建国当背锅侠。 正好表哥回家过年,她把想法说了,兄妹俩一拍即合,谋划一番准备赚笔大的。可惜谁也想不到,表哥居然是通缉犯,还让公安当场抓了! 她的计划彻底夭折,要是再坚称孩子是崔建国的,万一以后生出来不像他那怂包样怎么办?她的谎就圆不过来了。 同时,她内心又有两分侥幸,孩子要是像她,也能糊弄过去,谁规定孩子只能像“爹”?况且,号脉的老中医也说了,她怀的是男胎,崔家满门闺女,崔建国想生儿子的心是路人皆知……要是她肚子争气,生下崔家唯一的男丁,崔家还不得将她皇后娘娘似的供起来?谁还管孩子像谁? 可惜,崔绿真要打破的,就是她的侥幸心理。 “胡峻哥你还记得上次何教授讲的课吗?他说在英国,有一种很先进的技术,能通过化验父母和孩子的一滴血,就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这叫什么技术来着?” 崔绿真故作思考,“啧啧”两声,忽然一拍脑门:“哎哟我想起来了,叫染色体多态性,也称为变态反应,是指在正常人群中常见的染色体形态的微小变化。这种多态性可以继承的增加,重复或丢失,使用染色体多态性可以鉴定亲子关系【1】。” 胡雪嫣跟所有人一样,听得一头雾水,可她知道,崔绿真聪明,不会乱说话,他们家又有关系,想要从她身上弄滴血,找到英国专家做鉴定轻而易举,她的谎言总有暴露的一天。 到时候可就是诈骗罪了。 十年或者无期,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胡雪嫣脑子转得快,短时间内分析出利弊,立马捂着脸哭起来,“表哥你好狠的心,我好好一姑娘,清清白白,你偏要说我怀孕,我哪儿怀孕了我?”说着,还在肚子上捶了几下,力证清白。 没办法,痛死也要忍着,不然她以后别想嫁人了。 想让大学生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他能回心,他父母也不会同意,那是一对多么爱面子地知识分子啊!可也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身份决定了,她怀孕的事儿他们绝对不会说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死没怀,这事就天知地知他们知,等过了风头悄悄把孩子流掉,她还是冰清玉洁大姑娘,还能重新做人。可现在要是承认怀孕的话,那就是鸡飞蛋打坐大牢!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趴地上的王大强:“怀孕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哎哟警察同志别打我,别打了。” 胡峻冷声道:“让你胡说八道,污蔑人家小姑娘,罪加一等。”心里冷哼,要不是为了崔大伯名声,这女孩也逃不脱。 胡雪嫣心思电转之间,立马顺势哭诉起来:“我不想诬陷建国厂长的啊,是他,都是他威胁我,说我如果不配合他讹一笔钱的话,他就要……就要……呜呜呜,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崔家众人:“……” 得吧,转了一圈没讹到他们,反而转她亲表哥身上去了! 反正,俩货都不是好货,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 胡雪嫣和崔家人不谋而合,将这事推到王大强身上,接下来就是公安机关的事儿啦。 城关派出所来人,将一群彪形大汉带走,顾家终于恢复平静,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唯独刘惠心如死灰……当然,也没人在意她的心情。 因为这事,就是她引起的! 要不借那十万块,崔建国就不会借酒消愁,不会让胡雪嫣有机可乘! 崔老太直接白她两眼,让她滚回家去,别在绿真家丢人现眼……当然,崔建国也让她骂回去了,灌点儿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账玩意儿! 老太太骂起人来,连自家儿子也不放过,只是让周家人看笑话了,人家第一次上门就目睹这么大的丑闻,以后春苗嫁进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拿捏她。 好在周文良和父亲还算有眼色,没多耽搁,当晚连夜回省城了,说是过几天春苗要去深圳的话来接她。崔家人都知道,这就是再来讨口信的意思,心里也是颇为犹豫。 周母是刻薄,可周文良是挺不错的,他们做长辈的既不愿委屈她,又不好断送侄女姻缘,只说让她自个儿考虑吧,无论选择与否,都支持。 春苗在这家里最敬重的是四婶。 黄柔也给不了建议,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当年知道顾老太是真的尖酸刻薄的小市民,她肯定不乐意的,可那是她在牛屎沟无依无靠,现在春苗有整个大家族作她的坚实后盾,她完全可以不鸟老太婆,甚至可以“打败”她。 “你自个儿想吧。” 春苗于是又来到绿真房里,还没开口呢,聪明的崔绿真已经猜到来意,“就看姐喜不喜欢文良哥哥,要喜欢管它刀山火海,有我们替你保驾护航,要不喜欢就另当别论。” 她只想告诉她,女孩子,由着心来吧,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不要在意别人怎么想,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 毫无疑问,要不是爱情,谁会跟他耽搁这么多年?要不是爱情,哪个男人又会为了她背井离乡干个体? 第二天,绿真专门上胡家,找胡峻打探消息,想知道公安怎么解决这事儿。 “绿真等一会儿,啊,小峻出去找同学了,很快就回来。”胡雪峰客气而热情的把她带到胡峻房间,还让刘珍给她送了一个果盘,一杯蜂蜜水。 当然,崔绿真是不可能喝的,鬼知道刘珍会不会往里吐口水?她只是坐他书桌前的板凳上,抽出一本《犯罪心理学》,饶有兴味的看起来。 他柜子里没几本书,最宝贵的就是那套龙葵的小说了,因为喜欢,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封皮儿都起毛边了。绿真想起自己家里正好有几张小碎花纸,是杨丽芝在学校跟着同学做的,听说是什么纯手工造纸,做的又滑又厚还漂亮,可把她得瑟坏了。 绿真赶紧跑回家把纸拿来,像小时候封书皮儿那样,把一套武侠小说封得严丝合缝,再照着原来的书名写上几个大大的毛笔字,竖起来一眼就能看到,绝不会拿错。 封书皮儿,可是她绝活。 崔绿真得意的想着,又笑起来。小时候也帮他封过的,几乎每一本书都是她的“杰作”,他们班多少男生羡慕他有个这么心灵手巧的妹妹呢! “笑什么?” 绿真吓得一回头,鼻子撞他胸口上,她还没说话,胡峻先紧张了,“痛不痛?流鼻血没?” 崔绿真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吸气,说不出话来,只“呜呜”的哼,还用双手捂着。 胡峻吓坏了,“快,我看看,乖听话,我看看撞成什么样,不行咱们还是上医院看看。” 崔绿真只一个劲哼唧,疼得都抽泣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怜极了。 长这么大,胡峻还没见过几次她这副模样,那么坚强,那么勇敢的女孩,居然因为他的莽撞……他学过一点表浅的生理解剖常识,知道鼻梁上的骨头是软骨,非常脆弱,很容易断。 他抓捕犯罪分子的时候就曾打断过他们的鼻梁骨,那可是三四十岁身强体壮的大男人啊,她一女孩子…… 顿时吓得额头冒汗,摸着她脑袋说:“别哭啊,乖,咱们这就上医院,没事儿没事儿,等好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是我……” 他婆婆妈妈碎碎叨叨,就跟小时候一样,可现在他的安慰一点儿用也没有,怀里的人不仅没止住哼唧,还哭得更厉害了,那圆润的肩膀愈发抽动得厉害,抽着抽着还趴他怀里不愿抬头了。 “走吧?上医院。”恨不得抱头自捶,怎么就这么粗心! 崔绿真再也忍不住,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再憋就得出内伤啦!“哈哈哈大臭屁你上当了吧?” 胡峻一愣,捧起她脑袋,只见粉白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眼睛里像一片细碎的星海,亮得惊人……就是鼻子,也毫发无损,红都没红一下。 “小没良心的,你是想吓死我是吧?” 大手一伸,将她捞进怀里,“噔噔噔”一连三颗暴栗,绿真“哎哟”叫着逃脱魔爪,趴到床上去,被窝一蒙,谁也不爱。 胡峻当然要拉她的被子,两个人拉扯着,互不相让……都是青春男女,血气方刚的,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 但胡峻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只用手揉了揉她后脑勺,“还没说你来找我什么事。” 可现在,王大强和胡雪嫣已经不重要了,崔绿真就想跟他亲近,好像贴着他会特别舒服一样。小地精不会委屈自己,她伸手,一把抱住胡峻的腰,不害臊的说:“大臭屁,我要抱着你。” 胡峻的脸红了,耳朵根红得都快滴血了。 这丫头,咋这么直接呢?直接得令他喜欢。 他轻咳一声,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嗯。” 抱了一会儿,绿真发现好像哪儿不对劲,像什么硌着了,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你脸怎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胡峻躲开她探过来的手,“没,太热了,要不咱们起吧。”幸好他随手把门关上了,不然要是让人看见,她名声可就坏了。傻丫头,男人的床哪是由你躺的? 崔绿真也不深究,隐约知道他时不好意思,反正在北京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她要不小心碰到他一下,他就这幅表情。 可是,她不止想碰他,还想……嗯,绿真咬着嘴唇,看着他修长的脖颈蠢蠢欲动,上辈子的她可能是只吸血鬼叭。 胡峻也不敢动,平静呼吸后,轻声哄她:“起来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崔绿真咽了口口水。 胡峻暗笑,小丫头,一听说“好东西”就馋了吧,正要指指墙角的东西,忽然见她凑上来,附耳道:“我可以那个……你一口吗?”她也想制造几个“蚊子包”嘞。 胡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看见她视线落的地方时,顿时全身气血只往一个地方……没人跟他说过那是什么感觉。虽然宿舍里有人处对象,师兄师弟们都有家有口,可大家都是正派人,谁也不会下流的讲跟另一半的私密事儿……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别说十九岁不通人事的她,就是二十五六,略微懂点“事”的他不禁好奇的想,身体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真的很想体会一把。 而下一秒,他忽然心头一震,是啊,她才这么大。 赶紧一把拦住她凑过来的脸,“不能,你太小了。” “我哪儿小啦?”崔绿真不服气的挺了挺胸膛,一张小脸在他大手里动来动去,“你放开,我就想试试。” 胡峻深吸一口气,“你太小了,不能轻易尝试。”我怕我会上瘾。 崔绿真挣扎几下,没挣脱,眼珠子一动,“那我可以吻你吗?就一下下,很轻很快哒,保证比《庐山恋》还快。”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想起那年那让她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的“银幕第一吻”,自从开了先河,现在的电影时不时总有那样的镜头出现,甚至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他看了都不好意思。 趁他分心,崔绿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啾”一下,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真的只是碰啊!比蜻蜓点水还快,胡峻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本正经躺回床上。 小表情得意的,看吧,我保证过的,说到做到哟。 可胡峻却高兴不起来,太快了!他终于懂了当年她的遗憾,这才哪儿跟哪儿啊,都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不行,太快了,电影里不是这样的。” 想说他“教”她吧,又觉着挺下流的,说不出口,只好任她躲过去。可她也不去哪儿,就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滚到被窝外,一会儿又滚到他身体和床铺之间形成的小“空间”里,不小心还碰到了那啥,他“嘶”一声,险些手一软,压她身上去。 “别闹,快起来。” 两个人闹腾半天,却不知道楼底下,胡雪峰已经乐开了花,他虽然听不清他们干啥,可听声音大小也能猜到,再看紧闭的房门,哎哟,这可好啦! 成啦! 再过了顾学章那关,就十拿九稳啦! 要他说,北京城那些姑娘能有多好?顾家这丫头知根知底,她爸平步青云,家里的产业就是躺着吃三辈子也吃不完,更何况还是名副其实的“小福星”! 这不,自从他对她好些,和颜悦色点儿,“福运”就让他沾到了,听省里的意思,今年最迟下半年就要把他调到市工业局去当书记,终于要从蹲了十年的坑里出来了,他能不感激绿真? 越是感激,他越是要让她跟小峻成一对儿,把福气留在胡家,别人休想沾一星半点! 他啊,年纪也快五十了,再不挪窝,就没机会了。这次调动要能成,最迟一年,他就想往市委挪,哪怕只弄个常委,他也心满意足,挣再多钱终究是别人看不见的,只有名头,才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 此时的崔绿真不知道,她已经被胡雪峰视为他仕途吉祥物,她正在胡峻房里,看着他从墙角纸箱里拿出两个银白色罐子,上头是三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金字儿——健力宝。 绿真兴奋得双眼冒光,“健力宝” “居然是健力宝!哥你哪儿弄来的?” 自从去年洛杉矶奥运会后,有两件大事让人印象深刻,先是运动健儿们的出色表现,大陆地区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彻底摘掉了“东亚病夫”的帽子,女排三连冠让国人沸腾,全国人民只要是看过电视的都知道,将近小半年都在谈论这事儿,还有徐海峰摘得了第一枚世界冠军金牌,最终我国取得了十五金八银八铜的优异成绩,全国振奋! 另一个那就是随健儿们“出征”的饮料——健力宝。 顿时火爆全国,尤其今年春节后,崔绿真在报纸上都看过好几次了,只不过石兰省地处山区,饮料想要进来,还需要一定时间,现在只在省城能买到,阳城市偶尔也有,可经常处于断货状态,春芽去问了好几次都没买到。 “我同学从省城带回来的,刚让我去就是拿饮料。”胡峻拉开拉环,递过去,“尝尝咱们的‘中国魔水’。” 这可是我国第一款运动饮料,含有电解质的,在洛杉矶一炮而红后,被亲切的称为“中国魔水”【2】。 绿真接过来,先小小的抿一口,先把液体含在嘴里,感觉到甜甜的,凉凉的,可能是保存在“金属”易拉罐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凉爽,于是不客气的“咕唧咕唧”喝个精光。 胡峻跟她比赛似的,喝完一罐,再来一罐,眼看着都喝去大半箱了,两个人“嗝”一声,“剩下的留给菲菲吧。” 吃饱喝足,绿真才回家去,顺便让胡峻问问他同学,无论多少钱,能不能再给买几箱来,她给家里人也尝尝魔水的滋味。 没几天,因为崔建国这儿也没事了,蛇口批发市场又到一月一次的结账日期,春苗必须过去,周家父子俩也来了,还是开着那辆惹人眼的红旗牌小轿车。 周父亲自向崔家保证,小两口结婚后随便他们在阳城还是深圳发展,他们老两口绝不会跟过去(来),更不会干扰他们生活,如果他们想留在省城的话,房子各住各的,他给他们准备了一套婚房,跟老两口的机关宿舍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绝对不会影响到他们。 当然,无论他们在哪儿安家,房子他来负责。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也确实是诚意十足的,崔家人不好再拿架子,笑着道:“房子不是问题,我们一家送她一套。” 周父:“……” 这暴发户就是不一样,财大气粗啊! 这位几十年的老干部,不得不感慨,改革开放好啊,连社会最底层的,人口占比最大的农民群体,都开始富起来了,反倒是单位上体制内的,每个月还在为那几十块钱奔波。 当然,农民富裕了,自然有时间丰富精神文化生活,各类小说诗歌书报越来越火热,好像是全社会都开始看起书来,看完小说看散文,看完散文好像只能看报纸了。 可报纸有啥好看的?对农民和一线工人来说,横竖就是那几句套话,看来看去也腻了。况且文字正统而生涩,确实不怎么吸引人。 而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呢? 是八卦奇闻! 譬如省报右下角广告栏旁那巴掌大一块地方,偶尔会刊登一个简短的小故事,譬如花市王大爷养的意大利蜂听得懂中国话,让它们往东绝不往西,譬如书城的臭水沟里发现一具女尸,譬如市区东面马路牙子上躺着位老太太,说不出自己是谁,自己家在哪儿……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却有一种让人继续沉迷,欲罢不能的“魔力”。 大河诗社最近的诗集销量就远不如去年,因为大家都看报纸小角落去了!而最近承接小说书籍印刷的业务量也有所降低,因为小说毕竟篇幅太长,对于文化程度不高,时间不充裕的人来说,经常是一个星期前看几章,一个星期后又看两章,看了后头忘前头,没了故事连贯性,趣味性也大打折扣。 没有趣味性,读者粘性也减弱,印刷厂也挣不到几个钱。 黄柔为这事挺发愁,她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把印刷量提上来,最好是让大家经常看的,经常买的,印刷厂养活着二十号员工呢,业务量上不来她着急啊。 而崔家大人们现在还担心另外一件事,眼见着二月份过完,马上就三月了,绿真帮他们在上海买的股票还没拿出来,心里不踏实。每家五万块呐,要真变成一堆废纸,哭都没地儿哭去! 每次问,她都说又涨了,等等再卖,王二妹着急的问了七八次,都是说“再等等”。 要不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她都要忍不住多想了。 这一天,绿真刚下课,刚到菲菲那儿,保姆阿姨忽然出来叫她:“小崔,电话,找你的。” 绿真接起来一听,原来是二伯娘打来的,她一愣。 “伯娘咋?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难道是胡雪嫣又出什么幺蛾子? “没……没啥事。”王二妹吞吞吐吐,绿真更着急了,“是不是我奶咋了?她好好的吧?” “好好的,你别担心,是我有事儿想问问你。”王二妹声音挺不自然的,毕竟找侄女要钱,不是啥光彩事。 “就是,你年前帮我们买的彩票,是不是……伯娘不是问你要钱,是最近伯娘急用钱。” 可怎么急用,为什么急用,她又吞吞吐吐不想说,绿真相信她跟大伯娘不一样,不会乱花钱,估摸着又是跟曹宝骏他妈做啥生意去了。自从那年煤炭生意没成后,王二妹总觉着自己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一夜暴富机会,经常找大姐打听还有啥能做的不。 春晖总觉着这两年大姨和大姨夫状态不太对,两口子像闹矛盾似的,说话经常夹枪带棒,听说住也没住一起,一个在别墅,一个在煤矿小区……她不想妈妈掺和,可她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当然,绿真是不知道这些的,春晖看她忙着学业和大河集团的事业,也不忍心拿这些小事去烦她。 “伯娘你确定要把股票卖掉吗?” 王二妹毫不犹豫,“卖,确定。” 崔绿真咽了口口水,“你确定吗?” “对了伯娘,我还没告诉你,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咱们股票涨了,当时一块一一股,现在你猜多少?” 王二妹不关注这些,哪知道啊,只是随口一说:“难道还能涨到一块半?”那不是高利贷嘛! 崔绿真摇头,“伯娘你再猜,肯定不止这个数。” 王二妹一愣,“难道一块七?” 绿真还是摇头,她怕吓到她,提前打个预防针,“伯娘你先淡定,保证补说出去我才告诉你。” “哎哟小姑奶奶你倒是快说啊,急死我了。” “两块五。” “啥”王二妹傻了,她搞不懂“一股”是啥意思,急忙问:“那我的五万块变多少啦?” “十一万三千六百多。” 205 205 王二妹吓傻了,电话直接让她“啪”一声挂了,嘴里叨叨着:“这一下就翻倍了,也就两个多月啊,这还做啥生意呢,再好的生意能有这赚钱?说暴利……” 皮革厂是能挣钱,可那都是血汗钱,辛苦钱,每天早出晚归的耗在厂里,冬天冷夏天热,手上一刻不停,耳朵旁全是机器的“嗡嗡”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待久了听力受损很明显……一天下来,鼻子里不知要吸多少灰! 可炒股呢?这两个月他们问都没过问一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躺着就能挣六万多,天底下还有比这好挣的钱吗? 没有。 王二妹不是傻子,天大的生意姐姐说得再好,那也不可能比绿真这儿稳妥,立马又回拨过去,“乖幺妹,伯娘刚才头昏呢,不卖不卖,咱们不卖,本金你就帮我好好放里头,只把挣的六万给我就行。” 崔绿真本来还想劝她,十一万的本金肯定会挣得更多,可看她实在急用钱,也就没说了,第二天取出钱后给她汇过去。五万块能挣这么多,顾家的一百万直接翻倍成二百万,顾学章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坐椅子上半天不说话,长久之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惊到了! 原来金融市场的钱这么好挣,原来坊间流传的买股票排队的工夫,眼睁睁看着前头的人一百块进去二百块出来,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当绿真跟他商量,想要把家里剩下的钱全投进去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流动资金也不用留了,有多少投多少,大不了到时候没钱卖几个档口出去。 黄外公见多识广,也见识过美国著名的华尔街,举双手赞成,顺便把他身上攒的几万块也掏出来,“全买吧。” 于是,绿真和春苗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在深圳和上海的股票交易所买了二百五十多万的股票,再加上次挣的就是四百六十多万的投资,压上了全部现金身家。你就说吧,在这个年代,这么大的手笔能有多少人? 反正,通过这次的股票买入,“大河商贸公司”在金融市场算是小有名气了。 而此时,北京开始回暖,草皮渐绿,樱花吐蕊,人们脱下灰白黑棉衣,开始换上轻薄的线衣,鲜艳的毛衣,各种鲜亮的皮鞋……鼻头来了。 崔绿真开始着手在北京开电器市场的事儿,周一至周四在学校,周五放学就出门,由胡峻或者菲菲陪着,满北京城的瞎逛,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段。老北京城她现在已经熟得像大河口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几十上百种特色小吃,她都尝了个遍。 清明节前一周,春晖刚好来北京办事,绿真叫上春晖春月友娣小彩鱼,还有胡峻菲菲曹宝骏,当然也少不了大学认识的新朋友,组织大家去不远处的东阳山春游。 春游嘛,当然少不了吃的,大家带两块桌布,面包方便面,几斤洗干净的苹果草莓樱桃,还有两厢健力宝和大白梨……胡峻的后备箱被塞得满满的。 菲菲先让曹宝骏接走了,胡峻和绿真走最后,看她书包塞得胀鼓鼓的,忙顺手一拎:“我来吧。” 可他拎了一下居然没拎起来,太沉了! “你装了啥?” 绿真悄咪咪拉开拉链,跟进行秘密交易似的:“嘘,哥你看。” 胡峻你看,全是油纸包,满满登登,浓郁的肉香味扑鼻而来,根据熟悉的香味他迅速推断,有酱牛肉、酱骨头、酱鸭子、炸土豆片儿……顿时哭笑不得。 “你呀你,真是……”小吃货,从小吃到大。 小时候是爱金灿灿的甜食,现在又多了一样——肉!各种各样的肉仿佛吃不够似的,每次逛街看见肉就走不动道,北京城大大小小的熟食店她都吃遍了,总结出几家最好吃的,每个周末出来,他都会早早的买好准备“接驾”。 胡峻把包接过来背到肩上,趁着没人一把牵住她的手,也不管胡同里的邻居们什么眼神,坦荡荡走到胡同口的车跟前,忽然想起她吃这么多大料卤的肉,不知道得多渴水,“等着。” 跑回去灌了满满一大军壶开水。 顺路再去接崔家几个姐妹,其他同学要么开车,要么骑自行车,很快在东阳山下汇合。大家把车子停好,一人拎两样东西,慢慢的说笑着往山上去。 也就是这时候,听着她左一声“哥”,右一声“哥”,绿真的同学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班唯一的女同学,整个学院的院花,居然跟最受欢迎的胡老师是兄妹! “崔绿真你深藏不露啊,早怎么不说胡老师是你哥?” “就是,亏咱们对你掏心掏肺……” “咋你姓崔,你哥姓胡啊?” 春晖赶忙解释:“不是亲生的,亲生的在这儿。”指指一溜儿崔家姐妹。 “哦——原来是亲梅竹马啊——”有个调皮的男生,冲绿真挤眉弄眼。 胡峻的朋友早知道他们关系了,也尊重他不想过早公开的意愿,主动把话题岔开,“赶紧的,拎东西,再不上去待会儿热死。” 这时候,男生多的优点就显现出来了,所有东西都让他们争着抢着拎了,几个女孩轻装上阵,还能摘几朵野花,听着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吹着凉爽又温润的山风,心旷神怡。 春月一把好嗓子,一会儿学布谷鸟叫,一会儿学黄鹂,一会儿画眉,绿真几个同学还没见过学啥都能学得这么像,简直以假乱真让人的女孩,都纷纷与她攀谈起来,当听说她是在电视制作中心唱歌的,顿时双眼发亮,歌星啊! 这时候大家最熟悉的歌星就是邓丽君和张明敏,说起他俩的成名曲,顿时有人哼唱起来,春月带头,很快汇成一股生机勃勃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电子产品,没有书报,有的只是山峰与青草,年轻人的歌声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连同路的当地人也忍不住跟着唱起来。 爬到山顶,正好能把大半个北京城收入眼底,有个男同学“啊”的吼了一声,还以为他怎么了,一问是觉着后吼出来舒服……众人大笑,纷纷效仿。 崔绿真走过去,双手卷成喇叭状,气沉丹田:“啊——北京——”小时候她做梦也想来的地儿。 “啊——人类……”竟是如此美好。 她觉着自己做人做上瘾了。 其他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觉着她声音好听,一个个鼓动她再喊两声,胡峻怕她伤了嗓子,倒了一杯开水,吹啊吹,吹到不烫嘴才递过去,“歇歇吧。” 春晖看在眼里,放心的笑起来。 经过一阵“鬼哭狼嚎”,大家很快熟络起来,把桌布铺开,吃的摆上,一面吃一面聊天。这个季节刚好是出太阳暖和,不出太阳凉爽的时候,大家就着瓜子儿饮料,说起以前的事,学校的事,以及春晖的工作。 她能力强,人又漂亮,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像大姐姐似的认真倾听,绿真的男同学们,很喜欢追着她问工作中的趣事。律师的工作惊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胡峻这做刑警的,在很多人的职业生涯里,总会遇到让当事人不满意,被辱骂,被威胁的,甚至还有伺机报复的,虽然不多,可一旦发生,都是铭记终生的。 大家听她讲得栩栩如生,简直身临其境,绿真虽然过年的时候就听过一次了,可并不妨碍她再听一次,八卦啊。 胡峻在附近转了一圈,这个点儿人不多,山顶上就他们,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上来了。大家席地而坐,或躺卧,或盘腿,或靠树上,打起瞌睡来。 “怎么样,市场选址定下没?”春晖小声问绿真。 “还没,姐以前就在北京念大学,有没有什么建议?” 春晖俯视山脚的城市,宽阔,繁荣,蒸蒸日上,不知道是阳城的多少倍……可十年后的北京,二十年后的,三十年后的,不知道又要在这基础上扩大多少倍,曾经的荒郊野外,或许就要变成不亚于市中心的好地段。 就像苏家沟,曾经只有里沟外沟两个生产队,背靠大山,谁能想到短短几年功夫,大山被推平,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连接着大河口乡和阳城市人民广场,沿路还多了一个菜市场,一溜儿的饭店? 大河皮革厂还专门设了个以此命名的公共汽车站,幺妹当年说的没错,阳城市的中心正在往大河口倾斜,总有一天会完全转移到大河口来。 春晖指着山脚下不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空地,残垣断壁,破败的早已没了屋顶的厂房,“那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崔绿真一看,这地方她有印象,刚才经过的时候看见墙上斑驳的石灰刷着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儿的,她最喜欢玩“填空”游戏了,根据残缺不全的笔画辨认,应该是“东阳生产队制糖厂”。 曾经是个村办企业,墙上都长青苔了,至少也是废弃七八年的厂子。 “姐的意思是,把电器市场办在这儿?” 春晖点点头,笑眯眯的打趣:“我知道你不会嫌弃它偏僻的。” 绿真也笑了,只要是北京城,哪儿偏僻?现在偏僻,以后可都是高攀不起的! 可问题是——“如果这里办批发市场,车辆进出可能成问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进村道路,她刚才就发现了,胡峻的吉普车几乎是龟速爬行进来的,因为公路两旁盖满了高高矮矮的房子,稍不注意就会擦碰到墙壁,而墙壁上,是红油漆刷的几个歪歪扭扭大字——严禁擦碰墙壁,违者罚款五十。 甚至后头还带一行小字——东阳村宣,以证明这条“规矩”的合法性、权威性。 这样明目张胆的毫无法律依据的“宣言”,再加各个小路阴沟里总有老人孩子探头探脑的打量,见他们车子是北京牌照还遗憾的撇撇嘴……让人感官十分不好。 吉普车都只能勉强过来,拉货的农用车直接免谈,没有货车进出,市场开再大也没用,因为没货,也没顾客。 不然的话,这旧糖厂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占地起码有上千平,地势又足够平坦,距离市区也不算远。 春晖没想到,就走了一趟,她居然就能观察出这么多情况,刚才看她东张西望,大家还以为她是孩子气,好奇呢。“妹啊,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装的啥?” 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掰着手指头数:“酱牛肉,酱鸭子,卤猪蹄,红烧排骨,糖醋里脊……” 要不是其他人都在午休,春晖差点忍不住爆笑,“小土妞你咋只想着吃呢,姐问你正事儿,别打岔。”捏了捏她饱满的还带婴儿肥的双颊。 嗯,手感真不错。 前几年,单看个子,崔绿真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大人”,常常给陌生人她是“成年人”的错觉,可这两年真正成年了,个子基本定型后,她脸上的孩子气又不时流露出来,婴儿肥看着有种无忧无虑的娇憨。 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苦,富养大的小姑娘。 “姐,我感觉这村子民风不怎么样,要不咱们还是考虑别的地方吧,况且……” “况且什么?” 绿真吸了吸鼻子,“你闻闻。” 春晖闻了闻,“没闻到啊,怎么了?” 绿真不确定,是她地精灵力让她嗅觉更敏感,还是怎么着,“总感觉空气里有股怪味儿。” 春晖再次嗅了嗅,真没闻出来。 绿真也就不再说了,反正村子里的人都不担心,大家伙陆续醒来,提议去挖草药,因为胡峻有个师弟是中医世家出身,据说还是河北某个很有名气的流派传承人,他一路上看见好几种药材,直夸东阳山钟灵蕴秀,人杰地灵呢! “我听人说,东阳山盛产银耳,以前整个村子都是卖银耳的,好银耳销往全国各地,还能出口。” 绿真这才想起来,难怪听着“东阳”两个字莫名的耳熟,原来是东阳银耳啊,奶奶给煮的银耳汤就是用这儿的银耳,听说道地的不好买到,人不熟还可能买到其他地方冒充的。 绿真在中药店帮过忙,也认识不少药材,跟在他身后跑得最欢,可能是季节不对,一片银耳都没看见,倒是中药材看见不少。“光明哥这是白术吗?” “光明哥这是杜仲吗?” “光明哥这是……” 为了检验自己的记性,她特意关闭灵力,全靠半年前的记忆来辨认,居然还都认对啦! 光明师弟朝胡峻挤挤眼:哥你对象可真聪明,啥都懂点儿,他们聊政治,她懂,他们聊军事武器,她也懂,女生们聊文学和歌星,她也如数家珍……好家伙,现在连中药也认识了! 而且,绿真给人的感觉很真诚,很会照顾别人,一点儿也没有“故意卖弄”的嫌疑,是真的让人佩服。 崔绿真感受到他的好感,得意极了,一得意,不小心打开灵力,听到白术和杜仲抱怨:“臭死啦,又开始做臭银耳啦!” 杜仲很沉稳的安慰道:“银耳本身不臭,是他们堆久了才臭,人心啊……” 绿真赶紧在心里问:“人心怎么啦?” 白术“哇”一声叫起来:“刚谁说话?谁出声了?” “是我呀,我能听见你们说话。” 一片白术丛立马沸腾了,唧唧喳喳怪叫起来,绿真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干脆走到杜仲树旁,轻轻的给他挠痒痒,抓抓杆茎,摸摸叶子,把它舒服得不要不要的,这可是来自地精的按摩呀! “杜仲哥哥你能告诉我吗?什么人心?” 杜仲这才眯缝着眼说:“以前天旱的时候他们常来浇水,我不能忘恩负义,只能告诉你,这村里的银耳全是坏的,他们出的药不能买。” 崔绿真听得满头雾水,银耳不是炖汤喝的吗?怎么是“药”?如果东阳村的银耳是坏的臭的,那外头市面上卖的那么多“正宗东阳银耳”又是哪儿来的?她疑问太多了,可杜仲的嘴巴却撬不开了,其他植物压根不知道她说的是啥,问了也白问。 崔绿真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她打定主意,下星期再悄悄来一趟,打听打听,这事跟她关系大着呢!因为奶奶一年四季都爱炖银耳汤给大家喝,要真的臭的那会吃坏身体的。 太阳落山,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绿真特意留意才发现,这村子真的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不是说墙上那让人难生好感敬而远之的大字,而是村民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带着某种防备。 前头有村民赶着一群羊,车子过不去,只能停在路中央,绿真从带出来的零食里掏出一罐钙奶饼干,还没打开过。她摇下车窗,冲不远处伸头探脑的小孩招手:“小朋友,拿去吃吧。” 孩子们一看盒子就咽口水,可却没人上来。 要知道,这要是在大河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吃是孩子的天性,更何况是对他们有致命吸引力的高级零食,他们眼里的渴望,身上的穿着都证明他们是想吃的,可却不肯过来,像在防备着她。 绿真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自认为还是长得挺亲切的,家里家外的小孩都喜欢跟她玩儿,怎么现在却不好使了? 绿真还想再“诱惑”他们,有个年轻女人从小巷子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现在的人坏着呢,谁知道里头掺着什么东西,忘记村长说的话了吗?” 孩子们立马大声说“没忘”,跑了。 崔绿真:“……”敢情是怕她在饼干里下毒?人和人之间还有信任吗? 这不,女人看见她的错愕,还得意的笑了笑,扭着腰肢走了。 崔绿真实在忍不住,“胡峻哥你说这村子奇不奇怪?咋把咱们当贼防啊?”她在北京半年多,遇到的所有本地人都非常热情友善,话唠,祖宗十八代的事儿都能给她唠清楚,买东西三分钱以下都会让,像这么不友好的还是第一次。 胡峻看了一眼村子,这个点儿该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可村里却没多少炊烟,凭着干刑侦的直觉——这村子不对劲。但一车都是女孩,当务之急还是先送她们到家,他可以稍晚再来看看。 羊群“咩咩”叫着走远,两辆车这才得以压着羊粪球驶出村子,绿真拆开送不出去的饼干,“卡擦卡擦”吃起来。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防着咱们啊?” 胡峻怕她好奇心太旺盛自个儿找来,想要打消她的疑虑,“估计是怕咱们偷拿他们东西吧,我闻见一股糖味,估计是有糖厂。”他在臭水沟边看见许多用剩的甜菜粕。 北方制糖跟石兰省制糖不一样,北方以甜菜为主要原料,不像石兰省是用甘蔗。 绿真这才想起来废弃糖厂的事儿,看来这村子的企业还办得挺不错,光糖厂就能有两家。废弃的厂子规模都那么大,那新盖的岂不是要更大?比姨妈家食品厂还大了吧!看来,乡镇企业管理局的成立,让全国的乡镇企业壮大不少啊。 正想着,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绿真惯性之下往前冲,胸口直接撞得生疼,小彩鱼在后头也被撞得不轻,“怎么啦胡峻哥?你技术不好,还是让我姐开吧。” 胡峻却没心思笑,他赶紧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大爷你怎么样?撞到哪儿了?” 地上躺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春月看这儿离村口不远,以为是东阳村的人,立马急了,不会讹人吧? 大爷似乎是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没事没事,我捡个野果吓到你们了,对不住。” 确实是他突然冲出来的,幸好胡峻没分心,刹车也踩得快,要是反应慢个一星半点的肯定就撞他身上了。“大爷您确定没事?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儿,我自个儿滑倒的,你的车子没碰到我。”老大爷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空气里立马飞舞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 绿真见他为了捡个野果差点被撞,知道是饿得狠了,立马掏出几片吃剩的炸馒头片,黄金灿灿再抹点儿友娣姐姐的秘制果酱,简直爽翻了。“爷爷你吃这个吧,我们没吃过的。” 老头儿看着金黄的馒头片咽口水,“我吃了那你们吃什么?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绿真见他跟村里小孩的反应不一样,立马双手将东西递过去,老头儿连说两声“谢谢”,狼吞虎咽,显然是很长时间没吃饱肚子了。 “爷爷你是东阳村的吗?” 大爷点点头,“嗯。” “那怎么……”流落在外啊,如果村办企业搞得好,村民福利待遇也好,很多村直接给老人发劳保工资呢,像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的华西村,还有河南的南庄,都是赫赫有名的“集体村”。 怎么还会让自己村的老人在外饿肚子? 村办集体企业就是挣了钱人人有份的啊! 崔绿真怕他被人欺负了或者冒名领了劳保工资不知情,善意的提醒了几句,谁知老人却叹口气,“我是被赶出来的,糖厂没我的份……呵,糖厂还是我先……” 绿真好奇极了,赶紧让他上车,开到东阳村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听他讲起自己的故事。 原来,老人名叫陈东阳,是东阳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一手祖传的制糖手艺,曾经在村办制糖厂干过多年,可因为制糖厂效益越来越差,文革结束前一年干脆直接倒闭了。 他眼看着这么好的生意黄掉,心疼那么多制糖设备,包产到户后四处举债把制糖厂买下来,自己带着老伴儿、儿子儿媳,把制糖厂开起来,刚开始那两年因为他手艺好,糖分纯度高,也挣了点钱。 后来儿子死于一场设备意外,儿媳改嫁,老伴儿也病死了,他心灰意冷,糖厂也就废弃了,带铁的设备被村民偷净,甚至连屋顶的瓦片也偷没了。可他哪儿也不想去,一直住在厂里,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 几个年轻人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儿子意外,他现在说不定就是村里的大富翁了!最先干个体的农民,那眼光是没话说的。 可惜啊可惜,天意弄人。这么大年纪也没处去,住没顶的房子,吃野果喝生水,病了全靠扛……绿真不由得想起黄永贵老爷爷,跟他的遭遇有点类似,现在过得可顺心了,有工资还有分红,养老也有了保障,在皮革厂“呼风唤雨”发号施令,谁不羡慕?听说上个月还有人给他介绍老伴儿呢! 崔绿真心软,想要帮帮他。 “爷爷你要去哪儿?如果没去处的话,要不要找份工作?” 陈东阳坚决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小姑娘,我一把老骨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等着看他们怎么遭天谴!” “什么遭天谴?” 原来,他当年的厂子之所以会倒闭,儿子死亡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村里新办了一个糖厂,用低纯度的劣质杂糖挤压他的生意和市场,还搞了几次栽赃陷害,明明是他们出厂的杂糖吃坏了顾客,却故意往他身上推。 内忧外患之下,他的事业就废了。 崔绿真脑海里迅速的闪过什么,快得让她抓不住,总觉着是忽略了什么。可太阳落山有一会儿了,山路不好开,出于安全考虑,她也来不及多想,还是先回去再说。 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有点沉重,同是改革开放后干个体的农民,她们身边看见的都是成功的例子,从来没听说谁家亏本或者失败啥的,以至于让没吃过苦的孩子们以为,这年代只要弯个腰就能捡到钱……殊不知,崔家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有人一败涂地老无所依。 尤其小彩鱼,她从来没想到干个体还能越干越穷的。因为从小,家里就没短过她什么,同学们听说她家里是干个体的,都会露出羡慕的眼光,似乎“个体户”就约等于“暴发户”。 小丫头紧紧拉着绿真的手,“姐,你跟我讲讲家里的事吧?” 崔家的事儿,绿真能从她三岁开始讲起,那一年啊,正是崔家最困难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到牛屎沟的社员都避着他们走…… 绿真实在放心不下陈东阳,过了一周,趁胡峻不在,把他的车开出去,来到东阳村村口,把正在捡垃圾的老人叫过去。这次她准备过,带着一百斤米和面粉,二十斤清油,二十斤猪肉过来,当然也没忘记盐巴味精和一块大大的篷布。 老人家不肯要她这么多东西,说最多借他五斤米,够他吃一个月的。 绿真听得心里一酸,五斤米吃一个月,哪怕当年生产队的忆苦思甜餐也没这么寒酸吧?“没事儿爷爷,你抬不动我帮你抬。” 于是,在陈东阳能吞下一个鸡蛋的惊诧里,她轻轻松松、单手、提起一百斤的东西,还能抽出一根手指提清油,另外一只手拿猪肉和调料。 陈东阳结结巴巴:“这……小姑娘你……”这是什么鬼斧神工的力气! 见绿真头也不回,他只得抱起篷布追上去,当然是抬头挺胸,大摇大摆的呀!让村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瞧,他陈东阳不会饿死。 当然,村里大部分人还是心地善良的,平时偶尔也会给他送个鸡蛋,半碗米汤剩饭啥的,此时都好奇的问:“东阳叔这是咋了,你亲戚吗?” 陈东阳不知怎么定位跟这个小姑娘的关系,正犹豫着,忽然见崔绿真回头,清脆的答道:“是的婶婶,这是我家表爷爷,有空来爷爷家玩啊。” 大家忙“哎哟”答应,心道:倒霉了大半辈子的东阳叔,终究还是有亲戚照管的,看小姑娘穿着,估计还要时来运转呢! 崔绿真一面走一面奇怪,今儿遇到的村里人好像又挺正常?跟上星期那群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要不是东阳爷爷在这儿,她都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来错地方啦! 陈东阳的“家”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子,屋顶上只剩七八根虫蛀的椽子,也不知道雨雪天气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绿真也不用她帮忙,一个人蹦跶着,顺着一架腐朽的摇摇欲坠的爬到屋顶,将篷布盖得严丝合缝,又跑车里拿来钉和锤,将篷布四周钉死在椽子上,希望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她怕自己买瓦片来的话目标太大,上次回去胡峻哥就三令五申不许她自己来的。 “来,小姑娘,这儿坐。”陈东阳看着屋顶一遮,小房子暗下来,也更有安全感了,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绿真直接从五米多高的墙头跳下来,吓得老人家再次吞鸡蛋,“你……你……没事吧?” “没事呀,爷爷放心,我从小跟着我爸练过的,他是当兵的,身体素质倍儿棒!” 陈东阳这才“哦”一声,放心了,虎父无犬女嘛。 绿真闲不下来,转了一圈发现一个大问题——他没锅,有米有肉也是白搭,总不可能吃生的吧! “爷爷,要不我去隔壁帮您借口锅吧?”顺便可以打听打听,为什么村里的氛围两极分化这么明显。 老爷子“嘿嘿”一乐,像个孩子似的,“你等着,我去。” 没一会儿,他居然从破厂房的墙壁里掏出一口铁锅来……绿真一下就明白了,要是不藏在这儿,估计也不是他的了。 顺便,他还抱出厚厚一沓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签纸,“爷爷这儿也没什么可以玩儿的,你要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等着,我给你做饭吃。” 他迅速熟练的架起铁锅,又不知道从哪个洞里掏出一把缺了很多口的生锈菜刀,在红沙石上磨去锈迹,先把肉切好,再淘米煮饭。绿真想要帮忙,让他给撵走了,“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这还第一次做饭,你就成全我一回。” 话已至此,崔绿真不好再抢,心安理得坐块光滑的石头上,拿起一沓信签纸看起来。老爷子别看邋邋遢遢,可信签纸却保存得不错,没什么污迹,也挺整齐,看笔迹就知道曾经是个文化人,顶头第一行写着标题《狐狸与葡萄》。 绿真迅速一目十行的看,发现这不是那个世人熟悉的“吃不到葡萄酒说葡萄酸”的故事,而是说一只狐狸成了精,因为在渡劫的时候一棵葡萄藤救过它,它就幻化为人形前来报恩的故事……虽然简短,但语言幽默,用词直白,很有可读性。 她翻了翻,后面的信签纸也是差不多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有奇异怪志,有童话故事,也有现实故事,有的让人捧腹大笑,有的又感动得她泪眼婆娑……可无一例外都是寓意良好,劝人从善的,字数少的一两千,多的两三万。 绿真读过这么多书,还从没一次性看过多有趣的小故事,她不确定的问:“爷爷这是你自己创作的故事吗?” 陈东阳正迅速的用一根现砍下来的树枝当锅铲用,翻搅着锅里的肉,“谈不上创作,流浪汉最充裕的就是时间,闲着我就瞎写呗。” 绿真悄悄吐吐舌头:这还叫瞎写?每一个故事看似简单,可背后蕴含的道理都是非常深远的。最关键是他能用这么平淡的,朴实无华的语言达到既讲故事又讲道理的目的,这就是一种功力!比胡晚秋那种矫揉造作全靠华丽辞藻堆砌的无病呻吟强多了! 这才是真正考验写作者水平和能力的事儿,崔绿真实在是佩服得无以为报,顺口问:“爷爷你给报社投稿没?还能赚稿费呢!” 她知道的好几位作家,其实文笔无法与龙葵和毛大师相提并论,可人家会写故事,写的小说很有市场,天天就在家里待着,一个月稿费就够半年吃的,这也是这几年“作家培训班”能兴起的原因。 陈东阳把炒熟的肉用芭蕉叶当盘子装上,“端”到大石头上,漫不经心的说:“哎呀,我这些故事都是瞎写的,谁会看?投了也是白投,要不是你,也就我一个人自娱自乐罢了。” “怎么会,这么有意思的小故事,现在很多人爱看呢!”绿真想起那些备受欢迎的报纸边角料,有的人甚至还把边角小故事那块撕下来,贴在一个本子上,收集成“小说合集”呢! 忽然,她眼睛一亮,妈妈不是正愁诗社转型的事吗? 206 206 机会来了! “爷爷,这样的小故事你还有吗?” 陈东阳指指掏东西的墙洞,“喏,里头都是,十几年了,有些以前大集体时就写的,后来买下厂子就给搬过来,孩儿妈常说我一农民搞得文化人似的,孔夫子搬家净是书。” 崔绿真征得同意后,又掏了好几沓出来,发现密密麻麻全是他创作的小故事,一篇散文或者诗歌都没有,说明他是真心爱好写故事的! “你要喜欢就送你了,拿回去慢慢看,现在先吃饭。”陈东阳递过去一双“筷子”,是临时砍的新鲜竹子劈的,有一股清新的竹子香味,还细心的磨圆了,一根竹刺也没有。 而他自己那双,则是随便砍的,一看就是“粗制滥造”到极点的。 崔绿真十分感动,“哇哦,闻着就很香,奶奶以前一定很幸福!” 老爷子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啊,嘴巴不饶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他哽咽一声,迅速生硬的转移话题,“尝尝这是我用野菜炒的,也没个葱蒜,小炒味道肯定没你家里的好吃。” 崔绿真吃过很多种炒法,可用野菜却是第一次,野菜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绿油油的,初入口有股淡淡的清苦味,可嚼吧嚼吧,忽然又多了股奇特的清香,估计是本地特有的某种植物。 “怎么样?”陈东阳十分期待的问她,仿佛一个急等父母夸赞的孩子。 “超好吃!” 老爷子哈哈大笑,这才开心的大快朵颐。 这顿饭可以说是崔绿真有生以来吃过最简陋的一顿,“饭碗”是半片瓦,筷子是现砍的,桌子是块大石头,没坐的地方只能全程蹲着吃,可内心的满足感却是前所未有的,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帮助陈东阳,帮助妈妈。 “爷爷,您有这么多故事文稿的话,您愿意出版吗?让更多的人看到您的故事,还能让您赚稿费。” 她咽了口野菜,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贴钱帮他,继续道:“到时候您就可以凭自己劳动成果挣钱。” 别说,陈东阳还有点心动,一开始搞故事创作不就是这么想的吗?那时候儿子还小,他就寻思着村办糖厂工资不高,而且有越来越低的趋势,不如做点副业挣口吃的。可那几年没电,又五天一大会,三天一小会的开,他一个星期也只能创作出一篇,又怕被人举报,尤其写的还是“鬼怪”故事,怕让人说是封建主义复辟,一直不敢投出去。 后来,写故事就成了他的调剂心情的重要手段,不管有没人看,每天都写。 这么多年,至少攒下来三四千万字的稿子,有的是写在信签纸上,有的是垃圾堆里捡的废报纸,有的是小孩用过的写字本…… 崔绿真粗略估计,这样的小故事至少有上千篇。 “爷爷您等着,我明天给您好消息。”太阳落山,她告辞,顺便观察村里形势,发现真的一切正常,跟北京城周边其他的几百个村子一模一样,虽然贫穷落后,但都很善良。 还有一点,她没闻见那股怪味儿。 晚上,她拨通了家里电话,“妈你不是想要给诗社转型嘛,你想不想办一个故事汇总的专刊?” 黄柔一愣,随着文盲率不断降低,整个国家阅读文字的人数成指数增加,现在的平头老百姓都喜欢读点什么。可太深涩的专业文稿他们读不懂,太套话的报纸也看腻了,“故事”却是每一个年龄段读者都喜欢的! 短故事比小说好,因为它耗时短,趣味性强,对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特别“友好”。 以后,看短故事将成为一个文化趋势,越新奇越好,文字越朴实越好……如果提前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办一个这样的“故事汇总”专刊,大河诗社就走在了时代前沿。 绿真小嘴叭叭叭的劝着,黄柔也在笔记本上“唰唰唰”的写着,频频点头,闺女的点子可真多。就连小汤圆抱着她的腿摇晃,她也没时间管。 “以后倒是可以提前两三个月征稿,可刚开始这几期咱们上哪儿准备这么多小故事啊?” 绿真神秘一笑,“妈妈放心,我下星期给你把稿件送到家。” “你哪儿来的?” “妈妈先别管,到时候就知道啦。” 闺女能打飞滴回来,黄柔比谁都高兴,不管就不管,反正她主意大。刚要挂电话,小汤圆急坏了,“妈妈妈妈,你快告诉姐姐。” “嗯?告诉她什么?” “我想她啦,让她帮我带好吃的回来,嗯……还有,还有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会回来吗?我把最大块的生日蛋糕给她留着。” 崔绿真隔着电话线听见,“好嘞!你们好好在家,我回去给你们过生日哟!” 言归正传,黄柔道:“绿真,听你爸说杨旅长最近重感冒了挺长时间,他也没时间上北京,你要有空可以去看看老人家。” 没一会儿,小汤圆就把“姐姐要回来给我过生日”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了,小丫头高兴得小辫子一跳一跳的,距离生日还一个月呢,就拿出小本本,给她的好朋友们挨家挨户打电话……当然,因为顾家条件今非昔比,她能交到的好朋友除了苏家沟一带的邻居,又多了许多市里各部门一把手家的孩子。 在政治圈里,小孩子的圈子,有时候就代表着大人的圈子。 这丫头虽然没姐姐和弟弟的聪慧,但她小小年纪情商就很出众,不用大人教,她就知道什么人能当朋友,什么人只能是同学。 本来,顾学章挺不想委屈她的,可家里真没人跟她说过任何一个字,全都是她自己“感觉”出来的,他话到嘴边又忍回去,本来她没这个意思的,大人一插手反倒变成那个意思了。算了算了,反正家里啥也不缺,只要她快乐就行。 胡峻最近又忙案子去了,崔绿真过了一个星期,带上满手的东西,来到制药厂家属小区,没考上大学的时候爸爸就带她来拜访过田家,这么多年过去,田家一家三口搬到了新买的别墅区,这里只有杨旅长住了。 不是女儿女婿不孝顺,是他觉着这儿老小区,热闹,每天出门散步都有固定的伙伴,固定的臭棋篓子,不像别墅区,除了马路就是房子,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 反正啊,田恬出国了,他也不需要再照顾外孙女,确实需要安享晚年啦。 绿真到的时候,刚好在楼底桂花树下遇到正“杀”得头破血流的杨旅长。 老爷子是小区里出了名的臭棋篓子,有技术的都怕他,如避蛇蝎,跟他一样臭的,倒是每次都能玩得不亦乐乎,凭绿真经验,她来看他,十次有九次都在这儿。 今儿也是一来一个准。 “爷爷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回家吃饭吗?” “绿真来了?正好你来帮我看看,我要怎么将他军?快。”老爷子急得不要不要的,也没空回答她的问题。 “老杨你可拉倒吧,你孙女的棋比你还臭,我记着她小时候就不爱下棋,怎么去了美国还学会了?” 绿真这才反应过来,大家说的是田恬,“爷爷我不是田恬,我叫崔绿真。”说着反手一招,就把老大爷给制服了。 众人拍着大腿,直呼精彩,观棋的人就说难怪看着不像,昨天他老伴儿看见田恬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欲言又止。 绿真却忽然眼睛一亮,“田恬回来啦?” 其他人神情不大自然,嗯嗯啊啊着说家里饭熟了,溜了。 绿真实在是觉着奇怪,“爷爷,你们家田恬啥时候回来的?” 杨旅长垂头丧气,“害,别提了,还不如不回来呢,都快把我心脏病气出来了。” 绿真忙问怎么了,杨旅长欲言又止,“算了,你自己上去看吧。”收着棋盘棋子,老人家是既高兴,又郁闷,刚才好容易赢了一局的好心情也没了。 掏出钥匙,刚打开门,绿真就被屋里巨大的音乐声给吓到了,难怪楼底下就听见,她还以为是谁家来客人招待呢。关键吧,这歌词一般人还听不懂,是“叽叽呱呱”的英文! 声嘶力竭的嘶吼,不知道还以为是吵架呢。 绿真对这种“音乐形式”一点儿也不陌生,当年陈静家儿子办酒席就有这么位大歌星去呢,好像叫安杰,在年轻人里特有名,她听班上男生说过。 只不过,她是真心欣赏不起来,太吵了。 杨旅长耳朵都快震聋了,血压飙升,脚底都快站不稳了,指着沙发上两个黑漆漆的家伙:“绿真快把它关掉。” 绿真刚进屋就注意到了,那是两个音响,外公去年去美国的时候给她带回来两只过,说那边的青少年都喜欢用它们听音乐,能把声音放大很多倍。可惜她也不爱听太聒噪的,带回来没用过几次,倒是黄卫红拿去改装后,每次开员工大会的时候,“领导”发言就方便多了。 她循着记忆,按下开关,屋里终于安静了。 “哦卖糕的!爷爷你又关我音响……”卧室里,走出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黑黄黑黄的皮肤,纤瘦而富有力量感的四肢,关键吧,她还“衣衫不整”! 上半身是楼底下膀爷们专属的坎肩褂褂,只不过大爷们是白色和红色,她的是黑色,一抬手还能看见胳肢窝和大半个胸脯,如果没看错的话,她还没穿胸罩……下半身是一条牛仔短裤,那长度比膀爷们的大裤衩还短,把屁股蛋儿绷得紧紧的……大腿和胳膊就这么明晃晃的露在外面。 难怪,提起她,楼底下的大爷们欲言又止,一向开明的杨旅长也有苦难言。就是在自个儿卧室里,这年代的女孩子也不好意思这么穿。 杨旅长重重地咳了一声,“田恬快把衣服穿上,还记得这是谁吗?”真是没眼看啊,他个老头子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 再看看人家崔绿真,白衬衫解放裤运动鞋,两根辫子又黑又亮,咋就那么赏心悦目呢? 田恬捋了捋一头短发,“哦卖糕的,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崔绿真总觉着那声“卖糕的”有种莫名的喜感,她外语是典型的哑巴英语,考试能拿高分,开口却能让人跪那种。 “我是崔绿真呀,小名幺妹,你去过我们家的,就在石兰省阳城市大河口乡。”她龇出一口大白牙,期待的看着她。 田恬愣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冲过来一把抱住绿真,“啪啪”两下亲在她脸颊上。 崔绿真:“??”傻眼了。 很快,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美国人的社交礼仪?表示喜欢的,高兴的意思吧。 在田恬一堆中英文夹杂的话语里,绿真听出来,她还是以前那个她,挑食,娇气,不过开朗了很多,十分健谈,说起她的校园生活那真是滔滔不绝。 田家条件好,又在北京,接收到的信息比大河口多,比大河口先进,田恬才十五岁就被送出国留学了,算起来她已经在美国待了六年了,难怪说话方式和生活习惯都西化得多。 她在美国是住在当地的寄宿家庭里,那个家庭是典型的美国中产,别墅大院子小汽车拉布拉多,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已经是华尔街精英,最小的还在上初中,田恬过去跟老二差不多年纪,自然而然的交上了朋友。 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价值观形成最为关键的时期,父母家人离得又远,她的当地朋友同学才是她人生的“导师”,所以穿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也是杨旅长虽然看不爽,却不忍心说她的原因。 当初送她出去,他要是再坚持反对一下,也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现在可是恨死闺女女婿了,洋人有什么好?说好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呢?啥也没学会,反倒染了一身资本主义的坏毛病! 这不,听她意思,晚上还要去什么地下舞厅听个什么歌星唱歌,老爷子头皮发紧,温声道:“田恬啊,你看绿真来一趟也不容易,今晚你就在家陪她怎么样?” 田恬其实也挺喜欢崔绿真的,她出去得早,在国内朋友本就不多,现在回来大家看她不像“正经人”,都有意疏远,只有崔绿真一点儿也不嫌弃她的离经叛道,还很关心她。 要知道,她在国外这么多年,遇到的黄种人都不怎么友好,白种人也不怎么样,她变成这样也是形式所迫,想要融入当地人的圈子,就得先跟别人一样啊! 她真的很孤独,好容易放假回来,家里人全都不理解她,只会怪她“不成体统”“丢人现眼”,可谁关心过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呢? 崔绿真,眼前的女孩,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巴特……那个歌星只有今晚在那儿唱,错过了我就听不到了……” 老爷子不以为然,大手一挥,“来,外公给你钱,想要啥磁带买不着?” “哎呀外公,现场版的不一样,更何况他是我爱豆。” 杨旅长是位老牌革命战士,在他看来都是听歌没啥不一样,啥爱豆爱瓜的,那都是小屁孩想要跑出去的借口。 双方僵持不下,绿真只得调停道:“这样吧爷爷,晚上我陪田恬去,完事再把她送回家,您看怎么样?”反正她开着胡峻的车,去哪儿都方便。 杨旅长这才松口气,学章的闺女他自然放心。 学章每次打电话都要夸的,说她聪明,大方,既有大智慧又有急智,尤其那年知青闹事,他到现在都还夸夸不绝。 田恬也很开心能多一个朋友陪她去看爱豆,抱着绿真又亲了两口。 “啥是爱豆啊?” “就idol啊。” 绿真恍然大悟,原来美国人说自己喜欢的歌星是用这个词啊,而不是star。 保姆阿姨来给他们做饭,老爷子棋瘾没过够,又下楼去了。两个女孩就在客厅唧唧喳喳聊起来,原来田恬今年已经上大学三年级,学的还是金融相关专业,听说超级吃香,很难考的。 绿真眼睛一亮:“那你对目前国际上的金融市场和新闻都很了解吧?”忙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都是跟他们家股票有关的。 表面上她不怎么提起股票,可那是强装镇定,他们家大几百万的钱投在里头,全部身家呢,哪能不紧张?一天恨不得跑十次经贸大学,恨不得把他们图书馆的报纸都搬回宿舍呢! “怎么,这么感兴趣,你也买了股票?”田恬好奇的问,她老早就打电话回来,让家里人买股票,可他们都不信,觉着买了也是废纸一堆。 听说他们居然买了几百万,田恬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你怎么想到的呀?这么多钱,可真敢买,按照汇率算,你们家至少投资了三百万美元啊!” 当然,她更好奇的是:“你们家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哦骚瑞,如果你不方便说的话,当我没问。” 绿真自觉行得端坐得正,把家里开公司,公司下管着一个皮革厂、一个诗社、几十个批发市场的事儿说了。 田恬直呼“卖糕的”,这简直就是个大集团啊,哪里还是什么简单的“商贸公司”,当听说东北那个很有名的电器市场也是他们家的,更加惊掉了下巴。因为她们学校上学期还请来了日本松尼电视机的发言人给他们做演讲,那日本小老头的演讲又臭又长,她唯一记住的就是他说“现在的中国是一个新兴的待开发的市场,未来有可能成为全球最大市场”。 不是因为她是中国人,听见别人夸她的国家而记忆深刻。 而是当时在场的学生们都不信,不止学生,连老师也反驳他,说他过分夸大,中国怎么可能成为市场?还是全球最大的市场?这不仅是作为全球老大哥的他们被冒犯,还是作为地球人类的被冒犯! 当时她就挺难过的,意识形态对立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连第三方夸一下社会主义国家都被群起而攻之,说好的自由民主呢?当然,在国外那么多年,她已经知道那只是政客和媒体的洗脑术比较成功罢了! 那是第无数次,她想要回国,迫切的想回国。 其实以前也想的,可那是单纯的想回家,因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可现在不一样,既然她那些傲慢的白人同学和老师们都不信中国能成为最大市场,那她就偏要回来试试,让他们看看! 学金融的,又是美国名校的金融专业,田恬刚上大学就学会自己炒股了,现在提起这事,那可是有说不完的话啦! 一个想赚钱,一个想分享赚钱秘籍,你就说吧,这“聊天”能停下来?直到阿姨做好饭,杨旅长过足了棋瘾上来,她们还在讨论哪只股应该大量购入,哪些应该早点出手。 绿真也是第一次跟学金融的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发现他们的思维真的很不一样,可具体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吃过饭,天还没黑,杨旅长看田恬难得有聊得来的朋友,也不在家待着,怕她们不好聊女孩的悄悄话,说是出去消消食,溜达两个小时也不回来。 “你这个样子去歌厅可不行。”田恬把绿真拉进卧室,打开旅行箱,找出几件衣服,“快换上,我再给你化个妆。” 绿真好奇的拎起来一看,居然是件亮闪闪的深v无袖连衣裙,在身上比划一下,妈耶这也太短了吧!她个子本就比田恬高,款式也是从没见过的热辣,长度居然直到屁股下……吓得她赶紧放回去。 再拎起另一件,也是个裙子,可后背居然是有一块镂空的! 田恬见她又被吓得放回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身体是你的,你有展示和取悦自己的权利,怕什么呀?” 绿真摇头,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中的笔迹鉴定师,她是真欣赏不来。当然,更重要的是现在所处的年代和地域,这样的衣服穿出去估计走不到停车的地方,就要被大爷大妈们举报女流氓了,对连体泳装的接受已经是人们最宽容的限度了。 “晚上还有点冷,我怕感冒,就穿我自己的吧。” 田恬指指她老土的解放裤,“你这裤子都多少年的,我刚出生我爸就穿的款式,怎么也不知道革新一下。” “好穿呀,方便我跑跑跳跳的,还冬暖夏凉。”关键是她腿长,很难买到合适的女款,只能买男款,穿着还特帅气。 “不行,至少得把裤子换掉。”田恬翻出一条跟她现在穿的差不多的牛仔短裤,“快换上,露出你的大长腿,hot,girl!” 绿真其实还真挺好奇的,这样的“裤衩”穿上是啥感觉,心想先换上试试,她只是小小的尝试一下。 可她忘了自己的大长腿,好似天生就是为这条裤子准备的。在田恬身上还显得肥大的裤子,穿她身上正好合适,裤腰稍微有点点大,但臀部被包裹得很好,能完美的展现它的形状,两条大长腿又直又白,关键还不柴,是那种有点小肌肉的。 “哇,完美!”田恬兴奋的围着她转了两圈,“绿真你身材真好,以后就要这么穿,不然白白埋没了。” 绿真对着穿衣镜看了看,不得不承认,是好看,可大腿露着总感觉怪怪的,臀部包得太紧,太“原形毕露”了。“我还是换回去吧,这个穿出去会被举报的。” “别啊姐们。”田恬不让她换,还把她的白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瞬间把腰线提高,显得腿更长了! “你怕她们说闲话,那咱们就晚点再出去,歌会十一点才开始……再说了,身体是我们自己的,又不是那些大爷大妈的,咱们有选择展示的权利。” 绿真竖起大拇指,这道理她爱听,反正她也成年了,试试就试试。到时候先把解放裤套外面,先进去歌厅看看,如果大家都这么穿的话,她就把外裤脱掉。 她可是一只谨慎的小地精。 “对了,头发也得重新扎一下,你那两根辫子太土啦。” 绿真发量不错,光泽度也好,披散开犹如黑亮的瀑布。田恬帮她编出二十几根找辫子,露出完美的额头,又给她画了眉毛,涂点口红……粉底完全不用,她手里的色号涂上去倒把她显黑了。 “当当当当看吧,鞋子一换,是不是一下就换了个人啦?” 绿真看着镜子里的女孩,修长的大腿,前凸后翘完美的身材比例,一头帅气的小辫儿,大红唇马丁靴……这也太洋气了吧!虽然,她觉着自己穿解放裤也好看,可今天的她是另外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美,像是田恬那些国外杂志上走下来的女孩,又帅又美。 “待会儿我偶像要是看见你,说不定会冲你吹口哨呢!” 田恬对她的“偶像”不是一般期待,天没黑就开始叨叨叨,也就是这时候绿真才发现,她的偶像居然是安杰!她觉着这男人除了漂亮点儿,也没哪儿特别的啊,怎么静静阿姨疯狂迷恋他不算,就连在国外待这么久的田恬也迷恋他? 听田恬说,她在美国看过不老少歌星的歌会呢,这可是见过大世面的。 “怎么,绿真你不喜欢安杰吗?为什么呀?他那么漂亮,唱歌又那么好听,英国最好的音乐学校都录取他啦!” 那又怎么样! 绿真咽了口口水,“可他不会唱《我的中国心》呀。” 田恬捧腹大笑,“好你个小丫头,你这……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就这首歌,谁不会啊?我这才回来几天,大街小巷都是这首歌,我都听会了,人家那可是音乐才子,天才,怎么可能不会唱?” 绿真摇头,“他真的不会哦。”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同样都是歌,只是唱法不一样,他肯定会的。” “他真的不会,我亲耳听见他自个儿说的。”绿真双手叉腰,真是想想就来气啊,这么好听的歌这么容易学的歌他居然都不会,还算哪门子的音乐天才,废柴才对! 这下,田恬才知道她居然以前就见过安杰,还一起吃过饭,顿时“哇哇”大叫不公平,她为了他飞回来好几次都没见上面,“你个臭丫头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打打闹闹,两个人的关系更亲近了。几乎是数着时间的过,好容易熬到十点半,杨旅长准备睡养生觉的时候,她们外头裹件长羽绒服出门了。 这场歌会是在一家废弃工厂的地下舞厅开的。过完年后,北京地下城冒出好几家这样的地下舞厅,在外头大爷大妈们看来都是听“黄色歌曲”的流氓聚集地,时不时就要被举报,所以这场歌会是必须信得过的人引荐才能参加。 她们把车子停在不远处,又等了十几分钟,引荐田恬的人才来到,看绿真一头小辫儿大红唇洋气,倒是没多问,直接带她们进去。七弯八拐的,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地下室,才听见刺耳的音乐声。 里头早已人头攒动,基本短发女人,长发男人,基本反着来。绿真远远的看了看台上,果然是安杰,正抱着个吉他还是某种不知名乐器,闭着眼睛声嘶力竭,周围的男男女女们都异常亢奋,“安杰”“安杰”的叫。 太狂热了! 就这么狂热的喊声,幸好是在荒郊野外的地下室,要是在有人的地段,早让人举报几百回了。北京城抓风化比阳城市还厉害,阳城因为爸爸不同意公安力量分散在这些小事上,别看那么小大个城市,留长发的,穿喇叭裤的,戴蛤、蟆镜的都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广州上海那样的大都市呢。 好容易忍着耳朵疼听完一首,粉丝们又是狂热的呼喊,安杰还让大家点歌,点啥唱啥,不过粉丝们点的都是他那几首传唱度很高的歌曲,绿真实在没兴致。 撇撇嘴,故意唱反调:“安杰你会唱《我的中国心》吗?” 她以为,她说得很小声,她就是发牢骚一样说一声,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身边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田恬和朋友立马重复:“安杰你会唱《我的中国心》吗?” 挂着链子的男人一愣,这个问题,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孩问过,他当时都快尴尬死了。 “会吗?”又有人继续追问。 这年代的“粉丝”还是好粉丝,只追歌不追人,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大家完全就当老师上课一样。 “来一个,中国心!来一个,中国心!”很快,台下就响起整齐划一的呼喊,绿真和田恬是喊得最大声的。 安杰能怎么办?自个儿说出来的话,跪着也要唱呗。 他的团队也没想到会选了这么首歌,毫无准备,只能傻愣着大眼瞪小眼,安杰沉默片刻,抱着那崔绿真不认识的乐器,开始自弹自唱。 一开始听着还挺像春晚张明敏唱的,可越到后面,越不像,自个儿配的乐器好像也不对劲……绿真觉着,他跑调了。 心里小小鄙视:还大歌星呢! 然而,其他年轻人却愈发狂热起来,他将简单的耳熟能详的歌词揉入了摇滚的元素,一首美声唱法的歌曲愣是让他唱出摇滚的力量……场内所有男女,齐声合唱,激情澎拜,让人热血沸腾。 田恬唱得热泪盈眶,抱住绿真说:“我真想回国。” 她的中国心,在此刻被激发得彻彻底底,她想要跟同胞生活在一起,想要让祖国更美好,更强大! 绿真拍拍她的背,“好,还有最后一年,你回来,我们家的钱全交给你,帮我投资。” 田恬一愣,“真的?” 白天她说的,到她毕业,至少也是上千万的家产了吧? 绿真又看见幻象了,以后的她,将成为世界上有名的女经济学家,她的著作将成为大学金融类专业的必读书籍。 “真的,咱们国家的建设不能没有你。” 正要说话,忽然把风的人大喊一声:“警察来了!”上百号男女调头就跑。绿真紧紧抓住田恬的手,随着人流跑出这间舞厅,选了一条人少的小路,顺着迷宫一样的地下室乱跑。 当然,别人看她是乱跑,可其实她知道自己离“舞厅”越来越远了,所谓的听“黄色歌曲”只要不是当场抓获,其实也不会真把他们怎么着的。 田恬从没见过如此惊险刺激的场面,跟她的手紧紧扣在一起:“谢谢你哟,崔绿真。” 让她在孤寂了六年后,第一次体会到友情的温暖。 她们跑出去,又在草垛下躲了一会儿,见其他人也跑了,警察只是意思性的吆喝几声,没去追,直到看着他们跑远了,他们的缩着手走了。年轻人嘛,听听歌怎么了?只要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 更何况,他们在外头都听见了,人家唱的是《中国心》,哪是什么黄色歌曲,举报的人也是脑袋有包! 直到警察也撤了,绿真才拉着田恬回到车上,幸好她多带了一条解放裤,不然得冻死,两个人“悉悉率率”搓着手,正准备从后座拿裤子,忽然听见幽幽一声:“出来了?” 田恬被吓得不轻,车上什么时候有人的?立马伸手进包里掏防狼喷雾,她的学校和打工的地方之间有个黑人街区,包里必须时时刻刻准备着。 绿真却听出来了,“胡峻哥你怎么在这儿?” 胡峻冷哼一声,他这么大一辆车子,挂着他的牌子,只要不瞎都能看见吧。 207 207 本来,这种所谓的“抓风化”,胡峻也不感兴趣,他是刑警。可今儿刚好跟几个干民警的兄弟吃饭,正吃到兴头上忽然被局里面通知,必须全员到位,听举报的热心群众说这次的流氓很多,男流氓女流氓加起来得有百来号,怕人手不够,他也就跟着来凑数了。 谁知一来就看见他的车,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他的无疑。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小绿真一定在里头!因为菲菲和曹宝骏都不会开车,阿姨更不会。 他倒也没生气,民警兄弟已经了解到,这就是一个歌星在里头唱歌,不是什么性质恶劣的违法犯罪活动。 不放心她深夜在外,也好奇她到底跟谁来的,他在车上静静地等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远远的看见四条大光腿跑过来……那白晃晃的不正是绿真? 不知道为什么,胡峻心头火起,她知不知道里头有些什么人?大半夜穿成这样有多危险她知道吗?这个世界有多少猥琐男对女孩子的恶意,她怎么就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 他像老父亲一样,既担忧,又气愤。 崔绿真透过后视镜看见他脸色,悄悄吐了吐舌头,田恬发现不对劲,也不好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三个人一路沉默着,先来到田恬家,给她送到家里。 杨旅长也没睡着,一直等着她们呢,听见声音忙在房里问:“是绿真和田恬回来了吗?” “是的爷爷,今天太晚,我就先回去了,下周再来看您。” 杨旅长还想留她住下,门已经关上了。胡峻走在前面,看她磨磨蹭蹭躲在后面,就跟小时候干了错事了自知理亏后一模一样,再有主见再能干,还是以前的小绿真啊。 胡峻的气顿时消了大半,看着她白晃晃的大腿叹口气,“走吧,别冻感冒。” 崔绿真最会看眼色啦,知道他这是消气了,自己安全啦,立马蹦跶下去,挂他胳膊上,“我知道错啦胡峻哥。” “错哪儿了?” “不该穿成这样出去玩儿,还……还大半夜不回家。” 胡峻“哼”一声,不置可否,手上却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系腰上,腿被遮了大半。顺便在她一头的小辫儿上摸了摸,“编这么多辫儿也不嫌麻烦。” “不麻烦呀,你没觉得这样超漂亮吗?” 胡峻轻咳一声,难得的附和一句:“都漂亮。”反正两根的好看,无数根的也好看,披散着也好看……哪怕剃个光头,那也是最好看的光头。 绿真得意的哼哼着,把嘴巴凑过去,觉着大红唇,“好看吧?”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不好看。”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绿真跺跺脚,闭着眼睛警告:“胡小峻你想好再回答,再给你个机会,好看吗?” 胡峻不说话,忽然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好巧不巧让正上楼的大妈看见,大妈“啊呀”一声,两个人同时怔了怔,迅速弹开,假装不认识。 大妈边上楼边念叨:“这年轻人啊,真是……世风日下啊……” 这一夜,胡峻又做梦了。可那小没良心的,压根不知道她那晚的形象给他带来多大的视觉冲击,只一个劲忙她的股票,按照田恬的建议,绿真把她觉着不适合长期持有的股票卖掉,重新购买她推荐的,又腾出她年前放股市里挣的钱,还完好朋友,她自己刚好还剩一百万。 曾经的三十万,愣是在四个月时间里翻到一百万,要是干事业,什么样的实业能有这么大赚头? 取出一百万,她请田恬帮她想办法兑成美元,去美国买股票。而且,因为做电器批发久了,她总觉着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将来电器会成为全世界使用最多的生产生活工具,所以她只有一个要求,买电器股。 田恬一听,“电器股那么多,公司那么多太难选择了,你不如买计算机相关……”巴拉巴拉,她说得急了,一个中文也没有,全是叽里呱啦的英语。 绿真隐约听出“IBM”和“apple”,好像她在外公带回来的美国杂志上看到过,是生产电脑的公司……这可是全世界闻名的大公司,如果能买到他们的股票,那绝对是稳赚不赔的。 谁知田恬却摇头,“IBM和苹果的PC是高端机,售价高,一般只有中产家庭才能买得起,在美国普通老百姓里,Commodore64才是销量最高的家庭电脑,虽然没有WorldWideWeb,但是Modem并不少见,很多人通过拨号连接到服务器进行通信……” 她说得头头是道,口若悬河,崔绿真终于在她大段中文夹英语的话里听了个七七八八,看来这丫头在外面是真学到东西的,“行,听你的,这一百万人民币你能全换成美元吗?” 田恬为难的摇头,外汇管理局可不是摆设。 绿真有点失望,“哪怕少点儿也没事,出手续费我也不介意,真的。” 田恬很感动她陪自己“胡作非为”,自认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了,哪怕是再难办的事也想给她办成,忽然眼睛一亮,“我可以先帮你换日元,再把日元换成美元。” 因为现在正处于两国蜜月期啊,与日本的外贸来往特别多,在华日本商人也很多,只要多找几个总能换出去的。 况且,绿真也想起来了,她不是松尼的代理商吗?这几年给他们挣了不少钱,就换点日元的事儿他们要不愿意,那以后也不用往来了,反正想通过大河公司来华挣钱的日本企业多的是,她现在拥有选择的权利啦!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松尼电视机厂听说她这个“小要求”,立马三天时间就给她解决了,而田恬就带着换来的八千万日元去美国,美国外币兑换政策稍微宽松些,兑成美元后很快全买入Commodore的股票,就等着升值呗。 别看她平时穿着普普通通,甚至穿男款解放裤,可谁能想到她在美国也是有百万“资产”的人呢?想想就爽,崔绿真走路脚底都带风啦! 等忙完这些事,汤圆橄榄的生日也快到了,她这才想起来,忘记给妈妈送陈东阳的手稿回家啦,正好周四下午课程结束,她请了周五和下周一的假,趁天没黑先去了东阳村一趟。 这一次的东阳村又变成他们第一次来的模样,一群老人孩子在村口探头探脑,她的车子开不进村里去,只能停在村口,陈东阳把手稿装竹篾编的箩筐里,一筐一筐的往外搬。 绿真顺便看了看他的生活用品,添了新的锅碗瓢盆,全套铺盖,蚊帐,还给通了电,装上电灯,残垣断壁也插上一圈防盗玻璃碴,几道新装的门都能上锁,她倒是放心了。 老人家不肯要她帮忙,更不愿要她的钱,这些改善都是用“稿费”换来的,这个坚守了十几年的“家”终于有点家的意思了,绿真为他高兴。 “爷爷,你们村糖厂是不是又开工了?”根据她来这几次的经验总结,发现这糖厂是真奇怪,时开时不开,也没啥规律可言,不开的时候村民都是正常人,开的时候一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外人。 而且,她来过几次后发现,这村里的贫富差距大得过头了。陈东阳就不说了,反正他本来就是全村最穷,可其他跟他关系不错的人家,也都只是土坯瓦房,有二三十家却是二层小洋楼,盖得漂亮极了! 虽然脱离了大集体后贫富差距逐渐拉大,可也没大得这么明显啊?寻常村子,盖小洋楼的顶多两三家,这村里也太多了!绿真想不通,只能归结为这几家都是糖厂股东或者在城里有别的生路。 谁知陈东阳却神情不大自然,“甭管他们开不开工,你赶紧走吧,待会儿天黑了。”一副急着催她走的模样。 这反应,还有点像那天的杜仲树——有苦难言。 绿真面上不动声色,开着车走了,可一路都在想,到底哪儿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线索被她忽略了。本来想去找胡峻商量一下的,谁知他也不在家,只在她房门上贴了个纸条,说他师弟出事了,需要出去处理一下,可能明天回不来送她去机场了。 绿真找不到人商量,星期五天刚亮就把胡峻的车开到机场,七八筐书稿做了托运,她本人也买了最早一般到书城的机票,回家了。 崔老太不知道是第几次向门口张望了,小汤圆跟她一样,但凡听见家门口车子声,立马哒哒哒跑出去,一会儿又失落着回来,“奶,不是我姐。” 顾老太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绿真天天在家给她送吃送喝,自从这孩子去了北京,她每天到那个点儿就出现幻觉,总觉着下一秒孩子就会来敲她的门……她最近啊,都快把自个儿累死了。 本来在厂里上班多舒坦,休息日帮着崔老太做做家务,发工资了把钱贡献出来养孙子孙女,她还有点儿自己的时间休闲娱乐吹散牛,可自从陈丽华生了老二,她现在还想上班?做梦呢! 八斤的弟弟是有名的“落地响”,吃喝拉撒睡都得她抱着,但凡看他睡熟了放床上,他立马就能嚎得地动山摇,要是不及时将他抱起来,小家伙能哭到嗓子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有两次还直接气厥过去。 关键吧,这二小子还不跟陈丽华,就像跟奶奶特别有缘似的,吃奶也得奶奶在旁边看着他才吃……顾以前总跟崔老太争着带孩子,觉着自家孙子还没带够呢,现在可好,让她带个够! 有缘? 怕是孽缘! 才小半年时间,整个人就被摧残得老了十岁。 谁要是再跟她说生孙子带孙子的话,她能跟谁急! 现在才怀念起以前绿真在家的好来,可惜太迟了啊。 一直到吃过中午饭,小汤圆才等来他们家熟悉的大黄发面包车,许杰去机场接的姐姐。小橄榄和小八斤也窜出来,千声万声“姐姐”的叫,绿真一下车就被他们热情的抱住大腿,三小只都争着要她“宠爱”。 “姐我给你留的芒果,芒果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金黄色的超甜超香的水果哟!”这是小汤圆。 “姐你看看我这道数学题解得对不对?”这是沉迷学习的小橄榄。 “姐你要大蟑螂吗?还是大老鼠?还有大蛐蛐儿,我养了两窝,让你看中哪只跳哪只!”等等,小八斤你这是开动物园了吗?还是害虫动物园! 绿真带回来的东西不少,有生日蛋糕,还有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在阳城市买不到的好东西,他们自然开心,结果没一会儿,黄外公也从深圳回来了,也带回来一个生日蛋糕。 好家伙,双胞胎这个生日可真是幸福到爆炸啦! 下午,皮革厂直接放半天假,顾学章也早早的按时下班回家,带回了陈静一家三口,以及早接到电话的高元珍一家,虽然都是自家人,可愣是两桌不够坐。 崔老太看着这么热闹的欣欣向荣的大家庭,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满足,要放二十年前,十七八年前,谁敢想这样的画面?她就是做梦也没梦到过。 现在,春苗和周文良的日子定了,友娣听说也处了个北京当地人,春月的追求者多如牛毛,她还没想好挑谁,就是春晖还没处对象的心思……七个女孩们一成家,她也对得起祖宗啦。 生日蛋糕划出来,绿真先端了最好的一块给她,“奶要不爱吃奶油就只吃鸡蛋糕吧。” 老太太哪舍得扔奶油,多少人还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呢,她大勺大勺的吃着,顺便问她这两个月在北京怎么样,钱够不够花,学习累不累。 顺着话头,绿真告诉她,她和爷爷的养老钱现在已经涨到十八万多啦,再等几个月凑够三十万就给他们取出来。 “啥十八万?”王二妹的蛋糕差点儿掉地上了。 “对,二伯娘你那六万要是没取出来,现在也是这个数。” 王二妹张口结舌,悔得肠子都青啦! 为啥?她这笔钱确实是拿去做生意了,跟王大姐一起,听大姐说这两年做服装能挣钱,俩人合伙从绿真家批发市场拿了几万块的货,拿来虽然也能挣几个钱,可都是三瓜俩枣,她俩都上着班,服装店没人看,还得倒花钱请营业员,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 也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大姐为啥要约她做生意,因为她想跟曹姐夫的二奶打擂台呢! 是的,春晖的大姨父,曹宝骏的爸爸,阳城市煤矿矿长在国家“解放思想”的号召下,顺便解放了裤腰带,跟厂里一女的搅和一处,现在家也不回,整天就跟那女的在外头姘居。姘居也就罢了,还给女的一万块钱,让她在人民广场边上开了家服装店,听说生意火爆极了。 王大姐拿出轨的丈夫没办法,揍他?回得了身却回不了心。 举报他?他完了,他们家也就完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曹宝峰已经被养废了,宝骏却还未来可期,又跟胡雪峰闺女处对象,如果爆出这么大的丑闻,这门亲事也得黄。 王大姐权衡利弊,思来想去,最终只能为了儿子的前途,咬牙忍下外头的女人,反正财政大权在她手里,也不怕那女人翻出花儿来。 但她想靠开服装店挣钱,她就要把她生意搅黄。 于是,找人去店里闹的同时,她必须马不停蹄开同类型店铺抢夺她的生意,而亲妹妹王二妹就是她最佳合作人选。姐俩现在都是不差钱的人,就算挣不了几个钱也决不能便宜外头那个。 可王二妹现在后悔了啊,她这六万块要是没拿出来,现在也是翻倍挣的……吃过晚饭,她就骑着自行车,急慌慌上曹家去了。 陈静和黄柔已经把短故事集的创刊事项办妥了,审核和证件都妥当了,刊号也拿到了,名字就叫《大河故事》,突出地点和“故事”,简单直白。对绿真带回来的书稿,她们都惊呆了,陈东阳居然能创作这么多故事? 几乎没重样的,每一个都让人欲罢不能! 陈静拍着大腿,兴奋地说:“好好好,有了稿子,咱们今晚连夜校对排版,明儿就印刷,最迟一个星期就要让《大河故事》出现在市面上!” 期刊标志、封面啥的绿真其实觉着不重要,因为人群定位是知识文化水平不高的中青年,也不需要请大师画水墨啥的,只要颜色醒目、杂志名字醒目,能让人在众多书刊里一眼就发现的。当然,尺寸大小也必须偏小,至少要比一本小说小且薄,方便携带,最多四十页足矣,太厚了看不完,影响下一期的销售。 想想吧,流水线上的工人休闲时能从兜里掏出来的故事书,它能不风靡工人群体吗? 其实,这些陈静和黄柔都已经计划好了,跟她的设想不谋而合。现在最重要的是目录设计,她们以前发诗刊的,都会注重美学与内涵,各块栏目都是精心挑选、用心搭配的,甚至还请了画家操刀,可在这款通俗大众读物上,这些都成了不怎么实用的花拳绣腿。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就把几个故事放上去编个页码吧?”陈静急死了都,她这次创刊得到公公婆婆的大力支持,她必须做出点样子来。 “别急,我计划是这样的。”黄柔拿出笔记本,她这半个月都在琢磨这事,她的意思是一本故事书想要让人看下去,开头必须吸引人,不能太偏正剧,要轻松,“要不咱们来个‘开卷一笑’?” 绿真眼睛一亮,“好办法,开篇放几个笑话,既能调节心情,让读者放松下来,又能吸引读者有往下看的欲望。” “然后里头还可以再细分,古代传奇故事,鬼怪故事,童话故事,军旅故事,侦探故事,情感故事,中长篇连载故事……”绿真掰着手指头,“嗯,还可以给大家普及一下法律常识,养生小知识,这都是很实用的。” “对,老百姓肯定会看!”陈静醍醐灌顶,“行啊你小绿真,咱们这本杂志主编应该加你名字。” 绿真猛摇头,“别别别,我现在一心只想挣钱。” 陈静大笑,跟她勾肩搭背,“乖绿真,快给我说说,你最近又挣了多钱?听郝顺东说你现在可牛气着呢,两个股票交易所都知道你大河集团的威名,外头那些散户买股都跟着你买呢。” “真的吗?”绿真还真没留意这些,她实在是太忙啦。 “快跟我透露透露,下次你打算买哪只?买多少?” 黄柔现在是彻底放心闺女了,也不怎么过问钱的事儿,反正每次拿到分红就给闺女汇过去,她现在的心思啊,全在诗社和杂志上,因为杂志主编挂的是她的名字,她就必须把事做到最好! 两个女人都是不差钱,不缺名,就想把杂志办好的,所以做的时候也没怎么考虑成本,只为尽快出刊,绿真刚回到北京三天,就收到她们寄来的样刊。 一本封面是大红色的油墨彩印的,大小约笔记本大的,只有四十页的小册子!红色封面上“大河故事”四个字引人注目,还散发着油墨的芬芳。 翻开封面,里头是黑白的几幅小画儿,特意加大加粗的“开卷一笑”“古代传奇”“童话故事”“情感故事”“侦探故事”“中长篇连载”……一共八个版块,下头各附一则故事。翻到后面,开篇笑话有三则,都是浅显易懂又能让人捧腹大笑的,正文部分则每一个故事都配一幅小画,或是人物,或是风景,基本切题。 还没看,绿真就给好奇上了,发现最后还附有征稿启示,她放心了,到时候肯定有雪花似的稿件飞到大河口去。 得到她的赞许,印刷厂开始大批量印刷,果真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始投放上市。这年代的书籍基本没彩色的,套红的人民日报就够人稀罕的,她们居然推出一款大红色的故事书,你说能不受欢迎吗? 一本只需八毛钱,还没一斤肉贵嘞! 不止挣钱主力军中青年壮劳力买得起,就是学生,攒几天也能买一本。一开始,大家都是工友、同学、邻居之间相互传阅,可因为故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看一遍完全不过瘾,老等着传阅一圈才能回到自己手上,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怎么着,我花钱是买给你看的啊?想白嫖我可就不借了啊! 于是,其他人为了能拥有一本随时想看就能看的故事书,也只得花钱买了。 第一批印刷只准备了两万册,谁知居然如此受欢迎,省城和隔壁市新华书店、大小报刊亭都发来订单,印刷厂又赶紧连夜赶工,印出五万册来,结果也就一个星期,又卖光了。 这下,她们都不打算加印了,因为六月上这一期又出来啦!作为半月刊,这可是一环扣一环的,排版校对都完成了,不能再耽搁的。 于是,因为买不到第一期而懊恼的人,都把眼光瞄准第二期,看新华书店贴出“《大河故事》第二期将于本周五中午十二点发售”的消息,大清早就有人排队去啦! 这一次,黄柔拍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直接一次性印刷十万册。 她们以前办诗刊时就与许多书店报刊发售点有联系,这一次她亲自打电话,挨家挨户问需要多少册,订不完的就给邮局、投递站发去,报纸去到哪儿,《大河故事》就去到哪儿。 她也想好了,十万册是个大胆的尝试,如果能卖完,以后都按照这个量发行,卖不完就看情况适当削减。对现在的她们来说,挣钱时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成就感。 结果,又是一个星期卖光,黄柔和陈静一合计,又大着胆子多加了两万册,将将两天又卖完了! 好家伙,“石兰省识字儿的人也就百来万,这十二万……岂不是十分之一的人都买了咱们的故事书?”陈静大惊。 黄柔也没想到,一本小小的故事书居然如此受欢迎。但她没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知道能如此成功跟绿真积极出谋划策有关,也跟大河诗社一直以来良好的名声脱不了干系,这十二万人里,绝大部分都是以前诗刊的忠实读者。 “这只是在石兰省内的市场……”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里看见火花,大河诗社走出石兰算是成功的,她们必须把这种成功延续下去! 于是,顾学章郝顺东这对好兄弟忽然接到老婆要出差的消息,顿时傻眼了。 她们诗社需要出差吗?不是等着别人投稿就行了吗?莫非是那本新出的通俗读物?可销量不是很好吗?全市各机关单位都有跟订的。 然而,两个女人没给他们阻拦的机会,孩子扔给他们,第二天早上就坐飞机去北京了。 这是自从下乡后,黄柔第一次来到北京,其实变化并没有大到让她认不出来,可在大河口生活久了,她已经没办法再把这儿当“家”了。 当然,因为记挂着段书记当年的大恩,她先去农业部部位宿舍拜访了老人家,别看他白发苍苍,可精神却极好,去年刚退休。 他也没想到黄柔的变化如此之大。当年他们在大河口相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背着个胖娃娃吃不起一碗水饺,现在的她,依然年轻漂亮,可身上却多了阅历和上位者的气度,听说当到市里机关小学副校长,还辞职了。 老人家忙推了推眼镜,“怎么辞职了?” “因为我妈妈发现还是搞文学创作更适合她呀。”绿真忍不住插嘴道,她还记得这位“饺子书记”,她们家能种黑皮西瓜多亏了他呢。 老人家再次推了推眼镜,“这是……胖娃娃?” 绿真红了脸,“嗯呐。”故意揶揄道:“饺子书记,您还记得我呀?” 双方“认亲”,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时光啊,一天一天过着没感觉,忽然见到故人才会惊觉它的流逝,白驹过隙。 双方聊了会儿天,听说黄柔创办了一个通俗读物,现在是上北京来找销路的,他细细的看了看样刊,“还不错,虽然浅显,但通俗易懂,符合当前国情下的主要矛盾。” 当下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不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吗?吃饱穿暖不再成为迫切需求,精神文化享受跟上,才是真正的安居乐业! “别看我退休了,可新闻我一天没落下,现在资本主义正极力腐蚀咱们呢,不是糖衣炮弹,就是文化。”老爷子捋了捋雪白而整洁的大背头,沉声道,“现在外头正在闹什么性解放,说得跟咱们不解放似的。” 在座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至于谈性色变,只是陈静和黄柔都不太懂国外的潮流,赶紧问绿真:“是真的吗?” 绿真点头,“性解放是六十年代欧美国家掀起的一股潮流,只不过在1968年‘五—月—风暴’达到了巅峰……前几天我看报纸上说,美国现在每年有100万以上的少女大着肚子,其中40%成为‘小妈妈’,英国50%的儿童为非婚姻产儿。” 几个大人一愣,“你怎么知道?”1968年正是国内最艰难的时期之一,她们不知道国外消息很正常。 “因为我在图书馆借到书了呀。” 段书记没想到小丫头涉猎这么广,“哦?那你说说,五月风暴是怎么回事,你妈妈估计还不知道呢。” 黄柔红了脸,她确实不知道,她在阳城市图书馆接触不到这样的信息。可以说,现在整个国家,信息最为前沿的就是大学图书馆和深圳。 绿真尽量简短的概论:“就是法国大学生不满性别隔离,以咱们国家文革青年为榜样闹的革命,通过罢课罢工,最后闹得戴高乐出面解散议会……当然,根本原因还是二战后经济发展缓慢和越南战争带来的迷茫……” 她倒是说得得吧得吧,可陈静却听糊涂了,“等等,议会还能解散?” “是呀,想不到吧?青年学生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 所以,这才是老一辈无产阶级战士所担忧的。段书记叹口气,“我听说现在咱们的大学生也跟着外国人学解放,对象不好好处,滥交耍流氓的不少,离婚率也在激增。” 黄柔和陈静又看向绿真,以眼神示意:真的是这样吗? 绿真点头,“真的,五月风暴后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离婚率激增,性病泛滥,尤其是世界性艾滋病大流行。” 她倒是一点儿也不难为情,侃侃而谈,段书记再次点点头,这是个大方的,懂事的姑娘,每一次总是能说到他想说的点。 只见老人家轻咳一声,低声道:“我听到消息,前几天有一名阿根廷少年在北京死了。” 众人一愣,不解少年之死与刚才说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听说,他是在从美国旅游结束后来的中国,在西安游玩一圈后,旅途中出现发烧、咳嗽的症状,回到北京后刚住进医院一天就死了。”他甚至强调了一下,“前提是,咱们的医疗人士对他进行过一切可行的医疗抢救活动。” 绿真忽然心头一跳,“莫非他得的就是艾滋病?” 段书记惆怅的叹口气,“现在还在对接国际医疗专家,阿根廷大使馆正在联系他的家属和伴侣……具体的不清楚,但八九不离十吧。” 绿真咋舌,这个病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毕竟这可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疾病,四年前才在美国被发现的……居然这么快就传到我国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也有大流行的风险? 这是无药可医的,哪怕是在美国也没办法。绿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难怪段书记这么担忧年轻人,西方文化是把双刃剑,以安杰为代表的摇滚、朋克、粉丝文化,确实丰富了年轻人的生活,可所谓的“性解放”确实也是隐忧。 不过,段书记却忽然振奋起来,“你们能办这么个期刊,我很意外,也很欣慰。”他撸撸袖子,“咱们一定要守住文化的阵地,建墙只是治标不治本,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况且一旦打开深圳特区的口子,墙也形同虚设……” 他顿了顿,“关键是咱们的文化,要比资本主义的文化吸引人!要从内部,从本质上留住青年人的心!” 绿真只觉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啪啪”鼓掌,“爷爷说得好,咱们把自己家的饭菜做好吃了,就不怕年轻人出去吃别人家的还吃坏肚子啦。” 三个大人被她逗笑了,“傻丫头,你懂得还怪多,肯定没少偷吃别人家的‘饭菜’吧?” 绿真也不否认,她上小学时就磨着爸爸给她大费周章借香港台湾的书来看啦,很多知识都是那个阶段学来的。 黄柔和陈静大受鼓舞,段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们必须打出一副有我国特色的文化牌,在西方文化冲击之下,守住文化高地,带领祖国青年人走上健康、阳光、奋发的成长之路,而《大河故事》就是他们守卫城池的第一把武器! 208 208 这个病,是全世界难题,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关注世界新闻的人才知道,在欧美国家,这已经达到世界大流行了。 随着国门的打开,有人来旅游,疾病也就传过来了。 果然,不出段书记和绿真所料,没多久,阿根廷大使馆的消息传来,这少年真的是艾滋病,在美国确诊的。可问题是他来到我国后,并没有活动轨迹追踪,只知道他去了西安,中途去过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是否有什么接触却不得而知。 但这也足够给老一辈无产阶级战士敲响警钟了! 段书记指示,必须把《大河故事》办好,办成功,他以后有空一定会去大河口乡实地考察。 并亲自带头,给他们单位预定了一年的《大河故事》,又让他的儿女们帮忙,给各自所在单位也订了,甚至小区内外认识不认识的老头老太们,外加带她们上各大小机关事业单位、邮局、大小报刊亭走访游说,真正的“朝里有人好办事”,黄柔陈静来了三天,就发展出好几千的订单。 当然,她们相信,只要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路就会顺畅得多。 单卖一本八角钱,一整个月订阅的话只需一块半,能直接省下一角钱,哪个单位不想试试?当然,这时候机关事业单位订报刊读物管得不严,即使跟业务关系不大的,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丰富职工精神文化生活罢了。 因为售价不高,刨除征稿费用、诗社人工、印刷、运费成本后,单本的利润还不到三角钱,再加有的地方太远,运费成本高昂,评论利润只能维持在二角左右。可黄柔和陈静还是开心啊,一本两角,十万册就是两万,一个月保守估计能出二十万我0册,那就是四万块的净利润! 薄利多销,比以前出诗集还挣钱嘞! 虽然家里是不缺钱,可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挣到钱,关键还比男人们挣得多,她们底气也更足不是?想买啥也不会再舍不得了,反正是自个儿挣的钱。 绿真不知道她就出个点子的事儿,居然给她爸和郝叔叔“制造”了平生最头疼的问题。她最近也有烦心事,准确来说是胡峻的烦心事。 胡峻的师弟,就清明节一起爬东阳山的师弟,莫名其妙被人告了。告他的还是他曾经抓捕过的一名诈骗犯,自个儿在审讯室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转口就指认他严刑逼供,这可是触犯工作纪律的事儿,光明师弟被处分了,胡峻受他所托,忙着帮他想办法。 本来,光明师弟前途一片光明,留在刑侦队是板上钉钉的,可来了这么一出后,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胡峻不信他是这种冲动到能打犯人的人,毕竟平时的他是那么阳光,开朗,温和,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耽误了前途,他做师兄的也看不过眼。 几乎可以肯定,诬告他的人一定是受人指使,因为光明跟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而调查最近他有可能得罪的人里,他发现这事还跟他有关系。 自从清明节从东阳山回来后,他就一直觉着东阳村不对劲,自己忙着别的案子,他只能把自己的直觉跟光明说了,拜托他帮忙跟一下这条线索,看有没什么问题。本来,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刑警队一年得有几百起刑事案件,正经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只是不跟,他又觉着是自己作为刑侦人员的失职,明明都察觉到不对劲了。 光明师弟是个很负责的刑警,在连续日夜不停的一个月蹲点后,他发现东阳村居然半夜三更往外运送药品。因为怕自己已经被村民记住了,他甚至拜托朋友去试探一番,发现他们往外运送的居然是一种叫“御方清肺化痰颗粒”的中成药,还给拿到了一份成分说明书来。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光明家就是世代中医,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份号称宫廷御医流传出来的名贵药方里,单看川贝、白芨这两样名贵药材就犯嘀咕。 他们哪儿来的川贝白芨?从没见过什么运药材的车子进村。 而且,按说说明书上十几味中药,在加工成颗粒的过程中能没气味儿吗?酸苦甘辛咸五味俱全!可他在村子外围蹲守一个月,只见他们源源不断的往外运送成品,却没闻见哪怕一丁点儿的中药味。 这不科学。 好好的制药就制药,为什么大白天不运,偏要半夜三更出去?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而且,这款“御方清肺化痰颗粒”,他也没在北京地区见过,无论是大小医院还是私人诊所,甚至连赤脚大夫那里他都走访过,周边河北天津等省市,也没看见过这款药。 他们把药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才是最引人深思的。 他把这些怀疑告诉胡峻,胡峻在外头忙着,也没时间回来,只让他快打个报告把这些事跟局里领导说一下,领导会安排人手给他。 谁知报告才打上去没几天,光明就让人举报了。这分明是打击报复,不知道消息从哪个缺口走漏了,东阳村的人知道他正在查他们。 “胡峻哥,要不让我去探探,东阳村我熟。” 胡峻无奈,“你怎么熟?” “我……我去……过……”好多次啦。绿真小声叭叭,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他说过那村子不对劲,嘱咐她别去的。 胡峻叹口气,“傻丫头,车子一到周末就不见踪影,你以为我能不知道?”光明在外围蹲守那么长时间,早第一时间告诉他了,他能做的,就是让他好好看顾她,别让她遇险。 绿真吐吐舌头,“好吧,那你更应该放心啦,我进进出出那么多次都没事的,正好也该给东阳爷爷送稿费了,我还想给他送个电风扇,天越来越热啦。” 现在村子里正防备着公安,甚至升级到凡是生面孔都进不了村,把登山入口也给封了,想要借口登山是不可能的。 “不行,里头的人不是好相与的。” “我不怕,你忘了我可是二中女子短跑冠军?”她眨巴眨巴眼,得意极了。她的“短跑冠军”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学时天天跟好朋友们走路,一走就是六年,有时候为了赶时间还生死时速夺命狂奔,跑着跑着就练出来了,每年运动会她都积极报名,每次都能拿第一名。 胡峻把脸一板,“胡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会尽量帮你搜集证据,大不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的飞毛腿他们想抓还抓不着嘞!” 听听,听听,这是啥孩子话,胡峻很想瞪她一眼,可心里总觉着暖暖的,还怎么舍得说她一句重话。小丫头呀,也是替他着想,想帮他的忙。 他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有实干精神,最不怕事的小姑娘,一旦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他即使不同意,她也能想到办法偷摸着去。 “行吧,但咱们约定好,如果两个小时你还没出来,我就进去找你。”又从单位拿来一把信号枪,“到时候要遇到危险,你就放枪,我一定第一时间进去,别怕。” “我才不怕呢,我可是小地……” “小弟?”胡峻哈哈大笑,在她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嗯,有自觉,不错。” 绿真气哼哼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胡小峻大臭屁,你才是我小弟!” 小姑娘的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像有星星碎在里头,胡峻一时愣怔住,目不转睛。 绿真这才终于有了年轻女孩的羞怯,两抹红晕爬上脸颊,“不许看啦。” 胡峻一愣,忽然“恶”向胆边生,看着她红艳艳又比一般女孩肉嘟嘟的嘴唇,“吧唧”一口亲下去,软软的,甜甜的,真舍不得离开啊。 见她愣着没反应过来,他忽然微微用了点力,啄了一下,像吸又像咬……一瞬间,像有一股电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两个人的身体,又酥又麻。 两个人再一次迅速弹开。 可这美妙的滋味,却在心里扎了根。 爱情啊,真是让人既渴望,又害怕,还该死的甜美! 在约定好的日子,绿真拉着满满一后备箱的生活用品粮油肉蛋,来到东阳村。 大老远就闻见一股熟悉的怪味儿,绿真就知道今儿来对了,他们又开工了。果然,村口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正百无聊赖的吹着牛,一听见车子声,神情忽然警觉起来。 “谁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的少年问。 绿真把车玻璃摇下来,“我找东阳爷爷。” “你谁啊?” “嘘……她不就那个陈东阳老头儿的选房亲戚吗?常给他送吃送喝那个。” 绿真不耐烦的翻个白眼,“他在家吗?” 少年也不说在不在,一个围着车子打转,在后备箱上拍了拍,又趴在车屁股上,想要通过缝隙看到里头去,另一个也没好到哪儿去,半个身子都快伸进车窗去了。 绿真嫌弃的捂住鼻子,“去去去,离我远点儿,臭死了,穷鬼!” 两个少年顿时红了脸,大家都知道陈东阳这位漂亮又有钱的亲戚,可那都只是“传说”阶段,近距离接触这还是第一次。少年的自尊心被她伤到了,恶狠狠瞪着她:“有钱了不起啊?总有一天我也要比你们城里人有钱!” 绿真翻个白眼,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这才是富家千金该有的模样。 就像爸爸说的,有些人你越对他客气,他越觉着你别有所图,就是按照他们以为的富家千金该有的样子来“演”,他们才越不会怀疑。 各个巷道岔路口都躲着几个老人孩子东张西望,绿真视若不见,也不管会不会擦到墙,一鼓作气将车子开到废弃糖厂门口。 “绿真来了,哎呀,不是让你别买这么多嘛,你也是花爸妈的钱,我哪儿忍心要……”陈东阳赶紧出来帮忙,直到进了糖厂,关上大门,绿真背上的目光才被隔绝开。 绿真掏出八百块钱,“爷爷,这是您的稿费。” 陈东阳嫌太多了,不愿收。可绿真带过样刊来给他看,确实是百分之八十都会出自他的创作,听说一本卖八毛钱,现在全国的销量都很大,八百块也确实不算多。 绿真把他拉进屋,“爷爷你们村的糖厂是不是只是个幌子,不生产糖?” 陈东阳一愣,“别问了,这事不该你管。” “爷爷,你不说的话我来猜,才对你就点点头怎么样?”也不待他答应,绿真继续道:“制糖厂不是制糖,而是制药,对吗?” 陈东阳怔了怔,在小姑娘清澈的眸光里,他没办法撒谎,没办法再回避。 虽然没点头,可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绿真松口气,看来陈爷爷也是知道的。 “他们制的药只有一种,叫‘御方清肺化痰颗粒’对吗?” 陈东阳点头。 “是假药,对吗?” 陈东阳心头猛地一震,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这孩子太聪明了,他什么都没说过,她只是来过几次就把那些黑心肝的套路给摸到了。 “而且,他们的假药是用银耳和糖精做的,对吗?” 这下,陈东阳的嘴巴张了张,眼睛瞪圆,一副见鬼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那就是猜对了。 绿真再次松口气,她虽然没亲自见过尝过那款药,可她有分析能力,只听过一次光明讲的摸排情况,她就跟胡峻一起分析出来了。 要是好端端的正经药,至于偷偷摸摸不敢拿出来吗?至于不敢卖在本地吗?没有生产资料来源,又没有生产加工过程,这哪是制药,压根就是制假! 得到他的承认,绿真不仅没松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制假药啊!这可是伤天害理的缺德事!说难听的生孩子没屁眼那都是活该啊! 假衣服假皮鞋那顶多就是骗点钱,假药那是啥?本来人家就生着病,吃了假药没作用不说,还耽误最佳治疗时机,给人小病吃成大病,大病拖成绝症……吃不好是要人命的! 你就说吧,这世界上还有比制假药更可恶,更缺德的行为吗? 绿真气得拳头紧握,她已经多方了解过,银耳具有滋阴益胃的功效,属于药食同源的东西,正常的话是无毒无害的,可霉变银耳却是有毒的,东阳村的人拿的银耳肯定是霉变的,吃多了会吃出问题的。 况且,即使没坏,吃多了也是有害的。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这就是一群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的混蛋! 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他们解放得连底线都不要了,崔绿真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爷爷,你知道他们的窝点在哪儿吗?” 陈东阳叹口气,“丫头,你怎么就这么倔,你个人的力量斗不过他们的。”他顿了顿,“当年,我的制糖厂就是让他们挤垮的,刚开始我也跟你一样,觉着只要拿到证据就能抓住他们,可……” 在这个小村子里,村霸宗族的力量,比外人想象的严重多了。 大集体时期选生产队队长和书记,这伙地痞能把书记队长会计出纳妇女主任通通包揽,社员们有什么办法?没有他们开的介绍信,上公社都困难。得罪了他们,年末算工分分粮食的时候,他们能让你一家子饿肚子! 后来,包产到户后,生产队长变成村长,各家种各家的地,再也不用依赖队上统一分粮,许多以前就跟他们不和的人家,全都自立门户了。陈东阳因为要承包制糖厂,不得不继续跟他们打交道,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知道作为一名外姓人,想要在宗族势力如此强大的村子生存下去有多难。 吃过亏,受过苦,他是真的怕了他们,要不是无处可去,他早不想待村里了。 而就在他的糖厂被挤垮后,他们自己的糖厂也被劣质假糖玩儿死了,这时候不知是谁想出用银耳粉兑糖精的办法,做出一批假药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你就说吧,一斤银耳才几块钱?一斤糖精又是几块?可两斤东西混在一起愣是能做出几十盒“御方清肺化痰颗粒”来,能卖几百块!毒品算啥,这比毒品还暴利!至于崔家人引以为豪的人造革皮包,那都是弟弟。 马克思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1】。 从几块钱到几百块,何止是百分之三百! 在这样的暴利面前,良心是什么?法律又是什么? 良心能让他们脱贫吗?能让他们盖得起洋楼吗?能让光棍汉娶得起媳妇儿吗?法律能带来金钱吗?能带来扬眉吐气吗? 翠绿真心绪复杂,如果社会不发展,还处于大集体时期,坏人是不是少了很多可乘之机?可社会要是不发展,这片土地上将有更多的穷人,穷人滋生更多的坏人……这,大概就是爸爸常说的“发展的阵痛”。 无可避免的疼痛。 “爷爷你对这村里还熟悉吗?” 陈东阳一愣,“我经常四处捡垃圾,他们看见也不撵我,家里几百户人家倒是熟悉。” 翠绿真咬着嘴唇,“那你能帮我画幅地图吗?只需要标出假药窝点在哪儿就行。” 陈东阳再次犹豫,“丫头,这不是咱们单枪匹马惹得起的。”他一把老骨头不怕死,他只是觉着这孩子要是让他们害了……他无法原谅自己。 “放心吧爷爷,公安刑侦大队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制假行为了。”至于已经在四周做好的布控,她倒是没说,怕隔墙有耳。 陈东阳眼睛一亮,小声道:“公安?” “对,爷爷您放心,绝对不会牵扯到您,您只需要帮我们标记出村子各个入口,各条小道,以及制假药窝点就行。”今儿正好是制假药的日子,抓个正着。 陈东阳激动起来,他相信小姑娘不会乱说,心口顿时起伏不已,像要控制不住咳喘一般,肺叶大张,“好,好,我给你画。” 他当年跟着他爹讨饭讨到东阳村,在这儿安了家,正好遇到全国解放,把户口落下来,这几十年就没离开过村子,哪里有个坑有条沟他一清二楚。更何况这几年满村的捡垃圾,有变化的地方他也能说得上,熟悉程度可以说是胜过村里任何一个人。 绿真找他还真找对了。 老爷子很快的画好地图,又把他发现的疑似藏有制假工具、制假材料和假药的地方标出来,“我虽然不能确定到底在哪儿,可就这几个地方,八九不离十。” 东阳村的制假药以村长为首,他领导着村里最大的宗族力量——何家。何家整个大家族一共有两千多号人,盘踞在东阳山下几百年,可惜,没一个有出息的。 这算不幸,也是幸运。 南方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那多是出了几个名人大官儿啥的,朝里有人好办事。可东阳村是个例外,这是彻头彻尾的穷村子,几百年来连地主乡绅都没出过一个,以前没有出过秀才,现在也没出过做官儿的,很不幸,新时代了连乡政府没一个出自何家的。 十里八乡说起东阳村老何家,那都是摇头加叹息的。 为啥?文盲率最高,扫盲班拉他们去上课都能把扫盲教员的钢笔墨水儿顺手牵走。 光棍数量最多! 因为穷,因为恶劣的品行,恶臭的名声,没有谁家愿意把闺女嫁进来。 可自从制假药风生水起后,全族人的生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简直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真实写照,高楼平地起,小汽车嘀嘀嘀开进村,村口还开起了罕见的私人饭店,羊肉馆,牛肉锅子,驴肉火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到什么繁华乡镇。 曾经最穷的村子摇身一变,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村,外村姑娘们也都愿意嫁进来了,人口多起来了,兴旺了……村里老人们都觉着是祖坟冒青烟。 其他没有参与制假药的人家,虽然看不过眼,可假药没卖在本地,至少没祸害他们不是?同时,村子兴旺起来,连带着他们开饭店卖菜种菜的也能挣几个小钱,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丫头,爷爷跟你说,不是咱们东阳村的人瓜怂,是他们太坏了啊!”老人家指指村口位置,“那儿进来第三家有个瘫子,你见过没?” 绿真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头长发又脏又乱,紧紧的贴在头皮上,脸上经常脏兮兮的看不清五官怎么样,绿真曾亲眼见过一次,有小孩往他脸上扔狗屎……最关键的,他的下半身是残废的,双腿还在,可却像两条空荡荡的裤腿,软软的弯曲着。 “那叫赵红文,今年才二十八岁,可你看看他哪儿像二十八岁的小伙子?”陈东阳抹了抹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他的腿,就是让那群断子绝孙的给活活打断的啊!” 原来,三年前的赵红文,是东阳村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以前还是村办小学的代课教师,一腔热血,青春勇敢。因为何家一个后生喝醉酒后吐露出他们制假药的事儿,赵红文热血冲头,气不过就去县公安局举报了。 可谁知,公安局还没来人呢,他就被何家一群二流子打断了腿。好好的一米八大高个,愣是被他们打断双腿,还在村口拦着,不让送医院,活生生给耽误成了瘫子。这几年,他就跟个傻子似的,天天拖着两条废腿,爬到大门口,双眼无神的看着天空,偶尔看看人,看看村口,一脸淡漠。 村里人都说,赵家这高中生疯了。 赵红文的行为不仅给自己招来了灾祸,一辈子无法逆转的伤害,同时也是对村里其他人的一个警告,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失败案例——你们尽管去告,不打死你算我们输。 大家都是几辈子在这儿的老人家了,故土难离,总不能为了告他们就远走他乡吧?更何况,以他们的能耐和狠劲,就是踏破铁鞋也会找到告密者。 “不是大家怂,是这世道,它就是……”陈东阳仰天长叹,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滚落。 翠绿真心头酸楚不已,她以前以为,张爱国杨发财那样的人就是最坏的人,却哪里想得到,就在同一片天空下,还有人比他们更坏,更肆无忌惮! “爷爷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抓到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绿真摸摸书包里的信号枪,如果现在放枪,按照事先演练过的,胡峻哥他们应该是五分钟之内就能冲到旧糖厂来。 可她就怕他们无法在五分钟内冲到这儿,拿不到地图,就找不到制假药的证据,给了时间让坏人销毁证据……那么窄一条进村道路,但凡出来几个老人孩子,往路上一躺,就能给坏人争取到时间。 必须出其不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爷爷现在几点钟了?” 陈东阳看了看手表,告诉她一个时间,距离跟胡峻约好的时间,还差半小时。绿真想了想,把地图塞给他,“爷爷你能出去村口找一下我哥吗?他有这么高,眼睛这么大……” 其实,不用她比划,陈东阳对胡峻还有印象,“好,那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叫他来。” 翠绿真点头保证,地图内容已经背下来了,等他一走,立马蹑手蹑脚出门,绕到旧糖厂后一条小路,一路走一路跟两旁的植物聊天,有它们做她的“探头”,前方大概几米有人来,来了几个都会提前告诉她,她能事先绕路或躲起来。 一路来到地图上标记的制假药工厂。 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门口挂着两个掉色的红灯笼,门口左右两侧各站着几个年轻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吹散牛呢。围着院墙一圈,也都每隔几米站着一个年轻人,绿真让半山腰上的竹子帮她看过,里头的制药车间正干得热火朝天呢! 要带动大型制药设备,就需要大额使用电量,绿真想了想,让植物们帮忙,把村里变压器上的电闸掰下来就好啦。 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是要交给爬山虎的,他们肢体可伸可缩,柔韧性很好,能进入夹缝,也能爬到电线杆上,当然……也跑得快。 “别说拉电闸,小爷我能直接把他们变压器烧坏,你信不信?” 绿真没空理它,自从第一次来陈东阳家给它挠过一次痒痒后,这家伙就赖上她了,每次她一来,他就跟屁虫是的追在她后头,给她炫耀它的各类体操技能。 “不需要烧坏,只要拉电闸就行,懂?”她一把揪住爬山藤,逆时针拧了一把,疼得它“哎哟哎哟”直叫,“小姑奶奶你轻点儿,我懂,我懂还不行嘛?” 绿真放手,它一瘸一拐撅着嘴爬走了。 很快,“轰隆隆”的机器忽然“呜呜”一声停了,原本在生产线上忙碌的“工人”们,立马奇怪道:“是跳闸了吗?还是乡里又断电了?” 他们用电量大,普通的民用变压器承受不住,时不时就会跳闸停电……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有某种莫名的骄傲和兴奋。 看吧,这就是咱们搞生产搞断电的! “华子,你去后山变压器那儿看看,是不是又跳闸了。妈的,大白天停什么电,也不知道是哪家狗日的又跟他们抢电!” “我看肯定是姓赵的,他们家专门跟咱们唱反调,咱们不开工他们也不开工,咱们一开工他碾米机就开始转……说来说去还是那死瘫子害的!” 是啊,自从赵红文被打断腿,整个赵家一族就跟何家结仇了,他们不敢来明的,就经常阴着来,抢抢电添添堵,要是敢打架,他们赵家也不是独门独户,一百来人武斗也能支持半小时。 可那是晚上,用电高峰期才会这样,白天发生还是第一次。原本躺在院里抽旱烟的老头儿立马眼冒精光,旱烟枪一挥:“不对劲,赶紧的,收收收!” 这位何村长在他们这一辈里排行老七,村里人都尊称他一声“七叔”。虽然路都快走不稳了,可那一双死鱼眼依然是精明得如同老鹰一般,随时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变化。 “好嘞七叔!”其他人赶紧忙乱起来,查看变压器故障的,把风的开始四处转悠起来,收机器的收机器,收原材料的收原料,藏药的藏药,甚至还有人把假白砂糖拿出来充数的,装模作样收拾炸糖机器的……害,要不是亲眼所见,翠绿真都要信了,这就是一套完整的,科学的,成熟的应急预案。 这不是普通农民,这是一批训练有素,合作默契,动作熟练的制假机器人! 翠绿真气得牙痒痒,好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看见他们的应急预案流程,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在哪儿,甚至还用心的把哪些人负责哪块工作给记下来了。 很快,电来了,可大家都不敢动弹,不敢开工,只怯生生的看向何七。 老头儿悠哉悠哉的抽着旱烟,还把烟锅在地上轻轻磕了几下,一直等到查看变压器的华子回来,他才问:“怎么着?” “还是变压器的问题,七叔,又跳闸了。” 老头儿敲了敲烟锅,“行,接着干吧。” 于是,刚才的动作又倒放一遍,收进去的机器、原料、药盒子依次搬出来,停掉的机器“轰隆隆”又响起来。绿真发现每一块的工作还是刚才那几个固定的人,据此推断他们的分工是固定的。 这就好办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终于,陈东阳也带着胡峻为首的几十名警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着今儿的行动特别顺利,像有什么替他们把风似的。不仅把风,还提前帮他们把对方把风的人都干倒了。 这不,一路过来已经看见好几个倒地的小喽罗了,只见他们眉头舒展,脸色如常,呼吸平缓,跟睡着了一般,要不是知道没有“蒙汗药”,他们都要怀疑敌人是不是被下蒙汗药了。 似乎是心有灵犀,胡峻感觉到绿真所在的方向,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点点头。 绿真回头,用嘴型对身后的十几株曼陀罗说:谢谢你们哟。 何七老头儿抽了会儿旱烟,总觉着门口安静得太过了,平时守门那几个小子哪天不是要东家常西家短的说半天,屋后那几个还要打牌输两把才过瘾……他只是看着老,其实耳聪目明。 他觉着不对劲,心头猛跳,感觉有什么将要发生,立马大喝一声:“停!别干了。” “为啥不干啊七叔?” “就是,这都快完工,最后一批了,咱们今晚就得运到火车站去,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钱……” 话未说完,就听“嘭”一声,原本紧闭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普通农民打扮的人像兔子一般,敏捷地跳进来,“不许动!我们是第五刑侦大队的。”手里端着黑洞洞的家伙。 院里众人吓傻只是一瞬间,下一秒,训练有素的他们,立马四处逃散,但该搬机器的,该销毁证据的却有条不紊……七叔说了,只要不是当场抓到,打死不认。 “再次警告,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 何家人知道法不责众,笃定他们不敢开枪,压根没把胡峻的话放心上,眼见着就要把满满几大桶冒热气的“颗粒”制剂倾倒出去,忽然只听“嘭”一声,“哎哟!” 209 209 争着销毁证据的人,腿上挨了一枪。 其实,这样的情况下,开枪是最不明智的做法,不仅不会威慑到他们,让他们束手就擒,反而还会激化矛盾,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尤其是以宗族势力聚居的人群,一家有难八方支援。 果然,胡峻心头狂跳,有村民就大声嚷嚷起来:“杀人啦!警察杀人啦!” 院里众多“工人”纷纷就地拾起棍棒,叫嚣着要对抗,声音之大,之凶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据理力争的一方。胡峻着急,抓人就抓人,他们不想发生大规模武斗,不然上头交不了差啊。 因为,他们今天的抓捕行动是大队部的行动,怕消息泄露,再次发生光明师弟的“意外”,他们都是未向市局报告的。 本想来个先斩后奏,杜绝一切可能泄密的源头,可事情闹大的话就不是先斩后奏,是无组织无纪律,是好大喜功!胡峻真是头大,他抓捕过不少刑事罪犯,有个人也有集体,可像这么庞大的“集体”还是第一次遇到过。 “警察杀人啦!快来人啊!” “咱们老何家几百号老少爷们是死的吗?人家都欺负到咱们门头上了!”何七扯着嗓子,大声呼嚎,嘶哑的嗓音丝毫不减他头狼般的威信。 果然,其他今天没轮到上“工”的何家人,全都从房里窜出来,抄家伙准备来声援,可……大门居然打不开了! 有人不信,以为是孩子调皮把门栓上了,使劲拽了拽门把手,可愣是拉不动,再看门栓,不知何时已被人上了锁——所有何家人的大门都被锁上了! 而且,同样是邻居,旁边的赵家凭啥就能开门出去看热闹,偏偏就何家!村里凡是姓何的人家,房门都打不开!大家拉了一会儿,见拉不开,院墙也爬不上去,家家户户怕外人进去偷东西,都把院墙垒得奇高无比,墙顶上还插着碎玻璃……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绿真回头,冲爬山虎竖起大拇指,好样儿的,不枉她一来就给他捏背揉肩挠痒痒,植物的力量是惊人的。东阳村原本是附近一带最适合植物生长,最利于保持至于多样性的地方,自从何家人开始制假药,不断排放污水废气后,害死了不少植物。 人类有各自爱的人,植物也有家人朋友,对人类,尤其是何家人的愤恨,植物们一直敢怒不敢言。因为没有地精灵力点拨,它们都只是低智商生物体,就这么大一件大案,世世代代生活在东阳村的植物们居然都不知道。 绿真找到它们,请它们帮忙的时候,没有一株植物拒绝,哪怕是当时不愿告诉她实话的杜仲树,也因为看透人类行径却没及时告诉她而后悔不迭。 为了将功补过,它在半山腰上给它们把风,还给埋伏的警察打掩护呢! 没有来帮衬,对付院里二三十号“工人”,胡峻带来的兄弟足够用了,拷上,带走,人赃并获。而一开始带头闹事被击伤的坏家伙,早有公安将他送医院了,生命危险是没有,可咱们要讲人道主义不是? 根据绿真观察到的,结合陈东阳划拉出来的可疑地点,胡峻很快搜查到成堆的制假用具、药盒子、包装袋、以及几十吨的颗粒制剂!要知道,按一盒150克计算的话,搜查出来的颗粒足够他们包装成上万盒,一盒“御方清肺化痰颗粒”卖八块钱,上万盒那就是八万块! 这还只是这一批次,人赃并获到的,加上以前每一年出的货,绝对不下千万的获利……这是啥概念? 短短几年间就是几千万的获利,相当于同时开了五六个大河商贸公司,每个月都是几十万的利润……难怪村民拼命也要抵抗,这样的利润,就是见惯了大钱的崔绿真也忍不住咋舌。 而这也同时说明,这几年里有那么多家庭,那么多病人吃了他们的假药,花了冤枉钱,耽误了病情,小病拖成大病甚至绝症……妈的,想想就好气哦! 崔绿真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坏家伙,宁愿他们做假衣服假皮鞋假皮包假糖,都比做假药强! 冲进村里,人赃并获,带走嫌疑人,全套动作用时只不过几分钟,等其他何姓人把门锁弄开冲出来的时候,警车已经呼啸着去了。他们是凶恶,可再凶恶的狼群,没了头狼的号令,只不过是一盘散沙。公安局的调查结果很快下来了,被当场抓获制假药的村民,不止要没收非法所得,还要判刑,现在遇上严打,主谋死刑是免不了的,其他人根据搜到的记工本,少则五年,多则十年甚至无期徒刑。 为啥判这么重?因为他们把假药卖到偏远山区,被祸害的都是些不识字的老年人,老年人本就基础疾病多,前不久有一位老人死于不明原因的肺损伤……一查,就给查到这药上来了。 老人家咳嗽了好几天,去镇上诊所看病,大夫给他推荐了“御方清肺化痰颗粒”,结果咳嗽没吃好,还把普通咳嗽拖成了慢性咳嗽……半年时间,老人就没了。 这不判死刑,都对不起被假药害死的老人! 其他并未人赃并获的何姓族人,为了不引起大规模械斗和社会恐慌,对于积极承认错误,检举揭发的村民最终只是处以没收非法所得,收回他们的小洋楼小汽车。对于死鸭子嘴硬,对抗调查的,也根据情节轻重判刑。 整个何家,一千多人口里,几乎所有年轻人“全军覆没”。 这样的消息,震动的岂止是全乡全县,这是全市,甚至全国都震惊的!各大报纸连续追踪报道了一个月,社会各界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他们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而深挖后发现,他们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还跟乡、区两级政府部门睁只眼闭只眼有关,因为能让这全市闻名的穷村子致富,就跟甩掉大包袱一样,大家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松口气的。 这其中,有不作为,更有腐败! “傻丫头,又打什么主意?”胡峻擦着头发,从洗澡房里出来,七月的北京艳阳高照,蝉鸣阵阵,稍微动一下,整个后背都是汗,他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凉水澡。 “我在想,我要买多少地。” “噗嗤……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吗?那你说说,你有多钱?”胡峻漫不经心的,穿着白色坎肩和运动大短裤。 绿真掰着手指头,截止昨天,已经七百万啦,听田恬的果然没错,后来买的几只股票都十分厉害,涨势喜人。 胡峻擦毛巾的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就两个月功夫挣了二百万?” “对呀。”绿真打趣,“知道后悔了吧,谁让你当初没把钱给我,不然现在也是翻倍的资产啦。” 胡峻咽了口唾沫,说不上后不后悔,反正他的钱是要娶老婆的,她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苦,以后跟他在一起肯定也不能吃苦,哪怕他自个儿吃糠咽菜,也不能降低她的生活质量。 “哎呀胡峻哥,你就把你的钱给我吧,我保证,我发誓,最迟明年这时候一定让你资产翻倍。”她抱着他肌肉线条完美的胳膊,摇了两下。 “股市有风险,你也别太过沉迷,还是脚踏实地……” “哼,你就说我不脚踏实地呗?买股票又不犯法,又不是去偷去抢……哼,我不要理你,大臭屁。”说着转头,侧对着他。 可不侧还好,一侧,她的视线正好不偏不倚对着他腋下……绿真想起那年李思齐说的,她的胡峻哥哥变成了胸口长毛的大猩猩多毛怪,反正胸口长没长她不知道,这胳肢窝倒是……她没忍住好奇,轻轻揪起一根,“卡擦”拔了。 胡峻疼得嘴角肌肉一跳,回头一看,见她得意洋洋的挥着“战利品”,也想去胳肢她,可她躲得太快,没嘎吱到她胳肢窝,倒不小心碰到了……两个人再次红着脸弹开。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胡峻耳朵根红得都快滴血了。 绿真红着脸,“嗯嗯”跑了。 这一幕恰巧被菲菲和曹宝骏看见,两个人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处对象,这都快一年了,居然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 也不知道两个人尴尬个啥,以前不是男女朋友的时候多大方多自在啊,现在避讳这个,担心那个……真是两个老古板。 因为大部分青壮年劳力要么坐牢,要么举家搬迁,东阳村现在空了半个村子,老古板崔绿真想买几块地,把办电器市场的事定下来,所以暑假也没回家。 而且,因为很多人大手大脚,把钱都花光了,不能全数吐出非法所得,房屋汽车被抵押不算,连责任田也被抵押了,充为不良资产。胡峻听说消息后,随时注意着当地政府和检察院的拍卖情况,没几天听说东西放出来了,立马带绿真去实地考察。 其实,她来这么多次早考察清楚了,就想要靠山那一大片,宽阔平坦,离村子有一定距离,表面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实际却大有可为。 “我要是盖电器市场,车辆出入就不能从东阳村过。”鬼知道村民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别人来一次被讹一次,以后谁还敢来啊? “不从村里过,那走哪条路?” “我自个儿修一条,直接联通村口和市场的大路,至少双车道,一进一出互不影响。” 菲菲吐吐舌头,“修一条路,这得花多少钱呐?”说实在的,她要有这么多钱,她宁愿办个画展。 自从成功考入舞蹈学院后,菲菲因为天资不错,又从小没放弃练习,还花钱请过辅导老师,在一众漂亮姑娘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大大小小的比赛、大会,国内国外的都参加过不少,拿奖也快拿到手软了。可她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还是办画展,办一场只属于她和绿真的画展,她画大象,绿真给她画鸡蛋。 “我还不知道,得找公路造价的问问……不过,现在最难的是修路的土地,我想连这片一起买下来。” 胡家兄妹俩顺她手指看过去,“这么大?” 广袤的田野位于东阳村和东阳山之间,准确来说,大部分位于村子右侧,在乡镇和村子之间,此时全是绿油油的玉米地,中间是沟壑纵横的田埂小路……放眼望去,至少也是五十亩啊姐姐!五十亩啥概念?都够盖所学校的! 别说,对于在山区长大的孩子来说,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能连成片的土地,平坦得篮球场似的。 崔绿真指着靠近乡镇那一头,“这片地要是我的,我就把马路从那边修过来。”细白的手指在绿地上一划一拉,“到时候咱们还能在山脚开饭馆,开书店,开美食一条街。” “美食一条街?”菲菲眼睛一亮,“是一整条街都卖好吃的吗?” “对。” “那好,我投你一票。” 胡峻对这些小女孩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好奇的是:“这么大片地你要拿来做什么?”就是开十个电器市场都够了。 绿真大眼睛一转,“嘿嘿”笑了两声,“你猜呗。” 胡峻看着大片绿地,仿佛看的不是玉米,而是一根根白色的烟囱,一片片“轰隆隆”的厂房,狭窄的田埂小路也变成了宽阔的大马路,车来车往。 “你要盖工厂?” “啥工厂呀?”菲菲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转动,看看哥哥,看看好友,“哎呀你们别打哑谜了好不好?到底是什么工厂呀?” 胡峻拍拍她脑袋,“没事让你多读书,别跟那小子瞎跑。” 菲菲撅嘴,“哥你又说我,这跟宝骏啥关系啊?我念书念不进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绿真怕他们又闹不愉快,主动说起她的蓝图来:“我想在这儿建电器厂,生产真正适合咱们国家人用的电器。”譬如烤箱烘干机咖啡机什么的,在这边是真没什么市场,因为这不符合当前勤劳的中国人的需要。 “什么电器?” “电视机。” “可咱们国内的电视机厂那么多,你生产出来的电视机还能卖得出去吗?”菲菲知道,好友家的电器市场能做得风生水起,主要还是得益于里头的高档货。 作为松尼电视机在华唯一代理商,光这一条,一年就要挣不老少钱嘞!多少顾客都是冲着这点进门的,进去又再挑选了别的产品,整个市场的营业额不就上去了? “咱们生产外国人的电视。” “可是,人家会让咱们生产吗?” 绿真很有信心,就像田恬说的,中国作为一个曾经落后的“庞然大物”,现在病愈后走得越来越稳了,世界各个国家现在都把这片土地当开发,这个市场是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个事实,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和资本家认识到。 绿真相信,市场在哪儿,工厂就会相应的跟着迁移。 咱们国家土地资源广袤,还便宜,劳动力也便宜,青壮年优质劳动力一抓一大把,地大物博,生产原料也丰富异常……外加现在招商引资政策利好,条件丰厚,无论是税收还是拿地,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哪个资本家不心动呢? 这就是一块“肥肉”,就看哪个资本家先抢到! 崔绿真要做的,就是把“肥肉”往前送送,主动引客上门:来吧来吧,快来我家吃“肉”吧。 听着是挺形象的,对政治经济学一窍不通的菲菲都听懂了,可她总觉着哪儿不对劲,一拍脑门,“害,这不成了引狼入室嘛?资本家可是剥削无产阶级的,他们要来了,咱们国家的人不得沦为他们的挣钱工具?” 绿真笑笑,“卧薪尝胆知道吧?现在的世界就相当于一个班级,咱们是拖后腿的,刚刚醒悟过来想要奋勇直追,可现在发的课本咱们一窍不通,上课规矩也不懂,我们应该怎么办?” “请班上第一第二名教咱们,人家有时间吗?人愿意吗?” 胡家兄妹俩被她形象的比喻逗乐了,可不是嘛,现在所有中国人都把心拧成一股绳,全身心投入改革开放的伟业中去,不就是这样的现状吗? 绿真翘起嘴角,“我要是这个差生的话,我就把自己的玩具和宝贝贡献出来,邀请第一二名上我家来玩儿,他们玩儿的时候顺便再写写作业,我就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们,模仿他们好的学习方法,顺便再把他们用剩的铅笔橡皮作业本啥的收集起来,自个儿关上门来研究,我就不信学不会!” 此时的崔绿真,双眼坚定而明亮,拳头里像有一股强大的让人害怕的力量,虽然说得轻轻松松,可背后的决心与勇气,却是一般女孩子没有的……真像她的偶像撒切尔夫人啊。 在这一刻,胡峻如醍醐灌顶,他终于知道他跟绿真的恋爱哪儿不对劲了。 她不是一般女孩,他也不敢,不舍得用对待一般小女孩的心思对她,哄她,宠她?不,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跟上她脚步,与她并肩前行的伙伴,战友,而不是宠她的大哥哥。 再多的宠溺和情爱,是在浪费她的才华。 胡峻恍然,难怪快一年的恋爱,他们的感情依然是好朋友以上,恋人以下。 菲菲眼睛亮得不像话,她那本来瘦削的小肩膀忽然也高大起来,一拍大腿:“好!好主意!咱们就这么干!” 崔绿真淡定的笑笑,“弱者就要有弱者的自觉,不能张口就想让别人教咱们,帮咱们。” “我赞成,绿真你买地钱够吗?我存着里还有两万,全给你。”菲菲激动得不要不要的,原本只有几千,还是绿真帮她买股票挣的小金库。 “哥,你呢?你准备赞助多少?” 绿真“哼”一声,“胡峻哥是个小气鬼,把他的口袋捂得比啥都紧。” 胡峻摸了摸鼻子,“等着。” 转身跑车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喏,希望咱们早日摆脱‘差等生’头衔,成为第三名。” “不,是第一名。”绿真胸有成竹,接过存折,八万块……应该是他的全部身家了吧? 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不算多少钱,可对一名成天忙着破案出差的刑警来说,这无疑是天文数字! 可以想象,为了省下这笔钱,他是真的付出了很多。平时胡雪峰虽然会给他打汇钱,可并不会大手大脚,都是几百几百的汇,他只能攒自己的工资、奖金,以及变着法儿从父亲那儿要来的钱。 攒了这么多年,能有这样的“身家”,也是非常人所能及的。绿真心头微酸,为自己说他小气而后悔,他给她的八万,跟爸爸给她的四百万是一样的,都是掏空了全身所有。 绿真郑重其事的点头:“胡峻你等着,我绝对不会让你的钱打水漂。” 他们这儿凑到十万,对于五十亩土地来说,杯水车薪。这成片的广袤土地,虽然百分之四十都是处置的不良资产,价不高,可其他百分之六十都是东阳村其他人家的正经土地,还有八亩多是另外一个村的,想要成片买下,得谈妥三方。 她一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没说服力,更没啥可信度。 绿真最终又厚着脸皮求到陈东阳,求他出面帮忙协调,可他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流浪汉,村民们照样不信。换位思考,要是有一天有个叫花子似的人物走进你们家,让你们把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卖给他,这不瞎扯淡嘛? 人家没给他赶出去就算顾及乡里乡亲的。 崔绿真的宏图大业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于是,正在深圳海边晒太阳学英语的黄外公,就接到了他宝贝孙女的电话,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让他快到北京去一趟。 老爷子能怎么着?当然是快马加鞭去啊! 他祖籍虽在南方,可从出生就在北京,六十多年可算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了,想要买点地,也不难。再加以前的朋友还有几个能帮上忙,从中说和几句,也能少点儿钱,五十亩一共四十万。 在他看来,是有点不值当的。 这里远离北京市区,不如深圳海陆空四通发达,也没啥外商投资,除非坐等将来城市发展地价升值,不然真没投资的必要。 可绿真却觉着,这四十万花得太值了! 为啥?同样是四十万,当年在蛇口只能买四亩,现在北京周边却买到了五十亩,还不是超超超值吗? 三个好朋友凑凑,凑出十万,外公给了五万,又从家里要走上个月所有市场的利润,四十万也倒是好凑。 黄外公好几年没回过北京了,现在离婚后那是一身轻松,跟陈东阳又相见恨晚,引为知己,帮她出面签完合同后,两个老头子就游山玩水去了。 合同生效日期是1985年国庆节,等农民们把地里庄稼收割完毕。绿真趁着这段时间,先做一下计划。 松尼电视厂那边已经谈好了,因为她给的“玩具”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他们愿意在东阳村建厂,把劳动密集型工序搬过来,真正涉及核心技术的环节却还是在日本本土。 绿真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弱者就要有弱者的自觉。她相信,以日本国那样的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不出几年,全产业转移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最近日本经济总量一度十分接近美国老大哥,他们不止总量要看齐,连经济结构和发展模式也在看齐,这是一个随时有可能丢弃铅笔想起作业本的第二名……绿真已经做好捡垃圾的准备了。 当然,既然厂方同意设分厂在这边,绿真也不耽搁,马不停蹄的跟他们签订合同,就等秋收后,大展拳脚。 光买地不算,关键是要建设。通过遍地开花的批发市场的成功案例,绿真十分清楚,一片荒地想要引来凤凰那就是白日做梦! 她必须先把平台搭建起来,才能吸引“第一名第二名”来家玩儿,既要有献出宝贝玩具的决心,还要把家里打扫干净,竭尽所能的装修一番。 所以,修路、水电等基建就必须跟上。 绿真不会画图,不懂这些知识,也不敢在不懂的领域指手画脚,只好向有这方面资源和人脉的人求助。况且,一个乡镇大范围的基础设施建设,不是她一个外地个体户能左右的。 爸爸说了,让她在北京有什么事就去找杨旅长和田厂长,一是她对老旅长的救命之恩,二是她的“莲花透骨胶囊”是田广峰药厂的招牌明星产品,当年的善意之举,无意间都会成为她的财富。 爸爸跟她说的时候,只当有备无患,让她在北京多一分底气,哪能想到她真就去找他们帮忙? 而也就是他们毫不犹豫的鼎力相助,才让绿真明白,爸爸妈妈为她铺了多少路。以前,爸爸无论多累都会定期给老旅长打电话,妈妈时不时要跟段书记通信汇报工作情况,哪怕进京,他们也是第一时间去看望这几位老人家。 如果没有他们的铺路,绿真的事不可能这么顺。没有田广峰的分成,他连装修“家”的钱都没有。 她在北京忙得脚不沾地,家人们在大河口却想死她了。尤其崔老太和汤圆橄榄,恨不得一天给她打三个电话,问她到底啥时候回去,暑假都快结束了呀。 可绿真实在太忙了,有时忙到电话都没空接,挨着枕头就能睡着,保姆阿姨请假后,她的衣服裤子鞋袜,除了贴身穿的,都是胡峻帮她洗的。 为此,胡峻还被师兄弟们调侃谈对象谈了个“闺女”。 她没时间回家,崔老太大手一挥,带着一大家子来北京看她吧!留下崔建国和黄家父子几个主持皮革厂工作,其他人大大小小都上北京来了。 这不,绿真从东阳村回来,刚把车停在胡同口,忽然听见菲菲的四合院里传来熟悉的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她愣了愣,以为自己累出幻觉来了。 可下一秒,小汤圆一声“我姐回来了”就打破云霄,惊得她脚下打滑,差点滑倒了。 “姐!” “姐姐!” 她也分不清是多少声“姐”,等一群孩子围住她的时候,绿真眼眶湿润。 顾家四个小的,小彩鱼,高玉强兄弟俩,至少七个孩子,还有几个她看着眼熟的,是刚跟高玉强打成一片的胡同里的孩子。 大家将她众星拱月迎进院里,两位奶奶正在院里择菜,几个伯娘正在厨房忙进忙出……除了地点不一样,这就是前十年每一日都在上演的画面。 她的亲人们,她最可爱的家人们啊! “怎么,傻愣着干啥?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瞧这小脸瘦得哟……”崔老太捏了捏她弹性极佳的脸颊,“给你带了咱们自己养的乌鸡来,还有你罗伯伯送的人参,已经让你伯娘炖上了。” 顾老太也不甘人后,过来捏了捏胳膊,“嗯,确实瘦了,黄鳝给你放冰箱了,明儿咱们红烧土豆怎么样?” 绿真很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好,谢谢奶奶。” 就连高玉强也给她准备了几十个特供橘子罐头,“我妈说了,让姐在北京好好干,想吃啥她派我送来,坐飞机可快嘞,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挥个手,嗖一声就到北京了,比撒尿还快嘞!” 众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虽然粗俗,可却传神。这一大家子里,坐过飞机的却只有一两个,一上飞机就手舞足蹈差点把人飞机都给跺沉了。 下了飞机也不怵,反正许杰和张良军带着,这群土老帽浩浩荡荡就给杀到菲菲家来了。 “奶奶伯伯伯娘,你们安心住这儿,我明儿开学,今晚就要回学校,房间我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菲菲哥曹宝骏把所有客房收拾出来,还给每个房间配上防蚊药膏、电风扇,铺盖全是新的。 大人们看着也高兴,菲菲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姑娘啦。 晚上,春晖友娣和春月也过来了,除了春苗和春芽不在,七仙女们躺一个炕上聊到大半夜。可惜第二天绿真也开学了,她白天出去上学,下午五点以后再赶回来,带着大家满北京城的逛,买,吃。 九月的某一天,绿真正在院里教橄榄物理题,忽然听见小彩鱼喊她:“姐,你电话。” 崔绿真虽然一直陪着他们玩儿,可心里还是挂念着五十亩的事儿,就在她准备把触角伸向别的领悟的时候,田恬的越洋电话打过来了:“绿真,快看新闻,快!”急得不行。 绿真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都很正常,她以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田恬深吸一口气,“估计消息还没传到国内,美国这边已经各大媒体屠版了。” 绿真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新闻?” “今天,美日德法和英国财政部长在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会议,达成五国政府联合干预外汇市场,诱导美元对主要货币的汇率有秩序地贬值【1】。”她中英文夹杂着,急切地说。 绿真有点迷糊,“等等,美元贬值有什么影响?难道是我的股票跌了吗?” “对,明天道指肯定得跌,但这只是短期的,很快会回升,而且是大幅度回升,股票咱们先放一边好不好,现在的问题是美元贬值,其他货币升值。” 崔绿真依然迷糊,她不是没心没肺,她能感受到田恬的着急,可她在金融这一块的脑袋真转不过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其他货币升值又能怎样?难道人民币也要升值? 田恬发现了,她这好友啊,其他事转得贼六,果真是术业有专攻。“是这样的,外媒戏称今天签订的协议为‘广场协议’,这项协议里面有一个国家是被裹挟的。” 绿真这才明白过来,她从小养成的习惯,一天不落的看报纸呢。“日本?” 日本经济在二战后迎来飞速发展,渐渐有成为世界老二的架势,而美国的发展却不那么如人意,尤其到了今年,美国的巨额贸易逆差与日本的飞速资本扩张形成鲜明对比,有美国人惊呼“日本将和平占领美国!” 在这样的形势下,为了保证美国的出口优势,也为了遏制日本资本扩张,以美国主导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准备通过此协议来让美元贬值,日元升值。 “对,就是这个意思,接下来一段时间,全球范围内会出现美元抛售潮,但你相信我,美元还会再升回来的,咱们现在可以捡漏……” 绿真懂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她对田恬的了解,她的钱已经全权委托给她,怎么买怎么捡漏都由她做主,犯不着大半夜打越洋电话来,“你还有别的想法吧?” 田恬“嘿嘿”一乐,“根据外媒非官方调查数据显示,美国民间仇日情绪渐浓,总统现在号召让制造业回流美国,不少美国品牌正准备从日本撤资撤厂……” 其中尤以电脑制造公司最为明显。 “美国最大的电脑品牌正准备撤回他们在日本的OEM。” “什么叫OEM呢?”绿真的心狂跳起来,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可她知道,田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 “OEM全称OriginalEquipmentManufacture,就是代工厂的意思。” 210 210 每一个单词绿真都懂,可放在一起就糊涂了,“什么又是代工厂?” “就是帮助品牌公司做全面加工生产,核心技术研发和销售在人手里,代工厂就负责流水线工作,按照他们的作业要求进行加工。” 这下,绿真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争取成为电脑公司代工厂?” 代工厂和工厂不一样,工厂是自己接订单,有自己的生产流程和标准,完了再自己卖出去。代工厂就是厂家不想赚这份既辛苦又低廉的钱,把生产过程外包,里头的工人们他干最辛苦的活儿,拿最低端的工资。 可饶是如此,也是一种进步和机会。 优等生不愿写作业,但他愿意教你怎么写,你就帮忙代笔……崔绿真觉着,任何一个差生都不会拒绝。 “对,那个电脑公司总经理和老板我在这边的寄宿家庭有关系,party上见过,我可以先去探探路。”反正公司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从日本撤回,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下家。 “香港的金融市场蒸蒸日上,而且香港地少人多,开工厂不现实,美国人更倾向的是台湾。”田恬苦恼的说,“我不能保证成不成,只能先试试。” 即使是这样,崔绿真也非常感谢了,有个在国外学金融还专门为她考虑的朋友真好!这不,她这边已经提前知道消息了,而在国内,是第二天的报纸才开始出现广场协议,而且也只是寥寥几字,不知道是记者没注意到里头的波涛汹涌,还是消息滞后。 崔绿真着手准备申请代工厂的事儿,关键是吧,想让别人选择她,她就得让别人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实力。所以,绿真现在又开始规划这五十亩的事儿了。 现在已经陆续开始秋收,再有半个月,秋收结束,合同生效,松尼电视厂的要求已经发过来了,厂区占地面积至少二十亩,厂房规格和标准他们会发文件过来,厂里也会派人过来现场指导,绿真现在要做的就是准备好钱。 一个上规模的电视机厂,投资至少也是七八十万起步。 大河商贸的钱在国内股市里,她自个儿的在美国股市……都舍不得拿出来,而其他小项的分红刚好只够维持基建陆陆续续的投入,以及她自己人情往来的花销。 小地精又犯愁了。 “姐你好了没?”小汤圆抱着圆溜溜的小肚子,在卫生间门口急得跺脚,感觉要爆炸啦! 绿真赶紧收回神思,洗了手出去,小汤圆呼啦啦跑进去,“姐帮我关门哟。” “小丫头,跟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才一个月不到她就拉多少次肚子了?”崔老太在门口埋怨,汤圆跟绿真小时候一样爱吃,可她肠胃不及绿真,动不动就坏肚子,坏过几天,下一次继续不知饱足。 “那是,我这可是金刚胃,吃啥都不会坏的。”绿真挺了挺胸膛,“下午咱们去买点纪念品吧,带回去给我妈。” 老太太赞成,他们来了快一个月,该吃该玩的都享受过,确实是该回家了,几个儿子儿媳已经提前回去了,皮革厂不能缺人啊。 “行,你大伯娘让帮她带一块啥牌子的手表来着?” “上海牌。”小汤圆在卫生间里插画,拉屎也不忘偷听大人说话。 等几个孩子收拾好,绿真开车载他们出去,进了百货商店直奔手表柜台去,上海手表是响当当的牌子,在最好的百货大楼里有专柜。里头不止有常见的男表,还有女士手表。 小巧,精致,简洁大方,打磨精细,使用寿命长,还是难得的出品一百多个国家的高档货!随便挑一支适合刘惠的,就要三百八十多块……绿真拉开书包拉链,把大大小小的票子数出来,发现还不够三十多。 本来还闹着要两块电子表的小汤圆,悄咪咪不说话了。 唉,回去得跟爸妈说说,她姐零花钱都没了。 绿真冲她眨眨眼,不好意思的说:“奶,我带出来的钱不够,你先帮伯娘垫着,回去她再给你。” 老太太不疑有他,一家人说啥垫不垫的,她手里也不缺钱,当然既然要送刘惠,那就不能厚此薄彼,她干脆给四个儿媳每人挑了一支。 一开始,听着她们一口不知哪个地方的土话,一身朴素的棉布衣裳,售货员爱答不理的,可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居然一口气买了四支上海表,还是不砍价那种,一千五百多块钱,相当于双职工家庭一年多的工资……居然眼也不眨。 儿媳妇们有了手表,三个儿子怎么说也得买点啥吧,老太太指着手表柜台后的皮鞋店,直奔收银台,挑三款男士皮鞋,报码数,包起来。几分钟的时间,售货员乐得合不拢嘴,好几百的营业额到手啦! 其他售货员:“……”奶奶您看看我这儿吧! 崔家老头老太节省惯了,也不爱用新东西,转了一圈只让几个孩子磨着买了一方丝巾和一顶帽子,可饶是如此,也花出去好几百。 就这么逛了一圈的工夫,崔老太就花出去小三千。 当然,这还是小汤圆懂事儿,没有要东西,不然四五千都刹不住。崔绿真面上啥也不说,心里可心疼坏了,家里人花钱可真够爽……乖乖啊她要去哪儿借五六十万! 最近,她已经把能借钱的关系都琢磨了一遍。 姨妈家是有钱,可没五六十万,哪怕只借一二十万也不是小数目,高玉强马上就要去当兵了,得给他留着点。 几个好朋友每人顶多几千块,杯水车薪。 外公和爸妈已经被她买地掏空了,爱莫能助。 师傅师娘日子不好过,思齐哥哥自个儿还不够花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能帮她了。 罗德胜接到崔绿真的电话时,还挺惊喜的,“上个月去你们家,你们一家子都不在,听你爸说你暑假没回家?” 绿真笑着,挑着能说的,把她在北京忙的事儿说了,惊得罗德胜“啊”一声,“小绿真你行啊,闷声不吭干大事儿!北京的地说买就买,你买了准备干啥?” 听说是要开工厂,给外国人生产电视机,他隔着电话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咱们起步晚,能给人打打工也不错。”他这样白手起家的个体户,偷偷摸摸做倒爷那几年里,啥没干过?啥样的苦没吃过? 不就是给日本人提供土地厂房工人挣点辛苦钱吗?他是没这能耐和资源,要有他也愿意! 绿真听他赞成,才又问:“伯伯最近药材生意怎么样?” 罗德胜去年在大河口开了全省最大的药材公司,火车站一条路全是进出运药材的货车,要是遇到赶集日,那个热闹哟,能把整个乡的马路堵死,派出所最怕的就是他们公司,逢堵必出勤。 罗德胜哈哈大笑,“还好,比不上你们家批发市场,但也饿不着肚子。”他抚了抚挺出来的肚子,果然安逸使人堕落。 找到妹妹,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一家子和和美美,他每顿都要喝点儿小酒,吃半斤酱牛肉或者猪头肉或者烤鸭子,客户求着他买药,也是三天两头下馆子,吃了满满一肚子油水儿。 罗小妹从柜台后拿出一摞账单,翻到账本最后一页,悄悄指给他看。 罗德胜赶紧道:“瞧我,说正事呢又跟你胡吹,咱们上半年的账出来了,本来七月份就该给你的,你没回家我想着啥时候上北京亲自交给你,这一耽搁就两个多月了。” 他难得有这么“婆妈”的时候,绿真知道,这是拖欠她的分红不好意思呢。“伯伯别这么说,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吗?” 罗德胜大笑,“上半年咱们营业额不错,净挣了十二万八千多,要不我给你念念账单?” “不用,伯伯再说我可就生气了啊。”绿真心里迅速盘算着,她能分一半,那就是六万四,说少不少,可对于开工厂,只是冰山一角。 崔绿真咬着嘴唇,试探道:“伯伯最近有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暂时没啥急用。”罗德胜顿了顿,“咋,你急用?” 他身旁的罗小妹急得跺脚,一根手指头竖在嘴边,课依然拦不住他。 “要多少?小绿真只管开口。”罗德胜不满的看了妹子一眼,他在外头这么多年,也不是傻白甜,又不是阿猫阿狗开口他都借,这可是小绿真啊,当年他想开中药店,借遍所有人,没一个愿意帮他的,只有小绿真二话不说,偷偷背着父母把压岁钱借给他。 光这份恩情,他就不能忘! 崔绿真松口气,罗德胜是她最后的稻草,忙把她的打算说了,“至少得准备五六十万,我手里已经没钱了,伯伯能不能……” 罗德胜皱着眉头,“五六十万,这可就……” 话未说完,罗小妹已经张口结舌,倒吸凉气,小声道:“这姑娘可真敢想,五六十万她以为是闹着玩儿呢?” 罗德胜不满,蒙住话筒,“小妹你锅里东西是不是糊了?我闻着了。” 罗小妹忙跑出去,跑到门口才反应过来,哥哥这是不想让她在旁边,故意使她出来呢,糊个屁!锅里啥都没有,现在才几点? 她跺了跺脚,总觉着哥哥这几年事业太一帆风顺,已经不知道人间疾苦人心险恶了,五六十万是能随便借出去的吗?那不是五六千,是五六十万啊! 本来,罗德胜再怎么赚,到现在也不可能有五六十万的流动资金,就在两天前,他刚收到上一批中药的全款,是别人拖欠他们快一年的,刚好四十万,而这其中只有五六万是他的,剩下的都是他欠货源处的。做生意的,虽然动辄几万几十万,外人听着风光,可那都是欠着的货款,他得还回去。 说好明天上东北就给人的,他现在怎么能借出去?别人能允许他左一次右一次拖欠?本来说好的到期不给,别人会怎么想?这王八蛋骗人呢! 以后别人还会跟他做生意吗? 罗小妹不是小气,她知道自己能跟哥哥相认也是绿真帮了大忙,这恩她记着,所以刚算出利润她就催着哥哥赶紧结给她……只是,借钱要量力而行,哥哥自己都欠一屁股债呢,他就大包大揽! 越想越气,罗小妹跺跺脚,她得跟爹娘说说,让他们劝劝。 罗德胜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又一个人走南闯北惯了,自个儿当家做主这么多年,也没想着要问谁意见,“行,小绿真,你啥时候要?” “尽快吧,如果伯伯明天有空的话麻烦你去邮局汇给我,可以吗?”绿真想了想,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伯伯你放心,这个月月底,我先还你十万,会按银行存款给你利息,以后每个月还十万本金。” “害,说啥呢,我是图你那点利息吗?”也没拒绝她按月还款的提议。罗德胜真没妹妹想的那么傻大个,他知道自己欠着供货商钱呢,一个月能还十万,他就能先每家还点儿,要让别人知道他不是赖账。 第二天,崔绿真收到他汇的钱,立马开始找日本人入场,指导建设。罗德胜则带上一车石兰省特产,挨家挨户上他的供货商家里赔礼道歉,说货款他已经拿到了,但因为家里有急事他先把钱垫出去了,以后他会每个月还一部分,按银行存款给付利息。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诚恳,又带着礼物,把原因都解释清楚了,大家心里也舒服,都道先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如期还款,反正钱收回来放银行不也那么点利息? 多年的老伙计了,这人情,他们愿意卖。 为这事,恨铁不成钢的罗小妹三天没说一句话,直到罗德胜动脚上东北,她也不愿给他好脸色。为啥? 父母不仅管不了他,还劝她别多管闲事,哥哥这么大的人了走主意,让她赶紧看看有没合适的男人,操心终身大事。 可才从火坑里跳出来的罗小妹,哪有心思再嫁?她现在只想跟家人生活在一起,看着哥哥,别让他上当受骗。 “小骗子”崔绿真为了方便搞事业,都不住校了,每隔一天就要亲自跑一趟东阳山,倒是陈东阳没事干,主动帮她去监工,平时捡点儿纸板钉子碎木头啥的,还能挣点买菜钱,晚上住在工地上,以防工人和附近村民进厂偷东西。 东阳村的民风在那儿摆着,他这本村人都不信。工地上那么多钢筋水泥,可都是小绿真借来的钱买的。 了却一桩心头大事,绿真整个人放松下来,又多了个兴趣爱好,她爱上做饭啦! 是的,爱上,只不过是间歇性的,不知道这份心血来潮能持续多久。胡峻嘴角抽搐的想,他该不该提醒她,撒切尔夫人是不做饭的? “胡峻哥你快尝尝,今天的紫菜蛋花汤怎么样?” 胡峻看着一盆黑不溜秋的汤,蛋花儿呢? “来,尝尝呗。”绿真盛了一勺,贴心的吹了吹,送到他嘴边,满眼期待。 胡峻不忍心拒绝她的殷勤,张嘴,闭着眼睛,准备当毒药咽下去的时候……咦,今天的盐巴居然没“不小心掉锅里”?油罐也没“不小心破了底”? “怎么样?这次的味道还不错吧?” 胡军由衷的点头,只是觉着哪儿不对劲,一连喝了好几勺,才想起来,“蛋花儿呢?” 绿真“嘿嘿”一乐,动了动勺子,从盆地捞出一颗圆溜溜完整整的鸡蛋……还带着壳呢,能不完整? “我本来想调个蛋花儿的,磕鸡蛋的时候手滑,就掉汤里……”捞不上来了。 胡峻哭笑不得:“……” 小绿真干啥啥都行,唯独做饭这事,实心竹子吹火——一窍不通。小时候还能做个花样子糊弄人,现在手艺退步,连花样子也没了。 这不,这几天保姆阿姨家有事请了假,她自告奋勇承担做饭任务,胡峻一想到这黑暗料理不知要吃到啥时候,立马心头发怵:“想吃啥,哥今儿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菲菲和绿真对视一眼,齐声道:“羊,肉,泡,馍!” 小时候在黄老师家吃过几次,可真是人间美味呀! “好嘞,你们等着。”他打开冰箱,昨天买的羊肉还有,先拍几片姜,撒几粒花椒炖上,这才找出黄花菜木耳粉条发上,又临时发面揉面,忙得不亦乐乎。 俩姑娘就在沙发上坐着,翘起二郎腿,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儿,美得哟…… 菲菲小声羡慕:“绿真你真幸福,我哥最会做饭的啦,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都给我做饭。”她只要负责玩儿,在对门玩到天黑,哥哥就会叫她回家吃饭,而且每一次都能在黄老师家前开饭。 这样,她就不用在绿真家吃饭啦。 “你别嫌我哥小气,他其实心很好,也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他自个儿不知道。”菲菲怕她对哥哥没把钱拿给她炒股而耿耿于怀。 “我知道呀,胡峻就是个小气鬼,除了请我们俩吃喝,他对他师兄弟和同事可抠门啦。” 因为破获假药案,立下大功,胡峻和光明师弟直接留队,成为两名正式刑警,还受了褒奖,局里承诺,下个月就给胡峻提副队长,因为三年研究生也给他算工龄的话,他也不是新人了。 而为了保护绿真,胡峻一直没对外透露线索是她提供的,只把得到的奖金给了她,都没舍得请师兄弟们喝酒。 绿真帮他们转达“不满”,结果他的说辞是:吃饭可以,喝酒不行。因为那天光明师弟之所以被举报,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头天晚上醉宿,诬告他的坏分子闻到他一身酒味儿。 胡峻现在不惯他们毛病。 这样对全世界都抠门,唯独对她们大方的“小气鬼”,绿真嘴上埋怨,心里却有一丝窃喜,反正……这世上除了她,谁也不能碰他的钱。 他也做到了,他的存折都让她取空了,知道她缺钱,每个月领了工资就给她,连生活费也不留。 “上星期我爸不是来了嘛,我生怕他们又吵架。”菲菲舒口气,“还好我哥没顶他,还说什么单位人情来往要用钱,我爸给了他三万。” 绿真怔了怔,“三万?” “对呀,我爸在这些方便还挺大方的。”胡雪峰对儿女要说抠门吧,他又是买四合院又是买汽车,随便给生活都是几千上万,可要说大方吧,他又从来不透露他到底有多钱,一次性也不会给太多,跟小鸡喂食似的,一会儿漏点儿出来。 胡峻那八万块,就是这么攒下来的。估计他啊,这次没跟他爸吵架,也是为了“忍辱负重”跟他要钱呢! 因为她前几天刚收到他的三万块“赞助”。 看吧,这小气鬼,实际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可嘴上却一点口风也不露。要不是菲菲说起来,她还以为他的钱是想想又追加上来的。 绿真很想抱抱他,她知道,他一直过得不容易,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长大,父亲一去就是几年,不管他们死活,他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爹把菲菲拉扯大,他的钱必须一分掰成两半花,不仅要有一顿,还要想着下一顿,下下一顿。 所以,他保守、抠门,绿真都是心疼他的。 “放心吧,等我以后挣了钱,随便他怎么花,让他再也不用看你爸脸色。” 菲菲龇出一口小白牙,“好!到时候咱们给他摆脸色,让他后悔以前不管我们。” 这几年有阿姨帮忙,胡峻的手艺也没生疏,他熟练的把黄花菜木耳粉条切碎,羊肉切片儿,贴着锅边烙几个饼子,撕成碎片,就着浓浓的羊肉汤煮进去。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有冬天的感觉了,每人一大碗羊肉泡馍下肚,顿时浑身暖洋洋的……一瞬间,三个人仿佛都回到了十几年前,在绿真家围着炉子吃羊肉泡馍的日子。 这一夜,三人都失眠了。 十几年里,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们还在一起,幸好。 绿真翻个身,实在睡不着,身边的菲菲呼吸浅浅的,偶尔还会痴痴的笑,估计做梦也是跟曹宝骏在一起。她蹑手蹑脚爬起来,出来客厅倒了杯温开水,慢慢的喝着。 忽然,胡峻屋里传来声音,“绿真吗?” 绿真端着水杯走过去,靠在门边,“吵醒你啦?” “没。”胡峻把台灯拧亮,刚靠坐起来,发现她居然是光着脚丫穿拖鞋,忙下床,“怎么又不穿袜子。” 绿真鬼使神差的走进去,放下水杯,一溜烟钻进他被窝,虽然空荡荡的,可却异常暖和,比她和菲菲的还暖她舒服的喟叹出声,“你的床好暖呀胡峻哥。” 胡峻愣了愣,站在床边,脑海里是刚才的画面。 她刚才跑进来的时候,只穿着睡衣的她,没注意到……那就像两只调皮的小兔子,微微颤抖着蹦跳,那是独属于少女的美好。 “愣着干啥呀?你不冷吗?”绿真把身子缩到被窝里,只露一个脑袋和两只大眼睛在外面。 胡峻一想到这火热的被窝里就是她……哪里还敢上去?虎着脸说:“赶紧回你那边去,别着凉。” 绿真摇头,“不要,我就要在你这儿,你忘了小时候还带我睡觉呢?” 胡峻思绪回到五年级那年,因为崔奶奶摔到腿,黄老师不得不回去看老人,可那几天恰好是雨季,怕山路难走,她没带绿真回去。晚上,没有妈妈陪的小丫头愣是睡不着,胡峻哄了半天,她躺在床上一会儿问“胡峻哥哥你还在吗?” 一会儿要他发誓会一直陪着他,说谎就变小狗。 胡峻没办法,只好脱了鞋子歪在床上陪她,心想陪到她睡着,他就能放心回家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的小熊猫被子太暖和了,也许是她一双小胖手紧紧搂着他脖子,胡峻愣是没舍得走,歪着歪着就给睡着了。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仅有的一次同床共枕,可那是小时候,现在……不一样了。 “乖,你要喜欢的话我就把床让给你,我去客房睡?” 绿真眸光一动,“行叭,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胡峻不疑有他,刚走过去,弯下腰,就被她一把搂住脖子,拽得俯身下去。他怕压到她,双手撑住床板,在二人之间流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于是,没手,反抗不了。 “你不要不开心。”忽然,她挨着他耳朵,暖暖的说了句。 声音很轻,语调很慢,再加吐气如兰,他整个人立马就不好了,鬼知道这丫头这次又要研究什么“武器”。 “我知道你不喜欢胡叔叔,你不用为了帮我委屈自个儿。”要钱的时候,胡雪峰肯定没说好话,横竖就是他对他们已经殚精竭虑仁至义尽,他们必须好生报答他,要给他面子……之类的废话。 外人看着他们相敬如宾,父慈子孝,可实际却没什么父子情分,要不是形式所迫,胡峻都不想鸟他。 胡峻忽然喉头发酸,是啊,委屈。 不,他早过了会委屈的年纪,在六甲村没爹没娘吃不饱的时候他委屈,妹妹发了三天高烧只想吃一块油撒子的时候他委屈,父亲远走异国多年不归,家里没油没盐没电的时候他委屈……现在,他已经心如止水。 他只想有一天,能不靠那个自称“父亲”的人,自己娶到心爱的女孩,有自己的小家,并为小家奉献终生……顾学章,是他从小的偶像。 他做梦都想成为他那样的男子,想让她成为第二个小黄老师。女孩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常拉他充人数,他每次演“爸爸”的时候,都觉着自己演的是顾叔叔。 “真的,大臭屁,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向胡雪峰求饶。 胡峻忽然笑了笑,忍住眼里的酸意,单手撑住,一手将她脑袋按进自个儿怀里,“不,这是他欠我们的。” 当年,要不是母亲收留他,舅家养着他,弱不禁风的胡大教授早饿死了。可他是怎么报答母亲的?生妹妹难产的时候,他居然都不愿意送她到医院,任由她一个人在炕上疼死。等外婆一家回来的时候,孩子出来了,大人却没了。 可他一口咬定自己也是刚到家的,不知道她疼了多久,外婆虽然对他有怨,可也找不到错处,直到后来他跟刘珍搅缠不清的时候,才找到借口将他扫地出门。 可他依然硬生生带走了胡峻和菲菲,还从小给他们灌输外婆家抛弃他们的“观念”,以至于小时候的他也对外婆家没好感。他还记得,七岁那年的除夕夜,外婆给他们送了两斤猪肉,他宁愿将肉扔出去,也不许他们吃。 他也记得,妹妹发烧没钱医的时候,外公坚持要送她上医院,他怎么也不同意,叫嚷着不接受他们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 现在想来,以前的自己真是蠢透了,要是真对他们不管不顾的老人,怎么会在胡雪峰左一次右一次的拒绝和冷嘲热讽之下给他们送吃送喝? 要不是姨妈告诉他真相,现在他还不知道他们的苦心。 他只有将愧疚转化为经济补偿,尽可能多的弥补老人,让他们知道,作为母亲的儿子,他长大了,他没有忘记他们。其实,这么多年他变着法儿从胡雪峰那儿要来的钱,远没有八万之多,零零碎碎只有六万出头,他把钱给了外公外婆,他们不愿拿。 于是他简直两个舅舅办养猪场,把事业搞起来,他出本钱,几年里很快盖起漂亮的砖房,成了顶顶光荣的万元户,不仅把本钱还给他,还多给了他两万。 所以,不是他真的小气,不信任绿真,不敢把八万块给她,而是这笔钱……太重要,也太沉重了,他必须慎重的花,股市的风险他承担不起。 “那要不,咱们不要他的臭钱,我给你,我有很多很多钱,我爸妈都不管我怎么花的。”绿真看他出神,小心翼翼的说,她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给胡峻哥花钱的哟。 无关男女,无关尊严,她怎么对菲菲和丽芝的,就会怎么对他。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揉揉她软软的脑袋,“傻瓜,你的钱要拿去富国强国,实现你的伟大蓝图。” “那你的呢?”绿真迫不及待问,她小嘴一咧。 “养你……和孩子。” 绿真的脸“唰”的红了,“大臭屁讨厌死了,谁要你养,谁跟你生孩子啊……”孩子要是也像你一样臭屁讨厌,那她后悔都找不着地方哭嘞。 胡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深呼吸,按捺住身体的火热,赶紧转移话题,“放心吧,他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清楚的知道,他现在能从胡雪峰身上多掏一分是一分,他不掏,继母也会掏,别的女人也会掏。 是的,别的女人。 胡雪峰厂长当得风生水起两袖清风,可他在女人问题上,依然“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 胡峻早几年前就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干什么的,现在哪儿……只是他跟继母也没感情,懒得插手罢了。对继母,他没打击报复就算心胸宽阔了。 绿真还要再问,胡峻已经翻身,躺倒下来,他在外,她在内。 “别说话,睡觉。” 绿真高兴得点点头,“嗯呐,我不说话啦,我保证。” 可她一点儿也不安分,翻身过来侧对着他,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抱住他胳膊,紧挨着蹭了蹭,那是幸福的磨蹭。 可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幸好,绿真是那种瞌睡一来就能秒睡的人,在安心的人身旁,她很快安心的睡着了,只剩胡峻浑身不自在,热得出了一身大汗……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只是苦难日子的开端。 第二天一早,四合院来了位“不速之客”。 因为假药案全国皆知,为了给全国各级干部职工敲响警钟,做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现任阳城市委书记的顾学章来北京开会了,带着他的秘书小王。 他是悄悄来的,除了黄柔,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儿,只以为是普通出差,绿真更不知道他要来。他还特意挑了周末,提前一天到北京,想要给大半年没见的闺女个惊喜,可谁知……嗯,“喜”没有,惊却不小。 这一天,他神清气爽的走下飞机,沐浴着首都清晨的新鲜空气,小王建议先去吃顿北京风味的早饭,可他哪有心情?整整十个月没见过小绿真了,暑假他本来也想来的,可工作实在抽不开身。 确保闺女爱吃的每一样东西和特产都齐了,没等负责接洽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他带着秘书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杀到了四合院。 一进门,菲菲正在院里洗脸,“顾叔叔?叔叔怎么来了?” “我来开会,绿真呢?” “应该是出去买早饭了吧,我起床的时候就没看见她。”胡菲是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知道这话让顾学章颇为意外,因为绿真周末都爱睡懒觉的。 “怎么到北京还勤快起来了?”他疑惑着,大跨步进了客厅,让小王把东西放下,歇会儿。 他自己则好奇的打量着屋子,这间客厅不小,足有四五十平方,左侧的卧室门开着,看摆设应该是闺女和菲菲住的,右侧关着门的,应该是小峻。 正想着,右侧门开了,胡峻揉着眼睛,穿着坎肩球裤出来,“顾叔叔?” 顾学章笑着,和蔼的点点头,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他闺女崔绿真居然穿着睡衣,也从里头出来了! 211 211 顾学章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他稳住心神,心道:这丫头从小跟胡峻关系好,估计是大清早来叫他起床,或者找东西吧…… 可下一秒,绿真哈欠连天,睡眼惺忪的问:“菲菲你怎么起这么早?” 顾学章的幻想破灭了——这就是刚从胡峻床上起来! 绿真昨晚哪是跟菲菲睡的!分明就是……是……他不敢想,两个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顾叔叔。”胡峻有种不好的预感,刚要说点什么,忽然一个砂锅大的拳头迎面而来,兜头照脸就是一拳,他隐约听见“卡擦”一声,什么断了。 下一秒,两条血线从鼻孔里喷出来。 所有人吓傻了。 崔绿真这才把眼睛睁开,睁得大大的,“爸爸?” 顾学章听见这声“爸爸”,心头一痛。从跟阿柔结婚,承诺会好好照顾她们那天开始,他其实就把绿真当自己孩子了,虽然有些时候要避嫌,他们之间缺少了其他亲生父女之间的亲密,可他们的感情不比亲生的差。 刚开始那几年,每当别人问起他才刚结婚怎么就有这么大个闺女时,他确实有过不自然,听见别人谈论继子继女问题,他会格外敏感一些。可后来,渐渐没人问了,他也想不起这回事了,甚至经常看着她的面容会冒出一个“真像我”的想法来,那种敏感和不自然,全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理所当然,是骄傲。 尤其当小丫头叫他“爸爸”的那天,七尺男儿热泪盈眶。 这种感动和满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这声“爸爸”比汤圆橄榄第一次叫他“爸爸”还珍贵!当时他就发誓,就算是付出生命,他也要护她一世周全。 可现在? 她才几岁?居然就……就……不不不,不是自家孩子的问题,是胡峻。 呸! 枉他平时还待他好,把他当自家子侄关爱,原来他觊觎的是自己闺女,才这么小就……呸! 顾学章心头大痛,又是一记铁拳,胡峻虽然想躲,可顾学章以前在部队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顾团长,比武场上从来没输过,这几年搞行政工作是荒废不少,可底子还在。 胡峻眼圈挨了一拳,踉跄两步,“顾叔叔你听我解释。” 顾学章冷冷的看着他,要不是身体已经被王秘书死死抱住,他都能杀人了。 绿真懵圈了,“爸爸怎么……” 顾学章面对闺女,收敛怒气,尽量扯出一抹笑容,孩子确实是瘦了,估计学习太忙没时间好好吃饭。“乖,绿真先回房间去。” 说“回”,就是知道这不是她的房间,崔绿真就是再迟钝,也明白爸爸的怒气从何而来了。她想解释,她跟胡峻哥没啥的,连亲亲都没有就睡着啦。 可爸爸的眼神不容拒绝,她心里也有鬼,忙屁颠屁颠跑回菲菲房间,躲在门后偷听着。 “书记别动怒,有什么先坐下来谈谈。”王秘书小心翼翼说着,整个人却还跟石头似的死死坠着顾学章的腰,他跟他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暴怒的模样,这可是阳城市堂堂一把手啊! 平时泰山蹦于前还能面不改色的人……小绿真他知道,原来是处对象了啊,还……话说回来,八十年代都过一大半了,就是处对象睡一起又能怎么样?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什么风化不风化,书记以前亲口说的,青年人如果连爱情都不渴望,还能渴望什么? 所以,阳城市的“风化”在石兰省十九个市州里最抓得松的,别的地方男人留长头发穿短裤看电影都要被抓去批评教育一番,可阳城市?有书记的话谁敢抓?是嫌公安的案子不够多吗?该干的事儿都干完了吗? 这样一位敢于走在时代前沿的人,在面对自己女儿……也会崩溃的吧。 王秘书小心的咽了口唾沫,“书记您先进屋说,外头人多。”大门还开着,胡同里过路的人都能看见,多难看啊。 胡峻横起胳膊抹了抹鼻血,感觉脑袋都是晕乎乎的,率先进了卧室,顾学章这才冷冷瞥了秘书一眼,王秘书讪讪的放开他,等他也进了卧室,在外头把门关上。 开玩笑,他可没胆子跟进去……除非,不怕死。 卧室里,胡峻搬了把凳子给顾学章,顾学章冷冷的看他一眼,没坐,同时迅速的在卧室里搜寻起来,虽然被子还没叠,但床铺还算整洁,又看了看地下垃圾桶,桌子,床头……无异常。 看来,两个孩子还是有分寸的。 “顾叔叔,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们跟绿真处对象。”胡峻硬着头皮,觑着他难看的脸色,顿了顿,“但我们发乎情止乎礼,没有……没有……” 顾学章冷哼一声,“什么时候?” “去年十月。” “哼,瞒得倒是挺紧。”冷静下来,顾学章倒是没一开始的气愤了,绿真二十岁了,想处对象正常,就像他反对过分抓风化的问题一样,青年人如果连爱情都不渴望,还能指望他们渴望什么? 爱情是最美好的精神追求,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只是……怎么说呢,他能接受看着闺女一步步走向爱情,从有个臭小子追她,他调查小子背景身份,把他祖上三代刨得清清楚楚,看着他对闺女穷追不舍,等着闺女来跟他分享她的小苦恼,等着他出主意……最终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两个人正经八百的处对象。 而不是偷偷摸摸,瞒着他和妻子,让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就是爆炸性消息。 “叔叔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绿真,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也不会让她受苦。”胡峻郑重其事的保证。 顾学章不置可否,静静地盯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他的眼神却像两簇火苗,死死的煎熬着他。又像两把尖刀,穿过他的毛发皮肤,直奔内脏……这样压迫而又严肃的,带着严重审视的目光,胡峻很多年没遇到了。 以前的顾叔叔,无论他去他们家干什么,他都笑得很和蔼,会热情的挽留他们吃饭,会耐心给他开导人生重大选择……仿佛一位友善的同性长辈,像别人家的叔叔伯伯和舅舅,是他暗淡童年里仅有的光线之一。 上一次被他用这种眼神打量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他想要把妹妹从文工团带回来,他问他“想好了吗”。 就在胡峻以为他不想搭话的时候,顾学章忽然问,“你拿什么保证?” 胡峻一愣,是啊,他没有一个顾家那样充满爱的正常家庭,没有绿真那样腰缠万贯的财产,也没有顾叔叔这样的位高权重,他有什么筹码说这种话? 可就是因为没有,他才渴望充满。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顾学章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他,又是那种富有压迫感的目光,恨不能穿透他的直达内心。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顾学章在想什么,他觉着自己什么也没想,可脑海里却放电影似的冒出无数个画面,当年他找老旅长打结婚申请的时候,也是跟这青年一样的眼神,坚定而勇敢,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就提“生命担保”“发誓”……说出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要用一辈子实践的。 顾学章心情复杂,但周身的愤怒却收敛了。他什么也没说,打开门,大踏步出去,走到客厅门口,忽然猛地回头,对上正看着他背影发愣的胡峻,“把脸洗了。” 一点感情也没有。 可胡峻心头一喜,他知道,顾叔叔这是给他机会了,只要没否认没拒绝,那他暂时算是过了眼前这一关! 这样的“留校察看”处分,胡峻和崔绿真都松口气,这以后就算是不小心又在阳光下了? 菲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洗漱完进来问:“顾叔叔早饭想吃啥?” 原本还觉着北京的空气清香怡人的顾学章,哪里还有心思吃早饭,他扯了扯嘴角,“你们吃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崔绿真连忙追出来,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她知道爸爸带这么多好东西,全是她爱吃的,分明就是来看她的,可他们只说过一句话唉……她不想爸爸走。 顾学章自己也说不清生谁的气,他只是惆怅,惆怅他的女儿就要有自己的生活,要远走高飞了……他曾经设想货无数次,可以是她二十五岁,二十七岁,二十九岁,却从来没想到是二十岁。 说真的,他还没准备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和面孔面对孩子。 “爸爸!”绿真追上来,惴惴不安的看着脚尖。 她发现,爸爸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沾着不少灰白色的毛毛,可能是飞机座位上粘的,可能是出租车上,也有可能是大河口的空气里,这几年对穿着一丝不苟的爸爸,来北京开会怎么允许发生这样的“失误”呢? 要不是,急着来见她的话。 绿真眼眶发酸,她觉着自己真是个坏孩子。 顾学章回头,看见她的窘迫和不安,心头一软,罢了罢了。 “乖,我先去会务酒店报道,晚上过来。” 绿真抬头,“真,真的吗?” 虽然没哭,可眼圈红红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她平时是多么坚强个丫头啊,顾学章心头一痛,自己吓到她了。明明是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怕她被外人伤害,怕她吃亏,殊不知伤害她的却是他自己! 顾学章折回去,拍了拍她肩膀,强颜欢笑:“好了好了,包里有你妈给灌的香肠,还有你奶酿的葡萄酒,晚上咱们边吃边说怎么样?” 这是在哄她,就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崔绿真立马破涕为笑,“那爸爸一定要说话算数。” 顾学章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剩下院里三个年轻人,大眼瞪小眼。 胡峻把菲菲使唤到胡同口买早饭,他掏出手帕,递到绿真面前,小鼻子尖儿都红了,不知道是冻得,还是……他愧疚极了,轻轻的给她擦了擦滚落的眼泪,又擦了擦鼻子。 她的皮肤又细又白,他从来不敢用力,生怕留下红痕。小时候有次帮她擦鼻涕,让她鼻头红了好大会儿,小可怜啊,心疼坏他了。 此时,“小可怜”擦干净又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她关心的问:“你没事吧?” 胡峻这才想起来,自己鼻子好像挺疼的,当时听到“卡擦”一声,他不确定是哪儿断了,现在想来,应该是鼻梁骨……吧。 果然,崔绿真看着他红肿的鼻子,担忧道:“咱们去医院看看吧,还有你的熊猫眼。”左眼青紫一片,要是右眼也来一拳,那就是真熊猫本猫了。 “不用。”能让未来岳父消气,断个鼻梁骨算啥。他只是简单的清洗一下,就上班去了。 绿真一整天心神不宁,像做错事的孩子,一会儿觉着完了,爸爸肯定要批评她,妈妈也会知道,肯定会怪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可一会儿,她又理直气壮,她可是二十岁了呀! 丽芝和菲菲也在谈恋爱,她们的父母就没有生气。 爸爸生气的点不在于她处对象,而是亲眼看见天刚亮她穿着睡衣从胡峻房里出来……当年杨美芝的事,可是全市皆知啊,搞得杨叔叔在单位抬不起头,年纪轻轻就申请病退了。 当然,爸爸也倒不是在意名声的人。 唉!明明他们连亲亲都没有,却要让人误会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你就说吧,小地精她冤不冤呐? 冤死了都! 不是胡峻骗她占她便宜啥的,而是她自个儿赖着要跟他睡一个被窝的,这事要怪也怪不上他。 晚上,直到天快黑,顾学章才来到四合院,王秘书给给他带着厚厚一沓文件,都是这几年全国各地经济飞速发展的城市,他得好好研究研究。平时在阳城都脱不开身,什么也看不了,现在出来正好偷懒,给自己充电。 “顾叔叔。”胡峻提前下班回家,正在水井旁杀鱼。 顾学章没出声,看了他一眼,算是答应。 虽然身材依然挺拔清俊,可眉心的“川”字纹还是出卖了他的年龄。同样是四十出头,妈妈看着还像三十出头,爸爸却老得这么快……绿真心疼极了,“爸爸你休息一会儿吧?” “没事,比在家清闲。”他让王秘书把文件放下,抽出一本,迅速的翻看起来。 这几年,他们家温州和深圳的批发市场偶尔会上新闻,这不,在这本某位经济学家的报告里,这俩也是榜上有名的,一个代表了特区个体经济,一个代表了温州模式下的批发效应。 绿真歪过去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爸你还没看过我买的地吧?厂房都快盖一半啦!” 顾学章合上材料,躺在躺椅上,绿真给他轻轻按揉太阳穴,顺便将灵力注入他体内。片刻的工夫,他的脸色忽然明亮起来,眉心里深深的纹路也变得若隐若现,绿真再加把力,皱纹直接没了。 王秘书正在分门别类收拾文件,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咦?书记怎么……看着,挺好看的? 对不起,顾书记一直是公认的全市机关里最帅气的男人,多少女干部背后都夸他帅呢,可那是前几年。这几年工作劳心劳力,经常熬夜加班,人还是老了许多,以前见过他的女干部,现在谁不惋惜一声呢? 廉颇老矣,美人迟暮。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秘书觉着,现在书记脸上的皱纹仿佛没了?熬夜熬出来的胡茬也顺溜多了,就连浑浊而有深度的眼睛也清明不少……关键是,连鬓角的白发也没了?走出去说三十岁,谁也不会怀疑! 现在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 王秘书揉了揉眼睛,他觉着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白头发一定是绿真帮书记拔的,看不出皱纹一定是光线的角度,胡子一定是他自个儿刮的。 嗯,对,就是这样,不会错。 揉着揉着,顾学章终于不再疲惫了,心道:有闺女就是好,家里小那两个就跟小废物似的,只会吃喝玩乐,哪怕有他们姐姐一半体贴,他以后也就放心了。 “说吧。”这么狗腿,心还虚着吧。 绿真“嘿嘿”一乐,“哎呀爸,我就是……嗯,你觉着胡峻怎么样?” 顾学章挑眉,“不叫‘胡峻哥哥’了?” 绿真红着脸,不敢与他对视,“那不是小时候嘛,现在我都成大人了。” 顾学章叹口气,“是啊,你都长大了。”他坐起来,正视女儿的眼睛,“以前还不错,今后如何还得看表现。” 知道他们两情相悦,顾学章也觉着没必要人为拆散他们,反正成不成先处着看吧,时间会证明一切。一整个白天,虽然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可他的脑子却是神游天外,一直在琢磨两个孩子的事儿。 他们喜欢彼此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现在的脑袋已经被各式文件,各级会议给塞满了。 他们会在一起多久?万一谈崩了,绿真会受到什么伤害? 可下一秒,他就觉着自己想多了。 人在世间哪有万事如意一帆风顺的呢?他一直坚持引导为主,挫折教育为辅,所以从小对绿真交朋友上学搞事业基本上不干涉,遇到任何问题,除非她自个儿解决不了的,不然都不会插手。 也幸好,现在的她很优秀,很健康。 被学前班老师为难,他首先要她学会接受“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的现实。跟朋友闹矛盾,他也是教她方法,让她自己实践,现在……他希望自己还能告诉她方法,由着她实践。 不管成功与否,她只需要知道,每当她回头的时候,他和阿柔永远在她身后。 父女俩从未如此开诚布公的谈过教育理念,绿真听得自豪极了,很幸运,妈妈选择她做她的女儿,又选择了他做她的爸爸。 晚上,在胡峻的忐忑不安中,顾学章跟他碰了杯葡萄酒,“我不管钱不钱的,只有一个要求,任何时候你都要尊重崔绿真,给崔绿真选择的权利。” 胡峻忙点头,“谢谢叔叔,叔叔放心。” 他还不知道,顾学章所谓的“选择的权利”到底有多大。 香肠是加了蜂蜜灌的,麻辣香甜,猪肉三分肥七分瘦,切得薄薄的蒸出来,喷香流油,一嘴咬去满口香甜,是绿真最爱的味道! 葡萄酒是自家院里的葡萄酿的,颜色好,味又正,菲菲一个人就能喝下三大杯,还有王秘书中途出去买的大闸蟹,绿真双手就没停下来过,太美味啦! 希望爸爸天天来看她,不能天天来的话,那就一年来两次,一次待半年叭! 胡峻的眼睛更肿更黑了,鼻子还在隐隐作痛,可手也没闲着,一只螃蟹卸开,蟹黄放绿真碗里,蟹钳蟹腿放菲菲那边,因为她俩爱吃的部分完全不一样。 忽然,电话“叮铃铃”响起来,胡峻赶紧起身擦擦手,没一会儿喊道:“绿真,电话。” 崔绿真疑惑,这个点儿谁找她呢? “绿真,骚瑞,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田恬的声音挺沮丧的,这在活力无限的她身上很罕见。 崔绿真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是代工厂的事儿没成吧?本来她都想好了,如果美国公司觉着她本人不去诚意不够的话,她打算寒暑假抽时间去一趟,见识见识。 “对,就是代工厂的问题,我已经跟瑞克见过几次面了,哦瑞克就是电脑公司研发部经理……他觉得我们没有技术条件承担代工,不建议我们做代工厂。”当然,她找的不止这一家,其他家大小公司她都试过了,大河商贸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跟松尼电视的合作。 可美国社会普遍仇日情绪蔓延,好几个大厂直接拒绝了。没一口拒绝的,最后也在了解了他们一穷二白的实力后没下文了。 绿真没想到,这场“谈判”居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嘴里的肉它忽然就不香了。 “绿真,我很抱歉,没有完成你交代的工作。”田恬抱歉极了,因为不止代工厂泡汤,她的钱在广场协议后大幅度缩水,前几个月赚的全亏出去不说,至今还没涨到本金线。 那么多钱就是放美国也不老少了,居然被她炒亏了,田恬有点无地自容,所以才决心要把代工厂的事办成,结果这头也落空了。 美国股市大跌跟代工厂泡汤比起来,明显是后者更让绿真沮丧。“田恬,咱们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吗?” 田恬叹口气,“有一家倒是说了,如果咱们的成本足够低廉的话,他们可以把一部分配件生产交给我们。” 绿真眼睛一亮,“真的吗?”也顾不上成本要多“低廉”才算足够了。 谁知田恬却叹口气,“是倒是真的,可亲爱的绿真,你知道他们配件是些什么吗?” 绿真至今只见过一次电脑,还是参加华科院参观活动看见的,大家都想看,每个小组只能走马观花看三分钟就出来了,哪里知道电脑要些什么配件。 “他们只让他们生产电脑外壳、鼠标和键盘,技术含量高的主机和硬盘咱们是没指望了。” 崔绿真眼睛一亮,“真的吗?” 田恬搞不懂她怎么还能兴奋起来,“真的,但这些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在美国本土已经没人干了,咱们……” “干!” “你说啥?” “咱们做,只要能接到订单,我愿意。” “可那是没啥技术含量的工作呀,咱们什么都学不到的。” 绿真挺挺胸膛,“咱们什么都不会,人家不愿交给我们做也情有可原,所以咱们就从最基本的做起吧!” “可是……”田恬还要再劝,绿真已经迫不及待道:“没事,我不介意利润薄,真的,田恬你这样……”叭叭叭,一说就是半小时。 胡峻中途进来看了几次,给她送了笔和笔记本,直到菲菲也吃好了,她的越洋电话才结束。 “说吧,什么事?”顾学章脸色微醺,看她满脸喜色,也情不自禁有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开始,他跟闺女的情绪似乎有点“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就是田恬呀,爸爸你还记得吗?杨旅长家田恬,现在美国纽约上大学,马上就毕业啦。” 崔绿真小嘴叭叭叭,将好友帮忙的事说了,顾学章和胡峻还好,他们没少听她的宏图伟业,可王秘书却是第一次啊,当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小姑娘可真敢想啊,他在市政府这么多年,无论是刚进机关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还是五六十岁的高级干部,都没她的“雄心壮志”。 他看了看书记,一向最严谨的顾书记居然没制止她的“大言不惭”,还眼含鼓励?鼓励她继续说?鼓励她立马做? “就这样,我已经告诉田恬啦,拜托她代表我跟电脑厂家谈判,我明天就发传真,给她授权委托书。” 顾学章点头,脸色也激动得红了,“我顾学章的闺女好样的。” 几个孩子“噗嗤”一声笑了,顾叔叔这是喝醉了吧! 只有顾学章知道,他没醉,他就是开心,“放开胆子干,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跟我说。” “好嘞,爸!” 没几天,田恬的电话打回来了,说对方愿意找她加工,但需要先培训技术人员,签订合同后,按照对方的规格参数准备加工设备,相当于为对方量身定做。 菲菲拿不准,“这会不会有风险?万一咱们做出来,他们又不要了怎么办?” 绿真摇头,田恬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电脑生产以美国为准,美国标准就是国际标准,都是统一的。所以,不怕他们不要,不要正好便宜她卖给别人! 既然美国人看不上这份辛苦钱,那就由她来挣。可现在的问题是,对方要对她的技术人员进行培训……有偿的。 她正愁打不开局面,没人可用的时候,对方给送上培训机会,绿真高兴还来不及呢!虽然这在美国只是没人看得上的粗劳动技术,可在中国,这就是机会,就是师夷之技。 只不过,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对方要求最少要去三个月,每人学费三千美金,这是其一。其二,以后她的设备必须购买指定厂家生产的,美其名曰设备参数符合他们要求。 明眼人都知道,一旦答应购买对方指定的设备,其实就意味着“任人宰割”,崔绿真能不知道?没有了选择设备的自主权,她就只能做冤大头,这都是形势逼人啊。 不过,绿真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是为了挣钱,她却不单纯是挣钱,她更愿意把这种行为理解为“花钱学技术”。 菲菲吐吐舌头,绿真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啥呀? “爸,你看能不能帮我找几个对机械敏感的工人?” 顾学章一愣,“你想送他们去学技术?” “对。”那年送去温州的知青,有几个做事认真,人品也不错的,都被黄外公收归己用,现在几乎每个人手里都管着一个城市的批发市场,而剩下的也被她送到东阳山,跟着日本人学东西去了。 无人可用,这是目前最大的困难。 顾学章沉思片刻,他手底下倒是有几个能用的,可都在机关,人家不一定愿意出国。非体制内的,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 菲菲忽然眸光一闪,“绿真,我想起来一个人,他就爱鼓捣机械,你忘了吗?” 绿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她们共同认识的人里谁有这方面的特长。 “他还学的就是工业机械制造呀!” 绿真忽然回过神来,“你是说,蔡明亮?” 可不是,蔡明亮这家伙现在上的就是书城工业学校,专业也是他最喜欢的工业机械制造,只不过因为第一年没考上,复读一年才上的,现在刚进大学校门两个月。因为变成矮一届的“学弟”,绿真差点把他忘了。 “他小时候就跟着他爷爷学修理机器,别看他呆头呆脑,可动手能力强着呢!”菲菲挤挤眼睛,“还算半个自己人哟。” “什么半个自己人?”顾学章不太明白,他对那个小胖子有点印象,好像学前班的时候爱欺负绿真,后来被他训过一顿就不敢了,中学时经常跟几个女孩一起步行上下学。 看吧,这老父亲,对闺女的事可以算了如指掌。 “因为丽芝跟他处对象呀。” 顾学章一愣,心里默默叹口气,看来她们仨都长大了啊。 绿真当即给丽芝打电话,要到蔡明亮的联系方式,小伙子听说有这种免费学习的机会,乐意之至,说他会跟家里人商量,让他爷爷出面给学校说明情况,办个缓学缓考啥的。 “爸,还有别的人选吗?”既然对方好不容易给了个机会,还是用高昂经济代价买来的机会,崔绿真就想多培养几个,一次到位。 这叫够本儿! “对了,爸,让卫红哥哥和强东哥哥去怎么样?”他俩在皮革厂也属于爱鼓捣的年轻人。 顾学章摇头,“不可,黄卫红聪明,但文化水平太低,英文听写能力不行。”他顿了顿,“至于苏强东,脑子转太快,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握他才行。”不然这钱就是白花了。 白白送他出国,结果他直接不回来,或者回来另起炉灶,真把他们家当冤大头了? 这年代能出国那是顶顶长脸的事儿,君不见多少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为了“绿卡”嫁七老八十的外国佬?涉外婚姻是除公派留洋外最宽阔的出国路径了。 然而,更让人心痛的是,很多公派留洋的人,出去就不愿回来了。泱泱大国,居然留不住自己的人才,每每想起,总是让顾家父女俩痛心疾首。 这样巨大的“诱惑”在眼前,别说普通工人扛不住,就是国家队里的运动员也发生过,出去前好端端的,结果一去到美国,肩负国家荣誉使命的人就搞“政治避难”去了,声称被“政治迫害”已久……顾学章恨恨地想,等着吧,总有一天,这些人都会后悔! 这个国家,是你想走就走,但绝对不是想回就能回来的。 他把身边认识的工人、农民想了一圈,或多或少,总有不合适的地方,大河口没人啊……忽然,他心头一动:“大河口还有两个人,他们维修过机械,懂英文,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崔绿真眼里刚熄灭的火苗又燃烧起来,“谁呀爸爸?” “许杰和张良军。” 绿真一愣,“他们不是汤圆和橄榄的贴身保……”还是杨旅长帮忙找的。 “对。”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们身份太敏感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 通过这两年的接触,他知道这俩人都是十分可靠的,张良军还跟黄英的大女儿,张秋兰处上了对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来年就能结婚,把家安在大河口。 绿真举双手同意,这两位虽然辈分是“叔叔”,可也就三十出头,外表平平无奇,其实却是一身的本事,曾经可是要培养为……唉,要不是伤痛,他们也不可能退役,来顾家当保镖,真真的大材小用,明珠蒙尘。 如果他们恰好也有机械方面天赋的话,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人品可靠,能力出众,在大河口又有牵挂。 “诶等等,爸爸刚才说啥?” “什么?”顾学章喝下最后一口粥,准备出发去大会堂开会,距离会议结束还有最后两天。 “张良军叔叔跟谁处对象来着?” “张秋兰。” “有了!” 212 212 “有了!” “有什么?”菲菲眨巴眨巴大眼睛,紧张兮兮,总感觉好朋友又要放大招啦。 “秋兰的妹妹秋萍呀。” 几人一愣,除了胡峻,其他人都知道秋萍,这不是大河口鼎鼎有名的“传奇人物”嘛?才上了几个月初中就考上县高中,又从升学率一直不怎么样的县高中考上南方工业大学,这可是全国最好的工业大学啊! 当然,张秋萍的声名赫赫,还得益于她的“好爸爸”张爱国同志。这位前公社主任,在仕途夭折后,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来得益于乡镇企业局的成立,他靠着所剩不多的人脉关系拿到了一笔贷款,在阳城市内当起了包工头,借着改革春风也赚了不少钱。 只不过吧,钱途能比得上仕途? 尤其是看着当年自己的跑腿小弟一个个成了乡长副乡长,时不时还给他甩脸色,这位与乡长之位一步之遥的张爱国同志,心里实在是郁闷,不得劲啊! 恰在此时,小闺女秋萍考上南方工业大学的消息传来,他立马提上一堆好吃好喝的上岳父家,想要跟小闺女重归于好。当然,要是能再顺便把前妻哄过来,那就更美了。 黄英凭着吃苦耐劳、解放思想、毫无创新的精神,在大河皮革厂当上裁缝车间主任啦,每个月工资二百多,年终奖金还有一千块,就这样的收入,大河口乡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有钱了,自信了,穿上时髦衣服,烫上一头时髦卷发,那是又时髦又年轻,追求她的二婚男人多的是。 他想得挺美,以为妻子和闺女还跟以前一样等着他回心转意呢,结果张秋萍毫不客气,一把将他所有东西扔出门,他赖着不走,动不动就说她的抚养权是归他的……秋萍可真够绝的,当场跑派出所报案去了,告他非法闯入,拐卖妇女,告他耍流氓。 闺女告老子,这在十里八乡都是前无古人的,张家父女俩想不出名都不行。 “秋萍学习好,又在广东上大学,是理工科的好苗子,让她去学美国人的技术,那真是找对人啦!”绿真兴奋的说。 其他人一顿,忙不迭点头,顾学章还说:“行,你跟她说,她要不愿的话我跟她妈商量。” “放心吧爸爸,秋萍肯定愿意。”她上次就说以后毕业想回皮革厂工作,她报这个专业就是为了报答她们的恩情,小姑娘说到做到。当然,让堂堂南方工业大学的高材生在大河皮革厂打工,她们也干不出。 现在找她,正合适!而且,绿真想好了,办厂就去珠三角。 “啥?” “那岂不是还要买地?”菲菲再次吓得吐舌头,“绿真啊,东阳山那五十亩不是还没用完嘛,又买,哪来的钱啊?” “借呗。” 菲菲偷偷看了顾学章一眼,弱弱的说,“去哪儿借呀?”她知道好友这几个月已经把能借钱的人都借了个遍,名义上批发市场遍布全国,可谁能想到她的好朋友实际上却四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呢? 有钱人的日子,其实一点儿也不潇洒,产业倒是遍布全国了,可手里没几个流动的钱,要有个三长两短急用,还不一定能拿出来呢。 绿真看了看爸爸,“我想找银行贷款。” 别问她为啥不把股市里的钱取出来,一方面是她觉着最近两年股市肯定还会涨,现在取出来不划算。另一方面,她算过一笔账,银行贷款利息比股市盈利低多了,以极低的代价就能使用别人的钱,为啥不用呢? 皮革厂开工至今,还从没用过贷款,每次缺钱都是几个股东勒紧裤腰带东拼西凑,因为大家都觉着欠钱不好,尤其是欠银行的钱。 “我觉着欠银行比欠亲戚朋友方便,不用差人情,不用商量,反正到期就还呗,不到期想怎么潇洒怎么潇洒,没心理负担。” 说得倒是挺有道理,可菲菲还是觉着太冒进了,借一大笔钱去美国学一个没啥用处的技术,再投身一个全新的一无所知的行业……她理解不了。 但菲菲这姑娘有个优点——无论懂不懂,理不理解,永远无条件支持好朋友! 顾学章想了想,“回去我跟市农商银行的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专门拿出一笔资金,鼓励个体户办厂。”农商银行是刚成立的银行,业务量没有信用社和其他国有银行大,省得他们发愁每个季度的贷款额度都用不完。 “对了,小绿真,你猜我今儿在大会堂看见谁了?”见他们说完正事儿,王秘书忽然问。 绿真现在满脑子都是办贷款,南下买地,送四人出国培训的事儿,哪里有心思猜,只是礼貌性的答应:“我猜不到呀王叔叔,你直接告诉我吧。” “我今儿陪书记在咱们石兰厅里用餐,看见一个穿工作服戴厨师帽的女孩,眉眼之间跟你挺像,还以为看错了呢,结果她居然真跟你爸说话了!”王秘书咂吧咂吧嘴,“我才知道她居然是咱们石兰厅的大厨师,还那么年轻嘞……” 绿真一愣,赶紧看向爸爸。 “对,就是友娣。”顾学章也证实了。 “噢耶!我友娣姐姐要当国宴大师了吗?” “国宴大师她年龄还不到,但现在已经是主厨了。” 说曹操曹操到,第二天,因为知道顾学章就要结束会议回阳城了,友娣专门请了半天假过来。二十九岁的友娣一头男生短发,个子高高瘦瘦,虽然还是小时候的单眼皮,可眼里的自信和神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咋了妹,不认识你姐了?” “认识,姐你咋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玩儿。”虽然都在北京,可为了做好元旦前后外国元首访华的宴会准备,友娣这半年都在闭关集训,确实好久没出来了。 她这次还带了自制的玫瑰酱,给绿真蘸馒头吃的,还有一罐糖渍金桔,给她当零嘴儿。 崔家的女孩们,除了春苗都还没对象,可崔家人跟其他农村父母不一样,他们不催婚。为啥? 用林巧珍的话说:总觉着现在的男孩都配不上她们。 作为一名妥妥的“大龄”适婚女青年,友娣在天天大鱼大肉随便吃的全国最好的食堂,居然一点儿也没长胖?绿真觉着,友娣姐姐的自制力真的非常棒,如果是她,早胖成球了都! 回想当年,友娣姐姐可是全家最爱偷嘴吃的人呀,三四岁的小地精经常撞见她悄咪咪偷鸡蛋和烙饼,每次被发现,友娣都会分她一点点,让她保密,不许告诉奶奶。 这大概就是变化吧,长大了,大家都懂事啦。 顾学章回到阳城,犹豫了两天,还是把闺女跟小峻处对象的事告诉妻子,可把黄柔吓得够呛,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防着李思齐的时候,谁能想到她就跟胡峻看上眼了? 但经过最初的错愕后,她比丈夫想得开,闺女大了谈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而且她放心绿真,相信她能自己拿主意,自己把事情解决好。 她现在的《大河故事》办得风生水起,短短几个月时间,订阅量高歌猛进,已经成为继几大官媒报刊外订阅最多的刊物,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外省跑业务,连两个小的都没时间管。 不过,“我咋觉着你年轻了呢?” 顾学章抹了抹鼻子和嘴角,他倒是没照过镜子,可自从北京回来,单位同事都这么说,他还以为大家是说奉承话。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自个儿看。”黄柔把镜子递给他。 顾学章左看右看,以他钢铁直男的眼光,愣是看不出哪儿有变化。不过,心里却知道,只要愿意,他就能微弱的感受到绿真的情绪,这算是一种意识上的关联,只有非人类才有。 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已经发现绿真的与众不同之处,只是一直没说破,就像妻子也没把他的身份告诉闺女一样……就当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吧。 接下来几天,处理完一个星期积压下的工作,他开始往农商银行跑。当然,以他的身份不必亲自登门,只需要挂个电话就行,行长和书记会准时来他办公室报道。 可他不想这样,就要上银行看看去,顺便了解一下他们的工作现场。 也没叫其他人,顾学章一个人,出了市政府,沿着阳城市最宽阔的马路由北向南,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这样的日子,要是能带上一家人,爬爬山,散散步,钓钓鱼……就好了。 可这样惬意的日子,他已经许多年没体会过了,身上的担子一年比一年重,很多时候总觉着力不从心,寻思着自己要是再年轻七岁八岁的,精力和体力允许,他就能做更多事,让阳城市再上一个新台阶……这种遗憾每每在夜深人静时带来两声叹息。 可现在不一样,他觉着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舟车劳顿回来,整个人一点疲累的感觉也没有,还去打了半小时篮球。这种充沛、活力,是他最近三年最欠缺的。 再等等吧,等闺女回来,一家人回牛屎沟去住几天,老房子还在,打扫一下,爬爬山,砍砍柴,吃几顿自给自足的饭……城市化进程加快的同时,他越发怀念原始的农村生活。 来到银行门口,因为没业务,工作人员闲散的靠在凳子上吹牛,东家常西家短拉着,见他进去,只是抬了抬眼睛。 顾学章走过去,“同志,我想咨询一下你们有没有……” 话未说完,那女同志就大声说:“没有没有,上别家去,咱们这儿不贷款。” 因为他穿着呢子大衣黑皮鞋,平头一丝不苟,人又高高瘦瘦的,工作人员把他当学人做生意的退伍军人了。这年代可真是什么人都想干个体啊,也不看看自个儿能耐。 她们啊,见得多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顾学章一愣,他还没遇到态度这么差的工作人员,怎么说也算国有银行,服务群众的。他把脸一板,“同志,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不该是这样。” 女人白眼一翻,嘴里吐出的瓜子皮儿刚好飞到顾学章皮鞋跟前,“那我该咋样?你教我?” 其他人看着,也是笑嘻嘻的,不劝阻,也不火上浇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当然,顾学章长得好,中年妇女们就当欣赏美男,尤其是看着美男被为难,心里还说不出的顺溜。 顾学章怔了怔,再环顾大堂一圈,地上有瓜子壳,有擤过鼻涕的卫生纸,垃圾桶不远处还有一圈在逃的苹果皮……哪怕是普通家庭,也没这么差的卫生条件,更何况还是公共场所! 这栋银行前年筹盖的时候,批复文件是他签的字,为了这栋阳城市最高的六层楼建筑,他还好好研究过,他们的主体结构、外墙、内部装饰,每一分钱都是国家的,人民的,原以为拿到这么大笔钱的供养,她们能懂得感恩,并时刻准备回馈……顾学章眸光幽深的看了她们一眼,“林建平在哪儿?” “什么林建……哎哟,你找咱们行长干啥?”女人终于没再吐瓜子皮儿了。 不是她良心发现,不是她慧眼识珠认出眼前的人,她只是磕得嘴巴干,开始削梨子了。 顾学章脸色难看至极,心情简直像腊月的冰天雪地,又像夏日里烤火炉,“林建平呢?” “行长,有人找你。”门口进来的一行男人,被工作人员叫住,待看清顾学章的脸时,立刻马蜂似的涌过来,“书记,书记怎么来了?” “书记快请坐下,还愣着干啥?赶紧招呼顾书记啊!” 几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顾书记,莫非是省里支行来的?却哪里知道,眼前的英俊男人就是给她们拨钱盖下大楼的市委书记!毕竟,这时候没有市级电视台,市级报纸也半死不活,底层员工没见过市委书记的脸也算正常。 顾学章面不改色,嘴上却笑道:“林行长好大的谱,这农商行咱们普通老百姓可进不起。” 林建平吓得额头冷汗直冒,这是谁啊?这是石兰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市委书记!在全国那都是挂得上号的人物,发起火来六亲不认,无论在哪个单位让他发现有问题的一把手二把手,那都是说撤就撤啊! 阳城市之所以能这么风清气正,几乎是零贪腐,就是因为有他在。 看见一地的瓜子壳果皮纸屑,林建平还有啥不懂的?自己手底下这群老娘们,平时偷奸耍滑扯皮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把顾书记给得罪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愣着干啥,眼睛瞎了没看见地上垃圾吗?” “你,王小红,你是来上班还是来吃东西养老的?” “不许笑,还有你,杨红菊,你那张大嘴巴子不说长道短就不行了是吧?” 一群妇女连忙散开,拿扫把的,倒垃圾的,擦桌子的……好不勤快。 顾学章脸色依然难看,他想不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存在这样的蛀虫单位! “顾书记咱们上办公室?”林建平腆着脸,战战兢兢。 顾学章还就偏不走,一屁股坐板凳上,“我倒要看看,花了咱们七十万财政款盖起来的单位,到底有多威风。” 以林建平为首的一群中年人,吓得直咽唾沫,亲娘老子啊,顾书记生气了啊!别看他年纪轻轻,可手腕却是老干部也没有的,大家立马也不上楼了,就把凳子一圈围起来,个个低垂着脑袋,缩着手,就像等着老师批评的学生。 顾学章的情绪平复不少,他直截了当问:“你们还有贷款额度吗?” “有有有,今年的还有五百多万。” “多多少?” 林建平懵了,“书记的意思是……” “我问你,额度具体还有多少。” 林建平额头上的冷汗还没干,又冒出一层,天王老子啊,他哪知道具体的是五百多少万来着?他只是前几天听下头人说了一下。 “具……具体的我……我也不知道……”他弱弱的说,眼睛不敢看这位活阎王。 顾学章不出声,看向他身后一群人,“你们谁知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不敢说话。 顾学章实在是被气狠了,这就跟班主任不知道自己班上具体有多少个学生,管家的人不知道账上到底有多少银子一样,这他娘的还管什么账,教什么书! 他死死的盯着他们,“你们真的谁都不知道吗?” 大堂里落针可闻,最终还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小声说:“五百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三十二……这是截止昨晚下班前的数据。” 顾学章视线“唰”的射过去,这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发际线很高,镜片很厚,目光略显呆滞,脸上斑块纹路也比周围的人多一些,明显是农村出来的。 他点点头,“那存款呢?” 眼镜男迅速报出:“一百二十一万四千三……也是截止昨晚下班前的数据。” 当然,顾学章不懂银行记账的方式,也不会干班门弄斧的事,只要能报出来,哪怕是急中生智瞎报的,那也比林建平强。他站起来,看着眼镜男,“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科的?” “我叫李超英,信贷管理部的。” 超英,听名字就知道,大概是五八年生人,现在二十八九岁,不过看样貌却像四十出头,跟他差不多。 或许是看出他的疑惑,李超英腼腆的笑了笑,拘束的搓了搓手,“我六岁以前只有小名儿,上一年级才取的名字。” 原来如此,三十三四的年纪,正是单位业务骨干,信贷部能知道存款信息,也难为他了。顾学章点点头,“那你跟我说说,你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李超英看了林建平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啪啪啪说开。农商银行虽然房子是盖起来了,可上门的客户却不多,一是大家没听过这名字,有农业银行,也有工商银行,可这农商银行是个什么鬼?没名气,自然就拉不到存款,信用社和农业银行的贷款名额供不应求,申请的人能把队伍排到火车站去,可他们这儿却门可罗雀。 明明还有五百多万的额度,却无人问津。 国家放这么多款给他们,却被他们放着发霉,顾学章恨铁不成钢,“贷不出去不会想办法?”等着别人找上门,那就只能等着饿死! 李超英嘴唇蠕动,什么也没说。 顾学章太熟悉这样的神情了,知道他有苦衷,他理解这种有想法又屈于人下的感觉,索性也不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找个借口先离开,让林建平写个自检自查报告来他需要看见反思。 至于整改,能者任之。第二天晚上六点半,一个名叫李超英的青年,走进了阳城市市委书记。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这个傍晚,属于能人的时代就要来了。 崔绿真也不知道爸爸怎么“争取”到的贷款,反正当天晚上,她就接到王秘书电话,让她准备一份贷款申请书,把贷款事由、用途、项目计划写得详尽些,如果顺利的话,这周内就会有消息。 绿真高兴坏了,没想到爸爸的效率这么高! 美国那边,田恬已经接洽好了,也签了合同,蔡明亮和张秋萍也跟学校提出了休学申请,但学校考虑他们是出去“深造”,自然只有同意的份。不仅爽快同意,还让他们不用休学,期末考结束后把书本带出去自学,两个月寒假,再新学期加一个月就够了,不影响课程进度,明年也不用重新修读一年。 至于许杰和张良军,因为他们曾经的特种兵身份,怕政审不过,杨旅长帮着想了点办法,成功的把签证办下来了。 过完元旦节,绿真就在翘首以盼,盼着他们寒假早点来临,终于,1986年元月10号,她集结到的四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上了去美国的飞机,顺便,她为该回家看看了。 一年没回来,他们家门前的马路似乎变窄了不少,仔细一看,还真是窄了。因为马路两侧不知何时多出来许多房子,沿着马路直接延伸到乡镇府所在地,另一头则是来到山脚的苏家沟外沟,再过去就是杨美芝开饭店的地儿……一直到人民广场,大河口变了大样! “让你不回来,都认不出了吧?”几个伯娘取笑她。 “这……这也……”以前的田野,现在全是房子,她都不知道,这些房子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里头住的是什么人,以及,大河口真有这么多人居住吗? 要知道,大河口乡是典型的农业乡,在皮革厂之前,工业为零。可现在,乡镇周边机器“轰隆隆”的地方,冒白烟的地方,盖石棉瓦的地方……都是工厂! 当然,十之八九都是皮革厂,什么向阳皮革厂,红星皮革厂,李家皮革厂……虽然规模不如大河厂,可每一家都有订单。 “你看,机器就没停过。”王二妹酸溜溜的指着,一家家的,“都是咱们家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啊……” 是啊,要不是他们家先干起来,这里的人谁知道人造革?要不是他们招的工人,手把手教会他们,谁知道人造革怎么做?现在好了,技术学到手,拍拍屁股走人,自立门户去了。 大河厂就是再大的名声,生意也会受影响,总有不明真相的外地客商冲着“大河”的名头过来,结果便宜了这些“大河口”们,你说她能不气? 绿真安慰道:“伯娘犯不着生气,只要是有利可图,就会有人模仿,咱们专心做自己的,最终还是质量说话。” 王二妹这才展颜,“这倒是,咱们大河厂的就是能打,虽然被他们不要脸抢了生意,但订单也没见少。” 那是因为老百姓日子好过了,总体对皮革制品的需求量成几何倍数增长了啊!绿真没说出来,挽着她的手,顺着马路走了一圈,又绕回来,“就是咱们教出来的也没啥,以后要能遇到啥困难,说不定别人还记咱们好呢。” 她发现了,这一路上,几乎每一家皮革厂的人都会主动跟她们打招呼,态度热情而尊敬,看来大家都还是默认他们家的“领头羊”地位,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任何一个行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都会向着统一化、标准化、精细化前进。 从美国电脑行业那儿学来的经验,大家既然是做一个行业的,可以趁着目前地缘和先发优势,成立一个阳城市皮革制品工业协会,制定一个统一的行业标准,凭此标准甄别优劣,这样就不用担心有“害群之马”坏了整个大河口皮革厂的名声。 因为不符合标准的,大家可以不承认,不接纳,甚至驱逐出大河口。 靠着这个先发优势,说不定大河口还能把他们自己制定的标准扩散到全国各地去,让大家一起遵守规矩,能省多少心呀? 光想想,绿真就绝望划算,值得一试。 只不过,王二妹的心思却不在标准化上,“绿真,不是伯娘说你,你怎么能用自个儿的钱送他们出去学习呢?见了美国的花花世界,还会有人回来吗?”这密密麻麻几十个皮革厂,就是他们的叛徒”。 王二妹咽口唾沫,“要是不回来,你的钱就得打水漂,说不定还会被侦查,治你个协助他人叛逃的罪,你以后可是要当公安的,怎么能留下案底呢?” 绿真挑眉,“伯娘你听谁说的?” 王二妹略微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害,这又不是啥秘密,电视上都在演呢,我不敢给你奶说,怕她瞎着急。” “伯娘你放心吧,我选的人,我敢用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发生你们担心的事。” 王二妹急得拉住她胳膊,“可别说这种话,现在民风不比以前,为了钱,啥人都有,啥事都能赶出来嘞……你在学校,太单纯了,不知道外头人心险恶。” 崔绿真没想到,二伯娘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话,看来长进了啊,比大伯娘长进多了。刘惠现在可是一门心思扎进电视的怀抱里,因为胡雪嫣的事儿闹的,整个人意志消沉,对沟里沟外的八卦也不怎么感兴趣了。 甚至,连班也不抢着加了,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回到他们自己的大房子里,就看电视。饭也是吃一顿不吃一顿,不怎么过来顾家这边了,一个人买点儿熟食,煮点儿稀饭应付。 说实话,绿真还挺不习惯的。 她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咋咋呼呼,干啥都风风火火,不断在奶奶狂怒边缘疯狂试探的大伯娘了。 绿真正要转头,去不远处大伯家看看,王二妹忽然拉住她,“乖绿真,伯娘对你好吧?” “好,怎么啦?” 王二妹吞吞吐吐,把她拉到屋后空地,确保没人看得见,她才小声问:“你买啥啥挣钱,股票也挣了那么多,你是不是有啥诀窍啊?” 崔绿真:“……”我没有,我不是,我就经常关注国内外新闻罢了,金融市场都是跟着时事走的。 然而,王二妹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听她科普怎么看股票,“绿真啊,要不你帮伯娘个忙,帮我看看买这个行不行?以后会不会涨?” 二伯娘居然自个儿买股票了?学会理财了,这可是大大的进步啊!绿真很想给她竖大拇指,可下一秒,等她看见一沓发黄的纸时,绿真决定收回刚才的话,纸上大大的印着“安能粮油”四个大字。 王二妹跟着王大姐,继开服装店失败后,又学会一招——买股票。 可她们买的“股票”也不是真正的股票交易所买到的,而是经过别人不知道倒了多少手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们买的安能粮油,上个月刚刚破产! 她深吸一口气,“伯娘你们啥时候买的?” “两个月前吧,那时候卖得可好啦,所有人都说这支股票涨势好,以后肯定能挣大钱。” 绿真叹口气,“你买了多少?” “也不知道多钱一股,反正加上手续费和转让费,我花了二十万出头,宝骏他妈是三万多,都是咱们手里所有的积蓄了,本来你春晖姐还说年后想回阳城来开律师事务所,我这次挣一笔,正好一人一半分给她和春月……”王二妹别的本事没有,看脸色还是会的。 她停下滔滔不绝的美好憧憬,“咋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绿真叹口气,她亲爱的精明了大半辈子的二伯娘啊,被人当韭菜割了! 她准备给春晖春月的“嫁妆”,让股市给割啦! 见她不说话,王二妹吓到了,“咋,是这股票不好吗?哎哟,那我现在卖掉还来得及吗?” 崔绿真叹口气,这是一家合资公司,刚开始确实势头挺好,她也买过,只不过半年前听了田恬的建议,卖了买别的。果不其然,三个月前东阳山的假药案通过一层又一层的挖掘,有人发现安能粮油的老板是跑运输的,而他的运输公司有一条线就是帮东阳村运输“御方清肺化痰颗粒”的! 无论他知情与否,外头已经认定,他就是给祸国殃民的犯罪分子当“帮凶”……他的企业,自然也就成了过街老鼠。 报纸上刚报出这层关系的时候,绿真就预感大事不妙,果然没多久,股价暴跌,出货量骤减,又被当地税务机关查了一番,翻出好几年的逃税扣税石锤……加上罚款,公司很快破产了。 二伯娘现在手里的“股票”就是一堆废纸,因为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赚了大家分,亏了大家赔,她这二十万,早填进安能粮油的无底洞去了! 王二妹在大河口,不看报纸,每天看电视也只看电视连续剧,哪里知道这些消息?这不就被割了嘛! 可怜的韭菜伯娘啊,绿真已经能预料到,知道真相的她眼泪掉下来……可一切都晚了。 绿真回家来的第一顿晚饭,本应该是全家团聚的,可大房只来了崔建国,二房直接连狗也没来一只,三房春芽跑海南岛玩儿去了,也没回来。 看着明显比以前宽松的座位,崔老太还挺难过的。 习惯了这么多年的热热闹闹,她居然有种大家庭“即将解体”的惆怅。 也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老太太没啥食欲,净忙着帮几个孩子夹菜,她得看好小汤圆,怕她会趁她不注意偷吃,吃坏肚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阿柔这几天不在家,学章也忙工作,他们把孩子托付给她,她就必须保证他们全须全尾的。 好在小橄榄上六年级了,非常懂事,不仅不需要她照顾,还会帮忙管着姐姐,她能轻松一点。 绿真终究记挂大伯娘,迅速吃完,盛了一大碗软糯香甜的米饭,挑着她爱吃的菜,加了一个大鸡腿,几片金黄焦香的炸腌鱼块,来到大伯家新房门口。 “伯娘在家吗?”她站在大门口,拍了拍门。 没声。 绿真掏出大伯给的钥匙,打开大铁门,循着电视声,来到三楼卧室。刘惠为了尽量少动弹,从二楼主卧搬出来,跟崔建国分房睡了,顺便又去百货商场买了台大彩电,能收外国台那种,就放她卧室里,每天睁开眼睛就看,不上班的时候她能不洗脸不刷牙也不吃东西的看一整天,看到睡着……电视还是崔建国半夜起来帮她关的。 这样的自闭大伯娘,比韭菜二伯娘还让人担心呀。 213 213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八仙过海》,一部非常受欢迎的香港电视剧,绿真去年看过一点点,想不到翻年了还在播,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推开卧室门,屋里闪着各色光影,映在刘惠脸上,前后窗子紧闭,窗帘黑洞洞的,也难为她一个人在床上躺一天,身上不会酸痛吗? “伯娘?” 刘惠的眼睛艰难的从电视机上移开,难得高兴的问:“绿真啥时候回来的?” 绿真把饭菜放她床头柜上,打开屋里的灯,这才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是几天前的脏衣物还是没穿过的,扔在地上,柜子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本情爱小说,屋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味和霉味儿。 刘惠以前也不讲究,经常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可她至少还有廉耻心,骂一次她收拾一次,天天骂她天天收拾,看着也是个干净妇女。 绿真叹口气,不敢呼吸,赶紧把门窗打开,让空气流通起来,“伯娘快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哟。” 刘惠瞥了一眼,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哎呀伯娘,这可是大家没动筷前我给你夹出来的,你不吃我会伤心哒!” 刘惠心头一软,她就知道,这家里还是幺妹最疼她,才几岁就知道有好吃的让着她,屋里的糖被她吃掉也不哭不告状……其实,当年她怀孕的时候偷拿四房的糖,小丫头看见过好几次呢。后来出去外面玩儿,也记着给她带丝巾带皮鞋……这份心,就是自己亲生那三个也没有啊! 刘惠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明明是一样的饭菜,可她觉着就是香,格外的香! 她五十出头的人了,不羡慕黄柔漂亮,不羡慕她青春常驻,也不羡慕她嫁了个好老公,就羡慕她有个好闺女。这么贴心的,聪明的孩子,但凡她有一个,又何至于此?丈夫搞外遇,竟然没有一个站她这边的。 她们横竖只说“爸爸不是这样的人”,怪她胡思乱想,可崔建国是啥样的人,她能不知道?他们做了三十年年夫妻,她最清楚! 绿真一面帮她收拾屋里,一面听她骂骂咧咧数落崔建国所作所为。其实,两口子大的问题没有,打打闹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刘惠耿耿于怀的是他跟胡雪嫣的事儿,虽然农村妇女不懂啥,可她就是有一种尊严被冒犯的屈辱感。 “他要是一口咬定没发生啥,我就不会多想,可他自个儿半信半疑,说明他肯定有过想法,他……他不是人他!”刘惠唾沫横飞,憋了快一年的委屈,终于有人愿意倾听了。 “还有啊,你也长大了,伯娘不把你当外人,咱娘俩说几句体己话,他在我炕上三个月没点动静,这就不正常,哪个男人能忍住?在家不饿,那肯定是在外头已经偷吃饱了!” 崔绿真:“……”想笑。 都这时候了,大伯娘耿耿于怀的原来还是那么回事。 “伯娘相信,咱家幺妹不是普通孩子,肯定不会也觉着我多想的,对吧?” 绿真憋着笑,点头,赶紧把她一堆脏衣服扔门口,床单铺盖全扯下来,“诶诶诶床单你别扔啊,扔了伯娘睡哪儿傻孩子?” 绿真咬着嘴唇,“当然是我大伯那儿,你得试试他这段时间肚子饿不饿呀。”说着,在她即将说出更加混不吝的话之前,溜了。 刘惠端着个大碗,被她臊得无地自容,但吃饭却更有动力了。 “噼里啪啦”,一口一个香,小炒,鱼块,大鸡腿儿,一尝就知道是婆婆手艺,快七十的老人家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吃喝,她不动容是假的。 这家里,发生这么多次大事,每次崔建国闹着要跟她离婚,都是婆婆斩钉截铁拦下来的,每次大房有个什么事,都是婆婆出头挑下来,可以说,没有婆婆,就没有崔家的今天,更没有她刘惠。 她抹了抹眼泪,是啊,男人不是人,可婆婆待她不薄,去北京还给她带了手表,比崔建国的皮鞋还贵的名牌手表,都是婆婆自掏腰包,没要她的钱。 她这么不死不活的自闭着,崔建国吃香喝辣毫无影响,可婆婆却是最难过的,这一年里不知来过多少次……她不应该这么对老人家。 于是,绿真刚把一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就见刘惠端着两个空碗下来,“你放着,我来洗。” “不用,咱就用洗衣机,顶多费点电。” “这玩意儿洗不干净。”话才出口,刘惠又红了老脸,再不干净,能有她不干净?这都是两三个月发臭的衣服了! 她能“活”过来,绿真心里也松口气,“对了伯娘,我姐孩子啥时候生啊?” 周家生怕崔家反悔,去年三月就催着小两口结了婚,没多久就听说怀孕了。 说起这个,刘惠脸上终于露出幸福的,中老年人特有的笑容来,“预产期在年后,上星期打电话说年前就要回阳城来,不跟她婆婆在省城。”女人和婆婆最容易闹矛盾的时候不就是坐月子吗? 都说月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也怕春苗受委屈,电话里说过好几次,让她回娘家来,家里房子这么大,比省城鸽子笼舒服多了,大河口啥没有?吃的喝的,绝对委屈不了她和孩子。 随着年纪一天天大了,刘惠倒是开始说人话了。 “大伯娘福气真好,是你们这一辈里第一个当外婆的人啦!” 刘惠高兴得咧嘴,“嘿嘿,不过你说错了,我不是当外婆,是当奶奶。” 原来,结婚前双方就商量好的,崔家不要周家一分钱彩礼,春苗不算嫁出去,周文良也不算来周家倒插门,以后孩子就是罚款也要生两个,大的跟周家姓,小的跟春苗,也算给崔家大房留个根。 因为崔家的现实摆在这儿,女儿们要是都嫁出去,那崔家一脉在农村的普世价值观里就是“断子绝孙”了。周家父子虽然是知识分子,但也尊重他们的观念,周母再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她想跟春苗吵架,春苗还直接就不回婆家了,连他们在书城买的新房也不回了。 “那可好,伯娘快打起精神,到时候我姐回来看见你不开心,她也不开心,万一以后生出个小苦瓜咋办呀?” “噗嗤……啥小苦瓜,就是难看点也没啥,只要健健康康。”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不过,我还真怕那老婆子不要碧莲跟来,到时候看见我这副模样,背后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姐。” “不行,我得好好收拾收拾,幺妹明天陪我去烫头发吧?” 绿真赶紧点头,“好嘞!”又好说歹说把她哄到自家去,帮着奶奶收拾锅碗瓢盆,一大家子喜出望外。 崔建国一副见鬼模样看着老婆忙前忙后,生怕是自个儿喝多了,老眼昏花,这婆娘不是正在床上躺尸吗?不是喂到嘴边也不会张嘴的吗?这有说有笑忙前忙后是几个意思? 老三推了推他,“大哥也别喝了,上去帮帮大嫂。” 崔建国把脸一板,“不去,这娘们,让她装死。”这次不把她治住,以后还不得骑他头上拉屎撒尿? 可没喝两口吧,他又嫌弃酒不好喝,“明儿还得上班,不喝了不喝了,娘不是说腰疼嘛,我去帮帮忙,你们喝着啊。” 屁颠屁颠,腆着脸去了。 崔建军和顾老二交换一个眼神,啥叫“口是心非”,说的就是大哥这样呗!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啊,还摆这臭架子。 当然,绿真不知道的是,韭菜二伯娘连夜上曹家,找王大姐扯皮去啦。因为那股票就是王大姐的熟人推荐的,也是她带头找熟人的熟人买的二手,现在血本无归她不找她找谁? 姐妹俩平时关系是好,以前大姐也没少帮衬过二妹,可这是二十万啊!春晖春月的嫁妆啊! 绿真本来想劝劝的,可也知道二伯娘脾气,看着最讲道理,其实是最独断专行的,尤其在跟二房息息相关的事上,不让她发泄,她说不定会憋出毛病来。 刘惠烫完头发没几天,大着肚子的春苗果然回来了,周文良开着车,拉着一车的大包小包,既有给丈母娘家的年礼,也有老婆和未出生孩子的各类用品,看不出来准备得还挺充分,刘惠挑挑拣拣也找不出错处来。 崔老太虽然快七十的人了,但她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耳聪目明,头发半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五十出头呢。只见她摸了摸孙女肚子,拿出一床灯草绒的小襁褓,内里不知道垫了啥,表面松软,形状却硬硬的,还有一床花花绿绿无数块小布头缝制的被子。 “这是百家被,本来还想做百家衣的,他们不让,非说怕我伤眼睛。” 春苗摸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小被子,眼眶湿润,“奶干嘛费老大劲……” “这是咱们老崔家第一个重孙,盖上百家被无病无灾,菩萨会保佑他(她)平平安安。”当然,谁也没问绿真,这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因为谁都知道,无论男女,这都是崔家骨血,都一样喜欢。 就连最不着调的刘惠,也没问。 绿真当然是知道的,但她也不说,这样出生的时候才有惊喜。 因为春苗两口子的回来和即将添丁进口的期待,这个春节格外热闹,崔建国大手一挥,买来几十箱高档烟花,从腊月二十七开始放起,每晚放一小时,阳城市的老百姓都能看见这绚烂的充满土豪气息的烟花,村里小孩吃完饭就来他们家门口守着,“厂长伯伯啥时候放烟花呀?” “厂长伯伯今晚的烟花有双朵儿的吗?” 高玉强当兵去了,可他弟王玉明接他的班,自绿真回来就待小姨家不愿走了,他跟八斤“臭味相投”,走哪儿都人嫌狗厌,小汤圆嫌弃他们,不爱跟他们玩儿。倒是小橄榄,大人眼里聪明得简直神童一般,才八岁不到就上六年级,平时也一副老僧入定不跟小屁孩玩的模样,可背着大人都是带头搞破坏的。 王玉明和八斤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可惜两个小笨蛋,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绿真觉着,她的生活要是停留在此时,也应该挺好的。可下一秒,二伯娘的哭声传来,她的念头就刹住了。没有足够多的钱,没有足够强的抗风险能力,她不敢停歇。 大年三十,所有人坐顾家客厅里看春晚嗑瓜子儿,绿真却还跟春苗算账,这一年是大河商贸公司高歌猛进的一年,《大河故事》成为全国订阅量最大的刊物,黄外公添了十几个批发市场,绿真在北京买了五十亩地还建了电视机厂,佛山和东莞各买了一百亩,准备年后开始动工,还送出四个技术人才,跟美国最大的电脑商搭上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啪嗒”,春苗扒下最后一颗算珠,在绿真的期待中说:“目前咱们账上只有五万四千多……备用金。” 绿真龇出小白牙,“没事儿姐,咱们的钱在股市里,去年立下破千万的目标已经实现啦。” 春苗也乐了,她妹眼光是真好,要是当初听她的没把那几支股票卖掉,现在早亏了。 “虽然咱们欠了银行三百万,我自己在美国股市亏了六十万,可至少目标达成了,年后咱们准备开拓一下国外市场呗?” 春苗赞成,正好春晖和春月也来了,脸色不大好,“绿真年后要去美国吗?我跟朋友也要去一趟,要不一路?” 绿真忙问春晖去干嘛。 “我跟朋友打算去深圳开一家律师事务所,专门从事外贸法务工作。” 绿真眼睛一亮,好家伙,他们大河集团现在缺的就是法律人才,“姐你快把你朋友同学多拉几个来呗,我不会亏待他们的。”不过,她也疑惑,前几天二伯娘不是说她要回阳城市开律所吗,怎么又变成深圳了? 春晖轻咳一声,“还不是我妈闹的,她不听你的,自个儿瞎折腾,把这么多年积蓄折腾没了,哭天抢地我看着难受,不回来了。” 说“多年积蓄”不至于,手里还剩不老少的,要不然以王二妹的脾气,还不得气得喝农药? 绿真叹口气,是时候给几家人上门投资理财课了,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不要买别人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破篮子,吹得再好也不能要啊。 十点半,绿真有点熬不住了,她早睡习惯了,进了自己卧室,拉开窗帘,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胡家,胡峻正冲这边眺望,傻子不知道站了多久。 因为绿真回来,胡峻和菲菲也才回来。 他打算跟胡雪峰挑明他和绿真的关系,明天全家人又得上顾家拜年来了,都走到这份上,家里人也默许了他们关系,少不了得留饭,应付胡叔叔也是一件大事啊……绿真不由得想。 隔空比划几个动作,绿真准备洗漱,忽然听见楼底下传来大伯娘慌乱的声音,“快,快文良开车。” 绿真一愣,打开窗子探头出去,一大家子人在院里乱成一团,顾学章抢过周文良钥匙,他都慌成这样了,还开什么车。 刘惠搀着春苗上车,春苗回身,“四婶?四婶在哪儿?” 黄柔赶紧上前去,春苗身体靠在刘惠身上,左手却紧紧抓住四婶,大家心里一酸,赶紧催她上车。绿真也怕姐姐出事,穿上厚厚的羽绒服,下楼跟几个姐妹汇合,由她开车去追他们,春苗前脚刚送进产房,她们后脚就到了,又回去载爷爷奶奶。 就这么往市医院栽了三车人,等最后一批到达的时候,刚过十二点……孩子出生了。 大家都没想到春苗头胎就能生得这么顺利,虽然早了几天,可也足月了,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足有七斤六两,倒是不用担心。而且,神奇的是,大夫出来说“母子平安”的时候,表情很怪,生这么快这么顺利,生完状态这么好的……她干了几十年妇产科,还是第二次遇到。 很神奇的,第一个就是眼前的黄柔,当年的足月双胞胎她至今记忆犹新,没想到侄女也是这样,莫非是遗传?可也遗传不到没血缘关系的侄女身上啊,莫非是家族里有什么秘方?或者饮食生活习惯? 当然,打死她也想不到,她们的状态是人类医疗科学技术无法达到的,因为那都是实打实的地精灵力铺出来的啊!绿真悄咪咪想着,看着被众星拱月的小侄子,满足满足超满足,人类生活让她太幸福啦! 周文良当天夜里回省城接了父母来,双方父母为了小孩名字差点儿打起来,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零点,到底属牛还是属虎,这是个问题。属牛可以叫小牛牛,小勤勤,小田田,要是属虎的话威威,寅寅也挺好,大家觉着哪个都好听,都舍不得放弃,还是崔老太拍板:小名崔家取,大名周家取,二胎换过来。 得,照她的,小名就叫牛牛,贱名好养活。 牛牛作为崔家第四代,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第二天,整个牛屎沟和苏家沟的村民,都提着老母鸡和鸡蛋上医院探望,市级各领导,但凡听说“书记家侄女生孩子”消息的,也都来了,营养品都送得堆不下了。 顾学章真是头大,昨晚送来的时候被下级单位的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好家伙! 就连胡雪峰一家子,也在中午时分赶到,给送了一对纯金手镯,按理来说是非常重的礼了。 可崔老太和黄柔对视一眼,面不改色,一点儿也不觉着怎么样,要不是看在小峻的份上,她们还真看不上跟胡雪峰打亲家。一对金手镯算啥,绿真的嫁妆里还有几十只百多年前的土司府秘制金手镯呢,这点小水花压根不够看的。 果然,胡雪峰察言观色,见她们淡淡的,忙一面说笑,一面掏出个大红包,塞牛牛襁褓里,“俩孩子有缘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这做长辈的给点见面礼,婶子别客气。” 崔老太心里更不是滋味,啥叫“一家人”,她孙女还没嫁给小峻呢,他胡家人可没啥值得她们稀罕的。但为了孙女,她还是忍住,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倒是希望两个小的赶紧结婚,婚后搬来崔家住,不待他屋檐下。 小峻兄妹俩吃的苦,他现在就是给再多钱也弥补不了的。 可她一会儿又觉着孙女还小,谈婚论嫁为时过早,心里实在是矛盾。 绿真可管不了这么多,没几天办好护照,就跟春晖和她的朋友坐上飞往纽约的飞机了。 黄外公听说绿真要去美国,专程从深圳回来一趟,还带着早就念叨要来看望绿真姐姐的小妞妞,却哪里知道居然在半路跟绿真错过了,他们赶到家的时候,绿真飞机已经上天了。 一个妞妞,一个牛牛,在石兰省口音里就是一个发音,小姑娘经常听不懂大人们到底是叫她还是叫小弟弟。倒是兰艳,怕闺女在人家里说错话,又不好说要走的话,就整天带她出去外头玩,玩着玩着来到火车站,跟正准备出门卸货的罗德胜撞见了。 两个人一愣,傻眼了。 要不怎么说缘分呢? 罗德胜当年四处找妹妹的时候,听说有人在河南见过罗小妹,遂在河南待过两年,偷偷租的就是兰家房子,当时兰艳才刚高中毕业,市面上还没人敢投机倒把租房子,更何况还是给投机倒把分子租房子,居委会举报都是有奖的! 兰家是看他可怜,又感动于他的一片护妹之心,才勉为其难以极低的价格收留他,谁知愣是找不到妹妹,他一住就是两年,渐渐的跟兰艳也志趣相投起来。 罗德胜走南闯北,见识广阔,性格沉稳,说话也比她身边的同龄男生更有见地。兰艳下乡到村里当代课老师,青春年少,活泼可爱,每每总是能让罗德胜忘记忧愁,开怀大笑。 两个人本来也算情投意合,奈何兰家人不同意她找个投机倒把的外地小子,罗德胜也无心成家,不得不分开了。 兰艳单身了几年,直到年纪大了,父母不得不逼着她嫁给一名本地人。男人虽然没啥大本事,但勤劳能干,也知道疼老婆,婚后两年有了小妞妞,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兰艳为了讨生活,带着婆婆和小闺女南下广州,后来听人说设立特区后,蛇口生意好做,她们又去了深圳。 这一去,就是八年,他们有足足十多年没见了。 其实,罗德胜经过河南的时候也常去兰家老宅看看,可兰家父母去世,跟邻居打听兰艳的消息也只听说她嫁人了,他又找到她夫家所在的村子,听说她男人死了,她带着仅剩的婆婆南下,可具体去了哪儿,却谁也说不清。 这一晃,就是几年。 等他找回小妹,被父母催婚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当年那个让他仰头大笑的小姑娘。 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的,他昨天还在为父母催着相亲而苦恼,后悔当年没有勇敢的迈出一步,今天居然就在家门口遇见十多年前的初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八岁的妞妞拽了拽妈妈的手,小声说:“那个叔叔好奇怪,他怎么看着妈妈哭了呀?” 兰艳的眼泪也是“吧嗒吧嗒”掉,扭头就走。 妞妞看看怪叔叔,又看看妈妈,最终还是追上妈妈脚步。 罗德胜没敢追她们,自己今天又没刮胡子,身上还穿着卸货的工作服,活脱脱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形象,还是凶巴巴那种……他怕吓到她们,远远的跟了一路,直到看着她们进了顾家大门一直没出来,他才放心。 原来是来绿真家的,那就不着急,晚上正好要去看绿真的小侄儿。 牛牛这头在办满月酒,绿真已经在美国游历了大半月,把东西海岸主要大城市玩了个遍,也跟电脑公司谈妥了业务,亲眼见过秋萍四人的学习“场所”——全美最大的电脑配件生产工厂。 人家那一全套全自动的设备,真是看得她眼馋不已。 饶是如此,美国人依然不满足,闹着要时薪,要保险,要福利,要免税……这么高的收入要是放中国人身上,抢破头有的是人干,谁还会闹这闹那?哪怕只是三分之一的工资,也能让大学生争先恐后。 这说明什么? 说明咱们国家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不是马六甲海峡,是至少半个世纪! 尤其美国人几乎人手一台的电脑小汽车,各种大型超级市场,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不用跟售货员打交道,自己选了再付钱……绿真眼睛都绿了,这样方便快捷,甚至“自由”的生活,难怪那么多高知分子削尖了脑袋也要出来! 可以说,没出来之前,崔绿真对自己国家的发展还是挺满意和自豪的,毕竟参照物是她刚有记忆的1970年,可现在?她有种被打击到的挫败感。 不行不行,得加快脚步,让同胞们也过上这样的日子。 美国人没想到,隔着电话线跟他们合作的“企业家”居然是一名年仅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更没想到她来趟美国啥也不要啥也不买,就买了二十台电脑。 据说,在她的国家,电脑还不能上网呢,她买去干啥? 绿真可没心情同他们解释,学校已经开学了,她带上电脑,告别秋萍四人,于一个清晨回到北京。二十台电脑她是这么分配的:她菲菲胡峻每人一台,即将在下个月回国的四名技术人员人手一台,外公一台,爸爸妈妈各一台,皮革厂和几大批发市场各一台,最后一台捐献给华科院电子计算机研究中心。 听说有一小撮科学家已经在研究制造电脑的事儿啦! 也就是在此时,东阳村的电视机厂正式建成,她又贷了一百万款项,购进一批日本最先进的生产设备,也没挑黄道吉日,第二天就开工上马。 她这一百万还挺曲折的,因为金额太大,前期贷阳城市农商行的还没还清,现在一开口又是一百万,哪怕是顾学章破例出马也没用。 李超英为难的说:“书记咱们第一季度的贷款额度用光了。”您说让咱们上各乡镇企业门口做宣传的,现在客户倒是多了,可也没钱了呀。 顾学章沉吟片刻,“你说,要怎么才能有额度?” 李超英不假思索的说:“财政要有钱。”他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农商行副行长,还兼任信贷部主任,靠的完全是实力。 经过他几个月大刀阔斧的改革,农商行现在的风气好了许多,无论是贷款还是储蓄的客户都增多了,他倒是希望能再多点钱贷出去,货币只有流通,才能带来经济总量的增长。 顾学章敲着桌子,又问:“一个政府要怎样才能有钱?” 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需要一个专业人士用专业角度给他解释罢了。 李超英现在把他当有知遇之恩的“伯乐”,果然,他继续道:“中央拨款,转移支付,税收和其他营利性收入。” 他知道顾书记想听的是“营利性收入”,举例道:“像阳城煤矿,因为您……您……要求逐年降低开采产量,这一块的收入就明显减少了。”而且,他没说的是,因为他这一决策,使得数以万计的煤矿工人失业,背地里对他非议不小。 但好在失业的煤矿工人,百分之八十都被安排到其他乡镇企业就业,工资收入虽然减少,可工作环境改善了很多,口碑又扭转不少。 “咱们市的乡镇企业无论是数量还是经济总量,都已经超过书城,所以税收收入比较高,要想增加营利性收入只能靠卖地卖矿。” 这些道理顾学章懂,财政这一块的人已经被他约谈过好几次了,几乎每个星期,他都在接见各行各业的人员,召开百人、千人讨论大会,大家围坐一起,讨论阳城市的现在与未来。 卖地和卖矿,已经有人向他提出了。可他总觉着效果不大理想,因为阳城市目前来说虽然坐上了石兰省经济的头把交椅,可基础薄弱,全靠这几年乡镇企业的发展,随时有可能被反超,企业对土地的需求不是那么大了,卖不了多少。 至于别人说的像香港一样开发房地产,那更是可笑至极! 盖那么多房子卖给谁?老百姓手里没钱谁买?与其盖房子,不如想想怎么把大家的物质生活水平提上来,吃好穿好。 只剩一个卖矿了。 这倒是挺符合阳城市地理优越性的,可他也不情愿,总想着不要污染,不要断子绝孙式发展,可转变产业结构何其困难? “等等,书记您还记得吗,几年前咱们大河口不是勘探出石油了吗?还跟上海石油公司签定了开采协议?”李超英忽然提醒道。 顾学章一愣,“大河口?”忽然他眼睛一亮,“准确来说不是大河口,是咱们牛屎沟啊。” 大概八九年前吧,包产到户没多长时间,绿真在牛屎沟坝塘里发现“黑油”,苏家沟的小混混想偷油,还是他跟着去守护的,那时候他刚调到物资局。这么多年,上海那边也没来消息,他居然把这事忘了! 当初上海公司虽然签订了合同,可只是付了很少的定金,因为牛屎沟交通不便,又在大山里,开采和运输难度不小,再加上这么多年早换了三届不同的领导,现在在任这位一点也不感冒,估摸着其实也是想反悔的。 顾学章立马让人联系了那边,果然,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来了个“想解约”。当时的市委班子怕对方反悔,订的违约金其实还挺高的,所以他们一直拖着。 这可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啊,顾学章大手一挥,赶紧的,解约就解约,也不按合同上收那么高的违约金,只要定金不退就行,但他跟着闺女学到了一招“独立自主”“打蛇上棍”——让上海公司派几名技术员给阳城市,他们自己开采。 这样的“附加条件”都不算条件,那边爽快同意,并在郝顺东的说和搭桥下,同意赠送一套二手开采设备给他们,让技术人员第三天就带过来了。他免除巨额违约金,他们也投桃报李。 顾学章想起那年南下的火车上,他遇见的“化学老师”黄宝能,当时他就在心里琢磨要是能有一种污染更小,效能更高的能源代替煤炭,该多好啊。 只是这么多年东忙西忙,有想法也没时间和机会去实现。 得,这下,顾学章要组建阳城市石油开采公司啦! 全市知道消息的大小干部全炸锅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啊,阳城市从来没干过的活儿,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干就干,这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吗?刚做出点成绩就翘尾巴,急功冒进了。 更何况,从市委办公室传来的消息,说他不想开采石油,而是要开采啥天然气,这是什么东西?天然气能比得上煤气?能卖钱? 不能,那就是瞎扯淡,急功冒进。 于是,雪花样的举报信又飞到省委和中央了,只不过,早在举报信到达之前,他们已经收到了顾学章的项目申请报告,其中提到一个关键词——“优化产业结构”,既新颖,又让人心动。 这个时代,总有人走在前面,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崔绿真是,顾学章是,黄外公是,千千万万个阳城市的工人农民都是! 214 214 先行者的顾学章,既有同龄人没有的冲劲,又有年轻人缺乏的沉稳与“老谋深算”,没几天,省里批示下来了:同意他组建阳城市油气公司,没人可以从省石油公司调……当然,他是不会要省里的人的。 为啥? 当年那不送礼就办不成事的总经理还在呢,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就说明这个系统的腐败堕落达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蛀虫要是在阳城,十个八个都早让他卸了。 新公司的负责人是他指派的物资局二把手,就是当年给他当秘书的小伙子,现在也才三十五六,精力充沛,敢闯敢干。又从市里各部门抽调几名他早就看好的作风优良、负责担当的人协助,统筹组建事宜。 这不,外头又在传,这位“不自量力”得市委书记用人只用自己的娣系,还是娣系里的年轻人,大家戏称一名干部在阳城市一旦过了四十岁,在顾学章这儿就没政治前途了。 当然,这只是一小撮人的非议,更多的则是对他的钦佩,他的铁面无私,他的两袖清风,都是为了老百姓能得到更好的生活,这是让其他人羡慕的魄力! 顾学章可没时间,也没心思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他想起闺女送出去的蔡明亮和张秋萍,受到启发后连夜让油气公司的人来,安排他们准备一下,兵分三路,一路去四川,一路去贵州,不惜花重金聘请有高原地带开采油气经验的一线工人和工程师,哪怕人家不愿来,只是来一个月两个月也行。 另一路则去几个全国有名的石油学校,大四学生不是准备实习了嘛,就招一批大学生来,能吃苦的,负责任的,干得好毕业就能留下。他们单位跟全国有名的几大油田比起来确实是名不见经传,主动愿意来的没几个,但至少拼拼凑凑筛选一番,带回来四十多人。 对于一个公司来说,这点人数太少了。 恰在此时,牛屎沟听说消息的村民都来了,上顾家打听啥时候能开采石油,他们也能去帮忙……当然,包括顾学章在内,谁也没想到,在牛屎沟辖区内开采要给村民补偿的事儿,大家想的都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有份临时工的工作补贴家用就阿弥陀佛了。 这几年,牛屎沟在黑皮西瓜和荷兰豆的带动下,整个村子人均收入比工人还高,北京工人一年总收入才一千六,他们居然达到了两千块!这简直是不敢想的! 而他们,在摆脱了张爱国的“剥削”和胡作非为后,居然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 光凭这一条,顾学章就打心眼里佩服他们,再一次召开千人讨论大会,提出对牛屎沟农民“以工代赔”的建议,与其给他们大笔的一次性赔偿费用,不如给他们安排工作,反正油气公司正缺工人。 几乎是毫无疑议的,他的提议全票通过,大家摩拳擦掌,都在等着看效果。组建阳城市有史以来第一个油气公司,这是具有时代意义的一件事! 因为这么一耽搁,绿真等不及,因为发生一件大事儿,她套在美国股市里的钱更拿不出来了。 1986年1月28日,美国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在卡纳维拉尔角升空七十三秒之后迅速解体,七名宇航员全部遇难,堪称人类航天史上悲壮一幕【1】……美国股市又血崩了。 田恬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心情愧疚到无以复加。绿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贷款,正好胡峻的师娘就在银行工作,听胡峻说了对象现在的难处,师娘很感兴趣,当面跟绿真聊了聊,知道她确实是个干实业的优秀民营企业家,现在土地和厂长都在东阳村,跑不了……就算跑了,也还有几十家批发市场在,当即答应给她想办法。 一百万在这年代人眼里是不敢企及的天文数字,可在银行高层的眼里,也就是账上的数字,放着它一分钱没有,可贷出去哪怕一天,那也是有利息的! 拿到贷款那天,绿真高兴得抱着胡峻转圈圈,她居然在北京贷到款啦!她其实去咨询过很多次,对方以她户口不在这儿,乡镇企业注册地在阳城为由,拒贷。 “没想到师娘一出手,这事就成了,胡小峻你师娘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早说啊?” 胡峻摸摸她后脑勺,傻,以前我要说你会接受吗?你可是最骄傲最勇敢的小姑娘啊。 大二的课程比大一又重了不少,因为绿真去过美国,他们系里又多了一项日常——打听美国到底怎么样,外头传闻的自由民主新世界是真的吗? 当然,公安大学的年轻人,心性坚定,羡慕没有,大多数是好奇,当听到绿真客观的转述时,又恨得牙痒痒,“呸,哪儿都有他们!” 为啥这么说,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去年,有一对美国人,沃伦夫妇,申请对长江进行首次漂流。这是一对有丰富漂流经验,有齐全的漂流设备和资金的美国人,美国媒体将他们漂流长江的计划称为“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2】。 漂流是一项极限运动,本来知道的人不多,真正称得上“爱好”的更加少之又少,可这并不代表咱们国家的人干不了! “中国人的长江,应当由中国人完成首漂!”这句口号曾在各大报纸上喧嚣了几个月,直到说这话的人独自驾着“龙的传人”号橡皮船在金沙江遇难…… 9月,《长歌祭壮士》第一次详细记录了他的漂流遇险,刺痛了国人在这年代下特有的敏感的自尊心,这篇重磅报道引得一百多家媒体转载。国人们反问:“龙的传人,难道就只一个尧茂书?” 国人的漂流热情被彻底激发。 准确来说,是爱国主义热潮,空前高涨。所有人都想抢在美国人之前,完成母亲河首漂,前前后后一共组建了无数支漂流队伍,绿真同系的两个男同学也在其中,不过,很不幸的,都没到宜宾就……牺牲了。 怎么说呢,崔绿真作为地精,她是知道河流的险恶的,可她劝再多,没人听啊。 所以,年轻人们现在提起美国人,心里就不痛快。 崔绿真也不例外,甚至因为见得多,她比他们还不痛快,更因为李思齐居然瞒着师傅师娘,私自组队,准备今年五月沱沱河解冻就下水漂流! 崔绿真气都快气死了,她比谁都清楚大自然的力量,美国媒体的“征服”在她看来就是用词不当,不知天高地厚,人类与自然只能和谐共处,谁也别想征服谁,主宰谁。 甚至,在这条母亲河上,人类根本一无所知! 大家爱国情绪高涨她能理解,可她觉着需要量力而行,不能一味的意气用事。沃伦夫妇那是漂流过亚马逊河、尼罗河的,李思齐组的队漂流过啥?就是一群热血运动员,在公园里划划船而已。 绿真每次打电话都会嘱咐他,可以先从小江小河开始,多练几年,等经验和装备上来了,再去长江也不迟。可李思齐就跟中邪了一样,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气得绿真摔电话。 这时候的年轻人们,他们热血,他们冒险,他们热爱祖国,他们勇往直前……他们也让人心疼。 随着五月的临近,绿真做了好几次噩梦,梦见李思齐为首的十八名运动员在上游翻船,被湍急的水流卷到岸边,有时候是虎跳峡,有时候是她在图书馆地理文史资料上也查不到的地方……人们对长江的水文记载太少了。 而让绿真想不通的是,外公和爸爸居然都赞成李思齐的行为,甚至主动拿出二十万给他们从美国买进口的漂流设备,给他们准备保暖御寒的游泳衣、速干衣、救生圈、压缩饼干、医学急救药品。 在崔绿真心里,外公和爸爸都是很正统很古板的政界人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保守。 这么保守的老人家,居然主动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不不不,不是一臂之力,是鼎力相助,掏二十万的时候那可是眼睛不带眨的啊!要知道,外公和爸爸,桌上掉粒米都要捡起来吃干净,一套上千的高级西装都舍不得做的人,赞助他们的冒险活动却这么大手笔。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胡峻那么谨慎,心细如发的“老”刑警,居然也说愿意给他们提供救援服务,帮他们对接长江沿岸的搜救队,同时也要贡献出他为数不多的工资……绿真严重怀疑,这几个男人的脑袋瓜是不是秀逗了! 可惜,她环顾一周,没人支持她。 大家都觉着,在这时候快美国人一步是全体国人的心愿和期盼,不止李思齐组队,各个省份的热血男儿们,女儿们,都纷纷组队,准备下水。 体育主管部门压根拦不住这么多偷偷摸摸的自发组织起来的青年,报纸上每天都在呼吁,可没用。崔绿真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振臂高呼,没人理她,甚至觉着她胆小怕事不爱国……可真是愁怀她了。 但再怎么愁,工作还是得继续,张秋萍几人结束培训,又在美国买好设备,亲眼看着她们的设备交付,装船,几人才乘飞机回来。绿真正巧去上海有事,就到上海接他们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有钱走出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前来旅游、学习,国外航班出口处人山人海,绿真听着广播说他们飞机落地了,赶紧挤过去,站在最前排。 她要好生看看她未来的技术骨干们! 也不知道是人太挤,还是怎么着,绿真的头发被人拉扯了几下,痛得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六七十岁老头儿……脖子上驾着个小孩。 见她回头,小男孩还故意“略略略”吐舌头,绿真满心满眼都是秋萍几人,也没计较。 可没一会儿,头皮一痛,绿真确定,她的头发是被人强行用力拽的,而拽她的人就是小屁孩——他手上还有两根断头发呢。 自己洗头梳头都很小心呵护的头发,居然让他活生生拽下两根来!崔绿真生气了,她回头,看着老人,“爷爷,你们家孩子拽到我头发了。” 老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嘴里叽里咕噜用本地话骂了句啥,熊孩子愈发得意的冲她吐舌头,就差在脸上写“有本事你打我”了。 绿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也算见过很多小孩子的,王玉明汤圆橄榄八斤和八斤弟弟,静静阿姨家的……可像他真的熊而不自知的还是第一次。 她用嘴型说:讨厌鬼。 小孩看出来了,坐老人肩上又踢又闹,用本地话告状,大意是她骂他讨厌鬼,老人果然把白眼一翻,用普通话说:“我看你是个姑娘,清清秀秀,怎么说话这么恶毒,父母没教育过你尊老爱幼?” 绿真本来是不爱跟人吵架的,从小到大几乎没吵过架,但不代表她不会。骂人,谁还怕谁似的? “爷爷你和你们家小孩今天出门没刷牙吧?” 其他人纷纷看过来,老人老脸涨红,“胡说什么。” “不然嘴巴怎么这么臭呀?” 其他人哄堂大笑,绿真不是第一个被熊孩子抓头发的,其他女同胞是被他抓得受不了,又不好翻脸,这才自动避开的。此时听见小姑娘怼他们,她们恨不得拍手叫好。 “你!”老人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身子踉跄,其他人吓得赶紧躲开,惹不起。 老人把熊孩子放下地,扶着墙喘气,嘴里骂骂咧咧,绿真也没理他,你骂就你骂呗,反正本地精不会少块肉。 其他围观的人终究看不过意,纷纷劝老人骂两句得了,人一小姑娘也是有自尊心的,也是尊老爱幼不跟他计较,让他别上纲上线喋喋不休。 得吧,老头转头就是一句国骂:“小瘪三你说谁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呢?” 其他人:“……”行吧,您老不嫌累就继续骂吧,大家都是来接亲友的,犯不着为他破坏好心情。 他只顾着骂,却哪里发现他的熊宝贝“不小心”踩在植物上,滑了个屁股落地,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吧嚎呢,又让几片巨大的树叶子“噼里啪啦”一阵乱打,抽得两边脸颊又红又肿,他用手去挡,手也红了,肿得像发面馒头,连脖子耳朵都肿了。 等别人提醒他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他的熊宝贝啦! 老头儿哭天抢地赖别人打了他孩子,可其他人都说是他自个儿调皮去薅人家植物,过敏了。这不,树叶都让他薅烂了好几片,他想闹,人家机场还要让他赔钱呢! 老头儿坐地上耍赖,不愿起来,也不许工作人员把他的熊宝贝送医,笃定要讹一笔,不然就去找美国记者,让记者报道社会主义国家的机场是怎么虐待老百姓的,还是儿童和老人!一点儿人道主义也不讲! 其他人:“??” 绿真第一次遇到耍赖耍得这么……嗯,国际范的。 她正好奇机场工作人员会如何处置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爸”,老头儿立马腰不酸腿不疼了,一骨碌爬起来,“唉,这儿,这儿!” 旅客出来了。 绿真瞟了一眼,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看不清脸,但看身形很像亚裔,挽着一个头发胡子花白大腹便便的白人老头儿过来,女人明显想要快跑过来,可白人老头儿太老太胖了,估计在美国出门都要坐轮椅的,只能将就着他,慢慢的,一步三挪的过来。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个高高帅帅的亚洲人长相男孩,外头冲锋衣里头格子衬衣牛仔裤耐克鞋,跟她年初在美国看见的青少年差不多打扮。 因为男孩个子高,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头发很黑,眼睛很大,眼尾稍稍下垂,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是在那儿见过。 但绿真可以肯定,她在美国没见过这个少年,如果见过的话肯定会有印象。那莫非是在国内见过的? 她往他们身后络绎不绝的进港人群里扫,没看见秋萍和蔡明亮,只是听见身后老头儿屁颠屁颠跑上去迎接那对男女。 “诶回来啦,这是我姑爷吧?姑爷可真……真……”想夸“英俊”,不沾边,想夸“年轻有为”也不年轻了,老头儿一张老嘴居然卡壳了。 围观者神情扭曲,也不知道是谁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其他人纷纷大笑出声,姑爷年纪比老丈人还大,这可是第一次见啊! 那白人老头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叽里呱啦问女人,女人非常耐心的跟他解释……不过,以绿真的耳力和英语听力水平,她听出来了,女人说中国人很欢迎他,中国人很喜欢美国人。 崔绿真:“……”这是欺负老头儿听不懂中文哪! 耍赖老头儿却恼羞成怒,骄傲的扬起一颗干瘦的头颅,“这我女婿怎么了?我女儿出息,能嫁给美国人拿绿卡,你们有这本事吗?一个个酸不拉几的!” 绿真恍然,哦,原来是又一桩涉外婚姻啊,通过结婚改变命运的国人。只是可惜了,以她的眼光看,这女人也就比妈妈大几岁,风韵犹存,看样子也是读过书的,在咱们国家啥样的男人找不着呢? 当然,她很快又觉着自己脑补过头了,说不定人家白人老头儿对她好,她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呢?年龄不应该成为爱情的绊脚石。 女人回头,招呼少年:“杰森,快叫外公啊。” 绿真一愣,这句话怎么有点石兰省口音?还是大河口的! 女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雪白的,光滑的瓜子脸,是那么的熟悉,脸颊上两块淡淡的晒斑也是那么的熟悉……电光火石之间,绿真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人! 失踪多年的老邻居——周树莲! 以前在牛屎沟的时候,她还经常叫她“姨姨”的,总觉着她跟妈妈一样是知青,不懂事的时候常常把她当妈妈的亲戚喜欢,后来渐渐知道她是她,妈妈是妈妈,她还经常抱小不点儿彩鱼去找奶喝!再后来,她跟妈妈搬到大河口,联系就少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杨发财带着脏脏兄弟来她们家找她。 说是失踪了,这么多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年沉迷小说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杨发财发现周树莲和张爱国的奸情,所以愤恨之下杀了她,还把她抛尸了……毕竟,以杨发财的暴虐成性,完全有可能啊。 没想到,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嫁了个美国人! 那身后的少年应该就是杨秋生了,比小彩鱼大几个月,年纪和外貌都对得上。 绿真对她的感觉其实挺复杂的,她虽然跟张爱国不清不楚还生下了张的孩子,可被她背叛的杨发财也不是啥好东西,打女人,贪赃枉法,如果真如村里传说的前妻是被他打死的,那周对他的背叛还有点大快人心? 犹豫一下,崔绿真还是没上去打招呼,周树莲母子俩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那就别上去打扰他们了,各自安好吧。 没一会儿,蔡明亮一马当先跑出来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绿真你来啦?” “嗯呐,明亮,辛苦你了,丽芝本来想来的,但她课业紧张没时间。” 蔡明亮脸上有一丢丢失落,但绿真能来他也挺开心的,噼里啪啦开始说起在美国的事来,虽然上次见面就已经说过了,可他总觉着这种新奇还在心里无法散去。 “秋萍和杰哥良军哥呢?”绿真往他身后看,出港的人已经不多了,稀稀落落。 “哦,他们在等着取行李,就出来了。”蔡明亮看着宽敞的上海机场,深呼吸一口,“祖国的空气就是这么香甜。” 绿真乐了,“咋,美国的不香甜?” 蔡明亮摇头,“我做梦都在想回来,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 说着,张秋兰和许杰张良军出来了,其实三个人还是出国时那身衣服,可身上的感觉不一样了,绿真太懂那种感觉了,就是见识过真正的强大后,深深的危机感,落后感,还有一股往上冲的劲儿。 “杰哥,良军哥。”自从送他们出国,绿真就叫他们“哥”,而不是“叔叔”了。 绿真一把挽住秋萍,小姑娘虽然还是比一般大学生沧桑,可眼里的光,身上的冲劲儿却是同龄人没有的。只不过,她好像有心事,绿真几次问她在美国的事儿,她都心不在焉。 四月底,绿真又跑了一趟书城市,作为石兰人,除非坐飞机和火车,她还没怎么来过自己的省会城市。 书城是有名的“四季如春”,除了早晚温差大些,其他时候几乎一件毛衣一件衬衣就能穿过春夏秋冬。下了飞机,绿真跟在机场接她的丽芝春芽碰头,先去吃顿好的。 书城虽然经济发展比不上阳城,可文化底蕴浓厚,随处可见老街老巷,保存完好的古建筑,成年人腰粗的银杏梧桐,沿着石板路盛开的月季,绿的绿,红的红,吸引了不少各地游客。 是的,游客。 随着老百姓日子好起来,有人开始出门旅游了,而作为有名的“四季如春”城市,书城吸引到的游客不少,大街小巷能听到许多操着普通话的“外地人”。 春芽就是玩家中的玩家,崔建军和林巧珍就她一个孩子,宠得过分,每个月光零花钱就是大几千,但凡她说想去哪儿,立马就汇款过来。 “妹别看这些,路面上的没意思,要里头小巷里才能看到人文气息,明儿我带你去。”春芽捋了捋一头卷翘的齐腰长发,长裙布鞋布衫,手上还有几个据说很贵的串串。 除了绿真,她是几姐妹里身材最婀娜的,这么打扮起来,还有两分成熟女性的魅力……难怪奶奶常说她“不伦不类”,在老一辈人眼里,烫个大波浪那是中年妇女专属。 当然,性格独树一帜只想混吃等死享受人生的春芽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妹老实说,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绿真点点头,“我要去市体队。” 谁承想,春芽居然面色一变,“找李思齐吗?” “对呀,怎么啦姐?” 春芽咬着嘴唇,“哼”一声,“甭劝了,他不会听的。” 意思是……她劝过他?可在绿真记忆里,春芽和李思齐关系不怎么好呀,小时候有一次陪她去李家练字的时候,还跟李思齐吵了个大架,差点大打出手呢。 春芽似乎是有意回避这问题,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你去劝劝也好。”反正他听你的。 绿真更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姐姐的情绪很低落,没有了一开始接到她的兴奋,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这在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咸鱼的春芽身上,实在是反常。 见她不愿多说,绿真也没多问,吃过午饭,她一个人来到省体队门口,门卫大叔见惯了年轻女孩来这里,眼睛也不抬,“找谁?” “乒乓球队的李思齐。” 大叔抬头看了一眼,小声嘟囔:“看不出这小子咋换这么勤,又是个漂亮姑娘。” 随着风气逐渐活泼,男女青年处对象已经不再是见不得人的事,男运动员们青春帅气,招外头女孩喜欢很正常。可因为喜欢他们的女孩太多,有些男孩难免三心二意,今儿跟这个好,明儿跟那个好,放体队里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绿真面不改色,一直等门卫去把李思齐喊来,直接跳起来给他胸口来了一记重拳,“李思齐你能了啊,换过几个对象老实交代。” 一米八几的李思齐抱着心口龇牙咧嘴,“小没良心的就这么对你哥啊?打死我可就没人给你买好吃的了。” 绿真把嘴一撅,打他一下不过瘾,趁他弯腰,直接跳起来压他背上,四手四脚巴拉着,猛打,“让你不听我的话,让你胡作非为,让你……” “哎哟,小姑娘别打了,你误会李思齐了,他我认识,没有不良作风,没跟外头那些女孩胡作非为。”门卫大叔前来解围,崔绿真哭笑不得。 可不,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们这就是小情侣闹矛盾。 她只得不情不愿下来,李思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听见没啊崔绿真,你哥我可没乱搞男女关系,我守身如玉。”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神情不大自然。 不过,绿真现在的主要心思不在这儿,她把自己搜集来的长江各段险恶情况告诉他,像背书似的,“你别胡来啊,要漂流我不反对,但得在有一定经验的基础上,不能一来就上地狱模式啊。” 李思齐听得连连点头,“嗯嗯,有道理。” 绿真松口气,以为他听进去了,“所以吧,咱说好,今年不去了啊,美国人要漂就让他们漂去,不争这‘第一’也没事。” 谁知李思齐却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们装备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去沱沱河。” 绿真气急了,大声吼:“李思齐你对大自然压根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探险啊,不探那不就永远不知道了?”他耸耸肩,“你开批发市场,开电脑配件工厂,你爸开油气公司……哪一样不是探险?” 绿真居然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这些在经济方面的“探险”,她可以理直气壮不怕输,一开始不也被家里人反对?现在她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李思齐呢? “再说了,我今年年底就要退役,不在职业生涯最后半年突破一下自我……我怕就没机会了。”现在全国体育事业蓬勃发展,顾学章要求三年内要在阳城市开办一所公办体校,已经说好他一退役就回去任教。 对于世界冠军来说,回一个地级市当老师,确实挺屈才的。可他为了年迈的父母做出这样的妥协,现在想要突破一下自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思齐抬头看天,“绿真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理想和冲、动,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崔绿真静默。 “如果是为理想而死,为国家荣誉而死,我死得其所,你们不要难过。” 绿真鼻头发酸,“思齐哥哥放什么屁呢,你才不会死。” 可是,前仆后继已经有好几批漂流者遇难,有的遗体在上百公里的下游找到,有的搜救队搜寻十天半个月也只找到两件衣服,一堆白骨。 在没有任何准备和足够水文了解的前提下,长江漂流就是死路一条。 李思齐把手搭她肩膀上,正视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真的,如果我死在母亲河里,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为什么别人能死我不能死?‘龙的传人’谁都是爹生娘养的。” 绿真知道,他说的“龙的传人”是那位去年遇难的漂流者,他的船就叫“龙的传人”号。就是因为他,因为外媒一句“征服地球”,就有这么多国人热血青年前仆后继。 如果能有穿越功能,绿真真想穿越回去,拍死写这句话的外媒记者,你们要作死别来祸害我的同胞! 李思齐看她嘟着嘴,还是不开心,只好叹口气,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她还有婴儿肥的脸颊,“傻丫头,听说美国电视台叫ABC还是什么的,要全程跟着沃伦夫妇,拍摄咱们的母亲河纪录片呢,凭啥?如果有了咱们河流的全貌,以后要发生战争,咱们在他们跟前不就是没穿衣服吗?” 他叹口气,“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们筹集到一百八十万美金的赞助,还拉来了九吨多重的物资,我都知道,可不能因为怕,就不去。” “实话告诉你吧,这两个月我天天做噩梦,急流,险滩,暗礁,山洪,严寒……你能想到的困难我都梦见了,我甚至还梦见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忽然看向天空,眨巴眨巴眼,尽量把热泪逼回去。 “可我就想去,不想把这机会留给他们。”他梗了梗,“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前面,要是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也算死得其所。” 绿真再次哑口无言,心里暗骂两声“傻子”。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阻拦的理由,粗着嗓门道:“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到时还连累国家浪费搜救力量,你……”这些狠话她也说不下去。 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她哥哥啊,是师傅师娘唯一的孩子。 是拿到世界冠军还当着全世界媒体感谢她崔绿真的人呀,是去趟上海都记得要给她带手表的人,是出去比赛领奖都要挎上大河皮革厂的包……傻子哥哥。 傻子哥哥,既然你想做探险者,那我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这样吧哥哥,赞成你去,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说吧。”李思齐不疑有他。 “我要你们把行程推后半个月,可以吗?” “这……”李思齐挠了挠后脑勺,他还真不确定,“咱们十八个兄弟,我说的不算,况且美国人马上就要出发……” 绿真生气的打断他,双手叉腰:“哎呀你烦不烦,别可是可是的,必须听我的,不然不许去。” 李思齐真是喜欢极了她这副小模样,“好好好,我想办法,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她眼珠一转,“你不是队长吗?你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不会是自封的猪头小队长吧?” 果然,李思齐上当了,拍着胸脯保证:“谁说老子是自封的,队里十七个兄弟都服我,你放心,推迟半月就半月。” 215 215 李思齐说到做到,他进去跟兄弟们招呼一声,推迟半个月大家虽然有意见,但都听他的。 “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放心,你乖乖听我的,一定让你们抢在美国人前面。”绿真老神在在。 李思齐倒是信了她,可这丫头,除了当天下午给蛇口批发市场打了个电话,她就一直没动静,天天跟着他们,磨着他们去石兰省大小河流练习,练着练着,还给空运来许多装备,听说是通过蛇口,在香港找人,去德国买回来的。 另外,就是每天给十八个兄弟送吃送喝,每天逼着李思齐喝她特制的健力宝……可能是真运动饮料就是运动饮料,喝了半个月他精力充沛极了,训练一整天也不会累,而且无论是身体敏捷度还是耐力都大大提升,就连凫水潜水也比专业运动员还强。 不止他变强了,队里兄弟们也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对劲。 当然,大家都以为这是健力宝喝的,只有李思齐隐约明白点什么,他当年能恢复神智也是靠的她。 不过,话说回来,老外的装备就是好用,用上以后如虎添翼,如果真能带这些装备去漂,成功率可能能大大提高。 绿真一直跟他们强调的是,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行也就算了,生命安全第一重要……她甚至是带了灵力给他们念叨的,就像把这观念深深地植入他们脑海之中。 终于,在书城耽搁了半个月后,送走壮士们,绿真才回北京,欠下的课得好好补上啦! 她当时以为去两三天就能把李思齐劝得回心转意,哪成想一去这么久,逃课都是让系里男生帮忙打掩护的。可她情急之下忘了,全系就十个不到的女生,哪个任课老师看不出来少了她?只不过她学习成绩优异,勤学好问,在老师那儿印象分不错,大家看出来也只以为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什么的。 “回来了?”她刚推开门,胡峻忽然从身后冒出这么一句。 “嘿嘿,回来啦,今天老师提前放学。”面不改色心不跳。 “什么课放这么早?” 绿真脑子里迅速搜寻今天的课表,可因为清明节后课程有所调整,她也记不清了,干脆闭眼瞎蒙,“《犯罪心理学》。”反正他也不知道。 胡峻再也忍不住,扯扯嘴角,给她头顶一颗暴栗,“小丫头还不老实。”你《犯罪心理学》的老师是我师傅,他老人家都问过我好几次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总缺课。 “小没良心,上个周末说有事不回来,你这事儿都有到书城去了?” 绿真傻笑两声,只得把去劝李思齐的事说了,“我是去干正事儿,没贪玩哦。” 胡峻宠溺的瞪她一眼,“得吧,别掺和男人的事。” 绿真不服,“啥叫男人的事?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怕外国人来拍纪录片嘛,我可以让他们拍不到……再说,这就不关女人的事了吗?” 胡峻说不过她,“行行行,你怎么说都行,但拍纪录片的事你别掺和,咱们自有安排。” “怎么安排?给我透露透露呗?”绿真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拱着他。 虽然坐了几小时飞机,可头发依然是又软又香,让他分不清是自然的香气还是洗发香波的香气,又让他忍不住吸了两口。 “这事是上头安排的,咱们好好支持他们就行……行了,别闹。”他被她拱得心神不宁,小丫头还当他是小时候呢,血气方刚的男人,哪里耐得住她这么撒娇。 “我不,除非你告诉我。”因为已经得到双方家长的默许,甚至奶奶都在考虑让他们早点结婚的事儿……胆子也肥了。 她故意把嘴巴凑到他耳根,轻轻吹了口气,他的耳朵立马肉眼可见的红了,又不舍得推开她,只能硬着头皮,紧紧将她按进怀里,阻止她进一步作怪。“乖,别闹,等……” “等什么呀,胡峻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不是说男人面对喜欢的女人时是忍不住的嘛?”绿真一脸坏笑。 胡峻捧起小脸,一脸正经:“这些歪门邪说你又是什么书上看的?”嗯,要不是他越来越红的脸蛋,绿真还真信了他的一本正经。 “胡峻你别转移话题,你说你喜不喜欢我吧,不喜欢我就去找……找……李思齐吧。”瞎说的。 可纯情的钢铁直男胡峻当真了啊,脸上红晕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你敢。” “我怎么不敢?新社会恋爱自由。”她故意生气的转身,动作夸张的想跑。 胡峻一把从身后抱住她,长臂一伸,将她勾回自个儿怀里,“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玩火自焚,我知道呀。”她眨巴眨巴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胡峻哭笑不得。 绿真隐隐感觉他有点怒气,可一点儿也不怕,甚至有点生气,死胡峻臭胡峻,他们现在除了亲过几次,啥也没有,每次她想要亲得久一点,他就会气喘吁吁把她推开,宁愿大冬天洗冷水澡也要把她推开。 她才不要克制,她就要大胆的在一起,光明正大在一起! 忽然,脑袋一歪,嘴唇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唇周一热,有什么轻轻的舔了舔,她只觉身体一酥,他就趁虚而入…… 半分钟后,两个人气喘吁吁,不知不觉她已经坐他大腿上,她一动,他就“嘶”口气,“乖,别动,我缓缓。” 绿真觉着有什么硌得她不舒服,扭了扭身子,可那不对劲的地方却更不对劲了,她皱眉,“你怎么还带枪啊?” 胡峻:“……”难道还想让他再死一次吗? “好了,小傻瓜,再等等,等结婚就好了。”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他自己。 绿真撅着嘴,“看枪跟结婚有什么关系,胡小峻你又忽悠我。”想起上次在他们家碰见的“枪”,她疑惑的问:“你又带回来了,这次是什么案子呀?放心,我不打探你的工作机密,你就让我看看你的枪怎么样?我不会说出去哒。” 胡峻心头猛跳,老这么让她不明不白的“冤枉”他,不如就……让她看一眼?还一天闹着要跟他光明正大,以后要结婚什么的,他不舍得碰她还生气。 小丫头,是该让她知道厉害了! 大底男人都是如此,平时再怎么正派的人,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就会变得“邪恶”和孩子气。 他闭着眼睛,“嗯。” 得到许可,绿真立马从他腿上跳下去,不妨用力压了一下,又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小姑娘伸手,先触他腰上,那是平常他别枪套的地方……是空的。 于是,下一秒…… 胡峻一哆嗦,作为一个年纪二十七八,没跟别的女孩子有过任何亲密接触的青年男人,他很没出息的……了。 看着那“动静”,崔绿真就是再不知人事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对……对不起呀胡峻哥。”声若蚊蝇。 胡峻整个人是一种奇异的极致的舒服,也没听见她说什么,直到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看着心爱的姑娘小脸通红,也来不及收拾狼狈,忙拉住她,“怎么,吓到你了?” 他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对不住,都怪我不好,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绿真的脸红得那叫一个艳啊,真想打折自己这只不听话的手,这下把胡峻哥害惨了吧,“你……你没事吧?”她知道这个过程的书面名词,在外国小说里也看到过,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她还是有点担心? 胡峻的嗓子还带点喑哑,“没。”搂她的手却更用力了。 绿真再不敢玩火,推说要收拾东西,先跑回房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唰唰”水声,她才红着脸埋进被子里,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呀! 这次自发参加长江漂流的人非常多,光国人自己组队就有二三十队之多,但大都是“小米加步枪”,没走到沱沱河就让体育局的人劝返了,真正能下水的只有五个队,李思齐的“东方雄鸡”号便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几天,绿真都在关注漂流的事,每天看新闻,知道他们漂到哪儿了,遇到什么困难,又让胡峻联系他参加沿途保障的同学,每天晚上都能知道他们没事,她的心才算落了一半。 听说…… 新闻上越来越多出现“东方雄鸡”队,于是,原本默默无闻的十八个年轻人,开始走到了全国人民面前。也是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领队青年居然正是当年让全国观众热血沸腾的世界冠军李思齐! 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 即使记不得的,看见他的脸,他熟悉的“要感谢我妹崔绿真”的标志性动作,那可是风靡全国的人人都会的呀! 全国男女老少沸腾了,世界冠军去参加漂流…… 直到此时,电视机和报纸前的人们,才第一次看见漂流的危险性,那几张经常出现在大众眼前的,年轻的面孔,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当初跟他们一起下水的另外一个队,也牺牲了三名,不得不退出探险。 赤I裸I裸的牺牲呈现在众人面前,这是残忍的,更是令人痛心的画面,崔绿真终其一生也不愿再回想这个六月。 1986年的六月,让人心痛的六月,心痛到放暑假绿真也不想回家,她怕自己一个错眼,李思齐就会出事。 可惜,千防万防,该来的还是会来,在大自然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人类真的不堪一击,就连地精灵力,也只是能护他们一段路程的周全罢了。1986年8月19日下午,在一连半月的大暴雨下,长江水量暴涨,东方雄鸡号探险船翻了。 以前即使是在玉树和虎跳峡,也没翻过的船,居然在离汉口不远的地方翻了。 搜救队搜寻了十三个小时,才终于勉强找到大部分队员……说大部分,是因为找到了十七人,除了受惊和着凉,安然无恙。 唯独不见队长李思齐。 新闻上报道出来的时候,崔绿真正在洗澡,她擦着头发出来,菲菲赶紧关了电视,看着她的神情也不大自然。她就知道,出事了。 因为所有朋友都知道,她每天回家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新闻,早早起床去胡同口也是为了买份早报。 “绿真,你先做好思想准备,电视上说……说……”菲菲声音哽咽,思齐哥哥她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的呀,她陪绿真去学字的时候,他常悄悄跑出去给她们买糖葫芦,绿真有的,她都有。 崔绿真手一抖,毛巾差点掉地上,但她很快稳住,“是思齐哥哥出事了吗?”她顿了顿,急切而冷静地问,“是翻船了还是生病了?” “翻船,失联了。” 绿真嘴唇蠕动,“不可能。”她每天都在用灵力感受他的,因为喝了加过灵力的水,她的灵力就能感受到! 等等,今天好像还真感受不到了。她屏气凝神,微微运力,咦……又能感受到了。 三个月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莫非是说明他的生命体征不平稳?绿真急了,那就是有生命危险了! “绿真等等,你去哪儿?” “我找思齐哥哥去。” 菲菲一愣,“可外面还在下雨啊,你怎么去?”只知道是在汉口翻船,都过了十几个小时,谁知道漂到了哪里?去哪儿找? 绿真随便披了件运动服外套,刚跑到门口,跟穿着雨衣的男人撞上,一双大手忙抬起来,用袖子帮她挡着雨水,“怎么不打伞?” 看见胡峻,绿真心头松了口气,急忙把李思齐的事说了。 胡峻不由分说把她拉到屋檐下,“那你去哪儿?” “我找他去。”绿真低着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脚尖。 胡峻眉头一皱,“胡闹。”搂着她的肩膀,半拉半推把她赶进屋,脱掉自己的雨衣,顾不上擦自己头发上滴滴答答的水汽,先用干净毛巾给她擦头发。 绿真是真着急,哪里还顾得上湿不湿,“胡峻哥你能联系上那边的同学吗?能不能帮我问问他的情况?” “问过了。” “嗯?”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丝滚落,滑在额头上。 胡峻忙用毛巾给她擦去,“嗯,我今早刚到单位就接到那边的电话,已经派出几个搜救队了,社会各界力量也加入了。” 绿真松口气,看天气预报,那边的雨下得挺大,或许是因为搜救难度大,所以暂时还没找到?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觉着自己需要亲自去,不去就对不住她的思齐哥哥。胡峻自然没错过她脸上的神情,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有他那么了解她。 胡峻犹豫片刻,脚尖在地上点了点,有雨水顺着湿透的裤腿滑轮,如果今天不让她去,明天她也会偷着去,与其让她不知轻重的胡乱闯出问题,不如实话实说。 “这样,你先听我说……”如此这般。 绿真的眼睛很快亮起来,“真的吗?” “嗯,目前猜测是这样,不然你想啊,沱沱河玉树虎跳峡都过来了,汉口江面那么宽,他们在水里漂了三个月,完全能应付,不可能……” 绿真一想也是,思齐哥哥可是运动员诶,他的体能和敏捷度本就比队员们好,更何况吸收了她将近一成的灵力,不可能他的队员们安然无恙,他却遇险,一定是胡峻哥说的……有特殊安排。 而且,刚才是着急,自己手忙脚乱,现在再感应,就能很快感应到思齐哥哥啦,他没事儿……甚至,她偷偷又加了一成灵力,就能顺利定位他的位置,她赶紧翻开地图,是在汉口不远处的一座荒山里。 她指着荒山,“胡峻哥你说这儿有什么呀?” 胡峻看见“牛头山”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的?” 绿真“嘿嘿”一乐,看来是猜对了。 胡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诈了。“你呀你,好好给我在家待着,别去添乱。” 绿真吐吐舌头,刚才确实是太不理智了,都没弄清楚事情原委就往外头跑,要是真坏了大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菲菲看他俩打哑谜似的,云里雾里掐头去尾,愣是没听懂,追着问吧,俩人一致对“外”,各赏她一颗暴栗,不问吧,她又心痒毛抓。“哼,你俩夫唱妇随,讨厌死啦!” 绿真脸一红,刚想反驳她的话,胡峻就将手搭她肩上,“知道就好,借你吉言。” 绿真彻底红了脸,总觉着“夫唱妇随”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词语。 接下来几天,因为佛山和东莞的电脑配件厂步上正轨,每周都有源源不断的新订单,确保李思齐是安全的,绿真也就没空多想他了——挣钱更要紧。 田恬中途回来过一趟,她大学已经毕业了,为了绿真的事业发展,准备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跟着全美甚至全世界都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做课题。 绿真准备给她个惊喜,陪着杨旅长爷爷去接机的时候,还发生一个小插曲——来为她接机的不止他们,还有另一个男孩,背着把大吉他,一头齐肩长发,戴着耳钉。 杨旅长还念叨了几句“世风日下”,谁知没走几步,这位“人心不古”的长发青年,居然也是给田恬接机的,俩人旁若无人拥抱在一起,田恬高兴得唧唧喳喳像只小鸟,小鸟依人在那男青年怀里。 杨旅长嘴巴闭不下来,转头问身边的乖孩子:“小绿真你帮爷爷看看,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我咋看着……” 崔绿真“嘻嘻”笑,“是哒爷爷,田恬处对象了哟。” 杨旅长“啊”一声,孙女确实已经跟她父母说过,女儿女婿也状似“若无其事”的提过,他当时还以为孙女处的对象是个穷小子,他们怕他看不上,才故意不敢说的。当时他还奇怪,穷小子就穷小子呗,有啥不敢说的?关键是要人好,上进,正派,别学外头那些小青年,不男不女的…… 结果,这丫头愣是给他找了个他最看不上的! 你瞧瞧他那一头长毛,算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啊? 你瞧瞧他耳朵上那亮晶晶闪瞎人眼的玩意儿,不是女同志戴的吗? 还有啊,你瞧瞧他那手,怎么就搂到田恬肩上了 要不是绿真拉着,老爷子上去就是一套军旅组合拳,打得那小王八羔子分不清东南西北! 绿真除了哭笑不得还能怎样?因为这段姻缘就是她亲手牵的啊!这“不男不女”的同志正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安杰,他的歌曲家喻户晓,哪个年轻人要不哼几句,都不敢说是在北京待过。 那年听完安杰的地下演唱会,没几天,安杰居然就到她们学校不远处的小广场进行露天演唱,绿真和同学们前去帮忙,也算认识了。 绿真性格好,大方坦荡,没有一般女孩的娇气,见识又多,常常能和安杰聊到一处去,渐渐的关系要好起来。作为好朋友,绿真肯定不忘告诉大歌星安杰,田恬有多喜欢他,希望他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单独跟田恬说几句话,要能唱首歌就更好啦。 还顺利拿到安杰的私人电话,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好朋友。 你就说吧,有这么乐于助人的小地精在旁边添柴加火,安杰能顶得住?一年不到,这位纯情傲娇大歌星就拜倒在田恬的强烈攻势下,成了男女朋友。 不过,田恬考虑到外公老古板的承受能力,一直没告诉老人家,只跟父母说了,让他们先旁敲侧击打预防针。 没想到啊,打反了! 老爷子现在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类“年轻人”,老祖宗的东西都让他们丢光光啦,是京剧不够香?还是歌名歌曲不够激情昂扬?整天歇斯底里吼些情啊爱的,又腻又没出息,呸! 绿真生怕他冲上去,老爷子可是老当益壮啊,忙生拉活拽把他哄回家,就当今儿啥也没看见,让田恬自个儿交代吧。 对于追星成功的女孩来说,田恬的人生已经完满啦,她的偶像大明星比她想象中还好看,还温柔,还会照顾人,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白马王子,为了能跟他在一起,她愣是被外公教训了半个月。 娇生惯养的她,愣是不敢顶一句嘴。 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绿真由衷的祝福她,“你呀,别整天只想着他身边有多少漂亮女孩,他会不会怎么样的话,好好的享受眼前,至少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摇滚明星,千千万万女孩子的白马王子正在你跟前,为你洗手作羹汤,你还不幸福吗?” 安杰别看是个傲娇男,可做饭很有一手,听说以前父母经常没空照管他,他自个儿做饭练出来的……这很稀松平常的故事,却把田恬心疼坏了,发誓以后你定要为他洗手作羹汤,弥补他童年缺失……的母爱。 崔绿真:“……”好吧,敢情你是把他当儿子疼了啊。 正想着,电话忽然响起来,菲菲激动得笑脸通红,“绿真电话。” “猜猜我是谁。” 这把熟悉的声音,就是化成灰,绿真也认识,“思齐哥哥!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李思齐嘿嘿直乐,“好着呢,你听我声音,是不是中气十足?” 这倒是,不像是生病或者受伤的。绿真顿了顿,“你躲哪儿去了?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这可不能说,你放心,虽然没能拿下长江首漂,但你哥没给你丢脸,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就有好消息。”他信誓旦旦的说。 绿真松口气,“哎呀我原谅你啦,没拿下就没拿下吧,反正美国人也放弃了。”听说是团队内讧,也有说是被中国队前仆后继的牺牲吓到,沃伦夫妇可能是真的漂流爱好者,可其他队员……绿真怀疑,借着拍摄纪录片的由头,可能还有别的事儿。 但他不说,绿真也知道不能问,二人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几句,也就揭过不提了。 半个月后,正值国庆节当天,各大报纸报出一个巨大的爆炸性消息——在汉口附近的牛头山,发现距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稀土储存! 稀土是什么? 稀土能做什么? 有这么大量的稀土储存,我们能干什么? 社会各界展开广泛讨论,再一次激发了大家的爱国热潮。 这个发现同时惊讶了世界各国,大家都在猜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会不会其实早就发现了,特意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公布,是想要做什么?各方势力竞相猜测。 不过,根据最不靠谱的路边社消息,本来牛头山这块地在半月前差点就被卖出去了,一名香港商人以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七十的高价,急急忙忙准备签合同的时候,忽然有人说里头可能有蹊跷,因为这香港人跟某个国家的境外势力有频繁来往,而此次的长江首漂,所谓的拍摄纪录片的记者,其实不是真记者,他们各种短炮的采访设备,其实是稀有金属探测仪器。 甚至,某几名外国探险者也不是真的职业探险家,所谓的内讧也不是真的内讧,可能是看好的宝贝被人抢先一步,气急败坏之下分道扬镳! 这种说法不知是从哪个不靠谱的家伙嘴里传出来的,大多数人都当笑话听过便罢,可只有李思齐和“夫唱妇随”的俩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流言往往是最接近真相的,尤其是越荒诞的流言。 只有李思齐知道,他在刚上船的时候接到这个任务时有多么激动,多么震惊,多么……感谢绿真。 如果没有她们一家鼎力相助,他的船可能连下水的机会也没有。如果没有她的故意拖延半个月,或许就错过了国家的重要部署。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的体力和敏捷度也不可能支撑他完成如此艰巨的探测任务。 他将一辈子记得,自己从冰冷刺骨的浑水里爬出来的一瞬间,有多么激动,多么幸运。激动他终于做了一回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探险家”,幸运他有机会为国效力,真正的死得其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全世界人民都会记住的一天,1986年11月25日下午两点三十分,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勇士们驾着两艘红色橡皮艇,在六级大风掀起的浪涛中安然漂至长江入海口附近的横沙岛,从而完成了历时五个多月的长江科学考察漂流重任【1】。母亲河的首漂,终究还是由她孕育的儿女们完成了! 英雄的母亲,英雄的儿女啊! 佛山和东莞的厂建设完成,正式上马后,许杰和张良军一人负责一个厂,张秋萍的学校就在那边,想要参与技术指导和管理也方便,不到七月份,第一期电脑外壳就生产出来了。 除去刚开始工人不熟练,设备磨合不好时产出的几批次品外,这一批是完完全全能用的! 美国那边专门来人看过,他们想不到,这个国家的生产成本如此低廉,效率如此之高,有这样低价高效的配件厂家,谁还会找本土和日本人?天天等着他们闹罢工吗? 可以说,绿真的价格战打得效果显著,到1986年年底,大河电脑配件厂已经能独立生产外壳、鼠标和键盘,甚至接到了上千万的订单,订单排队已经排到了第二年夏天。 1986年全年,古老的东方国度在前仆后继催人泪下的探险者的激励和带领下,继续日新月异,而世界范围内也发生了许多惊人的大事,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四月份的一天,位于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普里皮亚季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了严重的爆炸事故【4】。这是二战后发生的最严重的核污染事件,国际社会为之惶恐,胆战心惊。 而借着这股“风”,绿真放在美国股市里的钱也终于醒来了,半个月不到涨回本金,两个月翻倍,赶在田恬回家过年之前,绿真让她帮忙把股票卖掉,瞬间成为拥有三百万美金的小富婆。 “怎么样,这三百万是帮你买成设备,还是带回来?”田恬在电话里问,外汇啊外汇,这年代的外汇可值钱啦,带回来还能赚一笔呢! “不买也不带,你帮我买成微管的股票,继续放在里头。”微管是全美最大的电脑科技公司,专门做研发、制造电脑系统和软件服务的。 田恬很诧异,“怎么想起买这家?” “以后的世界,将是计算机时代,电脑总有一天会成为代替笔墨纸的重要办公、生产、生活必需品,你要有钱也买点儿,能买多少是多少。” 田恬这两年跟着她干,其实手里也有了不少积蓄,经验告诉她,听绿真的准没错。于是,她留足两个月生活费后,把账户上所有钱全买成微管公司的股票,不多,也就几万美金。 田广峰虽然宠她,可两口子都是两袖清风的国企干部,能送她出国留学已经非常吃力了。他们名义上一个是厂长,一个是处长,说出去可风光,但两口子半年收入加起来还没人绿真一个月的药厂分红多呢,当年老爷子轻轻松松一句话,就给她铺了这么宽的路,谁又能想到呢? 那莲花透骨胶囊在经过多年的宣传广告和口口相传的疗效之下,已经成为国内畅销药之一,田广峰的药厂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可提起这款药,却是让老百姓竖大拇指的! 大家能不知道藿香正气水,能不知道双黄连,能不知道十滴水,却不能不知道莲花透骨胶囊! 有了它,咱们国家的骨癌患病率直线下降,治愈率直线上升,国民平均寿命显著提高……虽然,目前还没能显现出来,但田家是知道的。 216 216 田恬的全部身家投入美国股市,绿真的大河电脑配件厂也开始滚滚盈利,很快还清了欠阳城和北京的银行贷款。 几乎是同步的,松尼电视机厂大河代工厂的利润开始以指数增长,不止生产电视机,还有电视机零配件,收音机、照相机……虽然没有自己的核心技术,但能独立生产非核心部件,组装各类电器,对于一个新兴的民营电器厂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国内各大河电器市场上的电器百分之九十都是大河自己出产,因为质量过硬,没有关税加成,价格比进口的便宜很多,后期保养维修十分方便,广受千家万户欢迎,在市场上所占份额越来越大,短短一年半时间,已经能排进前五啦! 有了盈利,绿真拿出一部分继续建厂,当初选派出跟着日本人学习的技术人员成长很快,渐渐都能独当一面,各人负责一个厂,甚至他们带出来的徒弟也即将出师独当一面了。 另一部分不菲的盈利,绿真则继续投入双方股市,赚得盆满钵满。也就是跟爸爸妈妈外公会说一下,别人绿真都不说呢,他们大河集团1987年底账上流动资金已经达到了三千万,这还不算股市里的。如果按春苗等一票财务人员的估算,目前大河集团,包括下头的皮革厂、印刷厂、诗社、28个大型批发市场、12个电器市场,以及3个电器厂,4个电脑配件厂等近五十个子公司,全部固定资产加起来,至少得破三个亿。 当然,地价还在涨,他们当年买的厂房土地现在都发展成各个城市的繁华地段,以后地价肯定还将继续升值,远远不止这个数。 大河集团不仅成了阳城市最大的纳税户,每年创造的生产总值和工作岗位,也是全市第一的,跟第二名的阳城市油气公司拉开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无债一身轻。 这是顾家所有人对1988年春节的第一感受,以前虽然也不愁吃穿,可心里总有杆秤,担心秤砣在什么地方就会滑下去,也不敢放开手脚。 今年不一样啦,想怎么花就能怎么花啦,顾学章直接给家里每个人发了8888的红包,大人孩子都有份,给三个儿女每人盖了一栋别墅,以后结婚了方便小家庭的。 春苗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才四个月,也多得了一个8888的红包,刚进门,就看见刘惠一脸苦相。 两周岁的牛牛走路比同龄孩子稳当,哒哒哒冲上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妈妈妈妈,奶奶让你给她钱呢。” 刘惠老脸一红,“春苗别听他瞎说,我要你钱干啥。” 自从辞职带孩子后,刘惠的精气神更加好得不得了啦,牛牛又皮实又省心,才几个月就能自个儿跟着几个小姑姑小叔叔玩耍,她一天在他身上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和金钱,她的退休生活真是爽歪歪。 但前头几十年的亏和苦没白吃,她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再跟着人瞎折腾了。她们这年纪的农村妇女都还在田地里干活,喂猪喂鸡,城里的人家看书看报各有自己的小圈子,刘惠这非农非城镇的尴尬身份,好像两边儿都沾,好像又哪儿也融入不进去。 所以,别人再来哄她借钱,哄她投资的,她一概不搭理,说得急了她就要找公安。为啥?这几天到处都是练气功的老头老太。 大家都知道,家这位大嫂,虽然是农村妇女,可见识不凡。有的街道办甚至把她请去,给辖区内的中年妇女开展科普讲坛,让大家明辨是非,别被……洗脑。 别说,要是公安去讲,大家还不一定能听进去,可跟她们同样年纪同样穿着打扮的老婆子讲,还真挺有效果。同龄人嘛,无论是经历还是儿女小孩,吐槽老伴儿,共同话题贼多,很快就引为知己。 交到一票闲杂人朋友的刘惠,现在又多了个爱好——打牌。 刚开始只是单纯的娱乐,赢了输了一笑而过,图个痛快。可后来不知道谁带的头,居然开始搞起彩头来,参加的每人拼一角钱,赢的把一块多钱搂进怀里,怪让人眼热的。 刘惠就是最让人眼热的一个,因为她运气好,赢得最多呀!出去一天一分钱花不着,还能有四五块进账,比普通职工一天的工资还高,这比上班还挣钱啊! 当然,在崔家来看,这也就是苍蝇腿。她每天开开心心出门,玩到中午回来帮忙做饭喂孩子,把牛牛哄睡后又颠颠的出去,太阳落山提着一兜猪头肉大烤鸭回来……赢的,大家伙敞开吃。 可人心都是贪婪的,渐渐的,一群人也不再满足于只玩几毛钱了,开始以“元”为单位,每人下注都是一块两块,刘惠继续好运相随,后来胆子大了,开始以“十元”为单位,她运气就不好了,一天要输出去一两百。 而为了回本,她只有不断加大下注力度,玩到以“百”为单位,这不,崔建国给她几千块生活费也不够她玩几次。看见顾学章发的红包,她就开始心动了,崔建国和牛牛的都由她收着,明儿初一,玩的人更多,她一定要出去大显身手! 春苗虽然每个月只有一半时间在家,可她太清楚自己妈是啥德行了,三两句盘问清楚,知道她居然敢跟人赌钱,顿时火气直往头上冒!赌她自个儿私房钱也就罢了,还想拿走顾叔叔给他们母子三人的压岁钱,是不是过两天还要拿走姑爷周文良的? 春苗现在怎么说也是管着二十来号人的财务总监了,愣是让她气得肚子疼,这都啥破事儿啊!她也不跟刘惠吵,当即喊来爸爸奶奶和顾叔叔。 于是,当天晚上,崔顾两家又开了个小型家庭会议,列出家规十八条,第一条不许违法乱纪,第二条就是不准沾染黄赌毒,谁要是碰,直接取消该年度该房的皮革厂分红。 很不幸的,大房因为刘惠的“以身试法”,直接损失了十几万。 把刘惠心疼得哟……大年夜哭爹喊娘,她不敢怪“家规”,就怪外头那些臭婆娘带坏了她,决定明天早上就挨家挨户找她们算账去! 人后,该分的红,绿真还是悄悄给了春苗姐,因为这是大伯和她们该得的。现在大伯老了,力不从心,拿大伯娘没办法,大房还是春苗姐在撑着,友娣姐找了个上海的对象,可能以后也不会回阳城来了,小彩鱼要成家立业还早……这一家子重担就在春苗身上。 幸好,她聪明,能干,果决,理智,又有周文良无条件的全方位支持,担起家庭重担的时候也不难捱。 年初二,高元珍一家三口还没到,胡家五口就到了,胡雪峰居然提着一对孔雀! “老顾啊你看,绿真马上就毕业了,咱们小峻也小三十了,别人有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比你们家牛牛大了,是不是……”胡雪峰腆着笑脸,陪着小心,看着顾学章的脸色。 他成功的调到市工业局,再干几年就能退休了。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止是为自己退休前最后风光一把,更重要的是为儿子铺路,可只要胡峻能比他走得远站得高,让他给顾学章舔鞋底他也愿意。 尤其是这几年顾家生意越做越大,集团产业遍布全国各地,他这心里就更加着急了,生怕两个小的谈几年谈崩掉,做梦都想赶紧把他们促成事儿,只有领了结婚证,儿子才算上了顾家的大船,进而郝家的金船。 当然,这都只是表面原因。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胡雪峰的屁股,在纺织厂的头把交椅上都快坐出老茧来了,市里也没把他调到工业局,他每次赔笑脸请客送礼一条龙后吧,人家告诉他,还要再等等,等等等等,他都快退休的人了,他的寿命等不起了啊! 苦闷之下,胡大厂长在有心人介绍之下,接触到附近寺庙里的某位高僧,向高僧倾诉了他的苦恼。高僧就给他掐指一算,说他官运不动,那是因为福气未到,如果集福集到一定程度,他定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可他这几年不杀生不干坏事儿,见到乞丐都会施舍几毛的人,怎么就集不了福呢? 高僧又是掐指一算,他身边有福泽深厚之人,如果能这人成为一家人,对方的福气就是庇佑他。而且还给出了提示,这人是天道亲闺女,年纪在三十岁之下,从小与亲父无缘。 得吧,他认识的人里能跟“福气”沾边的,那不就是顾家那丫头吗?还跟这么多“提示条件”都对上了,他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于是,他在确认过他的命中贵人之后,立马催着儿子快跟绿真定下来,他才上顾家提了提他俩的事儿,第二天市工业局的委任文书就下来了……你就说这神不神吧! 有了这股“神气”在,他总觉着自己还能再往上走走,他绝对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局长,他觉着省厅在向他招手,厅长虚位以待……于是,这才有了今天这着急忙慌的提亲。 幸好胡峻不知道他的吃相这么难看,不然父子俩能断绝关系。 顾学章笑了笑,“老胡啊,这事咱们当家长的急也没用,关键还是看两个小的。”他不想委屈了闺女被胡雪峰牵着鼻子走,结不结婚是她的选择,他和妻子已经商量好了,绝不干涉。 胡雪峰忙看向绿真,“绿真呀,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从小跟菲菲一起长大,在我心里就跟亲闺女似的,嫁过来咱们就是亲上加亲了。” 崔绿真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对他亲闺女都没怎么上心过,还把她当“亲闺女”?她可当不起。 但她看在胡峻和菲菲的面子上,“叔叔这事还是跟我爸商量吧。”转头回房了。 她不是不想跟胡峻结婚,她每次看他忍得那么辛苦的时候,每次被他关爱的时候,都想结婚的,可她就是不想被胡雪峰赶鸭子上阵……准确来说,是胡雪峰给出的条件还不足以让她同意结婚。 菲菲已经跟曹宝骏谈婚论嫁了,双方婚也订了,打算七月份俩人毕业就给办婚礼。可过分的是,曹家来了三万九千块的彩礼,这在整个石兰省都找不出第二家的,胡雪峰一分没还也就罢了,给她的嫁妆居然只有三千多块。 把菲菲气得哭了半个月。 “绿真,我不是非要他给我什么,他的钱都是他挣的,我能理解,可……可是……他一分彩礼不让我带走,以后在曹家我怎么抬头做人?”人曹宝峰的老丈人家,也是市里领导,把彩礼全还给小两口不算,还给陪嫁一辆车。 成年人的世界,讲究对等付出。 明明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他做得这么难看,这不明摆着告诉其他人菲菲是他的“弃子”吗?以后公婆还怎么对她?哪怕他把人家送去的小四万彩礼陪嫁一半给她,也不至于这么难看。 胡峻强烈反对过这件事,可胡雪峰说三万九是他养育菲菲一场该得的,给他是天经地义,陪不陪嫁是他的自由,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我哥当时就跟他打起来了。”菲菲难过的撇撇嘴,她从小最羡慕的就是好朋友的家庭,和睦,温馨,任何时候都是孩子优先,绿真优先。 就像哥哥反问他的话:“你提养育菲菲,这么多年你给过她什么?”除了因为怕被刘珍要去而过户在菲菲名下的四合院,他没有给关爱,没有给教养,现在结婚了他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 “你别难过,我会帮你讨回公道哒。” 菲菲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连哥哥跟他打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外人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绿真凑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菲菲一愣,“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你放心吧,该你们得的一分不少,不该的咱们也不要。”当年要不是胡峻妈妈跟他结婚,他的户口还不知道落哪里呢,要不是仗着胡峻妈生前好友的关系,他又怎么进得了市三纺? 当然这些事菲菲不知情,胡峻只跟绿真说过。 没一会儿,小汤圆哒哒哒跑进来,“姐我听到啦姐,爸说要分家,分了家才能给你们订婚。” 菲菲还没回过神来,“你们家要分家吗?”心里默默发问,汤圆和橄榄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分家呀? 绿真无奈,好朋友的脑袋真的太单纯啦,现在还没搞明白她和胡峻为她筹谋的事。不过没关系,搞不明白也没事,绿真看着桌上的“全友福”,他们一定会帮她争取到最大利益,会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哒! 原来,绿真和胡峻商量好了,反正订婚是避免不了的,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尽量揪住胡雪峰最迫切的事儿,逼他妥协。 果然,没一会儿,小汤圆又跑上来汇报最新谈判成果:“胡叔叔同意分家,给菲菲姐分四分之一,好像是,是十二万还是十三万?”小丫头一点儿没沾到姐姐的学霸基因,经常数学不及格,这不,连这么关键的数字都记不清。 菲菲却傻了,“莫非你们同意订婚的条件是让我爸分家吗?” “对,你……”话未说完,胡峻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楼来,绿真赶紧问:“成了吧?” “嗯。” 胡雪峰为了把他最得意的儿子绑上顾家这条大船,不得不同意顾家提出的要求——分家。 一面是因为胡家确实家庭关系复杂,光刘珍母子俩就不省心,顾学章不想闺女婚后还跟她搅缠不清,把时间浪费在世俗的婆媳关系上,这是对自家闺女的“侮辱”。另一面也是因为心疼菲菲,答应闺女借机逼胡雪峰分家,给菲菲该得的那一份……胡家这家,非分不可。 胡雪峰千算万算,压根没算到他们的唯一要求是公平公正的分家,而且是必须把他所有家产拿出来,不得有隐瞒。 刘珍听得眼睛发亮,比一百瓦大灯泡还亮,她苦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过她的终极梦想。在高玉强的带动下,胡峥的自闭症好像有了明显改善,现在听说高玉强当兵去了,他也闹着要去,胡雪峰被闹得没办法,已经在找关系送他验兵了。 如果他能验上,她刘珍在大河口可就没牵没挂了,只要拿到胡雪峰的钱,她该享受就得好好享受,男人?她也不缺。 别以为她不知道胡雪峰在外头的事儿,她一开始也闹,也不甘,可闹了没用啊,不仅没让他收敛,还把他越推越远,摸不着他的人,更摸不着他的钱。后来刘老太教她如此这般,反正既然他不愿离婚分家产给她,那何必委屈自个儿? 男人能找女人,女人就不能找男人? 绿真不知道刘老太的思想这么“解放”,这么新潮,要是知道的话都得竖大拇指了。刘珍在她的“引导”下,很快找到了心灵(和)的归宿,跟胡雪峰也不吵了,不闹了,反正按时给家用就行,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 胡雪峰自然也不傻,她的花花肠子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可刘珍手里有他把柄呢,两个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像跷跷板,必须保持两段的平衡才能维持这段关系,所以就各玩各的呗,只要别让外人知道。 也是直到此时,刘珍才知道,胡雪峰的身家……有多么吓人! 他甘愿拿出来的,光银行存款就有六万多,股票四十多万,外加北京两套居民楼,上海三套,广州三套……这还不算菲菲和胡峻的四合院,光这些评估下来也有一百五十万左右。 可以说,为了胡峻,他真的是从大腿上割肉,把他这么多年捂得严严实实的财产全剖开来,顾家的建议是三个孩子平分,可他不同意,要把大头(一半)给胡峻,菲菲和胡峥再平分剩下那一半。 当然,他这么爽快的同意,也有条件的,他要求胡峻以后给他养老。 黄柔皱眉,不愿让闺女以后跟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可顾学章拦住了,他对胡峻有信心,如果连年老体衰行将就木的胡雪峰都处理不了,那他也不配跟绿真结婚。 “行啊,你让他们养老没毛病,但他们同时也要养我们的老,绿真不算嫁出去,小峻也不算来倒插门,就让他们组成一个新的小家庭,咱们两边老人能帮尽量帮吧。” 胡雪峰一梗,不嫁到胡家?那以后孩子跟谁姓?绿真的福气能带给他吗? “孩子姓什么我们不在意,只要咱们老人自己过自己的,小的过小的,你觉着呢?”顾学章明面上是问他意见,可他压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让王秘书准备书面材料,当场签订。 胡雪峰:“……” 他有种被深深的套进去的感觉,可他没办法拒绝,因为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的小聪明和个人能力是不值一提的。为了官运,为了厅长之位,他必须团团围绕在小福星周围! 胡雪峰是个神人,并非单指他迷信神佛,而是他的“境界”,已经非顾学章这等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他混了这么多年,从一穷二白无依无靠的知青,混到今天这份上,虽然对钱依然渴望,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还是“当官”。 不为钱,不为权,就为了“官”字,他已经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这样的人,只要能做官儿,升官,别说扔出万贯家财,就是豁出性命他也愿意。 要放古代,那绝对是买官终极玩家。 当然,这么多钱分出去,也不算“扔”,毕竟都是分给自己的亲骨肉,又不是分给外人。 “怎么,老胡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没事儿,只要他们能幸福,我同意。”他忍着肉疼,把契约看了两遍,确保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才提笔签字。 “爸爸真同意分……分我这么多?”菲菲惊讶得小嘴合不拢,这可是比割他肉还过分呐! “嗯。”胡峻点点头,“四合院和北京上海的房子你留着,别动,把股票卖掉,我帮你置换别的房产,现金就放银行。” 这场“分家”,胡峻分到了七十多万的资产,菲菲和胡峥每人四十万,带着这份“身家”结婚,即使真有一天过不好,曹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当然,胡峻和绿真的打算都是一样的,房产和股票先由他们帮她收着,带存款嫁过去就行。倒不是防着曹家什么的,而是菲菲和曹宝骏都是不知人间疾苦,没啥社会经验的“小白兔”,怕他们怀璧其罪。 菲菲感动得眼眶发红,“谢谢哥,谢谢绿真,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 “可别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帮你帮谁呢?”绿真搂着她,笑得心满意足。人生在世,能遇到几个这样从小一起长大,肝胆相照的朋友呢? 这场“提亲”,各方都很满意,就连刘珍也跟着捞了一嘴油水,虽然胡雪峰没有为她专门留出一份来,可至少给了她市区一套房,还有胡峥那一份在她手里捏着,她的小日子不要太好过嘞! 当了“散财童子”的胡雪峰,也终于得到了顾家人的认可,被崔老太热情的留饭,热情的送了年礼。这简直让散财童子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以前来顾家拜年,其他人还好,崔老太是不拿正眼看他的。 看来,高僧说的没错,他这“集福”算是集对了! 原本还心疼的,一瞬间也不疼了,反正改吃该喝他都享受过了,他现在就想做厅长! 初三早上,来顾家拜年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都快把门槛踩烂了,在这么多客人里,穿得最笔挺,最精神,最喜气洋洋的,莫过于刘向前。 只见他一身银灰色高级定制西装,笔挺的泛着柔光的丝绸领带,“两片瓦”梳得油光水亮,也不知道抹了啥,形状特别好,特别固定,就跟香港电视剧里的演员们一模一样,那皮鞋,锃亮得能当镜子照……哎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当新郎官呢! 其实啊,他早去年就当了新郎官了,娶的老婆也是崔家熟人,阳城市百货商店经理的闺女,姚安娜。比他小三岁,高中毕业又漂亮出众的姚安娜,前年在崔家见过一面之后,就俘获了他的心。 小伙子在大河批发市场的建材市场里干得风生水起,他出产的瓷砖质量好,花色繁多又漂亮,价格还便宜,刚入驻温州市场没几天就成了“头牌”,“向前瓷砖厂”声名大噪。 关键这小子还特会做生意,一毛两毛的从来不要,有时人家进货量大的,他还能再送几块次品,反正都是烧坏了的,当正品卖不出去还会砸了他的牌子,免费送人其实损失不了多少,却能让别人开心一把,记住他这人,以后还跟他拿货,长此以往,回头客越来越多,成了他的固定客户,甚至都不用去建材市场拿货,打个电话说好要什么样的,多大的,要多少,他直接从佛山发货。 他会做生意,财运自然也就旺,没几年整个人越发的油光水滑,镜一戴,皮包一夹,那叫一个阔气。这不,他现在胳肢窝下面又多了块黑漆漆的大“砖头”,孩子们不知道那是啥,八斤追着问:“向前叔叔你干啥夹块砖头,打人吗?我帮你,十块钱揍一次,不保证能赢,保赢的要三十。”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顾老二和陈丽华老实巴交,咋养的儿子嘴巴这么厉害,做啥都能让他做成生意,动不动就是“给我多钱我帮你干”。 不过,大家也确实被他引得更好奇了,那玩意儿只是看着像砖头,可拿出来吧,它又没真的砖头那么大,沉甸甸的,还有根细细的天线。 刘向前脸上笑得更谦虚了,可心里都快乐开花啦,身后要是有根尾巴的话,它都翘上天!只见他装模作样拿出来,装模作样按亮,再装模作样的按了几下,众人大惊,那玩意儿居然“嘀嘀嘀”会响嘞! 按完,他就凑到耳朵边,用嘴巴对着黑家伙“喂喂”的叫了两声,“王总啊,上次的瓷砖还满意吧?啥?还要五千块的货?行,好嘞,明儿就给你安排上!” 因为现场嘈杂,大家只看到那家伙发出黄绿色的荧光,也听不清那头的声音,只当他分分钟按几下就谈成了五千块的大生意,全都“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有的孩子和女人,忍不住,“啊”一声叫起来,“我知道啦,这是大哥大!” “向前叔叔用的是大哥大,我在香港电影里看见哒!”这时候,松尼牌电视机能收到凤凰台,每天十一点开始准时播放一部香港电影,是孩子们最快乐的熬夜时光。里头的老大们,谁没有啊? 众人这才知道,这是一个能打电话的移动电话,江湖人称“大哥大”!受着众人恭维、羡慕的洗礼,刘向前窝囊了十几年的“倒爷”气,终于出了个酣畅淋漓。 里头还有不少熟面孔,是当年他被杨发财迫害时躲着他,跟他翻脸的“朋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刘向前,不仅挣了大钱娶了如花美眷,还用上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大哥大! 崔绿真憋笑憋到肚子疼,奥斯卡欠向前叔叔一座小金人呀! 她知道这是大哥大,去年年底才出现在深圳广州一带的,摩托罗拉产的,只给投了七百部,结果被一抢而空。她本来也想抢一部的,这样出门在外方便谈生意,联络公司,可后来听说它需要一定波频的信号,在有信号的地方才能使用。这不,七百部大哥大,移动信号只有北上广深大城市才有,她只好打消了念头。 不过,光这点,刘向前还真是挺能耐的,这批大哥大遭遇哄抢后,没抢到的人都偷偷摸摸在黑市想办法呢,本来只卖一万块的东西,愣是被炒到了三万五!还有入网费七千,每个月固定费用一百五,再加无论接电话还是打电话都收钱,一块钱一分钟……普通人买得起也用不起。 妥妥的高档奢侈品啊! 就连黄外公也来了兴致,借过来好好研究半天,咂吧咂吧嘴,“能啊向前小子,美国人的玩意儿都让你用上了。” 刘向前挺挺胸膛,“嘿嘿”谦虚两句,“没啥,没啥,就图个新鲜,其实啊,我跟您说句实话,没电话机好用,老是听不清对面的人说啥,电也不耐用。” 绿真在旁边憋笑,到底是“听不清”还是压根就打不通呀? 刘向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不远处忙里忙外的胡峻,“恭喜啊小绿真,时间这么快,以前还只到我膝盖高的小丫头,现在都要结婚了。” 绿真被他打趣得不好意思,反将他一军:“是呀,我都长大了叔叔还是这么英俊潇洒,关键娶的老婆也这么漂亮,以后生的孩子不知要漂亮成啥样。” 姚安娜和刘向前对视一眼,摸着肚子,幸福的笑起来。 是啊,他们的孩子,再有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姚安娜脑袋很灵活,审美又特别新潮,帮着皮革厂设计了几款皮包都是销量过百万的,后来绿真干脆聘请她当大河厂的设计师,专门设计皮包,不用按时按点坐班,只每个月出图就行,空闲还能帮高氏老字号食品厂设计外包装,因为张秋兰跟着张良军去东莞管理工厂了。 姚安娜的眼光不赖,做出来的食品包装在市场上非常受欢迎,送到上海去参加副食品展览会都能获奖,让高元珍和王满银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笑过,刘向前言归正传,“对了绿真,你听说没,特区房地产公司的事儿?” 绿真一愣,“什么房地产公司?” 刘向前更是愣了,“不是,你居然没看报纸?” 因为最近过年,家里忙,她不忍奶奶操劳,跑前跑后的帮忙,已经好几天没看报纸了。“是最近两天的事儿吗?” 刘向前摇头,“去年十二月。” 绿真更诧异了,去年十二月,那没道理她没看过报纸啊,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就跟吃饭睡觉一样不可能忘记的。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对了,十二月某几天,是光明师弟结婚的日子,她跟着胡峻去了趟河北,参加完婚礼后又去山东天津辽宁玩了一圈,当时想的是既然出来了就放放风。 回来后她就开始准备期末考,没听见系里说什么事,以为这段时间没什么重要的事……谁知道,居然错过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特区政府缺钱,公开拍卖了一块8588平方米的土地,五十年使用权限,四十多家企业参加……最终由特区房地产公司拍下,你猜多钱?” 绿真问清地段和位置后,估摸着说:“二百万?” “起拍价就是二百万,但经过十七轮出价,你猜拍到了多少?”刘向前摇头晃脑,不知是无奈,还是怎么着,“居然拍到五百二十五万,我的个乖乖哟!” 在场众人惊呆了,五百多万而且是卖给房地产公司! 217 217 “什么?房地产公司?”春晖看他们说得热闹,刚走过来,就被这消息炸了一跳。 “房地产公司”在三十年后那是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名词,因为整个神州大地到处都有这种“事物”的存在,可在1987年元月,大家都只偶尔在报纸上看过,还说的是香港台湾等地区。 刘向前对着春晖点点头,知道这是绿真的姐姐,在深圳开律师事务所的,“就叫特区房地产公司,是总经理亲自出马拍下的,你在深圳没听说吗?” 春晖苦笑着摇头,因为要做国际贸易律师,她最近一年都在美国攻读国际法,律所交由合伙人打理,竟然不知道国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你说怪不怪吧,按理来说这么重大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儿,崔顾两家人都应该注意到才是的,可绿真旅游,春苗刚怀上二胎在大河口养胎,她又在国外学习,顾叔叔忙工作……谁都忙着,居然没注意到这爆炸性消息。 以前,春晖就常和绿真说起以后的发展趋势,以后肯定是房地产资本的世界,金融和房地产肯定是高度依赖息息相关的,政府缺钱——卖地——开发商拿地——向银行贷款——盖房——卖房——资金回笼这一模式将成为拉动经济总量增长的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形式,届时才是大河集团真正大鹏展翅的时候。 当时说得谁都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谁能想到,这块八千多平的土地拍卖居然就在她们都没注意的时候完成了! 春苗跟她也是一样的错愕,唯独绿真,经过一开始的惊讶后,她又有点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国家土地能公开拍卖的?” 其实,他们家在全国各地办批发市场,那些土地虽说也是国家的,但之前他们是从农民或者个人手里“租”过来的,不是从国家政府部门拿的,算是钻了个空子。这年代真实的情况是,土地禁止出卖。 如果连政府层面都开始允许转让土地使用权,那是不是……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临了?绿真不敢想,只拉着刘向前问东问西,当听他说那边好几个房地产公司都想有样学样拿地的时候,她也动了心思。 不为别的,就为了春晖姐姐描绘的那个“时代”的到来。 她知道,春晖姐姐从小就不一样,她聪明,她能干,她还特别有远见,她预料的未来都一次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她就像一个预言家! 可以说他们家能有今天,与她的鼓励和引导密不可分。 “姐,咱们也开个房地产公司吧,正好可以解决阳城市就业问题。”煤厂日薄西山,失业煤矿工人越来越多,阳城油气公司解决了两千多人,可还是有很多人的工作没落实。 煤矿工人失业跟其他无业游民不一样,因为他们是用青春和健康为这个城市做过贡献的,哪怕其他人的问题可以放一放,也要优先解决他们的困难。 绿真想要自己组建一个地产公司,自己组建工程队,从自己的建材市场拿材料,自产自销,良性循环。 大家被她的设想惊讶到,黄外公第一个拍腿赞成,“行,你只管想,我帮你落实。”老爷子精气神好着呢,这几年又在外头跑,身体壮实不少,看外貌还有人误以为他才五十出头,其实也是快七十的老人家了。 要说这阳城市,最让大家羡慕的人家非顾家不算,不是因为他们家出了个,也不是因为他们家财万贯,而是这一家子的身体素质!好着呢! 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两岁小儿,几乎无人生病,老的个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看着都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就是刘惠妯娌几个,也都是比同龄妇女年轻海了去。 大家都把这归功于是家庭条件好,吃穿不愁,人逢喜事精神爽。 可只有绿真知道,她的灵力确实几年没增长过了。自从她帮过爸爸一次后,两个人的心贴得更近,她不用特意将灵力给他们,只要生长在这个区域内的生物,都会得到她的庇护。 这大概,就是成年地精的厉害之处吧! 说干就干,春苗把胎坐稳后,立马飞到深圳,跟集团几大骨干汇合,商量成立子公司——大河房地产公司事宜,绿真因为快毕业了,大家都不让她再操心,她只用每隔几天听一次汇报就行。 春季学期回到学校,作为大四的准毕业生,崔绿真来说准备实习的事。班主任知道她跟已毕业的优秀学生胡峻正在处对象,还是老家自己定了亲的,直接把她分配到胡峻所在的刑侦大队,负责刑事科学检测工作。 为了一身神圣的警服,绿真早在三天前就做好准备,连穿什么鞋子什么袜子都想好了。她想把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反折一道用小夹子别住,戴上帽子肯定贼帅。 可惜她角度不对,总觉着怎么看怎么别扭,两边不大对称。对于强迫症患者来说,不对称真的是能折磨死人的,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忽然,镜子里一暗,一双大手温柔的放她脑袋上,固定住,“别动。” 他先摸了摸左边的辫子,对比一下,再轻轻拿掉右边的夹子,把刚被她抓乱的辫子解开,重新编起来。 一看姿势就是经常编辫子的,这么多年了他的手艺一点儿也没生疏,每一扣都刚刚好,不会太松,送了她爱跑跳,一会儿刘毛躁起来,也不会太紧,紧了她叫头皮疼。 想起这茬,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小时候,那年绿真刚来大河口上学前班,因为一直留的妹妹头,没扎过头发,也想学着菲菲扎两个辫子。 也不知道找谁帮忙,给她头顶勉强揪起两个倒栽葱似的小揪揪,可没扎多大会儿,她就闹着头疼。 那天刚好黄老师不在家,胡峻负责给她们热饭热菜,听见她说头疼,又是给她按摩太阳穴,又是给找药,折腾半天啥用也没有,倒是看见她脑门头皮红了一圈,忽然心血来潮摸了摸她紧巴巴的小揪揪,痛得她直哼唧。 他立马解开两个小揪揪,轻轻的给她按了会儿头皮,头痛病就莫名其妙……好了! 他还记得小胖妞抱着他手臂,说自己“不要死”的胡话,大概从哪儿听来,头痛病会死人? 绿真也想起来了,不由得好笑,从来没扎过头发的人,忽然扎太紧,确实是会疼的。这个道理,还是他慢慢领悟出来告诉她的,可以说,胡峻哥既像大哥哥,又像大姐姐,一把鼻涕一把尿将她拉扯大啊。 少女回身,一把搂住他脖子,“你陪我长大,我就要以身相许啦。” 胡峻怔了怔,把手放她腰上,“上天待我不薄。” 两个人腻歪一会儿,看时间快来不及了,赶紧叼着根油田跑出胡同。胡峻开车,绿真先咬一口自己的,再把他的递过去,“乖啊,胡小峻,尝一口。” 胡峻瞪她一眼,惹得她嘻嘻笑,“又想占你哥便宜,没良心的。” 青梅竹马,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她眨巴个眼,挑下眉,他就知道她心里冒什么坏水儿。 俊男靓女的组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更何况一个是刑侦大队前途无量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一个是新来的实习警花……同时,并排,有说有笑走进单位。 其实,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单位里就有了传说。 警花常见,可能让大队长这棵千年老铁树开花的警花,那真是第一次见。别的不说,你就说在大队里待了这么多年,你见过大队长跟哪个女的说说笑笑?跟哪个女的并排走一起? 别看大队长表面看着让人如沐春风,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可对女人,那是……叫什么来着,避之不及!把女人当洪水猛兽,找他帮忙可以,谈工作欢迎,一旦话风不对他立马走人,兄弟们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可现在,就这么大大方方进来了。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是闹的哪一出。 “都别愣着,十分钟后会议室,各个组跟的案子做个简单的情况介绍。” “是。” 绿真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光明赶紧亲自迎上来,“师妹,这儿,老王给咱们师妹找两套服装。” 其他人挤眉弄眼,这小子行啊,才刚结婚就给新来的警花献殷勤了。话说吧,这位小崔警花确实顶漂亮,个儿高,起码一米七以上,普普通通的解放裤白衬衫穿身上,又精神又体面,两根大辫子团在脑后,没有那些女同志的花花绿绿,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打扮,却漂亮得不像话。 要他们说啊,还是得看脸。 人家小崔警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那五官,精致得跟电影明星似的,人家就是披块破麻袋,那也是美! 这不,才大四,还没毕业呢,肯定没对象。几个单身男同志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于是,很快的,绿真发现,她的办公桌椅都有人帮忙安排了,几位师兄又是擦桌子,又是给泡茶,还有给她桌上放一盆茉莉盆栽的。 她没想到,这里的师兄这么热情友善。 “谢谢各位师兄,改天咱们一起吃饭。”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诶,一起吃饭?好啊!”说话的被其他几个捶了两拳,龇牙咧嘴,“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啊。” 众人这才罢休。 绿真倒是也没多想,因为她的性格从小就大方,男女朋友都多。刚坐下没一会儿,光明来喊她,“一起过去听听。” 她忙拿起小本子和钢笔,整理了刚换上的警服,雄赳赳气昂昂的跟到会议室……因为来晚了,又当了一次大熊猫,她走到哪儿,一群老少爷们的目光就跟到哪儿。 胡峻重重地咳了一声,心道:是时候该多招几名女警了。 “胡队,我先来吧,我和小王,大强,老张目前跟的前门街伤人案目前取得以下进展:……” “胡队,我这边的抢劫案是这样的情况,已经发了协查函,正在等辽宁大连警方的回复。” “胡队……” 大家有条不紊,尽量简明扼要的汇报目前案件进展情况,尽量概括性、简明性,又要做到保密,具体情况只能几名办案人员清楚。绿真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公安开会是这么着啊,怪不得胡小峻回去,她打听的时候他都是云里雾里,嘴巴紧得拉链条似的。 大臭屁! 听完各部门工作情况,胡峻这才有时间安排绿真:“小崔先跟着老廖学学现场勘察,其他的等上手了再说。” “是!”绿真清脆的答应,老少爷们都笑了。好家伙,不止人美,声音也甜啊,都能甜到人心里去了,谁要是跟她处对象,那还不得美死? 老廖是个老刑警,只不过以前咱们没有“刑事技术”这一专业岗位,一般出警的在现场就能完成证据采集工作,分工没那么精细。直到他因为一场意外伤了腿,行走不便,胡峻为了照顾他,就给安排到痕迹检验科,做点轻活,不用出外勤。 “小崔啊,咱们这儿也没啥大活儿,你就先看会儿子书吧,我抽根烟去。”老廖一瘸一拐,拿着一根纸烟和打火机上天台去了。 绿真看了看捡漏的“化验室”,基本没啥化验设备,就中学化学实验室那样有个操作台,两个水龙头,几个烧瓶烧杯,甚至烧瓶都是空的……好家伙,这真是一张白纸啊! 就这,还是全国排名前几的刑侦大队,绿真简直不敢想象其他地方的条件得简陋成啥样。难怪要实习之前,每当同学们问起咱们国内科学检验技术达到什么水平时,老师们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又送他们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原来,这真是一张白纸啊!就这光秃秃的操作台,他们课堂上学的东西,压根派不上用场啊! 两个小时后,抽掉半根烟的老廖终于回来。之所以知道只抽了半根,那是因为他耳后还别着半根呢。 绿真刚要打听一下情况,他又端起搪瓷茶杯,“我去隔壁找老赵讨点茶叶啊,有事喊一声。” 绿真只好“哦”一声,坐回凳子上,心道:讨茶叶嘛,那应该很快,一两分钟就能回来了,她先把待会儿要请教的事儿理理头绪,想好措辞再说。 结果,直到她理了三遍思路,又看了十几页书,老廖依然没回来……当然,也没人来找他。 崔绿真放弃了,她算是知道当初听说她要来大队,胡峻为啥叹气了。这科室压根就是养老院啊! 她只好把台面桌板空烧瓶清洗一遍,准备混午饭,大队有食堂,听说伙食还不错,虽然经费有限,肉量不多,但做得好,胡峻曾给她带过宫保鸡丁,香得她吞舌头嘞! 绿真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要是家里阿姨能有这手艺,她能天天吃鸡吃不停。话说保姆阿姨一手石兰菜做得挺地道,可也仅限于石兰口味,要是哪天心血来潮做别的菜,总能做成黑暗料理。这大概就是普通家庭主妇和友娣姐姐的区别,友娣属于做啥都好吃,哪怕清水煮几只虾爬子,也比别人煮得好吃。 正想着,忽然有个脑袋探进来,“小崔忙不?” “不忙,师兄有什么事吗?”要出现场了吗?选我选我我超勤快。 “没事,待会儿中午咱们去前门吃饭吧?我请客。” 绿真不明所以,“前面?”离大队好像挺远的,她担心吃了饭赶回来上班会不会迟到,因为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大队里除了公车,连自行车也没一辆,全靠步行的话,悬。 “对,我朋友给搞到五个座位,小刘不去了,正好五缺一。”其实压根没有所谓的小刘,他是紧急跟朋友求助来的。 “很受欢迎的餐厅吗?”绿真口水又控制不住啦,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顾客量与美味程度绝对能成正比。 “就肯德基家乡鸡啊,要排老长的队,幸好我有朋友快排到了,咱们赶紧过去来得及。”小伙子说着就脱外套,一副再不走就没位子的急切。 崔绿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美国快餐“肯德基”,她在美国见过许多家,也被田恬带着进去尝过,年前听菲菲说北京前门也开了一家,一开张,生意就火爆得不行,排队的人能排一两公里嘞! 她因为已经吃过了,没觉着有多特别的,就没去赶新鲜。 “走吧,别愣着了,今儿食堂不开火。” 好吧,绿真确实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毕竟才第一天上班,又是热心帮忙的师兄,心道,去了自己先把钱付掉,就当她感谢他们吧。 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刚走到门口,胡峻看见绿真跟在他们身后,一愣,这是干啥? “胡队也去吗?那正好一起,咱们吃肯德基家乡鸡去。”当然,小伙子能这么大方邀约,是笃定胡峻不会去。胡队是什么人呀?不回家的时候那都是顿顿吃食堂,食堂没开火那就买馒头包子,别人还就个咸菜,他直接吃白的! 要不是知道他在北京有四合院,开着吉普车,妹妹也在舞蹈学院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经济特困难呢。这么扣索的胡大队,肯定不会去吃肯德基家乡鸡,听说一顿就得花半个月工资呢! 哪成想,胡峻用眼神示意绿真,得到肯定答复后,立马说:“行,等着,我去开车。” 其他人大眼瞪小眼:这……这还是胡大队吗? 开车倒是挺快,十几分钟就到了,远远的看见排了老长的队,大人们井然有序的排队,门口有一座白人老头儿的雕塑,应该是创始人肯德基上校,孩子们饶有兴味的,好奇的摩挲着……这还是工作日呢!要是周末,那还不得人山人海?这不,因为人太多,听说刚开业那几天还出动了公安维持秩序。 绿真悄悄吐吐舌头,咱们国家的人,手里闲钱是越来越多啦,为了吃个洋快餐这么拼,许多家长都是上着班请假来的。 他们去到的时候,帮忙排队的人刚好叫到,大家簇拥到前台,仰着脑袋看服务员身后的牌子。跟绿真在美国见过的比起来,这里的品种和图片都十分单调,连汉堡包都没有,只有吮指原味鸡和鸡汁土豆泥,再加菜丝沙拉……可饶是如此,还是看得大家直咽口水。 服务员穿着灰白色工装,头戴黑色帽子,正在抱怨客人太多,都没时间上厕所。 绿真见转角楼梯不断的有人上上下下,奇怪道:“楼上还有吗?” “有啊,二楼桌子比这儿宽敞,三楼是办喜事的。” “办什么喜事?” 一群人看外星人似的看着她:“小崔你还不知道吗,三楼是办婚宴的,能在肯德基里办场婚宴,那可是北京城里顶顶有面子的事儿!多少人排队还排不到呢,我一哥们,从年前就开始预约,到现在还没排上号……” 崔绿真张口结舌:“??”这不就是一家快餐店吗? 其他人见她居然是真不知道这么重大的“新闻”,都奇怪的问她是哪儿人,听说是石兰人,心里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咋这么巧,跟胡大队是老乡? “去年开业的时候估计你回老家了,那盛况……啧啧啧,我以后要是能在这里头办婚宴,就是少活两年也值了,可惜啊,就咱们这点工资,一家子来吃一顿就没咯。” 这时,大家才发现菜品旁的价格,本来还兴致高昂的准备大吃一顿,谁知套餐上标着“73元”,吓得谁也不敢点餐了……基层警察的工资也才一百块啊,这谁敢点?一顿饭就吃出去两天工资! 大家面面相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喂,哥们你们还吃不吃啊?不吃别挡道,咱们可拍了三个小时队呢。”后面有人大声喊道,身旁的孩子早按捺不住跑到点餐台前,扒拉着台面,踮着脚尖流口水,那舌头伸出来,舔吧舔吧,都快馋死啦! 一路叫嚣着要请客的小伙子,顿时臊得面脸通红,“吃,怎么不吃,你催啥呢?”可终究是下不了狠心,七块多呐! 总这么傻站着不是办法,绿真问:“一份套餐有多少?” 服务员指指牌子上的图片,“就这么多,一人不一定够吃。” “啥”说要请客的小伙子顿时吓傻了,“七块三毛钱,一个人还不够吃?全聚德烤鸭也没这么贵吧?” 服务员可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惊诧和质疑,面不改色的解释:“这是总公司规定的价格,美国比这还贵呢。” 其他人纷纷咋舌,两块小小的吮指原味鸡和一份土豆泥居然就七块多钱?七块钱能买六斤猪肉,能买两只活鸡,还能买一只香喷喷全是肉的大烤鸭,六个人足够吃了,他们这儿居然还不够一人份?这不扯犊子嘛! 美国人的工资跟他们一样吗? 年轻人们顿时吆喝着要走,“咱们换一家吧。”虽然没面子,可钱包不受罪啊。 带头请客的小伙子害羞得满面通红,本来想在警花跟前充面子,人家小崔好容易才请动,还连胡大队也来了,怎么能灰溜溜回去呢? 忽然,胡峻掏出一张灰紫色的百元大钞,且不说他的大钞是刚发行的,有多么稀罕,多么土豪,一张就代表了一个星期,单他说的话就那么壕!“给我们来一百块钱的。” 众人大惊,“胡大队不好不好,咱们才不稀罕吃鸡呢,晚上上我家,让我妈给大家烧怎么样?” “对对对,我们都不爱吃这玩意儿。”其他人连忙附和,开玩笑,一口气吃掉胡大队一个月工资,以他这么扣扣索索的小气鬼性格,他们也不忍心啊。 胡大队可是吃馒头都不舍得就榨菜的人。 胡峻不出声,把钱递过去,服务员一看,赶紧收下。 众人傻眼了,吃不是,不吃也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胡大队也想在小崔警花面前出风头?可别啊,要是他出马了,那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于是,虽然花了一百块,可在同事们眼里,胡峻依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大家嘴上吃着,眼睛瞟着他,努力想要找出他对警花献殷勤的证据。 别说,还真发现不对劲了。 他从包里掏出纸巾,第一个先递给小崔……关键是,胡大队啥时候开始出门带纸的?你给就给吧,怎么能只给小崔,不给兄弟们呢?他们不是人吗? 最后只剩一个鸡块,大家都眼巴巴看着的时候,他居然问也不问一声,直接把几块给了小崔,还温柔得要死的问人家:“还要吗?吃饱没?” 众人:“……”我们还要,我们没吃饱啊胡大队,你忘了跟我们才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 不过,他们也没时间再观察了,因为刚回到单位,就接到案子。准确来说也不叫接到案子,是两家人吵架,吵到刑侦大队来了,还是大队附近居民区的邻居,左右只隔着一堵墙。 本来,他们不管这些鸡毛蒜皮邻里吵架的,这是民警的工作范围,可这两家人吵架的由头实在是太大——一千块钱!况且,双方纠集的人口实在太多,都快把接待大厅挤满了,他们不得不好好听听,双方到底在说啥。 案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两户姓李和姓王的邻居,多年的老邻居老街坊了,老李和老王也常相约着下象棋遛鸟啥的,谁家多蒸几个馒头都会给另外一家送的。去年,老李和老王相继死亡,两家人关系渐渐疏远了,最近小王拿着一张欠条找小李要钱,说是他爸老李欠他们家的。 可小李声称父亲死前没有说过欠钱的话,老李一辈子老实憨厚,不可能欠钱不还,也不可能临死都不说……更何况那数额该巨大无比,一千块呢! 相当于老李在世时一年多的退休工资,明摆着是小王故意伪造的欠条,想要骗钱。 可小王也冤枉极了,“这钱本来我们也不知道,是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的,白纸黑字,还有两位老爷子的签字和手印,我们才上他们家问一声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凭什么欠债不还啊?” 而且,老王的老婆也信誓旦旦的说:“我老公年轻时候确实有一笔钱花得不明不白,那还是我公公因公牺牲后的赔偿款,当时问他他愣是不说……” 欠条上的借款时间就在领赔偿款后一个星期,倒也对得上。 两家人都觉着自个儿有理,各自纠集了亲朋好友闹起来,不知道谁说“不服上刑警队去”,就来到了门口。 那时候借钱也不汇款,都是直接给的现金,想要通过资金流向查是查不清楚的。更何况,老李老王都死了,即使按了手印也没用,根本比对不出来,唯一可以确实存在的就是借条。 “都别吵,两家各出一个人,来看看这欠条上的字是不是你们自家人的笔迹。” 小王小李上来看,欠条主体是老王写的,最后签名也是他,小李也指认,他爸名字确实是他爸的笔迹。 这可就难办了,双方依然各执一词,王家要债,李家不承认。胡峻被他们吵得不行,昨晚加班到大半夜,现在太阳穴都是“突突”的疼。 光明用手肘撞他一下,“师兄你忘了,咱们绿真小师妹不是学笔迹鉴定的吗?” 这不,绿真穿着警服,把借条拿过来看了看就摇头,“上头有三个人的字迹。” “啥?小同志你啥意思?三个人是说……” “对,借条是真借条,只不过被第三人修改过。”她指着老李老王的名字,“老李确实欠了老王钱,名字是他签的,欠条也是他写的。” 李家人不服,“怎么可能?我爸要是欠了钱他怎么可能不说?看时间都十几年前的事了,他那么老实一人,不可能赖一千块的账!” “我可没说是一千块。”绿真又指着写金额的地方,“最后一个零明显是其他人加上去的,虽然也是旧墨水印,纸张也是旧的,甚至跟前头两个零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张借条写得十分不规范,跟小孩子闹着玩似的,同时也说明老王老李当年感情之深厚,借款数据只有阿拉伯数字,后来人随便在上头加一两个零,金额就能翻十倍百倍……所以,一到十几个字的大写多么重要啊! 王家人不服,“怎么可能?这欠条是今年才从我爸遗物里找出来的,不可能被人修改过,小同志你可别胡说。” 绿真轻轻笑了笑,拿出一张白纸,裁成八个小方块,递给王家八个人,“麻烦你们写下自己名字。” 众人都知道,这就是想要比对字迹,看那字是谁写的。八个人心思各异,有的从容,有的淡定,有的慌张,也有的偷着乐,不管什么,反正在这么一大群公安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说不写。 很快,见大家都写好了,绿真也不急着收回,而是看了看各人神情,“再请大家翻过纸,在背面写阿拉伯数字8、9、6、0。” 几分钟后,她收回八张小卡片,随便看了一眼,扬起一张卡片,“王二宝是谁?” 站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绿真看着他写的几个数字,“0”是弯弯曲曲的,像刚学字的孩童一般,其他三个数字也有点狗爬,可矛盾的是,背面姓名却写得挺不错,“难为你把阿拉伯数字写这么难看啦,好好的干嘛篡改你爸的欠条呢?” 王二宝脸色一红,“小同志别瞎说,我哪有,我怎么可能篡改欠条。”可他四处乱转的眼珠子,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小动作,已经说明一切。 “真的没有吗?”绿真把借条和他的字放一起对比,“欠条上最后一个零,它的起笔是从左下三分之一开始的,收笔则在左二分之一,跟你写的0、9、6、8有相同的运笔规律,而借条前两个零,由左上三分之一起笔,说明书写习惯完全不一样……由此可知,这三个零不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时间书写的。” 其他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就写个阿拉伯数字吗,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绿真继续扬了扬两张纸,“你自以为造价造得天衣无缝,可同样是陈旧纸张,陈旧墨迹,不同的年份还是有区别的,墨色深浅、墨汁渗透程度都不一样。”可惜,这得在显微镜,至少也是高倍数放大镜下才能看出来。 对于造假的人来说,这就够了。 王二宝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低着头。 胡峻见状,立马大喝一声:“坦白从宽,王二宝你现在老实交代还来得及,一旦李家报案,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你的行为就属于诈骗,高达一千元的诈骗,最高可判十年,你……想好了吗?” 王二宝结结巴巴,“我……我……我说,别抓我,我不能坐牢……还要跟对象结婚呢。”既有害怕,也有委屈。 其实,作为王家第二个儿子,这张欠条他早几年前就见过了,当时觉着一百块要是能要回来,也够家里买个大件儿,可父亲觉着李家这几年正是经济困难的时候,突然去要债会让他们家雪上加霜,老邻居又病着,怕加重他的病情。 当时没要,二宝也是心血来潮,信手涂鸦,在上面加了个“0”,心想反正父亲不要,那欠条就废了,他拿着玩儿吧。 谁知没帮他成家立业,父亲就撒手人寰,他谈了半年多的对象刚到谈婚论嫁的节骨眼儿上,未来丈母娘要求必须有台彩色电视机才同意他们结婚,他四处借钱无果之后,这才想起那张欠条的事儿。反正零加也加上去了,正好一千块拿回来,兄弟俩每人分五百,够他买台电视机了! 这才有他假装“不小心”从遗物里找到借条的事儿,全家人如获至宝,简直是天大的惊喜啊,当天就去邻居家要钱……他以为,以李家的老实巴交,只要他拿出借条,这事就妥了,谁知李家兄弟几个不认账。 这不,他更没想到,这事会扯到刑警队来,最想不到的是,里头一个小小的女警察居然这么厉害,能把他小小的信手涂鸦的一个“0”,扒得底裤都不剩! 218 218 “行啊你,小崔,通过几个数字就能看出来是不是他写的,火眼金睛啊!”几个年轻人围着崔绿真,纷纷恭维开来。 倒不是他们商业吹捧,而是真的没想到,看着这么漂亮个姑娘,居然专业素养也这么高?毕竟,在世俗的眼光里,漂亮女孩约等于能力不行,她这专业技术学得不赖啊。 就是老廖也一瘸一拐过来,“小崔啊,咱们去把物证科整理一下吧。” 所谓的物证科,其实就在化验室旁边,几个柜子里锁着密封袋装的东西,绿真见老廖头不说话,也不敢问东问西,只是在心里默默叹气,这么大个队,居然啥设备也没有。 手里有了钱,崔绿真干脆放开手脚,第二天就以大河集团的名义,向全市所有刑警队物证科捐赠一台高倍数显微镜、一台高清相机、紫外灯和各类化学显示剂,一共价值三十多万的设备。 老廖头咂吧咂吧嘴,小心翼翼摸了摸工人运来的设备,“这大哥集团可真是大手笔啊,这么多东西说捐就捐,咱们国家富强了,社会力量也强大了,想当年我刚工作的时候,只有……”巴拉巴拉,老头儿说得唾沫横飞。 当然,好奇大河集团的并非他一人,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这是家什么公司,一般来说有这么强的社会责任感,应该是国营企业才对。可知道的人都说它只是一家民营企业,摊子铺得大,市里好几个大市场都是他们家的,东阳山的松尼代工厂也是他们家的,“咱们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电风扇电热毯,全是大河厂出的。” 光明说得口干舌燥,忽然眼睛一瞟,指着同事桌上的《大河故事》,“这是他们家集团下属子公司出的。” 众人“啊”一声,“这得多大个公司啊?” “大是大,可惜了啊,我听说这家老板只有一个女儿,那首席千金还只是个大学生。” “哟,小刘你这么清楚,怎么,上心过?” “去你的,我想入赘,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我呢。” 众人哈哈大笑,崔绿真也跟着傻笑,顺带还要夸他们几句,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工资低,虽然风餐露宿一个个又黑又糙,可他们为人民服务的心,却是让人感动的。 这样的爷们,哪里会缺对象呢? 自此以后,老廖头倒是不再半根烟抽俩小时了,但凡有案子,争着出现场,那高清相机挂脖子上,“卡擦卡擦”的拍,回来一根头发丝都能放显微镜下研究半天……所有人都说,有了高科技设备的武装,他工作热情回来了,再搭配上他多年的刑侦经验,还真帮着破了好几起案子。 刑警队物证科成了整个市局最热闹的地方,经常有同行来参观他们的新设备,一群老少爷们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大河集团在警界收获了不错的名声。 绿真能大手笔捐几十万的设备出来,可对他们的工资待遇却爱莫能助。说实在的,这几年大河能挣钱,看着股市里和存折上的数字不断增长,绿真有点“膨胀”了,可那顿奢侈的肯德基大餐,又一盆冷水将她打回现实,是啊,在她挣钱容易的时候,还有这么多年轻人,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风雨无阻,甚至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出任务,每个月挣的钱却还不够全家吃一顿洋快餐。 有人容易,有人就得艰难,这就是人类的某种意义上的“平衡”吧? 是,她能理解,但她不接受,这样的不公平她不接受! 崔绿真觉着,如果自己按部就班当一名刑技人员的话,她就只能如千千万万人一般屈服于这种不公,并习惯不公。 “什么你要辞职?”胡菲大惊。 “嘘……小声点儿,别让你哥听见。”绿真还是有点心虚的,因为这事她还没跟任何人商量过。 “不是,绿真你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还即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为什么要辞职呀?”学校有公派出国名额,已经定下就是她了,只要满六个月实习期。 为什么?绿真也问过自己,对,她是喜欢做笔迹鉴定,每一次成功都能让她获得成就感,可这种成就感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更大的梦想。 她那个藏在心底的梦想,她想让自己的同胞,过上别的国民过的日子,能成为被全世界仰望的种族! 反正实习期还没结束,现在辞职很方便,只要跟学校就业科的老师说一声,再跟刑警队打声招呼就行。难的是胡峻那儿……这傻瓜,最近已经在着手装修房子了。 如果她告诉他,她不想在北京久待,以后很可能回阳城,很可能会全国各地跑业务,他得气疯吧? 崔绿真像做错事的孩子,即将做一个让全家人都失望的决定,惴惴不安。 她的不安,很快被爸爸发现。 顾学章再打电话来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丫头是不是有心事?” 绿真犹豫一下,咬了咬嘴唇,“爸爸,我想辞职,我不想当警察了。” 电话机静默了几秒钟,绿真心口“砰砰”跳得厉害,她知道父母对她的期望有多高,现在爸爸最得意的事就是他的大闺女公安大学毕业进了最好的刑警队工作,别人奉承他的政绩还不如奉承他的闺女,他一定能含蓄而骄傲的翘起嘴角。 可现在,让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就要辞去令他引以为傲的工作,他的下属,他的对手,他的领导们,会怎么看他?爸爸这么爱面子的人,一定会生气吧。 可是,崔绿真又告诉自己,上天给她机缘来人世间走一遭,不是只满足于温饱,满足于小富即安,她觉着自己肩上担着整个民族的责任……这份责任让她无法接受现在的工作。 她必须要勇敢,即使爸爸反对,她也会坚持。 然而,顾学章沉默几秒钟后,没有叹气,没有发怒,只是非常平静地问:“想好了吗?” “嗯。” 绿真听见藤椅“咯吱”作响,猜爸爸可能是伸了个懒腰,“爸爸,我想清楚了。” 顾学章“嗯”一声,“那你说说,未来怎么规划的。”他闭着眼睛,拉了拉电话线,小汤圆赶紧抱着电话机站过去,跟伺候笔墨的大丫鬟似的。 可两只小耳朵,竖成了小天线,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呢。 “爸爸,我想把咱们大河厂做大做强,想让外国人找咱们买东西,而且不是买廉价商品,而是高科技产品,还想挣了他们的钱后,能够武装咱们自己,让这世上,再无人敢犯华夏。” 顾学章怔了怔,这丫头,从小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二十老几,以为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后能认清现实,没想到还是这么坚定……都说世界上最高的理想主义是,在认清现实后依然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他的闺女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比她做什么职业重要多了。 “好。” “好鸭好鸭,我也会支持姐姐哒!”小汤圆在旁边插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又偷听电话,赶紧在爸爸睁开眼睛之前跑了。 没一会儿,黄柔也知道了绿真的决定,专门挂电话过去,第一句就是:“崔绿真,妈妈永远支持你,谢谢你选择做我的孩子,我真幸运。” 绿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是她幸运才对。 因为有了父母给的底气,第二天早上,崔绿真带上洗干净的警服,来到大队。 一进门,大家见她居然破天荒的没有穿工作服,还打趣了几句。现在谁都知道她脾气好,男同志跟她开玩笑也轻松自在得多。 走到办公位上,把桌子收拾干净,她的东西不多,就两个黑皮笔记本,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其他都是单位配备的。她看着一堆简陋的办公用品,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小崔,胡大队叫你。” 绿真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走进胡峻的办公室。 大队长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不过桌椅板凳都是一样的简陋,甚至他的茶杯还缺了一个小小的口,木头桌子油漆斑驳,比普通警员还寒酸。 绿真吸进去的气,又慢慢吐出来。没等他问,“胡峻哥,我想辞职,我想把大河厂做大做强,想……”叭叭叭,跟爸爸已经预演过一次,现在说起来就顺溜多了。 胡峻一直没出声,等她停下来,递过自己温热的茶杯,“说完了?渴吗?” 绿真一愣,“不是,你……你不生气?”我先斩后奏。 虽然门还开着,可胡峻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一把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傻,你这几天心神恍惚就是想这事?” 绿真愣着,“对啊,不是,你不生气?” 胡峻在她头顶亲了一口,“我气什么?” “你都已经在装修……我却……” “反正你是我媳妇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休想跑。”他小孩子似的在她头顶蹭了蹭,“有你的地方才有家。” 绿真是没想到啊,臭钢铁直男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肉麻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瓮声瓮气拱了拱,“我没听清。” 胡峻一顿,“有你的地方才是家,你什么时候做我的妻子?” 绿真红了脸,一把抱住他的腰。 恋爱中的年轻人,情难自禁,你侬我侬,可外头整个大队却炸锅了,有人看见警花进了胡大队的办公室,看见胡大队摸她头,两个人很快抱一起……妈耶,这还是那个不近女色的胡大队吗? 关键是,他俩啥时候这么……这个那个的? 光明老神在在,“这你们就眼拙了吧,当初他俩走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有戏。”哪个男人看自家“妹妹”是那个眼神的?欺负别人没妹妹吗?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光明绘声绘色,从他们原来是对门邻居,青梅竹马开始讲起,包括胡大队给未来媳妇儿把尿擦鼻涕扎辫子,那真是详略得当,有鼻子有眼的。 等绿真再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忽然立正,敬了个礼,异口同声大喊:“嫂子好!” 崔绿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损,红着脸反驳:“喂,你们胡说什么。” 可这在一群糙汉眼里就是娇羞,妥妥的小媳妇的娇羞啊,原本还对绿真虎视眈眈有过想法的人,眼里的怨念都快溢出来了,“难怪胡大队那么抠门的人请咱们吃大餐,原来咱们是沾了嫂子的光啊。” “就是,胡大队这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公平,要跟咱们一起竞争的话,谁抱得美人归还说不定呢。” “可不是,胡大队啊,你得请咱们兄弟几个吃大餐,感谢咱们主动推出竞争,让你……哎哟,公报私仇啊胡大队。” 整个办公区飘荡起笑声,是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纵然有不舍,崔绿真还是当场说了她辞职的打算,晚上请大家上肯德基吃了顿管饱的豪华大餐,让大家以后有机会去阳城市的话,一定要找她玩儿。 当然,直到此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河集团“首席千金”……将来的某一天回想起来,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曾经的他们,距世界首富也就是几厘米的距离啊! 办完辞职交接事宜,绿真回学校收拾行囊,准备毕业了。 作为全系第一名,也是全校第一名,她既不出国,也不继续念研究生,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非常诧异。她已经解释过很多次,她要回老家帮父母打理家族企业,大家都说一副惋惜的表情。 可只有绿真知道,她的“家族企业”意味着什么。 六月底,学校按生源地就近分配工作,菲菲如愿以偿的被分配回阳城市艺术团,任歌舞团舞蹈演员。曹宝骏进了《阳城晚报》,可惜现在报社日渐式微,无论影响力还是报纸销量,都远不如大河诗社,他想直接去诗社报道,不去报社了。 北京的四合院只剩胡峻和绿真两个人,他下班去学校将她接回来,安顿好铺盖被褥,随便做了两个菜,每人一罐啤酒,喝起来。 绿真的酒量还算不错,菲菲喝小罐啤酒都会醉的时候,她已经能喝白酒了,只是她挑嘴,必须要好酒,纯粮食酿造的白喝。现在一罐啤酒哪够她喝,闹着胡峻再去买几罐。 等胡峻从胡同口回来,她已经把桌上那两罐喝完了,“你呀,可别喝醉了。” “醉了也不怕,你又不是坏人。” 胡峻又给开了一罐,递过去,“坏人又没在脸上写字。”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喝,庆祝……就当庆祝我毕业啦!” “毕业快乐。”两个人碰了下,胡峻性格十分克制,体现在他喝酒也从不一饮而尽,喝了一口停下来,就见对面的女孩仰着脑袋“咕唧咕唧”。 因为喝得太急,啤酒顺着嘴角流到雪白的脖颈,又顺着脖颈往下,去往那神秘之处。她今天穿着一条淡紫色的格子裙,袖子很短,领口的扣子空着两个,正好露出一片雪白……胡峻只觉口渴得厉害。 忙仰头大大喝了一口。 也不知是天太热了,还是啤酒压根无法解渴,他觉着喉咙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很克制的瞥开视线,看向院里的牡丹花,这是绿真从周边山上带回来的,说是某种即将绝种的极品牡丹,他也不懂。可此刻,那牡丹花不是牡丹花,一朵朵粉白色的花蕾,忽然变成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修长的花茎也变成她的玉颈,上头还有汩汩下滑的啤酒……胡峻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赶紧揉揉眼睛,克制住自己疯狂的想法,一定是喝醉了,酒精上头了。 “你怎么啦?”忽然,那朵“牡丹花”忽然凑上来,温热的酒气喷在他脸上,“这才多大点儿,居然就醉了……嘿嘿,胡峻你不行。” 胡峻怔了怔,幽幽的说:“不能轻易说男人‘不行’。” “为什么不能?你就是不行,世界第一不行,才喝那么点……唔唔……”双唇相依,她酒壮怂人胆下的抱怨,也全进了他的口。 胡峻的卧室一惯冷淡风,屋里唯一能散发人气的就是桌上那十几张照片,胡峻抱住她往上托了托,很不舍的将她放床上,深呼吸一口,“外面太凉了,你先休息,我去……” 绿真勾住他脖子,“去什么?” “去收拾碗筷。” 绿真哼一声,伏在被子上“呜呜”,肩膀一抽一抽的。 胡峻大惊,以为是自己又让她难过了,赶紧低下身子问:“怎么了?我很快就回来的。”他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绿真不说话,继续趴在被子上“呜呜”,只是肩膀却抽得更厉害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胡峻太了解她了,小丫头只有委屈的时候才会这样,好好的自己又不理她,她肯定委屈啊,放哪个大姑娘身上不委屈,更何况他们已经订了亲,她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呀……看来是时候让胡雪峰去提一下,商量结婚日子了。 正想着,忽然发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狡黠的盯着他,胡峻一愣,这哪儿有眼泪?他又上她的当啦! “小没良心的,又骗我,嗯?”他欺身上去,将三分之一重量压在她腰上,把她胳肢得花枝乱颤,动手动脚,俩人很快滚到一处去…… 第二天,绿真破天荒的睡了个懒觉,要不是肚子“咕咕”叫,她还能再睡几个小时。菲菲搬走后,她就住在菲菲的房间里,明媚的阳光很难透过窗帘,却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在大床上,人脸上。 绿真就是被光斑晒得睁开眼睛的,谁知一睁眼就跟胡峻对上,他眼里是满得都快溢出来的关切,“醒了?” 崔绿真眨巴眨巴眼,表示回答,视线却不小心落他脖颈锁骨……那儿,都是她的“蚊子包”杰作,那么多的数量,仿佛在叉腰说明他俩昨晚的疯狂。 当然,她身上也不遑多让,胡峻觉着自己昨晚一定是喝醉了,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忙小心翼翼摸了摸她脖子上的“蚊子包”,“疼吗?” 绿真却以为他说的是别的地方,在被窝里动了动腿,扭了扭腰,迟疑道:“不怎么疼唉……人书上不是说第一次会很痛吗?我怎么没感觉?” 胡峻一愣,忽然红了脸,“傻瓜,是我鲁莽了。” 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昨晚的画面,他们像两个好奇的孩童,对眼前的人形玩具不停的探索,不停的琢磨,又不停实验……又像两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见到水源那一刻,什么克制,什么礼数,通通作废。 想到昨晚的的疯狂与美好,小小峻又开始“固态萌发”,重振旗鼓。他喑哑着嗓子问,“昨晚……真的没感觉吗?” 绿真很肯定的说:“没有。”估计还是灵力护体,她的痛阈值非常高,一般女孩觉着痛的痛值,她都不会有感觉。 忽然,小小峻激动的跳了两跳,男人咬牙切齿的说“那就再来一次,直到……”有感觉。 绿真刚想说她说的“感觉”跟他理解的“感觉”不是一个东西,就……好吧,今天天气不错,适宜赖床。 他们没看时间,不知道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保姆阿姨骑着自行车,拎着菜,打开大门,刚把东西放进厨房,忽然听见卧室窗户传来声音,吓得钥匙都掉了,“菲菲不是回去了吗?难道是绿真?” 她走到窗沿下,“绿真是你在家吗?” 绿真吓得一动不敢动,“嗯嗯,是我。” 胡峻坏笑,趁机为所欲为,上下其手。 “今天没去上班吗,这孩子别是生病了吧。”说着,阿姨就走到卧室门口。 “别,阿姨别进来,我……我正在换衣服。”绿真满脸通红,既要忍受被窝里某人的手和嘴,又要提心吊胆阿姨的闯入。 “哦,那行,你要是感冒了就吃点药,药箱在电视机下面,开水还有吧?” “唔唔……有……” “这孩子,怎么说话也不说清楚。”阿姨说着,进厨房做饭去了,她是知道绿真跟小峻订了亲,但在大人们心里,小峻那可是比电线杆还正直的年轻人,绝对想不到他“坏”起来能有多坏。 他的“坏”,只有崔绿真知道。 很快,毕业后没几天,许杰就把车子开到胡同口,受命来接绿真回阳城。 “谢谢杰哥,是我爸让你来的吗?你走了,配件厂怎么办?” 许杰摸了摸平头,“秋萍放暑假,由她看着。” 现在配件厂已经步上正轨,只要有信得过的人看着,绿真倒是放心。“二季度订单量怎么样?” “我初步核算了一下,比一季度增长30%,增加的订单都是来自纽约州,听说是从以前跟咱们合作的电脑厂家那儿拿到咱们信息的。” 绿真点点头,这倒是,他们虽然才刚起步一年多,可因为价格低廉,质量过硬,做出来的电脑配件在美国有一定名气,渐渐有了取代日本工厂的势头。 另外,绿真也知道,他们公司发展壮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跟日本经济转型有关系,日本现在正在把劳动密集型产业往外转移,集中火力发展高科技产业,尤其是半导体这一块,已经遥遥领先于美国。 绿真不得不佩服,她现在依然只能捡捡学霸们扔出来的“垃圾”。 当然,订单量能源源不断增加,也得益于田恬的努力奔走,她拿着大河厂的商品,几乎是每一个电脑公司,每一个生产组装工厂的跑,节假日给各客户公司的领导们送礼,时不时还要帮他们解决家庭私人事项……谁说只有咱们国家有这风气?全世界的甲方都一个德行! 这不,前几天春芽还帮忙给她们招待一群田纳西州来的客户,也是田恬给找的,他们需求量非常大,但性格龟毛,要求必须亲自参观访问工厂之后才能做决定。 春晖负责在上海接人,又陪他们在绍兴苏杭一带玩了几天,几乎都是好吃好喝,一天光接待费就好几大百,本以为送到佛山后就能松口气。谁知他们厂子看过了,生产线也拍照了,该吃的也吃了,订单也下了,就是不说回国的话。 这次来的是一家电脑厂商的四名高管,以及高管们的老婆和孩子,平均每家三个孩子,二十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在街头,是挺引人注目的。天天往动物园跑,动物园里的小朋友都不知道是看动物好,还是看他们好。 秋萍几人也不好得罪这些财大气粗的金主,只能继续陪吃陪喝陪玩,深圳的消费水平,一天都是一千多花出去,怪心疼的。 正巧那几天春芽从香港旅游回来,听说后过来找他们聊天,准备旁敲侧击问一下,他们还有啥不满意的。 结果,吭吭哧哧,手脚并用的比划下,一群孩子七嘴八舌说出他们的目的——要看大熊猫!同学来过中国的都看过啦,回去跟他们炫耀熊猫是多么可爱,多么招人喜欢,可他们来了中国这么长时间,看了那么多动物园,为什么还是没看到大熊猫呢? 崔绿真想了无数种可能,他们会不会是想压价?再压她可没利润空间啦。 会不会是想反悔?订单白纸黑字签过的,她不允许,大不了打跨国官司,反正春晖姐的律所正缺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 会不会是对生产环节不满意?可她们是严格按照国际标准来的啊,美国最大的电脑商都在用她们产品,从来没出过问题啊。 孩子们说出的理由……可真是让崔绿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难怪整天跑动物园,每次兴致勃勃出门,失望而归,原来是没看到大熊猫! 别说他们喜欢,就是崔绿真,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提起“熊猫”两个字还是双眼冒光,第一次上北京,她可就是冲着熊猫崽崽去的……现在都离开北京了,她还是没能在北京的动物园看到过那那对宝贝蛋,一会儿扩建,一会儿生病,一会儿产崽儿,她只在报纸上看见。 于是,她自告奋勇,和见多识广游历四方的春芽一起,带四个美国家庭转道成都,光看着圆滚滚们憨态可掬的吃竹子,那门票就值啦! 看一天不过瘾,她们陪着看了五天,而且是一天不缺席那种,早晨熊猫馆刚开门就进去,一直待到人家关门,相机“卡擦卡擦”拍个不停,一切熊猫周边无论是印着熊猫头像的帽子,还是书包,衣服,围巾……买就完事儿。 最后走的那天,一群三岁美国小孩都哭了,他们要买大熊猫,几乎是让管理员连拖带拽驱赶出园哒! 崔绿真悄悄在心底赞成:如果卖,请多卖几只,我也想养! 在成都待了一个星期,又是大几千的招待费。 秋萍心疼得呼吸困难,世界上的甲方都一样可恶,花时间花金钱,祖奶奶似的伺候着才能成一笔订单,半夜还要各种被不考虑时差的电话吵醒,改这改那,屁事一堆……好容易出货了,还得三催四请才能拿到尾款。 小姑娘气得牙痒痒,以后她也要当甲方,乖巧懂理尊重人不给人添麻烦不挑三拣四的甲方! 不过,这一次的外国人看熊猫收获不小,他们不仅在离开前补偿了二十多天的食宿费用,还给了不菲得“导游费”,感谢三个“miss崔”的陪伴,还把这趟大熊猫观光之旅告诉了身边人。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跟大河集团合作的外商们,以及高管们,家属们,冲着大熊猫观光团的名头,争先恐后来中国出差。即使,很多时候他们的要求一个电话一封邮件就能解决的,依然拖家带口来“出差”。 崔绿真没想到,继乒乓球之后,咱们国家又多了一枚外交利器。而且,讨厌的熊猫崽崽,连她也该死的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每次观光团一来,她就扔下手里的事儿,屁颠屁颠去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观光团接待下,绿真最大的收获就是练出一口流利的口语,跟黄外公成为大哥集团名副其实的“公关”能手。 219 219 回到阳城市,奶奶总觉着她又瘦了,肯定是在刑警队实习的时候累坏了,把她按家里,顿顿十全大补汤伺候,没几天还真喂出一点双下巴的影子了。 绿真玩了一个星期,小汤圆和八斤就开始唉声叹气,“姐你胖了啊,再不动当心胖成大伯哟。” 崔建国这两年事少钱多,又常跟朋友客户下馆子,那油肚,大得都没边儿了,走路压根看不见自己的脚,一般凳子他坐不下去,只能坐沙发,比怀双胞胎的足月孕妇还大! 虽然随着老百姓日子好起来,普遍的,胖子越来越多了,可像他这么胖的,实属罕见。现在大家说起“苏家沟”,都不说皮革厂了,只说“有个大胖子那村”。 人一胖,就容易喘。走不了几步路,崔建国就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气喘如牛。崔老太心疼,怕他胖出毛病来,让他赶紧上医院检查去,除了高血脂一切都好,可大夫让他必须减肥,再不减心脏负荷不了了! 于是,崔家的饭菜现在都是做两份,其他人有鱼有肉荤素搭配,崔建国的就是青菜配粗粮,份量还只有原来的一半。 忽然掉档这么多,崔建国受不了啊,每天恨不得饿得挠墙,吃完饭回自己家去准备偷点吃的,刘惠在厨房门口守着呢,想出去下馆子,小牛牛哒哒哒跑去告状:“太奶奶太奶奶,我爷爷又出去啦!” 崔老太蹦跶着两只大脚,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追上去,“崔建国你这王八蛋,命不要了啊你?” 就这么骂上几次,再上馆子里闹上几次,谁还敢让他进去?他进去了老板也不敢上菜上酒啊! 连家里孩子都知道,胖大伯最惨啦,千万不能长他那么胖,不然啥好吃的都没缘啦。 崔绿真听见弟弟妹妹的打趣只是笑了笑,但她的灵力确实不能再随意用了,健康这事只能交给大伯自己,健康饮食再加科学锻炼,要瘦应该也不难。 她得找点事给大伯做才行。 正想着,奶奶在楼下喊:“汤圆,看你姐醒了没,醒了让她下来接电话。” 绿真赶紧趿着拖鞋下楼,“奶,谁呀?”顾家现在可有三部电话机,一部在厂里,一部在爸爸书房,还有一部在客厅。 “你春苗姐,听着还挺急的。”老太太用鸡毛掸子扫着家具,步履矫健。 “姐,啥事儿这么急?” “妹,咱们拿到地了!”春苗的声音微微颤抖,震得电话机听筒“嗡嗡”的。 二月份,春苗和黄外公就组建了大哥集团旗下大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因为没有国营资本和外资这两大加分项,又没相关行业经验和资质,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入场参与竞赛的资质。 “啥?拿到哪儿?” “深圳北,一共8888平!” 绿真眼睛一亮,不错啊,还是个吉利数,“多少钱?” “六百五十万,本来起价只是二百二十万,但有三十几个竞拍对手,面积差不多,却比年前特区房地产公司拍的贵了一百三十万……” 绿真倒不在意这一百多万,这说明她的眼光和判断没错,以后深圳的地将越来越贵,总有一天会高不可攀,现在能早一天拿到就能多省点钱,“没事儿姐,你多留意一下别的区域,只要是有竞拍的,咱们都去。” 现在还没出台政策,说拿到地以后必须几年之内开发,所以香港商人来拿地的不少,听说连国际上有名的华人首富都有意向。 大河房地产公司吃亏就吃在起步太晚,要是能早点听说消息,早点准备公司资质,拍同样面积的地至少能省几十万。头几个月,春苗和黄外公在全国各地找建筑工程师,很是费劲。 因为现在全国都在高楼平地起,持有资格证的建筑类专业技术人员很吃香,在国企有饭吃,人家就不愿来民营单位,说难听的就是给个体户打工呗?谁愿意。 春苗和黄外公跑了许多家单位,不惜用重金挖来四名工程师,这让绿真第一次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有自己的人才,就像开电脑配件厂,自己培养出来的技术人员自己放心……绿真脑海中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姐,要不咱们自己培养一批人才吧?” 春苗一愣,“什么人才?怎么培养,咱们又没学校,咱家里也没人了。”七仙女们各有各的出路,几个小的,橄榄天资过人,可他一心搞物理研究,明年就直接准备考大学少年班了,汤圆娇生惯养,不像是能干技术的。 绿真也想到这茬,是啊,现在家里能培养的就只有八斤兄弟俩和王玉明,可他们实在是太小了,要等他们能够独当一面,那都到下个世纪了。 时不我待。 绿真低头,看着电话机上“正在通话”的红灯,陷入了沉思。这一刻的她,忽然明白封建大家族里要求开枝散叶和开“族学”的意义了。 春苗肚子快九个月了,在深圳也不能久待,老太太在旁边掸灰,听绿真半天没说话,以为是挂断了,忙道:“哎哟,忘记告诉她,让她快回来吧,她要不回,我就打给文良,不行我和你伯娘亲自去抓……” 春苗听见,忙答应下来,让她老人家别折腾,不等绿真结婚,她过两天就回来。 挂完电话,绿真坐沙发上一面琢磨“人才”的事儿,一面吃葡萄。院里的小葡萄很争气,挂的果一年比一年多,去年绿真帮它找了个对象,嫁接上一根水晶葡萄枝,今年居然一半结水晶葡萄,一半结小紫葡萄,好家伙! 明年说不定能汲取两种葡萄的长处,结出又甜又大又漂亮还没籽的紫水晶葡萄?那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嘎嘣响还汁水饱满……光想想就美,绿真觉着自己真是个小天才! 小葡萄:“??”那我跟提子还有啥区别? 小橄榄进来,看见他姐又一个人傻笑,叹口气,“姐,胡峻哥……我姐夫找你。” 绿真一愣,脸红得不像话,什么姐夫嘛,“他回来了?” “嗯。”小家伙背着手,回房看书去了。两家人已经定好了日子,婚期就在一周后,所以奶奶才这么积极的想要把姐姐养胖。 不等她穿上拖鞋,胡峻已经进门,身上背着巨大的军旅包,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子,今年阳城市热得不像话,都快九月份了,白天温度依然在三十五度以上。 他先拿起杯子,“咕噜咕噜”灌一杯凉开水下肚,长长的舒服的叹口气,“这天儿热得人心发慌,没事别出去。” 绿真吐吐舌头,原来是怕她出去挨晒啊。 “对了,明天我还得去书城办交接手续,你跟我去吧。” “办什么手续?” “省厅派我驻阳城,嗯,至少五年。”他抿着嘴,可微微挑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的心情,愉悦,自豪。 原来,绿真辞职的第二天,他就找市局领导谈话,说明想回阳城的事儿,跨这么大区域的人事调动基本上不可能的,他已经做好辞职的打算,大不了回到阳城重新开始。可他这几年在北京干得很好,还立过几次不小的功劳,别说局里不舍,就是部委整个系统也不同意。 说他既然想回阳城,干脆就调去省厅吧,反正他干刑侦是老手,以后要有全国性的大案要案肯定也要抽调。 这对绿真来说简直太意外了,在她心目中,为了心爱的女人能放弃前途,从头开始的就只有爸爸。什么舍得花钱,什么甜言蜜语,在她看来其实也就那样,能证明一个人有多爱你,要看他为你肯放弃自己最爱的东西吗?能放弃到什么程度? 当然,她和胡峻哥嘛,已经不需要证明啦。 绿真跳起来,搂住他脖子,“那以后咱们就不用两地分居啦?” 胡峻刮了刮她挺翘的小鼻子,“嗯。” “欧耶!太好啦!奶,奶你快来,你听见没,胡峻哥要回阳城啦!” 崔老太其实早听见了,她比一般老人耳聪目明,听见孙女这么高兴,她也跟着开心,好啊,回来好,年纪大了她就稀罕孙女们都在身边,挣钱哪有挣够的一天?可一家子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几十年。 胡峻轻轻抱着她,别让她撞桌子上,“乖,先收拾一下,明早我过来接你。”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崔奶奶没看着这边,立马迅速的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们正腻歪着,忽然“哇”一声,从沙发左侧的缝隙里钻出个小屁孩,捂着眼睛“哇哇”乱叫,“奶你快来看,我姐夫亲我姐啦!” 两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忙触电似的弹开,八斤已经跑出去,院子里嚷嚷不算,又跑皮革厂去,“爸我给你说,我姐夫亲我姐啦!” 顾老二一愣,没来得及拦住,他又跑过去抱住陈丽华大腿:“妈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姐夫亲我姐啦!” 陈丽华把脸一板,“你个大碎嘴巴,这话不能乱说知道吗?” “伯娘你知道吗,刚我姐夫亲我姐啦!” …… 半天功夫,所有人都知道,胡峻亲崔绿真了,还包括他们说了啥,胡峻刮了她鼻子,还搂了她的腰……当然,八斤的屁股也肿得走不动道啦,为自己的大喇叭嘴,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反正都到婚期了,即使看见他们有什么亲密,也是人之常情,大人们都没放心上。就像顾学章常在家里说的,年轻人不渴望爱情就不正常。 但这件事也让绿真意识到,结婚后还住家里的话……确实不方便。她可不想亲亲抱抱的时候有个大碎嘴巴全程围观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实况转播,于是,住哪儿成了问题。 胡家和顾家都布置了婚房,可她不想住胡家,顶多结婚当晚住一晚,第二天就回顾家,因为当时计划的是胡峻要去省厅工作,她一个人住娘家也说得过去。 可现在……顾学章单独给他们盖的房子还没装修好。 找个住的地方是大问题,绿真原地转圈儿,总不能去住宾馆吧? “要不委屈你跟我去宿舍住段时间?”胡峻下午去了市公安局报道才知道有宿舍分配,不过是集体宿舍,他跟室友商量一下,小两口住进去也还勉强。 “宿舍?”绿真眼睛一亮,“咱们家小麻雀还没卖呢!” 胡峻也是会心一笑,他们家在市三纺的房子早让胡雪峰卖掉了,可绿真家的402还在呀!旧是旧了点儿,但收拾一下就是一个家,最关键的,他们在里头度过了小十年的快乐时光。 当天晚上,他们提着油漆桶、石灰和粉刷工具来到市三纺402,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老邻居们,“哟,小峻和绿真回来啦?你们喜酒到时候我准去。” “好嘞阿姨,记得全家都要来啊。” 直到走过一段,邻居们还在议论,“这就是胡厂长的儿子。”这是给新搬来的邻居们介绍呢。 “哟,胡厂长?是去年调工业局的老厂长吗?” “那他媳妇儿是谁家的?我看着怪漂亮,跟花朵儿似的,还是大高个。” 老邻居一愣,“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怎么,莫非也是厂里的?可我没听说咱厂里有这么漂亮的闺女啊。” 老邻居压低了声音,“咱们阳城市叫啥知道不?” “知道啊,开千人大会的时候我去过,叫顾学章啊,莫非跟他是亲戚?” “啥亲戚哟,人家那是亲爹……哎也不对,是继父,但比亲的还亲,她妈以前也是咱们厂里的,叫……”说来话长,这些老黄历够他们聊三天三夜的。 401住进了一对在厂里上班的小夫妻,知道他们是402的主人,热情的帮忙,给打了几盆水,送了几块抹布过来。绿真看着熟悉的小房子,那墙上还有爸爸给她画的身高刻度,她小时候最爱比划了,每次过完生日第二天她就要认认真真看一次,让爸爸妈妈看看长大一岁的她,是不是又长高啦。 以前放沙发的背景墙上,还贴着她小学时得的奖状,全是“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当时妈妈想带走的,可她觉着这是这个小家的荣誉,留在这儿更好。 胡峻摸索着,爱不释手。这就是他媳妇儿长大的地方,也是他得到过最多关爱和温馨的地方。 很多年没人住,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小破炉子,连盆和水桶也没一只。他们不要人帮忙,自个儿花了两天时间打扫干净,刷上自己调的米白色油漆,又给接通天然气……是的,阳城市成为全国第一个使用天然气的城市,你就说,这生活水平,先进不先进吧! 胡峻趁机提出想在这边结婚,将胡家准备的新家具搬过来,很快就把小房子布置得焕然一新……以后也不用回胡家了。 主卧刷的是青灰色,婚床放进去,再加一组三门柜,正好能容一人通过。窗帘是她最喜欢的黄色,能透过一点点光进来,阳光明媚的清晨,满室金黄与温暖。 小卧室没放床,直接改成了书房,放上她和胡峻满满一架书,再打一张长长的够俩人使用的大书桌,窗台边的金银花还是十多年前就栽的,已经爬满整面墙,窗外是长得更高的大松树,伸手出去就能摸到。 绿真喜欢极了! 沙发是专门从香港买的适用于小户型的,刚好够坐四个人,彩色电视机放在对面刚刚好,尺寸不费眼,也不伤眼。 厨房和卫生间还是以前的模样,只不过多了使用天然气的灶台和一台电冰箱,换了新的管道和水龙头……唯一变化的,就是阳台少了闹闹。 是啊,闹闹,都已经重新投胎做鸟了吧。 绿真对两个人的新家满意极了,双方家长本来还心疼他们的,哪有结婚还住旧房子的,可看他俩开心,也就不说啥了。反正小两口都有车,现在又专门修了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直通市区,从厂里到顾家也就几分钟,很方便。 真正有钱到了一定程度,绿真反而不在意住的房子到底大不大,开的车子好不好了,图的是一个“舒服”。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几个小不点儿,因为这样的话他们离姐姐姐夫变远了,以后想要吃姐姐的零嘴儿要多跑一段路咯! 1988年9月9号一大早,绿真还没睡醒,就被小汤圆挖起来,“姐姐起床啦,一定要成为世界第一美丽的新娘子哟!”她屁颠屁颠端来一盆水,把毛巾打湿,笨手笨脚的给她擦脸。 她非常小心,生怕把姐姐弄疼,“姐姐你要是疼就说哦,我会小心哒。” 绿真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找你汤圆橄榄会干活后,她就成了家里的废物姐姐,吃水果有他们洗他们剥,洗脸洗脚有他们端盆倒水,简直就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小姐做派! 刚洗完脸,刷完牙,田恬给她从北京请的化妆师就到了,打开满满两个大皮箱,里头五光十色全是化妆品,小汤圆的嘴巴惊讶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啦! 田恬得意极了,“开玩笑,这可是安杰的御用化妆师。” “安杰?是唱歌那个大歌星安杰吗?”小汤圆眼睛亮得不像话,上小学的她已经听过流行歌啦,小姐妹们笔记本上开始贴香港“四大天王”的贴纸,她也被迫“追星”了。 “对呀,你也知道我男朋友呀?” 绿真看见好友翘起的嘴角,可以确定她就是故意的。 这不,小汤圆和进门的陈静同时“啊”一声,“你是安杰女朋友?你们啥时候在一起的?” 于是,本来说好来给绿真化妆的几个女人,开始围着田恬讨论起大明星,反倒把新娘子撇一边。 崔绿真:“……”想不到我的人生大事还不如一唱歌的重要! 她皮肤好,五官无一不精致,化妆师也不舍得破坏她天然的美感,眉毛也不用画,就淡淡的打点粉底,腮红,口红,用火柴棍卷一卷睫毛就行。盘起头发,头上插几朵流行的假花,配上一身订制的红色半袖真丝裙,外披一件白色小洋装外套,就是这年代最流行,最新潮的新娘打扮。 其实,广东那边已经开始流行香港传过来的婚纱了,春晖想给她带一套回来的,可绿真不喜欢,穿真丝裙就图一个“舒服”。甚至,为了行走方便,她连高跟鞋也不穿,只是一双纯白色的牛皮单鞋。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很像她的性格。 可饶是如此,这一身“平平无奇”的行头,也是目前国内服装顶配了,一套下来花了六千多块。 没一会儿,黄柔也进来了,陈静把她按在绿真床上,“娘俩快说两句体己话,咱们不打扰你们。” 一群孩子跟着她出去。 黄柔的眼睛从昨晚就红了,大清早又红又肿,所以不好来人前。 “妈妈,好看吗?”绿真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拨了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手腕上的珍珠手串,那只毛线织的小猴子已经褪色,起了毛边。 就在她回眸的一瞬间,大方明媚的眉眼,笑盈盈的嘴角,黄柔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密不透风的耳房,她偷偷戴上“流氓项链”,也是这么问她的。 黄柔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一把抱住绿真,“幺妹,幺妹。” 绿真的眼睛也红了,这么多年很少会再有人叫她“幺妹”。 “幺妹啊幺妹,你要是一直不用长大就好了,我……我……” 绿真环抱住她,轻柔的拍着她的肩膀,“妈妈别哭,我又不是要去哪儿,我只是结婚呀,结婚而已啦,你还是我世界第一好的仙女妈妈,我也还是你的宝贝小地精。”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一个个甜蜜的字眼,都像黄柔脑海中的弦,被拨得“叮咚”作响,她没有了矜持,嚎啕大哭。 从今天开始,她的闺女,相依为命多年的闺女,就要嫁做人妇,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说实话,黄柔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果决,不够勇敢……什么都不够,唯独运气。 她有个好女儿,因为这个好女儿,她的人生彻底改变。 可以说,没有幺妹,她现在就是牛屎沟千千万万普通农妇中的一员,可能还在为温饱发愁。 她再一次感谢上苍,感谢绿真,“感谢你选择做我的女儿。” 绿真把下巴支在妈妈头顶,吸了一口熟悉的安心的妈妈身上的香味,“妈妈我爱你,永远。”珍珠一样的眼泪“啪嗒啪嗒”掉黄柔头上,灼烧了她不够勇敢的心。 母女俩哭了很久,直到接亲队伍开到门口,陈静才进来把她们劝开,崔顾两家女眷也过来说了会儿话,其实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因为大家都在抹眼泪,谁能想到当年全家最小的“幺”妹,这就嫁人了。 顾学章在书房默默坐了许久,王秘书劝了好几次,他也不愿过去。他要做绿真最勇敢的爸爸,最坚强的后盾,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接到新娘子,一对新人拜别父母长辈。跟其他人家不一样,他们家长辈特别多,除了顾学章和黄柔,还有四位爷爷奶奶一位外公,一字排开坐太师椅上,那画面特壮观!当然,因为不回胡家去了,胡雪峰只好也来顾家“将就”凑合一下,自个儿搬个小板凳坐顾学章旁边,怎么说也是跟平起平坐了不是? 因为来的人太多,崔家人不想胡峻难堪,还是给他准备了一把太师椅。 先敬崔家爷奶,崔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她可比黄柔看得开,“好好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然后是黄外公,“绿真想做什么做什么,外公永远支持你。”对胡峻,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顾家爷奶反而老泪纵横,这么多年他们早已想不起“非亲生”这茬了,在他们心里,绿真跟汤圆橄榄一样,都是老顾家骨肉。 顾学章和黄柔面上淡淡的,可心里的难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难过到什么也不想说,嘱咐两句好好过日子,至于常见的“受了委屈巴拉巴拉”……他们家不存在,因为绿真又不是嫁出去,除了搬出去住,她的户口和一日三餐还在家里。 更何况,他们相信,他们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要说“委屈”,他们倒是更担心胡峻,这孩子是个藏得住事的。 一圈下来,绿真的盘子里已经装满沉甸甸的东西,有大红包,还有各式罕见首饰,大家知道她喜欢珍珠,所以没有金银玉器,全是珍珠串的,一晚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可只有她能看出来,每一串都是不一样的。 在亲人们见证下,胡峻和崔绿真,正式成为这世上普普通通的小夫妻中的一对。 好事成双,绿真婚后没几天,春苗的老二也出生了,还是个儿子。这下,崔家人可高兴坏了,虽然嘴上说着“生男生女都一样”,可在农村大环境下,想要真正说服自己接受还是有一定难度。 这不,老二姓崔,那就是真正的,根正苗红的崔家人啦! 崔老太和刘惠专门请师傅算过,崔家木、土、金都有了,五行只缺“火”和“水”,而同一个家族孩子起名不能出现“水火不容”的情况,选来选去,就选了从“火”。 小名是周家取的,叫虎子,寓意他像虎崽崽一样健康壮实,大名崔家取的,叫崔立欣(欣),寓意家庭欣欣向荣,国家繁荣昌盛。顺便约定好以后姐妹几个生的孩子要是愿意姓崔,就取“立”字辈,名从“火”。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绿真现在的小日子不要太舒服,所有人好像都默认“结了婚就是大人”,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胡峻去上班后,她能一觉睡到吃中饭。 灶台上放着胡峻走前熬好的粥,炒好的下饭菜,她起来随便热一下就能吃,有时不想吃的话就回家去,奶奶给做好吃的,有时遇到下雨天,不方便过去,汤圆和橄榄也会颠颠的给她送来。 为了方便处理工作,她在书房里安了一部电话机,崔顾两家人很有默契,家里有什么事都会先打电话,不会忽然杀到小夫妻家里来。 因为大河口的风俗是,新婚小媳妇儿未满一个月不宜出门,绿真在家基本不用换衣服,就穿着家居服或者睡衣睡裙,处理工作,看会儿书,下午四点把米煮上,胡峻下班顺路买菜,回来俩人一起做了吃。虽然胡峻横竖只会那几样,可只要是一起做的,他们能吃光光。 终于坐月子似的待满一个月,几位老人同意解除她的“紧闭”,崔绿真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去,让奶奶给做了顿好吃的!一开始单位照顾胡峻新婚,每天都能让他按时下班,现在可好,天天早出晚归,有时省里其他地州市遇到棘手案子,都要抽调他过去。 绿真一个人,有时住顾家,有时住小麻雀,有时也出差,倒两边乐得自在。 只是,崔老太又多了块心病,准确来说不是最近才有的,而是近几年一直“病”着。最省心的绿真和春苗都成家了,唯独友娣春晖几个还飘着,别人跟她们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甚至中学了。 老太太急啊! 以前说不急,那是不想给她们增加负担,寻思着还年轻,多玩两年,可现在不能玩了呀,友娣春晖春月都三十啦,就是春芽也比绿真大一岁……她们周围已经没有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女孩了!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孩子脾性,外头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呢,说她几个孙女在大城市里如此这般,跟亲眼见到似的,为这事她都不知道吵了多少架,不想再吵了。 老太太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快把她的孙女们嫁出去。 这人啊,一事顺,万事顺,刚想啥它就来啥! 这不,绿真结婚后第一个春节,春月就把对象带回来了。北京本地的小伙子,跟她同在电视制作中心工作,是话剧演员,绿真不知道,倒是听春芽说,她看着眼熟,应该是常上台的。 春月男孩子脾气,大大咧咧,找的对象也跟她一样,俩都是没心没肺那一挂,听说常常心血来潮翘班去看海啥的,身边共同朋友一大堆,都是演艺圈的。 崔老太虽然不怎么看好这位孙女婿,但也不阻拦,跟顾学章一样的态度——先处着看呗,能成就成,成不了下一个更乖。她始终坚信,春月跟陈静一样脾气,她就该找郝顺东那样的女婿,包容,有涵养,有成算。 东方不亮西方亮,春月的对象让她不满意,友娣的对象可就让她笑得合不拢嘴了。那是一名上海的干部子弟,说是在大会堂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友娣,这么多年一直通着信,追求不断呢。 小伙子长得虽不如大姐夫周文良英俊出众,可他工作能力强,年纪轻轻已经是上海市团委的科级干部了,为人处事也很周到,关键他父母也是很有涵养的知识分子,非常喜欢和尊重友娣。 已经说好了,等她拿到国宴大师的证书,就在上海给她开一家饭店,还想帮她办一所厨师培训学校,让她既不丢“师范大学生”的本行,又能把一身手艺发扬光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跟春苗的婆婆比起来,友娣这位准婆婆真是颠覆了绿真对中老年妇女的认识。同样是上海人,那次在机场遇到的周树莲父亲,可真是一言难尽,而这位准婆婆,知书达礼,温柔贤淑! 也就是这时,绿真忽然想起来,有几年没听说杨家父子几个的消息了。 “你问他们干啥?自从老太婆死后,我也不爱管他们家事儿。”崔老太叹口气,就在去年,她们的老邻居,人嫌狗厌的杨老太,死了。 虽然两家人确实有仇,可终归是半个屋檐下生活了一辈子,她也不想说一死人的坏话。 “我那天倒是听李宝柱他娘提过一嘴巴,杨发财自从那年跑出去就没回来,他们家大小子杨爱卫现在还没讨着老婆,二小子杨爱生倒是勤快,不怕吃苦,前几年跟着人下南方干活,挣到钱回来盖了房子,去年刚娶了个厂里姑娘。” 崔老太“阿弥陀佛”一声,“这也算菩萨保佑,能娶到媳妇儿就好,以后好好把日子过起来,别跟他爸一个德行。” 绿真唏嘘不已,她绝对想不到,杨爱生就是因为她当年那一顿毒打而改邪归正的。她那带着灵力的暴揍,打动了他仅存不多的良知,让他痛改前非,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才南下打工,拼搏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改革开放快十年了,当初一起从张爱国的“独立王国”出来的几家人,有的已经改头换面实现阶层跨越,譬如崔家顾家,有的凭借自己劳动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譬如李宝柱家邱家。邱家在大河口乡里租了两个小门店,开起乡镇小卖部,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喝。 李宝柱家那就更牛皮了,李宝柱医专毕业后分配回阳城市医院,他父母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门店,卖饭食,虽然手艺也不怎么样,但干净卫生且管饱,很受病友及家属欢迎。 春苗生老二的时候,崔家人进进出出让李宝柱他妈看见,拉着聊了老半天,这才知道村里这么多人的现状。 这天,绿真刚吃完饭,准备回小麻雀去,忽然看见胡峻走路过来,“你没开车?” “没。”胡峻说话喷出一股酒气,绿真嫌弃的皱起鼻子,“喝酒了?”在喝酒不开车这件事上,他跟顾学章一样坚持得死死的,哪怕半夜三更没人送,他们走路也要走回家。 胡峻“嘿嘿”傻笑,“嗯。”说着,自然的抓住她的左手,十指紧扣,“今儿高兴。” “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呗?” 胡峻侧首,看着妻子的侧颜,金黄色的夕阳照得她五官晶莹,尤其鼻子上的驼峰仿佛会发光,一层淡淡的绒毛有种小动物的柔美。喝了酒,胆子也大,他忽然凑过去,迅速的“啾”一口。 绿真还没说啥呢,不知道躲在哪儿看见的八斤又开始嚎“我姐夫亲我姐啦”……当然,这次他运气实在不好,还没嚎第二声呢,他爸蒲扇大的巴掌就落他屁股上,痛得他“哎哟”叫着,夹腿就跑。 这娃,真是将“碎嘴巴”发挥到极致了。 明明顾老二和陈丽华都是很本分老实的人,偏偏他就“基因突变”。 小两口十指紧扣,笑着快跑几步,来到人少的地方,胡峻才说:“市局要外聘一名物证鉴定专家,专门负责笔迹鉴定这一块。” 绿真眼睛一亮,“是说我的专业吗?” “对,我已经跟领导说了,你去试试。”他顿了顿,“到时候你就属于独立的第三方鉴定机构,不用在局里坐班。” 绿真连忙点头。 下一秒,胡峻又凑过来“啾”一口,小声道:“市局对面有栋小楼在招租,我已经买下来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装修一下。” 绿真一愣,人家招租,他却给买下来?这还是她认识的小气鬼胡峻吗? “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开一个第三方鉴定机构,能出具有法律效应的报告,也能……”也能什么,他没说,因为到家门口了,对门的小夫妻出来,看见他们紧握的双手,羡慕极了。 “胡警官下班啦?” “嗯。” “小两口感情真好!”看见没,死鬼,怎么不见你牵我手呢? 男人被女人说得无奈,只好被强迫似的牵起她的手:“行了吧?一天尽没事找事。” “哎你说谁没事找事了?咱们两口子牵个手咋了?你没看外头抓风化的警察都没了吗?人家胡警官都能……”絮絮叨叨,开开心心。 崔绿真却更关心这个“第三方鉴定机构”的事儿,因为她确实喜欢她的专业,从小就梦想当笔迹鉴定专家,如果能有自己的设备,自己定办公地点,自己决定出什么报告,这简直就是她的梦想呀! 钱不钱的无所谓,她就想做自己爱做的事儿! 婚后一个月她确实挺萎靡的,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胡峻笑笑,傻丫头,以为他看不出她的萎靡?进屋,关门,把妻子压在墙上,“咱爸说的,要给你选择的权利,现在,是你亲我,还是我亲你,你选一个吧。” 绿真踮脚,搂住他脖子,室内只剩喘—息声。 220 220 第二天,绿真就去看市局对面的房子了……哦不,她的房子了。直到早上酒醒,胡峻才想起掏出买卖合同,写的是她的名字。 说“小楼”也夸大了,其实是一栋只有两层的土坯房,破败得很,跟牛屎沟地震前的房子差不多,要不是就在公安局对面,这房子铁定无人问津。 而也正因为在公安局对面,想搞娱乐啥的也不可能,所以一直到现在没租出去。崔绿真打开小破门,往里面看了看,墙上全是蜘蛛网,地面也是潮湿发霉的坑坑洼洼,那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里里外外看了一下,没啥特别的,楼梯已经腐朽得承受不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干脆推倒重建吧。 既然要重建,绿真当然不可能再走以前盖批发市场的弯路,直接让大河房地产公司来设计并建设,她只需要挑选出最满意的设计图纸,再出去定做好办公设备就行。 本来,她的计划是盖三层楼就够了,可春晖听说她要在这儿开笔迹鉴定专业机构,也开始蠢蠢欲动,想来这儿开个律师事务所。她这两年又改变想法,不想待深圳了。 绿真无所谓,反正一家机构要房子,两家机构同样要房子,只不过是多加两层罢了。这两年,阳城市渐渐冒出许多“高层”建筑,最高可打十二三层,她要盖一栋八层小楼,也不算出挑。 在向相关部门申报获批后,大河集团自己的设计团队、建筑工程师、工程队直接入场,跟本地农民组建的包工队就是不一样,几吨重的先进设备“轰隆隆”开起来,那速度,直接一天一个样! 本来,绿真计划四个月完工,这四月她可以顺便先准备一下鉴定所的审批手续,谁知她手续还没下来,高楼就一层一层盖上去了。 因为实在盖得太快,市里都传遍了,还有人专门大老远跑来看热闹嘞!下班不回家,来看人盖房子的盛景,估计在整个石兰省也是独此一家的。 因为看得人多,绿真都不用自个儿去看,汤圆姐弟几个每天放学都要去看一次,回来给她做实况转播,几乎是三天一层楼的速度,仅次于传说中的“深圳速度”……因为面积小,一层也只有四百来平。 八层楼只花了二十多天,再加上装修,三个月不到就全给搞定了。直到完工那天,看热闹的人把公安局前的路挤得水泄不通,为啥? 因为这是阳城市第一栋安装电梯的楼房! 整整八层,装了一个不锈钢的“铁盒子”,门一关,“唰”一声就能飞到任何一层你想去的楼层,比爬楼梯不知道快了多少倍,而且这是许多没坐过飞机的人第一次体会到“失重”的感觉,会上瘾! 绿真没想到前来“体验”的人这么多,可怜的电梯上上下下一天不知要运载多少次!第二天她直接把大门给封了,因为怕新电梯不稳定,出个意外啥的就不好了。 她的鉴定所因为仪器设备较多,需要稍微密闭的空间,不能有太多闲杂人员进入,她要上面四层,五楼仓储,六楼办公接待,七楼八楼是化验室……当然,光买设备她就花了四十多万。 这钱她想自己花,可胡峻不让,他从胡雪峰那儿分到“家产”原封不动全给了她,顺便再搭上几个月工资,正好给她凑够了。 这是他能力范围内,能送给她最“值钱”的礼物了。 顾学章虽然不说话,不干涉小夫妻的日子,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别的不说,小峻能把自己所有家产送给闺女,就为了搏她一笑,他就觉着不错。 男人拿那么多钱干啥?他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下馆子更是少见,一个月只需要花几块油钱就行,工资足够用了。 可女人不一样,尤其他顾学章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有求必锦衣玉食长大的,手里没钱不行。 一至四楼则分给春晖用,她把律师事务所开过来了,可惜人手不够,也没啥设备要放置,她也只用了三口和四楼,一楼二楼只能先闲置着,以后再说。 当然,亲姐妹,明算账,盖这栋楼和装修一共花了多少钱,春晖跟绿真一人一半平摊,就连平时电梯运营维护也是平摊,水电费则各付各的。这是老太太提出来的,她怕绿真脸皮薄,不好开口,对她们家来说,钱不钱的无所谓,最主要是得有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后谁都找绿真合伙,都让她买单,那不是让她老实人吃亏嘛? 王二妹背地里总得说两句老太太偏心,“要这钱是咱们家春晖自个儿出的,娘能舍得让绿真掏一半钱?” 崔建党白她一眼,“你怎么越活越回去?就不能学学人大嫂,好好在家待着,安享晚年?” 王二妹一拍大腿,眼圈立马红了,“大嫂有俩大孙子带,我带啥?你闺女连个正经对象也没有,我能怎么着?” 崔建党也沉默了。 春晖春月的人生大事,真是愁啊! 有了办公场地和设备,绿真联系了几个大学时的好友,因为专业在国内还不吃香,好几个都是分配在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不太如意,她干脆让他们来阳城,工资不在话下,主要是大家以前常在一起做实验,配合默契。 才来没几天,对面的市局就送来一个大单子——近两年来积攒下的各类需要鉴定的文书,有借条、买卖合同、银行取款签字单……甚至还有名人字画! 这下,大家都有得忙啦,绿真每天跟胡峻一起出门,中午回家吃饭,下午要么处理集团事务,要么鉴定一下难度高的“作品”,下午再跟胡峻一起回家,日子好不快活。 这天是周末,胡峻加班去了,绿真起床回顾家吃早饭,刚进门就听见汤圆和八斤叫着“生了生了”往屋后跑,“什么生了?” “黑狼的孙女生狗宝宝啦!” 绿真一愣,黑狼早几年就没了,它的孙女?当时它跟着张良军来到顾家的时候已经八岁半了,后面又活了三年多,终因伤痛太多去世了。它居然有孙女?不是,应该说,它居然有后代? 绿真这几年一直在外面上学,还真没听说。 “姐姐你来看嘛,这是黑狼的闺女。”小汤圆指着一只脊背黑黑的狼狗。 狼狗警惕的竖起背毛,两只深邃的棕色眼睛警惕的盯着绿真,这副模样,毫无疑问就是黑狼的后代。本来,黑狼来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只满身伤痛的老狗了,也没拴着它,谁知道居然就把“种”留在了外头。直到他病重的时候,汤圆他们在村里发现居然有只跟黑狼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狗,听说不知道是哪儿跑来的野狗。 小孩子嘛,也不懂什么生物遗传,反正只要长得一样,那就是亲人。 听说是只无家可归的狗崽子,她立马闹着要带回家来养,黄柔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谁知道吧,平时见只狗从门口过都要“呜咽”两声以示威胁的黑狼,对这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野狗娃子居然十分亲近,把自己的窝让给它睡,还分骨头给它。 于是,小汤圆更加笃定,这就是它流落在外的亲闺女,起名也姓黑,叫黑妞。 后来,黑狼寿终正寝,黑妞不知道跟谁家的狗娃子好上,生下两只小狗。因为两只小狗跟她几乎一模一样,在如此强大的基因遗传下,大家都看不出娃子爹是谁,只好养着呗。 正好一公一母做个伴儿。 可惜公狗还没断奶,跑大门口玩耍的时候让车压死了,只剩一根小独苗,也就是黑豆,今年黑豆长大了,也开始生狗娃子了,可把孩子们期待坏了,这一家子都是战斗英雄黑狼的子孙后代啊! 黑妞被小汤圆呵斥过,动了动鼻子,隐约知道她们是一家人,也倒是不凶绿真了,让开一条道允许她走过去。 没一会儿,在孩子们“哇哇”大叫声中,黑豆生下了一只小黑狗。 “黑豆加油哟,你一定很棒哒!” “加油,再生几只,多生几只,玉明哥哥要一只,妞妞姐要一只,还有我们班张大鹏也要一只呢。”八斤在那儿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一直等到天黑,黑豆也再没生出狗宝宝来,顾老太用手按了按黑豆的肚子,“没了,又是只独狗。” 不知道是黑狼家基因遗传还是怎么着,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代只生独狗了,而且,奇怪的是无论黑妞还是黑豆,都是两岁多才开始生育,至今为止都只生一窝。 几个孩子失望极了,这独生狗可不好分配啊,谁都想要据为己有。最后还是被绿真抢到,她从小就想养狗,可惜一直没能独立养,现在家里就她跟胡峻俩人,养只狗应该不成问题。 小狗取名黑牙,为了防止被其他孩子“私吞”,绿真每天要来看三次,看着小不点儿会喝奶,慢慢睁开眼睛,学会走路,学会嗷嗷叫,让人觉着人生充满了希望呀! 这天,黑牙满两个月,她准备带回家去自个儿养了,忽然林巧珍悄悄来到她身后,“绿真现在忙不?” “不忙呀,三伯娘有什么事吗?” 林巧珍叹口气,“你鉴定所楼底下那两层租出去没?” 绿真摇头,其实她也不想出租,因为来询问的都是准备开理发店和饭馆的个体户,她不想每天上班的时候楼底下飘来食物的香味,那简直就是折磨! “伯娘跟你商量个事儿,要是没租出去的话能不能租给我?” 绿真一愣,“三俺娘你要做什么吗?” 林巧珍再次叹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春芽被她宠坏了,别的姐妹们都能自己挣钱,还有一技之长,她倒好,除了吃喝玩,没啥本事,整天只想去哪儿玩,毕业至今,已经换了三份工作,都是因为早上起不来床,迟到太多次不干的。 当爹妈的,都快愁死了。 绿真一听,三伯娘这是打算自个儿花钱租过去,给春芽姐用?问题是,春芽想干什么呢?她拿了两层楼会不会就只想睡觉……毕竟,她是说到做到的人呀。 “我问过她了,她说想开家旅行社,我也不懂那啥旅行社和招待所有啥区别,就觉着要是能把她叫回来,放咱们眼皮子下,我也就放心了。”林巧珍跟其他几个妯娌不一样,她踏实,节俭,也不爱说长道短,跟黄柔关系最好。 这一招,还是黄柔教她的。 春芽终究是大姑娘了,总这么任由她在外头飘着也不好,年轻人最是需要奋斗的时候,贪图安逸享乐不是好事儿。以前在家虽然也比其他孩子懒一点儿,可至少有大人鞭策着,不至于样样落后,现在上了四年大学,骨头彻底闲懒了,必须让她回来“悬崖勒马”。 绿真其实也跟妈妈一样的想法,只是以前一直不好开口罢了,“行,伯娘放心,我晚上就给春芽姐打电话。” “好好好,春芽从小就跟你亲,也听你的话。”林巧珍老怀甚慰,绿真可真是太懂事了。 没想到,崔绿真出马不仅叫回了春芽,还把她对象也叫回来了。 看着门口并排走进来,手还牵在一起的俩人,崔家人呆若木鸡!春芽有多懒他们是知道的,大家都以为在这个以劳动为荣的时代,她能嫁出去都难,没想到她居然……居然找了个世界冠军的对象! 是的,春芽的对象就是李思齐。 不仅崔家人意外,连崔绿真也惊呆了!他们俩? 面对她惊讶的目光,春芽十分不自在,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李思齐握得紧紧的,用力甩了两下,李思齐依然不放。 崔家人看李思齐,那是越看越喜欢,本来以前就觉着他是好孩子,每次回来都会来看绿真,给老人买东西,后来拿了世界冠军也没骄傲,对崔家老人依然敬重得很。就这么精神的,笔挺的青年站在眼前,谁能不喜欢? 这顿晚饭,所有人的目光就没从李思齐身上离开过,尤其林巧珍,那是郁闷坏了!绿真怀疑,三伯娘怕是要确认一下,思齐哥哥脑袋有没有出问题,是不是被春芽姐给绑架了? 晚上,李思齐跑到绿真房里来,用脚踢着地上的影子,“绿真你们家人怎么了?” 绿真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李思齐摸了摸鼻子,“你们是不是特想不通,我跟春芽怎么忽然在一起了?” 绿真点头如捣蒜,何止是想不通,简直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事儿。不是她看不起春芽什么的,亲姐妹,她心里是爱护春芽的,可也得实事求是啊,这差距大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成一对儿了? “你还记得去年,在书城吗?提起来劝我,她是不是很反感?” 绿真仔细一想,是有那么一点印象,但她也没多想,因为春芽跟思齐哥哥本来从小就不对付,因为“占有欲”,对她身边一切好友她都有点轻微的敌意。 “莫非那时候你们就在一起了?” 李思齐摇摇头,“比那早。” 其实,跟其他人不一样,大多数人看见两三个女孩在一起,总是会把目光投向最漂亮那个,可李思齐当初第一眼看见春芽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觉着他跟她是同类。 那种孤独的感觉,简直如出一辙。 她对绿真和菲菲之间的友谊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因为她插不进去。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她能跟着绿真一起到子弟小学上学前班,也许她们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了。 而女生之间的感情很微妙,即使是姐妹,也很难容忍第三方的“插足”,春芽的黯然神伤,她曾经以为只有她自己能懂。可有一天,那个不为众人所接纳的,桀骜不驯的李思齐,忽然说他想跟她做朋友……同病相怜的幸福感,并没让她们很快熟悉起来,反而吓到了春芽。 她不相信他能懂,更不相信他会跟她交朋友,她觉着他一定是跟她们班的男生一样,看她乡下丫头不顺眼,故意逗弄她罢了。 李思齐越主动,她越讨厌他,讨厌到听到他的名字都烦。所以,在绿真和菲菲看来,她跟李思齐就是水火不容的“仇人”,越发尽量避免他们单独相处。 其实,李思齐一直没说的是,那年他获奖,对着记者镜头时,他最想说的话不是感谢崔绿真,而是:春芽,我想跟你做朋友。 然而,大男孩的自尊让他说不出口,哪怕说出来了,也是害她徒增烦恼。 获奖后没几天,他从上海赶回来,其实买了两只电子表,红色的送绿真,紫色的想送春芽,可惜被小丫头义正言辞拒绝了,还威胁他再敢烦她,她就告诉绿真和家里人。 李思齐也觉着自己真是头脑发热,屁大个丫头懂什么嘛,他居然看见啥好东西都会想着她没有,要给她带一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后面几年,他都尽量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个孤独的,极力想要让自己融入好朋友圈子的小姑娘,可惜李自平和苏兰章给他张罗的是绿真,他当时就跟家里人翻脸了,乱点鸳鸯谱。那一刻,他心里闪现的是另一个女孩的身影,不过他知道他们不可能的,她太小了,当妹妹还嫌小。 直到她到书城上学,俩人偶然在街头碰面,这才惊觉这么多年过去,纵然身边有再多朋友,本质没变。 他们还是孤独的。 而且,上大学后,天高皇帝远,春芽的打扮瞬间成熟很多,再加身形姣好,很有两分成熟女性的美,看着不是当妹妹还嫌小的人了……在李思齐穷追不舍下,俩人好上了。 绿真:“……”你俩瞒得可真够紧啊! 虽然,春芽现在还是觉着跟他不现实,一会儿担心他身边漂亮女孩太多,一会儿担心自己没别人努力上进,可还是处了好几年了。 “这次要不是我拉着她回来,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转正……成你姐夫呢。”李思齐坏笑着,挤眉弄眼,“叫声姐夫来听听。” 绿真抱起抱枕扔他,“做梦,我姐可还没答应你结婚呢。” “没事,她答不答应无所谓,只要我丈母娘答应就行。”他可是知道的,林阿姨看他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觉着有戏! 崔绿真:“……”好吧,从现在开始,胡峻“大臭屁”的封号可以拱手相让了。 无论崔绿真怎么吐槽他,可在崔家人眼里,春芽能找着这么个对象,是名副其实的高攀了,他们总觉着李自平和苏兰章那儿不好过关。 然而,第二天,李自平和苏兰章就请龙葵陪他们来提亲了,动作之快,令春芽自己也没想到! 而再一次让崔绿真意外的是,三叔三婶居然没答应! “思齐是个好孩子,咱们家春芽被娇惯坏了,不大懂事,我和孩子妈觉着不大合适。”崔建军拒绝得很爽快。 苏兰章没料到他们会拒绝,毕竟以她儿子的外表和能力,以及“世界冠军”的头衔,求着他们说亲的女孩多不胜数,门槛都快踏坏了,什么市委的干部啊,老伴儿单位的领导啊,人民医院的护士啊……她都快挑花眼了。 要不是儿子主意大,她不敢替他做主,现在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昨晚,儿子回去说让他们来崔家提亲的时候,她还纳闷,绿真不是结婚了吗?她婚礼思齐也回来过的……崔家还有哪个适龄女孩?当听说是三房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时,苏兰章惊讶坏了。 倒是李自平,似乎挺能理解儿子,拍拍儿子肩膀:“放心,明儿我请龙老做媒。” 哪成想,崔建军两口子居然给拒绝了?龙葵也怔了怔,抚着胡子哈哈大笑,“思齐这小子,革命尚未成功,仍需努力啊。” 笑着打岔过去,也就没人尴尬了。反正说亲说亲,全靠“说”,也不是所有亲事都像绿真他们这么顺利,一次不成说两次三次,总有能说成的。 虽然亲事没说成,可这件事最大的积极意义就是让崔家人增强了对春芽的信心,既然能跟世界冠军处对象,那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林巧珍和崔老太像两个喝血吸髓的地主,鞭策着春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每天天刚亮就催她快起床,跟绿真两口子一起去市里看门面,她既然想开旅行社,那就开! 崔建军甩出十万块,想怎么装修怎么装修,前提是家里谁也不许帮忙,就让她自个儿琢磨去。 春芽一开始确实挺抵触的,像一只被保护过度的小动物,忽然被推出温暖安全的巢穴,她不知道要怎么跟外面的人打交道,图纸不会画找绿真,请不到工人找绿真……渐渐的,在绿真的引导下,她发现做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尤其吧,找的都是绿真公司里的熟手,只要说清楚要求,设计师出图很快,工程队干活也很麻利,效率高,十天半月就给装修好了。 看着焕然一新的一楼和二楼,还挺有成就感的! 有了成就感,就有了信心,接下来注册旅行社,办各类审批手续,挂牌,营业,难度一步步增加,可她却再也不退缩了。 她的旅行社叫做“大河旅行社”,借助大河集团的名头,刚开业就有人上门来咨询,“什么是旅行社?旅行社是干啥的?” 刚开业,谁也不知道业务怎么开展,幸好她大学学的是导游,手里还有几个省城著名景点的联系方式,凭着导游资质,她跟对方谈妥了团体价,她再这个团体价的基础上能挣点辛苦钱。 譬如去书城市动物园看大熊猫,阳城市市民已经在报纸上看见新闻了,说从成都请来了两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周六周日开放,孩子们都乐疯了。可怎么去?坐火车还是班车?无论火车站还是班车站,距离动物园都很远,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到动物园?去到怎么买票?会不会门票已经卖完了?是不是又要多耽搁一天?看完如果时间太晚,怎么回来?不回来的话住哪儿? 这一串串问题,都是每一个家庭去之前就要相好的。可现在,忽然多了个叫大河旅行社的东西,他们家长们再也不用操心这些问题了,去——玩——住宿——回,有了一条龙的服务,大家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点,来旅行社门口集合,有专门的大巴车送到动物园门口,票已经提前买好了,甚至进了园还有专业解说员,看完太晚还有招待所,早的话能直接给送回家! 整个阳城市的老百姓都惊呆了,原来“旅游”还可以这么省事儿! 只需要花钱,带着眼睛去就行。 对于绝大多数工薪家庭来说,周末两天完全够用啦! 于是,哪怕价钱贵点,大家冲着“大河集团”的牌子,买票。 要不怎么说一事顺,事事顺呢,旅行社挂牌成功,联系到市运输公司,他们有多余的大巴车,还有专业的几十年驾龄的老司机,第一波生意就成了。 当然,她想多懒,让书城同学帮忙接待,绿真没同意。既然把客人招来,就要好好的做好陪护,哪能偷梁换柱让别人顶上?反正旅行社门店这边有姚安娜来帮忙看着,她去几天也不影响。 于是,崔家最懒的最咸鱼的春芽,就这么被鞭策着,敲打着,走上她的导游之路。一趟下来能挣好几百,这可是妥妥的暴利啊!有了钱的动力,半推半就开始了第二趟,第三趟……一个月下来,带了十几个大熊猫观光团。 有事儿做,接触到各色各样的人群,春芽整个人看起来自信多了,也阳光多了。于是,等李家第二次来提亲的时候,崔建军就没直接拒绝,只说“考虑几天”。 晚上,绿真窝进胡峻怀里埋怨,“你说思齐哥哥怎么这么能藏住事儿啊,亏我还这么信任他。” 胡峻捋了捋她柔软的青丝,在床上不想谈别的男人,毕竟春宵苦短啊,这暖烘烘的被窝,是他工作一天的动力。 忽然,脚底板一痒,他点了点妻子鼻子,“又调皮。” 绿真抬头,“嗯?不是你挠我脚底板吗?” 胡峻也愣了,他好端端,没动啊。 俩人傻眼了,莫非这床上还有第三个人?实在是被八斤吓怕了,屋子里但凡有个空隙有个隐蔽空间他都能藏起来,两口子立马坐起来,“谁啊?” 没人说话。 忽然,“呜呜”一声,他们的被子从床尾开始一拱一拱的,有个小包一直拱到枕头旁,露出一张乌漆麻黑的狗脸,两只耳朵竖成了尖尖的三角。 “黑牙!” 别说牙黑,胡峻脸都黑了,谁允许这臭狗爬床的?“下去!” 黑牙才不搭理他,屁股对着他,对着小爪子一搭,就要爬到绿真身上去求抱抱。 胡峻咬牙切齿:老子媳妇儿老子都还没抱上呢!拎着后脖子扔出门,再把门关死,气得黑牙“悉悉率率”挠门,嘴里“汪汪汪”,肯定是骂人的话。 绿真笑得肚子疼,“胡小峻你也有今天。” 他不在的时候都是放它进来卧室的,就睡床底下拖鞋上,半夜但凡翻个身或者起夜上厕所,它都会亦步亦趋的跟着。有时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有人敲门,它比主人还警觉,站在门后吼两声,敲门的人吓得自动倒退两步。 这可是根正苗红的三代单传的军犬后代呀!走家属区那都是威风凛凛追随者如云它不带正眼看的!蔡明亮家那大黑狗的不知道多少辈后代,以前在厂里作威作福数代人(狗)的,自从它来后全都夹起尾巴了。 到春节前半个月,友娣结婚了,虽说是直接嫁到上海去,但婆家根开明,主动提出以后不跟小两口同住,让他们随时想来阳城市就来。 在她结婚前一天,崔老太、刘惠、黄柔三人跟她彻夜长谈,知道她以后只想在上海开办烹饪学校,估计回家的机会不多,第二天出嫁的时候,当场给了她二十万的股票作压箱钱,更何况还有车子房子等价值三十几万的不动产陪嫁,算是风风光光大嫁。 这是老崔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嫁出去的闺女,因为出嫁,她在大河集团的股份,也让春苗折成现金给了她。 王二妹私下少不了要念叨几句:“这友娣小时候看着鬼精鬼精的,咋长大反而变笨了?现在几十万就给打发了,要是留着股份在里头,以后那都是几百上千万的分红。” 只有春晖知道,友娣现在何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男人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公婆明理并且支持她的事业发展,她想要嫁过去也情有可原。这样的婆家,她已经不需要娘家来撑腰了,娘家唯一能给她的,就是钱。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之努力,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妈你别老说长道短,有那闲工夫不如好好休息,友娣可不傻。” “是不傻,可也不聪明,放着这么好一棵大树不乘凉,搞啥自个儿奋斗,她奋斗一辈子,能赶上大河集团一年的盈利不?”王二妹在春晖手上掐了一把,“你不也是个傻的,大河集团现成的招牌不用,你在外头琢磨几年,还不如就跟着你四婶干呢!” 春晖哭笑不得,她妈自从那年炒股大亏后变成保守派,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敢闯敢干的王二妹了,谁再权她投资就跟杀了她一样难,平时拿了分红和工资,全存银行里。 甚至有时还得了多疑病,总觉着存一家银行不靠谱,万一哪天银行倒闭,工作人员携款潜逃怎么办?愣是把钱取出来,分几个银行存,存折藏在好几个地方。 有时崔建党急用钱翻箱倒柜也找不着。 春晖:“……” 而且,因为不信任绿真而吃了大亏,王二妹矫枉过正,现在是唯绿真之命是从,干啥都把绿真当风向标,总觉着只要有绿真在,大河集团就是全天底下最大最安全的大树! 其实这确实是最保险的做法,无可指摘,春晖只是不想让自己重生一回还碌碌无为,她想比上辈子多念了那么多书,她一定要学有所用。 春芽的旅行社渐渐步上正轨,招了三名导游来帮忙,她不用再亲自带团,平时就待单位做做文书工作,也再不用早起坐班,每天待四五个小时,懒病改了不少,但病根还在。 崔家人算是看出来了,得吧,这丫头就是条咸鱼,旅行社虽然挣不了大钱,但能满足她每个月开销就行。以后哪怕父母不在了,至少他们家在大河集团的股份还在,饿不死。 于是,当龙葵带着李家三口第三次来说亲的时候,崔建军就同意了,婚期定在来年五一国际劳动节。 跟春苗绿真一样,崔建军和林巧珍也不要李家一分彩礼钱,只有一个要求——不嫁不入赘,以后孩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崔。 李家本来也是三代单传,自然知道冠姓权的重要性,人家崔家三房这么大的家业,没人继承也说不过去,倒是爽快答应。 主要是李自平,文化人,想得开,只要儿子开心就好。而且他跟老妻不一样,他不会自个儿死要面子而让孩子吃苦受罪,所以当崔建军提出要在大河口给小两口出资建新房的时候,他不仅没反对,还把自个儿存了小十年的退休工资取出来,再把珍藏多年的字画拿出去卖掉,又把市区小院子租出去一半,想办法凑了三万块钱给他们。 崔家在意的不是钱,而是态度。 他这般有诚意,崔建军高兴,直接大手一挥,为方便上班,给小两口买了辆小汽车! 1989年春节,春晖律师事务所搬到市公安局对面的第一个春节,接到了两个全省关注度很高的案子,最后还打赢了,律所一时声名大噪。她自己是商业民事诉讼口的,她多年的合作伙伴则是刑事口的,非常吃香,还有个师妹是婚姻家庭诉讼,前景不赖。 事业蒸蒸日上,家里人再一次把催婚挂在嘴边,也不知道是被催得狠了,想要找个人来应付一下,还是日久生情,她居然把合作伙伴带回家里,说这就是她对象。 小伙子人不错,身高一米七八,五官端正,外貌清秀,浓眉大眼高鼻子,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业务能力也很强,出名的两台官司就是他打的,现在全省找他打官司的人都能拍到年底了。 籍贯虽然是广东的,可父母已经去世,现在老家已经没人了,婚后估计也不会回广东,春晖去哪儿他去哪儿。 可问题就在于,他年纪太小了——居然比春晖小六岁! 今年才二十四,听说大学刚入校就崇拜春晖这位研究生学姐,认识她也是花了不少缘分和心思。春晖要出国,他连本科也没念完就跟出去;春晖要做外贸法务,他就跟到深圳;现在春晖回家发展,他也跟来阳城……还一来就打出名声,成为律所的招牌! 真正的小奶狗本狗了。 可崔家人在意的,正是他的年纪,男大女小很常见,女大男小还大那么多,除了崔老太,这十里八乡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春晖啊,奶知道你主意大,可过日子是经年累月柴米油盐,你能照顾他一时,顾不了他一世啊。”崔老太抹抹眼泪,她当了这么多年娘妻,嫁的丈夫不是丈夫,而是“儿子”。 这种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她不想闺女走她老路。 春晖抱着她胳膊,用手帕帮她擦泪,“奶奶放心,这次我一定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221 221 最终,在绿真和黄柔的劝说下,崔家人还是只能尊重春晖的选择,这么多年的经验证明,春晖的眼光不会错,她的选择没问题。 罢了罢了,无论结果如何,总得让她试试。 虽然过完了1989年的春节,可去年的“余威”仍然遍布大河口上下。自从去年全国实行价格双轨制以后,物价飞涨,涨到飞起,涨幅普遍达到百分之二十以上。 当然,这只是平均值,对于电视机、收音机、自行车、电冰箱等紧俏商品,那都是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据说那大街上,只要看见电视机,只要能放出图像来,买! 那自行车,只要链条能转,甭管啥牌子,买! 那电冰箱,只要有冷气,买! 更别说油盐酱醋茶等各类基本生活物资,那都是直接哄抢! 而这样的见东西就哄抢的“繁荣”,对什么市场最有利? 当然是大河集团的批发市场,全国三十几个大型批发市场,盈利是去年的五倍,实现可怕的质的飞跃! 崔绿真觉着,这真的是“可怕”,她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飞跃,一开始她也高兴,可慢慢的发现,涨价并非长久之计,说不定还会给经济社会带来难以磨灭的阵痛。 但全国都是一样的形式,她没办法,顾学章也没办法,只能眼巴巴看着。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崔顾两家的女人们,为了应对飞涨的物价,她们自发采取了两个措施:一是大量购买生活必需品,譬如几百斤的毛线棉花的确良,用大水缸装的油盐酱醋,但凡街坊邻居们喊一声“要涨价了”,所有女人倾巢而出! 第二种对抗涨价的方式是绿真教她们的——购买黄金制品。因为黄金是国际流行的硬通货,保值。 老崔家的女人们,也不懂什么经济规律,反正绿真说啥就是啥,她说保值那肯定保值,买!她们家最不缺的就是现金,大清早出门,到卖黄金饰品的柜台,买!中途买太多带不回去怎么办?让老二老三开车来拉! 现金买光了怎么办?让老二老三赶紧拿存折取钱,买! 买完了百货商店怎么办?换一家呗! 她们一连买了三天,大河口的人听说家女眷买空了全市百货商店的黄金制品,立马再次倾巢而出,顿时带起了一股黄金抢购潮。 于是,顾家现在仓库里放着的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金制品,什么金佛金蝉金项圈的,还有将来十年也不一定用得完的棉花毛线的确良……当然,更少不了男人们抢购的各式白酒啤酒,买的时候就跟不要钱似的。 幸好家家都有大房子,房子底下还有地窖仓库,倒是不用担心没处放。那么多黄金制品也不怕贼惦记,因为顾家围墙装了一圈最先进的防盗电网,还有发电机,哪怕全市停电也没小贼敢飞檐走壁。 四月份,因省城出了一桩要案,胡峻被省厅召回,绿真一个人也不回小麻雀去住了,留在娘家帮忙。 在她们的律所楼创造出仅次于“深圳速度”后,大河房地产公司在阳城市很受欢迎,陆续承包了好几个项目,有给市交通局盖宿舍楼的,有给市医院盖新住院楼的,也有给市政府盖会堂的……反正都是通过统一招标竞标的形式,全靠实力。 连续接了十几个项目后,房地产公司也算有了经验,开始在省内其他地州市轮转,哪儿有项目就去哪儿,工地多,对专业技术人才的需求与日俱增。 人才啊人才,崔绿真再次发愁了。 春江水暖之际,不知道为什么,绿真挺想吃山里的野菜,尤其是那紫绿色的蕨菜苗,焯水后用点儿酸醋蒜泥凉拌,简直不要太下饭。 虽然是成年地精了,可贪吃的毛病一直改不掉。 绿真咽了口口水,“奶,咱们回牛屎沟挖野菜叭。” 崔老太一愣,她确实想念老家了,当年地震后新盖的房子还没住过几天呢,就这么放着长蜘蛛网怪可惜的。正好接下来就是周末,汤圆姐弟几个也不用上学,她不用在家做饭。 “行,我待会儿收拾收拾,咱们下午就走。” “走去哪儿?”顾学章和黄柔刚好从外头回来,没听全。 “绿真说她想吃野菜,我带她回去挖点儿,你们想吃啥?春芽要吗?只是这几天春芽老了,不怎么香了,还涩嘴。” 顾学章他们还没说啥,八斤不知道又从哪儿跳出来,大声反驳:“我春芽姐姐可不老,她还没结婚,还没生孩子呢!” 众人大笑,这叫啥?别人说啥都没听懂呢他就乱插嘴。 顾学章想了想,他也很久没回过牛屎沟了,“妈,这样吧,待会儿一起回去吧。”这么多年,他也跟着黄柔称呼崔老太“妈”了,平心而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有她对他三个孩子这么用心的老人家了,真真是掏心掏肺的好,他叫一声“妈”也不足以回报她十分之一的付出。 黄柔奇怪,“你不是单位还有事吗?” 顾学章跃跃欲试,“工作哪有干得完的。”他搓了搓手,“我找几根鱼竿,绿真明天跟我钓鱼去。” “好嘞!”崔绿真现在多了个中年男人的爱好,尤其野钓,那才叫个舒服,自在。 说动就动,大家随便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和鞋子,带上几样吃的就准备动脚,就等汤圆橄榄,要是让他们知道大家没等他们先出去玩了,两个小屁孩会生气哒。 开了三辆车,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进牛屎沟。顾家老两口经常回来住,两家人的房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不用怎么打扫,只把铺盖拿出来通通风就行。 绿真回到以前自己住的房间,看着墙上糊的报纸,十分怀念。只见她四处转了一圈,弯腰从炕尾洞里掏出一个瓦罐,罐口封着两层油纸,揭开发现里头是一堆零钱,全是一分二分的,这都是小时候妈妈为了哄她,每次回家给的零花钱。 在牛屎沟也没地方花,一直攒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不过,现在的牛屎沟可今非昔比,村里开起一家小卖部,她抱着一罐零钱出去买了半斤水果糖回来,花花绿绿的糖纸,孩子们都喜欢。 小橄榄先挑了几颗橘子味的递给她,才自己随便剥了一颗放嘴里,脸上的表情说明,并不好吃。 是啊,对吃惯了进口糖果和巧克力的孩子来说,这种劣质水果糖连甜味儿都带着乡土气息。绿真叹口气,她当年要是能吃上一颗,睡觉都能笑醒呀! 以前的菜园还依稀有几圃韭菜,老太太准备去割两把回来,再打几个鸡蛋,做韭菜盒子吃,可出去一趟才发现,韭菜都老死了,原本青翠欲滴的菜地,现在成了野草的天堂,野蛮生长。 “婶子?哎哟还真是婶子啊,我听我家鸭蛋说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了呢。”门口站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一头齐耳短发白了大半,客气倒是客气,就是眼神怯生生的。 毕竟,这可是都来了啊! 绿真看着她有点眼熟,但想不起该怎么称呼,只好笑眯眯的点点头。 “呀,这就是幺妹吧,都这么大了,你结婚的时候本来我们该去的,只是家里的母猪下崽儿,我走不开……”女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是人家办在阳城宾馆,自家太穷酸,总觉着去了也没地方坐,干脆就没去,只把份子钱凑给村长,让村长代替大家去。 顾学章和黄柔因为当年就是从顾家户口本上分出去的,相当于当立一户,所以刚开始他在供销社上班,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都会给他下帖子,他也都会回来凑个人数,给份份子钱。 后来他步步高升当了,村里人下帖子也不好意思再下给他,总觉着有攀龙附凤的嫌疑……农村人,尤其是同村人,也有自尊心嘛。 顾学章但凡听说,人虽未到,可每次都会让家里人帮他送一份份子钱,也不多,家里人送多少他送多少,这都是他的情分。大家记着呢! 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绿真结婚,他给每家每户都下了帖子,请顾老二挨家挨户送去的,大家都说难怪他能做大官儿,单这份为人处事的涵养,牛屎沟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说着,崔老太从里屋出来,“哟,六侄媳妇儿?” 站门口说话的正是崔家曾经的邻居,没地震前住他们家左边,右边是杨家。 “婶子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最近也没见你们,有空上家里玩儿去啊。” 老邻居很快寒暄起来,听她说韭菜死了,忙道:“我家菜地里有的是,婶子你等会儿,我让鸭蛋给你们送来。”说着生怕崔家人拒绝,赶紧跑了。 没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半大小子,背着一只半大竹篓,“奶,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点菜。”跟他妈一样,放下篮子就跑了。 绿真拿出来一看,哟,种类还不少,都是非常新鲜的应季蔬菜,一根根水嫩嫩白净净的芹菜,根子上还带着淡红色的菠菜,以及只有婴儿臂粗的莴笋……真是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虽然大河口也能买到这些蔬菜,可终究是被菜农精心处理过的,不如直接从地里的带着泥土的新鲜。用老太太的话说,施化肥的能有施农家肥的香吗? 黄柔帮着婆婆,把莴笋皮给削了,正准备切成薄片清炒,忽然刚跑走的鸭蛋又来了,这次是提着一筐鸡蛋大的土豆,土豆上带着泥土,他指甲缝里也还有泥土……明显是现刨的。 “哎哟这可不行,我们也就回来一两天,你拿这么多菜干啥?”而且农村人吃土豆都是长到最大才吃,鸡蛋大的可没人舍得刨,太浪费了。 鸭蛋低着头,“我妈让我刨的。”放下箩筐又要跑,却让八斤和小橄榄拦下了,他俩一人拉着他一只袖子,终究是算半个城里长大的孩子,不敢直接拉他的泥巴手。 “哥哥你在我们家玩儿吧!” 鸭蛋迅速的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不,不了,我还回去放羊。” 八斤眼睛一亮,“羊屎真的是小颗小颗的吗?拉一次真的拉很多颗吗?” 鸭蛋没想到,这个“城里大官儿”家的孩子会问这么接地气的问题,连忙点头:“嗯,还特别干,这几天没下雨,我们捡来打战可好玩了。” 八斤立马找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走,我参战!橄榄你去不?” 小橄榄点点头,三个男娃跑了,小汤圆听见,也觉着新奇,追在后头,“喂,你们等等我啊!” 崔绿真:“……”没想到,她们家的孩子也有被羊粪蛋吸引的一天啊!小时候生产队也有羊,她跟春芽没少跟在羊屁股后捡羊粪蛋,自留地没肥可施,除了自家茅坑里那点农家肥,就指着这点牛屎羊屎啦。 老太太感慨不已,这才几年啊,家里孩子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了,要再过几年,恐怕连麦子韭菜都分不清了。 一直玩到天擦黑,姐弟三个才回来,嘴里“哇哇”叫着,说羊怎么样,羊粪蛋怎么样,跟发现新大陆似的。黄柔让他们去水井边洗手,一面在旁边监督着不让他们趴井口玩,一面问:“怎么不把鸭蛋哥哥叫来家里吃饭?” “我们叫啦,可他不来,他说他妈妈说了,不能随便上人家里吃饭。”小汤圆蹲在盆边,手把掌放水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连他的战友一起叫了,他们也不来。” “哟,还有‘战友’呢?”顾学章觉着好笑。 “有啊,十几个呢,都是放羊放牛的,还有两个放猪的,猪有那么大,汤圆还骑上去溜了一圈!”八斤眉飞色舞比划着,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孩子。 大人们都被逗笑了,说小汤圆骑猪的话,长大结婚那天要不是下大雪就是下大雨,天公不作美,可把小丫头吓到了,“那我不结婚了吧。” 众人又是大笑。晚饭是用土豆丝、小麦粉、鸡蛋液煎的土豆饼,两面金黄,又香又脆,再配上新鲜的炒莴笋和菠菜汤,个个吃得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当然,桌上的话题人物自然就是给他们送来这么多好东西的鸭蛋小兄弟。绿真记得,这孩子应该跟王玉明差不多大,那年满月酒她跟妈妈回来过,怎么玉明还在上初中,这孩子就放羊了? “他说了,家里没钱供他上高中,反正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先回来放羊,过两年给娶个媳妇儿就能下南方打工去咯。”八斤吃得“呼呼”的,分享着他打探来的消息。 娶媳妇儿?在有晚婚晚育传统的崔家人眼里,实在无法把那样的半大小子跟“结婚”联系在一起,胡子都没长出来呢! 绿真唏嘘不已,“那他的小伙伴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差不多吧,反正都没上学了。” 看吧,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崔家女孩们上大学念研究生满世界闯荡的时候,同一个村里的孩子却连高中也没机会上,早早辍学,早早结婚,重复他们跟父母辈的命运。 “那其他没上学的孩子呢?” 顾学章叹口气,“在油气公司打零工,因为未成年,按法律规定也不能雇佣他们。” 油气公司这两年挣到钱,在阳城市盖起了最高的十二层楼,里头正式工人,尤其是工程师们拿的都是年薪,一年大几千甚至破万,零工却只能干苦力,有时候有活有时候没活,干一天有两块钱,一个月顶多能抢到十天活儿。 可见,技术是多么重要!在这个机会遍地的年代,技术是能直接转化为金钱的。 绿真忽然心头一动,如果这些辍学的孩子都能学一门技术,该多好啊……她和爸爸对视一眼,一笑。 夜里,躺在久违的暖暖的土炕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这种带有泥土气息和柴火气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地精呀,最喜欢的就是土啦! 小汤圆和牛牛赖着要跟她睡,她抱着两个圆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没一会儿就热起来,得把一条腿露在外面才行。汤圆还好,在家一个人睡习惯了,习惯好,不怎么蹬被子,牛牛却是第一次离开刘惠的怀抱,一会儿磨牙,一会儿打鼾,平均十分钟就要帮他拉一次被子。 牛屎沟的夜比苏家沟安静多了,听不见来往车声,只有若隐若现的蛐蛐儿声,和秧苗田里偶尔的蛙鸣,宁静祥和。 以前,牛屎沟交通不便,去一趟乡里都要几个小时,可现在有了宽阔的公路,有了汽车,其实住在这里也挺方便的……鸟语花香,吃的都是原生态,人也更容易快乐。 她能明显感觉到,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放松,很快乐,无论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尤其几个小不点儿,看啥都新鲜。 要是能一直生活在这儿,该多好啊! 这一夜香甜极了,绿真直睡到太阳照屁股才醒,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干脆就不吃了,带着几个孩子上山里挖野菜去。这几年条件好多了,村里挖野菜小分队大幅减员,很多地方的野菜长老了都没人挖,随便半小时就挖到满满一篮子,还掐了七八斤新鲜蕨菜。 下午,孩子们习惯午睡,绿真拿上鱼竿,跟爸爸去坝塘边钓鱼。 因为原来的坝塘底下在开采油气,村里为了灌溉方便又新建了一座,就在村口不远处,顺着公路走七八分钟就到。 知道爸爸喜欢钓鱼,绿真从香港给他买了专业的钓具,可顾学章却不喜欢那些机械化的东西,总觉着没了野趣,现在依然用一根细竹竿,拴上鱼线鱼钩,再挖几条蚯蚓挂上去,有时是猪肝,反正越腥越好。 鱼饵下水,他们就坐小马扎上,看着静静的水面开始聊天。 “爸爸,我忽然有个想法。” “嗯?”顾学章的眼睛没离开水面。 “要不,咱们也学国营单位,搞委培吧。” 顾学章侧首,“为什么?” 因为人才啊!大河集团扩张速度加快,版图面积越来越大,可唯一跟不上的就是人才,不是资金,不是技术,而是人才!没有信得过的人才掌握他们的核心技术,就像皮革厂一样,很快就会被人模仿甚至超越。 崔绿真这半年来发愁的也是人才问题,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便是人才! “爸爸,村里这么多小孩不上学太可惜了,咱们可以根据他们的特长,送他们进中专学校,委托培养啊。” 鱼线一动,顾学章立马迅速提起鱼竿,一条巴掌长的小鱼摇头甩尾。父女俩赶紧收紧鱼线,绿真一把抓住小鱼,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清水桶里。 “可他们成绩太差,考不上中专学校怎么办?”顾学章笑眯眯的问,他觉着闺女敢这么说,肯定是有办法的。 不然,人才培养对任何地方政府、国家来说都是百年大计。与其让这群十五六岁的小孩去陌生城市干苦力,不如就把他们留在本地,做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一个读书人,改变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是三代人的命运。 人口素质,就是真的代际相传,一代胜过一代培养起来的。 顾学章舒服的叹口气,或许,他在任这几年真能做一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儿?当然,这样的雄心不过是开玩笑的说法罢了,能把阳城市经济政治文化全方位提升一个档次,这才是最实际的目标。 这几年,阳城市经济产值已经稳居附近几个省份第一,把几个省会城市甩出十条街,根据李超英的测算,已经赶上十分之一个北京了,按照这样的增速,再有三年,或许就能有九分之一个北京? 反正,今年的全国百强市,他是势在必得。 不靠高污染的煤炭业,矿业,阳城市也要充进去。 “这简单,咱们资助学校,条件是每年哪几个专业留几个委培生的名额给咱们。”反正集团以后也要做好人好事,资助学校,改善学校硬件条件,这是最基本的。 “资助高校,在外国那是企业家的常规操作,而且是企校双方共赢的事儿,学校得了实惠,企业得了名声,名声能扩大影响力,传播企业文化,吸纳更高端的人才,促进企业更好更长远的发展。” 顾学章点点头,是挺有道理的。 而且,将目标定位为普通中专学校,尤其是本省学校,能谈成的概率也比较大。谁不想去国内顶尖学府?可人家也不缺赞助,他们民营企业插不上手,不如深耕本省本市。 阳城市准备建成一所工业中专,教育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现在就等动工,最迟两年后就能开始招生,到时候必将是最佳选择。 历来,委培生的录取分数都是偏低的,如果孩子们连那点基础分都考不到,那基本也没啥学习能力,即使硬塞进去也学不到有用的东西。 所以,去学前肯定要提前通知他们,认真复习一下功课,划一个分数线,过线才能参加委培。相信到时候报名的人肯定很多,因为这可是能唯一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啊!进去以后不用交学费,三年或四年出来就有工作,这样的好事儿谁不想争取? “当然,咱们也不能白费功夫吃力不讨好。”绿真笑眯了眼,像只小狐狸似的,“入学前必须签订合同,毕业后来大河集团旗下企业工作,最短工作年限十年,如果违约的话将面临一定数额的违约金。” 顾学章点头,“不错。” 绿真跳起来,“那爸爸的意思就是同意啦?” 顾学章笑着说:“是,赞成,你自己去联系学校,村民动员工作市里来做。”其实压根不用动员,多的是人报名,说不定为了个名额还能打起来呢! 想起那副画面,父女俩又笑了。 本来野钓就是图个乐子,他们钓了十几尾小鱼和小虾,最后把几条太小的放生,提着五条“大鱼”回家,刮了鱼鳞,放几片生姜葱头和豆腐,烧汤又鲜又香,绿真一个人能喝下半盆。 小汤圆又撑得抱着肚子跑厕所啦! 顾学章和崔绿真都是办事效率很高的人,说干就干,在牛屎沟住了两天,星期天下午离开村子回到苏家沟。当天晚上,她跟春苗和黄外公开了个简短的电话会议,他们都同意以这样的方式培养人才,但在资助金额上有点分歧。 黄外公想要每个专业资助五万元,准备资助化工、建筑、工商管理、法律四个专业,共二十万元。 但春苗的意见是每个专业资助八万,反正培养人才不是一朝一夕的,毕业一茬可以再来一茬,牛屎沟孩子不够,可以把范围扩大到大河口,甚至阳城市……以后,最值钱的绝对是人才。 崔绿真觉着还挺有道理,又给外公做思想工作,说捐钱不是白捐的,时间长了总能连本带利收回来,可错过这次机会想要再插足教育行业,却是难上加难的。 黄外公当然听她的,连连说“好”。 绿真星期一早上开着车就上省城去了,手里带着大河集团的各项从业资格和执照证书,首先奔赴石兰省化工学校,虽然比不上几所赫赫有名的化工类大学,但这在省内也是遥遥领先的。 校办老师见门口进来个穿白衬衣解放裤的女孩,两根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既青春又大方,他在学校里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也不知道是哪个系的。 “同学你找谁?” 绿真笑了笑,“老师你好,我找一下贵校的校长。” 对方一愣,“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也对,不然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工作,怎么会没印象呢? “是的,我是石兰省大河集团旗下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工作人员。” 老师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好意思,我们学校不盖房子。” 绿真眨巴眨巴眼,“为什么?”全社会都在大兴土木,哪个学校不盖分校?现在的分校别看偏僻,十几年后那就是整个城市的繁华地段,各个学校都在“圈地”造楼呢。 这词还是绿真从报纸上学来的。自从去年四月份,海南设省以后,成为全国这么多个省级行政单位里最年轻、唯一的省级经济特区后,整个海南省成为全年人口流动最大的省份,光从广东湛江到海南的青年,就有十万之多! 十万人是啥概念,相当于一个小型规模的地级市人口了!要知道当时海南岛本省人口都只有二十三万,相当于一下子涌入了半个省的人口!规模之壮观,可以想见。 报纸上将之称为“十万人才过海峡”,民间开饭馆的个体户将自家食品称为“人才饭”、“人才面条”、“人才饺子”【1】,真是几十年未有的热闹! 南下大军们在海南岛当翻译、当老师、当律师,有资本的则是开工厂,盖房子,承包土地种热带水果,种橡胶……颇有“圈地造楼”的架势。 内陆省份受这阵热潮影响,也纷纷开始大兴土木,圈地造楼,尤其是受国家财政补贴的高校,那叫一个热闹,不盖分校区的学校那都不是合格的大学。 负责接待的老师叹口气,“谁不想盖房子啊,咱们学校到现在都没一个标准化、规范化的实验基地,财政上没钱,咱们学校总不能上大街乞讨吧?”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健谈的老师,绿真于是引着他,聊起学校这几年的发展情况,无非就是没钱——硬件设施跟不上——学生毕业进了工厂两眼一抹上都在流传省化工学校“不行”,在别的学校报考人数连年递增的情况下,他们有些专业居然还招不够人。 绿真没想到,堂堂一省级中专学校,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问题! “这样吧,老师,我们集团正在全国寻找需要资助的院校,如果贵校感兴趣的话,我需要跟校长同志当面谈谈。” 接待老师喜出望外,但也有点疑惑,“不好意思,冒昧问一句,大河集团我听过,那么大个公司……你能做主吗?”问完他就觉着不妥,抱歉的笑笑,“是我太急了,说话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小崔同志见谅。” 绿真笑笑,她虽然结婚了,可不烫头发不穿高跟鞋,服装以舒服的旧衣服为主,还真是不像能主宰大集团的“崔老板”,说学生更贴切。 “我能,实不相瞒,我就是大河集团的法定代表人,你们有什么……”说着拿出公司证件,自证身份。 这年头,开皮包公司的人多的是,只要胳肢窝下夹个人造革皮包,空口白牙就敢自称“老板”。绿真不想让对方把时间浪费在核实身份上,因为她不想在省城逗留,明天房地产公司那边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她不能缺席。 对方立马请她进会客室,坐在高档的黑皮沙发上,又是泡茶倒水,“崔老板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给谭校长打电话。” 没一会儿,正在省里开会的谭校长,亲自杀回来了。一进门就是笑脸相迎,双手握上,“崔老板”叫得可热情了。 没办法,这年代有钱的就是爷,高级知识分子照样得对民营企业家客客气气的,哪怕她只是个学生模样。 绿真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说她愿意每个专业资助七万元给贵校,只是有个小忙,想让贵校帮忙培养几名学生。 谭校长沉思片刻,问清楚学生情况,知道不是有违法乱纪前科的,只是因为家庭条件没能上高中,倒是先放心了。但他更关心的是,要培养几人,培养几年? “谭校长请放心,我们计划先每个专业招收十名学员,一共四十人,年限就跟贵校的专业课时安排为准……同时,从今年开始,我们企业还能免费接受贵校学生实习,成为实习基地,如果有师生愿意的话,我们提供国内一流的生产车间和设备供观摩教学。” 其实一个专业几万块钱,不是让谭校长最心动的,后面这几句话才是关键。大河集团无论是皮革厂还是房地产公司,做的是不赖,可国内跟他们竞争的厂家也不少,甚至可以说在别的经9更对手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下,他们显得平平无奇。 真正体现“一流”的,还是电视机厂和电脑配件厂。 电子设备,才是引领未来的人类发展方向的风向标,他们现在的工厂不止开到了北京佛山东莞,还有上海温州大连福州……一系列沿海城市,只要有港口的地方,就有大河厂。 甚至,他预计,不久的将来,海南省也有他们的触角。 作为校长,他不想让自己学校的学生窝在小作坊里,埋头苦干几年还是不知道外头的世界,要干就要进一流的大厂!无论大河厂的技术是跟日本人还是美国人学的,对他来说,这就是咱们自己国家所拥有的一流水平! “行,但我有个要求。”谭校长推了推眼镜,“贵公司只能与我校有委托培养关系,且至少十年内不能结束合同关系。” 如果给他十年,他一定要让他的学生走出去,走进大厂,即使做工人,也要做国内一流的工人! 绿真觉着,自己在他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火苗,不是因为钱,而是别的更伟大的东西,那是一种梦想的力量。伟大的华夏民族独有的力量,她这是第一次在一个中年老头身上看见,绿真欣慰得热泪盈眶。 好,真好。 222 222 崔绿真这人吧,在女人里是个异类,她不喜欢胭脂水粉烫头发,也不喜欢名牌,更不喜欢哭哭啼啼憋坏自个儿,有什么她都是直截了当明说,对任何人她都很直白。 在男人里也是个异类,因为她太感情用事,太“性情中人”。 这不,谭校长一答应,她立马将委托培训费用升级为每个专业七万块每年! 相当于每年要花在这个学校的钱就是二十八万之多,如果后期再设立什么奖助学金项目,那更是不可估量,十年至少三百万的投资就这么“放水”出去了。 明明前一天电话会议里沟通好的是三十二万“承包”十年,她倒好,一次性多花出去十倍的钱!就因为她在谭校长眼里看到了光……这样的理由,对大多数忙于挣钱让资产翻倍的个体户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签署了合同,她婉拒了校方的热情留饭,一个人慢慢的顺着学校大道散步。以前在北京,她总是忙忙碌碌,没时间好好欣赏大自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春天的校园如此美丽,青草茵茵,花坛一圈是红的粉的月季,微风拂来都是温暖的,像妈妈的手。 看来,小学生作文是最真实的。 忽然,春风里隐隐有什么声音飘来,像在朗诵什么。她顺着声音走啊走,走到一片红砖墙外,里头确实是有学生在朗诵诗歌。 她走到墙根下,在一株碧绿的桃树下侧耳倾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绿真听得入了迷,情不自禁跟着他们的节奏,嘴里似唱似念,“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眼眶湿润。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是从旁路过的学子,也不禁驻足,朗诵起来。 朗诵的声音越来越大,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股溪流,有的女生已经忍不住轻声抽泣。 一个星期前,写下这首绝唱的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这在年轻人心里,尤其是爱好诗歌的年轻人心里,造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痛。 绿真虽然不算狂热的诗歌爱好者,但因为从小受妈妈和静静阿姨的熏陶,也读过不少诗歌,对这位天才诗人相当崇拜这可是十九岁就从顶尖学府毕业的高材生啊! 跟她一样崇拜他的青年,不计其数。 所以,诗人的死才会造成如此轰动,如此沉痛的影响,连石兰省这样落后的“边陲”省份,学生们也在为他送别。 绿真擦了擦眼泪,今天情绪太容易波动了。回到车上,先吃点干粮,去省厅准备找一下胡峻,看他回不回家,回的话就顺路。 从工大到省厅,路上基本不堵,也就二十分钟车程。在庄严的大门下,走出来一群穿着制服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见其中高高瘦瘦的某人,半个月不见,好像又瘦了点。 婚后半年,小两口都胖了几斤,尤其婚后一个月,都是自个儿做饭吃,不用任何技术含量,炖一锅排骨,胡萝卜土豆山药花菜小青菜豌豆尖想吃啥放啥,虽然是一锅乱炖,但因为是俩人亲手做的,煮多少都能吃完。 直吃到坐凳子上起不来,还要把锅底最后一勺汤你一半我一半的分吃掉,吃完也不洗碗,就在沙发上窝着看凤凰台的午夜电影……这不,一个月时间,体重就涨了三四斤,两个人加一起,那就是小十斤的肉啊! 绿真开心的笑起来,两个人吃饭真的有害健康。 正笑着,似乎是感觉到什么,胡峻养这方向一看,看见熟悉的车辆,以为是自个儿看错眼了,仔细看车子和车牌都一样,他揉揉眼。 绿真趴在方向盘上大笑,刚打开车门,胡峻已经冲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个圈,“你怎么来了?” 绿真也搂住他的脑袋,亲了一口,“我来办事呀,你们结束没?” 胡峻回头,这才发现十几名同事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领导们正“嗯哼”“嗯哼”咳嗽,提醒他注意影响。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放下老婆,这半个月跟半年一样长,真恨不得案子快点办完,他要回家。 绿真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还有正事要谈呢,赶紧推推他,“快过去吧,我先走了,哪天能回来提前说一声,嗯……我在家做饭等你。” 虽然她不怎么会,但也没毒,大不了再来一锅乱炖,只要食材够新鲜,他能把锅底舔干净。 胡峻重重抱了抱她,恶狠狠地说:“等着,乖乖等我回去。” 绿真明显感觉到他又,笑得更加得意,赶紧推开,“我走了哟,古德拜。” 学校这边落实后,村里的动员工作也做好了。 其实压根不用怎么动员,他才一提这事,家里凡是有孩子的都来报名,有些是确实考不上高中但有一技之长的,有些是原本学习不错但家境困难的,还有的甚至已经在县高中就读了,忽然想要去学技术的……反正,不用交学费,还有生活补贴,毕业以后就能进大名鼎鼎的大河集团,谁不愿呢? 本来只打算招四十人的,但因为是通过考试的方式公平竞争,年龄放宽到15——20岁,男女不限,来报名的孩子不计其数,最后又多加了一轮面试,每个专业扩充到二十人,一共招到八十人。 绿真是性情中人,工大的校长自然也是,集团对他的要求答应得爽快,他自然也投桃报李,八十就八十,秋季学期即可入学。 牛屎沟的孩子终究还是争气,八十个名额里抢到三十五个,包括鸭蛋在内,基本适龄的都上了。其他则是周边村镇的青少年,最大的已经高中毕业,二十岁。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八十个委培生里,居然有四十五个女生,男生只占了三十五人,九比七的比例,在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大河口,这实在是非常大的进步了。 闲着没事的时候,绿真和春芽上村里挨家挨户的了解过,这45个女孩子,很多都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的,她们在家里种地,做饭,洗衣服,没个两三年就要嫁作人妇,然后生孩子,偷着躲着生儿子,让她们的女儿继续重复她们悲剧的一生。 如果没有这次选拔,她们的一生就是悲剧的一生。 可有了委培项目,她们能够不花家里一分钱的出去上学,学技术,有工作……人生彻底被改变! 她们刚进村,有女孩听说,早三五成群跑出来,给她们送上亲手蒸的高粱馍,红薯饼,现刨的土豆,车子后备箱都不够装的! 最让她们感触深的,是考上委培生的年纪最大那个女孩,虽然才二十周岁,可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听说当年初中辍学后为了给哥哥换彩礼,被嫁给快三十岁的老光棍,现在考上不用花钱的“大学”,真正的改变了命运。 不过,等她们去到她家的时候,不仅没得到他们家人的感谢,还被一群老人围着辱骂了半天。 “我儿媳妇好端端在家干活,念啥大学?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 “就是,好端端两小口,她去了省城,那她男人咋整?她儿子咋整?这不是硬生生逼得人骨肉分离吗?” “对,秀芳以后成了城里人,怎么还可能回咱们这小村子来,都说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你们干这种缺德事就不怕报应吗?” 崔绿真:“……” 难怪这个叫秀芳的女孩子,当初求着她们把年龄限制抬高几个月,她死也要去念书!在这样的婆家,不念书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然,绿真不跟村妇计较,春芽可不是她那样的软柿子,双手叉腰拿出当年大战刘惠的气势,开口就是祖宗十八代屎尿屁生殖器,把那群臭老娘们吓得愣住了。 况且,她还上过大学,骂人那是绝对的角度刁钻另辟蹊径,骂出来的话一开始听着只是普通脏话,可听着听着不对劲,呸,内里意思更脏! 秀芳的婆婆当场就被气得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凉水,春芽神清气爽大摇大摆走了。 这群村妇,只不过嘴巴厉害罢了,拿准了年轻人不敢将她们怎么着。而春芽也拿准了她们不敢把她和绿真怎么着,她们可是家的女眷,真把她们怎么着,这算臭老娘们也担当不起。 姐俩气哼哼回到家,崔老太忙问怎么了,跟吃了炸药似的。 “奶你是不知道,那村里的老太婆太坏了,想要拦着儿媳妇不让她出去念书,还怪咱们多管闲事破坏她们家庭,你说气不气?” 崔老太其实一直知道她们选委培生的事,但没想到能选到这么大年纪,这么复杂的一个,至于秀芳婆婆的阻挠,在农村并不罕见。 她叹口气,“压迫女人的,往往是女人。” 绿真给她竖起大拇指,她奶奶真是最英明神武高瞻远瞩的大哲学家! “你们放心,这事你们面皮薄,处理不了,让他们村支书和妇女主任去。”姜还是老的辣,村支书和妇女主任代表的可是公社,哦不,是乡政府,乡政府就代表的是国家。 这些无知无识又野蛮霸道的老娘们最只要啥?土地呗! 那就拿她们最在意的东西克她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土地是分给无产阶级的,她们这么打压迫、害妇女,跟地主老财有啥区别?既然是落后是复辟,那凭啥还要给她们土地!落后就要挨打,让她一家老小喝风去吧。 这不,大哲学家就是大哲学家,半天时间,秀芳婆婆就不敢耍横了,还得高高兴兴送儿媳妇上学,不然人家婚姻自由,能直接离婚,让她儿子没了老婆,孙子没了娘! 当然,压制老婆子治标不治本,根源还在秀芳男人身上,他要有主见,要能护得住老婆,他妈又能拿秀芳怎么样?反正学费生活费不花家里一分钱,压根求不着公婆,顶多就是想娃娃的时候比较难熬。 绿真感慨道:“看吧,孩子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绊脚石。” 气得崔老太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去去去,你孩子都没有,可没立场说这话。”说着,视线就落她肚子上,这结婚都快一年了,咋还没动静呢? 别人可以说是身体不好,可绿真是小牛犊子的体质,小峻那可是人民警察,身体更差不了……无非就是不想要罢了。 老太太叹口气,“我不管,现在年轻,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但三十岁之前必须给我生个重孙,不然我饶不了你。” “得嘞!”绿真龇牙咧嘴,她现在才二十五,还早呢。 可春芽就没这么凑巧了,他们刚结婚,不知道是没想到避孕还是怎么着,愣是两个月就怀上了,年底生了个大胖小子,结果哺乳期还没结束呢,又怀上老二,一生又是大胖小子! 要说崔家也是怪,绿真她们那一代怎么着的愣是生不出儿子,到了牛牛这一辈,清一色全是男娃,一个女孩也没有。看惯了调皮捣蛋的男娃,长辈们真是分外怀念香香软软的小女孩,就连八斤也会说“咱们家现在是阳盛阴衰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自从第一批委培生成功入学后,绿真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规划集团未来发展方向,现在别看摊子铺得大,啥都在干,可终究是不精的。 她想要做一流的工厂,只能寄希望于几个工厂。 恰好田恬又回国了,这一次是回来打结婚证明的,她跟安杰准备隐婚了,为了支持好友的事业发展,她打算常居国外,但婚还是要结的。 绿真十分感激她,为了能在两国之间频繁往来,也为了大河集团的发展,她现在已经拿到绿卡了……这份情,绿真都不知道该怎么还,要不是为了大河,她完全可以回国来全家团圆的。 这不,安杰为了跟她结婚,还得到处打证明呢。 绿真亲自去上海机场接的她,接到人就直接去的佛山,刚出佛山火车站,出站口正对面大大的“向前瓷砖厂”的广告牌十分醒目。 田恬笑道:“绿真你们家批发市场做出来的广告方式,不知道现在多少企业跟你们学呢。” “我也是跟田叔叔学的,他当年的广告大法用得好啊。” 俩人都笑了,不过田恬更感兴趣的是:“这向前瓷砖厂,我在美国也听华人说起过,说现在国内大部分装修瓷砖都出自他们家,质量好,还漂亮。” 绿真点点头。 “听说老板也是你们石兰人,年轻有为……你说你们石兰人,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们啊,真是人杰地灵。” 绿真再点点头,表示赞同,顺便告诉她:“这人是我妈朋友,叫刘向前,他老婆还是我妈做媒的呢。” “哟,你们家怎么就这么神通广大?”田恬意外极了,抱着她胳膊晃了两下,“上次你说东北做药材生意那个很有名的老板也是你们家朋友?你们家到底有多少朋友啊?” 绿真继续笑。 田恬拍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北京食品博览会上卖很好吃的零食那位,你说是你姨妈?” 绿真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呀,他们家的亲戚朋友就是这么厉害,遍布各行各业,最关键吧,无论做啥,那都是行业内的高手,品牌! “我也没办法呀。”她既得意又要装出很无奈的样子,气得田恬在她腰上掐了两把,居然能捏到肉了,顿时惊讶得闭不上嘴,“你……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怀你个大头鬼哦!”她要说是婚后长胖的,她肯定不会信。 同样是结婚,菲菲的身材保持得可好了,现在虽然怀孕五个月了,可那腰依然是腰,四肢依然是瘦瘦的。 当然,绿真也不是以瘦为美的,她觉着健康最重要啦。“对了,跟你说个正事儿,股票你帮我卖出去没?” “抱歉,回来得急,还没来得及卖,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会感觉股票要跌呢?” 绿真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有这样的预感吧,还是尽快在夏天之前卖出去吧。” 田恬应下,她俩这么多年配合默契,她的判断来自于专业知识,绿真的预感则来自于第六感,每次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但这一次她是真没发现有跌的迹象,美日经济发展如日中天……不过,外公教过她,当专业知识判定不了的时候,就follow第六感吧。 俩人来到佛山的电脑配件厂,现在因为越来越多的美国厂家把配件订单交给她们,做这些劳动密集型工作,她们已经轻车驾熟。 仔细查看过生产线,确保质量达标后,她们忽然发现,有一个车间正在生产的键盘不大一样,上头不止有英文字母,还有汉字? 刚开始还以为是工人生产错了,后来找许杰一问才知道,这一批只生产了三十多台,是专门为华科院计算机研究中心定做的,听说是为了方便那些老教授们使用。 田恬眼睛一亮,“莫非咱们国家现在已经有人会用电脑了?” “何止是会用,现在正在做电脑本土化呢,键盘只是其中一项……现在单说咱们这儿,没订单也能存活。” 她手下的四员大将在美国可不是白混的,刚去那一个月,美国工程师以为他们不懂英文,也不懂各种设计组装原理,曾当着他们面卖弄过几次,大咧咧操作的次数更是不胜枚数。 除了蔡明亮是真的很单纯很新奇的四处乱看,其他三人那都是人中龙凤! 三个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张秋萍记性好,记图纸,把实验室里大咧咧放着的每一张图纸刻在心里;许杰记电路和各种元配件型号大小,因为他对机械很敏感;张良军在四人里最“木讷”,但他英语听力最好,能听懂外国人说的每一句话,并牢牢记在心里。 这三个“木讷”的“傻瓜”一样的家伙,回来后啥也不说,只是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把他们各自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结合当时工程师的卖弄,不断组装,不断尝试,试错,终于,一个星期前,由秋萍打电话给绿真,告诉她好消息。 “what?他们居然独立组装完成了一台电脑?”田恬大惊。 要知道,美国人也防着她们呢,无论她们怎么降低身价,怎么许以金钱诱惑,他们都不同意把电脑组装的活交给她们厂。总生产电脑外壳和鼠标键盘,其实跟“核心技术”却一点儿不沾边。 “对,咱们四员大将不仅成功组装了电脑,而且里头所有部件都是咱们厂自己制造的,你信不?”绿真得意坏了,她就说嘛,秋萍这样的大学霸,许杰和张良军这样的特种兵,可不只是表面看起来的简单。 这几个家伙,倒是怪藏得住话,偷偷实验了这么久,居然直到成功了才说。 当然,更让田恬惊讶的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部件是咱们自己生产的,组装是咱们自己完成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咱们能独立生产电脑了?” 绿真自信的点点头。 “哇哦!棒极了!绿真你的朋友怎么这么棒呢?以后咱们就不用看鬼佬脸色啦!”田恬兴奋得直转圈。 经过几天缓冲,绿真已经冷静下来了,“别高兴太早,组装出一台,并不意味着就能批量生产。”毕竟,她也了解过,一台电脑最值钱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中央处理器和显卡,以及主板,主板他们根据图纸琢磨出来了,可中央处理器却是最难攻克的。 “CPU?这不是难事,不会做咱们就买啊。” 绿真不知道啥CPU,她只知道秋萍好像也说过这个词,“可别人不一定卖啊。” 田恬神秘的笑笑,“你忘了,你好朋友在美国是干嘛的。” 也不知道她找谁帮忙,是花了人情还是大价钱,第二天就丢给绿真知道联系电话:“你试试看,这是美国专门做CPU的显卡的厂商,关键这销售经理还是华人。” 绿真心头一动,这可了不得,她知道美国的电脑厂商也不是事事亲力亲为的,别看那么大个企业,其实一台电脑的所有部件都是从世界各地的工厂集结来的。 有个词叫“资源共享”,她们能做鼠标键盘,并且客户不止那一家电脑公司,那做处理器的,客户肯定也不止那几家电脑公司……绿真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任何商人都是图利的! 这不,接下来几天,她就抽美国那边的下班时间,给这位华人销售经理打了几次电话,一开始对方听说中国的小作坊需要跟他们买技术含量这么高的东西是嗤之以鼻。可慢慢的,绿真不停的给他介绍国内发展现状,主要是她们的工作,着实惊呆了那人。 同时,绿真通过他无意间的流露,知道他在国内的亲人现状不太好。为啥? 因为他父亲当年是跟着国军退到台湾的,只带走了作为长子的他,而母亲和几个弟妹依然在天津,父亲到台湾后与大陆音讯不通,没几年就娶了继母,他为母亲不值,很快跟人偷渡到美国。 在美国白手起家的几十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和弟妹,可因为父亲的身份和行为,他没办法回去,尤其八十年代之前。而且,他还听同为华人的朋友说过,现在中国很落后,很穷,又很封闭,很……母亲和弟妹因为他的“海外关系”,都被抓起来了,严刑拷打,就为了逼他回去呢。 崔绿真听得满头黑线,“你那朋友说的是上世纪的事儿吧?” 路易斯刘振振有词:“你们那里的人不仅恶毒,还愚昧无知,听说你们天天吃狗肉,是真的吗?” 绿真想起家里四处闯祸的黑牙,这几天不在家,不知道是拖鞋被腰斩还是沙发被五马分尸,那可是花了大几千块的高级货啊!嗯,确实想吃狗肉了。 她磨着后槽牙:“对呀,不仅吃狗肉,我们还吃孩子,煲仔饭可好吃啦。” 路易斯刘一开始没觉着哪儿不对劲,可过了一会儿忽然纳闷:“煲仔饭里真有小孩吗?” 崔绿真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大兄弟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待久了,脑袋也秀逗了吗? 不过,笑过后,她也挺难过的。 这就是外面对咱们国家的印象吗?作为一个在大陆待到十几岁才过去的人,都能相信那些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蓄意抹黑,其他外国人呢? 绿真长长的叹口气,把田恬地址告诉他,让他一个星期后去这个地址看照片,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借他看两眼。 当然,内心里,她也笃定这个路易斯刘是真的想念亲人,他对国家的印象之所以这么坏,完全是由别人灌输的。难怪田恬说她最讨厌国外那些华人二鬼子啦,什么大部分坏话都是从他们嘴里传出去的。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没错,绿真坐着飞机,去祖国的东西南北拍了几十张照片,有城市,有农村,有衣食住行有人物,当然还有她最爱吃的“狗肉”和“煲仔饭”哟! 崔绿真可是非常较真的人,既然你说我的家不好,那我偏要给你看看它到底有多好!至于做生意,本地精忙着让你心服口服呢,没空,不做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孩子气的较真,居然歪打正着,打动了路易斯刘。在看到照片之前,他确实以为朋友说的就是真实情况,确实轻视过,可在看了照片,又听田恬亲口转述过那边的情况后,他发现自己确实被骗了。 当然,为了加把劲,绿真问到他当年的故居,来到故居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又问过许多老街坊,辗转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他的家人。 刘母还在世,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各自成家,安居乐业,虽然六七十年代确实受到一些不公平待遇,但现在都已经摘帽了,当老师的当老师,做生意的做生意,侄子侄女们也都上了大学。 这样安居乐业的日子,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而且,绿真为了说服他,还给他拍了全家人的照片,给了他家里的联系电话,打不打就看他自个儿吧。 忙完这一切,绿真彻底放松下来,秋萍每隔几天就要打个电话问,电脑还生产不生产?处理器没到没有? 绿真总是告诉她别急,时机还未成熟。 反正,她现在就不急,在家天天好吃好喝撸猫逗狗,十一月里谭校长告诉她个好消息,说现在国内正在进行一场叫“春雨行动”的慈善,希望她能了解一下。 什么是春雨行动呢? 通俗来说就是做一些促进青少年成长发展,尤其是保障他们受教育权利的好人好事,最典型的就是盖希望小学,河北安徽等地已经开始出现一定规模的活动了。 什么“慈善”,什么“青基会”,什么“希望工程”,在这个年代还是稀有名词,可谭校长搞教育的,消息比较灵通,知道她关注女童的教育问题,就给她推荐了。 一开始,崔绿真也没料到这事会上瘾,她只是随着其他几家国企和各团地委,力所能及的捐点钱。可慢慢的她居然发现,这样的钱花得很有意思,她能看见女童们因为她的钱有书读,有衣服穿,慢慢的她还发现,这种人生成就感是把钱花在其他地方无法获得的! 于是,1989年年底,大河集团因为捐助希望小学最多而上了各大官媒报纸电视……尤其过年前后,打电话要来采访首席千金崔绿真的人,都快把电话线打爆了! 黄外公春苗看到了机会,几乎是逼着她接受了采访。 果然,“民营企业”“乐善好施”“公安大学高材生”“妙龄美女”……无一不是夺人眼球的舆论爆点,崔绿真瞬间成为不亚于明星的大名人! 她比明星低调,比明星高学历,还比明星漂亮,什么港台的天后歌后影后,在她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因为有种东西叫做人品滤镜。 春月还打趣她,不行就当明星出道去吧,要是红不了还能回来继承家业。 绿真很认真的摇头:“不行不行,我肩上担子重着呢!” 大人们哈哈大笑,现在家里要钱有钱,要名有名,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她还要努什么力?让她们说,还不如努力努力,赶紧生个孩子。 崔绿真笑着打哈哈过去,晚上夫妻俩躺床上,难免会说起这个问题。“胡峻哥,咱们再晚几年生孩子怎么样?” 胡峻尊重她,本来也还没过够二人世界,不想一个小生命打乱节奏,“好。” “可是,他们都说你年纪大了,要是再不生就……就……生不出来怎么办呀?”但她好像又听说,男性的生育年龄上限很高的。 果然,胡峻一把将她压在身下,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怀疑你老公的能力,嗯?” 很快,室内传来爱侣之间的密语。黑牙被关在门外,忧愁的叹口气,唉,男主人一回来,它就觉着好烦哦。 春节后,路易斯刘终于来了电话,说他想回国,只是不知道以他的专业技术,回国能做什么工作,什么单位能不怵他的“海外关系。” 看吧,这老头多可爱吧! 他就差在脑门上写“我愿意去你那儿上班”几个大字了。 崔绿真一面憋笑,一面帮他办理回国手续,“放心吧,你来我这儿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总得给这倔老头一个台阶下呗,反正她年轻人,不要面子。 这位路易斯刘,可不是一般的销售经理。他当年是从基层员工做起,一步步做到工程师,又转行做销售的,其实他销售技能真没啥,单纯是因为恃才傲物,性格又天真得近乎愚蠢,不谙人情世故,做工程师处处受人排挤,待不下去才做销售的。 他手里捏着的,是真正的技术! 而且,因为他不通人情世故,少了许多无用社交,在技术这一块钻研得很透,还有许多项专利发明,有他的加盟,至少处理器和显卡主板都不用愁了。 当然,绿真的一惯策略还是靠人不如靠己,她不惜花重金聘请路易斯刘为永久性技术顾问并首席工程师的前提,就是必须给她四员大将给带出来。 四员大将们真是没辜负她的期望,学到技术的第二个月,就把“大河”牌电脑做出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半年,性能稳定、价格实惠、拥有自主产权和核心技术的大河牌电脑就能面世了。 然而,她还是太过保守了。 许杰和张良军是什么人?他们的工厂那都是军事化管理的,一切生产流程都有严格的把关,哪怕哪个角圆了一点点,他们都能看出来并要求返工,这样军队式培养出来的工人,只要给他们图纸,别说半年,一个月就完整的生产出一批电脑! 这不,这年国庆节,大河集团给祖国母亲献的礼就是一批电脑,售价仅是进口电脑的百分之八十,键盘也很有华夏特色,能不受欢迎? 第一批五千台刚走下生产线,华科院计算机研究中心就预定了一百台,外加其他机关企事业单位订货,这批电脑它们居然连流到市场上的机会都没有。 崔绿真觉着,这一年,离她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正文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