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选组异谈》 “虎彻异谈”中出场人物简介 考虑到可能会有些读者不清楚历史背景,自己又不是那种喜欢在人物登场时先用旁白叽里呱啦地介绍一通的类型,所以权且写了个人物介绍,以便帮助读者大大们了解剧情w。 另外对于Isami直接被简介剧透得一塌糊涂的这一点,还是感觉满蛋疼的……爽性就直接摊牌了吧。 人物简介 近藤周助:天然理心流道场·试卫馆师范,四十岁上下、面貌忠厚的武士;虽然不喜张扬,但却切切实实地拥有着接近剑豪级别的实力,似乎暗地里和长州藩有些往来。 Isami(いさみ):被人追杀的神秘少年(?)。因某些原因暂时无法言语,身负与年龄和外貌全然不符的高超剑术。 吉田松阴:长州藩士,最早在日本鸣起“尊王攘夷”之号的男人;早年在江户求学时和近藤周助成为好友,现正身陷囹圄。 久坂玄瑞:长州藩士,松阴门下四天王之一,作为激进派的攘夷志士活跃着。仪表堂堂且身材高大。因为早年时的医者身份而被人看不起,所以坚持不留发、不持刀,在儒术、兵学上皆颇有造诣的良才。为了能时刻赶赴战场,磨练出令人不可小觑的柔道技巧。 高杉晋作:长州藩士,松阴门下四天王之一,出身长州名门。身材矮小的美少年,与出身草莽的久坂玄瑞素来不和。 吉田稔磨:长州藩士,松阴门下四天王。最早入门的弟子,因宽广的胸怀受到四天王乃至所有门生的尊敬。身为宝藏院流和柳生新阴流的弟子,具备着高超的武艺。 原田左之助:松山脱藩浪人,性格潇洒不羁,喜近女色;种田宝藏院流免许,枪术达人,肚腹上有与人赌气时留下的切腹疤痕。 ps:虽然这本书没有像常规起点文一样的战斗力系统。但姑且还是会以入门——切纸——目录——免许(皆传)——剑豪——剑圣的顺序简单区分一下的。 1. 白桔梗 近藤周助透过布帘的缝隙望着店外。 原本只是在不经意间将头扭到了那个方向而已,他却偶然被某样物事夺取了视线。 星点地、晕白的光。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那并非是白色的“光”,而只不过是一朵过于通透且娇艳的花在太阳下的呈像罢了。 纤弱的枝干,长而瘪的叶子,纯白、细小的花瓣,以及那副茕然孓立的冷美人模样,这一切都显得与遍布在周围的低贱杂草格格不入。 ——桔梗花。 周助尚还记得,在幼时有谁告诉过自己那种花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那美丽的姿态在周助的脑袋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吧,一直到现在,周助都能牢牢地记住它的名字,并能在任何地方注意到它的影子。 “真可爱啊。” 周助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去把它采撷下来。 这唐突的念头倏忽间闪过脑海。 但——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那星点的纯白却开始不安而强烈地挣扎、摆动、哀鸣,还不待周助有所反应,它便突兀地被从自己的视野里夺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半新不旧的、泛着浓重泥土气息的草履。 仿佛被踏碎了一般,视界在一时间涣散。 下一个刹那,周助的瞳孔就重新聚焦,并随之投到了眼前的人影身上。 灰色的裙裤、藏青色的和服,以及……一把挂在腰间的刀。 周助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着视线,直到对象的脸映进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镶嵌在其上的、殷红如若朱丹的嘴唇,则正恰巧泛着一抹妖冶却又纯净的微笑。 周助不懂他在笑什么。 或许是为了遭自己践踏的那朵桔梗,又或者是在冲着周助笑。 于是,周助也对着他笑了笑。 与那美丽的笑容不同,周助的笑却显得憨厚、腼腆,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幼稚。 想是嫌这张笑脸太煞风景吧,那女人般的唇上所泛起的笑容一下子敛了起来。而在下一刻,凝滞的时空重新开始了转动。 满是泥土味儿的草履抬了起来,露出下面那朵凄惨地匍匐在地上的脏污桔梗。 啪嗒、啪嗒地。 脚步声以固定的节拍接连响起。 周助依然看着那人,看着那藏青色背影,看着那藏在三度笠下不断甩动的黑色发辫,直到…… “——我说,近藤先生。” 须臾的寂静被打破,近藤迫不得已地,被身后的声音拉回现实,而旋即出现在视野里的,是穿着脏兮兮和服的男人。 男人既没有剃月代,也没有扎发髻,一头乱发就那般随意地披散着,从宽松和服中裸露出的肚腹上,不知为何有着一道浅浅的一文字切的疤痕。男人叫原田左之助,自称是松山脱藩的浪人。 而随着他的靠近,加了拌料的冷荞麦的味道直冲进周助的鼻腔,这让周助想尽量离他远一点,可对方却不容分说地把脸挨在周助的脑袋边。 “你在看什么?” 一个奇怪的男人。 答案一下子就涌到了喉咙口,而周助却抿住了嘴,笑着摇了摇头。 “哎呀。” 左之助一下子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虽说在下太阳雨,但想必也找不到出嫁的狐狸吧。” 一语堪歇,左之助笑得更大声了。 周助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不动声色地提起了视线。 在左之助的身后站着的是一位荞麦屋的下女,头上那早先结成的裂桃髻已经散乱地没了形状。 这女子看上去十三四岁,皮肤糙黑,是典型的农户之女,但颇见秀美的眉目倒也堪可一看。尤其是站在年久失修的荞麦屋中,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对于流落草莽的浪人来说,就更具吸引力了吧。 虽然俗话说越老旧的荞麦屋越招人喜欢,但……有些尚还新鲜的“东西”却显然比原汁原味的荞麦更受欢迎。 “看上去雨势就要停下来了。” “是呀——真是场与狐狸的婚礼相符合的冷清秋雨哩!” “那么,原田先生。” 周助说。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 “哦?要走了吗?” “是——在下先走一步。” “哎呀,是嘛。” “哈哈,俗话说相逢乃别离之始呀,有缘还会再见的。” 左之助仿佛有些遗憾似的挠着脑袋。 “您真不打算考虑一下了吗?” 一边这样说着,左之助伸手指了指正坐在一侧吃着荞麦的掌柜和伙计二人。 “薪酬相当丰厚那。” 周助略微一笑,旋即又似模似样地问道; “多少?” 左之助伸出三根手指。 “三两。” “三两?” 周助稍稍瞪大了眼睛,讶然道: “仅仅是到八王子?” “哟——” 左之助吊起了嗓子,罕见地用压低下来的声音说: “您不知道吗?” “什么?” “最近的人斩事件。” “人…斩吗?” “是的。最近,有个专门找商人下手的家伙正在这一带活动,多磨的近江屋,江户的桥屋、葵屋,还有……” 左之助蹙起眉头,同时用手轻轻敲打着自己那总是不灵光的脑袋,但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这种行为。 “总之,有好几家商铺都被人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屠杀殆尽——饶是以挥剑维生的周助也不禁感到有些脖颈发凉。 “全部……杀光了吗?” “——虽说是全部,但也都几乎只有大老爷一家而已,除了杀人之外,钱财也被抢了个一干二净。而且……听说每具尸体的死状都相当奇怪的样子。” “奇怪?” “是的——” 左之助微一停顿,他伸出了手,覆住自己的胯部。 “从这里——” 左之助把手提到自己的脖颈处、后又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到这里,整个都被切开了。” 周助的神色一凝,他旋踵脱口问道: “拔刀术?” ——从下至上的刀法。 事实上,在周助所知道的范围内,就有不少古老的剑术流派流传着类似的招式。 它要求把右肩位放得极低,左腿半屈,右腿几乎贴近地面,在对手出剑的一瞬间将刀拔出并斩杀敌人,是一种将剑术极度实用化的杀人技法。 老实说,这并非是从未听闻的异事。 但…… “不,不是。” 左之助笃定地说。 “那不是居合。” “您知道吗?尸体整个被剖开了。那绝对不是居合所能造成的威力,对吧?听说有不少剑术高手见了尸体后,都纷纷说那绝非是在道场里能够学出来的剑,要说的话——那仿佛就像是一个巨汉用双手提着锋利无匹的宝刀,粗暴地用两肩的力量将人从下至上切断了似的……还真是骇人听闻那。话说回来,怎么样,近藤先生,要和我一起干吗?” 近藤轻轻压下一口吐沫,将适才因左之助所语联想到的场面抛诸脑后,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哎呀……是吗,如果您没有这个意思的话。不过——如果是那位天然理心流的近藤周助师傅的话,或许将价钱加到五两也没有问题哦?” “不,不用了。” “那可真是遗憾。总之,听说那家伙已经活动到了八王子一带,近藤先生也要多加小心呀。” 语毕之后,左之助倏地转过了身子。 “看见了吧,两位?劝诱失败了哩!” 兴许是因自己的意图被道破,又或是被左之助的大嗓门吓到了吧,弓着背缩在一角的掌柜猛地一个寒噤,旋即——他藏下一闪而过的不满神色,转而以商人最擅长的柔和笑容面对着左之助,连连点起了他那颗形同鼹鼠的脑袋。 看着这对滑稽的保镖与主人,周助不禁有些失笑。 原田左之助,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家伙呀。 一边这样想着,周助转过身子,径直向店外走去。 在门口,被踩折的桔梗倒在一侧。 而那份被玷污了的白,又再度吸引了周助的视线。 他想起了先前的男人。 白皙的肌肤,小巧的身材,以及…… 和杀人者极为贴切的笑容。 * 周助一手扶着草笠,快步行进在林间的道路上。 约莫距离八王子还有四十里左右。周助这样估算道,但因为这里距甲州的公路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多少会有些——或许是很多——误差在里面。 但是,周助却并不打算把八王子当做目的地。他的目标是八王子西北方的、名叫荻的一所村落。 因为是已经走过数遭的路线,所以周助并不担心会迷路,但另外的原因还是驱使他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一方面——是因为秋天阴湿寒冷的空气,和天上不知何时就会坠下来的浊日,而另一方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咕嘟”地,近藤周助咽下唾沫。而后,他又腾出手轻轻抚向自己的左侧胸部——并将那里的衣物向里掖了掖。在这些都做完了之后,周助又稍稍向右提起胸前的开襟。 尽管只是轻微幅度的动作,但还是让后方的人警觉了吧。原本为了不让人察觉而放缓的脚步骤然提起,纷乱错杂的、充满恶意的声响一股脑的开始向周助迫近。 “啧。” 果然是冲自己来的,周助微一咋舌,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什么人?” 周助低喝出声。 回应他的是在一时间陷入沉寂的空气,以及随后响起的—— 两声刀刃出鞘的锐响。 看来是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 没有再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捱得半分闲的余裕,周助倏地抽出打刀,便即在对手发起突袭前转过身去,两张男人的脸就这般映入了眼帘。 ——原来如此。 对手都是周助曾经见识过的人物:两人分别是神道无念流和北辰一刀流的目录(道场弟子的高级称号),堪称在江户数得上名号的好手。 “这可真是……竟然出动了三大流派的两大高手来取在下的命吗?” 知道两人底细的周助、嘴角悄然延上一缕微笑。 “几两?” 两人中的一人——穿褐色和服的高大男人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中段构,仅仅由微微翕动的唇对周助作出了回应: “什么?” “我的命——值几两?” 许是没有回答周助的意思吧,两人以腾挪的脚步代替了回应。而周助则站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逐步构成了合围之势。 “两位……” 仿佛那立于累卵之危境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周助又再度张开了口—— “有带财布在身上吗?” 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便从周助的口中逸了出来。 也正因这奇妙的一问,两名杀手均不自觉地、在片刻间被动地陷入思考,肃杀的气氛亦随之缓和来。 瞅准这刹那间的空隙,周助倏地将手探进怀里,取出了一件什么物事——同时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轻微的动作又再度让两人提起了警觉,可周助掏出的既不是手里剑也不是烟玉,仅仅是如同他适才所言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财布而已,但饶是如此,杀手们依然将那物事判断为是什么噬人性命的凶物,并打起十二分的警觉,开始愈加频繁地找寻起出手的时机。 一如两人所期待的,周助的手指——骨节粗大的食指和拇指,开始在财布里拿捏摸索,一个泛着青铜色泽的、圆溜溜的物事,被推挤着露出头来—— “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名武者同时架起了刀,并发出大声的恫吓。将从财布里滚出的物事判定作“有威胁的东西”的两人,甚至分不出丝毫的余光去好好看那一文铜钱一眼,就仓促地、在未知的威胁下选择了主动进攻,也就是这一瞬间,周助轻轻地、轻轻地张开了唇瓣。 “…一。” 2.六文铜钱 冷冽的刀光在瞬息间闪过,相交的两刃相互震颤,从耳边刮擦而过的劲风奏起不吉的凶音。 北辰一刀流目录·新井红藏看着荡开自己手上的太刀、而后悬停在额上的冰冷刀刃,只觉背后的汗毛根根竖起,羞愧和惧意一并涌上心头——他心知,若这是在道场之上,仅此一刀自己便已败了。 但是,这并非是道场交手,而是以二敌一的真剑胜负。 “哦呀!” 在勃然怒吼的同时、用比起挥来更像是抡的动作将剑砸向周助后背的,正是神道无念流的巨力剑士·中村右之介。 北辰一刀流,神道无念流。 这同为“三大道场”的两大流派之宗师在江户素有“技之千叶,力之斋藤”之称。身体能力完全符合神道无念流要求的右之介,一直以来便把“用体型和力量压倒对方”当作制胜法门,将这一战术用于实战中又更是相得益彰,在他用全力将剑挥下后,只怕算是斋藤弥九郎亲至,也难正面攫起锋芒罢。 “…二。” 轻轻道出这一声后,周助便以身返避过右之介的斩击,随后响起的、是铜钱落地的脆响。 “…三。” 音未落而剑出。 下一个瞬间,飞散的乌发一下子蒙蔽了红藏的视界。 ——发髻被削掉了。 以剑士独有的反射神经、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那夺命一剑的红藏,只堪堪做出这一简单的判断,就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在下一个瞬间的行动。 向左屈身闪躲。 做出这个决断的瞬间,切落的刀光已然落到自己先前站立的位置上。 顾不得武士的体面,顾不得自家流派的尊严,身为北辰一刀流的个中高手,红藏却丑陋不堪地趴在地面上,寻求在敌人剑下苟存的希望。 涔涔落下的冷汗划过脖颈,红藏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在一瞬间沁染了整颗心脏。 那是什么——那个怪物一般的收剑和出剑的速度? 自己所想要暗杀的,究竟是怎样的罗刹恶鬼?! “…四。” 伴随语音落下的,是再度闪耀起的刀光。 铜钱落地的声音在力气用老、堪堪收回打刀的右之介的耳边响起,一并传来,还有同伴状若癫狂的惨叫。 危机感在右之介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心知对手的难缠,更明白若是陷入一对一的局面,自己会面临何等凄惨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在此时救下红藏不可。 与擅长正面迎敌的实战剑术“神道无念流”不同,“北辰一刀流”是追求技巧的流派;一刀流所要求的,是在处于“心技体”合一之境时,以一刀毙敌的极致剑术。但凡在出手后遭到反制,便会顷刻间陷入危境——就如同被以莫名其妙的步法、闪过自己的第一剑的周助所追逼的红藏一般。 剑和技是拿来进攻的利器,但若身和心想要逃跑的话,那么对“一刀流”来说,便必败无疑。 “哦呀、哦呀、哦呀!” 不再讲究身法和招数,右之介像挥动御币一般粗暴地挥舞起剑,只盼这虚晃的斩击能迫开周助,重新给红藏拉开身位并摆出构的空间。 但周助从容不迫的声音,却依然照着原先的节奏在剑幕中响起来了。 “…五。” 铜钱落到了红藏的眼前。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剑再度挥下的间隙里,红藏不禁想到。 他还要扔多少? 再扔两文钱,差不多就是两串团子的价格了。 若再扔四、五文,就能吃到冷荞麦。 若是六、七文的话,就是乌冬的价格了。 是、是了,若再扔一文的话,那就是…!! 红藏陡然睁大了眼,混懵的头脑在一瞬间恢复明晰。 若一味逃跑,周助将难以轻易斩杀自己,而他身后的,以勇力闻名右之介却始终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但若是以保持余裕的程度追逼自己,同时迫使右之介为逼退对手而露出破绽的话…… 那势必会营造出一个比自己更易斩杀的敌人。 在那片刻之间,红藏意识到了唯一的胜机。 ——拿起剑,于周助出手的瞬间以性命一搏。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可能性却不容分说地涌进了红藏的脑袋。 周助的剑…也可能会挥向自己。 在这迟疑的刹那,那索命之音终究是响了起来。 “…六。” 第六文钱和财布一并被抛飞向半空,红藏的视线一时间被夺去,恍然回神之时,呈现在视界里的、是右之介的胸膛在一瞬间被刺穿的次第。 逸去的生命还留下点痕迹在毁坏的躯壳里,右之介凸着眼,像陆上的鱼一般开合着唇,血沫一汩一汩地涌出,和着泪水沿下巴淌进怀里。而随着刀锷一转一拔的动作,躯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那丁点生命的残渣、也随之湮逝了。 红藏放弃了挣扎,他呆然地坐在地上,连嘴角流涎也浑然不察。 “何人指使?” 周助径直转过身子,任凭刀上的血滴自顾落在土地里。 “池、池田大人……” 红藏张开那张不住打颤的嘴,靠残存的求生本能代他作了答。 周助的眉头一扬,胸中跳出了一个人物的名字。 “那个南町奉行的池田赖方吗?” 池田赖方,那是掌握着半个江户的民生和司法的大人物。 红藏哆哆嗦嗦地点起头。 “为什?” “‘那个人’的密函…在、身上。” 周助神色一凝。 ——走漏风声了吗? 他暗道,同时又屈下身子,捡起方才被自己抛出的钱袋。 周助重新数出六枚铜钱,一一摆在红藏面前。 红藏明白那是何意。 六枚铜钱,那是死者渡冥河的船钱啊…… 最后映在红藏眼中的,是周助一记利落的左袈裟,半声惨呼卡在嗓子眼里,红藏就这般轰然倒地,已然气绝矣。 至此,周助才振去了刀上的血滴。 “南无。” 他沉沉叹出一口气。 平缓的空气流动开来。周助另择了一条荒僻的小径,再度迈出了步子。 即便敌人已经被讨灭,但周助却依然愁眉不展。 在他脑袋挥之不去的,是此前在荞麦屋中遇见的武者的面影。 若是与他对敌的话,自己会有几成胜算? 对这个不得而知的问题的答案,周助却只得咧开嘴,微微露出苦笑。 或许是自己太过谨小慎微了吧,他有些自嘲地想。 “天然理心流”,这是流行于多摩的剑术流派的名字。而近藤周助,则作为天然理心流宗家师范在多摩一带享有名誉。 虽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三大流派比较的流派,但无可厚非的是,周助依然是一大流派的掌门人——即使现在坐落于江户的宗家道场“试卫馆”由师范代井上源三郎代为管理,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 换句话说,近藤周助深得号称“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正宗的天然理心流真传,是多磨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 尽管如此,腰间的剑却无法给予近藤周作任何安全感。 因为他深知,自己正在干的这项“活计”所带来的危险,是远远不止这种程度的。 哪怕打败过数十名成名人物也好,哪怕经自己教导出的弟子都俨然成了一方豪客也好,但近藤周助明白,生与死,仅仅是由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创口决定的。 于是,他只得为了避免最糟糕的状况而尽量加快脚步。 不知从何时起,雨点再度从空中落了下来。 与早前的太阳雨不同,这次到来的雨还伴着厚而沉重的乌云、愈见阴湿沉闷的空气,以及轰隆作响的闷雷声。 草鞋踩踏着泥泞的地面,被拽起的裙裤下摆摩挲着路旁的枝桠,加之哗啦作响的雨声……各种细碎的异响充斥着近藤周助的耳朵,再加上刚刚退敌后变得迟缓的神经,以至于—— 他未能在第一时间听清楚,那逐渐从背后逼近的脚步声。 不好! “谁?!” 周助于脑袋敲响警钟的一瞬间发出呼喝,又于电光石火的功夫丢出包袱并拔出打刀,而恰好在他转过身子的一刹那…… 尽管雨势转急也依然无法遮去的血的味道钻进鼻腔。 胸部、腹部和臂膀一并传来被谁碾压的感触。 而那温热的液体——则顺着周助的手臂淌下,而后滴向地面。 刺客……还有一人?! 周助的头脑在一时间陷入呆滞。 但没过多久,他就随着猛烈的一个寒颤恍然回过神来,并一把推开了怀中的身体。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那具身体竟就随着他这轻轻一推而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至此,周助才看清了“刺客”的脸。 一张失去血色的孩童的脸。 然后,周助又看见了从他的大腿、肩部不住溢出的鲜血。 “……喂…” 周助呆然地看着那具幼小的躯体滑脱在地上,血液从伤口中涌出,和雨水凝结在一起,渗进脏污的地面。 4.哭丧的脸惹蜂蛰 在久失人迹的荒弃神社里,反复回荡着秋蝉的鸣声。 大雨几乎完全停住,从屋檐上淌下的水珠敲打着无人的空阶;不时刮来一阵凄切切的夜来风,连带着枝桠上的雨水拍在地上,惹得好一阵涛浪也似的异响。 可偏是这萧瑟的秋夜,反倒让人觉得宁静的出奇。 周助闭上了眼,懵然不觉间、进入了似睡非睡的奇妙境界。 他仿若在迷蒙中看到了扎根在“试卫馆”道场院中的槐树,和正一丝不苟地在树下练习素振的,自己喜爱的弟子冲田总司。 自己青梅竹马的贤淑妻子依偎着仰躺在长廊上的自己坐下,她怀里抱着的、是刚刚收起来的腌渍梅子。 年岁小过自己一旬多的友人·井上源三郎在护具的包覆下喘着粗气,站在另一侧指导他的、则是自己最为敬爱的兄长…… 突然,细碎却迫切的轻微足音在梦境里响了起来,仿佛被这脚步声卷走了似的,整个梦都开始飞快地流动、萦绕起来,正当周助开始变得慌乱之时,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正卯足了劲向自己撞来——” “爹爹!” * 周助被猛然惊醒。 一股冰凉刺骨的恶意包覆着周身,迫使他将手放在了刀鞘上。 很快,他就寻到了恶意的源头。 ——一双参杂着不安和恐惧的、浑圆的瞳眸。而在对上视线的下一刻,那双瞳眸里的惧色便立刻被藏下、化作一副决绝和狠厉。 “——?” 孩童轻轻扯开嗓子,从细嫩的喉咙中发出的,是同外貌相符的清脆稚亮的声音,毫无疑问的髫龄小童的声音。 可周助——却因为这声简单地、表达问诘的声音而感觉胸口微微一滞。 那是带有着明显敌意的、象征警示的声音。 哎呀,这可不是黄口小儿发出的声音呀。 周助想。 这么可爱的声音,不应该在乡下说唱着“寿限无”、“死神”的落语,和同伴相互嬉闹吗? 周助轻轻咽下一口涎液,同时又悄然绷紧了身体。 “喂…” 发出声音的一刹那,一股刺骨的恶意骤然涌至,哪怕周助已然在之前就下意识地握紧了刀鞘,却依然慢了一步。 揣着浓厚敌意的利刃在电光石火间送出,并以毫厘之距贴着周助的胸口划过,迫使他抽回了想要去拔刀柄的手,并竭尽全力地、向后迈开一步。可还不待他调整架势,那星点被篝火映得如雪霰般的寒芒又再度贴着周助的面颊划过。 也就这么一个弹指的功夫,周助就将少年手中的兵器看得清楚。 一把怀刀。 早在先前替他处理伤势时,他就在少年的怀里发现了它——一把装在四叶石竹纹饰刀鞘中的怀刀,周助见是名贵之物,就将其放回了原处,却不想这当反倒成了要夺自己性命的凶物。对此,周助也只得一边苦笑,一边感叹“无言可与孩子和无赖”(泣く子と地頭には勝たれぬ)。 “等、等一下,听我说——” 在冷静地闪开对手攻势的同时,周助尽可能地向少年传达着“自己没有敌意”这一事实,可他才堪堪吐出两个字,对手陡然加急的攻势就迫使他闭上了嘴。 这个孩子,手底下的功夫是真的。 周助一边闪避,一看看着少年持着武具的架势,心中不禁暗暗惊异起来。 恐怕不止是怀刀,稍短一些的打刀也能轻松自如地驾驭吧。 真不简单——周助感服道。 虽说如此,可眼下却不是对这些细琐评头论足的时候了。 心思这般一转,周助便即摆出柔道的架势。 只需抓住那小巧的身体,不消得轻轻一抡,就能把他抛飞出去了吧。 对于这种多少有以大欺小之嫌的行径,周助不禁有些迟疑。可话虽如此,少年手底下却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尺余长的短刃揣着要人性命的狠厉,刀刀均向周助的肚腹、颈窝要害刺去。这等辛辣的招式也总算让周助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他瞅准一个机会,在少年递出怀刀的瞬间抓住了他的侧襟,而后又轻巧地一个转身绕至少年的身后,伸手别住他的手腕。 只闻“叮铃”一声响,怀刀就此落到地上。 “到底是沾了臂长的光。” 周助暗道一声侥幸。 接着,他用空出来的手拔出腰间的打刀。 流利的动作不带分毫迟疑、便即向身前小小的身体用力递去—— 随着“扑哧”一声响,刀剑入肉的手感切切实实地传了过来。 “——?!” 少年陡然间睁大了眼,呆然望向自己的面前。 想必是十分震惊吧。 无论是周助的猝然出手,还是肋下冰冷的威胁。 又或者是——面前那手臂中剑的男人。 下一个瞬间,凄厉的惨呼就在祠堂里响了起来。 “喂——” 周助一手揽着因突生的变肘而一时间安分下来的少年,而另一只拿剑的手则再向前递进了些许——这又伴随着男人更大声的惨叫。 “是谁叫你们来的?想要对这孩子做什么?” “武、武士大人!” 在含混不清的嚎哭声中,周助依稀辨清了男人对自己的称谓,这让他狐疑地眯细了眼。 “你是哪里人?” 男人急喘着气,用微弱地声音说道: “八、八幡町,见崎组——是粂屋的旦那下令让我捉那小鬼的!” 粂屋? 周助略一蹙眉。 受了商人的命令吗? 他眼看着眼前的小混混,只觉得事件愈发地扑朔迷离了起来;自己怀中的孩子有相当的剑术底子,凭眼前的无赖——和藏匿在外面的、碍于周助的威势不敢动弹的几名同伙,究竟能够在他的身上造成这样的伤痕吗?若是人数众多,又不应会放他逃离才是。 那么…… 在这孩子身上造成伤痕的,或许还另有其人…吗? “喂!快滚!” 一边装出武士的口调发出呼喝,周助又同时拔出插在地痞胳臂上的打刀。 “是、是!感谢武士大人厚恩!” 地痞咬牙捂着剑创,踉跄退出祠堂,随之响起的,是纷杂的一行人众的脚步声响。 接着,周助突地感觉手臂一沉。 撘眼望去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子疲倦的脸。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那干裂的两片唇、仿佛轻微地动了一动。 ——谢谢。 周助读着他的唇形,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5.道草子 翌日,道中。 在一起一伏的颠簸中,少年哆嗦着眼皮,将眼睛睁了开来。 “…Isami?” 当背后的少年开始发出柔软的轻吟,并无意识地活动起手脚时,周助就已经知道他快要醒过来了。所以——他在少年醒来的第一时间里,就对他唤出了声。 “——?” 少年作出了反应,这让周助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 “果然,这是你的名字呀。” “——?!” “喂,别动!” 一边用久经锻炼的扎实下盘抵住湿滑陡峭的路面,周助又一边将垫在少年臀部下的手臂收紧了些许,在知晓少年再度提起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周助连忙辩解道: “那把怀刀——昨晚我看过——那上面刻着你的名字那!” ——是这样吗? 从那具变软的身体上明显传来了这样的气氛。 周助擅自地、把那当作是少年认可了自己直呼他的名字;于是周助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吗,isami吗?” 少年略一迟疑,但随之又点了点头,一绺轻飘飘的前发刮擦着周助的脖颈荡过,柔滑的感触让周助本自悬着的心也不由得放松了些许。 “写作汉字的话,是‘勇’吗?” 这次是两边的侧发“哗啦哗啦”地擦起周助的后脑勺来——看来是在摇头的模样。 这是周助在昨晚就了熟于胸的答案。 是呀,这孩子定然是不会叫作“勇”这种名字的。 一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周助又稍稍将isami轻盈的身体向上托了一托,可却丝毫没怠了脚下的步子。 “既然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写?” 语音落下之后,一股不自然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 isami没有回答自己——就当周助这样认为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奇妙的瘙痒感触。 是isami的手指,周助马上反应过来,并立即放缓了步子、藉此来全心感受他的动作。 “I”、“sa”、“mi”。 不假修饰的三个假名被写在了周助的背上,仿佛是在宣示着“仅仅如此就已经是很棒的名字了”,可爱的动作充斥着与年龄相符的笨拙与坦率。 但……比起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另一件事让周助更为在意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 “奥州。” Isami在周助的背后写道。 “自己一个人?” “自己一人。” “这可真是……” 人不可貌相呀。 周助撇过头去,颇为讶异地望了在自己背上仰起头的isami一眼。 “到哪里去?” Isami停顿下手指的动作,但不过两息功夫,他就再度动了起来,在周助的背上一笔一划地写上了“楢原”两个汉字。 “narahara?” 周助拿捏不准,便向isami询道;接着,后肩就传来了“唰啦唰啦”地、isami点头的动作。 周助朗声笑了起来。 “哎呀,连这么难的汉字都会写吗?” 说话这句话后,周助的脚步却突地一顿。 “你…不会说话吗?” 想必这是不怎么让人愉快的问题罢。 仿佛适才小小的喧闹是梦幻泡影一般,令人难捱的沉默又再度横横插进了两人中间。 Isami没再做出任何动作。 而周助也知道,这次他不会再回答自己了。 “抱歉。” 周助说。接着,他便知趣地岔开话题。 “‘楢原’莫不是八王子的楢原町?不是就在眼前了嘛!” 周助扬起了嗓子,故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说: “我带你过去吧?放心,若只是像你这般大小的‘货物’,可不会收钱的。” 一边这般言语着,周助仿佛要故意做给isami看似的,又更加卖力地踏出步子;但到底是大雨滂沱后的泥泞道路,加之恰巧遇到这段路途中罕逢的上坡,这使得周助的动作变得不似嘴上那般轻巧,当他每每迈出一条腿去,原处总要留下一个深陷进去的脚印。 Isami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作答,而是低下头开始思索些什么。 “不要。” 但很快,周助的背后就突然被画上了两个表示抗拒的假名。 周助一拧眉,用稍稍加重的语气说: “忍耐一下,伤口会恶化的。” 他本以为这句话应该会起到作用,但结果却不然。 或是查知了周助的辛苦,又或是因其他的什么原因,isami开始不安分地晃动起四肢,强烈地表述着“自己想下去”的意愿。 “不要动。” 周助略微皱起眉头,低声喝得一句。 Isami的动作在一时间止住,可不过片刻功夫,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 “放我下去。” Isami在周助的背后写道。但周助却丝毫不依,仅仅是把isami的臀部夹得更紧了一些,就继续闷头踏上了前路。 “放我下去。” 背后的感触又再度无视周助的意志、传达来了isami的意愿。那急切而毛躁的动作甚至让周助觉得脊背隐隐有些发痛。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日上中天的时刻,秋日里闷热的天气将周助的额头蒸出汗珠,而背后和isami紧密贴合的部分则早已被汗水**了一大片。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放我下去。” 第四遍、第五遍的戳弄又再度落到周助的背上,就算是一向喜爱孩子的周助,也不禁被稍稍撩起了火气。 “你这混账小……” 话到半途,周助却突然又闭上了嘴,转而以“omae”这种稍微温和一些的称谓改口说道: “你这家伙——难道不知道感恩吗?” 话音堪落,周助被isami攥住的左肩突地感到微微一痛。 “感激不尽。” 接着,isami立刻这样写道。 比起感谢,那反倒更像是不耐烦地打发缠人酒客的老板娘的态度。如果不是用手去写,而是用口去说的话,那一定是平淡刻板到、会让人不禁恚然的搪塞语调吧。 周助沉默地想。 可即使如此,也不会比“用手指写”这种行为所传达的疏远感和厌恶感更加让人尴尬了。 “你…” 那不断前进的双脚,终于在这一刻停住了。 “识得去楢原的路吗?” Isami在周助的背后轻轻点头,周助则抿着嘴,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那就在前面的岔路分别吧。” * 西去再不过三百余步的路程,就到了这条野路分叉的地头。 好不容易露出头的浊日再度被浓重的闲云蔽住,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忽地穿过林子,带过一阵耸人听闻的异响。Isami站在道路中间,仿佛要被风卷走了似的、艰难地挺立着身体;这幅光景让周助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 “别再使性子,还是一起走吧。” 这话堪一入isami的耳朵,他就重重地摇起了头。于是周助只好再度靠着叹气将忧虑掖回心底,又旋踵走到道旁,寻摸着找到一颗槐树,道一声“有了”,便即踮脚抬手,用劲儿狠狠一掰,折下一段粗长的枝干来。 周助来到isami面前,将树枝递到了他的手上。 “靠着这个,想来应能捱到了。” 一语堪歇,周助又不禁担忧地将视线投到isami大腿的伤处上,仿佛这心思被看穿了似的,isami马上笃定地点起头来 虽说还无法放下心去,但周助也知isami主意打定,便不再劝,而是转过话头,指着前路说道: “此去再有个十里不到,就是公路了,届时行人也该多起来了吧;沿公路走不过两、三刻钟工夫,以你的脚程,应也足够走到八王子。楢原的所在,问那里的町人便是。在那边,可有接你的人?” 想是不耐周助的闲絮叮嘱,isami再度急切地点起头来,待周助停住嘴,他又草草地鞠了表示感谢的一躬,便就转过身去,眼看要这般一走了之了。 “嗳!” 周助瞅着他虽说有些不灵便、但还算爽利的步子,又再度唤出声来。 “那两处伤,记得就医!” 也不知是行得太远,听不真切了;还是不想应了这声唤,牵扯出许多麻烦。Isami低垂着头,自顾拄杖迈出脚步,只一会儿功夫,就已经走出好些距离。 可就在这当口——也算周助眼利——isami的胸口突地逸出了一件扁平黄白的物事,可本人却不自知,任它乘着风向周助这边飘来。 “喂——怀里的东西飘走哩!” 周助一边呼唤,一边伸手拦住飘来的物事,撘眼望去,才知原是一纸便笺,想来是要带给在八王子接头的人的。周助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isami一眼,可只见连他的影儿、也快从视界的边缘没了出去。 要追是满来得及。但周助却不想这样做。 因为他迫切的想要知道,那名为“isami”的,“少年”的来历。 周助扬起便笺,将其轻轻一抖,被折叠好的信纸就舒展开来。 ——可在下一刻,周助就因里面的内容而不住大吃一惊。。 里面记叙的,既不是亲人间的嘘寒问暖,也不是友人间的折柳赠梅。 在那张四方的信川纸上,仅仅写了这样的一句话: “在isami的身上,藏有“hinowa”的秘密。” 什么意思? “hinowa”指的是什么? 周助无从得知。 但他却知道,这仿若告密一般的言语,决计不是良善之辞。 他从信笺上所读到的,甚至是对isami的弃若敝屣、甚至加以迫害的恶意 谁? 是谁把信给这个孩子的? 对方又想要isami把信交给谁? 而那个得到信的人……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纷乱的思绪在一时间涌上脑海,而偏偏就在这时候,藏在路面之中的、一个不得不注意的细节,又唐突地跃进了周助的眼帘。 他猛然抬头,望向isami远去的道路。 那里并没有isami的影子,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袂青靛色的衣角…… 不好…! 6.森小路死斗(一) (一) 抬起脚步的瞬间,周助陡然失去平衡。 草鞋的系带断了。 他马上作出判断,可此刻却恁也顾不得这些。 周助胡乱将两只草鞋踢腾在一旁——同时甩开包袱,飞快地迈出了赤裸的双足。 “——isami!!” 周助焦急地发出呼喊,但isami委实走得太远,周助的叫喊根本入不了他的耳朵,岂只这些,甚至连刚才看到的,想对isami不利的男人的影子也摸不着了。 混账! 周助狠狠一咬牙。 自己早该注意到的。 isami离开自己的原因并非对自己的疏远,更不是使性子。 那个孩子早就留意到,周助的脚步留在路面上的痕迹。 他心知有人在追踪自己,又不想像昨晚一样连累周助,才故意和周助分开。而待到敌人注意到脚印的变化后,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追又浅又小的脚印了吧,至于选择另一条道路的周助,则不会面临任何威胁。 可是,isami却没能想到,追踪自己的人并非是什么地痞流氓,而是经过训练的专门杀手。他们并非是循着脚印来寻找isami的踪迹,而是早就潜伏在一旁,等待着isami和周助分离的时机。 也正因如此,从isami选择自己前往楢原时,对方就已然在周助浑然不知时,筹措着该如何出手了。 自己是何等的疏忽…! 一边艾怨着自身犯下的错误,周助拼命地、尽可能地提着奔跑的速度,甚至连脚底被尖锐的石子蹭破了皮也恍若不觉。 “isami!” 周助再度向前路喊出声,不见踪迹的isami却依旧浑然不应,而追在isami后面的男人,倒已经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背影。 “喂!别跑!” 周助提住刀鞘,奋力驱赶起自己的双腿。 能追上——周助如此笃定。 可也就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前方的树干上却猝然间传来异动。 什么?! 周助“蹭”地拔出刀,勉力架在自己的面前,而突然袭来的物事,也就这样砸在了周助的刀上。 “唔……” 周助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同时被这一击的余力掀倒在了地上。 接着,随着窸窸窣窣地一阵乱响,一个高大的男人猛然从树上跃下。 “止步。”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周助攒着劲儿稳住被适才的一击震得发麻的手腕。那张忠厚、温和的脸,也在一瞬间冷了下去。 “——谁?幕府的杀手?不,目标是那孩子吧。” “正是如此。” 周助狠狠地啐出一口唾液,而后站直了身体。 “闪开。” 男人岿然不动。 “不行。” “想拦我吗?” 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男子手中的薙刀刀柄重重地砸向地面,如同“仁王立”一般的站姿,恰如其分地表达着他寸步不让的意志。 “不让吗?” 用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的声音低吼着,周助猛地架起了剑。 “不让。” “那就拿命挡挡看罢!” 周助骤然踏前,紧攥在手里的剑,也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猛的威势、重重地挥了出去—— 随着“当”地一声重响,那把随自己身经百战的剑,就这般轻易地、被那把纹丝不动的薙刀格了开来。 不可能?! 周助强捺住内心的惊愕,不由自主地朝面前的男人望去。 那是个剃光了头发,穿着粗陋短褐的魁梧男人,裸露着的四肢上的肌肉,有着好似岩石般的质感和纹路。 对手不是能够轻易相与的小角色。 意识到这点的周助不禁重重地一挫牙。 “走开!” 周助再度呼喝道,可男人依然不为其所动。 周助的眼眸倏地一红,杀意暴然涌至。比起救isami,“杀了这个男人”反倒更占了先。 他探手入怀,可却什么也没能摸到。 对了——在昨晚,自己把财布放入了适才扔出去的包袱里。 不,已经无所谓了。 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在一时间涌入了大脑。便像是被这狂躁的血脉支配了似的,周助再度双手持握住打刀,拉开了架势。 ——天然理心流·手镜剑。 几乎在瞬息之间,周助的右足猛然踏前一步。 男人乍一定睛,手中薙刀横横格出,也就在这一刹那,周助的一记左袈裟堪堪袭至。 刀刃刮擦着薙刀的长柄,带过一阵短促的、金铁交击的刺耳鸣声。眼见打刀擦着薙刀柄落在空处,这一杀招就要无功而返,可接着,周中手中的刀竟又在猝然间上一提,忽地斩出第二刀来。 持薙刀的男子万没想到周助这一招竟未把力气使足,反倒把杀招留在了后手上,不禁在一时间慌了神色,脚下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瞅准这一瞬间的空隙,周助猛地收势,继而右脚后踏,身体微侧,被以右手举起的刀,则对准了对手的眉心。 ——平睛之构。 而此式,也正是天然理心流最大杀招之一。 天然理心流奥义·无明剑。 构已落成,敌手则处于一时无法防备的状态,这正是出手的时机。从这一刻到出招为止,所余下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一息而已。 但也就是在这一息之间,男人注意到了剑。 倒不如说,他只能注意到那把剑。 周助,他本身,乃至于周遭的一切。 全部的存在都仿佛被那把剑吸吞进去了似的,在出手之间便已然具有着这般骇人的威势。 想必在此招递出的瞬间,任何敢挡在这一剑面前的人物,都万无幸免之理罢。 不光周助,连男人本身也迅速察知了这一点。 于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退缩。 下一个瞬间,周助出手了。 宛若雷掣的一击擦过男人的肩膀,带起一绺血花,也随之—— 让周助越过了这宛若岿岩般的男子。 接着,迫切的脚步声就和烟尘一并扬起,将持薙刀的男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男人望着周助拼命奔向前去的身影,在一时间恍了神。 “惭愧。” 良久之后,男人的口中才吐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 “——isami!” 昨晚相逢的男人的声音依稀传进了耳朵。 Isami驻足回望,可却什么都没看见,但闻得这一声唤,他也知是有什么事故发生,因而返过身去,愈加加紧了步伐。 也正是在这时候,“蹭蹭蹭”地轻微脚步声响已然靠得很近了。 Isami不动声色的提起神,装作没察觉的模样,再过得一呼一吸的功夫,一双手就猛然从背后勒来。 Isami早有准备,他瞅准对方的动作,轻轻欠身一闪,就避开了对方险些扣住他脖颈的双手。接着,他又兀地掏出早就捏在手里的怀刀,对准那人的胳臂狠狠刺了过去。 只闻一声沉闷的痛呼,来袭之人马上后退一步,isami心知机不可失,他连忙弃去枝子,强忍住腿伤奔跑起来。 “快擒住她!” 又一把男人的嗓子喝道。而更远处则传来昨日救下自己的男人的、再一次的呼喊。 随后,远比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就急切地钻进了耳朵。 不行,这样逃不掉…! Isami心头一黯,自知这般追逐下去,定然凶多吉少,可却累于无路可退,只得愈加地催动起因失血而乏力的四肢。 狭隘的视野中,两旁的荫绿疾驰而过,仿佛自己的世界已经被逼至尽头似的、变得越来越窄了。 吸进口鼻的空气越来越抵不上奔跑的消耗;疲惫,以及源自敌人的强大的压力几乎快让isami流出眼泪来。 不、不行了! 他更加迫切地感受的敌人的接近,那只手掌上的热气,几乎快要嘘到自己的脖子了…! “——!” Isami回过头去,发出像猫儿的威吓一般的喊叫,可对方却分毫不采,仅仅是抬起毫无悲悯的手掌,重重地、扇在isami染满泪水的幼小脸庞上。 娇小的身体被一下子掀飞出去,甚至让isami的神智也在一时间恍惚;泪水和着鼻血,滴答滴答地淌在衣服的前襟上,可在他颤抖着的细弱手心里,却依然紧紧地攥着那把尖利的怀刀。 “小鬼……” 着农户打扮的男人一边扶着适才被isami刺伤的手腕,一边用粗鲁的声音沉喝道。 “这次可休想再跑掉了。” “——!” 再度用娇弱的嗓子发出无力的威吓之后,isami一脸愤恨地、持怀刀向男人猛冲过去,可还不待靠近,重重的一脚就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肚腹上。 Isami只觉胃部猛然一阵抽搐,几乎就要倒地气绝;他急切地张开嘴,想要吸进空气,可却无法遏止地开始一声声重咳。 连缓过一口气的间隙都没有,男人就再度狞笑着、朝isami伸出了手。 “呜……!!” 骤然从头皮上传来的剧痛让泪水一下子夺出眼眶,早已失去言语的喉咙也在此时接连迸出不成声的尖叫;被那痛彻心扉的折磨所征服,isami只得依从地向男人抬起了脸。 看着isami暗淡下去的瞳眸,男人啐出声来,接着又再度使重手,恶狠狠地在isami的脸颊上扇了一记。 “‘hinowa’在哪?” 男人用沉寂的声音说道。可isami却依然呆滞地抬着头,在写满恐惧的眼眸中,隐约闪过一抹困惑。 “啧,听不懂吗?” 男人反过手,又一记巴掌扇在isami的脸上,惹得isami再度发出一声苦闷的痛呼。 “那么……” 男人一下子、拉近了isami的脸。 “‘kotetsu’在哪里?” ——kotetsu。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isami陡然瞪圆了瞳眸。 6.森小路死斗(二) 甩脱那薙刀男子后,周助再前行五十步左右的距离,isami的身影便依稀可辨。但除却isami外,黑衣武者和他高高扬起的手臂,也随之撞进了周助的眼帘。 周助神色一冷,正欲提步之间,蓦地一个身影又从旁侧的林子里斜斜蹿出,伸出拳脚招呼向周助的脸面。周助一惊,但旋踵沉下性子,避也不避地一刀斩去。心说这招十拿九稳,定能将那对头逼开。可谁知那人竟也不知闪躲,空着手返欺而上,左手一勾一带,反倒拿住了周助持刀的手腕。 周助心中一个唐突,暗叫一声“柔术?”,手上却不闲着,左手拔出肋差后就照对头腰眼劈去。那人松脱了手,侧身一避,周助空出来的打刀再追斩一记,始将他稍稍逼开。 “阁下是天然理心流的近藤周助师傅吧?” 只听那人说道。周助身体轻轻一颤,定睛向面前人影望去。 只见他作行者打扮,年岁不过二十许,俊俏的脸上正挂着和善的微笑。 “哟——您别紧张,小僧可和幕府没有任何纠葛。您那俊俏身手,瞧过之后便揭了底啦——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周助面色猛然一沉,他将肋差丢到一边,双手持住太刀,冷声喝道: “区区一个云游僧,恁凭知道这般许多?你这假和尚!” “呀,您说的是。” 那年轻僧人踏前一步,周助心下一紧,也跟着退后一步。 “小僧就是一介区区游方御行,天为席,地作铺,平日敛来乞钱,混个饱肚;在町里耳濡目染,晓得些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也不过过眼烟云,转瞬即忘。小僧这和尚真也好,假也罢,又何须大侠客近藤大人挂牵?” “啰嗦!” 周助急得汗流浃背,但在一时之间,却分毫逼近不得。而周助这副模样,反倒正中了那僧人的下怀。 “您可说对啦!周助大人慧眼如炬,直叫人佩服。小僧孓然一身,北至奥州,南至鹿儿岛,走过室户冲,登过阿苏山。不瞒您说,小僧还有幸去了那隔岸的泱泱大国——在大清那儿学得些粗鄙的拳脚功夫哩——只惜旅途荏苒,无人相陪,单凭锦筝诉怨,何能足够?这从南到北攒下来的闲话,又怎能不啰嗦?倒请周助大人做个话伴儿,陪小僧聊个够罢!” 僧人一边说个没完,一边连连迈起脚步,竟仿佛真的要热切地来勾搭周助的手臂似的。 周助知他近身功夫厉害,一时只敢后退,以求不至失去打刀的距离优势。但也就在这一进一退之下,反倒使周助陷入了掣肘之势。可眼见在isami那边、黑衣男子已经越逼越紧,耳中还隐约听见isami的叫喊。周助知道再也耽搁不得,虽拿捏不准这僧人的底细,也不得不出手了。 只见他微微踏前,后足则偷偷递上,在悄然不觉间将敌手笼罩在自己的剑所触及的范围下。 可惜这并没能逃过僧人的利眼。 于周助出手的一瞬,僧人也随之扬起手来,那飞扬起来的长袖在刹那间蒙蔽了周助的视线。周助暗叫一声不好,暗暗收紧挥剑的势头,而也恰巧就在此刻,僧人的手已然向周助的手腕探出。 好算及时收住剑势,周助连忙回剑去提斩僧人的手腕,勉强护住自身;待僧人撤招之后,周助亦向后跳了一步。与此同时,耳边传进了isami的哭喊。 混账! 周助低声啐骂一句。 扎手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 他提起了剑,浑然不顾已经隐隐有些脱力的手脚、再度向僧人斩出一记袈裟斩来。 那僧人知道周助对自己的擒拿有了防备,爽性也不再去夺他的兵刃,而是向周助的后腰一进,于骤然闪过的剑幕中贴近他的后身,双拳齐出,砸向他的腰背。 但身为天然理心流掌门,周助又岂是那么好拾掇的。只见他将腰身用力一错,硬是拉回身来,接连急退两步,避开僧人补上的一记擒抓。 但只此一来一回,周助便落了下风了。 于真剑对招之中,能对敌人造成威胁的范围、约莫是距离自己面前的九步;在这九步之内,只需凭着脚步在一时的蹴进,就能够瞬息间威胁到敌人的生命。而这猝然的进攻,也正是“武士刀”这一武器对敌人最大的威胁所在。换句话说——在一击未中之后,剑也就会大大失去对敌人的威胁。除非能够像周助一样,靠长年累月的素振锻炼出来的强健臂肌和剑术上的熟练工,来控驭自己挥剑时的“气”,并藉此大大缩短两次挥剑的间距、以缩小自己的破绽,否则就必须在敌人回击之前拉开身位不可。但饶是周助这等几乎接近剑豪级别的人物,所能在剑挥出去后做到的、也是少之又少。 可对手不同,他使用的是中国拳术,最佳的对敌距离、却恰好是周助挥出第一剑后的距离——五步之内。只需拉近到这个范围,擅长中距作战的武士刀的劣势就完全暴露了出来:周转不灵,收刀困难,缺少防护的下身又更加是个巨大的破绽。可以说,只要进了五步的范围,周助就将失去所有和僧人对峙的资本,尤其——是在双方于数次试探中各自摸到了对方底细之后。 一剑,将决定着两人的胜负。 周助的剑刺中了僧人,则胜。 僧人避开了周助的剑,则败。 在此前的交锋中,周助始终没能将剑落在僧人身上,可敌手随之而来的反击,却让周助左支右绌。 如何在不利的局面下,对以逸待劳的敌人挥出必胜的一剑? 更何况,是在时不待人的现在。 一边思考着对敌的手段,周助一边用眼见的余光观察着Isami的动向。 他在哭。 着黑色短褐、农户打扮的武者正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抽打着他的面颊,这让周助胸中沸腾的怒火愈加难以按捺。 出手之期已经近了。 双方同时察知到这一点。 周助开始频繁地晃动起刀刃,同时腿上运步,试探性地腾挪、进退;而僧人则终于敛去了脸上的笑容。他松胯下腰身,平张开双手,虽然看似满是破绽,但周助却瞧得明白——那是极利于反扑的架势。 两人的距离,约莫是十一、二步,是周助还需前进两步才能进逼的距离。 但奇怪的是,周助却停在了那个位置上,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怎么回事? 在僧人这样去想的瞬间—— 仿若作为出手的讯号一般…… 响起了伊佐美的惨呼。 那既非是生命遭到威胁时、排解惊恐的叫喊,也非受到非人折磨后所发出的、求救的悲号。 苦痛、怨恨、惊怖。全部的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世界之声—— 周助出手了。 知晓周助必然会出手的、僧人·与七也出手了。 明明够不到斩杀的范围,但周助依然递出了剑。 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为什么,与七仅仅是用尽最后的一丝的力气,向身后的同伴决然暴喊道: “把她带走!!” 切落的刀光横过与七的身体。 天然理心流·龙尾剑。 * 在听到“kotetsu”这三个假名的瞬间,isami发出了惊骇之极的叫喊。 看着他突然开始震颤个不停的肢体,和不知投去何方的呆然视线,褐衣的男子狠狠拧了下眉,正欲再度朝那稚嫩的脸颊挥下自己的巴掌时,同伴焦切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把他带走。 如此简洁明了的一句话,可谓毫无他意。 放在平时,褐衣男子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此时,他却没能理解。 与七和静海,这两名武艺强绝的同伴都已经败了吗……? 为了确认这个结果,褐衣男子转过了身。 而也正因这转身的动作,让他失去了履行同伴所言的机会。 周助已经迫近了。 该、该死…! 褐衣男子环目暴睁,于瞬息之势拔出配刀,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周助已然架好了平睛之构。 随着“当”地一声脆响,两剑交在一起,可还不待撤剑,褐衣男子便觉手上顿然一轻。 接着,剧痛从胸口传来。 ——无明剑·二段突。 “咕、咕嘎…!” 怒吼变作意味不明的怪音,褐衣男子瞠着眼,抓挠着右胸上部的伤口,身体不自禁地跪伏下去,从创处溢出的血染红了路面。褐衣男子大口喘着气,虽说没被刺中要害,可却怎也站不起来了。 “蹭蹭蹭”地,脚步再度从后方逼近,顾不得跌在地上的isami,周助就再度转过身去,面对着身后的两个敌人。 “哎呀、哎呀、真是不得了……” 年轻僧人与七捂住肚腹上的伤口,原本轻巧的谄笑变作深刻的苦笑。 “那记转身,可真漂亮的紧呀——完全着了您的道儿……” “甘拜下风。” 起初肩膀被刺伤的男子此刻也正站在与七身边,从又厚又宽的唇中吐出来的,依然是宛若纯正武士般的、坚毅刻板的语调。 “本来败在您手上,就不该有何怨言,任您斩了才是……” 与七虚弱地喘着气,望向仍一丝不苟地持着剑的周助;他缓得一缓,又吊起一口气说: “并非小僧三人惜命,只因我等实有…实有要事未竟,只妄您瞧在我等三人…对那孩子并无杀心的份上…容我等求个苟全……” 一边说着,与七竟不顾伤势地俯下身子,摆出了土下座的架势;在他身边,那巨岩般的男人也轰然跪倒,以头伏地。 “也罢……” 周助看着两人,不觉间敌意也消去了些许——加之自己此刻力气告罄,那魁梧男子又当是一大威胁,藉此倒也正好借坡下驴。 “我明白了。” 周助郑重答道。 “只是——” 两人堪堪抬起头来,周助又补充道。 “你们来劫持这孩子的目的,需详细告知与我。” 与七的脸上一下子露出喜色,他直起趴伏在地的身体,口中连连道: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空气中肃杀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接着,与七便借着同伴的肩膀站起身体,嘴角又挂上轻浮的谄笑,轻声轻气地、对尚有段距离的周助说: “却不知近藤大人,想让小僧——” 与七的话头突然止住,而那双总是激灵地转来转去的瞳眸,也定格在了周助的身后…… 发生了什么。 周助马上意识到。 在回过头的瞬间,映射在瞳眸里的、是一脸狰狞的isami,将怀刀举到褐衣男子头顶的光景。 “——不要杀他!!” 急切之下,周助甚至来不及用手去拦他,他只得堪堪卯起劲来,用身子撞了过去。 Isami的身体被猛地撞开,滚跌两圈之后,一时间竟爬不起来。而周助本就疲惫已极,此刻也因这一撞之余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褐衣男人本自就在蹲伏着调息,以备在isami将怀刀刺出来的时候能够反击,此刻他见有机可趁,却不是知靠从哪儿攫来的一股力气站直了身体,同时又拿出藏在怀里的铠通小刀,径直地、向周助的背脊扎去—— 随着“噗嗤”一声闷响,短刃足足扎进肉里寸余。 但接着,从下方递来的打刀,就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褐衣男人的喉咙。 “犬藏!” 没再回应同伴急切的叫唤,随着周助拔出刀的动作,尸体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7.生命之重 在一片无言的岑寂中,殷红的液体——一点一滴地向下滴落。 从颈动脉中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助的身体,甚至连视界也被渲成一片绯红,为格开要害而被刺伤的手臂上,传来了热辣的灼烧感,冰凉的异物紧贴着桡骨,每每喘出一口气,如鞭笞般的剧痛就会传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角落。 可即便如此,周助也依然恍如未觉。 没事了,没事了。 他轻轻抚摸着isami的脑袋,并尽可能地、让自己露出平静温和的微笑。 对不起、对不起。 Isami的唇嗫嚅着,却始终没有办法发出正确的声音,无论怎么变幻唇形,所吐出的声音始终都是些“咿咿呀呀”的、无意义的呓语。 可是,周助却明白她在说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 突地,isami的眼球轻轻一颤。 或许是错觉也说不准,但周助仿若看见了、她轻轻点头的细微动作。 在不远处,两名刺客依然站在哪里。 与七不再笑了,他沉寂地向丑陋地横卧在地上的,同伴的尸体投去视线。而头上无发的魁梧男人,则因失去同伴的愤怒浑身震颤着。 与七伸出手,轻轻在魁梧男子·静海的肩上轻轻一按,示意他不要出手。 “近藤周助。” 不再用那般轻佻的语调,他压住嗓子,连敬语也不用地朝周助喊道。 周助转过身去。 “我等是地狱众;地狱众·十阎王。我是与七,这家伙是静海。” 周助心知他是何意,于是,他也向与七开口道: “天然理心流,近藤周助。” “下次再见——” 与七笔直地盯着周助的脸,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必将分个生死。” 与七话音堪落,静海的声音马上接了上来。 “再会!” 留下这简短的两个字后,两人同时迈出脚步,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留不下半点踪影。 而也正是在这当口—— 扑通一声,周助猛地跌在地上。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好重、好重!! 这种重量,岂是自己能承载了的?! “钱、钱……!” 周助粗鲁地喊道。 “在哪……!?”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毫不顾及死人的体面,就在犬藏的尸体上恣意摸索起来。 这个……是这个……! 周助红着眼,重重喘着粗气。花得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将钱袋解开。 一、二、三、四、五、六—— 一边数着铜钱,周助一边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直到将铜钱全部摆放在死者的脑袋旁边后,他才终于沉沉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接着,衣袖传来了被谁拉扯的感触。 是isami,她的精神已经平静下来了。 不知为何……她正在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 倥偬之间,已是日入时分。 天上低低悬挂的一轮浊日,此刻正病恹恹地散着死气沉沉的霞辉。 白日与黑夜混杂在一起,让世界被渲成一片浓稠暗红。 这个颜色,这个衰颓的、给人强烈的挤压感的颜色——说不定才是世界真正的颜色呢。 周助不禁去想。 不是黑,不是白,也不是黑和白。 光和暗都无法左右的、这个血一样的颜色—— 突然,耳边传来了水声。 周助略略低下头,任凭自己的视线被从晚霞上夺走、引到另一边。 在那里,周身赤裸的稚子,正毫无顾及的戏着水。 仿佛在辩驳自己一般,水波中反射着美丽的银白。 是啊——不是红色,但也不是银色。 落在周助视线里的,仅仅是一抹驳杂却沉谧的黑。 那是isami头发的颜色。 一名少女的、头发的颜色。 真漂亮呀。 周助不禁感叹。 真漂亮呀。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看着她像梧桐般娇细挺拔的身姿,一股异样的心痛、溢满了周助的心田。 浓黑的夜幕压下,侵吞掉最后一层稀薄的夕辉。 “我叫周助,近藤周助。这名字,你刚才应该听过了一遍才是。” 再度将isami负在背上,周助开始踏向前往八王子的最后一段旅程。 【周助先生。】 Isami马上在自己的背后写道。 仅仅这种程度的交流,便不禁让周助感到心中一暖。 “isami其实是个好孩子呀。昨晚——你向我拔刀时,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或是因周助的褒美而感到羞赧吧,isami搭在周助肩上的手指轻轻一攥,温热的体温顺着指骨的硬感传了过来。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这样背负着一个少女,行走在辉尽的傍晚里呀—— 那是几年前了呢? 周助已经不想记得了。 可越是这样去想,那张少女的面容,却愈加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面前。 “我……” 沉闷的脚步踩踏着被压实了的道路,远处传来两个姑娘相互招呼的轻快声响;仿佛想去寻觅她们的位置似的,周助朝前方远远望去。 “我…曾经有个女儿。” 突地,背后贴合在一起的部位传来被磨蹭的感触,周助想:那一定是isami正想着正过身子、来认真听自己讲叙吧。 但是,周助却没有讲下去。 哪怕可能仅仅剩下一天。 暂时,周助还不想打碎这虚幻的梦境。 “很快就要到八王子了。” 最后,周助用这句话当作了故事的终结。 时间缓慢而平和地、再度开始了流逝。 男人无言地迈着脚步,背后、则轻轻地响着少女宁静的呼吸。 突然,传来了被轻轻戳触的感受。 【周助先生。】 周助顿住足,而isami则轻轻扳过了周助正支撑着她体重的一只手掌。 在周助的回首注目下,少女在上面这样写道: 【您很难受吗?】 突地,那一直在胸中盘桓不去的一幕,又再度涌上了脑海。 妻子的尸体。 女儿的尸体。 以及…… 从跌出的钱袋里,掉出来的六文钱…… “我是个没用的家伙。” 周助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明明每一日都拼了命地在练习挥剑。可那种腐朽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明明她们也有着像你一样的体重。可生命……”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意外地、只有六文钱的重量呀。” * 在两人到达八王子时,已是戌正时分。 于医馆中重新处理了伤口后,周助又将isami带去了吴服屋。 距isami所言,自己的行囊和缠绞都已在初次受到地狱众袭击时丢失——好算借助雨势,才勉力逃了出去。 照周助的意思,他本想为isami买些漂亮的女式和服,但她在褪去原本那件破破烂烂、还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单衣后,却依然挑拣了现成的男式衣装。周助想:一定是让她前往这里的人吩咐她这样做的罢。 在此之后,考虑到这个时间去拜访他人实有不便,周助又寻了一处宿屋,决定在此简单过夜。 想是实在疲累地紧了吧——甚至周助连想都想不到,这孩子是怎样平安到达武州、然后遇到自己的——isami的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身旁的被褥里,马上就传出了轻微的鼻息。 接着,周助也打了长长地一个呵欠。 原本预计能在一天内到达八王子的荻村,可却将旅程延误到了两天,而这两天之内,又委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故。 待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时,四肢的疲惫和伤口的灼痛感一并传了过来,被消耗殆尽的精神化作一片黑暗,于顷刻间吞没了周助的意识。 就犹如经历了时空的断层一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刻,轩敞的室内已经被铺满了一层柔和的日光。 在那晨辉之下,最先映入周助眼帘的、是isami赤裸着的背脊。 她在换衣服,周助马上意识到。 但是,却没法离开视线。 那绝非是将isami当作异性看待的视线——甚至对虽说继承了养父的慕臣身份、却不过是名主出身的周助来说,对于携带名贵怀刀、有可能会是哪里的名门小姐的isami,无论是过于亲呢的触碰还是失礼地注目她的身体,都可能会成为亵渎的行为,所以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这一点。 可现在,他却牢牢地、盯住了isami的脊背。 那是一张单薄瘦弱的、孩童的背脊,但却依然初初具备了女性柔美的线条。而在那柔滑的少女肌肤上——有着一处圆盘状的疤痕存在着。 可意外地,周助却不觉得那处巨大的疤痕十分丑陋。 尽管此前在神社时、以及在多摩川的支流中清洗身体时,周助就已经注意了这道疤痕,可现在,在被太阳的光映射着的现在,周助才始发现—— “日轮(hinowa)……” 他喃喃念道。 8. 稽古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了男人敲打太鼓的声响。 周助举起头来,环觑向周围,可依然没能辨清声音的来源——不过在来来往往的町人里,倒有着不少赤裸着膊膀、手里拿着用作祭典的饰物紧赶慢赶地行着路的人。 “看来是快要到祭典了呀。” 周助这样嘀咕着,伸手想摸来一串团子,可谁知却摸了个空。 “咕叽咕叽”地,咀嚼团子的声响则不断在旁边反复着。 “老板——” 周助无力地叹起气来。 “团子,再来一份。” 语毕,他又向自己幼小的同伴落去视线。 毫无疑问,乖顺地坐在自己旁边的坐席上的人影,正是isami;周助注意到她面前放着的空碗,于是又向茶屋的老板补充道: “汁粉和茶,也再来一份。” 无论是昨日在旅途中的饭团,还是宿屋的饭菜,似乎都不合isami的胃口的样子。看着isami因团子和汁粉而一脸欢愉的模样,周助的表情也不禁柔和下来。果然,比起身着男装在林道中穿梭,在茶屋中一脸天真地吃点心、才更加适合如isami一般的少女。 但…… “合计下来是一匁十二文——武士大人,谢谢您啦!”【一匁(もんめ)银等于100文】 ——在结账的时候,对于周助这种并不富裕的武士来说,多少还是有些肉痛罢了。 【非常感谢,周助先生】 可当isami用纤小的手指,将写着这几个字样的纸张递到自己眼皮底下、同时用天真无邪的笑脸面对自己的时候,那股子郁气,也就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顺带一提,无论是纸张还是笔墨,都是周助在今早买来的;依靠这种方式,多少算是能和isami进行一些长句式的交流。托此所赐,周助也终于粗略地知道了isami的来历。 据isami所言,她和祖父一直住在陆前的一座村子里,位置在仙台附近——那约莫有五年的时间,而在那之前的记忆,isami已经忆不得了。于isami的描述中,她的祖父似乎是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因为左脚有相当严重的旧伤而无法务农,便在乡下当了一名小小的织染匠人,五年下来,倒也积攒了几分薄资。 然而从去年的冬天开始,老人的身体就急转直下,勉强挨过今年的酷暑,便即撒手人寰;为了在自己故去后安置isami,老人事先给身在八王子楢原的亲故、名叫盐田津八郎的人物送去了托付isami的书信,又将自己五年来收敛下来的十八两金分成两份,其中十两给了当地的名主——当作护送isami的佣金;八两给了isami,以备作路上缠绞,就此让isami踏上了前往八王子的路途。 可还没过几日,便肘生变节。 所谓人心隔肚皮,那在此前对isami祖父两人照料有加的名主,才堪将isami送去名取町的渡口,便陡地露出一副鄙猥嘴脸来——原是在动身之际,这名主早已联系町里泼皮,只待二人一进町内,便即抢上堵住。即便isami剑术不俗,但累于无剑可使,有吃了人小力弱的亏。一连面对四、五名无赖,总归拧拗不过,只得任那狼狈为奸的名主将钱财取去。幸他不算恶到极点,到底放走了isami,又留下些几银钱,才不至被卖到吉原去,终此一生脱不出回顾柳前的地界。 Isami经此遭遇,几乎就无法只身赴往武州。但好幸福祸相倚,没过多久,isami就遇到一名故乡在武州的商人。那商人见isami孤苦无依,又无法言语,一时心生怜意,探问之下得知她要去投靠八王子的亲故,也不多作言语,就把isami捎带到了多磨附近。自此,才有了isami遭地狱众追杀、并因此于雨中和周助遭遇的一幕。 见闻isami的往故,周助不禁大为叹嗟。不过十一岁的总角年纪,竟就凭伶仃之躯,从陆奥一路闯来武州多磨。又恁知除却因身藏之秘而受地狱众等人觊觎以外,她又吃了多少苦头?心念至此,周助不禁对isami更觉爱怜起来。 可听完isami讲毕,周助也未能明白地狱众和之前遇到的、那伙泼皮无赖到底为何要对isami不利。在向她发问后,只见isami面露痛苦之色,却直摇头,片刻之后,才在纸笺上写上“不知道”几个字样。周助见她不像有意相瞒,也就不再追问。而一直藏在怀中的,那副不知是何人——不知是否是isami的祖父——让isami揣在身上的信笺,周助也一直未能打消疑窦。他怕这封信会对isami不利,爽性也就不再交还回去。 除此之外,周助还问了isami关于她所学的剑术的问题,结果isami的回答,使得周助大吃一惊:isami所学的,竟是号称三大流派之一的、“神道无念流”的剑术,教她剑的人的名讳知之不详,isami仅唤他作“新八老师”,而isami学剑的时间——则仅仅只有三个月。 这孩子,说不定是个不了得的天才。周助不禁瞠目结舌地想道。 两人从町中走出甚远的距离,行出丹木之后,距楢原已不过咫许,周助见正好左右无人,便一把解下了自己的胁差、向isami递去。 比起普通的胁差,周助这把一尺八寸七分的“越前利胜”要更长出些许,交在isami的手上,倒正好利手。 “你从‘新八老师’那里学来的招式,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一边这样说着,拔出剑的周助立正了身子。而isami则因为紧张的缘故,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地杵在了原地。 “别担心,用握着竹刀的感觉来就好。” 因为持着刀的缘故,isami既无法使用纸张写字,又无法拿手指向周助传递意愿,不由得有些无所适从。但近来相处、倒也对周助有了几分亲近之意,眼下见其有心指教自己,却不愿相拗。当即便摆出了构。 眼见isami持刀的架势,周助不禁陡地扬起眉来。 那日与持怀刀的isami相搏,他就已经看出isami一定熟于使用太刀,但今日一见,更知isami剑术精熟。 Isami持刀的姿势——全然不似初初练剑之人,反而倒像用惯了太刀的人似的,无论握柄的位置、力道也好,又或者是绷住身体的力度和脚步的张驰,都隐隐然有着真正剑客的气度。 接着、isami稍稍偏过剑,小小的脑袋重新在周助的视线里冒了出来,仿佛在问询是否可以出手一般地、那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周助的脸。 “开始!”周助沉声喝道。 下一个瞬间,isami挥出了剑。 周助瞳孔一凝,在转动身体的同时猛地格住了从正前方挥来的剑。 好快。 他保持着余裕,轻轻压下isami的剑,两人又同时开始迈起脚步。 果然——间距保持的也很好,这孩子,已经适应和别人交手了,这都是那位被唤作“新八老师”的人物教授的吗? “——!” 尽可能地用纤细地嗓子配合气势发出呼喝,isami再度递出剑,这次是冲着“手”来的,对于身材较低、用得又是较短的胁差的isami来说,的确是比起击面和击胴要来得更妥恰的选择。 “怎么了!只有这种程度吗!” 周助佯作严厉地高声喝道,但心底却暗暗地感服起来。明明是在用真剑对决,可手底却没有丝毫迟疑,在每每调整脚步和体构的间隙里,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准刀筋。虽然因为年幼以及手臂缺乏锻炼的缘故,在劲力和运气上均还不足以正面对敌,但对于isami来说,她已经将能够挥出、并伤害对手的每一剑做到了极致——这让周助不自觉地、怀疑起isami的“新八老师”来。 莫非,那个人一直是在用真剑来教导isami的吗? 这种搏命般的战斗技法,又岂是一个髫龄小童所能靠素振学出来的? 倏地、isami再度换了架势。 她突然贴近了周助,而那一直护住周身的、放在中段的剑,却在瞬息间沉了下去。 莫非是——?! 周助的心脏骤然一紧,几乎是反射般地、以没有丝毫留手的力道将剑格在了喉间—— 随着“当”地一声重响,isami的剑被磕飞出去,落在地上。 这孩子…… 周助“咕嘟”咽下一口涎液。他看着眼前一脸懵然的isami,竟然有一股迷蒙的恐惧感,暗暗从心底升了起来。 毫无疑问—— 那一剑,是可以“杀人”的一剑。 “isami。” 周助以低沉的口调开口道。而isami也马上回过神来,并随即正过了身体。 “刚刚你使的那一招突刺,是‘新八老师’教给你的吗?” Isami点了点头,旋即却又摇了摇头。 【为了打败‘新八老师’,偷偷练习的。】 也就是说,并非全然是从师父那里习得的吗? 果然……这孩子—— 周助一边叹着气,一边在心底转起了心思。 Isami的天赋之高,只怕连宗次郎(总司)那个家伙都未必能胜过。 如果……她能够成为自己的弟子的话—— PS:昨晚查过wiki之后,才知道楢原是明治以后才改成了町的……基本上,这本书也就是个到处都是漏洞的大水文。作者历史白痴,不经考据就随便乱写的地方有很多(像剑术描写什么的),还请大手子放过吧…… 9.长州男儿 “说起来——八王子祭就在这几天了吧?” 上野町的一所酒屋内,神态微醺的男人在畳上抻直了腿,无神地望着头顶的木梁。而坐在他身侧的女人则带着一脸笑意,再度为男人的杯中斟满了酒。 “哟,您知道的真清楚那。可惜不是八王子祭——早已过去半月多哩。现在正张罗的,是鹿岛神社的祭典。” 女人把酒杯递给男人,男人撇过头去,略微啜得一口,便抬着下巴、示意女人把酒杯放回去。接着,他又用鼻子轻轻发出哂笑。 “怪不得这般寒酸,真让人提不起兴致。” 男人把头靠在女人赤裸的肩上,另一只手又揽过他自己带来的游女;男人用手轻轻抚着那游女敷满香粉的、光洁的后颈,看着对方好奇地打量自己的眼神呵呵直笑。 “想必大人家乡那儿的祭典,一定比这热闹许多吧?” “——嗯,对呀。” 女人不动声色地把男人的头放在胸口,又轻轻用长长的指甲刮蹭着他的鬓发,或是将他撩弄地不适了吧,男人略略直起了身子,将女人薄溜溜的肩膀一把揽在了怀里。 “知子——” 男人用又轻又软的声音唤道。而被唤作知子的女人,则知趣地将脸贴上了男人的胸口。 “大人……您能别皱着眉了吗?难得一张俊脸,多糟蹋呀。” “我天生如此。幼时还被人称说是长了张轮入道的脸呢。” “那定是信口胡诌——” “别扯这些琐碎。” 男人喝断知子。 “知子,你在这酒屋里,干了多久的杂务了?” 知子不答。过了一会儿,她问: “大人,您是哪儿的人?” 男人再一蹙眉,答说“长州”。 “是吗?长州来的大人嘛。那可是好地方,小女一直想去一次呢。话说回来,大人您叫什名儿?” “喂——” 那游女张开了嘴,想制止知子再问下去,可男人却一下子举起了手,挡住了游女的喝止。 “晋作——本大爷是来自长州藩的、高杉晋作大人。” “呵呵…” 知子吃吃地笑着。 “您想问的,是前日来过这儿的,那位吉田稔磨大人的去向对吧?” 滴答、滴答地。 从晋作举起的酒杯中,酒液滴了出来,落在桌上,濡(空)湿了他那极为惹眼的火红和服的袖口。 “稔磨…稔磨那家伙,去了哪?!” 仿佛适才的温文尔雅是装出来的一般,他用压低了的嗓子发出怒吼,“蹭”地一声从腰间拔出刀来,指向知子的面颊。旁侧的游女大吃一惊,一边尖叫着一边从晋作的臂膀下缩回身体,酒屋内的其他闲汉听闻异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而知子——却一脸淡然地坐在原地,任凭那把闪着冷冽寒光的刀指着自己的脖颈。 “哟,何必这般耐不住性子?您坐下,边喝让小女子诉与您便是——” “别装傻!” 晋作在畳直立着身子,冷喝着打断了知子。 “町上有人看见了,稔磨失踪的那一晚,正和你在一起!” 一边说着,晋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知子的表情——他注意到,那张本自平淡的脸上竟闪过了一抹不知名的惧色。 “那、那可真是……让小女子为难那……” 知子用叹气般的口气说道。 “既然您想知道……” “哟——晋作。” 话至半途,又响起一把粗豪的嗓子,从中横横地插了进来。 “久坂…玄瑞。” 看着自门口逸进来的、堪称巨大的身影,晋作嘀嘀咕咕地念叨道。 “松阴老师入狱,稔磨不知所踪。真亏你还能在白日里拉着游女喝酒取乐呀。” 晋作只觉胸口一热,当即懑然开口道: “不是——” “罢、罢!” 一边打断晋作,那男子揣着怀,迈着散漫的步子来到两人近前——直到现在,知子才看清了这位名为“久坂玄瑞”的男子的相貌。 六尺余的身材挺立在窄小的土间上,便像座小山似的。从两道向旁侧延出的浓浓剑眉下嵌着的,是点漆也似的两颗星眸,悬梁般的鼻配着紧抿着的殷红嘴唇,只消看过去一眼,便叫人再也挪不开视线——而直叫人称奇的是,这个英俊的男人,竟不知为何削了发。 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站在貌美如少女的晋作身旁,两人就仿佛一黑一白般映衬着,将周围的存在感给全部吸走了似、惹得酒屋内的人脱不开视线。 “兀那女子——” 接着,男人——久坂玄瑞朝知子开口道。 “事情我都知道了,跟着我们走上一趟罢!” * “盐田、津八郎吗……” 町人摩挲自己刚刚剃过的月代头,嘴巴像咀嚼东西般地嘀咕着。 过得一会儿,这町人猛地一拍脑袋。 “您说的是那个小樽屋的盐田津八郎大人啊!” …… 根据町人的指示,周助带着isami向町南的小樽屋行去。 眼见日头转上正午,町上的空气已然开始活泛起来。商铺的伙计蹬着脏兮兮的草履,闷头在纷杂的町内穿行,三两名町人停歇了手头的伙计,登上屋顶纳凉,远处又传来鱼贩叫卖鲷鱼的声响。 周助让了让道,同时用身体挡住isami的眼睛,让夺去男人们视线的,两名着鲜艳单衣、系染花绸面腰带的游女行过。这时isami却扯了扯周助的衣袖,指着在一旁干着活的两个男人。 “在扎祭典时用的彩车那——” 周竹回答道。 “祭典就快来哩!” 听见“祭典”两字,isami的瞳眸突地亮了起来,而那张圆润、漂亮的唇上,也一下子泛起了笑容。 好热闹呀。 周助用欢愉地口调说。 ——祭典到来的当日,一定会变得更热闹罢。 …… 注意到从门外窥进来的视线,小樽屋的手代从布帘里伸出头来。 “两位,有何贵干?” 在对周助说完这句话,那手代又低头瞅了瞅被周助牵在手里的isami。 周助忠厚的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但却暗暗地、将isami向身后藏了藏。 “在下是来自陆前的武士,受故人平助的托嘱,向贵屋的老爷盐田津八郎捎带口信。” 不用说,“平助”自是isami祖父的名字。 而那手代却因为周助的话一时面露疑色,嘴里嘀咕道: “大老板的?请等一下。” 说完之后,这伙计又再度闪身进了店内。 至此,周助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希望别被看穿的好。” 周助小声自语道。 语毕之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古物屋“小樽屋”。 “这可真是不得了。” 虽说早从町人那里就听闻小樽屋乃八王子的一大豪商,可此刻亲眼所睹,仍不禁叹为观止。 眼前的房楼“小樽屋”是宅院的主屋,不提及其他,单是丹楹刻桷的门头,就足有七八间大小,若将上下两层算进去,怕是二百坪还有富余。除却主屋之外,只见旁侧还立着连甍接栋的一片仓库,每栋都有丈半高、三间宽窄,却直叫旁人称道:偌大的仓库,究竟是要敛下多少财富? 而正当周助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这店铺时,却迎面从店里走出一位约莫五十年岁的老人来。 “你是盐田津八郎?” 老人步子一顿,又忙摇起手来,在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则一直挂着使人亲近的笑容。 “您误会啦,武士大人。老朽是掌管这座店铺的番头,诨名儿叫做天野宗善。” 周助一皱眉,扬声道: “你是这里的番头,那盐田呢?” 那老者笑容一敛,仿佛很遗憾似的吐着气,嘴上说: “实不相瞒,盐田津八郎大人身体不适,现下已经退隐了。此时他虽长居在这儿,却不便接客。若您有要事找他,让老朽代为处理便是。” 正言语间,那名叫宗善的老人又有意无意地撇着视线,去瞧被周助拉在身后的isami。 “哎,您是为这女孩儿来的吧?” 周助心下一紧,怀中信笺的内容又再度于脑中复响起来。他拉着isami后退一步,嘴上冷声道: “你可生得好眼力。” “唉哟——” 宗善拉长了嗓子,可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 “惹您生疑了。” 周助“哼”得一声,一时也没再开口。而宗善仿佛也不在意周助似的,他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径自向周助身旁的isami招了招手。 Isami从周助的胳臂下露出头来,轻轻地欠下身子。 “好孩子,好孩子。” 宗善笑道。 “你叫什么名儿?” “——这孩子不会说话。” 周助冷声道,可isami却一板一眼地、在纸上写了“い、さ、み”三个假名,而后递给了宗善。 “是吗…是吗……” 周主注意到,那名为宗善的老人,在眼角悄然流过一抹落寞。 “isami、吗……” 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 周助不禁想道。而正在这当口,宗善却突然对周助招呼道。 “武士大人。” 宗善一顿,他正过身体,一本正经地接续道: “这孩子,能交给老朽吗?想来——您也是为这个来的吧?” 在宗善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周助明显地感觉到自下方投来的、isami的视线。 “不行。” 周助断然道。 “让我见过盐田津五郎再说。” 语音堪堪落下,isami就一下子攥紧了周助的衣角。 “哎呀…哎呀……您一定是把老朽当作恶人了罢……您是真心在替这孩子着想呀。” 宗善为难般地咕哝起来,又不时偷看着周助的脸色,就这般挨得几息功夫,他才说道: “武士大人,并非老朽有意相瞒。只是津五郎大人此时着实不便接客,更无法处理他的……平助大人遗留下的孤女。老朽只妄您能够将isami小姐留在此间,待到日后,老朽定能安排她与津五郎大人见面。自然——小樽屋也必将备上厚礼,以酬谢武士大人护送isami小姐之盛恩。” “这老者倒不似在扯谎。” 见宗善神情恳切,周助不由心想。但再转过一个心眼,他又想: “谁知这一个个商人背后又藏着怎样一副嘴脸。” 正当周助拿捏不定之时,衣袖又突然传来受人拉扯的感触,回望之际,却只见isami有所求般地望着自己。 【周助大人,感激不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让周助胸中猛地一痛。 与在路途上那满是敷衍之意的答谢不同,这回——在工工整整的假名中所蕴的、是isami真真切切的感谢,以及不可动摇的决绝。 “isami……” 周助不自觉地唤道。 【不用担心。】 Isami俯到地上,再度用沾了墨的笔写道。 【宗善不是恶人。】 她怎那般笃定? 周助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些了。 “isami——” 他蹲下来,用手搭住了isami的肩。 “你如果没有去处,大可来我的道场学剑——以你的天赋,就算是女子的身份,也一定能练出受世人认可的剑技罢。所以……” 话未说完,isami就面对着周助、郑重地摇起了头。 接着,isami又深深地弯下腰去,那纤细的身体,绕是以周助健壮的手臂,好像也怎么都扳不起来似的…… 是呀—— 周助的嘴角挂上自嘲地晒笑。 自己竟然还有了自己的女儿在这女孩儿身上重生了的、这种荒唐的想法。 到底只是自己在像个孩童似的耍脾气罢了。 现在…… 周助将视线落回到isami小小的脊背上。 他知道,这女孩还在等着自己的回应,等那一声告别—— “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周助才用干涩的语气开了口。 “天野宗善。” 听到周助的招呼,宗善忙将身子贴近上去。 “是,武士大人。” “这孩子就交与你了。” “是,感激不尽。” 至此,isami才始将身子直了起来,可却依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嗳,中太!” 周助听见宗善这般喊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正从外面赶过来。 “大、大番头大人…” 那小伙计吊着嗓子,惴惴不安地应道。 “带这位小姐去北面的房间——事先准备的那间——安置着。” 听闻宗善之言,小伙计一下子瞪大了眼。 “小、小姐吗?” 这般问得一句,小伙计心知失言,他生怕惹得大番头宗善不快,忙拽住isami的手,进到店内去了。 在那一瞬间,周助仿佛看见宗善的嘴唇动了一动。 欢迎回来。 ——他说。 是对那名伙计说的吗? 周助心想。 10.小樽屋 【近藤周助先生: 一路承蒙照顾,必将感怀在心。 .——いさみ(isami)】 从宗善那里接过的纸张上,正写着这样两行字迹。 周助无言地看过isami的留言,把它叠好收到了怀里。 “近藤大人,还有这个……” 一边说着,宗善又拿出一方风吕敷,当着周助的面解了开来。 “虽然只是雀的眼泪的程度,但还请收下。” 是判金,足有三十两之数。 却不知该说是小樽屋出手豪绰,还是这名叫宗善的番头——或是那还未露面的盐田津五郎将isami的事情看得极重,才会拿出这么丰厚的报酬吧。 “isami呢?” 近藤只瞧了金子一眼,便即抬起了头,和宗善那双总是眯得细细的眼对视着。 “在室内歇着呢。” “你们早知道她会来这儿了?” “是——平助先前已经托人带来了信。” “哦,是嘛。” 近藤狐疑地打量着宗善,可对方的表情却毫无破绽。 “你看见isami身上的伤了吗?” “看见啦。真是可怜,是在路上遇上盗贼了吧?” “名叫与七的家伙,你识得吗?叫静海和犬藏的呢?” “都是些没印象的名字那……如果是过去来过的客人,老朽一定会记得的。” “那见崎组呢?” “这倒识得——是这儿的地头无赖,头儿叫‘恶犬的堪七郎’,但和小樽屋倒无甚瓜葛。” “是嘛……” 周助摩挲起下巴来。 “那孩子,你们怎么处置?” “这个年岁的女儿,当还是要请老师教她歌舞和茶艺;待她年岁大些了,就在店里寻觅个年轻干练的掌柜与她成婚,好让她来继承店铺——当然,小店自会为她备上嫁奁。” 周助一惊,讶然道: “你这区区一个番头,又怎能决定店铺继承的大事?” “不,不是——” 宗善摇头道。 “这是津五郎大人的意思。” 周助攒紧了眉。 “为何这般看重isami?” “哎呀,想来您不知道吧?” “什么?” “故去的平助大人,原本是津五郎大人的表兄呀。” * Isami被带到一间客室,接着,那被唤作中太的小伙计就立刻一句话没说地离开了。 Isami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总觉得有哪里让人不舒服——isami想。 明明是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和室,新铺的榻榻米也泛着让人舒适的清香,可isami却宁不下心来。 她觉得不知在哪里,正藏着什么脏污的东西。 而在这么想的时候,鼻尖也随之萦上一股奇异的臭味儿来。 简直——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腐烂一样的臭味儿…… Isami伸长了颈子,在屋内打量着。 壁龛那儿……似乎没藏什么东西。 Isami走过去,掀起了上面挂着的能阿弥的水墨画,可却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味道是哪里来的呢? ——正当isami这样思索的时候。 声音响了起来。 吱呀、吱呀地。 虽然是很轻微的声响,却有着异样的沉重感,就仿佛拽着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的声音似的…… Isami凝神听着。 那声音越去越远了。 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来。 Isami来到房门口,用尽可能轻的动作,拉开了拉门—— 一个人也没有。 而那股腐臭的味道,也随之消弭了。 isami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再度把手放在拉门上。 正当门要被拉上的一瞬间…… “——喂!” “——?!” 眼看着isami一个收势不及,竟就后退着撞到壁龛上,中太忙放下手里的物事,慌慌张张地跑到isami的身边来。 “没、没事吧?吓到你了吗?” “呼、呼”地,isami急切地喘着气,而那窄窄的胸口,也随着上下起伏着。 没事——仿佛在传达这样的意愿似的,isami“唰啦唰啦”地用力摇起脑袋来。 “是、是吗……” 中太伸出手来,让isami搭住,再微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话说回来——” 中太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旁侧的壁龛。受刚才那一撞的冲击,原本挂在上面的能阿弥画,此刻已经掉在了地上。 咕嘟地、中太吞了一口唾液。 “闯、闯祸了呀…” 他一边自语,一边提起了画轴,引长了身子想要挂回墙上,可无奈却只差了那么寸许的长短,无论怎么攒劲儿,也挂不回去了。 正思索间,中太突然觉得腰襟传来被人拉拽的感触。 “怎么了?” 中太回过头去,却只见isami也一脸不安地看着自己。想来她也是怕初初到此,就闯下祸事吧。 “嗯……” 中太盯起isami的脸来。 好小一张脸。 他想。 说起来,她真的是女孩? 尽管觉得isami柔和的五官看上去十分舒服,但仅仅从“穿着打扮的风格”这一最基本的判断条件来看,内心却依然无法信服。 是——那个吗? 中太将视线落在isami束住头发的绑带上。 “——?” 眼见中太不住地打量自己,isami不禁心下犯疑,一脸困惑地、轻轻侧过了头去。而这简单的动作,也让中太一下子回过神来。 “啊…那、那个……” 中太扭捏地挠着脸,磕磕巴巴地、喊着isami的名字。 “isa…mi——能…帮下忙吗?” …… 肩部一下子传来了重量感,接着,一只手就按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另一边的肩膀随之又是一沉。 这下,isami的重量就完全托付于自己的身体之上。感受到身上的少女马上变得摇摇晃晃,中太连忙靠腰胯的力量稳住身形,又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攥住了isami的小腿。 着手之处,是完全不同于自己肌肤的柔嫩质感。 Isami是个女孩——这一意识立刻就占据了上风。 “好、好了吗?” 感受着少女裹在足袋里的两只小脚踩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感,中太马上变得羞窘起来。他缩着肩膀,只盼能快点结束这种状态,可隐隐约约地,却还有一种继续索求“isami体重的实感”的迷蒙愿望涌了上来。 “——…——!” 尽管无法言语,isami依然尽可能地阐述着自己的努力。仿佛要将那股羞窘排解出去似的、中太大声喊道: “快呀!快一点!!” 啪嗒地、声音从头顶穿了上来。 还未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身上的isami就突然开始剧烈摇晃。 “——?!” “喂、当心!” 晚了一步——中太清楚地意识到ismi正向后跌去。中太的胸口一阵紧促,他忙也随着向后一仰—— “咕哇——” 被isami的膝盖重重磕到胸口的中太,不住发出了怪异而短促的呻吟。 …… 对不起—— 是在表达这样的意愿吧,isami深深地欠下腰去,即便是身着着男装,但做来女子的礼节,倒也不至于让人违和。 “这种小事,不要去介怀就是…” 中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额角,仿佛要引去话题似的,他用手指着门口的物事—— “刚才我取了糯米团子过来,要吃吗?” 保持着低头的姿势,isami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颤,接着,她又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是嘛,要吃吗? “真是个让人难懂的家伙。” 一边小声嘀咕着,中太走到门口,伸手取过用竹叶包着的两只糯米团子。 “喏——” 注意着不让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被isami察觉,中太将团子递到了isami的面前。 “那么,我就……” 转过身的瞬间,衣服的下摆又突地被抓住了。 这家伙,真是喜欢抓别人的衣服啊。 一边这样作想,中太有些不耐地转过了身——接着,他就看见了isami把糯米团子递过来的动作。 “谢、谢谢……” 中太小声嗫嚅。 可是,他在一时间没有去接团子。 因为——他注意到一件更能吸引他的物事。 Isami头发的绑带,因为刚才那小小的骚动、而变得有些松动了。 好黑呀。 中太看着isami的头发。 就像是挥不开的稠墨一般。 又或是被黑夜沁染地分不出形状的云朵。 咕嘟地,中太又因为别的原因咽下了唾液。 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着一般,他颤颤巍巍地、朝那绀色的、朴素的绑带伸出了手—— 手掌传来被什么轻飘飘的物事包覆着的感觉。 接着、绢丝般的感触刺激着手背,让中太不禁产生了、自己正将手插在流苏中的错觉。 但很快,那股触感就一下子逃了开来,徒留下中太的手掌,在半空中虚抓着什么。 “啊……” 中太一下子缩紧的瞳孔中,正映衬着isami慌乱的脸。 稠密的黑发轻轻地荡在一侧,露在其下的、是少女光洁如漆器的额头;不知是那位大匠人搦管点上的、两道纤小细弱的柳眉高高横在眉骨上,虽然惹人注目,却丝毫蔽不去那双翦水秋瞳里噙着的盈盈光辉;文弱的鼻、丰盈的唇、又或是给人以纤弱印象的脸腮,单拿出每一处看都找不出丝毫瑕疵,结合在一起,却更显得美玉增辉;而沿着小巧的下颌向下延出的、则是细弱到不堪一折的脖颈…… 咕嘟。 中太不知第几度吞咽涎液。 他无比深切地意识到,isami不仅仅是位与自己年岁相若的少女。 而且—— 定然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的存在罢。 11.疑云 “是吗,是这样嘛。” 周助睨着手中的乐烧茶碗上的莳绘,用听不出语气的平淡口调说道。 “isami的父母双双得病而亡,唯一的亲人平助本自在盐田家中继承了一家店铺,可却生意失败——使盐田家蒙受了巨大损失,故而被收回了做生意的资本,于是就带isami远去了奥州。但盐田家的家主津五郎一直心系毫无音讯的表兄平助,却多年探查无果。恰好就在此时、竟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平助托付isami的来信。对于一生没有子嗣的津五郎来说——isami倒成了他最后的亲人。” “正是如此,不瞒近藤大人,若非isami小姐,现在本应该是在番头中挑选养子的时候了。” 真是一套模棱两可的说辞,周助暗暗心想。 “我会在这留上一段时间,关于isami的事情,我还会再来看她。” 语毕之后,周助就直起身子,道一声“告辞”。 “请、请等一下。” 一边慌慌张张地招呼着,宗善又用熟练的手法包好了小判。 “请把这个带上。” 周助看着宗善手上的金子。 的确,这是于情于理都收下不为过的物事。 但…… “这种东西不需要。” 言罢之后,周助就一下子迈开步子,向外面走去。 对周助这样的穷武士来说,三十两绝对不是可以轻易抛弃的数目,但他总觉得,如果收下的话,却着实对不起isami。 “圆滑的家伙。” 眼见宗善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身后的模样,周助不住轻啐一口。 “所以我才讨厌商人啊。” 宗善恍若未觉,一本正经地在门口躬下身子。 “请您慢走,务必再次来访。” “啧。” 这种让人责骂也不得的态度,最是让人烦恶。 尤其…… 一想到isami将终身被这座店铺绁缧,并在未来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和宗善一样的家伙,周助就觉得一口郁气在胸口淤积起来。 “可恶!” 他重重地将石子从脚边踢开。 自己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呀。 竟然在分开的时候,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咕隆咕隆地、被踢出的石子滚得几下,而后停住势子——正好落在一个男人的脚下。 “——哦呀?” 熟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周助一下子抬起了头。 然后,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熟悉的、轻佻的笑脸。 “与…七……” * “呼…呼……” 周助喘着粗气。 “怎么了?大侠客·近藤周助大人?饶是您这样的高手,到底也只有这种程度的手段嘛。” 眼见与七一脸余裕地模样,周助又不住暗叹一声。 虽说不想承认,但情况确实十分不利呀…… “最后一着…!” 在发出亢奋的叫喊的同时,与七的右手猛然开始晃动起来。 要、要来了吗! 周助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与七手上的动作。 然后…… “来、来啦!六点!小僧当上【征夷大将军】啦!” 可、可恶……! 看着从盅里甩出的“六点”,周助嘿叹着敲起自己的大腿来。相对地、与七则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 “这样就是八连胜了。” 稍稍缓过一口气后,周助又拿起放在案上的酒杯,“咕嘟”灌进一大口。 “话说回来……” 想是已经喝了许久了罢,周助脸上带着醉意,重重将酒杯往案子上一置。 “为什么我要在这种地方,一边打双六一边请你喝酒?”(双六:一种在江户流行的、类似大富翁的人生游戏。) 在周助的对面,与七也一派懒散地仰在畳上。 “有何关系,周助大人不是也尽兴地紧吗!” “不是这样——” 周助用开始变得含混的语调说。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还说着‘下次见面分生死’之类的话……” “哎呀,小僧倒觉得年过六十还是个足轻的周助大人,已经和死了无甚区别那。” 双六上的事情怎样都好——周助立刻就这样吼了回去。 “没关系吗?” “什么?” “我……” 周助吞吞吐吐地说。 “不是斩了你的兄弟吗?” “犬藏的事情吗?” 出乎意料地,这个愿意以向敌人土下座、来为自己的兄弟求情的男人,此刻却轻轻地露出了笑容。 “对于兄弟来说,那可是大仇。但对犬藏自己来说——死在像您这样的大侠客手里,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罢。” 尽管依然还是那轻飘飘的语调,但周助却听出了与七语种的沉重,他正起身子,一本正经地、听与七讲述起来。 “犬藏那家伙,早就已经死了。死在您手下的不过是个亡灵而已。” “什么意思?” “那家伙,是个死刑犯。” 一边说着,与七轻轻抿着杯中的酒液。 “他原本是个多摩的农户——说起来,刚好和周助大人同样出身;如您所见,他是个脾气刚烈的家伙,早就看不惯当地名主和武士勾结、暗地里增加赋税的手段;正好是一次征收年贡的时候——那一年的收成,似乎相当不好,可那名主却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于是……” “逆忤了名主吗?” “不仅如此,在闹大之后,连知行也赶来了,可犬藏——却依然没有低头的意思,甚至还对知行出了手。” “哎呀,这可真是重罪。” 对武士出手,就算是被当场斩了也没法抱怨。 “于是,那家伙是怎么跑掉的?” “是头儿啦——我们的头儿救了他。基本上,地狱众的成员大都有过类似的经历:静海那家伙原先是个和尚,却失手杀了一名在寺院里大闹的武士;而我——这时候不自称小僧也罢——如您所见,是个假和尚,过去只是个不成器的赌徒而已,至于到底做过什么,这等糗事,就恕不相告了。” “头儿?” 周助饶有兴趣地问道。 “哈哈——头儿的事情,暂时就不能告诉近藤老兄了。” 不知不觉间,连称呼都被改成“近藤老兄”了。真是个自来熟的家伙,周助不禁想道。 “那么……” 周助伸出胳膊,按住与七正欲将酒杯端到嘴边的手。 “‘那件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与七的目光突地一凝。 “小isami……的事情吗?” 将那些许的醉意强压下去,周助郑重地颌了颌首。 “正是。” “那孩子的事,近藤老兄大可放心了——非但我们不会再出手,只消她进了那栋‘小樽屋’,恐怕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掳得走她了罢。不过——想来应该还会有些不怕死的家伙,但总归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周助的眉头猛地一拧。 “什么意思?” “小僧是说——” 语间,与七一下子正过了身子,他用故意压低的、郑重的语调说: “‘小樽屋’是个可怕的地方,isami也是个多少有些古怪的孩子。近藤老兄——奉劝你一句,不要再掺和这桩事了。” 周助不为所动地盯着与七的眼睛。 “——isami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与七闭着嘴,一时没有回答。 “近藤老兄。” 许久之后,他才面无表情地启开了唇。 “我说过了——地狱众不会再加害isami。而对您来说,此时不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 恰好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店外传来。周助仓促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 “役人?!” 眼见周助挪腾着身体就要往后缩的动作,与七却又突地展露出笑容来,他伸手拉住周助的臂膀,用轻巧的语调说道: “别担心,那并不是冲你来的。” “什、什么?” “想瞒着小僧也没有用的,您其实是来送信的吧,近藤老兄?而且——是要送给幕府的敌人。” 周助心下猛然一惊。 果然被这个人知道了! “别担心——小僧不会乱说出去的。您那危险的活计,小僧可不想牵扯进去那。” 周助重重地、咽下一口气去,身体也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吉田…松阴,对吧?” 周助猛地屏住气息,那只被与七握着的手,不自觉地就想要摆脱束缚,去拔出腰间的刀来。可随着周助挣扎的动作,与七的手上也愈加加劲了。 “别担心,近藤老兄,小僧可不是你的敌人——倒不如说,地狱众已经自身难保、再难树敌了。我来和你像这般会面,只是想卖给你另外一个有价值的情报而已。” 啧… 周助轻轻啧着舌,稍稍放松了力气,可心中的紧张却丝毫没有散去。 “你能保证吗——不会把这桩事说出去。” “那是自然——不光如此,小僧还会告诉您、一个您相当想要知道的消息哩。但是,作为交换,也请近藤老兄遵循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无论在八王子发生了什么事故,都绝对不要参与进去,至少——请不要站在‘小樽屋’那一方。” 眼见着与七一脸意味难明的笑容,周助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置身云雾之中,完全摸不到头脑。 “什么…意思?这里……会发生什么吗?” “会——但小僧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危及isami。如何,能答应吗?” 周助紧攥着手,一脸凝重地看着与七的脸,就这般挨得好一番功夫,他才一字一句地、从唇中吐出: “我答应。” “哎呀——” 与七松垮下去的脸上,又一下子堆满了笑意。 “那么,就让小僧告诉您,您想要的情报吧——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此刻正身处八王子的上野町。” 11.5 二十一回猛士 先更个小间章,稍后再更大章。 觉得有必要介绍下松阴这个人物,但放到正文里又太啰嗦了,所以就从12章里单摘出来了。 几乎可以说是日本的谭嗣同,是作者非常喜爱的一个历史人物。 如果不喜欢日本历史或者别的那什么的原因,就请跳过吧。 *** *** *** 在长州,有这么一位人物存在着。 幼时被赋予“神童之名”,年仅九岁就成为了长州藩校“明伦馆”之兵学师范(讲师),十一岁时在藩主·毛利敬亲的御前会议上出席,承蒙大名毛利敬亲的亲自褒扬,十三岁时以兵学师范之身份,亲自率领长州舰队实施歼灭演习。而到了十五岁,此人又从长州藩士山田亦介手中受领长沼流兵学之奥,得袭山鹿流、长沼流这兵学之双壁,在长州藩眼中,这名神童是几乎等同于“长州的秘宝”的存在。 若照此进境,此人定然能迅速在藩内发迹,升官加爵、光耀门楣罢—— 而正当所有人都笃信了他的未来,开始关注他的时候…… 这位名讳唤作吉田松阴的神童,却做出了一件令整个长州震惊的事情来。 他脱藩了。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周游整个日本,见识现下的时局,他抛却了锦绣前程,抛却了武士身份,抛却了家人的信任与期待,开始了自己的游学之旅。 肯定是因为他看见了罢,比任何人先一步看见了罢——日本应该前进的方向。 在上至大名、下至足轻的所有人都随着混朦的幕府统治随波逐流的时候,他却已然开始迈出了自己的步伐。 后来,他的脱藩之举被原谅,可却依然没有停止前行的步伐。在嘉永六年(1854年),佩里和黑船来航至江户湾之时,松阴和他名为金子重之辅的弟子为了能够见识西洋乃至整个世界,偷偷棹着小舟来到了美国人的船上。 “请带我去美国,请让我——” 去看看这个世界。 他的要求未能够被应承,反被遣返回去,等待他的,是足有一年的囹圄之灾。 弟子金子死在了牢中。 但松阴却依然背负起失去爱徒之痛和沉重的责任,再度开始踏上前路。 安政四年(1857年),松下私塾开塾。 吉田稔磨、久坂玄瑞、高杉晋作、入江九一。 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前原一诚、野村靖。 桂小五郎、小田村伊之助。 不知不觉间,迎合着自己的步伐的人多了起来。 小小的松下私塾开始变得喧闹,争讨学术和时势的声音有若急竹繁丝,塾中的弟子和自己、一条心地开始计划起改变日本的构图。 但是,当众人的热情逐渐盈满之时,松阴却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们已经无法前进了。 前面——正有着名为幕府的巨石阻挡着他们的道路。 他试着去努力。 可无疑是蚍蜉撼树。 身处武士层级这一依附于幕府的阶层,凭他的力量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对“武士外”的助力的索取,让他开始萌生了对武士层级的敌意。 《草莽崛起》、《一君万民论》。 他试图煽动起民众。 可在武士的政权之中,附和他的声音少之又少。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在恍然不觉间,松阴开始变得焦躁,变得抑郁,变得……不再以前进为目标了。 摧毁幕府——松阴这样想道。 前进的动力变作对幕府的恶意,一直能够最先看到前进方向的澄澈瞳眸变得浑浊,驱使他——做出了最坏的决定。 安政五年(1858年),幕府在没有获得天皇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签订了《日米修好通商条约》,对西方列强完完全全地打开了国门。这一举措彻底激怒了松阴,他召集了松下学塾的子弟,向他们诉说了自己的惊天计划。 袭杀幕府政权核心——老中·间部正胜。 这是决计不可为之举。 被称为松门四天王的玄瑞、稔磨、晋作都谙晓这样去做的后果,可无论如何劝阻,松阴都无半点回头之意,甚至亲自向藩中求借袭击老中的武器——其结果,不愿与幕府对敌的长州藩只得无奈地将松阴投入牢狱,并于安政六年(1859年)转交给了幕府。 “将我的名字拆开后,恰好有‘二十一回’字样,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启示,让我在二十一回以命相搏后,始才到达自己目标吧。”(二十一回猛士:将“吉田”拆开后共有两个“十”、一个“一”、两个“口”,恰好是“二十一回”) 故时,松阴曾经常向弟子调侃自己的名字。可是——身负缧绁的松阴,或就要在此停下步子了。 为他做点什么。 近藤周助不由得想到。 八年前,是他们初初相遇的时候。 去江户求学的松阴,因饥饿昏倒在了周助的道场“试卫馆”的门口,得周助接济了一碗小米饭。 探问之下,才知这名青年竟将仅有的盘缠拿去买了《海国图志》。 周助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做再多学问,可也无法填饱肚子呀。” “但是,这个国家可比我还要饥饿呢。” “是吗?你要喂饱他吗?” “是啊——哪怕用自己的身体来喂他。” 他哪里来的这种觉悟呢——周助不由得想道。 在剑上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终日为一餐一宿而努力的周助,实在无法明白。 可是,尽管只有些微的程度,他从松阴的身上看见了希望的光亮。 那是有凤来仪之兆。 稔磨、玄瑞、晋作,以及更多的年轻人,乃至全天下的黎民苍生。 终有一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并来接替松阴的脚步,一同推动松阴推不动的、名为“日本”的腐朽车轮吧。 所以,此刻就让吾来见证,友人为此奉献一生,并到死也深信不疑的—— “松阴之路。” 12.一期一会 转过一条胡同后,就是姊小路的所在了。十七八栋的连檐房挨在一块儿,大半都闭着门户,一家料理屋还开着张,从内里传出炒瓢声和酱油香味儿,再往深处看去,只见后面的几个小巷子里尽皆是些供下等町人居住的长屋。 在这萧条的地界上,独有一栋两层的大屋,门面约莫三四间短长,正是做绸缎生意的小富屋;这栋商铺立在这姊小路的巷口,端也算是鹤立鸡群。 可也不知为何,这平素里算得上是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此刻却半点生机也无。店头印着字号的门帘已然被人斩掉半截,被碾坏的门槛上还留着褐红的印记。三两个赋闲的町人,正探头探脑地、一边窥觑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 看着这幅光景,晋作不自觉地晃动起抄着的手。 “真让人不舒服。” “哎呀,害怕了吗——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听闻玄瑞语带不善的调侃,晋作一下子把眉头拧了起来。 “你这区区藩医,还是老老实实地藏在后头,眼巴巴地看着我等藩中武士在阵前杀敌罢!” “凭你这竹竿似的身子骨,若真遭遇那凶犯,怕还未有个卷席耐砍哩!” “啊?!那你又怎样?区区一介不允许带刀的医者,你这边才更像个卷席吧?!” 眼看两人又要吵将起来,知子只得在一旁无力地发出叹息。 “两位……” “喂!那边的两个!” 突地一声吼喝,打断了知子的话头,三人一齐将视线转去,只见一个头戴阵笠、腰间同时配着打刀和十手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 “同心吗?” 玄瑞小声嘀咕道,也正在这当口,那人就已经来至近前。 他瞅了晋作配着的刀一眼,而后稍稍放缓了语气。 “什么人?” “长州藩士。” 晋作答说。 “是吗——长州人吗?” 那人又问玄瑞: “你呢?” “长州出身。” “身份?” “…医者。” 玄瑞瓮声瓮气地说。 “通行手形,带着了吗?” 玄瑞和晋作相视一眼。 “…是。” 晋作一边答说,一边悄然把手挪到刀上,可玄瑞却在暗中扯住了晋作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动手。 “阁下是八王子的同心吧?” 一边假装在怀里摸索,玄瑞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 想是怕同心的身份遭人看低吧,那人支吾着、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就一定和河野仲次郎大人相熟了。” “河、河野大人?!” 那同心甫一听闻这个名字,便猛地一颤——想也难怪,河野仲次郎非但是领270石的旗本,更是“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千人头,并在安政四年(1857)的时候亲自担任教头、对八王子千人同心实行了一系列的兵制改革,恐怕身在八王子的千人同心们,任谁都要对河野谦敬三分吧。 可玄瑞依然面色不变,接续道: “如若如此,可否请阁下告知河野大人的住所?实不相瞒,我等其实是奉藩命,前来为河野大人奉上礼品,以彰我等…不,是长州藩士之谊,这家伙——” 说着,玄瑞扯过晋作的衣袖,故意露出上面的丸与四割菱家纹。 “是大组·高杉小忠太大人的长子。” “——大组的?” “说起来,他的妻子雅,刚好是河野大人的好友、山口町奉行的井上大人的女儿呢。” “井上大人的女婿吗?!” 那同心一下子立直了身体。 “这可真是失敬。” 眼见这同心已经没了继续盘查的意思,晋作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方想开口,却又被玄瑞抢去了话头。 “说起来——那边的商铺,是遇到盗贼了吧?” “这个……” 同心有些心悸般地、用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两位也已经多少听说过了吧?” “啊,啊——” 晋作抢在前头应道: “‘人斩’是吧?听说是个只找商人下手的过分家伙。” “是呀……” 同心苦着脸道: “从江户到八王子,已经是第六起了,被斩得人数,也足有百人之多,甚至连听闻异动赶去的同僚也……” “是么。” 晋作深深地蹙起眉头。 “里面,可以进去看看吗?” “啊……” 同心露出为难的神色。 * “是这样吗?稔磨那家伙……被卷入了人斩事件里吗?” 自小富屋出来之后,晋作靠在墙壁上枕着胳膊,嘴里喃喃自语道。 “不过,倒是听说并没有发现那家伙的尸体,想来也未必就遭了不测。” “逃出去了吗?” “被谁搭救了也说不一定。” “不,倒不如说……” 玄瑞捏着自己方正的下颌,向在一旁抽着烟管的知子投去了狐疑的视线。 “你这女人,没有骗我们吧?” “真是的……” 知子一边吐出一口烟,一边不耐地说道: “到底要我解释几遍才罢休?那晚从酒屋出来后不久,稔磨大人就说从小富屋那儿听闻了异动,接着、我们两个就分开了。话说回来——” 知子用力磕着烟管,视线接连在两名长州的男儿脸上闪动。 “我又为何要去谋害那个来自你们长州的穷武士那。该说的都说了,已经可以放我走了吧?” “这可不行。” 晋作说,玄瑞马上接道: “在找到稔磨之前,你都必须要和我们在一起。” 知子面色一沉,正欲将烟管放到嘴里的手,也不禁停了下来。 “这可不行,我还有酒屋的工作要做。” “哦?是嘛——” 玄瑞吊起了嗓子,那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贴近了知子。 “你这家伙,一股野猫儿的腥味儿。”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知子的视线陡然一冷。而后——她那持着烟管的手,一下子贴近了玄瑞的近前。 “呜…!” 突然从腹部传来的冲击让玄瑞一下子蜷起了身体。接着,只见知子倏地转过身子,眼看就要走脱出去,可就在这时,晋作的手已然探到了知子的后颈上 “喂!你这女人……啊…!” 晋作突觉手臂一阵锐痛,下一个瞬间,飞舞起来的女式和服就一下子遮盖了晋作和玄瑞的视线。 “也不妨告诉两位吧。” 这时,知子的声音从和服后头响了起来。 “奴家是地狱众,地狱众·十阎王之一。二位若寻到了同门,就尽快返还长州去呗!” “喂……” 眼见当和服落地、知子在一瞬间显露出来的曼妙躯体,晋作不自觉地微微一愣。 “这不是个好女人嘛……” 而在另一侧,玄瑞则面露苦笑地挨到晋作身前,瞅了瞅他被刺伤的手臂。 “烟管和…簪子吗?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相视着对方的狼狈模样,两人都不禁“噗嗤”地笑出声来,可下一刻,二人便一整面色。 “去追!” * 也不知拐过了几个巷口,走过多少步子,知子的踪迹依然半点也无。 “那边的!有看见一个裸体的女人跑过去吗?” “哈?!” “笨蛋!” 晋作朝玄瑞吼道。 “这样去问,可没有人会应你。” “那又该如何?” 跑在前面的玄瑞远远地朝晋作询道。 “这样去找,可恁也别想寻到。” “喂!” 晋作向玄瑞喊着、又抬起下巴示意着旁边一个窄窄的小巷。 “去那里面看看。” 语毕之后,晋作便转过身去,闪身进了巷子。 “晋作——” 玄瑞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并从耳后传来。 “小心,里面有人在。” 看着从巷子里露出的、短短一截太刀的柄,晋作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拔出了刀来。 “还蛮像样的嘛。” 玄瑞在一旁侃道。 “嘘——噤声。” 晋作收住脚步,开始慢慢地、朝里面挨去。而玄瑞则摆开了柔术的架势,和晋作并肩而行。 突地、里面的那人猛地一动弹。 被发现了吗?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 “动手!” 语音落下的瞬间,玄瑞便在发出呼喝的同时猛然向对方扑去,而晋作则一边摆着上段构、一边留意着对方的动作。 对方也动了。 只见在玄瑞扑去的那一刹那,那人就猛地一沉身子,两人始一交上手,便瞅得玄瑞的脚步已然开始不停地晃动起来。 ——对方是个高手。 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晋作立刻踏前一步,一记唐竹向对手的手腕斩去。 那人知踟蹰不得,顷时退了开来,也“蹭”地拔出刀来。 至此,两方才算打上照面。 “啊……” 晋作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叹,而手中的刀——也随着垂了下去。 “近藤大人?!” “那人”也不禁一愣,接着、他便大讶道: “久坂和晋作吗?” 玄瑞面色突地涨红,他旋即垂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 “非、非常抱歉,近藤大人!我只道是那个女人的同伙……” “无妨!无妨!” 一边露出忠厚、温和的笑脸,周助快步走到玄瑞的身边,扶起了他的身体,而就在此时,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呀!我只当是何人在闹事,这不是近藤周助师傅嘛!” 闻得这个声音,周助不禁一呆。而直到那个男人扛着枪、在巷子里展露出身子,周助才恍然大悟道: “原田左之助大人吗?!” 13.始动 不知从何时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薄薄的雨幕遮盖着视界,为整个中庭的光景敷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也不知什么原因,周助只觉得这雨实在衰败地紧。 “对呀,对呀。” 周助自言自语道。 待到这场雨下完,这个冷清而颓唐的夏末,也就要过去了罢…… 明天就是秋分了。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凋零的万物,以及开始走向结末的安政六年。 周助瞅着立在中庭里的樱树,散漫的脑袋里想着:明年立春时,会抽出什样的新芽儿呢…… “——近藤师傅。” 身后传来玄瑞的叫唤。 “哦,久坂。” “您在这儿干嘛呢?” “脑袋有些昏涨,在这儿纳凉。” “是嘛。” 玄瑞走到周助的跟前来。 “那个浪人没问题吗?” 周助扭过头去,看着正一脸醉意地、和游女亲热着的原田左之助,以及陪着他交杯换盏的晋作。 “那个人,不去管他也无妨。话说回来——寅次郎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寅次郎:吉田松阴的俗名。) “唔……” 久坂吞吞吐吐地支吾着,想必信里不是些什么吉利的消息吧。 “梅田云滨大人——曾在荻城听松阴老师讲述过暗杀间部正胜之计的大人,此刻也被幕府押进了狱中;这桩事,近藤老师应也悉知吧?” “那个梅田,作出了对寅次郎不利的言论吗?” “不、不是——” 听得周助语气不善,玄瑞连忙辩解道。 “梅田云滨大人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也正因如此,让松阴老师对拖累了他一事感到十分愧疚。听说那位大人本就身体欠佳,此番入狱遭受折磨,只怕……” “是吗……” 周助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 “不过,倒也托此所赐,幕府还未能抓住松阴老师的任何权柄。只消梅田云滨大人和松阴老师不招供,此间灾眚,也未必没有转圜之余地。” “这倒多少能让人放下心来了。” “此外……” 玄瑞的面色突地一红。 “松阴老师他……他还说要让我好好照顾杉文。” “哎呀!” 周助轻轻一拍脑袋。 “说起来,久坂,你已经和寅次郎的么妹完婚了呀。” “…是。” “那可真是值得庆贺!” 玄瑞羞窘地垂下他光溜溜的脑袋,接着、便像是故意脱开话题般地大声说道: “说、说起来…!晋作那家伙也快要成婚了,对象是井上平右衛門的千金,芳名唤作‘雅’——这位小姐端得是美艳不可方物,素有荻城第一美人之称;传说甚至有位乡士,为了得见雅小姐一面而甘愿切腹呢。” “哦——晋作那家伙!” 一边用夸张的语气吆喝着,周助又把视线投到正在坐席和游女调笑着的晋作身上。 “这可要好好说教一番啦,走罢,久坂,到内里去坐着。” 说着,周助扳过玄瑞宽大的肩膀,旋踵踏出步子。 * 觥筹之间,不觉已到深夜。 在将游女喝走之后,周助四人又在酒席中团团坐下。 “也就是说……两位那位出自同门的兄弟,也被卷入了人斩事件,并且失去了下落吗?” 松山脱藩浪士·原田左之助抿起他那张宽大的嘴,一本正经地思索起来。 “原田大人,您有什么头绪吗?” 玄瑞一下子贴近过去,脱口问道。 “嗯……如果您那位名叫稔磨的同门能够从‘人斩’手下走脱出去,据我所知——他还是第一人哩。” “也就是说——” 在一旁弹着三味线的晋作插口道: “那个人斩的手下,还没有一个活口吗?” “正是如此。但凡跟那家伙打过照面的……” 算是如原田左之助这般爽利的汉子,此刻竟也有了些惧意似的、轻轻压了压嗓子。 “无论商人、小厮、同心——乃至被卷进去的无辜町民,全都被斩得七零八落。” “那可真是惨烈。” “不过,倒能明显看出那人是冲着商铺的主人下得手。” “目标是钱吗?” “也许吧,毕竟敛积的钱财也全都被抢去了。话说回来,两位也到那家伙下手的地方看过了吧?” 晋作和玄瑞一齐颔首。 “有瞅出什么端倪吗?” “有一道留在天花板上的斩痕。” 玄瑞说道。 “斩痕很深。除却深以外,切口也平整流畅,想来未经借力便一挥到底——结合斩痕的长度来看……若非对方的身材巨大,就一定是在武器的长度上有什么奥秘吧,而且……此人的力量之大,实在骇人听闻。” 玄瑞微微一顿,继而接续道: “但是,疑点便出自这里。” 闻得玄瑞之言,左之助轻轻挑起了眉头,可却未做言语。 “虽说尸体已经被搬走,可依然有未处理干净的血迹。从那些血迹喷溅出来的角度来看……” “怎么?” “——恐怕死者,都是死于来自自己身体下面的斩击。” “原来如此……” 周助看了一眼在一旁喝着酒的左之助,便自顾嘀咕道。 “也就是说——从留在天花板上的斩痕来看,凶手应是一个体格巨大的家伙,可从血迹上判断,他却是从下方对死者进行的攻击吗?” “真是古怪,他为何要用那般别扭的姿势去杀人?” “罢,罢,到此为止——” 突地,左之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再如何揣摩那家伙杀人的手段也无济于事,当下之急,是把那家伙揪出来、并找到两位的同伴对吧?” 眼见两位长州的男儿都点起头来,左之助突地露出了笑容。 “既然如此,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晋作神色一动,忙问道: “是什么?” 左之助微微眯细了眼,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若想知道,明日午正时分,便来町内的商铺‘柳屋’找我罢。” * “近藤师傅。” 时间推至到子初,长州的两人已先一步离去,正当周助也正要回宿屋时,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还不待周助回头,那人就已经伸手勾住了周助的肩膀。 “原田大人。” 周助应道。 “还有什么要事吗?” “您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呀。” 一边这样说着,左之助把鼻子凑到了周助的颈窝上嗅着。 醉了吗? 周助想道。他将原田的身体扶正了些许,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近藤师傅,您听过kotetsu的名字吗?” 周助的身体一僵。 “什么?” “虎彻呀,虎彻,那个有名的名刀·虎彻。” “名字的话,倒曾听过。” “这个地方,流传着关于虎彻的传闻呢。” 周助稍稍吊起了心思,他一边带着左之助钻进一条能够略微躲避雨势的小巷,一边探问道: “什么样的传闻?” “好像是……关于一把极其名贵的虎彻的传闻…来着,被称作是所有虎彻中至高无上的逸品……” “哦?是吗。那把虎彻,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嗯……” 耳边传来左之助浑浊的长音。 “似乎是一把打刀,名字…名字是……不行,想不起来了。” “是吗……” 周助略微有些遗憾地叹道。 接着,他又稍稍加劲儿,抬起了左之助的身体。 “原田大人,您在哪儿过夜?” ——柳屋,在变得紧密的雨声中,周助隐约听见他这样说道。 “腿脚还好使吗?” 左之助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周助大人……您身上有股好闻得味道哩。我自小时候开始,鼻子就好使得紧。” 一边这样说着,左之助撤掉了搭在周助身上的手,扶住了一侧的墙壁。 “喂!” 周助轻轻唤道。 “好闻的味道是什么?” 左之助不答,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却突地停了下来。 “想起来了,那把刀……” 在紧凑的雨声之中,左之助的声音隐约飘了过来。 接着,他转过了头—— “hinowa……那把刀,名叫hinowa——” 14.糸 又再度于梦中沉湎。 身体无力地飘向粘稠的黑暗。 狂躁的恶意扼住了脖颈。 肌肤传来阵阵灼痛。 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无法言语了? 对了。 是那个时候。 狭小的四方形空间里,汗水的黏腻感触紧贴着后背。 自己被女人抱在怀中,空气中漂浮着异样的燥热。 然后,面前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不要说话——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说话。” 不知为何,男人的面容,男人的抚摸,男人的话语都给了自己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所以,自己乖顺地、对他点了点头。 男人一下子背过身去。 他要离开自己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喉咙马上反射性地做出反应。 “chichi……” 话至半途,自己的嘴巴就被身后的女人就一下子捂住了。 然后,男人迈出了脚步。 在盈满泪水的视野里,是他走出房门的光景。 紧接着,纷杂的争吵声、随之响起的怒吼声、惨叫声一下子涌进耳朵。 女人把自己抱得更紧了,贴得紧紧的身体能清楚地感受到女人的动摇。 “拉、拉门……” 看着仍然敞着的拉门,女人这样说道。 突地,她放开了自己,从那狭小的四方形中站直了身体,战战兢兢地、向拉门的方向走去,而就在女人的手触及把手的一瞬间—— 鲜红的液体一下子从女人的身体上喷溅出来。 “——!!” 恐惧驱使自己不自觉地叫喊出声,算是男人的训诫仍留在脑海里,才勉强地、将后半声喊叫咽会了肚里。 可仅仅如此,已经被觉察到了。 恶人伸出了沾着血点的手,于四方形里摸索、抓握,状若癫狂地喊叫。 “kotetsu在哪里?Kotetsu在哪里!?” 外面的男人一下子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呜…!” “kotetsu、kotetsu在哪里?!” 不知道、不知道…… 不能说话,被嘱咐过了的,不能说话…… 脸颊上倏地传来一阵猛烈的灼痛。 “喂…还只是个孩子……” “那老头给你说过吧?!Kotetsu在哪里?!” 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溢出眼眶,被恐惧吞噬殆尽的内心中,无言的绝望在悄然间延展开来。 “不……” 那个人的话语被抛诸脑后。 “不知道…我不知道……” 夹杂着哭嚎和惨叫,自己开口了。而随之迎来的,则是对方更加残酷的对待。 Kotetsu、kotetsu在哪里? 在愈加灼烈的空气里,恶人们的拳脚掺和着接连不断的怒吼与诘问、一遍遍地往复,而自己却只有尽可能地张大了嘴,用柔弱而无力的形式作出抵御。 “不知道!我不知道…!!” “喂!把‘那个’拿过来!” “等、等一下!这也太过分了!” 那些人在说什么? 正当脑子开始不自觉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呀啊啊啊啊……!!” 贴上后背的尖锐灼痛,于倏忽间贯穿了神经。 “啊、啊啊、啊!!” “快住手!” “喂…火烧起来了!” “混账!Kotetsu的下落还……!” “来不及了,快走——” “啊、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被无以承受的折磨彻底摧毁的意识中,这个问题一遍遍地回响着。 啊,对呀—— 是因为自己说话了。 明明答应了他,在他回来前不说话的。 所以,说谎的孩子要受到惩罚。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何时,房屋被渲成一片橘红。 口鼻,渐渐地无法呼吸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小、小姐…?玉子小姐?!” “对、不起……” 意识于陡然间中断。 * * * 在被漆黑的夤夜包覆的房间中,iasmi突然睁开了眼。 瘦弱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脖颈、后背和额头上,都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浆。 又是…恶梦…… 窸窸窣窣地、有什么动静在空寂的夜晚中回荡。 isami原本以为是虫声,但仔细辨认后,才知那是雨声。 “——?” 隐约察觉到些微的异样感。 Isami朝屋外看去。 有人在、看着自己吗? 拉门上透出一层稀薄的影子。 毫无疑问,对方也正透过拉门看着她。 鼻尖、嗅到一股淡淡地腐臭…… “——” 她试着稍稍对门外的“人影”发出声音。 可接着—— 吱呀、吱呀地。 附着着沉重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而那股腐臭,也随之消去了。 “——?” Isami疑惑地站起身子,走到了门口。 “——!” 在门外,正放着两只糯米团子…… * “喂,中太!又在偷懒了!” 正当中太探头探脑地看着isami的房间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年岁长过自己一截的见习的声音。 “不、不是!” 他转过身来,慌忙辩解道。 “什么呀?在偷看那位小姐的房间吗?” 中太的脸“蹭”地红了起来。 “没…没有的事儿……” “说起来,你们年岁差不多吧?” 正当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又一个张罗着开店的伙计靠了过来。 “听说是个从奥州来的小姐,是吗?” 那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来到近前。 “是呀,却未想奥州那穷地方,也能出来那样的姑娘。” “什样的姑娘?” “将来可期——可却多少有些古怪。那孩子既不扎发髻,也不穿女装。” 后来的伙计摩挲着下巴点起头来。 “听大番头说,那孩子——以后要嫁给我们店里最能干的掌柜,并且那个好运的家伙,还能成为旦那大人的继承人——是吧?” “什么嘛——” 见习手代掴起中太的肩膀。 “中太也有机会呀!” 另一个伙计也一下子按住中太的脑袋,嬉笑着把脸凑了过去。 “你就攒把劲儿,努力在这七八年间爬到番头的位子上去吧!” 原本红着一张脸任两人捉弄的中太,却突地目光一凝。 中太也有机会呀—— 他开始慢慢咀嚼起这句话来。 而也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周助亦来到了小樽屋,和天野宗善打上了照面。 “近藤大人。” 宗善弓着腰,满是褶子的脸上堆满了脸谄笑。 “您一早赶来,恕小店无以招待,但不妨来茶室一坐,也好奉上一盏粗茶。” “少罗嗦。” 周助沉着一张脸,向宗善冷喝道。 宗善缄住了话头,可面上笑意却未减去分毫。 “isami呢?” “正在房中歇憩。” “她的房间在哪儿?” “哎呀……” 宗善发出一声轻叹。 “小姐舟车劳顿至此,权且还是别去搅扰了罢。” 周助一颦眉,倒也为再多做言语。 “让她和盐田津五郎见面了吗?” “大老板现下抱恙在身,还无法安排他们见面。不过依大老板的吩咐,小人亦必将isami小姐安置妥洽。” “你这家伙!” 周助重重一声冷哼。 “休再唆嘴!” 宗善缓缓地将笑容敛了起来。而后又以面伏地,做出土下座的架势。 “非常抱歉。却不知小人如何开罪了近藤大人?” “关于那个孩子——isami是怎么回事?” “却不知大人是指何事?” “自然是关于kote……” “kote?” 周助一拂衣袖,随即闭严了嘴、不再言语了。 “罢了!” 周助直起身子,自顾转过了身子。 “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留下这句话后,周助懑然踏开了脚步,不待宗善起身相送,便即走出了小樽屋。 “可恶!” 周助又不禁恚然一声暴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isami的身上,藏有“hinowa”的秘密。” 那封信笺仍放藏在自己的怀中。 那上面所书的‘hinowa’的秘密,就是左之助昨日提到的“日轮虎彻”吗? 既然如此,袭击isami的那些人也定然是冲着这把刀去的了。 而且—— 周助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小樽屋。 那个名叫天野宗善的番头,和还未出面的盐田津五郎,也定然是知晓这桩事的。 说起来,听天野宗善讲述的、isami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区区一介番头的孙女,又怎会身负那等名刀之秘? 如果是假…… 周助的视线陡然一凝。 小樽屋到底是想对isami做些什么? “喂!那边的浪人,快让开!” 正当周助闷头思索的时候,身侧突然传来男人的呼喝。 他举目望去,不禁吃了一惊。 那竟是一队装备齐整的役人,从携在胯上的刀来看,定然是因要务而出动的。 周助忙侧过身去,避让开来。同时——又悄悄提起了腰间的打刀。 可很快,役人就急匆匆地跑了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旁侧的周助。 目标……依然不是自己吗? 周助轻轻松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自己的话…… 突地、一个想法猛然跃入了周助的脑海。 ——难道?! 人斩、吗? 周助浑身一颤,旋即又一定神。他急忙提起步子,远远地吊在了役人们的身后—— “喂,听说了吗?” 町里闲汉的交流钻入耳朵。 “又是那个家伙……” “又出来了吗?这可真是骇人听闻那…这次是?” “听说,是东面的町里的粂屋的样子……” ——粂屋。 “啊…!” 如遭雷掣一般,周助的身形猛然一顿。 粂屋……那不就是…! 唆使见崎组的无赖,在神社袭击isami的商铺吗? 周助深深地、蹙紧了自己的眉头。 袭击商人的人斩。 觊觎isami所藏秘密的商人。 以及与七所言的、“即将发生在这里的事故”。 莫非…… 这三者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联系吗? 15.用心棒 当周助吊在役人们的后面,来到粂屋的地界时,这儿已经聚集了不少町民。周助从人群的缝隙中瞅去,只看见一滩褐红的血迹,和一个男人圆溜溜的脑袋。 虽说町人大多好事,但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竟接二连三地发生,饶是在和平的时代里闲坏了脑袋的町民们也不禁开始居安思危起来。只见粂屋周围的店铺爽性也不再开张,一一锁闭着门户,前来看热闹的闲汉也仅仅是瞅得一眼,便即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急急退去。 “哟,近藤老师!” 突地,从对面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 “原田大人。” 一边应着,周助向左之助靠了过去。 “昨晚真是蒙您照拂了呀——说也晦气,未及料到一早起来就遇到这样的事……” 语间,左之助又示意一般地瞥了瞥旁侧的粂屋。 “那个被斩掉脑袋的男人,看见了吗?” “嗯,看得见。” “他叫‘恶犬的堪七郎’,是这里的无赖·见崎组的头目。” 恶犬的堪七郎——这是听宗善提起过的名字。 周助心中一动,可面上却未着痕迹。 “这个家伙……” 左之助用他扛着的、十文字枪的枪柄指着男人的脑袋。 “在附近开了一家妓院,除此之外还有几处赌场在偷偷运营着。在这条街上,他和做宿屋与料理亭生意的粂屋沆瀣一气,俨然一副地头蛇的做派;听说,还靠着肮脏的手法坑害了不少过往的旅客。结果——这就是恶犬堪七郎的结末吗?真是难堪那。” 看起来,这个男人对八王子一带相当了解呀——瞅着左之助满是胡茬的、黑黢黢的侧脸,周助暗暗想道。 “说起来,近藤先生。” “啊…是。” “‘粂’这个汉字是什么意思?似乎…不是老板的姓氏的样子呀。” 周助轻轻地侧过了脑袋。 “谁知道呢。只是因为和‘米’有同样的发音,才用来当作料理亭的店铺名吧?” “是嘛……” 左之助眯细了眼睛,揉搓起青黑色的下巴来。 “寻常来说,这些大商人有了‘名人’的身份,不应该炫耀一般地、把姓氏摆出来当作店名吗?” “唔…” 周助稍稍考量了下自己在江户时看到的情形,便即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果然很奇怪呀。” 用咀嚼东西般地、缓慢而谨慎的语调,左之助又开口道: “为什么要用如此古怪的汉字当作店名?” 周助噙着礼貌的笑意,略微摇了摇头。可左之助却仿佛不愿罢休似的,继续追问道: “近藤老师不觉得古怪吗?不光粂屋,遭袭的每一个店铺都是如此。明明都有着町名人的身份,却竟然没有一家使用自己的姓氏做店名,就仿佛……” 在隐藏自己的姓氏似的。 察觉到左之助留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周助也不由得面色一肃。 “最初是近江屋,然后是桥屋和葵屋。再来就是…” 左之助接道: “是千岁屋,而后是小富屋——到昨夜,就是粂屋了。” 确实,每一家都是按照店铺的特征、又或者祥瑞的寓意来为店铺命名的。 “是巧合吗?” 周助疑道;而左之助则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几时起,周遭的人众已然退去,当地的与力正招呼着下属从屋内向外搬运尸体。眼瞅着这副光景,周助又向左之助开了口。 “话说回来,原田大人。” 周助一正神色。 “昨日所说的,关于虎彻的话题……” “——喂!左之助!” 突地、一个尖锐的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左之助双目一定,打住了周助的话头。 “抱歉,近藤师傅。我的雇主来哩,要有甚要事,便来柳屋找我罢。” 语毕之后,左之助不待周助回应、便即越过了他的身子,自顾地向街的另一边走去。周助勉强将疑窦咽回肚里,视线则追着左之助飘了过去。 在左之助前去的方向,正站在一个富态的中年人,从他那光鲜的羽织布料来看,想必是个富商巨贾罢。 是先前在江户的茶屋里遇到的、和左之助在一起的那两人的主人吗?周助在心底暗暗想道。 “近藤师傅——” 远远地、只闻左之助洪亮的嗓门又传了过来,举目望去,却见他正向自己招着手。 “晚上一定要到柳屋来呀!” “走了!你这家伙!” 周助听见那商人这般对左之助喝道。 “偶然、偶然罢了!又怎会发生像是‘锅岛家的猫’一般的怪事……” 接着,那人又这般补上一句。 锅岛家的猫……吗?(锅岛猫骚动:有名的怪谈故事。锅岛家臣的妻子在自杀后附身于猫的身上,为枉死的丈夫复仇的故事。) 周助轻轻地、眯着眼瞅向了那个商人。 怎么办? 像给与七的承诺一般,将这里的事抛诸脑后,返回江户吗? 不,不行。 无论是还未寻到的稔磨,又或是身处小樽屋的isami都让周助放心不下。 说起来,原田在昨日的酒会上,也邀请了久坂和晋作。 那也就是说…… “柳、屋…” 想是在柳树的旁边吧? 和遇害的店铺一样,是以周遭的标志命名的店铺。 而原田,则正在那里担任保镖。 原来如此。 周助轻轻地、在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而那只生满了茧子的手,则覆住了里襟的财布。对于今后的行动,他已然敲定了主意。 原田左之助——和外表不同,其实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呀。 * 来柳屋,成为这里的保镖吧。 这里,很可能会成为“人斩”的目标。 只消捉住那“人斩”,稔磨的下落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毫无疑问,左之助是想传递给周助这样的讯息。 而周助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并于傍晚来到了柳屋。 但…… 周助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果然自己还是太欠考虑了吗? 现下,周助正被一群地痞无赖——为柳屋所雇佣的‘浪人’们包围着。 遭至这般结果,也只能算是自讨苦吃罢。 眼看着连久坂都装模作样地在腰上别上了木刀、养尊处优的晋作甚至还特地换上了粗鄙的短褐,周助就觉得面皮一阵发烫。 穿着一身可体的服装,举手投足都是正统武士的做派,甚至在报上家门时,还自己说出了“近藤周助”这个在多磨一带算是颇有名声的名号,也难怪这些个泼皮会敌视自己呀。 “哟——叫近藤的老兄。” 一个将野太刀扛在肩上,因盗窃而被在脸上赐上“金印”的男人,突地贴近了周助的脸。 “您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界吧?” 周助不语,却还是在“因自己的愚蠢而产生的羞耻心”的驱使下,不自觉地睨了周围的环境一眼。 一栋破败的妓楼,三两间看上去就不正经的酒屋,棺材铺,万事屋,不知住着什么人的长屋,还有藏在角落里的一间、进去就不知能否再出来的宿屋…… 哎呀、哎呀,没想到柳屋竟然在这种地界上…… “晓知了吗?那就快滚回你那乡下道场去吧!” 晋作猛地一拧眉,就要走上前去,可左之助却一伸手,拦住了晋作的身体。 “别着急,正好让周助老师露两手出来。” 听左之助这般言语,晋作才勉强压着火气、退到了后面。 而正当此时,七八个无赖已经走上前去,将周助围了个结实。 “请回吧!试卫馆的师傅!” 一个无赖在周助的身后呼喝着。 “不行,让我见过柳屋的老板再说。” “什么呀?这家伙!” 领头的、脸上被官府做了记号的男人“蹭”地拔出了野太刀来。 “想看看自己的血是什么颜色吗?” “斩了他!人斩鬼藏!” 又一个无赖呼喝道。 “这可真是……” 周助无奈地叹着气。 只能靠动手解决了吗? “久坂!” 蓦地,他向旁侧的玄瑞大声吼道。 “木刀借我一用!” “——哦!” 在玄瑞将木刀抛出来的瞬间,被称为“人斩鬼藏”的疤面男子已然持刀斩来,周助看也不看,仅是脚下使个绊子,全然不知何谓剑术的鬼藏便一下子扑跌在地,而玄瑞抛出的木刀,则恰恰在这当口落在了周助的手里—— “区区蟊贼,一齐上便是!” 16.暗流 周助在柳屋的一间和室里正襟危坐着。 拉门上的帘子被卷了上去,傍晚的蚊虫正是厉害,周助只得随意挥手驱赶,远处的柳树上又接连不断地响着凄切的蝉鸣,让他不觉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周助切切地在空中虚拍两下蚊蝇,嘴里嘟嚷道: “区区一介商人,架子倒大得紧!” “多少算是这一带的町人头,请您忍耐一下吧。” 一边挠着腿上被蚊子叮的包,一边用慵怠的口气回话的,正是松山脱藩浪人·原田左之助。据他所言,他那副种田宝藏院柳免许(道场的最高级称号)的身手被柳屋老板伍兵卫相中,提拔到了头领的位置,也因而可以在柳屋的院里随意走动,故才在这会客的和室里陪着周助。 不知过了几长时候,当最后一丝暮霭也沉沉坠去,室外才终于有了动静。 大刺刺的脚步声与附和般的细小碎步声一并响起,周助和左之助齐齐转过头去,却只见那伍兵卫正领着两名小厮,竟眼也不抬地从两人身旁越了过去,径自来到上席那儿坐着。 眼见周助就要发作,左之助忙扯住他的袖子,抢在前头说: “这位是来自江户试卫馆的近藤周助先生。近藤老师是天然理心流的宗家师范,在多磨一带名声甚大。” “呵——是吗?” 伍兵卫懒洋洋地应道。 “你干掉鬼藏他们时,用的就是天然理心流的功夫吗?” 周助强捺下火气,闷声应一声“是”。 “是嘛。天然理心流…天然理心流……没怎么听过的名字那?” “那、那是……” 左之助忙抢过话头,转圜道: “伍兵卫老爷俗务缠身,想必近年来没到江户走过罢?故而天然理心流近来名气虽响,却还未来得及入了贵人的耳朵里那。” “哦,这倒也有理……” 伍兵卫正过身子,装模作样地对周助开口道: “那、那个,近…藤师傅是吧?这十两金权且预支给你——介绍近藤师傅来的原田先生领五两——除此之外,每日再领一两薪俸。调动浪人的事宜,你就和原田先生一起商量后,再一并下决定,没问题吧?” 周助接过小厮递来的金子,旋即沉着脸点了点头,而后又闷声喝道: “在下只负责护你周全,若要在下像那些泼皮一般,行伤天害理之事,在下可不干。” “唔……” 伍兵卫面色一僵,旋即眯细了眼,瞅了瞅周助正板着的脸。 “哼,好一个堂堂正正的武士大人那?” 撂下这句话后,伍兵卫就用手撑着地板、颇为费劲儿地直起了他那肥硕的身体,接着,他又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和室。 “岂有此理!” 眼见伍兵卫走远,周助重重地用拳头砸向身子下面的畳,同时又懑然吼将道。 “竟敢这样羞辱武士!若非要在此守株待兔,不消那人斩来,我便亲手将这奸商斩了!” 而原田——则一派慵懒地看着院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有了钱之后,这样的家伙就渐渐地多起来了。町内的地位也好,财力也好——倒也确实是像我们这种穷武士难以企及的呀。这个世道,也逐渐改变了那……近藤师傅,跟我来吧。” 言罢,左之助就直起身子,朝外面努了努嘴。 权且将对商人的怨气抛诸脑后,周助一边点着头,一边朝左之助的方向挨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檐廊之上。 “最近,伍兵卫那家伙古怪地紧。” 左之助说。 “他似乎对那人斩非同一般地畏惧。” “是吗——所以才招收了这么多的浪人啊。” “不仅如此。” 左之助的语声略微一沉,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见放缓。 “与其说是担心‘人斩’会来光顾,倒不如说……他已经确信了‘人斩’的到来,所以才会感到恐惧。” “什么…意思?” “那家伙,最近一直在说亡灵呀、复仇呀什么的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对于那个‘人斩’,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我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您才来这当护卫吗?” “不、不是。” 左之助停住步子,回头对周助展露出笑容来。 “在这里干活有金子拿,有酒喝,有女人,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只是——” 左之助一派悠闲地耸着肩膀,同时——又伸手打开了旁侧的拉门。 “那个‘人斩’如果真的会来柳屋,我可没有能和那种家伙正面对敌的自信,所以,我需要和三位联手——虽然目标不同,但方向是同样的吧?我和伍兵卫打过招呼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四人同住在这间房里。” 在拉开的门中——长州的两人·久坂玄瑞和高杉晋作正正坐着。 * 在柳屋一晃便是两三日功夫。 在这几日中,周助与左之助等人一直住在柳屋的屋檐下。据左之助所言:大部分被柳屋雇佣的浪人和无赖都住在柳屋后面的长屋里,只有像周助、晋作和玄瑞这等身手高强的人众才会住在院内,以便贴身保护柳屋的老板伍兵卫和他的亲眷。 说起伍兵卫,即便是周助,也多少瞧出了些端倪——无论白日还是夜晚,他都藏在房间里,偶尔出去,也仅是神经兮兮地在门外环顾一眼,便即缩回房内。手下的生意则全部交给了番头处理,偶有要客,才会带着周助和左之助等人前去面接,但也会像接待周助时那般、草草交代一下便即收场。而除此之外,伍兵卫对周助等人的要求也甚是严苛——不得命令,决计不准出柳屋的地界。其对“人斩”的畏惧,由此可窥一斑。 但是,虽说平素不得随意离开,但若前日里负责了守夜的活计,翌日的白天就可获得一日清闲。周助趁着这个机会,才算是在来到柳屋的第四日,再度来到了街的外面。 自不必说,他是冲着小樽屋去的。 从来到八王子为止,不觉已经过去五六日功夫,期间还未能再见到isami一面,那女孩现下的状态,让周助甚是担心。 “这次就算硬着来,也一定要见她一面。” 揣着这个想法,周作又再度来到了小樽屋前。 可意外的,店内只有一个手代在敲打算盘。 “您是来找大番头的吧?大番头大人现下因要事外出,不在店内。” 想是前几次来小樽屋时,都被这伙计瞅见了罢。他乍一看见周作,便上前招呼道。 这是个机会——周助心说着,脚步迎上前去。 “前些日子我带来的那个女孩儿,现下还在小樽屋里吧?” “啊…是……” “带我去见她。” “这、这个……” 面对面前这仪表堂堂的武士,伙计的脸色一下子就苦了下去。 “大番头交代过,isami小姐一路舟车劳顿,患病不说,身上还带着伤。外来的人一并不能去打扰isami小姐……” “少啰嗦!” 周助喝断那伙计,接着,他又自顾抬起步子,钻进了店内。 “等、等等,武士大人……!” 那伙计上前抱住周助胳膊,可周助用力一推,便将他推倒在地。 “isami!” 一边呼吒着,周助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isami!” “谁——!” 突地,身边传来一声稚嫩的吼喝。 周助有些犯疑,正欲转过头去,可一个小小的身子,便带着一连串的细碎脚步声、朝自己的怀中撞来。 是isami——周助心下一喜,旋即揽住了那个稚子。 “isami——” 周助热切的唤道,而isami则一脸喜色的抬起头来,任周助摩挲着她的后颈和脸颊。 “什么嘛——” 周助敞快地说着,又撘眼瞧了瞧刚才对自己发出喝声的孩子——是送isami来这里时粗粗见过一面的小厮——而后又将视线落回到isami的脸上。 “刚才那伙计说你得了病,果真是唬人的。” “——!” 眼见isami用力点头的可爱模样,周助才算放下了心,细细打量起她的模样来。 想来是遇见自己时的创伤已经恢复了吧?她的脸颊看上去红润不少,也丰腴了些许,本就是个惹人喜爱的孩子,此时便更是美玉增辉了,只是…… “isami。” 周助轻轻唤道。 “还是作男孩子的打扮呀。” 揣摩不透周助的语意,isami便自顾着点了点头。而另一侧站着的、因周助的到来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小伙计——中太又补充道: “这家伙,根本不让下女去碰她的身体,自己还既不会穿和服,又不会扎发髻……” “是嘛,是嘛……” 看见isami像是被告了状的孩子一般垂下脸去,周助也多少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isami就是isami呀,单单这三个假名就够了——对吧?” 说着,他轻轻揉起isami的脑袋——而那个不安分的小小的脑袋、则在周助的手底下轻轻地抬起,然后—— 伴随着isami欢愉的笑脸,重重地点起来。 是吗? 这孩子,在这里并没有受到冷视和虐待。本人好像也非常中意这里的生活。 和自己的预想不同,看来……是可以放下心来了。 “这样…就好……” 揣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落寞,周助小声地嘟嚷道。 这样就…好…… 17.ISAMI(一) 正当是黄昏的急景。 浓黑的夜幕重重压下,侵吞着最后一层稀薄的夕辉,加急的风势撞击着紧闭的町人门户,带起阵阵呼啸的声响。 在这副萧条的光景下,周助无言地迈着步子,任由那暗淡的、夕阳的余晖将自己的影子拉出长长一条儿…… “近藤师傅。” 耳边传来了唤声。 “您回来啦?” 是左之助那家伙——周助的脑袋疲惫地转动着。 “原田吗?这个时候出来,不怕被扯了麒麟皮,叫伍兵卫那家伙抓住马脚?” “堂堂武士,又会怕甚?” 仿佛故意拟作周助平日里的态势似的,左之助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可不过眨下眼皮的功夫,他就换做一副滑稽可笑的笑容出来。 “伍兵卫那家伙,可没机灵到能顾及每个手下的程度哩!近藤师傅——” 因为右手正扛着枪,左之助便用左手比划出架势。 “去喝一杯,怎样?” “不,我就不……” “别这样说。” 左之助伸出手,推搡着周助的肩膀。 “你去见别人了吧?女人吗?” 这个…… 周助不禁微一愣冲,脑袋里竟在一时间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isami到底算不算女人呢? 但不过一息功夫,他便微笑着摇起脑袋。 “是嘛——” 仿佛有些败兴似的,左之助忽地吐出一口气来。 “您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呀。” 又是这句话。 周助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样,去喝一杯吧?我识得些好去处呢。当然,女人也有。” “你这家伙。” 周助轻声呵斥道。 “莫不是私娼罢?” “果然……” 左之助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近藤师傅,看来您有个相好的女人了嘛。” “并非如此……” 周助无力地辩解着——却不知这个生性放荡的浪人,为何会将旁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联想到女人身上。 “权且将那些搁在话下……近藤师傅,您有些事情想问我吧?关于……” 突地、左之助机灵地眨起眼睛。 “——虎彻的事。” *** *** *** 不知不觉间,秋气已经盈满了院内——已然是“其间秋半面,吹来是凉风”的时节。 虽说不必每日都寻思着该去那处桥上纳凉,也不用再时时受蚊蝇的叨扰,可那让人瞧上一眼便觉得清爽的晚霞、匿在草里的蛐蛐的鸣声、将至半夜时的“百物语”聚会、一个比一个热闹的祭典和花火,却总归让人有着三两分缱绻——如若这般,如若那样,细细想来,似乎每个夏日过去时,总要留下些遗憾来。 待到五六日后、鹿岛神社的祭典一经举办,今年的夏天便要宣告终结了吧? 鹿岛神社的祭典,是个每年都没有多少人会参加的小祭典。 可即便如此,每个鹿岛神社附近的町人们,还是会卯足了劲儿地去准备。除了和自己一样——对夏日抱有遗憾以外,也是因为一到秋天,几乎所有的商铺生意都会闲下来的缘故。 但是,作为古物屋的“小樽屋”却并非如此。 今时的世道非比往昔,比起将《古今集》捧在手里,人们更愿意赏玩儿些画着形形色色的女人的黄表纸(KY作者:没错这就是所谓的霓虹工口本www)。在茶室里摆弄着茶具领会“寂雅”,也当然没有在街头看戏班子演净琉璃有趣儿。虽说那些“东山御物”个个都能卖出成百上千两的价格,但是……呵,这等逸品,小樽屋又能寻来几个呢? 故而比起小樽屋自身的生意来,倒还是兼顾的吴服和茶叶生意更有赚头,以至于小樽屋的伙计们,一年到头都比别的铺子里的伙计清闲不少。 清理堆在仓库中的、被虫蛀坏的古书手抄本,偶尔去为客人送订购的货物,学着如何拨弄算盘——这几乎就是中太三年来的生活的全部了。 无聊吗? 恬淡的生活几乎要将这种情感都消磨干净了。 日后自己会成为店里的手代吧,如果运气够好,混个番头,再长些年岁,有了自己的店铺,也就算是人生圆满。 可是,中太并不想为此去做什么努力。 顺其自然就好,他想着。 因为在店里当伙计,又或者出去当老板,做生意都是一般的无聊,怎么样都好。当天的钱当天花——这才是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区别也仅仅在于是吃鲷鱼还是腌萝卜而已。 鲷鱼有鲷鱼的鲜美,萝卜有萝卜的妙味——落肚之后,更是全无区别。 在外面的时候,中太偶尔会看见和自己一样年岁的孩子,用折下来的枝子装作武士对决的模样。 真是幼稚——中太每每都会这样去想。 当武士有什么好? 商人虽然无聊,但总归能于“略微奢侈”的日子里,坦荡地找寻乐趣。 可武士不同。 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受到藩籍的缧绁。在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下,骨子都被深深烙上了“被统治”的印记。 故意用刻板的古语说话,无论是行走还是坐下,也总要时刻保持武士的气度;看统治者脸色受领的金钱,也全部拿来装裱武士的体面——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塑造那名为“武士的尊严”的躯壳而已。 而那些仅仅剩下“尊严”的武士,更是成为了手握大权的幕臣和藩僚们手中最好的棋子。因为无论他们如何去鬻弄权职,将“服从”和“尊严”画上等号的武士们都决计不会忤逆——所谓的武士,就是这等如同忠犬一般的存在,他们所谓的“人生”,也仅仅是作为领袖的附属一般的残次品,只会让人觉得悲惨。 所以,中太绝对不想成为武士。 武士是可怜的,商人是无聊的。 ——那么农户呢? 从自己那身为农户的、父亲和大哥二哥的贫瘠脑袋来看,想必要比商人还要无聊吧? 总之,中太从来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东西。 每一件事都是单纯而无机的,于自己渺小的生命之中,更没有什么值得揣摩的复杂物事。即便偶然能在某件事中找寻到乐趣,但总归难以长久。 自己的人生,会这样无聊下去吗? 正当中太不禁这样去想的时候—— 他与那名少女——isami相遇了。 仿佛轻风拂过水面时,泛起的细微波纹一般。仅仅是初初见面,中太便对她产生了兴趣。 古怪的男子装扮,无法言语的稚嫩喉咙,单纯到令人不解的瞳眸。 这个家伙,处处都透着让人难以揣摩的古怪。 多少能让自己消磨掉一段时间吧? 最初,他只是这样去想的。 可在见识了isami摘去绑带的模样后,那单纯的好奇,也随之变质。 他开始对isami抱持着异性的态度。 对于男女之事,到了中太的年纪也多少知悉一些。而比起那些懂得太多、反倒让人生畏的年长女性,如isami这般年岁和自己相同的少女,却更容易让中太抛却恐惧。 在低头写字时,拢不住的一绺鬓发。 在庭院纳凉时,晃荡个不停的小腿肚。 偶尔回过头来,对自己变幻个不停的口型。 她在说什么那?这样去想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住地去看她殷红饱满的唇,丰茂的长发,和她窄小又圆润的肩。 和isami相处时。心中总会有一股冲动。 迷蒙、缓慢、黏腻,却恁也挥之不去。 每当更近地接触她时,那股冲动感便会更加燥烈起来。 可是——中太并不知道他自己在渴望些什么。 去拥抱…她吗? 不,这种想法太浪费了。 一定可以用更多的方式去体会这个叫isami这种奇怪名字的家伙。 只要一直保持在这种距离的话,就能找到更多的乐趣了吧? 中太这样作想着。 在一日的正午,中太偶然地、从院中经过。 Isami站在榆树下,正聚精会神地、举头看着什么。 她在干什么? 中太不禁对此感到疑惑。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他干脆就站在那儿、观察起isami来。 她依旧穿着短短的、少年般的单衣,头上的绑带被系得歪歪斜斜,可无论是薄溜溜的身体,还是那澄澈的表情,却都附着着一股别样的魅力。 中太挪不开视线。 便就在这平和的午后,两人相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各自找寻着自己的乐趣。 中太的眼中是isami,isami的眼中是树。 凝滞的时空中,刮起了一阵唐突的微风。 风卷起了isami的发丝,几绺单薄的黑色在中太的视野中飘动着,葳蕤的榆树被刮得沙啦作响,透出来的光斑在isami象牙色的脸上来回晃动—— 在那一瞬间,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Isami的笑是与众不同的。 在与isami接触的过程中,中太早早就察知了这一点。 可知道现在,他才堪堪明白—— Isami的每一个笑,都是不同的。 世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笑,都是不同的。 Isami在看什么? 为何而笑? 啊…是了。 她在看那片正从空中飘落的榆树叶。 中太的视线在一瞬间定格。 他也去看了那榆树叶。 然后,他看见了颜色。 并非视线所聚焦的榆树叶的颜色,而是作为背景的万物的万万种颜色。 ——那是isami一直在观察的颜色。 是吗?是这样吗? 中太羞愧的低下头,用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一直被他牢牢地、锁在视野里的isami的身影,他却再难去看她一眼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无聊的源泉——那是自己的自大、庸俗和卑琐。 17.ISAMI(二) Isami是个奇怪的孩子。 除了装扮和身份之外,在更为显著的地方,便有着怪异的表现。 她不会言语。 盖是托此所赐,她与旁人的交流要远远少于正常人,仅仅只能靠着点头、摇头或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以及用笔来写简单的短语,藉此表达自己的意愿。 所以,isami在与人交往时,总要让人觉得有些笨拙。她不会把控与人的距离,也不会在意别人是抱持着何等想法去接近她的。 好意,以及恶意,这是她仅有的判断基准。可也正因如此,isami在这一点上,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至少——中太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信任。 但反过来,自己却不得不把握距离了。 肢体的碰触,言语的交谈,又或是在那之上的、更为隐晦的什么…… 自己,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那绝非是好意。 他不知道,那类似于善意的、暧昧难明的东西,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越过那一线,转变为对isami来说的“恶意”。 视线不自觉地追索着isami。 从早上的杂活,到晚上的盘点,每当汲得半点的空闲,能使得脑袋放空下来时,自己总会不由地想到isami,而随之挪腾起来的步子,也会在不知何时到达她的房门前。 每一天,每一刻,中太都理所当然般地跟在isami的身后,寻找着她的踪迹。由此,他也明白了另一桩事。 Isami和寻常的待字闺中的小姐不同,天生便带着一股野气。一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乖乖呆在房间里的,不是摸进了小樽屋内,便是偷偷钻进了仓库;若稍不留神,更是会一溜烟跑到街上去,直到傍晚时分才会回来。 而有时,中太还会看见她在主屋的一间和室前呆呆站着。 每当此时,中太总会变得紧张起来。 不为其他,那里正是小樽屋的主人——盐田津五郎的房间。 她是从哪得知大老板大人的房间位置的? 也不及去想这个问题,中太总是急忙上前去,拉住isami的袖子。 ——喂!快走。 他对isami说。可她却没有搭理的意思、仅仅是呆呆地望着拉门内里的、那淡淡的一层人影。 那一定是大老板,中太紧张地想,同时又手上加劲,将isami强硬地拖拽着离开了这里。 “——…!” 在离开这里的前一刻,isami仿佛迫切地、想对拉门里的人物说些什么…… …… “原来如此。在来这儿的路上,把信给弄丢了吗?” 因为实在捺不住好奇心,而向isami问询之后,中太才算知晓了原因。 似乎是她那位叫做“平助”的祖父,拖isami为大老板带来了一封信笺,可却在半路上遗失了的样子。 “信里的内容,你看过了吗?” Isami懊丧地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你又怎么知道大老板的房间位置?” Isami俯下身子,用笔一本正经地写了起来。 【循着味道去找。】 “味…道……?大老板的?” 中太挠着自己的颈子。 说起来,大老板的房间附近总是飘荡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儿来着——许是和他生的那种怪病有关吧。 但是,isami又怎么知道那种味道? 莫不是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中太想要去问,却又怕惹得isami不快,最终还是将疑窦压在了心底。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就这般过得数日,Isami——在某一天的下午,又突然不见了踪影。 搁在日前,中太定然是认为她偷偷逛到了街上,又或是藏进了那间空屋里,可这一日,中太却因此不安起来,并将这桩事告诉了番头们。 今天晌午的时候,那个送isami来这里的男子——那个装模作样的穷武士,又再度来到了这儿、和isami见了面。 他是来干什么的? 看着他宠溺地抚摸isami的动作,和自己从未见过的、isami明媚的笑脸。在中太忐忑不安的心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擅自揣度起这个问题来。 在这短短五六日的相处中,中太自是打探过isami一路的旅程,也知悉那名叫周助的武士,曾多次救下isami的性命,并护送她来到这儿。而isami在用纸笔谈及周助时,面上浮现出的信任和依赖,也是中太不曾看漏的。 如果他要带isami走的话,她会……拒绝吗? ——在周助在这儿时,中太一直这般思忖着。 而此刻,isami也确实失去了踪影。 番头已经吩咐了赋闲的伙计去街上寻找,亦托人给大番头宗善大人捎去了口信,可眼见这些个伙计越是匆忙、越是急切,他就愈加觉得焦躁起来。 何等无力——暂不说能否找到isami,便是找到了,若她执意要跟那穷武士走,又该恁般忤逆? 况且这已是集整个小樽屋之力,若单单是凭中太自己,又该怎地去留住那女孩,该怎地……满足自己的私心? 在被躁郁感支配了的胸腔中,却突地、忆起了isami观看榆树叶子时的模样。 啊——是吗?是这样吗? 她一定要远远比自己清楚,她的无力与渺小罢? 所以才一刻不停地跑东窜西,竭尽全力地、去发现每个欢愉的瞬间么? 霎时间,中太的心情沉寂下来。 他想起了夏天的遗憾,想起了自己曾经发出的哀叹。 是呀——比起埋怨人生的无趣,比起指摘匆促的夏天,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麻木不堪的自身吗? 商人的乐趣,不仅仅在于“鲷鱼”和“萝卜”。 若将日夜操练的算盘拨弄地更响亮一些,若是能在参拜时更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心愿,若是能够…主动向在河边玩武士游戏的孩子们搭话的话—— 如果,能用再稍大一丝一毫的步幅迈出脚步,自己的世界,又会因此改变多少呢? 扑通、扑通地。 中太聆听着自己心脏用力鼓动的声响,不知从哪儿攫来了一股力气。 去找isami。 他一门心思地想。 与其哀叹自己的无力和叹嗟浮世的空虚,此刻的他,更想沉湎于一时的梦想,和切切实实地,去努力的实感。 “isami!” 顾不得旁人的视线,中太在大声呼喊的同时也一刻不停地迈着自己的脚步,被无与伦比的开放感充盈着的世界,仿佛正随着自己的步调而兴奋地微微震颤,甚至连因为气短而逐渐加剧的呼吸,也让中太觉得是未曾体验的酣快。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前挨,头顶的日头亦随之缓慢地转动。如此漫长,又如此色彩斑斓的一日,是中太从未体验过的经历。 新添置的雪驮跑丢了一只,裸露的小腿上尽是些被道旁的枝桠刮蹭出的血口,哪怕已经竭尽了力气,喉咙干得像火烧一般,中太也不愿停歇哪怕半刻钟的功夫。 整个楢原不知跑了几遭,西面的村子也都挨个寻遍,可依旧没有isami的身影。 时间已经推至亥时初刻,一轮三日月高高地悬于银汉之间,无言地反射着皎白的日光。 中太折过身子,又再度寻思着去东面的村子搜寻,可就在他路过小樽屋的门口时,他听见里面的人声传了出来—— 是那个武士的声音。 啊啊,是吗? 中太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那颗颤抖个不停的心中,悄然被喜悦盈满。 “isami!” 捺不住仿佛要撕裂胸口的强烈情感,中太在大声呼喊的同时,一个跨步跃进了店内—— 在那一个瞬间,中太的表情因为眼前的光景凝固了。 丰盈的唇,细小的眉,点漆也似的瞳眸,茂密厚重的黑发。 毫无疑问,缩在周助身侧的,正是自己所认识的isami。 可是…… 此刻的她,却全然颠覆了过往的自己对她的印象。 那钟灵敏秀的少女,终于褪去了藏住她本貌的麻屣鹑衣,换上了本就该属于她的华美女装。 绸缎里子的内衣穿在里面,外面罩着的,则是绣着金花图案的浅红色小窄袖,一条紫红染花缎子面、无芯的宽带被缚在不盈一握的纤腰上,也算在那具单薄的身体上勾出了女性所独有的娇柔轮廓。而那双如若凝脂般光滑的小脚上,却正踏着一双上了红漆的高木屐。 简直像是艺伎似的。震惊之余,中太分出些心神想道,而自己视线也好算是抬到了isami的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全然不同于平素里垂到臀部下方的长发的、丰茂硕大的发髻。那发髻究竟叫什么名儿,中太说不上来,却只觉好看得紧。只是…… 中太看着isami上了眼妆的眉眼,轻轻点了一点嫣红的半唇,和抹上官粉的前颈,如高等妓楼挑头牌时所要求的、不留一根拢不住的鬓发的雪白后颈——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Isami的脸很小,两腮又和下颌贴得紧,在梳起发髻之后,脸就显得更小了。这让中太想道:凭她那小小的脑袋,和不及自己手臂粗的脖颈,究竟能撑住那硕大的发髻吗? 仿若对中太的视线颇为不满似的,周助发出重重一声咳,而周助对面的大番头宗善也立刻随着喝得一声“无礼”。 接着,宗善又故意耷拉下脸皮,对中太说道: “带isami小姐回房间去,让阿富和阿春招呼着、好把这身行头换下去,以便交还给近藤大人。” “不是。” 周助猛地攒起眉头。 “这身衣服是在下一名友人的。” “哎呀——” 宗善马上垂下头去。 “真是失礼。” 此时的中太,无暇再顾及站在一旁的两个男人,他仅仅是通红着一张脸,任凭自己的视线在isami的脸上定格。 ——真漂亮。 脑袋里仅仅回荡着这一个想法。 或是注意到中太的视线了吧?突地,isami对中太笑了起来,那一口初雪似的皓齿,也随之露在了外面。 中太只觉胸口猛然一紧,他倏地垂下头去,闷声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isami的手。 “回房去吧。” 他说。 尽管羞得不敢去看isami的面颊,但他依然从isami微微颤动的衣袖那儿、判断出了她用力点头的动作。 “真不适合你。” 一边应合着isami略小的步子,中太一边违心地说着。 “isami——” 正当两人往内里走着的时候,周助的声音却又突地从背后响起。 “我改日再来看你,届时再来取晋作那家伙给你的衣物便是。” Isami闻得唤声,手掌便从中太的手心中逸去,接着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对周助屈下了身子。 中太愣忡地站在原地。 只觉得手里滑腻的感触一下子挣脱出去,心底也随之被挖走了一块儿似的。 他看着isami小小的柔荑,嘴唇不由得嗫嚅起来。 “我、我先回……” 话才至半途,isami便转向自己,又递出了适才被握住的那只手。 中太猛地一攥拳头。 他的手心里沁出汗液来。 在那之后的次第,中太已经几乎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伴着isami回到了她的房间,却并未呼唤下女来帮isami卸妆和更衣。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着,让中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些根本就不好听的故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耐不住倦意的isami枕着中太的胳膊,才算沉沉睡了过去。 中太不敢动弹,仅是任她枕着,同时又悄悄观察起isami恬静的睡脸。 突地,他的目光一凝,旋踵向isami的发髻伸出了手。 接着,他从里面拔出一件什么物事出来。 ——蓝色的花簪。 可能是磕碰到了那里吧?簪子的顶端稍微缺掉了一块。 中太使劲握住簪子,远目而去的视线,正落在面前的格子窗上。 再过六七日功夫,就是鹿岛神社的祭典。 这次的夏天,这次和isami一起的夏天—— 一定不会再留下任何的遗憾了吧。 18.虎彻异谈 “哎呀……” “近藤先生?!” 眼见两人同时对自己投来诧异的视线,周助只得背过身去,为排解尴尬而发出轻轻的咳嗽声。 “这个孩子,偷偷地跟在我后面,我没发觉,才……” “哦,是嘛。” 晋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而玄瑞则困惑不解地摸着他光溜溜的脑袋。 “总、总之…我和左之助要去外面喝酒,这孩子暂且交给你们了……” “近藤先……” 玄瑞皱着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可晋作却抢在前面,对周助说道: “您放心去便是。” “……哦…唔。” 周助支吾着,仿佛还想对isami说些什么,可终还是缄住了嘴,逃也似地从房门里出去了。 “真奇怪。” 玄瑞嘟嚷着。 “把这样的孩子留在这儿,自己出去喝酒什么的,这可不是近藤先生的作风呀。” “——?” 注意到isami的视线,玄瑞立马转过了头去。 “你好。” Isami的脸上顷时浮现出笑容来。 “——!” 真可爱——看着她用力行礼的动作,玄瑞不禁想道,表情也随着和缓下来,而一旁的晋作,却用鼻子发出揶揄般的哼声。 “没想到那个近藤老师,竟然会有这样的兴趣……” 他直起身子,随手将抽着的烟管置在八宝台上,便即来到isami的近前。 “你叫什名儿?” 用手挑起isami一绺未被绑住的鬓发,晋作用绵软的声音问道。 Isami用笔写道: 【いさみ】 “isami?奇怪的名字——唔,看来还未经梳弄的样子那……” 玄瑞猛然一惊,当即对晋作吼道。 “喂!你在胡说什么!” “什么嘛!” 晋作哂笑道。 “你倒着实眼拙得紧,这孩子——是个女孩儿呀。” * 关于日轮虎彻这个名字,其实说来也古怪地紧。 您看,一般的刀,不都是以国名呀、柄卷呀、纹呀之类的,加上刀匠的名字来称呼的吗?对吧? 可这把“虎彻”明明是虎彻中的一把,却偏偏特立独行地被安插上了日轮这个名号,尤其——这个名号是怎么得来的,也几乎没人知道。 不光如此,这把刀的出身也透着古怪的味道。 您知道吧,那位刀匠——长曾弥与里,所有“虎彻”的作者,传说中的大匠人。对于他的事情,自也不必多说——说来也和“日轮虎彻”无甚关系。 要说的,是关于他“铸的刀”的事情。 哎呀?您要问了吧?既然是“日轮虎彻”,又怎会和作者没有关系? 您慢慢听我说下去便是。 那位匠人——虎彻的铸刀的时间,约莫是从明历年(1655年—1658年)间起始,到延宝(1673—1681)年结束,距今已经二百余年了,而虎彻的名号,也自然是从那时开始流传开来的,直至今日,也依然赫赫有名。 但是——疑点就在这里。 所有的虎彻,都是铸造于二百年之前,其名号也都是由那时传出,自然——每一把刀的质量、特征,也应该就在那时就有了定论才是,就算后来又诞生了大量的赝品,可每一件赝品所模仿的真品,自然也都是那些正品的虎彻,可是…… 日轮虎彻的名字,却并非那时出现的。 难以置信……对吧? “日轮虎彻”的名字,最早是于八年前出现在这里——八王子中的。 被传闻为“虎彻”中最锋利,最高价的一把虎彻,却偏偏没有在二百年间留下名号,直到近年才沸沸扬扬地传了起来,又怎会有这样的荒唐事情! 什么?您说“日轮虎彻”是后世打造的赝品,因为品质超越了真品才传出名声? 怎么可能嘛! 若真是如此,那位刀匠又何必顶替虎彻的名号?不过,您这说辞中的一部分,我倒是颇为认同的——这些话,权且撂在后头。 先说下“日轮虎彻”的出世吧。 若谈及“日轮虎彻”开始成为人们的谈资时,已然有了七八年的时间,可如要说明晰的、关于“日轮虎彻”的记录,则就需说一位名叫杉田云雪的人物。此人原是领四百石的江户旗本,曾在嘉永(1848年—1855年)年间担任过火盗改的头领,但不过一年功夫就被撤职,并在将家督之位让出后,在大音寺出了家,再没过两年功夫,就得了急病死于寺中。(火盗改:全称火付盗贼改方,江户独有的警察组织) 而关于“日轮虎彻”的异闻,最早亦起于此人就任火盗改头目之时。 那约莫是嘉永二年…的时候吧?传闻杉田在日本桥附近的酒屋喝酒时——想是醉的厉害,竟就在酒屋中、向同伴大声宣扬说自己获得了一把虎彻,且是在虎彻中也堪称无两的逸品,喝酒的同伴好奇追问,可杉田却不再答,仅仅是声称那把“虎彻”是自己花了5000两,才从别人手中买来的。 当时酒屋中多有耳目,杉田说话声音又大,这桩事,也就此传了出去。 但是,那把刀到底是不是“日轮虎彻”、甚至是否为虎彻所锻造的刀都不为人知,那杉田也知酒后失言,从那以后就再未提起过这把“虎彻”的事,至死为止,也没将“虎彻”示于人前——连继承了家督位子的万太郎,也仅仅知晓“父亲买了一把昂贵的刀”这一桩事,却从未得见过那把刀的真貌。 仔细想来,这件事实是怪异得紧。且不说虎彻的下落,单说那杉田云雪——不过是领400石俸禄的旗本,却能买得起价值5000两的名刀,这件事本就惹人生疑了;更何况身为武士,又是火盗改的头领,既然有一把锋利无双的利剑,又为何不配在身上?据传——杉田云雪自身的配刀,价值还不到50两。只因他平素不是喜爱唆嘴夸口的家伙,又是身份显赫的旗本,这件事才值得让人推敲。 且说日轮虎彻的下落吧。 日轮虎彻的下次出现,是在嘉永六年——黑船停进江户湾的时候,出现在了一个不知作者是谁的、《武州打刀总录》中的记载里。 “长二尺三寸五分,刃一尺四寸八分,无铭。甚利,斫三胴而有余。” ——大致上就是如此,而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关于日轮虎彻的传闻,也开始多了起来。时常听有人说在什么地方的某家店铺,听说在贩售“日轮虎彻”,又或是哪里的大名得到了这把刀。而最终,这些风言风语,都汇于了一处—— 五年前,八王子的豪商·坂上屋。 老板的权兵卫得到了这把日轮虎彻。 那个权兵卫,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什么?近藤师傅您也知道这号人物吗?哎呀,毕竟是幕府的御用商人,您知道也不奇怪。说起坂上屋——在战国时代,就靠着朱印船不知攫来了凡几的财富,后来虽说失去了这条路子,但总归靠着雄厚的财资再度发迹,成为了八王子、乃至武州首屈一指的巨贾。传言其财富——甚至超过了五十万两以上,这样的家伙,就算买下了日轮虎彻也不足怪吧? 从传出这件消息开始,谣言也就随之止息了,日轮虎彻也因而有了明确的下落,可是——这还并不算完。 ……您既然知晓权兵卫这号人物,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想必您也知道了吧? 坂上屋的大火。 嘉永六年九月,坂上屋突然燃起了大火,好在那一天正好在下雨,才没让火势蔓延,但却依然烧毁了整个坂上屋,事后调查之时——却发现事出人为。 老板的权兵卫、妻子的幸子,权兵卫的孙女玉子,连带着好几位番头,和坂上屋的七八十名伙计、下女和杂役,全都死在了火灾中——然而,却并非全部因火灾而死,还有好几十人,是被人斩杀的。而店中的金银财货都被抢劫一空——自然,“日轮虎彻”的消息,也就此断绝了。 ——店里的人全部都死了吗? 不,不是。 幸存者——一共有九名。 其中一人是权兵卫的儿子,伤痕累累的他被赶来的役人发现,苟且保全了性命。而另外八人…… 根据别店的口供,以及遗留下来的名簿来看,那八人在火灾发生时应当在店中才是,可在火灾发生后,尸体却少了八具,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又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能够辨认出身份的,只有像店里的小姐玉子之类,能够靠身材、体型或其他一些特征判断的二三十人。所以,到底是哪八个人逃出去了,至今也不知道。 ——是被盗贼掳走了吗? 不,不知道。只是…… 传说,在那一天的夜晚,似乎有人看见了…… 背负着包袱,托拽着巨大箱子的—— 跌跌撞撞的八个人影。 19.惨案孑遗 “于是……日轮虎彻就至此再无消息了吗?” “不,也非如此。偶尔会有些流言蜚语传出,但却尽是些唬人的消息。不过……” 左之助将酒樽凑到嘴边,点得一点,复又放回案上。 “比起虎彻来——倒是那八个消失的商人更令人在意呀……且不提这个,对于日轮虎彻的事,您怎么看,近藤师傅?” “唔……” 周助停下箸子,轻轻沉吟起来。 “既然能卖出5000两的天价,倒也不像是作假。‘日轮虎彻’——应该确实存在着才是。” “是吗?您是这样想的吗?” “那么原田,你怎么看?” “——像近藤师傅所言的一般,刀应是切实存在之物。可是…那不是虎彻。” “为何?” “虎彻不是那么昂贵的东西。” 左之助断然道。 “即便是最高价的虎彻,如‘石灯笼切’那等逸品,价值也远远到不了5000两的天价;就算‘日轮虎彻’的品质胜过‘石灯笼切’,但只要是‘虎彻’,便决计不该到达如此骇人听闻的价格才是。当然,不仅如此。另外一个理由——那把刀太可疑了。” “可疑…吗?” “您想呀,近藤师傅。无论是火盗改的头领杉田,还是坂上屋的老板权兵卫,都是身份显赫的人物对吧?既然如此,就应该乐得用一把价值高昂的名刀装缀自己的身份才是。可实际上,无论是杉田还是权兵卫,都几乎曾未将刀示于人前,若从旁人的角度来说,那把刀——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当然——说是这般说,那两人既然没有否定自己拥有‘刀’的事实,便就是有了。” 原田嘬得一口酒,轻轻在嘴角挂起了分不清是醉是醒的迷蒙笑容来。 “那么,就来说结论吧。在我看来,‘日轮虎彻’——的确存在着,但却并不是‘虎彻’,甚至和‘虎彻’也没有半点关系。接下来,就是我的推测了。” “——什么?” “所谓的‘日轮虎彻’,其实并非虎彻所铸,实际上是别人的作品,价值就算不到五千两,也应该远远超过了虎彻才是。那位火盗改的头领——杉田却把那把刀当作虎彻买了下来,并向外人宣扬了出去。可日后他在找人鉴定了之后,方才明白了自己的谬误——可话已出口,又怎能收回?尤其是鉴错了刀这种仿佛故意鼓噪一般地、有损名声的糗事,便更加不能外传了。于是——杉田就偷偷地将刀藏在了家中,从不让外人鉴赏。并在自己出家之前,又再度将刀卖了出去。” “当然,恐怕卖得时候也是以‘日轮虎彻’的名字卖出去的吧——甚至还让当初鉴刀的人做了见证也说不一定,而那把刀究竟卖了多少钱,却不得而知了。总之——那把刀从此之后,也算是正式挂上‘日轮虎彻’这个名字了。” “然后,‘日轮虎彻’便几经辗转,最终被坂上屋的权兵卫买下来了吗?” 周助这般问道,而原田则带着一脸“正是如此”的表情,笃定地点了点头。 “恐怕那位权兵卫老爷在得到了刀之后,也有了一段和杉田相若的经历吧——明明已经把自己得到虎彻的消息宣扬出去,可甫一鉴刀,才知那不是虎彻,如此尴尬的事情,自然就不会外传。而外面的人,也就以为他得到的是真正的‘日轮虎彻’了。” “唔……” 周助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照你这般说辞,倒的确合情合理。那么,最终‘日轮虎彻’是到哪里了呢?” “这个……” 左之助陡然间拉长了嗓子,仿佛故意卖关子一般地、悠悠地道: “自然就要和抢劫坂上屋的人等联系起来了。近藤师傅,您肯定……也多少有些生疑吧?” 闻得左之助突然沉寂下来的语调,周助只觉得心中猛地一唐突。 “你是说……” “‘日轮虎彻’的下落,您为何如此上心?” “这个……” ——是因为isami身上的信笺,可是周助却对“将这桩事告诉原田”多少有些迟疑。接着,左之助又抢在周助回答前再度发问道: “您又为何这般关心那‘人斩’的事情?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找您那位长州藩的友人吧?” 闻得左之助言下之意,周助的表情逐渐凝固、变得严肃起来,而左之助——也随之停住了口,一本正经地朝周助投去了视线。 “您也注意到了吧?日轮虎彻——说不定和‘人斩’之间存在着联系。如果这样推测下去的话……” “啊!” 如遭雷掣一般,周助猛然从坐席上挺直了身体。 “难、难道……” 他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可因为惊愕而一片空白的脑袋,却连怎么组织语言、似乎都忘却了。 “没错——就如同您想的那样。” 左之助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坂上屋的火,失踪的‘日轮虎彻’及钱财,消失的八名商人,以商人为目标的人斩,以及——现在受害的店铺,刚好就要到第七家了。” * 两人开始返回柳屋的时候,已然是月上中天的亥正时分了。 两人各不言语,急匆匆地行着路;一方面是因为周助和左之助都在思考着适才聊到的、人斩和虎彻的话题,另一方面——周助至此才算忆起了被自己搁置在玄瑞与晋作身边的isami,并开始担心起来。 “那孩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边这样想着,周助的脚下又加急了步子。 不过多时,两人便赶至了柳屋,鬼藏和另外两个泼皮正在院中守着夜,见得周助等人赶来,鬼藏眼中马上闪过了一丝不善的神色,可接着——左之助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悻悻地缩回了脑袋。 “isami!” 在打开拉门的同时,周助大声喊道——可眼前那难以置信的光景,却叫他狠狠地吃了一惊。 …… “那、那个……” 晋作、以及玄瑞——在一脸怒色的周助面前正坐着,而被晋作带来的游女着实梳妆了一番的isami,则坐在一侧,用不解的神色看着晋作那张、与适才的俊逸截然不同的苦瓜脸。 “近藤…老师……” 晋作一脸惧色地吞吐道。 “我见您晚上带那孩子过来,又刻意身着男装,只道是……” 玄瑞猛地一惊,立刻喝止道: “喂!快闭嘴!” “不、不是……” “罢、罢了!” 周助闭着眼睛,用刻意加重的语气吼喝道。 哎呀,真是…… 周助满心无奈地想。 为了打探‘日轮虎彻’的消息,自己全未想到此节,就把isami留在了这里,便即生出了这等误会。可是——这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疏忽了。 现下的时候,isami倒还对此懵懂无知,可若再长些年岁…… 一边这样想着,周助又对isami投去了视线。 话说回来,自己还是头一遭见到isami穿女装——且还是上了妆、着游女的服饰。只撘眼看去,便觉十分可爱了,仔细看来,更有若阆苑仙葩,连晋作身侧那浓妆艳抹的游女,也显得泥塗无色。 可无论怎么说,此间事情若经传出,定也会损及isami的名节,虽说是自己的疏失,可晋作那家伙,也忒好事…! 这样作想的同时,周助又恶狠狠地瞪了晋作一眼,直把他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isami。” 勉强压下对晋作的怪罪,周助抚平了面色、对isami开了口。 “来吧,我送你回去。” “——!” Isami用力地点起头来,接着,她又面对着玄瑞和晋作、深深地行了一礼。 对此,玄瑞仅是笑着点下头去,而晋作则一边干咳着、一边急急地扭过了头——就算是轻薄如晋作,面对这般纯净无暇的少女,也不由得生出些愧意。 “走罢!” 周助再度对isami唤道,同时——又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20.轮 从柳屋出来之后,周助就牵着isami的手,开始向楢原的小樽屋走去了。 时至深夜,饶是不过初秋的天气,也依然有了些凉意,尤其还正当是晚来风急的时候。 “眼瞅这天,仿若又要下阵子好雨似的……” 一边应合着isami小小的脚步,周助又一派疲倦地嘟嚷道。 “这时节,最是让人挨不住。” 说得三两句话之后,周助又觉得在开口时无人作陪,也着实无聊的紧,爽性也不再言语,径自地牵着isami朝前面走去。 嘎嗒、嘎嗒地,不知为何,isami的脚步声听起来仿佛有些阻滞似的。周助稍稍瞥下视线,看着isami的模样。 乍一看去,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梳理成类似兵库髻样式的浓密黑发,在髻根上,则还插了一根绀色的花簪,随着isami的脚步一摇一摆,看上去煞是有趣。可是——想必还是不习惯这种装束吧,isami已经因脖颈的不适而偷偷地躬下了背,正踩着高木屐的赤裸小脚,迈起步子来也愈发艰难了。 “唔……” 周助略一沉吟,便即停下脚步。 “我背你。” 一边这样说着,周助俯下去身子。接着,背后就传来叮铃叮铃地、钗饰碰撞时发出的声响。 这是isami在摇头的动静,周助不用看也知道了。 眼见风势加急,周助也不不想再多作耽搁,自顾地就负着手抓住了isami小小的身体,而后往肩上一抗—— “——…!” 接着,背后就传来isami带着羞意和讶然的呼声。 “哎…哎呀……” 周助的面色不禁微微一窘。 原来如此——isami之所以会害羞,原来是这个呀。 她身上穿着的单衣,似乎根本就不能这样让人背着——只消得双腿分开,似乎就…… 对呀,像是isami这般年岁的少女,多少也已经有了这种意识,她会害羞,也就不奇怪了。 “咳…对不住了。” 叮铃叮铃地、背后又传来isami摇头的动静。 “既然如此,那就——” 嘴里一边嘟嚷着,周助一边向身后——从isami的腋下递出了右手,同时又微屈下身子保持着平衡,以便不让isami跌下去。 “嘿咿——咻!” “——!!” 伴随着isami惊愕的呼声,周助将背后的isami抱到胸前来,变作了一手扶着她的背脊,一手揽住腿弯的架势。 真是又轻又小呀——周助一边拢住isami薄溜溜的肩膀,一边在脑袋里想道。而怀里的isami,则因为羞窘的缘故,在周助的胸口上深深藏住了脑袋。 “冷吗?” 在若无其事地踏着步子的同时,周助又向怀中的少女问道。 Isami不答,仅仅是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isami。” “——?” “到我的家里来吧。” “……” “虽说不如小樽屋那般富贵,但我好歹也算有着幕臣的身份,能成为武士的养女的话,多少也应能胜过作为商人之女才是。日后,我也定当尽力地找一户有头有脸的武士人家……” 周助一下子缄住了嘴。 他感觉isami放在自己前襟上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了。 “不愿吗?” Isami略一迟疑,可接着却摇了摇头。 “那就跟我回去便是。如果你答应,隔日我们就回江户……” 突地、isami又用力拽了拽周助的前襟,而后开始摇起头来。 “果然还是不愿吗?” 这回,isami便再没了声息了。 周助僽然一叹,也只得将这个心思再度压回心底,一股脑地朝小樽屋行去。 风势转急,似乎还开始夹带上了细碎的雨滴,刷啦、刷啦的异响,亦开始在耳朵里充斥起来。 又要下雨了,周助心想。同时脚下更加紧了步子。而就在这当口,一个灰蒙蒙的人影便就从周助的旁边走了过去。 周助定睛看去,只见是个戴着斗笠、四十多岁的汉子。这汉子过去没多久,迎面又有一人走上前来。 这回,是个挑着担子的三十许年岁的男人。 真古怪,周助心说。 这两人——莫不都不怕那人斩吗? 在这般作想的同时,眼前开始敞亮起来。很快,正担忧地、在街上左顾右盼的天野宗善,就映入了周助的眸中。 小樽屋已经到了。 * * * 从送isami回小樽屋的第二天起。周助四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在获准了白天的外出权利后,四位武士就频频地在街上走动起来。 一方面,周助和左之助这边,两人开始积极地调查起有关人斩的见闻,以及六家被害店铺的状况;另一方面,玄瑞和晋作则四处搜寻者稔磨的下落。而伴随着武士们忙碌的脚步的,则是从那日起便从未停歇过的细雨。 就这般过得几日功夫后—— 周助,也算依稀地、对所谓的“人斩”有了些推断。 正如左之助的推测一般——被害的六家店铺,多少有些古怪的端倪在里面。 首先——是店铺的名字。 近江屋,桥屋,葵屋,千岁屋,小富屋,粂屋。 没有一家店铺,是用的老板的讳号。 而且,其中的四家店铺——近江屋、桥屋、千岁屋、粂屋都是在五年内出现的店铺,余下的两家——葵屋和小富屋,也在五年内招了入赘的女婿,并让其继承了店铺。 这就十分可疑了。 非但六家店铺都故意隐藏了名讳,老板还都是在五年之内出现的。无论怎么说,这也实在太过偶然了。 而且——被左之助町上的“柳屋”,也同样符合着这两个条件。 如果左之助的推断属实的话…… 仿佛被那股蠢动的恶意所包覆一般,周助不禁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那可还真是——牵扯到了一件不得了的案件呀…… “坂上屋的大火”。 周助的脑袋里又不自禁地想到了那起事件。 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坂上屋,其中的财富被洗劫一空,却恰恰失踪了八名商人。 而如果那八人,恰好是现下遇害的店铺主人的话…… 那么毫无疑问——凶手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对这八人的复仇。 那么,凶手会与八年前的坂上屋有什么联系吗? 突地、周助的脑袋里浮现出了isami的面容。 ——isami的身上,藏有hinowa的秘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isami知道“日轮虎彻”的下落吗?那个叫平助的、isami的祖父,又为何要将这句话告诉盐田津五郎? 莫非……isami也和坂上屋有什么联系不成?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悄然间盘踞了周助的脑海。 “……恐怕死者,都是死于来自自己身体‘下面’的斩击……” “……真是古怪,他为何要用那般‘别扭的姿势’去杀人……” “……用双手提着‘锋利无匹的宝刀’,粗暴地用两肩的力量将人‘从下至上’切断了似的……” 【……为了打败新八老师,偷偷练习的……】 一团乱麻的脑袋里,陡然回忆起了初遇isami的那一晚;isami……明明什么都不会说的isami,却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句呓语—— “kotetsu……” 那孩子,知道那把刀的名字…!! 周助猛然站直了身子,他瞠大了眼,剧烈地发出粗重的喘息,因惊愕而从额头上、脖颈上涌出的汗浆**了周助的脸颊,那张宽厚的唇,也因为极度的惊愕而颤抖起来。 “原田!!” “哦、哦?!怎么了,近藤师傅?” 周助猛地回过头去,用颤抖的语调大声问道: “那个孩子——那个坂上屋的小姐,确定是死了吗?!” “冷、冷静一点!近藤师傅!您是怎么了?” “快说!” “是、是!那个小姐确实是故去了,此事确凿无疑——遇害的女孩儿的体型呀、年龄呀都与玉子小姐别无二致。” “那、那么!‘isami’又到底是谁?!” “什么?” 左之助露出一派愕然的神色。 “‘isami’是谁?和这桩事有什么关系吗?啊——” 左之助发出一声惊叹,旋即恍然大悟道: “isami是那天近藤师傅带来的女孩儿吗?怎么了?莫非…您从她的身上摸索出了头绪吗?” 好算稍微冷静了一些的周助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嘴里却还兀自嘟嚷道: “不可能……那么小的孩子,又怎么会……” “近藤…先生?” “——原田。” “是…!” “如果……” 周助沉着面颊,用猫儿吐出毛球般,嘶哑而用力的语调说: “如同‘日轮虎彻’的逸品,若拿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手里,能够造成人斩留在死者身上的伤痕吗?” “这个……” 原田一脸凝重地皱起眉头。 “若是看尸体上的切口,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只是,真的会存在那么锋利的刀吗?而且,从尸体和房间内留下的一些斩痕来看,也绝对不是凭一个孩子的身高能够做到的呀。” “不——” 周助闷声一喝。 “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 于出剑的瞬间,重重蹴向地面,即便是以不足五尺的身高和短小的肋差,也能一下子欺进自己的喉咙。 凭那个剑技,再加上长度足够的大太刀…… “近藤先生…?您……还好吗?” “……名字。” “什么?” “留下来的那个人的名字,你去调查了吧?” “关于’‘坂上屋大火’中,遗留下来的那个幸存者的名字吗?那个的话……记得他现在是叫——” 突地、于厚重的乌云中闪过了一道粗壮的闪电。 “——天野,宗善。” 巨大的雷声猛然于中庭中响彻,仿佛以此作为信号一般,原本淅沥的雨势陡地转急,一下子倾泻下来,就如同要洗净那数不尽的罪孽似的,狂躁地冲刷着地面上的一切。 在被雨势所包覆的岑寂中,周助——无言地探手入怀。 财布被他握在了手中。 六文铜钱,那是杀意的开关。 在那一晚。 在雨势最急的那一天—— 柳屋发生了异变。 沉寂了八九日之久的‘人斩’,再度出现了。 21.夜雨 拉开拉门的瞬间,劲风便连同着雨幕一同拍打在周助的身上。接着,映在昏黄的灯火中的次第,便不容分说地印在了他的瞳眸里。 “喂!怎么样了!” 看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浪人,左之助立刻冲上前去招呼道,可不过须臾功夫,他便嘿叹着直起了身子。 “怎样?” “被砍到脑袋,已经咽气儿了。” 而就在这当口,一连串的脚步声又紧促地响起。马提灯的亮光很快就将本自昏暗的庭院映得亮堂起来。 “发生什么了?!” 赶来的鬼藏紧紧地抱着刀,仿佛底气不足似的,刻意大声向左之助喊道。 “有人来犯,小三太被砍了。” “——什么?!” 鬼藏的声音顷时颤抖起来,而在看见地上的浪人脑袋被一切为二的骇人光景后,更是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接着,他带来的浪人们也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 “肃静!” 周助大声一喝。估是忆起了日前被周助教训的场面吧,浪人们的声势一下子就弭弥下去。 “左、左之老兄……” 鬼藏颤颤巍巍地开了口。仿佛明白了他的意图似的,左之助立刻应道: “你带着这些家伙到权兵卫老爷的身边去。外面由我和近藤师傅负责。” 如蒙大赦一般,鬼藏一下子松出一口气来,他对左之助深深揖了一礼,便即掉头带着浪人们行去。 “这可真是…惨不忍睹那。” 晋作靠着立柱,用散漫却颇有些沉重味道的语调说。而玄瑞则扛着木刀,踏前一步,和周助并着肩。 “怎么办?近藤先生?我们也到伍兵卫那边去吗?” “不——” 周助的眸子陡地一凝。 “那等大腹便便的奸佞商人,死便死了。” “那…您的意思?” “近藤师傅,您是怕打草惊蛇,吓退了‘人斩’对吧?” 原田抢在前面答道。 “与其手忙脚乱地张罗迎击的准备,不如先等他抛头露面…吗?” 周助不语,仅仅是轻轻颔首。白日的疑窦压在心头,让他根本无心旁顾,只想一门心思地,揪那个“人斩”出来。 他一手揣怀,一手押着刀柄,凝神静听着雨幕中一切细碎的声响。 仿佛在回应他似的、细弱地——被刻意压低般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原田!” 周助猛然一声大喝。 “在左边!” 话音堪落,右边又突地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呼。 “怎么回事?!那边也有人吗?” “啧!” 周助重重一挫牙,接着吼将道: “我去左边,右边就交给你了,原田!久坂和晋作——你们两个留在这儿,留意其他动静!” 话音堪落,三声应诺便齐齐响起。而旋踵响起的、是男人们慷慨的脚步激踏在水洼中的响声。 无月的夤夜之中,黑暗的恶意蠢动着。 不见停歇的雨,亦愈下愈大了。 沉重的雨幕侵蚀着视野,黏湿的空气甚至让周助产生了轻微的窒息感,雨水带来的冷意,则开始毫不留情地浸入他的身体。 可是,周助却没有功夫去在意这些,被紧紧绷住的神经,仅仅是追索着在雨声中不断回荡地脚步。 啪嗒、啪嗒地。 散漫,透着闲逸的味道。 仿佛被这声响敛去的生命,也不过是不值一哂的物事。 行进着,寻觅着,胸腔里那颗炽热的心脏,此刻也高高鼓动着。 他只殷切地希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绝对不要是那张熟悉的可爱笑脸…… 被脚步牵动着的视野,再转过一个拐角之后—— 周助见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人影。 矮小的身躯,女人般的面貌,柔和的微笑,微微甩动的发辫。 还有他的刀。 冷冽,厚重,散发着血的味道。 一把出了鞘的刀。 是他—— 周助心说。 是茶屋的那个人。 接着,他又去看了那把刀。 ——令人匪夷所思的总长,仅凭目测到的长度,也几乎逼近三尺了。 以此人矮小的身材,真的能挥动那把刀吗? 但是…… 靠着那把刀的话,一定能够做出“人斩”的功绩了吧? * “——喂!” 身后传来了男人粗鲁的呼喝。 他微微撇去视线,却只见是个拿着十文字枪的高大武者。 “哼……” 在轻轻用鼻子发出声响的同时,他又将插在浪人脖颈上的短刀拔了出来。 随着“呲啦”一声响,飚出的鲜血一下子染红了他的衣裳。 “原田…左之助?” 左之助不答,仅仅是侧过视线,睨着男人背后背着的大太刀。 “什么啊,这家伙?忍者吗?” 看着男人古怪的装饰,左之助不禁暗自嘀咕道,可下一刻,他就摆出了架势。 “这些个被杀的浪人,都是你的杰作吧?” 男人没有说话,但依然靠点头作了答。 “那么——你就是‘人斩’了?” 看着男人默然不语的模样,左之助又轻轻砸了下嘴。 “老实回答!这里可和你曾经下手的店铺不一样——以你的身手,同时对付几十名浪人,想来也不简单吧?” “……” “蹭”地,面前的男人又拔出了另一把短刀来。 这家伙——到底带着几把刀啊? 在这般作想的同时,左之助又愈加绷紧了神经。 “来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便急急抖了一个枪花,旋即挺枪刺去,可接着——他只觉一缕寒光骤然亮起,眼见就要逼近自己的面门。 左之助心下一惊,忙用枪一格,却只听“当”地一声响,男人手中的短刀便刮擦着枪身划过,那人接着又借势一滚,立即迈起步子来。 “喂!别跑!” 左之助脱口喊道,可话音未落,男人的踪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檐廊的拐角。 “该死!” 左之助重重地用枪柄顿着地面,嘴里又大声呼道: “快来人!贼人到外面去了!” * 异响——于瞬息间蔽去了雨声。 接着,骤然划过的银光切开雨幕,携夹着惊人的威势挺刺向面前的人影。 天然理心流奥义·无明剑。 下一个瞬间,两刃交击的锐响便远远荡了开来。 周助的面色突地一红。他攒着劲儿发出吼喝,又竭尽全身的力气,将剑从敌人的剑下拉回,接着,他又全然不顾胸腹的破绽,急急地拉开了距离。 周助乍一定神,不自禁地向面前的敌人递去了骇然的目光。 天然理心流奥义·无明剑,这在号称“实战剑术”的天然理心流中,也可谓是实打实的杀招。 以平睛之构使出的刺突——这本就是威力绝强的剑技,在真剑对决时,通常是在摸清了对手的步伐、挡格的路数后,作为必杀的一招来使用。 而周助所使出的“无明剑”,更是因极快的出剑、收剑速度来造成对方反应上的延宕,以构成必杀之势,就算能够侥幸避开或挡住第一剑,几乎于同时欺来的第二剑也决计是回避不了——寻常对决尚且如此,何况对方手中拿得又是讲究“出手必杀”,在挡格和回避上都极为不利的大太刀,而周助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在甫一交手时,便用上了自己的绝技。 可结果,却完全超出了预想。 对手没有回避或者格挡,仅仅是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将袭来的剑给压了下去。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此人的剑,比周助还要快。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周助满心骇然地想道。 若他拿的是普通的打刀还暂且不说,但那把武器——那可是实打实的大太刀,甚至比寻常的太刀还要长出了许多。操控着那种武器,还能在一瞬间格住自己的必杀之剑,这个男人,究竟还是人类吗?! 尤其…… 周助咬紧了牙齿。 与他瘦弱的面貌和体型不同,那在瞬息间将自己的手腕压得抬不起来、连剑也险些被磕飞的力气,简直就如同传说故事中的恶鬼一般。 剑速,力量,以及仅初现端倪便知不俗的剑技——毫无疑问,他的实力就算是被冠以“剑豪”之名也丝毫不为过。 面对这样的敌人,自己真的能够有胜算吗? “那个……”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那个男人,却突地开口了。 “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什、什?!” “莫非——在下是阁下的仇人吗?” “不…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哎呀——阁下的手段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见识到好东西了。不过,在下正有要事要去做,现下还正下着大雨。切磋之事,便放到日后罢?” “你这家伙!” 周助眉头猛地一蹙,当即用剑指着男人怒喝道: “在耍弄我吗!?” “那可……决计是没有的事……” “住口!你这‘人斩’!” “人斩?” 闻得这声唤,男人的表情突地一滞,可接着,他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是说八王子的那个凶犯吧?这可真是不得了的误会。” “你还想辩解吗!” 一边用低哑的、压抑着怒意的嗓音低喝着,周助又一边再度摆出了平睛的架势,随时准备着二度出手。 “在这种大雨天的深夜,带着刀来到柳屋的地界,使的武器、剑法又恰与‘人斩’别无二致,怎么会有这等巧事!” “哎呀、哎呀……您不相信吗?” 那男人挂着一脸闲逸的表情,仿佛没把周助当回事似的、自顾地转过身去。 “在下可没工夫陪你,告辞——” 电光石火间袭来的剑,让男人一下子闭上了嘴。 一边挡开周助的剑,男人又略略后退了一步,在周助重新拉开架势的空当里,男人用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住手,别平白丢了性命。” 回应男人的,是周助下一次的斩击。 “剑法着实不错。” 那人道。 “放在平时,与阁下交手倒应是颇得趣乐的一件事。可是…您是在焦躁什么?” “住嘴!” 男人侧着身避开周助的攻势,而在他即将收回剑的一瞬间——男人手中的太刀,重重压住了周助的剑。 “剑都在颤抖呢。您在害怕吗?” 男人轻声的嘟嚷,贴着周助的耳朵传来。 ——这家伙。 在用肋差将敌人迫开的同时,周助又再度拉开距离。 自己完全被看穿了。 动作也好,内心也好。 该怎么办? 他问着自己. ——该怎么办? “自己”也在反问着他。 “我”胜不过他。 自幼时便优柔寡断的自己,又能凭籍着什么胜过他? 就像那时一样。 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 那就让“我”来做吧。 “我”说。 无法打败他的话…… ——那就杀了他吧。 啊啊,杀了他吧…… 原本渲满焦躁的表情归于寂静,接着,名为“杀意”的情感,随之涌上了心头。 他探手入怀,摸索到财布。 一、二、三、 四、五…… ——六。 “啪嗒”地。 心中束缚自我的枷锁,再度被打了开来。 22.六本刀(一) 于稠密的黑暗之中,响起了男人的脚步。 沉重、缓慢,又透着令人屏息的压抑感。 与脚步同时响起的,还有男人紧促的呼吸。 滴答、滴答地。 又有液体滴落的声音在岑寂的长廊里回荡起来。 那是左之助的血。 “可恶……” 他拄着长枪,啐出口中的血沫,接着又无力地倚靠在墙边上。 在他敞开的腹部上——就在他切腹的伤痕旁边,正印着深深的一条伤痕。 是被适才碰面的男人斩伤的。 约莫……入肉了寸余吧,长度也有两寸。 一边压着伤口,左之助一边在心中计较着。 啊啊……自己会被干掉吗? 那生来豁达的心胸中,轻巧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来。 不,还不行。自己还不能死。 近藤老兄那边,想必也在经历死斗吧。 自己是堂堂大男儿。可不能在他的面前出糗。当他打了胜仗,回来看到自己凄惨地倒在这里的场面,以后可没法一起喝花酒了呀…… 那可不成。 自己…要赢。 在脑中坚定了这个想法的瞬间—— 左之助骤然挺起身形,又用尽全身的力量,将枪刺进旁侧的拉门里——接着,内侧传来了男人苦闷的哼声。 刺中了…吗? 不,从手感来看,仅仅是擦伤吧。 呲啦地、腹部的血液随着他攒起劲儿的动作,一下子被挤了出来。 “咕…唔…” 他呻吟着蹲下身子,又竭力竖起耳朵,辨认起周围的动静。 对手不是人斩。 左之助多少也明白了。 可是,那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是比人斩更为凶恶的对手也说不一定。 ——鼠小僧。 那是曾经横行于江户的怪盗的名号。 传说,鼠小僧曾肆无忌惮地闯进豪富武士的人家,偷盗银钱宝物不计其数,简直把戒备森严的武家门户当作自家后院一般闲庭信步;他不但善于偷盗,且还身手高强,哪怕遇到了护院的武者,也能轻松地拾掇掉对方。连那位大名鼎鼎的大侠客,大捕头——初代火付盗贼改方头目·长谷川平藏(madao刚开始的身份,看过银魂的应该还记得吧?)都拿他毫无办法,只得任他横行于江户这座将军之城。 而在鼠小僧失手被捕,并被处死之后——他的故事仍未匿迹。 第二代的鼠小僧,在二十年后出现了。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标记,同样的身手高强——几乎就是鼠小僧再世。 而这位“鼠小僧”,却多了一个比初代更为明显的特征。 他是个嗜刀如命的怪人。 但凡去到武家宅邸下手,便定然要冒着偌大的风险,去武士的身边偷盗他们视若灵魂的武士刀;而在他犯案之时,其自身也全然不在乎刀的重量,随身携带着六把长短大小不一的刀,并在不同的场合应对不同的对手,就算偶然遗落了其中的一把两把,在下次出现之时,却总是还会换上近似于遗落之物的新刀。 而他的这幅姿态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印象之后,二代目鼠小僧,便多了一个新的外号。 ——六本刀。 可恶…… 左之助恶狠狠地啐骂道。 为什么那种传说中的家伙,会到这种地方来啊!而且……偏偏还是选择了和人斩同样的目标下手。 若非如此,自己也就不用遭此霉运,而是和近藤师傅他们一起,并肩对抗“人斩”了! 啊啊……真是晦气。 一边嘿叹着,左之助又压着伤处站起身来。 总之…必须得想办法更换战场才行。 自己追着那个家伙的脚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个鬼地方,又被他隔着拉门暗算了一记,早就处于不利的境地了。 而且,现下所处的狭隘空间,又是极其不利于靠拖、勾、拽、扫来制御敌人兵刃的硕大武器——十文字枪发挥的地界。 在这种地方,是决计无法胜过身形灵敏,所使的武器又是短兵器的六本刀的。须得找个宽敞的地方,须得把他逼过去才行…… 左之助又开始拖拽起灌了铅似的脚步来。 扶着长廊的立柱,揣着沉重的伤势,肩上扛着的枪,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甸起来。 他强迫自己保持着神智,一步步向前迈进着。可无论是何等的铁打的汉子,终还是捺不住大量出血而消磨掉的体力,在不断行进的过程中,左之助甚至察觉到自己和服的下摆、都被鲜血沁湿了一大片。 饶是以左之助坚韧的意志,也不禁感到害怕起来。 四周一片静谧,连半点烛火也没有。 ——一刻找不到藏起来的六本刀,危险…也就更进一步。 快走,离开这儿。 在一瞬间内,求生的欲望令左之助无可遏止的想道,而就在他脚步变得仓促的一瞬间—— 敌人出手了。 冰冷而坚硬的感触霎时划过脊背,随之带来的剧痛让左之助一下子惨呼出声,可到底是左之助,不待六本刀挥出第二刀来,他手中的十文字枪就向后一捅,枪柄正着对手的腹部。 只闻他一声轻哼,旋即带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越去越远了。 ……混账!简直就像是凌迟一样。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左之助在心底暗骂一句。 背肌被切伤了。 这样甚至连十文字枪都挥不灵便。 不行,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了。 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添置了足够多的伤痕。 下次他出来的时候,应该就要下杀手了吧。 那么,爽性不如…… 左之助闭上双眼,随着当啷一声响,手中的十文字枪掉在了地上。 他张开双臂,仿佛不再做任何抵抗似的、完全放松了身体。 来吧…! 他在心中吼喝道。 在生与死的狭缝间——见识下大男儿·原田左之助的全力吧! 周遭依然是一片寂然。 可左之助依然感觉到,威胁已然临近。 声音——杀气的声音传进了左之助的耳朵。 如若凛冬的寒风,如若衔枚的步履,在谁也没能察觉到的时候——以肃杀之势收割着所见之物的生命。 凶器出现了。 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身体就已经感受到了威胁。 毫无悲悯,毫无同情。 单纯朴素的“尖利”,陡然刺穿了左之助的身体…… “……!” 在刀刃入体的一刹那,左之助的身体猛地朝刀刃袭来的方向一倾—— 剑刃的厚背,被卡在了两根肋骨之间。 睁开眼睛的瞬间,正好和对方渲满惊愕的眸子对上视线。 左之助咧嘴笑了起来,仿若被刺中的不是他似的。 “你的刀…拔不出来了吧?” 咯噔、咯噔地。 利刃在左之助的肋骨间搅动着。 或许——已经贴到了肺部的边缘了吧。 可左之助却恍然不觉似的,一把抓住了对方握刀的手。 “真不巧,我的骨头自打小起就又厚又硬哩,托此所赐,我跳不高又跑不快,剑也练不好,所以……” 握紧了的拳头,重重地、砸进了六本刀的面颊—— “老子可最讨厌你们这种喜欢上蹿下跳的家伙了!!” 鲜红的血液一下子从六本刀的面颊上飙射出来,而随之逸去的面巾之下…… 尽管处于黑暗之中,可左之助依然看清了,那是一张平庸的、老人的脸。 突地,左之助的手掌猛地一痛。 被利物划开了——他立刻意识到。 眼见对方又要脱走,他忙挑起十文字枪的枪柄,勉力攥进了手中。 “——哦呀!” 挥出去的下一刻,尖利的声响传入耳朵。 那是刀与枪交织起的、杀戮之音的伊始。 22.六本刀 (二) 如同不见停歇的雨势一般—— 左之助的死斗依然持续着。 狂躁的意志沁染了头脑,双眸被闪耀于黑暗中的血红吸引,重复不断地索求着生命深处的颤栗。 这是一生一次的打架,是对他来说的盛大宴会。 也定然——是值得自己赌上性命的战斗吧。 肌肉发出悲鸣,伤口变得麻木,不断溢出的鲜血逐渐剥夺着左之助仅存的活力。 可是,手却无法停止,高高鼓动的心脏催促着他完成血红的仪式。 是得胜后,继续于酒与女人带来的沉湎中追索下一处的修罗场,又或是用脖颈中的炽血铭刻这场战斗、并永久地沉眠于墓碑之下? 不知道,这也根本不是值得去分神考虑的问题。 现在只需要专注于眼前的战斗就好了。 不…自己大概也没有余力去思考了吧。 维系着左之助仅存的意志的,是名为“战意”的弦。 去捅穿那老人的身体,看看他的血的颜色。去挑飞他的脑袋,让惊骇永久地镌刻于失去躯干的丑陋面孔之上。 仅仅如此的想法,驱使着左之助一次次地挥下自己的长枪。 失血失得太多了。 连痛感也已然感受不到。 此刻——哪怕仅仅是在一刹那间,让战意消退下去分毫,骤然涌上的求生欲就会一下子冲溃自己的意志吧。 同样的,也不能让对方脱走。 让他逃跑之后,放松的身体就将再也无法紧绷起来。 毫无疑问地,这是命悬一线的境地。 就如同——自己手上的大枪一样。 一间半,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若他想逃跑,就用枪刃将他拖拽回来;若他想欺进,就用枪尖把他逼退。 对方也被系在这一线之上。 接着,就是两人意志的对决了。 扫出的尺半枪刃不容分说,重重砸在小太刀的刃上。只闻当啷一声响,太刀从六本刀的手中脱落出去。 可这不算完。 只见六本刀就地一滚,一道寒光猛地劈斩向左之助的小腿,可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但闻左之助一声断喝,手中枪杆随之一竖,当即挡住横横切来的另一把刀。接着,十文字枪一拽一拖,锁住了六本刀的兵刃。 “…撒手!” 大喝的同时,左之助使足力气一卷,便将六本刀的另一把刀带向半空。可也就这一着,让左之助的胸腹露出空当来。 六本刀的目光陡然变得凝厉。 老人本自空着的双手中,又再度闪烁起冷冽的幽光,并于左之助回转不及之下,重重印上了他的胸膛。 鲜血一下子泼洒出去,但左之助却有如未觉。 不够深——六本刀立刻察觉到一点,并急急拉回身形;但是,左之助的枪,已经先一步出手了。 “…咕!” 倒飞出去的六本刀,连同着被砸坏的隔扇一起落在地上,连给他起身的空档都没有,左之助的长枪又再度、重重地落了下来。 六本刀就地一滚,勉强脱开这一击的范围,但随之而来的,是左之助怒涛狂澜般的穷追猛打。 流了多少血出去? 自己的体内还剩下多少? 尚且残留的,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生命,而是记录剩余战斗时间的沙漏。 左之助希冀着——自己的血能再多挨一刻再淌光。 在大枪二度落下的空当里,六本刀勉力竖起身形,可接着的一击横扫,又再度让六本刀踉跄地后跌过去,直直撞到另一扇隔扇上。也就在这一瞬间,左之助方才瞅准了凭空出现在六本刀手中的兵刃到底是何物。 僧人的戒刀。 饶是全副精神投注到战斗之中的左之助,也不禁在心中嘿叹起六本刀的古怪来。 第一把刀——小太刀被打落在地上。 第二把刀——短肋差插进了天花板之中。 除了戒刀之外,尚还有把大太刀被六本刀背负在身后,这是第四把。 余下的两把刀,是被藏在了哪里? 枪刃和刀刃交击、碰撞、缠绞、钩挂,金铁的交鸣声麻痹了双耳,溅出的火光燎烧起更加旺盛的战意,迸裂的虎口传来钝痛,紧紧捏着枪柄的指骨,业已几乎拿捏不住。 但是——想必对方也好不了多少吧。 被用自己的臂力带起的沉重大枪,接连抡到两次,以他羸弱瘦小的体格,想必已经受了重创。只需这般消磨下去,他便定然会先自己一步倒下。 而另左之助更加确信了这一事实的——在枪重重砸下的刹那,承受不住重量的戒刀一下子崩作两截。 ——赢了! 左之助快意地想道。 就算他还有别的刀,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也决计拔不出来了! 只消自己挺枪一刺…… 从肚腹上传来的剧痛,骤然打断了左之助的思绪。受原始的求生本能迫使着、左之助急急一个转身,始才让贴上肚皮的锐物刮擦着皮肉划过。 第五把刀,是藏在袖里的铠通。 这可真是……自己一文字切的疤痕,要变成“二”文字哩…… 只剩最后一息了。 可能再换过一口气,自己就要栽倒在地了吧? 在那之前—— 左之助的面色猛然一煞,也不知从那具残破身躯的什么地方攫来了气力,他的身子霎时挺起,空出来的臂膊骤地锁住了六本刀的喉咙。 “逮住你哩!” 六本刀的面皮涨紫,被勒紧的喉咙发出咕咕嘎嘎的怪音。 可眼见着、他就要闭气过去时—— 森白的幽光,从六本刀的口中吐了出来。 第六把刀,刺穿了左之助的手掌。 那把刀——是被藏在喉咙里的。 “受了这等重创,还兀自不倒,你莫非是大江山的恶鬼不成?” “嘿嘿……” 左之助嘿笑着,指着自己腹部的伤疤。 “老子死过一次哩,现在是‘不死的左之助’。” “——喝!” 在喊喝的同时,六本刀又卯起力气,用从背后拔出的大太刀一下子斩断了左之助的朱漆榆木枪杆。 “到此为止!” 六本刀喝道。接着又“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来。 在另一侧,左之助庞大的身子轰然倒地。 重新占据了听觉的雨声之中,又重新响起了脚步。 接着,一个男人在六本刀的面前露出脸面。 “——哎呀,哎呀,好一场名胜负……不,是名干架吧?” 是与七。 “您留手了?” “……没有。我若想杀他,他就算死了也会杀了我。” “是‘不死的左之助’呀。” 与七轻轻笑了起来。 “来杀我的?” 六本刀说。 “来救他的。” “如若不杀他?” “那你就走罢!” “堂堂的十阎王,恁般多事!” “小僧也不想,只怪这些堂堂武士们,也忒好事。” “不杀我,不后悔吗?” “若下回你还帮衬着“那人”,就连你也杀了。” “空谈大话!” 六本刀扬着手,又转过身去,一.一捡起自己的刀来。 “六本刀——你也别掺和了吧?” “那可不成,‘日轮虎彻’终要是老朽的东西。” 与七略微沉下眸子。 “哪怕……那是把染满罪业的刀?” 六本刀沉寂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悠悠道: “……与老朽又有何干?” 言罢,六本刀腿脚一蹴,在黑暗里驰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