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1.新妇 吉服裹身,喜帕蒙面,端坐在床沿上,赵宝如的脸火辣辣的疼着。 光凭声音,她就可以想象到婆婆杨氏手插着腰口若悬河的样子。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2.兼祧 赵宝如今年十五岁,比季明德还小五岁。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为宰相的祖父、父母,到如今哥哥病卧于床,未婚夫李少源居然还不肯私下写信退婚,从京城到秦州,一驿一驿,与吏部的公文一起,将退婚书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个秦州城的人,都知道前相爷府的孙姑娘,被未婚夫给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3.见礼 这胡兰茵的母亲在京城也是个人物,是曾经泸州知府的歌姬,后来被贡给太监王定疆,据说一身软肉功夫了得,伺候王定疆伺候的好,王定疆替她找了门好亲事,便是这天高皇地远的秦州知府胡魁。 * 季明德已经走了,宝如只得一个人敬新妇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略一扬手,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她都站在季白身后,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命丫头捧给宝如,锡镀金的东西,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这天夜里,宝如梦到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内侧往上游窜,乱突乱撞欲要找个钻处,梦里宝如吓的大叫,抖着两腿四处奔逃,及待停下来喘口气,低头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她在梦里逃了一夜。 4.回门 次日一早大约五更不到,大房的马车就来催了。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季明德渐渐变了脸色,直觉桌下一只脚踏过来,不动声色避开,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侧狠狠捣了过来。 他远瞧着季白的小厮季羊从外面走进来,轻轻躲过王朝宣的拳头,拈起酒盅道:“诸位兄台先慢慢吃,我进屋,给长辈们敬两盅酒去。” 王朝宣见连着两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声道:“银样腊枪头,就他这点胆子也敢跟我干爹抢赵宝如,果真活腻歪了。” 季明德只当听不见,一只手轻轻摩梭,也不知何时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块禁军腰牌在手中,起身辞去。 他并不进屋,沿游廊绕到胡魁书房外,端着酒盅闭上眼睛,便听屋子里大伯季白阴沉沉的笑声:“她怎么说?” 答话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说,东西太贵重了,她不敢收。” “那她收了吗?”季白又问。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 季明德闭了闭眼,深蓝色的直裰,白衽衬着一张俊脸,眉宇间透着股子青气,甩着那块禁军腰牌转身离去。 5.王朝宣 季白托小厮送来的雪莲酒就摆在桌子上。黄氏斟了一盅过来,递给赵宝松,凑过来问道:“可觉得喝了有效果?”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泡了十年,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6.胡兰茵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7.生财之道 身为相爷最宠爱的孙女,宝如自幼趴在爷爷胸前在玩那补子,虽不过隐隐炭迹,却也画的惟妙惟肖。 画完一张又一张,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8.虎骨粉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一双狼眸,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9.李少源 “宝如!”季明德在身后一声轻唤。 宝如也不回头,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宝如笑一笑,显然十分难为情,也不应声儿。朱氏叹了一气道:“瞧见没,孩子就要自己生,我早不行了,你们肚子又不争气,如今咱们大眼瞪小眼,连个跟前凑趣儿的孩子也没有。 我最喜欢宝如这憨憨的样子,一瞧就是个乖孩子,只可惜她的心向着隔壁,不向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妻二妾同时笑,宝如也跟着笑,既她们说她憨,她也只好装个憨样出来。 * 赶晚,宝如经过石榴园时,撞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细绸面的袍子,脸儿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阴气,瞧着不像是这家子的奴才。 她并不认识这人,瞧面像猜着怕是胡兰茵家的亲戚,遂也一笑,转而要往朱氏房里去。那人却一声唤住了宝如:“想必这就是宝如妹妹!” 10.补子 宝如略颌首,点了点头。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却也撩了狠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11.杀局 掌柜不由心软,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私售官服,那怕寿衣店里,那也是犯法的,不过即你相公做官的愿望心切,咱们也得满足他这点遗愿是不是?来,你随我进到里间,咱们慢慢说!”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转而进了内间。 *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头,盯着自家院子看了许久,再快步从旁边的巷子穿进去,睁大两只眼睛茫然的盯着曾经西屋的残垣,不可置信,指着问道:“咱们的屋子了?” 宝如低头一笑:“拆了!” 12.旧物 季明德眉宇间渐渐浮起股青气:“谁拆的?”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13.苦心 他顺势握过她的手,划了串珠子在她的腕子上:“前几日我去给刘家当铺做帐,瞧见些好东西,想起自己还未给你置办过首饰,遂开口问那东家讨,东家颇给面子,全送予了我,往后,你自己戴着顽,好不好?” 手串儿是伽蓝的,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14.京兆解元 段其鸣连忙替宝如系上包袱皮儿,小声道:“小娘子,你先坐着喝杯茶,我出去应付应付季解元,将他打发走了,咱们再细细聊,好不好?” 宝如只得坐下,捧着杯茶慢慢喝着,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15.亲爹 从未谋过面的表兄,提着五千两要来秦州买他的小媳妇儿了。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16.赴宴 朱氏心说那孩子虽说傻,可也傻的叫人抓不住趟儿,这边的饭一口不肯吃,水一口不肯喝,悄无声儿的就跑到隔壁去了,还把院门关的死紧,砸都砸不开。 那胡安也是个呆的,因为是知府的侄子,又是胡兰茵的堂哥,胡兰茵才委以重任,叫他绑人,他进了屋不干别的,先脱床上姑娘的裤子,睡到一半才发现不是宝如。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闹到最后,她赔了几百两银子,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她笑道:“那得恭喜少源哥哥啊!” 王朝宣一听宝如叫李少源还叫的那样亲昵,气不打一处来:“那样的人,也值当你叫一声哥哥?” 宝如沉吟不语。王朝宣不禁凑了过来:“哥哥这里有个好人,保管将来不但叫你能回京,重回昔日的富贵日子,还能叫那李少源跪到你跟前叫你做娘,你敢不敢去?” 宝如心算了一下,也暗猜王朝宣这皮条拉的是齐国公尹继业,却假装吃惊:“难道荣亲王妃死了,少源哥哥没娘了,你要将我嫁给李代瑁?” 王朝宣暗道这小丫头经了一场变故,还是跟原来一样傻,脑子仍是傻傻的转不过弯儿来。遂将计就计哄道:“李代瑁算啥,嫁给尹继业,一样能叫李少源跪着叫你做娘,你愿意不愿意?” 17.朝颜 宝如面露难色,咬唇道:“这事儿,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明摆着趁火打劫,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着你,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勋却觉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转念一想,年青人性子冲动,不计后果,仅凭一腔热血而保护赵宝如,于赵宝如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孙女。王定疆非常疼爱胡兰茵这个干孙女儿,他就算再没人性,应当不会杀自家的孙女婿,凭此,季明德倒还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儿那里,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脚,我任你收拾他!” 显然,就算当初交情再好,宝如落到这步田地,方勋也不会要她做儿媳妇。 * 这边宝如匆匆跑进院子,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黄氏也喜滋滋冲了出来:“宝如快来瞧瞧,谁来替你哥哥灸针了。” 宝如进屋子的空档,忽而止步,弯腰在小青苗面前,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眼不见儿的,一块麦芽糖放进他嘴里,这才掀帘子进屋,便见赵宝松半躺在炕上,旁边一个穿着牙色长衣的男子,垂眸定目,正在拿明火烧针。 季家与方家是亲戚,方衡与季明德生的却不像,方衡有一双桃花眼,眉颇清,鼻梁略秀,两瓣唇儿似小姑娘一般红润,整个人清清秀秀。 他今年不过十八,抬眉一笑,叫道:“宝如妹妹!” 18.相争 宝如在门上站了片刻,忽而就红了眼晴。 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们的日子,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宝如被退了婚,眼看处处死局,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进门时抬着银子耀武扬威,出门时提着袍子狼狈不堪,方衡跑了个利索。 季明德趁乱出了门,便见宝如站在院门外一从木槿花丛内,耷拉着脑袋,微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儿。她早起换了件香妃色的衫儿,穿到胡府赴宴,如今还是那件衫子。 19.绝户之坟 十五岁的小丫头,明眉善睐,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夕阳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20.挑衅 朱氏在旁小声提醒道:“明德,你爹还病着,勿要惹得他上火生气,好不好?”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随即掩去,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他倒不喜与人翻脸,上前两步握过宝如的手,笑着与方衡寒喧:“听闻你针灸的手艺越来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宝芝堂外替你写张字报,也坐堂诊脉?”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赵宝松的腿,我还是能治好的。我帮他治病的这段日子,你就加紧你的学业,毕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们还要一同进考房,你若名落孙山,也会说不过去对不对?” 做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过十八,比季明德还小两岁,策论做的出神入化,当初得解元时,考官批注直批注他的文章:剖文如剖体,深入浅出,出神入化。 一个秦州解元,怎能与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话里带着刺,满是挑衅。 季明德一笑道:“好!” 21.毒蛇 回到家,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宝如来了,连忙将她叫进厨房,悄声道:“你个傻孩子,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长安世家,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竟祝诠桌铮辔裕樗酰持幸恢惶瘴停屠锸撬堑呐咎摹K嗍遣辔裕樗酰忱锸悄强呕仆廖锤傻男路亍?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宝如咬牙躺了片刻,一会儿觉得季明德是个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转念一想,他连亲爹都敢杀,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个恶人。 如此躺了许久,眼看将要睡着,忽而梁声一阵齿啃之声,至少三只老鼠同时出动,从梁上窜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乱叫着,小爪儿蹦蹦跃跃,也不知道在啃什么。 宝如哎哟一声,一把拉开门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门不开,冷静下来又觉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转身欲折回耳房,便听屋子里季明德嘶声哑气问道:“为何不睡?” 宝如道:“老鼠!” 22.姨娘 过了许久, 季明德才打开门。他只穿件裤子, 月光洒在他光滑的皮肤上,暗影一棱棱, 那是起浮鼓胀的肌肉。 他一直在急促的呼吸, 胸膛起伏,隔着门槛愣了片刻, 忽而伸手一把将宝如捞起,转手却是轻轻放到正房炕上。抽过自己脱在炕沿上的衣服,糙砾砾满是砂茧的手在她软嫩嫩的颊侧略抚了抚。 最终,季明德去睡耳房, 将正房留给宝如睡了。 * 杨氏与瓦儿娘两个聊了一夜, 聊季丁与瓦儿爹年青时候的事情。她们与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 也不过一年多, 然后季丁与瓦儿爹, 还有季白几个就一路西上,贩药材去了。 但那一年多, 却是她们身为女人,一生中仿佛花开般最幸福, 也最灿烂的一段儿。季丁相貌生的比季白还好,人又温柔诚实,说起来杨氏就要哭。 瓦儿爹更加老实可靠,疼妻子疼到了骨子里, 成亲一年多, 夜夜给瓦儿娘洗脚。 俩个妇人说到最后聊高兴了, 杨氏自己的孙子还没影子了,却已经答应等将来宝如多生几个,就将其中一个记到瓦儿名下,替瓦儿传宗接代。 早晨,杨氏夹着鞋面兴冲冲回家,迎门便见儿子眉头微皱,抱着几本书,显然是要去书院了。 “宝如还未起来?” 宝如连忙推开窗子,笑道:“娘,我早起来了!” 杨氏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昨天又没成事,气的拍了儿子两把道:“那样好的鸡汤喝了,你还是不行?” 季明德两眼盛满无奈,盯着老娘看了许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杨氏进厨房准备要做早饭,揭开锅子才发现昨夜炖的半锅鸡汤没了。她转身进正房,问宝如:“我的儿,娘昨夜炖的鸡汤了?” 宝如指着西边正在给新屋放梁的工人们道:“娘,我瞧这些山工们整日辛苦,索性把汤给他们喝了。” 杨氏怨又怨不得傻乎乎的宝如,坐了半晌,自拍大腿道:“我怎的这么命苦哟!” 今天山工们放梁放的格外快,放罢梁之后要定椽,定完椽便是铺草,盖瓦了。等到下午的时候,一间新屋子眼看落成,山工们简直像身后有老虎追着一样,转眼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大约都是回家抱媳妇儿了。 *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小丫头织儿笑嘻嘻进了院子,瞧着眼看立起来的新房,先夸赞了两句,然后说:“二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过去坐坐。” 宝如觉得当是季白在叫自己,当然,季白养了半个月,病也该好的差不多了。他送了房契和药酒,还没从她身上讨回本儿,这也该到讨本儿的时候了。 她跟着织儿到了隔壁,胡兰茵就在门上相迎。胡兰茵所有的衣服似乎都是掐着腰段儿做的,纤腰柔柔一握,两道溜肩,恰是仕人们最爱落笔的那种身段儿。 一见胡兰茵,宝如又自卑起来,暗道再过四年,我也就十九了,到那时候,会不会长出这样鼓的胸脯来。 接着,她的心思又滑到季明德身上,心说季明德与胡兰茵必是琴瑟和鸣如鱼得水的,有她在旁边,季明德暂时倒也不会打自己的主意,如此来说,她还得感谢胡兰茵。 叫她的果然是季白。溺水后休养了半个月,季白老了许多,皱纹忽而爬满脸,鬓间也暗隐着一根根的白发。他住在朱氏房中,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一个人在那儿喷云吐雾的抽水烟 宝如深厌这股子烟草气息,坐了许久,也不说话,等季白自己坦牌。 季白笑道:“患难见真情,真正掉到水里头,我才知道宝如才是能救命的那个人。伯父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宝如,你说,你想要伯父拿什么谢你?” 宝如眼看着一屋子的丫头悄无声息儿的退了,莲姨娘却还坐在角落里替季白揉烟丝儿,显然季白还不敢明着动自己,遂一笑道:“上一回大伯曾说过,在监察御史季墨家见过同罗绮,当时匆忙没来得及问,她还好么?” 季白挑了挑眉道:“她很好!” 宝如扭着两只手,垂眉笑着:“但不知大伯是在那儿见的她,那季监察,竟也叫她出来见客么?” 季白眉峰又是一跳,暗道这小丫头一点也不傻。若果真是姬妾,一般人是不会让她出来见客的,尤其同罗绮那种,从花剌进贡来,又是皇帝亲自赏予臣下的妾,成为贬官家属之后偷跑出来,即便有人收留,也不敢叫她擅自见客。 季白又是一笑:“我与季墨情同兄弟,是通家之好,所以他倒不避讳这些。” 宝如仍扭着两只手,低着眉头,似乎很怕季白的样子:“她走的时候,右边颌角上烫了一大块的疤,一直好不了,也不知道如今可好了否?” 季白猜不透是那同罗绮的脸上果真有疤,还是这小丫头故意探虚实,想来想去押了一注:“有,印迹尚显”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抿着笑道:“大伯若是那一天果真将她接回秦州,记得叫媳妇一声,媳妇定然感激不尽!” 季白押不准这小丫头是上钩了,还是没上钩,还想多说两句,宝如连忙起身道:“ 大伯,只怕明德要回来了,这件事儿咱们该天再聊,可否?” 既约下次,显然她是深信无疑了。 * 事实上从季白犹豫的那一刻,宝如已经知道他根本就没见过同罗绮了。因为同罗绮和她的体质都是,无论受了什么伤,皮肤都会很快恢复如初,身上根本不会留疤痕。 只是做为孩子一点乐观的心思,就算明知季白在骗自己,宝如总不是想找别的途径确定一下,看同罗绮是不是在季墨府上。 再有,就是季白此举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可以离开季明德的机会。 辞过季白出来,胡兰茵还等在院门上。她握过宝如的手道:“咱们姐妹,也好久没有聊过了,怎的,可是上一回到我家去,大家没有招待好你的缘故,叫你从不上我家的门。” 宝如连忙摇头:“那里,不过是最近盖房子,家里太忙了!” 胡兰茵忽而一声轻笑:“也是,明德偶尔来一次,总是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也忙的什么一样。” 宝如随即就听懂了胡兰茵的暗示,大概意思是这一个月虽然季明德住在二房,但该在大方施的雨露一点也没落下,不过是时间短了些。 她不知道昨天夜里季明德可有半夜偷偷到隔壁找过胡兰茵,直觉应当有,否则胡兰茵不会笑的比蜜还甜。 出大房那青砖贴了一溜水儿,黑漆光亮的大门,季明德就在门外等着。 他迎面便问:“你跑到他家去做什么?” 宝如笑道:“不过是看了眼大伯,再跟大嫂聊了会子,话说,你是不是该搬到隔壁和大嫂一起住了?” 季明德本攥着宝如的手,忽而止步看她,她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双眸子随即瞟向一侧,显然巴不得他立刻就走的样子。 欲责责不得,欲吓唬两句,又怕果真吓怕了她,季明德笑了笑道:“也好,既你不肯要我,从明天开始,我搬到刘家当铺去住上一个月好了。” * 季明德也不跟胡兰茵虚以尾蛇,虽从自已家出来,却直接借口作帐,搬进刘家当铺去了。 季白气的直吹胡子,偏偏又治不住季明德,只盼着初夜那一回就能种上肚子,因还未到一个月,也只能等。等够了一个月再诊脉,什么都没诊出来,越发气的季白头昏脑胀。 他直觉在胡府暗杀自己的那个人,不管早晚还会动手,但恶人也会有天真的时候,他想不到儿子会下杀手害自己,算来算去结了仇的人只有太监王定疆。 宁可千日作贼,不能千日防贼,季白恍如惊弓之鸟,此时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到嘴里,趁着季明德晚上不回二房的机会,准备把宝如给王定疆弄去。 * 等到十月叶子黄时,崭新的西屋便盖成了。 这夜趁着杨氏收拾新屋的空儿,宝如悄悄溜出家门,便见方衡躲在院门前的木槿花后头,一件牙白色的缎面袍子那样鲜艳却混然不知,作贼一样正在东张西望。 她亦作贼般瞧着左右无人,给方衡招了招手,领他到自家院子后面的背巷之中,才悄声问道:“小衡哥哥,你可是刚从监察大人府上回来的,可见着我姨娘不曾?” 23.幽兰操 方衡断然摇头:“没有, 我爹与季墨也是亲戚, 我将他家前后院都转遍了,没有找到你姨娘。” 宝如一口银牙暗咬, 心道:看来季白果真是在诓我,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趁着没人瞧见的时候, 在胡府狠狠敲他几棍子,敲进荷花池淹死的好。 这些日子来,她绞尽脑汁,思索许久, 还是替自己找到了一条能离开季明德, 又能让王朝宣和季白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路。 首先, 她将季白送给的, 她们赵家那所大宅的地契转给了方衡。方衡那五千两银子折成银票, 便转给了宝如。所以宝如如今也算是个揣着五千两银票的小富婆。 赵宝松的腿已经好了,黄氏和小青苗, 再加上她,有那五千两银票, 全家再往西走一走,到临洮府,或者甘凉二州,置一份丰厚家业, 日子从此就可以很平静的过下去了。 而方衡为了能叫宝如脱离季明德, 这些日子来虽一直在秦州, 但甚少公然露面,全力谋划,也是要替宝如办成此事,好叫宝如兄妹能金蝉脱壳,从此离开王定疆等人的监视和掌控。 既有了计划,宝如便着手要走了。 * 这天,杨氏将新落成的西屋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指挥着几个工人安放好新置来的螺钿大床,挂上新的床帐,铺上大红茵帐,又替宝如摆好了妆台,这才是个正经的新房模样。 她掐日子算着儿子该要回家住了,望着一间新西屋感慨万千。暗道有这间新屋,就立等着抱孙子了。 * 白天季白送了信来,说同罗绮已经到自己手中,今夜就在秦州县衙西侧的朋来客栈,要宝如前去相见。 宝如给季明德写了封信,下面压着一张银票,不多不少整整五百两,也是她连着绣补子攒出来的。 她拎起自己一只薄薄的包袱,出门去给杨氏打招呼。 杨氏还在台阶上整药材,见宝如拎了个包袱出来,惊问道:“我的儿,眼看天黑,你这是要去那里?” 宝如笑道:“娘,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我还没有回娘家住过了,今天晚上,我想回娘家宿一宿。等明儿明德搬回家,我再回来住,好不好?” 杨氏道:“难道是娘做的茶饭不好吃,叫你竟想回娘家去住?” 宝如连忙攀上杨氏的背,摇着她的肩膀道:“怎会,恰就是因为娘的茶饭太好了,好到叫我乐不思暑,一回回想转趟娘家,都舍不得走了。” 杨氏挣开手又去整那药材,埋头许久再抬头,见宝如还坐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笑,两只眼儿泪晶晶的,仿佛要哭的样子,连忙劝道:“娘不过嘴碎,又不是不准你回娘家,要去快去,明儿记得早些回来。” 宝如轻抬袖子,不着痕迹抹过眼泪,又伏在杨氏背上,柔声道:“娘,即便我们不在就你一个人,也千万记得不要在茶饭上马虎了自己,要好好吃饭,好不好?” 杨氏又将她挣开,拍净手道:“也罢,我送你出门呗,就这么叫你走了,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她亲自送着宝如出门,直目送她拐过街口才回家。刚一回院子,便见儿子还是那件深蓝布的直裰,负手在院子里站着,一脸阴沉。 不止他,他还带着几个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人,通身上下一股子的匪气。 他正在悄声跟那些匪里匪气的男子们吩咐着什么,七八个人围了一圈子,众人皆是频频点头。 杨氏吓了一跳,上前道:“明德,你怎么这个脸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季明德手中恰是宝如离别时书的那封信,一笑道:“无事,这些是当铺的伙计们,恰好刘东家有件较急的差事要我们去办,我回来拿件衣服而已,您早些睡” 杨氏还欲多说两句,季明德已经带着人走了。 * 这厢宝如先到自已家,进门先给小青苗一只杨氏蒸的豆沙包子,捏了捏他的小面颊儿,随即问赵宝松:“哥哥,你们可准备好了不曾?”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赵宝松虽腿脚还不甚灵便,却已经好很多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连夜赶几十里路应当没问题。” 黄氏看着好容易赁来的小院子,颇有些感慨:“好容易终于有个家了,这一扔,又得去逃难了。” 宝如连忙劝道:“嫂子,我手里有银子了,何况还有小衡哥哥帮咱们,临洮府离秦州又不远,沿洮河直上,顶多三百里路程,最多七八天咱们就走到了。那边的院子,是小衡哥哥替咱们买好的,一去就能住,我保证咱就再吃这一回苦,好不好?” 黄氏抹着眼泪,七零八碎的慢慢收拾着。 好容易等到月上梢头,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宝如披着件长长的黑披风,一个人出门,眼看快到朋来客栈时,她却先拐个弯子,到州府东侧角门上,上前将一纸帖子交给门房,柔声道:“老伯,烦请个王朝宣传个话儿,就说他的宝如妹妹要见他!” 这门房瞧那缎面披风里柔柔滑出一只柔荑,尖尖一点小下巴儿,光凭一袭披风有寒风中摇曳的楚楚之态,便能推断里面裹着个小美人儿,接过信转身就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朝宣出来了。 据上一回胡府相见不过一月。王朝宣形销骨立,瘦的袍子都挂不住,原本就深垂的眼圈儿直接搭到颧骨上,瘦人畏寒,抖抖索索到门上,本以为是谁拿宝如作弄他,远远见宝如提着盏八角灯轻轻摘下帷帽,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鼻头翘圆的鼻子,并那盈盈秋水两只眼儿,翘唇一笑,圆圆两边脸颊儿,甜的恨不能叫人抱入怀中恨恨亲上两口才好。 他一个猴跃窜出门,摸着脑袋绕宝如转了一圈儿,连连叫道:“我的好妹妹,竟真的是你,哟,还背着小包袱儿,看来是想通要跟哥哥走了?” 宝如面露为难:“朝宣哥哥,我是绝计要跟你走的,可是如今却有件难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王朝宣道:“但说无妨,这秦州城如今是哥哥我的天下,什么事我摆不平?” 宝如凑前一步,眸儿斜垂,远扫一眼身后,踮起脚尖悄声在王朝宣耳边悄言两句。 王朝宣听罢还不能信,待宝如复又说了一遍,暗吞一口口水道:“就季白那个老不死的,他居然还敢……哥哥我守着你这么些年,也没敢生过那种心,只想着给妹妹你找个好人家,他个贼老不死的竟敢……?” 宝如瞧那门房在门内探头探脑,连连轻嘘着去拍王朝宣的背:“朝宣哥哥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只是那季白那厮欺人太甚,如今还卡着我姨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朝宣回身喝来门房,交待了两句,不一会儿便有几十府兵集结,簇拥着王朝宣与宝如,浩浩荡荡往不远处的朋来客栈而去。 * 朋来客栈二楼平日只供胡魁花天酒地的大客房内,季明德坐在外面吧嗒吧嗒抽着水烟,一层薄幕相隔,帘中隐隐一个身姿婉约的妇人,席地而坐,怀中一架古琴,正在慢慢调着琴弦。 音起,她弹的是《幽兰操》,幽怨,苍凉。 季白索性闭上眼睛,合着调子轻哼了起来。哼罢,吐了口长长的烟泡儿道:“同罗绮弹古琴,我只听过一回,就是这首幽兰操。同样的曲子,同样的声调,我从未听过比那更彻骨的寒凉,也未听过比那更悲壮的大气,也罢,收手呗,你这调子引不得鱼上钩,反而有可能吓退她!” 帘中妇人纤纤一双素手忽而绷直,琴声旋即生生止住。 外有人轻叩门,季白厉声问道:“谁人,何事?” 外面这人道:“季大老爷,方才一只老鼠从门缝里窜进去,奴才怕惊到您,进来赶一赶!” 季白气的直哼:“号称秦州第一大酒楼,竟连老鼠都能满客房窜,我看你们这朋来客栈是不想开下去了。” 一个小伙计溜了进来,细皮嫩面,半边脸不生着癞疮,点头哈腰,一只扫把拿上四处乱窜。季白气的将那水烟壶砸在桌上哐哐作响。那小伙计偏还嘴欠:“季大老爷,老鼠眼贼,也是瞧着您有财水,也要溜进来贴点您的财脉不是?” 他说着便挑了帘子,拿个棍子床沿桌下四处乱溜,从那妇人身边经过时也不曾抬眉多看一眼,果然床下一阵吱吱乱叫,显然老鼠又窜了。 这小伙计出了帐子,给季白深深一拜:“打扰您呐,季大老爷!” 季白挥手:“快走快走!” * 这厢宝如和王朝宣进了客栈,那癞皮脸的小伙计就站在楼梯口,轻轻摇头。 宝如早知季白是在骗自己,但千分之一的希望,总想着自己救季白一命之后,他就算卖她,好歹也会寻到同罗绮,岂知这季白人面兽心,从头到尾假的不能再假,就是拿个假货骗自己。 24.出逃 宝如给那小伙计一个眼色, 拽上王朝宣的袍袖, 轻声道:“朝宣哥哥,妹妹如今可只看你的呢!” 王朝宣顿觉腰杆粗了三倍, 拍拍胸脯道:“他季白吃着我干爹的, 用着我干爹的,还敢谋算我干爹的人?放心, 哥哥今儿替你教训他!” 说着,将宝如护到身后,王朝宣一脚踏开门,抽出佩剑乱闪:“好你个季白, 光禄寺一年给你几十万两真金白银, 你竟敢动我干爹的宝贝, 看我不杀了你!” 得到宝如之后, 季白也是要送给王朝宣, 但他心里一点小私心,觉得好歹宝如跟季明德一场, 儿子忌惮多不敢下嘴,他倒生冷不忌, 也不怕吃坏肚子,尝上一嘴同罗姑娘的滋味儿再送给王朝宣,路上王朝宣自己肯定也要用一用,都是男人,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所以才未提前知会王朝宣。 而宝如所凑的, 也恰是这个巧宗儿,要来离间这一丘之貉。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季白毕竟才病过,腿脚不够利索,跳起来叫道:“王兄,这话是怎么说?” 王朝宣回头一看,宝如慢慢往后缩着,本来小甜瓜一样的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越发怒火中升:“宝如是我干爹的人,你竟以同罗绮诱之,要在这酒楼行不轨之事,老子今儿非得将你戳死在这儿不可!”说着,剑直奔季白咽喉而去。 季白带的家丁也多,都在走廊上护卫着,一看里面打上了,自然也跟王朝宣所带的府兵怼到了一起。 季白一个俯腰,两腿直直下到地上又一个鲤鱼打挺将王朝宣横扫在地,扼住他咽喉道:“王兄,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原也是想把赵宝如送给你,你这就把她带走,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他一双练家子的手,铁骨锁喉,锁的王朝宣险险一口气上不来,只听外面兵兵梆梆打成一团,二人同时爬起来,出门一瞧,那里还有宝如的影子。 * 这厢宝如随着那癞头脸小厮从后门溜出客栈,黑黑的后巷上一辆小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衣,正是方衡。而那小伙计撕了脸上癞疮,却是方衡的小厮苦瓜儿。 他快跑两步跳上车辕,嗨了一声道:“罗姨娘的样貌儿,跟咱们赵姑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的进去只瞧一眼,便知是个假的,咱们季大伯这一家子实在没好人。 赵姑娘,往后咱们一起往临洮府,那边有大院子,够咱们一大家子住的,您就当在季家被狗咬了一口,往后跟着我们少爷好好过吧!” 方衡拍着他的脑袋道:“就你嘴欠!” 宝如捂唇笑着,攀在窗子上回首,暗夜中遥遥望着星火点点。季明德今夜是宿在当铺还是胡兰茵的院子里,她猜不准,但想必明天一早,他就会看到她留下的信,以及那五百两银子。 她在信里说,自己是自愿走的,五百两银子已经偿还,彼此各不相欠。还特意交待,等下回买妻的时候,一定记着挑一挑,找个屁股大的好生养,替二房传宗接代,多生几个胖小子养香火。 宝如说不清季明德若是读到那封信会怎么样,他并不是个爱财的人,只怕五百两银子不会叫他满意,定然以为是季白带走了她,要去找季白拼命。 所以她又额外注了一句,自己并非跟季白走,而且她行踪隐秘,无论季白还是王定疆,从今往后永远都找不到她。 累赘了又累赘,一夜夫妻百日恩,宝如写的时候还滴了两滴泪在毛边纸上,又噜嗦叮嘱了许多叫他夜里加衣,勿要练字到太晚的话,蝇头写小楷居然写满了一整张的毛边纸。 * 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口,苦瓜儿下马,到城门吏面前,掏出一封信道:“老哥,小的是王富贵的朋友,胡大小姐吩咐,出城抓个人,还请行个方便。” 胡兰茵的小厮三更半夜进出城门已成习惯,城门吏拆开信一瞧,果真是胡兰茵的印戳,连忙几步奔上城楼,叫道:“开城门,下吊桥!” 吊桥还未全下,方衡一马鞭抽过去,马车已经飞出城门,驶上吊桥,只得吊桥与对面的路面相合齿时,他已疾驰而过,带着宝如出城了。” * 朋来客栈之中,季白和王朝宣二人大眼瞪小眼,本已入鞘的剑又都拨了出来。王朝宣气的大叫:“好你个季白,竟敢公然劫人,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季白愣了许久,忽而抽剑指上王朝宣,咬牙切齿道:“王兄,人是你带来的,也是你带走的,关季某何事?” 王朝宣转而问府兵:“你们可曾看见赵姑娘,告诉我,是不是季白的人带走的?” 府兵们面面相觑,其实谁都没有发现那赵姑娘究竟是跟谁走的,但为了替王朝宣壮胆,皆拨刀指上季白道:“就是他,他的人把赵姑娘带走了,属下们亲眼瞧着的。” 王朝宣气的狠踹了那喊声最高的一个府兵的裤裆,骂道:“一群废物!” 季白的家丁们不比府兵全是软蛋,多少年走南闯北,突厥兵都能杀的,眼看季白处于下风,齐齐抽刀将王朝宣的人围住。季白上前,忽而一阵阴笑:“王兄,这里上下几十双眼睛,人人都瞧见是你的人把赵宝如带走了,其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能瞒过王公公,将赵宝如私纳为已有,不过你放心,赵宝如,季某会亲自送入长安,呈给王公公。 至于你么,脾气这么冲,京里的强龙想压地头蛇,到秦州也全然不知收敛,惹怒了秦州匪首方升平,是被方升平杀的,明白否?” 话音才落,剑光一寒,兴冲冲来替干爹要人的王朝宣,就这么死了。 * 赵宝松一家三口是赶日落之前出的城,已在陇东商埠重镇洛门歇了脚,洛门虽是个小镇,但却是商家,兵家经由长安,前往临洮、成纪,甘州等地的必经之地,人称旱码头,所以比之成纪等地,还要繁华。 赵宝松两口子也不敢睡,对灯提心吊胆的等着。直听外面有人敲门,才相视一笑:“真的来了!” 宝如带着股子寒风扑进门,寻到沉睡在床上的小青苗,抱住脸狠狠亲了一嘴,暗道好家伙,可算是跑出来了。 赵宝松与方衡两个聊着方才客栈的事,黄氏拉宝如进了隔壁一间屋子,伸手摸了一把被窝里的汤婆子热热的,又忙着替她兑水:“好好儿泡个澡,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要赶路了,再想泡澡,只怕要等到陇西府的时候。” 这房子并无隔间,唯有一扇四开的屏风相隔,宝如冻的手脚俱麻,钻进热乎乎的水中,深深舒了口气:“嫂子,这一回,咱们一家才算是真正缓过来了!” 黄氏拿着丝瓜络子替宝如搓背,洒了几瓣香料在水中,顿时整间屋子里暖香氤氲。她揉着宝如细细两条胳膊儿,一掐不入骨,却叫人越生碾捏之心,她是个骨细肉匀的细骨架人儿。 再瞧那纤纤一点细腰,唯那一身比玉还要绵密,比脂还要细腻的好皮肉,真真是女人见了都爱摸两把,更何况天性里总带着兽性的男人们。 宝如天生一股少女体香,又甜又暖,天性娇憨可人,相貌又生的绝色,才会惹得京中少年神魂颠倒,偏还混然不自觉。 这样一个妙人儿,据说那季明德抱着睡了一个多月,却未碰过。黄氏经过人事,只凭一眼,便知季明德果真没动过她。 黄氏抑不住酸楚,暗道方衡逆母背父,抱着明年春闱名落孙山的风险呆在秦州,到如今连大太监王定疆都惹了,所贪图的,可不就是宝如这么个妙人儿么。 她两眼一红道:“咱们能有今天,得感谢你小衡哥哥,是他替你哥哥治的腿,又给的咱们银子,能叫咱们彻底脱离王定疆的魔爪。 宝如,那季明德再怎么好,也娶着两房夫人,方衡可是红口白牙答应过的,此生绝不再娶,就算你进不得他方家大门,他也只跟你一生一世做夫妻,你从此往后,就好好跟着他过呗!” 宝如苦笑着摇头:果然银子是好东西,几个月前黄氏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忽而一想,暗道不对啊,我是拿宅子换银子,与方衡可是公平交易,怎么到了嫂子这里,有成委身于人了。她转身道:“嫂子,只怕你有些误解,方衡可是拿了我银子才帮我的,一码是一码,我就算离开明德,也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他!” 黄氏了然一笑道:“行了吧你,一会儿好好跟小衡聊聊,嫂子替你们守着门!” 她起身即出,将个方衡放了进来。 宝如脱光了衣服,人还在澡缶里泡着,那知嫂子竟如此干脆,吓的大叫:“嫂子,嫂子!” 黄氏咯吱一声关上门,咣啷一声清响,是从外面回上了铁锁扣儿:“宝如,你跟小衡好好聊聊,嫂子就在隔壁,有事儿叫一声就成!” 宝如跪在水中,隔着屏风伸出一只手,要够那搭在床边的衣服,一够够不着,再伸手,便听方衡叫道:“宝如妹妹!” 宝如气的直拍水花:“方衡,落难路上占人便宜,难道这就是你京兆解元的城府?” 这屋子布置的很是豪华,拨步大床垂着红茵帐,妆台上摆着铜镜,并一瓶风干花儿,宣纸屏风隔在墙角,烛光跳跃,少女跪坐于缶中,优美的曲线隐隐,浮在水墨绘成的山水之间。 方衡转身拉门,黄氏已将门从外面回死。 宝如忽而侧身,再去够那搭在椅背上的衫子,腰肢伸直的刹那,方衡再叫一声:“宝如妹妹!” 他其实没想在逃行路上饥不择食的匆匆占有她,生怕她从屏风后面出来,自己定力不足要坏事。 宝如够不到衣服,想想愈发觉得心酸,拍着水花气哼哼说道:“方衡,咱们做的可是人货两讫的生意,才出秦州不过三个时辰,三更半夜的,我不信你果真敢过来,快给我滚出去!” 因烛在屏风里头,光只照着她,所以宝如灯下黑,看不到在外的方衡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六尺远的距离,方衡细白的脸上冷汗珠子往外崩着,红唇骤失血色,双手高乍,双眸侧扫,盯着一柄长剑。 那柄长剑入肉三分,就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持剑的是季明德,目光比剑锋还冷,穿着易骑马的短装,修腰劲腿,长剑横指。 方衡不知道他一直藏匿于何处,只觉得鬓角一凉,悄无声息的,他的剑已经抵上他了。 25.劝说 “宝如!”方衡才张嘴, 剑随声入肉, 血似蚰蜒一般,从他的鬓侧蜿蜒而下。 季明德对着别人的时候, 可没有对着宝如时那样宽和的笑, 他本玉面,浓眉, 双目黑深,簇眉时双眸寒若冰冽,唇角一丝嘲讽笑意,另一手提笔, 在妆台上飞快的写, 写好了展给方衡, 示意方衡问宝如。 方衡闭了闭眼, 刚欲转身, 剑再入肉一分,血顺着长剑而涌, 在剑柄处滴落。 “宝如,季明德对你好吗?”方衡终于还是问了。 水声清冽而响, 是宝如在转身。她屈膝而抱,屏风外可以看到她伸长了脖子,仰望半空:“好!” 这个好字,带着无与伦比的伤感。 季明德面无表情, 提笔速写成书, 再递给方衡。剑终于松了, 血在方衡鬓角渐渐凝结。 “那你为何要走?”方衡又问。 宝如深深叹了一气,良久不言。季明德终于收了剑,盯着面前的方衡,再书一纸:“是因为他家贫寒的缘故?” 宝如连忙否认:“再穷,难道能穷过我?” 她忽而觉得不对,又喝道:“三更半夜不睡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给我出去!” 方衡如蒙大赦,转身要走,季明德长剑随即抵上他眉心,再书一纸,冷冷递给他。 方衡咬牙许久,颤声道:“宝如,咱们回去吧!” 宝如吓了一跳,惊道:“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回去,苦功不就白费了么?” “你走了,季明德会疯的!”方衡才不信季明德会疯,但若此刻不照着他的话说,那柄剑会疯的。 宝如想了许久,语气半幽怨半辛酸:“他又不止我一个妻子,走了我,还有胡兰茵陪着他了。” 这才是症节所在。方衡忍不住轻嗤一笑,正面迎上季明德的长剑,挑眉望着他。 季明德显然也有些意外,默得许久,提笔在纸上,沙沙书得两行,再递给方衡,示意他读给宝如听。 宝如觉得外面似乎不对劲了,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季明德会追来,反而觉得方衡在捣鬼,无可抓之物,将只丝瓜络子摔了出来,骂道:“方衡,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方衡咬牙片刻,抵不过渐渐入肉的长剑,终于又说道:“若是没有胡兰茵,你是不是就肯回去了?” 宝如心说不对啊,一直支持我走的人不是方衡么,怎的这会儿他又忽然要劝我回去了。她道:“你少废话,赶紧走,明儿天一亮咱们好赶路。若你因为我今夜不肯顺从你而生气,不送我们往临洮府的话,索性此刻就走,我就不信我和一家四口离了你会活不下去!” 方衡转而看季明德。季明德忽而甩个剑花,甩剑插入门中,外面回上的铁门琏随即掉落,冷风扑进来,他示意方衡出去。方衡拨腿刚要走,便听宝如忽而出声,叫道:“小衡哥哥!”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季明德一个眼神。方衡问道:“何事。” 过的太久,缶中水已冷,宝如实则是坐在一缶冷水中。她埋头在膝上,问道:“少源哥哥他,真的娶尹玉卿了?” 离京快一年,宝如还是头一回主动问起李少源。 李少源的退婚书没有送来之前,即便日子过的再难,她总还有个李少源做寄托,咬牙暗忍,要等到他来接自己。待退婚书送至,一回寻死未成,又嫁给季明德,成了他□□,就不好再问了。 直到今夜,她与季明德一别两宽,没有婚姻约束,抑不住心里的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衡道:“你爷爷和你爹他们在去岭南的半途上遇难的事情传到京城时,我还曾去找过他,他说自己没有护全赵相,大概你会恨他,我还曾劝慰他,弹骇赵相是群臣率的头,他一个无职无谕的皇孙,那有能力干涉这等事。 后来就听说他与尹玉卿订婚了,我曾多次到荣亲王府,他拒不肯出来见面,打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宝如使劲捂着脸,想象尹玉卿十里红妆相铺陪,从齐国府前往荣亲王府的热闹场景。再有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红衣胜枫的李少源为新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长安依旧繁华,所有曾一起顽过的贵家姑娘们,想必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她一颗天真的心,曾一门心思爱着李少源,也相信他肯定会护全赵府一家人,可他非但没有护全她们一家,还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松手,任她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少源哥哥穿吉服一定很好看!”宝如又道。 方衡轻轻叹息:“事实上成亲那日,少源据说骑马扭伤了腰,并未前往齐国府接亲,替他接亲的,是二公子少廷。” 宝如哦了一声,听方衡退出门,又关上门,起身刚要去够凳子上的衣服,只觉眼前一黑,灯已被风吹灭。 她随即裹上衣服。屋子里还有人,正在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宝如失声叫道:“方衡?” 来人不语。离的越来越近了,身上淡淡一股药香,是她非常熟息的味道。 “明德?”宝如双手按上来人的胸膛,是季明德,他常出入药店,身上常有一股药香。 季明德唔了一声,将宝如揽入怀中,拇指在她耳垂上轻碾着,嗓音低沉,仅凭笑声就叫宝如毛骨悚然:“我说过多少回,胡半茵只是大嫂。你这醋性倒大,不吵不闹,转眼奔出近百里路程。跟着方衡,这果真是要往临洮府去?” 他误以为她是因为吃胡兰茵的醋而走的。 宝如坐在床沿上,又捂上脸,实言道:“明德,不关胡兰茵的事。王朝宣来秦州一两个月不走是为了什么,季白又为何要送我地契,想必你也清楚。 你将来还要入长安,要考功名,我给你做妻子,并不合适。” 季明德淡淡唔了一声,揽过宝如道:“睡吧,既你已经出来了,又到了洛门镇,明日我陪你们逛逛水帘洞,咱就回家。”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钻进被窝,仍还轻揉着她的耳垂,忽而凑唇过来,在她耳边吻了一吻,重复道:“睡吧!” 宝如默了许久,偎上季明德的胸膛,手指轻轻勾画着:“明德,季白以为王朝宣带走了我,王朝宣以为季白私藏了我,两人打起来总要死一个,剩下那个,王定疆就能将他杀了,从此往后,世上再无赵宝如这个人。 给方衡的地契,是季白送我的,原是不义之财,但我救过他一命,用他五千两银子并不算亏。你的五百两,我也已经还给你了,就这一夜,明早起来咱们就各奔东西,好不好?” 她面似娇憨,心却透亮,不过翻手之间,便引得敌人两败俱伤,自己却金蝉脱壳,溜的悄无声息。 没有经过人事的小姑娘,习惯了身边这个健壮但隐忍克制的男人,知道他不会侵犯自己,大约他是她在这世间最信赖的人,所以无所介备。 季明德再唔一声,见宝如停了手,下意识捉过她的手轻轻旋着。 “是因为李少源的缘故?”惯常的,他喉咙仿佛紧绷的琴弦般颤动,声音悦耳温和:“既他已退了婚,就与你无干了。我要入长安,你也得陪着我一起去,若将来中了进士,我放京官,你就陪我住在京城,放外官,你就陪我一起赴外地,咱们是夫妻,无论我走到那里,你都得陪着我。” 宝如觉得以季明德的为人,不该天真的,但他这段话说的也太天真了,慢说全国多少举子,能有几个中进士的不说,中了进士,也不一定都能放官,更多的是给个散班朝奉,在各县衙熬日子罢了。 最重要的,其实还是她。同罗绮母族花剌在二十年前被突厥征服,如今归在突厥,而突厥与大魏又是世代交恶的死仇,所以如今大魏国中,除了同罗绮,大约唯有她与同罗姑娘沾些干系。 没了做丞相的祖父,又没了做亲王世子的未婚夫,宝如手里还有朝中那些当权者们最重要的把柄,他不会一次罢休,以同罗女子为噱头,要逼她到山穷水尽。 她像只绵乎乎的小兔子一般。 他的手掌粗砾摩梭,宝如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明德,我是真的怕要拖累你!” 季明德一直在笑,他道:“拖累不拖累的,你说了不算。我知道你们同罗族的姑娘遭人惦记,也知道王定疆想拿你讨好安西都督尹继业,但你得相信我,既我敢娶你,就有办法叫那些长着狼牙的禽兽们退避三舍,束手无策。” 宝如想了想,嫁给季明德这三个月,牛鬼蛇神来了一堆,但无论季白还是王朝宣,确实没有使过强硬手段,而王朝宣那种行动就要带百八十禁军侍卫的人,更是一人不带,在秦州缠绵一个多月,却从未找过她,这些,只怕都是季明德的手段。 王定疆是别有用心,但季明德却是实打实的,垂涎于传说中的同罗姑娘,觉得自己背靠秦州八县的土匪,能从王定疆手里夺下她这个烫手山芋。 不是狼窝就是虎口,宝如听着季明德一声寒比一声的笑,讪讪的笑着,骨缝里都是一股子的渗寒。 26.别院 季明德往外挪了挪, 急喘片刻, 说道:“宝如,我是你的丈夫, 你得信我。明日逛上一回水帘洞, 拜拜菩萨,赶夜必须回家, 这没得商量。” 宝如缩身向里,扯走所有被子,闷声道:“若是我不肯了?” “那就即刻洞房!”季明德少有的粗声,吓的宝如猛然一缩。 * 季家大宅中。 虽未沾血, 季白还是仔仔细细清理自己的手, 并吩咐手下得力家丁, 该如何掩饰王朝宣之死, 以及如何与知府胡魁达成一致。毕竟人是在胡魁的地盘上死的, 带的还是府兵,胡魁又与季白是两亲家, 虽未杀人,胡魁的手也不能干净, 必须得替季白善后。 朱氏来了,一张毫无血色,肿胀到变形的脸,袖外两只手虚蓬蓬好似馒头一般。 季白扶她坐在圈椅上, 满是茧子的粗手从朱氏颊侧滑过, 笑声阴寒, 仿佛来自地狱:“朱氏,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初见时的情景?你戴着面纱,两只眼睛美的,就像两块宝石一样。” 朱氏仿佛被老虎舔过,吓的上下嘴皮直哆嗦:“老爷,当年的事我都忘了,你又何必再提?” 季白摩梭着水烟壶,忽而重重砸在桌上,厉声问道:“你可记得当年我为何要收容你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朱氏连忙点头:“记得,我全记得。” 季白遇到朱氏的时候,刚好二十三岁,是个年青,俊俏的小伙子。而朱氏是个怀着五月胎孕,不知从何处逃出来,叫土匪围劫的孕妇。 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或者相逢路上一段搭救之恩,但季白的心思与旁人不同。他打小在外贩药材,十三岁上开荤,御女无数,整整十年没有种出一颗苗子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秦州人自古以来的规矩,无子而死为绝户,入不得祖坟,受不得香火,还要被仇家从坟里头扯出来鞭尸。 季白惹仇太多,将大肚子的朱氏当成奇货可居带回家,本是想留在房中做个引,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她和孩子过继到无子而亡的弟弟季丁一房,好给季丁传个香火。 谁知朱氏一下生了个双胞胎,一样可爱的容样儿,季老太太看见之后,爱不撒手,正好一家一个,季白也就顺势将朱氏留了下来,放在秦州家中做太太。 这,恰就是当年俩人成亲前一段只有彼此知晓的往事。 季白焦燥不堪,又点上水烟壶吞云吐雾起来,忽而又是一声怪笑:“这些年我一直逼问你,究竟明义和明德两个孩子是谁的种,你牙关紧咬,从来不肯直言。直到今天,我觉得我猜出来了!” 朱氏脸比宣纸还白,眸中满是恐惧,忽而跪地便嚎:“老爷,我早说过,两个孩子的父亲早死了,世上再没那么个人,他们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饶了我,别再提这事儿了好不好?” 季白重砸水烟壶,劈腿揪上朱氏的衣衽,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个老虔婆,看似软的面团一样,一肚子鬼心肠。明德和明义实际上是赵放的儿子对不对?当年我积压了上百斤的虫草销不出去,是你说在长安为官的赵放最喜帮助同乡,叫我去求他,我才能借此翻的身。 若不是你曾为赵放的姬妾,何以知道他喜爱帮助同乡,嗯?” 朱氏连连摇头,指着自己的唇辩解道:“老爷您说,赵放三朝元老,家中姬妾都是美艳无双,怎会看上我这么个天生兔唇的妇人?” “放屁!”季白吼道:“必是。说不定你当年就是蒙着面,用一双眼睛迷惑的赵放了?也正是因此,明德才一次次阴我,还能忍住不碰宝如,否则同罗族的姑娘,连季墨那等正人君子,一夜要同罗绮五回,我就不信季明德他是圣人。” 理论上来说血亲的儿子,一次次阴他,若不为早知他不是亲爹,怎么可能干的出来? 季白越想越气,狠狠揉着烟丝,咬牙切齿道:“季明德路子野着了,秦州八县的土匪,人人称他叫大哥,王定疆先后派了五拨人来,都是叫他闷声儿给弄死在关山里头的。 现在倒好,屎尿盆子全栽到了我头上,你生的好儿子,那不是人,那就是条毒蛇!” 朱氏忽而扬手,两眼望着漆黑的顶梁道:“老爷,我拿明德的性命发誓,我的跟明德什么都没说过。他是你的儿子,要给你养老送终,求求你,父子之间彼此退一步吧。” 季白深吸一口气,吐出两道白烟,闭上了眼睛。 * 被季白称为毒蛇的季明德,在宝如梦里也是条毒蛇。 天还未亮,院子里挂拉挂拉,是有人有拿扫把清扫院子。宝如迷迷糊糊往板壁上蹭着,季明德也紧紧贴在她身后。……然后,窝里。 “能像胡兰茵一样大?”宝如忽而一句神来之问,倒是逼退了季明德。 他翻身坐起来,闭眼片刻,再笑一声:“胡兰茵有多大,究竟我又不曾看过,她不过咱们的大嫂而已,顶多应付两句,你为何总要纠结于她了?” 宝如扯过锦被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暗道胡兰茵恨不能倡的满秦州人尽皆知他与自己圆了房,季明德一口白牙倒是咬的死紧,再不会承认。 不过他这个人的好处便在于此,若在外人看来,昨夜她跟方衡就等于是私奔了,他倒好,一句话也不说,搂着一觉睡到天明,仍是温温的脸色。 听外面人声渐多,宝如也不敢再耽,匆匆起床出到院子里。青砖青瓦的小小四合院儿,方衡满脸灰败,一双秀眉紧簇,鬓角还贴着一片可笑的狗皮膏药,与赵宝松二人负手站在主屋的屋檐下。 黄氏一见宝如出来便奔了过来,揽过她道:“千躲万藏的,谁知季明德还是追来了。宝如,咱好容易出来了,你求求季明德,我瞧他虽不对付别人,倒还不敢惹你,你再多说两句好话,让他放了咱们,好不好?” 宝如想起那句即刻洞房,早吓的腿麻脚软,连连摇头道:“嫂子,咱先不要惹他,等出了这洛门镇,半道上再寻机会脱身,好不好?” 俩人正嘀咕着,季明德还是昨天那身短打,自院外走了进来,笑的春风日和,抱拳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是赶得巧,出来游玩竟投奔在我义父别院之中。咱们这就过去,见见我义父,如何?” 赵宝松昨夜先是因为黄氏放了方衡进宝如的屋子而大怒,责了黄氏一场,但因为出逃之事全是方衡一人操持,况且相比于季明德,他也觉得方衡更合适宝如,哭了两声也就罢了。 谁知眼看四更,方衡满脸血冲了进来,他才知季明德半路赶来,鸠占鹊巢,把方衡给打出来了。 清清早听见妹妹在隔壁哭,赵宝松不知季明德这斯文败类怎么折腾她,几番欲要冲进屋去,又怕撞见了要伤妹妹的脸面,才忍到现在。见面就骂:“季明德,原本就是五百两银子的事儿,宝如在你家住了三个月,我也不计较了,银子都已还了你,我们如今要走,你若敢拦,咱们就当面较量一场,如何?” 青光天色,季明德的脸上蒙着一层青玉白,仍在笑,但脸绷的有些紧,目中寒气渐盛,忽而袖拳轻咳 ,院外立刻涌进来七八个与他同样穿短打的汉子,一个上前问道:“大哥,这人还要用请的么?要不兄弟们替你绑过去?”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示意这些混身匪气的人不要再言,上前道:“大哥,请!” 若说赵宝松这个人,身为宰官之后,父亲还曾是督察使,按理来说自幼受家庭熏陶,理该有一番大作为的。但事实上他天性软弱,用祖父赵放的话来说,其心胸才智,全然不及妹妹宝如十分之一。 所以赵放临行前给赵宝松的安排便是,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赵家血脉不断。概因除此,他也没有别的能力。 季明德先武再文,赵宝松方才强撑的那股子勇气顿消,众目睽睽之下,忍气吞声率先出了门。 宝如抱着小青苗抬眉远眺。这洛门镇离秦州城不过百十里路程,气候温润,景色别致,远远一面石崖,应当就是季明德所说的水帘洞。 小院一座连着一座,尽头是一座顶阔气的大宅院,三门洞,里面两进,迎门还有绘着迎客松的照壁,虽质朴,但疏朗大气,显然季明德这义父,家底应当不输于亲爹季白。 进了院子,迎门的大厅四门八窗齐开,两排短打负手的汉子劈着腿,一直排到厅屋大门上。见季明德进门,人人躬腰,都要称一声大哥。 27.调虎离山 宝如一瞧这些就是土匪, 暗道方衡提前一个月打算, 竟是钻进了土匪窝子里,可见季明德早就知道她悄悄筹划要跑一事, 表面上却丝毫也不露出来, 这人城府之深,实在叫人胆寒。 忽而台阶上一声嚎, 赵宝松叫道:“方升平?竟是你?你……” 宝如抬头,那在厅屋里劈腿而坐,正在喝茶的男人,五十上下, 精瘦, 谢了顶, 脑后挽个小小的髻子, 同样穿着黑面布鞋, 短打绑腿,瞧着耷眉睡眼, 抬眉便是两道精光,统领着秦州八县的土匪, 不是方升平是谁。 不期季明德的干爹竟是这方升平,那就难怪他能使得动土匪了。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上前揽住赵宝松道:“哥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咱们已经进了匪窝, 就低个头, 只求今儿能全囫囵的出去,好不好?” 赵宝松气的混身直抖,指着方升平的鼻子咬牙骂道:“老土匪,你已清光我的家财,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为匪所掳,也只能恨朝廷奸佞当道,官衙黑暗,才致你这种流匪从出山林。罢,我赵宝松交不得你这类朋友,就此别过!” 方升平笑嘻嘻站起来,摇着只紫砂茶壶道:“赵兄且慢,莫急莫急。说起你父亲赵秉义,我们也是老交情。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聊,好不好?” 趁着这个当口,季明德恭恭敬敬三揖首,撩起袍帘跪地,深深磕头,叫了声爹。比给季白行礼的时候正式多了,显然这个爹在他心目中,地位比亲爹更高。 此地人早餐惯吃面,一人一大海碗,是黄花菜、豆腐粒儿,肉臊子并木耳鸡蛋熬成的臊子打底,那碗比黄氏寻常洗菜的盆子还大。 方升平坐在上首,季明德铁腕箍着赵宝松,将他压在了侧首。讲起当日勒索一事,方升平招手叫季明德呈上一纸书信来,递给赵宝松过目。 他道:“咱们这类匪,朝廷放着不剿,自然就要为朝廷办事。你们兄妹的货,那是朝中有人盯上,传话给我讹的。 至于赵兄你,有人传话要你死,我虽冻你一夜,好歹替你留了条命,兄弟们出来混,都要找口饭吃,还望赵兄海涵。毕竟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你早死过八百回了。” 青苗正在宝如怀里卖力的捞面吃,宝如放下孩子,上前周周正正一拜道:“方先生,既明德叫您一声义父,而我是明德的妻子,论理也该叫您一声义父。媳妇斗胆问一声,那要我哥哥命的,可是王定疆王公公?” 方升平道:“是!” 宝如总算明白了。回秦州的归乡之途,本就是个死局。王定疆或许碍于李少源的面子而不敢明动手。转而传句话给方升平,借刀杀人,再容易不过。 好在方升平当时未掳光家财,她和赵宝松才能一直苟延残喘,最后李少源退婚,若不是季明德前后脚儿的娶,此时的她也早叫王朝宣带走了。 她偷眼去瞧季明德,他就在方升平身后恭恭敬敬的站着,锋眉,眼略深,笑起来深深两个酒窝,面容与李少源相似,但李少源太过清冷,他更多一份凡俗人间的烟火气,温和俊朗,忽而抬眉对上她的眼睛,眸子亮晶晶恰是晨起时一般含着两股贪婪。 宝如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忽而忆及回秦州的半道上,路过关山道时拜土地庙,那月光下站于半山崖两只眼睛发绿光的狼。 季明德实则也是头狼,既方升平是他的干爹,那么关山中那场杀戮,以及后来的绑票,他肯定都有参于,否则怎么能寻到那么好一个巧宗儿,就把她给娶了呢? 从被杀光所有仆从,到大雪封山里逃出关山,再到卖家宅,搬进那肮脏阴暗的小房子,她被剥夺去随身所有的一切,他也参于了那场掠夺,如今更是截断了她唯一的退路。 * 两行土匪浩浩荡荡,千呼后拥,要陪宝如一家去水帘洞敬香。 位于洛门镇的水帘洞石窟,上接炳灵寺,下承洛阳龙门石窟,都属于秦汉佛教东行路上的遗迹,因洞外总有雨帘潺潺似帘幕而得名。 洞中或塑或绘,千佛鼎立,皆是魏晋遗迹。小青苗出门时还抱了几只面果儿,沿途一直在闷闷的吃。宝如先与黄氏一路行着,黄氏止不住掩面哭道:“那王定疆是誓要将咱们一家人赶尽杀绝的,此时不悄悄儿的跑了隐姓埋名起来,好养大我的苗儿。再回秦州,只怕咱们一家人全要完蛋,宝如,你再去求求季明德,求他放咱们一条生路吧!” 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落后两步,与季明德并肩,他的手自然挽了过来,轻搓宝如未曾沾过阳春水的,娇嫩嫩的掌心,轻轻摩梭,倒叫宝如想起早晨他趴在身前那轻轻的啃噬,两腿莫名发软发酸。 “王朝宣死了!”季明德淡淡说道,仿佛那不过一只苍蝇一般,语气中略带嫌恶。 宝如道:“季白杀的?” 季明德轻笑:“唔!” 宝如道:“明德,你未曾入过长安,不知道王定疆的爪牙势力有多大。王朝宣不过一条狗,死了他,王定疆还有千千万万的干儿子,比他更狠更有手段,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要回秦州。” 季明德似乎心情格外好,颊侧那酒窝就一直没消过。 他见小青苗的面果儿吃完了,从怀里掏出个红艳艳的大苹果来,递给正在黄氏怀里远远伸着手的小青苗,语气和蔼:“来一个杀一个,刀老了再磨就是,刃卷边了换一把,我们秦州八县多少弟兄,难道不比王定疆的干儿子多?” “可还有王定疆了,那可是辽东都督,如今白太后与小皇帝最亲信的大太监,明德,你斗不过他的。”宝如连忙搬了王定疆出来,要将拿那盘踞长安的长龙,来压这秦州小地头蛇一军。 季明德笑着摇头:“再大的太监,脖子也是肉长的,我自信能卸掉他的脑袋。若果真有我护不了你的那一天,不必你逃,我也会替你安排好退路,走吧,拈香要紧!” 秦州八县的解元是土匪头子,难怪他能笑的这么开心。黄氏频频回头,宝如怏怏摇头,一家子人名为游玩,前护后拥全是黑脸的汉子,颤颤兢兢生怕惹恼了这些土匪要突然发火,那还有玩的兴致。 菩萨慈眉,土匪凶悍,俏比菩萨的小媳妇儿叫季明德握着一只手,各处敬过香出水帘洞时,匪首方升平亲自骑马相送,一直送到秦州地界儿上,才与季明德分别,转而策马,据说是往鸡公山劫土蕃人的道儿去了。 * 回到家时,杨氏正在清扫院子,瞧见宝如一件立领儿的褙子,衬着小脸圆圆,笑的甜瓜儿一样走了进来,儿子高挺如松,面白身修,真真儿一对壁人。 她笑道:“逛回来啦,水帘洞如何,香火可还旺否?” 宝如一听便知季明德在她跟前撒了谎,连忙说道:“旺的,很旺。” 杨氏虽整日埋头弄药材,却无一日不在操心季白何日开口,要从季氏族中把儿子夺走,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如今顶天立地的高,无处藏掖,虽一颗心向着她,但总敌不过血统,季白只要拿出祖谱来,他就得喊季白做爹。 杨氏做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儿子走,媳妇和孙子留下,所以她如今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孙子了。 她拍打着手道:“今儿包的萝卜馅儿饺子,我去给你们煮来吃!” 宝如也喜吃萝卜馅儿的饺子,剁绒的萝卜干儿和着五花肉,又香又有嚼头。蒜醋蘸汁儿,季明德换件衣服洗把脸的功夫,她已经连着吃了五六个。杨氏自己并不吃,招手道:“明德也来吃,快吃快吃!” 季明德拈起一只咬开,淡淡一股药味儿与花椒八角的味儿搀杂在一起,若不刻意嗅是闻不出来的,这一回杨氏够猛,里面加了淫羊藿、狗脊,锁阳,皆是大补的东西。 秦州有谚云:惹谁都别惹卖药的,因为神不知鬼不觉儿的,他就能弄死你。 季家世代经营药材,熟通各类生僻药材药性,季明德就曾用朝颜种子放翻过王朝宣。但老娘的主意打到他身上,这是打定主意不将他补炸不放手了。 季明德想阻止宝如的时候,宝如一盘子已经下肚了。他搁了筷子道:“我到隔壁看一眼,饺子等回来再吃。” 杨氏连忙另扣一碗饺子,要等季明德回来之后再吃。 宝如还在埋头吃饺子,听季明德说要去隔壁,低眉噗嗤一声笑,暗道这厮又要到隔壁去做宝贝了。 * 这厢季明德到了隔壁,季白去了州府,并不在家。胡兰茵与朱氏两个正在用饭,满满一桌子的菜,见他来了,站的坐的妇人们同时站起来,像是迎接从战场上凯旋的大将军一般,将他迎坐到了主位上。 胡兰茵盛了满满一窝汤过来,笑道:“想必饿坏了吧,快喝碗人参虫草汤打底,咱们再慢慢吃饭!” 季明德接过汤一饮而尽,满桌子的菜,扣辽参,炖乌鸡,燕窝,鱼胶,全是秦州难见的稀罕菜式,也是于妇人们滋阴养生的补品。 胡兰茵一人敛着半个秦州的财产,一年光凭替人做讼师,挣的银子比他爹刮来的地皮还多,吃食自然无一不精。 季明德拣了几筷子无处下嘴,拍了筷子,语气颇不耐烦,起身已是要走的样子:“有没有给人吃的东西?” 胡兰茵吓了一大跳,朱氏连忙吩咐织儿:“快,快到厨下炒几个咱们秦州本土的小炒回来,给明德下饭吃!” 婆媳两个盯着好容易肯回来住一夜的季明德,目放绿光,眼睛像狼一样。胡兰茵拈了一筷子乌鸡放到季明德碗里,说道:“那王朝宣吃多了朝颜种子,一命呜呼了,父亲与我爹两个商量,只怕是要把尸体送回长安城,给我干爷爷过目。他们想叫你押送尸体,正好你也去拜拜咱们干爷爷,好不好?” 这是想调虎离山,把他调出秦州城,再想办法把宝如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 季明德轻轻推开碗,道:“春闱只剩半年,我要温课,没功夫。” 28.吃醋 朱氏也不想季明德入长安, 毕竟大儿子季明义, 就死在入长安给皇家贡御药,然后回秦州的路上。 她道:“明德说的对, 人既是在你们胡府死的, 就该你们胡府的人去。咱们明德眼看要考春闱,还是静静在家温课的好。 至于那王定疆, 小人一个,不过丈着太后的宠信耀武扬威,终归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阉人。明德正经要入仕途的人,与科举出来的官员多结交才是正经, 那等阉人, 还是少见的好。” 胡兰茵略变了变脸, 因为那个阉人是她娘的干爹, 她的干爷爷。 朱氏话出了口才想起来自己是戳到儿媳妇的短处了, 连忙说道:“既吃罢了,就先回房去, 我这里不必你立规矩。一会儿我保准把明德给你送来,好不好?” 胡兰茵起身一笑, 在季明德能杀死人的目光中,当着一屋子仆妇的面双手按上季明德的肩膀轻轻揉捏:“一会儿记得来一趟,关于宝如妹妹,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了。” 季明德忽而挑眉, 唇角斜抽着笑, 只有一边酒窝儿, 大男孩一般顽皮的俊朗,伸指在胡兰茵的手上轻弹了弹,胡兰茵仿佛触了电一般随即缩手,转身走了。 他瞧着是在顽,那一弹却将胡兰茵一只手背弹肿起个大包。 就着两样小炒吃罢饭,季明德接过织儿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揩过手面,起身道:“也罢,我该回去了,大伯娘你早些休息!” 朱氏一个眼色使退下人,拄着根拐亲自起身,将所有门窗全合上,拉着季明德进了自已卧室,握着他的手劝道:“我的儿,娘虽未婚先孕入的季家,但你和明义确实都是季白的儿子。若你从何处听说过什么赵放是你爹之类的话,千万不能信,明白否?” 季明德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这种荒唐话。他道:“伯娘莫非得了癔症,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种话。” 朱氏连连点头:“没听过就好。我听你爹说你为了宝如,一次次的阴他。我劝劝他,也劝劝你,你们各退一步,父子好好相处,不要再彼此仇恨了好不好?” 季明德又是一笑,这亲娘叫季白蒙骗,无比可怜。 他默了片刻,忽而说道:“大伯娘,季白是连儿子都能杀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他相处。” 朱氏吓的失声大叫:“什么?什么叫他连亲儿子都敢杀?” 季明德站了片刻,终于不是忍不住说道:“明义大哥压根儿不是失脚落的水,他是在入宫贡药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叫王定疆和季白合伙杀在关山林海里头的。” 朱氏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忽而仰天一声嘶嚎:“果真?” 季明德点头:“果真!否则一注就能挣几十万两银子,王定疆怎么会放给季白去做?” 朱氏抽噎个不停,一下又一下,险险要断气,季明德连忙替她掐人中,又给她嗅青盐,喂水打扇子,好容易将朱氏救过来,拍着背劝道:“你也不必太伤心,季白那人我必须要杀,今儿这话,千万不要露给任何人听,明白否?” 朱氏在儿子的安抚下总算缓了过来,抽抽噎噎点头,想起自己那身高八尺的大儿子,永远一张笑脸,回家就要抱着她揽着她,十七八的后生还天天往她怀里钻。 去外面做趟生意回来,故意不告诉她准确的回程日期,三更半夜轻敲她的房门,她问一声是谁,他就会在外面说:娘,我爱你! 那样乖巧,向上,聪明又可爱的儿子,竟是叫季白那个黑心肝杀死的。朱氏再嚎一声,心口绞痛仿佛压了千斤,若有白刃,恨不能此刻就将季白捅死。 等她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走了。 * 新西屋已经可以住人了,分里外两间,窗子开的格外大,新的拨步大床十分结实,足足六尺宽。杨氏还特意给她塞了个汤婆子在里头,洗完澡冻的冰凉的两只小脚丫挨到那发烫的铜汤婆,舒服的宝如皱起眉头,吸着气儿呀呀直叫。 杨氏这婆婆当的比普通人家的老妈子还尽心,粗黑两只手儿拈着只白瓷瓶子,从里头滴出两滴油来,拉过宝如的手,便褪了她的衣服,从锁骨开始,轻轻替她按压。 宝如闻到一股馥郁之香,叫道:“娘,这是牡丹油!“ 杨氏黝黑的脸上一双慈目,轻轻替宝如推拿:“娘在城外五里铺有处牡丹院子,年年能收十斤精油,精油价贵,一年能有十两银子的收入,原本娘都将它卖了。往后咱们全留着,娘只给你一人用,好不好?” 从花瓣中提取调牡丹精油,是杨氏的独门秘方。这牡丹精油能润肤美颜,延缓衰老,是精油中的秘品。 她的手常年炮制药材,比季明德的还粗,擦的宝如皮肉疼,她连忙接过那不起眼的瓷瓶,自己倒了些在手上轻轻替自己揉按:“娘,您快去睡,这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杨氏掐了把儿媳妇细嫩嫩的细胳膊,胳膊本就细,捏之不入骨,软绵绵全是细肉。精油滋润过更觉绵滑,暗道今夜儿子再不动心,他就是个圣人了。 她一笑道:“也罢,你早些睡,娘就不闹你了!” 宝如躺在床上阖眼,暗道季明德今夜只怕是不会回来了,我必得要在这宽宽的床上展展的睡上一觉。 经过昨夜仓惶的逃亡,又今天被一众土匪逼着逛了回水帘洞,宝如又困又累,大约累皮了,居然睡不着,满身又热又热。一颗心儿怦怦直跳,两鬓不停突突,管都管不住自己。 不一会儿院门咯吱一响,再一声清咳,是季明德回来了。 他脚步沉沉,当是进了厨房后那耳房,不一会儿出来,气急败坏问道:“娘,我的床了?” 杨氏哦了一声:“拆成板子生火了,怎的,西屋那崭新的大床睡不下个你?” 宝如听着脚步声已至,不及穿衣,连忙钻进了被窝里。也是奇怪,她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 季明德在院中站了片刻,终于撩帘子进来了。 宝如刚抹完精油,满室馥郁浓香,讪讪儿的笑着,圆眼睛圆鼻子圆脸,一张小脸无处不甜的小丫头,裹在被窝里,微微隆起的鸳鸯戏水面儿锦被,勾勒出她瘦而修长的身形。 季明德觉得牡丹香气浓而霸冽,全然不如宝如身上那股少女香气更好闻,但这种直白的香气太过浓烈,他此刻两鬓突突,那还需要吃加料的饺子? “怎么还不休息!”季明德解了外衫,往墙上挂着。 宝如忽而一声叹,趴起来问道:“明德,你在隔壁这么久,是跟胡姐姐聊天儿么?”在床上聊天儿。 不叫大嫂叫姐姐的时候,宝如是自发把胡兰茵归在季明德另一房妻室的位置上的。 这小丫头会吃醋了。 季明德道:“不曾,大伯娘身子有些不好,我照料了片刻,并未见过大嫂。”见了也要说不曾见过。 宝如见季明德眼睛往下扫着,自己低头看了一眼,被子似乎没有遮严实,她连忙揶着被角。 季明德铺开宣纸,蘸墨,显然是要练字了,灯下唯笔挺的背影,灯照过来,那只不时而动的手,影子恰就在她脸的位置。 他常在青砖上练字,除了给书院先生们教的功课,几乎很少用宣纸。 青砖上的字旋书即干,并看不怎么清楚,所以宝如还从未见过,季明德的字究竟书的如何。 她勾指拉过季明德挂在床尾那件青直裰,将自己裹了起来,凑头过去,只一眼,暗赞一声好书法。 不必上好的宣纸,他拿一块青砖竟也练出一手锋利、爽劲、动感与气势兼足的行书来。再看他的手法,下笔有如骤雨疾风,抖腕诡异莫测,人常言看字识人,就他这笔字,完全看不透他的内心。 宝如小脑袋渐渐儿往前凑着,莫名觉得今夜墨香亦有味,季明德身上那股带着些风沙气的男性气息,也无比的好闻。 季明德忽而回头,宝如眼儿半眯,鼻尖几乎触在他的肩膀上。十月已寒,这屋子又未生炭火,冷如冰窖。 她两颊格外红豓,季明德一只冰凉的手背轻拭,脸颊红的烫人。 显然,杨氏那盘加了料的饺子这会儿开始起作用了。……沫渣在窝里。 “你这个人,就像你的字一样,诡诈,可怕。”宝如翻身拳头轻捶床板:“方升平是你义父,那关山里那场劫杀,你也参于了吧?” 去年十一月,宝如一家从长安回秦州的时候,在关山里遭匪的。 关山又名陇山,是陇右要冲,关中屏障,为秦州至长安的必经之道,秦人东进,张骞开拓西域,刘秀灭隗嚣,皆要从关山过。 山路崎岖难行,入山要整整五日,才能出关山,到秦州。 入山后的第三日,大雪纷飞,山路难行。宝如一家带着几十仆从,弃车而行。 土匪埋伏在山道上,斩杀所有仆从,大半家财被抢,最后只有宝如一家逃了出来。 * 宝如本吃了太多补品,心胸燥热,再兼牡丹香气一熏,虽未饮酒,但已经是个醉态。否则的话,当着季明德的面,她也不敢问这个。 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是。” 宝如埋头闷了片刻,说:“我两个老嬷嬷,是打胎里就伺候我的,全叫你们逼着跳崖了。所有男仆一律斩杀。大雪寒天,我背着青苗,一边是悬壁,一边是悬崖,整整走了一日才从关山里走出来。 那时候,我只恨自己当初偷懒怠惰,没有好好练剑,竟不能斩杀一个土匪。” 季明德低声道:“对不起!” 29.梦 宝如昏头胀脑, 热的一颗心不停往外突突, 艰难的甩了那件直裰,道:“我并不怪你, 因为你与我一样, 也不过受人驱使,替人做事。 这样, 今夜随你的性子,你想怎么来都可以,我凭你处置,明儿一早放我们一家人走, 好不好?” 季明德用被窝结结实实将她捂了起来:“睡吧, 明早起来就好了。” 宝如还想蹬被子, 季明德压直她两条腿, 隔着一床被子, 俩人较起了劲儿。 手脚皆动弹不得,宝如歪着脑袋骂了起来:“土匪, 我诅咒你全家不得好死,但不包括我和娘。” 把她和杨氏除外, 那就只剩他和胡兰茵了。 季明德无奈笑道:“随你高兴,早些睡,好不好?” 宝如盯着他那张和蔼温和的脸,忆及新婚那夜, 他跪在地上往床下放那两只合卺杯时于的温柔耐心, 心中浮起一阵悲凉。 她不敢想象自己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七月, 整整九个月的苦难,皆是由他一手造就,偏他还笑的那么温和,就像天下间所有的正人君子一样。 她两只眼睛泪浸浸的,哽噎了片刻道:“不骗你说,我剑舞的极好,若你不肯放我走,今夜我便拿娘的菜刀剁了你。” 季明德仍在笑,脸色却变了,眉间浮起一股青意,忽而道:“宝如,你可知土匪是怎么对待小孩子的?” 宝如不懂他这话的意思,顺着问道:“怎么对待?” 季明德一只手作刀状,轻轻在枕头上起落着:“拿孩子肉包出来的饺子,格外的香,所以,若是你死了,小青苗……” 宝如被吓的毛骨悚然,忽而哇的一声翻起来就要吐:“我方才吃的饺子,是不是人肉馅儿的?” 杨氏恰自窗前经过,听到这两句,暗骂一声儿子不解风情,竟拿土匪吓唬宝如。遂道:““你听明德唬你,什么匪不匪的,当年在成纪,他就是个放羊娃,成日替富户方升平家放羊的。 今儿那饺子,是娘割了市面上最好的精肉替你包的,快睡吧,娘去瓦罐他娘家睡啦!” 宝如还不信,定定儿望着季明德。 他道:“我去当铺过夜,你快睡吧。” 杨氏是老娘,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中了解元的儿子竟然是土匪,可宝如是见过土匪提着砍刀劈人像劈瓜的。她一把拽上季明德的手:“青苗不止是个孩子,他可是我赵家三代单传唯一一个男丁……” 季明德侧脸,唯有半颊的酒窝在灯下:“只要你乖乖儿在家呆着,天下间就没有什么人肉包子。” 于是,在杨氏连迭声儿的嫌弃中,季明德又去当铺了。 宝如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翻侧了整整半夜,方才迷迷蒙蒙睡去。 临天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 那是她十二岁那一年的春三月,眼看及笄,就可以忆亲事了。 荣亲王府老太妃的盛禧堂外花枝浓艳,宝如穿着件苏绣百花小通袄儿,在院外一株高槐下拿个小木棍儿作剑,正在闭眼摹舞剑大娘教给她的招式。 盛禧堂中几个老人聊的正欢。她爷爷赵放正在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无比:“不是老夫谦怀,宝如天资不高,悟性也不甚好,但我敢说如今满京城的大家闺秀们,也没有宝如懂的多。 无它,这全是少源的苦功,他在宝如身上花的心思,比我们整个赵府的人花的都多。儿女情投意契,咱们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老太妃替少源提亲,难道我还能不应?” 他声音太大,在外的宝如都能听见。 李少源从里面走了出来,大约前夜没睡好,眼眶有些深,胡茬青青,托过宝如两只手,似笑非笑:“看来你那仗剑走天涯的梦是做不得了,瞧瞧,老人在商量咱们的婚事呢。” 宝如打小儿就知道自己要嫁给李少源的,心中雀跃,扔了那根小木枝,叫李少源拉着一通狂跑,他忽而回头,捧上她的脸,狠狠嘬了一口,嘬的宝如险险喘不过气来。 “小丫头,待你嫁过来,看爷怎么收拾你!”他轻喘着,语调欢快,激昂,在她耳边沙声说道。 恍惚间又是出长安后分别的路上,窄窄的马车里,小青穑就躺在她怀中。李少源是从大理寺任上赶来的,还穿着那本黑,青衽的公服,随着马车摇晃,下颌胡须足有寸长。 “功课不能落下!”他道。 宝如点头:“我懂。” “你仍是我荣亲王府的世子妃,这一点永不会变。”他又道。 宝如轻轻叹了一息。她虽顶着嫡女的身份,但长安无人不知她是个妾养的,能与李少源订婚,其间的曲折和李少源所做的努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她道:“婚事我就不奢望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份上,无论如何,保全这两个孩子的性命,我在秦州等你。” 李少源握着她的手,一直一直的握着,忽而诡异一笑:“人常言花剌同罗族的姑娘天生名器,你道我为何会逼你入绝境?我要娶你,因为我也想尝尝名器是个什么滋味!”………你们懂的。 * 方姨娘亲自来请宝如和杨氏,杨氏才知道妯娌是真病的沉了。 她与朱氏一直都不对付。季明德是朱氏生的,但从月子里就抱到了二房,老太太亲自作主,记在季丁名下,算是二房的儿子。 做为生母,头三年朱氏眼里只有季明义一个,倒未对明德动过太多心思,后来明德会跑了,也常窜到隔壁去,朱氏看着了便要拉他的手儿,见面就是哭哭啼啼,塞颗糖,给个果儿,私下悄悄儿教着明德喊她娘。 杨氏是个燥性,自认明德是自己拿米汤糊糊养大的,又她一个寡妇家贫,没钱给儿子买糖买果儿吃,长此以往怕朱氏要把儿子哄走,有那么七八年的时间,锁上家门带着季明德回了娘家,成纪县一个村户儿。 直到季明德开蒙认字,书读的好了,杨氏怕自己要耽误一个读书人材,才又把季明德带回秦州。 自打一进家门,朱氏那认儿子的心就没断过,所以杨氏一见她就心烦。 方姨娘也是个苦命,终生无子又遭季白嫌弃,倒与朱氏情同姐妹,拉着杨氏的手劝道:“大夫人病的沉了,彼此妯娌,你过去宽宽她的心,好不好?” 杨氏闷了片刻,还是带着宝如一起过去了。 这边朱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只要一睁开眼睛,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胡兰茵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劝道:“娘,您好歹喝口汤药吧,果真您要去了,明德要守三年孝,明年的春闱可就耽搁了。” 到底儿子的学业更重要。朱氏挣扎着坐起来喝药,也在劝胡兰茵:“以后别对宝如生歹心,也别跟着你爹想害她。兰茵,你既做了明德的妻子,就跟宝如好好做姐妹,要知无论王定疆的势力有多大,那终归是个阉人,总有叫人斩了狗头的一天。 明德书读的好,性子又稳当深沉,总有发达的那一天。他才是你此生的靠山,明白否?你们俩嫁过来几个月,我也瞧出来了,明德是更喜欢宝如,但你有家财,有资本,人也长的美,只要待宝如好,就能暖过明德的心来,你们俩个娥皇女英,明德有福气,你们也会有好日子,明白否?” 胡兰茵柔声应道:“娘,我明白,您快喝药吧!” 她心里却不这么想。 两妻一夫,偏心眼的老娘们心思天真,一厢情愿要叫她容忍赵宝如。她看上季明德,是他的人材,她以万金的嫁妆和自身的智慧嫁给季明德,赵宝如只凭个官宦人家落难千金的名头,凭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赵宝如身份特殊,若将来季明德出秦州,入长安,她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和灾难。就为这个,她也不能叫赵宝如阻了季明德的官途,妨碍她迈向长安贵妇行列的前行之路。 30.福慧 不一会儿宝如和杨氏两个过来了。宝如年纪更小, 美在其次, 相貌之甜,叫人见之就要心生欢喜疼爱。 胡兰茵恨惨了她整日勾着季明德, 却也深深佩服季明德的定力, 这雏嫩嫩的小丫头,他到如今当真一指未碰。 昨夜蒿儿隔墙而听, 据说赵宝如抹了混身的牡丹油满室氛香,香味飘到窗外,熏的蒿儿都打起了喷嚏,季明德还是跑到当铺过夜了。 她上前握过宝如的手道:“宝如, 明德叫我多劝劝娘, 我劝不动, 你快来替我劝劝她, 叫她好好吃药, 把身子养好起来。” 宝如与杨氏两个在榻前坐了,朱氏一张脸肿的奇大, 正在艰难的喝着一碗汤药。 她对杨氏说道:“弟妹,明德是你养大的, 永远是你儿子,季白若敢从族中把他讨过来,我会以死抗争,也要把明德留在你们二房, 你辛苦一辈子, 教养他长大, 我再也不会把他从你手里夺过来了,好不好?” 只要不抢儿子,一切都好说。杨氏揩了把脸道:“说这些做什么?他兼祧俩房,就都是父母,你若有个三长两断,他明年如何何考春闱?快吃药养身体是正经。” 胡兰茵轻轻挽过宝如的手,拉着她出了那药味浓烈的屋子,轻声笑着:“走,姐姐有件好事儿要说给你听。” 宝如通身那牡丹精油的香气还未散去,浓而馥郁,一只小手儿绵绵软软,是自幼从未使过一把力的那种绵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越发叫胡兰茵恨的牙痒痒。 石榴结了满园子,一只只裂着大口儿,露出里面红红的瓤子来。 宝如怕遇见季白,不敢再往里走,挣开胡兰茵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里面我就不去了。” 胡兰茵暗悔自己当初尾巴露的太早,惊着了赵宝如,如今再要哄她,她滑溜溜不肯上钩了。 她又一把抓住宝如的手,笑道:“实则是有这么个事儿。英亲王膝下的福慧公主,你是认识的,上个月皇上赐她和亲土蕃,恰好今天经过咱们秦州,宿在官驿。 她听说你在秦州,特地带了话儿,要我带你去见她一面,” 福慧公主虽名封公主,却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英亲王李代寿的嫡女李悠悠,她比宝如大一岁,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这种亲王之女若是忽而得个公主封号,一般都要被拉去和亲,所以那个名号一点也不光彩。 宝如与李悠悠自幼形影不离,离开京城眼看一年,最想念的就是她。 土蕃那地方不比中原,前来京兆书院读书的王子炎赤,刚入京时两耳垂着两撮狐狸毛,混身一股羊臊味儿,李少源等人成日拿他当个笑话。 偏偏福慧此生最厌羊腥,连羊肉都不肯碰。 宝如去年走的时候,李悠悠正在府里绝食,听说三天三夜没有碰过一粒米,谁知最后竟还是同意嫁到土蕃去了。 她果然急了,问道:“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 胡兰茵欲擒故纵:“车是备好的,只是你的衣着未免太过寒酸,要不到姐姐房里,换上一套姐姐的新衣咱们再去?” 宝如断然道:“我与福慧并非衣着朋友,咱们还是快走吧!” 出了季家大门,整条大街上满满的全人,皆往城东当铺方向走着,人人议论纷纷,说的全是公主驾临秦州一事。 官驿就在城东,宝如瞧着是季府的马车,跟着胡兰茵提裙要上车时,见那车夫回过头来一笑,心却跳了跳。 驾车的人是胡兰茵的弟弟胡安,他道:“宝如妹妹,好久不见!” 宝如点了点头,心中犹疑不定,一边觉得胡兰茵不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劫自己,一边又怕她万一要劫自己又该怎么办。 再回头,身后围着一圈子,全是季白身边常年贴身跟随,出生入死走口外的那些家丁们,宝如越发觉得心不定了。 因为人人都急着要去看公主,这条正街非常堵,宝如几番撩起帘子,都看到季家的那些家丁们在街上推推搡搡,只为能让马车走快一点。 她心里连连叫着阿弥陀佛,眼看要经过宝芝堂,转身对胡兰茵一笑说:“姐姐,这马车横竖走的慢,我在宝芝堂替我哥哥订了几味药,你等我片刻,我把药抓来咱们再走,如何?” 胡兰茵怕惹急了这小丫头要看出破绽,假作大方,笑道:“那就快去,姐姐在这门上等着你。 宝如下马车再回头,季白手下那些家丁们于一瞬间转过头来,齐齐儿往宝芝堂周围撤着,将宝芝堂围成了个铁桶,他们是针对她来的。宝如尽量稳着自己的身体,只待踏进宝芝堂,大松一口气,抓住个伙计就问:“方衡在不在?” 小伙计正在分药,头也不抬指着楼上道:“在,在,咱们两个解元郎都在!” 两个解元郎都在,那意思是方衡在,季明德也在。 宝如上楼,经过第一间屋子时,见方衡在里面替个老太太捉脉。老太太们善唠叨,方衡是个好性儿,头点的抑扬顿措,正在听那老太太诉苦。 再往前一步,是季明德所在的帐房。宝如前一步后一步的犹豫着,忽而见那老太太的孙子自门上探出半个身子来,扬脸儿笑嘻嘻的盯着她。 宝如想起昨夜季明德手掌作刀,在她耳边的轻剁,冷打一个寒颤,果真怕万一自己惹恼了季明德,他要对青苗不利,往前一步,高声叫道:“明德,明德。” 她一把推开门,季明德果真在里头,还是昨夜走时那身衣服,两手支着桌子,手在桌子上指指划划,正在说着什么。他对面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头与他凑在一处,边听边点头。 季明德笑的份外温和灿烂,自在舒适,宝如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她一把又将门拉上,暗道只怕自己又在疑神疑鬼,转身欲走,季明德已经出来了。 “宝如。”季明德叫道。 那大姑娘也跟了出来,黑俏俏的脸,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笑望着她。 宝如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 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妻子,她总不能说,我怀疑你的大老婆要害我。 宝如指着楼下道:“福慧公主要往土蕃和亲,路过秦州想见我一面,我正准备去见她,来此跟你说一声。” 季明德的脸色随即就变了,他低声对那大姑娘说道:“你先回去,若赶得及,明儿我送你出城。” 那大姑娘笑一笑,经过宝如身边时叫了声二嫂,声音很低,低到季明德听不见,但宝如恰好能听见的程度。 季明德先进屋,推开窗子看了一眼,见季白的马车果真停在宝芝堂外,出门大声叫道:“方衡,方衡!” 宝如发现这间屋子里多了一张薄板床,搭在角落里,显然季明德昨晚是宿在药店的。 方衡终于打发走了那老太太,转过身来,鬓角贴着好大一块狗皮膏药,冷冷问道:“你何事找我?” 季明德一手叉腰,一手揽上方衡的肩,在悄语着什么。这种姿势似乎是秦州男人们惯有的,宝如祖父也很喜欢这样,以她来断,随即季明德就会赏方衡一巴掌,果不其然,他随即一巴掌落到了方衡肩上。 方衡气的脸红脖子粗,但被打怕过的人,不敢还手,恨恨盯着季明德。 宝如噗嗤一笑,恰季明德回头看她,她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不行,坚决不行!”方衡连连摇头。 季明德又耳语了两句,一把将方衡推出门外,关上房门,白牙森森一笑:“你如今乖了许多,知道有事要找我了。” 他说着,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伸手就来解宝如的领口。 她这褙子是高衽的,领口有两枚扣子。宝如连忙仰起脖子,说道:“明德,我想见福慧公主,她是我顶好的朋友。” 季明德唔了一声,顺手解了宝如掖下的衣带,问道:“顶好是多好?” 宝如连忙支起胳膊来,转个圈子,一件藕色的素长褙子就在季明德手里了。 “小时候,我去她家作客,一住就是半个月,她来我家,也是如此。” 季明德又来解她的裙子。 宝如越发闷头闷脑,不肯给他解了:“明德,你让我先去见福慧,回来了咱们再……” 季明德忽而伸手,在她微扬的脖颈上轻轻搓过,脖子上的肌肤柔软敏感 ,那燥砾砾的触感惹的她脖子一阵发痒,她随即伸手去捂,趁着这个空当,季明德便把她的裙子解了。 他抱着衣服出门,再换进来的,却是方衡方才穿的那件孔雀蓝的袍子,明媚晃眼的蜀锦。 宝如每每叫季明德弄的摸不着头脑,背着双手摇头:“我不要穿男人的衣服。” 季明德拉过宝如,拉着她在窗子上齐齐低头,恰好穿着她藕色长褙子的女子低头进了马车。眼看入冬,妇人们出门都会披块披帛以防冻到后背,方衡将那块披帕顶在头上,若不是有意去看,任是谁,都会以为那是她。 宝如惊呼一声回头,叫道:“那是小衡哥哥!” 季明德鱼目混珠让方衡替她上马车,宝如猜的不错的话,今天胡兰茵确实是备了杀局的。 穿着她衣服的方衡上了马车,无论季白那些家丁,还是驾车的胡安似乎都没有发现不对劲儿,车略停了停,驶走了。 。。 31.埋伏 季明德又匆匆来替宝如套方衡那件袍子:“宝如, 咱们能不能商量件事儿?” 宝如匆匆套上袍子, 自己挽袖子卷边沿,慢吞吞问道:“什么事儿?” 季明德亲自替她围着腰带, 围了许久发现她腰太松, 索性找了条布带给她系着。 “不许再叫方衡哥哥!”季明德拍了拍宝如圆丢丢的小脸蛋儿,看她份外傻, 欲责责不得,欲吓唬吧,估计昨夜已经吓她怕到骨子里,叹了一息道:“我已经说过一回, 难道你忘了。” 宝如含羞一笑, 她果真忘了。 出门的时候, 季明德又替宝如找了一顶方巾。 他忙忙碌碌替她挽道姑头, 又替她戴方巾, 将宝如整弄成个妥当当儿的小书生,颇满意的端详了片刻, 似乎觉得那方巾戴的还不够端,伸手替她正着。 “我以为季白死里逃生一回, 总会消停一阵子。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瞧瞧,你救他一回,可他并不惜自己那条命, 显然银子比命更重要, 今天又要上赶着找死了!”他手指间有冰凉凉的麝香味道, 和着些伽蓝的沉厚温和。 她道:“这与大伯有关系?” 季明德道:“有!福慧公主路过秦州,先托人传话给方衡,叫他约你至官驿见面。方衡不想见我,所以给季白带了话,让他通知你去见福慧公主。 你看看季白所备那几十个家丁,个个身手不凡,随他出生入死多少年,若不为办大事,他是轻易不会放给胡兰茵使的。” 他掩不住兴奋,颊侧酒窝微颤:“那几十个家丁,才是季白的老底儿。端了他们,季白的死期也就到了。” 上辈子他之所以会死在关山道上,就是季白的家丁和王定疆里应外合,合伙将他伏杀在关山道上的。 季明德先下楼,宝如在窗子里偷看,便见他径自走到对面寿衣坊门前,那门上本来蹲着两个小地痞,见他来了,皆拍着屁股站了起来。季明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指点一番,拍拍二人肩膀,那二人一溜烟儿跑了。 他再上楼接她,却是至后院牵马,二人同趁一匹,勒缰吁的一声便出了药店后院。 宝如叫十月的冷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又不敢大声说话,仰着脖子道:“明德,我听说季白是你亲爹,人杀亲爹,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季明德勒马狂奔,缏子在冷风中啪啪作响:“宝如,若季白安分一点,躲在家里不要出头,或者可以多活两天。但他偏要找死,这怪不得我。”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马已出城门,朝关山方向疾驰而去。 * 方衡一上车,便揭了头上披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对于表哥这个丰乳肥臀细腰一握的大房夫人颇有几分好奇,自怀中掏出把匕首来,笑的唇红齿白:“大嫂!” 胡兰茵盯着那把匕首,脖子长长伸的像只鹅一样:“方衡?你想干什么?” 方衡旋着那把匕首,嘘一声道:“走,咱们去见我家大姑爷!” 胡兰茵讪讪一笑:“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方衡匕首一紧,忽而一把攥上胡兰茵的头发,咬牙道:“叫你弟弟启车,不然季明德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 季明德长剑在他鬓上划了个三角,到如今他还贴着一贴狗皮膏。 胡兰茵连忙叫道:“胡安,咱们走!” 她心有忿忿,忽而一声冷笑:“你不是想拿五千两银子买赵宝如吗?季明德将你的头都打破了,你居然还为他跑腿?” 方衡道:“可你准备把我的宝如送给王定疆,那王定疆是个什么东西?又臭又脏的老阉货,至于你娘王小婉,更是个脏货,事奉完太监,远嫁到这秦州府,竟能做个知府夫人,果真天高皇地远,秦州是个没有礼仪廉耻的地方。” 胡兰茵叫方衡说的又羞又恨,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要通知季白那些家丁,手正准备伸出去扔条帕子,方衡反手一扭,几乎将胡兰茵一条手臂扭断。 出城约莫五里路,这是约定好的地方,季白一身行走江湖的黑色短打,腰板挺直,两腿劲长,唯两鬓隐隐华发,才能瞧出他的年纪来。 他遥遥见车驾至,骑在马上一声笑:“我的宝如是个好姑娘,送给王定疆那种人,真真可惜,可我能怎么办了?命比女人重要,送吧!” 他纵马至车前,欲挑帘子,胡兰茵忽而说道:“父亲,不如我多送你们一程?” 季白那怕巴结王定疆巴结的再溜,也当他是条老狗。至于赵放,当年溜须拍马恨不能叫爷爷,私底下也嫌他妇人之仁,暗笑赵放身为宰相而古道热肠,爱帮扶秦州同乡,早晚要出事,所以从不曾放在眼里过。 活了四十年,他唯一怕过的人,只有季明德。那小子面善心黑是条毒蛇,叫他咬上一口,见血封喉。 秦州八县的土匪,是他这些年走永昌道的克星,谁知道为首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季白不敢再耽搁,所以要趁季明德不备,把宝如给送出去,好攀紧王定疆那棵大树。等王定疆高兴了,他才好从长安要兵,来剿季明德手下那些匪。 他长剑挑帘,见胡兰茵坐的端端正正,旁边宝如还是那件半旧的藕色褙子,面上蒙着披帛,歪倒在胡兰茵身上,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膛,问道:“她怎么了?” 胡兰茵木呆呆说道:“方才打起来,我将她掐晕了!” 季白刷一下收了剑,挥手道:“快走!” 四五十个家丁,季白亲自押阵,抬一具黑檀木的大棺,黑檀木本身油光明亮,花纹仿佛名山大川,不必上绘便精美无比。 檀木清香淡淡,但棺中之人想必正在化肉,奇臭无比,熏的一众家丁行上三五十步便要换担,只要一换下来,连忙扶树而呕。 季白骑在马上,也是臭的直摇头:“人常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我说,祸害就是死了也分外的臭。” 要说王朝宣的尸体能臭成这样,还得多亏那朝颜的种子,本就伤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人还未死,内脏却已经完全烂透了。 方衡更闻不惯臭味,用宝如那方披帛严严实实捂上自己的鼻孔,不住拿手扇着。 胡兰茵似乎有些燥热,轻轻解了自己领口的扣子,轻扇香氛:“那赵宝如,就真有那么好,值得你冒着得罪我干爹的风险,劫我的车驾?” 她娘王小婉立志要把三个女儿全培养成媚物,自幼替胡兰茵保养出一身好肉,肥而不腻,胸形饱满呼之欲出,纤腰一握,臀大如斗,按理来说,这样的身材最能吸引男人,而宝如那小丫头,混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胡兰茵不知道像季明德,方衡这样的男人都喜欢她什么。 方衡怕胡兰茵不安分,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大嫂,这就是你愚蠢了。身为男人,都喜欢女人笨一点,我的宝如妹妹憨成那样,看着就叫人心疼,你本有幅好皮囊,坏就坏在太聪明了。” 胡兰茵是个聪明人,方衡一句无心之语,她倒思索了很久。 忽而马车一震,季白在外说道:“兰茵,你该回去了,把宝如抱出来,我亲自驮她。” 这一回,不必方衡威胁,胡兰茵撩起帘子道:“爹,宝如还没醒了,不如我将你们送到土地庙,咱们歇上一夜,明日我再回秦州,如何?” 季白遥看日色已暮,此时放儿媳妇回去也不像回事儿,遂点头道:“也好!” 就这样,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赶太阳落山时进了关山林海。 进山不过十里,山越来越陡,路也越来越险,投林之鸟时时穿梭,俯瞰脚下万丈深沟,抬头嶙峋山石高不见顶,几十条精壮的汉子,抬着一具奇臭无比的棺材,耳旁风声呜咽仿若鬼哭狼嚎。 季白的大儿子季明义,就死在这关山里头。 路越来越窄,非但无法行车,马都不能骑了。 季白两鬓突突,影影绰绰中似乎看见大儿子季明义双目似哀鹿,就站在山对面。他忽而觉得,三十年走江湖,这是自己的鬼门关,但随即自信漫过心头,不信这短短的时间季明德能追过来。 他挑帘道:“兰茵,扔了车,把宝如给我背着,你下来自己走!” 他似乎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车中那个宝如的身影,比胡兰茵还要强壮。她本晕着,手相接的瞬间,忽而匕首就送到了他脖子上。季白一个闪身,大叫一声:“有匪,抄家伙,退后,退后!” 化成一棺臭水的王朝宣就这样被家丁们扔进了万丈深渊之中,棺木砸在石头上,四分五裂,聚了满满一棺的臭气奔腾而出,熏的远远站在块巨石上的宝如都忍不住捂着嘴哇一声吐。 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陇右险道上前堵后劫,是当初季白杀大儿子季明义时用的办法。 来的全是土匪头子方升平的人,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仿佛从石缝里崩出来一般,跟季白的家丁杀到了一起。 季白气的横剑便扫,哇哇大叫:“季明德,我不信你敢杀你亲爹!” 宝如叫季明德一路快马驮到这地方,摇的天昏地暗,遥看山道前后的土匪渐渐聚拢,转而问季明德:“你真要杀你爹?” 季明德将直裰的前帘皆卷进裤腰之中,忽而转身,伸手在宝如圆圆的小脸颊上拍了拍:“趁着天还没黑,瞧瞧我怎么杀季白!” 宝如见他转身要走,伸手扯上季明德的袖子:“明德,那可是你亲爹!” 季明德一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正因为是亲爹,杀起来才格外好玩。” 他竟觉得杀亲爹好玩。宝如原本也半信半疑,觉得他夜里说剁人肉饺子是吓唬她,可看他那狰狞满脸的笑,此时一门心思认定是真的,恨不能跪下来仰天指誓自己绝不会再跑,求他放过小青苗。 日落后的冬日山林中,草木凋零,四野灰败,季明德仿佛一只猿猴一般跃了下去,他那蔫巴巴的干爹方升平就等在半山腰上,亲自递给他一把两尺多长,磨的明光蹭亮的大砍刀,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明德手提一把砍刀,轻甩了甩臂膀,随即跃入正在混战的人群之中。 跳跃在那山石之间,他斯文中带着敏捷,两臂细长如猿,身姿矫健,全不是往日的温默,仿似一只脱兔,又仿佛一只奔跑中的豹子一般,忽而一个空翻,踩着山道上那熙熙壤壤的人头,双脚一个反剪,直接将季白一个手下剪进深渊,稳稳落在兵刀铁刃之中,甩开砍刀,匪气中带着股子书生气,又有股子初生牛犊的狠劲儿,提刀就砍。 他用刀也是土匪的招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见人就砍,劈瓜一般劈出去,手再往外一绞,拉开皮还要带出肉来,这样带着钝角的伤口疮面最大,流血最多,也最易致人于死。 32.杀局 宝如头一回见季明德的时候, 还担心他那瘦瘦的身板没有力气, 抱过胡兰茵之后再抱她,要把她摔到地上, 谁知他一卷起那直裰的袍帘, 身形快似游蟒,双臂青筋鼓胀, 杀起人来比土匪还要狠。 三十多个家丁围着季白往后退,使的是车轮战术,每次放三个人出来与土匪对打,余人护着季白往后逃, 这些身经百战的家丁们跟着季白从关外到口外, 再到塞外, 贩药材的路上连突厥兵都敢杀。 季明德背手负刀, 站在最前面, 见有家丁出来,笑的两颊酒窝深深:“毛叔叔, 杀我大哥那一回,是你先拿酒灌醉了他对不对?” 话音未落, 忽而砍刀从天而劈,再无多余的招势,凭借着臂力,将对方的砍刀生生斩成两半。 那姓毛扔了断刀便退去, 另一个姓丁的上来顶着。 季明德将砍刀负于背, 袍帘在腰间簌簌而动, 两条长腿微劈,又是一笑:“丁叔叔,我记得你是割他手腕的那个,挑开了筋还一直在哭,怎么,你也觉得他死的太可惜?” 说着,砍刀先是一个刀花,那姓丁的正在看招势,他手中的砍刀已自刀花中跃出,纵向一个横劈,并不挡他的刀,在那丁姓家丁长剑抵上胸膛上,手中砍刀自他脖颈削过,一颗人头晃得两晃,忽而掉落,血扬天而冲,贱了季白一脸。 为了讨好王定疆而杀儿子,是季白此生做过最不能启齿的事情。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吼道:“杀了季明德。老子此生杀人无数,活该绝户,待我身死之后,今天能活着出去的,就是我亲儿子,就能分我季百的万贯家财!” 家丁们早杀红了眼,而且多少年陪季白出生入死,季明义那个自幼骑在季白脖子上长大的大少爷都能下得了手去杀,更何况季明德这个半路兼祧,娶了两房老婆还要接手季白万贯家财的假儿子? * 宝如远远瞧着山下有两个人在往上爬,一个是胡兰茵,一个是穿着她衣服的方衡,俩人奔命一样前奔后赶,赶到半路时,胡兰茵忽而拐了个弯子,却是往那坐在块石头上抽水烟的方升平奔过去。 人还离的很远,她已经跪下了,高声叫着:“干爹,干爹!” 方升平把胡兰茵扶了起来,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并肩坐在了石头上,显然聊的很欢。 宝如暗道这胡兰茵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知道季白不行了,立刻转身去认土匪做爹,得亏她是个女人,要是生成个男人,此生也不知得有多大造化。 方衡玩命一样跑上山,边跑边脱衣服。宝如见他扔完头花便要扔自己的衣服,气的直跳:“小衡哥哥,不要扔我的衣服,快拿来给我!” 这件藕合色的长褙子,是她唯一能穿出门的衣服,要是方衡再扔了,她就只能穿杨氏那些没颜色的褐袄了。 方衡转身又将衣服拣了回来,几步窜上山头,拉过宝如的手道:“宝如,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季明德和他爹两个窝里哄,咱们跑吧!” 宝如叫方衡拖着跑,边跑边回头看季明德,半山腰中,身后土匪围成一圈,他在单挑季白那些家丁,忽而三个人齐齐攻上来,他左拼右刺,同时放翻两个,抬头看她的功夫,一把砍刀自他肩头劈下,宝如哇一声叫,大喊:“明德,小心!小心!” 季明德下盘稳扎,腰上用力,整个人往后一仰,躲过那砍所,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双脚挑起一把长剑,直扎那人胸膛。 一眼之间,方衡已经将她拖入一处山洞中。 宝如哽咽两声,边跑边哭:“小衡哥哥,季白的人会不会杀明德?” 这山洞几乎倒竖,全是乱石,好几处地势太高宝如跳不下去,要方衡先跳下去,再伸手接她。 “狗咬狗,一嘴毛。横竖亲父子,谁杀了谁都是笔烂账,宝如,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正好出发,我先带你去临洮府,再抽空回来接宝松一家,好不好?” 宝如道:“你方才在宝芝堂答应的那么干脆,就是想等明德和季白杀起来,咱们好趁乱逃走,对不对?” 这洞子应当是土匪的黑道,太深的地方都竖着松油火把。 方衡引燃一支凑过来,一双能迷死小姑娘的桃花眼儿,薄唇红红笑的份外顽皮:“当然,他说自己会调秦州八县的土匪到关山伏杀季白,我一听就知道机会来了,从洛门通临洮府的路上没土匪,咱们这次绝对跑得掉。” 宝如脸上的泪还没干,方衡伸手替她抹了,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他脚一个不稳踩落一块石头,半天才听到扑通一声响。 宝如伸手便拉:“小心!” 这圆头圆脑圆眼睛的小姑娘,傻傻乎乎,无论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谁,都会让那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普天之下,她最在乎的人。她需要男人的肩膀,依靠和照顾。 方衡忽而咬牙:“李少源那王八蛋就不是个东西,他要有我方衡三分的血性,你何至于落到季明德那黑心鬼的手中?” 他骂季明德是黑心鬼,宝如听起来竟刺耳无比:“不要拿季明德跟李少源比,季明德虽杀人如麻,对我倒是好的。” 俩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洞子越下越深,也越来越闷热,俩人混身皆像被汗煮过一样。宝如不停揩汗,没有力气再往下跳,索性爬到方衡背上,任由他带着寻出路。 终于洞子平了,有清新的空气透进来,方衡甩着满头的汗狂奔,松油火把已经燃尽,他忍不住咧嘴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季明德估计想不到,他会直接把宝如带走吧。 “谁在那里!”忽而洞口一声清喝,火光映着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一人一把砍刀,望着洞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宝如认得这两个人,他们经常尾随在她身后,有一回她从寿衣殿兑出银子来,还险险叫他们吓死。直到今天季明德与他们在寿衣殿门外交谈,她才知道那是他的人。 她举着双手道:“是我,我是季明德家内人!” 两个土匪望着洞里走出来的宝如,孔雀蓝的圆领袍子,歪戴一顶方巾,是个书生打扮,旁边还跟着个只穿中单的少年,正是季明德交待过,若是敢带走宝如,就照准了往死里打的那个,宝芝堂的少东家方衡。 两个土匪齐齐笑了:“原来是大嫂!” * 背靠一块巨石,季白数着自己的家丁,四十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时候能动的只剩下二十个了。 自认肠肚尽黑的他,在上一回失手之后,并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再抢宝如。是胡兰茵怂勇他,她说王定疆大怒,要与尹继业联手断他在塞外的财路, 季白半生经营,塞外那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银子,才是他满身的血液。 人挣钱是会上瘾的。原本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从给人牵马跑腿开始,茶叶贩子的臭脚洗过,药材贩子的巴掌挨过,皮料贩子臊烘烘的裤子也穿过。 是从什么时候发达了呢? 季白仰天望着渐升起的明月,终于想起来了。是遇到朱氏那一回,那一年,他用弟弟季丁的命换了几百斤冬虫夏草回来却销不出去,野狗一样在宝鸡晃荡,然后遇到大肚子的朱氏。 他知道自己种不出孩子来,于是收留了天生兔唇的朱氏,在她的指点下,前去长安求助宰相赵放。 因同乡之情,赵放为他引见方勋,转了一圈子,他才知道自己和方勋竟然是老表,就此,俩老表一个供药材一个开药店,二十年金银源源不断滚进来,又送出去。 二十年风光无限的发财之路。 金银砸在那些京官的头上,十年寒窗的进士老爷见他都要弯腰,秦州季白就是他们的大爷。 钱越多越收不了手,到最后金银锭子仿佛长着腿,一个个走进石榴园子底下那方大金银库里。 季白忽而自打一耳光,骂自己:“畜牲!” 宝如那么好的孩子,他跌落荷花池的时候,还知道拿根棍子来拉他救他,他竟失心疯了要把她送给王定疆。 再想想季明义,自幼跟着方勋学医,跟着他贩药材,医术好,人也好,那样好的儿子,方升平那样的土匪都爱惜人才不忍下手,给钱都不干。 为几十万两银子,他亲自带人将他伏杀在这关山古道里头。 家丁们杀一年半前杀季明义的时候,他就在如今方升平坐的那块石头上。虽不是亲生血脉,可二十年时间,他是拿他当亲儿养的。 家丁们替季明义放血的时候,他在那块大石头上哭着滚来滚去,不停安慰自己:杀了明义,我还有明德啊,明德还会读书,会中进士,有我的银子打点,明德将来能当大官,能像赵放一样主宰长安半个官场,到那时,我名利双收,可以修一座大大的祖坟,季家八代祖宗都将为我骄傲。 “我真是个畜牲啊我!”季白忽而嚎啕大哭:“明义,我的明义,你在那儿,等着爹,爹这就来找你!” 季明德挥了挥手,山林中涌出来更多的土匪,个个儿面容焦黑,满身汗臭,前斩断出路,后截断退路,火把高举,面无表情,望着痛声嚎哭,捶胸顿足的季白。 他调集了秦州八县的土匪,等在这关山道上,给亲爹季白布了个死局。 季白连滚带趴跨过家丁们的尸体爬出来时,季明德正在揩拭那把卷了刃的砍刀。 他冷冷吩咐道:“把咱们秦州季大爷连带他的手下们一起请进咱们房瓦里去,好吃好喝先款待着,明日抽空带回季府地库,我亲自审他。” 季白大松一口气,暗道听季明德的口气,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关山道。 * 半个时辰后,季明德一匹快马从清水县出发,奔向秦州城时,已经换回自己褙子的宝如,和被那两个土匪打青了眼圈的方衡也到了秦州城城门外。 33.相见 官有官道, 匪有匪道。胡兰茵只须一纸手书便可叫开城门, 两个土匪用的却是缒城的法子,一声暗哨, 城门上便有筐子吊下来, 宝如和一个土匪先上,方衡与另一个土匪后上。 趁筐时筐子转的厉害, 宝如下意识去抓绳子。土匪道:“嫂子,我叫黄四,你一定要记得我的名字,好不好?你知道的, 只要你回头, 我和黄五都在你身后跟着了。” 宝如连忙点头:“黄四哥哥, 你真是个好人。” 上了城墙, 寒风呼呼。三个城门吏排成一排躬着腰, 点头哈腰叫着黄大哥。 方衡垂头丧气,上了城门便要走:“宝如, 我先回宝芝堂了,有季明德的兄弟护着, 你自己回家吧。“ 黄四将他拎小鸡一样拎了过来:“方少东家,你还要带着我们大嫂去见公主了,难道你忘了?” 宝如站在两个土匪中间,大嫂做的有模有样, 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那满是崇拜的目光, 将两个土匪看的简直要升天。 方衡看着就来气,偏他是个弱书生,全无缚鸡之力,叫两个土匪逼着,只得带宝如去官驿见福慧公主。 离开京城眼看整一年了,见到福慧公主李悠悠,躲不开要聊的仍旧是李少源。作为李少源的堂妹,李悠悠肯定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宝如在秦州呆了这么久,见识过王定疆无处不在的爪牙之后,忽而觉得李少源也许也有难言之隐,否则以他的为人,实在不像是抛弃她的人。 他分明知道的,没有他的庇护,她会落到何种境地。 当初之所以赵放会在关键时候退让,放弃争斗,恰是因为信任李少源,相信他会保护她们兄妹,自己率着儿子赴死,给孙子孙女留个生局,也给如今所有的当权者们留了个生局。 无论怎样说,李少源不该退婚的,除非他有难言之隐。 方衡与那些臊烘烘的土蕃人交涉时,宝如在想李少源,与随公主赴土蕃的使臣交涉时,她还在想李少源。 最后大家都不敢做主,叫一个无品无谕的妇人面见公主。这时自屋中走出个唇角两捋胡子,肤色古铜,鼻梁高高的少年,使臣们立即围了上去,叫着赞普。 赞普在土蕃语中,是王的意思。 因土蕃与大魏是属国关系,常有使往来,宝如自幼随着父亲见过许多土蕃官员,恰这位赞普她也曾在帷幕后面见过几回,是自幼就在京城求学的土蕃王子赤炎。 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上前,右手抚胸,躬腰道:“英勇仁慈的赞普,我是福慧公主在长安时最好的朋友,听闻她到此地,想与她见一见,好慰相思之情。 昆仑山高,唐古拉连雄鹰都飞不过去,赞普此来,经昆化,越唐古拉,是比雄鹰还要强壮的汉子。福慧公主却是个中原弱女子,随赞普入土蕃,此生只怕都不能回中原,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中原少女吐字朗朗,话语柔柔,圆圆一双带笑的眼儿里满是敬仰与倾慕,甜甜的小脸颊儿上笑意融融,一通夸的赤炎混身舒畅。 他一笑,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赵宝如,我知道你,也记得你。当初你的及笄礼,我也参加过,可惜你两只眼睛里只有李少源,并未瞧见我罢了。 快去和公主诉那相思之情吧,也别再说蕃话,如今我的汉话,已流利不少呢!” 这人汉话果真比几年前流利不少,宝如走了几步回头,他穿着件圆领绣青纹的红袍子,唇角轻须翘翘,对她笑了一笑。 他一笑,那翘翘的胡须简直要戳眼角,惹得宝如莫名又是一笑。 进到官驿后院,前后土蕃重兵把守的四合院中,宝如忽而念起,李少源摔伤了腰连亲都不能自己娶迎,会不会现在已经死了? “宝如!”李悠悠推开窗子,一声清喝,两行清泪随即滚了下来。 李悠悠与宝如同年,个头比宝如略高,细眉长眼,生的颇为丰润。她伸着两只手,远远见宝如来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屋子里一应锦帐茵毯,皆是从长安带过来的,暖意融融,香氛淡淡,李悠悠身边的使女除了小丫头吟雪之外,全换成了土蕃姑娘,她们天生两坨高原红,颇为倨傲的看着宝如。 一见宝如,李悠悠叽叽呱呱便开始说了:“少源哥哥也太过分了,自打你走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他和尹玉卿的婚礼,我也没有去。不过我哥哥去了,说他摔伤了腰连酒都没有出来敬。 我哥哥自打听说你嫁了个卖药材的贩子,便整日喊着要带银子来赎你,可惜叫胡市上一个胡姬绊住了脚,待他腻了那胡姬,自会带着银子来赎你的。到时候若是秦州呆不下去,你索性来土蕃找我,我去了土蕃也是个王妃,能罩得住你。” 听这口气,李少源还活着,那扭伤的腰,想必也早好了。宝如一笑,也就不想他了。 至于李悠悠的哥哥李少谕,京城第一纨绔,又跟大哥李少源最不对付,大约是真的要带银子来赎她,可若他迷上个胡姬,没有三五个月,是不会想起她的。 李少瑜性子比方衡狂放不知多少倍,因为擅拈花惹草,也怕被人使黑招打死,豢养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随身保护,宝如也不知他若真的来了,季明德要怎样应付。 她拉李悠悠在榻上坐了,指着窗外道:“悠悠,你竟是要嫁给赤炎么?他既懂咱们中原文化,又长期呆在长安,我瞧着与你挺般配的。” 若赤炎就是李悠悠的丈夫,倒是个很好的男人。 姑娘们在家时,总将婚姻想的无比美好。想要个年青俊貌的少年郎作丈夫,想恩恩爱爱一生,可真正长大了,出了象牙塔,被推到婚姻的门槛上,才发现不是自己挑选别人,而是别人在挑选自己,心比天高命比黄莲,婚姻,不过撞天婚而已。 李悠悠立刻又是一包泪:“是他倒好了。我嫁的是他爹,赤东赞普。” 宝如的心猛然一沉,因为赤东赞普今年都三十七了,比李悠悠整整大了二十一岁,如此老夫少妻,于一个亲王府的小郡主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 李悠悠攥着宝如的手在自己膝盖上摩梭,泪滴下来,凉凉的打湿了宝如的手:“你早知道的,本来说好李悠然去合亲。 是齐国公尹继业捣的鬼,把悠然换成了我,借着这点恩情,荣王妃如今把尹玉卿捧上了天,那尹玉卿嫁了少源哥哥还不算,整天在府中笑话你,说你小姐身子丫环命,活该嫁个贩狗皮膏药的。” 尹玉卿算是宝如的死对头了。满长安城中,无人不说宝如憨憨甜甜是个最傻最无心机的小姑娘,说她有多傻,就会说尹玉卿有多招人厌恶, 可唯有尹玉卿知道宝如藏的最深,又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但世道就是如此,那怕尹玉卿再怎么到处嚷嚷败坏,世间也没有任何人会信她的话。若非宝如家逢巨变,在长安,依旧会叫宝如压的死死的,永无翻身之时。 想起季明德身上那时时变幻的药味儿,从沉香到麝香再到木香,宝如忍不住一笑,暗道尹玉卿说的也没错,她果真嫁了个贩狗皮膏药的。 她揽过李悠悠劝道:“赤东赞普的英名我早听说过,那是个英明果决的蕃王。 若你爱他,就与他好好过着,若你不爱他,自己躲起来过清净日子,千万不要搅进土蕃国皇族们的争权夺利当中去,要知道,你是咱们大魏嫁过去的公主,是他们最尊贵的王妃,城头变幻大王旗,无论那个赞普,都会尊敬你的。” 英国公李代寿在病榻上,也是这样劝女儿的。李悠悠连连点头:“我懂,我都懂……” 忽而隔间里硬挺挺倒出个土蕃侍婢来,吟雪做个奔逃的姿势,整个儿扑在隔间门上,发出扑一声响,嘴里还在叫:“公主,快逃……” 宝如和李悠悠两个同时吓的跳起来。李悠悠刚要喊人,便见隔间里走出个男人,轻掸两肩,唤道:“宝如,是我!” 竟是季明德,他神不知鬼不觉得的,绕开土蕃兵重重防护,直接从公主的卧室中钻出来了。 “别怕,这是我丈夫。”宝如连忙去捂李悠悠的嘴。 对于闺中好友的丈夫,姑娘们大多怀着无比的好奇。 李悠悠没想到天下还有生的这样好看的药材贩子,眉浓黑,但不粗,鼻梁高挺,却不粗笨,通身上下一股子的书卷气,白净又清秀,见她好奇的目光投过去,应之一笑,竟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34.蕃王 福慧挣开宝如的手, 指着罗汉床道:“既是宝如的丈夫, 就是我的妹夫,来来, 快来坐。” 季明德一笑, 双手大伸着,慢慢往后退:“我在外等着即可, 你们慢慢聊。” 他疾步进公主的卧室,一个滚身钻到床下,从这床下有条密道,一直通到官驿外头。 出了官驿叫冷风吹着, 季明德搓了把木登登的脸, 忽而轻抽自己一耳光, 暗暗觉得自己那样直愣愣的冲进去, 怕是给宝如丢脸了。 也不知等会儿她出来, 会不会生气。 黄四和黄五只能跟到官驿外头,进不到里面。 方勋与赤炎有点交情, 季明德怕赤炎会协助方衡带走宝如,不进卧室实打实的看一眼, 不敢掉以轻心。 * 因为季明德突如其来一打扰,两个苦兮兮的小姑娘反而乐了。李悠悠捏着宝如的手道:“他跟少源哥哥生的可真像,你是因为他长的像少源哥哥,才嫁的他吗?” 宝如苦笑:“哪里。嫁他之前, 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 洞房之夜揭盖头, 才见第一面。” 李悠悠又伤心了:“所以你的命还是比我好,至少那是个年青男人。” 宝如心说好什么呀,他是个土匪也就罢了,还有一房妻子,奶大腰细的大美人儿,你要见了她,就不说我命好了。 俩人又聊了些远在关内的长安事,总之,自宝如走后,长安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最风光的莫过于尹玉卿了,父亲位封国公,嫁给亲王世子,还倍受宠爱。 死对头风光无限,曾经的对手隔着一座关山,再也不会有与她比肩的机会,想必尹玉卿就算睡着,也能从梦中笑醒来。 两个失意人聊着聊着哭了一场,又笑了一会,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宝如摸遍混身上下,唯有那串伽蓝手串还是件精贵物什,遂退下来戴到李悠悠比自己粗一圈的胳膊上,柔声道:“还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见面,这是我一点念想,你日子难过过不下去,就想想我,我若难过也会想着你的。” 李悠悠毕竟亲王府的小姐,不知道宝如落到如今,那手串是混身唯一值价的东西,收下之后,自脖子上解了一串八宝连珠的项琏下来,系到宝如脖子上,俩人抱在一处又是一阵痛哭。 * 黎明将至,宝如刚进来时,拿鼻孔看人的那两个土蕃婢子此时抱着奶茶壶躬腰缩肩,时不时扫那赤炎赞普一眼,再看一眼宝如,殷勤的替她斟着奶茶。 早餐是秦州人常吃的油面果儿,配着奶茶。 宝如在京时曾听母亲说过,土蕃妇人比之中原妇人,身份地位要尊贵的多,全然不必三从四德。更有甚者,一个妇人若是生的美貌,还能同时寻得三四个丈夫。当然,那皆是当笑话儿来讲的。 但宝如觉得这大概是真的。赤炎以赞普之尊,亲自替她斟奶茶,递油面果儿,胡子笑的翘咪咪,恭态十足。 他也不吃奶茶,指腹旋着那鎏金雕龙银茶碗的边子,古铜色的脸上眼角笑出深深的尾纹来,对宝如说道:“宝如姑娘若有闲暇,不如随我们一道走,陪着你的好姐妹同赴逻些,也可叫她在路上有个伙伴。 怀道、良薛,宕昌皆是我的领地,离秦州不过二三百里路程,待咱们自逻些回来,我赠你草场与奴隶,金银珍宝虽你取要,如何?” 自打进门,这赤炎一不论季明德私闯公主寝室之事,二不论宝如已婚嫁,要拉宝如同赴逻些的话,已经问了三遍了。 李悠悠桌布下面拉着宝如的手,耳语道:“天下间我也没听说过一人可以娶二妻的,既那膏药贩子另有一妇,不如你就弃了他,随着我们同赴逻些,如何?” 听说赤炎要邀宝如同去,李悠悠简直乐疯了,方才还是妹夫,这会儿季明德又变回了膏药贩子。 赤炎再笑,伸出骨节粗大,缀满金戒的手:“方才我已问过方太医的儿子方衡,季明德娶你之聘礼,不过五百两银子,本王赠他五万,你随本王一起走,如何?” 宝如噗嗤一笑,暗道方衡肯定提过自己五千两被打出来的事情,所以这赤炎一开口就是五万两。 她道:“仁慈的赞普,夫妻情谊,是无法用金银来换得的。我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也希望您能在路途上多多照顾福慧,至于逻些,我就不去了。 若将来路经秦州,不嫌寒舍蔽陋的话,尽可到我季家作客。” 季明德是秦州的土匪,一步步将她逼入绝路,却于更凶悍的那些恶鬼之间圈护着她。 可土蕃这些贵族,表面上仁义礼智,转眼提起刀就是马匪,多少年肆意抢劫掳掠秦州的马匪,恰就是赤炎的部下,宝如又岂能跟他走? 此时眼看天亮,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时候,李悠悠说服不了宝如,默了许久,忽而道:“我还有几万赔嫁银子,全送给那膏药贩子,这总该够了吧?” 她起身招来侍在外的一个随行使臣,吩咐道:“速速往秦州季明德府上,将他请来,就说本公主有话问他,叫他速来。” 那使臣出门不过片刻,季明德就跟着进来了。 他一目扫过,抱拳用土蕃语叫了声:“赤炎赞普。” 赤炎皱了皱眉,容色颇为倨傲,回的亦是土蕃语:“听闻你是去岁秦州解元,本王就称你一声季解元。这位宝如姑娘,原是相府之女,本王当初在京读书时,与赵相交情颇好。 老友遗孤,本王焉能不顾? 如今她已答应随本王赴逻些,听闻你当初买她时花了五百两聘礼,本王如今给你五万两,你放宝如姑娘走,如何?” 这人说话非常巧妙,分明方才宝如严辞拒绝,但季明德当时又不在场,怎么听着,都像是宝如已经答应他要共赴逻些,如今只待季明德人货两讫。 季明德边听,边看宝如。 她手中捏着方帕子,那甜甜的小脸儿一红,两只秋水蒙蒙的圆眼儿,丹漆黑的瞳仁快速的转着,却是微微摇头。 季明德笑的春风和睦,仅凭那神态,可看不出来他昨夜单凭一把砍刀就放翻了三十多个正值壮年的家丁。 他仍是土蕃语:“妻子岂可以金银易之?赞普这话,恕我无法回答。不过,前些日子我们秦州来了股子马匪,领头的名叫土旦,说一口逻些官话,半路叫咱们秦州匪首方升平抓了,如今还绑在鸡公山下,不知赞普可认得。” 赤炎那只缀满金戒各色宝石晃眼的手握成了拳,顿时怒目,胡须乱跳:“这与本王何干?” 季明德脸上的笑也于一瞬间隐去,配着青渗阴寒的神情,声音格外沉厚:“若您再不尊重我家内人,他活不过今夜。” 赤炎忽而拍桌,砸的桌上杯碗乱跳,铜器嗡嗡而响。 原来,土蕃都城虽远在逻些,但其地域辽阔,像怀道、良薛那些地方,皆与大魏国土秦州毗邻。土蕃人为游猎民族,有很多人忙时为民,闲时为匪,时不时便纵马至秦州地界上烧杀掳掠。 这种事情,若官府间交涉,便会被定义为匪。但土蕃太多贵族为匪,匪是官,官也是匪,恰那被方升平捉了的土旦,是赤炎一母同胞的幼弟,封地本在伯海,自幼骄生惯养的土蕃王子,听赤炎谈及秦州富庶,百姓软如牛羊,是个烧杀抢掠的好地方,所以纵马驰来,想抢掠一番,谁知经验不足,非但抢劫不成,还叫秦州本土的土匪给活抓了。 怀良是赤炎的封地,土旦又是赤东赞普最宠爱的小儿子,赤东听闻之后当然大怒,命赤炎调动一切可调动的人,务必要把自己的小儿子找回来。 赤炎派人将整个秦州翻遍,也未找到自己的幼弟,如今正急的焦头烂额,不期季明德一个小举子竟当面提及,双手攥拳,已是动了杀机。 季明德微微笑着,伸手道:“不如,咱们里间谈,如何?” 赤炎起身,转身对着宝如时两撮胡须笑的翘起:“宝如姑娘慢等,本王须与这位季解元入内解商量片刻。如何?” 宝如听得懂蕃话,看这两人已是剑拨弩张的样子,也悬提着心,怕这赤炎要动怒,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两人进了内室。 公主的寝室,床下就有通道,是朝廷三品大员们至秦州时,土匪们探听风声的地方。 所以长安年年派官员来巢匪,却没有一回捉到过秦州的土匪,概因他们商量剿匪路线时,土匪就在卧榻之侧听着呢。 赤炎仍是冷冷的倨傲,但出口已是商量的语气:“既季解元挑明此事,是否今日要把土旦那个流匪赠予本王?” 季明德道“既是流匪,他就该死,不过早晚而已。您是王子,又是土蕃与魏相交好主要推行者,护送公主赴逻些的使臣,公然问我要一个马匪,岂不怪异?” 他这一反问,赤炎果然结舌。 土蕃这些年渐渐崛起在西域,西至于阗、龟兹、东至怀良,疆土已与突厥、大魏呈三分并列之势。 原本,大魏与突厥是盟友,土蕃被排挤在外。但先帝李代烨膝下两个公主和亲突厥之后,竟被突厥王醉酒之后先奸后杀,屠戮于西海之畔,从此之后,突厥和大魏关系交恶,至今于边境上交战已有五年。 赤东不比突厥的铁骑可以纵驰整个漠北,他有逐鹿中原的雄心,才会派赤炎这个最得意的王子入大魏,学习中原文化。 公主和蕃,这是缔结盟友最好的方式,但因为先前两位公主的死,大魏皇廷于和亲之事慎之又慎,赤炎在长安几年努力,趁着幼帝不懂事,给白太后说了多少好话,又多方周旋,才能叫白太后答应送一位公主和亲。 此时若是土旦私下行掠之事被公诸于众,非但大魏皇廷不高兴,便是赤东赞普也会大怒。万一小皇帝和白太后一怒之下召回福慧公主,赤炎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他多年在父亲那儿建立起来的好印象,也将随之散去。 赤炎想来想去,再退一步,伸出五只明晃亮眼的钻石宝戒:“本王赠五万两银子于季解元,不求宝如姑娘,只求你将土旦还于本王,如何?” 季明德望着妆台上那枚伽蓝串珠,宝如身上唯一最珍贵的东西,想必是送给福慧公主了。 他忽而上前一步,迅雷不疾掩耳便捏上赤炎那便袍衣衽:“土旦一个王子,仅封地与奴隶便不下百万之巨,你区区五万两银子就想买他,会不会太便宜了点?” 赤炎气的小胡子直跳:“本王是两国和平的使者,你区区一个小解元竟敢咆哮本王,这是要毁坏两国缔盟,本王要上奏朝廷,革你功名,取你性命。” “和平的使者?”季明德一阵阴笑,寒气森森:“那就记着好好对待福慧公主,若敢学突厥人杀我大魏的公主,老子就剁了你弟弟土旦那未长毛的鸟,包成饺子送到逻些,让你尝尝,什么叫秦州土匪的厉害!” 赤炎怒目睁圆,瞳仁倒映着季明德狰狞无比的笑。这双狰狞无比的眼睛,三年前那场穷途末路。他忽而想起来了,结结巴巴道:“是你,竟是你?” 35.分别 此为防盗章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 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 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 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 是不是?”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 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 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 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 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 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36.缝伤 此为防盗章 季白闭上眼睛, 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 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 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 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你是我季白生的, 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 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 至于季丁, 他本就是个绝户, 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37.胡兰茵 此为防盗章  宝如面露难色, 咬唇道:“这事儿, 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 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明摆着趁火打劫,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着你, 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 季明德趁火打劫, 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 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 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 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 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 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 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 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勋却觉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转念一想,年青人性子冲动,不计后果,仅凭一腔热血而保护赵宝如,于赵宝如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孙女。王定疆非常疼爱胡兰茵这个干孙女儿,他就算再没人性,应当不会杀自家的孙女婿,凭此,季明德倒还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儿那里,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脚,我任你收拾他!” 显然,就算当初交情再好,宝如落到这步田地,方勋也不会要她做儿媳妇。 38.逛书院 此为防盗章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 却又抬起, 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 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 撒帐这等事情, 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 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 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 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39.两妻相斗 此为防盗章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 绕着好大一个圈子, 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 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 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 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 无论任何场合, 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 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 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 大行皇帝的兄弟, 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40.兔子咬人 此为防盗章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 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 一双狼眸, 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 到底商人, 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 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 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 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41.金口御言 胡兰茵望着庄思飞, 庄思飞望着胡兰茵,俩人本是合谋杀人的凶手, 但方才宝如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他俩的同盟化解,此时相互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狠意, 竟是一窝的狗要相互撕扯。 胡兰茵先指着庄思飞大喊道:“御史大人, 是这庄思飞想亲薄我家宝如……” 庄思飞声音更大:‘御史大人,是胡兰茵想杀赵宝如,才会招我前去,帮她伙同杀人, 她才是幕后凶手!” 胡兰茵披头散发, 抬头看季墨似笑非笑, 赵宝如远不是往日里的憨样儿,忽而后心一凉,才省悟过来自己竟叫宝如逼进了死胡同, 她若不承认自己是被庄思飞侮辱,就得被庄思飞咬出杀宝如一事来。 想到这里,胡兰茵牙一咬,指着庄思飞道:“御史大人,宝如说的对, 这厮险险将本小姐侮辱, 还请你一通乱棍, 打死他!” 庄思飞是举人, 见了官都不必跪的, 一看季明德两房妻子合一块来咬自己,气的直接跳,指着胡兰茵和赵宝如道:“御史大人,这两个妇人信口雌黄,全是诬赖,若果真有节操,两个妇人当时为何不打我,可见她们就是在撒谎。” 季墨一笑,道:“胡小姐会不会撒谎本官不知。但赵宝如却是当今皇上金口御言过的,天下绝不会撒谎之人,你敢说她撒谎,难道是想违抗圣意?” 他这话一出,屋子里外所有人失都傻了眼,毕竟谁都没有听过,天下间还有绝不撒谎的人。 这时候季墨也不急,不疾不徐讲了起来。 原来,当初宝如在长安时,常入皇宫,与当今圣上李少陵,并诸国公亲王家的孩子们都玩的极好。 某日,一群贵女在一处玩,荣亲王府的二姑娘李悠容丢了支簪子,尹国公府的嫡姑娘尹玉卿一口咬定是旁边一个小宫婢偷了,并称自己亲眼看见。 她这一指证,别家贵女们也纷纷指证,说是那小宫婢偷了簪子。 此时唯有宝如力证那婢女没偷簪子,因为那小宫婢一直陪着给她在御花园里找并蒂莲,一刻都没离开过。 簪子并不贵重,贵女们分成了两派,谁撒了谎,又谁说的是真话,一时无定论。 恰当时为太子的李少陵经过,听众口烁金一致指责宝如,遂笑着说了句:“本宫觉得,天下间无论任谁会撒谎,我的宝如姐姐也不会撒谎,她是普天下心肠最憨的姑娘,本宫信她,放了那小宫婢吧。” 当夜,宝如和那小宫婢挑着灯笼在花园里找了半夜,终于找到那支簪子,为那宫婢力证清白。赵宝如绝不会撒谎的典故,便由此传开了。 典故一讲完,季墨忽而一声喝:“庄思飞,你身为读书人,觊觎,亵渎,并调戏同窗家的夫人,本官今日要先革你的功名,再杖责三十大板,拖出去,给本官打!” 二十年寒窗苦读,庄思飞的功名,就这么没了。 * 随着庄思飞被拖出门,外面一阵倒嘘鬼叫之声。 胡兰茵一招杀手不成,却是刻骨体会了一次宝如的心狠手辣,正准备也要溜,便听窗外轰闹之声哑然,帘子一撩,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她爹胡魁,一个是方才大家都未注意过,不知跑那去了的季明德。 胡魁一看女儿发儿乱蓬蓬,两眼通通红,气的眉毛都瞪了起来:“庄思飞在何处?看本官不打折他的狗腿。” 方才季墨虽然结案时将过错全推给了庄思飞,但以他对胡府一家人的了解,早就猜到全是胡兰茵搞的鬼。遂冷冷道:“知府大人,庄思飞我已责之。 我看,兰茵伤成这样,你还是先把女儿带回家的好。” 胡魁莫名火大,又不敢对上司发,转而看季明德:“明德,兰茵是你的妻子。人常言,杀夫之仇,夺妻之恨,他轻薄你的妻子,难道你就这样算了?” 从宝如到胡兰茵,一屋子的人,连带外面那些终于挤开窗子的举子们,倒趴在瓦檐上的童生们,无不望向季明德。 他早晨走的时候,换了件鸦青色的棉布面直裰,今日天本阴沉,他的脸呈一种青玉白的冷色,原本盛满温和的眸子里满满的戾光,两颊绷的紧紧,斧劈过一般,说出来的话亦透着寒冰碴子:“知府大人真是说笑,大嫂是我大哥季明义的妻子,小叔欺嫂,您做的出来,我却做不出来。” 胡知府见女儿平白受欺负,本就火冒三丈,再听季明德还是死相不改的倔劲儿,不肯承认胡兰茵是他的妻子,挥手便准备去教训教训不开窍的女婿。 他手挥过去时,胡兰茵扑过去便拉,抱腿相求。 宝如却是淡淡一笑,转身步进了角落里,全然置身事外的样子。 胡魁本是个矮个子,要打季明德这样身长七尺的伟岸男子,得跳起来打。 他跳起来之后,非但一只手腕,整个人都被季明德拎离了地面。 一点又一点,季明德忽而侧唇一笑,唯右颊一个酒窝儿,盛满寒气,望着他时,仿佛寒夜中饥饿的独狼,在看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两目盛着满满的杀意。 他一点点凑近,低声道:“你也觉得是庄思飞打了胡兰茵?” 胡魁并不知道事情真相。以他,宝如还是要送回长安去的。 但自己的女儿他最了解。 一开始季明义在长安另外订了婚事,想要退婚,胡兰茵以为自己要成整个秦州城的笑话,暗暗哭了不知多少回。 后来季明义未及退婚就死了,她本该择婿再嫁的,知府家的女儿,什么男人找不到? 其实是他贪图季白价值连城的巨额家产,劝着胡兰茵嫁过去的。 但一嫁过去,胡兰茵就昏头了。不知何时,谋家产变成了抢男人,一个大家闺秀,为了争风吃醋屡屡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所以胡魁也觉得,当是自己的女儿和侄子和谋,一个为情一个为色,在干荒唐事。 至于为何赵宝如也会咬庄思飞,胡魁猜她大概是傻,不定受了辱,怕季明德知道了会厌弃她,所以才忍气吞声。 季明德忽而松手,胡魁一个踉跄险险倒地,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季明德往前踱了两步,微微弯腰,声带沙沙,如暗夜伺机潜伏在猎物身后的独狼拂过草从时的轻响:“你何不回家看看你家夫人,不定也有庄思飞这样的登徒子,正在你家做乱了? 尊府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土蕃的马匪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难道你不该去看看?” 胡魁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季明德牵过宝如的手,上前给李翰一礼,辞罢众人直接出了书院。 两房姣花般的妻子入书院时,满书院的举子们羡慕的眼睛里都能喷出血来,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此时目送他牵着赵宝如离去,举子们竟然齐齐抱拳,刘进义还高叫了声:“明德,保重啊!” 被打的蓬发垢面,打人的竟还是瞧起来再乖巧不过,像只小甜瓜一样的甜美人儿,大家忽而觉得,齐人之福大概只是表面好看,想要平衡如此两房妻子,也是一件难事。 李小虎撇着嘴角,啧啧而叹:“那庄思飞和胡安是一丘之貉,要我说,方才分明就是胡兰茵捣的鬼要害咱们的宝如嫂子,岂知恶人自有天收,自己把自己给害了,你们觉得呢?” 刘进义深以为然:“丈着个没鸟的老宦官,胡魁一家子才能在这秦州城为虎作伥,待老子金榜夺魁做了钦差,第一个就革他的乌纱,替咱们宝如嫂子讨回今儿这份委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怎的,宝如就成大家的宝如嫂子了。而替宝如鸣不平,讨委屈,似乎成了件天经地义的事儿。 毕竟秋闱上过桂榜的,虽未当官,但与这些官老爷们也是平起平坐。 胡魁扶着胡兰茵出门时,举子们非但不拱手相送,反而摇袍帘的摇袍帘,倒嘘气的倒嘘气,将个秦州知府,轰出了陇南书院。 * 宝如觉得季明德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成亲几个月,就连她丢下五百两银子偷偷跑那一回,被他捉在洛门镇时,他吹了灯,还是笑呵呵的语气,今天却是自打一出书院,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宝如死命挣开他的手,心说瞧瞧,我叫他那大老婆几番设计,皆是置于死地的毒招,我还没委屈了,他倒先气上了。 回到家,宝如与杨氏闲话了两句,便直接进了西屋,将两扇门严严实实合上,歪到了床头,一张张数着自己的银票。 她只从五千五百两银子里头分了五十两出来,将剩下的一块红帕包了,靠在床沿上闭眼歪着,歪了许久,手指虚虚在半空划着,先划了青苗二字,再划出青穑,划到那穑字时,忍不住拍着胸脯无声哭了起来。 才两岁的小姑娘,就那么死在了半途上。 她已决意留下来与这秦州的地头蛇周旋,但赵宝松一家却得送出去,叫他们从此能远离事非。这些银子,她只留五十两,剩下的当然要让赵宝松带走,带着小青苗开始新的生活。 * “宝如?”是季明德,他声儿柔柔,应当是试着在推门。 宝如应声即起,坐了片刻,道:“我已经睡了。” 接着是杨氏的声音,满满的讨好:“我的儿,娘蒸了你最爱吃的咸肉嘀嗒菜包子,正热乎着呢,开门,娘端进来给你吃,好不好?” 既是杨氏,宝如当然不好再拒绝。她门拉开一点缝子,伸手要接盘子,季明德已经挤了进来。门被他一脚踢上,一盘热腾腾的嘀嗒菜包子隔着两个人。 未点灯的屋子里灯黑火暗,可光听那喘息,季明德还是带着气的。 他率先进了卧室,在窗边站着。宝如引了盏油灯,端在二门上默默立着,欲进不敢进,欲往正房里躲吧,又怕杨氏生气,正犹豫着,季明德转身了。 他伸了一只手接她手中的油灯,道:“来!” 灯太暗,他眉宇间那股子青气格外的浓。宝如要解释的话还未酝酿好,他已经来接她立领上的铜盘扣儿了。 宝如伸手去捂脖子,季明德手格外熟捻,已抽了她掖下的衣带,一手推一手接,平平展展,更将她放到了床上。 他眉头未开,还是满满的恼怒,解了她厚厚的棉衣。 “明德,你听我说……” 他手停了片刻,复又动了起来。 42.辩解 此为防盗章 宝如也不回头, 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 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 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 多是他的学生, 明德能拜到他门下, 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 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 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 是明德娶的你, 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 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 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 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 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宝如笑一笑,显然十分难为情,也不应声儿。朱氏叹了一气道:“瞧见没,孩子就要自己生,我早不行了,你们肚子又不争气,如今咱们大眼瞪小眼,连个跟前凑趣儿的孩子也没有。 我最喜欢宝如这憨憨的样子,一瞧就是个乖孩子,只可惜她的心向着隔壁,不向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妻二妾同时笑,宝如也跟着笑,既她们说她憨,她也只好装个憨样出来。 * 赶晚,宝如经过石榴园时,撞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细绸面的袍子,脸儿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阴气,瞧着不像是这家子的奴才。 她并不认识这人,瞧面像猜着怕是胡兰茵家的亲戚,遂也一笑,转而要往朱氏房里去。那人却一声唤住了宝如:“想必这就是宝如妹妹!”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43.恶鬼 此为防盗章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 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 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 将菜都收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 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44.圣谕 此为防盗章  回到家, 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宝如来了, 连忙将她叫进厨房, 悄声道:“你个傻孩子,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 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 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 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 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 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 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 他不好动你, 若你再不主动, 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 二房就会绝后, 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 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长安世家,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竟祝诠桌铮辔裕樗酰持幸恢惶瘴停屠锸撬堑呐咎摹K嗍遣辔裕樗酰忱锸悄强呕仆廖锤傻男路亍?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宝如咬牙躺了片刻,一会儿觉得季明德是个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转念一想,他连亲爹都敢杀,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个恶人。 如此躺了许久,眼看将要睡着,忽而梁声一阵齿啃之声,至少三只老鼠同时出动,从梁上窜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乱叫着,小爪儿蹦蹦跃跃,也不知道在啃什么。 宝如哎哟一声,一把拉开门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门不开,冷静下来又觉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转身欲折回耳房,便听屋子里季明德嘶声哑气问道:“为何不睡?” 45.清算 此为防盗章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 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 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 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 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 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 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 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 大行皇帝的兄弟, 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46.莲姨娘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 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 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 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 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 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 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 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47.亲父 此为防盗章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 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 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 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 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 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 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 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 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 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 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 先出门洗了把脸, 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48.分别 此为防盗章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 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 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 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 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 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49.季墨 此为防盗章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 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一双狼眸,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 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 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 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 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 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50.还乡 此为防盗章  赵宝如今年十五岁, 比季明德还小五岁。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为宰相的祖父、父母, 到如今哥哥病卧于床,未婚夫李少源居然还不肯私下写信退婚,从京城到秦州,一驿一驿,与吏部的公文一起,将退婚书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个秦州城的人, 都知道前相爷府的孙姑娘, 被未婚夫给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 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 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 待婚一退, 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 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 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51.寻摸 此为防盗章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 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 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他终归是我儿子, 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 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 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 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 明德, 快来瞧瞧, 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 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 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 能叫妻妾和睦相处, 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 就此来说, 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 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 做官儿, 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 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52.少年 此为防盗章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 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 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 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 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 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 悄悄揣了几个包子, 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 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 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53.关山 此为防盗章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 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 俩人一炕睡下, 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 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 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 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 往那儿做官, 咱就跟到那儿去, 你这样好的孩子, 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赵宝如今年十五岁,比季明德还小五岁。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为宰相的祖父、父母,到如今哥哥病卧于床,未婚夫李少源居然还不肯私下写信退婚,从京城到秦州,一驿一驿,与吏部的公文一起,将退婚书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个秦州城的人,都知道前相爷府的孙姑娘,被未婚夫给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54.风雪 此为防盗章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 东西皆是一样的, 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 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 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 叫了一声妹妹, 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 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 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 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 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 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 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 揭开方才季白送的, 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 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55.对坐 此为防盗章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 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 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 下面床单是棉布的, 也是正红色, 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56.相逢 此为防盗章  季白闭上眼睛, 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 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 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你是我季白生的, 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 至于季丁, 他本就是个绝户, 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57.疗伤 此为防盗章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 我若开口讨, 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58.长安 此为防盗章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 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 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 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 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 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 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 是要做官太太的, 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 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59.翻书 此为防盗章  十五岁的小丫头,明眉善睐, 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 夕阳洒在她身上, 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 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 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 在此之前, 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 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 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 蘸上蒜醋汁儿, 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60.蜜枣 此为防盗章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 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 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 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 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 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 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 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 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 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 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 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61.好奇心 此为防盗章  见宝如来了, 杨氏略有埋怨, 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 多是他的学生, 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 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 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 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 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 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 甜甜说道:“娘, 您放心, 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62.卖买 此为防盗章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 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 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 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 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63.国色天香 此为防盗章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 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 八股做的好, 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 写信命明德前去, 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64.胡市 此为防盗章  回到自己家, 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 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 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 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 能叫妻妾和睦相处, 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 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 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 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 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 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 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65.王定疆 此为防盗章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 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 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 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 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66.舞剑 此为防盗章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 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 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 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 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 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 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67.贺礼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 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 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 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 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 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 啊变成了昂, 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 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季白托小厮送来的雪莲酒就摆在桌子上。黄氏斟了一盅过来,递给赵宝松,凑过来问道:“可觉得喝了有效果?”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泡了十年,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68.萝卜 此为防盗章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 随即掩去, 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 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 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 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 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 我等不及, 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69.芙蓉园 此为防盗章 方才季羊送来, 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 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 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 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 桌上那坛药酒, 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 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70.地头蛇 此为防盗章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 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 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 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 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 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 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 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 老态毕显, 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 王八活千年, 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71.心机 此为防盗章  还有那家宝芝堂, 天黑了, 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 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 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 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 俩人一炕睡下, 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 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 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宝如也不回头,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72.久别重逢 此为防盗章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 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 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 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 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 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 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 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 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 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 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 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 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 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 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73.骡子 此为防盗章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 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 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74.龙孙 此为防盗章  回到家, 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 见宝如来了,连忙将她叫进厨房, 悄声道:“你个傻孩子, 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 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 恰恰合适, 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 二房就会绝后, 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 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75.鬼话 此为防盗章  车又快又颠, 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 前摇后晃, 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 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 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76.认怂 此为防盗章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 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 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 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 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 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 并非排山倒海, 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 桌上那坛药酒, 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77.血性 此为防盗章  那胡安也是个呆的, 因为是知府的侄子, 又是胡兰茵的堂哥, 胡兰茵才委以重任,叫他绑人, 他进了屋不干别的,先脱床上姑娘的裤子, 睡到一半才发现不是宝如。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 闹到最后, 她赔了几百两银子,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 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 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 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 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 快来瞧瞧, 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 季明德总不好翻脸, 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78.家蛇 此为防盗章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 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 却也撩了狠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 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 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 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 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 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 两家一拍即合, 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 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 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奸情,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奸情,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79.人间恶道 此为防盗章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 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 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 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 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 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 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 我若开口讨, 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80.面训 此为防盗章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 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 转而进了内间。 * 对面宝芝堂二楼, 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 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 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 那时候, 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 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 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 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 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 耳语几句, 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 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81.三虎相斗 此为防盗章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 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 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 下面床单是棉布的, 也是正红色, 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82.黑糖 此为防盗章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 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 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 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 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 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 忽而想起来, 当初赵宝松被绑票, 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 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 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 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 走到一半时, 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83.贱籍 此为防盗章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 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 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 还未进门, 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 明德, 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 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 今人讲究妻妾和睦, 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 能叫妻妾和睦相处, 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 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 做官儿, 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 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84.抓瞎 此为防盗章 见宝如来了, 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 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 明德能拜到他门下, 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 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 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 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 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 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 甜甜说道:“娘, 您放心, 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85.明玉 此为防盗章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 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 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 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 叫了一声妹妹, 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 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 等你过去的时候, 明德已经去书院了, 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 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 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 揭开方才季白送的, 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 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86.君子 此为防盗章  宝如也不回头, 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 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 杨氏略有埋怨, 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 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 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 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 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 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 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 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87.不肖子孙 此为防盗章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 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 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 他腾一把掀开帘子, 两步跳下车, 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 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88.会试 此为防盗章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 泡了十年,药性十足, 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 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 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 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 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 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 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 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 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89.闲屏孤宿 此为防盗章  * 季明德已经走了,宝如只得一个人敬新妇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 略一扬手, 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 走过来, 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 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 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 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 她都站在季白身后,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命丫头捧给宝如,锡镀金的东西,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 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 你原是相府小姐, 好东西见的多, 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 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 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90.杨梅 此为防盗章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 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 却又抬起, 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 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 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 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 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 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 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回到家,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宝如来了,连忙将她叫进厨房,悄声道:“你个傻孩子,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91.妆奁 此为防盗章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 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 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 恰是宝芝堂东家, 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 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 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92.螭魅罔两 此为防盗章  宝如只得坐下, 捧着杯茶慢慢喝着, 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 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 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 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 开了宝芝堂, 到如今十几家分店, 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 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随即掩去,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93.少瑜 此为防盗章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 不肯适时而退, 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 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 并非他大人大量, 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 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 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 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 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94.著花之宴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 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 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 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 这辈子,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 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95.埋伏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 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 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 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 唯一的妻子, 这辈子,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 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96.琳夫人 此为防盗章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 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 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 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 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 大难来时, 并非排山倒海, 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 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 一双深压压的眼睛, 一股子匪气, 多看一眼, 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 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 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97.扒皮抽筋 此为防盗章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 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 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 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 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 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 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 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 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 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 见宝如来了, 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98.晚春四月 此为防盗章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 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 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99.分房睡?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 另端一碗进小耳房, 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 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 坐到床沿上来喝, 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 他是想要自己找死, 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 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 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屁眼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100.审讯 此为防盗章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 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 他终归是我儿子, 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 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 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 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 明德, 快来瞧瞧, 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 季明德总不好翻脸, 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 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 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 做官儿, 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 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她笑道:“那得恭喜少源哥哥啊!” 101.洛阳别院 此为防盗章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 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 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 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 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 八股做的好, 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 写信命明德前去, 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102.寒颤 此为防盗章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 是不是?”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 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 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103.自甘为妾 此为防盗章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 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 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 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他总得照应着些, 是不是?”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 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 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104.果报 此为防盗章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 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 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 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 至于王朝宣, 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 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 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 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 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 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 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 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勋却觉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转念一想,年青人性子冲动,不计后果,仅凭一腔热血而保护赵宝如,于赵宝如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孙女。王定疆非常疼爱胡兰茵这个干孙女儿,他就算再没人性,应当不会杀自家的孙女婿,凭此,季明德倒还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儿那里,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脚,我任你收拾他!” 显然,就算当初交情再好,宝如落到这步田地,方勋也不会要她做儿媳妇。 * 这边宝如匆匆跑进院子,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黄氏也喜滋滋冲了出来:“宝如快来瞧瞧,谁来替你哥哥灸针了。” 宝如进屋子的空档,忽而止步,弯腰在小青苗面前,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眼不见儿的,一块麦芽糖放进他嘴里,这才掀帘子进屋,便见赵宝松半躺在炕上,旁边一个穿着牙色长衣的男子,垂眸定目,正在拿明火烧针。 季家与方家是亲戚,方衡与季明德生的却不像,方衡有一双桃花眼,眉颇清,鼻梁略秀,两瓣唇儿似小姑娘一般红润,整个人清清秀秀。 他今年不过十八,抬眉一笑,叫道:“宝如妹妹!”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105.父子 此为防盗章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 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 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 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 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 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 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 人称成纪老人, 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 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106.另一条路 此为防盗章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 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闹到最后,她赔了几百两银子, 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 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 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 还未进门, 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 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 季明德总不好翻脸, 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 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 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 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 就此来说, 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107.狭路相逢 此为防盗章 方勋医术过人, 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 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 脑子却不呆, 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 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 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 宝如怕他要撞进来, 正自担心着, 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108.委屈 此为防盗章 那胡安也是个呆的, 因为是知府的侄子,又是胡兰茵的堂哥, 胡兰茵才委以重任, 叫他绑人,他进了屋不干别的,先脱床上姑娘的裤子, 睡到一半才发现不是宝如。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 闹到最后, 她赔了几百两银子, 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 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 他终归是我儿子, 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 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 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 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 季明德总不好翻脸, 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109.葵下捕蝶 此为防盗章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你是我季白生的, 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 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 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 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 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 王八活千年, 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110.酴醾酿 此为防盗章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 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 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 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 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 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 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 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 自己这个亲儿子, 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 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111.殊胜地 此为防盗章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 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 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 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 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宝如!”季明德在身后一声轻唤。 宝如也不回头,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112.相斗 此为防盗章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 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宝如被退了婚, 眼看处处死局,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 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 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 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 最爱逗这小侄子, 连忙摇头:“没有, 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 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 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 看来没有偷吃, 我分你半块, 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113.天神 此为防盗章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 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 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 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 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 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114.吵架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 您还不明白吗, 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 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 摇一摇道:“嫁给我, 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 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115.小麦谣 此为防盗章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 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 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 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他总得照应着些, 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 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 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 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116.兄弟 此为防盗章  她连连点头, 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 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 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 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 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 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 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 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 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 说道:“这半年多, 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 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117.孔庙 此为防盗章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 明德不是不行, 他能行的, 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 他不好动你, 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 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 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 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 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 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 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 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 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 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 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 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118.妹妹 此为防盗章  掌柜不由心软, 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私售官服, 那怕寿衣店里, 那也是犯法的, 不过即你相公做官的愿望心切, 咱们也得满足他这点遗愿是不是?来,你随我进到里间,咱们慢慢说!”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 转而进了内间。 *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 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 眼明而熠的老人, 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 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 王定疆以宦官之身, 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 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 只怕朝堂要起血腥, 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 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119.四夷馆 此为防盗章  手串儿是伽蓝的, 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 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 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 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 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 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 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 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 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 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120.锦水汤汤 此为防盗章 车又快又颠, 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 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 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 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 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 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 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121.樱桃 此为防盗章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 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 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 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 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122.压寨夫人 此为防盗章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 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 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 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 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123.芍药 此为防盗章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 宝如忽而抬头, 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 白白净净, 两颊酒窝深深, 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 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 若只有一个妻子, 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 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 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 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 便是给我五万两, 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124.归府 此为防盗章  身为相爷最宠爱的孙女, 宝如自幼趴在爷爷胸前在玩那补子, 虽不过隐隐炭迹,却也画的惟妙惟肖。 画完一张又一张, 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 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 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 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 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 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 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 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 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125.雕花大床 此为防盗章  如今他不在, 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 反而靠外了。 果然, 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 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 先出门洗了把脸, 进来一看, 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 若你要吃, 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 坐在檐下读着, 等杨氏吃完饭出来, 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126.对灯赏屏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 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 沉声说道:“明德, 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 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 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 我等不及, 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 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127.打草惊蛇 此为防盗章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 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 是明德娶的你, 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 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 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 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 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 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 猫猫洗脸一样, 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128.明心见性 此为防盗章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 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 最爱逗这小侄子, 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 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 我分你半块, 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 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 抱他起来在怀中, 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 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 健健康康, 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 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129.红烛 此为防盗章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 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 有那重婚事顶着, 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 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 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朱氏在旁小声提醒道:“明德,你爹还病着,勿要惹得他上火生气,好不好?”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随即掩去,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130.何为男人 此为防盗章 还有那家宝芝堂, 天黑了, 都关门上门板了, 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 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 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131.死无对证 此为防盗章  还有那家宝芝堂, 天黑了, 都关门上门板了, 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 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 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 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 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 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132.木瓜 此为防盗章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 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 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133.栗粉糕 此为防盗章  “宝如!”季明德在身后一声轻唤。 宝如也不回头, 直冲冲出门, 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 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 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 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 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 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 有官儿做了, 两进深的院子, 咱也会有的, 只要你能熬得住, 好不好?” 显然, 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134.孽障 此为防盗章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 到底商人, 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 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 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 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 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135.血谕 此为防盗章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 也曾圈她在怀里, 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 在外轻叩窗棱, 像鼠齿在啃一般, 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 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 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 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 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 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 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 听他这声音, 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136.醋性 此为防盗章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 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 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 我也该去睡了, 你快走吧, 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 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 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 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 往后我挣钱养你, 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 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 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137.僭赏滥刑 七尺宽的床上竟陈着两床被子, 里面是水红色的鸳鸯戏水, 当然是她的。外面是品蓝色的花开富贵,肯定是铺给他的。 宝如先上床,见季明德仍在床前站着,也知他明日就要走,今夜非来一回不可,忽而纵腰,吹熄了灯。 唯剩轻帘隐隐透进来的月光。季明德抱起外面那双多余的被子, 转身拉开隔扇门, 扔在铺盖在外的青蘅身上,厉声道:“凡爷在时, 外面不许睡人, 现在出去。” “那二少奶奶要是叫水呢?”青蘅问道。 季明德倒是愣了片刻。妇人们行完房事, 似乎都要叫水清洗的, 在曲池坊,这些事儿皆是宝如自己在做。 “爷会自己倒, 出去!”他一把合上了隔扇门。 …… 黑暗中相互僵持。她虽顺从,但又坚绝的抗拒着。发间甜香淡淡,季明德从知道李少源要带她私奔开始,蓄了三天的火随即又腾了起来, 忽而翻身,压上她两只手, 悬停在她头顶上方。 宝如两手动不得, 忽而仰身, 挑着舌尖划上季明德的唇,轻轻划过,见季明德来叨,却又立刻躺了回去。 季明德心头的火总算消了一点,但随即又燃的更旺,两手仍死死攥着宝如的手,在黑暗中僵持。 宝如于是又挺身,仰头,送了那点舌头上来,叫他叼着品咂出点滋味来了,随即又躺了回去:“躺下,咱们先说说话儿。” “土蕃在怀良驻有五十万大军,而秦州只有十万兵备,加上从剑南调来的五万兵,总共十五万人。”季明德缓缓伏首,在宝如耳边轻语:“如今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今夜你若不能叫我如愿,他日战死沙场,我岂不是个饿死鬼?” “果真会死?”宝如一个警醒。 “不会!”季明德答的崭钉截铁:“非但不会,我还要斩赤炎的脑袋,以慰秦州那些被他任意鱼肉的,百姓的亡灵。瞧瞧,你相公难得行一回善事。 所以无论你有什么话,必须得等我办完了事再说,否则我一个字也不听。” 宝如终于软了。 ……呃,呃,你们懂得,不懂抬头看简介。 季明德默了许久,见宝如爬了两番,挣扎着欲要爬起来,暗猜她大约是要去洗身子,不肯给身子,不肯生孩子,偏他拿她全然没有办法。 …… “眼看天亮,你难道是铁铸的?”宝如问道。 “我并不动,你让我呆到天亮,好不好?” 宝如挣扎了片刻,只得顺从。只是这样,无论她说什么,都看不到他的脸了。 手指抚上浮雕着仕女簪花图的板壁,她低声道:“小时候,我姨娘屋里有个丫头,绣活儿做的极好。我姨娘颇宠爱她,但有一日发现她偷了枚簪子,便命人将她打了二十棍,发卖了,那丫头被卖入娼寮,熬不过,跳井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忽而转臂过来,略一紧臂,肋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又道:“我娘在此之前,从未管束过她。她虽是妾,但在我们相府中,地位与主子们是一样的。那日,我娘叫我姨娘在大日头底下整整跪了半日。 我娘说,虽那丫头有罪,但不过一簪之罪。可我姨娘所给的罚,却要了她的命,这叫僭赏滥刑。一个国家,若君王如此,便是亡国的征兆,若刑官如此,便是动乱的根源。” 自打成亲以来,她还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听着,颇有几分知已相谈的味道。 季明德道:“唔。所以呢?” 宝如柔声道:“削尹玉卿的耳朵,你是为了逼李代瑁臣服。概因为了尹玉卿那只耳朵,他必须全力支持你,让你能够在军备实力上战胜尹继业,否则,尹继业就会要他的命。 可嫣染不过多了句嘴,不曾像胡兰茵那样拿棒子将我敲晕拖走,也不曾在差事上有过丝毫马虎,否则茶水吃食,那一样里下了药,此刻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她不过小错,你给她的惩罚却足以要她的命。你这般土匪行径,原来倒还罢了。如今你既要做秦州都督,若如此统兵,岂能立威于军营,立威于天下?” “你希望我立威于天下?”黎明,外面清扫院子的声音传来,季明德腔调里带着笑意。 “恶徒当以严惩,为匪,这一套或者有用。但如今你既要做秦州都督,是官,就当赏善罚恶,赏罚有度,才能立威于天下,不是吗?”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那套土匪行事,只适合用在蛮横无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土匪身上,拿此对待手无寸铁的妇人们,行事手段终归下乘。 季明德唇凑了过来,在宝如耳边浅息徘徊,良久,道:“宝如,给我生个女儿吧。” 她身体立刻僵硬,昨夜折腾整整一夜,此时再洗,会不会已经晚了? 她犹豫许久,迟疑着改了话题:“你把嫣染弄回来,要打发,也该由我打发她。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她嫁给稻生。” 季明德颇有几分失望,劝道:“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的太详尽,你只知道我处理了她就好。成纪有大把娶不到妻的男子们,论人材是好的,只要妇人够勤快本份,就不愁一份好日子过。” 宝如怒道:“强迫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嫁给从未见过面,姓名不识,脾性不熟的男人,闭着眼睛撞天婚,这样的痛苦,我经受过一回,深入骨髓。我是撞天昏撞对了人,若嫣染不喜稻生,难道你让她一生痛苦?” 上辈子的婚姻,于她来说大概就是天婚。 季明德默了片刻,锋利两瓣薄唇在宝如耳侧,热息灼灼:“那就给我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从此我听你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手下留情,嗯?” 宝如愣了良久,才点了点头,索性闭上了眼睛。 …… * 上东阁,炎光一个人在清理满地残渣。 “世子妃该要自己想开一点。您虽位尊,可终究是个出了嫁的姑娘,若王爷狠心一点,赐你一杯鸠毒,只说你是跟世子爷吵架,想不开自己服毒而死,齐国公纵然千般愤怒,也不可能为此踏平荣亲王府,对不对?” 劝尹玉卿的是李代瑁身边第一僚臣高鹤,目光冷冷,看着缩在床上,白衣黑发,端地还是少女模样的小姑娘。 尹玉卿一手捂着那只耳朵,哭了一夜哭干了眼泪,两目绝望。抽抽噎噎问道:“等再过三个月,王爷是不是就要杀我?” 高鹤冷冷看着她,摇头道:“不会。只要您听话,就永远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无人取代。” 尹玉卿再度捂上耳朵,绝望无比,乖乖点了点头:“我会听话的,我一定会听话的。” 没有经历过大变故的小姑娘而已,本以为这满长安城中,所有的人都要忌惮她三分,尊着她捧着她,概因她父亲是国之第一武将,拥兵自重,无人敢惹。 谁知季明德一把匕首,满脸狞笑,进门二话不说就割了她的耳朵。 李少源进来了。亦是素衣白袍,看着蜷屈在床上的尹玉卿。她手里一直攥着那份和离书,那是昨天他临走之前,欲要留给她的和离书,言明与她一别两宽的。 先被狠心的大伯哥割去耳朵,再到发现丈夫要和长嫂私奔,赠她以和离书,一重又一重的焦雷,在尹玉卿头顶不停的轰着。 她确定自己不会死了,又拿起那份和离书来看,看一眼,哭一声,再看一眼,再哭一声,绝望无比的抽噎着:“我嫁过来的时候,你就瘫在这床上,一枚枚往墙上扔着飞镖,胡子半尺长,又臭又脏,那样的人,只要一站起来,便要与我和离,便要带着赵宝如私奔。 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何必点头,娶我?” 分明,当初他连知都不知道,是少廷替他迎的亲,拜的堂,等李少源知道的时候,一身吉服的尹玉卿已经逼到床头了。 但她此刻这个样子,他又如何与她争辩? 李少源欲狠的那颗心终究狠不下去,柔声道:“江山是我李家的,不是你尹家的。你也曾说过,嫁给我,就是我们荣亲王府的人。我答应你,无论你爹如何,我往后一心一意,只爱你,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尹玉卿立刻止了哭声,指着自己的脚腕道:“那就把它解开,我不要被锁在这儿,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像狗一样被拴在床沿上,活动的范围只有几尺远,而这地方,一应物件俱全,全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恰就是李少源瘫痪时住过的。 138.旧仆 此为防盗章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 是胡知府的侄子, 兰茵是我姐姐, 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 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却也撩了狠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 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 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139.挑唆 此为防盗章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 都关门上门板了, 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 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 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 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 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 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140.恶徒 此为防盗章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 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 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 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 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 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 前摇后晃, 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 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 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141.尹玉钊 此为防盗章  落魄成这个样子, 还能不相忘的朋友, 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 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 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 咱们的日子, 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 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 宝如被退了婚, 眼看处处死局, 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 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 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 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 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 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 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142.合昏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 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 他腾一把掀开帘子, 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 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 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季明德渐渐变了脸色,直觉桌下一只脚踏过来,不动声色避开,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侧狠狠捣了过来。 143.闲谈 此为防盗章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 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 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 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 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 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慢腾腾从腋下解着, 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144.苦瓜 此为防盗章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 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泡了十年,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145.日月山 此为防盗章  宝如略颌首, 点了点头。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 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 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 却也撩了狠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 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 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146.媚上 此为防盗章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 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 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 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 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 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 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 前摇后晃, 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 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147.祝寿 此为防盗章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 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 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 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 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 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 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 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 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 她为了换点钱, 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148.印子钱 此为防盗章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 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 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 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 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 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 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季明德渐渐变了脸色,直觉桌下一只脚踏过来,不动声色避开,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侧狠狠捣了过来。 149.羝乳 此为防盗章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 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 绕着好大一个圈子, 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 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 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 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 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 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 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 大行皇帝的兄弟, 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150.清风楼 此为防盗章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 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 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 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 还得我洗二遍, 快歇着去, 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 趁着天亮穿好丝线, 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 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 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 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 见宝如来了, 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 连着喝了两天, 满身的关节发热, 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宝如笑一笑,显然十分难为情,也不应声儿。朱氏叹了一气道:“瞧见没,孩子就要自己生,我早不行了,你们肚子又不争气,如今咱们大眼瞪小眼,连个跟前凑趣儿的孩子也没有。 我最喜欢宝如这憨憨的样子,一瞧就是个乖孩子,只可惜她的心向着隔壁,不向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妻二妾同时笑,宝如也跟着笑,既她们说她憨,她也只好装个憨样出来。 * 赶晚,宝如经过石榴园时,撞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细绸面的袍子,脸儿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阴气,瞧着不像是这家子的奴才。 她并不认识这人,瞧面像猜着怕是胡兰茵家的亲戚,遂也一笑,转而要往朱氏房里去。那人却一声唤住了宝如:“想必这就是宝如妹妹!” 151.归来 此为防盗章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 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 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 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 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 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 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 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 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 走到一半时, 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152.当年事 此为防盗章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 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 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 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 咱就跟到那儿去, 你这样好的孩子, 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153.圭璧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 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 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 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 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154.少廷 此为防盗章  宝如在门上站了片刻, 忽而就红了眼晴。 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 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们的日子, 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 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 宝如被退了婚,眼看处处死局, 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 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 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 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 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 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155.秋瞳 此为防盗章  * 季明德已经走了, 宝如只得一个人敬新妇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 略一扬手, 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 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 她都站在季白身后, 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 命丫头捧给宝如,锡镀金的东西, 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 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 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 好东西见的多, 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 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 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156.暮色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 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 软软一点小耳朵, 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 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 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 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 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 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 在外轻叩窗棱, 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 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157.杀妻弃女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 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 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 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 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 虽明知是火中取栗, 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 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158.噩梦 此为防盗章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 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 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 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 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 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 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 自己这个亲儿子, 反而靠外了。 果然, 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 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 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 先出门洗了把脸, 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159.太妃的梦 此为防盗章  身为相爷最宠爱的孙女, 宝如自幼趴在爷爷胸前在玩那补子, 虽不过隐隐炭迹,却也画的惟妙惟肖。 画完一张又一张,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 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 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 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 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 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 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 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160.入宫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眉宇间渐渐浮起股青气:“谁拆的?”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 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 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 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 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 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 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 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 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 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161.羁縻 此为防盗章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 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 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 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 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162.兄妹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 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 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 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 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 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 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 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 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163.匪窝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 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 软软一点小耳朵, 绵乎乎的, 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 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 这小小一点小人儿, 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 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 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 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 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164.宫乱 此为防盗章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 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 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 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 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 蒜泥白肉, 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 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 尤其在吃食方面, 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 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 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165.城楼 此为防盗章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 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 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 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 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 写信命明德前去, 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166.城破 此为防盗章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 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 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 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 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 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 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 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167.仁道 此为防盗章  * 次日中午的时候, 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 说季明德要外出, 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 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 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 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 人称成纪老人, 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 曾做过御史中丞, 庐州刺史的, 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淫书,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淫书,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168.情爱 此为防盗章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 却又抬起, 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 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 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 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 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 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 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 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 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乳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他顺势握过她的手,划了串珠子在她的腕子上:“前几日我去给刘家当铺做帐,瞧见些好东西,想起自己还未给你置办过首饰,遂开口问那东家讨,东家颇给面子,全送予了我,往后,你自己戴着顽,好不好?” 手串儿是伽蓝的,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169.神助 此为防盗章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 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 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 要他给帮着看看, 银子上我不亏你, 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 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 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 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 身为郎中, 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 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170.魔鬼 此为防盗章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 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 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 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 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 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 蒜泥白肉, 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 总是省到不能再省, 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 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 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171.探视 此为防盗章 忽而, 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 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 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 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 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 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 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172.狸猫 此为防盗章  方勋医术过人, 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 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 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 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 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 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 宝如怕他要撞进来, 正自担心着, 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173.夜明砂 此为防盗章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 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 悄悄揣了几个包子, 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 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 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 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 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174.野心 此为防盗章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 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 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 人称成纪老人, 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 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 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 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 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 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 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175.悠容 此为防盗章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 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 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 说季明德要外出, 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 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 人称成纪老人, 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 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176.方勋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 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 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 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 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 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 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177.风度 此为防盗章 小青苗凑了过来, 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 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 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 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 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 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 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 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 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 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 说道:“这半年多, 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 健健康康, 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 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178.正义 方勋掏了颗蜡封成的药丸出来, 颤危危看了许久, 欲给顾氏, 顾氏双手做捧状, 要接过来。本是逼问审罪的,叫顾氏这样一闹, 果真成了个庶子庶媳欲要逼死主母了。 她混淆事非, 扰乱事听的本事, 天下少有。 顾氏捧着颗蜡丸药, 回头再度凄然,一双柔目盯着李代瑁:“遂王爷的意, 妾身这就担下一切罪过, 去死了。” 老太妃气的龙杖直捣:“老二, 你真要这样不明不白逼死你媳妇, 那我也不活了。” 李代瑁便身有八张嘴,又如何能跟老娘说, 顾氏跟方勋这样一个矮胖子私相通奸。 季明德忽而上前, 一脚踹飞顾氏手中的药, 低头看着顾氏:“祖母说的也对,真让您这样不明不白的死,确实不对。” 他再转身, 两只外表秀致, 掌心满茧的手咔嚓咔嚓几声, 已是卸了方勋的手脚关节, 将他弄成了个废人。 “所以, 方伯伯,咱们还是回到方才的话题,长久以来,这府中与你相牵扯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您不说出来,非得要王爷断小衡的前程才行?” 于一个秦州山野出身,无钱无权的矮胖太医来说,什么能比得上美丽悠容的王妃拿自己做个知已,隔三差五诉衷肠的好? 方勋知道顾氏所有的苦闷,也知道李代瑁冷情冷性,从不曾给她一丝怜爱。 本是在她离开荣亲王府后,在洛阳诊病时的一夜错欢,没想到她就怀孕了,方勋常出入荣亲王府,替府中诸人诊病,知道顾氏的经期,也肯定那孩子是他的。 顾氏认定这个孩子能拯救自己叫白太后压着不能翻身的局面,也能打击无情无义的李代瑁,于是又和李代圣有了关系。 从那之后,为了顾氏的野心,方勋知道李代圣,但李代圣不知道他。一个贱民的血脉,成了秦王膝下的世子,渐渐的,还有了问鼎九五的希望。 又矮又胖的小太医,世人只当他是个铜臭商人,可唯有她,将他当成拯救自己的天神。 方勋的一生,妻子富有金山,儿子学富五车,可家并非他的挚爱。此生独独怜悯,深爱的便是这个表面坚贞,私下放荡,却将他当成救赎的王妃。 原本,今夜先投毒,再失火,他能全身而退,也能去除她身上的梏桎,再为永世子谋求皇位的。可是半路杀出的季明德搅毁了原本的计划,儿子的前程,他一生挚爱的女人,凭借这可笑的,丑陋的身躯,他一样都没能拯救,甚至可能将儿子推入万劫不复之中。 方勋四肢无力,努力梗着脖子道:“府中没有任何内应,所有的事,皆是老夫一人所为,王爷信,如此,不信,亦是如此。” 忽而仰天一声怒吼,接着牙关狠命一咬,待侍卫们奔过去,他齐根咬去舌头,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顾氏本是凄然欲绝,在方勋死后,脸上燃起一股奇异的光辉,蓦然回头,便见李代瑁两目鄙夷望着自己。 她笑了笑:“这府中也是怪事多,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这样的妇人也能假做天真,倒想逼死我这个嫡母。王爷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李代瑁若再揪着不放,她就要抖出李代瑁那夜在海棠馆呆了半个时辰的事儿来。到那时,俩父子相杀,才好玩呢。 空气送来热浪蒸腾,顾氏接过绾桃递上来的湖绿色广袖袍子,轻轻将发绾起,便冷冷盯着宝如。她笃定宝如没敢跟季明德坦白过这件事儿,这也是她防备方勋万一死,自己还能保持不败的筹码。 宝如早知她的奸夫不止方勋一个,正在找她和李代圣的证据,也还需要时间跟季明德说那夜清风楼的事,嫣然一笑道:“母亲说的极是,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偷出孩子来还腆不知耻的大有人在,可惜我此刻乏了,不然,真想再多看会儿戏。” 这话一出,顾氏立即变了脸。她本是想骂宝如的,心中有鬼,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恰这时,小皇帝遣太监出宫来荣亲王府慰问失火之事,家丑不好扬到外人面前,李代瑁命人先把顾氏看管在清辉堂,容后处置,便急急入宫了。 一家子人也就散了。 * 清风楼化成一摊灰烬,火渐渐熄灭了,空气中全是刺鼻的硫磺硝石之气。火熄灭之后,随着黎明渐起,八月的秋风吹起灰屑,整座荣亲王府都被笼罩在漫天飞扬的灰尘之中。 眼看要到上朝之时,整个长安城都被惊动了。府宅之外,看热闹的人挤了里三重外三重。 天热,从内往外腐烂,化脓的伤口极度不好受。 尹玉钊痛极,也怕伤口要进一步腐烂,接受了御医的建议,生剜掉背上几块顽强的腐肉。疼到极处成了麻木,一层层纱布将他裹到闷热的透不过气来。 虫哥自人群中挤了出来,见世子爷一脸苍白,额间满满的冷汗,两目焦灼盯着自己,自然先报最重要的:“宝如姑娘无事。” 他锋棱俱硬的脸总算软了软。 “但荣亲王亦未死,唯独方太医,因投毒纵火,畏罪自杀了。”虫哥又道。 尹玉钊仰了仰脖子,扯着背上的伤口疼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顾真真就这点手段?”行到避静处,尹玉钊勒蹄回头,白衣衬着更苍白的脸,胸前大朵大朵艳丽的牡丹,愈发让他显得冷峻。满脸掩不住的失望:“方勋更是个蠢货,看来凭借荣亲王府的内乱,是杀不得李代瑁了。” 策马回头,他疾驰而去。 * 上东阁前竹林之中。宝如望着季明德的背影,季明德在看远远离去的李代瑁。 宝如在后轻咳了咳,季明德顿时回头,两眼无奈:“你总是不信我,白白担心。三更半夜的,须知孩子要在梦里,才能长了。” 据说孩子在腹中自有天眼,看不得血污,看不得残暴手段。 方勋给李少源下毒,害他瘫痪,是间接推宝如入深渊的凶手。 他与赵放交好,从同罗绮手中讨毒,继而栽赃她的女儿,若非如此,顾氏怎能有理由千里路上敲锣打鼓送休书? 当相府一朝颠覆,一门俱散,明踩暗踏,人人都可踩一脚。可恰是方勋给的那一脚,让宝如失去最后的希望,一根白绫投梁,险险就走上了绝路。 永远笑嘻嘻的笑面虎,清风楼故意栽赃,离间,想借李代瑁的手来杀他,以季明德的土匪行径,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踹断他的肋骨,踏折他的椎骨,将他踢成一堆糠絮,也要逼他吐口的。 可是想想小季棠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也许上辈子就是看多了他的凶烈残暴而不愿睁开,宁愿永远闭着,也不肯看他一眼。 季明德一颗心生生便软了。 所以方勋才能逃过他的毒掌,否则,季明德岂会给他自我了结的机会? 季明德走了过来,解了身上正红色的袍子给宝如披了,掰上她的肩膀,望着远远离去的顾氏,柔声道:“顾氏不过一个软脚妇人尔,我会看着办的,你此时该睡觉的,怎么还不回去。” 在有小季棠在的时候,他连扒皮抽筋这种词,都得小心,不能从嘴里崩出来。 宝如抿唇一笑,清晨火热的朝阳洒在脸上,眸中盈盈秋水,媚意氲氲,比之方才当众怒斥方勋,为自己的清白而辩时的大气端庄,还是此刻乖乖巧巧的样子更叫季明德心生欢喜。 迈步下台阶,她道:“时至今日,便洗涮冤屈,曾经投梁时的绝望无法补偿。妇人之间的事情,我自可自己解决,何须你来插手?” 默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语,她又道:“方勋之所以愿意为顾真真死,不为爱,贪欲尔。他俩什么关系,虽未说明,可在场的除了老太妃,只怕人人都看的明明白白。但方勋不过一条狗,顾氏真爱另有其人,就这样给她订罪,她未免不服气,你何不等我把那个人找出来。” 季明德这一回才是真的大骇:“果真?” 宝如笑的依旧从容:“我直觉是,如今只差证据。你不要管我,此事我必得亲自查出来才行。” 正义或者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既做了恶,便奸夫死了又如何,宝如自信自己可以找到突破口。 一个名动长安的贤妇,撕开她的贤妇面具,宝如才敢去妒,才敢理直气壮的去拥有一个男人的爱,否则,嫡母段氏将是她的枷锁,她仍旧不敢冲破那层屏障,去理直气壮的要求季明德,一生一世只求自己一人。 * 既杨氏来了,规矩也就一并儿跟着来了。 一夜不曾合眼,季明德又要去上朝了。才洗过澡给放进来的小西拉扬着猫尾巴,在看他穿上那件宝蓝色的蟒袍。 杨氏亲自替他摆弄腰带,怕自己的手脏,又在儿子面前自惭形秽,忽而推一把,道:“娘是个乡里人,这等事做不来,还是叫宝如来吧,她可是相爷府的孙女,自幼见惯这些东西的。” 宝如也是困的昏昏沉沉,欠身起来替季明德打着佩玉的结子,他前胸那只猛狮,到此时还叫她心有惴惴。 她懒怠起身,身上还是寝衣,随着手腕前后仰动,波峰随体而动,季明德连日手痒,两只手成了李少瑜的禄山之爪,趁她环身打结的功夫,便欲找个去处。 179.熊孩子 “明德!”杨氏虽轻, 但威严的一声, 惊的季明德手一怔, 宝如面贴在他胸膛上, 能觉察到他混身肌肉都硬了不少。 宝如随即吃吃笑了起来。 季明德无奈直腰,走至老娘身边, 欲要劝她两句, 叫她不必盯狼一样盯着自己, 转念一想她也是为宝如好, 生生压下到嘴边的话,转身走了。 这日宝如一直闷沉沉睡到下午才起, 中间叫杨氏拉起了吃了顿饭, 沉在胸口, 恶心欲呕。晚上季明德照旧不回来吃, 宝如也无胃口,恰张氏抱着帐本子来了, 要跟她兑兑黑糖的帐目, 待兑过帐目, 太阳都落山了。 因怕她不喜油腻,杨氏特意做的清淡,酸酸凉凉的菹菜面, 芫荽切沫腌成的小咸菜, 并一碟肥瘦夹花的蒜泥白肉, 一碟凉拌木耳, 要多爽口有多爽口。 宝如不好违逆婆婆, 鼓着劲儿吃了小半碗,待出门,便全吐在了后罩房根下的痰盂里。 一路带着苦豆儿上了上东阁,她打算多走一走,消消食。 山坡上,竹林中的每片竹叶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灰烬,昨夜一场大火,清风楼夷为平地,只剩一团焦黑,空旷而又显眼。 俩人正走着,尹玉卿扶着绯心,自上东阁的后门上出来了。 她大约是来打理屋子的,见了宝如,不笑亦不问,转身便要下山,略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赵宝如,你那只猫,哪去了?” 宝如千怕万怕,就怕顾氏拿小西拉做文章,偏偏这几日因着她怀孕,院子里的人都不肯叫小西拉进主屋,那小猫整日的乱窜。 她转身便拦住了尹玉卿:“我的猫在何处?” 尹玉卿一身水田衣,发髻挽的高高,只差一把拂尘便能做道姑,唇噙冷笑:“我是这府中的世子妃,你自打进门,一不曾来问过安,二不曾表示过一丁点的敬意,我为何非要告诉你? 赵宝如,我早已看破红尘,不管闲事的,等着给你的猫做葬礼吧。你小时候那只死了,你不是还认认真真打棺材,给它起坟塚吗?” 宝如气的简直要吐血:“为何你非要告诉我?因为咱俩都是这府中的儿媳妇,明德和少源在战场上相互配合,才能节节高进,一举战败土蕃,更何况你我? 你还在意我不曾问安和表示敬意,可见你并未看破红尘,叫季明德吓破了胆而已。现在告诉我,猫在何处?” 尹玉卿梗着脖子默了半天,低声道:“就在外书房的后面,你不要跑,走路看着脚下,小心些。” 恰这时,山下隐隐传来一声猫的凄声尖叫。苦豆儿跑在前面,宝如也紧跟其后。 下缓坡不多月,苦豆儿忽的哎哟一声闷叫,接着道:“嫂子小心!” 宝如向来谨慎,也未跑,站在山坡上,耳中猫叫的一声比一声凄厉,便见苦豆儿自山坡上爬了起来,两手蹭破皮,血往外渗着。 她自腰间抽了匕首出来,劈空斩了几斩,血手捧上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钢丝来,道:“瞧见没,方才我跑的急了些,就是叫这东西绊倒的。若非我有点轻功底子,脸都要摔烂不可,若是嫂子你了?” 宝如捂上肚子,道:“若是我,铁定摔烂脸,怕连孩子都有危险。” 她忍着胸中怒气,率先一步下了台阶,便见永世子带着个外院小厮,正在间隔前后院的围墙边,一株桂花树下玩小西拉。小小一点白猫,竟叫他打结挂在树上。 苦豆儿立刻要往前冲,宝如一把将她拦住。猫此时并没有太大的危险,但那绳结是活的。永世子正在拿朵绣球逗它。它要抓花,一挣扎,绳结便勒紧一点,再逗下去,猫就得窒息而死。 见宝如来了,永世子混然不觉,还在逗猫。 他身边有个小子,十七八岁,生的油头滑面,见永世子只拿朵花儿逗,不肯上刀子,竟诱哄道:“爷,您这般没意思,从腹部开始,开了它的膛,剥了皮的猫才好玩了。” 永世子到底孩子,摸了摸匕首把子,摇头道:“用刀戳它,它就死了,不好顽。” 可见,孩子是块豆腐,本也无坏心,全在于这小子教唆,今日杀猫,明日不得杀人? 苦豆儿气的脑子一闷,挽起袖子就准备要打那小子。 宝如识得这家伙,是秦王府的小厮,名叫顾实。当初她叫黛眉抱往清风楼,因当时听过一回小子的声音,一直在找那小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凭音可断,就是这厮。 她低声道:“那厮就是当天夜里害咱俩的人,你不要急,跟着他出去,应当能找到黛眉。你去找黛眉,永世子交给我来办。” 苦豆儿还在犹豫:“嫂子,永世子再小也是男孩,都六岁了,我怕他要撞你肚子,你一个人行不行?” 宝如小嘴厥了老高,牙咬的铮铮作响:“莫怕,欺负孩子,我最在行了。” 她挽起袖子,接过苦豆儿手中的匕首,一把割断绳子将猫放了,拎起永世子的耳朵就问:“永儿,二嫂这儿也有朵花,把你拿绳子挂起来,二嫂也这样逗你玩,好不好?” 被拎着耳朵,怕疼,永世子立刻开始乱扑乱撞:“ 你是个妖妇,我爹都是叫你害死的,你赔我爹。” 宝如早有准备,闪腰躲着,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耳朵:“好歹也是皇孙,你爹去了没人教你,竟敢这么跟二嫂说话了,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永世子疼的小脸胀红,手不停够着宝如的脸,恨恨道:“你敢打,我叫我伯娘杀了你,杀了你。” 宝如心说孩子并不坏,但显然顾氏无论和绾桃,还是和徐妈妈商量事情,皆因这孩子小而不避孩子,上回在宫里已是无法无天,不知道自己一个逆王之后,李代瑁保他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还敢打人。 她忽而一个转身,松了他的耳朵,却也脱了他的裤子,将这孩子往桂花树上一压,啪啪两个耳光便打到了屁股上:“我是你二嫂,父丧,长嫂就是母亲,你个小孩子,满嘴打打杀杀的,我就得管教你。” 一个小男孩叫外人脱了裤子,本就是件丢脸的事儿,更何况还叫她打了屁股。 小永儿遭了着实疼的几巴掌,哭都给吓没了,白白的小光屁股露在外面,两手伸着伸着到处找裤子,偏他打小儿人伺候惯的,连裤头绳子都找不着,本想逃的,怕一跑裤子要掉,提着裤边儿,抽抽噎噎,站在树下哭着。 傍晚,两院门上来来往往全是下人们。 宝如抱起给吓跑了的猫,解着猫脖子上勒的紧紧的绳子,厉身问道:“若这绳子勒在你脖子上,疼不疼,紧不紧?” 小永儿摇头,见宝如和小猫皆是厉眼盯着自己,又点了点头,低声道:“疼。” 宝如道:“这就对了。它虽是动物,可也有灵性,跟西拉说对不起,说往后我再也不敢虐待小猫小狗了。” 这孩子倒是乖,顺着宝如的口舌道:“西拉,往后我再也不敢虐待小猫小狗了,对不起。” 宝如放了猫,手一展,一根杏黄色的缎带,恰是永世子的裤带子。 她屈膝半蹲,柔声道:“你是皇家的孩子,天生便高人一等,是天下人的典范。对待这些小猫小狗们,更要比奴才们还仔细,这才叫以身作则,明白吗?” 此刻门上往来的,皆是厨房的人,婆子们相视一笑,前些日子给宝如送饭那谢嫂子,才给李代瑁送过饭进来,方才见二少奶奶压着永世子打屁股,当然也跟大家一样,先入为主,觉得她以府中少奶奶之尊,亲手教训丈夫的弟弟,未免太落身份了些。 此时再看她屈膝半跪,柔声教导孩子,方才窃窃私语,说二少奶奶太泼辣的几个顿时红了脸。谢嫂子大声道:“二少奶奶谆谆良言,永世子有这般好的嫂子,是皇家的福气了。” 恰这时候,绾桃直愣愣的跑了来,拉过永世子检视,见他屁股上几个红掌印,怒红了脸,转身道:“便永世子再有不对,也有咱们王妃教导,二少奶奶难道不知道叔嫂有别,他再小也是您的小叔,你怎能脱了他的裤子打屁股?” 好一个男女有别,宝如笑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他才不过六岁,还是个孩子,孩子有错,身为长嫂我便训得,讲什么男女之别?” 小孩恰似狗,永世子有了绾桃和清辉堂的丫头婆子们作盾,胆量顿时大了许多,跳着脚道:“妖妇你等着,你敢打我,我伯娘会杀了你……” 绾桃脸色大变,还不及捂永世子的嘴,宝如已经听到了。恰此时顾氏来了。 她那样娇瘦的身子,一把将永世子抱起,手摸上他发红的耳朵,冷冷道:“不过一只猫而已,你为此便要揪掉孩子一只耳朵,老二媳妇,若这只猫万一伤了,或者死了,你岂不要孩子的命?” 她护孩子,完全就是母亲般的姿态。 宝如道:“母亲,一个六岁的孩子,若无人教唆,怎会去下手杀猫,借孩子的手使坏,今日杀猫明日杀人,难道要把他教成个杀人犯才行?” 恰绾桃正在小声告状,说宝如方才长嫂为母的那一套。 顾氏掩不住愤怒:“长嫂为母?我这个婆婆还未死,便有人争着要做主母了,这府中真真是乱了套了。” 婆媳当面针锋相对,下人们都下的噤声了,皆往后闪了闪,躲到树荫里准备看好戏。 宝如既确信能通过顾实抓到黛眉,就不怕跟顾氏针锋相对了:“母亲,永世子虽也是皇家的孩子,可当初秦王是谋过反的,如今再叫秦王/府的小厮教唆着杀猫,再这样下去,他不知王府救他的恩,待长大了,只记王爷杀他父亲的仇,不是亲手养大一个仇人吗? 我觉得,咱们还是把永世子送到外面去养,你觉得呢?” “你敢!”顾氏厉声喝道。她最怕的,便是有人跟她抢孩子。 “母亲干嘛这般激动,永儿又不是您生的,你也未免爱子心切了些。”瞧见李代瑁来了,宝如适时便是一句点。 “六岁的孩子,不开蒙读书,不拉弓射箭,却去欺负嫂子的猫,顾氏,你竟使这般下作的手段教唆孩子?”李代瑁满目鄙夷望着妻子,语气也极尽恶劣。 顾氏当着一府下人的面,立刻开始示弱:“他还是个孩子,不过不懂事,能有什么错,王爷,您瞧瞧宝如将他的耳朵掐成了什么样子。” 永儿恰似只小狗,一瞧伯娘最怕的那个人来了,环上顾氏的脖子,埋头在她脖窝里不肯出来了。 李代瑁才从宫里回来,早上没时间处理顾氏,在宫中忙完政事,仔细回想,才恍然大悟,妻子这些年四处乱走,只怕没少替自己戴绿帽子。 疑心起了便难消,连方勋她都能容,奸夫肯定也不止一个。 可无论她干了再见不得人的事,李代瑁打死也不能说出来,当着家下人的面,她一味示弱,只会让下人觉得王妃性子好,通情达理,反而是王爷一脸寒霜,不通人情。 宝如柔柔一笑:“上梁不正下梁歪,永儿是个好孩子,可惜教人挑唆坏了,要媳妇说,应该给他找个新人家,让别人带着。” 李代瑁紧盯着妻子:“代圣都没了,这孩子养在府中也不合适。此刻就送到英亲王府,先叫老三养着去。” 他转身便去找僚臣高鹤,高鹤带着几个随行官,上前一步,便要从顾氏手里抱孩子。 顾氏一看高鹤来抢孩子,整张脸都变了,两眼狰狞,太阳穴上青筋爆着,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 李代瑁厉声道:“顾真真,把孩子给高鹤,让他抱走。” 顿时永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顾氏连踢带打,躲在绾桃身后,叫道:“我看你们谁敢抱走我的孩子,滚开,都给我滚开。” 宝如忽而回头,冲着李代瑁一个冷笑,那暗示再明白不过:瞧顾氏如今的样子,若非自己的孩子,她怎会慌成这样。 “李代瑁,你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来。”顾氏忽而一声嘶吼,李代瑁立刻便扬手,止了高鹤。 他当然知道顾氏要说什么,她将儿媳妇抱到自己床上,此时若扬出来,自己倒无事,他和宝如两个的声誉就全毁了。如今府中三个儿子一条心的局面,也将毁之一炬。 李代瑁猛然扬手,示意高鹤等人退后,行至顾氏面前,盯着妻子看了许久,拦过她的肩道:“走,我陪你回去。” 在经历过朱氏之后,李代瑁收敛了所有的野心和欲望,将心思全投注在朝政上。顾氏这个王妃,以他刻薄之眼,纵观长安,一直觉得她是个贤良,大度,无出其右的女人。 便渐渐没了初婚时的悸动和情爱,他一直以来都深深尊敬她,知她喜好些小情小意,他在百忙之中的闲暇,偶尔与属下臣工们聊天,总要委婉的问几句,如何才能讨得妻子欢心。 为了能讨她欢心,他这些年也没有少付过心血。 也许正是因为付出的太多,被欺骗的太多,当她渐渐揭开她轻浮,浪荡,虚荣而又狰狞的面目时,他不但不觉得愤怒,甚至觉得解脱。 这个妇人让他厌恶,恶心,他由心敬重了十年的女人,她连白凤那个短腿,黑肤的浅薄妇人都不如,她就是个十足的贱货。 180.木屐 顾氏自以为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自以为自己扼住了李代瑁的喉咙,他对自己全无还手之力,回程与绾桃几个无不得意洋洋。 岂知一进清辉堂,李代瑁便喝道:“来人, 把孩子抱走, 清辉堂中所有仆婢, 堵上口舌,就在此一概杖死,一个活口不留。” 顾氏吓的退了两步:“李代瑁,你敢!” 绾桃带着几个小丫头, 直接吓尿了裤子:按理来说, 主子们处理人,总有个拷打在前,李代瑁一不拷打二不问话,出言就是直接打死。 死到临头,她还想招, 还想扯一扯顾氏,可李代瑁真发起怒来, 又岂会给人招供的机会。 煞时之间, 护卫们进来提人,也不拖出去, 就在顾氏面前塞了她们的嘴, 闷噗噗的棍子翻飞, 结结实实的死棍下去, 不过几十棍子,几个软脚丫头便全给杖死了。 李代瑁一把扯上顾氏的发髻,便将她压趴在绾桃两目大张,临死还一脸不敢置信的脸前,掰她直直盯着绾桃的脸:“顾真真,你以为方勋死了,就没人知道你那些龌龊事,你以为本王果真是怕了你的威胁,所以不发落你?” 新咽气的死人,她的丫头死不冥目,顾氏在绾桃的两只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叫一个死人这样盯着,偏又无处可躲,她不由放声尖叫了起来。 李代瑁气的牙关上下直颤:“你还有那个徐妈在外吧,我只要承诺不打死,她就会将你私下的放荡事迹吐个一干二净。奸夫也许不止方勋,也许你在外连孩子都有,可你知道我为何此时不问吗? 为了我的三个孩子,为了三个孩子不至于因为你的丑事被揭出来,在这长安城中被人戳脊梁骨,像本王一样被人戳着背耻笑,所以本王才不揭发你,可你瞧瞧,给你脸你不要脸,我不过转个眼的功夫,你又去欺负宝如,既你没廉耻心,就自己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清辉堂从此锁死,除了给吃喝,屎尿都不许清理,等少源回来的那一天,我得叫他知道,我让他去查你的底。” 无论再怎么疼爱永世子,李少源才是顾氏此生最大的骄傲,让儿子去查她的丑事,顾氏总算知道些羞了,凄厉厉一声尖叫:“李代瑁,你敢!” 李代瑁猛然松手,转身大步离去。 * 回到海棠馆,生了一番气,宝如倒有胃口了。 杨氏连忙端了谢嫂子煲的汤来,就着几样菜,她倒用了多半碗饭。 不一会儿,苦豆儿回来了。她两只眼儿晶晶亮,进门寻到书房,见宝如和李悠然两个在跟几个婆子安排今年中秋过节的一应事宜,只得又退到门外静等。 中秋算是一年中最大的节应了,按季明德的口风,到时候李少源也该回来了,府中宴席仍按往年便可,唯独入宫一项,顾氏去不得,就得是两个儿媳妇和郡主去。 宝如才入过一回宫,命都差点丢在那儿,当然不想去。尹玉卿如今在府中就是个幽魂,也去不得,剩下便是李悠容了。 白太后作天作地,可她是皇帝的母亲,只要皇帝在,她就是后宫之主,该送的礼该磕的头一样也不能少。 宝如笑道:“宫里什么没用,该备的礼,就按照去年的单子做一份既可。我和悠容三个,一人再贡给太后娘娘几方绣品,否则,她该说咱们不尽心的。” 后院管事原本是徐妈妈,叫李代瑁给黜了以后,新换了董氏进来。董氏原是宫里的姑姑,先前一直伺候老太妃的,后来出去嫁人,又死了丈夫,遂又回来,在王府当差。 董姑姑脸盘容圆,身量高挑的大个子妇人,办事很得力。 董姑姑觉得如此可行,便去找李悠容商量了。 宝如见苦豆儿在窗外绕着,隔窗笑问:“可跟到黛眉了否?” 苦豆儿凑了过来,笑道:“岂止跟到,人都给我敲晕,抓来了,如今就在我那屋里锁着,嫂子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审她?” 宝如正准备答话,便见照壁处探着半扇袍子,纯白色,黯悠悠的晃荡着。 方衡其人,打小儿到现在,不知为何,只需半扇袍帘,宝如就知道那是他。 她笑着下了台阶,踮脚悄悄儿上前,忽得转过照壁,倒把个方衡吓了一跳。 待他转过身来,宝如也叫他吓了一跳。他怀里抱着一只反剪着翅膀,连嘴都绑起来的大雁,结结巴巴道:“事不可半途而废,我爹去了,我家此时正在治丧。但既亲事论到一半,就没有再退回去的理儿,这只大雁算是我最后的诚意,烦请你专教给福安郡主。” 他说着,将只扑腾扑腾的大雁就要往宝如怀中送。 婚姻之中,最先的一项便是纳吉,奠雁提亲,执雁为礼,是提亲的意思。方勋去后,李代瑁并未追究其责,只说清风楼失火,误伤而死,方衡的前程,依旧是有的。经此一事,方衡才痛下决心,想来想去此时也不是提亲的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明智,遂报了只大雁来。 采雁纳吉,定亲之礼,有这只大雁,这便是给李悠容最大的承诺了。 宝如未敢抱过这活物,也是吓了一跳,道:“你既来了,先把它带到凌宵院去,少廷不在,你放在那儿就走既可。” 方衡抱着只大雁,见宝如背着两手拒不肯收,身上还是热孝,满腔酸楚无处倾诉,欲再跟宝如多说两句,又怕季明德知道了要剥自己的皮,只得又往凌宵院去。 宝如只待他一离开,便使着秋瞳道:“去,把咱家福安郡主叫到凌宵院去,只说一会儿我也去哪儿,有些话要与她说。” 且不论悠容和方衡之间隔着多大的鸿沟,父母辈有什么样的爱情情仇,总得让他们见一面,那怕吵那怕闹,再那怕哭,总算有相处,有沟通,才会有进一步的关系不是。 * 她回头便问苦豆儿:“黛眉可还晕着,能不能弄醒,咱问她几句。” 苦豆儿抿唇一笑:“想让她什么时候醒,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 正房的灯光透出来,照在她脸上,那笑容阴森森的,像极了季明德。宝如跟着她进了后院,将角门锁紧,迎门入内,便见顾氏那大丫头,黛眉叫苦豆儿双手紧绑,高吊,绳子直接绑在后罩房顶的横梁上。 她还晕着,两手高挂,一张头深垂,看不清容样。 苦豆儿提起墙角一桶水,扑的一声,迎面而泼,再一脚踢上去,叫道:“唉,醒醒,醒醒。” 见不醒,苦豆儿啪的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宝如心都一抽。黛眉缓缓睁开两只眼,好半天,都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苦豆儿提起裙子,一脚踏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若再想不起来,我今儿就喂你一整碗的十香软筋散,让你浪上一天一夜,然后明晚拉你到马棚里,挑匹马跟你做夫妻,如何?” 宝如是想审人的,可她的招数,想来都是好言婉劝。 苦豆儿的爹本就是季白手下的家丁,比土匪还土匪的东西,她这审法,季明德都比不得,也就难怪季明德会那样打她了。都是铜碗豆,比的就是谁比谁更硬。 黛眉看一眼宝如,再看一眼苦豆儿,咧嘴一笑:“竟是你俩,你们奈何我不得。我这里,可握着赵宝如和李代瑁私通的证据了,只要知道我死了,王妃立刻就会把东西抖落出来,叫你赵宝如身败名裂。” 宝如咦的一声,心说她陷害栽赃,竟还有理了,挽起袖子准备学苦豆儿使回泼,苦头儿一脚已经踏上黛眉的心窝了。 这一脚直接踢的黛眉吐了满口的血出来,两手高吊,难过的屈起了腰。 宝如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道:“王妃和小叔私通,把个奸生子大剌剌养在荣亲王府,愚弄荣亲王,简直不把丈夫当人看,那般的人品,等不到她拿出证据来,王爷就会要了她的命,你还拿她当靠山?” 黛眉惨白的脸瞬时蜡黄,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王爷怎会知道?” 宝如暗喜,心说押准了,果真永儿是顾氏生的。那和李代圣偷情,显然也是真的。唯独一点,李代圣都死了,不能捉奸在床,实在可惜之极。偷情这种事,捉到两个妖精打架才好,但凡提起了裤子,谁会认? 若奸夫只有李代圣一人,秦/王府肯定不是好的偷情之处,且黛眉这丫头似乎常在菜市那附近逛,顾氏私下应当有处宅子,供二人私会的,若猜的不错,离此还不远。 宝如站了起来,道:“用你们秦州土匪的手段,给她上刑,让她不吐口秦王和顾氏是在那儿幽会的,我就在外等着。” 双身子,不好见血腥的。 宝如转身出了后罩房,进了花园,一轮眼看要盈的满月,正在远处冉冉升起,秋风凉凉,见秋瞳在从墙角的大水缸里往外舀水,舀好水,就着明亮亮的月光,她便蹲在井台子上洗起了衣服。 眼看中秋,葡萄繁嘟嘟挂在枝头,金菊开了满园子,淡淡的香气。 宝如蓦然发现,自打八月初二宫变之后,连着十天的功夫,季明德都是在宫里用饭的。陪客还皆是白太后和白明玉。 白太后当年喜欢李代瑁,可是连她都能看出来的,宝如颇有些狭促的想,会不会是李代瑁一片痴情待顾氏,看不上白凤,白凤转而又瞅上她丈夫了? 想到这儿,宝如心中颇有些恼郁,轻轻叹了一声,眼瞧着当空那轮明月越来越大,笑道:“秋瞳你瞧,今夜的月亮格外大了。” 刚从凌宵院回来的秋瞳端着盆子衣服,欠腰正在晾了,回头笑道:“二少奶奶,那分明是个孔明灯,您眼花了,才将它当月亮。” 还真是,宝如留心去看,果真是个孔明灯。 一到中秋节气,长安人是爱放个孔明灯祈愿的。人们总爱在灯上写几句祈愿文,或者诗词,上达天听,对月以应,灯顺夜风遥上九重天,便能把人们的心愿带上去。 这盏孔明灯大约是沾的不合适,或者漏气了,才会落下来。 它越来越大,亦飞的越来越快,猛然撞在葡萄架上,这时候灯芯还是燃的呢。 秋瞳见宝如够着想要取下来,搬了把椅子来,轻轻将它揭了下来,一盏完好的孔明灯,果真上面书着字儿。 她转给宝如,笑道:“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二少奶奶,这大约是首歌,不过奴婢可不会唱。” 宝如接了过来。一笔一画,果真写着首《小麦谣》,末尾还缀着两句:欠我一日,该如何补偿? 末尾并无署名,只画着一株油菜花。 宝如款款将孔明灯放在石几上,歪坐在石凳上,心说这个尹玉钊,狼尾巴一突一突,实在不像个哥哥。可他分明又是同罗绮生的,是她货真价实的哥哥。叫尹继业打成那样,可怜,又叫人觉得有些可怕。 毕竟真正的哥哥,决计不会问妹妹:也让我睡在你身上那种话。 昨天她答应过,每天都到四夷馆看他一回的,才答应过,转身就食言了。 他倒好,从府外送进个孔明灯来提醒她。 * 明月高悬,朱栏露冷,皇宫大内,两行翰林学士依次恭身退出崇文馆,侍于殿侧丹墀之上。 再接着,便是在此读书的二十位学生,这些学生,皆在皇族五服之中,便有外姓,也是开国功臣,世袭公侯府的孩子。 他们依次并列,恭迎,哑雀无声片刻,小皇帝才在季明德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出崇文馆,小皇帝和声道:“耗牛河一战,二哥讲的深入浅出,朕亦听的过瘾。至今日,您和三哥在外的每一场战役,朕算是全听完了。 待朕成年,也要与你们一般披甲上一番战场才是。” 季明德道:“您是万金之躯,文治武功,皆需学习,战事,是武将之责,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小皇帝连连点头:“二哥说的是。” 转眼,到延正宫的宫门上了。 遥看两道宫门之前一袭豆青色纱衣的身影,脚步哒哒,趿着木屐。季明德不由鼻息略粗,眉头皱了起来。 小皇帝李少陵在性格的某一方面,和宝如很像。比如,他大约是全天下最好的听众,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极有耐心的听季明德讲与土蕃的每一场战役,问的详之又详,以表来看,确实是个谦虚好学的学生。 但每每论到月上梢头,季明德就不得不留在皇宫中吃饭。 181.惧内 白太后倒还罢了, 季明德虽见过, 但甚少与那个妇人说过话。独独这白明玉, 润物细无声, 待他简直有他待宝如的耐心, 也不知图个什么。 他恍惚记得昨天宝如便穿着件豆青色的对襟纱裳,鼻息略重,正准备要拒小皇帝的赐宴, 便听暮色中一阵爽朗无比的大笑之声。 恰迎门, 齐国公尹继业双手拄剑, 就在延正宫宫门上站着。 老国公胡须花白,双目如狼, 堵住正门, 盯着小皇帝看了半晌,对于这个他近来颇为依赖的哥哥季明德投去不屑的眼神, 冷冷一笑,气沉丹田,说道:“皇上, 回纥汗王薛育义眼看就要入长安朝/拜, 关于和亲一事,不知您可想好了, 要不要和亲?” 回纥如今是漠北强国, 虽臣服, 但就好比一头雄狮臣服于一只山羊, 他的臣服, 不过装个样子而已。 尹继业把自己的女儿尹玉婉许给了薛育义,但薛育义觉得一个国公府的小姐配自己还有点儿委屈,转而上疏,想叫皇帝尚自己一房公主。他听说荣亲王妃顾氏贤誉满长安,遂特地上疏,要求小皇帝为自己和福安郡主赐婚。 小皇帝自己并没什么主见,至交泰殿落了座,才问白太后:“母后,薛汗王求娶一房公主,此事您觉得该怎么办?” 白太后道:“能怎么办呢?你二叔不肯嫁,薛育义又惹不起,听听明德怎么说?” 瞧她此刻的态势,全然是一个在权臣和宗亲之间委曲求全,孤苦无依的深宫艳寡之态。但她时不时会看尹继业一眼,显然非常信任尹继业。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个颇奇怪的东西,白凤急于让小皇帝挣脱李代瑁的樊笼,但似乎从未曾想过,李代瑁便摄政,尚且是个君子,尹继业却完完全全是个小人,若叫他掌权,小皇帝非但亲不得政,也许连小命都会没的。 虽然当初在宝如面前夸口,说自己亲妹妹也卖得,但真有了悠容那样一个性子柔婉,乖巧的妹妹,季明德疼爱都疼爱不过来,又岂会任由白凤和尹继业又把她给卖掉? 他道:“薛育义年近五十,齐国公喜欢给女儿找个爹,但我们荣亲王府没这习惯,非年青俊貌的才朗而不嫁,绝不会让郡主和亲。” 尹继业等的就是这句,顿时哈哈大笑:“汗王雄踞于北,不过讨个公主而已,皇室都不肯给,看来是想逼着薛汗王自立称帝了。” 季明德已经起身了,揖礼道:“皇上,臣已有十日不曾回府用过晚饭,今日再不归,你二嫂怕要发河东狮之怒了。” 李少陵噗嗤一笑:“二哥英明神武,辖两府都护府几十万兵马,竟还惧内?” 季明德回之一温温一笑:“惧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臣确实惧内。有些人在家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从不惧内。但出门却软成一团怂蛋,稍有个强邻便颤颤兢兢,恨不能跪上去舔别人的靴梆子,这等惧外之人,才真真叫人鄙视。” 礼罢,季明德转身便走,扬长而去。 尹继业这个惧外之人,打嘴仗没有占到一丝的上风,而季明德所对,也不过三言两语,竟将他堵的哑口无言。此时尹继业才知,荣亲王几番叫这孽子气到吐血,并非传言,而是真的。 季明德这厮,真有把人气到吐血而不自知的本领。 出交泰殿不远,白明玉又疾步追了来。她身量矮小,腿短,裙面又太长,连着追了几步,险险要绊倒。又在后面不停大声的唤着,引两旁侍卫齐齐侧目。 不得已,季明德只得止步,停在原地等她。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融融灯火,白明玉总算慢了下来,收敛裙衽,微步而摇。 季明德冷眼看着她走路的姿势颇有几分怪异,细看之下,才见她是因裙摆太长,每走一步,便要把裙摆往前踢,所以才走的格外艰难。 而裙摆之下,她竟是一双赤足,显然为了能跑的快,她是把方才那双能增加身高的木屐给脱了。 看她走的这般艰难,季明德只得又折回去,迎上她,问道:“何事?” 白明玉笑道:“荣亲王夫妇恩爱,王妃之行事,亦是满长安城的人都要称赞。她此生唯独一个眼中钉,便是宝如妹妹,只怕妹妹在王府日子不好过了。” 这是要投其所好了。季明德稳稳的站着,要看她怎么说。 白明玉掏了封信出来,仰面递给季明德,笑道:“我姑母又何尝不是,那怕贵为太后,这些年叫荣王妃在言论上欺压到毫无还手之力? 这儿有封信,是宫变那日,死在延嘉殿外那位姑姑寝室里搜到的,您将它转交给王爷,荣亲王便再爱妻子,只要看了这封信,就会惩治王妃的。届时,宝如妹妹在王府中,日子会好过许多。” 明知顾氏一再闹事,李代瑁却迟迟不处理她,荣亲王府的人还没着急,外人们都急不可捺,巴不得顾氏能立刻死了。 季明德接过信,当着白明玉的面掏出来草草扫过,勾唇一笑:“果真好东西,你给的也恰是时候,白姑娘这般聪明的女子,季某此生,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 白明玉以为他会说是赵宝如,嫣染一笑,正等着下半句,再抬头,便见季明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季明德未说出来的那后半句是:另一个叫胡兰茵,如今日子过的可有些惨呢。 他手中所持的那封信,确实是自当日为了李代瑁而惨死在延嘉殿的那位姑姑所保管的。老姑姑当年是先帝宫里管理书房的宫婢,先帝死后,清理交泰殿时,意外发现了那封信。 信是荣亲王妃顾氏写给先帝李代烨的,信中说,小皇帝李少陵其实是李代瑁的种,而李代瑁和白凤私通已久,自己身为李代瑁的妻子,忍辱十年,直到如今,眼看李少陵渐渐长大,不忍李代烨再遭自己的兄弟与妻子背叛,所以才会书信一封,揭穿此事。 这位宫婢深爱李代瑁,当然,也跟很多人一样,因为信中顾真真言辞之切,也相信了这件事,捡到信之后,为了李代瑁好而藏了起来,直至自己死后,白凤命人搜宫,才搜了出来。 一位帝王之崩,一座相府的湮灭,并季明义那么一个年青人的死,若不为这封信,其仇其怨,将永无可出之期。 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便在于此。谁知道那位宫婢会为李代瑁而死,便顾氏和李代瑁,又怎能想到,一段本已埋没多年的公案,因为那样一位宫婢,还会有真相大白之时? * 饶是一路紧马急催,回到荣亲王府时,明月高悬,已经到上夜的时候了。 拍马给稻生,府中今日发生的一切,稻生自然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季明德。 季明德在府外门上嘘了口气,迈步才要进门,便迎上高鹤。 他道:“二少爷,王爷请您去外书房一趟。” 季明德扔了马缏,疾步,径自进了外书房,见老爹在廊下站着,问道:“何事?” 李代瑁下了台阶,围着儿子转了一圈,道:“你难道不知道宝如新新有孕,该多陪伴陪伴她,又在延正宫用的饭?” 季明德冷笑,略转头,盯着老爹:“你管束好你那整日做妖的王妃即可,季某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 李代瑁每每叫他噎到说不出话来,挥手示意灵郎将人都清出去,低声道:“白凤其人,勿看外表柔弱,心术不正。但她是皇上的生母,不想得罪,略应付几句便可。 不要着了她的道。” “既知她心术不正,为何不除?”季明德语中带屑:“她已送出去一个悠悠,还准备把悠然送到回纥和亲,你左右为难,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肯一刀宰了她。” 李代瑁低声怒吼:“混帐,她是皇上的生母。我不可能做一辈子辅政大臣,皇帝总要亲政,儿不问母过,咱们荣亲王府辅佐皇上到他成年,怎能为了一个杀母之仇而反脸?” 季明德一步步逼近,低声道:“不过一个小皇帝而已,废了他,杀了他,江山依旧姓李。” 李代瑁气到胡子乱炸:“逆子,你果真也有这样的野心。” 季明德将方才白明玉给的那封信丢给李代瑁,道:“若李少陵也是你的种,如此忠肝义胆护他,老子便说句佩服,可分明他不是,您又何必如此?” 李代瑁接过信,草草扫了两三行,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一把将纸揉成团,气的咬牙切齿:“顾真真,你个臭婊/子。” 打荣亲王生到世上,这还是第一回骂脏话。 方才虽说打死了所有的丫头,把清辉堂给围了起来,但毕竟结发而成的妻子,少源带兵在外,少廷驻守皇宫,俩个皆是好孩子,这些年对他还偏见颇大。 顾氏便跳的再凶,也不过一个弱妇人,想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李代瑁不想叫儿子们知道顾氏行事浪荡,可若不叫他们知道,草草于私下处置了顾氏,又怕他们要记自己的仇,所以一直在等少源回来,想跟长子商量过后,再处置顾氏。 可有这样一份信,知道连季明义的死,先帝的驾崩都是因为顾氏从中捣鬼,便再也忍不住,提着刀便赶往清辉堂,要去杀她。 被护卫放出清辉堂的顾氏,一袭白衣清雅,一头乌发披散着,月光洒在她白腻细嫩的脸上,尤还二八少女似的,紧致光滑,一丝皱纹也无。 见李代瑁提着剑,她闭着眼冷笑:“你倒是杀呀,李代瑁,你今日若不敢杀我,你就不是男人。” 李代瑁此生败就败在太理智,便明知这贱妇无耻放荡,是个十足的婊/子,可也怕自己冒然杀了她,要乱在外带兵的少源的心。 汗王薛育义眼看入长安,尹继业二十万兵虎视耽耽,国难当前,此时皇家唯一的指望,便是在外带兵的李少源。他剑指顾氏,终是下不去手,收了剑道:“滚进去,等少源回朝之日,老子要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休你。” 顾氏笑的整个身子都抖个不止:“妾嫁过来整整二十一年,从一个豆蔻女儿今天整整三十六岁,育两子一女,长子征战在外,二子才护着你从宫廷动乱中逃出来,王爷要休妾,是否也该叫孩子们知道知道是为什么?” 李代瑁此生每每叫两个人气到恨不能一把掐死,一个是季明德,一个便是顾氏。 偏顾氏所做的事情,为了皇家尊严,为了荣亲王府孩子们的脸面,他连说都说不出来。一甩袖子,李代瑁道:“不止休你,本王还要杀你,但此刻我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滚进去?” 死了的丫头们的尸体抬走了,清辉堂砖地上的血迹还未清理,空气中飘落着浓浓的血腥气。 顾氏脸色一冷,脸上掠过一行行竹叶的剪影,高声道:“妾为两位先帝服过丧,诞下两子一女,二十一年之中,住在如此潮湿多虫的地方,曾力主为王爷纳妾,尽心服侍母亲,您便休妾,也该给个由头才行,不是吗?” 她就是赌准了李代瑁为了自己的面子,不敢挑出她的丑事来,一再的激怒他。 李代瑁气到失笑,颤声道:“高鹤,这贱妇搅事弄非搞的王府不得安宁,还戕害我的孩子,把她给我扯出荣亲王府,扔到感业寺去。” “王爷。”来人脚步匆匆,一声疾唤,山羊胡子青襕衫,竟是李纯孝。到了李代瑁面前便揖手:“王爷,《大戴礼》云,与更三年丧者不去,王妃先服高宗皇帝之丧,再服先帝之丧,按礼,只要无淫无妒,您便不能休她,否则就是您失德。 您若执意如此,明日老臣便要率在长安所有的门生,往太庙列祖列宗们面前哭去,让他们知道您是如何待王妃的。” 李代瑁气的胡子乱乍,见的人太多,一时没认出李纯孝这个老酸儒来,转身问僚臣:“这个又是那里跑来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府?” 不必僚臣提醒,顾氏柔声道:“王爷不是嫌弃妾身,想要休了妾么,李先生风闻之后,带着长安十位有名的,德高望重的大儒,来为妾身主持公道了。。” 十多位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大儒们,亲眼目睹王爷师出无名,剑指王妃,怒吼着欲要打妻子,还要逼她出家,望着李代瑁时,双目极尽鄙夷。 有一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李代瑁总不能告诉这些大儒们,自己这美丽大方的妻子,私下放荡,连又丑又胖的铜臭商人,都可为入榻之宾。 而她写给先帝的那封信,言之切切,只说李少陵是李代瑁的孩子,此刻便在李代瑁手中,可若亮出来,就等于坐实小皇帝是他李代瑁的种了。 若叫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顾氏是个这样的妇人,两个儿子往后要如何为人?悠容便贵为郡主,有她这样一个母亲,又如何能嫁得出去。 此时也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李代瑁总算有了些变通,走至顾氏身边,一把揽上她的肩膀,转身对着名儒们抱拳:“本王也不过酒后妄言,顾氏长安望族,一生贤良淑仪,本王又岂会真的休她,方才不过闺中闹趣尔,让大家看笑话了。” 说着,他用力捏上顾氏的肩膀,咬牙道:“既你是长安第一贤妇,就冲他们笑一个,让他们知道本王待你很好。” 这些老古董们,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的。显然顾氏虽出不得门,但与李纯孝等人的联络从未断过。她方才一再激怒他,就是想叫这些酸儒们看到,并同情她。 从顾氏能让方勋为自己死开始,李代瑁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可怕,他背手揉着那纸书信,低声道:“真真,为了几个孩子,我曾是想留你一条命的。可你不惜命,也不惜恩,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闹下去,有一天咱俩要一起身败名裂,同归于尽?” 当着十位大儒的面,顾氏言语自然更加温柔:“您都不怕,妾又有什么好怕的?” 人至贱则无敌,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拿三个孩子的幸福做筹码,不信李代瑁敢扯出自己的丑事来,有恃无恐,笑了个自在。 182.痒痒 此为防盗章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 随即掩去,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 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 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 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 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 我就不陪你了, 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 沉声说道:“明德, 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 我等不及, 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他倒不喜与人翻脸,上前两步握过宝如的手,笑着与方衡寒喧:“听闻你针灸的手艺越来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宝芝堂外替你写张字报,也坐堂诊脉?”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赵宝松的腿,我还是能治好的。我帮他治病的这段日子,你就加紧你的学业,毕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们还要一同进考房,你若名落孙山,也会说不过去对不对?” 做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过十八,比季明德还小两岁,策论做的出神入化,当初得解元时,考官批注直批注他的文章:剖文如剖体,深入浅出,出神入化。 一个秦州解元,怎能与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话里带着刺,满是挑衅。 季明德一笑道:“好!”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183.笑话 此为防盗章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 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 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 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 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 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 两步跳下车, 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 便隔着匹马, 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 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季明德渐渐变了脸色,直觉桌下一只脚踏过来,不动声色避开,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侧狠狠捣了过来。 他远瞧着季白的小厮季羊从外面走进来,轻轻躲过王朝宣的拳头,拈起酒盅道:“诸位兄台先慢慢吃,我进屋,给长辈们敬两盅酒去。” 184.顾真真 此为防盗章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 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 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 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 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 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 蒜泥白肉, 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 如此热天中, 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 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 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 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 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 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185.阮氏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 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 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 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 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 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他倒不喜与人翻脸,上前两步握过宝如的手,笑着与方衡寒喧:“听闻你针灸的手艺越来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宝芝堂外替你写张字报,也坐堂诊脉?”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赵宝松的腿,我还是能治好的。我帮他治病的这段日子,你就加紧你的学业,毕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们还要一同进考房,你若名落孙山,也会说不过去对不对?” 做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过十八,比季明德还小两岁,策论做的出神入化,当初得解元时,考官批注直批注他的文章:剖文如剖体,深入浅出,出神入化。 一个秦州解元,怎能与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话里带着刺,满是挑衅。 季明德一笑道:“好!”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186.中秋 此为防盗章 杨氏忙道:“那我走, 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 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 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187.做客 此为防盗章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 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 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 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 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 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 与胡兰茵同拜, 等你过去的时候, 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 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 歪在那床沿上, 揭开方才季白送的, 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 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这天夜里,宝如梦到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内侧往上游窜,乱突乱撞欲要找个钻处,梦里宝如吓的大叫,抖着两腿四处奔逃,及待停下来喘口气,低头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她在梦里逃了一夜。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略一扬手,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188.戏院 此为防盗章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 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189.关门打狗 此为防盗章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 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 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 你快走吧, 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 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站着发了会子呆, 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 俩人一炕睡下, 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 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 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 往后我挣钱养你, 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 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 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190.嘉福 此为防盗章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 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 尤其在吃食方面, 总是省到不能再省, 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 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 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 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 先出门洗了把脸, 进来一看, 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 若你要吃, 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 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手串儿是伽蓝的,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191.纳妾 此为防盗章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 却憨憨傻傻的, 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 却也撩了狠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 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 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 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 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奸情,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奸情,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192.乌蛮 此为防盗章 她暗道, 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 若只有一个妻子, 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 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 在此之前, 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 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 便是给我五万两, 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 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 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 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 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屁眼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泡了十年,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193.脓疮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 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 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 这辈子,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 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194.调停 此为防盗章  十五岁的小丫头, 明眉善睐,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 夕阳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 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 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 若只有一个妻子, 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 他虽笑的好看, 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 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 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 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 蘸上蒜醋汁儿, 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195.拷问 此为防盗章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 到底商人,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 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 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 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从未谋过面的表兄,提着五千两要来秦州买他的小媳妇儿了。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196.东朝堂 此为防盗章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 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 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 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 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 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197.喧嚣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 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 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 当赵放为丞相, 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 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 也曾圈她在怀里, 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 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 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 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转而进了内间。 *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198.满月 此为防盗章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 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 恰是宝芝堂东家, 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 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199.自省书 此为防盗章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 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 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 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 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 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200.故事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 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 软软一点小耳朵, 绵乎乎的,稍一动, 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 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 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 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 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201.激怒 此为防盗章  车又快又颠, 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 前摇后晃, 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 强笑着安慰:“忍一下, 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 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 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 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 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 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 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 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 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 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 伸手托宝如下车, 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202.烧过去 此为防盗章  宝如愣了片刻, 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 恰恰合适, 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 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 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 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 他不好动你, 若你再不主动, 那边孩子生下来, 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 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 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 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 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 好补身子, 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 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203.校场 此为防盗章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 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 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 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 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 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 等季明德倒洗脚水, 将菜都收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 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 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 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 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 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慢腾腾从腋下解着, 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204.兵符 此为防盗章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 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 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 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205.围攻 此为防盗章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 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 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 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 刚要开口, 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 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206.夯洞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 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 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 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 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 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 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 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207.驰援 此为防盗章 杨氏又来了, 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 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 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 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 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 杨氏简直气到绝望, 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 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宝如略颌首,点了点头。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却也撩了狠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问道:“什么闲话儿?” 208.两面三刀 此为防盗章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 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 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 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 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 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 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 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 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209.贪心 此为防盗章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 宝如忽而抬头, 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 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 若只有一个妻子, 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 他虽笑的好看, 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 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 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 蘸上蒜醋汁儿, 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 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 便是给我五万两, 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210.心跳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 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 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 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 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 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 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 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211.羞辱 此为防盗章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 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一双狼眸,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 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 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 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 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宝如略颌首,点了点头。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却也撩了狠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212.搅团 此为防盗章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 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 你在这里等着我, 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 至于王朝宣, 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 暗猜那是胡府正殿, 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 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 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 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 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 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 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 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213.出门 此为防盗章  赵宝如今年十五岁, 比季明德还小五岁。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为宰相的祖父、父母, 到如今哥哥病卧于床, 未婚夫李少源居然还不肯私下写信退婚,从京城到秦州, 一驿一驿,与吏部的公文一起,将退婚书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个秦州城的人, 都知道前相爷府的孙姑娘, 被未婚夫给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 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 待婚一退, 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 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 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 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 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 边扫边说:“早生贵子, 高中状元, 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十五岁的小丫头,明眉善睐,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夕阳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214.金三事 此为防盗章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 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 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 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 写信命明德前去, 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 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 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 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 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 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215.正骨正心 此为防盗章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 转而进了内间。 * 对面宝芝堂二楼, 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 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 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 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 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 不肯适时而退, 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 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 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 耳语几句, 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 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216.不妒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 另端一碗进小耳房, 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 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 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 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 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 宝如也瞧见了, 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 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 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 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宝如只得坐下,捧着杯茶慢慢喝着,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217.余飞 此为防盗章 小青苗凑了过来, 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 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 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 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 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 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 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 抱他起来在怀中, 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 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 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 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 健健康康, 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 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进门时抬着银子耀武扬威,出门时提着袍子狼狈不堪,方衡跑了个利索。 季明德趁乱出了门,便见宝如站在院门外一从木槿花丛内,耷拉着脑袋,微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儿。她早起换了件香妃色的衫儿,穿到胡府赴宴,如今还是那件衫子。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218.正人君子 此为防盗章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 命丫头捧给宝如, 锡镀金的东西, 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 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 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 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 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 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 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 明德已经去书院了, 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 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这天夜里,宝如梦到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内侧往上游窜,乱突乱撞欲要找个钻处,梦里宝如吓的大叫,抖着两腿四处奔逃,及待停下来喘口气,低头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219.海东青 此为防盗章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 杨氏就着急了, 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 甜甜说道:“娘, 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 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 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 还得我洗二遍, 快歇着去, 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 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 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 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 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 往后两间房, 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 见宝如来了, 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宝如笑一笑,显然十分难为情,也不应声儿。朱氏叹了一气道:“瞧见没,孩子就要自己生,我早不行了,你们肚子又不争气,如今咱们大眼瞪小眼,连个跟前凑趣儿的孩子也没有。 我最喜欢宝如这憨憨的样子,一瞧就是个乖孩子,只可惜她的心向着隔壁,不向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妻二妾同时笑,宝如也跟着笑,既她们说她憨,她也只好装个憨样出来。 * 赶晚,宝如经过石榴园时,撞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细绸面的袍子,脸儿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阴气,瞧着不像是这家子的奴才。 她并不认识这人,瞧面像猜着怕是胡兰茵家的亲戚,遂也一笑,转而要往朱氏房里去。那人却一声唤住了宝如:“想必这就是宝如妹妹!”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220.犯浑 此为防盗章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 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 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 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 妇人们喝不得, 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 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 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 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 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 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 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 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221.重孙 此为防盗章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 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 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 大难来时, 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 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 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 多看一眼, 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 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 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222.史书 此为防盗章 方勋医术过人, 要来秦州, 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 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 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 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 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 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 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 宝如怕他要撞进来, 正自担心着, 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223.沤心沥血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 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 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 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 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 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 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 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 杨氏简直气到绝望, 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 昂?”她气极了, 啊变成了昂, 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 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224.铺路 此为防盗章  她连连点头, 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 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 连忙摇头:“没有, 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 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 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 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 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 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 说道:“这半年多, 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 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进门时抬着银子耀武扬威,出门时提着袍子狼狈不堪,方衡跑了个利索。 季明德趁乱出了门,便见宝如站在院门外一从木槿花丛内,耷拉着脑袋,微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儿。她早起换了件香妃色的衫儿,穿到胡府赴宴,如今还是那件衫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225.向善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 但只能带一个病人, 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 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 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 脑子却不呆, 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 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 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 但州县不比京师, 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 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 宝如怕他要撞进来, 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 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 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 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 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226.野心勃勃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您还不明白吗, 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 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 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像入青楼为妓一样, 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 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227.湮灭 此为防盗章  画完一张又一张,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 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 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 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 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 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 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 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 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 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 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 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 明德要去那里, 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 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朱氏心说那孩子虽说傻,可也傻的叫人抓不住趟儿,这边的饭一口不肯吃,水一口不肯喝,悄无声儿的就跑到隔壁去了,还把院门关的死紧,砸都砸不开。 那胡安也是个呆的,因为是知府的侄子,又是胡兰茵的堂哥,胡兰茵才委以重任,叫他绑人,他进了屋不干别的,先脱床上姑娘的裤子,睡到一半才发现不是宝如。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闹到最后,她赔了几百两银子,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228.赤炎 此为防盗章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 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 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 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 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 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 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 庐州刺史的, 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 有这样的好事, 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 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 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 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宝如心说,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229.血腥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 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 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 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 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 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230.哺喂以沫 此为防盗章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 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 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 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 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 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 我还会学着做饭, 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 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231.丢盔弃甲 此为防盗章 她说着, 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 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 百官惧悚, 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 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 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余人全部跟着去的, 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 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 你总得承诺点什么, 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232.杏仁南瓜面 此为防盗章 宝如恍然大悟, 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 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 却也撩了狠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 以自己的身份, 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 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 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 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233.生产 此为防盗章 他转到桌边, 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 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 没了他护着, 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 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 幼时我曾抱过多回, 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 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 唇角一抹笑意, 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 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 派重兵来围剿土匪, 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 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头,盯着自家院子看了许久,再快步从旁边的巷子穿进去,睁大两只眼睛茫然的盯着曾经西屋的残垣,不可置信,指着问道:“咱们的屋子了?” 宝如低头一笑:“拆了!”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234.儿子 此为防盗章 她暗道, 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 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 他虽笑的好看, 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 在此之前, 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 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 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 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 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 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 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 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 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 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屁眼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235.修齐 此为防盗章  段其鸣连忙替宝如系上包袱皮儿, 小声道:“小娘子, 你先坐着喝杯茶,我出去应付应付季解元, 将他打发走了, 咱们再细细聊,好不好?” 宝如只得坐下, 捧着杯茶慢慢喝着, 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 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 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 要他给帮着看看, 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 后来力辞不干, 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 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 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 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236.储君 此为防盗章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 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 却也撩了狠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 若叫王朝宣得了手, 以自己的身份, 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 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 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 妹妹前脚离京, 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 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十五岁的小丫头,明眉善睐,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夕阳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237.哲哲 此为防盗章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 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 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 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 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 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 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 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 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 能换十两银子, 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238.紫荆 此为防盗章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 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 我又不是郎中, 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 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 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 诗才秀怀的侄子, 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 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 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 言自己姓同罗,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 当然, 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 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 我若开口讨, 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239.裴秀 此为防盗章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 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 明摆着趁火打劫, 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 大好的前途等着你, 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 季明德趁火打劫, 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 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 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 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 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 暗猜那是胡府正殿, 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 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 要过荷花池, 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 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240.同葬 此为防盗章  对面宝芝堂二楼, 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 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 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 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 率兵出征勾丽国, 那时候, 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 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 不肯适时而退, 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 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 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 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 并非他大人大量, 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241.清骨 此为防盗章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 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 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 好一对娥皇女英, 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 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 与胡兰茵同拜, 等你过去的时候, 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 好好的二房正妻, 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 揭开方才季白送的, 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 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242.恶念 此为防盗章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 二房就会绝后, 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 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 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 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 妇人们喝不得, 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 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 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 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 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 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 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 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宝如咬牙躺了片刻,一会儿觉得季明德是个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转念一想,他连亲爹都敢杀,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个恶人。 如此躺了许久,眼看将要睡着,忽而梁声一阵齿啃之声,至少三只老鼠同时出动,从梁上窜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乱叫着,小爪儿蹦蹦跃跃,也不知道在啃什么。 宝如哎哟一声,一把拉开门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门不开,冷静下来又觉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转身欲折回耳房,便听屋子里季明德嘶声哑气问道:“为何不睡?” 宝如道:“老鼠!”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243.荆紫山 此为防盗章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 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 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 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 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 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 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 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 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 一撩, 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 听他这声音, 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244.牌位 此为防盗章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 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 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 遂也一笑, 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 两家一拍即合, 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 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 自幼骄纵拨扈, 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 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 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 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 大行皇帝的兄弟, 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245.杀手锏 此为防盗章 她忽而夺门而出, 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 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 书也不带, 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 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 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 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 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 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 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 往那儿做官, 咱就跟到那儿去, 你这样好的孩子, 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246.先救谁? 此为防盗章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 像圈只小猫一样, 也曾圈她在怀里, 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 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 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 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 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 你快去睡吧, 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 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 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 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 听他这声音, 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247.选择 此为防盗章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 并非他大人大量, 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 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 狼群里叨肉, 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 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 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 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 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 派重兵来围剿土匪, 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 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248.亡命穷徒 此为防盗章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 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 耳语几句, 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 并非他大人大量, 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 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 配你, 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 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 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 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 牵扯的范围太广, 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头,盯着自家院子看了许久,再快步从旁边的巷子穿进去,睁大两只眼睛茫然的盯着曾经西屋的残垣,不可置信,指着问道:“咱们的屋子了?” 宝如低头一笑:“拆了!”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249.围山 此为防盗章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 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 明摆着趁火打劫, 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 大好的前途等着你, 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 季明德趁火打劫, 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 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 你在这里等着我, 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 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 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 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 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 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 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 要过荷花池, 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 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250.核桃花生 此为防盗章  等杨氏走了, 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 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 略靠近宝如, 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 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 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 不由欲呕, 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 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 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 不敢再要她, 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251.臣服 此为防盗章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 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 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 于是我喊来人, 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 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 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 更不想欠他的人情, 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 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 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屁眼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252.傻小子 此为防盗章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 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 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 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 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 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 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 到现在快十个月了, 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 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 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 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 多看一眼, 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 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 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253.杂事 此为防盗章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 泡了十年, 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 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 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 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 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 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 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 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 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 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 给那些有钱有闲, 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 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 打算全给黄氏的, 摸了会儿那方补子, 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254.终章 此为防盗章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 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 一双狼眸, 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 到底商人, 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 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 名绮。宝如, 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 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 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回到家,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宝如来了,连忙将她叫进厨房,悄声道:“你个傻孩子,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宝如咬牙躺了片刻,一会儿觉得季明德是个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转念一想,他连亲爹都敢杀,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个恶人。 如此躺了许久,眼看将要睡着,忽而梁声一阵齿啃之声,至少三只老鼠同时出动,从梁上窜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乱叫着,小爪儿蹦蹦跃跃,也不知道在啃什么。 宝如哎哟一声,一把拉开门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门不开,冷静下来又觉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转身欲折回耳房,便听屋子里季明德嘶声哑气问道:“为何不睡?” 宝如道:“老鼠!” 身为相爷最宠爱的孙女,宝如自幼趴在爷爷胸前在玩那补子,虽不过隐隐炭迹,却也画的惟妙惟肖。 画完一张又一张,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淫书,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255.番外1 此为防盗章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 略一扬手,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 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 她都站在季白身后, 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命丫头捧给宝如, 锡镀金的东西,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 我都当成亲儿媳妇, 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 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 走到胡兰茵身边, 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 两只手握上来, 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256.番外2 此为防盗章  光凭声音,她就可以想象到婆婆杨氏手插着腰口若悬河的样子。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 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 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 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 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 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 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 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257.番外3 次日天色依旧晴朗,正房青瓦之上,是蓝到叫人睁不开眼的天。 宝如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从西屋爬出来的,坐在只小凳子上,望着院子里那颗杏树发呆。小青苗很喜欢吃杏子,眼瞧着一颗杏子落下来,她想爬过去捡,捡来给小青苗带回去,恍然回神,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这家的儿媳妇,从此不好再回岔口胡同的。 她觉得自己的肋骨大约叫季明德撞断了,疼,一呼吸就扯的生疼,疼到喘不过气来。腿大约也破皮了,不能走路,一走两条大腿都丝丝发痛。 黑着脸的婆婆始终喋喋不休,却又端着新烙好的油饼子,甜面汤,见她始终不动汤勺,盛了一口过来,问道:“要不要娘喂你?” 宝如摇头说了声不用,刚接过勺子,季明德自隔壁过来了,角门上有个穿着绿箩裙的身影,沉潭色的绣鞋,配色很是清爽,止步在院门上,没有迈过来。宝如心猜,那大概是胡兰茵。 这才是她嫁过来的第二天。 杨氏关上院门,走了。季明德坐在对面,一口汤一口饼子,无声的吃着,吃罢,将碗放在炕桌上一并端走,不由分说,将她抱回了西屋。 宝如以为季明德夜里没个够,还要再来一回,吓的几乎背过气去。盛暑之中,忽而就打起了冷颤,斗大的冷汗珠子从额头往外崩着。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对面,蓝布衫衬着张俊白的脸,笑起来酒窝深深,看起来温润可信,与昨夜野兽般的样子判若两人。两只修长白净的手按在一处,轻轻摩梭,叫她喉头莫名一痒。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咱们虽是贫寒之家,可我会努力考进士,将来你依旧可以回长安。”季明德说的极慢,语调平静沉稳,听起来极有慑服力:“我和我娘都会待你好的,我没有什么大男子脾性,若你有恼有不痛快就说出来,我都会改的。” 也不过平平淡淡几句话,自去年十月回秦州,从未哭过的宝如忽而就泪流满面。她揉着方帕子,腿太疼,也不太能坐得稳,默默点了点头,抬头的瞬间,叫季明德的目光捕到,捉了个正着,有过鱼水之亲的两个人就这样成夫妻了。 饭来伸手,衣来张口,宝如连这间屋子都几乎没出过。季明德也不出屋,温顺的像只老山羊一样,就在西屋临窗的小桌子上,对着块青砖习字,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宝如便往床里缩一缩。 只等日头落下瓦脊,他啪的一声丢笔入笔洗,直接就过来了。 方才还是老山羊一样的温绵,不过转眼之间,随着日头一落,他就变成头狼了。宝如哭哭啼啼,指着自己的大腿道:“破了,破了,疼。” 季明德停了停,忽而一笑:“那让我看看?” 宝如觉得羞,可又无法拒绝,五百两银子于一个财主富户来说,也许九牛一毛,可于这习字连毛边纸都没有的男人来说,也许是他的全部身家,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就这样,翻来覆去,又是一夜的折腾。 暖洋洋的天时,杨氏蒸了一锅大白馒,底透焦黄,上面还点着鲜红的朱砂,一包四个。另有两只用药材香料卤成焦黄的大肥鸡,还有一兜子鸡蛋,一挂膘足有一寸厚的肉,一扇小肋排,琳琅满目的挂在驴身上。 杨氏拿围裙揩着双手,一样样指给宝如看:“这本该是聘礼,明德聘你聘的太仓促,娘这才给你准备,不怪娘吧?” 宝如回头去看季明德,穿着青直裰的年青人,笑了两颊梨涡,也正笑望着她。谁能想到一到夜里,他就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呢。 虽是贫家寒院,可婆婆疼爱,相公俊俏,宝如两股莫名一酥,暗叹自己撞天昏撞了个好人家,便夜里那磨人的差事,忽而也觉得不那么怕了。 * 从岔口胡同回来的路上,驴身上的物资卸了一空,宝如便坐在那头驴身上。 季明德刻意走着树荫,生怕要晒到马上的小媳妇儿,时时回头,宝如羞红着张小脸儿,也在悄悄看他。看他的背影,看他整个人的样子,这牵着头毛驴的男人,清清爽爽,怎么看都好看。 “进士很难考呢。”驴上的小媳妇儿忽而小声嘟囔了一声。 季明德笑着摇头:“事在人为,我会努力的。” “相比去长安,我更想去塞上,甘州是个好地方,你若做个教书先生,也很不错啊。”她在驴上,笑的眉眼弯弯,带着几分乖巧,孩子般的讨好,季明德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看她这般欢喜,也是要讨她欢心,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做个教书先生去。” 宝如果真来兴致了,身子往前探着,圆圆的眸子里满满的兴致:“把我哥我嫂也带上吧,他们可以做点儿小生意,还有咱娘,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塞上。” 季明德望着宝如,心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温润绵善的姑娘呢,不过一挂肉,两只鸡就能哄得她喜笑颜开。他道:“好,那咱们就去甘州。” 于宝如来说,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去甘州,她将从此逃开长安那些人的眼睛,一点奢侈希望,跟着这个文文瘦瘦的男人,说不定从此能甩开长安,有新的生活。 虽也不过新相识,可如今是夫妻了,可以托付彼此了。 * 在院门外下了马,季家大宅外家丁戒备了一圈,季白一袭紫红色的纻丝面袍子,袖子高挽,手里玩着两只油亮亮的山核桃,大马金刀的站着,就等在大门外。 季明德将宝如从驴身上抱了下来,转身才要进院子,季白说话了:“明德,我请了你在成纪的几个老朋友茶喝,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季明德硬梆梆扔了两个字,转身便走。 季白身后闪出个人来,四品官袍,青须遮面的威严,是秦州监察御史季墨,他忽而一挥手,长街之上,一重重的府兵踏步而来,一眼望过去,至少不下数百。 “你先回去,和娘两个把门关好,无论隔壁有什么声音,不要问也不要看。”季明德在宝如耳边轻语:“我过去看看。” 进了隔壁正房的门,季明德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一个个全是他成纪的兄弟们,被绑在四面墙根下,黄四和黄五几个直接像挂腊肉一样,铁勾串环,挂着锁子骨,拴在马料槽前。曾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还头一回叫人欺。 季白自属下手中接过一柄砍刀,一尺三分长。季白拎在手中,冷笑着,忽而一挥,黄头那颗丑陋的脑袋随之而滚。 “听说这玩意儿是你的?”季白呸了一声:“你是老子的种儿,居然认方升平那个土匪做干爹?还在外当土匪?” 他不由分说一刀削了过来,身后的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折下庭院中一枝竹竿迎过去。 季白顺势而削,竹竿叫他砍断,呈个锐刃的开状,而季明德步步逼来,将那尖锐的竹竿从季白眼中戳进去,一气呵成,就将亲爹扎成了个独眼龙。 再然后,官府剿匪,一个又一个,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在季明德面前被斩去脑袋,他也因通匪而被下大狱。 乐融融的新婚,于毛驴身上笑望着他,兴致勃勃归划未来的宝如,就在那点隔扇小门上看着,季明德被人抓走的时候,她一把推开门,喊道:“明德!” 季明德在秦州府的大牢里呆了一个多月,还是胡兰茵几番求情,他才能从牢里出来。 他不知道大房隔壁的宝如和杨氏两个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子身分还在不在,更不知道宝如要是知道了自己是个土匪,砍刀拧的比毛笔更顺手,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子。 回到家,宝如就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一手抚着肚子,笑的有几分揶揄。她转身出门,揪了门前一朵木槿:“如今还是两人看花,待到明年今日,咱们就是三个人一起看花儿呢。” 她这意思是自己怀孕了? 季明德摘了朵木槿,刚要插在宝如鬓间,胡兰茵兴冲冲走了过来,上前挽上季明德的胳膊,道:“两个爹都在了,过去吃盅酒赔个罪,你的事儿就全揭过了,好不好?” 宝如一只手还搭在花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就那么定定的站着。 …… 258.番外4 季明德和季白迅速的决裂了,他带着她和杨氏匆匆奔赴成纪,那是她妊娠反应最猛烈的时候,官兵在后追着,她和杨氏抱着细软,坐在辆大板车上,吐的前仰后合,吐够了就侧躺在车上,任车颠来晃去。 不止是秦州府的官兵,连长安都亲派总管太监王定疆奔赴秦州剿匪,匪成了朝廷的祸,朝廷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派大军压境秦州,疯狂来剿。季明德的举子身份当然没有了,他的画像被贴的满秦州城都是,悬赏人头,到了不得不反的时候。 他把宝如交给成纪的土匪们,便出去联络起义一事了。 事态愈发恶化,长安那几个当权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土蕃大军集结于怀良,眼看就要翻关山,他们也无动于衷,突厥步步紧逼,侵破凉州防线,大都督尹继业居然一撤再撤,建朝才不过七十多年的大魏江山,眼看就要四散流离,长安权贵却紧紧咬着季明德这样一个土匪不放。 他总是夜里回,天不亮就走,很久都不曾看过阳光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夜里团在一处,她只剩一把骨头,瘦到半夜摸过去都会觉得咯手。 * 那是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天格外的冷。 起义的事情已经商量好了,甘凉二州的土匪扯起大旗纷纷响应,推举他做首领,定在大年初一揭竿而起,直逼长安。 若入长安,也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季明德虽忙的焦头烂额,还是于百忙中抽了一天的闲时,来陪宝如一起逛县城,办年货。 她胳膊上垮着个小垮兜,穿着件褐棉衣,与普通的成纪妇人们没有什么两样。季明德伸手过去,要提那垮兜,宝如别了别手,道:“乡间的妇人们都得自己拎垮兜的,还是我拎的好。” 季明德犹还记着新婚三日蜜里调油般的新婚日子,也不知道她这几个月都是怎么过的,从一处糖摊前走过,跟宝如说着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过长安那些官老爷而已,便不考科举,不做进士,你相公依旧有踏平长安城的那一天,无论当初谁给你受过什么委屈,到时候我都叫你加倍的还回去。” 宝如垂着头,一手捂着腰,道:“我听人说我哥嫂和青苗都没了。”三个亲人的死,她轻轻说出口,语气淡淡,似乎寻常家话。 季明德有一瞬的慌。他派人把赵宝松夫妻给接出来了,还是余飞和坎儿两个找的安置处,也不知怎么叫官府找到,被严刑拷打再杀害后那残忍的模样,季明德不敢说给宝如听,只得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宝如走的有些快,于一处处年货摊子前走过,忽而转身,手里摇着串金光晃眼的东西:“你瞧它好不好?” 季明德接了过来,于手中看了看,又还给了宝如:“不过样金三事而已,你要喜欢,我叫人替你原样打一套。” 宝如道:“余飞送我的。他说,你和他曾经往凉州押过一个于我生的颇像的妇人,觉得投缘,便将东西赠给我了。” 同罗绮的死,于季明德来说算是一重心病了,他一把夺过东西便扔:“那是死人的东西,不干净,快扔了它。” 宝如停了停,圆圆两只眼儿,眼眶下淡淡的青眼圈,于黯淡的天光下格外刺眼。她也不捡那东西,转身继续往家走着。 逛了一圈,也不过买了一只白菜,并一挂肉,杨氏倒很欢喜,因为正好可以包一顿白菜馅儿的饺子。 她们住在一间窑洞里,只有一尺多高,拱圆形的一只小窗户。宝如就临着那点小窗户坐着,窗台上铺着半尺小油毡,上面一只人头形彩陶瓶,脸蛋捏的形圆,陶瓶身子被捏成少女模样,瓶子里插着几株干花,是这窑洞里唯一有点朝气的东西。 她拿起窗台上仅有的一本书翻着,窗外的亮光照进来,季明德发现他曾经咬过的,亲过的那几根手指头上一丁点的肉都不破,皮连着骨头,瘦的吓人,她自己也是,苍枯到叫他心疼。 那个洞房夜软绵绵,两颊圆润润的小姑娘,于五个月的时间里迅速的褪去曾经婴儿般憨稚的两颊,瘦的叫他心疼。不过季明德自己也是瘦的吓人,络腮胡遮了大半的脸,几乎看不到脸。 她翻了张信纸出来,递给他:“是大嫂寄来的,她说她怀孕也有俩月了,问你何时去看她们母子。我也是前儿才接到的信,大房的人就在门外等着,我也找不到你,就托人带了句话儿,说你明儿就回去。” 季明德如今叫官府围追堵截,本就是末路穷徒,一听立刻炸毛:“她怀孕与我何干,你要我去看她?” “她是你的妻子,怀的也是你的孩子,你要不要去看她是你的事,什么叫我要你去?”她也怒了,一把丢了信纸,转身望着窗子上那几朵干花儿。那似乎是她用各种彩纸自己粘出来的,不过寥寥几瓣花瓣与叶,却格外动人。 季明德越来越糊涂:“我都不曾与她有过肌肤相亲,怎么会有孩子?” 宝如瘦瘦背绷的挺直,她怀孕已经五个月了,但几乎看不出来,没有肚子,季明德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在何处,他会诊脉,也能捉到胎脉,只是看不到孩子,但为了那么一个没影子的小家伙,到现在,他已经做了五个月和尚了。 她嗤的一声冷笑,捡起那本书,借着窑洞口的光亮慢悠悠的翻着。 她那种不屑与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季明德,一股火从胸膛冲上头,季明德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救不得赵宝松不是老子的错,是他们夫妻太蠢,分明老子都说过,叫他们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你那个愚蠢的嫂子非得悄悄回秦州变卖她的田地和院子,五百两银子的东西,最后连孩子的命都填了进去,那孩子叫人……叫人……” 她肩膀急剧的颤着,仍旧一言不发,哥嫂没了,那么疼爱的小侄子也没了,按理总该要哭的,她也不哭,就那么呆呆的坐着。 季明德又回到方才的话题:“我是和胡兰茵见过几回面,她爹是知府,长安官兵剿匪的路线图,多由她供给我,但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我跟她连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她又怎么会怀孕?” 宝如手中没了书,两只手交握在一处又分开,忽而转身,指着上炕板箱上一串油纸包着,上面还覆着一层红纸,红纸上烫金双喜字的点心匣子道:“把那东西提走,回去告诉你家大房夫人,我不喜欢吃咸酥皮点心,也不缺衣服穿,不需要她的旧棉衣,更没有穷到要穿她贴身小衣的地步,你也莫要可怜我,何必特意跟她要些旧衣服来?我若缺布会自己织的,真不需要你大房夫人的旧衣服。” 季明德拎过那盒酥皮点心旁的包袱皮儿,揭开,里面一包子带着女性脂粉香的衣服,成色半新不旧,看裁剪,果真是胡兰茵的衣服,她胸鼓腰纤,衣服都裁的葫芦一样。 揭开棉衣,里面抖落出几件明显叫人穿过的亵衣亵裤来。季明德一把拂了衣服,气的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跟她说过你缺衣少穿这种话,甚至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在秦州也不过转个身,她也不是什么我的另一房夫人。我只有你这一房妻子,我为了你才落的匪,咱们是夫妻,这点你得信我?” “那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东西就送到门上来了?”宝如轻声反问。 她住的村子很隐秘,除了少数几个守在这儿的小孩子,无人知道。他要真没提过,胡兰茵怎么可能如此准确的,把东西送到门上来。而且还知道她连棉衣小衣都没得穿,就送来几件自己的旧衣服。 季明德断然道:“定是出了内鬼,等老子今晚揍几个小子一顿,扒了他们的皮,看是谁闹的鬼。” 她若吵两句,骂两句,季明德还好受些。可宝如默温温的,也不说话,下了炕穿上鞋就要走。 季明德一把推的或者有点猛,将宝如一个趔趄,推摔在炕沿上。她一条腿绷的老直,看起来是抽了筋,却也不说什么,缓了回子站起来,仰起头还笑了笑:“难得你回来的早,我去帮娘包饺子,咱们提前把年过了你再回秦州,走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原样给胡姐姐带回去。” 于她来说,这是她和季明德相处的最后一天。方衡已经联络好了,明天她就会离开成纪,和方衡一起赴临洮府,所以她虽说气胡兰茵给自己旧亵衣,但那不过针扎过的刺痛而已。小青苗的死,家破人亡,眼前这个土匪在关山之中的劫掠,杀她生母之后的面不改色,才是如洪水一般能淹没她,叫她窒息的剧痛。 可他也曾搓着双手,坐在张椅子上局促的说,我会一生对你好的。 那么一句简单的话,宝如一直都当真的。她本来还想继续投梁,因为那句话,因为他说只有她一个妻子,就一门心思的跟着他。但梦不过做了三天而已,从他出狱的那个月,她就知道他和胡兰茵圆房了,两房妻子终究成了事实。 一步一步,她迈入了另一个绝境,不过这一回她不打算死了,她还得逃,亡命般的奔逃,于是在临走之前,想跟这土匪吃个团圆饭,告个别,也算交付自己曾经真心实意付出过的托付。 259.番外5 季明德觉得自己抛下举子身份,落草为寇挑起大旗,逆天下而起义,皆是为了她。他是想人她重新回到长安,想让她还能重拾往日的尊贵而起义的,可她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她似乎是默认了两房妻室相存的局面,但又全然不在意一般,既是这样,他当初虚以尾蛇,在胡兰茵那儿睡两夜她是不是也不在乎,那他和季白撕破脸又有什么意义? 季明德一脚踢上门,将宝如压在门板上:“我要怎么说你才肯信,我跟她之间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宝如道:“我信,我都信的。” 她脸色呈着一种没有血色的牙白,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却不肯看他。季明德忽然就想吃她的唇,吃她的舌头,这是长安来的大家小姐,季明德早就听说她的未婚夫李少源也在四处找她,长安几大权贵将火力对准秦州土匪,更大程度是因为她,他们都在找她。 无论书读的再多,装的多斯文,季明德依旧是个自幼骑在马背上的土匪,他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有多粗鄙,有李少源那样的未婚夫,她又怎么会爱他,她只是委身,将就,屈从而已。 这叫他自卑又愤怒。 嘶哑着呼吸,季明德都咬到她嘴皮都快出血了,她才张开嘴。一下又一下的缠搅,季明德叫她口腔里甜甜的滋味惹得昏头昏脑,嫉妒作祟,他似乎唯有在床上,才能完完整整的占有她。 一回一回喘不过气来的吻,季明德觉得自己今天非来一回不可,他只跟她有过三夜,彼此水乳交融,团在一处的感觉太过美妙,他是为了能永远跟她那样在一起,才如此拼命的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待她,可始终走不进她的心里。 她不嫉妒胡兰茵,反而因为胡兰茵的怀孕,似乎有一种解脱之感,就好像她尽到了那五百两银子的义务,这个妻子就做的尽职尽责了一样。 季明德怒火冲头,也不管宝如面色惨白冷汗直流,逼她紧靠着门板,掰着她的头又吻了起来,这窒热的,霸道的,侵掠性的吻叫宝如喘不过气来,可也像是赎罪,宝如觉得便他再折腾她一回,她也能受得下来,那怕腹中的孩子就此没了,她也不会悲伤。 她等了半年没有等来李少源,便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真和懦弱不足以载负早已堕入地狱的她。在心死之后死灰重燃爱上的季明德,无情无义,不过个匪徒而已。 直到吻到她脸上的泪,季明德才算是清醒了,猛得放开宝如:“饺子你和娘吃,我还有事,只怕再回来,就得到年后了。” 他匆匆收拾着行礼,将胡兰茵那些旧衣总归一拢重又扎起,又去捡那几盒点心:“银子我给过娘的,是够花的,不要屈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叫野狐几个去替你买。” 宝如吸了吸鼻子:“路上小心,记得吃饭,天冷,多穿两件衣裳。” 叫他咬破的唇沾了血,奇异的红,叫他吻的肿肿嫩嫩。季明德手抚过去,在这古旧破烂的窑洞里,语声格外轻柔:“我爱你,我恨不能给你我的所有,我想看你笑,你笑一回我才肯走。” 宝如于是唇角尽弯的笑着:“去吧,不要走夜路。” 出了窑洞,寒冷的腊月,唯有寒鸦哀嚎,季明德最后一次回头,宝如就站在窑洞口上,穿着件空荡荡的褐棉袄,双目定定望着他。见他回头,还挥了挥手。 …… 再见面,就是在临洮府了。 匪乱,外夷之乱,山河破碎,烽火遍地。季明德已是起义军的首领,他将越过关山,攻破长安,是命运也是时势,他也许还能站在长安城明德门的城墙上,看万众拜伏,那是一个男人野心的终极,他觉得自己可以实现。 杀母之仇,那是宝如迈不过去的坎。三天三夜的难产,最终产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季明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跪在门外,恳求宝如让他进去,让他看她一眼。 临洮府一带的人善烧陶,也爱用陶器。 储米储物,因陶器透气,又保鲜的特性,他们从古至今,一直都在用那东西。 养一个孩子是很难的事情,头疼脑热,痢疾拉肚,小小一点病于大人没什么,就能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有些妇人一年又一年的生,能养大的孩子并不多。 但每个孩子于父母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临洮府的人有个习惯,会把夭逝的孩子装入陶罐中,埋在自己家院子的周围,就仿佛他们还在,也会抱着娘的腿撒欢儿,和父母一起其乐融融。 宝如怀中就有那样一只陶罐,上面的画是她自己绘的, 一笔一画,她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个田园人家,小桥流水,秋千与织机,窄窄的两间茅屋。她把孩子装进去,与他做了最后的告别,无悲无喜,就那么去了。 季明德一遍一遍试着她的鼻息,拿羽毛试,拿头发试,纹丝不动,她已经死了,一般死人都会体硬体僵的,可她没有,她身体一直都是软的,仿如睡了过去,怀里紧紧抱着只陶罐,无论怎样都不撒手。 季明德一拳捣上方衡的眼睛,咬牙切齿:“若非你将她带到如此缺衣少药的地方,她怎么会死,你他妈就是个蠢货,你还我的宝如。” 方衡早知道季明德要打他,一个蹦子窜出院子,在院子里躲来闪去的跑着:“你知不知道赵宝如是谁,你个王八蛋,她是我妹妹,你杀同罗绮,你抢劫她,你他妈连你老子都管不住,还让季白欺负她,我不带她走,难道让你们一家人欺负死她才行?” 季明德拳头一停:“你什么意思?” 方衡已经骑上了墙头,打死不肯下来,趁着季明德分神的瞬间,将宝如新晒的一筐子党参一股脑儿砸上季明德的脑袋:“你知不知道你入狱的那一个月,季白欺负过她多少回,你家大娘和胡兰茵几个欺负过她多少回,她本来可以跟我走的,就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王八蛋才一直忍着,你居然还有脸跟胡兰茵睡,你居然还敢怪我?” 季明德叫党参砸了个脑晕:“你什么意思?” 方衡骑在土墙上,叹了口气:“我也是听宝如提过几句,你入狱后,季白没少欺负她,胡兰茵和你娘大概还做过不至一回的局,有好几番她的孩子差点都掉了,好在她还不算笨,一回回都逃脱了。 她不是那种很娇弱的小姑娘,若非你杀了她姨娘还不肯跟她说,她是不会跟我来临洮府的。劫人财,杀人母,季明德,当夜里闭上眼睛剖白心迹,你于自己就没有一丝愧疚?你到此刻还敢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 季明德头顶着一堆的干党参,转身进了屋子,党参从他头上一根根往下掉着,他握起她冰凉,但又柔软的手,指腹淡淡的茧,那是她学织布,切党参时留下的,指根还有淡淡的绿草汁子浸染,那大约是她在给党参地除草时染到的,时日长久,像杨氏一样就很难洗下来。 他打了温水来替她擦身,忽而掏空了肚子的身体,干瘪苍白,和洞房夜那软玉温香的,伎乐飞天都难比拟的柔软身体全然不同,不过九个月,他将一个青春的,娇美的小姑娘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生产时出了太多的血,他擦到她脚趾时,趾缝中的血迹怎么也擦不掉。季明德抱着那只冰冷的脚,用温热的毛巾烫着,多希望这样一烫她就能活过来,他还能有赎罪的机会。 于一个满身污秽的死者来说,生者的擦洗会涤荡此生所有的恶业。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宝如,换了件很不合身的寿衣,就那样草草下葬了。 季明德还要越关山,还要替她复仇,还想杀光长安所有追逐着他的权贵们,他单人单骑,转身便走。 ……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她有个很好的家,两间很简单的茅屋,里面布置的十分整齐,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家,于是很理直气壮的就进了屋子。 床上有个小婴儿,这是她的孩子。宝如伸手逗了逗,小家伙咦咦呀呀,给奶就吃,看起来特别好养活。当然,这小丫头果真很好养,从来不吐奶,也不哭不闹,每天都是笑嬉嬉的,两颊还有两个小梨涡儿,漂亮的像张年画儿。 宝如原本很担心自己会养不好孩子,她甚至连饭都不怎么会做,但有了孩子之后,她就慢慢学会这些事情了。 米要熬到多烂才能给孩子吃,大米凉,小米热,最好有粮谷糜,那种糜子微甜,油气很重要,于孩子来说是补胃的佳品。宝如也不记得是谁给自己教的这些东西,反正她做的很在行,一天三顿,从不重样的做给自己吃。 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着自己炖的鸡汤,一边看女儿吃自己的奶,她还会很欣慰的自言自语:娘的汤就是娃的奶,就为这个,我必须得多喝一碗。 等孩子慢慢长大,就可以和她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只吃她的奶了。 260.番外6 孩子叫季棠。宝如叫她棠棠,就像院子里常开的那株海棠花一样性柔,漂亮,还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儿,半夜有时候她踢了被子,棠棠都会特意爬起来替她盖,还总说:“唉,这个娘可真不省心啊。” 棠棠别的什么都好,唯独断奶是个麻烦事儿。宝如很少出家门的,也没有亲戚朋友,与季棠相依为命,她吃惯了奶,到四五岁的时候都戒不掉,夜夜要啃着奶才能睡得着觉。 宝如尝试过往身上抹茱萸,抹苦胆,抹桑椹汁儿。 抹茱萸的一回,棠棠咂的津津有味,还道:“娘,奶有些辣辣的,真好吃。” 于是宝如抹了苦胆,那东西苦啊,而且还是黄绿色的,瞧着就渗人。棠棠一口叨上去,哇的一声:“娘,你中毒啦,奶是苦的。” 宝如也是眼泪汪汪:“是啊,所以往后棠棠绝不能再吃娘的奶啦。” 棠棠连唆了几口,一脸的坚定:“要中毒咱俩一起中毒,棠棠不能让娘一个人苦,棠棠不怕。” 最后一回,宝如抹了桑椹汁儿,以为那黑乎乎的样子肯定会吓到棠棠,谁知她吃惯了桑椹的味道,不必她挤,每天都要找些桑椹来佐着吃,一口桑椹一口奶。 才五岁的小丫头,鬼精灵一样,每天在两间小小的茅屋里翻来翻去,还经常跑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游泳,动不动就钻河里去摸鱼。 叫宝如捉住,自然是一通打。因为她说,河里的鱼不干净,都是吃了死人肉的,所以不能吃。而她们吃的东西,全是人送的,就这么新奇。 进了厨房,棠棠一揭米缸盖子:“娘,咱家的米缸又满了,谁添的米?” 布机哐当哐当,宝如正在屋檐下织布:“是那边的人给咱送的。” “面也是她们送的?” “是你奶啊,还有那些银元宝,估计是她自己掐的,送给咱们,咱们才能换盐换酱油,否则,就娘这点小织机,换不来太多钱的。”人界分两边,宝如不记得别人,唯独记得自己有个好婆婆,将家操持的很丰盛,从来不需要她操一分半点的心。 棠棠又翻到一条裙子,银红色的撒花裙,瞧着格外漂亮,可惜她还太小,于是捧到宝如身边:“瞧瞧,这是给娘的,快穿上叫我看看漂不漂亮。” 小女孩么,爱美,看着漂亮的撒花裙子,一颗心都要化了。 宝如看着那条裙子发呆,下意识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这种衣服了,也讨厌这种艳丽的颜色:“也不知谁烧错了东西,误烧在咱家的地界儿上,快扔了它。” 棠棠格外可惜,她和娘只有布衣可穿,可她觉得娘生的那样美,穿着锦罗制成的衣服,才会更漂亮呢。 随着慢慢长大,棠棠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不解。 她很喜欢出门的,喜欢看小溪里的鱼游来游去,喜欢看偶尔飞过的鸟,还有那只总是嘴里叨着东西的狐狸,和他胖乎乎的狗熊同伴儿,可惜他们很久很久才会来一次。 而那个惹人讨厌的货郎,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他的脸太白,舌头太长,说话总是流着口水。拿走娘织的布,就会给几角碎银子,以物易物,扣的要死,每次换糖都要缺斤少两。 她还不喜欢那个信使,脸像猪肝一样红,舌头也很长,他每来一次,娘都要伤心很久。 有时候她想,大概这就是童年吧,寂寞,无趣,但又找不到什么新鲜的玩处。可只要有娘,只要她停下织机张开怀抱,棠棠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过去,投进她的怀抱。香香的娘,甜甜的奶,有这两样,棠棠就格外满足了。 娘要织布,要种党参,忙忙碌碌,攒了很多银票,然后一沓沓挪在一处。 她总说这地方银票不值钱,一千两银子一斤青盐,不是抢是什么? 两千两银子一兜糖,娘只敢往棠棠的粥里放一勺子,因为糖实在是太精贵了,好在娘不爱吃糖,她宁可吃自己不小心烙糊了的干饼子,也不肯吃一口糖,于是棠棠就得到了所有的糖。那一陶瓮糖,还够她吃很久呢。 娘攒银子是为了两张船票,她们一人一张,就可以去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看望她们的亲人。 季棠还没有见过除了娘以外真正的人,所以格外期待能和她一起出游,去见见别的人。 上一回来的时候,信使说,娘只需要再攒二十年,大概就可以成行了。 棠棠粗略算了一下,如今娘有二十万两,这样算的话,两张船票需要一百多万两银子,而她手中这只小玩偶尔,只需要一百两银子,棠棠坐在小桥上,望着清清流水中的太阳,老而在在一声叹:“什么世道啊,钱不当钱,当纸花啦。” 清澈的小溪里有鱼儿游着,天上有鸟在飞,暖洋洋的天时,棠棠就在桥栏上晃着自己两条小短腿,这时,她看见有个人朝这儿走来。 这人瞧起来很不好,脸色苍白,唇线很薄,很瘦,但穿的袍子很漂亮,像太阳一样耀眼的颜色,刺的叫人睁不开眼。 哦,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线木偶一样的仆人,一看就是卑躬屈膝的奴才,那种奴性都快从头发丝儿冒出来了。 棠棠格外新奇,从栏杆上跳了下来,问道:“你找谁?” 来人望着那两间茅屋,道:“这是赵宝如的家?” 棠棠抱臂,倔着小脸蛋儿:“那是我娘。” 一个奴才说:“小丫头,这是皇上,见了皇上要跪的。” 棠棠自打生来,也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才不跪呢。她道:“我娘不见人,快走快走。” 来人止退奴才们,学着棠棠的样子坐到了栏杆上:“我是她的哥哥,我找了她很久。” 棠棠想起来了,娘攒那么久的银子,不就是想去见家人么,娘的哥哥,她得要叫舅舅的啊。她立刻就笑了,拉着这人便要进院子去找娘。 来人却不肯进。他道:“我无颜见她。” “为何?”棠棠问。 这句话问住了面色苍白的陌生人,他从河畔的垂柳上摘了瓣柳叶下来,轻轻的揉着。 他叫尹玉钊,确实是赵宝如的哥哥,可他并不是个好哥哥。 大魏王朝江山倾覆,他借着齐国府,在短短的四五年内迅速崛起,并取代了皇位,开创新朝。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做了天子,他得到了他梦想得到的一切,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没有一夜安睡过,每每闭上眼,就会想起站在满地是碑的坟地里,那个茫然无助的小姑娘,他策马离去,当时心里有多痛快,过后心里就有多悔。 为帝之后,他一直在找她。从成纪的破窑洞,到临洮府的茅草屋,再到那点孤伶伶的坟,他得到了一切,可也失去了一切。若当时在赵放家的墓地里回头,若伸出自己的手拉她一把,她就不会死,他就还有亲人。 棠棠见母亲出来摘茱萸,招着手道:“娘,娘,你哥哥在这儿,他要见你。” 棠棠以为,娘那般辛苦的攒钱买船票,见了亲人会高兴的,可她也很茫然:“您是谁啊,瞧着还很年青的,怎么会是这身行头,怎么又会来这儿?” 随即宝如就明白了,这人只是走阴而已。他印堂明亮,两颊生气,显然还是个活人。 …… 棠棠多聪明的人啊,娘和舅舅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捉蝴蝶,捉蜜蜂,看似在玩,该听的却一句都没落下。 原来这舅舅真是个有钱的,他有不计其数的银票,多到数不过来,而且不止一张船票,他的钱多到可以让她们母女俩从此离开这个小小的院子,和娘的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必分开。 娘本该高兴的,可她看起来却很为难:“我只想见见我爷爷我爹他们,搬去同住就不必了,我还是住在这儿更习惯。” 尹玉钊道:“我可以让人把你的坟地整个迁走,迁入赵家祖坟,到那时,你仍可以住在这所房子里,不过从甘州挪到秦州而已。” 宝如随即摇头:“我不能搬家,我若搬了家,他就找不到我了。” “他是谁?”尹玉钊反问。 宝如目光投向门口,那里挂着三双草鞋,是她和棠棠下河洗衣服,下地种党参时穿的。两双早已磨平了后根,还有一双,干干净净,完好无损的挂在那儿。 死的时候,她就把前尘后事全给忘光了,所以她不认识面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是谁,她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得等着他。 尹玉钊站了起来:“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迁坟,迁到秦州赵家祖坟之中,你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忘了他吧。” …… 261.番外7 这夜有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棠棠不肯好好睡觉,在娘的怀里拱来拱去。 娘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奶就会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儿。 棠棠觉得她肯定是在思念某个人,那个会穿那双草鞋的人。棠棠心说,我还可以看鱼看鸟,还有一只狐狸和狼做朋友,娘什么都没有,每天埋头在织机上,想必很累吧,她大约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就像那个舅舅一样,高大,沉稳,得是个男人。 她试着爬上枕头,学着娘往日的样子将她搂入怀中,假装自己是个男人一样拍着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秦州听着就比甘州好,还有那么多亲人,为什么我们不搬家了?” 娘深深叹了一气,反过来将棠棠圈入怀中,低声道:“他会来的,等他来了,咱们一起走。” 棠棠拱来拱去,闹腾了好一会子才睡着。 * 次日又是晴朗美好的一天啊,狐狸和狗熊又结伴而来,嘴里了不知叨着什么东西,跑过桥,往她家院子后面去了。 要说院子后面,那是娘打死也不肯让棠棠去的地方。但棠棠按捺不住好奇心,曾经偷偷去看过。 不怪娘怕,那儿果真有个很叫人害怕的东西,好像是用各种兽骨,枯枝以及兽皮制成的,像个人形,但又不像人,而且他没有头,原本该生头的地方,生着几朵硕大的菌菇,棠棠叫那东西吓的好几夜都尿床,不必娘说,自己也不敢去看。 狗熊和狐狸是来照顾那个怪东西的,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嗬嗬不停的叫啊叫啊,不过它们都很温顺,会拖着棠棠在院子的周围跑来跑去,还会和她一起玩游戏,所以它们若来,与她就是极快活的一天。 不得不说有个有钱的舅舅真是好,米缸里有了更精细的米,厨房的柜子上堆满了好吃的,衣箱里不停往外涌着各种花饰的衣服,多到两间茅屋都堆不下了,棠棠已经不等货郎送来的那种渣滓多多的蔗糖了,每次揭开厨房的陶罐,里面都会有枇杷糖、话梅糖,蜜丸子,数不清的糖果。 见过别的人以后,棠棠对于外面的世界就有了更多的渴望,她想见更多的人,想看看外面的风景,而不是这一桥一屋,和那两个讨人厌的黑脸白脸怪。 终于,等狐狸和熊要走的时候,她跟着他们迈过了小桥,穿过无边无际的苜荮丛,这是娘说过永远不能踏足的地方,她紧跟着那只狐狸。苜荮完了是荆棘,刺划破了她的裙面,划破了她的脚,再往前,是成片成片的兽骨,有些看起来格外巨大的野兽残骸,随着渐黑的天而闪着淡淡的璘光。 棠棠越来越怕,也走不动了。熊和狐狸便换着驮她,一个人驮一段儿路程。 路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冷,棠棠心里越来越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出来的,她已经有点想娘了。 终于到了一条河边。可这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污浊肮脏的黑油,浊浪滔天,没有边际。 狐狸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脑袋拱了拱,是示意棠棠回去。 它们跳入污浊肮脏的油河之中,往远方扑腾而去。 棠棠回头,失魂落魄的娘裹着件褐衣,急匆匆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 从此,棠棠才明白,这是唯有她们母女的世界,一座孤伶伶的荒岛,别人渡不过来,她们也走不出去。 搬家是唯一的法子,可是娘不肯走,她望着那乌油油的,浊浪涛天的河流,一直就那么看着。 棠棠心说,真有人会游过这条河,来穿他那双草鞋吗? 都已经很多年了,娘每日操持家务,手脚都磨起茧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终于,那个舅舅又来了。这一回,他还带来了几个婢女,很多的名贵家什,两间小茅屋叫他和他的人挤的水泄不通。那些婢女都像木头一样,舌头伸的老长,拖着长长的口水。 娘很生气,一个都不肯要,因为她说,那些婢女都是叫舅舅束着脖子勒死的。 雨嘀嗒个不停,棠棠也很生气,因为那些婢女无处不在,伸着长长的舌头,要替她梳头,要陪她睡觉,而她只想要娘。 “我要说多少遍?季明德在死后和另一房妻子同葬,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为何你不肯相信?”舅舅一脸阴霾,明黄面的袍子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绿色,像生了绣的铜器。 娘在揉面,因为她说她想吃花馍,娘今天打算给她做花馍。 也不过寻常的白饼而已,娘用顶针压出一个个五瓣梅的花图案,等入了锅,随着温度升高,花瓣会变的鼓胀饱满,两面烤到焦黄,吃起来便格外的好吃。 “他会回来的。”娘只说了这么一句。 舅舅道:“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唯有我一直真心待你。皇家陵园中,我替咱们修了巨大的墓穴,当中金刚为星,水银为河,琉璃做瓦,玛瑙铺地,三千侍婢,无不贴伏于你,就在咸阳城外风水最好的地方,你先在那儿等我,等我百年,这是圣谕,无可更改。” 擀面杖哐的一声响,娘吵了起来:“你是个骗子,我从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不要动我的坟也不要动我的骨,否则我便做厉鬼永远缠着你。” 舅舅并不是想把她搬到秦州去,也不是想带娘去见亲人,而是搬往一处更大的墓园,他是想把她们娘俩带走,带到他的地方。 生死两重界,活人可以通过迁骨殖来变幻死人的居所,而死人对于自己的骨殖则无能为力,这也是活人必须有子嗣的原因,他们生孩子,孩子替他们守护骨殖。 棠棠一把将舅舅带来的,崭新的布偶扔入水中,转身躲进了墙角的柜子里。 * 娘越来越沉默,奶也总是苦苦的。棠棠蜷在她怀中等天晴,等狐狸和狗熊来,希望它们可以阻止这个可恶的舅舅动她们的骨殖,娘不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半夜醒来,棠棠发现娘不见了。这还是头一回,她不是醒在娘的怀里。棠棠于是翻箱捣柜的找啊,找完了两间茅屋也找不到娘,于是她独自迈过小桥,穿过枯黄的苜荮地,再穿过荆棘林,穿过那阴森恐怖的兽骨。 月光下,娘就站在浊浪滔天的河边,紧裹着件粗布粗风,定定望着远方。 生死两重界,娘似乎很苦恼,因为她忘光了前尘旧事,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何时会来。可活着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等那个人来。 “他还没有跟我说对不起呢。”她轻轻说了一句,抱起季棠,于月光下转身,枯灰色的天,枯灰色的兽骨林,苜荮在一点点失去它们的颜色,党参也不再结出哔哔啵啵的小泡儿,她们的世界越来越枯败了。 可是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了? 有一天,棠棠突然发现自家的院子周围多了四块青砖,比她还高的青砖,半截埋入土地之中。因砖上的花纹瞧着好看,她想把它挖出来,刚一触手,两只手立刻烫出滚烫的泡来,她唆着手指,哭兮兮跑进院子去找娘,却发现娘坐在织机前发呆。 织机在擅抖,院子里的桑树在颤抖,海棠花落了满院,厨房里的碗从柜子里哐啷啷往下砸着,娘最爱的茶具落在地上碎成了片,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翻天覆地。娘背着棠棠逃出院子,两间茅屋轰然倒塌,她们的家就这样没了。 棠棠把头埋在娘的背上,随着她的奔跑泪往下落着,却一声不敢吭。 整片大地都在她们的脚下崩塌,念念不绝的咒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天空变成了腥红色,一道一道晃眼的闪电劈开红色的天幕,那是阳世的道士在做法,想收取她们的魂魄。 那个可恶的舅舅压根就是在撒谎,他没有想过要替她们搬家,他只是想毁了她们的家,并抓走她们。 棠棠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双男人的麻鞋,跟着娘一起穿过枯萎的党参田,苜荮地,穿过兽骨林,咒语声声不停往她们脑子里灌着,猩红的天,灰黄的地,乌黑如油的河水汹涌澎湃。 宝如望一眼滔天的河水,再回头望一眼坍塌的世界。那正在坍塌的是她的桃源,她在阴间的家。而面前这条河,叫尸水河,它是有世以来,生者腐败的肉体里渗出的水与油搀杂而成的,奈河桥,是这条河上唯一的桥,渡生者予死。 她和棠棠的肉体早化成了尸水,混在这滔天的河水之中,奔向远方,永不停歇。阳世不过两具白骨,将要整棺而起,被带去很远的地方,可她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来? 血红的天宇之下,污浊的,散发着腐臭味的河流之中有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宝如心中蓦的一喜,以为是那个人终于来了,两缕魂魄,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等到它们离的近了,大脑袋是狗熊的,小脑袋是狐狸的,仍不过那两头野兽。 阳世的道士们身上明黄色的法衣阔袖胀开如同风帆,手中拂尘飘飘,从天而降,亲自走阴来提人了。棠棠手中还抱着一双鞋,宝如依旧望着那汹涌奔腾的河流,它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浪涌天际,隔绝生死。 她和棠棠将被带到咸阳,那里有新帝为自己修建的,金刚为星,水银为河,琉璃做瓦玛瑙铺地的地陵,从此之后,宝如不必辛辛苦苦的织布纺线,去一丁一点积攒银票,她和孩子将会有满而丰盛的物质,一切应有尽有。 棠棠怀里还抱着那双鞋,宝如轻轻揩掉自己颊上的泪,天色如血,大地一片灰败,她回头吻了吻背在背上的棠棠,一半安慰棠棠,一半安慰自己:“他没有来就证明他还活着。做人比做鬼好,因为人世有酸甜苦乐,有悲欢离合,他还那么年青,还可以娶别的女人做妻,生别的孩子,从今往后娘就只爱棠棠一个人,好不好?” 季棠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对于他所有的期望,皆来自于娘,既然那个男人娶了别的妻子,她瞬间就不爱他,也不期待他了。 将一双麻鞋扔入污浊的河水之中,棠棠埋头在娘的肩膀上,轻声抽泣了起来。 * 另一边,狐狸和狗熊拼尽全力的奔跑着,狗熊背上还背着一颗颓尽皮肉,毛发不存的,人类的头骨盖。在阳世,他们的名字叫野狐和稻生,是季明德做土匪的时候,最忠心的狗腿子。 当初季明德死后,伏于宝如的坟头,半个月时间,叫野兽撕扯一空,唯剩一根大腿骨,在野狐和稻生赶到之后,掘坑埋葬在了宝如的坟堆旁。 四年时间,他们于四处搜集他的骨殖,直到昨天才于关山之中找到他的头骨,也不过一具白骨,可连最小的一丁点骨榍都要镶在一处,季明德那个人才算完整。 当他的头骨被安放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尸水河逆流,日月星辰倒转,不过弹指刹那,也不过眨眼之间,站在寿衣铺前的宝如眨了眨眼,站在义德堂二楼的季明德义也眨了眨眼,时间倒流了六年,一切重新开始。 这天夜里,季明德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走完了一生。次日一早,是他的新婚大喜,两房妻子同时进门,他急匆匆洗了把脸,套上吉服,趁着黎明天色,上了大房的高头大马,去娶亲了。 …… 为了不激怒季白,他先接的胡兰茵,转而才去接得赵宝如。 还是那点窄窄的小巷,污水横流,苍蝇嗡嗡叫着,狗屎成堆。这一回季明德穿着吉服,还抬着大房的花轿,袍衣衬着他一张脸格外的白净温和。 小心穿过那条脏脏的巷子,被野狗撕咬成块后,又用了五年时间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季明德格外从容,格外有耐心,到了上辈子碰过他额头的那扇窄门前时,早早弯了腰。 推门进屋,他轻脚躲着地上各类绊脚的杂物,给了小青苗一只用红布包着的,大大的银锭,而后便进了内室。 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单膝跪在她的脚边,季明德一手搂腿,一手揽背,轻轻抱起他的新娘,转身出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