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诛心》 前言 “这上面写的什么?” “……神的名字。”老人缓缓答道。 ?34? 暮春的渭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垂钓溪边。 一旁愁云满面的孩子,扫视着摊开的卷宗,问道: “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老人望着东去的溪流,摇了摇头,枯瘦的手缓缓拿起一个葫芦。 “这又是什么?” “伤身的酒。” “伤身,为什么还喝?” “喝酒伤身,不喝酒伤心呐……”说着,老人喝了一口。 望着老人银白的发须,孩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伤感。 “是该伤心啊,凡人注定要死的。”孩子望着那泛黄卷宗,叹道:“如果我的名字也在上面就好了,有一个人说我阳寿很短,很快就要死的……” 孩子越说越伤心,老人却微微一笑,把酒葫芦举到他面前,说: “凡人有凡人的乐趣。人间就像这酒葫芦,人都泡在里面。时间越久,就越陶醉其中。” 孩子听得一头雾水,撅起小嘴,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苏季。” “……姓苏?”老人微微一怔,仰天长叹:“她也姓苏。” “她是谁?” “她是天神过去的劫。” “那我呢?” “你是我与未来的缘。” 说完这一句,老人忽见鱼竿动了一下,连忙提了起来!不见有鱼,只见鱼线下端连着一根直而无勾,光秃秃的铜针。老人干燥的嘴唇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紧握鱼竿的手逐渐失去力气。 一旁陷入沉思的孩子,抬头说道: “我好像懂了。神渡一世的劫,人修一世的缘。老爷爷,我说的对吗?” 老人缓缓合上双眼,不再答话,脸上的神色逐渐凝固,仿佛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湮没…… 定睛一看,孩子发现老人的身子,渐渐化作模糊的白光。眨眼间,地上只剩一堆雪白的绒羽。 孩子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阵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把地上的羽毛吹向遥遥天际,纷纷扬扬,笼罩了人间。 苍穹中回荡起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 “梦中缘分已尽,人间劫数终将再来。” “劫数?”孩子仰望着漫天飞舞的羽毛,问道:“什么时候?” “二百五十年后。” “那么久?我早已经死了,只盼到时候会有神仙来人间渡劫,会是你吗?” 风吹向天边,羽已在天边。 老人的最后一句,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我已不在,而你还在……” 第一章 短命公子 苏大人是个好官,不光百姓们这么说,周天子也这么说,可能连天上的?34??仙都这么觉得。 然而,苏季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苟同。 作为一名合格的花花公子,很多事情他都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每当瞧见府外“厚德载福”的牌匾,还是忍不住要啐上一口唾沫!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百姓都知道,但凡苏家的公子,没有一个能活过十七岁。有人说苏大人做了不该做的事,祸及后代子孙;还有人说,凡是和“阎王爷”扯上关系的人,命都不会很长。 大公子外号“阎王愁”,悬壶济世,最擅长救人,却在救治瘟疫时染病去世;二公子外号“赛阎罗”,纵横沙场,最擅长杀人,却在随周天子讨伐戎族时阵亡。 苏季这两位哥哥,正应了那句古话:“从医之人不能自医,从剑之人死于剑。” 百姓们都对这二位公子的英年早逝惋惜不已,因为他们都不是真的阎王,但三公子苏季对百姓来说,却是个“活阎王”,俩哥哥生前做的好事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人惹的祸事多! 全城百姓们盼天盼地,盼完了星星,盼月亮,终于盼苏季成长到两位哥哥去世时的年纪。 当时距周武王灭商,姜太公封神,恰好过去整整二百五十年。人们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的朝歌冷的邪门,连城外百年不冻的护城河,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适逢苏季十六岁诞辰,一群痞子裹着棉袄在酒馆里为他庆生。 众人酒足饭饱过后,一个叫花瘤儿的色鬼,姗姗来迟。他一推门,寒风呼啸进来,吹在人们脸上,刀割似的疼,凉气像冰泥鳅一样往衣缝里钻。 痞子们连忙把门推上,蓦然发现花瘤儿这只铁公鸡,今天居然没空手来! 瞧见他冻僵的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痞子们纷纷好奇地簇拥过去。可是无论谁问,花瘤儿都绝对不肯打开那个神秘的三尺匣子。 此时,酒馆里有一位姑娘正在唱曲。 苏季沉浸乐曲之中,对进门的花瘤儿视而不见。作为今天的寿星,他身披一件莲青色狐裘大氅,指捻一根竹筷,附和韵律击着碗边儿。手上敲的节奏虽是高雅淳正的《关雎曲》,嘴里哼的台词却是低俗下流的《十八擵》。 一旁的花瘤儿听得心痒痒,不禁对唱曲姑娘动了色心,可惜有色无胆,只好教唆苏季: “季哥,听说您最近学了一招房中秘术,叫做‘采菊南山下’!不妨露两手儿,给兄弟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一旁的痞子们也小声起哄: “季哥,采一个!” “采朵野菊花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 一句句粗鄙淫言把苏季捧上了天。他本没这打算,可是由于碍于面子,加上酒壮了色胆,便双手抱拳,一口答应: “既然你们诚心诚意的恳求了,那本公子可要大发慈悲的献丑啦!” 痞子们咽了口唾沫,相视一笑。 苏季趁姑娘转身的功夫,窜到她身后,不慌不忙地掖了掖衣角,挽起袖子,张开五指,对痞子们亮了个相,像是在说,兄弟们瞧好儿,本公子可要下手啦! 痞子们心领神会,不约而同起身拼命鼓掌。 唱曲姑娘不知所措,以为是客人们听得起兴,唱得更带劲儿,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一双脏手正向她伸去…… 然而,就在痞子们将要欢呼之际,苏季的双手突然僵住不动,两眼直勾勾瞪着门口! 痞子们面面相觑,循着目光看去,忽然一个个春心荡漾,口水都流到了酒碗里…… 花瘤儿眼珠子一转,发现门口走进一个身着绿萝衫的小姑娘,手提一串土黄色的药包。 见她一走进来,苏季伸出去的手像被蜂蜇了一下,连忙缩回去! 酒客们的目光,全被那姑娘吸引过去,连唱曲姑娘都忍不住多看了那姑娘几眼。只见那绿衫姑娘面无表情,径自把药包放在了掌柜的桌上。 花瘤儿一眼便认出那绿衫姑娘便是“阎王愁堂”的巫医——林姿。小姑娘年纪不大,浑身却已透出动人的美艳,唱曲儿姑娘显然比她逊色太多。 据说林姿小时候总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苏季身后,吵着要做新娘子。那时同龄的小男孩都对这“小夫妻”你追我赶的场面颇有微词。 儿时的苏季不解风情地认为,林姿粘着他,是想要他脖子上的勾玉吊坠。为了摆脱小伙伴们的排挤,他只好把勾玉扔给林姿,说: “你把它拿走,以后离远点,别再和我说话!若肯听话,没准哪天我心情好,就娶你做新娘子。” 从那以后,林姿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姿愈发亭亭玉立。苏季时常看到小伙子们在阎王愁堂门口排队不看病,只为看她一眼。每每见到出落成一代美人的青梅竹马,苏季总是对自己的年幼无知悔恨不已,今天也不例外。 苏季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灌下一杯闷酒,对痞子们说: “我刚才忘了一件事儿。想学房中秘术,你们先得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痞子们一个个满怀期待地问。 “想学采花儿,你们先得学会花钱……” “结账”两个字还没说完,痞子们已经全都吓跑了,只剩花瘤儿一人手扶木匣,仍坐着不动。 花瘤儿给苏季斟了一杯酒,咂舌头挖苦道: “什么采菊南山下!我看季哥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说着,花瘤儿色眯眯地瞄了林姿一眼。 苏季朝他头上狠戳了一下,骂道:“我肚里就你这么一条蛔虫!你不想法子帮我,尽他娘说风凉话!” 花瘤儿被戳得脑门儿生疼,嘴角却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终于缓缓打开那个神秘三尺木匣。 苏季脸色微变,只见匣子里躺着一把漂亮的青铜剑,剑柄以翡翠为饰,剑鞘两旁嵌有彩色琉璃。光华流转,夺人眼目。 花瘤儿压低了声音,附耳说道:“此剑名唤,一夜春宵梦无痕。” 没等他说完,苏季早已迫不及待把剑拿了出来,刚要拔出鞘欣赏一番,忽听花瘤儿嘶声制止: “别拔!千万……不能拔!” 花瘤儿双目圆瞪,紧紧按住苏季的两只手,坚决阻止他拔剑! “它不是孝敬本公子的吗?”苏季瞥了他一眼,眉头一皱。 “不!小弟今天的寿礼,不是这把剑,而是林姿!” 苏季眼前一亮,心里却是莫名其妙。 花瘤儿小声说:“只要她拔出此剑,季哥便能感受到小弟对您的耿耿忠心!当天夜里无论发生什么,她早晨醒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苏季听完了头一荡,嘴上却故作正经: “我好歹也是官宦子弟,你这色鬼的勾当,我可做不来。” “你不做,王老千可是要做!” “哪个王老千?” “就是那个喜欢把别人变成太监的王老千!他仗着自己学过几天道法,又得了一件‘仙家长生秘宝’,便经常在季哥您的地盘上骗吃骗喝。小弟上次就着了他的道儿,要不是季哥倾囊相助,只怕……” 花瘤儿故意长叹了一声。 苏季视而不见,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分明是蓄意挑拨。 王老千是“朝歌第一泼皮”,苏季身为“第二”怎会不知? 他还知道王老千之所以敢叫自己老千,是因为从来没人知道他怎么抽老千。至于,花瘤儿提到的“长生秘宝”,他倒是第一次听说。“长生”是所有凡人的梦想,尤其对他这个大限将至的“短命公子”来说,更无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接着说!”苏季急问:“王老千要做什么?” “王老千前阵子多次去阎王愁堂提亲,想娶林姿做小妾。他请的媒婆能把一坨屎说成金的!林姿后妈那双财迷眼睛,早已看中王老千的家世!这亲事不出几日,必定成了!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他居然说……” 花瘤儿欲言又止,故意卖了个关子,斜眼观察苏季的表情。只见他握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像要把剑柄捏碎一般。 “他说什么?”苏季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他说苏家短命鬼不敢碰的女人,他身为朝歌第一长寿仙,偏要拿来尝尝鲜!” 话音刚落,苏季拍案而起! 霎时间,酒客们一齐转头,见这活阎王手里拿着一把剑,一个个都放下筷子,噤若寒蝉。 唯独林姿一人,不动声色,仿佛对关于苏季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收了药钱,便转身离去。 苏季望着她冷漠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一股怒火窜上心头,猛然把酒桌掀了个底朝天! 满满一桌子好酒好菜,洒的洒,碎的碎,吓得酒客们来不及结账,拔腿就跑!掌柜虽然心疼自己的生意,但看在苏大人面子上,只能摇头叹息。 花瘤儿心中暗笑,见事情有门儿,连忙继续煽风点火: “王老千之所以总想割别人的老二,因为他的老二和他的气量一样小,他的肚皮和他的脾气一样大,他的脸和他的为人一样恶心。季哥若收了那小妮子,可真是救美人于水火啊!” 苏季眼珠子一转,义正言辞地说: “没错!本公子既为名门子弟,理应舍身取义!哪怕委屈献出这一身清白之躯,也在所不惜!” 花瘤儿拱手赞道:“季哥舍己为人!为民捐躯!小弟佩服!佩服!” 苏季听他马屁拍得响亮,欣然举起那把不能拔的剑,手指轻轻拂过剑鞘的每一个细节,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 “可惜啊……”苏季瞟了花瘤儿一眼,也卖个了关子:“……此剑有一点不好。” 花瘤儿突然神色紧张,急问:“哪里不好?” “我非贪图一时之快,只想明媒正娶。她若不记得夜里的事,怎么肯死心塌地跟我?” 花瘤儿瞪大了眼睛,惊愕地问: “难道季哥不但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还要让她知道煮饭的人是谁?” 苏季一口应道:“没错!所以你要在我事成之后,把王老千和她后娘都找来!至于为何要这么做,现在你先不要问,到时候就知道了。” 花瘤儿奸笑不止,啪的一声,击掌赞道: “好!就依季哥说的办!” 第二章 春宵一刻 苏季悄悄溜进闺房的时候,看见林姿似睡非睡地躺在榻上,一旁桌上的?34??宵剑微微出鞘。如此轻易得手,让他毫无真实感。 然而,那些所谓的真实在春宵一刻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十年来,觥筹交错,声色犬马,过往的风尘女子在他眼里,就算一丝不挂,也不如眼前的林家女孩更有吸引力。 朴素的绿萝衫凸显着玲珑有致的娇躯,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胸部,看得他心头一阵荡漾。这种感觉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名字——苏季。 万物复苏的季节便是春天。他感觉自己的春天终于来了! 这种时候一个正常男人,如何把持得住? 苏季认为自己很正常,可是当他解开林姿上衣第三个扣子时,却停了! 并非他良心发现,只是被她锁骨间一个鼓鼓的突起深深吸引…… 翻开衣领,苏季发现她纤细的玉颈上,挂着一颗浅绿色勾玉,质地温润光洁,透出一股纯净的气息,与林姿本人相得益彰。 此物的出现让苏季始料未及,脑中不断闪现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的确就是当年打发掉林姿的那块勾玉!这是他十多年前做过最成功的一件事,也是十多年后最令他悔恨的一件事! 他蓦然想起娘亲生前说过的话:“如果春天是有颜色的,应该就是这块玉的颜色。” 想起来了,这是娘亲留下的遗物,他记起小时候每次哭泣时看到它,心情都会变得异常平静。 “十多年来,她竟然一直戴在身上……”苏季沉吟着。 此时此刻,勾玉的出现是否能印证一件事? 当年林姿想要的不是勾玉,而是只想做自己的新娘子呢? 想到这儿,苏季自嘲地笑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勾玉纯洁的光芒一如十多年前,犹如一个坚定的信仰,而他自己同样坚守一个信仰,他坚信明年的某天就是自己的忌日! 事出有因,苏季听过一个赤脚道士的判词: “苏大人命犯青灵,亡妻克子,他的儿子都活不过十七岁!唯有修仙求道,方可续命长生。” 那天恰逢苏季丧母,奶娘本想图算命的说句吉利话,不曾想反遭晦气。她连判词提到的“青灵”是什么都没问,直接命家丁把赤脚道士赶出了朝歌。 苏季当时只有五岁,吓得连哭了三天。他虽不知青灵为何物,却仍对自己的死期深信不疑,因为赤脚道士的判词并非空穴来风,他两位兄长的确都只活到十六岁的最后一个晚上! 苏季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论天资比两位兄长有过之无不及。可是自从听了判词,他便决心一定不要效仿二位亡兄,既不要救人济世,也不要杀敌报国,只是一门心思地求仙问道。 然而,他这几年找的那些所谓的仙门修士,要么是江湖骗子,要么说他仙骨极差,将他拒之门外。几番求道无门,让他对自己的死期更加坚信,只能每日借酒浇愁,等着阎王爷来点名儿。 这个悲哀的信仰,让他不敢奢求任何人的眷恋,哪怕是最心爱的女人。 他将林姿额前的鬓角轻轻拂到耳后,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把这几年没说的话,想说的话,不敢说的话,都在一夜之间说了一遍又一遍。 林姿双眸微闭,娇喘微微,像是能听见他说的,又像是听不见。无论她能否听见,苏季都要说,这样就算死也不会觉得遗憾。 春宵苦短,悄然间,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报晓的公鸡刚叫完第一声,花瘤儿准时破门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苏季大吼一声。 花瘤儿无奈地耸了耸肩,道:“你呀!” 苏季一拍脑门儿,这才想起自己昨天的吩咐。想到该做的正事一点没做,他心里开始有点后悔,甚至不能理解之前的做法。 难道是那勾玉的魔力,能让一个狂热的人冷静下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头看着妩媚动人的林姿,不禁轻轻抽了自己一耳光。 事已至此,现在将生米煮成熟饭显然来不及了。他只好将计就计,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当最后一件衣服落地的时候,苏季听到门外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汪!汪!” 一条红眼恶犬破门而入!牵狗的是个消瘦的管家,后面紧跟着一群虎背熊腰的家丁。 “你敢动咱爷的女人!” 众人齐声大喝,一个个对苏季怒目而视。 王老千挺着肚子,慢慢走了进来,瞄见苏季赤条条躺在林姿身边,牙根不禁咬得吱吱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短命的杂碎!想早见阎王!爷成全你!” 他刚想出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吓得人高马大的家丁们浑身一颤,纷纷避让,只见一个奇丑无比的悍妇夺门而入! 王老千一瞥见那悍妇的脸,忽觉咽了一只活苍蝇,泛起一股恶心,生生把刚才那口气噎了回去。虽不是第一次目睹这位“丈母娘”的尊容,但冷不丁瞄见还是令他心有余悸。 这倒也不奇怪,林寡妇那张脸谁看了都会心惊肉跳,长得实在有点放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林姿有多赏心悦目,她这位后妈就有多惨不忍睹。 苏季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大摇大摆坐了起来,摆出一脸惬意的表情,拱手道: “恕小弟冒昧,不知名花有主,来了个先入为主。王兄该不会介意吧?” 正常男人看见这幅光景,怎么可能不介意? 王老千臃肿的脸上暗云涌动,紧握的拳头爆起条条青筋。 林寡妇也气得厚嘴唇发抖。她知道王老千可是正常男人,也坚信一个正常男人绝不会躺在自己美丽的女儿身边,却不越雷池半步。 她抬头狠狠瞪了苏季一眼,粗声骂道: “你也不擦干眼屎,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短命的蛤蟆!蹬腿儿前还恬不知耻想吃顿天鹅肉!好端端一朵鲜花,都被你给拱了!” 苏季淡然一笑,微微上扬的嘴角没有一丝动摇。 这时站在一旁的花瘤儿听不过去了。他知道林寡妇不是恨苏季毁了女儿的清白,而是恨苏季毁了她的发财梦,于是忍不住指着林寡妇喊道: “丑婆娘!俺季哥可没来硬的!是你女儿自己送上门的!” “我女儿又没瞎!怎会瞧上他?”林寡妇冷冷白了苏季一眼,抻着脖子大吼:“小杂种!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苏大人根本不认你这儿子!老娘早听说你是贱人偷汉子生的野种!” 苏季的拳头微微握紧,表情却依旧静如一潭清水。他慢条斯理地将刚刚脱下的衣服,又一件一件穿了回去。风轻云淡的眼眸,缓缓将林寡妇灼热的目光,引向桌上的春宵剑,开口傲然道: “野种又怎样?你敢一剑杀了我不成?” 林寡妇瞥见桌上那把剑,顿时眼前一亮。只要苏季一死,朝歌再无人敢搅王老千的亲事,她便能继续用女儿换来荣华富贵。她掐着水桶腰,娇嗔道: “谁不知王公子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和我女儿可是情投意合,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鸳鸯眷侣!他今天不杀了这小杂种,还算是个男人吗?” “汪!汪!” 红眼恶犬也朝苏季吠了几声,狗仗人势的模样与林寡妇如出一辙。 此时,连五大三粗的家丁们都看出林寡妇是在煽风点火,纷纷转头观察王老千的反应。 王老千一点就着,指着苏季的鼻子怒吼: “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杀你这个拆散天赐良缘的杂碎是天经地义!就算今天你老子在这儿,也不敢拦!” 喊罢,他一把将春宵剑抓在手里! 苏季扫了一眼肉嘟嘟的王老千,又瞄了一眼膀大腰圆的林寡妇,不禁咂了咂舌,于心不忍地奉劝道: “别怪本公子没提醒你,千万别拔,否则抱憾终生……” 王老千充耳不闻,刚把春宵剑抽出一半,就听唰的一声! 苏季和花瘤儿急忙捂住鼻子,家丁们也纷纷后退。 一道寒光映在王老千脸上。身旁的林寡妇与他同时嗅到一股醉人的药香,熏得她双眼迷离,春深似海。 “讨厌……怎么感觉……头晕晕的呢……”林寡妇粗声喘着。 一对含情的虎眼缓缓转动,虎视眈眈的目光锁定了离她最近的男人! 王老千顿时如被天雷击中,全身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已是身不由己,仿佛癞蛤蟆见了蛇一样两腿发软,只能喘道: “彪婆娘!你……你可别乱来……爷可是有……家室的……” 没等说完,林寡妇一招饿虎扑食,如猛虎捉肥鸡似地,一把逮住了王老千! 当场凡是没及时闭眼的全都辣了眼睛,一个个胃里也涌起惊涛骇浪,差点把早饭吐出来,看样子连明天晚饭也可以省了! 家丁们上前一齐拉住王老千,苦口婆心地劝道: “爷!您冷静些!看清楚了……这娘们可是……林……林寡妇!” 王老千这功夫已是情难自制,推开人群大喊: “都给爷滚!什么寡妇?明明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今天谁敢坏爷的好事,爷放谁的血!” 说罢,他将春宵剑整个从鞘里抽了出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 家丁们嗅到烟雾后不再拦阻,一个个眉目传情,两两相望。 如果王老千和林寡妇的举动让人辣眼,那么家丁们接下来的行为,则能让人把眼珠子抠下来,扔在地上踩两脚! “汪汪汪!” 红眼恶犬凑热闹似地挣脱缰绳,狗鼻子凑过去嗅那把剑,长长的狗舌贪婪地舔着剑身。管家想去拉缰绳,只见狗头猛然一转,狗眼直勾勾盯着他,眼神居然也开始不对劲! “汪呜呜!” 伴随一声春意阑珊的犬吠,一条大公狗把管家扑倒在地! 数千年后,世人用一首歌谣,描绘此屋内之景:菊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苏季风轻云淡地转过头,对花瘤儿说: “此地春光无限好,咱别搅了大伙儿的雅兴。撤!” 说罢,他缓缓抱起榻上的林姿,一溜烟夺门而去。 花瘤儿出门前捡起王老千褪下的上衣,嘴角浮现出窃喜的笑容。 “嘿嘿,没想到那人给的这把剑,居然这么邪性!好个一夜春宵梦无痕,只怕今夜是要满楼春色关不住喽!” 说罢,他从那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揣进怀里,随手仍掉衣服,跟上苏季的脚步。 第三章 死期 苏季把林姿安顿好以后,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短34短十七年的寿命多半要断送在这件事上。一方面流年不利,忌讳与人动手;一方面王老千家世显赫,留在城中等死只会死得更快。 于是,他只好跟花瘤儿逃出城外,直奔一片坟地而去。 花瘤儿说,这片坟地上原有商纣王为苏妲己建造的一座塔楼。 传说当年塔楼高到可以触摸到天上的星辰,因此取名“摘星楼”。后来忠臣比干在这里被挖去了七窍玲珑心,人们背地里叫它“摘心楼”。 武王兵临朝歌时,纣王在楼顶引火自尽,摘星楼轰然倒塌,夯土垒成的楼基只剩一座土台。现在朝歌的百姓都把这个地方叫“摘星台”,后来成了一片坟地。 摘星台顶有一座破败的“通天庙”,原来供奉的是截教通天教主。自从姜太公引阐教大破万仙阵,庙里就断了香火。花瘤儿就是在这里被一个穿黑色破袍的老乞丐养大的。 苏季自打进了通天庙,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让人捉摸不透。 老乞丐总拿着一个有缺口的盘子,饿了就用筷子敲两下。别看他瘦骨嶙峋,肚子却像个无底洞。无论苏季往那盘里放多少东西,都喂不饱他。 临行前带的干粮都被这老乞丐吃了个精光,苏季饿着肚子黯然感慨,色鬼的爹居然是一个饿鬼。 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花瘤儿独自来到庙堂后方的茅房,从怀里蹑手蹑脚地掏出一个锦囊。 他盯着那刺绣锦囊看了很久,只见上面绣着一个离火图案,精湛绝伦的绣工与臭气熏天的氛围格格不入。 四周一片安静。左顾右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还没来得及看,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旁边茅厕的门突然被踹开,里面伸出一只脚。大脚趾勾着一只草鞋。 “原来你哄我得罪王老千,就是为了它!” 茅房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走出一个熟悉的人。 花瘤儿慌忙挤出一脸笑容,道: “季哥说什么呢……小弟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喂!”苏季突然瞪大了眼睛,厉声断喝:“你把什么塞进裤裆里了?” 说罢,一个箭步冲过去,他把手伸进花瘤儿的裤裆里摸索! “哎呦!慢着!别!别!别!”花瘤儿连忙捂住裆部,按住他的手,嬉皮笑脸地说:“季哥,真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少放屁!” 说罢,苏季猛劲一拽,扯开裤子,把锦囊硬生生抽了出来。花瘤儿顺势扯住锦囊的一角,死也不肯撒手。 苏季一边拉拽,一边问:“这东西就是能让王老千逢赌必赢的‘仙家长生秘宝’?” “什么长生秘宝?我就是尿急,想出来方便一下!” 两人僵持了半天,谁也不肯松手,可怜那个精致的锦囊被整整拉长了半截,最后终于崩断撕裂。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只见一个轻飘飘的东西,从破裂的锦囊里飘了出来。 不明就里的两个人,呆呆望了很久,谁也没料到锦囊里装的竟然会是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既说不上认识,也说不上不认识,但基本可以感觉出来,它不像是一件仙家秘宝。两人盯着那东西看了半天,谁也没有头绪。 半晌,花瘤儿叫来一个小道士。 这小道士满脑袋没有一根头发。 通天庙原本是他修行的清净场所,可是就算花瘤儿拿贡箱里的钱出去挥霍,他也从来不敢去管。连他的床都一直被霸占着,他只好用刻着道经的龟甲兽骨堆成一张凹凸不平的“龟甲床”,躺在上面过夜。 花瘤儿大半夜提溜小道士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被窝里拽了过来。苏季见了不禁感叹,原来除了“色鬼”与“饿鬼”父子俩,通天庙里还住着一个“怂鬼”。 小道士看完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 这是他经过眼看、鼻闻、手摸、耳听、舌尝后,精确得出的结论。 小道士颤微微地眨了眨眼,不知这两人犯了什么神经,居然大半夜在这里搞毛玩。他想笑,又不敢,只得茫然地望着苏季和花瘤儿,见这两人足足对视了半个时辰,竟然没说一句话。 摘星台顶一片寂静。 花瘤儿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为了一撮毛,去教唆好兄弟得罪朝歌第一泼皮。半晌过后,他用一句恳诚的道歉,打破了沉寂: “季哥,我错了。” 一缕秋日的晚风吹过,狐狸毛被吹得四散飞舞,在摘星台周围荡漾、沉浮…… 望着那飘散的狐狸毛,苏季心灰意冷,原以为若真得了仙家长生秘宝,就能让自己摆脱短命的诅咒,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也已随风而逝。他长叹一声,问花瘤儿: “事到如今,你也该老实交代了吧。那把春宵剑,你究竟是从谁手里弄来的?为什么林姿和其他人中招后的反应都不一样?” 花瘤儿双眸微张,继而坦然一笑,道: “想必季哥已经猜到了,除了阎王愁堂的林巫医,还有哪个小姑娘肯轻易拔开一把稀奇古怪的剑?与其嫁给王老千那个第一真泼皮,她宁愿化作一把剑,将自己托付给你这个第二假泼皮……” 苏季沉默良久,而后凄然一笑,朝花瘤儿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扔给他,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自那天起,色鬼、饿鬼、怂鬼,加上苏季这个酒鬼,通天庙里一共住了四只鬼。 一转眼,秋去冬来。 彷徨之间,年关悄然而至。 只要熬过今儿晚上,苏季就满十七岁。然而那个可能对他造成性命威胁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死期是否会如约而至,但又不敢怀抱希望。 现在他几乎不敢对任何事抱有一丝希望。现在希望是他一切痛苦的来源。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便是苏季的结论。 风吹着窗户,吱吱作响。 寒风从残破的窗纸里吹进来,像一只冰冷的爪子蹂躏着人们的脊背。 刺骨的寒冷让他无法睡得踏实,只能用破草席盖住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耳畔传来晚祷的钟声,响了三下。 小道士放下钟柱,刚想回去打坐,却发现四面的窗纸被红光映得发亮,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突如其来的震撼场面,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闻声赶来的花瘤儿向外一看,失声叫道: “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苏季慌忙问道:“来了几个?” 花瘤儿的声音愈发哆嗦,答道:“都……都来了!” 苏季从被窝里跳起来,跑过去一瞧,只见外面被举着火把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王老千挺着肥肚皮,站在人群中指手画脚。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能看得出所有人的情绪都已经被他调动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压抑着怒火。 “嘭!” 伴随一声巨响,庙门应声崩开! 门边的小道士被撞得飞了出去!王老千带领成群的百姓破门而入! 人们还没等看清楚庙里的状况,就听苏季先招呼道: “呦!这不是三爷吗?” 王老千一脸迷茫地问:“谁是三爷?” “除了您,这世上还有谁配叫三爷?”苏季瞄着王老千说道。 “打哪儿听的?” “林寡妇!”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让百姓们不约而同捂住嘴,眯起眼睛,一个个忍俊不禁。 王老千心虚不已,嘴上义愤填膺地喝道: “爷可与那彪婆娘没半点关系!”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阎王愁堂您最近的确少光顾,可是林寡妇天天和老少爷们念叨您啊!成天喊着三爷,三爷的。让我们这些千爷,万爷,望尘莫及啊……” 话音刚落,百姓们愈加忍耐不住,已经有人笑出声来。 王老千越听越糊涂,也察觉到不对劲,不禁厉声喝问: “什么千爷万爷?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苏季嘴角泛起一丝嘲弄,朗声答道: “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林寡妇只叫了三声,您就提着裤子跑了。城里的百姓都夸您好事不过三,干净利落,所以背后都叫您三爷喽!” 一句话终于惹得哄堂大笑。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热浪,重重拍在王老千脸上,拍得他满脸通红。 百姓们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花瘤儿和小道士却没有笑。二人心想苏季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说这种话,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胆量。 这时,王老千也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越来越大,大笑逐渐变成狂笑,震耳欲聋的笑声把众多百姓的笑声都盖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见他面对如此窘境居然还笑得出来,都以为他疯了。 “笑够了没有……” 王老千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瞬间把周遭一片唏嘘压了下去。他朝苏季缓缓伸出一只握紧的拳头,冷冷地问了一句: “苏季!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说罢,他慢慢张开五根手指,一串挂在中指上的绿色勾玉吊坠,在苏季眼前晃荡了几下。 苏季浑身颤抖,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把她怎么了?” 王老千看着他着急的样子,笑得弯下了腰,捂着肚子答道: “嘿嘿!没怎么,就是让她尽了点儿女人的本分。可惜她身子太娇弱,扛不住我这万斤之躯!哈哈哈哈!” 苏季额上青筋突暴,身躯猛然一动,就要冲上去杀人!花瘤儿连忙从后面拦腰抱住他,阻止他送死! “季哥别信!林巫医没那么容……” “我要他的命!” 苏季发出一声怒兽般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铜锭,灼热的目光似要熔化眼前所有人! 王老千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脸色一寒,一只大手高高举起勾玉吊坠。 “喀!” 一块纯洁的勾玉,应声断成两半! 紧接着,一只大脚重重落下,两块断玉被咯吱吱碾成了碎片! 娘亲唯一留下的遗物,童年纯真誓言的唯一见证,此刻在他眼中化为一地粉末,随风而逝。 那一刻,苏季颗活蹦乱跳的心,也跟着那块勾玉一起支离破碎。原本凌厉的双眸,顷刻间便如行将就木般黯然失色。 王老千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转身朝百姓们大喊:“喂!你们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是这小子坏了咱们的风水,有谁不信就去翻那钱箱!” 一提到钱箱,花瘤儿立刻松开苏季,连忙用身子挡住钱箱。一旁颤栗的小道士被一步步逼来的火光照得瑟瑟发抖。 苏季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住来势汹汹的人们,大喊道: “不必翻了!香火钱都是我拿的!” 一句话立刻在百姓中引起一阵骚动: “这厮偷拿供奉,冒犯截教仙祖,不杀他只怕难消天怒!” “听说这竖子还妄想用下三滥的手段玷污林姑娘!” “他两位兄长都是一表人才,到他这整个儿一衣冠禽兽!” “嘿,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好癞蛤蟆!哈哈哈哈……” 花瘤儿抱着钱箱,瞪大眼睛望着苏季,微微湿润的眼圈慢慢泛红。 苏季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周遭锋利的话语刺进耳朵。 此时,他蓦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爹爹,就算再怎么厌恶,这个唯一的亲人依旧是他能想到最后一道壁垒。他扫视着火光中涌动的人群,魂不守舍地问道: “你们竟敢这么对我!苏大人知道吗?” 望着他那游移惶恐的双眸,王老千的眼中浮现一抹阴冷的光芒。 “甭找了!爷就是你老子派来的!” “胡说!不可能……没有理由……你到你做了什么?”苏季嘶声呐喊:“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儿子,我爹不可能如此对我!” “你老子怎么对你,爷不管!今天爷一定要替你老子清理门户!” 王老千狞笑着,一步步紧逼而来。 第四章 人是活着的鬼 苏季颓然地后退几步,身子无力瘫靠在供桌上。 此刻,他已是万34念俱灰,眼中没有泪,有的只是凄楚与烧灼般的痛苦。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人这一辈子最悲哀的,不是无缘无份,而是有缘无份;不是无才庸碌,而是怀才庸碌;不是英年早逝,而是在你垂死挣扎的时候,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背叛了你,遗弃了你! 人若觉得生不逢时就自甘堕落,往往死亦无尘。 王老千转身变了一副嘴脸,义正言辞地煽动百姓: “苏季冒犯神灵,今日必遭天谴!” “天谴?” 苏季凄然一笑,缓缓指向面前兴师问罪的人们,疯狂呐喊: “你们不是天!人间也没有神!世上只有害人的鬼!待我化作厉鬼,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话语中充斥着怨毒与无奈,此时他眼中含恨的目光比烈焰还要灼热。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那慑人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有几个来凑热闹的人,当场被吓得转身灰溜溜跑了。 王老千见形势对自己不利,连忙抢过身边百姓的火把,朝苏季扔过去! 苏季侧身一闪,不料火把打翻供桌上的油灯,引燃了桌下的灯油坛子! 刹那间,流动的火焰在地板缝隙间蔓延开来! 苏季连退几步,朝身旁的“三只鬼”喊道: “还不快跑!你们真想跟本公子做鬼不成?” “这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说着,花瘤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苏季叹道:“王老千只想要我的命。你们出去尽管把事情推给我!” 花瘤儿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道: “季哥也太小看我花瘤儿了。俺虽不是官宦子弟,却也做不出这种勾当!要不是当初季哥倾囊相助,俺早成了一条阉狗,还不如死了!” 王老千转身朝身后的百姓们喊道: “他们跑了,遭殃的就是我们!快烧死他们!” 百姓们在王老千的煽动下,也将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慌忙退出庙门。最后出去的王老千将庙门紧紧关闭。 苏季冲过去一脚踹在门上,庙门却纹丝不动,殊不知现在所有门窗都已被百姓从外面顶住! 他蓦然回眸,见小道士仍在庙里,不禁大喝道: “小道士!你为什么不逃?是想就地羽化不成?” 小道士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指着前方蔓延的火焰道: “我是很想逃,可是我怕火……看到就怕……怕得要命……” 苏季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奈地叹道: “你这德行,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痛快。” 小道士颤微微地说: “我也不想死,我怕疼,听说烧死很疼!难道你不怕?” “怕有屁用?今天该我死,怕也得死。若不该我死,那更没什么好怕的!” 说罢,苏季淡然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 花瘤儿一拍大腿,愤然道: “季哥!我这辈子就这操行!如果有下辈子,我他妈必须活得像个人!” “你眼里什么样才算人?” “我要有钱有势,有数不尽的女人,每晚四个……不!四十个!” 苏季笑道:“你小子还真不怕累死!” 看着死到临头,却仍哈哈大笑的两个人,小道士不由得摇头叹息。 花瘤儿见他不以为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小道士,你这窝囊废,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还有有没有下辈子。如果有,我想做个大将军。” “大将军?”苏季和花瘤儿齐声质疑。 小道士的表情愈发惆怅,低头说道: “我祖上自前朝以来历代从军,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后代子孙无论男女,一律不长头发。” 苏季惊愕道:“听说周都镐京有一位光头将军,人称,绝顶战神,据说是商朝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后人,莫非……” “正是家兄。”说着,小道士叹了一口气。 “你好歹也是李天王的后人。你哥做了大将军,你为何要出家做道士?” “家父曾听一个算命道士说,我李家祖上引兵血溅朝歌,后代又连年征战戎族,杀戮太重,需渡子孙出家方可化此业报。家兄天生将才,而我本应远赴姜国修道,却因畏惧蛮横的戎人,至今不敢孤身前往,只好在这破庙里苟活。” 听完小道士的故事,苏季愣了好一阵子,突然苦涩地笑了,笑得弯下腰,好像再也没听过比这更好笑的事了,他仰天长叹: “算命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真他娘的没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小道士听了自惭形秽,殊不知苏季嘲笑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苏季知道自己和他是一样的,非但与大道无缘,而且一生被命运摆布。没想到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天涯沦落人,今天竟然聚到一块儿赴黄泉。 这是上天的捉弄,还是单纯的巧合? 小道士说的算命道士和他儿时遇到的赤脚道士,会是同一个人吗? 无论怎样,对行将就木的苏季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人这一辈子,不可能重新来过。 花瘤儿见苏季愁眉不展,安慰道:“季哥,咱这辈子就要到头儿了,不妨说说下辈子有什么打算?” 苏季沉吟片刻,黯然答道: “下辈子,哪怕只能活一天,本公子也要像我两位哥哥一样痛痛快快地活着,救人救到死,杀人杀到亡。他们虽然只活了十七年,却用十七年做了别人一辈子也做不了的事。而我这十七年活得憋屈不说,还连累身边重要的人跟着遭殃……” 花瘤儿拍着苏季的肩膀,哽咽道: “季哥……别说了……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 苏季心头一酸,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猛揉着红红的眼圈,不好意思地说:“瞧这浓烟,已经开始呛眼了……” 说着,额头挤出了皱纹,干裂的嘴角发出一声苦笑,望着黑烟里不断钻出的烈火,他绝望地说:“可惜咱四个死前不能喝上一杯,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说到“四个”的时候,苏季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只“鬼”,不禁问道: “奇怪……花瘤儿的饿鬼老爹去哪了?” 三个人环顾四周,大火已将这屋子里能烧着的东西全部点燃。火舌蹂躏着顶棚,滚滚浓烟弥漫整个庙堂,分不出东南西北。在这样的环境中找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底下传了上来: “想过下辈子的留下,想过这辈子的跟我来……” 第五章 鬼是死了的人 庙外的人们听到一声呼唤,忽然陆续转头,只见一个妇人,一瘸一拐地?34??过人群走了过来。 很多人都认识她,此人年轻时也算一代美人。可惜她幼子夭折,轻生未遂成了跛脚,只好去给苏季做了奶娘。 韶光已逝,她如今人老珠黄,梳妆非常潦草,几缕碎发散乱在额前。每经过一个人,她都会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目光呆滞地恳求道: “求求你们……放过那孩子吧……这孩子天生命苦……” 奶娘的呼吸混乱急促,一双狭长的眼睛泪光盈盈,颓唐地向四周张望。 “扑通!” 她突然跪在地上,扯开蒙在竹篮上的白布,只见里面装着两块银贝。这两块银贝是她全部的财产,是当所有嫁妆才换来的。 “给你们!都给你们!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吧!” 听到那一声声凄厉的恳求,人们纷纷低下了头。挡在前面的人不约而同往后退,为她让出一条通往庙门的路。 一股热浪徐徐涌来,奶娘缓缓抬头。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放大的瞳孔映出一片火海,只见整座庙都已被大火无情地吞噬! 奶娘终于抑制不住伤痛嚎啕大哭,哭声就像一只老鸟凄厉的悲鸣,将人们的心一寸一寸的割着。 这时,一个胖子走了过来,双膝跪地,哀声叹道: “人死如灯灭!我又何尝不为兄弟难过啊!” “……您是?” 胖子顿时嚎啕大哭,哭得比奶娘还要伤心,却不见眼中流下一滴眼泪。 “我叫王老千,是苏季最好的兄弟。”说着,他将篮子里的银贝塞进腰包,刻意地抽泣道:“这两块阿堵物我先收下,也好雇人替兄弟收尸。” 王老千说完,起身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双手在油腻的脸上抹了一把,扬长而去。 冷眼旁观的人们在他离开后也陆续走下摘星台,只留奶娘一人趴在庙门前,看着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次日下午,王老千没来,倒是来了几个阎王愁堂的伙计。 四具焦黑的尸体被伙计们从废墟里抬出,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连奶娘也认不出哪一具才是苏季。她趴在四具焦尸旁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连肠子都悔了青,只后悔自己当初赶走了那个赤脚道士。 当时包括苏季的奶娘在内,朝歌城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通天庙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天从城外坟地回来的人都说庙里的四人惹怒了神明,是被天火活活烧死的。 这显然不是真相,却比真相更让人安心。 自从通天庙大火那天起,一些人心里便住了四只鬼。它们声称会来报复逼死他们的人。人们希望神明可以抵挡厉鬼,因此编出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故事。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 伴随着消融的冰雪,复苏的万物,那只复仇的厉鬼,如约而至! 朝歌不断出现闹鬼的传闻,很多商家大户都遭到了骚扰。苏府几次探查,都毫无头绪。那座原本就冷清的通天庙,从此变成了没人敢去的鬼庙。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猫头鹰站在干枯的树杈上怪叫,诡异的叫声在摘星台的坟地中久久回荡。庙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 伴随着吱呀一声,庙门缓缓开启。 一个身着青色缎袍的外乡人走了进去。 他燃起一根火折子照亮四周,只见里面蛛网密布,角落里堆着被烧黑的火把头,破烂供桌、灯油罐、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种地方只怕连鬼也不会愿意来的,可是这外乡人却偏偏进来了。 他在通天教主石像后面找到一处干燥的平地,侧身倒了下去,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他睡得特别的香,就像睡在一张软软的大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突兀传出石板摩擦的声音。 外乡人身后,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诡异地移动着,地面出现一个方形缺口。四条黑影通过缺口从漆黑的地下爬了出来,其中一个黑影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 熟睡的外乡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四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突然,四个黑影将外乡人按在地上,一条绳子将他双脚绑在一起! 等外乡人蓦然惊醒时,发现自己被倒挂在棚顶的横梁上,面前站着四只鬼! 第一只鬼面目丑陋,表情狰狞,头顶长着一颗形状如蛇冠般的瘤子,紫色的血管突兀在上面,犹如陶瓷上的花纹; 第二只鬼衰迈龙钟,目光呆滞,身披一件黑色破衣,浑身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就像一个活生生的饿死鬼; 第三只鬼,一看就是个怂鬼。他只敢从眉毛底下看人,两条腿不住地打颤,仿佛被吊起来的不是外乡人,而是他。 最后再看看这第四只鬼,相比之下,他长得最接近人。虽然衣衫褴褛,脸却长得俊逸清秀,双眼含笑,只是笑容中透出一股隐隐的邪气,而且表情总是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显然是个酒鬼。 这只酒鬼像是其它几只鬼的头目。他踉跄地走到外乡人面前,冷冷地问: “你胆子不小,没听说这里闹鬼?” 外乡人朗朗答道: “鬼是死了的人,人是活着的鬼。闹鬼当然听说过,穷鬼倒是头一次听说。本想见识见识,不曾想这里没鬼,倒是有四个可怜人。” 三只鬼听了面面相觑,只有酒鬼一边喝酒,一边冷笑道: “可怜的人是你!你待会儿就知道,我这只鬼非但不可怜,反而可恶!可恨!既然让你看到我们四个人的脸,就代表不可能让你活着出去!” 外乡人并不害怕,也笑着说: “城里大户虽被你们搅得鸡犬不宁,却从没听说有人被索了命去。可见你们只要钱,不要命!”外乡人停顿了一下,纠正道:“非要说来,你们也杀过人……” “杀了谁?”酒鬼问道。 “你们自己!” “自己?” “城里的人都知道,两年前大火烧了通天庙,烧死四个人,从此多了四只鬼!” 外乡人说罢,只听怂鬼颤微微地说道:“我们可不是那四只鬼……烧死的四只鬼……都埋在……摘星台下……朝歌的百姓……可都亲眼见过四具尸首……” “你忘了摘星台下是什么地方?从坟地里找四具尸体,并非难事。” 外乡人说罢,四只鬼都愣住了,连酒鬼都不再喝酒,也不再笑,只是上下打量着外乡人,道: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游商。你们只要肯放我下来,我愿出一千块金贝,作为答谢。” 四只鬼听得心痒痒,长着瘤子的鬼当即想要放人。 “别听他放屁!”酒鬼拦住他,道:“这小子说话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真有那么多金贝,鬼才肯睡这儿!” 外乡人看着酒鬼,朗声诵道: “有道是,从医之人不能自医,从剑之人死于剑,多情之人死于情。我猜喝酒的这位兄台,就是苏家的多情三公子,苏季!” 酒鬼放下酒葫芦,摇摇头道:“苏季是黄沙埋骨的死人,我是流连世间的活鬼。我活着是苏家人,死了却不是苏家的鬼。我没爹,只有三个鬼兄弟:饿鬼、色鬼、怂鬼。今天我们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命!” 外乡人叹道: “你们不要钱,我倒是还能给你们一个好处,比得上一千块金贝。” “什么好处?”瘤子鬼连忙问。 外乡人突然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我能助你们得道成仙!” 得道成仙? 酒鬼陡然一怔,仿佛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若真的有,那为何从未见他降临人间?为何人间依旧遍布杀戮与情仇? 还有所谓的“天道”,仿佛是一个诡秘莫测的“局”。问道修真的凡人,或死于非命,或沦为命运的棋子。 酒鬼抿了一口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向呆若木鸡,发疯似地向庙门外跑!其余三只鬼连忙追上去,扯住他破烂的黑袍子,将他硬生生托了回来。 “快!快杀了他!” 平时沉默寡言的饿鬼,此时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 这是酒鬼有生以来,从饿鬼嘴里听到的第二句话。他剑眉一蹙,看向其余两只鬼,问道: “你们觉得那青衣小子该不该杀?” “杀!”瘤子鬼断然道:“我爹从不轻易说话。他说杀,想必这厮是个妖孽!” 听到“妖孽”二字,酒鬼脑海中突然莫名闪过一撮淡青色狐狸毛。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胆小鬼吓得连忙躲到酒鬼身后,拽着酒鬼的袖子道:“那人说能帮我们修真,想必是个神仙!” 酒鬼甩开扯他袖子的胆小鬼,无奈地说: “一个说他是妖,一个说他是仙。两个说杀,一个又说不杀。看来最后还得我来决定。” 酒鬼说罢,转身走回外乡人面前,一边像观察动物般打量着他,一边惬意地喝酒。外乡人瞄见酒鬼手上的酒葫芦,眼中骤然掠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开口道: “你们非要杀我也罢,只是死前可否讨口酒喝?” 酒鬼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想起大火那天等死的时候,自己也想讨酒喝来着。他将酒葫芦举到外乡人面前,道: “喝酒可以,但你只能倒挂着喝,休想让我放你下来!” 酒鬼话音未落,外乡人已经抢过酒葫芦,倒立着喝了下去。半葫芦酒咕嘟咕嘟被他一口气喝了个尽光。 酒鬼看得两眼发直,顿时哑口无言。作为一个资深的酒鬼,喝酒的奇怪姿势他都见怪不怪,可是偏偏没见过有人能倒立着喝酒。 谁都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倒立喝酒不呛死也得弄得满脸都是,能做到的人绝对是有真本事! 外乡人擦了擦嘴,问道:“这可是十年的麻姑?” 酒鬼又笑了。他一听这句话便确定这外乡人也是个酒鬼。对他来说这样的酒鬼杀一个,这世上就少一个知己。 酒鬼何必为难酒鬼? 况且一个能倒立喝酒的酒鬼,他佩服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杀? 此时的外乡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像是在说:“悉听尊便”。 在一个酒鬼的心目中,凡是懂得喝酒又不怕死的人都可以算得上一条好汉。他割开绳子,将外乡人放下来,道: “你走吧。我们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们。” 酒鬼说完,本打算先观察一下他的反应,若发现什么端倪,便偷偷跟在他身后。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外乡人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竟然一点也不急着走。他朝身边的四只鬼挥了挥手,将他们聚到一起,神神秘秘说了一番话。 这番话让一个酒鬼听得忘记了喝酒,让一个色鬼听了忘记了女人,让一个饿鬼听得忘记了吃饭,就连最谨小慎微的怂鬼都觉得他的这番话,值得一试! 第六章 狐夫子 霞光初现,秋色渐明。 阎王愁堂的烫金招牌,映着朝阳闪闪发亮34。 这天门刚打开,便抬进一个人。这人一直昏迷着,右脸被打紫,身上布满斑驳的血迹,暗红的血迹大部分集中在两腿之间。 林寡妇用刀子划开被粘稠血液浸透的裤裆,撕下黏在两腿之间的布料,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差点将早饭吐了出来!只见这人的命根子已被连根切断,两腿之间血流不止。 一位白发老丈紧跟在竹木担架后面,爬着进了阎王愁堂。他老泪纵横地望向林寡妇,嘴里支支吾吾,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寡妇虽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位郝老丈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好人,从没做过半点缺德事,但他儿子却偏偏嗜赌如命。他儿子会有今天的下场,也必定和“赌”字有关。能狠心下如此毒手的人,满朝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只有王老千! 林寡妇最后一次见到王老千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在林姿失踪后不久。林寡妇还记得女儿最后一位病人是个身着青衣的外乡人,这一去瞧病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王老千领着一群跟班到阎王愁堂抢人时,人没抢着,只抢走林姿随身带的一块绿色勾玉。 林寡妇不知王老千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那勾玉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因为它是苏季送给自己女儿的。 林姿每次端详那块勾玉,嘴里都会念叨苏季的为人,说他之所以被称为“朝歌第二泼皮”,是因为除了王老千以外的泼皮,都被他教训过。 现在回想起来,林寡妇觉得事实也许真的像林姿所说的那样。 自从苏季两年前葬身火海,阎王愁堂的生意越来越火,像郝老丈儿子这样的伤者每天都会抬进几个。 林寡妇的医术照比林姿差远了,郝老丈的儿子在她手里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郝老丈七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到郝家世代香火必将断送,他连眼睛都要哭瞎了。 他也曾恳求过苏大人主持公道,可是苏大人却说是他儿子当着王老千的面抽老千在先,将他乱棍打了出去。后来他听说连苏府数十年的扩建都是王老千出的钱。 就在郝老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林寡妇雪上加霜的一句话,熄灭了他最后一缕希望的火苗: “老头儿,你这点铜贝连药钱都不够。想要儿子活命,还是去求狐夫子吧。” 对于“狐夫子”这个名字,郝老丈并不陌生。 狐夫子是城外庙里供奉的神祗,那座庙原本是一座闹鬼的通天庙,现在已经改名为“青灵庙”,乃是五位仙人修真的道场。 早在两年前,朝歌还没人信奉狐夫子,直到一个外乡人来到城里。这个外乡人声称自己是“善财公子”,是南海妙善公主门下善财童子转世,能压制作祟的鬼怪,保朝歌一个月不灭财。 起初没人相信,一个月后,城里的大户人家竟然真的没有遭到鬼怪的骚扰。 于是开始陆续有人请善财公子帮忙,那些找他帮忙的人全部如愿以偿。没过多久,善财公子变成了朝歌的活神仙。 然而,善财公子却说帮助人们的不是自己,而是青丘狐灵转世的“狐夫子”。于是人们推倒通天教主的石像,换成狐夫子。 现如今朝歌百姓都知道,狐夫子每个月都会帮一个人解决麻烦。 这个机会虽然很渺茫,但是无论你的麻烦多么大,只要肯把全部财产中的一成献给狐夫子,哪怕你的财产只有十块石头,只要狐夫子肯收下你献出的一块,就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虽然清楚得到狐夫子眷顾的机会微乎其微,但郝老丈已是走投无路,别说拿出一成财产,哪怕倾家荡产,只要能为儿子出这口气,哪怕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保留地拿出来试上一次。 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深,摘星台下的坟地刮起刺骨的冷风。一群乌鸦聒噪地从郝老丈头顶飞过。他赶在天黑前来到青灵庙,只见那座原本闹鬼的破庙,如今已是金碧辉煌,香火鼎盛。 郝老丈一进庙门就看见五座高大的神祗雕像。狐首人身的狐夫子是位于庙堂中央地位最高的一尊,两侧分别供着两位护法神祗。 右边是“善财公子”和“奉子娘娘”;左边是“无畏战神”与“五谷仙翁”。单听这五位神祗的名字,郝老丈就深信他们必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眼看太阳落山,求仙问道的人仍络绎不绝。走在郝老丈后面的是两位骨瘦如柴的富商,手里各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 巧合的是,两个木匣刚好都是最名贵的奇楠木制成。朝歌能用得起这种木头的,除了王老千,就只有这两位人称“扒皮虾”的生意人。 别看这“一对虾”瘦得像被人扒了一层皮,其实向来都是他们扒别人的皮。朝歌的百姓们就是被二人扒皮的小虾米。 针尖对麦芒的两只扒皮虾,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而当两人看到前面衣衫褴褛的郝老丈时,却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面露轻蔑之色。 郝老丈自惭形秽地低下头,虔诚地将五个神祗拜了一遍又一遍,毕恭毕敬地把一块铜贝放在供桌上。他刚转身要走,却被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青衣公子拦住了。 郝老丈想必这个陌生的外乡人就是善财公子,于是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善财公子将郝老丈扶起来,问道: “老丈还未曾说出自己的烦恼,为何急着要走?” “回仙公子的话,小人的烦恼已经在心里告诉仙人老爷了。” 善财公子摇摇头说: “狐夫子他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耳朵不太灵,您老必须大声喊出来,他才能听见。” 郝老丈是个老实人,人家让他喊,他便连哭带喊,把自己儿子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喊了出来。 当郝老丈喊出王老千这个名字的时候,屏风后面突然窜出四个身影,脸上都带着笨重的青铜狐狸面具。 两只扒皮虾见到这四位走出来,立即将背弓成一对虾米,俯身叩拜。郝老丈也跟着跪了下去。不必说,这四位便是其余四位神祗。 其中一位神祗走到供桌前,将郝老丈放在桌上的铜贝收入袖中,然后随其余三位神祗退回屏风后面。 郝老丈欣喜若狂地朝四位神祗离去的方向,连连叩拜,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青灵庙。 两只扒皮虾目瞪口呆,犹如像两条窒息的死鱼,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善财公子问两个富商:“二位之前可曾犯下过罪孽?” “犯罪?何罪之有?”两只扒皮虾喃喃自语,皆是一脸无辜茫然的表情。 “若自觉无罪,那二位的麻烦连狐夫子也无能为力,请快些离去吧。” 两人连忙改口,连连应和道:“有!有罪!” 善财公子淡然一笑,取出两个纯金的酒爵,放在二人面前。 两人伸手拿起杯子闻了闻,顿时眉头一皱,又将杯子放了回去。 善财公子道:“二位若觉得自己有罪,就请饮下这杯赎罪饮,方可化解业障。” 两人犹豫了很久,再次鼓足勇气将那杯子拿起来,各自咽了口唾沫,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咽了下去。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喝完还朝对方打了一个嗝。 一股浓烈的味道从嘴里飘出,熏得两人剧烈地呕吐起来。 整座庙堂都回荡着两人“哇哇”呕吐的声音。两人足足吐了半个时辰,把肚子里能吐的都吐了,差点连肠子也一起吐了出来。 “污秽均已吐出,二位还需回去诚心忏悔,方可根除业障。” 说罢,善财公子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两人灰溜溜地退出青灵庙,踉跄的背影活像刚被扒了几层皮,后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身后大门被重重关闭。 善财公子从里面插上门栓,四位神祗立刻取下笨重的狐狸面具,正是苏季,花瘤儿,小道士,老乞丐这四个人。 苏季突然爆出一连串长笑。花瘤儿好奇地问: “季哥,你笑什么?” “难道不可笑吗?那对蠢虾以为用两个臭钱就可以赎罪。真能这么容易,天上的神仙岂非都是有钱人,穷人不是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喝的到底是什么?” 苏季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 “现在不能说,因为你爹还没吃饭呢……” 众人回头,只见老乞丐吞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捧起供桌上肥腻的油鸡,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花瘤儿眼前一亮,一脚踢翻庙里的贡箱,珠宝贝币如瀑布般倾泻而出。他贪婪地抓起两个玛瑙手串套在手腕上,狂笑道: “谁能想到通天庙里的四只鬼,如今竟成了四位神仙?我是做梦也想不到,季哥你呢?” 苏季从怀中取出一小瓶上好的茅台,扬头灌下,呛得大声咳嗽,却一脸惬意地答道: “你的季哥已经死了!我现在是狐夫子。兄弟们今后务必以仙谓相称。饿鬼乞丐是五谷仙翁;怂鬼道士是无畏战神;青衣兄弟是善财公子。”苏季指着花瘤儿,笑道:“你是奉子娘娘。” 花瘤儿从贡品堆里捡起一个纯金的簪子戴在头上,学着女人的媚态,嗲声嗲气地说: “夫子起的仙谓虽好,只是讽刺了些,让娘娘我有点不好意思。” 苏季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脚踹在花瘤儿的屁股上,道: “就你事儿多!你不喜欢,朝歌的百姓可是喜欢的很!” 小道士抬头望着庙堂里的五尊神祗,感叹道: “人们会拜一个神,却绝不会拜一只鬼。这些焚香膜拜的求仙者都是谄媚的过客,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神,什么是鬼。只要鬼顶着一个响亮的名头,就会有人把他们当神一样朝拜。他们根本没有信仰。” “也许大部分人都没有。”苏季耸了耸肩,像是在说自己:“不过没有信仰不代表没有信条。人活在世只要有一个信条就足够了。我的信条是恩必报,仇必雪!” 苏季拍了拍善财公子的肩膀,道:“我们四只鬼会有今天,除了要感谢这位青衣兄弟帮我们想了一个好主意,还要多亏一个人。” “谁?”花瘤儿与小道士齐声问道。 “王老千!” 花瘤儿碎了一口唾沫,道: “若非这死胖子逼得老子做鬼,老子现在又怎能位列仙班?” 苏季冷笑道:“今天正好郝老丈求到咱们头上,咱们不妨重操旧业,再做一次鬼,如何?” 话音刚落,花瘤儿坏笑不止,啪的一声,击掌赞道: “好!就依季……不!就依狐夫子说的办!” 第七章 恩断义绝 曙光现出绯红,朝歌沐浴在晨曦之中,绚烂的朝霞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34??上。 自从青灵庙回来,郝老丈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美的清晨了。 家里早已揭不开锅盖,连给儿子保命的药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算狐夫子真能帮忙报仇,父子俩也得活活饿死。 看见剩下的铜贝只够买一包砒霜,郝老丈心灰意冷。与其苟活于人世,不如提早与儿子黄泉作伴,也免得多遭一天罪。他牙一咬,心一横,决定服毒自尽! 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推开家门,他还没等跨过门槛,就看见面前跪着一个人,旁边放着一个竹篮。 郝老丈不知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跪在这儿的,也不知这个人跪了多久,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就算化作灰他也认得,这个人就是王老千! 王老千突然举起肥厚的大手,吓得郝老丈跪在地上,浑身哆嗦。 只听“啪!”的一声! 王老千这一巴掌居然打在自己脸上! “我该死!我混蛋!”王老千又接连猛抽自己十个耳光,边抽边喊:“爷!我错了!爷!我再也不敢了!” 郝老丈颤声问道:“敢问阁下的爷爷现在何处?” 王老千“砰”的一头磕在地上,哭喊道: “您就是我爷,您儿子就是我爹,您孙子也是我爹!今后我就是您孙子!不!……太孙子!” 郝老丈被他这辈分搞糊涂了,但他不敢拒绝,也不敢吭声。 王老千将身旁的竹篮双手捧到郝老丈眼前,扯开蒙在竹篮上的白布,只见里面装满了闪亮的金贝,耀眼的金光晃得郝老丈睁不开眼睛。这么多金子是他梦里也不曾见过的,让他顿时不知所措。 王老千大声恳求道: “这些阿堵物是孙儿孝敬爷爷的!爷您若不认孙儿,孙儿就不起来!” 郝老丈哪敢认这样的孙子,他虽然最恨王老千,却也最怕他。此时的郝老丈既不敢收下,也不敢拒绝。 只要郝老丈不接过篮子,王老千就不停地磕头,任凭额头鲜血淋漓。 郝老丈见此时的王老千不像一只毒蛇,倒像一只磕头虫,心中的忌惮不由得少了几分。他双手接过篮子,颤微微地放在身旁,小声问道: “敢问爱孙……何至如此?” 话音刚落,王老千立即陷入了回忆,身体逐渐像虾米般蜷缩,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五官扭曲到极限,样子极为可怖,就像有一只厉鬼要来索命一般。只见他嘴唇不停地动,嘴里发出一连串喃喃自语。 郝老丈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总觉得他今天的声音尖细刺耳,越听越像自己被骟过的儿子。他向王老千胯下瞧了一眼,只见他薄薄的裤裆里空荡荡的,也和自己儿子一模一样。 他将耳朵凑到王老千嘴边,仔细一听,听见他说: “知道的……都说了……我……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不知道林……姿去哪了……狐……狐爷爷饶命!” 郝老丈恍然大悟,虽不知王老千究竟遭到了怎样的制裁,但他知道那必定是青灵庙的狐夫子神通显灵。 尽管他儿子的残缺之身不能改变,但是能够以血还血,让王老千这样的地头蛇下跪认亲,已是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其实他还不知道一件事,王老千这个“朝歌第一泼皮”,现在已成了“朝歌第一笑话”! 郝老丈转念一想,若今天王老千死了,虽然仇报得痛快,但自己和儿子却会活活饿死。而现在一块铜贝换来满满一篮金贝,这足以让他父子二人后半辈子丰衣足食。 正所谓,庸人诛命圣人诛心。 郝老丈老泪纵横,心中的恨意已然消退,双手合十,朝着青灵庙的方向拜了又拜。 此时狐夫子在他心中简直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能像狐夫子这般神通广大,也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能像狐夫子一样帮助一个平凡的穷老头,更没有任何一个神仙比狐夫子更值得信奉。 朝歌城里像郝老丈一样敬仰狐夫子的人越来越多,而青灵庙里的五位神祗却和人们想象中的伟大形象相距甚远。 青灵庙里的五个人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扮演着拯救百姓于水火的角色。一成财产对穷人来说也许不多,但对有钱人来说,却是个不小的数字。 很多时候,青灵庙都会有大笔珠宝贝币被人用箱子抬进来。 善财公子告诉朝歌城里的有钱人,若是用上好的羊脂玉贝作为香火钱,添满五座空心的神祗雕像,狐夫子就会世世代代守护他们的子孙。城里有钱的财主对此深信不疑,以至青灵庙每天的香火钱多到难以统计。 善财公子借青灵庙大肆敛财;苏季托青灵庙的福,每天都能喝上最好的美酒;小道士顶着无畏战神的名头,也算圆了自己的将军梦;五谷仙翁顿顿都能吃上大鱼大肉,从一个消瘦的老乞丐,吃成一个大胖子,已经开始为减肥而发愁了; 然而,这几位神祗做的坏事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奉子娘娘”。 当地有一个茶商姓王,人们叫他“茶里王”。朝歌自商朝以来的茶都是由他家提供的。他不但有钱又有名,而且有一个十分美貌的儿媳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儿媳入嫁已有十年,却始终没怀上孩子。 茶里王几代单传。为了抱孙子,他十年来不知给儿媳试过多少偏方,请过多少方士作法。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尝试,但结果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奉子娘娘”身上。 王夫人虽已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存,举止娴静,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大家闺秀的气质。她前脚一踏进青灵庙的门槛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 花瘤儿从未见过如此雍容华贵的美妇人,馋的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他像往常一样从后堂取来“送子茶”,打算端给王夫人。 还没等他端起茶杯就听门口有人问道: “你刚才把什么倒进茶杯里了?” 花瘤儿转头一看,只见小道士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 “你管不着!”花瘤儿冷冷回道。 “那些在庙里祈祷过夜的妇女,怀得可都是你的孩子?” “是又怎样?你一个出家人,少来多管闲事!” 花瘤儿话音刚落,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传入耳畔: “他不能管,我能不能?” 花瘤儿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是苏季,身上的霸气一扫而光,连忙打着哈哈道: “能管,当然能管。不过,季哥有所不知,王夫人原是花魁出身。据说她为了嫁入王家,狠心把两个孩子丢进河里淹死!自打嫁入王家以后,这只母鸡十年不下蛋。朝歌百姓都知道问题出在男的身上,可是她今天居然还来求子,说明这娘们儿依旧是个不守妇道的妖孽!若不降服了她,怎对得起我色鬼的名头?小弟答应季哥,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一次也不行!”苏季厉声喝道:“你现在已经不是鬼了!” 花瘤儿将牙咬得吱吱作响,一张扭曲的脸憋得像烧红的铁块,低头喃喃地说: “当初也不知是谁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却来充好人!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我是神是鬼都无所谓!今天你敢把这碗茶端出去,我就没你这兄弟!” 花瘤儿猛然抬头瞪着苏季,眼中既没有兄弟,也没有情谊,有得只是赤裸裸的欲望。 “没有就没有!你能喝酒,我凭什么不能玩女人!” “难怪你头顶生瘤,原来是坏透了!”苏季握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滚!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小道士左看看,右看看,不敢劝,也不知该怎么劝。 花瘤儿端起茶碗,用身子撞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大步直奔前厅而去。 王夫人每日品茶,对茶的品质很是挑剔。她觉得这“送子茶”简直是下品中的下品,不但口感欠佳,而且味道苦涩。她只捏着鼻子喝了半杯,就将剩下半杯偷偷洒了出去。 送子茶远不如林姿的春宵剑,只喝下半杯的王夫人半夜从床上惊醒,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身边竟还躺着一个男人! 当她用烛台照亮花瘤儿的脸时,吓得连衣服都忘了穿,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刚跑了几步,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突然失足掉了下去。 她跌进一个黑漆漆的洞穴,用手一摸,感到地上毛茸茸的,满是黏糊糊的青苔。玉手捡起地上的烛台,照亮四周,只见前方曲折婉蜒,时宽时窄,洞壁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朦朦胧胧。 深吸一口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脉门,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小心翼翼地行进着。这洞里有洞,四通八达,她能感到自己正在向下走,越走越暗。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人! 王夫人顿时毛骨悚然,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见那人仍站着不动,她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人,而是一尊雕像。 怎会有人把雕像供奉在这种地方? 她疑惑地将烛台举在身前,照亮那尊雕像。只见那雕像一身道士装扮,脖子被连根斩断,左手拿着一个空碗,右手握着一把剑,剑锋沾满血迹。 雕像脚下踩着一块圆圆的石头。王夫人起初以为那是雕像的底座,当她用烛台照亮那块石头,居然发现那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如此诡异的场面,吓得王夫人嘴唇发白,满脸泪痕。她终于抑制不住恐惧,尖叫着跑开。 不知跑了多久,她已然香汗淋漓,娇喘不息。 此时,突然眼前一亮,前方隐隐约约有一束光射在地上。她快步跑到那束光的下方,只见上面就是圆形的天空,看那天色已是黎明时分。 一根粗壮的藤条从上方垂下。她拽住藤条,用尽浑身力气向上爬。历经无数次失败后,她终于爬出洞穴,那时天已经亮了。 面前横着一米半高的木架,上面挂着晾晒的红缎长袍,原来她现在正在别人家的后院里。 她回头一看,原来爬出的洞口是一口干涸的枯井。没想到朝歌地下竟有无数交错复杂的通道! 就在这时,她油然而生一种猜测,双眼紧紧盯着那口井,眨也不眨。 “无论是助人的仙,还是灭财的鬼,难道都是通过这地下洞穴进入每家每户的?” 一阵冷风吹过,王夫人搓了搓裸露的肩膀,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发觉自己还光着身子,于是无奈地咬着红唇,将木架上的衣服裹在身上从后门遁走。 跑回家里的王夫人,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茶里王。她只字未提与男人同床共枕之事,只说自己见到了鬼。她虽不认得花瘤儿,却记得他头顶的那颗瘤子。茶里王听了儿媳的描述,觉得唯一脑袋长过那种瘤子的人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王夫人见茶里王不相信,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将地下洞穴的事说了出来。她带领家人去寻找那口连接洞穴的干涸枯井。却发现那枯井下面根本没有她说的地道出口,也没有一根可以爬上去的粗壮藤蔓。 家人都以为她中了邪,基本没人相信她说的话。 然而,王家偏偏有一个人信了,这个人就是王夫人的丈夫,茶里王的儿子,王老千。 第八章 血祭凡身 秋风萧瑟,寒叶飘零。 晚祷的钟声越来越响,朝拜的人陆陆续续34退出狐夫子庙。 庙里的贡箱一早还空空如也,到了晚上就变得沉甸甸的。 以前老乞丐可能累死也休想推动这箱子,但现在他身宽体胖,一身的力气。原本因为苍老而皱巴巴的皮肤已被肥肉抻开,让他显得年轻了十岁。 老乞丐将贡箱横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贡箱里往往只有珠宝和贝币,但今天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 他看见一块巴掌大的龟壳,这是一块专门用来写字的龟甲。这龟甲不是墨绿本色,而是被人用乌贼墨故意涂成黑色,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黑龟甲在白花花的贝币中格外显眼,令老乞丐觉得浑身不舒服。 老乞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皱了皱眉头,把小道士叫了过来。 小道士接过龟甲一看,顿时尖叫起来,连忙将龟甲丢在地上,像是那龟甲突然着了火似的。 庙里已经很久没人听“无畏战神”这样尖叫了。正在后院喝酒的苏季闻声赶来。他手捧一坛女儿红,醉醺醺地问: “你鬼叫什么?” 小道士的喉咙好像忽然被塞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老乞丐指了指地上的龟甲,龟背已经被小道士手心的冷汗浸透。 苏季捡起来一看,酒意顿时醒了七分,两眼死死盯在龟甲上,似乎要将这坚硬的龟壳看穿,脸上诧异的表情和小道士一模一样。 老乞丐一脸茫然,莫非那龟壳被人施了法术,能让看它的人变成石头不成? 这时,善财公子走了过来。 苏季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龟甲递给他。老乞丐觉得善财公子看了,肯定也会变成一尊雕像。 然而,善财公子看的时候却面无表情,两个眼珠不停地转动。 “写的什么?”老乞丐好奇地问。 善财公子不慌不忙地将龟甲收进怀里,淡淡地说: “有人向我们要两样东西。” 老乞丐又问:“要东西?他凭什么向我们要东西?” “凭他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有我们的秘密。” 老乞丐怔了怔,沉吟了很久,突然问道: “他要......哪两样东西?” “他要一千块金贝,还有一个人的脑袋。” “脑袋?谁的脑袋?” 善财公子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苏季长叹一声,替善财公子回答: “要你儿子,花瘤儿的脑袋。” 苏季话音刚落,老乞丐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哭着问道: “要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我儿子的命啊?” 善财公子道:“我前几日发现地道入口被人打开过,定是某个被花瘤儿蹂躏过的女人得知我们的底细,想要报复。” 小道士哆嗦着问道:“那些洞口岂不都要暴露!她不会已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吧?” 苏季回答:“如果她说了,朝歌百姓恐怕早已杀上门了。况且,揭穿我们对一个被糟蹋的女人来说,未必有什么好处。只是……” 到了嘴边的话骤然停滞,苏季觉得喉咙突然干涸,于是捧起酒坛不停地喝酒。 小道士焦急地问:“你快说!只是什么呀?” 善财公子接着苏季的话,道: “只是知道我们秘密的恐怕不止一人。一千块金贝,凭一个女人肯定搬不动。”说着,他向四周看了看,问道:“你们看没看见奉子娘娘去哪了,这几天都不见他人影? 小道士想起那天的争吵,看向面色凝重的苏季,道: “他可能是被骂走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然后……”小道士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 善财公子接他的话,冷冷地说: “然后,杀了他!” 老乞丐的眼圈红了,他呆呆地望着身边的几个人,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只听“哗啦”一声,苏季将酒坛摔得粉碎,上好的女儿红洒得满地都是。他大声喝道: “你们别忘了!这里我说了算!只要我还活着,谁也休想动他!” 善财公子冷冷地说:“你不杀他,我们都得死!” 苏季一把揪住善财公子的领子,吼道: “杀了他,刻字的人也不会替我们保守秘密!” “不杀他,一定会有人揭穿我们!” 苏季和善财公子高一声低一声争执起来。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传出石板打开的声音。 几个人同时看向地道入口,只见花瘤儿的脑袋将石板顶了起来。他赤膊的上身沾满淤泥,下身穿着肮脏的麻裤,头顶的瘤子被锋利的石壁划烂,流淌着脓血。 他爬出洞口,将石板放回原位,气喘吁吁地说: “城里的洞口已被我堵住,不会留下证据。” 苏季看着花瘤儿,不由得想起送子茶的事,不知是该怨恨他,还是应该同情他,只得把手里的女儿红递给他,道: “先喝一口再说吧。” 花瘤儿没有接过酒坛,只是转身走向奉子娘娘的神祗雕像。 雕像下方有七排高高的红木架,每一排都摆满半尺高的奉子娘娘白瓷像,慈祥庄重,雪白温润。每尊底座都写着一个名字,这些都是前来求子的女人名字,足足有一百余人。花瘤儿拿起其中写有王夫人名讳的白瓷像,凄然道: “我本是贱命一条。若不是当初季哥帮我保住命根子,我花瘤儿哪有今天的快活?只可惜这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一条贱命换四个人的命,划算!” “哗!” 白瓷像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花瘤儿捡起一片碎瓷,颤抖着逼近咽喉,道: “季哥,麻烦照顾我爹!” 苏季目眦欲裂,嘶喊着冲了上去。 “兄弟!” 余音未落,花瘤儿已用锋利的瓷片割破喉咙! 刹那间,血雾蒸腾,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射到一尊尊雪白的瓷像上,犹如点点朱砂…… 正月十五的早晨,苏季的奶娘在残疾的右腿边,发现一个白布袋子。袋子上能闻到淡淡的龙延香味,里面装满金贝。 奶娘每年都会收到这样一笔钱,这些钱足以让她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她每次拿到钱都觉得既高兴,又害怕。因为有人能够在夜里登门入室送来一笔财富,就也能随时取走她的性命。 她不知这些钱是从哪寄来的,也不知是谁寄的,只知道每逢正月十五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奶娘移开残疾的右腿,将白布袋拿到身前。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袋子的重量比往常多了一倍,满满的金贝将白布袋撑得鼓鼓登登。 除了金贝,袋子里还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黑色的龟甲。 奶娘看完这龟甲便痛哭流涕,哭着哭着又破涕为笑。她究竟在这龟甲上看到了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那一年,朝歌百姓最关注的要数茶里王家发生的两桩离奇血案。 首先是茶里王独子王老千无故失踪,几经探查只找到一条胳膊。 据当苏府负责搜查的人说,这条胳膊是在摘星台下的坟地中发现的。当时胳膊的手上还握着一把铁锹,甚是诡异。 根据坟地里发现的线索,可以推断王老千曾独自一人在坟地里挖坟,挖了很多人的坟,像是要找什么好东西,但没人知道他要找什么。他生前也从未和人提起。 至此,王老千的下落成了一桩悬案。 王老千失踪大概十个月后,他的结发妻子王夫人十年未孕,幸得一子。这让朝歌百姓都很纳闷,因为很多人都听说王老千已是不全之身。 然而,王家上下却皆大欢喜。茶里王将这看做一桩大喜事,令他没想到的是,王夫人临盆的时候居然流血不止,半盆清水被染成满满一盆血水。 孩子虽然保住,王夫人却因流血过多,一命呜呼。 眼看喜事瞬间变成了丧事,茶里王痛心疾首,责怪产婆办事不利,命人将其绑在柱子上抽打。 就在这时,门外家丁禀报说,一位贵客登门拜访。 普通贵客茶里王绝不肯在这种时候接见,而当家丁说来者是青灵庙的善财公子时,他连忙亲自赶到门口迎接。 善财公子道:“此次前来,只为一个人。” “仙公子,所为何人?”茶里王问道。 “您的儿子。” 茶里王欣喜若狂地问:“仙公子已有我儿失踪的下落?” 善财公子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指的不是您大儿子,而是您的二儿子……” 茶里王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王家几代单传,他只有王老千一个儿子,哪有什么二儿子?他沉吟片刻,突然双目圆瞪,大惊失色,蓦然想起王夫人刚刚生了一个男孩儿! 善财公子淡然一笑,道:“或许应该说是您的孙子……” 茶里王陡然一怔,神色愈发紧张,只得钦佩地赞叹: “仙公子未曾见过我家娃娃,竟知他是男是女,真乃神人也!” 善财公子摇头道:“此非我之神通,只因狐夫子有言在先。” “夫子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狐夫子说王家后生乃是灵童转世。若能在九岁诞辰之日送到夫子身边修行,日后必将大有所成。” 善财公子说罢,茶里王欣然叩拜,道: “感谢夫子垂怜,老夫定按时将孙儿送到庙中,一刻也不耽误。” 善财公子点了点头,翩然起身向外走去。当他跨过第一个门槛时,看见产婆被绑在一根石柱上,于是叹道: “灵童之母,血祭凡身,此乃冥冥注定,何必错怪他人。” 茶里王恍然大悟,连忙命家丁将产婆从柱子上解下。产婆面对善财公子连连三拜,随即夺门而去。 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善财公子淡然一笑。 第九章 赤脚道士 人定时分,朝歌的百姓多已入梦。 青灵庙外回荡起一阵悠远的歌34声: “高卧九重天,蒲团了道真,天地玄黄外,吾当掌教尊……” 飘渺的歌声在摘星台与坟地之间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大。 此时,苏季和老乞丐醉宿在小道士的房里。首先被歌声惊醒的是苏季,然后是老乞丐。 二人从酒桌上爬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涨,酒意没有半点消散。苏季睡眼惺忪地向四周望去,只见小道士睡在龟甲床上鼾声四起,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诡异的歌声逐渐屏息,取而代之的是庙门被敲响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很急。 苏季和老乞丐对望一眼,一起看向酣睡的小道士,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咚!” 两只脚一齐把小道士踹下床去! “出去看看!”苏季呢喃道。 小道士揉了揉屁股,敢怒不敢言,只好挑灯来到门口,从门缝向外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赤脚道士,袒胸露乳,扎着小辫儿,背负一把桃木剑。 小道士还未出声,就听门外道士先开口道: “告诉苏季!就说昆仑山玉虚洞太甲真人求见!” 小道士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头,但还是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最厉害的是赤脚道士一语道出狐夫子的真名,吓得他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他轻手轻脚地跑回屋子,将赤脚道士的话告诉苏季。 “太假真人?” 苏季顿时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沉吟了片刻,随即从床下取出一副笨重的狐狸面具,递给小道士,说: “先放他进来,见机行事。” 小道士将狐狸面具戴在头上,回到庙门口,朝门外喊道: “真人请进。” 话音未落,一个颓废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出: “贫道已经来了!” 小道士猛然回头,只见赤脚道士已在身后负手而立。望了一眼紧闭的庙门,小道士不由得后退三步。 赤脚道士捻指一挑,一副狐狸面具蓦然出现在他手里。 “这破铜烂铁,可是那孽畜所赠?” 小道士觉得头部一轻,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把冷汗。原本覆在脸上的面具已然凭空消失,吓得他拔腿就跑!只跑了两步,他就被迎面走来的苏季撞了个跟头。 “原来是你这妖道!”苏季指着赤脚道士的鼻子大骂。 见苏季气势汹汹地赶来,赤脚道士迎上去,咧嘴笑道: “没想到苏公子,竟还认得贫道。” 想到赤脚道士的一句话毁了自己的前半生,苏季顿时怒火中烧,揪住他的脖领,厉声大喝: “你把罩子放亮点!看看本公子没修什么狗屁仙,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被揪住衣领的赤脚道士骤然一个闪身,凭空消失,又一个闪身出现在苏季身后。他正了正衣领,仰头道: “没记错,贫道当年说的是苏大人的儿子,绝活不过十七岁,好像没说你吧!” “我不就是苏大人的……” 话说到一半,苏季猛然意识到对方的言外之意,顿时语塞! “如此看来,贫道猜的没错。”赤脚道士捋了捋脏乱的胡子,说:“你还活着,说明你不是苏大人的儿子!” 苏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吟了片刻,问道: “那我是谁的儿子?” “你可在娘亲的遗物中见过一颗绿色的勾玉?” “见过怎样,没见过又怎样?” “它现在何处?” “已经……已经被我送人了……” 赤脚道士突然瞪大眼睛,道:“你把你爹送人了?” 苏季也瞪大眼睛,惊讶道:“你说那勾玉是我爹?” 赤脚道士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红木椅子上,惋惜地叹道: “那勾玉虽不是仙家法宝,也无半分神力,但它毕竟是你亲爹的尸骨,你怎么能送人呢!” “尸骨?”苏季一脸茫然地问:“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赤脚道士见苏季对自己的身世很感兴趣,于是脸色一变,咂了咂舌,嘿嘿一笑道: “你很想知道?” 苏季佯装不屑地说: “我只想听听,你这妖道又要胡说些什么?” 赤脚道士故意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胡说也好,实说也罢。贫道现在喉咙干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 苏季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后望去,看见小道士趴在门边探头张望,便向他比划一个喝酒的手势。小道士心领神会,连忙去厨房找老乞丐要酒。 过了一会儿,大腹便便的老乞丐端着一壶花雕走了过来。然而,当他抬眼一看到这个赤脚道士,便立刻缩了回去。 赤脚道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瞥了老乞丐一眼,高声道: “申候既已现身,何不坐下与贫道共饮一杯?” 小道士捂着嘴,忍俊不禁,用胳膊肘顶了顶老乞丐道: “你都这么胖了,这疯道人还叫你申猴……” 老乞丐脸色突然一沉,没有丝毫笑意。苏季见他低眉不语,于是走到他身边,指着赤脚道士,狐疑地问: “你认得这妖道?” 老乞丐连忙挤出一脸微笑,憨憨地摇了摇头。 赤脚道士捋着胡子,说:“除了申国之主,还有谁知道这朝歌城下的秘密?” 苏季眉头一蹙,将老乞丐拽到赤脚道士身边,指着他的鼻子道: “你不认得他,他可认得你!我一直觉得你这老家伙有蹊跷,你躲在破庙里装装孙子,又为掩人耳目故意吃成胖子,看来大伙儿都被你骗了!” 老乞丐闭着眼睛听苏季骂完,然后缓缓将盛有酒壶的盘子放在桌上,在赤脚道士对面坐了下去,淡淡地说: “我骗得过谁,也骗不过他……” 老乞丐的语气骤然变得冷漠,眉宇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淡定从容,仿佛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赤脚道士见他默认自己的身份,言语不再刻薄,而是像老友般寒暄道: “二师兄,别来无恙?” 老乞丐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缓缓推到赤脚道士面前,道: “我老了。不像师弟修得玄清八境,自然无恙。” 赤脚道士肆无忌惮地笑了三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 “自从姜太公师祖羽化,你我一别就是数十载。听闻师兄如今即是西申国之主,又是截教之主,名动四海,威震一方,却为何放着好端端的国主和教主不做,来这破庙里消遣?” 老乞丐脸色一沉,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你猜是为什么?” 赤脚道士嘿嘿一笑道: “我猜二师兄是为了那玄物?” 一听到“玄物”二字,老乞丐立即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 “你果然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不错。” “也不是来找苏季那小子……” “不错。” “莫非是来找那孽畜?” “只答对了一半……” 神秘兮兮的对话,让一旁不明就里的苏季和小道士面面相觑。 苏季完全听不懂两人所说的“玄物”和“孽畜”究竟是指什么。他算是庙里最精明的一个,现在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这两个人。他们一个是曾经最熟悉的人,现在却变得无比陌生;另一个是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却比谁都了解这座庙里的人,包括苏季本人。 “这我可帮不了你!”老乞丐摇头叹道:“如你所见,我已自身难保。” 赤脚道士斩钉截铁地说: “世上只有师兄能帮我,只要师兄肯把那玄物让给我!” “那孽畜今非昔比!就算太公师祖在世也帮不了你!不管今天你是为太公师祖报仇,还是为了那小丫头雪恨,我都奉劝师弟,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师兄至少告诉我那孽畜现在何处?” “恕无奉告……” 赤脚道士刚要低头叹息,只见老乞丐用蘸沾了酒水的食指,在红木桌上写着两个字: “上面……” “面”字还未写完,老乞丐写字的右手突然皮肉开裂,血管崩断,剧烈膨胀了整整两倍!整条手臂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爆裂的声响,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赤脚道士惊愕道: “难道你和太公师祖当年一样,中了那孽畜的长生诀?” 老乞丐疼得咬紧牙关,没有回答。此时他的左臂也发生了同样的状况。就在左臂爆裂的同时,刚才那只溃烂的右臂开始修复再生。 全身肢体的再生与崩坏交替发生,反复几次下来,疼得老乞丐撕心裂肺地咆哮: “快!给我个痛快!” 赤脚道士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他手握桃木剑柄,犹豫道: “我已亲手杀了太公师祖!这把剑不能再沾同门的血!”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我受苦不成?快动手!只有这一个办法!” 就在这时,青灵庙里的四个人同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空灵的声音在庙中久久回荡,苏季和小道士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只觉得那声音是自遥远的天际传下来的。 等这两个人低下头的时候,赤脚道士已经循着声音出了门,老乞丐也不知去向…… 第十章 红月全食 夜空越来越暗,黑色的阴影将一轮红月缓缓遮盖,只留朦胧的边缘泛起?34??红的微光。 红月全食本是难得一见的光景,而此时站在屋檐下的赤脚道士却面无表情。他望着庙顶的黑色阴影,背后的桃木剑已然出鞘。 那黑色的阴影呈现出一只狐狸的轮廓。狐身勾勒出妩媚的曲线,周身散发淡淡的青光,一条狐尾如暗黑的火舌般摇曳着。 此时,赶到屋檐下的苏季对身边的小道士说: “莫非那两个老家伙口中的孽畜,就是那只狐狸?” “听说狐狸每修行五百年,尾巴会裂成两条,九尾时即可化身为人。”小道士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它只有一条尾巴。” 一旁持剑的赤脚道士,汗颜道:“你们仔细看看再说。” 小道士抬头又看了看,表情骤然一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季定睛一看,发现那条狐尾并非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由无数条头发丝粗细的尾巴集结而成! 人们往往将九尾狐视为狐狸修行的最高境界,却不知这只青狐尾巴的数量竟与发丝一样多。可见其道行之高深,已非凡人所能想象。 青狐惬意地趴在屋檐上,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缓缓说道: “杀了这臭道士,我就放过你……” 青狐的声音飘忽不定,虽是同一个声音,却好像有上百个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这句话显然是对老乞丐说的,但此时的老乞丐却不知去向。 话音刚落,朝歌一带平原开始发生剧烈地摇晃。城内的街道裂开无数道缝隙,龟裂的地面涌起一阵阵突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穿行! 地面的突起从朝歌城的东门外,一直蔓延出西门,直至摘星台上的青灵庙。 伴随一阵剧烈的震动,一个巨大的蟒蛇头撞破青灵庙的棚顶,直冲天际! 苏季慌忙逃出庙门,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朝歌地下的通道,竟是这妖物的洞穴! 这时,苏季听到坟地上空回荡起赤脚道士的声音: “师兄切莫受这孽畜蛊惑!天狗食日,妖物显形,不仅是玄物天成之日,也是铲除这孽畜的最好时机!” 赤脚道士还未说完,他身后突然凭空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一只溃烂的大手从那缝隙伸了出来! 大手直奔赤脚道士背上猛抓过去,刀锋般锐利的指甲刺穿单薄的道袍,深深陷入皮肉。指尖涌出的黑气,如惊涛骇浪般将他完全淹没! 苏季抬头仰望,只见一条比井口还粗的蟒蛇在夜空中盘旋游走。它便是撞破庙顶的妖物。它全身青鳞,身长可覆盖两条街道,头上顶着一个紫色带花的肉瘤。 苏季问小道士:“你看那蛇头上的瘤子,怎么那么像花瘤儿头上那颗?” “那不是肉瘤……是柳仙的蛇冠!”小道士颤抖着回答。 就在这时,裂缝中伸出的大手向前一抓,空旷的坟地骤然刮起一阵飓风。空中的巨蟒被那只大手吸了过去,巨大的身影逐渐扭曲缩小。 飓风骤住,尘埃未定。 臃肿的老乞丐从裂缝中缓缓走出,只见他身上的肌肤全已浮肿溃烂,颤抖的手中多了一把青色的蛇头拐杖。他压抑着疼痛拄着拐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师弟……师兄霸业未成……国仇未雪……还不能死……” 老乞丐说罢,身上的崩坏更加剧烈。 此时,黑暗的坟地中亮起一道白光刺破夜空,耀眼的白光中出现一个持剑的身影,衣衫飘渺。 “今日卜得必有一战,没想到不是与那孽畜,而是与师兄你……” 神色黯然的赤脚道士与不远处的老乞丐四目相接,对峙良久。长发飞舞的两人飘浮在空中,映着月光熠熠生辉,宛若天人。 苏季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没想到这两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居然有点本事!” “功法来看,赤脚道士和老乞丐分别是阐教和截教的顶尖修士。” “什么是缠脚、洁脚?” “阐教是大周国教,对门人资质的要求极高,只收先天体内蕴含“玉玄清气”的人为徒。这样的人生来便可隔空驭物,极为稀少,十万人中才有一个。往往一个阐教门徒最多只有两个徒弟。” 望着赤脚道士脏兮兮的脚丫,苏季呵呵一笑,若此人是那万中无一的缠脚门人,想必他的缠脚布多半是被磨光了吧。 他又望向老乞丐,笑道:“可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必穿鞋的老乞丐是洁脚门人喽?” “没错,阐教宁缺毋滥,截教则来者不拒。无论你是披毛带角,湿生卵化,哪怕你是一颗树,一把椅子,皆可依截教法门修行。像我这样先天不具备仙根的普通人,只能通过刻苦修炼修得“上玄清气”。” “什么悬倾气?你闻没闻到老乞丐身上有一股臭味儿?”苏季捂住鼻子问道。 小道士点了点头,发现老乞丐身上正不断散发出血红色的雾气。那雾气带着浓烈的腥臭味,使得整个坟地都弥漫在血腥的气息之中。红色雾气的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凝聚成一道黑色火舌。 赤脚道士手捻剑诀,眼中燃起白色的火焰,一把幻剑骤然形成,封化在他右腕。 一道银白剑光劈了出去! 快如疾电惊雷,似要斩断世间所有的恩恩怨怨…… 白色剑气与黑色火舌对撞到一起! 天地顷刻间,被分割成一黑一白两种颜色。两种颜色剧烈僵持,旋转,最终在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阴阳太极鱼! 夜空中传来破风之音,摘星台顶的枯草地被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苏季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站也站不稳。小道士被那气势压迫得无法呼吸,只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摘星台顶一片沉寂。 苏季缓缓睁开眼睛,没看到小道士的身影。 青灵庙残破不堪,地上横着一把桃木剑和两节被削断的蛇头拐杖,旁边蜷缩着一个满身灰尘的人,身子时而抽搐一下。 只看背影,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赤脚道士、老乞丐,还是小道士…… 第十一章 玄物与孽畜 苏季走过去,把地上的人翻了一个身,胸前赫然透出五个血窟窿,原来?34??赤脚道士。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苏季摇了他两下,大声喊道: “妖道!太假!别装死!” 赤脚道士的胸口袭来一阵猛烈的咳嗽,颤抖的眼皮缓缓睁开。 苏季喜出望外,连忙问道: “快说,我爹是谁?” 赤脚道士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靠近些。苏季立即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说道: “原来这庙里的一切……都在这孽畜设计之中……” 苏季皱眉道:“问你我爹是谁?你说的这些关我屁事!” “那孽畜就是害死你爹的凶手!” “手”字还未说完,赤脚道士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捂嘴的手上赫然可见两个黄豆般大小的血洞,像是毒蛇咬过留下的牙印,牙印四周红肿,血洞不断流出黏糊糊的黄色脓水。 苏季并非铁石心肠,尽管对这赤脚道士怀恨在心,但见他奄奄一息,心中的怨念不由得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悯。 “你喝了本公子的酒,还没说我爹是谁,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贫道求之不得。”赤脚道士自嘲地笑道:“你用地上的桃木剑刺穿贫道的咽喉,贫道就告诉你!” “你死了,谁来告诉我?” “太公师祖羽化前,将三千大道传予三位弟子,贫道与大师兄修的是阐宗仙道,二师兄申候修的是截宗霸道。现在修真法门就藏在这青灵庙中。你学了它便能知晓任何想知道的事情。杀了贫道,它就归你!” 苏季见他想寻死,连忙说道:“不用你给!我找到自然归我!” 赤脚道士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青铜铃铛,说: “这鸿钧铃是二师兄和贫道都想得到的宝物!现在贫道用它换自己一死。”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老家伙争抢的“玄物”就是这个青铜铃铛。若收下这种东西,势必要惹来一连串杀的身之祸,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您还是留着当了,给自己瞧病吧。铜贝我要多少有多少。” “这可是玄门至宝,能洞察天机,趋吉避凶!我方才用它卜得那孽畜十年后渡劫,只可惜不能亲自为故人报仇。不过,你倒是可以用它报……” “仇”字还未说完,就听上空幽幽传来青狐的声音: “真是忘恩负义……”青狐长叹道:“你这臭道士一生妄求仙道长生,如今我赐你长生不死,你却不珍惜,反要害我!” 青狐说罢,赤脚道士浑身的肌肉逐渐隆起,暴突的青筋不停地跳动。这种情况和老乞丐极为相似,尽管他没有呼喊,也没有呻吟,苏季却已看出,他此刻正压抑着巨大的疼痛。 “快!跟我念……”赤脚道士从牙缝里挤出一段咒语:“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渡千劫,证道唯真。封邪缚凶,度人万千。弟子魂魄,五脏玄冥。剑由心生,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 苏季跟着赤脚道士将咒语念了一遍,桃木剑顿时金光大盛,化作一道白光剑气汇聚于两指之间。他缓缓抬起手,剑指犹豫不定,既不想让赤脚道士轻生,又不忍看他受此折磨。 “动手!”赤脚道士恳求道。 苏季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将剑气的锋芒对准他的喉咙,刺了下去! 鲜血溅射而出,殷红的血斑瞬间布满苏季的脸庞。 “喂!快醒醒!”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苏季蓦然惊醒,从酒桌上爬了起来,脸上满是冷汗。 红木桌上倾倒的酒杯映着油灯的微光闪闪发亮。苏季向四周张望,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喊道: “老乞丐!” 小道士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老乞丐……不是已经……死了吗?” 苏季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件往事! 花瘤儿死后没多久,老乞丐由于伤心过度,暴饮暴食,把自己活活撑死,成了饱死鬼。苏季亲手掩埋尸体还是几天前的事,没想到这一觉醒来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他猛然回头,发现身后除了一张用龟甲堆砌的龟床以外,什么都没有。 “你在哪?”苏季扫视着四周问道。 小道士哆嗦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哪……” 苏季的视线回到那个龟床上,小道士的声音就是从那床里传出来的。拨开龟甲,他从里面发现一个青铜铃铛。抹去上面的铜锈,只见铃铛周身刻着十行篆书文字: 高卧九重天,蒲团了道真, 天地玄黄外,吾当掌教尊, 盘古生太极,两仪四象循, 一道传三友,两教阐截分, 玄门都领袖,一气化鸿钧。 这不就是梦中吵醒人的那首歌谣吗? 苏季又仔细看了一遍,尽管铃铛表面满是污垢,这十行字却隐隐发着微光,倒是有几分仙家宝物气质。他拿起铃铛摇了几下,铃铛里面没有铜舌,却依旧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铃铃铃!” “疼疼疼!” 青铜铃铛里传出小道士的声音:“别摇!我头疼!头晕!” 苏季一头雾水地看着铃铛,喃喃道:“莫非所谓成仙就是变成这德行?” “我也不晓得怎么了,只是梦到红月全食,醒来便是如此。” 苏季不禁也想起自己刚才的梦,依稀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画面:盘旋的巨蟒、诡异的狐影、溃烂的老乞丐、濒死的赤脚道士、青铜铃铛、红月全食…… 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红月全食是小道士变成鸿钧铃的时机,老乞丐潜伏在破庙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而赤脚道士今天的出现,则是为了用鸿钧铃报仇雪恨。 “原来你就是鸿钧铃?” 小道士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鸿钧,是你的名字?” “我只提过姓李,从没说过名字,你怎会知道?” 苏季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也许在老乞丐和赤脚道士眼中,这个小道士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道具罢了。他越来越同情小道士,看着此时已变成铃铛的“李鸿钧”,不禁叹道: “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你有什么心愿,哥哥尽量帮你。” 李鸿钧黯然道:“经文中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见。诸法如梦,梦中所见无实,诸法亦无实……” 苏季猛摇铃铛,李鸿钧头痛不止。 “铃铃铃!” “疼疼疼!” “说人话!” 李鸿钧无奈地说:“简而言之,梦境与现实皆是虚幻,本质并无不同。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铃铃铃铃铃铃!”苏季摇得更加厉害了。 “疼疼疼疼疼疼!” “说重点!” 李鸿钧头痛欲裂的,只好大声喊出五个字: “帮我变回人!” 铃铛声戛然而止。苏季坏笑道: “唉,你怎么不早说……” 李鸿钧暗暗叫苦,明知他故意欺负自己,却仍是怒不敢言。 其实,最让李鸿钧在意的不是摇铃时产生的疼痛,而是他每当头痛时,都会看见一些模糊的画面。 刚才苏季摇了三次铃铛,李鸿钧便看见三个画面。摇晃的时间越长,画面持续的时间也就越长。 第一个画面是王老千跪在一只狐狸面前; 第二个画面是王老千在赌场抽老千的细节:他用食指拨开一个锦囊的封口。锦囊里发出淡淡的紫气,使得骰子的点数发生了变化。 第三个画面是在坟地里,王老千兴奋地用铁锹挖开一口棺材,顿时大惊失色,只见苏季赫然躺在里面,嘴里叼着一把尖刀! 李鸿钧正犹豫是否要将方才所见告诉苏季,却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苏季连忙将鸿钧铃系在腰间,快步出了屋子,只见外面红月高悬,顿时怔住! 莫非梦境真的应验? 门外之人莫非又是那赤脚道士? 门上的铜环被扣响第四声的时候,苏季缓缓将门推开…… 第十二章 夜叩门 庙门一开,冬日的朔风呼啸进来, 善财公子身披藏青色大氅,静34静地矗立在门口。 苏季与他对视良久,始终不语。两人之间一片沉寂,只能听到瑟瑟的寒风,诡异地咆哮。一种莫名的恐怖气息,使得周遭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 “这么晚……你去哪了?”苏季问道。 善财公子往苏季身上嗅了嗅,风轻云淡地说: “一身酒气,定是又喝多了。我不是说过要进城找王夫人吗?” 苏季迟疑了一下,蓦然想起善财公子临走前的确说过这样一句。他犹豫了片刻,只好放他进来。 善财公子跨过门槛后,苏季试探着说: “你可答应过我,不取人性命……” 善财公子冷冷答道: “比我在意你安危的大有人在,何必我亲自动手。至于人命,我留了一条,不过留的是她儿子那条。”善财公子诡异的一笑,淡淡地说:那女人知道的太多,留不得!” 说罢,善财公子用肩膀抖开苏季的手,径直向前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苏季感到一股逼人的气势。 此时的善财公子与初次相遇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的语气越来越冷漠,言语间的人情味也越来越少。眼前的这个人让苏季觉得无比陌生,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只不过之前一直被他很好地隐藏而已。 善财公子停下脚步,像在寻觅什么似的,突然回身向苏季的身后瞄了一眼,狐疑地问: “……你腰上挂的是什么?” 善财公子的语气平淡如水,而苏季却连忙测过身去,紧张地应道: “你管不着!” 善财公子脸色骤然一变,用暗含一丝逼迫的语气,冷冷说道: “给我看看……” 话还未说完,他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鸿钧铃。就在他那只手触碰到鸿钧铃的一刹那,铃铛突然发出清脆的回响,铃铛上的文字迸发出金色的光芒…… 善财公子猛然松开手,用长袖遮住双眸。耀眼的金光逼得他后退两步。当他放下衣袖时,四周一片安静,已然看不到苏季的身影。 苏季一头冲进李鸿钧的房间,紧闭房门,将鸿钧铃挂在门上。 附在铃铛上的李鸿钧,惊魂未定地说: “他果然是个妖孽!当初真该听老乞丐的,将他除掉!” 苏季气喘吁吁地说:“现在除不了它,以前就更除不了。” 苏季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善财公子的声音: “难得红月当空,你我几日不见,何不出来共饮一杯?” 苏季一边喘,一边说:“夜黑风高,妖孽横行。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善财公子说道:“那我改日再来叙旧……” 苏季从门缝向外一看,他果然已经离去。 稍稍松了一口气,苏季猛然去翻李鸿钧睡觉的龟甲床。李鸿钧见苏季神色慌张,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 “你这是翻什么呢?” “庙里有一个修真法门,找到它也许能震慑那妖孽,没准还能帮你重新做人。” 说罢,苏季从龟甲床上抽出一块龟甲看了一眼,便丢到身后,接着又拿起一块,用同样的方式看了一眼。他就这样一块接一块越看越快。没过多久,他身后的龟甲已经和身前的一样多了。 李鸿钧不解地问:“你能看懂上面写的什么吗?” “字我还是认得的。”苏季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我是说你看得太快了。” “我从小看字就这么快。”苏季说着又将看完的龟甲扔到身后,拿起下一个,道:“不仅快,还能背!” “那你背燃灯心经给我听听。” 苏季一边继续翻书,一边朗声背道: “诃婆萨提菩,地接生萝卜,地接萝卜,地接地接……” 他背诵的内容,李鸿钧连一句也没听懂。他起初以为苏季胡乱背诵,但他仔细又一看,顿时震惊。原来苏季竟然是倒着背的,而且从头到尾连一个字也没背错! 苏季一脸得意地继续翻起来,蓦然发现一片污白的兽骨,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这块骨头是你吃剩的?”苏季问李鸿钧。 “这些龟甲兽骨不是我的,应该是截教门人留下的。自从商朝覆灭以后,幸存的截教门人纷纷逃往西戎申国,重整旗鼓。听说现在他们统一穿红色的衣服,身分越高红色越深,截教主的衣服几乎是纯黑色,就和老乞丐以前穿的那件破衣服颜色差不多。” 听了李鸿钧的回答,苏季更加确定这骨头就是老乞丐留下的。他听说书的讲过一种无字天书,上面的字属阴性,见日光则不显,只有映着月光才能显出缕缕金文。 莫非老乞丐的修真法门就是无字天书? 苏季满怀期待地将兽骨摊在窗边,让月光照在上面。 然而,它一个时辰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苏季心头烦闷,将那兽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仍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青灵庙发生一件怪事。 庙里一夜间多了七个身着织锦道服的童子,而善财公子却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七个道童在庙里来去自如,打理着庙里的事物。 这些道童每日准时送来一日三餐,但每次都只把饭菜放在门外,从不敢踏进房门半步。苏季感觉道童们都很畏惧门上的鸿钧铃,心想只要他不出这屋子,任他妖魔鬼怪也无计可施。 道童送来的三餐十分丰盛,有鱼有肉,还有一坛好酒。苏季很少吃那些饭菜,不过那坛好酒,他实在忍不住。想到庙里的四只鬼兄弟,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还在喘气,一时觉得无着无落,心中空空荡荡的,茶饭无思,每天基本靠酒水度日。 自从睡到李鸿钧的屋子里,每晚都会被诡异的声音惊醒。那声音有时候是敲窗户发出来的,有时又像是敲门。敲击的声音有轻有重,频率有快有慢,好像每晚敲窗门的人都不是同一个人。 苏季想不通那究竟是做梦,还是真的每晚都有人来敲窗门。好在那些人都不敢进来,他也没有十分担心。 直到一天夜里,苏季又做了一个怪梦。 梦开始的时候,窗户外吹进来一阵凉风。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从窗户飘了进来。苏季无论无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嘴里发出哈哈的声音,非常恐怖。 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缓慢地伸了过来。 苏季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直到发现窗户是关着,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晚,他自从做了那个噩梦,便辗转反侧再难入睡。他一直在想那只苍白的手,那个动作似乎是在向他索要什么东西。 难道每晚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吗? 苏季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发现自己身上实在没什么值得别人执着的东西。继而他反过来一想,也许自己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很重要。 他想起赤脚道士临死前提到的两样宝物,一个没有铃舌的青铜铃铛和一个疑似修真法门的兽骨头。 鸿钧铃有震慑妖物的作用,鬼怪不会想要,那就只剩下那片看不懂的兽骨。 苏季又拿起兽骨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烦乱,既然自己看不懂,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将它烧成灰烬,也免得让那些妖魔鬼怪成天惦记。 他从龟甲床上爬起,随便找来一个盘子,将兽骨和一大团干草放在里面。 就在这时,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双惊异的双眸,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奇怪的是,他明明还未点火,是那兽骨自己在盘子里烧了起来。火越烧越旺,尽管骨头在火中逐渐变得乌黑,却没有发出一丝难闻的气味。 苏季定睛一看,黑色的骨头映着火光浮现出一行行竖排文字,夺目的火焰文字闪闪发亮! 为了看清那些文字,他越凑越近,却丝毫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他试着用手去摸,发现那火焰居然凉飕飕的! 苏季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想正所谓真经不怕火炼。 然而,他很快发现比“真经”更神奇的,是“真经”下面的盘子。只要将兽骨拿出那个盘子,火焰就会熄灭,放进盘子,火焰就会再烧起来。 反复将兽骨扔进盘子,看着火焰一次次烧起来又熄灭,苏季心中很是欢喜,对其爱不释手。 “怪哉……”李鸿钧看着他,不禁骇然。 他没看到什么火焰,只看见苏季反反复复将一块骨头扔进一个盘子里,就像发了神经,着了魔一样。他心想苏季看来混混一枚,骨子里居然是个读书人,竟能捧着一块骨头,读得不亦乐乎,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苏季坚信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这些骨头上。他向来厌倦读书,而这几天却一口气把几辈子的书都读完了。 更让他诧异的是,兽骨每逢月圆之夜浮现出的文字都会发生变化。他自从发现兽骨的秘密,每逢月夜必读一遍,每次一部新书。 从第一月夜到第五月夜,他分别读到了法、墨、兵、儒、释、五个闻所未闻的流派的经典。 第六月夜的时候,他一口气读完了三千大道中,前两千九百九十九卷,其中涉及修炼的九重境界,前三重为炼精化气: 第一境辟谷阶段,玄清气自掌心凝聚,能够隔空驭物,境界突破时能一掌打断一颗粗壮的老松树。有少数体质特异的人,可将玄清气融入血液肌骨,身体会比常人透明,可以穿墙遁地,虚若无物。 第二境炼气阶段,玄清气贯通眉间印堂、耳上听会,两处穴位。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破一切幻象。 …… 苏季觉得九重境界一个比一个玄乎离奇,让人难以相信。他想起自己之前修仙问道时,那些修士说自己仙骨极差,这次他得了这修真法门,偏偏要试上一试。他从第一境界修炼起来。依照法门,修炼期间需要辟谷坐禅,以吸收天地精华代替进食,身体会比平常人还要强健。 他每日减食一半,到了第十天完全断食,饥时饮一杯酒,渴时只饮清水。 然而,辟谷一个月后,他不仅没有变强壮,还把自己饿得消瘦不堪,非但半点玄清气没炼出来,反而饿得连屁都放不出来了。不要说什么隔空取物,穿墙遁地,没饿死已经算是命大。 他既纳闷又恼火,既失望又绝望,难道感觉自己的修炼的天赋,真的差到无可救药? 不,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苏季这样坚信着。 在找到无法修炼的原因之前,他只能退一步想,倘若只要是个人就能穿墙入壁,隔空取物,那凡间的男男女女岂非都要不安于室,做出违背周礼,大伤风化的事来? 由此可见,无论是先天的阐宗,还是后天的截宗,但凡能辟谷入门的人,都是多多少少拥有一定天赋的少数人,而苏季目前,好像没有…… 到了第七月夜的时候,他终于读到了三千大道的第三千卷,名为“阴阳九宫禅”。 他觉得很奇怪,这最后一卷为何偏偏要独立出来? 怀着好奇心信手翻开,他顿时眼前一亮。这阴阳九宫禅居然是三千大道中,唯一不涉及玄清气的法门。 阴阳之道应是道家之本,却只有一百字的内容,显然不像其他法门一样得到重视。读完这一百个字,苏季欣喜若狂,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跳了起来,觉得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刚好可以从这一门入手,通过世间阴阳变幻的规律,推演出一个人究竟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从而揭开自己身世的谜团。 他从三千大道中领悟到,世间万物有阴就有阳。无论修行达到怎样的境界,都还是会有弱点。掌握了阴阳就能掌握自己和他人的弱点,以后天之功,弥补先天之不足。很多修行者急于求成,忽略阴阳之道的重要性,而苏季却将它视为珍宝,立即修炼起来。 他把龟甲按照九宫阴阳排列摆放,高坐蒲团中央,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打坐。 前八十九天都十分沉闷难熬,直到第九十天的时候…… 一次顿悟从心境之中浮现出来。心神逐渐进入到一个缥缈的意境之中,眼前的黑暗逐渐化作璀璨的夜空。 一道光划破天幕。 光芒化成七颗流星,陨落到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他自己是其中的一颗星,也是最亮的一颗。 恍然间,一股幽幽的酒香扑鼻而来。 苏季不禁走了神,眼前再次归于一片黑暗,意识回到现实。 第十三章 七 晨光透过残破的纸窗,洒向灰蒙蒙的龟甲床。 苏季缓缓支撑起眼34帘,阳光穿过一道缝隙划破眼前的黑暗。 屋子四面的墙壁均已脱落,四角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那块兽骨已被蛀虫或老鼠啃咬得斑斑驳驳,千疮百孔,如败絮般散乱不堪,扔进盘子也不再有火焰。 苏季心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他不禁感叹,纵然真经不怕火炼,却也怕有心的蛀虫将其啃食腐化。 他又拿起兽骨下面的盘子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眼熟。盘子边缘有一个大拇指甲大小的缺口,背面发了霉。 这不就是老乞丐每次吃饭都会敲的那个盘子吗? 苏季连忙用手抹去霉污,只见盘中赫然出现“造化玉蝶”四个金字。原来它才是真正的宝物,难怪老乞丐会寸不离手。只可惜那兽骨已经不在了,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参透这盘子的奥秘。 盘子收进怀里,苏季支撑着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 耳畔传来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鼻子闻到一阵酒香,那是桌上的一坛酒发出来的。他揭开蜡封的盖子,顿时一股浓厚的香气扑鼻而来,那是只有陈年佳酿才有的醇香。这酒本是满满一坛,现在却只剩半坛不到。 他抱起坛子喝了起来,酒浆滑过干枯的味蕾,口中的甘醇逐渐变得浓郁,这本应是一年的新酒,味道竟像十年的陈酿! 就在苏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李鸿钧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你终于醒了。” 苏季猛然转头,只见原本挂在门上的青铜铃铛已变成了土绿色。他上前擦去铃铛上的灰尘与铜锈,亮绿的铃身映出他的脸庞。透过额前的乱发,他发现嘴边生出一缕长髯。他不可思议地把玩着胡须,就听李鸿钧又说道: “……已经过去九年了。” 苏季恍然明白,原来阴阳意境中的九十天,就是尘世的九年,难怪那些修道之士都是长命百岁。比起九年前的苏季,现在的他可谓脱胎换骨,满腹经纶。 那块兽骨,他虽然只读了七夜,但是其中涉及的七种流派思想,却几乎涵盖了人类自混沌以来所有智慧。他用九年学了普通人几辈子也学不完的知识,论文韬武略,现在的他都不在自己两个哥哥之下。 虽然他一口气学了很多,但理解与掌握之间还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一个人就算懂得再多道理,也无法完全按照道理去做事。就像一个酒鬼明明懂得酒多伤身的道理,却无法不去喝酒一样。 这九年里,李鸿钧也略有成长。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他终于决定将摇晃铃铛时所看见的画面告诉了苏季。 苏季听太甲真人说过鸿钧铃能洞察天机,于是想要利用修习的阴阳九宫禅,配合鸿钧铃进行一次试炼。他打算在屋里列出纵观未来的卦象,盘坐两仪之上摇晃铃铛,看李鸿钧这次能看见什么。 李鸿钧起初宁死不从。而苏季用“帮他重新做人”这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让他心甘情愿再受一次折磨。 苏季用龟甲在周围摆成阴阳太极鱼的形状盘坐中央,举起鸿钧铃,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李鸿钧颤巍巍地恳求道: “求你慢点摇,我这身子可受不了你。” “嘿嘿,本公子真要开始摇你了……” “摇吧!我受着呢!” “铃铃铃铃铃铃……” “疼疼疼疼疼疼……” 伴随着铃声,一幕影像浮现出来,李鸿钧忍受着头部的巨痛,描述自己看到的画面: “干净的草堂……七把椅子……七盏茶杯……七块蒲团……还有七个人……你也在其中……只有你躺在床上……其他人都围着你站着……” 苏季喜出望外,淫笑道: “那站在我身边的莫非是我六个老婆?” 李鸿钧道:“……也许是吧。不过他们大多是男人。” 苏季顿时被李鸿钧的话噎了回去,可怜兮兮地问: “连一个女的也没有?” “有一个……” 苏季略感欣慰地问: “她相貌如何?” “不错……非常漂亮……但她恐怕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苏季不服气地问。 “因为她看起来比你小太多了……这些人普遍与你年龄相差悬殊……最小的恐怕现在还未出生……还有……你的手上捻着一副红手串……手串上的珠子也是整整七颗……你眉头紧锁……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那几个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苏季焦急地问道。 “我感觉头好晕,好困……” “喂!别睡!” 铃铛的颜色突然变得暗淡无光。苏季用力摇晃铃铛,但无论怎么摇晃,李鸿钧的声音也再没有传出来。 “七,都是七……”苏季喃喃自语。 他回想起意境中划破天际的流星,也是七颗。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以前他从未想过十七岁以后的事,也不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 苏季凝视着腐朽的房门,一动不动。 九年。 凡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九年? 九年来,外面的世界路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多少年华老去?多少颗流星滑过朝歌的夜空?多少风花雪月随光阴悄然而逝? 此时此刻,那扇门的背后,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找到其余的六个人,就能知道所有的一切。 那一刻,他决定离开青灵庙,只是心头还有一个未解的心结困扰着他。临走之前,他必须亲自确认最后一件事情。 第十四章 天残破 黎明时分,乌云满天。 一场大雾笼罩全城。 蒙蒙雾气之?34?,四个赤膊的糙汉抬着苏季,穿行在朝歌最繁华的街道上。 土黄的符纸在空中飞舞,成群的百姓占据道路两旁。焚香的气味刺激着人们的嗅觉,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虔诚。人群中时不时会传出几声赞叹: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人物,从这条街上经过了!” “就算商朝最繁华的时候,除了纣王,也只有商妃妲己一人能有这么大排场!” “自从朝歌死了两个泼皮,来了一个狐夫子,咱们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若能有幸拜入这活神仙的门下,哪怕只给他抬轿子,也足以光宗耀祖啦!” 一丈高的祭坛之上,八位黑袍祭司坐镇太极八个方位,口中念念有词。 披头散发的苏季头戴青铜狐狸面具,身披绣有北斗七星的藏青长袍,缓缓走上祭坛。他拔出桃木剑,在缭绕的雾气中狂舞,祭司们围着他跳起通灵的舞蹈。 忽然刮起一阵北风,苏季的长发被风吹起,如暗黑的火舌在风中摇曳。北风吹散大雾,天边出现环形的光华,里紫外红。华环由小变大。 苏季看着那华环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左手捏起剑诀,剑越舞越快,快得只能看到剑影,看不见人影。 顿时,黑云裂开一道缝隙。 苏季眼珠子一转,顿时剑指青冥,一动不动,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已无需多言,因为“神迹”即将发生。 只见翻滚的云层被强烈的光线刺破,一道耀眼的光束冲破黑暗,直射在苏季脸上,令他的眼皮微微颤动。 第一个看见太阳出来的是一个两岁的孩童。孩童被母亲抱着,肉呼呼的小手指向天上。孩童母亲一抬头,只见残破的乌云中出现了太阳。 一轮格外明媚的春日! 人们见到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放晴,无不抬头仰望。人们深信凡是天气变化,电闪雷鸣,诸般奇异现象都与神明息息相关。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大喊: “我知道这光景,这叫天残破,神仙显灵啦!” 喊话的是郝老丈,说完便俯下身连连三拜,将头叩得响亮。茶里王也整理衣衫,跪了下去。紧接着,全城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尽数跪下。 春天的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 屹立在春阳下的苏季犹如天神下凡。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藏在狐狸面具后面的是一张扭曲的脸——他在笑。 他嘲笑所有人,嘲笑人们的愚昧无知,嘲笑这些人会为一个不存在的神明把他逼上绝路,又为一个不存在的神明给自己下跪。 事实上,剑指青冥的动作是苏季临时想出来的。 所谓阴阳之道,并非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而是观天之变化推演万事之类。通晓阴阳的苏季能根据五行变换,推断自然的变化。 自然既是天道。 常在田间耕作的人都知道,凡是风云变幻皆有规律可循,通常是: “久雾吃云朗,久阴大雾晴。” 适才天边的华环乃是放晴的征兆,云开见日也只是巧合,苏季不过利用巧合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罢了。 就在苏季暗自得意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身披一件绘有流星图案的暗青色大氅,领口的饰针由单颗绿宝石镶嵌,衬里是用白色丝绸制成,乌亮的长筒皮靴高到膝盖。 苏季认得这个人。 他就是当年被自己吊挂在通天庙里的外乡人,如今已是万人敬仰的善财公子。 这个人已在朝歌落脚多年,也许早不该再叫他外乡人,但苏季却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也许是初次见面的亲切感,让苏季从未关心过这个人的身份。他觉得只要这个人能陪自己喝酒就足够了。曾经的善财公子就像苏季的影子,庙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苏季都只愿与他探讨,而现在的善财公子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此时的出现,让苏季始料未及。无论他怎样压抑着情绪,眼前这个人能让苏季联想到的,只有未知和恐惧。 苏季眼睁睁望着他走上祭坛,缓缓来到自己面前。这本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桥段,连苏季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在苏季迷惑不解之时,善财公子突然伸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顿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苏季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也已凉透。 他唯恐被人揭穿自己的身份,害怕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把一切罪行全都算到他一个人身上! 然而,过了很久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人们的反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强烈。人们看见他的相貌之时,脸上除了无比崇敬之外,什么也没有…… 苏季回想起通天庙大火那年,他十七岁;人们推倒通天教主供起狐夫子的时候,他十九岁;而后又过去九年光阴,朝歌城里的人已经遗忘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少年,他们眼中只有一个仙风道骨的狐夫子。 苏季缓缓走下祭坛,看到郝老丈、林寡妇、奶娘、茶里王等许多熟悉的面孔, 九年来,这些人虽然有所变化,但这变化也顶多是在原来的形容词上多加一个“更”字的程度。 老的更老,丑的更丑,慈祥的更慈祥,冷漠的更冷漠…… 苏季不禁摇头感叹:人啊,真是不容易改变的动物! 那么林姿呢? 她是否也变了?变得更漂亮?变得更让人捉摸不透?抑或是有了喜欢的人? 十几年前,苏季无数次路过阎王愁堂,看着林姿忙碌进出的身影,那种感觉很遥远。他曾无数次想走进去告诉她,自己很愿意娶她做新娘子,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却一次次停下脚步,向着相反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 十几年后,苏季穿越拥挤的人群,寻寻觅觅,再也寻不到那魂牵梦萦的身影。 苏季坚信,她一定还活着,只盼它日有缘再见,定要相濡以沫。 转身离去之时,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一袭官袍,头顶乌纱,漆黑的帽翅微微竖起,透出傲然的官气。看到苏季一步一步走过来,老人连忙俯首叩拜。 苏季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自己曾经的父亲,百姓们口中好官苏大人。 苏大人与其他下跪的人一样,见到剑指青冥,开云见日,便深信苏季法力无边。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个万人敬仰的狐夫子,就是当初那个不肖子。 看着将头紧紧贴在地上的苏大人,苏季又想起多年来一直困扰他的心结。他缓缓走到苏大人身边,慢慢将他扶起,淡淡地说: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有半句虚言,我就让你去和妻儿们团聚……” 苏大人连忙磕了两个头,颤声道: “上仙……请讲……” “十年前通天庙大火,你身为父母官,为何没有出现?” 第十五章 拦路人 苏大人怯生生地答道:“老朽收了王家送来的十块银贝,故而不便前去?34??”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瞬间让苏季的呼吸变得急促。记忆中的熊熊烈火像一只舞着利爪的猛兽,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你的亲生骨肉就值……十块银贝?” 苏大人肩膀颤动了一下,听出苏季话语中充斥着愤怒,连忙解释道: “苏季乃亡妻所生。至于是否为是老朽的骨血,还未可知。” “你怎会不知?” “夫人去世前的一年内,老朽从未与其同房,谁知她竟怀胎十月,生下一子。后来听闻曾有一红衣男子出入闺阁,老朽便一怒之下将她……” “将她怎样?”苏季厉声大喝:“大声点!让全城百姓都听见!” 苏大人只好大声喊道:“将她打入天牢……每天用炮烙之刑……逼他说出实情……直到将她煎熬致死……” 一番话令百姓们瞠目结舌,人头攒动的广场顿时掀起一片骚动: “听说炮烙就是把人绑在炭火烧红的油铜柱上,活活烧死!” “他怎忍心用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折磨死自己的夫人?” “这个人真的是那位苏大人吗?” “若非官商勾结,王家怎敢仗势欺人?大伙儿都被这狗官骗了!” 苏季双拳紧握,直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抑制着不断抽搐的嘴角,压抑着心中的狂怒,问道: “你既然怀疑孩子是红衣男子的骨血,为何要将他抚养成人?” “那红衣男子是个法力高深的妖人。老朽怕他回来报复,把老朽克扣粮饷,贪赃枉法的事都说出去,因此不敢亲自加害,只得暂时他养大。直到王老千找上门,老朽念这孽种十多年来作恶多端,正好借王家人之手将其除掉。老朽一时糊涂,求大仙饶命,饶命啊!” 苏大人将头磕得阵阵有声,头顶的乌纱帽滚落下来,露出血迹斑斑的额头。 苏季扫视周遭的人群,人们的表情虽各不相同,但无非夹杂着几种情绪: 惊愕、失望、鄙夷、厌恶…… 他回想起通天庙大火那天,这些人脸上也是如此表情,仿佛能将一个人生吞活剥一般。 “饶命?”苏季苦涩地一笑,道:“你问问这些人答不答应。” 苏大人浑身战栗,朝愤怒的百姓们虚张声势地喊道:“你们……你们这些刁民土狗!胆敢造次!本官定会叫人扒了你们的狗皮!” 此时,伪善的面具已从那张老脸撕下,一副狰狞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祭坛之下,人们的表情逐渐由惊愕变为愤怒,攒动的人头逐渐向一个人靠拢。愤怒的火焰由一个人扩散开来,燃起一片汹涌的人潮,逐渐蔓延整座城池。 人们唾骂、人们咆哮、人们撕扯,用手,用牙,用刀,撕去那个人的衣衫,撕扯那个人的肉体,打断那个人的骨头! 苏季缓缓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祭坛走去,落寞的背影与沸腾的周遭格格不入。 他将头高高扬起。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红肿的双眸,他可以带上那沉重的面具,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需要面具了。 崭新的人生尽在眼前。他拂袖转身,俯视昔日视自己如草芥的云云百姓,如今他们全部臣服于自己的脚下。 他痴痴地望着祭坛之下,沉声问身后静静伫立的善财公子: “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你杀的?”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真的,我会亲手将你手刃!” 苏季的语气无比坚定。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认真的一句话,认真的就像是在发毒誓,让人听不出一点儿戏的意味。 然而,善财公子却笑了,笑得弯下了腰,差点背过气去,仿佛这句话比世上任何一个笑话都可笑。 “那道士想必与你说了我渡劫之事。我们不妨打个赌,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我就拿走你一样心爱的东西……” 说罢,飘渺的青衣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这是善财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心爱的东西? 事到如今,苏季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心爱的东西,也许一年后会有吧,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苏季清楚地记得,善财公子离开那天的夕阳,是记忆中最红的时候,不知这是否正在预示着什么…… 次日天明,朝歌百姓再也没有看见过苏大人,乌黑油腻的土地上,只留下刀斧的划痕,还有几缕官袍的碎片。 有人说他被愤怒的百姓们生吞活剥,也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做他的官老爷,总之众说纷纭,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 天色微明,四下无人。 一辆马车自东而来,滚动的车轮碾过官袍的碎片,掀起一片尘埃。 赶车的车夫顶着一头肮脏油腻的头发,乱得像是被炮仗炸开了花儿。他是茶里王家的车夫,姓马,外号“马后炮”。 车内的茶里王抚摸着一双稚嫩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忧,堆满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小手的主人是他的外孙“儒郎”,今天刚满九岁。儒郎继承母亲王夫人姣好的容貌,秀气得像个小女孩。哪个妇人见了他,都忍不住想放下自己的孩子抱抱他,蹭蹭他可爱的小脸。 儒郎望向茶里王,撅着红润的小嘴,不解地问: “孙儿还是不懂,为什么狐夫子无论说什么都一定是对的?爷爷不是说,人都会犯错吗?” “狐夫子不是凡人,是仙人。仙人说的一定是事实,哪怕他说爷爷是个仗势欺人的混蛋,你也要坚信那是对的,万万不可怀疑顶撞。” 儒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心中的迷茫又多了几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发生剧烈的摇晃。马后炮吆喝一声,勒住车马,就听惊魂未定的茶里王厉声骂道: “你这杀千刀的戎犬,是想要我的老命不成?” 听到戎犬二字,马后炮顿时眉头一皱。他知道戎犬是对西戎人的蔑称,而自己身上流的正是申戎的血。但畏惧于茶里王的淫威,他还是硬生生将这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笑着解释: “老爷息怒!有个问路的拦车。” 听了这个解释,坐在车里的儒郎觉得很奇怪。在他印象中,王家的汗血马向来是出了名的骄横霸道。它在城中横冲直撞,从来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一匹飞驰的烈马停下来? 儒郎好奇地掀起车厢前的布帷,露出一双大眼睛向外看。 朦胧的晨曦之中,只见一个雪白的人影站在街道中央,挡住车马的去路。 这人全身都是白的。 白靴,白裤,白袍,白玉带,连斗笠也垂着白纱,紧紧压在额上。其实他就算不戴斗笠,也根本没人能看到他的脸。那张脸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一双眼睛。除了这双凌厉的眼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儒郎只见戏台上的刺客有过这种扮相,没想到今天竟在街上遇到一个。可是刺客的夜行衣通常都是黑色,而他这一身雪白,恐怕在夜里也会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真想不通他为何要如此装扮。 白衣人静静伫立,目光扫视着车马。儒郎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那冰冷的视线,连忙将小脑袋缩了回去。 “嗖!” 白袖中飞出一块亮白的银贝。 马后炮接过银贝,贼眉鼠眼地取出一根裹着白布的木头。 白衣人把那木头从白布里抖了出来。那是一把桃木剑,剑锋残留着风干的血迹。嗅过沾着血迹的部分,白衣人顿时眉头紧蹙,问道: “人呢?” “什么人?” “剑的主人。”白衣人的语气冷得似能将人冰封。 马后炮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自从进了青灵庙,就没再出来过……” 第十六章 一日为师 马车驶出西门,直奔城外的山丘而去。 到达摘星台下的时候,滚34动的车轮逐渐慢了下来。 儒郎向车窗外张望,只见沿途两旁皆是林立的墓碑,只有一条狭长的小路通向摘星台顶。小路上排着一条几百米的长队。排队者的身份五花八门,有钱庄的,有当铺的,有说书的,有卖炊饼的,有卖艺的,也有卖身的…… 儒郎听爷爷说,去青灵庙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想来找狐夫子解决麻烦的人,另一种是想问道修真,求长生之法的人。 然而,儒郎却属于这两种之外的第三种人——他是来拜师的。 排队上摘星台的人们见到王家的马车驶来,纷纷不约而同地避让。儒郎不禁觉得有些骄傲,因为他觉得像自己这样被狐夫子选中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敢驾马车上摘星台的,也只有王家。 儒郎从小听爷爷说,这些平民百姓天生就是麻雀,而王家的子孙则好比金丝雀,将来还将浴火涅槃成凤凰。 “到了。” 马后炮话音未落,儒郎就已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催促着身后的茶里王。 茶里王跟上外孙的脚步,笑盈盈地与庙门口的道童打招呼。儒郎还是第一次见爷爷露出如此谄媚的神情,不由得感到诧异。 那道童身着藏青色织锦道服,面若冰霜,好像所有想进庙的人都欠了他很多钱。 “你们没看见外面的人都在排队吗?”道童冷冷地说。 茶里王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说道: “是善财公子让我们来的。” 道童打开锦袋,顿时眼前一亮。他努力抑制心中的喜悦,尽量保持镇定,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少,正色道: “老的留下,小的跟我来。” 茶里王拱手拜谢,转身又嘱咐儒郎: “爷爷只能送到这儿了。马后炮把爷爷送回家后,还会回来候着你。有事尽管找他。别嫌爷爷啰嗦,爷爷还要最后提醒你一句……” “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儒郎打断茶里王的话,抢着说:“爷爷放心,孙儿定能修真得道,光宗耀祖!” 茶里王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捋着白胡须,望着儒郎的背影消失在庙门口,之前那份担忧已然化作祝福与希望。 儒郎望着五尊高大的神祗雕像肃然起敬,心想狐夫子一定是位神通广大的仙人,自己能有幸成为他的徒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道童带儒郎穿过前厅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间半掩房门的厢房说: “就在里面,你自己去吧。” 道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儒郎望着道童离去的背影施了一礼,转身向那间厢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 门里传来一阵鼾声。 敲了几次门,见没人回应,儒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便惊得目瞪口呆,红润的小嘴张得浑圆,像一条正在吸水的小鱼。 只见地上杯盘狼藉,残羹果皮和空酒坛,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他只有用脚摊开这些酒坛和果皮才能落脚。 这间房简直太乱,太脏,太臭,甚至让他怀疑是不是走错,进了马厩。儒郎摇了摇头,心想马厩也要比这里好闻。他宁可立即去闻马的屁股,也不想多呆一刻。 他开始明白那道童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进去了。他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为了修真得道,光宗耀祖,只好跪在地上,硬着头皮等着狐夫子睡醒。 快到中午的时候,苏季翻了一次身。迫不及待的儒郎连忙俯身叩道: “徒儿,拜见师父!” “师父?”苏季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不收徒弟,你走吧。” 儒郎大惊失色,愣了一会儿,附身解释道:“是善财公子,让我来找您的。” “善财公子?”苏季脸色微变,喃喃地说:“那妖孽声称要等我一年后去镐京杀它。现在一天不到,就给我弄来一徒弟,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儒郎偷偷瞄着自言自语的苏季,生怕他又要拒绝。 苏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 “你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小孩?” “我叫王儒郎,茶里王是我爷爷。” “你是花瘤儿的儿子!”苏季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上前仔细打量着儒郎,道:“怎么一点也不像?” 儒郎不知苏季所说的“花瘤儿”是谁,却也不敢否认,只是任凭苏季在自己头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苏季又问:“你娘是不是特别漂亮?” “听说是的。” 苏季沉吟片刻,心想这孩子虽然是善财公子莫名引来的,但毕竟是好兄弟的儿子,要是留给茶里王教养,岂不早晚变成王老千一样的泼皮混蛋? 想到这里,他回到床上正襟危坐道: “收你可以,但你以后不能姓王,要改姓花。” 苏季说着,用手指沾了酒水,在地上写了“花如狼”三个字: “如狼似虎的如,如狼似虎的狼。你爷爷不是你亲爷爷,你爹也不是你亲爹。你亲爹死前是个色狼,你爷爷死前是个饿狼,以后我叫你狼儿,你若肯答应,我便收你做徒弟。” 若不是因为爷爷之前的反复叮嘱,花如狼一定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胡说八道的疯子。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勉强强点了头。 虽然顺利通过拜师这一关,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之前的优越感也早已灰飞烟灭。眼前的这个师傅实在与他想象中的伟岸形象相差太远,也根本无法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花如狼正这样想着,只听苏季再次语出惊人: “狼儿,现在为师要带你去见你死去的亲爷爷!” 第十七章 掘坟取尸 明明还是白天,坟地却阴森弥漫。坟头的枯草在寒风中飘摇,四周的松?34??枝叶沙沙作响,犹如鬼魂的咆哮。 骤然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嚎,吓得花如狼打了个冷颤,连忙缩到苏季身后。 花如狼觉得后脊梁不断传来刺骨的阴风,一双由于紧张而湿漉漉的小手,死死握住一把生锈的撬棍,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苏季扛着铁锄头,大步走向一颗老松树。树下野草已能末过膝盖。高高的野草中立着一块斑驳的青石墓碑,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听见一声叹息,花如狼抬头望向苏季,只见他暗淡的脸色,已经与四周阴郁的气氛融为一体。 苏季挥起手中的锄头将刨开坟包。不出半个时辰,棺材盖子从土里显露了出来。 “这是……倔坟!”花如狼不禁脱口而出,紧握撬棍的手开始颤抖。 他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晓得掘坟盗墓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况且据苏季之前所言,这掘的还可能是自己亲爷爷的坟。 “不是掘坟,是救人!”说着,苏季向花如狼伸出一只手,勾了勾食指。 花如狼顿时心领神会,一双小手乖乖地将撬棍递了出去,又想起茶里王的叮嘱:“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 现在这句话恐怕是支撑这孩子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他把手心上的汗抹在裤子上,准备迎接将要看到的一切。 苏季将撬棍插进棺材板,用力踩踏,几次下来,盖子开始松动。棺材盖子被移开的瞬间,花如狼吓得捂住了眼睛。 透过手指的缝隙,花如狼看见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胖老头。 胖老头的肚子像孕妇一般高高隆起,表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令花如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胖老头的身体并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像是刚死去不久。但若是刚死,坟地的野草不会长得这么高。 就在花如狼疑惑不解之时,苏季将锄头与撬棍扔到一边,纵身一跃跳进棺材,附身嗅了嗅那具尸体。花如狼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闻到腐败难闻的气味。 “狼儿,过来和爷爷打个招呼!” 花如狼瞪大眼睛,恐惧地摇了摇头,不禁后退几步。 “不必害怕。你爷爷的尸体九年不腐,八成还没死透。师傅答应你亲爹照顾你爷爷,所以一定会想办法让他起死回生。” 小狼儿还没来得及琢磨苏季话中的意思,就听摘星台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 “杀人了!杀人了!” 苏季爬出棺材向通往摘星台顶的小路望去。只见远处陆续有很多人,从摘星台顶往下跑,神色极为慌张。人流越来越拥挤,不断有人被挤出狭长的小路,踩塌了不少墓碑。 “狼儿!你呆在原地等我。师傅要回去看看。” 花如狼挠了挠头,茫然地问: “那爷爷怎么办,师傅不是要让他起死回生吗?” “着什么急!你爷爷暂时还是死人,还是庙里的活人要紧!” 说罢,苏季向摘星台顶飞奔而去。 突如其来一声惨嘶,自青灵庙中传出: “快去报官!来人啊——” 伴随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一具身着道服的无头童尸从门里飞了出来。苏季侧身躲了过去,闪到木窗后面。 正厅剑气纵横,白光闪动。光芒所到之处,惨叫声不绝于耳。三道剑气划破窗纸,纷飞的血沫溅到雪白的窗纸上。 划破的窗纸将苏季眼前的世界分割成三块,透过这三道缝隙向内窥视,可以看到地上横着几具死尸,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苏季不禁心中一寒,触目惊心的场面令他怔住。他数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盘算着青灵庙一共有七个道童,想看看目前还剩几个还在喘气。 “一、二、三、四、五、六……” 突然,一个颤抖的声音恳求道: “大仙……大仙饶命!” 苏季猛然抬头,只见白衣人抬起手中的剑,将最后一个道童从屏风后面逼了出来。道童湿透的两腿之间,淡黄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 苏季轻叹了一声,喃喃数了一个“七”。直觉告诉他,这剑一举起来,若不染上那个人的血,只怕不会轻易放下。 “我师父在哪?”白衣人冷冷地问。 “谁是你师父?” “太甲真人。” “没听过……这里只有狐夫子、无畏战神、善财……” 道童还未说完,白衣人骤然眉头微蹙。一颗头颅瞬间被斩了下来,鲜血从脖颈上飙出,如一朵绽放的血莲花。 苏季虽然猜到了结果,却根本没有看见白衣人出手的动作。他的手始终藏在雪白的长袖中,雪白的衣服竟没有沾染上一滴血。他的剑明明是一把木剑,居然能如砍瓜切菜般削去人的头颅! 这时,道童头颅的嘴里升起一团青色的鬼火,幽幽地飞向白衣人腰间的桃木剑。那条三尺半长的木头既不锋利,也无杀气,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苏季觉得白衣人的剑很眼熟,不禁向前挪了几步,来到门边,想仔细看看那把剑。当他彻底看清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果然不是玩具,他曾在梦中见过那把剑。 他记得自己曾把那把剑化作一道剑气,结束了太甲真人的性命。这虽是杀人,却也算是救人。但如今太甲真人的徒弟杀气凛凛来寻师傅。他就算有一百张嘴,只怕也难说清事情的原委。 就在这时,苏季感觉身边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转头,只见花如狼正用双手捂着小嘴巴,愕然地望着庙里的尸体。苏季一把将他拽回来,压低声音问: “不是叫你在那等我吗?这里很危险!” 花如狼依旧惊讶得小嘴微张,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里……也很危险。刚才……亲爷爷的肚子……突然动了一下。” “所以你扔下他,自己跑来了?” 花如狼摇了摇头,说: “我让跟我来的车夫,把他抬到马车上了。” 刚要松一口气,苏季就听一个脚步越来越近,似乎是那白衣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把嘴凑到花如狼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句话。 花如狼听完,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不!不!不!师傅这……” 苏季连忙捂住他的小嘴,一字一顿地说: “想活命就按师傅说的做!” 说罢,一只手将徒弟轻轻推走! 第十八章 白衣人 耳畔吹来一阵风,将一个白色的人影吹到狐夫子眼前。 风吹起斗34笠的白纱,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苏季看见白衣人眉宇间散发淡淡的寒气,这是纯阴体质的人修炼到玄清二境时的特征。据三千大道所载,此时修士的视听已经突破极致,能看到凡人无法看破的虚境幻象。 “我师父在哪?” 白衣人的语气蕴含着凛然的寒意,好似连一片雪白的衣角也在散发着森森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傲冷的声音蕴含着一种魔力,仿佛能让任何听道这句话的人,都不得不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然而苏季,却没回答。 白衣人猛然出剑,欲挑起苏季腰间的鸿钧铃。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铃铛上的文字发出金色的光芒! 白衣人立刻收剑,耀眼的金光逼得他后退两步。 苏季觉得这光景很眼熟,看来除了他自己,无论是妖还是人都休想把这铃铛从自己身上夺走。他把腰板挺得笔直,目光中多了几分慑人的傲气。 那一刻,“一身是胆”四个字,在他身上展露无疑。 苏季反问道:“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说为什么要杀我的门人?” “……我师父在哪?” 白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之前的话原封不动复了一遍,眼中逼人的肃杀之气更盛了几分。 然而,苏季却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 “杀了我就永远别想知道!” 白衣人倾身一动,剑锋笔直指向苏季的咽喉,使他寒毛悚立,顿时有一种全身被禁锢住,无法动弹的感觉。 “咕噜。” 喉咙吞了一口吐沫,苏季看着剑尖逼在喉结上,只需稍稍一动,他必死无疑。可是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用喉结顶着木剑尖向前走去…… 这回轮到白衣人向后退了一步,虽然可以一剑杀了他,但这显然不是得到答案的办法。 他抬眉打量着步步紧逼的苏季,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修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敢这样和自己叫板的凡人,不禁稍稍有点佩服这个人的勇气。 可是,他哪里知道苏季暗暗悬着的心,正随剑锋的游移发出一阵阵抽搐。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犹豫片刻后,白衣人看向地上的四具尸体,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说: “他们是妖。” 说着,白衣人把剑缓缓放下。 顿时松了一口气的苏季,又将腰板挺得笔直,用力啐了一口唾沫,扬声道: “我看你才是妖!竟敢光天化日杀我门人,你以为这庙里的五位神祗都是吃素的?” “门人?神祗?”白衣人冷冷地笑了。 雪白的长袖轻轻一挥,周围金碧辉煌的装潢,瞬间化作一片残垣断壁。原本完好的棚顶浮现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一小片圆形的天空。 苏季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棚顶的大洞与梦中巨蟒留下的大洞,简直一模一样。 白衣人再一挥衣袖,血泊中的七具残尸,顷刻间化作七撮青色的狐狸毛。一阵大风掠过残垣的缝隙,将那七撮毛吹得四散飞扬。 “庙里的香火能帮那孽畜提升本源之力,香火越旺,它就会越早飞升。” 苏季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走到狐首人身的雕像前,朝雕像的脖子挥了一剑。白长靴一脚踩碎了滚落的狐首,碎石中出现一颗勾状红玉。 苏季觉得那块玉与自己当年送给林姿的那颗勾玉有几分相似,只是颜色不同。 “你肉眼凡胎,只配做妖孽的玩物。” 白衣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使他那骨子里的傲意表露的更加明显。他说着从雪白的袖口中,伸出一只纤巧如玉的手,将地上的红珠子收了回去。 尽管那只手出现的时间很短,却被苏季尽收眼底。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苏季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正色道: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会道法的人都是废物?” 说着,苏季将手搭在白衣人肩膀上,在她背上轻轻游走。白衣人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一个闪身到了几步开外。 “没错!师傅说仙道之下皆为蝼蚁,尔等终将化为尘土!” “你张口一个师傅,闭口一个师傅。你师傅我见过,当真令人过目不忘。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最让人过目不忘。” “哪两种人?” “一种是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的,另一种就是像你师傅那样的……” “你敢辱我恩师!”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血花飞溅。 苏季的身体突然向后飞起!胸前的衣衫被划破,露出一道血淋漓的剑痕! “师……!”庙堂某个角落传出一声稚嫩的惊呼。 白衣人只是微微瞥了一眼,又将视线转了回来,似乎对这声音早有预见。 苏季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刚刚那一剑虽重,却显然手下留情。如果以她的修为全力挥剑,苏季恐怕早已和自己的雕像一样身首异处。 苏季艰难地爬起来,压抑着疼痛,嘴上说道: “丑师傅教出的徒弟一定也是个丑八怪,否则怎会大白天裹着一件白丧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你尽管继续胡说,再说一句,我就砍断你一只胳膊。我保证你每说一句身上都会少一样东西!” “胡说也好,实说也罢。我现在喉咙干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 说着,苏季开始咳嗽,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白衣人向他胸前的伤口望了一眼。那伤口入肉三分,从右臂一直延伸到左胸,正在止不住地流血。 “你去打一碗井水给他喝。”白衣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这句话的对象是一个趴在门后探头张望的小道童。白衣人想必刚才那声惊呼就是他发出来的。 小道童闻声,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半晌过后,小道童端着一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碗。他将一碗茶递给苏季。 苏季头也不抬,接过茶碗仰头灌了下去,不用看也知道,眼前这道童装扮的人就是花如狼。 “这水甘甜解渴,再来一碗。” 花如狼看着师父,眉头紧锁,表情复杂,犹豫了片刻才又倒了一碗。 白衣人看着苏季一晚又一碗地喝着,自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自从进庙,她除了杀人,就是骂人,难免有些口干舌燥。 花如狼将另一个茶碗也倒满,双手端到白衣人面前。白衣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却骤然停在半空中。 苏季顿时察觉到她的犹豫。 就在白衣人缩回手的前一刻,只听“啪!”的一声。 花如狼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谁让你给她的?”苏季厉声喝道。 花如狼揉了揉脑袋,含泪道:“我只是想端水给她喝。” “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巴结别人。我真该先打死你这吃里扒外的墙头草!” 苏季只轻轻一巴掌打过去,花如狼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泪眼汪汪的花如狼,白衣人眼中掠过一丝关切的光芒。虽然那只是极其微弱的光,却如从乌云背后探出的太阳,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显得更加温暖。原本堆积在她心头的冰雪,已经完全被花如狼眼中的热泪融化了。 白衣人捻指一弹,苏季顿时像被踹了一脚,跌坐到一旁。 “别哭了,我刚好有些口渴。” 语声未落,花如狼的茶杯就已飞到白衣人手中。两手隔空御物的本事,充分体现了她万中无一的天赋。 白衣人看了一眼苏季手中空空的茶杯,仰头喝了下去。 花如狼咬着嘴唇,看着仰头喝水的白衣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看得出这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心头涌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花如狼焦急不安,苏季却嘴角上扬。 两人不经意流露的表情都被白衣人尽收眼底。 白衣人放下空茶杯,淡然说道: “你们费尽心机哄我喝了这碗水,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第十九章 英雄无悔 白衣人一语道破天机,显然早已识破苏季的伎俩。 然而,苏季却34一点也不害怕,朗声道: “你喝的是送子茶,是一种迷药。你很快就会四肢无力,不省人事!” 白衣人见苏季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发出一阵长笑。 那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动听,尽管有些冷冰冰的,却刚好能让适才灼热的气氛变得凉爽了几分。苏季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花如狼望着这两个发笑人,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笑声收歇,白衣人敛容正色道: “我乃玄清之身,纯阴之体,凡夫的迷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还有这种事?” 苏季顿时一拍大腿,夸张地惨叫一声,露出惊恐万分又失望透顶的表情。 白衣人略表惋惜地叹了一声,心想不愧是区区凡人,果然异想天开得很,觉得做出这般行径的苏季,就如一只伸腿想绊倒大象的蚂蚁一样可笑。 “哗啦!” 白衣人手中的茶杯突然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两只手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她感到头部传来一阵眩晕。 苏季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恍然叫道: “差点忘了!除了送子茶,这里面还加了赎罪饮,好像恰好可以用来对付你们这些修仙的高人。” “赎罪饮是什么?” 听见白衣人的问题,花如狼连忙红着脸,低下了头。苏季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转头对白衣人说: “所谓赎罪饮,就是我宝贝徒儿蕴含纯阳之气的童子尿!刚好能破你的纯阴之体!” 白衣人惊得双眸微张,想起曾听师傅酒醉呓语过一段百字阴阳秘传,当时听得含糊不清,只记得其中确实提到童子尿是纯阳之物。没想到这个连半点玄清气都没有的小子,居然能知道三千大道最后一卷的内容! 此时,这铁一般的事实远远在她预料之外,任何奇门毒药她都不放在眼里,而偏偏这污秽之物是她最受不了的。她越想越觉得恶心,不由得开始干呕。若不是长期辟谷修行,只怕此刻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花如狼眨了眨眼睛,问苏季:“师傅……好像比她喝得还多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让苏季回味无穷,也开始恶心。 “你小子什么意思?是想知道你的尿,好不好喝?” “不!不!不!我是想起师傅您好像也是仙人之躯,担心您会不会有事。” “徒儿多虑了。”苏季挤出一脸苦笑道:“以为师的修为,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只不过看她太过嚣张,想嬉耍一下她罢了。” 说罢,苏季一拍胸脯,没想到这一拍牵连胃部一阵抽搐,顿时开始呕吐起来。 “你小子……到底……尿了多少?” “……很……多……” 话音刚落,苏季吐得更加厉害,刚才喝的都被吐了出来,不但没有头晕的感觉,反而越吐越清醒。 花如狼拍着他的后背,慌忙解释道: “我看她好像很厉害,担心少了不起作用。” 苏季擦了擦嘴,正色道: “她越厉害,药性对她的威胁就越大。她若是不这么艺高人胆大,也许不会输得这么惨。” 说着,苏季一只手伸向白衣人的面纱,对花如狼道:“狼儿,为师要你记住这只丧家犬的表情。等你哪天成了像她一样厉害的高手,可千万别像她一样自以为是!” “别过来!”白衣人的声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只能仰头拼命摇晃,头上的斗笠被摇了下来。 霎时间,乌黑光洁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肩头。 苏季搓了搓手,一把扯下她脸上的白布。 阳光透过棚顶的缺口倾洒在她的肩头脸畔,映出一张白皙的侧脸,尽管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却丝毫不掩清丽绝尘的气质,仿佛她是刚刚踏入这个尘世一般。 花如狼不禁屏住呼吸,竟是看得痴了。 白衣少女不愿直视呆若木鸡的两人,闭目将头扭到一边。 苏季只轻轻一转,便将那张俏脸又转了回来。盯着眼前的男人,她含泪的明眸之中带着几分畏惧与仇怨。那种梨花带雨的风情,竟也是动人心魄。 苏季又联想到自己的名字,心头复苏的春季悄然而至。 他暗暗感叹,原来一个生气的女人,竟也可以这么好看。 “这种时候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把持得住?”苏季认真严肃地拷问自己。 他曾在林姿面前做过一次不正常的男人,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每每想起此事都令他后悔不已。经过弹指间的犹豫过后,为弥补当年的遗憾,他决定耍一次流氓,但嘴上却说: “我向来有仇必报。你刺了我一剑,我也要在你身上戳一个透明窟窿!” “师傅!”花如狼连忙摇晃苏季的胳膊,焦急地恳求道:“徒儿求您不要伤害她!” 苏季心中暗暗发笑。他本无伤人之心,只想找回一点面子,没想到花如狼的反应竟然如此强烈。 “真是狼父无犬子,你这小色狼和你爹一个德行,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 苏季摇头叹息一声,忽然语气一变,对白衣少女义正言辞地说: “今天看在我徒儿的份上,这透明窟窿就免了。不过浩然天地,公道长存!为了让你记住道义二字,今天本公子必须在你的脸上留个记号……” 一边说,苏季一边将白衣少女的脸抬了起来。 白衣少女察觉到不对劲,似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雪白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贝齿轻咬着红唇,睁着水汪汪的双眸瞪着他! 花如狼羞得捂住了眼睛,只听耳边传来“呀!”的一声娇喊! 少顷,花如狼小心翼翼地将捂脸的手掌分开,透过指缝偷偷往外面望去,只见白衣少女的脸上多了一个淡红色的吻痕。 苏季笑道:“没想到你的心那么冰,那么冷,脸却这么热,这么红,就像冰窖里刚解冻的红苹果,又香又甜!” 苏季闭眼回味了一阵,舔了舔嘴唇,转向花如狼坏笑道: “狼儿,你要不要也来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花如狼的小脸更红了,连忙摇头道: “师傅,徒儿求你别再欺负她了。” 白衣少女满脸泪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娇喝道: “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英雄无悔,后会无期!咱们走!” 说罢,苏季转身扬长而去。 花如狼轻叹一声,跟上了苏季的脚步。 “狼儿,我之前教你的那段口诀,还记得吗?”苏季问。 花如狼摇头道:“师傅当时说得太快,徒儿一句也没记住。” “有空我再教你一遍,这次没用上,没准下次用得着……” 两人边走边聊,还没走出庙门,就听门外传来一阵马嘶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切地冲进庙门,跪在花如狼面前大喊: “小少爷别怕!我来救您了!” 苏季上下打量着这位车夫,问道: “敢问这位马后炮是……?” 花如狼噗嗤一笑,答道: “他叫马后炮,是我家车夫!” “名字属实贴切得很,不过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马后炮瞥了苏季一眼,见他衣衫破烂,便冷淡地回了一句: “我乃申都平阳人氏。” 申都平阳? 苏季想起李鸿钧提过西戎申国是截教盘踞之地,截教徒喜欢穿红色,又想起苏大人提到的红衣男子会施法术,很有可能会是截教中人。 他觉得现在去平阳至少可以做三件事:一来可以送申候躯体归国;二来可以打听红衣男子的下落,三来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学些真本事。平阳距离镐京不远,如果证实善财公子是弑父的仇人,正好顺便用学到的本事去赴一年之约,报仇雪恨。 “马后炮,接下来你刚好能顺路回一趟老家。狼儿的爷爷也是申国人。” 说着,苏季摸了摸花如狼的小脑袋。马后炮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疑惑地挠了挠头,面带茫然地看向花如狼。 花如狼回头看了看昏倒的白衣少女,将小腰板挺得笔直,拉着苏季的手,骄傲地说: “还等什么!就依我师父说的办!” 第二十章 玄狐宗 黄土浩瀚,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天空下伸展着。 尽管风吹在脸上热34烘烘的,却丝毫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好奇心。花如狼倚着车厢旁的木窗向外看去,只见旱地上布满网状的裂口。沿途被蝗虫啃食过的庄家,如败絮般随风飘摇。 一条被铁骑踏平的黄泥路边堆满森森白骨,还有几道很深的车辙印。四周依稀保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如今看来只剩下满眼的阴森与凄凉。 马后炮挥着马鞭,黯然说道: “这里原是申国的小村落,三年前,周宣王引兵进犯,得胜返回时以犒劳三军为由,放任士卒在此地烧杀劫掠。那段日子这里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到处是呼儿唤女、哭爹喊娘的惨嘶声。时至今日,附近一大片土地都已经没人了。” 话语中充斥着无穷的愤恨,从这位马车夫的话中,苏季隐然能感到申国与周室之间仇恨,已然激化至冰冻三尺的地步。 晌午烈日当空的时候,花如狼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惊醒了打盹的苏季。 睡眼朦胧之中,苏季看见花如狼激动地指向窗外,远处是一片被森林包围的古城。碧波荡漾的湖水环绕城池,犹如一条透明的翠带。 赶车的马后炮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两人激动的表情,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挥着马鞭,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看到的是申都平阳的蜃景,到那至少还有四天的路程。” 紧接着,就像马后炮说的那样,只片刻功夫,那绿林、碧湖、古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原,能听到的,只有马蹄与车轮滚动的沉闷声响。 日落之前,马车赶到一家名叫“凤栖楼”的小客栈。 这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人烟所在。若是没有这家客栈,根本想象不出这片荒原究竟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凤栖楼名头起得很大,门脸却很小。里面连一个食客也没有,只有一个拨弄算盘的掌柜和一个点头打盹的店小二。两人身上的衣服款式怪异,色彩斑斓,肩头各绣着五色雉鸡和长尾猿,一看就是西方戎族的服饰。 苏季随便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见没人过来招呼,便自己喊道: “一坛竹叶青!” 小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刚想伸手拿酒,就被掌柜拦住了! “没有!” 掌柜操着古怪的口音,带搭不理地回了两个字,然后埋头对小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像是正在抱怨着什么。 花如狼正在纳闷,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停在客栈外。 听这马蹄声来得这么急,花如狼忍不住起身瞧了瞧,远远看见一个白发青年走了过来。青年身上的青色中原道服,让花如狼倍感亲切,仔细一看,居然与青灵庙里道童的衣服毫无二致。 掌柜见那白发青年进店,连忙走出帐台,将他请到最好的位置上。 小二见了白发青年,毫不犹豫地把苏季凉在这里,一路小跑着上前招呼。 “一坛竹叶青!” 完全相同的五个字从白发青年嘴里喊出来,结果却是天壤之别。眨眼间的功夫,掌柜便将一坛竹叶青摆在青年桌上,一脸谄媚地笑道: “此地干旱缺水,酒更是比银贝还贵。这最后一坛竹叶青是我专门留给九爷的,只有九爷您这样身份的人,才配喝这样的酒。” 掌柜滔滔不绝地巴结,而白发青年却一言不发地喝酒,丝毫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 花如狼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不满已然写在脸上。苏季却是瞧得有趣,索性竖起耳朵听个仔细,觉得这掌柜似乎别有用心。 “我儿子的事可有眉目?”掌柜又开口道。 白发青年自顾自地喝酒,像是没听见一样。 掌柜又想询问,却忽觉有人正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撅着小嘴,不满地说: “我师傅要酒,你说没有。他要酒,你却说有。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掌柜正憋着闷气,见花如狼过来理论,索性将气撒在他身上,一脸轻蔑地说: “你这小杂种!这么好的酒也是你们这些叫花子能喝得起的吗?我不撵你们出去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花如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现在的确很像一个小叫花子。 因为最近害怕白衣少女追来,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花如狼身上的名贵衣服已脏成一块灰抹布,苏季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胸前还有一条被剑划破的大缺口。 然而,出卖他们的并不是身上的破烂衣服,而是从花如狼怀里探出头来的一个有缺口的盘子。这个其貌不扬的宝物,现在竟成了叫花子身份的最有利证明。 “你见过我们这么英俊的乞丐吗?”苏季扬声问道。 “你在叫花子里算是英俊的,但毕竟只是个叫花子。”掌柜讪讪地说完,扭头对白发青年笑容可掬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让他拜在狐夫子门下,需要多少银子打点,您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听到“狐夫子”三个字的时候,花如狼突然看向苏季。苏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继续往下听。 掌柜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只见白发青年抬起两根手指,示意他闭嘴。 此时,白发青年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花如狼怀里的造化玉牒。 “好别致的盘子……”白发青年微笑道。 花如狼不知所措,只听身后的苏季,朗声道: “再别致,也只是讨饭的家伙罢了。” 苏季这一句话,道出了掌柜的心声。掌柜一脸茫然,死也搞不懂,为何有人会对一个要饭的工具感兴趣。 苏季摆了摆手,花如狼连忙跑回他身边,将盘子掖回到脏衣服里。 白发青年又瞄了一下苏季腰上的青铜铃铛,脸色微微一沉,接着缓缓转头看向掌柜,眼睛里充满了怨毒之意。 掌柜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却仍是一头雾水。琢磨了片刻,他迈起大步来到苏季旁边,抻着脖子叫道: “你们两个叫花子!要是肯把讨饭盘子送给那边的先生,你俩这顿饭我请了!” 掌柜说话时的表情,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用鼻孔对着下方的两人,等待他们将盘子双手奉上,并给与虔诚的感谢。 然而,现实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苏季淡然一笑,将一块金贝轻轻撂在桌上,对花如狼说: “小狼儿,尽管点!” 金贝的光芒映在掌柜眼中,晃得他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张的嘴巴好像能塞进两个拳头。 花如狼将木牌上的菜品,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才算是点完了菜。菜上齐时,一张桌子已经摆不下了,只好把菜分成三个桌子摆。 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将找回的一锭银子呈给苏季,殊不知这锭银子已是他身上最后的财产。因为之前走得很急,苏季只带了一块金贝。想到吃完这顿可能真会变成叫花子,他盯着面前的丰盛菜肴看了很久。 花如狼眨着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了?徒儿点的菜不合您胃口?” 苏季苦笑道:“狼儿,你们王家平时也是这么吃饭的吗?” 花如狼摇了摇头,说:“家里的饭菜比这更多,更名贵,可是现在没办法那么讲究,徒儿只点了一个人的量,是不是点少了?” “不少,不少。你点的够师傅吃好几天了,可惜这么多菜多半是要浪费了。” “徒儿在家的时候,吃不完的菜,下人会吃;下人吃不完,狗会吃;狗吃不完的,园子里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会吃;一点也不会浪费。” “你家的下人一定很多喽?” “不太清楚,只知道我身边伺候的就有十几个。” 两人的对话让一旁的店小二羡慕得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在这时,掌柜从后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盘子,轻手轻脚地放在白发青年桌上,说道: “九爷,这是我祖传的古器,价值连城,我儿子……” 掌柜话没说完,只见白发青年将一只手轻轻盖在白玉盘上,等抬起来的时候,白玉盘已经变成一堆白色的粉末。 白发青年也将一块金贝放在桌子上,阴沉地说: “这个留给你儿子买口棺材,他得罪了狐夫子,已经死了。” 掌柜瞬间一怔,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哭,还是是笑。 白发青年说完起离去,刚好与走进店来的马后炮撞了个正着。 马后炮看见白发青年,连忙脚一缩,停在门口,直到目送他走出很远才进店来。 苏季问马后炮:“你怎么拴马,栓了这么久?” 马后炮笑着应道:“风沙太大,马不听人话。” 苏季对花如狼道:“狼儿,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对我们的马做了什么手脚?” 花如狼应声,立刻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马后炮眼珠子一转,对苏季说道:“您故意支开小少爷,想必一定有话要说。” “你可知道那白毛是什么来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人们都叫他胡九爷,据说是玄狐宗掌教的把兄弟。” “玄狐宗?” “那是我们申国最大的修真门派,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等您到了平阳城,看到街上的风谷车,木牛流马,那些都是玄狐宗做出来的。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拜入门下。” “这些与狐夫子又有什么关系?” “狐夫子就是玄狐宗的掌教。” 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何时成了玄狐宗的掌教?” “您不要误会。玄狐宗的狐夫子不是你,而一位真正的高人。” 马后炮的话像一瓢凉水,朝苏季劈头泼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输与赢 “莫非申国也有狐夫子?” 苏季低声沉吟着,感觉很多关于狐夫34子的事情,他这个狐夫子不知道,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他眉头紧锁,放下吃饭的筷子,问道: “你说的这个狐夫子是什么来头?” “他姓墨,单名一个殊字。有道是,上善若输,恶贯满赢。进了申国地界,但凡有耳朵的哪有不知道墨殊和姜赢这俩名字的?” 听马后炮这言外之意,好像苏季的耳朵是白长了。苏季并没表现出生气,因为马后炮一路上说话的方式,一直是欲抑先扬,先拍马屁,后放炮伤人。 普通人能被他一句话砸个跟头,一连几炮下来,必定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但苏季不是普通人。他心想也难怪,谁让他叫马后炮呢? “我这个朝歌的狐夫子,你们申国人听说过吗?”苏季试探着问道。 “小的就是申国人,至少小的听过。”马后炮抿了一口酒,道:“小的过去跑过很多地界,发现像您这样的狐夫子很多。” “你是想说我这个狐夫子是假的?” 苏季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马后炮听得出来,也清楚自己说话的毛病,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给苏季斟了一杯酒,打着哈哈说道: “没说假的不好,但真的狐夫子只有一个。” “你想说只有那个墨殊才是真的狐夫子?” “您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听您问的这个问题,想必您一定不知道狐夫子三个字的来历。夫子是申国人对墨殊的尊称,狐字代表玄狐宗掌教的身份。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个狐夫子才做了几年?又会什么神通?” 马后炮的语气无半点嘲笑的意味,他说的也许都是事实,但这些话进到苏季耳朵里,却变成了否定,甚至是侮辱。 苏季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任谁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否定,苏季也一样。他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连一个字也不愿相信。他甚至想过要掀翻桌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换做以前的苏季一定会这么做,不过现在的苏季没有。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将这些刺耳的话硬生生听完了。 冷静的直觉告诉他,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只有一路玩下去,才能知道一切的真相。 他想起白衣人曾嘲笑他只配做妖孽的玩物,如今他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狐夫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神,而是一群被妖孽摆布的棋子。 那个墨殊又是何许人也? 他究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 还是那个下棋的人呢? 苏季将剩下的半壶烈酒一口气灌下去,带着酒意问道: “那个叫墨殊的狐夫子这么有名?朝歌百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现在的朝歌是从一片废墟上建起来的,已非昔日的前朝古都。贤人都去了镐京等地,留下的皆是寡见少闻的城民。再说墨殊作风低调,你们没听过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我相信你绝不会没听过他的老婆。” “狐夫子还有老婆?” “有,而且你一定听过。” “谁?” “黎如魅!” “你说的可是天下第一浪妓,黎如魅?” “没错,但现在你最好不要那样叫她,因为她现在是墨殊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若对她感兴趣,小的这里有一个好东西……” 说着,马后炮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一个装满龟甲的包裹放在桌上,将嘴巴凑到苏季耳边,压低声音道: “这龟甲上刻的是《如魅禁传》,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段子。我们万里同行就是缘分,小的只收您五块银贝。” “原来你还卖书!” “小本生意不容易。你若肯捧场。小的再和您说说姜赢,初到平阳,你不了解这个人恐怕很难活过一天。” 酒意逐渐上来,苏季将身上最后一块银贝,痛快地拍在桌上。 马后炮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说起姜赢,每次我都提心吊胆。关于他我不敢多说,最多只能告诉你两件事。” “那两件事?” “第一,他是申候的嫡长子;第二,他最不喜欢输,如有人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输字,哪怕只是读到这个音,都要掉脑袋!” “那墨殊岂不烦了他的忌讳?” “一点也没错。申国姜氏与玄狐墨家自申候失踪以来,为了争夺截教主之位,一直针锋相对。百姓们都盼着着,墨殊莫要输,姜赢莫要赢。然而,凡是敢惹姜赢的人,都死得一个比一个惨。您有空儿可以去东市刑场看看,那里的石头十年前是灰色,现在已经被染成土红色。听一个侩子手说,这几个月光是行刑用的鬼头刀,就砍钝了七把。” “申候即是一国之主,又是截教之主,嫡长子姜赢理应继承一切。墨殊有什么资格争?” “申候只是恰好兼有两个身份而已,截教主不一定都是王侯。他能号令西方戎族,地位比地方诸侯还高!历代教主都是由二十五位截教元老选出来的。大公子姜赢为了引这些元老上钩,扬言谁能帮他得了截教主之位,就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的钓了几条大鱼争着帮他,可惜现在都是死鱼了。” “那姜赢的女儿想必很美?” “美!当然美。不过我刚才见到一个女人比她更美!” 苏季楞了一下,连忙问道:“你刚才拴马时见到谁了?” “我见到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头戴垂帘青竹笠,腰悬一把桃木剑。” 苏季突然一怔。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在脑中闪过。他连忙驱逐了那个念头,用怀疑的语气问道: “她戴着垂帘的斗笠,你怎么知道她长得美?” 马后炮拍着胸脯,一脸认真地说: “我真的看见了,而且还把她画下来了。”说着,他开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最后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包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 “想起来了!我就画在刚才卖你的这些龟甲上。” 苏季随手掏出一块龟甲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顿时如同中了定身之法,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再看那龟甲上哪有什么画像?连一个能让人看懂的字都没有,只有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定身符咒?”苏季发出一声惊叹。 他从蝌蚪文的排列看出,那些龟甲都是一枚枚阐教符咒。现除了嘴,他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像般定在椅子上。 “师傅救我!”门外传来一个惊慌而稚嫩的声音。 花如狼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阵风。 风吹来一个白色的人影。那身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幽灵般浮现在花如狼身后。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晕倒在青灵庙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银贝,递到马后炮面前。 马后炮连连摆手道: “报酬就不必了,你只要让我把车上那个胖老头带走就行了。” “你还蛮会做生意的。”白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将银子收了回去。 看见这两人碰面的场景,花如狼猛然想起自己拜师那天,拦住马车的正是这个白衣少女,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天这两个人的相遇并非巧合。 “好一招马后炮,你们这步棋倒是下的很俊。不过搞不好……会是一步死棋。”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一旁的两个人茫然地交换了一次眼神。 马后炮心里纳闷,从苏季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畏惧之色,只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二十二章 左与右 第一次进申候府的人,都会觉得它比想象中大很多。 马后炮甚至34觉得它比整个平阳城还要大两倍,而事实上这里的面积还不到外面的一半。他之所以会产生错觉,是因为申候府不仅道路曲折,而且幽林密布,比任何一个迷宫都要复杂难走。 “旋灵阁主!” 马后炮听到一声呼唤,转头望见一个老太监正在前面朝他挥手,连忙跟上去问道: “白公公,你叫我什么?” “旋灵阁主啊!”白公公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阁主?”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白公公用谄媚的语气解释道:“昔日周室屡屡犯境,申候为寻一件玄物复仇,一走就是十多年。三年前,周室大举犯境,适逢群龙无首,又逢惨败。国不可无主,大公子姜赢昭告世人,谁能寻回申候就赐金贝一千,珠玉百斤,敕封旋灵阁主,位居截教元老之列!” 马后炮一下子醒过神来,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受封的。这也难怪,他此时已是晕头转向。负责接引的白公公,已经带他绕了一个时辰的圈子,中途多次停下脚步,避开机关暗格。 这让马后炮不禁感慨,若有哪个不开眼的刺客想来这里行刺,就算不迷路饿死,也得被暗器射死在半路。反过来想,那些住在侯府的贵族家眷必定非同小可。他们在这样机关重重的家里进进出出,若没点本事还不得着了自家的道,枉送了性命。 跟着白公公走过斑驳的石拱桥,马后炮看见一栋小房子,户型类似茅厕,门只有两人宽。马后炮想不通把这样一栋怪建筑安置在隐秘的林中,究竟有何用意? 白公公在门前停步转身,翘起小拇指,拱手道: “老奴提前贺喜您了!待会儿见过里面的大人们,您便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可谓前途无量!” 虽然知道白公公是在拍自己的马屁,马后炮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因为一直以来,他赶的都是别人的马,拍的也都是别人的马屁。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被别人拍马屁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到活在世上是这样愉快的一件事,而那个给他第一次的白公公,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富有人情味儿。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美好,只要抢走苏季带回的尸体,就能让自己卑微的生命绽放光彩。 马后炮跟着白公公走了进去,前脚一踏进门槛,顿时怔住了。 门里四壁皆空,什么也都没有。 转身的功夫,白公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整个地面突然开始松动下沉。方形的地面在一阵剧烈摇晃后,突然停在某个地方,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比上面宽敞几十倍,就像一座空荡荡的广场。 马后炮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受封地点是在地下。 白公公伸出一只手,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马后炮满脸惬意,阔步向前走去。远处一条几百米长的红绒地毯,通向绣着巨蛇图腾的血红大旗,下方坐着二十多个身着大红图腾劲装的人。马后炮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些人的目光,一个个都如鹰隼般犀利,不禁油然而生一丝恐惧,小声问白公公: “申候验明正身没有?应该不会弄错吧?” 白公公斩钉截铁地答道: “凭老奴在申候身边服侍多年的经验,可以用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有错。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舒舒服服做您的旋灵阁主吧!” 马后炮点了点头,昂首挺胸,迈着傲然的步伐沿着红毯继续前行。足有几百米长的红毯犹如一条红线向远方延伸。两排全副武装的精锐甲士,像一根根钉子般钉在红毯两旁。马后炮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竟会与这种神圣的地方发生联系,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喜悦的泪水已然湿了眼眶。 随着一步步走进,他听见广大的空间里,幽幽地回荡着两个声音: 一个高昂的声音说道: “老衔蝉,此言差矣。玄狐宗在截教的声望也已是如日中天!比起某些只会对周室禅宗摇尾乞怜的王侯竖子,狐夫子墨殊继承教主之位才是众望所归!”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冷笑道: “玉羊真人,凭何断言大公子姜赢的声望会在在区区墨殊之下?这些年若不是他总领朝政,锄奸铲佞,单凭一个装神弄鬼的玄狐宗,只怕早已葬送了这片江山!” 老妇人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是十分有力,十分响亮。 此起彼伏的回音,使得周遭的肃杀之气更重了几分。连马后炮这个刚进来的人,也能闻出这里弥漫的火药味儿。 马后炮想必说话的两个人便是四大祭司中的老衔蝉和玉羊真人。奇怪的是,这两人原本都是姜赢的门客,向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今天的玉羊真人不知为何居然临阵倒戈,开始帮墨殊说起话来。 马后炮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安危,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手开始颤抖,已经意识到那些身着血色图腾劲装的人就是截教的二十几位元老,而这里则是他们议事的场所。对于这个地方,他早有所耳闻。那些用鲜血将东市刑场染红的重刑犯,多半是曾在这里叱咤一时的大人物。 想到这儿,他两只脚下意识地往后退,嘴里唯唯诺诺地推辞道: “大人们好像早就到了吧。我这次来晚了,不如下次再说吧。” 话音未落,白公公一把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微笑道: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越重要的人物就越要晚些入场。今天您可是主角儿,他们来早了,也得等着您吶。您说是吧,旋灵阁主?” 马后炮暗暗叫苦,这旋灵阁主本应该是苏季的,好事他愿意代劳,坏事他可不想背。不过,眼下凭他自己不可能出得去,只能相信白公公的话,随着一步步走近,一颗悬着的心越来越寒…… 他看见大旗正下方的首席空着,两边各有三张蛇雕奇楠太师椅,两边各空着两把。这说明四位大祭司只来了两个,姜赢和墨殊都尚未到场。看来真正的规矩并不是白公公说的那样,今天的主角也不是旋灵阁主! “贫道有失远迎,请旋灵阁主左侧就坐。” 说话的是左边太师椅上的玉羊真人。 马后炮本以为玉羊真人只是一个称谓,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长着两只山羊角。他起初以为那两只角只是装饰,细看却发现那羊角的根部竟与头骨紧紧连在一起,显然是从头上长出来的。 马后炮听话地往左走,突然听见右边有人故意咳嗽起来,转头一看,发现正低头咳嗽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怀里趴着一只猫。 猫的耳朵很大,浑身基本无毛,肉色的皮肤看起来很有弹性,撩人的动作十分可爱。老妇人咳嗽完,缓缓将脸抬了起来。 马后炮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心脏狠狠地一阵抽搐,只见那老妇人居然长着一张猫脸,脸上皱纹跟橘子皮一样! “左卑右尊,阁主还请右边就坐。” 说话的不是老妇人,而是趴在她怀里的猫。猫脸扬起来,竟是一张老妇人的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祭司老衔蝉竟然是一只长着人脸的猫! 白公公看见马后炮吓得不敢吭声,连忙在他耳边小声道: “依照礼法,旋灵阁主也在元老之列,也有推举继承人的权利。” 马后炮恍然大悟,这座位果然不是随便座的。玉羊真人方才一直帮墨殊说话,可见左边都是墨殊的人,而右边以老衔蝉为首的则是姜赢的人。 马后炮数了数,左边共有十二人,右边共有十一人。两边只有一人之差,如果坐在左边,那就难免要得罪右边的人。 马后炮开始踌躇。 前所未有的恐惧、迟疑、不安,像一条条扭扯不断的麻线般缠绕着他。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他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马后炮身后,但他本人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咯噔,咯噔……” 皮靴踏着红毯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脚步声越来越近。 马后炮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第二十三章 死棋 “咯噔,咯噔……” 脚步声逐渐逼近耳畔,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34思。 “唰!” 两个身影擦过马后炮的双肩,各自走向左右两张太师椅,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马后炮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在老衔蝉身边坐了下去。这里人的衣服都是以红色为主,而这位青年的身躯,竟裹在一张黑色的虎皮之中。 马后炮盯着那张黑虎皮,不禁咽了一口唾沫。那黑虎皮发出的光泽是灰蓝色的,说明它是从一只巨大的黑虎身上活生生剥下来的。 这时,另一边有人对身披虎皮的青年说道: “义渠老弟,既然狐夫子仁义,二皇子威武,两人一起做截教主,岂不更好?” 说话的是刚刚坐在玉羊真人身边的黄发老者。从他的称呼可知那身披虎皮的青年就是四大祭司中的义渠,而他则是剩下的最后一位大祭司,黄眉。 义渠半眯着眼睛没有回应,眼中蕴含的杀意在开阖之间不经意流露,那表情活像一只正在打盹的猛虎。 “一起做?”老衔蝉抢着说:“黄眉老头,你的想法虽然合乎人情,却显然有违天道!” 玉羊真人傲然道:“天道是阐教的虚伪把戏!我们截教向来不讲天道,只讲实力!” 老衔蝉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 “睡了墨殊的老婆,也是你的实力?” 一针见血的话从老衔蝉嘴里吐出来,好像字字带着刀刃。她这一语道破天机,使得玉羊真人措不及防。 “你说什么?”玉羊真人指着老衔蝉的鼻子道。 “你心里清楚。” 两人一搭一挡的对话,引得周遭回荡起一阵哄堂大笑。此起彼伏嘲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热浪,重重地拍在玉羊真人脸上,拍得他满脸涨红。 马后炮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只有他一人发现,就在人们哄笑之时,一直沉默的义渠突然凭空消失,太师椅上只留一张黑虎皮。 紧接着玉羊真人的身后凭空裂开一道缝隙,一只比常人粗大两倍的巨手从那缝隙伸出,一把攥住了玉羊真人头上的一只角。 “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嘶,顿时压住了吵杂的笑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惨嘶惊呆了。 这一声嚎叫突然响起,又突然静止。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玉羊真人! 一股鲜血从发间流淌下来,玉羊真人表情扭曲,艰难地转过头,只见一支鲜血淋淋的羊角浮现在他眼前。羊角的根部粘着嫩肉和头皮,它刚刚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握着。 大手连着一副布满肌肉的赤膊身躯。青筋突兀着,表明现在这副躯体的主人心情很不好。而那个让他心情如此不好的,则是刚刚一直滔滔不绝的玉羊真人。 此刻,他蜷缩着,呻吟着,活像一只正在咩咩待宰的羔羊。 “你说截教不讲人情,可是你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义渠的声音浑厚而阴沉,缓慢而有力,周围的嘈杂议论都被这声音压了下去。他将滴血的羊角举到玉羊真人面前,沉声道: “我一直想拿它做一把匕首。” 玉羊真人捂着头上血淋淋的伤口,颤抖着说: “……尽请……拿去……” 义渠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不怒,能让人联想到的只有一个“死”字。悄然间锋利的羊角尖已顶在玉羊真人的咽喉处。 义渠凑到玉羊真人耳边,低声道: “得先试试它够不够锋利……” 语声中带着一股杀气。玉羊真人反应过来时,自己的羊角已被插进自己的脖子里。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喉咙,但止不住的鲜血依旧从指缝间滴滴答答漏出来。 义渠一把抽出羊角,用舌头舔去上面的血迹,将它插到自己的腰间,缓缓走向自己的座位。 在座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远处的几个人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的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人声沸腾,异常惶乱。 玉羊真人的鲜血汇成无数道红线,如蛛网般四溢延伸。其中一道红线流淌到马后炮脚边,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马后炮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早知如此,他只领赏金也足够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何必代替苏季搀和这要命的事。 老衔蝉望着玉羊真人的尸体,舔了舔自己的猫爪子,道: “又是一个裙下鬼,可惜了。” 老衔蝉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却也有几分惋惜。 然而,那个坐在玉羊真人旁边的黄眉道人,却一脸的微笑,仿佛刚才身旁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这份冷酷与淡定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但此刻人们的注意力并不在黄眉道人身上,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马后炮。 玉羊真人一死,“旋灵阁主”将会接替他进入二十五元老之列,这便是所谓的截教元老受封仪式。 此时,左右各坐着相等的十二人,马后炮的屁股落在哪边,将会对未来截教主的人选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 就在这时,马后炮蓦然发现,黄眉道人身边站着一个白发青年,赫然竟是凤栖楼遇到的胡九爷! 马后炮根本没看见胡九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他眼睛始终盯着自己,不知对眉道人说了些什么。 黄眉道人听完,恭敬地连连点头,开口问马后炮: “旋灵阁主,敢问申候身上的造化玉牒现在何处?” 马后炮瞬间一脸茫然,反问道: “……造化玉牒……那是什么?” 他这一开口,立即引来周围一阵骚动。 有人高声喊道:“没有造化玉牒,拿回一具死尸有什么用?” 有人冷笑道:“没有造化玉牒,那申候也一定是假的!” …… 此起彼伏的责骂与否定在周围回荡起来,压得马后炮喘不过气。他手足无措,两个眼球也开始不安地躁动。 “是真的,申候绝对是真的!”马后炮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扯住白公公的衣服,哭着恳求道:“公公!你知道!快告诉他们,我带回的申候是真的!快!求你!” 白公公皱了皱眉,像甩苍蝇一般甩开他,冷冷地说: “你这肮脏的杂碎!洒家早看出你带来的是个假货!谁身上有造化玉牒,谁才配做旋灵阁主!” 老衔蝉死死地盯着马后炮,道: “造化玉牒是截教的掌教信物,申候一定会将它带在身上。如果申候身上没有,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带回的申候是偷来的;二是造化玉蝶已被你独吞!” 马后炮恍然大悟,原来墨殊和姜赢之所以没有到场,是因为没有造化玉牒。申国之主和截教之主都可以换人,但代表截教主身份的造化玉牒只有一个。 这些人真想要的只是这个丢失的掌教信物,至于“寻找申候”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马后炮忙解释道: “我没独吞!你们要的东西一定在那小子手上!” 话一出口,马后炮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老衔蝉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她盯着马后炮的眼睛,冷笑道: “那么,申候也是你从那小子手里偷来的了?” “不是偷的!不……”马后炮想要改口,却语无伦次,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但无论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马后炮”。 正可谓成也马后炮,败也马后炮,仿佛他这个人命中注定要死在这步棋上。 老衔蝉长叹一声,一脸无奈地说: “看来不把你关进玲珑塔狱,是问不出造化玉牒的下落了!” 听见“玲珑塔狱”四个字,马后炮的瞬间腿软,无力地跪在地上,不再狡辩。 “我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造化玉牒的下落!”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马后炮踉跄地爬到玉羊真人的尸体旁,把尸体的头颅掰过来,将羊角对准自己的喉咙,颤抖着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手段。落在你们手里,死了比活着强!” 马后炮说着,咬着牙将自己的脖子插在玉羊真人剩下的那根羊角上! 看见马后炮的举动,人们没有一个上前阻拦,也没有一个发出惊叹,就像看见死去的苍蝇一般冷漠。 濒死之际的马后炮,想起凤栖楼里苏季最后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记得他说这没准会是一步死棋,没想到居然真被他言中了。 难道苏季早已算到这一切? 还是这一切都只是苏季铺设的局? 这些问题的答案,马后炮作为一颗死去的棋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死前最后听到的,是白公公尖细的声音: “申候已经验明正身,造化玉牒就在城中,烦劳大祭司们火速寻回真正的旋灵阁主!” 第二十四章 一半真相 苏季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反的,木桌和竹床都粘在棚顶,那光景甚是诡?34??。 事实上,反的不是这间屋子,而是他自己。 他的双脚正被一根绳子吊挂在棚顶的横梁上,双手被绑在身后。这让他想起曾经被自己以同样方式吊起来的善财公子。 这就是报应吧。苏季这样想着,但他知道那个让他遭此报应的车夫,现在也一定得到了报应。 “师傅,我的手好痛!” 说话的是花如狼,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双手被绑在后面。一旁的蒲团上坐着白衣少女。她没戴面纱,清丽的面容十分冷淡,秀眉间蕴含一丝高高在上的傲然。 苏季搞不懂,她究竟是对花如狼这个孩子手下留情,还是为了加重报复才把自己吊起来。总之他的头已经沉得像石块一样,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 “你把我捆绑起来,是要对我做什么?”苏季用戏谑的口吻,坏笑道:“莫非你和每个男人都爱这么玩?” 白衣少女连头也不抬,反问道:“你不是学过阴阳九宫禅吗?那你倒是算算,我待会儿是要用南明离火烧死你们?还是要用冰箭把你们射成马蜂窝?” “我要是算对你要用哪个方法杀人,你就肯放了我们师徒?” “若算对,我可以放了你们,但若算错了,我立刻一剑杀了你们!” 苏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心里清楚无论自己算哪一个,她都会说是另一种结果。 “不算!不算!谁知你会不会变卦,除非你答应,骗我是狗!” “好!我答应你。”白衣少女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苏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答道:“我算你要一剑杀了我们!” “算错了!”白衣少女说着,手中燃起幽蓝的火焰:“我想用南明离火把你们烧成灰!” 苏季笑道:“你如果烧死我,就说明我算错了。你刚才说算错了就一剑杀了我!你答应不骗我!” “哼,横竖都是死!”说罢,白衣少女将桃木剑对准苏季。 “且慢!你一剑杀了我,就说明我算对了!” 白衣少女顿时语塞,猛然意识到自己被他这文字圈套绕进去了。 “你……敢耍我……” 苏季笑道:“愿赌服输!你还不快放了我俩,不然可要长尾巴了!” 白衣少女咬着嘴唇说道:“好!我放了你!” 她慢慢张开握剑的五根手指,只见桃木剑依旧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指着苏季的脖子!她突然冷冷一笑,无奈地说:“我是想放了你,只可惜我这把锋凶剑不答应!” 苏季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早知道她不会轻易放人,只得望着那把桃木剑,调侃道: “锋凶!锋凶!现在两个凶都被你封得严严实实,你敢不敢放他们出来透透气?” 白衣少女毫不理会,径自坐回蒲团,红润的樱唇,如诵经一般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季突然眉头一紧,大声骂道: “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母狗!要杀便杀!别在那儿小声骂人!” 白衣少女冷冷地说: “你不必急于求死。我愿赌服输,今天暂时不杀你。等我念完这三尸赎罪咒,明天这时候,就送你们上路!” 花如狼顿时骇得双眸微张,紧张地望向苏季。 苏季也不禁心头一寒,嘴上骂道: “你们这些修仙者真是虚伪!杀人就杀人,赎什么罪?干脆让我徒儿再赏你几杯赎罪饮尝尝!” 白衣少女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默念着。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呜咽。 花如狼开始哭泣,眼泪一颗接一颗逐渐汇集成河流,顷刻便如洪水般在那苍白的小脸上泛滥起来。 苏季眼珠子一转,用关切的语气问: “狼儿,你哭什么?” 花如狼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哭着,哭声越来越大。但是无论他怎么哭,白衣少女都只顾闭目念咒,就像没听见一样。 朝去暮来,日落西山。 夕阳照进昏暗的屋内,落在一个低头哭泣的孩子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花如狼的哭声已然变得干哑,但哭声中的哀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 白衣少女虽没看见这凄凉的一幕,但那一声接一声的稚嫩哭泣,还是一次又一次刺激着她柔软的耳根,使她开始心神不宁。 她突然停止念咒,不耐烦地喝道: “别哭了!” 这一声很突然,吓得花如狼把抽泣硬生生憋了回去,但紧接着却哭得更厉害了。 白衣少女一脸无奈,语气稍缓,问道: “看来你是有话想说?” “我不敢说。” “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着,白衣少女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花如狼抽泣道: “说了,也一样有人杀我。” “谁要杀你?” “他!” 说罢,花如狼抬头望向苏季。 白衣少女用狐疑的目光扫扫视着两人,哼了一声,道: “小骗子,果然又想骗我!” 花如狼叹道:“早知道你不信,我的遭遇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白衣少女淡然一笑,道: “你这小骗子倒是很会卖关子。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遭遇。” 花如狼瞄了一眼苏季,对白衣少女说道: “他才是骗子!他骗了全城的百姓,骗我做他徒弟!还杀了我爹,害死我娘,还带我去掘爷爷的坟,想拿爷爷的尸体去换赏金!” 花如狼越说越伤心,苏季却越听越揪心,他知道这些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相,至于花如狼是怎么知道这些真相的,连苏季也不清楚。 这一席话竟说得一旁的白衣少女差点潸然泪下。一方面她觉得这孩子并没有胡说,另一方面她自己就是一个从小在师傅身边长大的孤儿。花如狼的遭遇和她的经历极为相似,令其感同身受。 恍然间,白衣少女觉得眼前这孩子就是儿时的自己,不由得心生怜悯,已然忘记之前正是栽在这个孩子手里。 白衣少女瞟了苏季一眼,对花如狼说: “我好歹有个好师傅,而你的师傅却是个禽兽!” “喂!你说谁禽兽?”苏季不满地说。 白衣少女抬起玉手,凭空一挥。 苏季的脑袋,啪的一扭,像是挨了一巴掌,脸上蓦然多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替你杀了他!” 说罢,白衣少女秀眉一扬,冷若冰霜的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杀机。四周的杀意骤然暴涨,桃木剑缓缓飘了起来。 “等一下!”花如狼慌忙制止! 白衣少女眼中骤然掠过一丝狐疑的神情,问道: “你说他是你仇人。为何不让我杀他?” 花如狼咽了一口唾沫,道: “我想自己动手。” 语一出口,白衣少女心中的疑虑瞬间消退。 她念起一段口诀,使得桃木剑的质地发生了改变。一把木剑顷刻间变成一把闪着绿光的青铜剑。剑锋轻轻一荡,花如狼身上的绳子瞬间齐刷刷散两截。 如此凶险锋利的剑,就算被一个孩子拿着也会令人胆寒。不过白衣少女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觉得这把剑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她抬手向前一指,青铜剑自己飞到花如狼手中。 白衣少女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厉声道: “杀了他,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花如狼汗湿的小手吃力地举起剑柄,颤抖着举向苏季。闪着寒光的剑锋在距离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抖动徘徊,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破喉咙。 为什么花如狼能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那些话中蕴含的一半真相,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他的? 苏季的表情变了。 他想起被自己一剑封喉的太甲真人。那鲜血横流的画面不断浮现在他眼前,使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抽搐。 难道又是报应吗? 苏季心中暗暗想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花如狼也闭着眼睛,努力不去看那把剑,可是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 “你走吧。”白衣少女低声道:“你的仇,我替你报。” 听了这些话,苏季略感欣慰,想必这白衣少女是看花如狼年纪太小,不想让他这么早双手就沾了血腥。 然而,花如狼却并没有松手。 白衣少女疑惑地抬起头,发现花如狼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然是在念一段口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渡千劫,证道唯真。封邪缚凶,度人万千。弟子魂魄,五脏玄冥。剑由心生,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 花如狼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右手的青铜剑顿时金光大盛,化作一道白光剑气汇聚在他两指之间。 “你怎么会我师父的口诀?”白衣少女惊愕道。 此时,一旁的苏季笑道:“当然是他师父教的。” 苏季身上的绳子虽未解开,脸上的表情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花如狼用左手握住汇聚着剑气的右手,调转剑锋指向白衣少女。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白衣少女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她抬头问苏季: “你又是在哪学来的?” “我说是你师父在梦里教我的,你信吗?” 白衣少女不想信,却不得不信。这样高级的口诀是她连听都没听过的,更想不到自己师傅竟会将这样的口诀传授给一个凡人。她摇了摇头,凡人就算会了口诀也无法操控这把剑,能做到这一步的,要么体质非凡,要么是妖物的血脉。 “快收剑!这孩子驾驭不了这把剑!” 白衣少女话音未落,只见花如狼的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 “嗖!” 一道白光剑气从两指间射出。 白衣少女猛然侧身闪避,肩头的衣衫却被剑气的锋芒划破。雪白的裸肩浮现出一道血痕。她转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身后的墙壁已然被剑气破出一个大洞。 花如狼努力稳住右手,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这丰胸剑这么厉害!看来我把这口诀教给狼儿,果然是对的。”苏季看向白衣少女,厉声道:“奉劝某人还是速速退去,免得我的好徒儿再发飙!” 白衣少女用手按住流血的伤口,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尽管她只受了皮外伤,却令她感到久违的疼痛。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受伤是在何时何地。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手刃过不少厉害妖魔,就连妖怪中最狡猾的狐妖也曾死在她手上。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青年,竟比十只狐妖加起来还让她头疼。 白衣少女狠狠瞪了苏季一眼,转向一旁的花如狼,说道: “你这小坏蛋早晚会被你的混蛋师傅,教成一个大混蛋!” 苏季看见白衣少女柳眉倒竖的样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道: “你左一句坏蛋,右一句混蛋,一点也不过瘾。你真该和你师父学学骂人,否则被外人听见,还以为你在和夫君打情骂俏呢!” 说完,苏季还故意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白衣少女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双眸狠狠瞪着苏季,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简单的男子要比自己想象中复杂得多。尤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让人无可奈何,却又捉摸不透。 白衣少女冷笑一声,翻动着如雪的白衣,带起一阵风翩然离去。风中传来她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凡夫妄用真诀,必遭反噬!你们两个坏蛋早晚会死在自己手上!” 苏季笑着对花如狼说:“坏蛋也比笨蛋强。你说是吧,狼儿。” 花如狼没有回应,只觉胸中气血浮动。手中的剑气幻化成一把桃木剑,滚落在地上。一阵剧烈头晕过后,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苏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阵恐惧骤然袭来。 一方面把他吊起来的绳子尚未解开,无法确认花如狼的安危。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又不敢呼救,唯恐引狼入室。 如果此时白衣少女去而复返,苏季只能束手就毙,但无论他怎样拼命折腾,都无法挣脱绳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从那被剑气贯穿的大洞吹了进来。 苏季想要挣扎,却已经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已是精疲力竭,浑身的血液逐渐沉淀在头部,双眼已经充血发红,视线与意识一起变得模糊。 昏厥的前一刻,他依旧拼命驱除脑中可怕的想象,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第二十五章 旋灵阁主 花如狼从软榻上醒来,启明星刚刚隐去,太阳才将天边鱼鳞状的白云染?34??。 一股诱人的鲜香拂过花如狼的鼻子,循着香味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木八仙桌。当他瞧见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鲍鱼粥时,肚子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喧闹起来。 饥饿已将他变成一只眼睛发亮的小饿狼。他咽了咽口水,一只渴望食物的小爪子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紧紧攥住! 身后的苏季摇了摇头,花如狼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他连忙摸摸自己身上,发现造化玉牒不见了! 师徒两人开始思索着同样的三个问题: “谁拿走了玉牒?”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季伸了一个懒腰走出屋子,只觉得阳光太过明亮,以至于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看向刚才睡觉的房子,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一幢高大的阁楼出现在他眼前。 阁楼共有四层,中间挂着一块牌匾。匾上“旋灵阁”三个大字,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烫金的漆渍还未干透,明显是刚换上去不久。 楼下有八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着两条巨蛇。两蛇在雷电风雨中,盘绕升腾,呈现出一副双蛇渡劫的场景。 苏季想起“双蛇盘柱”在阴阳风水学中有气上通天之意。 两条蛇分别代表着一阴一阳,由这样八根柱子撑起的阁楼,代表天地、山川、阴阳交汇之处。这样的阁楼通常建在龙脉栖止之地,也就是只有王侯的府邸中才有这样的建筑。 这里很可能就是申国的王侯府。 苏季微微阖目,一种未知的恐惧,如一滴墨水在他心头扩散开来。 然而,花如狼知道自己正在王侯的府邸,非但没有表现出恐惧,反而兴奋得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围着阁楼转起圈来。 像个孩子? 苏季摇了摇头,他本来就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由于他之前机智的表现,让苏季已然忘记这个孩子的年龄。如此聪明可爱的孩子在茶里王身边,必然会被很多人照顾着,恭维着,而在苏季身边,却被看成小跟班、小骗子。 苏季心想,也许是时候该放下师傅的架子,对他好一点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色鬼兄弟。 “师傅!快来这边看看!” 花如狼兴奋地指着大门的方向,只见大门左右两边各有十二个木箱,有大的、有小的、有红木的、也有象牙的,都是由名贵的材料制成。 花如狼打开一个箱子,惊得小嘴微张。 “里面有什么?”苏季问道。 “金贝,好……多金贝!” 说完,花如狼又打开一个更大的木箱,眼中的惊异更胜了几分。 苏季不再发问,心想凡是能让花如狼这样的小少爷目瞪口呆的东西,想必一定价值不菲。他走上前仔细端详那些箱子,只见每个箱子上的浮雕都十分精美,图案多以鹰、狼、豹、熊等野兽为主。 这样的木箱在朝歌并不多见。 周朝向来尊阐教为玄门正宗,因此雕刻题材多以神仙形象和人物山水为主,而飞禽走兽的浮雕总能让人联想到鱼龙混杂的截教。 这时,一位老妇人絮叨的声音,从大门外面隐隐传了进来: “……白公公,旋灵阁主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事已至此,老衔蝉还是不要勉强的好。”一个阴柔而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苏季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人,远远看去是一个老道、一个老太监、一个老妇。 老太监衣服里露出的头和手都比正常人透明,影子的颜色也比普通人浅。这是少数玄清一境辟谷修士的特征。据三千大道所载,此时他体内的玄清之气,应该已经融入血液肌骨,可以穿墙遁地,虚若无物。 苏季又看了看那个老道,只见他眉目间散发着微弱的气息,可见他和白衣少女一样是徘徊在玄清二境的炼气期,比老太监高一个境界; 剩下的那个老妇人背对着苏季,看不出她的修为,只能听到一个蕴含着威胁与不满的声音说道: “这可是赢公子亲自许的婚事,希望旋灵阁主不要后悔。” 说话的不是老妇,而是一只老妇面相的猫,而抱猫的老妇人却长着一张猫的脸。 苏季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之余蓦然想起刚才那几个箱子,转念一想,截宗会有与动物交换身体的修真法门,非但不奇怪,反而很有趣。 他暗暗感叹这些修真之士修炼到一定程度,越来越不像人了。 先拿阐宗仙道的两位来说,太甲真人蓬头垢面,连鞋都不穿。他的女徒弟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烟火。不过,好歹阐宗这两位,还算有一副人样。 再看截宗霸道这位,还没升仙就已是不人不鬼的了,至于霸不霸道暂且不论,反正夜里跑出去吓死几个,倒是不成问题。 想着想着,苏季不禁笑出声来。 人脸猫的耳朵动了一下,立刻察觉苏季的存在,眼中流露出一抹憎恶的神情。 老太监也发现了苏季,突然激动地叫道: “旋灵阁主,您醒啦!” 苏季怔了怔,回头看了看阁楼牌匾上的“旋灵阁”三个字,眼珠子一转,便清楚白公公口中的“旋灵阁主”应该是指自己。 “旋灵阁主还需多多休息才是,老朽先行告辞。” 说话的是一个黄眉老道,头发和胡须也是黄色,身材瘦如竹竿,除了发色异于常人,倒是一副慈蔼老者的形象,看不出有什么动物的特征。 黄眉老道说完便走了。 猫脸老妇瞪了苏季一眼,也走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苏季露出一脸茫然。 “唉,可惜啦……”白公公低头叹道。 “可惜什么?”一头雾水的苏季问。 “当然可惜您退的那一桩婚事啊!” 苏季眼中的茫然,顿时变成了震惊,连忙问道: “我何时退过别人的婚事?” “旋灵阁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屑做姜赢的女婿,当场撕毁了婚书,这可是您夫人亲口说的!” “夫人?我哪里有什么……” 苏季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感到有人正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只见花如狼正脸色铁青地望着他,一只小手颤微微地指向他的身后。 苏季瞬间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连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缓缓转头,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阁楼下站着一位云鬓高绾的女子,头上斜插着一枝银色珠钗。 两人目光相会的一瞬间,苏季眼中的光芒顿时恍惚了一下,差点晕了过去。 尽管那女子扮作一副少妇模样,苏季却一眼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前番两次过招的白衣少女。 第二十六章 灯与虫 白衣少女依旧穿着一袭如雪的白衣。 不过,她今天的白衣比以往34都要薄,是一件轻纱织成的白色流仙裙,可以透出里面的肌肤,更添了几分妩媚。她至极悲凉的语气,轻声颂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矢志不渝,始终如一;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说着,她轻移了步子,步伐很轻,像一朵被风吹动的白云,飘到苏季面前,送来一缕淡雅的清香。 苏季不禁后退两步,不曾想她居然垂下幽咽: “难道曾经说过的这些话,你都忘了吗?相公?” 一声冷冰冰的“相公”叫得苏季一身寒颤!他听出白衣少女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朝三暮四,不从一而终,而她就算撕毁婚约,也只不过是个遭人背叛离弃的可怜人。这分明是信口开河,驴唇不对马嘴。 然而,一旁不明就里的白公公,却似乎看出了“门道”,不禁轻叹了一声。 白衣少女倚着门边幽咽着,顺手带出一条手帕预备着擦泪,可是半天只挤出一滴眼泪。 苏季正对她拙劣的演技摇头不止,可是一旁的白公公却为之动容,心生怜悯,连花如狼都不禁为那一滴小小的眼泪伤心难过。 苏季对这两人的反应大为不解,心中无奈地感叹,眼泪本来是用来清洗眼中沙子的,不曾想却成了一种可怕的武器,而会使用这个武器的往往是孩子和女人,哭的时候用,笑的时候也用,往往令大男人们不知如何是好。 越是表面硬气的男人就越怕眼泪,他们自诩“有泪不轻弹”,认为眼泪只是弱者卑微的伎俩,却不知那些弱者流泪的同时,就已经是一个强者了。花如狼前番打动白衣少女的哭泣就是最好的例子,而白衣少女此时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时,苏季眼中的白衣少女,从头到脚都只能看到一种可怕的威慑力,丝毫看不出一点值得同情的柔弱。 苏季想看她究竟耍什么花样,既然自己被说成了见异思迁的负心汉,索性顺水推舟,把这坏人一做到底!他突然举起巴掌,厉声大喝: “你这贱人!胆敢坏我的好事!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话音刚落,白公公瞬间感到气氛开始不对劲,连忙拱手拜别: “老奴不打扰阁主休息,先行告退。” 说罢,白公公赶忙溜之大吉。他深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像他这样的老油条绝不可能淌这浑水的。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苏季大声叫他,白公公却装作没听见,急忙加快了脚步,一溜烟走远了。 本想演一出好戏,却没想到一亮相就吓走了唯一的观众,苏季无奈地举起双手,不禁鼓起掌来,对白衣少女连连赞道: “好!演的真好!” 白衣少女淡然一笑,笑容中透着一种高贵的冷艳。 花如狼只觉她一颦一笑,都含蕴着勾魂摄魄之力,瞧得心头怦怦乱跳。苏季的心也比平时跳得都要快,不过他这是由于对未知的恐惧。 “演戏,我哪比得上你们二位?”白衣少女收敛笑容,轻声道:“我只不过班门弄斧,也想过一过戏瘾罢了。你们看我这一身行头,还不错吧……” 说着,白衣少女将裙摆微微抬起,阳光将那雪白的纱衣照得闪闪发亮,使她愈发光彩照人,美丽得令人眩目。 花如狼看得连连点头,诚实地答道: “不错!很漂亮!” 苏季瞥了他一眼,用手弹了一下他的小脑门儿,对白衣少女沉声道: “你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白衣少女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淡淡的杀气却在开阖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笑着说: “想活命最好不要多问,乖乖陪我把这出戏唱完,胆敢搅了我的雅兴,我必新帐旧账一起算,让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已经快要生不如死了!”苏季叹道:“姜赢何许人也。等我撕婚书的事情传出去,不光他女儿成了笑话,我也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见苏季在自己面前抱怨,白衣少女原本殷殷含笑的俏脸陡沉了下来,恢复以往冰冷的语气说道: “姜赢没你想的那么在乎女儿,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只是谋取权利的棋子。换做是我,绝不会为了一颗棋子卖命。” “你不要,我还要呢!”苏季一脸矫情地说:“你这好比老太监说去青楼对身体不好。你又没试过、见过,你怎么知道不好?” 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对苏季喊道: “师傅!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花如狼一脸兴奋地指着刚被自己打开的两个箱子。 苏季无奈地耸了耸肩,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火烧眉毛还有心情看礼物。而当他走过去一看,竟也瞬间一头雾水。两个箱子里的东西居然连他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大人也没见过。 左边的箱子里放着一盏油灯一样的东西,除了上面落满灰尘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苏季轻轻一吹,翻滚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这是什么鬼灯?” 白衣少女走过来说道:“你说对了!它是玄狐宗的绝影灯,凡是被这盏灯照到的地方,一切活物都会魂飞魄散,变成没有影子的鬼。这是二百年前最可怕的法器之一,害怕它的人也叫它鬼灯。” “二百年多年前?难道它现在是破灯一盏?” “灯还是二百年前的灯,只是现在的修士不如从前。师父说当年玄门各路仙长未封神时,人间遍布无数强者。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玄清气,甚至可以用它毁灭人间所有的生灵!” 听了白衣少女的解释,花如狼瞪大眼睛,惊惧地望向苏季。 “小狼儿别怕,她是吓你的。”苏季摸着花如狼的头,安慰道:“小狼儿能踩死一窝蚂蚁,但小狼儿绝不会住进蚂蚁窝。那些有本事一脚踏平人间的仙人,也绝不会住在人间,更不需要任何法器。” 白衣少女不以为然地说:“你的比喻还不够贴切。如果家师现在还留在人间的话,你们这些凡人恐怕连蚂蚁都不如。” 苏季暗自唏嘘,你师父已经不在人间了,他已经被我这个小蚂蚁一剑杀了。 白衣少女感叹道:“只可惜如今仙道衰落,后辈的强者所剩无几,就算申国大祭司也只能用它杀死一个人。” 苏季连忙试探着问:“那你用这盏灯能杀多少人?” 白衣少女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另一个箱子,眼中骤然掠过一丝悲凉的光芒。 苏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右边的箱子里放着一个小黑瓷罐,一只小指甲般大小的虫子在里面蠕动着。虫的外形有点像水蛭,但全身却是乳白色的。它正在吸食罐子里肉色的小碎屑,一边吮吸,还一边发出嘤嘤的声音,很像小孩子的哭泣。 苏季试探着将小指轻轻按在虫背上,虫就不再叫了。一股潮湿柔软的触感顺着手指传遍全身,使苏季感到一种莫名的凄楚。他收回手指闻了闻,指间沾了一股浓厚的腥臭味。 “这又是什么鬼虫?”苏季问道。 白衣少女表情黯然地回应道:“不是鬼虫,是救人的圣虫。它是申国姜家养来续命的长生蛊,看这只的大小,顶多能续两年的寿命。” “人生苦短,若真能续两年的命,已是不易。” “何止不易!供养这只蛊的人需要用自己的血肉来喂养。长生蛊只吃小孩子的肉,而且必须是同一个孩子,直到吃完为止。” 苏季惊愕地问:“难道那些肉屑是一个孩子身上的……最后一块肉?” 花如狼开始颤抖。苏季眼中骤然泛起一股悲愤,没想到白衣少女却说: “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很多……” 白衣少女说完,一旁的两人哑口无言,接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旋灵阁下一片沉寂,静得只能听到黑罐子里发出的嘤嘤声,仿佛无数幼小怨灵凄厉的悲鸣。 一只小小的虫子身上,究竟缠绕了多少无辜的灵魂? 一盏古老的油灯背后,究竟葬送过多少鲜活的生命? 姜家的长生蛊、墨家的绝影灯,两件宝物背后有多少故事,没有人知道。 苏季只知道它们现在都已成为权力的筹码,摆在自己的面前。收下筹码的人必须在权利的天平面前做出一个抉择。 然而,当白衣少女替苏季收下两件宝物的一刻起,苏季就已经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不应将对立两方的宝物同时收下。 苏季瞄着白衣少女,心中暗自埋怨,如果只收一件宝物,至少可以得到一个阵营的保护,而收下两件宝物,则意味着同时背叛两个阵营,再加上撕毁婚书的那一档事,纵然他自己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一阵微风吹来,送来一缕诱人的香味儿。 苏季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道,不禁起身循着香味走了几步,目光很快定格在一个箱子上。他凑过去用鼻子贪婪地嗅着箱子,那香味儿越来越浓,浓得塞鼻子,却也不会令人觉得腻。 他刚想打开箱子看个究竟,没想到箱子居然自己飞走,突然到了白衣少女手中。 “它是我的了。”白衣少女用双手颠了颠木箱,斩钉截铁地说。 “把它还我!我可以把刚才那两件宝物都给你!” “想得美!” 就在白衣少女说话的功夫,花如狼蹑手蹑脚地凑到她身后,悄悄对苏季点了点头,两只眼睛狼顾般,转向白衣少女手里的木箱…… 第二十七章 离别归 苏季根据箱子里飘出的味道,已经大致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使了一?34??眼色,花如狼立即扑向白衣少女,身形有如一只敏捷的小狼。 白衣少女并未躲闪,而是任凭他将木箱从自己手里夺走。 苏季连忙打开花如狼的战利品,却发现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回头一看,只见白衣少女手中多了一个泥制的酒坛子。 “你这女人真不讲理!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却连我的命根子也要抢,是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 “死到临头,你还想着喝酒?” “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你手里的东西更重要。只有喝了它,我才能陪你把戏唱好!至少分半坛给我当做断头酒,如何?” 白衣少女沉吟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身朝阁顶走去。 阁顶有一座亭子,名为玉羊亭。 她站在亭中向南望去。 一片绿色铺满了视野,只能看见零星几座宫殿的屋角,从葱茏交错的绿荫中探出头来。整座侯府犹如一座巨大的森色迷宫。 苏季也上了楼,看她正在寻觅喝酒的场所,心中暗自欢喜,抬头往亭北望去。 繁茂的参天古木遮盖了北侧的窗户,犹如一只巨大的绿色爪子将旋灵阁紧紧抓住,夜里一定会有月光从绿爪的缝隙间透出来。 白衣少女将酒坛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一直等到明月当空才将蜡封撕开。 霎时间,酒香四溢,醇香扑鼻。 苏季闻酒眼开,恍然间早已置生死与度外。他认为酒是一种由凡人酿造,却连神仙也喜欢的神奇汁液。 一坛酒能变成胆小鬼手里的屠刀,也能变成骗子嘴里的实话,甚至能变成两个仇人之间的一个傻笑。 两杯酒下肚,白衣少女笑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傻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真的醉了。 苏季的酒量显然比她好,但看到白衣女子脸上陶醉的表情,也已是醉了。 孤男寡女,月下对饮。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有情调、更诗情画意的光景了。 两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发现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谈话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许多。 苏季将坛中血红色的酒浆,倒入一盏羊脂白玉杯里,开口问道: “似乎还未请教阁下的芳名?” “沐灵雨。” “沐雨经霜,灵雨飘零。虽有几分凄清意味,却是与你相得益彰,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沐灵雨很喜欢这个解释,但更多的是对苏季愈发富有文采的话感到吃惊。她看着杯中红色的酒浆,惊叹道: “真是好酒,竟能把人肚子里喝出墨水来!” “你说对了,酒到了我的肚子里都会变成墨水。我一个晚上看的书,可能比有些人一辈子吃的饭还多。” “你这么厉害,想必你的名字一定更厉害喽?” 苏季的脸色瞬间黯然。他沉着头,暗暗询问自己,苏季被烧死在通天庙,狐夫子另有其人。如果这两名字都不属于我,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谁呢? 看着杯中红色的酒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又想起苏大人口中的红衣男子,恐怕只有他才能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沐灵雨托起妩媚的下巴,望着沉默的苏季。身上白纱衣略微褪下,胸前的肌肤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诱惑。她那迷离的神情,令苏季联想到昔日春宵剑旁的林姿。 那天晚上他对林姿说了一夜的心事,从此便再也没另外一个人吐露过心声。而此时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眼前的女子。 这种莫名的勇气,似乎是这坛酒赋予的一种魔力。但他转念一想,能让人说出平时不敢说出的话语,这不正是人们喜欢饮酒的理由吗? “我看出你心里住着一个女人。”白衣女子带着醉意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师父每次想到一个女人,脸上都会浮现和你一样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不好形容,就像蚊子看到血一样的表情。” 沐灵雨说着,又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 苏季微笑着看她,心想恐怕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她那过于冷漠的神情,才会显出孩子般的稚气吧。见她醉意正浓,苏季想趁此良机,从她嘴里套出一些话来,于是开口问道: “你让我陪你演戏,可我连自己要演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也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演这出戏吧。” “为了杀一个人。” “巧了!我来这也是为了一个人。” “你也是来杀人的?” “不,我是来救人的。” “救谁?” “你告诉我你杀谁,我才告诉你我救谁。” “哼,你还是先救自己吧。” 沐灵雨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料被烈酒呛到了喉咙,咳嗽起来。 苏季借机伸手摸着她的背,一脸坏笑地问道: “看你好像不经常喝酒,却为何勉强自己一定要喝下这坛酒?” “这坛酒是替我师傅喝的。它叫离别归,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好,而我师父却连做梦都念着它,还说每喝光一坛,这世上就会少一坛。可惜他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苏季暗暗唏嘘,隐隐感觉到沐灵雨的言外之意,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你为什么觉得,你师父喝不到了?” 沐灵雨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将锋凶剑,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这把剑上的血是我师父的,凭他的修为是不会轻易流血的,除非他遇到了致命的敌人。” 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悲伤,根本不像一个弟子对师傅的缅怀,而像是一个女儿对亲生父亲的哀悼。那种不可名状的悲痛,令苏季也不由得感到难过。 他想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给她,可是心头却隐隐有着一丝不安,于是试探着问道: “你若找到用这把剑杀死你师父的人,会怎么做?” 苏季说完眯起一只眼睛,偷偷观察沐灵雨的表情,只见她眼中的悲痛,逐渐凝结成愤怒,那是一股冷冽的愤怒,刺骨的凉意令苏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找那个人,我会让他和这个杯子一样。” 她说着用玉指点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杯,只见那玉杯瞬间化成一抹白色的粉末,鲜血般的酒浆流得满地都是。 苏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背上的汗毛也竖立了起来,原本想告诉她的话,已被一口唾沫咽了回去。他慌忙指向被酒浆染红地面,岔开话题说道: “生气归生气,你可不要糟蹋好东西!” 沐灵雨冷冷地问:“你的手,为什么在抖?” 苏季怔了怔,将擅自发抖的手缩了回去。沐灵雨又看向他腰间的鸿钧铃,他连忙挤出一脸苦笑道: “你该不会因为我捡了你师父的铃铛,就断定是我杀了你师傅吧?” “不是你还会是谁?” “不知是谁,反正不是我。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和你坐在这里,喝什么离别归天的断头酒吗?” 沐灵雨带着几分酒意道: “料你也没那本事。但我始终想不出,还有谁能是我师傅的对手。” 她说着发出一声哀叹,眼中的悲伤更胜了几分,愁到最深处时,双手捧起酒坛,仰头灌了下去。 “喂喂喂!说好一人一半,你已经多了!”苏季连忙站起来夺过酒坛,再一次岔开了话题:“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就会知道我要救的人是谁。” 沐灵雨眨着一双醉眼,点了点头。 苏季朗声道:“设想一下,在我们俩抢这坛酒时,来了第三个人。而这个人比我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厉害。这时你会怎么做?” 沐灵雨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会和你联手对付第三个人,因为我们俩少了任何一个,这坛酒都是第三个人的。” “你知道我要救谁了吗?” “你把我们俩比作姜赢和墨殊,而那第三个人就是你要救的人。但我还是想不到那个人是谁。” “第三个人就是申国之主,截教之主,申候。” “申候?他现在生死不明。况且他向来性情古怪,就算你救活他,他也未必会谢你。” “我不求答谢,只为完成一位兄弟所托之事,再说申候曾在大火中救过我的性命。于情于理,我都决定必须救活他。” “听你的口气真像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难怪你不着急,原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已有了救人救己的灵药!” 苏季笑而不语,反问道: “你好像很了解申候,还有姜家养的长生蛊,你似乎也很清楚。” 沐灵雨脸色微变,立即岔开了话题: “差点忘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孩子去哪了,似乎从我们上楼开始,就不见他人影?” “他有了那么多新鲜宝贝,才懒得理我们。咱别自讨没趣。来来来,继续喝酒……” 第二十八章 可怜的孩子 深夜,乌云埋葬了繁星。 翻滚的云层被一道闪电撕裂,瓢泼大雨34倾泻而下。 湿冷的风吹进窗户。花如狼打了个寒颤,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阁顶的攀谈归于沉寂,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将两件外衣披在熟睡的两个人身上,而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突然,一条黑影窜上了酒桌! 夜风很冷,花如狼掌心却湿漉漉的,已经渗出了冷汗。 昏黄的油灯摇曳几下,黑影缓缓向他爬了过来。 他举起一盏油灯,只见那黑影顿时扑过来,竟是一只肉色的猫! “喵呜”一声嘶鸣,猫窜入他怀里,只见那猫身像被开水烫过一般,除了零星几根细毛,只剩一层皱巴巴的肉皮包着骨头,那张猫脸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换做一般孩子,恐怕早已吓昏过去,但花如狼不是一般的孩子。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两人,抱着猫下了楼来到一间屋里,锁上了房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表明,花如狼是一个有秘密的孩子。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人脸猫一脸同情地说道。 “我不想听你说话!”喊着,花如狼捂起了耳朵。 人脸猫纵身一跃,落在屏风上。轻盈的脚尖点着屏风的边缘漫步,一双闪烁的眸子左顾右盼打量着室内的装潢,说: “你看这屋子多漂亮,它是用你爷爷的尸体换来的。那个人多么可恶,他骗了所有人!害死你爹娘!用你的爷爷的尸体换来这f!” 花如狼厉声喝道:“不许再说我师傅的坏话!” “你还叫他师傅?”人脸猫的神情扭曲起来,摇头叹道:“可悲的孩子啊,小小年纪放着少爷不做,跟在仇人身边做一个小跟班,还被人说成是一个小骗子。” 花如狼摇头喊道:“我师傅是个好人!你才是坏人!坏猫!坏妖怪!” 人脸猫舔着锋利的爪子,咋了咂嘴说:“既然我这么坏,那你为何不叫你的好人师傅把我赶走?又为什么要锁上房门?” “我怕……我怕师父看到……我和你这个坏妖怪在一起!” “没错,你怕他!你怕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怕他会杀了你!是的,一定会……” “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看来你不想听已经知道的,那我就说说你不知道的。” “别说了!” 花如狼的眼底泛着泪光,将耳朵捂得更紧了,可是人脸猫嘶哑的声音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说,因为你师父连名字也不肯告诉你吧。他叫苏季,是朝歌第一泼皮,他最擅长的就是说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你的!” 花如狼从墙角拿来一根扫把,指着人脸猫喊道: “我师傅说的都是对的!” “他唯一说对的,就是你爷爷不是什么茶里王,而是申候。你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有着强大的天赋!只要你认我做师傅,将来也会和你爷爷一样,成为申国之主,截教之主!” 人脸猫说着,一双妖异的瞳孔突然张得像枣核一样,死死地盯着花如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花如狼的神智恍惚了一下,连忙躲开了视线。骤然袭来的恐惧促使他挥起手中扫把,疯狂地驱赶着人脸猫,口中喊道: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我只信我师傅!” 花如狼挥舞着扫把,将室内的灯具摆设打得七零八落,却连人脸猫的一寸皮肤也没碰到。人脸猫左闪右跳,灵活躲避着扫把的攻击,干瘪的嘴唇一刻不停地说着: “你这么相信你师父,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你爹娘到底是因为谁死的?至少问他的名字总不过分吧?只要你问一问,就会发现很有趣的事情……” “闭嘴!” 花如狼将扫把掷了过去! 人脸猫侧身一跃,轻盈地落在窗边,只听“哗啦”一声,窗纸被砸出一个大洞。 “喵呜……”人脸猫故意拖长声音叫了一声。 花如狼急促地喘着粗气,看着它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从窗上的洞口爬了出去。 人脸猫回头望了花如狼一眼,长叹道: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听见那个声音逐渐远去,花如狼长出了一口气,双腿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可怜?”他低喃着。虽然听过这个词,但他从未真正体验过。因为在茶里王身边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恭维他,宠着他,而他在苏季身边虽然会遇到很多新鲜事,但是有时候却会很想回家,很害怕,很想问: “为什么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 “我真的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 “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可怜?”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听见窗外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那么均匀,那么寂寞,好像一种单调的乐曲无限地鸣奏着。 “爹!娘!你们在哪?” 花如狼双手捧着脸,哭了起来。 “如果你们现在能来抱抱我,那该有多好……” 瘦小的肩头激烈地耸动着,渺小的身躯逐渐蜷缩成一团,融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掩着鼻子抽泣,嘴上却喃喃着: “我不可怜!我不可怜!我不可怜!” 稚嫩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呼喊。 然而,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着,冰冷的黑暗依然静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在额头上,眼前的黑暗突然哗啦一声消散了。 花如狼突然从榻上惊醒,一双哭红的眼睛颓然地张望,看见窗外晴空万里,朝阳已经爬上树梢。 “狼儿别怕,师傅在这儿。” 苏季一边安慰着他,一边用手拂去他脸上的泪水。花如狼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又哭了起来。 刚哭了几声,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撤出苏季的怀抱,一脸不安地问: “……徒儿刚才……说梦话了么?” 苏季的双眸骤然微张,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 沉默良久过后,他点了点头。 花如狼突然紧张地望着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徒儿……说了什么?” 苏季沉吟道:“你说了那天被绑起来时,对白衣女子说过的……” “那些话都是假的!”花如狼连忙摇头道:“是徒儿为了骗她才说的!” 苏季双眉微皱,朝花如狼看去。 “如果那些话是真的呢?”苏季低沉地说:“如果我不是狐夫子,也不是旋灵阁主,如果我只是个骗子,甚至是一只鬼。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傅吗?” 花如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坚定地说:“师傅就是师傅!师傅说的一定是对的!” “你可真会演戏!” 花如狼顿时呆住了。他不知道苏季所说的演戏是指什么,小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苏季看出他很紧张,于是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若上了行头一亮相,那就是个角儿!” 看见苏季脸上洋溢出温暖的笑容,花如狼感觉他并没有怀疑自己,方才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 苏季笑着低下了头,而那笑容却逐渐收敛,变成一副落寞的表情,低声沉吟道: “小狼儿,有些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其实我……” 到了嘴边的话骤然停滞,苏季抬头一看,花如狼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花如狼从门外跑了回来,两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说道: “师傅,你猜我拿的是什么?” 神秘的笑容挂在花如狼脸上,他似乎已然忘记刚才的噩梦。苏季见他一脸自信,想必那双小手里一定拿着没人能猜到的新奇物件,只好摇了摇头。 花如狼笑嘻嘻地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乖巧地说: “这是昨晚你们喝酒时,我在那些箱子里发现的!” 苏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手里的东西,眼中骤然掠过一丝迷茫。那是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十九章 鸳鸯履 花如狼手里拿着一只款式普通的鞋。 一只左脚的鞋。 一?34?女人的鞋。 一只锦绣翘头鞋。 “谁会只送一只鞋当礼物?”苏季喃喃地琢磨着:“会不会是放错了?” 花如狼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眨着大眼睛,道: “不像放错的。因为装它的箱子特别小,只能容下一只鞋,除了鞋里面什么都没有。” 听花如狼这么一说,苏季愈加觉得奇怪,于是拿过鞋仔仔细细又观察了一遍,试图寻找这只鞋的特别之处。他发现这只鞋的尺码偏小,一般成年女人想穿进去恐怕不太容易,而小孩子穿又会太大,可见鞋的主人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 苏季将里面的鞋垫抽了出来,翻过来一看,发现背面绣着几行诗句: “红绡帐额绣独鸾,对月影单君不见。好取比目成双对,只羡鸳鸯不羡仙。” 苏季皱了皱眉,隐约感受到刺绣的人是想传达某种暧昧的讯息。 鞋垫被踩得很薄,应该是被一个女人穿过很久。想到鞋的主人可能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美女,苏季不禁嘿嘿一笑,拿起鞋子闻了闻。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像是胭脂香粉的香味,而像一个女人独有的体香, 那一刻,他觉得如果春天是有香味的,那大概会和这鞋的味道差不多。 花如狼见苏季一脸陶醉惬意的表情,开始好奇起来,焦急地恳求道: “师傅!师傅!徒儿也要闻!” 花如狼说着将鼻子凑了过去,还没等吸气,就听一个声音说道: “你们何不干脆把它吃了?” 一句话说得冷冰冰的,苏季瞬间从温暖的春天,掉进了冬天的冰窟窿里,从心底凉到脚尖。 声音是自头顶上方传出,沐灵雨从楼上走了下来。 “师娘!”花如狼亲切地叫道。 沐灵雨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厌恶,苏季连忙拍着花如狼的脑袋,小声道: “狼儿,这里没外人,不必演戏了。” 沐灵雨表情冷漠,简直与醉酒时判若两人,使苏季感到一泻千里的落差,不禁暗自感慨,昨夜只是一场春梦罢了。 他将鞋子举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见多识广,劳驾帮忙看看,这鞋是哪门子的礼物?” 沐灵雨扫了那只鞋一眼。她对鞋主人的身份毫无兴趣,却对鞋上的刺绣颇为好奇。鞋帮上绣着一只鸳鸯鸟,绣工不是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她看着那只孤零零的鸳鸯鸟,淡淡地说: “鸳鸯是痴情的鸟,雄雌终日并游,生死不离。若有人捕获其一,则另一只必然相思而死。那鸳鸯羽色绚丽,头后羽冠泛紫,应是一只雄鸳。鞋的主人可能是想让你把它送还回去,想见你一面。” 苏季笑道:“你倒是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世间万物有阳就有阴,我看见这只雄的,便忍不住想把那只雌的也找出来,好让它们凑成一对儿。” 他话音刚落,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一个阴柔怪异的声音喊道: “不好了!阁主!出事了!出大事了!” 阁内的三个应声转头看去,只见白公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白公公!你来得正好!”苏季将鞋垫举到他眼前,道:“先别着急说事,先来看看这只鞋!上面的字能让你想到什么?” 白公公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双眼盯着鞋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道: “这东西可是在左边的箱子里找到的?” 花如狼拍着手,抢着说道:“没错!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公公擦着头上的汗,解释道: “左边的十二个箱子是黄眉等人送来的,这些人是墨殊的手下。我曾听玉羊真人念起过这首诗,听说作诗的人是墨夫人。” 沐灵雨惊愕地望向苏季,道:“黎如魅想见你?” 苏季不以为然地笑道:“也许不是黎如魅,而是墨殊的主意。这绣花鞋恐怕与姜赢的婚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姜赢送自己的女儿,而墨殊竟然送自己老婆!可笑!真是可笑!” 苏季捂着肚子,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了。 “阁主您还有心思笑?”白公公猛然一跺着脚,焦急地说:“姜赢女儿听说婚书被撕,离家出走了!姜赢现在正朝这边赶来!” 白公公说罢,一旁的三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苏季双眸微张,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白公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想说来着,可是你着急给我看什么女人鞋,我……” 苏季打断他的话,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 “白公公既然来了,一定有办法帮我!” “办法是有一个,只是这侯府你是呆不了,只能去玄狐宗避一避。旋灵阁地下有柳仙巨蛇留下的通道,直通一座山丘,玄狐宗就在那里,快跟我来!” 白公公说完向旋灵阁北侧,踉跄地跑了过去。 这时,花如狼跑了过来,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苏季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绝影灯和长生蛊。 苏季刚背上包裹,只见一把桃木剑横在二人身前! “你可以走。”沐灵雨盯着苏季说道。“把这孩子留下。” “你怕我一走了之?” “你逃了谁来演戏?” 沐灵雨说罢,花如狼焦急地望向自己的师父。 苏季俯身对他小声说了一番话,他点了点,焦急的表情虽然稍有缓和,眼中却仍充满恐惧。 看见徒弟不安的神情,苏季这个做师父的油然而生一种无力与惭愧,要是自己能再强大一点,要是自己能再聪明一点,要是自己也拥有和沐灵雨一样的天赋,哪怕只有她一半也好,可能就不用夹着尾巴逃跑了。 沐灵雨收起桃木剑,压低声音对苏季说: “等到了玄狐宗,你不妨拜个师傅,多少学些道法防身。我们下次见面会在下月初九的重阳大宴,那就是我杀人的时候,到时候可别托我后腿。” 苏季沉声道:“我好像还没答应帮你!” 沐灵雨轻蔑一笑,道:“你已别无选择,还是等你有了本事再和我谈条件吧。现在就算我放了这孩子,凭你的实力能保护自己的徒弟吗?” 苏季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他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岂能活活忍受这样的羞辱? 旋灵阁北侧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窗前的参天古木开始移动,绿爪般的枝条从旋灵殿后方抬了起来,下方出现一个漆黑的洞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公公大声喊道。 他刚点起火把照亮洞口,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一个身披黑虎皮的人,从漆黑的洞穴里走了出来,腰间斜插着一把黑亮的羊角匕首! 第三十章 人情 一张脸从洞口的阴影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如猎人般粗犷的脸,34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野兽般深藏的眼睛,两颗虎牙的尖角紧勾着下唇,透出一种极为危险气息。 “义……义渠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白公公的声音抖得厉害,似乎还未从惊吓中缓和过来。 义渠闷不做声,脸上的表情死板而冰冷。苏季觉得他那冷漠的表情,竟比初次见面的沐灵雨还要冷冽十倍。 虎皮斗篷里伸出一只厚重的大手,五根粗壮的指头一根根握紧腰间的羊角匕首。 “铛!”的一声响! 羊角匕首被一把铁剑架在半空中! 苏季根本没看见义渠出刀的动作,而匕首的利刃却刹那间悬在他头顶。若不是那把剑及时出现,自己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让我杀了这个废物!”义渠对沐灵雨说道。 听到那轻蔑十足的语气,苏季恨不得想上去拼命,但那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狠狠的克制着自己,现在必须镇静沉着才能想出办法,保护自己的徒弟。 尽管心头充斥着无奈,但他还是硬生生把这团火咽了下去,脸涨红得像是喝了烈酒,对沐灵雨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份人情,我迟早会还的!” 义渠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凡人就是这样,越是无能,就越爱口出狂言!” 沐灵雨用青铜剑顶着匕首,秀眉微蹙,只对苏季说了一个字: “滚!” 简单的一个字,让苏季瞬间感到了侮辱。然而讽刺的是,“滚”正是保护徒弟唯一的办法,因为姜赢是冲自己来的,花如狼跟着自己,要比跟在沐灵雨身边还要危险。 他不甘地伫立了很久,直到被白公公硬生生拖走,方才离开那片屈辱之地。 看见洞口逐渐关闭,沐灵雨缓缓收回力道。 义渠也同时撤回匕首,厚厚的嘴唇缓缓张开,露出长满尖牙的牙床肉,鼻子周围挤出一种像猛兽般的粗野皱纹。 花如狼看到义渠的表情,吓得躲进树丛。任谁看到这副凶恶的表情都一定会被吓个半死,这世上恐怕只有沐灵雨一个人知道,义渠这是在对她笑。 “好久不见,小沐。” 义渠的语气温顺得像一只被驯养的猫咪。 沐灵雨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久,是你在那里躲得太久。” 义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厚的表情与刚才咄咄逼人的嘴脸判若两人。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才是时候?” “……” 正在两人攀谈之时,周围突兀地传来一个憔悴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你们叙旧完了没有?” 听见这个声音,两人连忙回身深行一礼,齐声道: “赢公子!” 语声渐息,两人面前凭空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身着一袭暗红长袍的姜赢从缝隙间走了出来。 姜赢的面相只有三十多岁,脊背却弓得像一张弓。脸颊瘦如刀削,苍白中透出一种病态,使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衰老许多。 一只惨白如纸的枯手,从暗红的袍子中伸了出来,像是正在索要什么东西。 沐灵雨见状,立即从怀中取出一个有缺口的盘子,正是造化玉牒。 姜赢缓缓接过盘子,放到鼻子前像猎犬般嗅了又嗅,双眼惬意地闭了起来,轻声问道: “人呢?” 沐灵雨很清楚“人”是指苏季,但她却没有回答。义渠见她默不作声,连忙拱手替她答道: “逃了。” 姜赢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一道缝隙,撇了义渠一眼,问道: “我问你了吗?” 义渠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你说!”姜赢转向沐灵雨问道。 沐灵雨顿时秀眉微蹙,贝齿轻咬着红唇,小声答道:“被我放走了!”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抽在她脸上。白皙的脸颊上瞬间多了一块斑驳的红印。嘴角已经渗出了血,她却不敢用手去擦。 义渠的浓眉微微动了一下,也不敢吭声。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姜赢语气十分强烈,声音却很微弱,听起来好像大病初愈,却令一旁的两人噤若寒蝉。 沐灵雨附身连连解释道:“那人生性狡猾,就算他没有撕毁婚书,也不必会唯令是从。请赢公子放心,我正设法约束于他,一切尽在控制之中。” 说完,她胆怯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姜赢诡异地一笑,缓缓说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所谓的师傅。不要忘了,你只不过是派去阐宗的一枚棋子。若不是我用长生蛊救活你,你早就和你爹娘的尸体一样在地上发臭了!” 姜赢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听他咳嗽完,沐灵雨应声回答: “灵雨明白!灵雨这辈子都是姜家的人!” “你不是人!是棋子!任我摆布的棋子……” 沐灵雨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姜赢瞥了她一眼,缓缓用锋利的指甲在面前划出一道缝隙,大步走了进去。 义渠看了看沐灵雨,眼中泛起一丝怜惜,跟着姜赢走进缝隙,消失不见。 两人离开后,旋灵阁外归于一片沉寂,耳畔传来绿荫的沙沙声。 沐灵雨静静地呆在原地,看着头顶参天古木的枝杈狰狞地摇晃,枯萎丛杂的矮树瑟瑟做声,仿佛在对她狂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嘴角的血迹渐渐风干。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她面前。 “……你来做什么?”沐灵雨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来送水给你。”花如狼端着一个茶杯说道。 沐灵雨看到他手里的那杯茶,下意识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骤然秀眉紧蹙。 花如狼连忙解释道: “你放心喝吧,这次的水是干净的。” 沐灵雨依然不肯接过水杯,只是沉声问道: “刚才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花如狼点了点头。 “你怕不怕我杀人灭口?” 花如狼又点了点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 “姐姐杀我之前,可不可以先让我问一个问题?只要回答错了还是没错就好。” 见她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花如狼便自顾自地问道: “姐姐,你是被人用小虫子养大的?” “没错。” 沐灵雨淡淡地回了两个字,花如狼的脸色骤然一沉,眼中现出一抹悲伤,又问: “如果没有小虫子,你就会死?” “没错。” 花如狼眼中的悲伤更深了几分,又问: “所以你才一定要修仙,求得长生?” 沐灵雨不耐烦地反问道: “不是只有一个问题吗?” 花如狼连忙将一根食指举到沐灵雨眼前,说道: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沐灵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答道: “没错。”她把手伏在剑柄上,道:“你问完了吧。” 花如狼拧着眉毛,神色落寞地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死?” 花如狼撅着小嘴,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师父临走前,在我耳边说了一番话。” 花如狼说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略显得意地眨了几下。 沐灵雨也眨了眨眼,眼中却是一片茫然,好奇地说: “我倒想听听,凭什么样的一番话能保住你的小命?” 第三十一章 雾里看花 花如狼答道:“我师傅说他有一个洞察天机的铃铛,如果一旦知道我死?34??,他就会把铃铛丢到一个绝对没人知道的地方,而且会想尽办法阻止你想做事情!” 沐灵雨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这些话的确很像是苏季会说的话,那些事也是只有苏季才会做的事。听到花如狼提到铃铛,她便顺水推舟,也问了一个问题: “你问了半天,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你师父的铃铛是从哪来的?” “……没听他说过。” “你若下次见到师父,能否帮我打听那铃铛上个主人的下落?” “当然可以。”花如狼连连点头,道:“那我能不能也请你,从我师傅那打听一件事?” “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沐灵雨的语气非常阴冷。 花如狼能感受到这句话想传达给自己的意思:她不想与任何一个凡人谈条件,那仿佛是对她莫大的侮辱。 “我只想知道,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花如狼耷拉着眉毛,小声嘟囔着。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莫非你真怀疑,是你师父杀了你爹娘?” 听沐灵雨这么一问,花如狼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微张的小嘴颤抖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 看着那张恐惧无助的脸庞,沐灵雨不禁想起儿时的自己,心头骤然掠过一丝同情,转念一想,有些时候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从同一张嘴里得到的答案不见得相同。 花如狼感到一只温热手扶在自己的肩上,蓦然回过神来,抬头看见沐灵雨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用一个大姐姐般的语气说着: “我可以帮你打听爹娘的死因,但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能把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父!” “一言为定,我也会帮你问铃铛的事!” 花如狼说着,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翘起小指。沐灵雨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也抬起了手。 两人小指相勾,拇指相对,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达成了一个承诺,而兑现承诺的关键人物只有一个,就是苏季。 此刻,苏季在白公公的引领下,已经沿地下洞穴走了一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的岩洞变得开阔了许多,脚下发现许多大小不一,高低参差的石笋,犹如雨后春笋一般。 “玄狐宗不是在山丘上吗?”苏季放慢脚步,问道:“为什么你一直带我往下走?” “当心!”白公公打断了他的问题。 苏季猛然一愣,停下脚步一看,只见拱形的洞顶倒悬着奇怪形状的钟乳石,好像一条条锐利的冰棱。要不是白公公提醒,钟乳石的锐尖必会划破他的头皮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苏季一边摸索前行,一边又问:“难不成是墨殊让你引我来的?” 白公公没有回答,只是举着火把,向四周探视着。前方的洞壁越来越宽敞,洞顶高得看不分明,一根巨大的石乳从上方直垂下来,足有几丈长。 一条螺旋形的石阶通向巨石乳底端。 苏季跟着白公公踏上石阶,越往下走,雾气越重。两人走到最底下时,喘气已经变得像是吸水一般。 “阁主怎么不走了?”白公公转身问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敢继续走?” 苏季停在两根粗长的钟乳柱前。 两根钟乳柱斜搭在一起,形成三角形的石门。 门口很窄,只容得一个人进去。 门里有光,周围的雾气都是从那门里散出来的。 白公公用火把指了指那道门,一脸焦急地说: “快走吧,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到了?”苏季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到哪去,反正一定不是玄狐宗。” 话音刚落,白公公手里的火把忽然熄灭!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苏季心头一沉,不知是浓厚的水汽熄灭了火把,还是白公公自己熄灭的。他向四周呼唤几声,无人应答,于是确认答案是后者,白公公想必已经穿墙遁走。 现在,他身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面前只有一道门。 转头沿着石壁爬回去,显然不是男子汉的作风。既然来了,他就没想过回去,哪怕明知里里面凶险万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一头扎进雾蒙蒙的石门里。 走着走着,他来到那个巨大钟乳石的底端。只见那石乳的尖端晶莹明洁,下方有一个凹槽。四周洞壁裂开无数细小的石隙,温热的水从石隙间流出,汇聚在那个凹槽里,形成一个雾气迷蒙的池塘。 朦胧雾气之中,他眼前出现一个肉色的少妇身影! 居然有女人在这里洗澡? 刹那间,苏季感到心跳加速,不由得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自己的心窝。然而,他首先摸到的,却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反而让他心跳得更厉害了。 尽管看不清那少妇身上的任何细节,苏季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然而,那些看不清细节却依旧他在脑海中呈现出来。 他仿佛看到润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肩头,光滑的手臂撩起一汪泉水,淋在晶莹的肌肤上,打湿了少妇妩媚的腰肢…… 一幕幕香艳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眼前的黑暗中。 池中,圆形的水纹在荡漾开来,一圈圈溢出池边,涌到苏季脚下。溢出的水刚刚接触过那玲珑剔透的赤身,仿佛已经变成那妖媚躯体的一部分。 这时,只听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那池塘中传了出来: “……你不过来么?” 那声音透着一股甜意,听得苏季心头一阵荡漾。 一种潮湿的触感自脚底传了上来,脚上的鞋已被溢出的池水浸湿了。 苏季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分水岭上,只要踏出一步,就会被欲望的浪潮带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死结 苏季正在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里,心中暗暗骂自己奇怪,没遇到这样的?34??事时,连做梦也会期待,而真的遇到时,却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一只鞋带来的这场艳遇就像一瓶毒药。这瓶毒药最可怕地方在于,它会让那些明知它有毒的聪明人,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池中少妇见他还愣在原地,于是自己从池塘里站了起来。尽管雾气中看不清楚她的模样,苏季却依然惊得目瞪口呆! 他惊讶的不是别的,而是那少妇身上居然还穿着衣服,而且不止一件! 那些衣服都已湿透,沾在她身上,使那玲珑的娇躯显露无疑。美有很多种,她的美具有一种诱惑力。 然而,苏季仍然觉得很失望,心想这女人真是奇怪,居然洗澡还穿衣服,既然你这么害羞,那就只好,我先脱了! 他刚要解开腰带,却发现自己居然系了一个死结!腰带被雾气浸得湿漉漉地沾在一起,解了很久也解不开。 少妇看不清苏季的表情动作,只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姿色,于是问道: “很多男人都想得到我,难道你一点都不想?” 她柔美的声音不带半点挑逗的意味,却听得苏季骨头都酥了。 他暗自加快手上的动作,可是越是着急,那腰带死结系得就越紧。非但解不开不说,还和系着鸿钧铃的绳子缠到了一起! 这一折腾又是半晌过去。 少妇只听一阵铃铛声响,却不见他过来,于是奇怪地又问: “我以为天下男人的心思,没有一个是我猜不透的,直到今天遇见你……” 苏季心里叫苦,真想告诉她:你猜得一点也没错,只是腰带不争气啊! 他气自己笨手笨脚,手上使劲狠狠一拽。这一拽非但没把腰带扯断,还把怀里的绣花鞋甩飞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鞋子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 苏季上前一看,不禁噗嗤一笑,连忙捂住了嘴。 少妇缓缓将一只鞋,从脸上揭了下来,发出“嘶啦”一声。 “你竟敢如此对我!”少妇厉声娇嗔道。气得柳眉倒竖,狠狠跺了一脚,溅起一潭满满的池水! 苏季知道她是彻底误会自己了,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腰带勒住,连拔也拔不出来,心中不禁感叹。 这就是命吗? 难道自己这辈子都注定要做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他惋惜地看了那少妇一眼,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她白皙的肌肤泛起血红色,冉冉冒着热气。湿漉漉的衣服被热气蒸干,显出一袭浅紫色薄烟纱。 眼看美妇已成了怒妇,苏季悄悄向后退了一步,想要借着雾气溜走。不曾想那少妇抬手一扬,掀起一股灼热的风浪,顷刻间吹散了四周的雾气! 一张愤怒的俏脸,清晰地浮现在苏季眼前! 苏季连忙赞美道: “你的确很美,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不过我现在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妇娇喝道:“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事比女人更重要?” “当然……当然是厕所重要!”他装作一副尿急的模样,道:“正因为被你的美貌吸引,我才憋了这么久,不然早就去了!” 听苏季并没有否认自己的美丽,少妇稍稍缓和了语气,问道: “那你为什么用鞋子丢我?你还是不是男人?” “……因为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场艳遇。” “艳遇?” 少妇脸上的怒容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 苏季朗声答道:“皇帝的艳遇是有人特意安排的,财主的艳遇是主动送上门的,穷小子的艳遇是老天爷给的,而我的艳遇只有在梦里,用鞋子扔你,是想让自己快点醒来。你若觉得我这么做不是男人,我也没办法。” 苏季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少妇抿嘴一笑,恢复了娇柔的语气回答道: “你不但是男人,而且还是个有趣的男人。” “我们男人远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有时也会被一些小事缠住。” 苏季转过身子,偷偷将缠在腰带上的手抽了出来。 少妇误以为他转身要走,连忙叫住他: “你若就这样走了,还不如杀了我!” 苏季突然愣住了。 他印象中的美女往往怕自己的名节变坏,因为她们不愿把自己交给许多男人;而这位美妇人,却怕自己的名节不够坏。她的坏名节就好像一个温柔的陷阱,让许多人男人都不由自主地跳进去。 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掉进这女人的陷阱,否则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那你说要我怎么做才能保住你的名声?”苏季转身问道。 “若有哪个男人问起你我今晚的事,你要讲一个能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故事。我保证他们都会羡慕你,因为没有任何事比得到我更让男人有尊严。” “看来你遇到的都只是一些肤浅的男人。我可不需要谁来羡慕,男人的尊严是自己争来的,不需要你送给我!” 苏季的语气愈发正经,也愈发觉得说这些话的自己很伟大。尽管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并非出自本心,但说出来却特别的痛快,如果刚才自己着了道,现在绝对不会有底气说这么硬气的话! “你必须帮这个忙!”少妇娇嗔道。 “我凭什么帮你?” “若你不帮我,就只能在这里变成一只孤魂野鬼!” “别说鬼!神仙我也做过!” “你可不要后悔!” “人生如棋,落子不悔。英雄无悔,后会无期!” 苏季拱手拜别,潇洒地拂袖而去。 少妇见他真的走了,气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就在这时,洞中突兀地响起一阵拍手声: “啪!啪!啪!” 苏季停下脚步,转身一看,顿时双眸微张。 只见一根钟乳石柱后,走出一个黄眉老道,一只手拖着一把拂尘,另一只手捋着黄褐色的胡子,连连点头称赞道: “能从墨夫人的媚雾中脱身的男子,旋灵阁主您还是古今第一人!” 话音刚落,苏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只是有惊无险。原来这雾气中另有文章,难怪自己就算闭上眼睛也会产生幻觉。 黄眉老道说完,白公公从另一根石柱后走了出来,来到苏季面前深行了一大礼,竖起大拇指说道: “阁主真是了不得!当初与您住在同一栋阁楼的玉羊真人,纵然玄清二境的炼气修为,也没有您这等定力啊!” “不敢当。”苏季双手抱拳,勉强挤出一脸笑容道:“在下没别的本事没有,基本的操守还是有的。” 听了这句话,白公公和黄眉老道更是钦佩得连连点头。 黄眉老道口中的墨夫人当然就是黎如魅,苏季心想她真不愧为天下第一浪妓,居然连洗澡时旁边都可以站着两个糟老头。两人刚才应该一直躲在那里偷看,只不过雾气太看清罢了。 他暗自庆幸多亏有那个死结,否则自己一旦没把持住,还不得被这两个老家伙看了好戏。 “你们两个老家伙,马屁拍够了没有?”黎如魅不耐烦地说:“还不快点带阁主去见我夫君!” 第三十三章 绿帽子 苏季爬出黑暗的洞穴,脸上掠过一丝茫然。眼前是一片干裂的平原,没?34??丘陵,也没有村落,除了望不穿的荒凉和叫不破的寂静外一无所有。 黄眉老道看着他微微一笑,拂尘一撩,掀起一阵大风。空旷的荒原上顷刻间涌起细沙浪,犹如朵朵金色的浪花。 苏季被突如其来的风沙眯了眼睛,就在揉眼睛的功夫,只听风声骤然平息。他抬头一看,差点惊讶得叫出声来。 眼前紫光蔼蔼,彩雾纷呈,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伫立在那雾光之间。这些宫殿比幽林密布的申候府邸还要华美百倍。真可谓金钉攒玉户,碧瓦砌梁檐,一派仙家气势。 苏季知道这里,既非天上神仙府,也非人间帝王家,而是墨殊的玄狐宗。他盯着前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只见一条长长的行商马队,竟从那景色中穿了过去! 原来眼前光景只是海市蜃楼而已。他曾在马车上见过一次,虽然见怪不怪,但是凭空造出蜃景这种事,却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 “大祭司,真不愧为玄狐宗首席长老!”白公公遥望着蜃景,口中连连赞叹:“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少走很长一段路了。” 黄眉道人收起拂尘,望向黎如魅,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接下来,还要劳驾墨夫人……” 黎如魅瞟了两个谄媚的老头儿一眼,轻轻解下缠在玉臂上的丝带。 浅紫色的丝带随风飘向远方,越飘越长,化作一条紫色的丝绸天路,一直延伸到蜃景中的一座宫门外。 苏季看得双眸微张,不禁暗暗感叹这些道法的神奇。他跟在三人后面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发现身后早已看不见荒原,只有满眼的琼楼美景,时不时能看见几只发光的灵狐穿行在紫雾琼楼之间,路过的青衣门人对这些狐狸视而不见,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走下丝绸长路,他抬头看见朱红的殿匾上写着“银烛宫”三个字,再往上看,只见那檐上趴着一只狐狸。 那狐狸周身银白,唯有眉心正中有一条黑纹,就像一只闭合的天眼,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白公公和黄眉老道对那银狐施了一礼,而那银狐却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惬意地闭着眼睛,一条柔软尾巴垂落着,随风轻轻摇曳。 苏季暗想,“银狐”也被称为“玄狐”,可见这只狐狸在玄狐宗的地位非同一般。 黎如魅收回丝带,只手一撩,宫门瞬间敞开。四人刚要走进去,只见银狐的一条尾巴突然抖开,散开成九条,银亮的狐尾横挡在宫门前,只留一人通过的空隙。 “三位请先回避。” 银狐说话时眼睛还是闭着的,嘴也没有动,只是黑色的尖鼻微微突了起来。苏季暗吃一惊,觉得这银狐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而且还是最近几天的事。 黎如魅瞥了那银狐一眼,翩然离去。白公公和黄眉老道各对苏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季拜别二人,独自跨过了门槛。当他走到正厅前时,骤然感到一丝异样的气氛。 厅内光线昏暗,台案前供的不是三清灵位,而是一尊狐首人身的塑像,竟与青灵庙的雕像别无二致。雕像旁边侧身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玄狐宗的狐夫子——墨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束发翡翠冠。 苏季看来那无疑是一顶绿帽子,可见墨殊是一个乐观豁达的男人。此人不单帽子是绿的,衣服也是绿的。肥胖的身躯外罩着一件墨绿织锦道袍。隆起的肚子将道服撑得圆滚滚的,两只手藏在箭袖之中,圆脸被一副狐狸青铜面具盖住,没有露出任何一寸肌肤。 他这一身行头,让苏季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沐灵雨。 沐灵雨裹着一身白,而墨殊则裹着一身绿。尽管墨殊这一身绿裹得更严实,却不像一身白那样冷峻,反而有几分滑稽,感觉整个人好像一只缩在壳里的绿顶老龟,倒是给人一丝熟悉亲切的感觉。 苏季最为在意的要数墨殊脸上青铜面具,这让他不禁想起善财公子也曾给过他类似款式的面具。透过面具上两个漆黑的空洞,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两人对视良久,青铜面具里传出一个敦厚的声音,缓缓说道: “想必旋灵阁主也曾是一枚棋子。” 苏季一听这句话,便知墨殊此刻正与自己心照不宣,不禁苦笑道: “想必墨先生也曾遇到过那位公子?” “阁主指的,可是多闻公子?” “多闻公子?”苏季愣了愣,摇头道:“我只知道善财公子。” 青铜面具里传出一阵沉闷的笑声,似乎隐隐带着几分苦涩的意味。 墨殊道:“老夫还听过,百草公子、常乐公子、伏魔公子、长情公子。这些公子都穿着一身青衣,应该是同一个人,想必阁主与老夫有过相同的经历。老夫只想问问阁下,还记不记得那位青衣公子的长相?” 苏季低头回忆了很久,沉声道:“……不记得了。” 墨殊长叹了一声,道:“老夫也早就不记得了。十年来,老夫问过许多同僚,没有一人记得。我等不过区区一枚棋子,怎么可能看见那个下棋的人。” 苏季不禁愤然道:“墨先生难道甘心一辈子只做棋子?从没想过摆脱青衣公子的掌控?” “……十年前可能想过,可是现在回想来,实在是个天真的想法,那是老夫绝不可能的做到的事。青衣公子已强大到凡人无法想象之境地。老夫十年来唯一的收获,就是认清这个事实。” 苏季双眉紧蹙,握紧拳头道:“连墨先生这个玄狐宗掌教都拿它没办法!难道要这样任由它将凡人玩弄于鼓掌?” “老夫说自己不行,但没说阁下也不行……” 苏季微微一怔,万没想到墨殊竟对自己有如此高的期望,只听墨殊接着说道: “阁主身上无半点玄清修为,能来到这里,想必不是巧合。若阁下肯拜老夫为师,老夫也许可以让阁下成为第一个摆脱青衣公子的人。” 苏季犹豫了一会儿。他看着墨殊头上的绿帽子,心想这个老乌龟可能有点真本事,可是他的老婆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哪天再中了什么撩人的迷雾,自己又没把持住,岂非要背上欺师灭祖的骂名? 琢磨了一会儿,他忽然拱手道: “墨先生好意,在下心领。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没弄清家父下落之前,我不想拜任何人为师。倘若墨先生肯倾囊相授,我愿以截教元老的身份,全力助你成为截教之主!” 他说刚完,青铜面具里蓦然传出一阵闷笑。显然,这句话正中他的下怀。笑声收歇,墨殊缓缓抬起左袖,一只精致的木制假手从墨绿的箭袖中伸了出来。 “阁下深知我心,请容老夫先看看阁下资质如何。” 木手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五根木指灵活地捻起剑指,轻叩在苏季眉心处。 苏季抬眼一瞧,只见木手的掌心嵌着一颗血红的珠子,淡淡的红雾从那珠子上冉冉生出,弥漫在自己周围。无数细微的尘粒,在昏暗的红色光线中飞舞弥漫。 屋子里很静,仿佛能听见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的声音。 过了很久,墨殊收回剑指,缓缓握成一把拳头。 苏季发现那只木质的拳头正在微微颤抖,发出吱吱的细微响声。 两人之间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听青铜面具内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苏季终于按耐不住,抬头望向墨殊,认真地询问道: “结果如何?” 墨殊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起身,道:“……请容老夫明日再作答复。” 苏季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望,不禁垂下头,苦涩地一笑。 墨殊离开后,苏季被一个青衣道童请入厢房休息。连日的逃亡早已令他身心俱疲,整个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窗外月光黯淡,白公公走到墨殊身旁,轻声询问:“狐夫子多是和我们一样天赋异禀之人,那小子也是痿阳之体?” “……不是。”墨殊叹息一声,道:“他是万年一遇的冥顽之体!” “冥顽之体?”白公公一脸疑惑地问:“闻所未闻,可是资质好到了极点?” 白公公花白的眉毛缓缓挑起,盯着墨殊面具上的两个黑洞,期待着一个惊艳的答复。 墨殊长嘘一口气,道:“恰恰相反,是差到了极点!” 白公公顿时大惊失色,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墨殊解释道:“普通人就算先天没有阐宗的玉玄清气,尚可通过后天努力,依截宗法门修行。可是冥顽之体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也绝对无法提炼半点玄清之气。” 白公公唏嘘不已,不屑地说道:“没想到那小子,居然只是个废物。” “青衣公子绝对不会选中一个废物。至于为何选中此人,恐怕只有比老夫修为更高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白公公沉吟了一会儿,道:“若他知道自己无法修行,不知能否影响墨先生您的教主大事。” “修行法门千奇百种,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墨殊风轻云淡地说:“你忘了?我们截宗还有那个法门。” 听到“那个法门”的时候,白公公突然望向墨殊的一条胳膊,低声沉吟道: “那个法门的确很特别,截宗之所以能与阐宗不相伯仲,就是因为有那个法门。不过凭他的资质……” 白公公戛然而止,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墨殊隐藏在面具后面的嘴角微微上扬,接着他的话头,说道: “凭他的资质试上一试,没准儿会很有趣……”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一齐望向苏季休息的房间,只见那窗前的油灯还亮着。 第三十四章 两条路 苏季彻夜未眠,两颗眼球布满斑驳的血丝,满脑袋想得都是墨殊那只颤?34??的木拳头。尽管现在不知道结果,但凭青灵庙里辟谷修炼的失败经历,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整整一夜的辗转反侧,让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那个结果。 他一直觉得凡人有凡人的乐趣,不必强求长生得道。那些木讷的修士原本一向是他鄙视的对象,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内心深处,也许只是嫉妒他们的天赋罢了…… 就这样一直想到天亮,他实在疲累到极点,终于还是睡了。 然而,还没睡一个时辰,他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他推开窗子,只见天上红日当头,似乎已到了该吃午饭的时辰。 窗外的青衣道士纷纷向一栋阁楼涌去,密集的人流如潮水一般。 辟谷修炼之人必不会是去吃午饭,那这些人为何要走得这么急? 那密如潮水的人流之中,伫立着一位老妇的身影。她像一块孤单的礁石,将那人流一分为二,那场面很是壮观。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那老妇身子是人,脸却是猫,诡异的模样令人毛骨悚然,难怪会让这么多人敬而远之。对于那猫脸老妇,苏季并不陌生,记得几天前她还来旋灵阁送过礼。那时她怀里抱着一只人脸猫,可是今天不知为何,竟是孤身一人前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带着十分的好奇,苏季整理了准备下去看个究竟,刚一开门,只见墨殊迎面走了过来。木手上拿着一片兽骨,上面缠着一根喜庆的红丝带。还没等苏季发问,墨殊便先开口道: “姜赢遣使送来请帖,说申候尚有一线生机,特邀二十五位截教元老,携家眷,共赴下个月初九的重阳盛宴。” 苏季接过信,看了看,说:“明里说是要为申候祈福,暗里想必是要把截教主之事做个了断。” “阁主与老夫所见略同。该来的总是会来。旋灵阁主也在截教元老之列,到时您的家眷也会到场。” “家眷?” 苏季想起沐灵雨,不禁发出一阵不以为然的苦笑。 他转头看向窗外,只见那猫脸老妇扭动了一下脖子,似乎发出“喵”的一声,像是在说什么。在她对面,好像有人正在与她寒暄。阳光穿过那个有些透明的身体,显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苏季定睛一看,原来是白公公。 “……白公公的身体似乎异于常人。”苏季沉吟着。 墨殊解释道:“那是痿阳之体的男子辟谷期时独有的特征。白公公的修为虽比不过四位玄清二境的四位祭司,但若真动起手来,只怕要平分秋色。” 窗外,白公公弓着身子,目送猫脸老妇离开,举手投足甚是谦卑,完全看不出一个修士的孤傲,让人觉得高深莫测。苏季转念一想,沐灵雨是纯阴之体,那她的玄清二境,是否也能与玄清三境的高人平分秋色? 他询问墨殊道:“若一个玄清二境纯阴女子与阁下切磋,墨先生会如何招架?” 墨殊沉默了一会儿,说:“属阴的功法在纯阴体质的人面前,威力都会消减,唯有痿阳之体可以匹敌。” 苏季试探着又问:“痿阳之体也被称为男人中的纯阴之体,不过相传纯阴之体的男人远比女人还要珍贵稀少。” 墨殊略显得意地笑道:“老夫不才,正是男人中的纯阴之体。” 苏季恍然大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墨殊和白公公都是痿阳之体。这种体制的男人一般都是童子之身,而且绝不会有后代。难怪墨殊放着这么漂亮的老婆给别人享用,自己要戴绿帽子,真是可悲又可笑。他心里暗暗偷笑,嘴上却淡淡地问: “如果墨先生不是痿阳之体,而是连玄清气也无法提炼的体质,可还有办法招架?” 墨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回答道:“关于阁主的问题,老夫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只能指明两条路。第一条路是服下蕴含玄清纯阳气的丹药,再学习一些功法。顺利的话也许会有一层胜算。” “一层?”苏季感叹道:“那岂非九死一生?搞不好会是一条生机渺茫的不归路!” “大道三千,两千九百九十九皆为定数,唯有一线生机遁去。我截教法门截取的正是这一线生机。第二条路,要比这第一条路凶险十倍,不过胜算也会翻十倍!” “十成?”苏季突然挺起身子,激动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功法?” “这功法的叫做青灵魇术。阁主也许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想必见过。阁主仔细想想,以前在青灵庙的时候,可曾做过一些特别真实的梦?” 苏季思索了片刻,沉吟道:“我曾梦到两位高人对决,还有一只巨蟒,醒来发现是一场梦,可是……” 墨殊突然打断他的话,说:“……可是那又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苏季恍然道:“难道当时,我被施了青灵魇术?” “不只是你一个,那天只怕全城百姓都被施了魇术。我也曾有过与你相同的经历,直到后来自己也修习了魇术,才知其中的玄妙。魇术修炼之初,可以幻化入梦,颠倒虚实;到了中期,可在梦中杀人与无形。至于后期……”墨殊沉吟了一会儿,道:“碍于风险太大,老夫至今尚未企及。” “修炼魇术有多大风险,会死吗?” “死是不会……” 苏季松了一口气,只听墨殊接着说道: “……不过会比死更可怕!” 墨殊说罢,苏季顿时又把那口气吸了回去! 墨殊缓缓抬起袖子,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变形的手掌诡异地向下弯曲,上面满是银白色的茸毛,与那说这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只银白的狐狸爪子。 “常言道,智者当借力而行。魇术在于借力,可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稍有不慎又会引火烧身,遭到反噬,变成非人非兽的状态。阁主想必见过方才那位猫脸老妇。老衔蝉也修炼了同样功法,目前只徘徊在魇术初期,反噬却比我还要严重!” 苏季眼前浮现出,老衔蝉橘子皮一样的猫脸,还有那干瘪的猫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暗想如果自己变成那副鬼样子,简直要比死还要痛苦十倍。但他又不想就这么放弃,十层的胜算实在太具诱惑力,可是那巨大的代价却又令他望而却步。 苏季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踌躇与矛盾不断纠结着他, “阁主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吧。” 墨殊说着,将胳膊收回袖中。 苏季看着他缓缓起身离去的背影,耳边骤然回荡起义渠视人犹芥的讥语,眼前浮现出沐灵雨用剑挡住匕首时的冷眼,还有花如狼恐惧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无法循规蹈矩的修行,唯有剑走偏锋才能谋取一线希望。这片天地之间,唯有不断进取的强者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当遇到强者时,弱者连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只能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 就算这一次逃了,那么下次呢? 难道这辈子都只能逃? 难道这一辈子都只能等别人来拯救? 苏季埋头看着地面,嘴角浮现出一阵痛苦的痉挛,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道: “不用考虑了!” 墨殊蓦然转身,只听苏季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决定走第二条路!” 青铜面具里回荡起一阵笑声,墨殊扬声赞道: “大丈夫,敢破敢立!你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们截教中人。不过比起果敢,魇术更重要的是机缘。大多数人都被这第一道门槛挡在门外。” “……机缘?”苏季喃喃地沉吟着。 他刚说完这两个字,突然感到头部慢慢变得沉重,眼中莫名涌起一丝困意,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打起架来。 墨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淡淡地笑道: “想必阁主昨夜没有睡好,正好接下来几天,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苏季听出此话的言外之意,不禁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然而,当他抬头看时,墨殊已经不在了,只见四周墙壁噼里啪啦碎成一地,屋外的景色像碎瓷片一样碎裂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光景。 他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事物,蓦然意识到,自己已然身在梦境之中。 第三十五章 青灵寐境 苏季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只见四面灰白墙上挂着通天教主及四位弟?34??的画像,中央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如玉斋”三个字。 墨殊飘忽不定的声音回荡起来:“这里是老夫的书房……” 苏季不禁抬头仰望,只觉那声音是自遥远的天际传下来的,又好像一百个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 “阁主当下正在青灵寐境之中。昔日青丘有狐,生性重情悲悯。商朝猎户为取其毛皮,常杀一只为饵。过路狐群见同族尸身,必守之悲鸣,任人捕杀,而不逃逸。一只赤狐得道生还,聚同族元灵于青灵寐境,使其免受六道轮回之苦。” 苏季扫视周围,发现一个书架上不知何时,竟然趴着一只狐狸,正是昨天看到的那只银狐。它双眸微闭,一条尾巴搭在木架上,银亮的柔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墨殊道:“阁主可曾看见一只银狐?那是老夫的血契金兰。” 苏季不屑地嘟囔了一句:“金兰便是义结兄弟,居然还要什么血契?” 话音未落,那银狐突然尖竖起耳朵,闭合的双眼突然睁开,放出幽蓝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苏季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小,没想到还是被它听到了,只见银狐前腿蹬起,后腿弯曲,已做好了进攻的态势。狐身发出凌厉的寒气,飘到苏季身边,使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苏季腰间的鸿钧铃突然亮了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银狐听见那铃声,一溜烟窜躲到书架后面,只露一条火舌般银尾,局促不安地摇曳着。 苏季举着铃铛,戏谑地一笑。银狐探出一只脑袋看着他,两只狐耳耷拉下来,全身颤栗,好像鸿钧铃是一个马上要炸开的炮仗。 这一幕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墨殊似乎并没有看到,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血契金兰是魇术的第一步。这间屋外有许多肉身陨灭的青丘狐灵,阁主要设法请一只温顺的来人间助你施术。这其间凶险莫测,当初老夫虽然侥幸成功,却断送了一条手臂。” 苏季蓦然想起墨殊那只木手臂,不禁看向那只银狐。想必墨殊的手臂就是被他这位长尾巴的金兰兄弟咬断的。他虽然知道血契金兰搞不好,要付出血的代价,但这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因为他不想再逃。他早已在心中暗暗发誓,上次将会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逃跑。下月初九的重阳宴上,他要凭实力保护身边的人。 墨殊接着说道:“家畜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唯有青丘狐可以多分辨出一种颜色……” 苏季左右看了看,只见两旁各陈列着三五排书架,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帽子。上百种帽子大大小小,款式各异,颜色是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清一色全是绿帽子! 他看了看这些绿帽子,又看了看厅上的牌匾,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如玉斋的“如玉”二字,不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如玉”,而是守身如玉的“如玉”! 想到这儿,他不禁替墨殊感到悲哀,暗暗感慨黎如魅真是个来者不拒的女人,只有娶了这样“不挑食”的主儿做老婆,才会有这么多绿帽子。 墨殊道:“青丘狐最喜欢绿色,带上这里的帽子会多一成把握,这是老夫唯一能帮上忙的。待会儿阁主走出这间屋子,便听不到老夫的声音,接下来就看阁主的造化了。” 苏季凭空施了一礼,道:“多谢墨先生好意。” 感谢归感谢,他并没按墨殊说的做,只对那些绿帽子嫌弃地伸了伸舌头,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他推开如玉斋的门,外面的阳光太过明亮,以至于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转头一看,如玉斋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依山傍水的美景环绕着他。 空中漂浮着新鲜草木的香味,沁人心肺,让他不禁多吸了几口。 他走到水岸边的时候,薄雾笼罩在碧波上。沿岸停泊大大小小的木船,却不见有人,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河对岸依稀可见大大小小的建筑,似乎有人居住的样子。他独自跳上船,划桨驶向对岸。远远望去,对岸的石碑上刻着“醉好湾”三个字。看见沿岸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酒楼,苏季顿时欣喜若狂,划桨的速度瞬间翻了十倍! 然而,船靠岸后,他还是一个人也没看到。直到现在他连半个人影也没瞧见,狐狸更是一只也没有,这实在有些诡异。 他沿着岸边的酒楼向前寻觅,耳朵隐隐捕捉到一阵细碎的吵杂声,循着声音加快脚步,发现声音是从一家酒楼里发出来,里面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 那酒楼牌匾,上书“小滑楼”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乍眼一看就像三只死蚂蚁,连读过几天书的小孩子,也要写得比那好很多。 匾上的字虽然很丑,酒楼门脸却很大。这小滑楼非但不小,反而是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楼,足有四层楼。 苏季的一只脚刚要踏进去,就听身后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 “且慢!” 平淡的声音略有几分熟悉。苏季感到一只手正搭自己的肩头,回头一看,一个白发青年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锦绣的袋子。 “不想惹麻烦,就把你的铃铛装进这袋子里。” 白发青年说着,将袋子递了过去。苏季没有接过袋子,只是上下打量那白发青年,越打量越觉得眼熟,原来是那天凤栖楼里遇到的胡九爷。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苏季试探着问道。 胡九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说:“你是指刚才在如玉斋?” 苏季迟疑了一下,回想刚才如玉斋并没有人,只有一只银狐。想到这儿,他蓦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禁双眸微张。胡九爷观察他表情的变化,微笑道: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这白发的胡九爷就是那只银狐,同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若自己大摇大摆地系着鸿钧铃进去,必会惊走里面的狐狸,魇术也将前功尽弃。 鸿钧铃塞进袋子后,无论再怎么摇晃都不能发出半点声音。然而,胡九却还是将脸转了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依然心有余悸。 苏季将锦囊收进怀里,道:“听说你叫胡九爷。” 话刚说完,胡九爷连忙朝酒楼里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 “这里千万不能叫‘胡九爷’,只能我叫‘狐九’。” “为什么?”苏季疑惑地问。 “因为我的修为在族中排行第九,而这里面很可能有排在我前面的长辈。” “你连头发都白了,居然还有长辈?我倒要瞧瞧!” “别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要提醒你……” 狐九的话还没说完,苏季的后脚已经踏进了门槛。 第三十六章 窈窕淑女 苏季一走进去,就有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 小滑楼里富丽堂皇,34人山人海。 帐台附近被酒客们堵得水泄不通,想挤过去点酒食比登天还难,况且放眼望去,连一个能坐着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连一到四层的楼梯都挤满了人。 苏季终于明白为什么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原来所有人都挤到这一间酒楼里了,看他们的神态动作,好像正在等待一个重大事件的开始。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苏季想找个人问问,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位妙龄少女。她顾盼流波,似乎正在寻觅着什么。恬静的脸庞,透出小家碧玉的柔美,那姿色足可与黎如魅平分秋色,各领风骚。 若能与这样美丽的狐女义结金兰,也算得上一件风光之事。苏季不顾旁人喝骂,迅速挤过人群,来到那少女面前,施礼道: “小生有礼,敢问姑娘这是在找什么人?” 少女秀美紧蹙,娇声说了两个字:“找你!” 苏季突然迟疑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接下茬。他想过她的千百种回答,但这个回答显然在他意料之外。 “臭小子!是我!”少女蓦然发出厚重的男声。 说着,少女精致的小脸抬了起来,秋水般的美眸,突然放出妖异的蓝光,吓得苏季身子一颤,后退了一步! 他定了定神,回味出起那是狐九的声音,苦笑道: “你不是一只带把儿的公狐吗?” 狐九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青丘狐到了我这般修为,早已阴阳互联,不分男女。” 苏季望了一眼拥挤的酒客,问狐九:“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都在等什么?” 狐九摇了摇头,说:“我也很想知道。这里的人我连一个都不认识,这里以前也没有这样的酒楼,真是邪门儿……” “你能不能用法术带我去四楼看看,那里好像更邪门儿!” “不行!”胡九断然拒绝,脸色一沉,道:“施展法术会暴露我的身份!” 苏季不屑地“切”了一声,道:“就知道你胆小怕事,否则也不会才排第九。” 狐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激我也没用!我是冲墨殊小弟的面子才来的,可不想为了你这臭小子把命搭进去!” 苏季眉头一蹙,暗想这不男不女的银狐,自门外就一直唯唯诺诺,进了门还变成女人掩人耳目。虽然不知他与这里的人有什么过节,但想必一定与他说的“排在前面的长辈”有关。 “看来只能劳烦本公子,自己挤进去了……” 苏季无奈地说罢,侧身向楼上挤去,途中不断有人骂他,但他只是遮住脸,打着哈哈含糊过去。就这样挤到三楼的时候,他发现喧闹的人群不知为何,逐渐安静下来。此时,就算他继续往上挤,也不再有人骂他。这不禁让他感到很奇怪。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只听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四楼缭绕而下。 脚步随着舒缓的琴声逐渐停滞,他宁愿忘记了呼吸,也不愿打扰那琴声。 此刻萦绕在耳畔的旋律,比这世上任何美酒,都令他陶醉。 这真的是凡间的声音吗? 苏季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梦境之中。恐怕也只有在梦境之中,才能听到如此美妙的天籁。 他加把劲挤上四楼,只见那里古色古香,与下三层奢华的装潢风格迥然不同。前方拥挤的人群中间空出一个圆圈,琴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无论如何,他也想看看那弹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本来凭他的身高完全可以看到圆圈里面,可恶的是,前面一个人的高帽子刚好把弹琴者挡得严严实实! “嗖!” 一只鞋飞了过去,砸掉了那个人的帽子!那人低头找帽子的功夫,后排人的视野豁然开朗,都暗暗感激那个飞鞋的人。 此刻,深藏功与名的苏季,正装作没事人一样朝那圆圈中心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端坐圈中。 少女一头金色的秀发,瓜子脸的两侧,各垂着两条微微曲卷的鬓角,透出一股天真无邪。如果现在的胡九变成的少女是小家碧玉,那眼前的金发少女,则足以用国色天香来形容。 纤纤玉指划过琴弦,她朱唇微启,轻声唱道: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歌声响起时,情人们在暧昧的气氛中彼此相拥,静静地聆听。每个人的脚趾和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打起节拍。 那一刻,人间仿佛只剩那歌声,而那歌声又使人间变得飘渺如幻。 金发少女秀眉微抬,目光扫过一张张陶醉的面孔,最后停在了低头的苏季身上。 “臭小子!你这是怎么了?”狐九挤到苏季身边,问道:“你怎么哭了?” 苏季蓦然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脸颊上已有几行热泪滑落,眼眶早已泛红。 “这首《关雎曲》是我娘生前经常哼唱的一首歌谣。”苏季低声说道:“曲调虽然不悲,但她每每唱起都会潸然泪下。我以前不懂她为什么哭,但现在我懂了。她当时一定正在怀念某个人,就像我现在怀念她一样。” 想起被炮烙之刑折磨致死的母亲,苏季陷入了深深的沉痛。 狐九也沉默了许久,没再和他说话。 一曲作罢,小滑楼里一片安静。 全场依旧沉浸在回味之中,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赞美。那歌声已不能用言语来赞美,也没有任何言语能比那歌声更美。 良久过后,金发少女旁边的一个胖女人拍起手来,接着陆续有人跟着鼓掌,全场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 “八姐!”狐九朝带头鼓掌的胖女人喊道。 那叫八姐的应声转头看了过来。这张大圆脸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的苏季忽觉一阵眩晕,一股恶心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吞下一只活苍蝇。 听说过晕高、晕船、晕血、晕酒,苏季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晕脸!不过,这也难怪,这张脸长得比当年的林寡妇还要惊悚十倍,那一颦一笑足以成为所有男人的噩梦。 苏季从小就听说狐狸精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分姿色,直到今天,这个童年的天真幻想被彻底颠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丑的狐狸精。 “小九哥!”八姐粗着嗓门冲狐九喊道。 狐九身子一缩,连忙过去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一个角落,窃窃私语起来。 苏季不想再多看一眼,连忙转头看向金发少女,忽觉如沐春风,受到惊吓的心灵瞬间的到了无限的抚慰。 此时,金发少女正对鼓掌的人群频频施礼,脸蛋上的笑容俏皮可爱。 然而,人们的掌声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好像都很喜欢看她施礼的样子。反而她越施礼,人们的掌声就越起劲! 这让苏季不禁感慨,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嘭!” 突然,一声巨响自楼下传出! 楼上的酒客纷纷向一楼望去,发现大门已被人踹开!一位黑衣道士伫立在门口,周围拥挤的酒客,都呈扇形倾倒开来…… 喧闹的掌声骤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尖叫! “黑道士来啦!快跑!” “肯定又是来抓我们练功的!” “不知他用的什么歪门邪道,连二少奶奶都死在他手上!” 满楼的酒客瞬间乱成一锅热蚂蚁。 有的惊得头顶弹出两只狐耳,有的被吓得屁股后面窜出一条狐尾,有的直接变成狐狸从窗缝钻出,还有的被从四楼挤下去,硬生生摔回了原形…… 第三十七章 海棠琴香 听见“黑道士”三个字,金发少女顿时花容失色,望着手边的古琴,秀?34??微蹙。 苏季能感觉出,她似乎是碍于那古琴的缘故,才没有化身逃走,于是走到她面前说道: “姑娘尽管放心离去。小生愿为姑娘护琴,后边的二位佳丽也会为姑娘抵挡一阵。”说着,他转身指向身后的狐九与八姐。 然而,这个动作却引起了八姐的误会,没等金发少女开口,就听八姐抢着说: “你们要走就快走吧!不要管奴家啦!以奴家的美色,只怕在劫难逃!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就是奴家的命呀!” 八姐一边不甘心地捶胸顿足,一边凄厉地扭动着水桶腰。 金发少女等她说完,侧身对苏季施礼,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女子已另有脱身之法。” 说罢,她撕掉下身的裙摆,露出雪白的玉腿,又褪去披在身上的华服,露出蛮腰。那纤细的腰肢,好像用两只大手就能握住,透出一种异域风情,让人大饱眼福。 这一连串举动完全出乎苏季的预料,苏季不禁看得入迷,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不是为了卖弄姿色,而是为了方便徒步逃跑! “三位若也想离开,不妨一起来吧。” 说罢,金发少女退回里面的一间厢房,婀娜的背影仿佛正在催促身后的人快跟上来。 狐九蓦然觉得那背影很熟悉,刚想跟上去问她几句话,却发觉衣角被人死死拽住。他低头一看,只见八姐跪在地上,两腿颤抖,嗲声嗲气地说: “虽说奴家早晚是那黑道士的人,可还是有点怕!你们可不可以留一个,陪陪奴家……” 此时,小滑楼里除了金发少女,就只剩苏季、八姐、狐九,这三位,耳畔黑衣道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已经走到三楼,马上就要上四楼!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暗自庆幸八姐拽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连忙抱起古琴,朝金发少女离去的方向喊道: “姑娘!你忘了琴!” 跑进厢房时,他发现一扇窗户开着,金发少女正站在窗外的楼下等他,表情有些焦急的样子。 她是怎么从这里下去的? 苏季暗自纳闷,这四楼窗外没梯子,下面就是坚硬的石头地,跳下去不摔死,也得残废。可是除了这扇窗户,实在找不出哪里可以下去。 金发少女向楼上挥了挥手,意思好像是让他直接下来。苏季伸脚先试探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只觉得那只脚踏踏实实踩在了一块石阶上! 原来,这窗户的外面,居然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楼梯! 苏季又惊又喜,抱着古琴,沿着阶梯一路跑到金发少女面前。 金发少女轻轻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逃走。 一般良家女子绝不会牵男人的手,但这少女显然不受条条框框的周礼约束。既然人家女孩子都不介意,苏季堂堂男子汉自然更是来者不拒,巴不得多牵一会儿才好。 少女细腻的皮肤传来一阵阵暖意,一路上她都紧紧牵着他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也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 两人跑上一个山坡,只见满山盛开着火红的海棠花。 一簇簇,一层层,漫山遍野,一片绯红。 如此大面积的海棠林在现实中十分罕见,连绵曲折的山路,都被这迷宫般的花海层层遮蔽,使这里成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苏季越跑越慢,感觉怀里的古琴越来越重。 那古琴和两个西瓜一样重,只抱一会儿还好,若是抱着连跑带颠,任凭哪个凡人也都要累得半死。他早就想停下来休息,可是碍于金发少女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跑。两条腿越跑越沉,越抬越低…… “咔啪!” 一条树根绊了他的脚!栽倒的一瞬间,苏季将古琴高高举起,任凭自己摔在地上。 金发少女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公子,你……” 苏季贪婪地喘着粗气,暗自庆幸,总算有借口可以歇一会儿了,再跑下去不被杀死,也得活活累死。 “我没事!它没事就好……”苏季不顾擦伤的胳膊,连忙检看那古琴,还好只沾染了一点浮尘。 “公子如此护琴,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想报答就与我结为血契金兰吧! 苏季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毕竟只与这少女认识不到半个时辰,连名字都还不知道,根本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况且一下子提出让女孩子背井离家的请求未免太过分。 这些年的小风小浪让他明白,曾经那些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的家伙都算不得金兰之交。结义不是相亲,只有眼缘还不够,重要的是能交心。 他潇洒地一摆手,道: “报答就不必了。人道是,惜物为善,我只当行了一件善事。况且这么好的周琴,摔坏了实在可惜。” 一听“周琴”二字,金发少女骤然起了兴致,稍带一丝考问的语气,道: “公子怎知它是周琴?” 苏季微微一笑,捋着琴上的七根弦,侃侃答道: “前朝的琴只有五弦,外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内合五音宫商角徽羽。当年周文王思念长子伯邑考,添弦一根,称为文弦;后来周武王伐纣,又添了一根弦,称为武弦,因此周琴又被称为文武七弦琴。我说的没错吧。” “想不到公子也懂琴?” “怎么?”苏季拍去身上的尘土,得意地说:“难道我看起来不像懂琴的人吗?” “懂琴的人岂是能看出来的?”金发少女嫣然一笑,道:“《关雎曲》柔美悠扬,世人往往只独爱‘窈窕淑女’,殊不知‘求之不得’正是人间至苦。弦音只有快慢高低,而所谓的喜怒哀乐,都是听琴之人心有所感,唯有知心人才听得到。刚才楼里很多人都好像懂琴,但闻曲流泪的却只有公子一人。人都说知音最难觅,芸芸酒客,辗转流年,小女终于等到公子这一位知音。” 说着,少女将美眸转向苏季。 苏季很高兴,却很心虚。因为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娘亲生前恰好教过他。他能感到这少女对琴乐的热爱,心想如果她继续谈起乐理,自己恐怕毫无招架之力,与其坐等出丑,不如自己点破: “姑娘的阳春白雪,难免要曲高寡合。可惜实不相瞒,在下并不懂音律,也谈不上知音。只是适才听了姑娘的琴声,想起一段往事罢了……” 说着,苏季面露一丝落寞之色。 少女沉吟了一会儿,非但没有失望的神情,反而笑着说: “公子能坦然相告,足见公子是光明磊落。小女子狐姒,斗胆愿为公子献上一曲,略表谢意。” 胡姒? 苏季在心中念起这个名字,原来她叫狐姒。 少顷,一缕悠远的琴音响起,宛如奔涌星河流向九霄天外,又如袅袅云烟飘向遥远的彼方…… 八姐的耳朵动了一下,仿佛隐约捕捉到琴声的余韵。 此时,她站在距离海棠林很远的小滑楼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停在三楼的黑衣道士,小声对狐九说: “他站在那里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连动也不动?” 狐九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看来用不了多久,不止我,连小十二,小十三都能把你挤出十列开外!” 八姐嘟着厚厚的嘴唇,横了他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黑衣道士面前,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衣服。 只听“哗啦”一声! 黑色的道服一下子全部摊软在地上,袍子里没人,只剩一层薄薄的透明肉色皮肤。 八姐好奇地走过去,捡揪起一片干瘪的肉皮,仔细瞧了瞧,只见上面布满蛇鳞,简直和蛇蜕下的皮一模一样。 “……原来他的本尊早已不在这里。”八姐望向狐九,问道:“小九哥早就看出来了?” 狐九没说话,只用一声冷笑回答了她的问题。 八姐挠了挠头,嘴里嘟囔着:“我们东藏西躲,没想到还是被这黑道士追找到恭骨楼来了。” “……恭骨楼?”狐九突然察觉不对劲,连忙问:“这里不是小滑楼吗?” 八姐摆摆手,道:“外面的牌匾是我察觉有人渡河,胡乱改的。” “原来那字是你写的,难怪和你一样丑!” 狐九说罢,八姐撅起大嘴,扭捏地推了他一下! 这一推看似很轻,力道却大得惊人!胡九措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出窗外去!他不敢再惹这悍妇,独自走向琴湘的房间。 妖异的瞳孔迸发出幽蓝的火光,狐九扫视着室内的一切,直到发现窗外那条隐匿的阶梯,继而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八姐: “刚才弹琴的可是四小姐?” “你才发现?”八姐嘿嘿一笑,好像总算找到报复机会,抓紧讽刺他道:“小九哥自从跟绿袍老道去了凡间,怎么变得像乌龟一样迟钝?” 狐九根本不理她,现在他整个人已深深陷入回忆,嘴角浮现出一抹罕见的微笑。 “……我早该猜到的,没想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狐九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记得四小姐刚变成人的时候,只要一说谎,就会用手捋自己的鬓角。我一看她缕鬓角,就忍不住想笑。” 狐九低头沉吟着,语气充斥着怀念。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突然脸色一沉,表情越来越凝重,惊叹道: “不妙!有危险!” “放心,她不会有危险。黑道士不是她的对手。”八姐说完挠了挠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嘴里嘟囔着:“奇怪,那她为什么要逃?还把那小子也带走了……” “危险的不是黑道士,是和我来的那小子!”说着,狐九的表情愈加紧张。 “哦……原来你是担心那小子的安危。” 狐九扶着八姐的双肩,激动地说:“我才不管那臭小子死活!况且有危险的不是他!是四小姐!” 第三十八章 黑道士 “锵!” 幽雅的琴音戛然而止。 狐姒望向苏季,秀眉紧?34?,似乎被扫了雅兴。 然而,苏季似乎并没发现她的变化,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琴上雕刻的一行字——渭水河畔赠予郁氏红枝。 “郁氏红枝?”他脸色怔了怔,抬头惊愕地问道:“请问这琴上的字是何人所刻?” 狐姒目光闪烁,语气有些迟疑地答道: “是我……爹爹刻的。这是爹爹送给一位女子的……定情之物。” 说罢,她沉下了头,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下意识用手指卷了一下鬓角。 “可否告知令尊名讳?”苏季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心越跳越快。 狐姒看向一旁的海棠林,道:“家父无名无姓,它是这座山上得道的赤狐。因为平日喜欢穿棠红色衣服,被称作海棠君。” 当听到“红色衣服”的时候,苏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大人口中的红衣男子。听说那红衣男子曾经出入自己母亲的闺阁,而狐姒的这番话刚好和他的猜测不谋而合。 这让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似乎已经离自己的身世又近了一步。 “……我的母亲的名字就叫,郁红枝!”低声说罢,苏季望向狐姒,眼中充斥着深切的情感。 然而,狐姒并未及时做出回应,一直到发觉对方正看着自己,才恍然睁大眼睛,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刚才我也一直不敢相信,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我们是……” 话还没说完,狐姒突然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一阵暗香浮动,醉人的幽香沁入他的心房。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让他毫无真实感,唯恐梦醒时分,一切美好都会消失不见。 “你……” “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让苏季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可是想到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亲人,他的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哪怕,这仅仅是一场梦…… 少顷,苏季突然松开双手,蓦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等等!小姒……”他轻轻推开狐姒,低喃道:“好像哪里不对……” 狐姒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侧目观察他一举一动的变化。 “我娘是人,我爹是妖……”他抬头望着狐姒,拧着眉头苦笑道:“那我岂不成了……人妖?” 狐姒捏了一把冷汗,眼神恢复了柔和,微笑道: “爹爹是地仙,不是妖,哥哥应该是仙人才对。”说话时,狐姒的眼神有些游离,手指又不自觉地又卷了一下鬓角。 这个动作似乎是她的一个习惯,苏季注意这动作很久了,只是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时,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海棠树的枝条遮蔽了最后的一缕霞光。 突然,狐姒妙目一转,只见远处一颗海棠树枝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苏季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黑影穿行在交错的海棠枝中,看来刚才他一直潜伏在海棠林深处,观察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一支海棠枝被轻轻推开。 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来。 一袭黑色道袍,风帽压得很低,嘴上蒙着黑布,完全看不见他的相貌。 他一步步向前逼近,缓缓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那动作就像从鞘中抽出一把杀气腾腾的利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饱含着浓烈的杀意。 “小姒,这个人为什么要追你?”苏季问狐姒道。 “来这里的人只有同一个目的,想必哥哥也是一样吧……” 狐姒一语道破了天机! 苏季脸色微变,听出她的语气有些冷漠,虽不知她以前都遭遇过什么,但能感受到她对人类深深的厌恶。 说话之间,狐姒已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双眸泛起微光,长发和衣衫凌空飘动,似有微风吹拂。 这时,上空的云朵越来越亮,发出万道金光。 苏季眯起眼睛,抬头望去,只见云光逐渐凝结成一根根极细的金色光针,汇聚成一片金云,悬在黑衣道士头顶。 黑衣道士知道这金针云非同小可,顿时祭出双面铜镜,将红色的一面朝上举起。 同一时间,金针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重重压下! 黑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铜镜飞速旋转,形成一股巨大的红色漩涡,密不透光,滴雨不漏,将他整个身子遮在下面。 金针云一压下来,就被铜镜上方的红色的旋涡吞噬,溢出几缕金针碎片,四下飞溅。 无意间飞过的鸟儿,只要一接触那金色碎片就被当场撕裂,溅起一小片血雾! 一场金针雨过后,数以千万的金针,竟没有一根能穿过那面铜镜。 狐姒秀眉一蹙,厌恨地微微阖目。 黑衣道士冷冷一笑,调转双面铜镜,将白色的一面向前推出! 刹那间,万道金光从那白色镜面飞射而出! 苏季圆瞪双眸,看出这金光分明就是狐姒刚刚放出的那些金针,没想到现在居然全都反射回来! 危急关头,狐姒推开苏季,伸出数条金色狐尾,遮挡了大半,可还是有不少遗漏金针狠狠刺在的娇躯上。 刹那间,她浑身血光崩现,溅起一片片血花。 狐姒用贝齿紧咬红唇,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眼中的恨意如刀似剑,恨不得将那黑衣道士千刀万剐。 黑衣道士用威胁的语气说道:“小丫头!再挣扎下去,你的下场会和你娘一样!还是乖乖和我歃血结契,也许能少受些苦头!” 苏季身子突然一僵,猛然发觉这黑衣道士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狐姒抿去樱唇上的血迹,缓缓起身,冷笑道: “……真是痴人说梦!” 苏季见她似乎又要出手,连忙迈出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对黑衣道士喝问道: “你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相见?” 黑衣道士定睛一看,大笑道: “没想到在这遇到你这个小酒鬼!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要做聪明的事!乖乖呆着别动,否则这将成为你的一场噩梦!” 苏季虽然自知敌不过对方,脸上却毫无畏缩之色,这时忽听狐姒的声音传入耳畔: “我的元灵在这里无法使出全力,想请哥哥助我一臂之力……” 苏季毫不犹豫,点头道:“只要能做到的,哥哥定会全力帮你!” “哈哈哈哈哈哈……” 黑衣道士张开双臂,仰天长笑,疯狂的笑声回荡在山林之间。那笑声就像是一只老鼠在啃木头,令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哥哥?”语气带着戏谑,黑衣道士大喊:“真是荒谬!这小酒鬼明明是……” 语声戛然而止,他发现狐姒白皙的脸庞泛起金色的微光,玲珑的娇躯翩然浮升到空中。 苏季忽觉燥热难耐,血气上涌,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将自己托起,双脚渐渐脱离地面,整个人漂浮到半空中。肌肤上的汗水散发出淡淡的红色雾气,隐隐带着一股血腥气味,犹如血液沸腾的蒸汽。 黑衣道士脸色一变,失声道: “你宁愿和这个废物,也不愿……” 语声戛然而止,黑衣道士忽感脚下传来一阵剧烈摇晃,耳边回荡起大地开裂的巨响。海棠林的土地尽数迸裂,几根粗壮的海棠老树连根倾倒! 霎时间,狂风大作,尘埃四起。 黑衣道士望着摇摇欲坠的狐姒,怎也搞不懂她明明身负重伤,怎么还能催动这等大耗玄清之气的法阵? “你永远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狐姒愤怒地说着,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刺眼的强光使她连面目也开始变得模糊,整个人已笼罩在光晕之中。 第三十九章 血契金兰 耀眼的光笼罩在海棠林上空,天地的颜色逐渐暗淡下来。 光芒中34伸出一只温暖白皙的手,与苏季十指紧扣,低声吟诵: “神昭天上,鬼阚地前,契若金兰,歃血为誓。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一段古老誓言悄然响起。 狐姒双眸微闭,翻腾的血雾涌起她凌乱的衣衫,犹如天地间最美丽的景色。 此时,两只发光的灵狐正穿梭在海棠林间,一只胖狐狸从树枝间探出头来,望向悬于半空中的两人。 “小九哥快看!”胖狐狸虎目圆睁,惊愕地高喊:“四小姐好像和那小子拜天地呐!” 一只银狐应声迅速攒窜上树梢,放眼望去…… 只见血雾中的苏季,紧紧握着那双温暖的手,面对眼前夺尽天地光华的女子,低声而诵: “虽不同生,死愿同死。天地为证,山岳为鉴……” 胖狐狸端详着他清秀的侧脸,皆大欢喜地说:“那小子虽然一身酒气,相貌倒还俊俏,与咱们四小姐刚好般配!” “胡说什么!”银狐脸色大变,厉声驳斥:“什么拜天地!分明是血契结阵! 胖狐狸惊得狐嘴大张,瞠目结舌道: “那小子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和四小姐血契金兰!”胖狐狸说着,望向银狐,嘿嘿一笑道:“再看看某些人,连自己的绿袍小弟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呢……” 银狐将尖牙咬得吱吱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四小姐不会这么便宜那臭小子,她一定另有目的!” 胖狐狸咋了咋舌,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的好事儿!” 说完,她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陶醉地望着半空中的两人。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安静下来,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已屏息,只剩那血雾中的两人,闪耀着璀璨的华光。 光芒中的两人十指紧扣,齐声吟诵: “黄天后土,实鉴吾心!背恩忘义,天人共戮!” 语声收息,两人周身笼罩起一层玄清气。灼热的气息突然向四周扩张,附近圆形区域的海棠树,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黑袍道士躲闪未及,左袖被热流灼去大半,露出一条烫伤的漆黑左臂。 这血契结阵之强非同小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他被迫退出一丈之外,瞪着血红的双眼,眼睁睁望着空中的两人,心中的愤恨难以抑制,顿时仰天长啸: “啊啊啊……” 一声充满嫉妒的咆哮,震天动地,响彻山林! 胖狐狸站在远处的树梢上,盯着黑衣道士的右手,发出一声惊呼: “看!那正在唱歌的黑道士,手里好像拿着什么……” 银狐定睛一看,回答道:“是阴阳镜!乃是赤精子传于商王子殷洪的宝物,能还施一切妖术。” 胖狐狸眨了眨眼睛,嘴里嘀咕着:“好像有点印象,听说当年执掌恭骨楼的海棠君,只忌惮两样东西。首先是一串青铜铃铛,其次就是这铜镜。” “四小姐想必是故意被阴阳镜所伤。虽不知她有什么目的,但血契一旦结成,唯有一方死去才能解除,到时候她一定会后悔的!”银狐牙关紧咬,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不行!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胖狐狸连忙叫住他:“小九哥!还是变成女人再去吧!否则被四小姐认出来,一定会杀了你!” 此时的银狐已变成白发青年狐九的模样,他转头对胖狐狸,决绝地说道: “我已经躲了十几年,不想再躲了。我和她之间的事总要有个了断,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胡九从树上跳下,直奔血契结阵而去。 看到突然赶来的胡九,黑衣道士顿时眉头紧锁。眼看血契结阵即将完,又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白发青年,他终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只好忍气吞声,悻悻离去。 狐九抬眼望去,只见浓烈的血雾从苏季的体内迸发而出,在周身缭绕盘旋。狐姒耀眼的婀娜身影逐渐消散,化作一缕缕金丝,融入血雾之中。 血雾与金丝旋转交融,一起涌进苏季的胸膛! 苏季痛苦不堪,只觉一阵仇恨的悲鸣在耳畔疯狂咆哮,一种要将人生生撕裂的冲动,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 狐九飞身上前,突然脸色大变,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前方已经看不见狐姒的身影,只有一个金发青年凌空而立。 “……四小姐?”狐九的声音微微颤抖。 金发青年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狞笑,犹如一只妖魅的精灵。 “是你……”金发青年同时发出两个声音,一个是苏季的声音,另一个有些模糊的,是狐姒的声音。 “四小姐,本来我已无面目见你,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金发青年幽幽地说道:“想道歉,就去九幽之下与我娘说吧!” 说罢更不多话,食指凭空一点。 一道金光透体而入,只听噼里啪啦的一阵炸响,狐九全身骨骼寸寸爆碎,身上爆裂出一个个血洞,似乎无数利箭在体内疯狂穿射。 漫天的血雨似点点朱砂自空中散落下来。 狐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嘶,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八姐疾奔赶来,纵身接住狐九,只见他头脸脖颈间血红一片,胸前赫然遍布着密集的血窟窿。她仰头望向空中的金发青年,急道: “四小姐息怒!小九哥只想帮你……” “笑话!”狐姒打断她的话,厉声道:“现在血躯已成,我身负娘亲千年修为,岂会还要他帮?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你休要再用蠢话哄我!” 八姐的脸沉了下来,抱起奄奄一息的胡九,落寞离去。 不到半刻的功夫,金发少年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苏季的意识逐渐苏醒。 他忽然觉得浑身精疲力尽,身体越来越重,缓缓下落,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无穷无尽的黑暗,眨眼间吞噬了一切光亮。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发抖,颤抖的手慢慢的握紧,双眼紧闭后,猛然睁开,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幽暗的房间。这里是入梦前的那间厢房。 窗外的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只剩一轮孤月高悬夜空。 月光下一片黑影幢幢,玄狐宗的宫殿犹如一群巨兽的影子,潜伏在夜色中蠢蠢欲动。奇怪的是,外面竟然没有一座宫殿点灯,楼下也不见一个人影,这不免让他感到十分诡异。 苏季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 漫漫长夜,想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跨过魇术第一道门槛,而且认了一个漂亮的妹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兴奋得根本睡不着,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墨殊炫耀一番。 距离天明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出去走走,于是点起火折子,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然而只找到一瓶灯油,却没找到油灯。 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哥哥,那个包裹里装的什么?” 那声音似乎是从脑海中传出来的,苏季听出那是狐姒的声音。这光景让他想起附在鸿钧铃上的李鸿钧,也曾经这样与自己对话。 “包裹?” 他扫视周围,目光定格在花如狼分别前给他的包裹上,顿时眼前一亮,想起绝影灯就在里面! 翻开包裹,只见那灯虽然破旧不堪,好在灯芯还在。他将灯油倒进干涸的油槽,用火折子引燃。 刹那间,绝影灯发出耀眼的强光! 灿烂的光芒,将整间房照得犹如白昼,仿佛屋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太阳,晃得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这灯怎么这么亮?” 苏季用手半遮住眼睛,眯眼找来一个大筐扣在灯上,又用几块布蒙在上面,才总算能把眼睛睁开。 狐姒呵呵笑道:“哥哥刚才用灯油点灯,绝影灯将油灯的光芒放大十倍。如果哥哥用玄清之气催动灯芯,同样能发挥十倍的威力。灯主人的修为越高,灯光普照的范围就越大。” 苏季茅塞顿开,问道:“小姒也识得此灯?” “小姒听爹爹说过,这灯身取自燃灯道人的灵柩宫灯,灯芯是由净世青莲的莲子制成。” “净世青莲又是什么?” “那是玄狐宗的传教圣物,又叫奇门八遁净世青莲。莲心处孕育八枚莲子,分别对应遁甲八门。绝影灯的灯芯是由死门处的莲子制成,能让死灵与活人的肉身分离,置人于死地。” 苏季脸色微变,蓦然生出一个新奇的想法! 根据百字阴阳九宫禅所述,世间万物有阴就有阳,有好就有坏,有死就有生。 一把用来杀人的剑,也可以用来救人;一把切菜的刀,也可以用来置人于死地,关键要看用他的人是谁。 他晓得遁甲八门分别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既然“死门”的莲子可以作为灯芯使用,那其它七个莲子想必同样可以。 如果用“死门”莲子做灯芯是为了用来杀人,那么只要把灯芯换成“生门”的莲子,岂不就能用来救人。 想到这儿,他立即对狐姒说道: “我想借一颗莲子,去救一个人。” “净世青莲是玄狐宗命脉所在,势必戒备森严,凶险万分。是什么人值得哥哥如此冒险?” “我要救的是申国之主,他曾在危难之际救过我的性命。我兄弟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托我照顾他。无论再凶险,我都一定要救他。” “墨家与姜家水火不容,墨殊想必不会同意。” “不能明借,只能暗取。”苏季缓缓沉下头,似是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黯然说道:“墨殊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等救完人,我会连绝影灯一起奉还,向他请罪。” “看来哥哥决心已下。小姒刚好知道那东西在哪。事不宜迟,趁现在夜深人静,就按哥哥说的办吧!” 第四十章 净世青莲 夜色中一片寂静。 银烛宫后山的石阶在月光下延伸,两旁遍布参34天古木与奇花异草,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路嗅着花草的芳香,苏季沿着石阶步行良久,只见前方紫光蔼蔼,彩雾纷呈,一座八角形的巨大荷塘映入眼帘。 池水泛着幽蓝的光辉,水面遍布绿油油的浮萍,中间的几株莲叶出水很高,层层托起一朵亭亭玉立的淡青色莲花,犹如刚出浴的少女。 宛如少女的净世青莲带着一种神秘,朦胧的薄雾就像她闪披的薄纱,迷蒙、深遂、充满了吸引力。 苏季已被那神秘的力量深深吸引,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晚风送来缕缕清香,吹皱了池面的花影与月影。水纹中浮荡的月光,映出一个金发青年的脸庞。 苏季望着水面的金发倒影,轻声问道:“小姒,是你吗?” 流动月光中的金发倒影,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你为何不能像狐九那样在人间独自行动?” “狐九能脱离墨殊的身体,是因为他夺舍过另一个凡人。” “什么是夺舍?” “夺舍就是以青丘狐的元灵,支配凡人的身体。青丘狐灵虽然能夺舍血契金兰的躯体,但是只有不到半刻的时间,因此通常会想夺舍其它凡人,那意味着剥夺一个活人的肉体、灵魂、记忆,所有的一切。” “戏文中说夏妃妹嬉、商妃妲己,都曾被狐妖附体,蛊惑帝王纵情女色,荒淫误国,促使王朝覆灭。这是否也是青灵夺舍所致?” “是夺舍不假,只是这些说书人把亡国之罪全归咎于一个女子,未免过于肤浅!” 苏季发觉她有点不高兴,于是岔开话题,又问: “除了夺舍……还有没有其它办法?”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只……” 狐姒的语声戛然而止,只见池面莫名地翻滚涌动,打散了水面的金发倒影。紧接着一连串的气泡不断从水里冒出,好像有一只大鱼正在池中吐气。 苏季噤若寒蝉,连忙躲到荷塘边的一根石柱后面,惊愕地望着水面。 少顷,一个六尺多高的影子,从沸腾似的水面上冒了出来! “哈哈哈哈!” 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自那出水的影子传出,笑得人毛骨悚然。 苏季听那笑声阴柔无比,竟然有几分熟悉,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那影子居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白公公!”苏季失声说了出来。 然而,白公公并没有听到。他此刻兴奋无比,手里摇晃着几根胳膊般粗长的白莲藕,神色癫狂地自言自语道: “苍天有眼!不枉我潜伏玄狐宗多年,终于让我有机会重振男儿雄风啦!哈哈哈哈!” 重振男儿雄风? 苏季莫名的想笑,这时耳畔传来狐姒的声音: “那莲藕能帮他重铸不全之身……” 想到白公公要把一截莲藕硬生生嫁接到胯下,苏季差点笑出声来。谁能想到一个老太监,竟会是一个身残志坚,人老心不老的“采花贼”? “我们不能放他走!”狐姒的语气十分急迫。 “甭理他。”苏季风轻云淡地说:“咱们只要莲子,何不各取所需?” “哥哥!”狐姒在他耳边娇嗔道:“这莲藕就是我刚才想说的另一个办法!昔日乾元山太乙真人帮灵珠子转世的徒儿重铸莲藕金身,用的也是这办法。哥哥放心前去,我自会暗中协助。” “原来如此,交给我吧!” 说罢,苏季整理了衣衫,向白公公走去。 一听到脚步声,白公公猛然一转脑袋! 苏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扫了一眼他身上湿透的衣衫,笑道: “白公公好兴致啊!这么晚不睡觉,来这里戏水赏荷……” 白公公瞬间语塞,搞不懂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苏季瞄了一眼他手中的莲藕,笑嘻嘻地说: “怎么?饿了?想凉拌藕片,做盘宵夜吃?” 白公公慌忙将莲藕藏到身后,抹去脸上的池水,心虚地笑道: “阁主说笑了,老奴最近失眠,总想出来活动活动。托阁主的洪福,总算有了睡意,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说着,白公公佯装打了一个哈欠,大步离去。 苏季也不拦他,只是看着远处的荷叶,高声赞道: “青莲荷叶,青翠欲滴,月光下好比无瑕的翡翠!听说墨先生最喜欢绿色,难得月色荷塘,不如把他叫来一起欣赏……” 听见“墨先生”三个字,白公公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制止道: “阁主留步,有话好说!” 苏季嘿嘿一笑,咋舌道: “白公公可知道,见面分一半的规矩?” 白公公眼珠子一转,笑道:“既然阁主这么说,老奴怎还好意思吃独食。不妨说说怎么个分法?” “东西我拿走,黑锅你来背!” 苏季的语气风轻云淡,白公公却已是怒发冲冠,厉声喝道: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凭你也想黑吃黑?” 白公公的面目狰狞起来,右掌猛然推出!一股凛冽的玄清气,如惊涛骇浪般破空击出! 苏季在被玄清气接触的瞬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公公正匪夷所思的功夫,蓦然发觉自己竟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侩子手模样的蒙面大汉,手提一把剔骨刀,向他一步步走来…… 白公公瞬间骇然,身上不禁微微颤抖,清楚自己正身在魇术幻境之中。 此刻,苏季正站在荷塘外,望着眼前呆立发抖的白公公,不知他都看到了什么。 “啊啊啊!” 白公公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呼喊,身上的皮肉绽烈崩开,鲜血四溅! 狐姒冰冷的声音传入苏季的耳畔: “粗浅的魇术对这个人不起作用,只能用更精深的魇术,把他内心最恐惧的画面转化为伤害。” 一片片白肉从白公公身上滑落下来,像是被刀生生切割下来的,却没有一刀致命,犹如身受凌迟之刑,使人毛骨悚然! “够了!放了他!” 苏季话音刚落,白公公像是忽然泄了气,软弱无力地瘫软在地,被切碎的衣服上沾满血污,露出入肉三分的刀口,令人触目惊心。 “原来……是你破了结……界!”白公公气弱无力地呻吟道。 “结界?” 苏季莫名其妙地扫视周围,只见八角形荷塘外,环绕着八堆参差不齐的石柱,构成一幅八卦图。 每根石柱都被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看来好像应有结界阻挡去路,可是苏季刚才却顺顺利利地走进来,没受到一丝阻拦,这不得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想到你居然修成魇术……还对整个玄狐宗施展……我刚才发现所有人都已昏睡……只有我这个……痿阳之体……侥幸逃脱……” 苏季恍然道:“原来你是借失眠,来这里趁火打劫。不过你猜错了,我没有破什么结界,也没有施展魇术。” “我已经败了……你何必隐瞒……你不是和我一样的痿阳之体……就必定是施术之人……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 “谁说,没有第三个人?” 狐姒的声音骤然回荡,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杀意! 第四十一章 采花贼 苏季忽觉身上凉飕飕的,九缕金色气息从他头顶浮升分离。 狐姒34的三魂七魄化作一缕金色的风,卷起荷塘边散落的莲藕,在净世青莲上方形成四肢的形态。莲心飞出七颗彩色莲子,在空中飞舞旋转,一齐冲入莲藕四肢。 “咔啪,咔啪……” 莲藕发出玉米拔节似的声响,自行生长出头颅,躯干,手脚,与四肢紧紧相连,粗糙的藕皮化为白皙肌肤…… 净世青莲诞生出一副婀娜的躯体。 这时,白公公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用颤抖的声音说: “净世青莲是玄狐宗灵源所在,青莲凋谢之日,就是玄狐宗灵气枯竭之时!” 话音未落,失去莲子的净世青莲瞬间枯萎凋谢,花瓣一片一片化为尘土,融入池底的烂泥之中。 青莲枯萎的同时,满山的奇花异草顷刻间枯萎殆尽,参天古木枯叶落尽,变成光秃秃的死木。原本萦绕在玄狐宗的紫光雾气全部消失,远处宫殿全部黯然失色。 苏季对漂浮在池塘上方的狐姒喊道: “小姒!你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小姒也是你叫的?” 狐姒语势逼人,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伸手指着苏季的鼻子道:“你这个满身酒气的臭酒鬼!本小姐早就受够你了!” “喂!你年纪轻轻,莫要小脸变得太快,哥哥我可是会伤心的!” 狐姒发出一阵放肆的娇笑,轻蔑地说: “你不是我哥哥!海棠君只有本小姐一个女儿!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好骗!” 苏季眉头微蹙,耳畔响起白公公的声音:“阁主小心!这小妖精的一丝残魂还留在阁主体内。她唯有斩断血契,莲花金身才可成型!” 斩断血契? 果然,那只是一场梦吗? 苏季的表情黯然下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有一个亲人,而这个幻想再一次残酷地破灭了。望着空中被金光笼罩的娇躯玲珑,他凄然地一笑,低沉地说道: “本想多梦一会儿,看来是时候该醒了……” 狐姒嘴角微微上扬,双眸泛起微光,金色的长发随风飞舞,似有狂风席卷。她俯视下方的苏季,居高临下地说: “再美的白日梦也是会醒的,除非你永远睡去!我倒是想帮你这个忙!” 语声中,她双手微微扬起,荷塘中的池水缓缓浮升,凝结成一根根极细的金色光针,汇聚成金色的巨浪。 苏季想起她之前对付黑衣道士时,用的也是同样的功法,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他一边摇头,一边将鸿钧铃从锦袋拎了出来,无奈地说: “好妹妹,哥哥已经提醒过你了,这可是你逼我的!” 话音未落,汹涌澎湃的金针巨浪,已经向他压了上来! 同一时刻,鸿钧铃发出一道铜绿色透明光幕,将苏季罩在里面,将迎面涌来的巨浪挡得严严实实。 金针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冲击光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撞击点迸发出一圈一圈太极图案。 “你居然留了一手!”狐姒失声娇嗔道。 苏季站在光幕中咂了咂舌,悠然自得地观察那些被挡在外面的金针,发现那金针一碰到太极图案,就会立刻化作十倍粗的光柱反弹回去。 这一幕让他联想到黑衣道士的阴阳镜,不过阴阳镜只是以血还血,而鸿钧铃却是十倍奉还! “啪嗒!” 狐姒新生的躯体无法承受巨大的反击,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摔在地上,瘫坐在莲花池旁。 苏季将鸿钧铃系在腰间,走过去说道: “若你之前听听狐九想说的话,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从没相信过我?” “商人、道士、女人、小孩,本公子这辈子有这四大忌,碰上准会遇上麻烦事。我早看你不是省油的灯!你有本事催动血契结阵,怎会没本事抵挡阴阳镜的反噬?你与我血契金兰,又给我绝影灯的提示,都是为了重铸莲花金身,去报弑亲之仇……” 白公公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对苏季大声嘶喊道: “阁主何必跟这小妖精废话!快杀了她!” 苏季只扫了他一眼,便继续对狐姒说道: “人间险恶,人心不古。我的好妹妹,你连哥哥我这关都过不了,还怎么去找黑衣道士报仇?” 狐姒垂下头,发出一阵啜泣,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她头顶正有一股微弱的金色气息,徐徐飘出,随风消散。 “她这是怎么了?”苏季问白公公。 “哈哈哈哈!” 白公公发出一阵尖细的狂笑,表情扭曲地说:“莲花身已破!这小妖精就要魂飞魄散啦!哈哈哈哈!” 苏季低头沉吟,实在不忍眼睁睁看她香消玉殒,尽管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毕竟曾在海棠林与她许下同生共死的誓言,而且她曾舍身为自己抵挡过黑道士的反击,岂能恩将仇报? “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狐姒抽泣着,怯生生地望着鸿钧铃,说: “只要把那东西收回,我们就能和之前一样……” 苏季二话没说,掏出锦带,刚想把铃铛装进去,只听一旁的白公公慌忙制止: “阁主切勿受这小妖精蛊惑!她早晚会害死你!” 苏季瞪了白公公一眼,心想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早已习惯了弱肉强食。鸿钧铃虽能抵挡妖,却不能抵挡人。若没有狐姒牵制,这老家伙势必要杀人灭口。 “好坏我自会判断!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岂容你这阉人来管!” 厉声喝斥完,他毫不犹豫地将铃铛放回了袋子。 刹那间,狐姒的魂魄化作数道金光一齐飞回他体内。 “多谢哥哥!” 听到狐姒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苏季冷冷一笑,道: “哥哥?不是臭酒鬼吗?” “小姒知错了!” 苏季用手抚摸着装鸿钧铃的锦袋,道: “小姒?不是本小姐吗?” 狐姒赶忙示弱,道:“小姒再也不敢了!哥哥又救了小姒一次!今后有小姒在身边,哥哥还修什么仙?谁敢欺负哥哥,小姒就把它们打得稀里哗啦!” “你不帮外人把我打得稀里哗啦,就已经是奇迹了。我还敢指望你帮我?你不想我修行,是怕我活得太久。你心里巴不得我快点死,好能尽早截断血契!” “哥哥都说对了。”狐姒笑嘻嘻地说:“哥哥什么都知道,小姒哪里还敢害您呢?” 就在这时,苏季听见银烛宫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正有不少人朝这边赶来,想必由于狐姒受伤,魇术已被解除,玄狐宗的人都已清醒。 他快速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七颗莲子,然后将地上仅剩的一小段完整莲藕扔给白公公,道: “刚才说好的,见面分一半!” “多谢!多谢!多谢阁主!” 白公公连忙爬过去,欣喜若狂地抓起那一截莲藕,嘴里小声嘀咕着:“嘿嘿,虽然短小了点,不过还是可以将就一下。” 苏季露出一抹坏笑,道: “甭着急谢我。你只拿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要给你!” 白公公猛然抬头,惊喜地问:“什么?还有一半?” “当然,说好的黑锅你来背!”说罢,苏季长吸了一口气,放声大喊:“抓贼啊!采花贼!快来人啊!” 话音未落,只见一群青衣门人朝他跑了过来。为首的门人一边跑,一边系扣子,好像刚从床上起来。 白公公大惊失色,指着苏季的鼻子,骂道: “混小子!居然贼喊捉贼!休想得逞!我会连你做的好事一起抖出去!” “这可由不得你……” 苏季微微一笑,眼眸里闪过一抹金色的微光。 第四十二章 重逢 一个青衣门人指着白公公手中的莲藕,对身边的人高喊: “师兄快看!他手里拿着什么!” 七八个青衣门人陆续对白公公怒目而视,显然已将他视为导致灵气衰竭的罪魁祸首! 见很多人朝自己逼过来,白公公用最后一丝力气爬上荷塘,翻身滚落入池中。追赶的几个门人,连衣服也不脱,一个接一个跳下荷塘。 苏季坐在池塘边,看着他们从黑天搜索到天明,只捞到一堆烂泥水草,根本寻不到白公公的身影,想必他早已水遁地逃走,于是问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只来了你们几个?墨先生呢?” 为首的一个青衣门人,拧着湿透的袍袖,回答:“墨掌教昨日下午已动身赶往申候府,准备参加九九重阳宴。” 现在已经到了九月初九! 苏季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他转念一想,现在不可能在天亮前赶到申候府,刚好有理由不去参加那场勾心斗角的重阳宴。 正在他暗自窃喜的功夫,与他说话的青衣门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绿的龟甲,说: “掌教临行前布了一个阵,说看见旋灵阁主您回来,就让我催动法阵送您前去赴宴!” 说罢,青衣门人立刻把刻满符咒的龟甲,按在苏季脚下,口中念念有词。 苏季还没来得及推辞,忽觉眼前一片恍惚,眨眼间的功夫,双脚已站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外。抬头望见牌匾上写着“申候府”三个大字,苏季不禁叹了口气。 现在抱怨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该来的总是会来。过桥不怕兵,姜家摆这么大场面,怎能不去捧个场。他整理了思绪,当即因地制宜,对狐姒说: “白公公原是申候身边的宦官,能自由出入申候府。我想用他的身份进去救人,你可有办法帮我?” 狐姒不解地问:“哥哥是去救人,又不是去杀人。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有道是,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本公子行事素来低调。” 狐姒咋了咋舌,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是害怕那些垂涎教主之位的人,得知是你救活原教主,迁怒于你吧!” 苏季听她一语道破了天机,瞬间汗颜无地,佯装若无其事地说: “笑话!本公子什么时候怕过!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狐姒心中暗笑,没有再揭穿他,只是娇声道:“哥哥只管放心进去。小姒已对整个申候府施了魇术,现在里面的人看到你,就会以为看到了白公公。” 苏季长吁了一口气,大步走进门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正门进申候府,一走进去就看见忙里忙外小太监们,端着美酒果盘进进出出。频繁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那光景就像一群士兵正在匆忙备战。 “喂喂喂!当心点儿!你们这帮子蠢货!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胆敢出了半点岔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忙碌的人流中传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吆喝。说话的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太监,手捻一把拂尘,正对其他忙碌的小太监指指点点。 他正大声小气地指挥着别人,蓦然发现苏季站在身后,连忙一路小跑凑过来,附身行了一个大礼,笑盈盈地招呼道: “哎呦!我的好干爹!您总算来了!墨夫人已在席间恭候您多时,想问问您夜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夜里的事情? 莫非黎如魅早就知道白公公要去偷净世青莲? 苏季脸色微变,万万没想到黎如魅居然会和一个老太监串通一气。不过现在不是操心别人的家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打听出申候的下落。他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太监,只见他亲昵的表情中透着谄媚,一看就是白公公的心腹之人。 他眼珠子一转,扯着尖细的声音骂道: “放肆!这等事也轮到你嚷嚷过问?你这杀千刀的小奴才!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啦?” 话音刚落,瘦高的太监吓得连拂尘也掉在地上,连忙跪地答道: “记得!记得!我是小鲤子!您的好儿子!您最贴心的狗腿子!” 苏季心中暗笑,已然知道这瘦高的太监叫小鲤子。他勾了勾手,示意小鲤子站起来,话锋一转,苦口婆心地说: “小鲤子,不是洒家小看你,就凭你这德行,一辈子也别想混出头!想当年洒家在申候身边服侍的时候,只用一个办法就让主子视我如左膀右臂!” 小鲤子一听,突然眼前一亮,偷偷抬眼望向苏季,小声说: “儿子素来愚钝,干爹可否将那个好办法传授小的,好让儿子今后更好的伺候您呐……” 苏季见眼前这条小鲤鱼已经上钩,立即佯装疲累,扶着头说: “洒家乏了,你搀洒家到申候那儿。若洒家心情好,没准儿就肯告诉你。” 小鲤子欣喜若狂,连地上的拂尘也忘了捡起,便搀着苏季向侯府深处走去。 苏季观察着沿途的建筑,发现申候府并没有遵循文王后天八卦中,“明堂九室”的方位布局排列,整座府邸建得像一座幽林密布的迷宫。 小鲤子搀着苏季绕了很多圈子,中途多次停下脚步,避开机关暗格。苏季用过目不忘的本事扫了几眼,便将那些机关的开闭顺序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时辰过后,两人在一座名为“安灵殿”的建筑外停下脚步。苏季想必申候就在里面,刚想进去,就听身后小鲤子吞吞吐吐地说: “干爹……那个办法,还没……” 苏季连头也不回,不耐烦地答道: “办法就是:少问!少说!不该看的,看不见!该滚的时候,马上滚!” 小鲤子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眼前灵光乍现,连连感谢道: “多谢!多谢干爹指点!儿子这就,马上滚!” 说罢,他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苏季推门走了进去,只听狐姒笑道: “哥哥刚才活像一个刁钻古怪的老太监!比台上的角儿演得还真!” 苏季像是戏瘾还没过够似的,怪腔怪调地应道:“多谢妹妹捧场,不过,论演戏,我哪儿比得上妹妹你呢?你那千回百转,一悲一喜。要不是哥哥我命大,只怕……” 狐姒连忙打断他的话,娇嗔道:“想不到哥哥把小姒当戏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总揪人家小辫子啦!” 苏季哼了一声,合上殿门,扫视室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一圈火亮的烛台环绕着床榻摆放。 申候身着一袭华丽的帝王长袍的躺在床中央, 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申候肉嘟嘟的胖脸,还有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肉感的双手盖在一个扁平的木匣上。那木匣精致无比,想必设有复杂的机关,里面一定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现在的申候早已不是那个皮包骨头的老乞丐,等他醒来便能恢复原来的身份,既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又是万人敬仰的一教之主。 苏季取出绝影灯,此时灯芯已经换成生门的莲子。 “好妹妹,看你的了。” 狐姒以玄清之气催动灯芯! 绝影灯迸发出流光溢彩,耀眼的灯光瞬间盖过所有烛光,将整个安灵殿照得金碧辉煌! 苏季望着申候,发现他的身体竟然丝毫没有变化,于是俯下身子听他的心跳。 “咕噜咕噜!” 申候的胸口隐隐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不像是心跳,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活跃地流窜着。 听出那声音的源头是肚子,苏季便将脸贴在肚子上仔细聆听…… “咕噜!” 他忽觉脸蛋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连忙下意识缩回头,掀开申候肚子上的衣服,只见他的肚皮被撑起一个个小鼓包,像是正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剧烈爬行着。 苏季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顷刻间,申候的肚子便如怀胎十月一般,而且越鼓越大,照这形势继续下去肚皮很快就会承受不住,随时可能爆开! “啪嗒!” 申候手中的木匣掉在了地上,匣盖被轻易地摔开,匣内空无一物! 如此精致的机关匣子怎么可能是空的? 不妙! 苏季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眼看此地不宜久留,他夺门而出,带上殿门,躲在殿外的草丛里观察形势。 奇怪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安灵殿里却始终没有一丝动静。 苏季实在等得不耐烦,刚想起身看个究竟,蓦然察觉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竟然架着一把桃木剑! “别动!” 一个冰冷声音传入耳畔。 第四十三章 灭门之仇 苏季感到后颈传来阵阵凉意,回味刚才那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还有脖子上的桃木剑,已然知晓来者便是沐灵雨。 他缓缓转头,模仿白公公的样子翘起小拇指,怪腔怪调地说: “哎呦喂!洒家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旋灵阁主的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沐灵雨秀眉微蹙,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问道: “几日不见,你莫不是拜师不成,反被玄狐宗净了身?” 苏季愣了一下,感觉她好像知道自己不是白公公,蓦然想起她也是纯阴之体,白公公就是因为痿阳的体质才没中招,想必她也一样。 回想自己刚才不合时宜的举动,他不免觉得有点尴尬,只得挤出一脸苦笑,慢慢用两根手指,夹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桃木剑。 “你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能不能别总举着一根破木头和人打招呼?” 沐灵雨没有搭腔,只是向他的腰际扫了一眼,问: “你的青铜铃铛呢?” 一提到青铜铃铛,苏季顿时警觉起来,唯恐她又要盘问师傅的下落。 “你问它做什么?” “那是我师父的遗物,我怕你弄丢了!” “唉,怎么会呢?” 他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锦袋,刚想把鸿钧铃展示给她看,忽觉眼前一阵模糊! 此时,狐姒的意识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支配了他的身体,阻止他将鸿钧铃从袋子里拿出来的动作。 “它就在里面!”狐姒借用苏季的身体回答:“我怕它脏了,所以用一个袋子装起来。” “那就好,没想到你还挺有心。” 沐灵雨刚把心放下来,蓦然想起自己与花如狼的约定,于是问道: “你离开这阵子,你的小徒弟一直跟着我,听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记得你被我吊挂起来那天,他说是你杀了他父母,这是不是真的?” 狐姒迟疑了一下,虽不知眼前这女人说的“小徒弟”是谁,但已能听出她很关心这个人,与其一天天等苏季老死,不如借刀杀人,早日截断血契! “是真的!”狐姒断然答道。 沐灵雨顿时双眸微张,愤然道: “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为什么?”狐姒冷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类无论做什么,都只会为了两件事,一个是名,一个是利。我能从你的剑上嗅到一股腥臭味,想必你的双手也已沾满血腥了吧。” “你只会乱猜!我从没用这把剑杀过人,况且妖血的气味只有同族才闻得到,你又岂会知道?” 话没说完,沐灵雨发觉到不对劲,面露一丝狐疑的神色,双眸泛起淡淡的寒气,凌厉的目光似是要将人看透一般。 狐姒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及时藏匿了气息,随即解除了笼罩在申候府的魇术。 这时,苏季的意识开始逐渐苏醒。他晃了晃头,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像是刚刚小睡过一阵。 沐灵雨并未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异常,只得言归正题: “你要救的人已经救了,该帮我杀人了!” 苏季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道: “一见面就让我帮你杀人,真不知你到底和谁有这么大仇?” “姜赢!他是屠我沐家满门的凶手,而今天是我报仇的最好时机。姜赢修练的功法,会在重阳之日功力大减。待会儿你我摔爵为号。你要在席间敬酒,把他拖住,我看见你摔下青铜酒爵,就动手!” “你是凭什么认定,姜赢是灭你满门的仇人?” “我爹沐鹤原是犬戎的巫医。姜赢素来视犬戎为敌,经我几番探查,得知他曾一度找寻我的家父的下落……” 沐灵雨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 苏季侧耳倾听,远处树林里传来一阵醉醺醺的高歌: “我本红尘客,斗酒笑鸿钧。青衿落拂尘,平步踏凌云……” 歌声越来越近,两人转头看去,只见黄眉道人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金黄色的须发,包着涨红的酒脸,让人联想到金丝猴的红屁股。 “哎呦!” 黄眉道人发现草丛中的两人,连忙踉跄地跑过来,大笑道: “你们小两口儿原来躲在这儿,终于被我找着嘞!” 黄眉道人的声音粗得像一头老黄牛,嘴里的酒气熏得面前的两人快要窒息。 苏季对沐灵雨嘀咕道:“这老头的酒量一定不怎么样,我喝最多的时候,也没像他这德行。” 沐灵雨捂着鼻子,低声说:“酒鬼喝醉了都是一个德行,你自己看不到罢了。” 黄眉道人愣着血红的眼睛,望着窃窃私语的两人,说: “阁主这和夫人嘀咕什么呢?截教元老已经来了二十四个,就等阁主你了!来来来!快里边请!跟贫道喝酒去!” 说着,他搂起苏季的脖子,直奔重阳宴场走去。 重阳宴设在一个叫做”重九宫”的巨大宫殿里。这殿名让苏季想起一个典故。 昔日周文王推演后天八卦时,将“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所以叫重九,也叫重阳。 后来逐渐有了重阳日祈阳寿的习俗,每逢此时各地诸侯都会大摆宴席,共饮祛灾祈福的菊花酒。 重九宫距离安灵殿不过几十步距离。苏季一到地方,便以出恭为由,甩开黄眉老道和沐灵雨,独自在宫殿里逛荡。 他本以为这场重阳宴一定会很压抑,进来却发现与想象中截然相反,一面是宾朋满座,热闹非凡,一面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虽然宫殿里人山人海,但在苏季看来,无非只有三种人: 一种是男人,他们兴高采烈的攀谈,呼喊声此起彼伏;一种是女人,她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掩口娇笑不止,像正在谈论一些家长里短的小秘密;还有一种是小孩子,他们在席间嬉笑打闹,绕着桌子追逐乱跑,撞翻大人们的酒,却连一句道歉也不说。 看着那不懂礼貌的孩子,苏季不禁想到过去没有父母管教的自己,顿时眉头紧锁,心想这些截教元老拖家带口过来也就算了,居然连自家孩子也不予管教,真是枉为人父母! “嘭!” 苏季正烦着,突然被一个孩子撞了个满怀! 想必一定又是哪个元老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他当即决心一定要把这孩子揪到他父母面前,狠狠打他们的脸! 然而,当他怒然抬头一看,竟瞬间汗颜,不禁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 “师傅?你也来啦!” 花如狼望着他,欣喜若狂地说。 第四十四章 重阳宴局 花如狼兴奋地跑向宫殿中央的一块重阳糕。 那块重阳糕和花如狼差不多高,被做成宝塔形状,共有九层。他切了中间一层,红枣最多的一块,用小盘子盛着跑回苏季面前。 苏季接过来,只见那糕上插着一面小纸旗,四角点着烛灯,造型美观精致,让人不忍下嘴。 花如狼笑逐颜开,朗朗解释道: “师傅!这叫点灯吃糕,配合玲珑宝塔的形状,具有九九登高之意。” 苏季摸着他的小脑袋,随便找了个位置,一边吃糕,一边给花如狼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花如狼一开始很感兴趣,可是听着听着,小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满心想的都是自己与沐灵雨的约定。 苏季见他神色凝重,便叫了他一声: “小狼儿!” 花如狼猛然回过神,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徒儿记得师傅有一个青铜铃铛,怎么今天没带着?” 苏季觉得有些奇怪,久别重逢后的沐灵雨和花如狼,似乎都对自己的鸿钧铃特别感兴趣。 “你是说它?” 说着,他把手伸进怀里,去掏锦袋。 就在这时,附在他身上的狐姒骤然觉醒,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阻止了这个动作! 花如狼看着师父将空空的手从怀里拿出来,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狐姒借苏季的身体,厉声喝道: “死小鬼!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如狼全身一震,低声回答: “徒儿只想知道,那个送师父铃铛的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狐姒想也不想,不耐烦地答道:“已经被我杀了!” 花如狼顿时惊得小嘴微张,呆呆地望着刹那间判若两人的师父。 “还有什么问题吗?”狐姒冷冷地问道,眼神中饱含着厌恶。 花如狼摇了摇头,小脑袋缓缓垂了下去,低声道: “师傅……徒儿想……先失陪一会儿。” 说着,他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落寞离去。 当苏季的意识苏醒的时候,只看到花如狼渐渐远去的小小背影,头也不回地穿过熙攘的宾客,笔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苏季惊讶地发现一身白衣的沐灵雨站在那里,只觉得两人好像互相说了什么,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苏季目光错愕,头部传来昏昏沉沉的感觉,回想自己刚才想拿出鸿钧铃的时候,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晕厥感。 “咕隆!” 侍宴的宫女将一个盛着菊花酒的托盘放在桌上,他瞥见那青铜爵中的金发倒影,顿时恍然大悟,当即质问狐姒: “是不是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狐姒非但不承认,反倒用责怪的语气,娇嗔道: “小姒最乖了!哥哥可别诬赖好人!” 苏季不吃她这一套,心里已然认定一定是她从中作梗。刚想继续盘问,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 “旋灵阁主!你让奴家找得好苦!与其在这里自言自语,不如让奴家陪你喝两杯吧!” 语声中,黎如魅身着一袭华丽的宫装,翩然走来,娇滴滴地说: “大宴就要开始了。快随奴家入席吧!” 她扯着苏季的衣角,将他带到右边的元老席位,让他挨着黄眉道人,自己则坐在另一侧。 苏季始终盯着沐灵雨和花如狼,见两人没跟自己过来,而是坐在对面的席位上。 两人的神色都异于往常,尤其是花如狼,始终垂着头,没了刚才的朝气,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正在想些什么。 苏季脸色一沉,隐隐的不安犹如一滴墨汁,在他心头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一旁席位上的宾客陆陆续续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门口,只见墨殊和姜赢并排走了进来。 苏季也好奇地站起身,想瞧瞧这两个比自己来得还晚的人。只见姜赢走到左边的首席,伸手请墨殊就坐,墨殊拱手推让,不肯先坐。 两人相互谦让的举动十分客气,这让苏季不由得感到疑惑,于是问身旁黄眉道人: “没想到这两人斗了这么久,表面居然如此客气。” 黄眉道人打了一个酒嗝,解释道:“姜赢曾拜入玄狐宗学艺,墨殊算是他的师长,理应墨殊先座,但依尊卑,姜赢是贵族,墨殊是子民,又应该姜赢先坐,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苏季站了半天,看着来回推让的两人,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稍微调高声音,抱怨道: “规矩是死的!两个人是活的!一起坐下不就完了!” 话音刚落,十多个截教元老一齐盯向苏季。黄眉道人连忙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苏季猛然意识到,截教元老们不是普通人,那些到达玄清二境的炼气修士,耳朵比狗还要灵! 姜赢煞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厌恶,而墨殊却面露豁然之色,拱手道: “旋灵阁主所言不无道理,不如我二人同时就坐,赢公子意下如何?” “就依先生。”说着,姜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终于达成一致坐了下来,接着二十五位元老就坐,家眷们也陆陆续续坐下。 姜赢宣布重阳宴正式开始。小鲤子站在旁边一摆手,宫乐奏起,舞伎入场, 紧着着,三五成群的小太监把冰枣燕窝、虫草鱼翅、蒸熊掌、等名贵菜肴,大盆大碗地端上席面,将宾客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依照规矩,申候缺席,重九宫中间的主位空着,左边的首席姜赢代父亲举杯敬客,右边首席的墨殊,作为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回致谢辞。 这期间,虽然也有左右元老之间的攀谈,但聊的只是些闲常琐事。元老们似乎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提起截教主之事。 “我们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吃顿饭而已吧?”苏季问黄眉道人。 黄眉道人揉着酒红的鼻子,答道: “当然不会,截教元老大多都是从千里迢迢的戎族赶来,来之前都会先量量自己的身长,这是为了做棺材时用得着。现在大伙儿之所以吃吃笑笑,是因为谁也不想做个饿死鬼,因为这很可能会是最后一顿。” 最后一顿? 苏季扫视着元老们的家眷,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眼中变成一颗颗嗷嗷待宰的棋子。 不知这场血流成河的权利博弈,究竟要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咕隆!” 苏季发现桌上的酒壶,突然自己缓缓移动,壶身倾斜,自动将一个空了的青铜酒爵斟满! 苏季下意识朝对面看去,发现沐灵雨正紧紧盯着自己,看来是她用玄清之气操控酒壶,以此示意摔爵行刺的事情。 他蓦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这场血腥的棋局之中。 第四十五章 教主之争 日落时分,夕阳满天。 姜赢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小鲤子心领神会,起身打发舞姬退场。 宫乐戛然而止的瞬间,九宫里的宾客们立即感到一种凝滞的气氛。人们陆续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截教元老们开始就截教主之事发表言论,无论多么口若悬河,唇枪舌剑,无非是对两个截教主人选的抉择争执不下。 沐灵雨已经盯了苏季半个时辰,看他喝足了酒,吃饱了饭,剔好了牙,打完了嗝,才慢吞吞地举起酒爵,高声道: “诸位前辈的连珠妙语,让小弟醍醐灌顶,不禁生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斗胆提议用二人切磋的形势决定截教主的人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话音落地,墨殊面具里的眼睛突然一亮,喜上眉梢,而姜赢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那张原本就不带血色的脸,在听完苏季的发言后愈加惨白,随即陷入短暂的沉思。 沐灵雨正坐在离他只有两步的席位上,紧盯着他的背影,隐隐感到时机即将成熟。然而苏季却迟迟没有摔爵,这令她感到十分奇怪…… 苏季凝望着面如白纸的姜赢,手中的青铜爵犹豫不定。其实他方才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刻意针对谁,不过这个提议对眼前这个看起来病入膏肓的男人来说,却似乎意味着什么…… 正在苏季他纳闷的时候,黄眉嗤嗤一笑,附在他耳边说道: “阁主有所不知,姜赢先天身患顽疾,每逢重阳之日,玄清气消散大半,无法修炼高深法门。昔日申掌教时,他为了让部马首是瞻,却求墨掌教帮他设法隐瞒此事。但如今申不在,二人针锋相对,墨掌教一直想找机会戳穿他,不曾想被阁主刚才的提议抢了先,正中墨掌教下怀。” 苏季恍然大悟,难怪姜赢会如行将就木一般憔悴,没想到他和自己一样无法依托玄清气修炼。他反问黄眉道人: “他这种顽疾,可有办法医治?” 黄眉道人想了一会儿,说:“世上能治这顽疾的只有一个姓沐的巫医,不过沐家多年前已被仇家灭门,因此姜赢的病怕是再也治不好了。” 说罢,黄梅道人表情释然地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好像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都漠不关己,让人捉摸不透。 苏季虽然不知他从哪儿知道这些小道消息,但已猜到他口中姓沐的巫医,分明就是沐灵雨的父亲沐鹤。若真是如此,那沐家灭门惨案的真相,也许并不像沐灵雨想象的那样。 姜赢虽然视犬戎为敌,但要说他处心积虑想杀一个犬戎的巫医,未免太过牵强。何况世上只有沐鹤一人能治姜赢的顽疾,姜赢在痊愈之前没理由置他于死地。 由此推断,沐家灭门的真凶,一定另有其人。 沐灵雨手按剑柄,眼睁睁看苏季把酒爵放回桌上,心头顿时涌起焦急的怒火。愤怒之余的一丝疑惑,让她不敢冒然出手。 此时,墨殊已从座位上站起来,高举酒爵,扬声道: “旋灵阁主提议化零为整,化两家之争为两人之争。老夫以为甚好,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若想切磋,我们大公子还从没怕过谁!” 说话的是人脸猫身的老衔蝉,她轻盈地落在酒桌上,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舔着猫爪子。 话音刚落,旁边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义渠,突然睁开眼睛,语气不无激昂地说: “再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废话连篇!早该做个了结!” 两位大祭祀用如此强烈的态度表达意见,姜赢这边的元老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一个个燃起了斗志,神色大有来者不拒之意。 “先生,莫不是想今天就和我动手吧?” 说着,姜赢剧烈地咳嗽起来。这种憔悴的举动在他手下的元老看来,非但不是病弱,反而是一种隐藏实力的表现。 然而墨殊就算隔着一层面具,也能看透他色厉内荏的本质,举杯道: “今日聚教欢宴,岂能扫了大家的雅兴?老夫建议把决斗定在下月初八,地点设在截教祖庭,蓬莱之巅,碧游宫外。若列为元老没有异议,就请随老父共饮此杯!” 说罢,墨殊一饮而尽。没等苏季看清他隔着面具是怎么喝酒的,但见那酒爵一眨眼空了。 墨殊高举空爵展示众人,目光扫视整座宫殿。左侧以他为首的黎如魅、苏季、黄眉道人,等十一位元老陆续斟满酒爵,一饮而尽。 然而,右侧以姜赢为首的老衔蝉、义渠、等十位元老,却纹丝不动。 老衔蝉用爪子焦急地挠着酒爵,发出簌簌的声响;义渠按难不住的大手已经攥紧了酒杯,圆瞪的双目紧紧盯着姜赢; 只要姜赢不动声色,左边就没有一人敢喝酒。即便这样也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二十五位元老之中,已有十三人表示赞同苏季的提议。 仅仅一人之差,虽不能直接决定截教主的人选,却能在这次决议中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成为整盘棋最关键的一步,赢得一次先机。 墨殊的目光一分一毫也没有离开姜赢,只等他最后的反应。 重九宫出奇的安静,仿佛连空气也已凝固。 “嗖!” 一道白光冲进宫门,如流星急坠,落在墨殊桌上。 那白光是一只银狐。绒毛间的光芒极其微弱,依稀可见斑驳的血迹,明显受过很重的伤。 人们看见惊现的银狐,一个个面面相觑,表情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倾听银狐的墨殊。 苏季清楚这银狐就是海棠林中被狐姒打伤的狐九,果然它还没有死。他虽然看不清那青铜面具后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心中的惊愕,肩部正发出一阵阵抽搐。 黄眉道人听席间一片窃窃私语,睁开一只眼睛望着墨殊,嘴巴凑近苏季,小声说:“看掌教的样子,莫不是玄狐宗出了什么大事?” 苏季看着墨殊聆听着银狐虚弱地呢喃,面具上露出的两颗眼珠不停地转动。那游移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苏季身上,让他感到一阵不安。 他虽不知银狐对墨殊说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现在能让墨殊如此惊慌的,怕是只有与净世青莲被毁的事了。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过后,墨殊努力压抑着情绪,缓缓抬起头,高声道: “既然元老之中已有半数以上,同意旋灵阁主的提议,那切磋一事就此敲定。恕老夫临时有事,不便久留,先行告辞。” 说罢,墨殊起身离席,前脚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前所未闻的阴沉声音: “先生留步!” 第四十六章 空匣子 语声中,宫殿中央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犹如打开一道风口。骤然刮起的大风,将宫内灯火吹熄了一半,使得周遭的光线瞬间黯淡下来。 墨殊蓦然转身,只见中央主位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的眼睛已不是人的眼睛,妖异双眸在昏暗中闪着碧光,杏仁状的瞳孔一张一合地收缩着,像一只凶残的蟒蛇,饿了三天三夜后的模样。 “何人敢胆妄坐教主之位?”墨殊高声喝问。 那老人身子不动,只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姜玄!” 两个字犹如两道惊雷,使得满堂震动! 黄眉道人不是个少见多怪的人,不容易被骇住,但他听见这个名字时,却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苏季不合时宜地问:“姜玄?谁啊?” 黎如魅瞥了苏季一眼,捂嘴笑了。 黄眉道人勉强挤出一脸苦笑,耐心地解释: “阁主既然来了申国,就该知道这个名字。姜玄就是国主申候!” “他是老乞丐?” 失声说着,苏季连忙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发现那老人倒是与通天庙初次遇见的老乞丐有几分相似,浑身瘦的只剩皮包着骨头,像个饿死鬼。 姜玄今天这样突兀的作风,并不是第一次。他十年前在青灵庙装乞丐时,也一度诡秘地隐藏身份,行事古怪神秘,不知他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姜玄的出现证明苏季的猜想没有错,换过灯芯的绝影灯果真能令人起死回生。这让苏季压在心头的石头暂时放下,总算没辜负死去的花瘤儿。 此时,众人虽然都以惊异的目光望着姜玄,却没有一人出来指认他的身份。可见大伙儿只是被这名字骇住而已,没认出他的,远不止苏季一人。 少顷,姜赢第一个认出父亲,不愧知父莫若子。可是他不是通过相貌,而是通过影子来判断的。 他发现姜玄灯光下的影子很淡,这说明他正在修炼“正立无影”,收息自身玄清之气,修炼末期就算站在太阳底下,也不会有投影。此阶段的修士乍眼一看与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无异,其实体内的玄清气已经被控制隐藏。 但凡修炼到这一步的至少是玄清八境的修士,阳寿至少增至一千岁。 当今普天之下唯有姜太公的三个传人能达到这般修为,而其中修炼截教法门的只有姜玄一人。 姜赢百思不得其解,记得父亲临走前是玄清七境的修为,能用短短十几年突破一个境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虽然不晓得父亲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但这个强大后盾的出现,依旧让作为儿子的姜赢欣喜若狂,连忙上前一步,附身叩道: “儿臣,恭迎截教主还朝!” 姜赢说罢,同侧的元老和家眷们也陆续附身叩拜。 姜玄望向儿子,缓缓说道:“赢儿,亏你认出为父,否则不知这些人还要争到何年何月。” 这话分明是说给墨殊听的,言外之意既然自己回来,截教主就不必选了。 然而,墨殊却不以为然,上前一步,拱手道: “恕老夫眼拙,阁下相貌与姜教主判若两人。若您真是姜教主,就请出示造化玉牒,以证真身!” 姜玄有没搭腔,只对儿子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这显然是在示意儿子把玉牒交出,可是姜赢却露出一丝茫然的表情,道: “造化玉牒不是与父亲同在安灵殿吗?” 说着,他惊愕地看向一旁的小鲤子。高坐主位的姜玄微微皱起了眉头,也缓缓看向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太监。 小鲤子被这冷不丁一看,顿时惊惶失措,心乱如麻。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安灵殿的空木匣里装的是造化玉牒,不过显然在自己去之前被拿走了!这让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众人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姜赢上前一步,目光如剑,用嘶哑的声音质问: “今天有谁去过安灵殿?” 小鲤子骇得倒退一步,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 “奴才只看见白公公进去过。申候府重重机关,造化玉牒的匣子有致命的机巧。白公公最熟悉申候府,一定是他偷的!” 听到“白公公”这三个字的时候,墨殊的身子莫名地一震,双手愤恨地握紧拳头,道: “白公公是申候侍臣,一定是他监守自盗!没有造化玉牒,就算申候真的在这儿,也不配做截教之主!” 苏季不禁摇了摇头,他知道白公公身受重伤,自身难保,不可能赶在自己前面偷走造化玉牒,想必窃贼是另一个熟悉申候府的人。 “白公公没这么大本事!”说话的是老衔蝉,她一边回想,一边说:“我感到白天有人在申候府施展魇术,那是截教元老才会的秘传之术。白天酒醉离席的祭司元老,只有黄眉道人!” 众人陡地一惊,不约而同转向黄眉道人。 听到“魇术”的时候,墨殊突然双眸微张,像要说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可是念这句话对黄眉道人不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黄梅道人生怕替人背黑锅,像哄苍蝇一般朝老衔蝉挥着拂尘,喊道: “老猫!你明知道贫道不会什么魇术!休要血口喷人!” 说罢,他眼珠子一转,转头对苏季说道:“贫道想起来了!阁主白天不是呆在安灵殿外吗?有没有看见白公公?” 被这突然一问,苏季瞬间始料未及,迟疑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答,就听主位上沉默观望良久的姜玄,忽然莫名地笑了。 那笑声就像是一只老鼠在啃木头,令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听到那笑声,苏季脸色蓦然发生了变化,缓缓抬头盯着姜玄的脸。 那只受伤的银狐在同一时间,做出了与苏季相同的反应…… 姜玄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泛着绿光的妖瞳直逼苏季: “小酒鬼,若老夫猜得没错,你就是白公公!” 此语一出,满堂震动!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苏季! 墨殊惊愕道:“你真的已经血契金兰?” 苏季没有回答,他知道墨殊这样问,说明他已听银狐说过此事,只是始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何必多问!试试便知!” 说着,姜玄袖中放出血红色的雾气,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使得整座宫殿弥漫在血腥的气息之中。 红色雾气越来越深,逐渐凝聚成一道黑色火舌。 这个过程并不快,苏季本想躲开,可是双脚竟突然无法动弹,仿佛整个身体的直觉都被夺走了一般。 黑色火舌瞬间把苏季胸前的衣衫烧成灰烬,散发一股肉体焦灼的味道,疼得他把牙根咬得吱吱作响,身子颤抖着僵在原地,如一尊饱受烈火煎熬的石像。 此时,狐姒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入耳畔: “不必挣扎了,有本小姐在,你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姜玄的嘴角泛起一抹戏谑的笑,缓缓说道: “小酒鬼,看来你的那位金兰妹妹,可要比老夫可怕得多……” 苏季痛苦地垂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腮边,嘴角的皱纹颤动,泛起苦涩的微笑,对狐姒说道: “……你果然……还是恩将仇报……” “当初你真该听白公公的话。你的善心只会让自己成为我复仇的棋子!” 狐姒一席凉透人心的冷语,比烧灼的痛苦还令他煎熬,使他整个人都浸透在绝望的破灭感中,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 “复仇?”说着,苏季凄然一笑:“仇人明明近在眼前,难道你还没看出来?” 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他正在对谁说话,只见他圆瞪双眸,紧紧盯着高坐主位的姜玄,厉声喊道: “姜玄就是青灵寐境的黑道士!” 第四十七章 九宫大阵 灼热的血液在焦黑的胸膛上流淌,苏季像礁石般伫立着,耳畔传来狐姒不屑的话语: “你以为这么说,就能让本小姐帮你吗?” 也许是因为疼得已经麻木,苏季黑亮的眼里居然流露出一丝冷静,稍有棱角的唇上挂着几分无奈,开口道: “你不觉得他的笑声很熟悉吗?我们血契金兰的事,连墨殊都是刚刚才知道,他却一口咬定我就是白公公,还知道你是我的金兰妹妹……” 狐姒听到苏季发出一声落寞的叹息,两人之间陷入死寂。 正在犹豫之际,狐姒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臭小子说的没错!姜玄就是黑道士!” 这是狐九的声音! 苏季缓缓转头,只见桌上的银狐嘴没有动,只是黑色尖鼻微微突起,说道: “四小姐有所不知,黑道士趁你离开后,用阴阳镜大肆吞噬青灵寐境的狐灵,以助自己修为突破玄清七境!要不是他突然莫名消失,只怕现在青丘狐灵已经被他灭族!” 银狐一边说着,一边紧闭双目,眼皮痛苦地微微颤动,似乎刚从一场劫难中逃出来的样子。 狐姒对银狐冷冷地说: “从你丢下我娘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再也不信你说的话!” 银狐见狐姒还是不信,只好催动着身上最后一丝玄清气,灌注于狐尾。墨殊见它一条尾巴抖散成九条,连忙制止: “胡兄!你的身体……” 银狐没等他说完,已将九道银光如箭矢般射向姜玄! 姜玄头也不抬,大袖一挥,将九道银箭瞬间化为一道光柱,以两倍速度反射回去! “小心!” 墨殊失声呼喊,可惜为时已晚,银光已急速刺入银狐身体,顿时血光崩现! “九叔!”狐姒失声叫道! 一个巨大的窟窿洞穿狐身,在银狐背上炸开血洞,内脏碎骨飞溅四射! “你娘的命……九叔……还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鲜血从银狐嘴飙出,狐首瘫软无力地垂了下去。 “胡兄……老夫定要为你报仇!” 墨殊捧着银狐的尸身嘶声怒吼,那声音似要把青铜面具震碎一般,血红的眼睛瞪向姜玄! 姜玄淡淡地说:“想报仇的话,下月初八蓬莱之巅,老夫可以等你。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它埋了,免得臭了老夫的宫殿。” 弑兄的仇恨像刀刻一般记在墨殊的心里,但念在申侯府人多势众,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双手捧着银狐的尸首离开。 姜玄望着墨殊饮恨离去的背影,轻轻用手拂去一面铜镜表面的浮尘。刚才他就是用这镜子反射了银狐的一击,那赫然就是黑衣道士的阴阳镜! 苏季在看到阴阳镜的一瞬间,感到一股仇恨从心头底里涌出,如潮水在胸中猛烈起伏,扩散全身,连浑身的血管都要炸开了。 这是狐姒的愤怒吗? 那是多么恐怖的仇恨,渴望复仇,渴望仇人的鲜血! 蓦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脱离地面。 重九宫里的人们纷纷抬头仰望,高悬宫殿上方的苏季仿佛燃烧起来,狂舞的发丝以呈现出烈日的颜色。 宫殿里的众人顿时乱成一团,家眷们嘶喊着逃出宫外。黎如魅和黄眉道人站在门口,似是已被苏季凌空而立的身形惊愕住了。 “如此惊人青灵血契,还是第一次见!”黎如魅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黄眉道人双目圆瞪,也惊叹道:“那该不是列位第四的金丝青灵狐?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姜玄伸手搬动主位上的机关,宫殿的上方开启九道暗门,各推出一面巨大的铜镜。 九位截教元老心领神会,飞身四散开来,依次坐镇: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九个方位。 老衔蝉、义渠,两位祭祀定立阴阳鱼眼处,为姜玄护法! 苏季俯视宫殿下方,只见姜玄布了一个杀气凛凛的太极截阵,显然是要之他于死地,于是高声喊道: “老乞丐!我千辛万苦救了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姜玄冷冷盯着空中,不以为然地说: “那时本尊正杀得痛快,要不是被你吵醒,本尊大可端了狐狸窝,修炼至玄清九境。九息服气,炼神返阳!” 狐姒顿时怒火攻心,终于意识到狐九说句句属实。 姜玄濒死之际,元神遁入寐境。若不是苏季用绝影灯催活他体内的长生蛊,让他提早还阳,他定会为了返回人间,杀光自己的族人! “自私的人类!弑我双亲!灭我同族!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宫殿里回荡着狐姒饱含恨意的声音。 姜玄龇着野兽般的尖锐牙齿,对狐姒笑道: “一切都你的错!你和这小酒鬼血契金兰,撩起老夫的怒火!你的同族都是因你而死!来感受一下同族的怨恨吧!” 姜玄将阴阳镜祭于阵中,白色镜面发出鬼魂的咆哮,似要把人撕碎尽吞一般。 “那镜子非比往日!想必吸收过很多青丘狐灵的妖术!你……” 还没等苏季说完,狐姒打断他,喝道: “本小姐报仇!不用你这臭酒鬼来管!” 话音刚落,鼻子嗅到一股浓厚的腥臭味,苏季顿时瞳孔微缩,身子忽然侧倾,耳边传来黑蛇呼啸而过的破风之音!蛇身擦着苏季的鼻尖向前飞去。 虽然避开了这一击,苏季却依旧心有余悸,若非被狐姒夺舍身体,自己恐怕早已中招。 姜玄瞟了一眼噤若寒蝉的苏季,嘴角泛起一抹戏谑,大袖一挥,两袖中喷出的黑雾化为无数条黑蛇出袖,在宫殿内急速游走,令人眼花缭乱。 狂飙的劲风,吹卷着苏季的衣衫和头发。 狐姒驱使苏季的身体左躲右闪,愈渐吃力,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姜玄爆出一连串长笑,高声大喊:“阴阳九宫大阵,百年未见天日,今日适逢九九重阳威力大涨,看来重九宫冥冥就是你们的坟墓!” 阴阳九宫? 苏季仔细观察九面镜子的方位排列,越看越觉得眼熟,蓦然发觉这阴阳九宫大阵,竟与三千大道最后一卷的“阴阳九宫禅”有异曲同工之妙,周围镜子的九宫排列如出一辙,想必也是由造化玉牒推演而来。 这时,只听老衔蝉对姜玄谄媚地说道:“教主,血契金兰只能夺舍不到半刻,这小子折腾不了多久了!” 姜玄狡黠的一笑,驱使黑蛇发动愈加凌厉的攻势!无数飘忽无常的蛇身,化为一条条黑色的丝线,直逼苏季周身的要害急速钻刺! 刹那间,八道黑丝洞穿苏季的要害。眼看自己的身体被黑气洞穿,他却感受不到伤口的一丝疼痛。 现在他对自己遭受的痛苦没有任何概念,虽然能听到耳畔隆隆作响,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夺舍的狐姒正在承受这份痛苦。看来这阴阳九宫大阵,似乎是专门用来对付狐姒的伏妖法阵! “别慌!我来帮你破阵!”苏季对琴弦喊道。 狐姒娇喝道:“本小姐死也不用臭酒鬼帮忙!” 苏季满心无奈,狐姒一旦死去,自己也必定活不成。念她现在是和自己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只好像大哥哥一样轻声劝道: “我的好妹妹!现在可不是耍小姐脾气的时候!难道你真想和一个臭酒鬼同生共死?” 狐姒忍着伤痛思索片刻,突然娇嗔道:“人家才不要和你一起死!” “不想死就听哥哥的话!”苏季厉声大喝。“ 第四十八章 禅斗阴阳 苏季紧紧盯着周围的九面镜子,观察镜面角度的细微变化,然后将推演出的结果告诉狐姒: “所谓九宫,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你只要遵循这个规律,坚持片刻,我就能找出阵眼所在!” 此时,万道黑丝犹如万蛇出洞,漫天飞舞,发出厉鬼般的呼啸。 狐姒听从苏季的方法,很快掌握了阴阳九宫阵的规律,一次次巧妙避开千丝万缕袭来的黑线。 宫外观望的黄眉道人,捋着胡子说道:“旋灵阁主好像事先知道九宫阵的变化,每次都能轻易化解。想不到他居然如此精通阴阳之道!” “果然是个有趣的男人。”黎如魅娇声说着,若有所思地望向苏季。 姜玄的脸憋得像烧红的铁块,愤然吼道: “小酒鬼,你居然偷窥过造化玉牒中的百字阴阳禅!” “五谷仙翁!本公子看过的书,可比你吃的饭还多!” 说罢,苏季蓦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九宫本应是八宫环绕,一宫居中。如果姜玄是阵中的正宫,那么周围坐镇的元老应该是八位,而不是九位! 就在这时,苏季发现一位元老的手势与其它人有着微妙的不同。其他八位元老手结的都是“伏诛蛇头印”,而他双手结的却是密宗的“内金轮持宝印”。 由此可见,那位元老的作用一定是迷惑敌人,守护阵眼,而他所对应的镜子就是阵眼所在! 义渠见苏季始终盯着一个方向,不禁骇然道:“这小子有两下子,这么快就看出了来了。明明上次见他还只是个废物!” 老衔蝉圆瞪猫眼,大喊道:“坚持住!半刻钟就要到了!” 苏季双脚往旁边石柱上重重一踏,身体弯曲如弓,嗖的一声,如离弦的飞箭,冲向一面镜子! 弹指间的功夫,他已来到那面镜子前。一股浩大的玄清气轰撞在镜面上! 姜玄脸色陡然惊变,发现已来不及了。 “喀!” 铜镜出现一道裂痕,玄清气旋爆发出强烈的金光!光芒中迸发出狂暴的气旋! “喀嚓!” 阵眼之镜轰然碎裂! 同时,其它八面铜镜也一个个噼里啪啦,尽数被震碎。 刹那间,强大的玄清漩涡扩散冲开,九宫位上的元老们接连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周围的墙壁,瞬间被撞出九处裂痕! 义渠和老衔蝉虽然勉强站稳阵脚,但体内却已感受到翻江倒海般的震撼! 老衔蝉失声惊呼:“人阵合一!阵亡人亡!教主他……” 语声中,姜玄全身皮肉骨骼一点一点消散,化为红色的血雾,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森森的骨架。 苏季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击居然这么重。 然而,他这一股悔意还没涌上来,就发现更加奇异骇人的一幕! 姜玄化成的红色血雾,并没有消散,而是盘旋在九位元老周围。 突然,一阵此起波伏的哀嚎在宫殿中回荡! 九位元老口鼻喷血,全身崩坏破裂,皮肉渐渐熔化,浸泡在浓稠的血液之中,化作一股巨大的血雾。眨眼间,九位元老全部消失,地上只剩一滩滩浓稠的血水。如果把九宫阵比作棋盘,那么此时阵中的九位元老就像一颗颗血淋漓的弃子。 这景象让宫外的黎如魅倒吸了一口凉气,连黄眉道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红色的雾气在吸收九位元老之后,变成黑色,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冲入地上姜玄的白骨之中。 顿时,黑色的火舌熊熊地燃烧起来! 森森白骨上生长出新嫩的肌肤,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肌肉一点点形成,包裹上一层苍白的皮肉,没有半分血色。 历经一番脱胎换骨之后,姜玄浴火重生! 此时,大公子姜赢跑了过来,把自己的衣服披在父亲身上。 姜玄虚弱地喘着粗气,问儿子:“赢儿……还记得为父……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吗?” 姜赢咬着牙,斩钉截铁地答道:“图王霸业,一雪国仇。” “现在……还差一点……为父只有肉……没有血……” “孩儿现在就去把那些人的血肉割下,来带给父亲!” “不……他们不行……”姜赢缓缓将一只苍白的手搭在儿子身上,缓缓说道:“赢儿,你自幼体弱,为父用长生蛊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是时候该报答我了!” 姜赢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刚想挣脱,却为时已晚。父亲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肩膀的肉里,将他牢牢禁锢住。 “不!爹!”姜赢声音凄厉如鬼哭狼嚎:“我是可你儿子!你不能这么对我!” 姜赢感觉浑身血液全部流向肩膀,被父亲无情的手掌贪婪吸食。脸颊因为疼痛不断抽搐,他转头对两位祭祀大声嘶喊: “救我!你们……还不快来救我!” 义渠和老衔蝉对望一眼,又望向正在狂暴嗜血的姜玄,随即陷入了迟疑。 姜赢浑身剧烈抽动,头发散乱狂舞,嘴里发出无比怨毒的嘶吼: “见死不救的奴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姜赢双目圆瞪,尽管视线逐渐模糊暗淡,眼珠却死死盯着两位祭祀,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恐怖中透着凄厉与悲凉,令人不寒而栗。 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诅咒,老衔蝉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上前阻止;义渠浓眉紧锁,最后还是把脸转了过去;…… 就在无尽的黑暗到来之前,一道光芒突然照亮姜赢的视野! 姜赢的剧痛骤然减缓,浑身血液恢复正常流动。眼前恢复了光明,他隐约看见父亲苍白的手还抓在自己肩上,只是脱离了胳膊! 他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父亲痛苦地捂着被斩断的手腕,双眼盯着自己身后,用一种仇怨的眼神瞪着那个刚刚救过自己儿子的人。 姜赢缓缓转头,映入眼帘的人,居然是苏季! 这光景未免太过讽刺,让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患难相救的不是效忠自己的心腹之人,而是自己想要除掉的心头大患! “……为什么救我?”姜赢哆嗦着问。 “做怨鬼的滋味不好受,不尝也罢……” 说完这一句,苏季的脸色黯然下来。 他记得自己曾经发过与姜赢刚才一样的诅咒,也做过世人唾弃的鬼,更尝过被“父亲”遗弃的痛苦滋味。他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刚才下意识的举动,也许只是不想让相同的悲剧在自己眼前再度上演,也许只是想拯救过去的自己…… 此时,苏季的双脚缓缓落在地上,全身恢复了知觉。这表明刚才他救人的举动,已经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胸口浮现的剧痛,提醒他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之前的力量。 “半刻已过!受死吧!” 姜玄发出一声怒吼,祭出阴阳镜!白色的镜面霎时放出万道黑气,夹杂着咆哮的狐灵冤魂,朝苏季压了上来! 苏季目光如炬,把早已握在手中的鸿钧铃豁然摇响! 伴随一阵清脆的铃声,铜绿色光幕,将迎面涌来的黑气挡在外面。 姜玄在看到鸿钧铃的一瞬间眼红,激动地说道: “本座隐姓埋名,潜伏通天庙整整十年,就是为了这玄物。没想到居然落在你这个小酒鬼手里!本尊今日一定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苏季负手站在光幕之中,面对眼前黑暗的惊涛骇浪,冷冷说道: “有志气,可惜你已经走了一步死棋……” 话音刚落,铜绿色光幕上出现出一个个太极图,千千万万翻滚咆哮的冤魂,瞬间被十倍反击回去!阴阳镜与鸿钧铃之间形成一道汹涌的黑色涌流。 眨眼间的僵持过后,阴阳镜开始出现裂痕! “喀嚓!” 阴阳镜轰然碎裂,重九宫内涌起一股黑色的浪潮。 “保护教主!” 语声中,老衔蝉驱使猫脸老妇救走姜玄。义渠抽出羊角匕首,在空中划开一道缝隙,将暗流引入裂隙之中。 宫外的黄眉道人和黎如魅见好戏收场,各自拂身离去。 苏季望着姜玄,说道:“你如果不用阴阳镜吸收的妖术,而是用其它法门攻击,我现在必死无疑!可惜,我是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因为……” 说着,他一条腿缓缓半弓,另一条腿微微弯曲,上身向前倾…… 众人大惊,以为他又要是出什么惊人的招数,谁知他却喊道: “因为我不陪你玩了!” 说罢,苏季一溜烟夺门逃去! 门外留守的家眷们,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姜玄手底下逃生,更没见过有人能把姜玄逼到这种程度。人们看到苏季跑出来时的表情就像见到了鬼。一个个都惊得纷纷避让,没人敢拦。 “候府机关重重,那小子跑不了。”老衔蝉对姜玄说道:“血契金兰需要间隔一个时辰才能再次夺舍!只要在一个时辰内抓到那小子……” “不用一个时辰!” 姜玄打断她的话,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怒火冲红了脸和脖子。 “我现在就要他命!” 说罢,他大手一挥,发出万道黑气,顷刻将宫外所有活生生的家眷都化成一个个血人!拼命伸张着手臂血人们,在弥漫血雾中逐渐枯萎,如枯叶一般的凋零了下去。 同一时间,姜玄刚才被截断的那只手腕上血雾环绕,生长出一只鲜嫩的红色手臂! 老衔蝉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是疑惑地嘶了一声,上前问道: “这些人修为太浅,教主为何不用柳仙蛇杖?” “柳仙蛇杖已被我师弟太甲斩断。”姜玄冷笑道:“不过他也被我打伤,同时身中长生诀,生不如死,最后还是央求那小酒鬼了结自己。” 姜玄说罢,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原来是你……” 姜玄转头一看,只见宫外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沐灵雨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青铜剑,身后护着一个发抖的孩子。 “原来还有一只漏网之鱼……” 姜玄眼中泛起绿光,起伏翻腾袖中血雾弥漫! 第四十九章 往昔重现 姜玄刚要出手置沐灵雨于死地,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且慢!” 姜玄蓦然回眸,只见义渠站在身后,拱手道: “教主误会了。她是申候府派到旋灵阁主身边的内应。”说罢,义渠转头对沐灵雨使了个眼色,厉声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杀了那小子,完成最后的使命!” 望着义渠关切的眼神,沐灵雨紧握桃木剑的手,缓缓放松下来。 就在她刚要转身的瞬间,身边的花如狼突然被一阵黑雾卷到了半空中! “姐姐救我!” 空中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 “别伤他!”沐灵雨恳求道。 花如狼的身子在空中盘旋了一阵,晕了过去。小小的身躯缓缓下落,趴在姜玄的脚边。一只鲜红的手掌轻拂在他的小脑袋上,犹如一条盘在小孩身上的红蛇。 姜玄碧绿的双眸盯着沐灵雨,缓缓说道: “提那小子的人头回来,本座就放过这孩子。” 沐灵雨盯着姜玄,皓齿嗔恨地紧咬红唇,直到渗出鲜血,恨不得冲过去将他碎尸万段!可是花如狼的性命此刻攥在他手里,碍于害怕他加害无辜的孩子,沐灵雨只得默默饮恨离去。 呼啸的冷风穿林而过,吹着苏季满头的虚汗,凉飕飕的。 这一口气不知跑出多远,他胸口的剧痛一刻不曾停息,每跑一步,每根神经都跟着绞痛,每寸皮肤都如割裂似的疼。 实在跑不动了,他一头钻进树林,靠在一扇青铜大门上,低头猛喘,只盼姜玄此刻莫要追来。 喘息过后,他焦渴难耐,喉咙里像塞满了干柴火,随时都会起火。缓缓抬头,他顿时感到一股茫然与绝望。他发现自己靠着的青铜大门,已经是他第六次看见了。 之前他还庆幸自己一眼便记住小鲤子开启机关的方法,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半点优越感。 申候府就像一座幽林密布的迷宫,不熟悉路线的人,就算不被机关射死,也会因为迷路而饿死在这里。 他望着那扇见过六次的铜门,知道单凭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只得放弃逃出候府的想法。当务之急,只能在府中先寻一处藏身,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此时,他眼前这扇铜门成了第一个选择。铜门的机关很简单,开启方法与其他机关暗格大同小异。 “喀锵!” 铜锁内的机关缓缓转动,墙壁随之移动,现出一道半掩的门户。苏季的人还未进去,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酒香透过门缝飘了出来。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推门进去,再从里面将门反锁。 火折子照亮四周,铜门里面全都是酒坛,数不清的酒坛! 他欣喜若狂,死前能大醉一场也不枉此生,总比渴死要好。他索性撕开一坛酒,仰头灌了下去。刚喝第一口只觉得味道甘甜,可是当咽下第二口时,他突然尝到不对劲,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哗啦!” 坛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殷红的液体流得满地都是! 一颗心砰砰直跳,嘴里泛起腥味,胃里一阵翻涌,几乎快要吐出来。 他尝出那酒坛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血! 无论兽血,还是人血,为什么会发出酒的香味儿? 惊异与迷茫过后,他发觉胸口的疼痛逐渐缓解,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不觉,他居然睡着了。 睡梦中,他忽听“哐当”一声,铜锁生生被劈成两段,铜门缓缓开启。苏季突然惊醒,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动也不敢动,气都不敢喘。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衣的少女。 她一步步向苏季走来,白皙的手中缓缓举起一把青铜剑。 这熟悉的光景,让苏季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青灵庙与这个白衣少女初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寒冷凌厉。 “沐姑娘,我都说了,女孩子别总举着一把……” 语声戛然而止,苏季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沐灵雨倾身一动,剑锋笔直指向他的咽喉,令他瞬间寒毛悚立,油然而生一种全身被禁锢住的感觉。这熟悉感觉竟也与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咕噜。” 苏季的喉咙吞了一口吐沫,双眼盯着逼在喉结上的剑,锋利的剑尖划破皮肤,鲜血缓缓流淌而下,只需稍稍一动,必死无疑。 “狼儿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说罢,苏季望向门外,目光错愕。此时此刻,比起自己,他还有一个更让他牵挂的人。 沐灵雨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冷冷答道: “姜玄答应我,杀了你,就放了他。” 苏季沉吟片刻,突然苦涩地笑了,居然又遇到如此巧合的事。他想起沐灵雨也用过同样的方式威胁花如狼杀了自己。 往昔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苏季此刻表情就像晴空下的一潭清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这一切仿佛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也许凡人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摆布。 换做其他人,苏季内心或许还有妥协余地,可是花如狼,他唯一的徒弟,好兄弟的骨血,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他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只有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也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来换,就让这一次艰辛的旅途,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苏季淡然一笑,道:“那你还啰嗦什么呢?” 沐灵雨的表情忽然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苏季催促道:“动手。” 沐灵雨的秀眉微微动了一下,直视着苏季的眼睛,开口道: “杀你之前,我要先问你两件事。” 第五十章 礼物 沐灵雨缓缓放下青铜剑,也许真如苏季说的那样,这个举剑的动作只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 “有话快问。”苏季不耐烦地说:“我不想死在那些人手里!” 那些人? 沐灵雨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难道自己不属于那些人,而是另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凝望着苏季的眼睛,两人的目光交接了片刻。 苏季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让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扭头道: “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死一个好男人,不过再好男人,也是会害羞的?” 一句话反而让气氛更尴尬了。沐灵雨立刻移开视线,脸颊传来微微的臊热,浑身莫名地紧张起来。 苏季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刚想再说两句,可是见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严肃地盯着他,又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问道: “你刚才为何要救姜赢?” “姜赢不是你的仇人。你只知他多次寻找你爹的下落,却不知他是为了治疗自己先天的顽疾。你只知他重阳节散功,却不知他的顽疾能让他修为散尽;万一错杀,你非但大仇未雪,反而惹来杀身之祸!我没有摔爵,是担心你枉送性命。” 担心? 沐灵雨居然不可思议地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一条残杀无数孩童供养的自私生命,真的值得让人担心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神望着苏季,说: “像姜赢这种被长生蛊供养的人,死不足惜!不值得你担心!” 苏季脸色一变,严肃地否定道: “不!一条虫子并没有错,错的是人残忍的手段!” 说着,苏季掏出绝影灯,缓缓举到她面前,说: “这原是一盏用来杀人的灯,只要换了灯芯,它一样可以成为救人的明灯。人若也肯洗心革面,怎会输给一盏灯?” 沐灵雨缓缓接过绝影灯,看着它换过的灯芯。 “换心?原来你是用这个方法救活了姜玄!” “我千辛万苦救了一个人,没想到牺牲了更多无辜生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我自作自受罢了。”苏季苦涩地笑了,他把绝影灯放在沐灵雨面前:“这盏灯送给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绝影灯在沐灵雨面前发出微弱的光芒,而眼前的男人,也如那忽明忽暗的灯,虽然无法照亮什么,却将她黑暗寒冷的生活,染上一丝温暖的颜色。 沐灵雨感受着那种温暖,望着苏季的眼睛。 “你会救一个不该救的人,也会救一个不该杀的人。我虽然不知你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我很好奇,世间的恩怨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 “其实你我本来就无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苏季望着绝影灯的光芒,微笑道:“凭这缘分,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我从小就很怕死,现在依旧很怕,虽然表面喜欢装得风平浪静,心里却时常瑟瑟发抖,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害怕得要死。不过,今天我感觉很特别,那么多人想要杀我的时候,当我看到你,却感到很庆幸,庆幸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你……” 柔光照亮沐灵雨的脸庞,雪白的脸颊蓦然掠过一丝动容的神情,尽管只是极其微弱的表情,却如春天阳光下消融的白雪。她心头堆积如山的坚冰,正被那温热的灯光慢慢的融化。 “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角儿!”苏季听见耳畔,突然传来狐姒的声音:“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显然已经被你的花灯戏给骗了,看来是不会舍得杀你了!” 苏季凄然一笑,道:“我的戏不管别人喝不喝彩,今天总算到头了。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骗她。你我之间的血契很快便可斩断。祝你今后能找到一个厉害的哥哥,帮你报仇。” 狐姒哼了一声,娇嗔道:“难道本小姐在你眼里就那么无情吗?” “难道你想救我?” “别做梦了。今天神仙也就不了你!本小姐只是不想欠一个死鬼的人情,所以大发慈悲来提醒你。我刚才隐约感受黑道士的气息,应该很快就会来到门外!” 沐灵雨望着自言自语的苏季,茫然地问:“你在和谁说话?” “先别管这个!”苏季急道:“姜玄要来了!快动手!否则他们该怀疑你了!” “还没问你第二个问题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苏季突然露出一副狰狞的表情,瞪着沐灵雨道:“你师父是我杀的!用的就是之前击败姜玄的手段,目的是为夺取玄门至宝,鸿钧铃!” 沐灵雨的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要……骗我?” 苏季双眸微张,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不禁垂下头,沉声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我临走前,对你说过什么吗?” 就在这时,狐姒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唉,已经来不及喽……” 语声未落,沐灵雨身后,凭空裂开一道黑色缝隙,一只血红的大手从那缝隙伸了出来,朝她背上抓了过去! 苏季苏季一时屏息,见她猝不及防,倾身一动,用身体撞开那雪白的身影! 刹那间,刀锋般锐利的指甲直接刺入苏季的胸膛,发出噗地一声!坚硬的手掌撞碎肋骨,整只送进肺腑之中!指尖涌出的黑气,如惊涛骇浪般将他完全淹没! 苏季的眼神开始涣散,只是这么一下,就简直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硬是舍不得咽下这口气,两只手死死握住末入自己胸膛的红手臂,不让它无法抽回半寸。整个人犹如生铁浇涛的武士般,伫立在沐灵雨面前!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沐灵雨的脸颊上滑落,犹如冰封千年的积雪,刹那消融…… 苏季扬起滴血的嘴角,微笑道: “我说过……欠你的人情……我苏季……会还的……” 第五十一章 玉羊角 沐灵雨不顾周遭一切危险,过去抓住苏季僵硬的手,嘶声问道: “你骗我……是为了救我?” 苏季用残留的神智,应了一声:“……说你笨……你还真笨……” “笨的是你……”沐灵雨泪如断珠,哽咽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我一直在……骗你……利用你……连你的名字……我都还不知道!” 苏季不再回答,尽管手背能感受她手心传来的温度,一颗头却如断线的风筝般缓缓下沉。81『中Δ『文『网 沐灵雨拭去眼角的泪水,用玄清气催动绝影灯为苏季疗伤。 忽然,一道黑雾卷走了她手里的灯台! “这盏灯只能用来救本尊一人的命。” 姜玄冷笑道,一把接住黑雾中的绝影灯。 “嗤!” 血红的手臂从苏季胸前抽了出来!胸口洞穿的血窟窿,鲜血淋漓,血肉翻卷,深可看见里面断裂的骨头。 沐灵雨皓齿紧咬,瞪着泛红的眼睛望着苏季,只见他依旧屹立不倒,双眼直勾勾瞪着姜玄,不知那双眼睛究竟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 若是活人,血肉之躯但凡承受如此重伤,必死无疑。 若非死人,他眼中又怎会出这般凌厉的光芒! 姜玄脸色微变,现苏季的胸前已经不再滴血,伤口居然略有愈合的迹象。他瞟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酒坛,还有满地横流的血红液体,微微阖目,沉声道: “我说这小子怎么还没咽气,原来是偷喝了老夫的玲珑血酿!看来眼下得先除掉这碍眼的小丫头!” 说罢,他眼中泛起绿光,翻腾的袖口中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掌,抓向沐灵雨! 就在手掌将要接触到她的一刹那,忽然被一把羊角匕横空架住! 姜玄的手顺势抓在匕的利刃上! 一股大力道反手一顶,逼向姜玄,迸出强大的玄清气旋,出一阵猛虎的咆哮声。姜玄的手突然被反震,不受控制地折转回来。整个人被那虎虎生风的气势,逼得他踉跄后退一步,连忙踩稳脚跟,两条腿好像两棵树一样扎根在地上。 姜玄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呼吸剧痛如刺,面色更已骇得毫无血色! “为何叛我!你不是姜家的祭司吗?”姜玄握紧鲜红的手爪,挤出殷红的血液,一滴滴缓缓落下。 “义渠人只听造化玉牒号令!此刻我已不不属于这里!今日你刚刚还阳,修为只恢复到玄清三境,现在又身受重伤,我不想乘人之危,你还是好之为之吧。” 说罢,义渠把匕残留姜玄的血,一挥甩在地上。 苏季不禁骇然,原来姜玄今天的功力,只有玄清三境…… 姜玄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披黑虎皮的壮硕青年,回想自己十年前离开之前,截教元老之中还没有如此年轻的祭司,不禁问: “你是不是义渠王的儿子?” “没错。” 姜玄沉默片刻,对义渠缓缓说道:“就算本尊只有玄清三境,杀你们也还是绰绰有余。不过看在义渠王的面子上,女的你可以带走,男的要留下!” 沐灵雨秀眉一蹙,紧紧握住苏季的手。 虚弱的苏季努力挣脱她的手,对义渠说道: “快把……这笨女人……带走……” 义渠望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对苏季厉声喝道: “你还想逞英雄吗?” “英雄?”苏季凄然一笑,道:“不敢……我害怕……可是狼儿……还在他手上……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义渠虎目微张,不经流露出一丝动容,随即用鼻子哼了一声。 沐灵雨见义渠用羊角划出一道缝隙,顿时娇喝一声: “不!” 话音未落,她已被义渠推进缝隙,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 苏季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告诉我……狼儿还活着……”他缓缓抬头,用拷问的眼神望向姜玄。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问题。明明是一个废物,却偏偏要操圣人的心,做英雄的事。本尊这辈子,最恨你这种人!” 说罢,姜玄突然又抬起鲜红的手掌,正欲给他致命一击,忽听耳畔传来一阵破风撕裂的声音。 苏季身后凭空裂开缝隙,一只厚实的大手猛然伸出,把他托了进去。裂隙随即急闭合。 “废物!你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 姜玄愤怒的咆哮,逐渐消失在耳畔…… 苏季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义渠伫立在他面前,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丛,树木的种类依然是申候府随处可见的那种。 “她呢?”苏季问。 “原本已经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但她还是执意要救你。我只好替她来了。不过看样子,你还是不肯走吗?” 苏季点了点头。 义渠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道:“她说如果你不回来,就让我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提到名字,苏季沉吟了片刻,低沉地说道:“我不想说。你告诉她,待到万物复苏的季节,就当是我回来了。” 义渠浓眉紧锁,思索了片刻,猜测道:“莫非你*****************你才*****苏季猛然咳凑了几声,道:“流苏的苏,伯仲叔季的季,在找到我爹之前,我就叫这两个字。” “苏季。”说罢,义渠将随身携带的羊角匕扔给了他。“这把匕借你防身,你若能活着把他还到义渠部落,倒是有资格与我喝两杯。” 苏季瞄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看你面红耳赤,酒量一定不怎么样。” “我可没功夫跟你废话,小沐的青铜剑还落在这里,我帮她它寻回。” 义渠用手凭空撕开一道裂缝,钻了进去。 “你若看见我徒弟,帮我把他也一起带走!” 苏季话音刚落,义渠便消失不见,也不知这最后一句,他是否听见…… 第五十二章 上路 冷风吹进胸口尚未愈合的血洞,一阵凉意透体而过,撕裂的疼痛把苏季折磨得快要疯。8 1中文』网 一只手哆嗦着拾起地上的羊角匕,刚握在手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让他瞬间丧失了力气。匕从手里掉了下来,锋刃利如秋霜,像割切水面般流畅地划破两层衣服,把怀里装鸿钧铃的袋子划出一道缺口。 “叮铃!” 鸿钧铃出一声微弱的鸣响! 苏季身子一震,顿时目光错愕。 “是你吗?要是还拿我当兄弟,就快点出来帮我一把!” 怀着一丝希望,苏季虚弱地呼唤了很久,但鸿钧铃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绝望地大喊一声: “李鸿钧!你想做一辈子缩头乌龟,我可以成全你!不过临死前,我一定会把你这个哑巴铃铛摇上千百万次!让你永远记住本公子!” 话音刚落,他提起铃铛,刚要开始摇,只听铃铛里面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三个同样的字: “别!别!别!” 苏季先是一阵惊喜,继而又把牙根咬得吱吱作响。 “怂鬼!果然一直躲在里面冷眼旁观!我先摇你个百八十下再说!就当见面礼了!” “别!别!别!”李鸿钧慌忙制止,连连解释:“我没闲着!这段时间,我在想一个关于你问题!你还记得上次摇铃铛的时候,我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六个人吗?其中有一个人的眉眼,长得很像花瘤儿的儿子,你徒弟花如狼!” 苏季微微一怔,莫非那六个人都是自己日后的六个徒弟? 按理说一个有机会收徒弟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早死,不过先天卦数,后天依旧会演变为不同的结果,所以无法只依赖一次的结果。 李鸿钧又说:“上一次你摇得时间太长,我晕睡了好长时间,直到遇到黎如魅时,我才睡醒的!当时我还用绳子缠住你,阻止你掉入她的陷阱!” 苏季拿起铃铛,仔细瞧了瞧,只见系铃铛的绳子自己动了起来,像一条细蛇般灵活游走。 “原来那时是你救了我。想不到多日不见,你居然长本事了!” “我是当时情急之下才现的。我只要集中精力,就能控制系铃铛的绳子。这绳子就像我的手臂一样。可是后来你走进青灵寐境的小滑楼前,用一个袋子把我套住。期间,我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等我再次被你拿出来时,看见老乞丐死而复生,而且要杀你,杀了好多人,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残忍。我很害怕,所以一直不敢说话。” 苏季感同身受地叹道:“知道你胆子小,其实我的胆子也没比你大多少。不过,现在只有你能帮我逃出去!” 李鸿钧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说道:“我可以帮你。你若死了,我就会落到老乞丐手上,我绝不想帮这种人行恶!” 苏季点了点,随即用石子在地上摆成九宫八卦的形状,列出纵观未来的卦象,盘坐两仪之上,手持鸿钧铃,默念阴阳九宫禅的法门。 李鸿钧颤巍巍地恳求道:“求你慢点摇,我这身子可受不了……” 话音未落,苏季已经摇起了铃铛! “铃铃铃铃铃铃……” “疼疼疼疼疼疼……”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幕暮影像浮现在李鸿钧的脑海。他忍受着头部的巨痛,描述自己看到的画面: “我看到半刻钟后……你可能遭遇的各种死法……呃……一个比一个惨……被削去头颅……被化成血人……被大卸八块……还有被一只恐怖的猫脸老妇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还有……” “别说了!”苏季突然打断他的描述,一脸无奈地问:“难道一条活路也没有?” “好像……有一条……只有一条……不过……生不如死……还是别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的……还不如死了……” “我现在还不能死!就算为了狼儿我也要活着!” “你……你……你会被困在……某个黑暗的地方……永远出不去……” “只要有一口气在,总有会有希望!这不算什么!” 李鸿钧的声音愈颤抖,语气中充斥的恐惧更胜了几分:“不……不只是……出不去这么简单……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不能再说了!” 苏季大喊:“告诉我该怎么做!不说我就活活摇死你!大不了同归于尽!” “别!别!别!这条路很简单,呆在这儿哪也别去,已经有人听见你刚才的喊声,马上就会有人来送你上路!” 苏季焦急地问:“谁要来?会生什么?” “我又感觉头晕了,好困,对不住了……” 苏季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大哥!求你别总在这节骨眼的时候犯困!喂!” 铃铛的颜色突然变得暗淡无光。苏季拼命摇晃铃铛,但无论怎么摇晃,李鸿钧的声音再也没有传出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人间。 暗绿色的树荫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 苏季呆坐了半晌,突然星眸一转,只见远处大树的枝条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少顷,前方的树枝被轻轻推开,阴影中走出一个弱小的身影。 “狼儿?”苏季失声低喃着:“原来你就是来送我上路的人吗?” 花如狼一步步向前挪动,艰难的步伐蕴含着浓烈的杀意,小手中拖着一把青铜剑,剑锋划着土地出簌簌的声响。 苏季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愕地望着那把青铜剑。那正是沐灵雨刚才用的剑,逼人的寒气似乎还残留在剑锋上。 花如狼白嫩的小脸遍布着一道道污秽的泪痕,干裂的小嘴缓缓开口道: “师傅……无论你说什么……徒儿都会相信你……只要你说……徒儿的爹娘不是你杀的……” 苏季出一声叹息,缓缓闭上双眼,沉声道: “抱歉……狼儿……这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你爹娘的确都是因我而死!” 这时,树上蹿下一只黑色人脸猫,脚跟轻盈点落在他肩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犹如地狱冤魂的幽幽呢喃: “还等什么?他都已经亲口承认了,快动手……” 花如狼的双眸瞬间变得空洞无神,脚下步子沉重,一步一步朝苏季踱了过来。汗湿的小手吃力地举起剑柄,颤抖着指向苏季! 闪着寒光的剑锋在苏季眼前徘徊,随时可能一剑刺穿他的喉咙,然而那剑锋此时此刻,似乎还有着一丝犹豫。 突然,苏季对眼前心爱的徒弟厉声吼道: “你这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果没遇到我,你就会成为像茶里王和王老千一样的混蛋!” “不许你骂我爷爷!不许你骂我爹!我不是什么花如狼!我叫王儒郎!” 花如狼突然嘶声大喊。他不再哭泣,幼小心灵涌出的仇恨烈火,已经把他眼中的泪水烧干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手里的剑已经刺进了师傅的身体。 第五十三章 循环 老衔蝉眼睁睁看花如狼一剑贯穿血肉之躯,却不见苏季咽气,不禁感到诧异。┡Ω81中文 网就在她纳闷的时候,耳畔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 “这小子半个时辰内是死不了的。” 语声中,姜玄朝苏季的背影走来,瞥见旁边的花如狼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 “本尊向来言出必行。白衣丫头没做完该做的事,先死的会是这孩子!” 花如狼惊得小嘴微张,失声呼救:“衔蝉婆婆!快救我!” 老衔蝉微微阖目,想要开口制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姜玄双眉微蹙,盯着老衔蝉,沉声道: “义渠刚刚背叛本尊,莫非你也要重蹈覆辙?” 老衔蝉连忙窜下花如狼的肩膀,爬到姜玄脚边,急道:“属下不敢!我老太婆对教主忠心不二,绝无反叛之心!” 花如狼无助地摇着头,小嘴大声呼喊:“衔蝉婆婆!你答应过要帮我报仇!还说要帮我做教主!做王!” “闭嘴!”老衔蝉神色紧张,瞪着花如狼,咬牙切齿地说:“蠢孩子!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 姜玄垂下手臂,袖中溢出几缕血雾,目光直逼花如狼,随时可能出手! “你不能杀他!”狐夫子虚弱地制止道:“他是你孙子!他爹是花瘤儿!” “花瘤儿?”姜玄低眉回忆了一会儿,对苏季笑道:“看来是你误会了。那小色鬼可不是本尊的儿子。它只是我养在庙里的一只柳仙蛇奴罢了。很快,这孩子也会和他爹一样,成为本尊的小蛇奴!” 苏季陡然一怔! 花如狼的眼睛瞪得像核桃,呆呆地站着哆嗦! 姜玄突然出手,目标不是花如狼,而是一把掐住老衔蝉的脖子,狞笑道: “老太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蛊惑这孩子,也是为了这么做吧?” 说着,姜玄掐着老衔蝉的猫脖子,把它一点一点提到半空中。 老衔蝉一边咳嗽,一边解释:“属下不敢……属下冤枉……属下只想把这孩子……献给教主……立个小功……” 姜玄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厉声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本尊死了?居然敢动本尊的东西?很可惜,本尊不会给你机会,像义渠一样反骨的!” 老衔蝉被那鲜红的大手掐得直翻白眼,猫耳朵逐渐耷拉下来,橘子皮一样的人脸狰狞地扭曲着。 花如狼双目圆睁,眼眶通红,低声啜泣着: “不……不要变成蛇……我不要变成奴隶……” 此时,苏季微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狼儿别怕……还记得师傅教你的口诀吗?快……趁现在!” 花如狼空洞的双眼恢复了一丝光彩,慢慢低下头,默念口诀…… 姜玄手上的动作突然停止,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周围凝聚,侧目一看,只见花如狼已将青铜剑封化在两指间,成为一把凌厉的白光幻剑。 “嗖!” 一道寒光飞斩而出,带着一股冷冽气势朝姜玄直冲而来! 姜玄毫不犹豫把老衔蝉推了出去,自己闪身逃离! 顿时,老衔蝉如被天雷贯穿全身,脊骨寸寸断裂。玄清之气随即暴泄,使得浑身肌骨全部崩裂,被剑气化成一抹灰烬。 “小小年纪就能使用这样的口诀,不愧是柳仙后人才有的资质。”姜玄踏稳一只脚,长叹道:“可惜了……” 说罢,他眼中凶光毕露,手腕一翻,尖锐的指甲聚集五道血雾,交织成网。 苏季顿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连忙推开花如狼! “现在躲开,已经晚了!”姜玄说着,手指如拨弦般飞快弹出,五道血丝疾如闪电,循着花如狼的七窍钻刺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 花如狼大叫一声,吐出大口鲜血,脚下瘫软,无力地倒在苏季腿上。 苏季瞪着血红的眼睛,如同木偶一般,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他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捂住花如狼左胸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间汩汩溢出来,将苏季的手指染成了血红色。 花如狼体内似有戾气疯狂流窜,一点一点蹂躏着他幼小的身躯。稚嫩的脸颊因为疼痛不断抽搐,双眼泛红仿佛滴出血来,声音凄厉似鬼哭狼嚎。 一声声稚嫩的呼喊,像刀子般割着苏季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花如狼终于不在喊叫,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口中呢喃着: “师傅……我好恨……” 苏季把头深深埋下,倒垂的蓬乱头掩没了眉额,嘴里哽咽着: “狼儿……你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你爹娘报仇?” 花如狼开始咳血,脖领被染成一片血红,小嘴缓缓说着: “……报了仇……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苏季扶着花如狼的脸,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以往从容含笑的双眼,在那一刻流下泪水。他想起花瘤儿也曾这样在他面前死去,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撒手人寰,却什么也做不了。 姜玄望着苏季,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个废物!连自己徒弟都保护不了!” 花如狼瘦小的肩膀微微颤动,嘴里幽咽着:“师傅……我知道你……明明什么都不会……却还是留下来等我……爷爷没有骗我……师傅说的都是对的……” 说着,一颗小脑袋越来越沉。 苏季抱住花如狼,在他耳边低声道:“狼儿别睡!再坚持一下,师傅还有长生蛊,不会让你死的……” 说着,他悄悄把手伸入怀里,指尖触碰到一个小小的黑瓷罐。 “不……”花如狼紧闭着双眼,紧紧蹙眉,说道:“沐姐姐……就是被……小虫子……养大的……她……好可怜……” 苏季陡然瞪大眼睛,怀里的手顿时僵住了。他终于知道沐灵雨为何总说仙道之下皆为蝼蚁,原来她是在说自己。所以她才一心修道,为求长生续命,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 花如狼痴痴地望着苏季,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又想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说。 苍白无力的小手,像凋谢的树叶般地沉落下来。 苏季感到压在自己肩头的小脑袋,突然变得很沉,意识到这个幼小的生命,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刻,苏季终于明白,为什么李鸿钧说走这条路会后悔。原来这条路死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徒弟。 此刻,他已经悔得肝肠寸断。 他用一只手缓缓合上花如狼的眼睛,又用那只手抓起地上的羊角匕,沉吟道: “师傅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说罢,他提起匕,朝姜玄冲了过去! 姜玄身体纹丝不动,只用一只血红的手掌轻易握住刺来的匕。 苏季一边挣扎,一边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你只会用残杀别人的方式达成野心?” 姜玄冷笑道:“想必你来时也见过被周人屠尽的村落,本尊杀的这几个人和你们周室天子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为了不让这种事继续生,本尊唯有清理掉那些只会勾心斗角的无能之辈,换成有能力重整旗鼓的心腹,才能挽救更多的百姓!本尊有义务用玄物拯救黎民,而你,则有义务去死!” 话音未落,姜玄的一只手已经朝苏季抓了过去! “喵呜!” 伴随着一声猫叫,一个猫脸人身的老妇,突然从后面抱住苏季,狞笑道: “姜玄老儿!休想得逞!我老太婆就算死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阴魂不散的死猫!你想对本尊的玄物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把你梦寐以求的宝贝送到你拿不到的地方!” 猫脸老妇出一阵狂笑,身子融化成一滩黑色的泥浆,把苏季包裹其中。 姜玄后退一步,望着苏季脚下逐渐形成的黑色漩涡,冷笑道: “异想天开的畜生!区区玲珑血阵,只能拦得了一时罢了。” 苏季一阵眩晕,感到身子突然有千百斤重,像一只承载过重的船。两只脚仿佛踩着棉花一般软,双腿逐渐陷入黑色漩涡之中。他没有丝毫挣扎,而是用戏谑的口吻对姜玄道: “老乞丐!看来所有人都背叛了你!冤冤相报!彼此相杀!你的义务就是在这无奈可笑的循环里苟且!” “你不也在这循环里吗?”姜玄瞪着苏季的眼睛,厉声喝问:“回答我!原谅杀你父母的仇人!你能做得到吗?” 苏季瞬间语塞,迟疑了一下。 姜玄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不必纠结了!等你在那个地方魂飞魄散的死去,就可以不用在循环里打转了,哈哈哈哈!” 笑声中,姜玄拂袖离去。 苏季的身子缓缓下降,两条腿像被两座大山坠着,沉重得抬不起来。漩涡将他缓缓向下拉扯,很快淹没了腰际…… “不,我不会死。” 姜玄缓缓转头,只见漩涡已经末过苏季的肩膀,只剩一颗头露在外面。 苏季直视姜玄的双眼,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找你解开这个循环!你可要洗干净脖子等我!” 姜玄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刻意嘲弄自己,而是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看着苏季平和冷峻的神情,姜玄愈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出言相击。 “你要教本尊做人的道理?只可惜,你这辈子没这个能耐,但愿下辈子,你的手段也能和你的嘴巴一样锋利!”姜玄停顿了一下,摇头笑道:“本尊差点忘了,你没有下辈子。” 姜玄戏谑的语气,像是在和一个说梦话的人对话。 苏季也觉得自己话像是噩梦中的呓语,但这些话确实就是他此刻的想法。无论接下来将要面临多么恐怖的处境,都无法阻止他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他死死盯着姜玄背影,直到黑色的漩涡将他的一颗头完全吞没,一双凌厉的眼睛仍没有一丝动摇。 那一刻,所有色彩都归于无尽的黑暗,而他是那黑暗中仅有的光。 第五十四章 塔狱 苏季感觉自己坠入万丈深渊,咆哮的气流压着他,呼啸的风刮着他。81『中Δ『文『网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绝望能越他此刻的感受。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痛苦,如此压抑,如此深刻,又是那么复杂,那么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片陌生的黑暗中醒来。 一双空洞的眼眸失去原有的机敏与灵巧,犹如一个死人,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一次又一次强调着,他是这黑暗中唯一活着的生命。 黑暗与死寂都是一条生命最后的归宿。不过,对苏季来说,现在还不是一切终结的时候。 人总是要死的,何必急于一时? 至少现在,苏季还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 花如狼离去的悲伤已如潮水般退去,搁浅在他心头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仇恨。 必须复仇! 必须活下去! 仇恨给予他力量,给予他活下去的勇气。 愤恨的指甲抠抓着地面,出刺耳的摩擦声。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苏季感到按在地上的掌心传来石地的坚硬与冰冷。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转头看了看,结果头痛得厉害,像要裂开一般。 “你……你终于醒了!臭酒鬼!死酒鬼!烂酒鬼!” 耳畔传来狐姒埋怨又激动的声音,语气中隐含着一丝微妙的喜悦。 苏季低头咳嗽几声,现怀里正在光。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即使微弱的光芒,也会让他觉得很刺眼。他微微阖目,将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装着净世莲子的袋子。 微弱的光,照亮眼前的一小片黑暗。周围是布满青苔的坚硬石壁。这里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八角形封闭石室,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两条螺旋石阶,一条通往上面,一条通往下面。 “这是哪儿?”苏季问狐姒。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无法施展法力,光是让这几莲子亮起来,就已经是我现在的极限了。” 狐姒的声音虚弱无力,语气中隐含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在这时,苏季听到附近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 “咕噜!咕噜!” 苏季四下找寻声音的来源,只听“啪嗒”一声。棚顶掉下一只橘子瓣大小的虫子,外形与长生蛊很像,不过颜色是黑色,个头儿也要大上好几倍。 “嘶!” 突然一声虫鸣,黑虫窜了过来! 苏季感觉胳膊被狠咬了一口,不见那虫子有嘴,胳膊上的皮肉却着实被啃去了一块! 他刚把那虫子扯下来用力摔在地上,又听啪嗒一声!另一只虫子掉了下来。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缓缓抬头,顿时浑身毛骨悚然!只见棚顶正聚集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虫,正如下雨般噼里啪啦往下掉! 狐姒失声喊道:“还等什么?逃呀!” 苏季慌忙起身的瞬间,两颗莲子撒了出来。光的珠子咕噜噜朝一个方向滚动,棚顶刚掉下来的一波黑虫子立刻聚集过去。莲子光源周围瞬间爬满大大小小的黑虫。 苏季眼珠一转,掏了一小把莲子放在地上,用脚踢向远处,另一波黑虫也立刻被引过去。 果然,那些虫子是被光吸引来的,它们似乎对光亮特别感兴趣。 再打开袋子,苏季现里面只剩一颗莲子,不禁摇了摇头,知道不能再扔了,否则自己眼前就只剩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更多的咕噜声,转头一看,脸色瞬间煞白,只见下方台阶正涌上黑压压的蛊虫。一大片黑色蛊虫蜂拥而上,都被他手中的光芒吸引,出“嘶嘶”的声音。 苏季拔腿就往上层台阶跑,刚跑两步,突然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迎面扑来。一张污渍斑斑的脸撞在苏季的鼻子上,一股酸臭扑面而来。 那人被势头正猛的苏季撞翻在地!苏季刚想伸手把他拽起来,忽觉自己先被另一只大手拽住,回头一看,只见拽他的是一个面带长髯的白袍道人,狭长的眼中凌光闪动。 “你救不了他。” 白袍道人说完,苏季便听一阵微弱的蚕虫啃食桑叶的声音,转头看见大量黑色蛊虫从那个人的眼睛、耳朵、嘴巴等七窍钻了进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啊啊啊!” 那人出一阵惨叫,整个人在地上打滚,翻滚挣扎的过程中,全身像被虫蛀一般千疮百孔,顷刻间变成一堆白骨。更惊悚的是,这白骨还不停的颤抖,骨头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朝苏季扑了过来,似要找他索命! 白袍道人看也不看,一掌震了出去。骨架出咔啪咔啪的声音,白骨瞬间凝成玉骨,散成一地光的红色碎骨头。黑色蛊虫蜂拥而上,瞬间啃食得干干净净,连一根骨头也没剩下。 “跟我来!”白袍道人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苏季倒吸了一口寒气,缓缓跟上他的脚步。 白袍道人将苏季带到上层以后,用一道结界封住通往上来的路。苏季看他施法的动作,不禁感到纳闷。 这个白袍道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里连狐姒都无法施展法力,而他居然可以。 苏季扫视着周围,现这一层的布局和下层差不多,只是地上多了十八个盘腿打坐的人。那个白袍道人盘腿坐地以后,脸色非常难看,嘴里嘟嘟囔囔出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像是在念什么咒语。 苏季正要凑过去问,忽觉身后有人嘘了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大叔摇了摇手,对他做了一个不要问的手势。 “年轻人,在这里想多活,就要少问。” 中年大叔一开口,刺鼻的口臭熏得苏季一阵眩晕,差点昏过去。 苏季捂着鼻子,点头致意,只听他开始自报家门: “贫道法号净明,窗明几净的净,干净明亮的明,以后你就叫我,净哥哥吧。” “净哥……” 净明大叔张开嘴,只等叫完答应一声。然而,剩下的一个“哥”字,苏季始终叫不出口,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他心想这里暗无天日,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脏,“净明”二字实在太不应景,要说“幽冥”还差不多。 苏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吗?” 净明大叔摇了摇头,长叹道:“地狱的鬼魂也有轮回。这里是玲珑塔狱,连托生猪狗的机会都没有,只要进来就没人出得去,就算你是神仙也一样。” 说着,他从乱里抓出一只八条腿儿的蠕虫,连看也不看就塞嘴里嚼了起来,牙齿间汁液流溢,还时不时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听得苏季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净明大叔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说: “小伙子,你运气算是不错了。玲珑塔狱一共有七层,若顶层是第一层,那你刚才所在的那层是塔狱的第四层,是中间一层,越往底层越如地狱一般。你若直接被玲珑血阵送到最底层,那可真是比死还难熬哇。” 净明大叔说完,咕嘟一声,把嚼烂的蠕虫咽了下去。 苏季眉弓一紧,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下去过?” “那种地方鬼才肯下去!我是听他说的……”净明大叔指了指白袍道人,说:“刚才救你的那位道友,名叫白袖,原是阐宗的散修道人,进塔前修为高至玄清三境。不过他运气没你好,听说他和八位道友一齐陷入玲珑血阵,被传送到塔狱的第六层,最终逃上来的,只剩他一个。” 玄清三境? 苏季打量着那个白袍道人。原来此人之前的实力凌驾于四大祭司之上,甚至能与尚未恢复修为的姜玄比肩,难怪在这里尚能使出法力。 他打量着周围十八个沉默打坐的修士,问道: “这些人为什么都坐着不动?” “他们是怕修为散尽。在这里越是活动,修为消散的越快,寿命缩短的也就越快。” “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苏季低声下了一个结论,又问净明大叔:“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人不打坐?你是什么修为?” “我进塔前是玄清二境,现在修为散得差不多啦,已经没有必要打坐了。现在上三层活着的人里,已经找不出比我修为还低的人了。” 苏季指了指自己,补充道:“你好像忘了算上我。” “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是什么修为?我完全感觉不到你身上的玄清之气。莫非你能隐藏气息,已经突破炼气化神,到了炼神返虚的境界?” 苏季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修为。” “没修为?”净明大叔像是看到河水倒流一般,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愕道:“这绝不可能!只有蕴含玄清之气的修士,才能被酿成玲珑血酿。普通凡人连被关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玲珑血酿”的时候,苏季脸色微变,想起姜玄也曾提过这个名字。 “什么是玲珑血酿?” 净明大叔指着下面的阶梯道:“你见过刚才那些黑虫子吧。它们叫蚕食蛊,与长生蛊属于同一种虫子。长生蛊是雌虫,蚕食蛊则是雄虫。它是三尸蛊中最凶猛的一种,你刚才见的只是最小的罢了。我们这些被关进塔狱的人无论生死,早晚都会化作他们的食物。姜家人每年会在塔底用光引蚕食蛊爬出一个小洞,然后把它们酿成玲珑血酿,供自己恢复元气。” 没等听完,苏季胃里已经开始泛恶心,原来之前喝的红色液体,就是这些吃人的蛊虫酿成的酒。他现在明白,原来李鸿钧预言中提到的永远出不去的黑暗,就是指这个叫做玲珑塔狱的地方。这里相当于一个大酒窖,里面关押的修士则是酿酒的原料。 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叹命运的讽刺,难道自己喝了一辈子酒,死后也要化作一坛酒,变成别人的一泡尿? 净明大叔自己琢磨了一阵,朝苏季凑过来问道: “如果你是凡人,那你是不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或者有什么别的特长?” “我得罪的人?那可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说吧。至于特长……”苏季琢磨了一会儿,答道:“我身上只有两处特长:一是两条腿,二是第三条腿,别的还真找不出什么特长。” “腿长?好哇!”大叔一拍大腿,兴奋地感叹:“看来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从明天开始,我跑腿的玩命差事就交给你了!” 说罢,净明大叔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苏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五十五章 痒 “跑腿的玩命差事?”苏季双眸微张,把净明大叔的话重复了一遍。81中文网 “其实也没那么吓人,只是想让你帮忙取水罢了。这里的修士虽然辟谷禁食,但水还是要喝的。塔顶每逢下雨都会渗下雨水。我想让你帮忙把水从塔顶弄下来。” “想必塔顶取水的路一定很危险。” 净明大叔犹豫了一会儿,说:“小伙子,我看你人还不错,就不瞒你了。去塔顶取水,死是常有的事。不过只要你不想现在死,就必须去。就算我不让你去,其他人也会逼你去。塔狱有塔狱的规矩,谁的修为高,谁就是规矩。我们这是第三层,除了我,这里的修士进塔前都是玄清三境,越往上层,修为越高。因为我的修为最低,所以之前取水的活儿由我来做。现在你来了,就轮到你了。” 苏季扫视着冷漠打坐的修士们,愤然道:“既然大伙儿都在一起受罪,为何不一起想办法出去!为何要划分等级高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施法打上塔顶,来个玉石俱焚!” 苏季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周围打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连一个睁眼的都没有。 净明大叔连忙捂住苏季的嘴,摇头道:“像你这么有志气的,早就自我了断了。这里最难的一件事是活着,最容易的一件事是死。你若想找死,可别拖累我,自己一路往塔底走就行了。” 苏季扯开他的手,愤愤不平地坐着,不知坐了多长时间…… 时间在玲珑塔狱被拉伸得无比漫长,长得令人窒息。这里没酒,也没女人。被囚禁的修士,每天能做的除了闭目打坐,就是望一望墙,搔一骚头,或者问一声旁边: “还没下雨吗?” 如果回答是否定,他们一定会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像个凡人一样抱怨着: “渴死了!” “再没有水,又要喝尿啦!” 苏季进塔不久,暂时还没像这些人一样口渴,只是没水洗澡,身上总是会痒痒的。时不时还有虫子钻进衣服里,让他不得不习惯性地用手抓痒。 净明大叔闲着没事,看他成天抓来抓去,后背抓得鲜血淋漓,怪吓人的,于是凑过来说: “别抓了,你要慢慢习惯。只是刚开始会觉得痒,时间久了,身上的汗垢会变成了泥鳞,非但不会觉得痒,反倒会有点舒爽。嘿嘿,那种微妙的感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季挤出一脸苦笑。 就在这时,他现正在打坐的白袖,默默吃下一颗丹药似的东西,不禁问净明大叔: “白袖服的可是辟谷丹?” 净明大叔扫了一眼,道:“什么辟谷丹,那是他从身上搓下来的泥丸……” “泥丸?”苏季顿时反了胃口,瞬间有一种再也不想吃东西的饱腹感。 “别小看泥丸,它可是保持修为的好东西。随着修为一点点消散,人会越来越饿。修士身上的泥丸不仅能补充微弱灵气,而且可以充饥。” 说着,净明大叔也掏出一颗泥丸,举到苏季面前,炫耀道:“贫道不知道多少年没洗澡了。你瞧瞧,我的这颗已经盘这么大了,迎着光还闪着油光。你没有修为,一定很快就会饿。我把它送给你,就当见面礼啦。” 苏季强忍着没呕吐出来,额头渗出一滴冷汗,彬彬有礼地推辞道: “唔……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净哥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净明大叔也不勉强,立即把泥丸收进脏衣服,赞叹道:“无功不受禄,你小子果然不简单。说实在的,这么好的东西,我还真舍不得给你。” 苏季望着净明大叔,竟是无言以对。面前这位让人无语的大叔,说好听点,他是已经因地制宜,说难听点,他就像一只被驯养的家畜,已经习惯在艰难的环境中苟且偷生。 更讽刺的是,这里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平民百姓。 普通人没资格受这样的罪,这些人进塔前都是地位显赫的大人物:贵族、长老、祭司、功臣、世外高人…… 但如今他们身份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这里没有英雄,只有一群没了尖牙的狼,没了利爪的鹰,没了钩的蝎子…… 如果看到一个人在谈论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那这个人一定是刚进来不久。大部分人已不愿回过去,因为辉煌的过往和当下的处境相比太过残酷,就像一场梦,甚至有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辉煌过。 这里是抹杀一切辉煌的牢狱。 这里根本不需要狱卒,因为没人出得去。 自由在这里是一个神话,一个奇迹,一个奢侈的梦,而苏季则是那个贪婪的追梦人。 有一次,趁着净明大叔睡觉的时候,苏季来到一个角落,低声问狐姒: “你听说过玲珑塔狱吗?” “玲珑塔狱没听过,七宝玲珑塔,我倒是听爹爹说过。那是灵鹫山燃灯道人授予托塔天王李靖的宝物。据说青丘狐灵的祖先原来就被镇压在里面,后来原因不明,失落在人间,无人知晓其下落。” “莫非这里就是七宝玲珑塔?” 苏季低声沉吟着,蓦然想起九九重阳宴上,花如狼曾给自己吃过一块重阳糕。那块重阳糕的形状就是玲珑宝塔,只不过那个宝塔是九层,而这里是七层。 狐姒突然说道:“无论这是什么地方,你都绝对不要相信这里的人。”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相信。” 苏季微笑道:“也包括你吗?” “哼,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时日无多。我的修为正在消散,用不了多久就会魄消魂灭……”狐姒的语气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凄凉:“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弦音的喜怒哀乐是由心所感。事实上,抑即是哀,扬即是喜,不论如何弹奏,悲伤的曲子只要弹起,就注定永远不会以欢乐收场。” 苏季的笑容僵在嘴边,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 狐姒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有一个的办法,但你不会肯帮我……” “你什么时候学会别卖关子了?”苏季急道:“事到如今,我帮你就是帮自己,快说吧!” “我必须夺舍另一个人的躯体……你愿意帮我,杀死你的同类吗?” 第五十六章 沐雨 风卷黄沙,刮向天边。Ω81 『中Δ文 网 一身白衣的少女,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白靴踏着黄沙,缓缓走来,走向一片宫殿。 玄狐宗。 曾几何时,这里是多少修士神往的圣地,多少的凡夫俗子的梦想。 然而,短短一夜之间,净世青莲凋零,这里注定成为被世人遗忘的记忆。 一眼望去,满眼的萧条。 玉宇琼楼成了枯枝败叶的葬身之所。原本干净的青石路,已被风沙淹没,成了土黄色,连宫檐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黄土。 四周暗淡,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唯有银烛宫的还亮着。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照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沐灵雨已站在银烛宫的门外。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出东升,晨曦照着她的侧脸,精致的轮廓如冰雕玉塑。 远方扬起漫天黄沙。 风沙骤住之时,显出一个身披黑虎皮的身影。他大步而来,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剑。 义渠将青铜剑递到沐灵雨身边的时候,她仍一动也不动,目光始终凝视着银烛宫的门。雪白的衣服上积满沙土,乌黑的秀也已被染黄,而她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人呢?”她问。 “一并带回的除了这把剑,就只有一个孩子的尸体。那小子陷入玲珑血阵,只怕凶多吉少。” 沐灵雨明眸微张,神色凝滞了许久,沉声道: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 “你就算死在姜玄手里,也执意要救他?” “是。” 沐灵雨毫不犹豫地说了一个字。 义渠虎目圆瞪,愤然道: “从小到大,我为你出生入死。难道你就一点不懂我的心意?” “我懂。” “你既然懂!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里不如那小子?” “所有。” 沐灵雨斩钉截铁地回了两个字。 义渠健壮的身躯微微一倾,仿佛咽了一口苦水,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涩,紧握青铜剑的大手,像是要把剑柄捏碎一般。 沐灵雨轻轻低眉,看着那把属于她的剑。她不愿再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义渠猛然把青铜剑插在沙地上,怒道: “好!你一个人呆着吧!我可不想陪你送死!” 说罢,他转身离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沐灵雨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低声道: “谢谢。” “我这样的人…… “……不值得有人为我去死。” 一片残叶,脱离了枯枝在风中飘摇。 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岂非也如这残叶一般,又有谁能预知命运的离合? 此时,风带着一股潮湿。 天空酝酿着玄色的雨云,如幽冥般潮湿阴郁。 门开了。 沐灵雨抬起头,看见墨殊。 墨殊依旧带着铜绿色的面具,而墨绿色道服却换成了白色麻衣。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门人,全都披麻戴孝,像是正在祭奠什么人,一个个皆是白衣如雪。 墨殊走到沐灵雨身边的时候,她还站在同一个地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阁下可是亡兄的故人?” 说着,青铜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沐灵雨。 沐灵雨摇了摇头。她虽然不是来服丧的,但她这一身白衣,却恰好应景。 黄眉道人走过来介绍道:“她是旋灵阁主的夫人。” 话音刚落,黎如魅迈着撩人的步子,走了过来。媚眼瞄了一眼沐灵雨,不悦地娇嗔道: “原来旋灵阁主的夫人这么漂亮,难怪他会对我视而不见。可惜这么好的男人进了那种地方,怕是来世也与奴家无缘了。” 墨殊对妻子的放荡的言语无动于衷,听到“旋灵阁主”四个字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激动。显然,他死去的银狐义兄,并未把净世青莲凋零的真相全盘托出。 “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墨殊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向银烛宫里走,口中叹道:“夫人请回吧。你夫君进了那种地方,死了比活着强。” 沐灵雨上前一步,道:“只要你救他,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墨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我想要破你的纯阴玉体,你也答应?” 黄眉道人不禁微微皱眉,他知道破纯阴之体,不仅意味着断送修为,而且意味着断送一个女人的清白。 然而,听见丈夫调戏别人的妻子,黎如魅却扑哧一声,抿嘴笑了。 沐灵雨刚要开口,忽听一个憔悴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义兄尸骨未寒,先生真是好兴致啊。” 语声中,墨殊与沐灵雨之间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姜赢身披一件暗红色长袍,从缝隙中缓缓走了出来。 墨殊顿时握紧了拳头,厉声道:“来得正好!姜玄杀我义兄!老夫先拿他儿子血祭!” “先生息怒……”姜赢像老人一样弓着背,慢条斯理地说:“学生不是来送死的,而是来救命的……” “救谁的命?”墨殊问。 “救这里所有人的命。”说完,姜赢低头出一阵剧烈地咳嗽。 “你还是先救自己的命吧!”墨殊冷笑一声,不屑地说:“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交出造化玉牒,老夫可以饶你,否则你今天休想活着离开!” “造化玉牒真的不在学生手上,就算它在也救不了先生。学生这次来只为助先生,蓬莱一战取胜。” “不需要!老夫早已探知,姜玄虽修得玄清八境,但重阳那天却只恢复到玄清三境。那天旋灵阁主破了他的阴阳九宫阵,姜玄险些丧命,没有一年半载连,只怕玄清三境的功力都不到。蓬莱决战就在下个月,他绝无胜算。” 姜赢又一阵咳嗽,缓缓取出一块布帕擦了嘴,说:“过去的姜玄也许如此,但现在的他,只需一个月就能恢复到和你一样的玄清三境。您应该晓得,一个修炼到玄清八境的人,拥有的不只是修为,还有数不尽的手段。” 墨殊试探着问道:“你是想说,姜玄的手段,你都了如指掌?” 姜赢摇了摇头,说:“要说对付姜家的手段,有一个人先潜心研究多年,只怕比学生还要清楚……” 说着,姜赢看向沐灵雨,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在重阳宴杀我,但那的确是个明智的决定。我不会让你这些年做的功夫白白浪费。我要你把之前想用来对付我的手段,转而对付杀你师傅的仇人!” 沐灵雨直视着姜赢的眼睛,厉声道:“你现在没有资格命令我!” 姜赢迟疑了一下,苦笑了几声,说:“我的确没有资格,不过墨先生有。只要你帮他蓬莱一战取胜,想必他不会吝啬把救人的办法告诉你。你二人阐截联手,一个可以报弑师之仇,一个可以报弑兄之仇。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沐灵雨转头看了墨殊一眼。 墨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继续探着姜赢的口风,说道: “我们是报了仇,可是你却成了弑父的罪人……” “弑父?”姜赢凄然一笑,仰天长叹:“我没有那样的父亲!现在的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我只要他的命!” 话音刚落,沐灵雨突然向银烛宫的屋檐上看去,眼中泛起白色的寒气! “谁在那里?” 沐灵雨话音未落,墨殊已来到了屋顶,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消失在屋檐下。 “不必追了。”黎如魅娇媚地说:“只是白老鼠罢了。” 黄眉道人捋着胡子叹道:“阴天下雨,白鼠搬家,只怕是要大祸临头喽。” 墨殊面具里的双眼精芒闪动,若有所思。这时,一滴冰冷的雨点,落在他后脖颈上,传来一丝凉意。他缓缓抬头望天,只见一片黑云盖过了头顶。 “阴天不走,只怕雨淋了头。”姜赢咳嗽了几声,对墨殊说:“先生,我们不如进屋商量吧。” 墨殊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跟着他进了银烛宫,只有沐灵雨站在原地,昂望着头顶的阴霾。 狂风吹得枯枝沙沙作响。闪电像弯弯曲曲的赤练蛇在云里乱窜。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没有人知道,模糊她视线的,是雨?是泪? 还是血? 她的血曾经比雨还冷,她的心一如寒冰。 直到遇上那个人,那盏灯。 雨在下。 他在哪? 第五十七章 梦魇 自从进了玲珑塔狱,苏季经常做梦,而且每次做的都是同一个噩梦。8┡Δ』ΩΩ1┡中Δ文网 一次次从黑暗中惊醒,他都是满头冷汗。这个令他心有余悸噩梦,已经不知折磨了他多少个日日夜夜,让他越来越惧怕睡觉这件事情。 普通凡人不吃不喝,顶多能撑三天。苏季坚持到第三天的时候,感觉又渴又饿,身子软塌塌的,一身骨头就要散架。他不想睡去,但实在困得不行,头像鸡啄米一样直打瞌睡。 入梦的时间,大概是在刚刚快要睡着的时候。那时人的意识是朦腺胧胧的,一般人在这个阶段往往不能判断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先是感到一阵头疼,然后在梦中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飘渺的影子。 耳边响着的空空荡荡的回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噩梦和之前一样,从一个充满憎恶的字开始: “杀!” 耳畔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杀……了……他……” 苏季听到这个字的时候,耳洞里还伴随着嗡嗡的震动。他最开始以为声音是狐姒出来的,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那声音中饱含的怨毒,比狐姒还要强烈十倍! “你是谁?”苏季问。 “……杀了……他们……”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语气中的怨毒一声比一声强烈。 “你要我杀谁?”苏季试图与梦中的女人对话。 “……四……只……鬼……” 女人的声音带着轻飘飘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苏季感觉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蚊子,再次嗡嗡作响。紧接着眼前浮现出四个模糊的影子,慢慢的身体的轮廓变得清晰,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基本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男的。他们的轮廓很像人,但不知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却比鬼还要恐怖。 “杀了他们!” 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显然,这充满憎恨的言辞,是针对那四个男人,四个陌生的男人,四个鬼一样的男人! 接着,四个男人的嘴巴隐隐浮现,好像正在吃着什么,焦黄的牙齿撕扯着,流着口水,贪婪地啃食着…… 苏季虽然不知他们吃的是什么肉,但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也许他们真是鬼,比起青灵庙里的四只鬼,他们才更像是真正的鬼。 “可怕……” 女人的语气生了变化,开始夹杂着一丝怯懦与恐惧。 “救命!”女人呼喊着。 四个男人的脸越来越近,还在慢慢放大!苏季眼前清晰浮现出一个独眼的男人,他淫笑着,表情狰狞而扭曲…… “住手!” 女人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声音凄厉似鬼哭狼嚎。 “啊啊啊啊!” 这真是人能出的嘶吼吗? 紧接着,传来撕裂的声音、**碰撞的声音、指甲刮割皮肉的声音…… “扑通!” 仿佛一块石头落入水中……这是什么声音? 随着那个声音的隐去,四个男人的形象,开始变得像水纹一样紊乱,继而逐渐消逝在黑暗之中。 “杀!” 她喊着! “杀了他们!” 她命令着! “杀光所有人!” 她咆哮着! 膨胀至极限的怨毒与仇恨一瞬间爆。 苏季眼前渗出一片**的红色,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这似乎是来自那女人内心的恐惧。 “小心……” 女人碎碎叨叨地嘟囔着,语气蓦然变得冷静而慎重起来。 “不要被察觉!” “别说是我!” “千万不可以被现!” 这是仿佛对苏季的忠告,既要杀死那四个鬼一样的男人,但又不能被他们现。 “可怕……” 女人的声音忧郁而绝望,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怖与不安。 “呼噜!” 耳边逐渐传来一阵鼾声。 苏季的意识渐渐复苏,将醒未醒之际,残梦迷蒙,腻腻不去;忽然,他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胸口的一抹微光,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 他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的净明大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睡得很香,就像睡在软软的大床上。 苏季长出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回味起那个梦。其实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以前在青灵庙也曾有过“梦中鬼敲门”的情况。因此,他并不能断定,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梦”。 苏季痴痴地望着怀中出的光,黄色的、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又做梦了?”狐姒问。 苏季点了一次头,缓缓坐起身。 “是魇术。”狐姒给出一个言简意赅的结论。 苏季望着昏暗中熟睡的一群修士,问道: “她为什么只对我施展魇术?” “并不只对你。那个女人应该正在呼唤塔里的每一个人。她的魇术很微弱,多少有点修为的身体都会下意识隔绝,只有同样会魇术的人才能感觉得到。你没有修为,防御薄弱,而且还会魇术,刚好具备这两个条件,所以才听得到。那个女人为了施展这种魇术,会不断送着微弱的玄清气。这种行为在这种地方里,无异于自杀。” 自杀?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是塔狱上层的人,还是下层的妖魔? 苏季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无论是谁,她不惜生命,像大海捞针一样出呼唤,目的无疑是为了复仇。 “轰隆!” 塔外响起一阵微弱的轰鸣! 苏季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感觉那沉闷的声音似乎是透过塔狱的墙壁传进来的——是雷声! “轰隆!” 塔外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一瞬间,塔狱里的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 “是打雷!” “下雨了!” “终于……终于下雨啦!” 那些之前只会盘腿打坐的修士,一下子全都站起身来,兴奋地叫着: “水!” “水……水!” “终于有水喝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修士,快步走过了过来,一脚踢在净明大叔肚子上! “还他娘的睡!” 净明大叔毫无防备地挨了一脚,疼得惊醒过来! 踢人的修士焦急地命令道:“还不快去塔顶取水!” 净明大叔嘤嘤地答应一声,捂着肚子,缓缓爬了起来。 “看什么看!还有你!”另一个修士说着,将一块污白的骨头塞到苏季手里。这是一块人头骨,头颅顶端被磨平,可以倒立着放在地上。 玲珑塔狱里没有水碗,这块人头骨就是这里的人用来喝水的容器,一颗头骨的颅腔内,大概能盛装一碗水。平时修士们打坐时,会把这骨头碗倒放在旁边。 净明大叔和苏季,把这些头骨一个一个的接过来。 苏季扫视着每个人身旁的头骨,现几乎所有人的头骨都已经干涸,唯独一个人的头骨里,居然剩了一半的水。苏季缓缓抬头,只见那不是别人,正是一开始救了自己的白衣道人——白袖。 白袖慢慢拿起盛水的头骨,将里面的水洒在地上,缓缓递到苏季的手中。 第五十八章 西戎往事 净明大叔把布条对准下颌骨的缝隙,小心地穿了过去,在末端打上一个结。┡8 1中 『文Δ网接着左手拿过另一块头骨,右手又拿起一条布,用同样的方式把骨头穿起来。这样一个接一个,反复多次,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就像串辣椒似地被串到了一起,可以用一只手提着走。 苏季一边上手帮忙,一边把之前的噩梦讲给他听。 听了苏季的描述,净明大叔很快陷入了沉思,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四个……鬼一样的人?那到底是人还是鬼?”净明大叔的表情稍带一丝茫然,却又像是知道些什么。 “应该是人。”苏季将一颗头骨递到他手中,补充道:“不过,他们是不完整的人,大多身有残缺。” “具体长什么模样?” 苏季努力回忆着那个梦,试着用语言描绘四个男人的长相: “第一个脸长得很怪,鼻梁上面只有一个眼窝,而且是空的,应该是个瞎子。” 净明大叔突然瞪大眼睛,催促道: “那第二呢?” “第二个面黄肌瘦,只有一条腿,连站都站不稳,看来只能一蹦一蹦地走路。” 净明大叔没有说话,神色越来越不自然。 苏季接着描述:“第三个脸颊瘦削,皮肤煞白,只有一条胳膊。” 净明大叔串骨头的动作停了下来,说道: “好了,我大概知道了。” “我还没说第四个呢。第四个在几个人当中最特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净明大叔直视苏季的眼睛,道:“你想说第四个看不出残缺,似乎是一个很完整的人。对吗?” “没错。”苏季连忙问道:“你认得这四个人?” “何止认识”净明大叔苦笑着,指了指上方的棚顶,说:“他们就在上面一层,都是玄清四境的修士。待会儿取水的时候就会看到……不不不,最好还是别看到他们四个比较好……” 苏季从他忌惮的语气中,已然感觉到这四个人的危险。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不止四个,我梦里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净明大叔思索片刻,一脸茫然地说:“上面只有他们四个,并没有女人。除非……是新来的,而且是直接被玲珑血阵送到二层。” 苏季微微阖目,心想一个女人被送到这个地方,究竟会生什么样的事情? 不知不觉中,梦中女人激烈的话语又在他脑海中鲜活地复苏了: “杀死他们!” “杀死所有人!” 那到底是怎样的仇恨? 此刻,更让苏季在意的,并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她想杀的这四个男人。 净明大叔低声沉吟道:“进了塔狱,必须要知道那四个男人。既然你今天提了,我就顺便告诉你。这四个人原本是截教的大祭司,来自四个不同的西戎部族,分别是:犬戎的独目医仙、义渠戎的双头神将,白戎的三腿花盗,鬼戎的四臂赌鬼……” 苏季原以为现任截教祭司们的外形,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但跟这四位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真不知截教都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怪胎? “我只听说过截教现在的几位祭司,你说的四位,闻所未闻。” 净明大叔不屑地摇摇头,轻蔑地说:“现在的四祭祀,只有玄清二境的修为,而原来的四位大祭司,可是玄清四境!修为整整高了一倍。而且以前截教的大祭司不是四个,而是五个。那第五位祭司是我们申戎人,你一定听说过……” “谁?” “姜玄。” 一听到这个名字,苏季的拳头不由得微微握紧,问道:“姜玄以前也是截教的祭司?” 净明大叔点了点头,说:“姜玄原来被称为五毒蛇君,是五大祭司中辈分最低的一个。当他还是申国大公子的时候,当权的是周厉王。他是一个比当年的商纣王还要残暴的昏君。姜玄与其余四位祭司义结金兰,誓推翻周室,屠灭阐教,光复截教。殊不知,后来把这四个人送进塔狱的,正是姜玄。” “他为何要与四个兄弟反目?为了权?还是利?” 净明大叔摇头叹道:“两个都不是,非要说来,只为了一个情字。” 苏季皱眉道:“他这种人,也认得这个字?” “姜玄眼中的情,早已变成了恨。”净明大叔的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姜玄过去是截教的英雄。他曾联合各方异士将周厉王击杀于彘地。只可惜周室有阐教扶持,一时间难以颠覆。周厉王死后,继位的周宣王虽然颇得民心,却是个好色之徒。他听说姜玄的妻子是位绝色美人,一心想要占为己有,只是碍于西域五戎团结一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直到有一天,他得了一位奇人,名叫兮伯吉甫。此人智慧群,有人说他堪比昔日的太公姜尚。” 苏季不以为然地说:“怎会有人比得上姜太公?” “我也觉得言过其实,不过吉甫以后会有多大作为,谁也说不准。因为太师吉甫不像姜太公一样大器晚成,而是少年得志,二十四岁拜为太师,二十九岁出征奉命出征犬戎,大获全胜。此一战震撼了整个西戎五族,使得犬戎、义渠戎、白戎、鬼戎、都有臣服周室之意,唯独申戎的姜玄执意与周室抗衡。四戎表面与申戎团结一致,其实一个个早已暗通周室。姜玄的四个兄弟奉各国主之命,合力偷袭姜玄,把他连同妻子一并献给了周宣王。周宣王没有杀姜玄,而是挖了他的双眼,砍了他的右臂和左腿,将他放回了申国。” “那姜玄岂不成了残缺的废人,如何能东山再起?” “姜玄也算是因祸得福。昔日截教十天君创造的十绝阵中,唯独化血阵无人继承。传说修炼此阵需要自毁肉身,一直无人敢以身试阵。通天教主羽化前,声称谁能修成化血阵,谁就能做截教的主祭。” “什么是主祭?” “玄狐宗的狐夫子墨殊,就是截教的主祭。主祭的地位凌驾于所有元老之上,往往是截教主的接班人选。至于,姜玄是怎么练成化血阵的,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成为截教主祭以后,并没有对四个背叛他的兄弟进行报复。” 苏季冷笑一声,道:“姜玄是个聪明人,为了博得教众的信任,当然不会这么做。” “没错。当他成为截教主以后的第二年,便开始以血还血。他挖去了独目医仙的独眼,让他变成了瞎子;砍了三腿花盗的一条腿和命根子,把他变成了一只腿。剁了四臂赌鬼的三条胳膊,让他成了独臂……” “这么说来,我梦中那个看似完整的人,就是双头神将?” 净明大叔点了点头,道:“双头神将天生异象,原本是兄弟联体。姜玄砍了他的一颗头,就等于杀了他的亲兄弟。有些时候,杀戮反倒是一种宽恕。姜玄显然没有宽恕他的四个结拜兄弟,而是把他们扔进这玲珑塔狱,让他们日日煎熬,活活受罪。” 净明大叔正说得热火朝天,忽听一旁有人说道: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苏季微微转头,只见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的白袖。他望着净明大叔说: “要不是你知道的太多,造谣姜玄的妻子与三腿花盗有染生下姜赢。怕是也不会被送来这里。” 净明大叔的脸突然扭曲了。 苏季陷入了沉思,若真如白袖所说,那姜赢和自己的经历该是多么的相似。难怪姜玄会狠心杀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怀疑姜赢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俩在那磨蹭什么呐!”一个口渴难耐的修士大声催促道。 “怎么弄了这么长时间?”另一个修士厉声喊道:“老子都要渴死了!” 净明大叔连忙站了起来,高高举起两大串白花花的头骨,笑着说: “好了!都串好了!我们这就上去吧。” 说着,他将其中一串骨头递给了苏季。 第五十九章 白袍(第二更) 大雨冲刷着树枝,沙沙作响。81Δ』中文网 幽林密布的申候府深处,有一座古老的灵堂,里面供桌上的灵位堆积如山。 姜玄负手而立,凝视着其中一块灵位,一动不动。 尽管时隔多年,他始终没有忘记,今天是结妻子的忌日。 十多年前,他做出离开的决定,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从这里启程远赴朝歌,隐姓埋名,只为等待玄物天成的那一天。 当年的光景,他仍历历在目,当时愤恨的心情,时至今日仍未有一丝平息,也许永远无法忘记。 此时此刻,他又站在这里,苍老的眼中百感交集。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已归于黄土,昔日的兄弟情义,早已恩断义绝。面着自己妻子的灵位,他不禁感叹着物是人非。 然而,今天他来这座灵堂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怀念往事,也不是为了祭奠自己的夫人,而是在等一位故人。 一个同样在也等他的人。 少顷,姜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一阵阴风骤然掠过,带来一阵寒意。 冷风骤住,灵堂外的雨帘中走出一个满面虬髯的白脸大汉。 “多年不见,你倒是粗犷了许多。” 姜玄寒暄了一句,随即开始咳嗽起来。他用一只手闷住声音,原本鲜红的手臂,已被一层粉白的皮肉包裹。 虬髯大汉激动地望着姜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黯然道:“主子,您虽然修为精进,身子却是不如从前了。” “本尊无妨。你十多年来周璇与玄狐宗与申候府之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姜玄语意是在关心,语气却像是在视察工作。 “属下吃的这点苦头,和主子您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虬髯大汉垂下头,面带一丝愧疚地说:“属下探知,如今黄眉道人、黎如魅、旋灵阁主的夫人,还有大公子姜赢,都已经与墨殊联合,要对主子不利。”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姜玄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地说:“等老夫参透了玄物的奥秘,这些人都要化为玲珑血酿,死无葬身之地。” “听说旋灵阁主已身陷玲珑塔狱,那玄物岂不再也找不回来了?” “玲珑塔狱是我姜家的牢狱,里面自然少不了姜家的人。” “塔狱里潜伏着姜家人?” 虬髯大汉陡然一怔,不禁暗自唏嘘,难怪百年来无一人能出塔狱,原来是有姜家人里应外合。 二人攀谈的功夫,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外奏道: “主子!奴才有事要报!” 虬髯大汉一回头,看见太监小鲤子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神情十分急迫。 “进来说。”姜玄依旧面对着灵位,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鲤子立即快步跑了进来。当他看到一旁的虬髯大汉的时候,突然迟疑了一下。 小鲤子从小净身,在申侯府伺候已有二十多年,除了侍臣,从未见过姜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出现在这座灵堂里面。他忍不住问道: “这位是?” 虬髯大汉虎目圆瞪,怒道:“混账!你连干爹都不认识了?” 小鲤子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您……您是……白公公……” 望着眼前一身男子气概的白公公,小鲤子目光惊愕中带着激动,失声叫道:“您做到了!您真的做到了!干爹!” 白公公摸了摸脸上的胡须,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已是带着泪。 “咳咳!” 姜玄咳嗽了一声,没有看那两个人,目光却已是恶毒而锐利,犹如响尾蛇的眼睛。 小鲤子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意,不禁打了个寒噤,自知方才失态,连忙言归正题,跪地奏道: “启禀主子!赢公子的党羽,已经全部斩示众。满朝上下尽皆臣服主子。西域四戎听说君上还朝,纷纷遣使臣前来问候,现在四位使臣,就在外厅候着,只等君上前去。” 姜玄冷哼了一声,道:“让他们滚。” “这……”小鲤子低头沉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些使臣不是来看望本尊,而是来看造化玉牒的。如今造化玉牒下落不明,本尊岂能让他们抓住把柄。鬼戎、白戎、犬戎、义渠,西域四戎亏欠我姜家的,我会连同周室的仇一并血偿!等本尊蓬莱一战得胜,自然会去找他们。” 白公公上前说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蓬莱决战之期。主子的身体……” “无妨。”姜玄看着白公公,说:“从明天开始,我要用绝影灯闭关疗伤,府上大小事务就交给你了。” “奴才不敢!奴才何德何能,担此重任!”白公公一脸谦卑,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自从你当年大义灭亲,亲手把哥哥白袖送进玲珑塔狱。本尊便把你当做最信任的心腹。等本尊杀了墨殊,就提拔你为截教的主祭。” 白公公受宠若惊,连忙附身跪地,激动地说:“家兄白袖是阐教中人,与我们截教水火不容。道不同不相为谋,除掉他也是奴才分内之事。” 姜玄冷冷一笑,道:“其实,你也可以像背叛哥哥一样,背叛本尊。只要你觉得自己有这个实力……” “奴才不敢!”说着,白公公一头磕在地上,出“咚”的一声。 “敢还是不敢,你自己斟酌。既然你线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以后就别叫公公了,还用你净身之前的本名。” “白袍,遵命。” 余音未落,姜玄已经走出灵堂。 望着他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之中,白袍眼中精芒闪动,若有所思。 第六十章 取水的路 苏季跟着净明走上通往二层的石阶,尽头是一扇石门。8『ΔΔ1 中文网 尽管门上布满湿滑的青苔,净明大叔还是直接把脸贴了上去,闭上眼睛听了很长时间。 “听到什么了?”苏季问。 净明大叔只是摇了摇头。 沉默良久过后,他突然睁开眼睛,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朝两只手上各啐了一口唾沫,牢牢抓住石门用力推移。普通人绝对推不开这么大的石头,但净明大叔似乎还保留着一点修为,所以比常人的力气大许多。 石门大开,苏季刚要往上走,忽然胳膊被净明大叔牢牢握住! “别急!我虽然比你年长,但我进塔的时候比你还小。取水前我要告诉你三条忠告,你只要记住,至少能保证活到我现在的年纪。” “哪三条忠告?” “第一,无论在上层看到或听到什么,都不要幻想自己能从这里逃出去。单是有这个想法,就能要了你的命。这里死得最快的,往往就是那些妄想出去的人;第二,塔顶取水的路只有一条。那是前人用生命试出来的,千万不要另辟蹊径。陌生的捷径只会要了你的小命;第三,永远不要靠近塔顶的黄金门,连看都不要看一眼,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记住了吗?” 苏季听后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答道: “记住了,记住了,我记性一向很好。” 净明大叔扫了苏季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怀疑,嘴上说道: “你最好是真记住了。上面复杂凶险,暗藏玄机,一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我只带你走一遍。你能记住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二人穿过石门,通过石梯来到第二层。 苏季现这一层与下面两层截然不同,多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形状很像晒干的死珊瑚。 “珊瑚有毒!”净明大叔大声提醒道:“不想死就别碰!” 苏季把刚伸出去的手,慢慢收了回去。他扫视着周围,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一片神奇的海域。前方五颜六色的珊瑚,层叠交错,千姿百态,有的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有的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还有的连成一大片,犹如茂密的丛林。 这些珊瑚隐隐光,忽明忽暗地亮着,不断变换着颜色,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净明大叔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前行,颓然的影子映在地面上,与周围色彩斑斓的珊瑚丛格格不入。他走路时的神情十分紧张,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像是在帮助自己回忆正确的路线。 苏季跟着他绕了很多道弯,转了许多次身,最后停在一块巨大的珊瑚下面。这块珊瑚呈灰白色,形状很像分支的鹿角。鹿角珊瑚的两侧有很大的空隙,可容六七人一齐通过。 苏季的鼻子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儿,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骚臭,好像是从鹿角珊瑚后面传过来的。那里的光透过两边的空隙在周围形成四个黑色的阴影。 那是四个巨大的人影,里面的四个人走来走去的时候,四个影子也会在外面走来走去。 净明大叔没有从鹿角珊瑚两侧的空隙走进去,而是停下了脚步,用一块骨头敲击着珊瑚,频率不快也不慢。苏季感觉那动作就像是在很有礼貌地敲门,仿佛那一块鹿角珊瑚整整隔绝了两个世界。 “咚!咚!咚!” 半晌没有回应,净明大叔只好把嘴靠近鹿角珊瑚,朝里面喊道: “贫道来给四位仙君请安了!” 净明大叔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身体的深处出喊声,喊得浑身是汗。过了一会儿,鹿角珊瑚那边开始传出人的声音,声音离得很远,听不清内容。 “今天好像不是一个人来的。” 突然,鹿角珊瑚里侧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苏季微微一怔,那声音离得特别近,好像说话的人刚才一直就在鹿角珊瑚的后面,又好像是突然飘过来的,因为完全没有听到脚步。 “嘿嘿,是不是女的?” 一个猥琐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声音不是同一个人,但也是突然从近处出来的。苏季感到匪夷所思,不禁瞄了净明大叔一眼,只见他的神情比之前还要紧张,似乎特别在意鹿角珊瑚后面的人。 “不是女的,只是个玄清一境的小道士。”净明大叔毕恭毕敬地答道。 苏季突然又看了净明大叔一眼,心里知道他是故意说了一句谎话,不禁暗暗感激。如果他说自己一点修为也没有,势必会引起这四个人的关注,惹来无法预知的麻烦。 净明大叔说完,似乎又有一个人朝这块珊瑚走来。这个人与刚才说话的两个人不同,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能听到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苏季很想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屏住呼吸等那人从珊瑚两侧的空隙走出来,但是结果跟预想的不一样,脚步声突然在珊瑚后面停住了。 紧接着,珊瑚两边的空隙中扔出一堆人头骨。这些头骨的数量,足足比下层所有人的头骨数量加起来还多。 净明大叔不禁皱了皱眉,朝墙里面轻声说道: “今天的……好像比以往都要多……” 这言外之意,如果骨头太多,下层的修士就无法喝道足够的水,然而那个出脚步声的人,却丝毫没有理睬净明大叔的话,径自走了。 净明大叔无奈地摇摇头,朝苏季摆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帮忙把这些骨头穿起来。 苏季刚拿起一个骨头,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来了……” 那声音冰冷而空灵,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把苏季悄悄带回那个梦魇里去。 毫无疑问,那是梦中女人的声音。苏季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望向净明大叔,只见他面无表情,自顾自地整理着头骨,似乎并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苏季一边帮忙弄那些头骨,一边时不时瞄着那面墙,等待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传出。可是直到苏季离开这个地方,那个女人的声音都没有再传出来。 少顷,净明大叔和苏季各提着一串白花花的人头骨,来到玲珑塔狱的最顶层。 苏季逐渐脱离净明大叔的引领,注意力全被一扇紧闭的大门吸引住了。虽然失去了亮丽的金色光泽,但苏季还是能分辨出,这是一扇用价格不菲的纯金打造的黄金大门。 这扇门连把手都没有,看起来就像一块厚重的大金板直接嵌在坚硬的石墙里。门顶有一条小拇指宽的缝隙,光线透过缝隙射出来,光源应该在门里。那是一种古老而忧伤的光,与下层五颜六色的光截然不同。 最令苏季感到好奇的是,黄金门下方有一条半尺宽的水沟。 这条水沟从门下方横穿出来,一直延伸到门外很远的地方,向远处汩汩流去。水上漂着动物的肢体,使得接触石地的部分都变成了可怕的暗红色。 难道这就是净明大叔所说的,绝对不能靠近的黄金门? 苏季朝门下面的缝隙喊了几声,结果听到了细碎的回应,好像是人的声音。 黄金门里居然住着活人! 由于回音,苏季根本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他把膝盖跪到地上,想透过铜门下的缝隙看看里面有什么。鼻子嗅到水沟里出的腐烂的臭味,让他泛起一阵恶心。 当他看向里面的一瞬间,忽然看到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在里面望着他! 苏季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大叔回头瞥了苏季一眼,用嘲弄的口吻问道: “看到什么了?” 苏季见他一脸戏谑的表情,显然是在明知故问。他没有回答,只是心有余悸地沉默很久。 净明大叔摇头道:“都告诉过你不要乱看!黄金门里住着一只怪物,已经有不少人被它生吞了!按理说你现在应该被它挖了眼睛。可是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放过你,也许是它今天心情好吧。” 苏季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怪物?明明是个人!” 他本想问问里面究竟是什么人,但见净明大叔已经走远,话到嘴边的又咽了回去。 一路上,苏季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知道继续想下去会遇到未知的危险,可是内心深处,还是免不了要对那黄金门里的人产生好奇。 他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他究竟遭遇过什么? 当然,沦落到这种地方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的遭遇。 临走之前,苏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黄金门。门里伸出来的水沟,仍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苏季跟着净明大叔来到塔狱尖顶的正下方,只见上方倒悬着一颗颗用布条绑着的人头骨,每颗头骨里都盛满了渗下来的雨水。 苏季随手扯下一颗盛满雨水的头骨,现头颅骨里的水平面是倾斜的。他猛然回想起之前净世莲子掉在地上的时候,也是会朝一个方向滚动。这说明玲珑塔狱不是直立的,而是倾斜着矗立在某个地方, “这个塔狱为什么是斜的?”苏季好奇地问:“如果不斜,这骨头里至少还能多装一半的水。” 净明大叔一边小心翼翼地收集盛水的头骨,一边解释: “关于玲珑塔狱的倾斜,有两个不一样的说法:一种说玲珑塔狱是截教先祖打造的镇仙塔,由于一次地陷,宝塔一侧陷入地下,故而倾斜。另一种说玲珑塔是天界的法器,里面镇压着一只触犯天条的仙灵。仙灵逃脱后,宝塔从天上坠落下来,斜插在某个岛上。宝塔丧失了大半法力,维持着巨大的形状。截教先祖对其进行一番修建,将它变成世间最恐怖的牢狱。” 玲珑宝塔里镇压着一个仙灵? 莫非就是那黄金门里的人? 苏季思索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 “果然是这里……”狐姒的声音有些颤抖,“终于……找到了……” 苏季走到远处,低声问她:“你找到什么了?” 狐姒的语气愈激动,哽咽道:“我爹爹就被关在这七宝玲珑塔里。” 第六十一章 伤疤 狐姒的爹爹海棠君也在玲珑塔狱? 玲珑宝塔里镇压着一个仙灵? 莫非是那黄金门里的人? 苏季刚想继续询问,但见净明大叔把一串盛满水的头骨递了过来,只得暂时作罢。81Δ中文Δ网他接过骨头以后,趁净明大叔不注意,先偷偷拿一个喝了两口,虽然水里带着土腥味,但对口渴难耐的他来说,却如玉露琼浆般甘甜可口。 两人提着盛满水的头骨,又来到之前那四个人所在的鹿角珊瑚。 净明大叔提着一大串人头骨,刚要从珊瑚边走进去,忽听里面有两个人分别说道: “你别进来……” “……让那个新来的进来!” 话音刚落,苏季连忙望向净明大叔,只见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必须服从这个命令。 苏季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一口凉气,挺胸抬头走了进去。他前脚一踏过那面墙,只见两条人影像风一般吹到他面前,带出一股酸臭味儿。 定睛一看,苏季现这二人,一个只有一只胳膊,另一个只有一条腿,想必这二人一定就是净明大叔口中的三腿花盗和四臂赌鬼。 二人都披着一件暗红的鹤氅,披头散,皮肤比鱼的肉还白,枯瘦的脸上没有二两肉。两个人的动作都异常灵活,尤其是三腿花盗,如今这个只有一条腿的采花大盗,居然依旧能行走如风,可见他三腿健全时会是如何逍遥法外,又有多少良家女子的清白,葬送在他第三条腿上。 三腿花盗仔细打量着苏季,舔着舌头说:“没想到是个唇红齿白的兔儿爷。老子好久没开过荤了,不如就拿你打打牙祭!” 四臂赌鬼抢着说道:“嘿嘿,咱兄弟四个刚才打过赌,大哥、二哥都赌进来的是个丑八怪,但这小哥儿长得不赖,他俩都输了,这小子得归咱俩!” 说完,四臂赌鬼转头望向深处的一片阴霾,只见满面虬髯的双头神将,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吧!”双头神将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就把这小子的脸划个稀巴烂,再俊秀的脸蛋,也要变成丑八怪!” 双头神将说完,从腰上取出一把锋利的人骨匕,步步紧逼而来。 苏季神色自若,但紧握的拳心却已渗出冷汗。 三腿花盗连忙大声制止:“二哥!你可别乱来啊!算我赌输了就是,这么俊秀的脸蛋,割花了多浪费!”说罢,他转头看向苏季,表情兴奋得就像蚊子见了血,开口道: “美人儿,你看爷为你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快来让爷抱抱,然后再找个地方坦诚相见,深入了解一下,嘿嘿嘿……” 四臂赌鬼嘿嘿一笑,道:“上次你才把一个玄清二境的小伙子弄得半死不活,这次我就赌他撑不过一个晚上!” 苏季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上却努力保持着镇定。 “沙沙!” 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像是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三腿花盗和四臂赌鬼连忙跑过去,将阴影里面的一个人搀扶出来。 双头神将的眼睛本如鹰隼般锐利,但等转头看向过来的人时,却立刻变得温顺起来,而且充满了敬畏,就好像一条恶犬正在望着他的主人。 苏季虽然还没看清阴影里的人,但见其余三人的神态,就已经能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威严。 阴影里面的人被一点一点搀扶过来,苏季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枯黄而丑陋的脸,看来就像一颗黄蜡的死人头。这张脸上只有一个空洞的眼窝,鼻子很小,嘴巴很大,几乎占据整张脸的一半,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缝,两边的嘴角都快和耳根连在一起了。 苏季望着四个男人神奇的外形,不禁暗自感叹造物主的创意。如果负责造人的是传说中的女娲娘娘,那她那天的灵感一定非常丰富,要么就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不会造出这样四个风格另类作品。 独目医仙吞了一口唾沫,命令道:“先把这小子的心掏出来,给本仙尝尝鲜。” 三腿花盗眉头一皱,于心不忍地望着苏季,却不敢吭声。 四臂赌鬼和双头神将瞪着苏季,等待看他露出恐惧的表情。独目医仙侧耳倾听,期待听他出苦苦的哀求。 然而,事情的展,完全出乎这四人的预料。 苏季一脸风平浪静,至少表面看着是波澜不惊。他不用别人,自己先扯开胸前的衣服,露出一片漆黑的伤疤。 眼睛能看见的三个人,突然愣住了。三人望着那凹凸不平的黑色伤疤,沉默端详了半天,谁也没有继续动作。 眼睛看不见的独目医仙,问道:“怎么停了?你们看到什么了?” 四臂赌鬼盯着苏季胸前漆黑的伤疤,嘴里出一声惊叹:“这小子身上不知长了什么?好恶心!” 三腿花盗茫然地眨了眨眼,低喃着:“这是怎么搞的?难不成是花柳病?” 苏季心里当然知道那不是花柳病,而是姜玄用血雾烧灼后留下的印记。他眼珠子一转,朗朗说道: “我的血契金兰是一只幽冥鬼蟾。我修炼魇术的时候,不慎遭到反噬,自己也中了蟾毒,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幽冥鬼蟾?没听过……”四臂赌鬼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喃喃道:“莫不是玄门五毒之一的万毒蟾怀孕了?生下了新品种?不对啊,万毒蟾是个寡妇,连唯一的一只公蟾也在二十年前被它毒死了,到底多么邪性的东西能把它的肚子搞大?它们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呢?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你这个蠢货!不管是谁搞大的!反正不是我!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三腿花盗说着后退一步,恐惧地望着苏季,倒吸一口凉气,道:“万毒蟾的毒,神仙沾了也得魂飞魄散!” 双头神将不屑地瞥了神经兮兮的两个人,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两个蠢货!根本就没有什么幽冥鬼蟾!这不是烧伤,就是被戾气浸过,这小子是在耍你们呐!” 苏季淡然一笑,下面的拳头微微握紧。 “信不信那是你们的事,反正就算我的血契金兰会说话,你们也是听不到的。” 双头神将冷冷一笑,道:“我们三个的确听不到。不过大哥可是能听见。你说的是真是假,大哥只要一听便知!” 这时,独目医仙一步一步,朝苏季蹭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苏季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难看,后脖颈早已被汗水浸湿,但眼神还依然保持着镇定。 “呱呱!呱呱!”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蛙鸣。 独目医仙的脑袋突然动了一下,额头上的一撮眉毛,也跟着一颤!其余三人看见大哥的反应,一下子全都愣住了,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 苏季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一定是狐姒,正在硬着头皮学蛤蟆叫。万万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她,居然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苏季有些惊讶,又有些感激。 “大哥!你听到什么了?”三人齐声问。 独目医仙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蟾鸣声清脆无比,好像是只母的!这小子没有说谎。虽然感觉不到他的玄清气,但本仙能感觉出他的确修炼过魇术!他胸前若是魇术反噬造成的蟾毒,那就算是我的医术也救不活。” 三腿花盗摇头叹道:“连老大都说救不活,这小子想必也活不长了。” “他是死是活不要紧,可别连累了我们几个!”四臂赌鬼将像赶瘟神一样挥了挥手,示意苏季马上离开。 “快滚!以后你不要再来了!送水就要外面那个人!”说罢,双头神将抢过苏季手里拎着的一串骨头。 苏季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胸前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出鹿角珊瑚。 净明大叔见他全身而退,仿佛突然看见了鬼,惊愕地揉了揉眼睛。 事实上,苏季刚才表面始终表现得从容淡定,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可是现在的他早已两腿软,浑身冷汗,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忽听到耳畔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杀了他们!” 飘忽不定的声音是从周围某个地方传出来的,又是梦中女人的声音。 苏季觉身旁的净明大叔毫无反应,连鹿角珊瑚里面的独目医仙也无动于衷,似乎只有自己听得到这个声音。 “我在坛子里……”女人说。 苏季猛然转头,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泥坛子上。这坛子有半人高,上面贴满了灰土土的符纸,脏兮兮的颜色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里面沉睡着某个诡异的东西。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坛子,也许自己没注意吧。 他上前一步,只听坛子里再一次出女人的声音: “只要你把我放出来……我就能带你……从这里出去……” 第六十二章 规则 听到能从玲珑塔狱里出去,苏季不由得心跳加。8 『1『中文『网 其实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出去,只不过会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种是活着站在姜玄面前,另一种是死了变成一坛酒,再变成姜玄的一泡尿。 苏季脑海中浮现出姜玄不屑一顾的表情,回想起之前对他放过的狠话,拳头不禁微微握紧,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当他想到自己死去的徒弟,仇恨的潮水逐渐退去,变成了心底的沉痛。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鹿角珊瑚后面突然有人喊道: “你们还磨蹭什么呐?还不快滚!” 净明大叔浑身一震,连忙拉着苏季离开。 返回的路上,他询问苏季在鹿角珊瑚后面生的事。当苏季提到三腿花盗的时候,他不禁捂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这个动作引起了苏季的注意…… 二人边走边聊,又来到迷宫一样的珊瑚丛。苏季记得净明大叔说这些交错复杂的路上死过很多人,唯一正确的路线是前人用生命试出来的。这也就表示当人们现一条正确的路的时候,就没有尝试其他的路,但并不代表其他的路就一定是死路。 苏季把往返的路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所有的方位都是遵循先天八卦的方位排列。他知道阴阳八卦的排列不止一种,只要稍作推演,便可以找寻出一条更简单的路线,根本不必在里面绕圈子。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净明大叔,却遭到了严厉的驳斥: “你以为就你聪明?这里的人哪个不比你道行高?这么简单的事他们可能没想过吗?反正你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多走一点路和变成一泡尿,哪一个更可怕?真是一身懒骨头!” “我骨头懒,这里可不懒。”苏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像下面那些人一样傻坐着,变成一泡尿也是早晚的事!” 净明大叔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随即捂着裆部,说道: “哎呦!你一提撒尿,我倒是正想去解个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啊。” 说罢,净明大叔丢下苏季,快步向前走去。 苏季狐疑地望着他背影,心想如果真的是去解手,为何两只手要各提着一串骨头? 刹那间,他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朝净明大叔跑了过去! 净明大叔健步如飞,快步来到通往下层的石门前,用力把石门推闭,将苏季留在了二层。 苏季来迟一步,用力捶打着石门,大声喊道: “净明!你什么意思?” 净明大叔冷冷地说:“我告诉你的三条忠告,全被你逐一打破!你还记得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个人吗?他就是想出去才死的!你想找死,可别连累我!自己饿死在里面吧!” 这些话说完,石门那边再也没了声音。 石门很厚,无论苏季再怎么打也纹丝不动。 饥饿、恐惧、愤怒、忧愁…… 苏季百感交集,只能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棚顶,沉默了很久。继续呆下去,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意外,苏季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时间一点一滴,安静地流逝着。 黑暗中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希望是如何静默无声的泯灭。关于活下去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动摇,他的内心开始滋生出一丝懒惰,是关于活着这件事的懒惰。也许净明大叔说的没错,这里最容易的就是死,就算再痛苦的死去,也比活着一天天被饥渴煎熬要痛快。 “嘭!” 苏季突然的一拳打在石门上,拳头迸溅出血花。沉闷的声音,仿佛在说,凡人的力量根本打不开这扇门。 什么狗屁规则! 规则都是拥有权利的人定的! 规则就要用来打破! 乖乖认命的让你,永远只能别人的阴影之下! 玲珑塔狱里的人,正是因为遵循那些所谓的规矩才没能出去,对于余下的生命,他们已经决定这样糊弄过去。 苏季觉得这样根本毫无意义,这样就算保持修为多活几年,也只不过活得像一条狗。他们泯灭了幻想,失去了好奇心,心中不抱有任何希望,或者确信奇迹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就像曾相信自己十七岁会死的苏季一样。 苏季等了十七年也没死成,所以对于“等死”这件事,他是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他知道如果“死”干等不来,你可以主动去找它。 说难听点是找死,委婉一点是不想坐以待毙。与那些修士想比,苏季没有修为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在这里随便走动。 他牙一咬,心一横,对狐姒说道: “你不是想让我帮你夺舍吗?现在,我想我可以帮你。” 狐姒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我虽然不像姜玄一样杀人如麻,却也算不上正人君子。这里的人我都看不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很好。” 狐姒心目中夺舍的目标不止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到底哪一个会成功,只能把针对每个目标的不同方法全部告诉给苏季。 苏季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坛子里的女人搬到顶层。” 说罢,苏季动朝坛子所在的地方走去,远远就听见鹿角珊瑚后面传出细碎的攀谈声。 这些声音的主人是分别是,一条胳膊的四臂赌鬼、一条腿的三腿花盗、一颗头的双头神将、还有瞎了的独目医仙。由于回音的缘故,四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动物的吼叫,感觉整个塔狱都在震动。 苏季一步一步缓慢接近那面墙,期间听到四个人很多谈话,大多是在互相嘲笑、挖苦、谩骂,等等。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 苏季觉得时机已到,连忙趁机搬走坛子,直奔上层走去。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如此轻易得手,让他毫无真实感,然而那些所谓的真实在自由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坛子虽然不小,却很轻。苏季捧着它,在塔顶的黄金门前停下脚步,把坛子搁在地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 这坛子看起来年代久远,坛口被一层落满灰尘的符纸密封,像是被人很多的封印禁锢住似的。 这时,坛子里的女人说话了: “谢谢……” 她的声音很低沉,传的却很广,想听不见都很难。 “你是什么人?”苏季问:“为什么会在坛子里?” “我本是褒国之主的女儿。我为了找姜玄报杀父之仇,与一位心腹之人潜伏申候府多年,没想到遭到心腹的出卖,还没等行刺,就被关进了这个地方。” 苏季听完她的故事,嘴角莫名地微微上扬,似乎听出了一些门道。 “原来你也是来找姜玄报仇的。”狐姒对苏季命令道:“快把她放出来吧。” 苏季稍稍迟疑了一下,伸手抹去坛子上的灰尘,露出朱砂的表面,那颜色就像风干的血液一般暗红。 这时,凭空吹来一阵阴风,坛子上的符纸随风飘动,散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苏季感到身上凉飕飕的,背上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他凝视着坛子上封印似的符纸,犹豫了很久,刚要试探着伸出手去…… 突然,身后的黄金门里传出一个沉闷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不要打开……” 第六十三章 黄金门(第二更) 苏季猛然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黄金大门,问道: “为什么不能打开?” 铜门里不再有人回应。8 1Δ 『Δ』中文Δ网 苏季感到有些不对劲,缓缓缩回了手,问那坛子里的女人: “褒国虽然不大,男人总还是有的。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为何偏偏要让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抛头露面?” “女孩子怎么了?”狐姒突然不高兴地说:“女孩子就活该被关在家中?女孩子就不能为父报仇?女孩子碰上忍无可忍的事,就只能乖乖认命,任凭那些怪胎污辱?真想不到你是这种男人,我今天终于看清你了!” 狐姒的经历与坛子里的女人颇为相似。苏季只想问个明白,不曾想忽略了她的感受,只好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她说的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狐姒哼了一声,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不开,我来帮你开!” 话音刚落,苏季的两只手好像突然不受控制似地伸了出去,抓住了坛子上的符纸。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撕开符纸。 过了一会儿,一缕黑色的头,从坛口伸了出来,好像一条正在快生长的丫苗,越长越高。 坛子里传出女人冰冷的声音:“为了报答……我答应要带你们离开这个屈辱的地方……” 女人说着,一张死灰色的脸,从坛口缓缓探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扭曲狰狞,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说: “不过……是化为血水……流淌出去……” 说罢,灰脸女人伸出颀长的脖子,张口一吸,骤然产生一股强劲的吸力。 苏季瞬间感到连站也站不稳,两条腿仿佛踏在瀑布的的边缘上,强大的风浪把他一点一点冲向灰脸女人。 “还等什么呢!”狐姒突然说道:“趁现在!” 话音未落,苏季已经把刚才从坛子上撕下的符纸,一下子贴到了灰脸女人的脑门儿上! “啪!” 灰脸女人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成了等待夺舍的容器。吸人的力量随即消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僵硬的嘴巴,像河马一样大张着。 苏季用手帮她把嘴合上,笑道:“不知是她太笨,还是我们太幸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看来夺舍也没你之前说的那么困难。” 狐姒笑道:“臭酒鬼演得不错,刚才你的那只手,就像真的被我控制了一样。其实我在这个地方,根本无法夺舍。她看到我们吵架,只顾心里偷笑,根本没注意到你一直把符纸拿在手上。” 灰脸女人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瞪大了眼睛。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球随着来回走动的苏季,剧烈地左右转动,像是已经明白这两个人要对自己做什么。 从她神色的变化,苏季就知道她心里是多么恐慌,多么激愤,多么为自己假装可怜的诡计被识破而感到不甘。 苏季朝那女人身上闻了闻,道:“她身上好像几百年没洗过澡,已经臭了。你不介意吧?” 狐姒瞥了他一眼,道:“再臭也比你们这些臭男人好!” 话音刚落,身后的黄金门里,突然又传出之前的那个声音: “……你们未免太小看她了!” “你是谁?”苏季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就快要死了!” 苏季转头一看,只见那灰脸女人的嘴里伸出一只长长的舌头,如一条红蛇在脸上灵活游走。 “唰!” 灰脸女人用舌头将符纸舔下来,拖进嘴里,一下子咽进了肚子里。她舔了舔嘴唇,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苏季。 “咕噜!” 女人的胸脯突然剧烈膨胀,一股浩瀚的玄之清气在丹田深处凝聚。她突然张开大口! “噗!” 一口气喷吐出来! 苏季慌忙躲开,那股玄清气喷在他身后的铜门上,强大的冲力震撼铜门周围的石壁,牵连棚顶噼里啪啦落下石屑,而那铜门却始终却纹丝不动。 苏季眉头一簇,心想狐姒在这里无法施为,这样下去只怕必死无疑。千钧一之际,只听黄金门里的人又说话了: “她的四肢是砍断后拼上去的,弱点在她后颈的连接处。” 苏季心领神会,以攻为守,抽出羊角匕,直取她的腋下。 灰脸女人慌忙侧身闪避。她的腿好像离不开那个坛子,动作一直很僵硬。 这时,黄金门里的人又说道:“她的右眼是瞎的。” 苏季觉得纳闷,从刚才开始,那黄金门里的人就一直在给自己提示。听他的那些话,好像眼睛长在黄金门外一样。虽然有些纳闷,但眼下只有听他的了。 灰脸女人不断从嘴里吐出箭雨般的玄清气流,缓慢的动作逐渐加快,苏季左躲右闪,尽量进入她右眼的盲区,让她无法命中。 “铛!” 黄金门突然被从里面敲响,灰脸女人下意识地转头。 刹那间,苏季看到了破绽,趁她转头的功夫,一下子将匕插进她的后脖颈。 灰脸女人的身子一震,突然僵住了。 “夺舍!” 苏季喊完这一句,忽觉身上凉飕飕的,九缕金色气息从他头顶浮升分离。 狐姒的魂魄化作一阵金色的风,在空中飞舞旋转,一齐冲入灰脸女人的身体。 灰脸女人瞬间一动不动,嘴里的声音刹那间屏息,灰暗的身体出越来越亮的光。刺眼的强光使她的面目变得模糊,整个人已笼罩在光晕之中。 “咣铛!” 羊角匕从她的后脖颈弹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苏季附身捡起匕,等他抬起头时,只见狐姒站在面前。 她光洁的金披散在肩头,灰暗的皮肤已变得粉嫩细腻,身上一袭鹅黄的百褶裙,犹如一朵烂漫盛开的金丝桃; 苏季望着她,感觉恍恍忽忽,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梦里。 狐姒酥袖一抖,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古琴,还是她之前弹奏时用的那把。那古琴看似笨重,在她手中却似乎毫无重量。 “你从哪弄来的琴?”苏季问。 “当然是随身幻化而来,难不成还要扛着?” “你明明能随身幻化,当初还让我扛着它跑了大半个海棠林!” “那时明明是你自己要帮我护琴的!” 两人正斗嘴的功夫,忽听远处的黑暗中传出一个猥琐的声音: “呦!又来了一个大美人!” 突然,那声音迅靠近过来! 苏季猛然转头,只见三腿花盗站在身后,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打量着狐姒。 正常男人在街上看到美女,目光高一点是欣赏,目光低一点是流氓。然而,三腿花盗的目光却完全肆无忌惮,就像一把毛茸茸的刷子,把狐姒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又一遍,刷得她浑身不自在。 最后,他贪婪的目光停在狐姒抚琴的手上,淫笑道: “嘿嘿,弹琴的姑娘手指都很灵活,想必很会弄弦吹箫。” “灵活?有我的舌头灵活吗?” 语声中,四臂赌鬼如风一般吹了过来,又像蛇吐信一样吐了吐舌头,舌尖上还粘着一颗骰子。 “要说吹箫,我可是行家!”双头神将缓缓走过来说:“想当年我和弟弟在接头卖艺,天天给人吹箫!” “都给本仙闭嘴……” 独目医仙的声音很平静,轻声细语,却能把人压到了谷底。他摸索着石壁,一步一步蹭了过来。 “你们这对狗男女,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能逃过本仙的眼睛?在这里,本仙就是塔中的王!”独目医仙张开大嘴,伸出巴掌大的红舌头,流着口水说道:“今天就拿你们解解馋!” 这时,苏季突然明白过来,想必这四个人刚才一直躲在暗处。难怪之前搬坛子的时候那么顺利,原来他们突然吵架是在一起演戏。苏季刚才在灰脸女人面前演了一出“将计就计”,而这四个人之前也在自己面前演了同样的戏码!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现在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道。 第六十四章 肉 狐姒显然是极少受到这种语气的对待,一张俏脸被气得涨红起来。8『1中文Δ』网她深吸一口气,酥胸微微起伏,压抑着怒火,道:“四个奇形怪状的怪物,也好意思自称天王?你们竟敢出言侮辱本小姐,想必是活的不耐烦了!” 三腿花盗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说:“我一片赤诚,何来侮辱?瞧你走路的姿势,应该是处子无疑。呦呦呦!瞧瞧你这脸蛋,这身段,真让人受不了啊!我一定留你条活路,每天让你欲仙欲死!” “她真的很漂亮吗?”独目医仙听得直吞口水,可惜眼睛看不见,只好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小姑娘!快给本仙弹唱一曲《十八擵》来听听!” 双头神将竖起大拇指,赞道:“你们看咱大哥多高雅,再瞧瞧你们俩色胚!我呸!” “嘿嘿,她的嗓音唱十八擵一定很带劲儿。”四臂赌鬼说着,自己先哼唱了起来:“一呀摸,摸到姑娘鬓边,二呀摸,摸到姑娘脸蛋边……” 狐姒的脸色变了。对她本人的侮辱,她能忍受一时,但对乐曲的侮辱,她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她的呼吸愈加急促,纤纤玉手已经按在了琴弦上,厉声道: “看来不教训你们一下,你们是不知道本小姐的厉害!” 三腿花盗怜香惜玉地说:“小姑娘家打打杀杀多危险,伤了你,我可要心疼啦!不如以你的美色,在床上好好的教训我们哥几个便是,咱们保证绝不反抗!” 四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狐姒面无表情,两眼的光芒宛如火焰,手捻的一根琴弦,已经对准三腿花盗的膝盖。 苏季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不禁摇了摇头,想必她这一股怒气不见点血,只怕是难以平息了。 “嗖!” 狐姒用兰花指轻轻一带,三腿花盗的小腿瞬间和大腿分了家,倒飞出去。 “啊啊啊啊!” 三腿花盗顿时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回他连一条腿也没了,身子突然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望着流血不止的断腿,龇牙咧嘴地说: “你知道我师傅是谁吗?我师傅可是分水将军申公豹!连我师傅都没打过我!你竟敢……竟敢……” 三腿花盗不敢再说了,他看见狐姒的玉手又勾起一根琴弦,一双美眸不怒自威,缓缓扫视着面前的三个人,冷冷地说道: “哼,还以为你们有两下子呢。难怪不敢从鹿角珊瑚里走出来,原来你们只剩不到玄清二境修为,所以只能像缩头乌龟一躲在里面装模作样!” 狐姒一语道破了天机。面前的三人皆是一脸惊愕,每个人额上都已经渗出冷汗,唯有独目医仙一脸愤恨,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似是要与狐姒死战到底。 双头神将望着大哥,眼中闪过一缕敬畏之色。 三腿花盗疼痛之余,心想不愧是大哥,为了兄弟宁可以身犯险。 四臂赌鬼嘴里喘着粗气,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暗暗敬佩大哥的勇气。 “扑通!” 独目医仙一下子跪在地上,张着大嘴,哀声恳求道:“姑奶奶饶命!您要杀就杀老三!都怪这孙子胡说八道!” 双头神将见大哥下跪,自己也只好跟着跪下,可怜兮兮地说:“我们原本都是心地纯洁的正经人,都是被老三这色胚给带坏了……” 独目医仙连连点头,笑着说:“对对对!正经人!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四臂赌鬼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臂,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证明!” 此时,倒在血泊中的三腿花盗心灰意冷。看见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三个“好兄弟”见死不救,他只好自己用两条胳膊支撑着半个身子,一点一点向后退。 “咚!” 半个身子一下子撞到了后面的黄金门! 同一时间,铜门下方伸出一只结实的大手,从下面紧紧握住三腿花盗的半截断腿。 “妈呀!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三腿花盗血血淋淋的断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向门里拖拽,疼得他出鬼哭狼嚎的惨叫: “啊啊啊啊!” 黄金门下方的洞口比人的身体小很多,里面的人完全不顾三腿花盗的死活。三腿花盗的身体被狭窄的洞口挤压,出骨骼碎裂的声音,硬生生被一点一点拖进洞里。 旁边跪地求饶的三个人,像是脚底抹了油,一溜烟全都吓跑了,嘴里失声大喊: “有怪物!快跑哇!” 苏季摇了摇头,心想你们就是怪物,还好意思说别人。 狐姒望着他们逃跑的方向,伺机而动。 苏季拉着她的手,制止道:“别追了。这些人固然可恶,但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玄清气。这里随时会遇到更可怕的敌人。” 说罢,他转头望向刚才那扇“吃人”的黄金门,拱手道: “刚才多谢相助。” 话音刚落,黄金门下方的凹槽伸出一只手,握住门底下的边缘。紧接着,周围的石壁开始震颤,细碎的石块噼里啪啦往下掉。 苏季双眸微张,只见黄金门被那只大手缓缓提了上去。 铜门开了,显出一点火光。门里的空间极为狭小,几乎和茅厕差不多。 里面,一个黝黑的大汉坐在火堆边,手里拿着一串肉,像是正在烧烤食物。 黑大汉一头蓬乱油腻的头下面,是一张粗糙的脸,而与那粗狂外形格格不入的,是一双忧愁的眼睛,瞳孔如黑夜般深邃。他用那双眼睛望着苏季,两道浓浓的眉毛微微紧蹙。 苏季看着他身上穿着汉渍斑斑的大红劲装,虽然肮脏,但这无疑是一件红色的衣服。 莫非这个脏兮兮的黑大汉,就是狐姒的爹爹,苏大人口中的红衣男子? 想到这儿,苏季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然而,当他看到狐姒无动于衷的表情时,方才意识到此人并不是海棠君,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 “你们俩可以过来坐,我是过不去的。” 说着,黑大汉举起一只手,出“格朗格朗”的响声。 苏季现他的双手、双脚,腰上,都铐着厚重的金属链子,长长的链条拖在是地上,另一端深埋在厚厚的石壁中。尽管这个人被牢牢锁在门里,但不知为什么,苏季还是会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呼!熟了。”黑大汉拿起一串肉,说:“过来吃点吧。” 黑大汉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烤熟的肉立刻飘出诱人的香味儿。 苏季闻到肉味,肚子里忽然像有一群鸽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不过,他没有动弹,只是扫视着铜门里面。他觉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没有找不到找不到三腿花盗的尸体。 难不成这黑大汉烤的是三腿花盗的肉? “这是什么肉?”苏季问。 “放心,不是人肉,是老鼠肉。” “哪来的老鼠?” “养的。” 苏季听黑大汉说完,下意识往下面的水沟望了一眼。 黑大汉摇摇头,说:“你不吃,我可吃了!” 说罢,黑大汉一口咬了下去,细细品尝。那鼠肉被烤得外层焦脆,内里绵软。 苏季不禁吞了口唾沫,这鼠肉可比人身上搓下来的泥丸好一万倍。美中不足,若是能加一点点花椒、盐巴、和素油,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他知道眼前的黑大汉要杀狐姒不容易,但想要杀自己绝对不难,根本犯不着在食物里下毒。 狐姒对那肉提不起兴趣,但苏季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几乎快要饿死了。他大步走过去,饥不择食地抢过肉,狼吞虎咽起来,就像啃着一只柔软肥腻的红烧猪蹄。嘴被肉撑得很满,每当他的牙齿动一下,两腮就像吹气似的鼓胀一下,就像塞了两个鸡蛋。 黑大汉含笑望着他,似乎很欣赏他吃肉的样子。老鼠肉虽然能吃,但不见得有多好吃。然而,苏季吃肉时的样子,只怕连天上的神仙看见也要搀得流口水。 狐姒朝黄金门走了几步,突然秀眉一蹙,觉这里臭气熏天,脏乱不堪,简直无处落脚,只好站在外面。她打量着黑大汉身上的铁链,问道: “你是谁?做了什么事?为什么有人要用这么粗的铁链把你锁住?”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黑大汉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给你们讲一个笑话。你们听了,没准会知道我是谁……” 第六十五章 笑话(第二更) “你应该听过二郎真君的故事吧?”黑大汉问。 苏季咬了一口肉,说:“二郎神杨戬是阐教仙人,传说他生来阙庭长有第三只眼睛,精通七十二般变化。” 黑大汉撩开头上蓬乱的头,露出油腻的脑门儿,映着火光闪闪亮。 苏季顿时停止了咀嚼,眯起眼睛看向黑大汉的额头,只见他阙庭上有一条细细的缺口,像是一道伤疤,又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 黑大汉指着头上的缺口说:“小时候,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指着我头上的这道纹,说我亲爹就是二郎真君。你说可不可笑?” “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苏季又咬了一口肉,接着说:“二郎神肉身成圣之前也是凡人。传说他娘是玉帝的妹妹,因为羡慕人间的生活,私自下界,与凡人书生杨君生下了杨戬。” “看来你经常听戏,知道的比我还多。不过我的笑话还没讲完,可笑的还在后头。”黑大汉放下油腻的头,接着讲:“我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杨逆,意思是让我逆天而上,去找我爹认亲。寻找二郎真君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和他一样的神仙。于是,我潜心求道修仙,四处拜师学艺。可惜我的资质平庸,无法和二郎真君一样加入阐教,只能去截教练一些旁门左道的法门。关于二郎真君,我调查过许多,但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讯息。这个神仙似乎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杜撰出来的人,一个编造出的神。” “不可能。”狐姒断然否决道:“听我爹爹说,二百五十年前,很多截教仙人都死在二郎神的**玄功之下。” 黑大汉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玄功就是所谓的七十二变。阐教会**玄功的人很多,既然大家都会变化之术,谁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二郎神?设想一下,曾经有一个神仙变身成一个拥有三只眼睛的神将,自称二郎真君杨戬,利用这个身份斩杀截教的仙人。后来,每当有人想要隐藏身份的时候,都变化成那个三眼神将的模样。这样一来,很多截教仙人的死都不是同一人所为,只是不同的人用同样的手法嫁祸给一个不存在的神。于是二郎真君成了一个传说,一个不死的传说。因为世间有无数人冒名顶替,凡是失败战死的二郎神都会显出原形,人们都会以为他是冒牌货,而一个又一个新的冒名顶替者,则不断继承二郎真君这个名字。” 苏季大惑不解地问:“阐教仙人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斩杀截教仙人对他们来说,不是立了大功了吗?” “立功?为谁立功?周武王?你以为一个仙人会在意一个凡人赐予的功勋?”黑大汉笑了,说:“阐教仙人才不会傻到为了和讨好一个凡人,去得罪一群神仙。因为他们知道,人修炼到玄清九境后肉身不死,就算陨灭了截教仙人的肉身,还是会与他们在天庭相见。你要知道,封神榜上的截教中人,远比阐教中人还要多。” 苏季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二郎神封神榜上有名,说明他是真实存在的。你这些歪理邪说,恐怕毫无证据吧。” “确实没有证据,但也不需要。你见过封神榜吗?你见过真正的神吗?虽然阐教有很多人修仙,但多数人临死的时候都没见过真正的神仙,不是吗?” 苏季沉默了。这个问题不禁让他想起儿时的一个梦境。他梦到一个垂钓河畔的白老人,身旁有一本泛黄的卷宗,上面写满了神仙的名字。至于后来那老人怎么样了,他已经记不得了。直到听街边的说书人谈起封神榜的故事,他才隐约觉得那本卷宗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封神榜。 “你不相信神的存在?”苏季问。 “现在的截教中人,很多都不信神。我原来是相信的,直到被关进这个地方……”杨逆说话时,眼中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现在的我只信王霸天下。谁能以武力凌驾于所有凡人之上,谁就是真正的神。” 苏军苦笑道:“那你刚才说了半天,只是你胡乱猜的?” 杨逆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表示肯定。 “你可知道?一个人独自被关在这种地方是多么无聊,只有胡思乱想才不会让自己疯掉。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杨逆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二郎神真的存在,我也绝对不是他的儿子!” 苏季凝视着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娘死前把真相告诉我。她说我头上的伤疤,是她在我不懂事的时候,用簪子划开的一道口子,是为了让我拥有一个目标,通过修行出人头地。我娘其实是个卖身的浪妓。她遇到过很多嫖客,连她也不知道我爹是谁。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说着,杨逆癫狂地笑了起来。 这是苏季第一次见他笑,没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杨逆的笑容十分孤独,让人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嚎叫的孤狼。他的身世荒诞,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苏季一点也笑不出来。 狐姒也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她打量着杨逆,只见他眉毛浓密,脸部轮廓粗犷,虽然称不上英俊,却充满阳刚健康的气息,年龄顶多只有三十岁。她心中暗想,这个年纪就被囚禁在玲珑塔狱的最顶层,还特意用厚重的铁链锁着,想必此人之前一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她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我看你现在的修为是玄清二境,想必你之前的修为一定很高。” 杨逆摇摇头说:“不,我进塔之前,也是玄清二境。” 第六十六章 血阵 狐姒听到杨逆的回答,眼中掠过一抹惊色。『8Δ1』中Δ文网 苏季也感到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杨逆缓缓说道:“你们一定好奇,为什么我的修为在这里丝毫没有减弱?这正是我被关进这里的原因。曾经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偷听到两位阐教高人的谈话。他们提到凡是玄清四境以下的修士,身上都会有一个玄清气最薄弱的地方,叫做死穴,它是所有炼气修士身上致命的弱点。死穴的位置不是固定的,而是会随着经脉流动不断变化,连本人也不能随时知道死穴的位置。我正因为封住了这个死穴,才没有让自己的玄清气流失。姜玄留我一条命,就是想从我这里知道关于死穴的秘密。” 苏季心中暗想,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倒是与百字阴阳禅中提到的说法,不谋而合。 杨逆抬起胳膊,举着厚重的锁链,对苏季说道: “你只要帮我截断这玄铁锁链,我愿意把死穴的秘密告诉给你,并且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苏季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有人想带他出去了。这次他并不像上一次那样心跳加,而是不慌不忙地掂了掂杨逆胳膊上的铁链。 那铁链足有人手臂一般粗,手感极其沉重。普通人被这铁链锁住,恐怕连手脚都会被坠得抬不起来。苏季望着周围狭窄压抑的环境,仿佛看到杨逆拖着厚重的铁链,如困兽般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踱来踱去的孤独画面。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杨逆注意到苏季的目光落在铁链上,于是解释道:“只有比玄铁更坚硬的东西,才能弄断这铁链。这塔里比玄铁还坚硬的东西,就只有千面猴的獠牙。我要你一直往往下层走,把千面猴的獠牙带回来给我。” 狐姒秀眉微蹙,当着杨逆的面,对苏季说道:“这个人说话总是在绕弯子。这分明是让你去送死!” “这位姑娘说的没错。”杨逆笑道:“如果你现在去,无疑是送死,但如果学了我教你的截教法门,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在你们看来,这玲珑塔狱是一座牢狱。而在我看来,这里是一个修行的绝佳道场。” 听到“截教法门”,苏季突然眼睛一亮,随即目光黯淡下来,说道: “我无法提炼玄清气,再好的道场,只怕也难有什么作为。” “莫非你是百年一遇的冥顽之体?” 苏季怔了怔,似乎明白他说的冥顽之体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吧……百年一遇的废物。曾有一个女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想必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阐教中人。”杨逆思索了一会儿,说:“阐教一定会将你这种人拒之门外。不过在截教,我能想到不止一种方法,帮助你修行。截教没有天生的废物,只有后天放弃的糟粕。我的资质没比你好多少,至今也只不过刚突破一个境界,到达玄清二境而已。即便如此,纵然玄清七境的姜玄依旧无法抓到我。若不是他手下暗中布置玲珑血阵偷袭,只怕我现在依旧可以逍遥快活。” 此时,苏季神情变得比以往都要严肃,眼中再一次涌现出希望。原来杨逆也曾与姜玄交手,而且似乎游刃有余。 狐姒见他缓缓放下手里的肉,不禁问道: “你该不会真要相信他吧?” 苏季点了点头,握拳道: “我必须获得力量,才能从这里出去找姜玄报仇。不能像以往那样只靠运气,使用一些雕虫小技,或是依赖你一个女孩子。” 听到“女孩子”三个字,狐姒顿时柳眉倒竖。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真让人讨厌!” 苏季淡然一笑,道:“我这么做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上面几层都没有你爹的线索,如果他真的在玲珑塔狱,那就一定是在下面几层。” 狐姒双眸微张,没想到即便在这种时候,苏季也没有忘记为自己事情做考虑。她低头认真想了想,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因为对方确实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杨逆看出狐姒神情的变化,笑道:“看来你身边这位姑娘也同意了,那就先让我看看你的资质如何。”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鼻子,在苏季身上闻了闻,说:“你的肉和白酒鸡一个味儿,说明你嗜酒如命。喝酒的人手会抖,不适合飞剑。” 接着,杨逆伸手扶着苏季的胸口,用力向前推出一掌! 苏季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连连退了好几步。 杨逆紧闭双眼,仔细听着苏季杂乱的脚步,说:“你脚步紊乱,走不出神行步法。我的翻云游步你也学不会。” “像你这么推人,任谁都会乱吧!”苏季苦笑了一声,道:“这也不适合,那也不适合,你直接说我适合什么吧。” 杨逆观察着苏季的眼睛,说道: “你的眼珠一直不停地转,说明你的脑子也一直在动。” 苏季见他的表情神经兮兮,开始故意在自己眼前翻着跟头,上蹿下跳,简直就像一个跳梁小丑。 杨逆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快得只能看见一个急窜动的黑影,犹如一朵翻动的黑云。由于铁链牵制的关系,他活动的区域有限,苏季脑袋不动,只用眼睛左右转动,便能捕捉他的每一个动作。 突然,杨逆停止了动作,站定在苏季面前,问道: “看清楚了?” “一清二楚。” “我问你,刚才我的脚一共落地过多少次?” 苏季毫不犹豫地答道:“三百零六次。” 杨逆微微点了点头,问:“我从开门到现在,一共走了多少步?” “二百零六步。” 苏季随便说了一个数字,其实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可是杨逆却还是点了点头,又问: “你从出生到现在,一共走了多少步?” 苏季稍稍迟疑了一下,朗声答道:“只有一步。” “没错。”杨逆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说:“出生入死,只有一步。看来我知道你适合什么了。” 苏季一脸茫然地说:“我不仅能记住你动作的次数,如果必要,我还能记住你刚才一共说了多少个字,不过这些与修行又有什么关系?我到底适合什么?” 狐姒哼了一声,道:“他该不会想说,你适合做酒馆的账房先生吧。” 杨逆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苏季说:“你眼力和记性不错,脑袋也不算太笨。我可以教你一个变化多端的截教法阵,叫做,化血阵。” “化血阵?”苏季眼中掠过一抹诧异,惊愕地问:“可是姜玄用的化血阵?” 说着,苏季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 杨逆望着他胸前漆黑的伤疤,点了点头,说:“化血阵只有一个。既然你知道这个阵法,想必也听说过这个阵法会伤及自身。修炼此阵者,需要用活人体内的血气,来代替玄清之气。姜玄被截肢以后,也是用了这个方法练成了化血阵。普通的修士需要炼精化气,而修炼化血阵的人,则需要炼血化气……” 说罢,杨逆附在苏季耳边,念了一串很长的口诀。 苏季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眨着眼睛,神情似懂非懂。 杨逆问道:“我教你的是化血阵的御阵、杀阵、结阵、三种变化,都记住了吗?” 苏季点了点头,心中激动不已,若自己能成功习得化血阵,一来可以知己知彼,二来能用姜玄之道,还治姜玄之身! 就在这时,杨逆毫无征兆地抓过苏季的手腕,尖锐的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脉门,割破了腕上的血管! 顿时,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汩汩流淌出来! 狐姒突然瞪大了眼睛,以为杨逆疯了! 苏季紧握住滴血不止的手腕,失声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要炼血,当然要先见血!”杨逆微微一笑,平静地说:“你必须割破身上一处动脉,引血滴化为蒸汽,以血铸阵。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干,死在这里。二是用我教你的方法,在血流干之前,炼血铸阵!” 第六十七章 拒绝 苏季对着一面墙壁,缓缓抬起胳膊,手捻剑指。 ? 殷红鲜血滑过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杨逆面无表情,安静观望者生在苏季身上的一切。 狐姒与他截然相反,神情无比严肃。她微微挑起秀眉,心想若此刻被割腕的是自己,不知道能否忍住疼痛,如苏季这般镇定。 少顷,她倾身一动,似想走上前去,却突然被杨逆伸手拦住,示意不急。 狐姒对苏季喊道:“那天姜玄为了让自己重生,狠心用手下的元老血祭!足见这阵法的恶毒,难道你也想变成和姜玄一样的人吗?” 苏季语气坚定地说:“阵法没有善恶,善恶自在人心。只要能获得力量,无论旁门左道的方法,还是不光明磊落的手段,我都愿舍命一试!” 狐姒狠狠一跺脚,气得扭过身去。 可是,当她看不见苏季的时候,却莫名感到愈紧张,好像身后正在流血的不是苏季,而是自己。 这种担心一定是因为血契相连的缘故吧。她一遍又一遍这样告诉自己。 一个时辰过去了。 狐姒的眉头越来越紧,已经在心里骂了苏季一万遍,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她看见苏季脚下已是一片血红,而他除了越来越虚弱,根本没有丝毫铸阵的迹象。 这时,一旁观察许久的杨逆,低声沉吟道: “化血阵的变化极其复杂,至少需要一年才能融会贯通,而我则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本以为这小子异于常人,想要逼他一下,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杨逆轻叹了一声,这结果虽是意料之中,但仍不禁感叹世间奇迹的渺茫。他转身望向狐姒手中的古琴,问道: “姑娘的琴,不只是用来消遣的吧?” 狐姒狠狠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如果必要,还可以用来杀人。” “杀人不急。”杨逆笑道:“让我先教你一救人的曲子。” 说罢,他用一块碎石,在地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乐谱。 狐姒定睛一看,只见这乐谱中的,和弦、滑音、推拉、吟揉,很像一琵琶曲谱,而且是一柔和的文曲。 “你也懂音律?”她忍不住问道。 “只会这么一。”杨逆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解释道:“昔日孙天君创化血阵之前,曾在截教道友魔礼海那里,求得这琵琶曲。这曲子能安定神志,抑制脉门血流,防止人血崩而死。” 狐姒不禁叹道:“没想到截教四天王中的魔礼海,也有救人的曲子。” 杨逆望着苏季道:“当这小子流血不止的时候,你要在一旁弹琴为他掠阵。你二人必须配合,才能有一线生机。事不宜迟,他恐怕快要不行了。” 狐姒朝苏季娇哼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将手抚在了琴弦上。 “别弹!” 苏季突然厉声制止!他低着头,脸色愈惨白,气息十分紊乱,温热的血液已经在他的手腕上流淌泛滥。从微微鼓起的脸颊处能够看出,他正在用力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的修为正在消散,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也许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你别做梦了!”狐姒提高了声调,怒道:“凭你的天赋,岂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你真的想死吗?” “当然不想死,但我更不想像那些人一样活着!我必须出去!只要能为狼儿报仇,我甘愿流干最后一滴血!所以……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苏季脸色越来越差,而杨逆眼中的赞许之色,却越来越强烈。 杨逆身为一个资质平庸,通过不屑努力获得修为的截教门徒,最欣赏的就是苏季说话时的那一股狠劲儿。因为一个人如果肯对自己狠,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阐教看重修行的天赋,而截教看重的,则是修行者的毅力与勇气。 虽然不知道苏季口中的“狼儿”是谁,但杨逆能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一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做。 狐姒有生以来第一次两番奉劝一个人,没想到居然遭到两次拒绝。她恼羞成怒,厉声道: “你想死!没人拦你!” 说罢,她脸色一寒,真的撒手不管了。 苏季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以前坐禅时的心境,努力调整呼吸,反复吐纳,把全身的精力灌注于两指之间。 一滴血液从指尖滴落。 苏季骤然力!血液瞬间蒸成一缕血雾,出嘶的一声! 狐姒蓦然转头,惊得红唇微张。 杨逆脸上还算平静,眼里却已经透出一丝激动的光芒。 一缕暗红的血汽旋转漂浮。苏季的嘴角微微上扬,抬腿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膝盖便有些颤抖。 “噗通!” 他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杨逆立即上前一步,把他扶了起来,用布条缠住他手腕的伤口。 狐姒娇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一定不行!” “不……”杨逆说着,抬头望向苏季对面的石墙,“他已经成功了。” 狐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墙上赫然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太极图。这是刚才那一缕血雾留下的血迹。虽然不知这具体意味着什么,但狐姒知道,苏季已经创造了一次奇迹。 就在这时,杨逆突然一吹口哨,下方传来“吱吱”叫声。 紧着着,一群老鼠顺着下面的水沟爬了上来。 “你这是做什么?” 狐姒娇喊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这小子流了这么多血,得好好补补。” 狐姒蹙着眉头,望着成群结队的老鼠,问道: “人吃老鼠。这么多老鼠吃什么?这里连蟑螂都没有?” “活人吃老鼠,老鼠当然是吃死人。” 杨逆说着,随手抓起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用一根棍子串了起来,放在火上烤。 狐姒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意识到之前苏季吃老鼠,很可能是吃了三腿花盗的肉。 然而,苏季并不知道这一切。当他苏醒过来以后,一口气吃了很多老鼠肉。 “小伙子慢慢吃。吃饱了再走,肉还有很多。” 说着,杨逆又把一串烤好的鼠肉递了过去。 苏季看也不看,一口咬掉了老鼠的脑袋,嚼也不嚼便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狐姒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愈不自然。 杨逆将她的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不禁笑着问: “姑娘,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狐姒没有搭话,一句话也没说。这并不代表她还在生气,而是因为她知道,就算把真相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给苏季徒增烦恼。 为了活着,为了复仇,这个男人还是会硬着头皮吃下这些肮脏的肉。 从那天起,狐姒意识到,但凡苏季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动摇。 第六十八章 亡灵 苏季填饱肚子以后,又来到被净明关闭的石门前。 狐姒拨动琴弦,音波震荡出一道的涟漪,石门轰然崩开! 一瞬间,顿时飓风骤起,乱石横飞。二人穿过弥漫的尘埃走下石阶,只看到白袖和净明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除了这二人之外,这一层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其他人呢? 苏季不由得感到诧异,这里之前明明还有许多打坐的修士,而现在却只剩下这两个人。那冰冷的石地上空无一物,连喝水的头骨也不见了。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其他人都集体自尽的话,那为什么连一具尸体也看不到? 如果这一层的人遭到了下层妖物的袭击,那为什么这两个人还好端端地活着? 白袖是从下层逃上来的人,他活下来并不奇怪,可是净明大叔是这一层修为最低的人,他为什么也活下来了? 苏季眼中掠过一抹茫然,眼前的一幕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净明大叔吃惊的程度,一点也不比苏季小。当他看见苏季的一瞬间,顿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转头打量一旁的狐姒,暗自琢磨这女人又是谁?莫非是苏季之前提过的噩梦中的女人? 此时,四人之间陷入一片沉寂。 净明大叔瞪眼观察面前的两人,那表情就像就像见到了鬼,而净明却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睁开过。 苏季没有理睬这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知道自己与这二人根本不是一路,也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于是自顾自地走向通往下层的石阶。 “吓我一跳……原来是去送死的。”净明大叔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叹道:“唉,早死早生,有时候连我都想下去。” “哦?那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白袖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是闭着的。 “我怕疼啊!”净明大叔皱着眉头说:“要是被那些怪物逮到,一时半会儿可是死不了的!” 白袖淡然一笑,缓缓睁开眼睛,微抬下巴,漠然目送走下石阶的一男一女。 苏季和狐姒一路向下走,来到最开始醒来的第四层。为了避免惊扰趋光的蚕食蛊群,狐姒已经熄灭了苏季怀中光的莲子,使得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响起鞋子接触地面的声音。 “哒!哒!” 狐姒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黑暗似乎并不能影响她的视觉。 苏季紧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摸索前进,耳畔响起嘶嘶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蚕食蛊的叫声。现在没有必要在这些虫子身上浪费自己的血,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千面猴的獠牙。 二人继续往下走了一段,脚步停在楼梯口处,只要穿过面前的一扇半掩的石门就能进入第五层。石门的缝隙透着白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亮白的轮廓。 “开门吧。”说着,苏季把羊角匕握在手里,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狐姒轻轻一推,石门开了! 玲珑塔狱是尖顶形状,上尖下宽,越往下层面积越大。二人试探着慢慢走进去,现里面空荡荡的,居然连一只妖物也没有。周围一片安静,没听到任何妖物躁动的叫声。 苏季感到越来越奇怪,循着白色的光源渐渐深入,现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白色贝壳。白光就是从那贝壳张开的两瓣中间出来的。 “砗磲?”苏季楠楠地说着。 “你认得这东西?”狐姒问。 苏季观察着砗磲贝壳说道:“这是砗磲贝壳,价格不菲。小时候我家里也摆过这种贝壳,不过只有盘子大小,像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若能搬出去换成贝币,买下一百间酒楼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以后,苏季感身边愈安静,回头一看,现狐姒停在距离贝壳很远的地方,一只玉手轻抚额头,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我不能靠近那白光,它让我感到头晕。” 苏季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这说明贝壳出的白光,只对非人的生灵起作用。想到这儿,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一层没有妖物,就是因为这个砗磲贝壳的存在。 “黄金门、珊瑚丛、砗磲贝壳……”苏季好似想起了什么,低头寻思片刻,突然说道:“原来如此,这塔狱的七层分别对应着“人间七宝”:黄金、珊瑚、玛瑙、珍珠、砗磲、琉璃,白银。” “那么……这里真的是李天王的七宝玲珑塔。我爹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狐姒忍着头痛,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 巨大的白色贝壳似乎感觉到异样的气息,忽然闭合! “啪!” 伴随着一声脆响,白光骤然消失,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轰隆!”二人身后的石门也跟着关闭!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片飘忽不定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要执着?” “你们为什么要努力活着?” “你们为什么要出去?” “人间本就是地狱。” 苏季感到耳边的怪声越来越多,好像有一百个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而且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看来是我们被包围了。”苏季全身戒备,巡视着黑暗,说道:“这里的怪物比想象中聪明。它们让我们顺利进来,让我们误以为这里很安全,等我们孤军深入的时候才开始围攻。” “来得正好。”狐姒手扶琴弦,冷笑道:“免得本小姐自己去找!” 狐姒驱使净世莲子亮起来的一瞬间,苏季看到令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景象。 昏暗的光线照亮四周,苏季看见身边围了一群奇形怪状的猴子。 这些猴子的身材比正常猴子大两倍,全身筋肉突起,身上的毛像是斑秃似的一块一块,斑斑驳驳。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数那猴子的脸。那是一张张千疮百孔的人脸,每一个猴子的脸都不相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消瘦的、臃肿的、漂亮的、丑陋的…… 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都瞪着血红的眼睛,表情木讷,脸上的皮肉被啃食的暴起,脸的位置也是歪七扭八,有的甚至一张脸倒贴在脑袋上,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狐姒拧着眉头,道:“千面猴吞噬了人类的灵魂,相貌也变得让人恶心。与其说他们是猴子,不如说是一群长着人脸的怪物。” 苏季剑眉微蹙。他记得那些面孔,这些人很多都是之前在上层打坐的修士! “天道都是……谎言……人早晚都会死的……” “就算从这里出去……也是会死的……” “还是……留下来吧……” 千面猴的嘴里出此起彼伏的话语,仿佛在告诉苏季,它们不是没有心的妖物,它们是活生生的灵魂。这些人生前一定也有许多美好辉煌的过往,但死后却连灵魂也被妖物霸占利用,不得不令人唏嘘。 “很抱歉,我不能留下。”苏季苦笑了一声,紧紧握住羊角匕,一字一顿地说:“我还要去找那姓杨的算账!” 狐姒朝千面猴的嘴里望了一眼,道:“我猜得没错吧?杨逆果然在耍我们!这些猴子的嘴里,根本就有牙!” 第六十九章 千面 苏季用羊角匕割破手腕的血管,鲜血顺着手掌流向指间。? 千面猴群见他割腕,以为他要寻短见,语气不无激动地说: “看来……你终于想通了……” “来……和我们一起死吧……” 苏季剑眉微蹙,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手捻一道剑指,血液化作雾气冉冉上升,指间红雾蒸腾。 千面猴群突然感到一股凛厉的杀意,一个个眼中凶光毕露。十多只千面猴,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一齐朝苏季扑了上来!? 红色血雾在空气中凝结成太极图案,化血阵的“御阵”已经结成,瞬间把冲过来的千面猴全部挡在外面! 众多猴子进攻不成,自己被血雾冲开,一个个震惊万分,抓耳挠腮,扭曲的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断变幻着表情。 就在这时,苏季蓦然现怀中莲子的光芒越来越微弱,不知不觉中,眼前陷入一片昏暗。他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阴森感。一眨眼的功夫,身边面前的千面猴群全部消失不见,连狐姒也不见了。 昏暗中,苏季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耳畔除了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没有。 苏季想要呼喊,喉咙却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强烈的恐惧萦绕在他心头,促使他不由得向后挪动了几步,后背撞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紧接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股腥臭味飘了过来。 他缓缓回头,现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可怕的是,身后并没有人,只有一只手臂,一只被砍断的手臂,还在滴答滴答流着血。这手臂明明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剩下的五根手指,却仍在古怪地蠕动着。 苏季虽然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劫难,但在这样一片黑暗中遭遇如此诡异的场景,还是令他的心里毛。他废了很大的劲,终于把那手臂从自己肩上撕扯下来。 “还我手臂……” 面前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季猛然抬头,顿时圆瞪双目,只见一个胖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这胖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朝歌第一泼皮——王老千。 “真是冤家路窄!”苏季哼了一声,道:“你装神弄鬼,是来找我报仇的吧。” 话音刚落,王老千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苏季刚刚扯下的断臂突然自己活动,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力道越来越重。他拼命用匕戳那只手,直到戳得血肉模糊,那只手方才松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苏季松了一口气,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出“喀锵”一声。坚硬的触感顺着脚底一直传递上心底。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捡起那个东西,现是一副青铜狐狸面具。 这面具看起来无比熟悉,有点像自己以前在青灵庙里带的那副,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旋灵阁主!”面具传出一个粗哑浑厚的声音。 苏季惊得浑身一颤,慌乱中手上没有拿住,青铜面具直接掉到了地上, “咣当!” 青铜面具出空灵的话语!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回味出那是墨殊的声音。 少倾,墨殊的声音再一次从面具里传了出来: “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偷老夫的净世青莲!毁了我的玄狐宗!” 墨殊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怨恨。 是幻觉吧? 冷静!一定要冷静! 苏季这样提醒自己。他一脚踢走面具,整理思绪,继续摸索前进。耳边很快又听到奇怪的声音,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这次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非常缓慢。 他咬紧牙关,加快脚步继续走,可是身后的脚步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越来越清晰。 诡异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渐渐的,一个人的脚步逐渐变成了两个。 苏季屏住呼吸,全身戒备,感觉身后有两个人,正在径直朝他靠近。 “师傅!” 那是花如狼的声音! 苏季突然停下脚步。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转头,看见两个人。 一个是花如狼,一个是他的生父花瘤儿。 “师傅……我好恨你!”花如狼说话时的表情并没有一丝怨恨,而是像死人一般木讷。 花瘤儿也是面无表情,脑袋一动不动,只动嘴巴出声音:“季哥……我为你而死……你却没能照顾我爹……还眼睁睁看我儿子死在你面前……” 二人说完这些话,身体逐渐熔化,最终化作一摊血水。 苏季瞪大了眼睛,虽然知道那是幻觉,但心头的愧疚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走上前去,只见那血水中慢慢升起一个红色的人影。看到那个人,苏季的双眼顿时燃起怒火。那不是别人,正是杀害自己徒弟的姜玄。 姜玄盯着苏季,冷笑道:“仇,你这辈子报不了,可惜你又没有下辈子。” 苏季刚一握紧拳头,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还我师傅命来!” 语声中,苏季忽觉胸口被一剑刺穿,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他慢慢低头,看见一把桃木剑从心脏的位置穿了出来! 此刻,他意识到刚才那是沐灵雨的声音。 他慢慢回头看去,并没有看到沐灵雨,而是看到一身青衣的翩翩公子。 那青衣公子与其说是站着,不如说是飘着,因为他的脚没有落地,或者说根本看不清楚。 苏季定睛一看,现他正是昔日的善财公子。 “你忘了我们的赌约了吗?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就拿走你心爱的东西……看来现在就是时候了。” 说罢,善财公子优雅地侧了一步,身后出现一位身着绿萝衫的姑娘。 苏季顿时睁大了眼睛,现那居然是失踪多年的林姿! 此刻,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脑海。 一夜**梦无痕。 苏季经历的一切,都是从林姿送他的这把剑开始的,而她却从此杳无音信。 林姿淡然一笑,沉默地转过身去。 这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令苏季百感丛生,情不自持地走了过去。 当苏季走到她身后的时候,现林姿的肩膀诡异地抽搐起来,低头出一阵轻蔑阴森的笑声! 忽然,一张脸惨白浮肿的脸转了过来,血红的双眼瞪着苏季! 苏季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不是林姿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是祭司义渠! “废物!你不配跟我喝酒!”义渠虎目圆瞪,轻蔑地说:“我送你匕,其实是让你自尽用的!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出去吗?哈哈哈哈……” 义渠疯狂的嘲笑声,久久回荡在周围。 当苏季听到“自尽”两个字的时候,两只手突然不受控制地举起匕,缓缓逼近自己的咽喉。 愤怒、不甘、悲伤、愧疚…… 一时间,他心头涌上百种情绪,折磨得他快要疯,恨不得一刀死了痛快。 就在这时,耳边蓦然传来一阵琴声。 柔和舒缓的琴声,让他杂乱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别做傻事!”耳畔响起狐姒急切的声音:“千面猴群正用魇术扰乱你的思绪!臭酒鬼!快醒醒!” “锵!” 一根琴弦崩断的声音! 苏季顿时惊醒过来! 他猛然睁开眼睛,现狐姒正吃力地紧握他的手,手上匕的剑锋,已经顶到自己的喉结,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刺破喉咙。他一时间无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才明白刚才只是噩梦而已。 狐姒见他慢慢放下匕,总算松了一口气。 苏季现这玲珑塔狱最恐怖的,不是死亡,而是这里能让一个人的心智都被击溃,甚至连灵魂也会扭曲。 此时,手腕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流淌,随着血液的流失,苏季感到身上越来越冷。然而,周围千面猴的数量却越来越多。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死死的盯着苏季,似乎是想让他屈服一般。 苏季神色镇定,阴阴一笑,道: “你们玩够吧!下面该轮到我了!” 说罢,他眼中红光闪动,指间放射出万道红线,犹如万蛇出洞! 化血御阵,骤然变成了杀阵! 第七十章 海棠花雨 数以百计的千面猴扑面而来! 苏季顶着杀气凛凛的血阵迎势而上!太极图飞旋转,闪耀着异彩,千百道血光纵横,在猴群中血淋淋地翻腾飞舞,所到之处血溅如雨! 千面猴在接触到红光的一瞬间,嘶吼着翻倒在地,身子化为一滩血水。? ? 苏季的头,睫毛,衣服,裤子全都沾染了千面猴的血,传来一阵黏糊糊的触感。 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已是血流成河。 苏季感到身边有一阵阵阴风吹过,那感觉就象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东西从身边飘过。风中回荡着飘忽不定的声音,好像有无数亡灵,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 “你又让我死了一次……” “活着好苦好累……还是死了好……” “我想我儿子了……若有来世我会做一个好爹爹……可惜啊……” “为什么死的是我……好想让所有人都陪我一起死啊……” “……” “……” 其他千面猴看见被打散魂魄的同伴,纷纷停下进攻的脚步。 就在这时,一只高大的黑色千面猴出现在猴群后方。它的脸上血肉模糊,看不清相貌轮廓。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嘶力吼叫,仿佛是在镇压它的手下。然而整个猴群已经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控制。 此时,狐姒正在一旁抚琴,用杨逆教授的乐曲防止苏季血崩。 尽管如此,苏季依旧因为血流过多,已经开始头晕,双眼布满血丝,痛苦地抿着嘴唇,对猴群傲然道: “无论你们生前多厉害,你们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而我的故事还要继续……” 千面猴群见苏季一步步紧逼而来,却无计可施,只得纷纷退怯。 “吱吱吱!” 一只千面猴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苏季惊骇地现,那只高大的黑色千面猴,正在残杀自己的同类。每杀害一只同类,它的身上都会出白色的雾气。 越来越浓烈的雾气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嘶声! 紧接着,白雾中现出一尊威猛无比的巨大黑影。 黑色千面猴在吞噬其它同类之后,身躯膨胀成几丈高的巨大猿猴!硕大的脑袋将棚顶撞出一个凹陷,碎石如雨点般洒下。 苏季抬头仰望,只见两只灯笼般的眼珠,正在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巨大千面猴咧嘴龇牙,两颗黄的獠牙,从嘴里呲了出来,牙缝里还残留着肉屑。 “杨逆没有骗我,千面猴的确有牙!”苏季双眸微张,苦笑道:“不过这只……未免太大了些。” “小心!它来了!”狐姒出一声惊呼! 巨大的千面猴握紧五根石柱般的手指,指间的狂风卷起漩涡,刹那间传来万兽咆哮之声,犹如末日降临。 翻涌的漩涡中,冲出一只铜鼎大的巨拳! “嘭!” 巨拳重击在苏季面前旋转的太极图上!就在被击中的一瞬,太极图突然停止转动,表面显出一道裂痕。 千面猴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拳头骤然加重力道! 一股浩瀚的玄清之气从拳头爆而出,如滔天巨浪般涌向四面八方! 苏季感到鲜血涌到了嘴里,一股压倒性的力量,让他感受到自灵魂的震颤。 “哗!” 太极图出碎裂的声音,轰然散成一片血雾,溅到墙上,形成一片红色的印记。 苏季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他整个人被破阵的气流弹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狐姒也在同一时间整个人倒飞出去,嘴角流下鲜血。现在的她修为受限,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根本无能为力。 千面猴只用一拳就击碎了化血阵! 苏季感受到力量的悬殊,不禁感叹,果然短时间学成的东西,还是只能应付一时罢了。虽然击败这个强大的对手不太可能,但是让一个人全身而退,他倒是有几分的把握。 他再一次举起羊角匕,对狐姒说道: “你先走吧!” 狐姒顿时蹙起眉头,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她自幼成长在青灵寐境,关于外面世界的描述都是来自族中的长辈。族人们口中的人类都是贪婪的、自私的,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像苏季这样的人,更不习惯被人拯救的感觉,别扭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想要抗拒的情绪,不知是单纯为了坚信族人是对的,还是难以说服自己去感谢一个人类。 “我是不会领你情的!” “不必领情!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说罢,苏季牙关紧咬,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用匕割破了大腿、手腕、脖颈,三处动脉!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一刹那,嫣红的鲜血在他身上四溅开来,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他感到一股奇寒直接刺入骨髓,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血液蕴含着全身的气力,每流下一滴,就意味着生命的流失。原来尚有一丝血色的脸庞,骤然间惨白,他感觉几乎快要死了。 苏季僵硬地再次捻起剑指,身上流出的鲜血化作一股浓厚的血雾,在空中形成阵图。 狐姒眼眶中饱含热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微微红肿的玉指,慌乱地拨动琴弦。 琴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尽管她正在努力抑制血崩,可是苏季身上已是血如泉涌,根本无法止住。 巨大的千面猴扬起锋利的爪子,咆哮而来,苏季手结八门金锁印,一对剑眉高高竖起,双目怒睁不眨,瞪着已经奔至眼前的庞然大物,厉声顿喝: “结!” 语声中,周身的血雾聚集上升,在空中凝聚成许多太极图。飘渺悬浮的太极图上,两只交汇的阴阳鱼分开,互相尾链接,连成一条暗红的锁链,绊住了巨猿的一只脚! “嘭!” 巨猿轰然倒地,使得周围生剧烈的震荡。就在巨大身体着地的一瞬间,暗红锁链突然将它全身捆绑住! 这便是化血阵的第三种变化,也是最后一种变化,化血结阵。 狐姒惊愕地现,苏季身上出一丝红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身一跃,身子一下子逼到了千面猴面前,举起银光闪闪的羊角匕,对准千面猴的咽喉,全力刺了进去! 一瞬间,暗绿色的鲜血喷溅而出! 巨猿出一声怒吼,仿佛有一股震动的气流,撕裂了耳膜! 那吼声高亢而恐怖,久久回荡在周围。 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只要等巨猿的血流干,它就会死去。 可是巨猿并没放弃垂死抵抗,反而挣扎得越来越剧烈,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眼看马上就要崩开! 狐姒感到一种绝望,化血阵的御阵、杀阵、结阵,三种基础变化都已施展。 苏季的脸色像一张白纸。他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双眼瞪着狐姒,仿佛在告诉她快点离开这里。 狐姒知道他已经尽了一个哥哥的义务,现在唯有从这里活着逃走,才不辜负他所做的一切。 “嗷!” 巨猿怒吼一声,冲破了化血结阵的约束! 耳畔传来咆哮的拳风,狐姒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想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之际,一道白色的人影忽然闪过。 白影的动作虽然很快,但并不急躁匆忙,就像一个优雅的舞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雅的动作。 巨猿的吼声戛然而止,一道白光从它腹部穿了出来! 顿时,庞大的身躯被炸得四肢横飞,当场被五马分尸! 血肉散开的瞬间,一阵香风卷着红色的花瓣,汇成龙卷风,将飞散的肮脏血肉挡在外面。 风花骤住,空中飘起海棠花雨,纷飞的花瓣伴随削断的巨大四肢一同落下。 一颗巨大的脑袋,重重砸在了狐姒面前,溅了她一身绿血。 千面猴的脑袋在碧绿的血泊中挣扎了一阵,朝狐姒嘶鸣了几声后,噼里啪啦凝成一堆棠红色的结晶。 一片海棠花瓣,缓缓落到狐姒的手中。那一片花瓣犹如黑暗中的闪电,在她脑海里闪过,又如一道光驱散了眼前的阴霾。 她的眼眶湿润了。 缓缓转头,她看见千面猴的断腿边,白袖负手而立的身影。 第七十一章 往事如烟 一道柔和的白光划破眼前的黑暗。 苏季缓缓撑起眼帘,现自己躺在巨大的砗磲贝壳里。温暖不断涌入全身,让他感觉很浑身舒服。 狐姒站在他身旁,似乎等待了很久。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眼中泪光莹莹的眼中,透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的命是捡来的吗?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的语气虽有一丝迁怒,但可爱的俏脸上,却是带着笑意。 “是啊。”苏季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你看!这不又捡了一条!” “哼,你这条命可不是捡的,是我爹爹送你的!” 狐姒说着抬起头,向苏季身后望去。 苏季循她的目光,只见白袖站在贝壳的另一边,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你是……海棠君?” 狐姒来到白袖身边,亲昵地拉着白袖的胳膊,道:“这已经是我爹第二次救你啦!” 苏季蓦然想起自己刚刚进塔的时候,也是白袖出手相救。 “你不是阐教的散修道人吗?怎么成了海棠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袖微微一笑,缓缓解释道:“我被囚禁塔狱以后,三魂七魄日渐消亡。当我只剩最后一缕残魂的时候,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八个散修道人被玲珑血阵送到第六层,顷刻间遭到了塔底妖魔的袭击,全部罹难。我趁机夺舍了其中一个完好的躯体,来到了塔狱的上层。获得肉身以后,我可以使用少许法门,且保留了最后一缕残魂,直至今日。”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白袖早已是一具尸体,难怪那天你会把人头骨里的水倒掉,因为死人根本不需要喝水。可惜看样子连海棠君也无法出塔,否则他也不会仍待在这里。 “你之前为我女儿所做的一切,我都看见了。”海棠君望着苏季,眼中掠过一抹赞许之色,“若你娘九泉之下,知道有你这样的儿子,该是心满意足了。” “你果然认识我娘!”苏季激动地说道。 “何止认识。”海棠君笑道:“我就是你娘的血契金兰,她是我的义妹。” “义妹?这么说来……我应该叫你舅舅!”苏季使得整个人突然振奋起来,眼眸透露出激动的光芒,“我终于……有亲人了……” 苏季心中涨满了温暖,却又带着一丝酸楚的激动情绪。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脉管里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不知不觉中,眼眶已经湿润了。 狐姒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脸颊也微微泛红,柔光中显得更加动人。 苏季突然转头望向狐姒,笑道:“那她岂不真是我的……” “弄错了!弄错了!”狐姒骤然秀眉一蹙,娇嗔道:“我怎么会是这个臭酒鬼的妹妹!一定是爹爹弄错了!” “当然不会弄错。看来你们两个结为金兰,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海棠君的笑容逐渐淡去,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忧郁的神情,道:“不过,你二人默契不足。若要参透青灵魇术奥秘,需要心意相通,犹如一体。” “心意相通?”苏季瞄了狐姒一眼,道:“我可不要别人知道我想什么。” 狐姒也扭过脸去,道:“我对一个臭酒鬼的想法可没兴趣。” 海棠君摇摇头,道:“并非要你们每时每刻都知道对方的想法,而是在必要的时候。比如刚才那样凶险的时刻,你们不应该用嘴和耳朵,而是应该用心意沟通。曾经我与红枝便是如此。” 苏季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问道:“我娘与您血契金兰。这么说她也曾是修士?但我为什么从来没见她生前使用过法术。如果她真的身怀异术,又怎会沦落到被一个狗官折磨致死?” 苏季说着,不禁愤然握紧了拳头。 这时,他现海棠君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海棠君脸色黯然,沉声道: “你娘原是阐教席女修士。当年她在一次渡劫中失败,与我失去了联系。我找了她很长时间,等找到的时候,现她已经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我通过询问得知,她被一个姓苏狗官所救。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为了把你养大,只能被迫改嫁苏家。当我得知她被姓苏的霸占的时候,当即想要杀了那狗官。可是你娘念在姓苏的对她有救命之恩,坚决不许我动手。我一怒之下对姓苏的狗官下了诅咒,让他的后代都活不过十七岁……” 苏季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恍然大悟。难怪赤脚道士的判词中说,“苏大人命犯青灵”,原来这个青灵指的就是青丘狐灵,也就是指海棠君。 “那我爹到底是谁?我娘受苦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海棠君叹息一声,道:“你爹是大周太师,兮伯吉甫。那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兮伯吉甫?”四个字像电流一般穿过苏季的全身,使他兴奋起来,“原来我爹就是打败犬戎,令西域五戎闻风丧胆的太师吉甫!” 苏季身体涌出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多年来的找寻,终于有了答案。然而那一股激动的情绪来得快,散的也快。当他想起自己的双亲都已离去,内心骤然泛起一丝苦楚,不禁埋下了头。 海棠君安慰道:“贤甥,关于你爹娘的死,不必过于悲伤。我也许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爹!你难道是要……”狐姒的情绪突然变得失控,失声道:“不!我不让你这么做!” 这时,苏季现海棠君的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白,隐约意识到海棠君所说的“改变”,势必要付出一个巨大的代价。 海棠君抚摸着女儿的秀,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我参悟出一种可以回到过去的魇术。不过,这种魇术需要耗费施术者的魂魄,所以我一直未曾使用。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狐姒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激动地喊道: “爹!我不要你帮他!我不要你死!” 海棠君轻轻抚摸女儿的头,一直等她的哭声渐轻,才低声说道: “我刚才消耗了太多法力,就算不这么做,也很快会就会魂飞魄散……” 说完这句话,海棠君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皮肤顷刻间化作红色的结晶。 狐姒趴在父亲的肩头,泣不成声:“不!就算只剩一缕魂魄!就算只剩一时半刻!我要爹好好活着!好好的活在小姒身边!” “小姒,你已经长大,爹也活得够久了。”海棠君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今天能看到你们两个,真的很高兴。” 语声中,海棠君的全身被一道红光笼罩。整个身体如血似火,仿佛燃烧着一团红霞,映红了苏季和狐姒的脸颊。 “爹!” 狐姒失声大喊,眼看红色的光晕逐渐凝聚变小,一朵红色的海棠花,从光芒中诞生出来,缓缓飘落。 苏季耳畔传来海棠君虚无缥缈的声音:“贤甥,你到了青灵寐境以后,要去恭骨楼找到三十六年前的我。只要拿出这朵海棠,那时的我就会相信你说的话,也许那时的我,会有帮你离开玲珑塔狱的办法。” 最后的语声逐渐远去,仿佛经历了过无数沧海桑田,那样的遥不可及…… “海棠舅舅!” 苏季呼唤着,朝海棠花伸出一只手。 就在接住花朵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犹如一朵冉冉升起的白云。 这种微妙的感觉很熟悉,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进入青灵寐境之中。 第七十二章 老地方 苏季感觉自己离地而起,升入迷离的五彩云雾之中。 俯视下方,他忽觉心荡神驰。眼前是缥缈的山野,林立的楼群,还有一片茫茫的水域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他又看到上次来时看见的码头。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岸上的石碑,但他知道那上面写的是“醉好湾”三个字。 这时,苏季感觉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似乎少了点什么。 对了,是光。 此时,应该是傍晚,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楼檐下的几盏大红灯笼被点亮,窗户里也6续有人燃起蜡烛,出黯淡的红光,给这里增添了一丝朦胧神秘的色彩。果然不愧是梦中的境界,一切都是那么的如幻似真。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苏季展开双臂,在空中放声大喊: “爹!娘!等我!” “这一次,孩儿一定不会再让你们受苦!” 喊声在苍穹之中久久回荡。他此刻心神振奋,想到即将弥补过去的遗憾,感觉一切都仿佛等待自己去拯救! 就在这时,他感觉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摆动。回头一看,他惊愕地现自己身后,居然长着一条狐狸尾巴!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我为什么会在天上?” 一刹那,他来不及思考,忽觉身体变得很重,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从空中下落,而且度越来越快! 整个人如流星急坠,疾砸向地面。 “嘭!” 苏季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痒痒的,似乎躺在一张毯子上。 冥茫之中,耳朵捕捉到一个声音,语气十分急迫: “七哥!快醒醒!” 是谁在说话? 苏季感觉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没工夫思考说话的是谁,现在脑中已是翻江倒海,浑身酸疼得快要散架。 似乎是见苏季没有反应,那个人又叫了起来: “七哥!狐七!你可别吓我!” 那声音颤抖开始颤抖,已经有点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坏了。 呻吟了一声,苏季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喜出望外的脸,眼中饱含热泪。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此时已经到了晚上,青年雪白的头,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闪闪亮。 苏季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见这样干净的人了,而且这青年的长相越看越觉得熟悉。 “……狐九?”苏季失声念出这个名字,“你不是已经……” 欲语还休,苏季蓦然想起,海棠君说要把自己送回三十六年前。如此说来,眼前的狐九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九。苏季记得上次来青灵寐境,就是与狐九同行,没想到自己竟与这银狐如此有缘。 “七哥!你总算醒了!你要是一去不醒,她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她?那又是谁? 苏季又是一头雾水。 狐九见他一脸茫然,忽然笑了起来。 苏季像是被击中了,身子往后退了一下。他看到狐九的笑容太过温暖,与印象中他生前的表情截然不同。狐九过去给r人一种孤僻冷漠的印象,可是现在的狐九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他会像现在这样,苏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现在的狐九,还未曾与墨殊结为血契金兰。 “你刚才叫谁七哥?”苏季望着狐九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问道,“狐七又是谁?” 狐九一脸茫然,默默指了指苏季。 苏季还没来得及否认,忽觉屁股底下好像坐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接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条白色的狐狸尾巴! 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忙从旁边桌上拿过一个铜镜,惊愕地现镜中的脸无比陌生,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陌生人。 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魇术反噬造成的后果? 不对。 苏季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这里是三十六年前的青灵寐境,那么这里还没有苏季这个人。那时的娘亲应该还是个少女,而爹爹应该也还年轻。 海棠君为什么要让我以“狐七”的身份出现在过去?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苏季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头疼,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乱麻。 狐九走了过来,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八姐她不在这儿。” 苏季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浑身一震! 八姐? 那个奇丑无比的狐狸精? 难道八姐就是狐九刚才所说的那个她? 这个狐七究竟和她有什么孽缘? 难不成是情人?不会吧……狐狸和人的审美差距有这么大?这口味也未免太重了吧。 苏季调整了思绪,问道:“八姐和我是什么关系?该不会是我的……那个吧?” “七哥,你是不是真的摔糊涂了?”狐九一脸诧异,随即嘴角又浮现出笑容,“八姐可是你命中的克星!她扬言非你不嫁。刚才你不就是为了躲她才飞走的吗?” 苏季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大门被一下子推开!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急匆匆地踱了进来。 “六姐?”狐九望着那黑衣女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六姐?”苏季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个没听过的名字,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并没见过这个女人。 这个黑衣女人浑身裹着一袭长袍,风帽压得很低,嘴上蒙着黑布,完全看不见她的容貌。 女人用黑布上露出的眼睛扫了苏季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狐八姐,正给自己准备嫁妆呢。” 黑衣女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斥着一种森严的气度。 狐九愣了一下,对苏季急切地说:“大事不妙啊,七哥!你是不是像答应八姐什么了?”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如果被八姐缠上,这一趟恐怕要浪费很多时间。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恭骨楼的海棠君,从他那里找到改变过去的方法。 “不行,我得走了!” 说罢,苏季向门边迈出一步,忽觉头部一阵眩晕,差点跌在地上,幸好狐九和黑衣女人及时把他扶住。 “小白,你现在很虚弱。”黑衣女人关切地说道:“要去哪?我扶你去。” 苏季急道:“快!带我去恭骨楼!” 黑衣女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 狐九叹息一声,面露同情之色,道:“看来七哥真是摔得不轻,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苏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睁大了眼睛。 难道这里就是恭骨楼? 他脱离两人的搀扶,踉跄地来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 顿时,他睁大了眼睛,只见外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与狐姒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小滑楼?”苏季不禁脱口而出。 这里是三十年前的小滑楼! 第七十三章 恭骨楼 苏季环顾四周,又看了一圈之后,确定这里的确是小滑楼,原来这里就是三十六年前的恭骨楼。 他一跨过门槛,就有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 此时此地的光景与他上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样。楼里人山人海,帐台附近被酒客们堵得水泄不通,想挤过去点酒食比登天还难,况且放眼望去,连一个能坐着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连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好像所有人都挤到这一间酒楼里了。 苏季观察着酒客们的神态动作,感觉他们好像正在等待一个重大事件的开始。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一切又是那样的陌生。 苏季询问跟在自己身后的狐九和黑衣女人,道: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人正在等什么?” 身后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苏季只好再找别人问问,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接近一丈高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似乎正在寻觅着什么,圆瞪的双眸,虎视眈眈地巡视着周围。 “八姐?” 苏季浑身一震,心想真是冤家路窄。他刚要转头回避,几乎同一时间,八姐也瞄见了苏季! 她顿时虎目圆瞪,不顾旁人喝骂,迅速挤过人群,朝苏季激动地喊道: “小七哥!” 周围的人被她的声音,震得纷纷后退了一步, 这一嗓子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的苏季不知所措,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地底下去。面对来势汹汹的八姐,他咽了一口唾沫,痛苦的表情好像吞下一只癞蛤蟆。 这时,他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看来和狐七的关系不错,也许可以让他们帮忙脱身。可是回头一看,他发现身后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逃出了好远。 狐九站在远处挥手,道:“我突然肚子痛,先走了!七哥保重啊!” “小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黑衣女人说罢,化作一道黑影消失无踪。 苏季仰天长叹,真是世风日下,不仅现实如此,连梦中也是如此。他欲哭无泪地转过头去,忽见八姐站在面前。 “喂!你方才去哪了?”八姐拍着苏季的肩膀,道:“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你?” 苏季后退了一步,低头道:“这位姑娘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真的不是。” 八姐一拍胸脯,道:“没认错!小七哥就算化作灰,人家都认得。” 苏季心想现在就算怎么解释自己不是狐七,她恐怕也不会相信,只好视死如归地说道: “我死也不会娶你的,你还是杀了我吧。” “人家才不舍得杀你呢。”八姐皱了皱眉道:“你说要带人家来这里相亲呢……该不会是忘了吧?” 相亲? 苏季突然迟疑了一下,原来八姐不是冲狐七来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露出雨过天晴的笑脸,说道: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呢?反倒是你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是不是忘了相亲的地点是在几楼了?” 八姐挠了挠脑袋,低头回忆道:“你好像说……是在四楼。” 苏季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 八姐笑逐颜开,转头望了一眼拥挤的酒客,心想这么多的人,想上去恐怕不太容易。 苏季刚想借机溜走,忽然被她一下子拦腰抱了起来,扛在了肩头。 “小七哥,坐稳了!我带你冲上去!” 苏季骑在她的脖颈上,感觉自己骑的不是一只母狐狸,而是骑了一只母老虎。 八姐兴奋地扛着他朝楼上挤去,途中不断有人骂她。苏季骑虎难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用手遮住脸,打着哈哈帮她含糊过去。 就在二人挤到三楼的时候,喧闹的人群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就算八姐继续往上挤,也不再有人骂。这不禁让苏季感到很奇怪。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只听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四楼缭绕而下。 八姐的脚步随着舒缓的琴声逐渐停滞,她宁愿忘记了呼吸,也不愿打扰那琴声。 好熟悉的琴声…… 苏季猛然想起之前狐姒在这里弹奏的,正是这首曲子。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弹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连忙拍了一下八姐的大脑袋,示意她快点上去。 “还等什么呢?你的情哥哥就在上面!” 八姐心花怒放,扛着苏季快步来到四楼。 苏季骑在她的脖颈上,视线很高,可以看见前方拥挤的人群中空出一个圆圈,琴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圆圈中坐着一位青年,正在优雅地抚琴。 青年一副书生打扮,肩披莲青色锦绣大氅,风度翩翩,给人一种饱读诗书的感觉。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弹指间透露出一种潇洒出尘,却又忧心天下的气势。 琴声歌声响起时,情人们在暧昧的气氛中彼此相拥,静静地聆听。每个人的脚趾和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打起节拍。 那一刻,世间仿佛只剩那琴声,而那琴声又使世间变得飘渺如幻。 青年剑眉微抬,目光扫过一张张陶醉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骑坐八姐脖子的苏季身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苏季感觉青年的脸庞莫名的熟悉。此人白皙的侧脸棱角分明,俊美的五官看起来格外鲜明,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眼睛,看起来既聪明又骄傲。 苏季感觉自己如果是女人,定会一眼就爱上他。 八姐吞了一口唾沫,痴痴地望着那青年,脸上泛起了一片潮红。一颗心擂鼓般激烈跳动,几乎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青年一曲作罢,小滑楼里一片安静。全场依旧沉浸在回味之中,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赞美。那琴声已不能用言语来赞美,也没有任何言语能比那歌声更美。 良久过后,八姐第一个拍起手来,接着陆续有人跟着鼓掌,全场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 此时,青年对鼓掌的人群频频施礼,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 “好一个清朗才俊,优雅如画的男子。” “人能长成这样,属实少有。不过,这个人是谁啊?” “你连他都不认识!你罩子长脚子上吧!” “管他多厉害,他可是人啊,谁允许他来我们这儿的?” “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听说是七少爷请来的贵客。” 听了这些人的谈话,苏季确定此人就是狐七介绍来的“相亲对象”。 苏季八姐望穿秋水的脖子已经僵硬,趁她发呆的功夫,从她身上跳了下来,问道: “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八姐半天才恢复神智,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着浮荡的春心,答道: “……很一般嘛。” 说罢,她抹去了嘴边的口水,甩了苏季一身湿哒哒的。 苏季眉头紧蹙,虽然恶心,但还是暂时忍耐下来,说道: “人你已经看到了,不管你满不满意,都先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八姐望着弹琴的青年,晃动着水桶腰,意犹未尽地说: “现在就要走?人家还没和他说过话呢?” “我的好妹妹,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必须要矜持一点。现在世风日下,况且我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人。”苏季翘脚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发现他刚才一直朝这边看。我敢保证,他对你有非分之想!” “讨厌!人家好害怕呢!” 说罢,八姐推了苏季一把。 苏季瞬间飞了出去,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 “那人家先走了,你可要尽快来找人家哦!” 八姐挥了挥大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少顷,酒客们也陆续离开了恭骨楼。 苏季揉了揉生疼的屁股,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贤兄,你终于来了。”青年缓步朝苏季走了过来,问道:“你刚才骑的,可是最近驯服的坐骑?” 坐骑? 苏季愣了一下,意识到青年指的是自己刚才骑着的八姐。 “她啊……是我给你介绍的媳妇!” 这句话,苏季当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心中暗骂这个叫狐七的,居然把凶神恶煞的八姐,介绍给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这不简直是暴殄天物,把人望火坑里推吗? 苏季望着青年的脸庞,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亲切,不禁暗叹世上怎么有长这么好看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惊讶地发现,原来青年眉眼竟和自己一模一样,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故人们 难道他是兮伯吉甫? 这青年就是我父亲? 苏季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感情,用嘶哑声音问道: “你是谁?” “贤兄居然问我是谁?我啊……我是坏人中的好人,好人中的坏人。”青年清逸的脸庞,突然变成一张坏坏的笑脸,朗声答道:“你连我谁都忘了,势必要罚酒三杯,看你还能不想起来!” 说着,青年将苏季请到床边的桌子前,接连为他斟了三杯酒! 苏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口气将三杯酒一饮而尽。 青年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的目光,口中连连赞道: “贤兄以往从不饮酒,没想到今日居然一口气喝了三杯。看来你我今日势必是要不醉不归了。” 苏季淡然一笑。论喝酒,他自然是来者不拒。 二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发现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谈话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许多。 通过与青年把酒畅谈,苏季了解到,此时的人间,正逢周宣王继位后的第六年。青年提到自己反攻太原,并在平遥一带驻防的事情。 苏季掐指一算,兮伯吉甫打败犬戎大概是去年的事。这与这青年在人间的动向基本吻合。这让苏季更加觉得眼前的青年,就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苏季还是有一丝怀疑,总觉得眼前的文弱青年与自己心目中“大周太师”的形象相距甚远。 兮伯吉甫在宫廷朝野里多厉害,苏季没见过,不过眼前的青年喝起酒来,简直和酒馆里任何一个酒鬼毫无分别。虽然让人倍感亲切,但苏季还是觉得自己的父亲应该更加伟岸,更加令人有安全感才对。 一坛酒下肚,青年的两道剑眉泛起柔柔的涟漪,仿佛夜空中的弦月,更添了一丝桀骜不羁。 苏季把酒浆倒入一盏夜光杯中,开口问道:“贤兄,你今天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青年虽然是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但眼中却一直都带着笑意。 “天子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心性大变。他命我在成周一带征收南淮夷族,实则给我一道密令,让我帮他征收夷族的美女。”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叹道:“女人啊女人,你就像就像一团火,能点燃男人的热情,也随时能把男人烧成灰!天子啊天子,你堂堂一国之君,何必要往火坑里跳呢?” 话音刚落,苏季蓦然想起净明大叔曾经说过,周宣王贪图美色,还一度垂涎姜玄的妻子,会下这样的旨意,倒是也不足为奇。 苏季给青年斟了一杯酒,道: “贤兄,你认为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心上人。若是哪天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只怕就不这么想了。” 青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喝酒。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片喧哗! 刚刚走出恭骨楼的酒客,纷纷退回楼里,一个个神色异常慌张。 “推上!推上!” “把门关紧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怪物!” “不好!它们朝楼这边来了!” 楼下传来一片尖叫,蜂拥而入的酒客,瞬间乱成一锅热蚂蚁。 苏季感到很奇怪,起身走到楼梯边,发现下方的酒客很多已经吓得显出了原形,有的头上竖立着两只狐耳,有的慌乱地摇摆着狐尾,还有的完全变成一只狐狸,在楼里慌乱地上蹿下跳。 “外面好像出什么事了……”苏季回到青年身边说道。 青年此时已是醉了,脑袋趴在了桌子上,喃喃地说:“鬼知道出了什么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下来有昆仑山的阐教仙人顶着。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苏季望着酒醉的青年,心中对他身份的怀疑,不由得更胜了几分。 说他忧国忧民? 现在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说他博学多才? 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个人真是我的父亲? 苏季心想待会儿等他酒醒,一定要亲口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四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呸!这么大个地方,连个赌钱的地儿都没有,真他娘的扫兴!” “蠢货!咱来了狐狸窝,还赌什么钱!赶紧抓几个漂亮的狐狸精,快活快活再说!” “两个蠢货!这里的狐狸都是鬼魂,当然是要杀个痛快!老子从没杀过鬼,待会儿一刀一个,一个也不留!” “你们三个蠢货!来这儿可是办正经事的!抓到金丝玉面狐之前,你们都给本仙安分一点!” 听他们谈起“金丝玉面狐”,苏季隐然感到外面的四个人是冲狐姒来的。单从四人说话口吻,苏季已然猜到他们的身份。他轻轻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向外看去,只见楼下站着,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独目医仙。 果然又是这四个怪胎。 四人站在楼下,抬头向楼上观望着。他们目前虽然手脚健全,但仍和玲珑塔狱里吊儿郎当的神情状态差不多。 苏季不禁感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这四人三十六年后,瞎了眼睛,也依旧看不清人间黑白;断了手足,也依旧学不会手下留情。 “真吵,坏我酒兴……” 说罢,青年放下杯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苏季看他面露一丝怒容,不禁满怀期待地问:“贤兄,莫不是要出去教训他们?” 青年移步换到远处的另一个位置,坐下说道:“不,我是想躲远点。” “躲远点?”苏季失望地重复了一遍。 “我又不会什么玄门道法,不躲远点,难道出去送死不成?” “送死?”苏季楞了一下,问道:“莫非你和那四个怪胎有过节?” 青年点点头,道:“好在他们四个没见过我本人,而且这次看样子并不是冲我来的。” 苏季心中暗想,兮伯吉甫打败犬戎,这无疑算是与西域五戎有过节。如果青年所说的过节,指的也是这件事,那他一定就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凭他这样玩世不恭的状态,究竟是怎么打赢强大的犬戎的呢? 正在苏季百思不解的时候,只听窗户被风吹得吱吱作响。 外面楼下,忽然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犹如打开一道风口,骤然刮起一阵大风。 紧接着,一个男子身披暗红色长袍,手持一根蛇头拐杖,从缝隙间缓缓走了出来。 “姜玄?” 苏季默默的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眼中泛起凛冽的寒光,脸色瞬间如变得如严冬般肃杀,一股隐隐杀气在他周围氤氲浮动。 一旁烂醉如泥的青年,不禁打了个寒颤,竟在这炎炎夏日感到一丝凉意,酒意瞬间醒了三分,眼神开始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第七十五章 相面 窗外,姜玄走到兄弟四人面前,说道:“万物皆是生灵。只要楼里的狐灵肯交出金丝玉面狐,我们大可放它们一条生路。” 苏季站在楼上,冷冷地说道:“好一个毒蛇口里吐莲花。殊不知当面是人,背面是鬼。” “依我看,此人所言非虚。”青年不知何时来了到窗边,透过窗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姜玄,说道:“怪哉……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复杂的面相。” 苏季望着青年,问道:“灯这么暗,离那么远,你也能看清他的相貌?” “我别的不行,眼神还算可以。此人门牙齐大,排列整齐,洁白润泽,缝隙极小,此为君子之相,这种人往往口直心快,至少不喜欢说谎。可是他偏偏又是个歪鼻梁,说明他心术不正,通常会用歪门邪道来获取成功。再看他印堂窄,人中短、嘴唇薄,又是个三白眼,显然城府甚深、心机极重。这种人往往都是蛇蝎心肠,绝非善类。” 苏季的眼同样异于常人,虽然相距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但依旧可以看见楼下的事物,还有姜玄的面孔。他惊愕地发现姜玄的面相竟与青年所说完全一致。 “更匪夷所思的是,此人的面相正在发生变化。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弯曲如蛇,缠绕入嘴角,很快就要形成两条蛇缠着咬住嘴角的形状。此为腾蛇入口的面相。这种面相的人就算不饿死,也要面临贫穷饥饿的窘境。他们往往心怀鸿鹄之志,但野心极大,很可能为达目的走上歧路,稍不留神就要一步错,步步错……” “想不到你还精通风水面相之学?” “我虽不会飞天遁地,移山倒海,但相面观星,排兵布阵,倒是略懂一二。不过事在人为,无论面相,还是手相,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说着,青年把张开的手掌握成拳头,仿佛把命运掌握在了手中。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苏季是信了。他甚至感到一种骇然,因为姜玄的命运的确如青年所说的那样矛盾。姜玄早年是截教英雄,而后遭到背叛,心性大变,为报国仇,伪装成乞丐,忍受贫穷饥饿。 这一切都与青年所言分毫不差。 这青年是否有治国之才暂且不论,不过单凭这相面的本事,也足以趋吉避凶,在凡人中鹤立鸡群。 就在这时,楼下的五个人不知为何,突然吵了起来。 四臂赌鬼用四只胳膊指着姜玄,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老五,我敢打赌,你又在放屁!说什么放它们一条生路,上次明明是你差点杀了那只母狐狸!” 三腿花盗一脸惋惜,连连叹道:“好端端一只狐美人,被搞得半死不活,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双头神将的俩颗头上的两张嘴,异口同声地说:“老五!别在这里惺惺作态!别以为你岁数大,就能充老大!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弟弟!” “都给本仙闭嘴!”独目医仙张开血盆大口,厉声喊道。 这一声震耳欲聋,在夜幕中久久回荡。楼上的苏季和青年不禁一齐捂住了耳朵。 独目医仙等周围安静下来,缓缓说道:“本仙觉得老五说的不无道理。既然我五人结拜是为解救苍生,那就不应再造杀戮。况且狐狸肉骚,就算油炸了也去不了骚味儿,本仙没兴趣。” 说罢,独目医仙刚要破门而入,忽觉身后吹来一阵风。 风吹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幽灵般浮现,却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中,也不得不立刻感受到那压倒性的存在。 缓缓走来的是一位少女,头戴垂帘青竹笠,腰悬一把桃木剑,一袭如雪的白衣,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苏季感觉那白衣少女的身影无比熟悉,只见她体态婀娜,远远望去宛如画中仙子,又如黑夜中一颗闪亮的明珠。 “沐灵雨?”苏季不禁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然而,定睛一看,他发现原来只是装扮一样,气质略有一丝不同。如果把沐灵雨比作秋日霏霏的冰雨,那这女子则好比冬日映雪的寒梅,柔弱中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傲气。 白衣少女略微扫视周围的情形,便已将方才发生的事了然于心。她来到距离姜玄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脚步,说道: “二师叔,师侄斗胆劝您回头是岸,勿要与师门为敌。”白衣少女虽然言辞委婉,语气却如警告一般,透出一种可怕威慑力:“截教以杀止杀,绝非正道。” 姜玄冷冷答道:“对于你我这样玄清后三境的修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诛心。杀戮非但不是残忍,反而是宽恕。” 白衣少女缓缓抬起一只玉手,扶着斗笠的帽檐,道:“师侄知道,若二师叔要残忍地折磨一个人,是绝不会让他轻易死去的。” 姜玄慢慢举起蛇头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既然清楚,那师叔今天就宽恕你一次……出剑吧!” 白衣少女把斗笠扔到一边,露出高挽的云鬓,顶上斜插一根木簪,朴素中透着清雅。她缓缓握剑,眉心微蹙,眼神略带忧思,犹如一朵染霜的花朵,透出一种让人怜惜的寂寞。 苏季看见她眉心的一点朱砂痣,顿时大惊失色,终于找到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她是我娘……郁红枝……”苏季喃喃地说道。 青年一眼望见郁红枝的容貌,便再难转移目光。 “贤兄,你认得那白衣姑娘?”青年发问时,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苏季猛然回过神来,努力压抑着心头激动万分的情绪,答道: “不……不认识。” “好一个清丽绝尘的女子。”青年暗自赞道。 “嗯?你说什么?”这回轮到苏季发问。 青年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禁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说了出来。刚刚他还在抱怨女人,适才看见郁红枝,却抑制不住地抨然心动。他自知失态,连忙自斟自饮,装作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苏季将青年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没有当面揭穿,只是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穿过昏暗的灯光,苏季眯起眼睛,发现郁红枝亭亭而立,脚下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说明她已经能收息自身玄清之气,但凡修炼到这种境界至少是玄清八境的修士。一旦修炼达到正立无影,她就只差渡劫一步,便可得道飞升。往往修炼至此的修士,年龄至少也要上千岁,而她看起来却是如此年轻,不禁让人匪夷所思。 此时,楼下的四臂赌鬼挥舞着四只手臂,兴奋地说道:“嘿嘿,要有好戏看了。这小姑娘的修为不在老五之下,我们快来打赌谁会赢!谁输了就大喊三声,我是蠢货!我赌老五赢!” 三腿花盗按耐不住地揉了揉胯下的“第三条腿”,道:“我也赌老五赢!这美人实在让人受不了,等老五赢了她,我一定要教教她怎么更讨男人喜欢!” “我赌姑娘赢!”双头神将的一颗脑袋说完,另一颗脑袋不以为然地说:“老五虽然废话很多,但还不至于输给一个小姑娘。我赌老五赢!” 两颗脑袋争执不下,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互相用脑门儿撞来撞去,撞得自己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独目医仙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盯着白衣少女手中的剑,道:“我赌那姑娘赢。” 苏季循着独目医仙的目光看去,只见郁红枝拿的那把桃木剑,居然和沐灵雨的锋凶剑一模一样。原来这把剑之前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娘亲! 第七十六章 初见(第二更) 天地之间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使郁红枝手中的桃木剑,笼罩在红色气旋之中。 同一时刻,姜玄闪身来到她面前,蛇头拐杖与桃木剑撞到了一起! 刹那间,蛇头杖脱手飞了出去。 姜玄脸色微变,一个闪身消失无踪。 旁边观战的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看见姜玄交手只一回合,便占了下风,纷纷开始后悔自己把赌注压在姜玄身上。 然而,独目医仙却始终不动声色,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丝得意,反而面露一丝忧虑。 苏季和青年站在窗边观望,神色一直保持着紧张状态。 郁红枝单手持剑,灵眸警惕地扫视周围,伺机而动。 突然,四周传来姜玄虚无缥缈的声音: “大师兄教你的都只是舞蹈,正真杀人的法门,你还没见识过呢!” 话音刚落,郁红枝脚下黑气弥漫,地面发生剧烈地晃动! “轰隆!” 一颗巨大蛇头破土而出,从郁红枝脚下钻了上来,掀起滚滚黄土。 郁红枝一脚点地,飞身跃起。蛇头穷追不舍,虽然体积庞大,动作却极为迅速。尽管郁红枝挥剑劈砍,可是那蛇头上的鳞片坚硬无比,纵横的剑气根本无法伤它分毫。 一张血盆大口喷出白雾,白森森的毒牙足有三尺多长,像两把锋利的刀剑一般,朝郁红枝疯狂咬杀过来。 正在她躲闪之际,眼前突然离开一道缝隙,姜玄伸出一只鲜红的爪子扑面而来! 郁红枝迟疑的一瞬间,身后的巨蛇一口将她吞了下去。 楼上的苏季和青年大惊失色,顿时抬头仰望,只见一只全身披着鳞甲的青鳞巨蟒,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一口吞了郁红枝以后,青鳞巨蟒打了一个饱嗝,半眯着眼睛,蛇身在空中惬意地盘旋扭动。血盆大口吞吐着黑色的蛇信,铜锣般的两只蛇眼散射凶光,贪婪地俯视着地面,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入腹中。 苏季发觉巨蛇十分眼熟,蛇身大小与撞破青灵庙棚顶的巨蟒差不多,唯独头部不同。蛇头上少了一颗肉瘤般的蛇冠,多了两只短角,仿佛已经具备有龙的特征。 楼下观战的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看到姜玄逆转了局势,纷纷拍手叫好,欢呼雀跃起来。 独目医仙却冷冷一笑,一脸不屑地说:“渡劫的龙蛇,不如蛇奴。龙蛇渡劫之前,都只是小泥鳅罢了。” 话音刚落,青鳞巨蟒身上的鳞片,显现出了一股鲜红欲滴之色,里面隐隐有一丝发光细线飞速流动,逐渐释放出夺目的红光。 “嘶嘶!” 青鳞巨蟒痛苦地长啸一声,隐隐伴随着龙吟之声。 紧接着,青鳞巨蟒身上的鳞片一片片碎裂脱落,体内撕鳞割肉的剧痛,使得它疯狂摇摆着巨大的蛇身。大量的蛇血如倾盆的血雨,从空中飘洒溅落。 “噗!” 一道红光刺破蛇躯,飞了出来! 郁红枝浴血而出,一身雪白的衣服已被蛇血浸染,变成鲜红的颜色。 青鳞巨蟒的身躯被开了一个大洞,浑身鳞片破碎,伤痕累累。 姜玄手一抓,青鳞巨蟒猛然缩小变成一根蛇头拐杖,飞到他的手中。 此时,郁红枝凌空而立,手中已无木剑,只见一把白光幻剑,封化在她的纤细的右腕。 姜玄望着她手中的剑,愤恨地说道:“没想到短短十年,你便大师兄武吉的武德御剑,修炼到以气御剑的境界!” 郁红枝俯视地面的姜玄,道:“武本为止戈之意,仰仗武力图霸天下者,与凡夫无异。以武修德,方为我辈之道!” “区区晚辈,凭什么在我面前妄论天道?就凭你是大师兄的徒弟?” 郁红枝傲然答道:“不,就凭我是郁红枝!” 语声中,天地变色,一股强大的气势覆盖了整片空地。 狂风四起,卷起漫天黄土,郁红枝周身红光缭绕。庞大的气旋疯狂旋转,在周围形成巨大的漩涡,连四周空间也变得扭曲起来,好像锅中的热水一般翻滚沸腾。 姜玄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站也站不稳。旁边的兄弟四人都被那气势压迫得无法呼吸,只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作。 独目医仙捂着头,对姜玄抱怨道:“我早就说过,要你把活人化作蛇奴,你偏偏不听!这小姑娘的锋凶剑乃是破魔利器,你不败给她反倒是怪事!” 姜玄不以为然地答道:“人乃万物之灵,岂能当做畜生一般驯养。” 说罢,他用蛇头拐杖在身边划开一道缝隙,走了进去。 独目医仙刚要跟着进去,不曾想那缝隙突然关闭! 四兄弟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浑身浴血的郁红枝,一步步紧逼而来。周围的草地被她的周身的气流,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独目医仙咽了一口唾沫,虚张声势地说道:“阁下手段不错,不过与本仙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双头神将连忙附和道:“你别嚣张!得罪我大哥的人,坟上的草都跟人一样高了。” “太小看我的第三条腿,可是会倒大霉的!”三腿花盗两腿发软,裤裆中间吓得已经湿了一片。 四臂赌鬼用手指着三位哥哥,道:“我敢用三个哥哥的命打赌。你一定会死在我们手上,所以……别……别过来!” 郁红枝面无表情,剑指向前。四兄弟身边立即卷起涛天气浪,翻滚的气流汇成龙卷风墙,将四人围困在当中。郁红枝用带有一丝逼迫的语气问道: “我奉命大周阐教主之命,寻找造化玉牒。只要说出它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四臂赌鬼虽然知道自己成了笼中之鸟,但仍犹豫不决地嘟囔着:“造化玉牒是截教传教秘宝,要是落在阐教手里。我们死定了!” 三腿花盗站在风墙之中,身子不再发抖,绝望地说:“这小妮子要我们说出造化玉牒的下落,这与杀了我们有什么分别?” 双头神将用两只手捂着两颗脑袋,道:“不说,顶多砍我两个脑袋,说了,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独目医仙冷冷一笑,道:“你要杀便动手好吧。只可惜我们死了,世上再也没人知道造化玉牒的下落。” 郁红枝秀眉微蹙,没想到这四人居然敢跟自己叫板,虽然对她来说,杀了这四人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但这显然不是得到答案的办法。 楼上的苏季看着娘亲犹豫不定的样子,不禁替她着急,回头一看,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此时,风墙之中的四人见郁红枝半天没有动手,不禁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看这小姑娘顶多砍砍小蛇,杀杀小妖,只怕从没杀过人。” “嘿嘿嘿,想必她的心一定和她的胸一样软。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逼老子开口。” “商朝的酷刑我都玩过,和挠痒痒差不多。老子就喜欢被人严刑拷打,尤其被这么漂亮的姑娘用鞭子抽在身上,一定很爽!” “我四人师承分水将军申公豹。他也算是这丫头的太师叔。杀了我们,她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而郁红枝眼前的四个人,现在既不要命,也不要脸,纵然天上的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郁红枝虽然修为高深,却从没有过严刑逼供的经验,一时间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逼他们开口。 一番思量过后,她刚想开口用言语相逼,忽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 “千万别和四个疯子争辩,否则别人会搞不清到底谁才是疯子。” 语声中,青年朝郁红枝,缓缓走了过来。 郁红枝上下打量着青年,见毫无半点修为,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撕开这四个人的嘴!” 青年说话时没有笑,而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在忠诚地微笑着。 第七十七章 陌生的团聚 青年话音刚落,旁边的兄弟四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厉声喝道: “别白费力气了!我四人忠肝义胆,绝对不会说的!” “哪里来的小白脸!少来多管闲事!” “大热天少来火上浇油!哪凉快哪呆着去!” “书生肉酸!不好吃!不过你胆敢多嘴!本仙照样一口吞了你!” 郁红枝柳眉倒竖,妙目一转,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机。 四人顿时不再吭声。 “你有办法让他们说出造化玉牒的下落?”郁红枝转头问那青年。 “办法很简单。”青年朗朗答道:“这四人吃喝嫖赌各占一样。只需把他们关起来,不准一只眼睛的吃饭,不准两个脑袋的喝酒,不准三条腿的***不准四只手的赌钱。我想不出一日,他们连自己长了几根毛,都会如实招来!” “主意不错,我觉得值得一试。”说罢,郁红枝转头看向身边的四人。 四臂赌鬼瞬间傻了眼,嘴里小声嘟囔着:“这小白脸什么来头?居然知道老子的嗜好!” 三腿花盗暗自唏嘘道:“我平时伪装成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弱点,真是不简单!” 双头神将愁眉苦脸地说:“不许老子喝酒?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独目医仙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将秘密说了出来:“造化玉牒在一个叫兮伯吉甫的人手上。你想要,就去找他要吧!” 听到“兮伯吉甫”四个字的瞬间,青年脸色一变。 苏季将他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眼中掠过一丝激动。 郁红枝把桃木剑收回腰间,目光直视风墙中的四人说道:“我答应放了你们,现在就送你们一程!” 语声中,兄弟四人的身体逐渐像虾米般蜷缩,五官扭曲到极限,样子极为可怖,仿佛突然陷入恐怖的幻觉。 苏季转头一看,只见郁红枝眼中泛起红光,原来她正对那四人施展魇术! 紧接着,兄弟四人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嘴唇不停地颤动,嘴里发出一连串喃喃自语: “输了!又赌输了!大爷!你们行行好!给我留一条裤衩吧!” “我的老天爷!哪来的这么丑的狐狸精!快来人啊!妈妈!救命啊!” “这是什么酒!比尿还难喝!啊!别杀我!求你们别杀我!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太他娘的难吃了!这是给人吃的吗?呃……肚子好饿!必须吃!必须得吃饱!” 青年惊愕地望着一旁的四个人,问郁红枝道: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郁红枝淡然一笑,道:“好人有好梦,恶人当然要从噩梦中惊醒!” 四人一番嘶哑咧嘴过后,化作四道青烟消失无踪,从梦中滚回了现实。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郁红枝翩然转身,对青年说道:“但我凭生从不与人道谢,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青年微微一笑,道:“道谢大可不必。小生斗胆请姑娘进楼小酌几杯,不知可否赏光?” “今日急事缠身,不便奉陪。” 郁红枝翻动着染血的衣衫,身影化作一阵微风。 风吹向天边,人已在天边。 郁红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明年今日,此地相见。” 青年望着伊人离去的背影,呆立良久,心头一股莫名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息。 此时,苏季也用同样激动的目光望着青年,问道: “你果然是兮伯吉甫。” 青年突然回过神来,笑道:“贤兄,难道你非要醉了,才能想起我是谁?” 苏季之前心中的怀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呼吸加重,心跳也在加速。一种久违的温暖涌遍全身,脉管里的血似乎正在激烈地奔流,仿佛那是亲人血脉之间的召唤。他眼前的青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造化玉牒真的在你身上?”苏季关切地问。 兮伯吉甫沉吟了片刻,说道:“周厉王被截教异士诛杀于彘地,临死前将一个铜盘托付给我。他说那铜盘关系大周命脉,不到必要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交给他人,甚至连他的儿子也不可以。我想那铜盘很可能就是那女子口中的造化玉牒。” “他连那铜盘是什么都没告诉你?什么才是必要的时候?” “那时周厉王危在旦夕,还来不及说就已经咽气驾崩了。至于什么才是必要的时候,我不知道,但我想绝对不是现在。” “大周国教的女修士想要造化玉牒,很可能是奉天子之命。而你身为当朝太师,却藏匿先王秘宝多年。万一被当今天子知道,非但解释不清,反而势必要惹来杀身之祸。况且截教的四个怪胎已经见到你的相貌,很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兮伯吉甫没有回应,沉默了半晌,突然说道:“贤兄。我是时候该走了。” “你要往哪去?我送你一程。” 兮伯吉甫指了指远处,道:“只要穿过那片海棠林,就能回到人间。你果然什么都忘了……” 苏季知道那片海棠林。他曾与狐姒来过一次,血契金兰也是在那个地方。 两人走上山坡,夜色中盛开着火红的海棠花,连绵曲折的山路,都被这迷宫般的花海层层遮蔽。 “这片海棠林是青灵寐境中,距离红尘世界最近的地方。那里的时间和外面是一样的。越是远离这片海棠林,时间越是过得飞快。你在林外度过一天,这里则会过去一年。这是你以前告诉我的,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苏季微笑着点了点头。 “贤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兮伯吉甫轻轻推开一支海棠枝,望着前方说道:“自从你救过我的那天算起,已过去整整三年了。虽然我每年今日都会来,但对你来说却只认识我三天而已。贤兄今天跟以往很不一样,感觉格外亲切,那种感觉就像亲人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多问,只愿你多多保重。” ……亲人。 ……没错。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苏季回味着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在刚刚,一家三口团聚,只是那时还很陌生,还不知道多年以后,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 “爹!” 苏季终于喊了出来。当他抬起头时,兮伯吉甫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密林之中。 此时,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海棠树的枝条慢慢被朝霞映得发红。 旭日东升,飘渺云朵中佛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如梦幻般变幻流动着。 然而不久,一片幽暗悄然降临,迅速赶走了朝霞的光辉。云朵仿佛得到了自由,突然浮动起来,征服了整片天空。 风驰云涌,一霎时黑云盖过了头顶。狂风吹得海棠树沙沙作响。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上倒了下来。 苏季不一会儿就被浇成了落汤鸡,不禁感叹梦中变幻无常,天气也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他刚要离开这里,就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抬头一看,苏季发现一只小狐狸惬意地趴在树上。 那小狐狸的皮毛是金色的,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遮在头上,就像一把金色的小雨伞。它一边眨着大眼睛望着苏季,一边舔舐被雨水打湿的小爪子,似乎刚才也一直这样观察苏季的一举一动。 第七十八章 再见海棠 苏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树上金色的小狐狸。 见他不说话,小狐狸自己先忍不住问道: “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我叫狐七,来找海棠君。” “你来找我爹爹?” 这小狐狸叫海棠君爹爹,莫非它是三十六年前的狐姒? 苏季迟疑一下,想起寐境一日,人间一年。狐姒在寐境中度过三十六天,而人间已过去三十六年。她在这里年龄增长很慢,所以第一次见到狐姒的时候,她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苏季转念一想,这片海棠林的时间和人间是一样的,这说明她很快就要离开这片海棠林。是什么让她离开这片海棠林的呢?苏季低头思索着。 小狐狸望着苏季,叹道:“你来的很不是时候。” “他不在吗?”苏季问。 小狐狸摇摇头,说:“他在,但他就要走了。” “去哪?” “他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救我娘。” “一个很远的地方?”苏季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娘怎么了?” 听到苏季的问题,小狐狸悲伤地答道:“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很坏的道士。他用一面镜子把很多人都带走了。我娘差点被他抓去,幸好被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救了。我就是在那一天出生的,但我娘却因为受伤在那天走了。我爹说那天雨下的很大,就像今天一样。” 小狐狸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道: “我爹就在前面的海棠树下。他不让我过去打扰。要去你自己去吧。” 说罢,小狐狸窜入林中,消失不见了。 苏季拨开海棠枝条,冒着大雨缓慢前行。他看到一个人,一棵树,还有一块墓碑。 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坐着一个红衣男子,乌黑的长发披在雪白脖颈后面。 倾盆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还有身上的红衣,他却纹丝不动,深情地望着墓碑,就好像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苏季看那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四”字,想必那便是他妻子的名讳。 停下脚步,苏季发觉眼前的海棠君给他的感觉,与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塔狱里化身白袖的海棠君,似乎已经看淡了一切,而现在的海棠君,仿佛正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无尽悲痛之中。没想到已是仙人之身的海棠君,居然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知道你是谁。”海棠君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盯着那块墓碑。 语声中,苏季发现自己怀中飘出一朵海棠花,花瓣散发着微光,缓缓飘向树下的红衣背影。 海棠君轻轻接住花朵,低声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吧。” 苏季不想过分打扰,省去了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是用什么办法,从七宝玲珑塔里逃出来的?” “我从未进过七宝玲珑塔,也不知道出去的办法。”海棠君的语气平淡如水。 苏季低声沉吟道:“听说七宝玲珑塔关押着一只仙灵,难道传闻是假的?” 海棠君沉默了一会儿,说:“很久以前,那塔里确实镇压过一位青丘狐灵,但不是我,而是青黎。” “青黎……青狸?”苏季低声重复了一遍:“一只青色的狐狸?” “它是一只喜欢幻化成人的青狐,穿梭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行遍诸多世界。我所了解关于它的故事,只是它漫长旅途的一小部分,甚至最渺小的一段情节。至于那些无从知晓的部分,早已湮灭在纷纷攘攘的世俗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声匿迹……” 听了海棠君的描述,苏季感觉青丘狐灵的一生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从中已找寻不到自己熟悉那段历史的影子。而他口中的青黎十有八九就是与他定下一年之约的青衣公子。 海棠君望着雨中的花朵,眼中目光错愕,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半晌过后,他缓缓说道:“不久以后,我与青黎会有一场决战。青黎赢了,并要置我于死地,但我已是地仙之身,他只能毁灭我的肉身,却无法泯灭我的元灵。为了赶尽杀绝,他教唆截教门徒用曾经镇压它的七宝玲珑宝塔,将我镇在塔底,让我慢慢消耗自己的魂魄。” 海棠与青黎的决战?那势必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对决。 苏季激动地上前一步,问道:“既然知道决战会输,难道不能设法改变这个结果吗?” 海棠君脸色黯然,沉声道:“你在三十六年后看到的一切都是定局。而你现在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梦中的幻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未来的结果。当你想做出影响未来的改变时,就拿出这朵海棠。切记,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拯救你的亲人,我欠红枝的人情也算还清了。” 欠红枝的人情? 苏季想起小狐狸刚才说一个白衣姐姐从道士手下救了她母亲,看来那白衣姐姐就是郁红枝。 想到这儿,苏季顿时愣住了。他想起小狐狸还说过,他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救它娘。这很可能是海棠君想在今天用魇术回到过去,拯救自己的夫人。可是因为苏季今天的出现,让海棠君看到郁红枝的死亡,从而放弃拯救妻子的想法,转而报答郁红枝的恩情,把改变过去的唯一机会留给了自己。 青丘狐灵会牺牲自己,去报答人类的恩情,这是很多人类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如果说未来皆是定局,那么海棠君今天他会改变主意,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可是就算一切都是注定,但海棠君真挚情义,却是发自内心,无可否认的事实。 苏季望着那红衣的背影,神色不禁动容,那是一种是说不出的感动,深深震撼着他的心灵。 海棠君轻轻一挥手,将花朵送回苏季怀中,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没有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季问道:“为什么你要让我变成狐七?” “你会变成狐七,并不是我决定的,而是狐七决定的。” “狐七的决定?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究竟是个怎样的狐灵?” “它是一只三百岁的白狐。这个年龄在族中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生前不苟言笑,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它决定的事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你若想扮成它,必须要表现得沉稳一些,否则一旦被识破,势必要惹来杀身之祸。” “你刚才说……生前?你是说它已经死了?” “狐七现在还没死,不过七天以后一定会死。狐七一旦死了,你就会回去你来之前的地方,也就是说你只有七天时间去改变你父母的结局。” 七天时间? 苏季意识到时间紧迫,不再多做打扰,默默拱手拜别。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海棠君好像想起什么,突然说道: “我想起一件事情。虽然我不知道离开玲珑塔狱的办法,但我想多年后身在玲珑塔狱的我,可能知道。 苏季不解地问:“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反倒让我来问你?” 海棠君停顿了一会儿,道:“那时没有告诉你,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担心隔墙有耳。你回到塔狱以后,务必留意身边是否有可疑的人,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离开玲珑塔狱的关键。” 第七十九章 不速之客 从海棠林回来以后,苏季在恭骨楼睡了一觉。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苏季刚来的时候,天气闷热如夏,夜里却下了一场冷冷的秋雨,次日早晨窗外飘起鹅毛大雪,到了中午冰雪消融,温暖如春。虽说人间一日,寐境一年,但他不会想到一年中的四季,竟也会在同一天中交替变幻。 苏季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主要原因是自己的亲人会在这里出现,能看到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其实,青灵寐境本就是虚幻的梦境,而他自己的身体正在黑暗的玲珑塔狱中沉睡。 七天后会发生一件导致狐七的死亡的大事件,注定这将是一场噩梦,但至少现在,苏季是幸福的。 醒来后,他一推开房门,外面的喧嚣传了进来。 从一楼到四楼,酒客们络绎不绝,但与昨天相比明显少了许多。人挤人的场面已然不复存在。 苏季走到一楼,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一男一女分坐两旁。 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女人静坐一旁,虽然一言不发,却听得很认真。 酒客们来来去去,他们都不在意,也从不抬头看一眼,仿佛无论周遭发生什么,都与这他们毫无关系。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男的是兮伯吉甫,女的是郁红枝。苏季想起二人约好一年后此地相见,意识到自己一夜没睡,一不小心就睡了整整一年,差点错过了父母见面的时机。 他默默走了过去,不想打扰两人,却还是被兮伯吉甫发现了。 兮伯吉甫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热情的笑意。虽然昨天才见过面,但对兮伯吉甫来说,苏季却是一年没见的朋友。 苏季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叨扰,径自坐在附近的桌位。 兮伯吉甫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禁感谢他的理解。与“狐七”喝酒的机会,虽然一年只有一次,但与郁红枝喝酒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为了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甚至进一步抱得美人归,兮伯吉甫必须把握这第一次机会,用尽浑身解数争取美人的芳心。 关于兮伯吉甫的想法,苏季作为儿子再清楚不过。虽然他独自一人坐着冷板凳,心里却是暖暖的,一方面他能感到自己与父亲心照不宣的默契,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能帮自己的父亲去追求自己的母亲,这件事本身就是十分神奇的一件事。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奇妙的经历。 想到这儿,苏季激动不已,不禁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作为儿子,他有义务促成这一桩喜事。这是不仅对自己的父母负责,更是对即将出生的自己负责。 就在这时,狐九捧着一个黑漆漆的炭炉走了过来。炉中盛着烧红的木炭。 苏季见狐九想和自己打招呼,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打扰前面的两人。 狐九微微一笑,倒也识趣得很,自己轻轻拿着火钳拨了拨炭火,将一个泥质的酒坛摆在上面,然后细心地将坛口的封泥敲开,用一张皮纸封住坛口。每一个动作都很细心,连坛口的淤泥都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 苏季作为一个酒鬼,知道这温酒就像泡茶一样,要讲究火候和温度。火焰太旺,温度太高,再好的酒也会被蒸发掉原本的醇香。适当的火候,适当的时间,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需要历经无数次的失败。 然而,狐九做的恰到好处,表明了他是个喝酒的行家。 苏季记得起在凤栖楼的时候,狐九点了和自己一样的竹叶青,想必他和自己口味相投,不禁对他倍感亲切。 狐九倒了两杯温好的酒,一杯递给兮伯吉甫,一杯递给郁红枝,又倒了两杯放在苏季桌上,坐在他身边。 一杯温酒入喉,苏季感觉胃里热乎乎、暖融融的,很舒服,脸上不禁泛起温暖的笑意。尽管当下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但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和谐,让人舍不得从这美妙的梦中醒来。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平静温馨的气氛被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破了。 苏季不经意之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就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苏季举到唇边的酒杯,蓦然放了下来。 那人头扎小辫儿,一身道士装扮,衣服款式与郁红枝身上的大同小异,只是颜色脏兮兮的。好端端一件白衣被他穿成了抹布的颜色,而且胸襟大开,袒胸露乳。最可笑的是,这个人脚下,居然连鞋都不穿。 苏季一眼辨认出这赤脚道士,便是当初给自己算命的太甲真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人生大事的关键的时候来。 太甲真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角落里攀谈的二人,手上的拳头微微握紧。当他看向兮伯吉甫的刹那,眼中充斥着厌恶与嫉妒,而当看向郁红枝的时候,目光骤然变得柔情似水。 苏季顿时有种想把他一脚踢飞的冲动,心里大骂这一脸色相的赤脚道士,究竟想对我娘做什么? 半晌,太甲真人气势汹汹地走向角落的一男一女,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大方地坐在二人中间。 “三师叔……你怎么来了?”郁红枝的声音有些怯弱,那语气好像做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拿起兮伯吉甫的筷子,把桌上各式各样的菜都大吃一口。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随时可能把自己噎死。 “别管我!你们继续聊你们的!” 说罢,太甲真人把嘴里含着的菜,硬生生噎了下去。 郁红枝和兮伯吉甫对望了一眼,谁都不再说话。 兮伯吉甫心想既然郁红枝叫这道士师叔,那便是长辈,既然是长辈,自然不能缺了礼数,于是恭敬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太甲真人见酒杯过来,眼中顿时寒光一闪,紧紧握住兮伯吉甫的手。 兮伯吉甫的动作顿时停在半空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张白皙的俊脸骤然变成了酱紫色。 苏季的脸色也变了。他看得出来,太甲真人这分明是在故意试探自己父亲的修为。 郁红枝轻喝一声:“三师叔!你这是做什么!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他是凡人,但不是普通的凡人。聊了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太甲真人说话时,手上丝毫没有放松。 郁红枝低下了头,神色莫名地紧张起来。 “师叔当你真的不知道,再来告诉你一遍。他是二十四岁官拜太师,人称大周第一美男子的青峰甫郎。周天子亲命大臣作诗为颂,文武吉甫,天下为宪。”太甲真人盯着兮伯吉甫,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像你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贫道不配合你的酒,反倒应该敬你才是!” 说罢,太甲真人猛然松开兮伯吉甫的手,顺势向前一推! 杯里的酒撒了兮伯吉甫一脸,酒浆顺着发间流淌,弄得他一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 太甲真人嬉皮笑脸地说:“哎呀呀呀,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手滑了。” 苏季看在眼里,一股怒火窜上心头,恨不得冲过去把太甲真人的脑袋塞进炭炉里。狐九也觉得那道士做得实在过分。 然而,兮伯吉甫却是一脸从容,用舌头舔了舔流到唇边的酒,嘴角居然还挂着一丝笑意。 苏季不禁佩服父亲的定力,转念一想这道士虽然来者不善,但这正是父亲在母亲面前表现的最好时机。 太甲真人望着低眉不语的郁红枝,阴阳怪气地说: “小红枝,你这一年来苦苦寻找的兮伯吉甫,就在你眼前。造化玉牒就在他身上。为何还不动手?” 第八十章 神仙倒 郁红枝没有回答,只是低眉不语。 她当然不是回答不了,而是害怕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在太甲真人心里,无论自己怎样回答,对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来说都只是谎言和敷衍。而她绝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至少绝对不会当着兮伯吉甫的面说出来。 苏季感觉自己的母亲自从见到太甲真人,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昨天的傲气已然不复存在,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一个师叔就让她有如此大的变化,无法想象他的师父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太甲真人见她始终不肯说出真相,便替她说了出来:“小红枝,你就算能骗过你师父,也骗不了你师叔我。你若肯对这小子动手,只怕也不会等到现在。你这一年来心有杂念,凡心浮动,修为毫无精进。追根溯源都在这小子身上。你是万年一遇的玄门奇才,眼下渡劫大关在即,切莫为了小儿女的私情坏了飞升天道的大事。” 郁红枝被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头垂得更低了。 兮伯吉甫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汹涌澎湃,早已偷偷乐开了花。 苏季也听出了门道,原来父亲并不是单相思。自从上次一别,母亲也已情根深种。 不过,最可笑的是这个太甲真人,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心思,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这表明他才是心怀不轨,凡心最重的那个,难怪他始终成不了仙。 太甲真人瞟了一眼兮伯吉甫,对郁红枝说道:“师叔今天来,就是要帮你了断这凡心,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仙道之下皆为蝼蚁!” “师叔,你要做什么?”说着,郁红枝把头抬了起来。 太甲真人捋了捋脏乱的胡子,瞪着兮伯吉甫,道:“贫道从不欺负凡人,今天不以道法论长短,只在酒量上见高低。你敢不敢和我斗酒?若输了就乖乖把造化玉牒交出来!” “有何不敢?”兮伯吉甫没有一丝犹豫,傲然道:“你要斗,便斗!” 太甲真人噗嗤一笑,笑得很得意,笑得弯下了腰。那笑声肆无忌惮,而且越来越大,把一旁的酒客都吸引了过来。 酒还没开始斗,凑热热闹的人就已经先来了。 苏季发现青丘狐灵的好奇心好像特别的重。无论发生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喜欢凑过来看热闹。昨天兮伯吉甫弹琴的时候是这样,狐姒当初弹琴的时候也是这样。 眨眼间的功夫,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便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郁红枝扫了兮伯吉甫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上当了。三师叔外号酒中仙,你竟敢答应和他斗酒?” 那语气像是在好言相劝,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兮伯吉甫心里清楚,这赤脚道士一定是有备而来,而自己的胜算则微乎其微。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拒绝,虽然他文质彬彬,却不失为一个男子汉,就算明知凶险也要全力一搏。况且,他与人斗酒也不是第一次了,喝酒对他来说与喝水差不多,从来没输过任何人。 太甲真人怕他反悔,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小子,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免得待会儿丢人现眼!” 兮伯吉甫笑道:“酒中仙也好,壶中仙也罢,只要你不用衣服喝酒,我都不惧!” 说罢,兮伯吉甫把身上被酒水淋湿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腰板挺得笔直,犹如一棵挺拔的青松。顷刻间从一个文弱书生,摇身变成一个血性男儿。 郁红枝瞥见他身上雪白的肌肉,一片桃红色陡然浮上俏脸,慌忙扭转腰肢,眼光低垂,一双眼睛不知望哪里才好。 太甲真人见这二人情思绵绵,气得心都碎了,猛然把酒爵摔在地上,厉声道: “用这个不是喝酒!是喂鱼!换大坛子来!” 兮伯吉甫望着苏季,道:“贤兄,把你们这最烈的酒端上来!” 苏季迟疑了一下,转头问狐九:“咱们这最烈的酒,是什么来着?” 狐九毫不犹豫地答道:“最烈的酒?当然是神仙倒!” 一提到“神仙倒”三个字,一旁围观的酒客,纷纷露出一脸神秘的微笑。 顾名思义,神仙倒,一种能醉倒神仙的酒。不胜酒力的人,只要蘸那么一口便会醉倒,效果简直和蒙汗药差不多。 趁着苏季和狐九去厨房拿酒的功夫,郁红枝来到太甲真人身边,柔声劝道: “三师叔!玄门忌酒,切莫贪杯,误了修行。” “哎,怎么会误了修行?师父姜太公最喜欢一边钓鱼,一边喝酒。我的酒葫芦,还是他给我的。”太甲真人停顿了一下,对郁红枝笑道:“不过,师叔丑话说在前头,若这小子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要怪师叔!” 郁红枝扭过头去,退回一旁。 兮伯吉甫淡淡一笑,道:“酒是靠喝的,不是靠吹的。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在这时,狐九和苏季各捧着一个坛子,走了过来,放在二人面前。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捧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溢出的酒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一坛酒眨眼间的功夫被喝了个尽光。 苏季望着他湿漉漉的衣衫,愤然道:“你这道士喝一坛酒,洒了半坛!这该怎么算!” 兮伯吉甫微微一笑,道:“无妨,老前辈年龄大了,就当是我让他的。” 一句恰好戳中了太甲真人的痛处。他凭生最恨别人嫌弃自己岁数大,气得浑身发抖。他刚要发飙,突然一股酒劲儿窜上了脑门儿,差点一头栽倒。他努力硬撑着桌子,催促兮伯吉甫,道: “我一坛都喝完了,你还不快喝!” 此时,兮伯吉甫已将酒倒满十个大碗,一滴也没洒出来。他一口气喝尽一碗,没有片刻停顿,立即喝下另一碗,一碗接一碗,喝得很快。 苏季虽未喝酒,却已嗅到一股芬芳香味扑鼻而来。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下酒浆,放在嘴里品了一下。 一滴甘泉琼汁顺喉咙缓缓流入肚子里,使他整个人宛如置身于云中。 他感觉那味道很熟悉,再一看那酒浆居然是红色的,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猜测,连忙问狐九: “这神仙倒……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狐九想了一会儿,说:“这酒是一个凡人酿造,在我们这里叫神仙倒,在凡间叫做离别归。” 离别归? 苏季心想若果然没错,自己曾与沐灵雨在旋灵阁上,喝的就是这种酒。那时沐灵雨说自己是替师父喝的这坛酒,还说他师傅的心里住着一个女人。他想必太甲真人心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他记得当时只一坛离别归,就醉倒了自己和沐灵雨两个人。而眼前这二人,一人一坛,居然还能喝的这么快,足见二人的酒量非同小可。 狐九突然神秘地一笑,说道:“神仙倒在所有酒客们心目中,不但是最烈的酒,而且是最美的酒。不过,这酒虽然好,却几乎没人敢喝,因为一旦喝醉,轻则一醉久久不醒,重则甚至会产生幻觉。” 苏季陡然一怔,道:“你怎么不早说?” “七哥,你还不知道我?我最喜欢看热闹了!” 苏季脸色一沉,道:“既然你这么爱玩,那我俩不妨赌他们输赢。谁赌输了的就去求八姐嫁给谁!” “赌就赌,我赌那书生一定输!” “那我只好赌他赢了!” 话音刚落,狐九突然坏坏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苏季问。 “我笑七哥你输定了!那书生酒力的确不错,可架不住那赤脚道士老奸巨猾。你看他头上冒着白烟,那是他正用玄清气将酒浆蒸发体外,暗中耍诈。七哥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去向八姐提亲吧!” 第八十一章 斗酒 两个酒坛都已经空了。 不知什么时候,斗酒的二人从站着变成了坐着。 此时此刻,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软得像两根面条,根本撑不住地面。 苏季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拿酒了,因为马上就要有一个人,从坐着变成躺着。 谁会是先躺下的那个呢? 围观的酒客们,也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人们左看看,右看看,眼神中充满了惊愕。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能喝完整整一坛神仙倒,却不倒下。别说一坛,普通人就算只喝一口也会醉了。 太甲真人满面通红,鼻子像熟透的红苹果,粗黑的眉毛下面,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醉眼,仿佛连眼睛里也充满了酒。他用手撑着桌子,盯着兮伯吉甫的脸,问道: “你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却还是个小白脸?” 兮伯吉甫也已是醉了,但醉酒却使他变得愈发潇洒从容,朗声答道: “因为我是在品酒,而你是在喝酒。” “品酒?”太甲真人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这里只有一种酒,醉人的酒!” “若你肯细细品味,就会发现酒有很多种,甜蜜的酒,愁苦的酒,愤怒的酒,优雅的酒……” 太甲真人只听了一半,耳朵已经不太好使唤了,而兮伯吉甫脸上笑容,却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 “你品的是酒?还是人?”太甲真人又问。 “是人,也是酒。酒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情人。” 说着,兮伯吉甫望向一旁的郁红枝,迷离的眼眸中透着一股柔情似水,使他显得愈发迷人。 郁红枝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整个人蓦然被那柔情似水的眼光所占据,双脚不住地在地上磨磨蹭蹭。 太甲真人望着眉目传情的两人,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喊道: “废话少说!再来一坛!” 狐九没有动,连围观的酒客们都看得出来,太甲真人只要再喝一口,就一定会倒下。 然而,苏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两个满满的酒坛放在了桌上。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刚把一坛酒举起来,忽听郁红枝制止道: “三师叔,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说着,郁红枝伸手来夺太甲真人手里的酒坛。 太甲真人手一抬,躲过郁红枝的手,随即把酒坛提到嘴边,说道: “怎么会醉呢?师叔的酒量你还信不过吗?我纵横酒场二百年未锋对手,今天要是输给一个小白脸,岂不成了笑话!” 郁红枝脸色一寒,娇喝道:“师叔!你再喝,我可要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太甲真人突然愣了一下,刚想伸手挽留,发觉两只手已经抬不起来,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噗通!” 太甲真人从凳子一头栽倒,躺在了地上。 狐九顿时脸色铁青,见太甲真人双眼紧闭,心中大惑不解。他困惑的不是太甲真人为什么会醉倒,而是兮伯吉甫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坐着。他知道喝完一坛神仙倒的人迟早会醉倒,不过太甲真人明明已经暗中耍诈,却反而成了先醉倒的一个,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苏季神秘地一笑,安慰似地拍了拍狐九的肩膀,像是在告诉他——你已经输了。 围观的酒客们纷纷围了上去,灯光下看到太甲真人的额头上有几根青筋在凸动着,布满血筋的面颊,像葡萄叶一样红里带紫,还在不断变换着颜色。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输赢已定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此时虽然依旧面红耳赤,眼睛却挣得很大,而且目光炯炯,仿佛整个人突然之间精神百倍。 当他看见兮伯吉甫的一瞬间,眼中莫名地涌出了泪水。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纷纷后退几步,为他让出一条去路。 太甲真人径直走向兮伯吉甫,一头磕在地上,激动地说道: “姜太公在上!受徒儿一拜!” 兮伯吉甫迟疑了一下,道:“前辈认错了。我不是你师父。” 太甲真人一脸茫然,伸手指着桌子上的一排空碗,说道:“这般酒量不是姜太公!还会是谁?”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慢慢将他扶了起。 这时,苏季和狐九也走了过来。 太甲真人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人,眼中泛起一丝迷离,喃喃地说: “大师兄?二师兄?连你们也来了!” 说罢,他分别紧紧握住苏季和狐九的一只手。 苏季看着疯疯癫癫的太甲真人,蓦然想起狐九说过,神仙倒喝多了会产生幻觉。他意识到现在的太甲真人,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大师兄,把狐九当成了他的二师兄。 “咱们师兄弟三人,百年后终于有机会聚到一起了。正好师傅也在,咱们给他老人家磕头!” “师叔,跟我回去。”郁红枝连忙扶住他,阻止他继续发疯。 太甲真人两眼直勾勾盯着郁红枝,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苏季心想,莫不是他又要看错人了? 太甲真人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声说道:“小红枝,自从大师兄把你从河边捡回来,师叔便看着你慢慢长大。记得你以前和师叔最亲,师叔也对你最好。你喜欢扎着小辫儿,师叔也跟着你扎着小辫儿;你喜欢光着脚丫来跑来跑去,师叔也跟你光着脚丫跑来跑去。你还说等你的小脚长大的时候,就要做师叔的新娘子。师叔这些年一直光着脚丫,打着光棍,等了你整整十七年……” 苏季暗暗在心里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找不到媳妇,还要怪在别人身上。 郁红枝眼光低垂,沉声道:“师叔,你真的醉了。” 太甲真人叹息了一声,微笑道:“傻孩子,你就算真要嫁给师叔,师叔也是不会答应的。尽管你现在修为快要超过师叔了,但在师叔眼里,都只把你当做我最心疼的女儿。想到……你以前小小的,一转眼就这般亭亭玉立,却终究要喜欢上别人,师叔这心里……” 语声中,太甲真人已是老泪纵横,喉咙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郁红枝望着那苍老的脸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季平心而论,太甲真人对自己的娘亲一直是很不错的。当年他去青灵庙寻找玄物,就是为了给郁红枝报仇,可惜最后却落了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苏季终于明白,为什么从一身白衣的郁红枝身上,会看到沐灵雨的影子。也许太甲真人收沐灵雨做徒弟,就是为了缅怀自己不幸离世的女儿。 想到这儿,苏季觉得心里酸酸的,觉得太甲真人不仅可笑,可悲,还很可怜。 苏季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装作他大师兄的口吻轻声说道: “师弟,我知道你心里苦,而我又何尝不与你一样难过。可是雏鸟终有离巢的一天,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至少……你还有师兄一直陪在你身边……” “大师兄……还是你最懂我!”太甲真人泪如雨下,抱着苏季嚎啕大哭起来。 郁红枝把太甲真人凌乱的衣服拉好,柔声道:“帮我把他扶到屋里,莫让他着凉了,再给他一碗酸梅汤解解酒。” 狐九摇摇头,道:“这神仙醉不是酸梅汤就能解的,除非有人把他打晕,否则他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恢复清醒。” “一个月?”郁红枝惊愕地说道:“寐境一日,人间一年。若真躺上一个月,那师叔岂不是要误了三十年的修行!” 狐九无奈地耸了耸肩,说:“要么这酒怎么叫神仙倒呢。” 就在人们考虑谁来把他打晕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自己跳了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太甲真人嘴里发出一阵狂笑,对郁红枝醉熏熏地说: “小红枝,你还记得小时候穿着小红肚兜,光屁股跑的时候,管我叫什么吗?”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朗,连一旁的酒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郁红枝的脸色突然变了。 太甲真人噗嗤一笑,道:“你叫我老相公,我叫你小娘……” “子”字还未说完,郁红枝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 太甲真人顿时倒飞出去,身子撞开一片人群,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旁边的酒客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落荒而逃。 狐九和兮伯吉甫也已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若这一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恐怕就不只是昏过去这么简单了。 苏季摇头叹道:“早该这么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郁红枝喘息了一阵,目光扫视身旁的三个,问道:“师叔说的……你们都听见了?” 兮伯吉甫连忙摇头道:“没有……什么都没听见……。” 苏季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大声喊道:“你问什么?我刚才耳朵飞进一只苍蝇,什么也没听见!” 狐九连忙附和道:“哎呦!我的耳朵也进了一只。” “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胆敢说出去一个字,下次落在你们脸上的就不是拳头,而是它!” 郁红枝抽出桃木剑,剑锋指向兮伯吉甫,说道: “这次是你赢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亲自讨回造化玉牒。” 语罢,她化作一阵微风翩然离去。 郁红枝走了,狐九却傻了眼,脸上的表情仿佛末日降临。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更是死也想不到,苏季会偷偷在兮伯吉甫的酒里掺水…… 第八十二章 莫名的信任 恭骨楼斗酒后的第二天,兮伯吉甫没有来。 苏季从白天等到晚上,空等了整整两天,他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第三天早晨,外面下了一场大雪,气氛阴沉而晦暗。 苏季推开窗户,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笼罩大地,将天地融为一体。 积雪足有半尺厚,一行长长的脚印横在雪地上,显得异常凄迷。 脚印从远处的海棠林一直延伸过来。一个身披貂裘男人在雪中默默前行,腋下夹着一个墨绿色的木匣。他走得很慢,脚步一下一下缓慢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苏季就算站在楼上,也仿佛能听见那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雪中的男人面孔黄里带白,瘦得令人担心,头发披散在肩头,腮边和下巴上长满了浓密的胡须,显然好久没剪了。颓然之中,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 直到这个人走进楼里,苏季才人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兮伯吉甫。 苏季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他都是傍晚来,今天却是早晨来。而且两天不见,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他在这两年来都经历了什么? 苏季上前拍落他身上的雪,把他请到桌位上,将一杯热酒推到他面前,不曾想被他用手轻轻推了回去。 “我已经两年没喝酒了。”兮伯吉甫的语气少了些许温和,多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为什么忌酒?” “喝酒会让我想起去年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想起她……” 苏季当然知道“她”是谁,试探性地问道:“想必这两年来,你和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道:“自从上一次从这与她分别,我就再没见过她。原以为她会来找我索要造化玉牒,但我等了一年,她却始终没有出现。我为了见她一面,千里迢迢去昆仑山找她,才知道阐教把导致太甲真人昏迷三十年的罪过,算到了她的身上。师门对她下了禁足令作为惩戒,让她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府中闭关修炼,直到修为突破玄清九境,否则永远不许出关。” 苏季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两年没有阐教的人来找你,说明她没有把造化玉牒在你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她去年今天说要亲自取回造化玉牒,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但你又绝对不会给她,因为你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是的。” “可是你又觉得是你害了她,一切都是你的错。” 兮伯吉甫没有回答,脸上落寞的表情已经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在酒里掺水,错也有我一份。” “贤兄,你非但没有错。我反而应该谢你。那天赤脚道士暗中使诈,要不是你帮我解围,恐怕现在昏睡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季坐在他身边,脸颊都能感到那沉重的呼吸。 “贤兄,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女人就像一把火,她能把你燎得火热,也随时能把你烧成灰!你何必年纪轻轻就往火坑里跳呢?” 兮伯吉甫听得出来,苏季这是在用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挖苦他,不禁叹道: “你不帮我想办法也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亏我还当你是兄弟。” 嘴上这么说,他脸颊上却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苏季心中暗想,你本来就不是兄弟,你可是我父亲啊。望着父亲僵硬的笑容,苏季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此时,两个人谈话的时候,感觉屋里越来越热。 苏季推开窗户,只见窗外已是春暖花开。 明明刚才还是飞雪连天,现在地上却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连冰雪消融的一丝痕迹都看不到。 苏季见兮伯吉甫不喝酒,索性与他来到室外的湖边漫步。 春色中的莲湖,景色格外宜人。 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水荷叶,把湖面盖得平平实实。 虽然没有莲花,湖中却有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她顾盼流波,正低头采摘着水荷叶。一张恬静的脸庞,透出小家碧玉的柔美。 苏季一眼辨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却没有说破。 兮伯吉甫望着那姑娘,不禁想起郁红枝,心头顿时百感交集,朗声诵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首诗刚诵到一半,苏季就已经愣住了。他听出兮伯吉甫口中吟诵的,正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哼唱的《关雎曲》,狐姒在小滑楼弹唱的也是它。 “这首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兮伯吉甫淡然一笑,道:“贤兄又在说笑了,这首诗明明是我刚想出来的,你又怎么会听过?” 苏季沉默下来,脸上似笑非笑,显然是在作某种重大的考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跑上恭骨楼的四楼,找到兮伯吉甫曾经弹奏的那把古琴,发现这把琴与狐姒的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少了一行木刻的文字。他想起当初他就是因为看了那一行文字,才误以为狐姒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回忆起那文字的内容,并用刀子在琴上刻了出来。 兮伯吉甫站在原地等候半晌,只见苏季抱着一把古琴跑了过来。 琴上刻着一行文字:“宣王十二年六月初一,渭水河畔赠予郁红枝。” 兮伯吉甫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抬头望着苏季。 苏季解释道:“郁红枝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渭水河畔。你把这琴送给她,顺便带上你刚才吟诵的那首诗,还有你之前弹奏的那首曲子。” 兮伯吉甫望着琴上的一行字,久久没有下文。他不知苏季为何要让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他凭什么断定郁红枝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更不知道一首诗和一首曲子会改变什么。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没有多问,只是道了一声谢,便把琴接了过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做吗?” “贤兄让我做的事情,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想说,我也不便去问。” “你这么相信我?” “我如果不相信你,今天就不会来了。”兮伯吉甫把手中的墨绿匣子递给了苏季,说道:“造化玉牒就在这匣子里,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想请你代为保管。这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苏季接过墨绿匣子,望着兮伯吉甫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这时,采水荷叶的姑娘把船划到岸边,望着他手中的木匣,问道: “你这匣子真漂亮,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苏季望见那少女,立刻皱紧了眉头,道: “只是个绿色的匣子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我对匣子里的东西没兴趣。只是很喜欢绿色的东西,尤其是绿色的帽子。” 说罢,少女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白发青年,正是狐九。 苏季刚才便已经认出他的身份,此时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不管我是男是女,我都是我自己,但七哥你最近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哪里变了?” “七哥以前绝不会做往酒里掺水这的事,更不会去帮一个凡人算命。” “谁都会变的,你以后会和现在大不一样。如果你也肯信我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算算今后的命运。” 狐九点了点头,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苏季掐指一算,道:“如果你想活的久一点,千万不要和一个叫墨殊的人结拜,而且要小心一个叫姜玄的黑衣道士,他是你命中的克星。” 苏季说完,便转身离去。 狐九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墨殊……姜玄?” 他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上去询问,可是当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将苏季刚才对说话的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八十三章 狐七的任务 窗外,雨声淅沥,又是一个寒冷的秋夜。 这样的夜,通常没人愿意呆在外面,可是今天却有一个人例外。 此时,这个人正在恭骨楼外淋雨,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不是站在楼下,而是跪伏在屋檐上,整个人与黑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漆黑的长袍,漆黑的靴子,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她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眼神却仿佛历尽世间的苦难与伤痛。 此刻,这双眼睛正在窥视,窥视着房间里一动不动的苏季。 苏季身子不动,双手却在颤抖,双眼紧盯一个被打开的木匣,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 这件令他震惊不已的事,就发生在一个时辰前他打开匣子的一刹那。 他惊愕地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是造化玉牒,而是另一件东西,一个他见过的东西,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在匣子里的东西。 匣子里原本的确放着一个形似造化玉牒的铜盘,但就在苏季打开匣子的下一刻,铜盘立即化成了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 苏季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但眼前的一切还是来的太那突然,来的太荒唐,来的太令他匪夷所思。 他从黄昏一直呆立到现在,连外面什么时候下的雨,他都不知道。 自从打开这个匣子,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迷茫与恐惧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匣子里会放着它? 它与兮伯吉甫之间有什么联系? 真正的造化玉牒现在又在哪里?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苏季想象的范围。他努力将过去发生的每件事,每一个细节逐一分析回想,发现所有盘根错节的矛盾,最后都指向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百姓们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太甲真人口中的仇人。 青黎。 这是苏季从海棠君口中的得知的名字,但它也许不是最后一个名字,这只青狐以后还会有多少个名字,多少个身份,谁也不得而知…… 窗外雨声滂沱。 苏季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屋檐上的雨帘。 那个正在屋檐上向下窥视的女人,按理应该缩身躲开才对,但她并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她有持无恐,也许是她觉得夜色太黑,也许是她故意要让苏季看到。 然而,苏季却并没有看到她,因为苏季虽然抬起头,双眼却是茫然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季累了,终于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当他转身的一瞬间,蓦然发现原本空着的凳子多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女人正默默地坐在凳子上。 若不是窗外的一点月色,苏季恐怕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她低着头,犹如一尊雕像。那姿势像是在冥想,又像是在休息,还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 苏季见过这个女人,就在自己这次初到寐境的时候,记得狐九那时叫她“六姐”。 黑衣女人抬起头,望着苏季手中墨绿色的木匣,说道: “早在三年前,真正的造化玉牒就已经到了姜玄的手里。” 苏季望着淡青色的狐狸毛,问道:“是青黎做的?” “不……”黑衣女人直视着苏季的眼睛,说:“……是你。” “我?”苏季陡然一怔。 黑衣女人的脸色黯然下来,沉声解释道:“你会结识那个书生,只是为了骗取他的造化玉牒。当初我负责袭击他,而你负责救他。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在演戏,只不过我唱的是黑脸,而你唱的是白脸。” “造化玉牒关系人命,我必须把真的还给那个书生。” “还?造化玉牒本就是截教的东西,现在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黑衣女人低下头,沙哑的声音变得很柔弱:“你从小就有一种怪病,总会忘记很多事情。没想到你上次自从天上摔下来,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季感觉这女人没有说谎,也暂时想不出她说谎的理由,从她的语气和神态中,也感受不到一丝敌意。她一直潜伏在暗处,若她想害人,那方才陷入沉思的苏季,早已是一个不知死过多少次的死人了。比起一个冷漠的观察者,这个黑衣女人,更像是一个静默的守护者,而她守护的人,就是狐七。 黑衣女人转头望向窗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你我并非青丘狐灵,而是人类。我们的父亲是褒国的君主,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们的国家虽然灾祸连年,但我们却是衣食无忧,每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褒国来了两个骗吃骗喝的散修道人兄弟,哥哥白袖修炼阐宗,弟弟白袍修炼截宗。二人为了博得父王的赏识,在众人面前施展玄门道法。殊不知父王早已不相信九天之上存在着神明,因为神明从来拯救不了褒国的灾荒。父王不但对兄弟二人哗众取宠的低微伎俩不屑一顾,而且命人对弟弟白袍施以宫刑,并让白袖当场复原弟弟的残缺之身,若能做到就封二人为国师。凭白袖当时的修为根本做不到。父王一怒之下,让侍卫将他们乱棍逐出了褒国。” “那两兄弟,一定不肯罢休。” “没错,白袖机缘之下得到一件名为阴阳镜的绝世法器。他凭借阴阳镜的威力降妖伏魔,得到了周厉王的赏识。得势以后,他便开始着手报复我们的父王。他以炼器阴阳镜,覆灭截教为由,向周厉王征求一个极阴之人和一个极阳之人,作为提升阴阳镜法力的祭品。” “极阴之人?”苏季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禁发问:“可是指纯阴之体?” 黑衣女人摇摇头,道:“白袖口中的极阴之人,是指阳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而极阳之人,则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男子。你和我的生辰八字正好符合,且为同宗血脉,刚好满足炼器祭品的所有条件。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极阴之人,这一切都白袖为了给弟弟报仇,专门真对我们姐弟设下的条件。可是没想到,周厉王居然真的答应了,诸侯国君的骨肉在他眼里,竟比不过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她的眼圈已红了,愤恨的泪水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苏季不敢再看她。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侧脸低声问道: “那后来呢?你们……不……我们后来怎么样了?” “白袖得到我们姐弟以后,将你的头颅和四肢,还有我的躯干砍下来,当做祭品扔进炼炉,然后把剩余的残骸用邪术封印在一个坛子里,让我们的魂魄永远禁锢在阴阳镜中,永世不得超生。从此,我们便成为了阴阳镜中的镜灵。” 封印在一个坛子?苏季首先想到玲珑塔狱里装着一个女人的坛子。 莫非这黑衣女人就是那坛子里的女人?难道她就是三十六年后被狐姒夺舍的女人? 苏季感到不可思议,不禁上前一步,问道:“那我们现在为什么会在青灵寐境?” “这一切都是青黎的安排,至于他的目的,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青黎从白袖手中夺走了阴阳镜,转交给了姜玄,帮助他杀死了周厉王。并将我们的元灵化为一黑一白两只狐灵,安放在青灵寐境之中,让我们完成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青黎要我们来这里刺杀一个人。” “什么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掠过一抹杀意,道: “恭骨楼主,海棠。” 第八十四章 阴阳镜 苏季陡然一怔,抬高声音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青黎只是在利用你,无论姜玄,还是我们,都只是他的棋子!” 黑衣女人要摇摇头,道:“除掉海棠不是为了青黎,而是为了我们自己。阴阳镜是青丘狐灵最大的威胁。如果不除掉海棠,他总有一天会设法毁了阴阳镜,那时我们就会魂飞魄散。为了活下去,我们只有借助青黎的力量将他铲除。除此之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抱歉,我还是无法相信你。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黑衣女人眉头微蹙。 突然,她伸手握住苏季身后的狐狸尾巴,用力一拽,撕扯了下来。 苏季盯着被连根扯断的尾巴,本想大叫一声,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黑衣女人望着陷入疑惑的苏季,解释道:“你不痛,因为这狐尾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而是青黎的用法术变化而来,就像那匣中假的造化玉牒一样。” 说完,黑衣女人褪下风帽,慢慢将身上的黑袍脱下了来。 她的里面一丝不挂,伤痕累累的胴体一览无余地展露出来。 苏季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女人的躯体居然是用线缝合起来的! 她的头虽然是一个女人,但躯干却是一个男人。四肢被密集的针线缝合在一起,针脚还连带着鲜红的皮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苏季蓦然想起,玲珑塔狱中与坛子里的女人交手的时候,杨逆提示过她的身体是拼合到一起的。苏季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此时亲眼目睹,着实令他触目惊心,唏嘘不已。 他走过去,轻轻朝她走了过去。他要直视这伤痛,直视她所遭遇的痛苦。 黑衣女人抬起头,用一双凄楚的眼睛望着苏季。她的眼神不仅凄楚,而且很脆弱,彷佛再也禁受不住一点点打击。 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心情,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苏季。只有同样心怀仇恨的人,才能理解一个复仇者为什么会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而苏季正是这样的人。此刻,他的目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沉默过后,黑衣女人将衣服穿了回去,说道: “白袖用邪术将我们的肉身缝合到一起,封印在坛子里,而现在的我们就是阴阳镜。一旦姜玄需要使用阴阳镜,我们就会随时在这里幻化成法器的样子。我们帮姜玄在这里吸收青丘狐的元灵,他则答应替我们除掉白袖,各得其所,谁都不会吃亏。” 苏季恍然大悟,难怪姜玄能用阴阳镜在此地横行无忌,原来阴阳镜中的两个元灵,一直潜藏在青灵寐境之中! 他意识到化身阴阳镜的姐弟俩,与附在鸿钧铃上的李鸿钧一样,已经成了被人利用的道具。为了活着,为了复仇,她宁愿让自己沾满血腥,去帮助一个复仇者制造杀戮,而杀戮却又带来更多的仇恨。 循环,又是那个循环,那个无法斩断的循环。 此刻,仇恨的循环再一次呈现在苏季面前。 他想起自己修炼化血阵时,那个不顾性命安危的自己。那时的他能清楚体会到姜玄修炼化血阵时的心情。遭到兄弟背叛的姜玄,也曾和苏季一样心怀怨恨的修炼。 然而,苏季虽然能够理解,但此刻的他却开始有了一丝怀疑。 复仇成功一刻的快感,也许足以令人他们喜悦、兴奋,甚至疯狂,可是复仇之后的他们又会得到什么? 三十六年后,姜玄成了嗜血的厉鬼,而黑衣女人则徘徊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被仇恨淹没的他们,至始至终都活在痛苦之中。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这真的值得吗? 正在苏季陷入沉思的时候,黑衣女人将一个小瓶子举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 “化清散。”黑衣女人将小瓶子塞进苏季手里,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要想办法让海棠服下。” “他会死吗?” “不会。海棠是仙人之躯,这化清散只能让他的玄清之气暂时消失一段时间。虽然他很快就会恢复,但已经足够让青黎除掉他了。” 话音刚落,黑衣女人突然身子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苏季及时拦腰扶将她扶住,问道: “你怎么了?” 黑衣女人站定身子,从袍子里伸出一只已经变成透明色的手掌,说道: “长生蛊撑不了多久了,凡间的肉身体正在陨灭。你务必把这件事办好,我们才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我这辈子从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你。我们即是亲姐弟,也是彼此的血契金兰。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弟弟。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苏季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得出这漫长的岁月对她来说一定是无比痛苦的折磨。可是她具体承受过多少痛苦,遭遇过多么辛酸的经历,苏季作为一个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恐怕只有真正的狐七,才会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姐姐所承受的一切。 然而,苏季只是苏季。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叹息,可是并没有真的叹息,只是选择久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黑衣女人蓦然转头,说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一步。” 语声中,一缕凄凉的琴声飘了进来。 苏季下意识往房门的方向扫了一眼,等转回头的时候,黑衣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琴声很慢、很悲、说不上难听,却能感到很刺耳,就好像一只老鸟凄厉的悲鸣。 苏季推开门。 外面没有酒客,什么人都没有。平时喜欢凑热闹的青丘狐灵,现在不知都去了哪里。 除了一片死寂,只剩那琴声。 琴声是从四楼传下来的,走到外面的苏季可以听得更清楚。丝线摩擦的声音尖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就好像痛苦与喘息,透出一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这种声音恐怕只有在给死人送葬的时候,才能听得见。琴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 苏季向楼下望去,发现到处都没有人,楼梯上没有人,帐台前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 这个本来很热闹的恭骨楼,仿佛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楼,仿佛所有人都被那琴声赶跑了。 苏季感到奇怪。 然而,当他看见那弹琴的人是兮伯吉甫的时候,奇怪瞬间变成了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兮伯吉甫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来到四楼,却不被人察觉。 黑衣女人是当他已经开始弹琴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有人的。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苏季走近些,定睛一看,发现兮伯吉甫眉宇周围,正散发着淡淡的紫气。这是只有修炼到玄清二境的修士才有的特征,苏季没想到一年之内,他居然从一个的凡人,修炼到如此境界。若没有一个高人指点,任凭天赋再高,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他背后的高人,又是谁呢? 苏季发觉他又变了。 迄今为止,他已经从父亲身上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模样。 初次见面,他斯文秀气;上次见面,他颓唐消瘦;而这次见面,他又换了一副样貌。他的眉目中透着一股隐隐的邪气。虽然他的笑容一直有点坏坏的,但现在却是隐约带着一种走火入魔的意味。 兮伯吉甫闭着眼睛,手按在琴弦上,一缕弦丝弯曲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丝弦也跟着颤动。 苏季又仔细聆听那琴声。他从没听过这么让人心碎的琴声。听得让心力交瘁,肝肠寸断。 然而,重点不是那琴声,而是那琴弦之上隐隐蕴含的一股微妙的玄清之气。 狐姒弹琴的时候也曾散发过这种气息,但与他相比却要弱上许多。 兮伯吉甫专心弹琴,丝毫没有与人寒暄的意思。 苏季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难道要告诉他匣中的造化玉牒变成了一撮毛? 这种事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尽管兮伯吉甫很信任苏季,但毕竟不是笨蛋,非但不笨,反倒很聪明。苏季不能排除,他是知道狐七掉包了真的造化玉牒,才把那匣子交给自己保管,这种可能性。 既然不能提匣子的事,苏季只好问了另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你在渭水河畔,可见到她了?” 兮伯吉甫用力弹了一下弦,把手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许久过后,他点了点头。 苏季看见他的面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从他脸上已找不出以前那种潇洒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一丝笑容也掩盖不住那种愁苦之色。 少顷,兮伯吉甫又将手重新按在弦上,如疾风骤雨般弹奏起来。 节奏飞快,密如离愁。 凄绝的音波,如刺骨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苏季深吸一口凉气,望着琴上雕刻着的一行文字,又问: “但她显然没有收下你的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弹琴?” “我在等她……”兮伯吉甫说话的时候,拨弦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她说要来这里和我做一个了断。” “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琴弦顿时发出一个突兀的声音: “咚!” 琴弦崩断! 兮伯吉甫的手从弦上跳开,停在半空中,好像忽然间变得有千斤重。 少顷,他低声答道: “她……已经来了。” 说罢,他把目光缓缓转向窗外。 黄昏。 恭骨楼外,夕阳如血。 郁红枝伫立在夕阳之中,宛如一枝染血的花朵。 第八十五章 残阳下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 山色苍茫,窗外的夕阳美得令人心醉。 然而,苏季却没有欣赏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已经围满了酒客。这些酒客明明刚才还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老的、也有少的…… 他们虽然外表长得和普通人毫无二致,但其实都是青丘狐灵变化而来,能吸引他们的理由通常只有一个,无非是出于一只动物的好奇心。而此刻吸引他们来凑热闹的,则是正站在恭骨楼下的一男一女。 酒客们望着楼下的男女唏嘘不已,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指着窗外,喊道:“你瞧!真是奇怪!那小姑娘站在夕阳下,居然连影子都没有!她难道是鬼?” 旁边,一位白胡子的老者捋着胡须,摇摇头道:“她非但不是鬼,反而离成仙不远了。但凡修炼至正立无影的人,修为都已经达到玄清九境。我活了五百,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拥有如此修为。这已经不能用天赋来解释了,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那你看她对面那个抱琴的小伙子呢?我看他的眉目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紫气,想必也不简单呐。” “那小伙子虽然修为不高,但他修炼的不是玄清气,而是玄冥气。” “玄冥气?我只听过玄清气。玄冥气又是什么?” “关于玄冥气,我也只是听说。它具体有多厉害,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唯有具备一种叫做冥顽之体的极少数人,才能修炼。” 听到“冥顽之体”四个字的时候,苏季突然身子一震。他想起杨逆曾经说过自己就是冥顽之体,这种体质的人无法提炼玄清气。 难道父亲也是冥顽之体? 那他是用什么方法修炼的呢? 那个背后指点他的高人又是谁? 苏季正在思索的片刻,忽觉身后围观的酒客突然安静下来,纷纷竖起了耳朵。他抬头一看,原来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郁红枝对兮伯吉甫,说道: “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如果答案令我满意,我绝不会为难你。” “好,请问吧。” 郁红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造化玉牒为何会在你手上?” “它是先王驾崩前所托之物。” “我知道你没有说谎。我一会儿可以让你三境修为。” “难道你真打算跟我动手?” 郁红枝没有回答,自顾自地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三番五次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男人费尽心思去接近一个女人,不是想耍流氓,就是想娶她,而我显然是后者。” “我再让你三境修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你认真回答。它关系到你今天是否能活着离开……你到底肯不肯交出造化玉牒?” “恕难从命。” 兮伯吉甫的四个字言简意赅,没有一丝犹豫。 郁红枝的心像是突然被戳了一剑,伤口的刺痛不断扩大,扩大成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她缓缓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指向兮伯吉甫,沉声道: “师命难为,休怪我剑下无情。你应该知道吧。这里虽是梦境,但若死在这里,你的元灵就永远无法返回人间,也就是真死了。同样,你修炼的玄冥之气,也可以杀死现在的我。” “难道我们非要你死我活?难道你师父的命令,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一生一世,无以为报。” “为什么?”兮伯吉甫的心正在剧烈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们为什么……不能置身事外?” “舍弃你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你做得到么?” “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可以为你这么做!” 郁红枝微张双眸,有一种想要。可是下一刻,她又把那种任性压了回去,倔强地咬紧了嘴唇。 如果她不倔强,就不会亲自来这里了结这一切;如果她不倔强,也不会因为执着于承诺,而对师门隐瞒造化玉牒的所在;如果她不倔强,更不会明明知道以前任何一个阐教修士都可以轻松解决这个男人,而她却要给这个男人一次杀死自己的机会。 如果要杀,她一定会亲自动手。 如果要死,她一定要死在这个男人手上。 如果要走…… 不,她不能走。只有这件事,不存在如果。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认识这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此刻,她望着这个男人,笑着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绝不会交出造化玉牒,我也绝不会背叛师门。这一切终究是天意。” “不,我不要这样的天意!我不要你变成没有感情的神!去他娘的成仙!去他娘的天道!没必要把一辈子浪费在追求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我们到塞北,去东夷!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仗剑抚琴,笑傲红尘,去过比神仙还快乐的日子!” “比神仙还快乐的日子?”郁红枝凄然一笑,道:“你终究……还是对我说谎了。那天在渭水河畔,你对我说,你的理想是希望看到天下太平一天。但你有没有想过,凡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欲望,只有有欲望,就会有战争。永远不会天下太平。你所追求的梦想,不是比看不见的天道,还要虚无缥缈吗?可是为了这个目标,你却不肯抛弃你的爱民之责,忠君之心,还是不肯把那东西给我……” 兮伯吉甫低下头,苦楚的痉挛掠过他的嘴角,眼角的皱纹颤动着。 “我明白了。你我之间终该有个了结。说了真么多,我已知道你的心意,既然我们生不能在一起,但愿死后能够能相依。”他抬起头,望着郁红枝的眼睛,说道:“红枝,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句话,犹如一阵温暖的风。 郁红枝兀自站在风中,像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她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已不是曾经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少了些许迷人的光彩,多了几分成熟与沧桑,似乎饱经风霜,却又温柔得让人感觉值得依靠。 最后,望着那双眼睛,她笑了。 笑得很冷,笑得很悲,笑得很美,犹如一朵傲雪梅花,倔强地微笑着。 就在这时,恭骨楼上看热闹的酒客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我没听错吧?那男的刚才说什么?” “他说,要那女的嫁给他?” “不是要决斗吗?怎么又要拜天地了?” “我看明白了。这两个人,一个想誓死完成先王的遗命,一个要亲手捍卫师门的荣誉。尽管自古情与义,值千金。但情与忠,却是难两全啊。” “这么说,他们就算拜了天地,也还是免不了要决斗喽!” “喂,你瞧!居然还有人把供桌、香炉、蒲团、连交杯酒都给送过去了!真是凑热闹不怕事儿大!” “哎!对了!咱们要不要赌他们输赢啊?” “赌赌赌!这么好玩的事儿,当然要赌!” 酒客们熙熙攘攘,纷纷下了赌注。 恭骨楼外的一对情人,即将相爱相杀,而恭骨楼上的酒客们,却是欢声笑语。 然而,所有看热闹的酒客都没有发现,现在楼上已经少了一个人。 一个首先站在窗边的人。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就算站在这里,这个人也绝不会参与酒客们的赌局。可是,若非要这个人参与这次赌局,只怕所有人都要输给他! 因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楼下两人未来的儿子——苏季。 第八十六章 出剑(第二更) 落日的余晖,送走归巢的鸟儿。 孤零零的老树,目送残阳落在青山之外。 一男一女面朝如血的残阳,并肩而跪。 面朝火红的天空,两人附身一拜。 兮伯吉甫朗声诵道:“一拜苍天。苍天作主,我兮伯吉甫,愿与郁红枝结为夫妻。若今日一战取胜,我愿扎草结庐,独居山林,余生与妻冢朝夕相伴,至死方休。” 面朝远处的青山,两人附身二拜。 郁红枝道朗声诵道:“二拜青山。青山为媒,我郁红枝,愿与兮伯吉甫结为夫妻。若今日一战取胜,我愿背离天道,遁入红尘,死后与甫郎合葬一处,长相厮守。” 二人面朝大地,附身三拜,齐声叩道:“三拜厚土,厚土保佑。我二人生不能白头偕老,但求死后化为黄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兮伯吉甫端起一杯交杯酒,举到郁红枝面前。 郁红枝与他双臂缠绕相挽,交杯相对。 喝酒之前,兮伯吉甫微笑道: “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别太急着见我。倘若遇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也可以考虑……” 没等他说完,郁红枝柳眉一蹙,已用酒杯堵住了他的嘴,灌了下去。 喝完交杯酒,二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望着丈夫被夕阳映红的侧脸,郁红枝问道: “甫郎,你现在后悔认识我吗?” “后悔?”兮伯吉甫望着远方的凄绝的美景,朗声笑道:“看尽天下英雄,谁有我兮某的福气?我一向不畏苍天,但今天我要感谢它,感谢苍天让我能娶得如此相知相爱的娇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兮伯吉甫望着妻子绯红的脸庞,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你的修为已至巅峰,只差渡劫一步便可得道长生,你不后悔吗?” 郁红枝摇了摇头,微笑道:“甫郎,我已经想通了。人若不快乐,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生有所爱,死亦无惧。况且这里正午如春,黄昏如夏,夜晚如秋,晨曦如冬。四季中最美的时刻,都在这里交替变幻。若能死在这美丽的梦里,死在你的怀中,也算我不枉此生。” 兮伯吉甫点了点头,绝决地说:“红枝,若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亦死而无憾。” 话音刚落,恭骨楼上的酒客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你瞧!这俩人有病吧!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又何必以性命相搏?” “人的想法可真够怪的!真想过去扇他俩一人一巴掌,让他们清醒清醒!” “唉,算了吧。这活在世上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清醒的?你又怎么打得过来呢?” “人总以为人定胜天,殊不知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还没等输给天,就先输给了自己。” 此时,苏季已经回到了窗边。他的耳朵不像狐狸一样灵敏,听不清楼下的两个人正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二人站在夕阳下,静静地伫立了很久。 郁红枝指着远处的天空,轻叹道:“你瞧那天边的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离合,亦复如斯……” 兮伯吉甫眺望远方的天边,只见云朵已被落日染成红色,那是一种能让人不禁颤抖落泪的火红。 他曾经把女人比作一团火焰,而此刻此时,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也如火焰般奋不顾身地燃烧,只为一刻炫目的火红。 郁红枝微闭双眸,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落。 她敛气凝神,一道白光幻剑,霎时间封化在右腕。 “红枝,出剑吧!”说罢,兮伯吉甫将手按在了琴弦上,指间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紫气。 高人之间的对决,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兮伯吉甫只手抚琴,伺机而动。 郁红枝眨眼间已来到他面前,手捻剑指,直逼他的心脏刺去! 兮伯吉甫清楚看到了那一剑的轨迹,而他却淡淡一笑,松开双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古琴从他手中坠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郁红枝顿时瞪睁大眼睛,但现在收手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剑指笔直刺中丈夫的心脏! 恭骨楼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捂住眼睛,不忍直视那凄厉的一幕。 然而,只有苏季一人直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居然还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此刻,郁红枝的剑指,已经戳在丈夫的胸前。 奇怪的是,兮伯吉甫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难道她的剑已经快到让人感不到疼痛了吗? 过了一会儿,兮伯吉甫慢慢睁开眼睛,发觉仍在呼吸。胸前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疼痛,但是那种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他只觉得刚才被对方用手指头戳了两下而已。 郁红枝眨着泪光莹莹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手。她的两根手指点在丈夫的胸前,可是封化在指间的白光幻剑,却已经消失了。 两人百思不解的,互相对望了一眼,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恭骨楼上看热闹的酒客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纳闷这两个人用手指头戳来戳去,这是在玩什么呢?难道这就算是决斗了? 就在这时,只听楼上传来一声朗朗的吟诵: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恭喜二位,贺喜二位!” 楼下的两人一起抬头仰望,只见那楼上吟诗的人,正是苏季。 郁红枝问道:“恭喜什么?” “当然是恭喜一位谦谦君子,终于娶得一位窈窕淑女。我不但要恭喜,还有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郁红枝运气吐纳,却发觉自己修为尽失,竟使不出一丝法力。 兮伯吉甫眼光一转,望向地上已经空了的交杯酒杯,仰头问道: “贤兄,你这次在酒里掺的,只怕不是水了吧?” 苏季笑道:“我这次掺的是一种叫做化清散的好东西,能让你娘子的玄清气暂时消失,好让她冷静下来听我说话。这化清散本来不是给你娘子准备的,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这么做,只怕你们非要为了一撮毛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说罢,苏季将一个墨绿色的匣子扔了下去。 兮伯吉甫见那匣子在地上摔开,里面飘出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 苏季对兮伯吉甫说道:“凭你现在的修为,应该能识破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吧?” 兮伯吉甫眉目间泛起紫色的微光,扫视过后,惊愕道: “这是青丘狐灵的障眼之法,其中还隐隐蕴含着一种惑人心智的咒术。” 郁红枝虽然暂失法力,但凭她阐教首席女修士的见识,也认得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禁失声道: “我们竟然为了这东西,差点……” 苏季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对兮伯吉甫说道:“如果没有猜错,当初把造化玉牒交给周厉王的,正是这个施展障眼法的青丘狐灵。他把截教的传教圣物交给周厉王,是想激化截教与周室的仇恨,至周厉王于死地。而周厉王对你所说的必要时候,根本就不存在!造化玉牒就像一个危险的诅咒。周厉王既不想把造化玉牒还给截教,又不想让后代子孙和自己一样死于这个不祥之物。所以,这个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不祥之物,就落到了你这个忠臣的手中。他相信你忠心耿耿,一定会誓死守护先王所托之物,甚至这个诅咒传给下一代,永远保管下去。” 郁红枝紧咬红唇,愤然道:“这样无情无义的王室,不值得你誓死捍卫!” 兮伯吉甫垂着头,沉默良久,一时间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苏季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笑着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信不信,你们自己斟酌。不过,你们如果还想继续打架的话,恐怕短时间内,只能扇耳光,揪头发了。” 郁红枝不禁噗嗤一笑,早已无心再战。她转头望着兮伯吉甫,眼含热泪,娇嗔道: “刚才那一剑真刺在你心上,你必死无疑!你为什么不躲!” 兮伯吉甫沉默良久,微笑道:“我的心,已经给了你。我的人,又能躲到哪去?” 话音刚落,楼上所有男的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所有女的却一个个春心荡漾,听得连骨头都酥了。如此痴情的男子很不招男人待见,可是每个女人却连做梦都希望有一个男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郁红枝纵然修为已至巅峰,但毕竟是一个女人。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已经跳得飞快。 紧接着,楼上陆续有人鼓掌欢呼: “哈哈哈哈!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有趣的事!” “是啊是啊,这可比决斗有意思多了!” “喂!你们夫妻俩还等什么呐!” “手也不牵!嘴也不亲!这样是造不出小宝宝的!” “你傻啊。他们正在梦里。有在梦里造人的吗?你当这是春梦呐?” 郁红枝终于按耐不住羞涩,脸颊泛起一抹红霞。 兮伯吉甫长出一口气,表情释然地望向妻子,伸手挽起她的手,却没想到被她用力挣脱。 郁红枝扭转腰肢,含着热泪跑开了! 兮伯吉甫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季站在楼上,焦急地喊道:“爹!你还在等什么呢!” 兮伯吉甫愣了一下,问道:“贤兄,你……刚才叫我什么?” 楼上的酒客们纷纷转头,惊愕地望着苏季。 苏季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想说蝶……蝶梦庄周,伊人已去。还不快去人间把她追回来!” 吉甫朝苏季拱手致谢,转身追了上去。 苏季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喊道:“你们既然拜了天地,千万别忘了入洞房啊!” 兮伯吉甫朝身后,挥了挥手,道:“贤兄放心,我一定会生个像你一样的好儿子的!” 这句话听着很别扭,但苏季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反驳,因为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他这样的好儿子了。 望着父母离去的背影,苏季心里传来阵阵暖意,不禁感激海棠君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能以这种方式体会到曾经失去的亲情。 然而,他知道尽管自己在这里做了一些事情,但这些事都没有改变过去的轨迹。他开始感到一丝忧虑,那些真正需要自己改变的事情即将发生,而距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两天了。 第八十七章 名字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恭骨楼里空荡荡的,一个酒客也没有,只因今日是海棠夫人的忌日。 青丘狐灵都已经敢往海棠林祭奠,只有苏季一人没有去。 并非他不屑于祭奠,只因他已历过太多悲伤的事,看过太多悲伤的人。那些让人悲伤的地方,他总是不愿意去的。 此刻,他正站在通往四楼的楼梯上,静静地望着一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穿着一件素白的羽纱衣裳,端坐在古琴边,小手静静地抚摸着琴弦。 苏季能看得出,她似乎很喜欢那古琴,而她此时所坐的位置,正是狐姒三十六年后弹琴时所坐的位置。 虽然他从未见过狐姒年幼时的模样,但却一眼就认出,这个小女孩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姒。 海棠林外过去一天,海棠林里则会过去一年。两个地方的时间截然不同,纪年月的方法也不同。对于住在恭骨楼里的人来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而对于生活在海棠林里的狐姒来说,却是最普通的一天。 今天,海棠林势必会一片哭哭啼啼,所以小狐姒宁愿选择一个人来到这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那古琴边,但苏季却是第一次看到。既然看到,他就难免忍不住要过去搭讪: “你若喜欢,它就是你的了。” 小狐姒抬头看了苏季看一会儿,摇摇头说: “小姒不能把它拿走。听说昨天姑父和姑姑在楼下成亲,这琴可能就是爹爹所说过的定情信物!你瞧!那上面还刻着字呢。” 苏季望着琴上的一行字,笑道:“那字是我刻上去的。现在他们修成正果,已经用不着了。我知道今天是你娘的忌日,同时也是你的生日。今天我就自作主张,借琴献狐,替你姑父把送你,就当寿礼了。” “兽礼?”小狐姒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小姒还是第一次收到兽礼。” 虽然她不知道“兽礼”是什么,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否真有权给予这个期盼已久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人的笑容。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她在海棠林中,很少会遇到同类,尤其是笑得这么温柔的同类。 此刻,她幼小的心灵对微笑的苏季,开始萌发出些许好感。 苏季走向古琴,介绍道: “这是一把上好的周琴,又叫文武七弦琴,值得你好好珍惜。” 小狐姒用力点了点头,一口应道:“如果可以的话,小姒希望等有一天学会了,能亲手弹曲子给你听。” 说罢,她用稚嫩的小手拨了一个音,抬头望着苏季笑了。 看着她喜悦的脸庞,苏季多希望那天真的笑容能一直绽放下去。然而,想到不久以后她就要与父亲分离,苏季不禁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叹气?”狐姒眨着眼睛问道:“是因为我弹得难听?还是因为我不够漂亮?” 苏季微笑道:“你长大以后,一定会非常漂亮的。” “如果我长大后像姑姑一样漂亮,你会像姑父一样娶我吗?” 苏季突然愣了一下,用手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说道: “你呀,小小年纪,脑袋里净是一些怪念头!” “我已经九岁了!不小了!”狐姒撅着小嘴,说道:“你也只不过比小姒大三百岁而已嘛。爹爹说三百岁还只是个小孩子!况且你在这里度过一天,我在海棠林就过去一年。我只要一直呆在里面,总有一天年龄会超过你的!” 苏季顿时剑眉微蹙。他知道现在自己不是苏季,而是狐七。狐七在一天后就会死亡,而狐姒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伤心难过,甚至心中充满仇恨。 为了不让她太难过,苏季对她说道: “青丘狐灵的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很多人。今天你认为喜欢的人,未必是你一生所爱。” “我不管!总之小姒认定的事,是永远不会变的,不管过去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变!我喜欢的不是你的年纪!我喜欢的是你身体里的魂魄!如果你不让小姒喜欢你,那小姒就偷偷喜欢你,反正你也不知道!” 说罢,狐姒竟然踮起脚来,毫无预兆的用粉嫩的小嘴唇在苏季脸上吻了一下,突然变成一只小狐狸跑开了。 苏季只觉得心跳加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虽然眼前的狐姒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在苏季心目中她就是三十年后的狐姒。那个别扭的狐姒,那个小姐脾气严重的狐姒,那个成天喊他“臭酒鬼”的狐姒。 想到这儿,他不禁会心一笑。倘若三十六年后的狐姒,知道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不知会作何感想? 望着狐姒离去的背影,苏季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喜欢和不舍,真希望她能永远像今天一样快乐,永远像孩子一样天真,永远不会被仇恨所湮没。 狐姒出门以后,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她撞到了什么人。 随后,门口走进一男一女。 见到这二人进来,苏季笑着迎了上去,把他们让到最好的位置上。 这一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兮伯吉甫和郁红枝。 苏季将酒菜摆好以后,笑着说道:“看来,你们夫妇,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大媒人。” “老婆总是新的好,兄弟还是老的好!”兮伯吉甫搂着苏季的脖子,笑道;“贤兄,你说是不是啊?” 话音刚落,郁红枝突然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娇嗔道:“老婆总是新的好?你当我聋了是吧?” 苏季嬉笑着调侃道:“别忘了,你可有一位玄清九境的夫人。那个新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苏季与兮伯吉甫连连干了三大碗酒。 郁红枝望向苏季,松开了揪耳朵的手,刚才微怒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她用手肘顶了丈夫一下,说道: “甫郎,你还没告诉过我,这位恩公的名字呢。” 兮伯吉甫刚干了一碗酒,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苏季喝了一碗急酒,不禁口快,抢着答道:“我叫苏季!” 郁红枝低声重复了一遍:“苏季,复苏之季。不错的名字。” 兮伯吉甫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道:“贤兄,这个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你提起……” 苏季恍然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不禁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们如果有了小孩,打算起什么名字?” 这回轮到郁红枝抢着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剑南!剑指东南!” “贱男?”苏季重复了一遍,不禁皱紧了眉头。 兮伯吉甫附在苏季耳边,小声嘟囔着:“你也觉得难听吧。我已经劝她改过很多次了,但就是拧不过她!” 郁红枝蹙起眉头,娇嗔道:“你们两个在那里嘀咕什么呢?又当我聋了是吧?” 兮伯吉甫故意咳嗽了一声,说道:“还是别叫贱男了,干脆随恩公,也取一个季字。我们的孩子,名季,氏兮,字伯奇。” 郁红枝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这样也好。可以纪念这位曾帮助过我们的恩人。甫郎想得周全,我听你的。” 苏季心中暗想,原来自己的本名兮季,字伯奇。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母,不禁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们有什么话,想对孩子说吗?” 郁红枝也想了一会儿,答道:“我希望阿季能成为一个君子。师父曾经教导我:君子如剑,智为锋、勇化气、德为柄。虽为百炼钢,亦可成绕指柔。虽不如刀般刚猛,亦可剑走偏锋。君子立命,不问是非因果,但求无愧于心。” 苏季用力连连点头。 兮伯吉甫想了一会儿,朗声说道: “我要教他,三分轻狂,七分深藏,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说完,他眺望着窗外的远方,眼中充满无限的希望,不禁感叹:“我们的孩子,若能赶上贤兄你一半。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苏季眼光低垂,哽咽道:“这些话……你们的孩子……早晚会听到的……” 郁红枝和兮伯吉甫疑惑地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苏季缓缓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喝起酒来。 这时,兮伯吉甫与身旁的妻子交换了一次眼神,随即表情变得庄严正式,将一杯酒举到苏季面前,说道: “贤兄,你我兴趣相投,酒量也不相上下。不如我们结为兄弟如何?” 话音刚落,苏季嘴里的一口酒,突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 兮伯吉甫拍着他的后背,说道:“结拜而已嘛,不用这么激动吧。” 苏季擦了擦嘴,心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提出要跟自己结拜?虽然他不是一个刻板的人,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很有趣,但此刻发生他自己身上,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答应的。他僵硬地笑了笑,连连摆手说道: “人妖殊同,你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免得旁人说闲话。”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兮伯吉甫释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关系?红枝不也与海棠楼主结拜了吗?等到时候我们有了孩子,还要认你做干爹呢。” 苏季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觉得事情越来越荒唐。自己做自己的干爹?简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喝酒!喝酒!” 这时,兮伯吉甫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他堂堂大周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人想要攀附于他,都被他拒之门外。今天他万万没想到,苏季今天竟然会拒绝。 此刻,周围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郁红枝发现丈夫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兮伯吉甫酒意正酣,语气略带一丝不悦地说: “贤兄!难道你觉得我兮某不配做你的兄弟?” 苏季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莫不是嫌弃我们夫妇二人?” 苏季又摇了摇头,“更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苏季沉默片刻,想起海棠君曾经特意强调过,一旦暴露狐七的身份势必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是眼下亲生父母一片赤诚,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面对自己的性命危险与父亲的一片真心,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此刻,他心里愈发矛盾,手心已经攥住冷汗。 第八十八章 锦衣夜行 苏季紧握拳头,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其实,我是你们的儿子,是海棠君用一种青灵魇术,从许多年后将我送到这里……” 郁红枝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兮伯吉甫也已愣住了。 良久过后,兮伯吉甫从震惊中恢复了从容,笑道:“我早就觉得贤……不,你,对我们隐瞒了某些事情,所以方才故意试探,却没想到……” 欲语还休,兮伯吉甫望了妻子一眼。 郁红枝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激动的情绪,说道:“没想到你的回答,实在出乎我们的预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信。”兮伯吉甫断然说道。 苏季眼中掠过一抹惊色,问:“你相信我说的?” “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早已发觉你不是真正的狐七。你的举止言行与之前的狐七完全不同。真正的狐七从不喝酒,也不会往酒里掺水,更不会掺化清散。你做了太多狐七绝对不会去做的事,而你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你与我们有血系之亲!” 苏季脸上浮现出赞许之色,不禁对父亲敏锐的洞察力感到钦佩不已。 然而,郁红枝却用手扭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对苏季说:“别听他吹牛了!他之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刚才他是用一种粗浅的读心法门,确认你没有说谎。一年前决斗之前,我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判断他是否对我说谎。” 苏季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兮伯吉甫的表情开始有些尴尬,小声对妻子说:“我说夫人,你别当咱儿子的面揭穿我这个当爹的好不好?本来还想抬高一下伟岸形象呢。” 郁红枝故意抬高音调,高声说:“你用花言巧语骗我也就算了,还想骗孩子?” 苏季看着吵吵闹闹,却是恩恩爱爱的父母,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你们也一定有很多话想要问……”苏季加重了语气,说道:“但你们可否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因为这关乎我的性命!” “可以。”兮伯吉甫一口答应,道:“但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该把‘你们’这个称呼,改成‘爹娘’了吗?” 郁红枝瞥了丈夫一眼,对苏季说:“你别理他。如果不想叫我们也没关系。其实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换做普通凡人一定不会相信,但我从第一眼在楼上见到你,就隐约感到你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 语声中,郁红枝仔细打量着苏季,激动的目光中百感交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疑惑。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兮伯吉甫的笑脸渐渐隐去,脸上掠过一抹忧虑,问道:“我夫妇二人一路坎坷,好不容易有了这一年平静安乐的日子。我想知道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苏季望着面前的父母,仿佛正看到二人悲惨的未来:父亲不明缘由的死去,母亲渡劫失败流落红尘,最终遭遇炮烙之刑惨死。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苏季却默默地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兮伯吉甫和郁红枝几乎同一时间,感到莫名的醉意。 两个人的意识开始模糊,身子不由自主地趴在桌子上,慢慢睡了过去。 苏季骤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轻轻摇晃父母的肩膀,喊道: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良久,苏季怀中亮起一片红光,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让他们睡吧……他们不该知道的。” 苏季听出那是海棠君的声音,不禁问道: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三十六年前,此时此地的他们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海棠君缓缓答道:“若你觉得告诉他们,就能改变他们悲惨的命运,那就随心使用它吧。” 语罢,苏季怀中飘出一朵发光透明的海棠花。 花朵在空中悬浮荡漾,仿佛正在等待苏季的决定。 苏季伫立片刻后,幽幽长叹一声,低头沉声道: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语声中,海棠花缓缓飘落,再次回到苏季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兮伯吉甫从酒桌上醒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狐七的衣服正披自己身上,旁边郁红枝身上也盖了一件厚厚的棉衣。 此时,夜已深了。 恭骨楼里越来越冷。 楼外已从夏季的黄昏,变成了秋季的寒夜。 兮伯吉甫把身披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妻子身上。刚欲走出楼外,他忽见一个房门被推开。 苏季从里面走出来,说道: “这么晚了,还是别出去了吧。” 兮伯吉甫露出一脸客气的笑容,说道:“贤兄,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听到“贤兄”两个字,苏季知道他已经忘记了晕倒前发生的事情,一切的发展又回到了三十六年前的轨迹。 苏季望了一眼伏在酒桌上的郁红枝,说道:“不妨叫醒夫人,扶她去客房睡吧。” “不必了。”兮伯吉甫笑着说:“夫人睡着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有时醒了还会骂人,还是先让她在那里睡吧。” 若换做一般人听了他说的,也许会回信,但苏季却连一点都不信。因为他知道母亲从来没有他说的这种情况,也从来不会在被叫醒的时候骂人。 父亲为什么要说谎? 苏季想不明白,但他并未当面点破,只是淡淡地说: “那你夜路上小心。我先回房睡了,恕不远送。” 兮伯吉甫拱手拜别,推门离去。 他前脚一踏出门槛,苏季便已躲在了窗边,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只露一双眼睛向楼外窥视。 见兮伯吉甫走远,他连忙悄悄下楼,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跟在父亲的身后。 苏季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注意到父亲刚才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的时候,不经意间将“一个人”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这表明他不想让“其它人”跟着。这个“其他人”不仅包括他的妻子郁红枝,也包括苏季在内。 兮伯吉甫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驻足观望。那动作根本不是在欣赏夜景,而像是在躲避什么人,又像在确认方向。 正常散步的人,是绝不会这么走路的。 兮伯吉甫要去哪? 他要夜里去见谁? 难道在青灵寐境中,他还有其它认识的人? 如果有,那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影响苏季父母未来人生轨迹的关键人物。 苏季跟在父亲身后走走停停,来到一片茂密的草丛。 突然,他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倒,摔了一跤。 兮伯吉甫忽听身后传来响动,顿时停下脚步。 苏季立即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 “嗷呜!” 草丛里传来一声狐嘶。 兮伯吉甫观察片刻后,长出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半晌,苏季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来,只见父亲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他刚想起身继续跟踪,忽觉肩膀被一只大手按住,连动也动不了。 他缓缓转头,只见一张奇丑无比的大脸出现在身后,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哎!七……”身后的人刚一开口,就被苏季用手捂住嘴巴。 此刻,苏季已经意识到刚才绊倒自己的是一只胖狐狸,而现在它已经变成一个女人,正是狐八姐。 一瞬间,苏季感到无比烦乱,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简直无异于忙中添乱。更加火上浇油的是,狐七曾经安排兮伯吉甫与八姐相亲,而现在兮伯吉甫已是有妇之夫。倘若这件事被她发现,苏季无法想象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哎?那个人的背影很眼熟……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狐八姐望着远去的兮伯吉甫,嘴里小声嘟囔着。 第八十九章 花轿 “想起来了!他是人家未来的夫君!”八姐顿时精神抖擞,随即疑惑地问:“你偷偷跟着他做什么?” “我正帮你暗中调查这个人的人品,看他究竟配不配做你的夫君。你继续睡你的觉,等调查完再来告诉你。” 说完,苏季刚要起身离开,胳膊突然被拽住! “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必须跟着你。”八姐抻了个懒腰,说:“人家已经睡好几天了,正想起来活动活动。” 语声中,她的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苏季意识到自从上次从恭骨楼回来,她就一直在呼呼大睡,难怪会这么胖。只可惜她再胖也不是人,而是一只狐狸。 狐狸昼伏夜出,习惯夜里捕猎觅食,现在正是她精神的时候,而她今晚的猎物,显然正是苏季的父亲——兮伯吉甫。 望着她激动的表情,苏季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一旦她下定决心,就算用十头牛,也是拉不会来的。 无奈之下,苏季只好让她跟着自己。 秋风萧瑟。 风从北面东南吹来。 兮伯吉甫在夜风中前行,耳畔除了风声,只有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一条白狐狸拖着尾巴,走在铺着青石板的长街上。 熬呜! 一声嘶哑狐鸣。 眨眼间,白狐狸变成一位身披纯白鹤氅的青年。他背对苏季,手里举着一杆白幡,上面挂满细碎的铜片。 白氅青年走路时,白幡上的铜片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个穿白大氅的,看起来很眼熟哇……”八姐仔细打量着白氅青年,喃喃地说:“不仅眼熟,可能还认识,而且最近好像还在哪儿见过,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哗啦! 空灵的铜片声音,骤然停止! 看见兮伯吉甫走来,白氅青年转过头,脸上赫然戴着一副青铜面具。 苏季浑身一震,只见那青年脸上的面具竟与自己曾经带过的狐狸面具如出一辙! 这青年明明自己就是一只狐狸,却又为何要带着一副狐狸面具?又为何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苏季望着那白氅青年,心中充满了疑问。 前方的青石街很长,无限延伸向远处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尽头。 兮伯吉甫和白氅青年,沿着青石路并肩前行,朝远处的黑暗走去。 八姐和苏季与二人保持一定距离,悄悄跟在后面。 出人意料的是,苏季发现八姐跟踪的本事,居然比自己强上好多倍!八姐虽然身宽体胖,但在躲避方面却是个行家。 狐狸的本能就是隐匿捕食,八姐再胖毕竟是一只狐狸。她能在适当的时机,躲到适当的角落。脚步轻如兔,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必要的时候,她还会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变身成一块大石头。大石头表面布满青草,足能够以假乱真,上面还特意留了一个用来观察的小圆洞。 苏季躲在大石头后面,透过小圆洞向外窥视,身子被挡得严严实实,非常的隐蔽。这让苏季觉得带着她一起来,也不完全是坏事。 见到前面二人走远了,苏季用手拍了拍八姐变成的大石头,示意她继续前进。 然而,大石头却一动也不动。 半晌,石头里传来八姐微弱的声音:“我们不能往前走了。” “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那石阶的尽头住着一位极其尊贵的大人物。” “什么尊贵的大人物?”苏季继续问道:“难道会比恭骨楼主海棠,还要尊贵?” “青灵寐境虽然是海棠君创造的幻境,但他的威望在族中只能排第二。” “第一是谁?” 八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答道:“苏婆婆。”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八姐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苏季清楚感受到她的恐惧,低声问道:“苏婆婆是谁?也是狐狸?” “没人知道她是谁。她来这里也才大半年而已,但连族中长辈都敬他三分。据说她生前是一位极其可怕的人物,死后魂魄流落到了这里。长辈们还再三叮嘱我们千万不能看她的眼睛!你……自己保重,人家先走了。” 说罢,八姐从大石头变成一只胖狐狸,缓步后退。 苏季心想,她以前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还长着一张天不怕地不怕的脸,没想到今天居然也害怕起来,可见那青石街尽头的苏婆婆,要远比她形容的还要恐怖。苏季大致算了算,寐境一日,人间一年,如果苏婆婆初到青灵寐境是大半年前的事,那么她在人间死去,则差不多是二百五十年前的事。 那时正好是武王伐纣,姜太公封神的时期。 那时的妖魔,远比苏季迄今为止见到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千万倍! 八姐离开以后,苏季的心里不由得也开始紧张起来,但脚步却依旧亦步亦趋地前进着。 前方越来越亮。 远处的青石街发光,还隐隐伴随着喧嚣。 少顷,一片敲锣声从远处响起来了。 此起彼伏的铜锣声,越来越近,像是有无数人正在敲锣打鼓的赶过来。 兮伯吉甫和白氅青年闻声,停下脚步。 两人一直久久不动。 不知不觉中,苏季已经走得很近了。 突然,远处有人挑起一杆大灯笼。 耀眼的灯光照了过来,苏季下意识趴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比之前还要紧张。 他趴伏在草地上,眼睛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去听。他听到嘹亮的铜锣声,还有整齐的脚步声。人数至少也有八百人,甚至可能超过上千人! 微微抬起头,苏季惊愕地发现所有人都带着一副青铜狐狸面具,而在那人群中间,正簇拥着一顶大花轿子。 那大花轿不是帝王大婚时用的那种,却帝王大婚时用的还要大,还要气派,还要华美百倍。花团锦簇装点着轿棚,四角挂着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随风飘摇。 抬轿子的不是人,而是四只面目狰狞的千面猴! 四只千面猴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抬着大花轿子,走在青石长街上。这四只千面猴都比玲珑塔狱里最大的那只还要大,身上透出的凶煞之气,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 苏季还是第一次发现,青灵寐境除了狐狸,竟然还有别的动物存在。奇怪的是,千面猴一向脾气乖戾,上蹿下跳,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而现在它们却正慢悠悠地给别人抬着花轿子,而且每一只头上居然都带着一顶滑稽的翡翠冠。 这些性烈如火的千面猴,究竟是几时学会忍耐和臣服的呢? 原因想必只有一个,就是因为那花轿里的人! 这条原本一片死寂的青石街,因为那一顶花轿的造访,忽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然而,远处的热闹喧嚣,却显得苏季身边愈发阴森恐怖。他咽了一口唾沫,双眼紧盯着前方,目光一刻也不曾动摇。 远处的白氅青年缓缓后退,兮伯吉甫也跟着他缓缓往后退,直到退至道路一侧。 花轿在两人身前停下,后面的上千人,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兮伯吉甫上前一步,施礼道:“恩师,别来无恙?” 苏季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恩师? 莫非背后指点父亲的高人就是苏婆婆? 半晌,花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托你的福,奴家过得还算不错。” 女人的声音娇美动听,与“婆婆”二字大相径庭,让苏季不禁联想到黎如魅那充满诱惑的声音,却又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你昨天在这里成亲了?”花轿里的女人娇声问道。 “是的。”兮伯吉甫毕恭毕敬地回答:“但对学生来说,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话音刚落,苏季的脑袋,突然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 他侧脸一看,只见八姐居然又回来了! “什么?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居然不是我!这怎么可能?” 八姐虎目圆瞪,那眼神不是愤怒,而是诧异,好像新娘不是她这件事,就和鸡蛋里生出骆驼一样绝对不可能! 苏季故意摆出一副比她还吃惊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仿佛看到星辰逆转、黄河道流。 八姐见他也如此震惊,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自己嘟囔着:“哦……人家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在开玩笑。” 苏季不禁对她莫名的自信感到诧异,却没说什么,目光又回到那顶花轿子上。 然而,两个人谁也没有没注意到,就在刚才说话的功夫,那花轿的帘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苏婆婆的人还在轿子里,一双眼睛却已瞄向草丛,盯在了苏季的脸上! 第九十章 丹盒 花轿里的女人不再说话。 青石街上其它人似乎也察觉了到什么,跟着她沉默良久。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八姐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全身绷紧如弓弦…… 嘭! 突然一声巨响,八姐变成一块大石头! 一瞬间,青石街上的所有人都看见一块大石头从草地里,忽然凸了出来! 白氅青年的头微微一转。 兮伯吉甫虽然没有转头,眼睛却往旁边瞟了一眼。 此时,八姐就好像一只缩入壳中的乌龟,以为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殊不知所有人都已经发现她了。 苏季的心早已跳到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竟然没有一个朝这边打量,也没有一个提出质疑,只是装作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八姐扑哧一声,得意地笑道:“嘿嘿嘿,他们真傻!” 苏季欲哭无泪,无奈地摇头叹道:“我比他们还傻……居然会带你来!” 这些人明明已经看见,却又为何要装作没看见? 苏季觉得他们不动声色,想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轿子里女人没有动。 那些人想必都知道,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肯定是轿子里的女人。所以没有人傻到去多嘴,因为给予这种愚蠢的提示,就是对那个女人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没有动,自然有她不动的理由,也许是她不想动,也许是她懒得动,也许是她根本没有把草丛里的两个人放在眼里。 一阵短暂沉默过后,花轿里的女人继续对兮伯吉甫说道: “成亲这等喜事,你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兮伯吉甫附身答道:“区区小事,学生岂敢叨扰恩师?” 话音刚落,草丛里的八姐已经开始泣不成声,抽泣道: “……成亲……他真的已经……” 苏季忍无可忍,断然喝道:“闭嘴!” 八姐顿时将抽泣憋了回去,随即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青石街上的人们都必须强忍淡定,才能对远处那一块正在哭泣的大石头充耳不闻。 花轿里的女人依旧视而不见,继续说道: “奴家事先没有准备,只好送你一颗玄冥丹当作贺礼了。” 语声中,抬轿子的千面猴轻轻放下轿杆,拉起花轿左侧的小窗帘。 过了一会儿,花轿里慢慢伸出一只手,送出一个丹盒。 那丹盒是由珍贵的奇楠木制成,表面呈黑色,已经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苏季始终没有逃离,而是一动不动凝视那托着丹盒的手。 那是一只白嫩光洁的手。 雪白的手指在黑色丹盒的对比衬托之下,显得愈发令人炫目。 那无名指和小手指的指甲长达七寸,各佩戴着金护指,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通常凡人蓄一寸长的指甲,需要半年以上,而且稍不留神,就会劈裂折断,为了保护这种细长的指甲,除了需要每天用温水浸泡和修剪,手指上还必须套上一个护指。 那女人手上的护指名贵至极,是由薄薄的纯金片卷曲而成,表面嵌有青玉,背面镂雕顺指甲,自然流畅地延伸至锐利的尖端,既像是一种美丽的装饰,又像是一个神秘的利器。 苏婆婆? 那明明是一只少女的手,那轿子也是五颜六色,一般只有小女孩才会喜欢这样艳丽的风格。虽然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像她这样花枝招展的婆婆,苏季倒是第一次见到。 青石街上,兮伯吉甫瞧见那丹盒,连忙受宠若惊地推辞道: “玄冥丹实在太过贵重,学生万万不敢收下。” 花轿里传来一个微弱,却又充满威慑力的声音:“你敢拒绝奴家的贺礼?” “学生不敢。” “世间的修士没有人会拒绝我手里这东西,而你却要拒绝。想必你已无心修行,莫不是和那丫头假戏真做了吧?” 假戏真做? 苏季微微一怔,顿时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兮伯吉甫面对花轿,后退一步,拱手道:“学生当然不想拒绝,可是这玄冥丹五百年才能炼成一颗,修士服下至少提升一境界修为,凡人服下可续命千岁。恩师如今元灵耗损,正是需要它的时候。学生只是希望恩师早日恢复元气而已。” “你呀,就是这张嘴最会哄人,也最让人讨厌!”花轿里的女人似怒不怒地说:“你该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当然不会忘记。学生已经调查清楚,郁红枝的确是百万年一遇的绝佳体质。学生不久便会助恩师夺舍她玄清九境的躯体,重返人间!” 话音刚落,草丛里的八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这么坏,幸好他娶的不是我……好险!好险!真的好险呢!”八姐用一副大难不死的表情,娇嗔道:“人家才不要嫁给这种人嘞!” 苏季早已不再理她,只是默默望着兮伯吉甫的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时,花轿里的女人笑了,笑着说: “既然你还记得,那就收下吧,就当作你的酬劳。” “学生,谢过恩师。” 语声中,兮伯吉甫慢慢将手凑近丹盒…… 女人的手一直柔若无骨地托着。手的姿势很奇特,只用中指和无名指两根手指,将丹盒托起。食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有点像兰花指,却比兰花指还要优雅婀娜。 兮伯吉甫的手距离丹盒已经不到一寸。 女人的手忽然微微倾斜了一下,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动作幅度很小,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很难让人察觉。 兮伯吉甫的手在触碰到丹盒的同时,故意碰到她的手指的一寸肌肤。 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苏季看到一股淡淡的紫气经由兮伯吉甫的指间,蔓延至那女人的手掌。紫气越来越浓,逐渐将那女人的一只手团团包裹! 眨眼间,女人的整条手臂都被那紫气,安静地燃烧起来! 漂亮的手瞬间如花般枯萎凋零,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灰烬,随风而逝。 兮伯吉甫后退了一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氅青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可是他非但毫无动作,而且用身子挡住了两人交接的手。他所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挡住后面人的视线。 一时间没人发现轿子里已经少了一个人。 咳咳! 一只抬轿的千面猴被风吹来的灰烬,呛得咳嗽起来。其余三只千面猴也在同一时间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兮伯吉甫从头到尾都低着头,都没有看任何人。 普通凡人看来,这两个人只不过在递东西而已,但苏季却已看出,父亲刚刚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刺杀! 刚才,兮伯吉甫用一种隐秘的杀人法门,袭击了他的“恩师”。这绝不是突发奇想的举动,而是精心策划已久的一步。兮伯吉甫前翻拒绝两次,只不过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就在这时,兮伯吉甫接在手里的丹盒,突然弹开! 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忽然一道青烟飘了出来,顷刻间化成一只手,正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手! 兮伯吉甫还没来得及丢掉丹盒,一只手已经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化作一团烟雾,猛然拖进了狭小的丹盒里! 草丛里的苏季和八姐,顿时陷入一片震惊之中。 啪! 丹盒猛然关闭,一溜烟飞入花轿! 过了一会儿,花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还等什么?是时候该把两只小虫清理掉了!” 语声中,花轿被抬了起来,轿身缓缓调转,朝来时的方向慢悠悠地折返回去。 此时,戴青铜面具的人,身子纹丝不动,一颗头硬生生扭了过来。 同一时间,上千人一齐用这种惊悚的姿势扭头。那场面既震撼,又恐怖。 苏季惊愕地发现,那些面具人的身体正在扭曲变形,四肢膨胀,皮肤生出长毛…… 嘭!嘭!嘭! 一副副青铜面具被一张张膨胀的大脸弹开,露出千百张狰狞丑陋的人脸! 弹指间,那群原本戴面具的人,全部变成一只只巨大的千面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苏季陡然一怔,心想玲珑塔狱里一只都那么难对付,现在居然一口气居然来了上千只,势必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他看见八姐庞大的身躯,从草丛里慢慢站了起来。 嘭! 八姐一脚将冲在最前面的千面猴,踢出十丈开外! 苏季顿时惊得目定口呆,只见八姐眼中的泪水还没干透,仿佛已将相亲失败的愤怒,全都发泄到那只猴子身上。 啪! 她一巴掌打碎另一只千面猴的脑袋! 八姐咆哮着冲了上去,一只手搂住一只,将两只猴子的脑袋撞到一起。两颗硕大的猴脑,顿时像两颗大西瓜一般撞得稀里哗啦,血花飞溅。 刚杀完三只,第四只朝八姐扑了上来。 紧接着,数以百计的千面猴蜂拥而至,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 八姐势头再猛,依旧寡不敌众,转眼间整个身子淹没在潮水般汹涌的猴群之中。 此时,苏季身边也已经围满张牙舞爪的千面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四只千面猴的脑袋,顿时像串糖葫芦一般被白光刺穿!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白光是一杆白幡,正是那白氅青年的白幡!现在那白幡上的铁片,已经占满鲜绿色的猴血。 “抓紧!”远处传来白氅青年的声音。 苏季抓紧白幡,身子被从地面上带了起来。 此时,白氅青年御空而来,用一只手扯住八姐的衣服,将她从猴群里脱了出来! 苏季抓着白幡飞在前面,白氅青年拖着八姐庞大的身躯飞在后面,却似乎没费半点力气。 “七哥?”浑身伤痕累累的八姐,虚弱地低吟了一声。 苏季以为是在喊自己,可是他转头时却发现,八姐的喊“七哥”的时候,半睁的眼睛,正盯着那戴面具的白氅青年! 第九十一章 终末之雪 夜空中闪过三个人影,落向一片静寂的丛林。 苏季双脚着地以后,把手中的白幡插在地上。 同一时间,白氅青年也将陷入昏迷的八姐放下,并将脸上的面具,缓缓揭了下来。 一张厚重的青铜面具,从青年脸上慢慢移开…… 苏季的眼睛随着缓慢的动作越睁越大,只见面具后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那张脸庞和苏季现在的容貌一模一样,原来这白氅青年就是真正的狐七! 苏季盯着他的脸,陷入了沉思。 片刻过后,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你?” 狐七缓缓答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苏季微微一怔,没想到狐七,早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请我帮忙?”苏季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的神情,说道:“你根本没征求过我的同意。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确实没理由帮我。”狐七脸色陡然黯淡下来,低头沉吟道:“关于我自作主张的事,我向你道歉。” 说罢,狐七躬身做了一个诚心赔罪的动作。 苏季感到愈发奇怪,心想他与那个黑衣女人同是一个父亲所生的姐弟,同样身负血海深仇,但这二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黑衣女人一心复仇,而狐七的神情一直是温和的,眼中也没有一丝怨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张干净的白纸。 狐七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似乎正对自己的行为悔恨不已。 苏季上前将他扶起来,说:“道歉不必。我这个人倒也没那么矫情,何况狐七的身份也帮过我不少忙。但是我今天必须要问你一件事,若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可以帮你。” 狐七突然抬起头,激动地说:“请问。” 苏季低头扫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八姐,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八姐介绍给那个弹琴的书生?” 狐七低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八姐喜欢相貌英俊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族中的男性都不愿娶她。除了他们,我只认识那书生一个男人,所以就安排他们见面了。” “你这算哪门子的解释?”苏季皱起眉头,显然对狐七的回答很不满意,“你好歹也是个男人,就没有考虑过那个男人的感受?” “男人的感受?”狐七伸手挠了挠头,说:“听说繁衍后代,只需要雌性身上的一个东西就足够了。八姐已经做女人很久了,正好具备这个条件,所以没什么不妥。难道女人身上的那个东西,还有什么分别吗?” 苏季被他问得稍稍愣了一下,无奈地说:“那个东西的分别虽然不大,但你难道不知道男人找女人是要看脸的吗?” “看脸?”狐七突然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一个陌生的词语,疑惑地嘟囔着:“抱歉……我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忘记很多事情。你说的这些也许姐姐以前教过我,但我现在实在记不得了。” 苏季恍然大悟,难怪之前这里的人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都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原来狐七的忘性居然这么大! 不过,有些时候一个人能够忘记很多事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狐七之所以会保持一颗纯洁的心,正是因为他习惯忘记痛苦,所以才没有像他姐姐那样内心充满仇恨。 苏季转念一想,竟不禁开始有点羡慕他了。他过去经常喝酒买醉,其实也无非是想暂时忘记一些事情罢了。 就在这时,狐七的身子突然一软,双腿无力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苏季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狐七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从白大氅里缓缓伸出来,只见那手掌已经变得几乎快要透明了。 苏季蓦然想起黑衣女人也有过一模一样的状况,急忙问道: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和那个苏婆婆是什么关系?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狐七双眼紧闭,脸上的表情痛苦扭曲,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你连刚才发生的事都忘了?”苏季轻轻摇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狐七眉头紧锁,双手捂着脑袋,拼命回忆着:“等等……让我好好想想……” 苏季叹息一声,道:“看来你连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忘了吧。” “不!”狐七猛然睁开眼睛,两颗眼珠瞪得浑圆,激动地说:“我记得!姐姐……帮我救姐姐!求你救救她!” “怎么救?” 狐七跪在地上,拼命摇晃脑袋,甚至开始用头使劲磕着地面。可是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苏季发现他的身上正在散发着淡淡的紫气。纯白的衣服逐渐浸染在一片污秽的气息之中,仿佛有一种恐怖的力量,正在控制着他,吞噬着他…… 苏季剑眉微皱,过去用手扶起他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神情严肃地说: “看着我!看着这张脸!看着这双眼睛!现在的我就是你!你是褒国之主的儿子!” 当直视苏季双眼的时候,狐七双眼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整个人逐渐变得安静下来,眼神恢复了光彩,身上的紫气也慢慢收了回去, “我果然没有选错人……”狐七缓缓说道:“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 “你想起什么了?” 狐七点了点头,说:“刚才我看见你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想起来了。这是我为了让自己恢复记忆,对自己施展的魇术。我想起三十六年后,你从玲珑塔狱的坛子里把我和姐姐一起放出来。我在塔狱里漂浮,附在一个砗磲贝壳身上。当海棠君对你施展青灵魇术的时候,我从中做了手脚,将你变成了我。” “原来那贝壳里暖暖的白光就是你?” 苏季猛然意识到,海棠君之所以担心和墙有耳,正是隐约感觉到狐七一直在身边。 狐七好似又想起什么,突然说道:“你回到玲珑塔狱的时候,一定要务必小心。虽然那个坛子里的身体已经被狐姒夺舍,但我依旧能感到姐姐的一缕残魂徘徊在玲珑塔狱里。我不想再看姐姐继续痛苦下去,请帮我……” 欲言又止,狐七压抑着痛苦的情绪,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请帮我杀了姐姐……” 苏季双眸微张,万万没想到狐七,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然而,回忆这一对姐弟之前所说的只言片语,苏季开始慢慢理解狐七的想法。 狐七知道黑衣女人发现自己失忆后,一定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狐七想让苏季了解姐弟俩的故事,想让苏季理解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想要苏季帮他们解开这个仇恨的循环,结束永远囚禁的痛苦诅咒。 苏季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他发现自己的命运,不知不觉中,已经和许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狐七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白色的东西落在苏季的脖颈后面,冰冰的,凉凉的。 苏季缓缓抬起头,天上的雪花,如柳絮般无声无息地落下,仿佛不愿惊扰人们的好梦。 此时,已经到了白天。 天色依旧阴沉晦暗,风刮得刺骨,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冬天来了。 这是三十六年前最后一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天终于来了,而一切却似乎未曾改变。 兮伯吉甫被苏婆婆收进丹盒里,生死不明。苏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事,只有他只有自己去想。 关于如何改变父母的命运,他的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的实施,需要两个人来完成。他首先想到的一个人是海棠君。 当苏季赶到海棠林的时候,整片火红的海棠林已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覆盖。 海棠树全部镀上一层银白。树林中跑出一个小女孩,焦急地说: “等等!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苏季一眼就认出这一脸惊慌的小女孩就是狐姒。一天不见,她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林子里出什么事了吗?”苏季问。 “刚才林子里来了一个黑衣服的姐姐。她走后不久,爹爹突然变得很虚弱。现在他一个人在林子里打坐,不许别人靠近,连我也不行。” 苏季顿时眉头紧锁。“化清散”三个字,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个黑衣女人,显然已经做了苏季之前没有做的事。 “他要闭关多久?”苏季又问。 小狐姒茫然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愈发紧张起来。 苏季俯身抚摸着她的额头,露出温暖的笑容。 这一路上,他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每逢危险来临的时候,他总是会尽量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尽量让自己笑一笑。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 小狐姒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只剩不到一天时间,苏季知道在这里等着,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原本不属于这里,但这个人也许比海棠君更合适。他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朝恭骨楼走去。 “小姒还会再见到你吗?”小狐姒望着他的背影问道。 苏季慢慢回头,笑道:“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第九十二章 青灵洞府 狐九嗅到一股花香。 那是海棠花的味道,很轻、很淡,一般人很难闻得到。 然而,狐九并不是人。凭借一只狐狸敏锐的嗅觉,他已知道那花香是从四楼的一间厢房里飘出来的。 那厢房里躺着一醉不醒的太甲真人。自从斗酒败给兮伯吉甫,他已在那厢房里沉睡整整六天了。 狐九奇怪的是,那个脏兮兮的道士非但不香,而且很臭,臭的让人想捂鼻子,简直与那房间里飘出的花香格格不入。 那么房间里散发香味的又什么呢? 狐九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刚来到门口,就见一扇半掩的窗户透出一缕红光。 耀眼的红光将狐九的白发和脸庞映得通红。透过窗户的缝隙,他看到苏季手拿一朵海棠花站在太甲真人床前。香味儿和红光都是从他手里的海棠花散发出来的。 苏季将海棠花放在太甲真人的胸口上。过了一会儿,只见太甲真人居然醒了! 狐九顿时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知道被神仙倒醉倒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被叫醒的,就连族中酒量最好的自己也曾一醉不醒。可是苏季竟然用那朵神秘的海棠花,做到这件不可能的事!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狐九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那海棠花是什么来头? 苏季又为何要唤醒太甲真人呢? 狐九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百思不解的,并非他一个。 此时,他身后已经围满一群凑热闹的青丘狐灵。 这些围观群众似乎也是被海棠花的香味引来的,有的趴门,有的趴窗户,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厢房里张望。 狐九误认为苏季是狐七,自然而然会对眼前这个狐七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尤其是今天早晨,他忽然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两个狐七,一个是正常的狐七,一个是陌生的狐七。正常的狐七之前将伤痕累累八姐送回恭骨楼,而眼前这个陌生的狐七用一朵海棠花唤醒了太甲真人。 就在这时,厢房里传出两人说话的声音。 苏季似乎对太甲真人说了什么。太甲真人听完后,突然坐了起来,大声喊道: “你说什么!他们已经成亲了!” 说罢,他从床上跳起来,气得七窍生烟,简直就要爆炸一般! 苏季问道:“我刚才问你的还回答我呢,你究竟为什么要到恭骨楼来?” “我来之前占卜得知,小红枝必遭一场大劫。但凡修炼到玄清九境的人,都免不了要面对渡劫这一步。每个人的劫数各不相同,有雷劫,火劫、天劫、地劫,小红枝将要面对的则是一场空前的人劫。” “人劫?”苏季低喃一声,问道:“那她劫数中的妖人是苏婆婆?还是青黎?” 太甲真人摇头道:“她的人劫不是别人,正是她丈夫!人劫之中最要命的就是情劫!那小子是万年一遇的冥顽之体,与小红枝的命相刚好相克。他们走到一起注定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我上次来这里,就是因为发现这一点,才要坚决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 苏季陡然一怔,顿时僵在原地。 “完了!晚了!现在木已成舟,一切都太迟了!” 太甲真人大喝一声,猛然推开房门! 趴在门口的几个人,顿时被开门的气势撞飞出去! 太甲真人冲出门后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人,嘴里高声喊着:“小红枝!” 狐九不禁摇了摇头。他知道太甲真人要找的人,早已在苏季回来之前就离开了恭骨楼。 太甲真人低头掐指一算,脸色陡然一变,狂呼一声,冲出门外,直奔东边而去。 狐九见苏季也从门里走出来,连忙上前问道: “七哥。你把他叫醒做什么?” 苏季焦急地说:“来不及解释了。我现在必须跟上那道士!你可看见他去哪了?” 狐九朝窗外望了一眼,说:“应该是朝青灵洞府的方向去了。” “青灵洞府?”苏季低声重复一遍,急问:“你知道怎么走吗?” 狐九无奈地摇摇头,道:“看来你又忘了。那里可是苏婆婆的居所,除了送酒的人,其它人都不能靠近。” 话音刚落,苏季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海棠花,只见其中一片海棠花瓣,轻轻掉落在地上。 狐九望着他手里的海棠花,好奇地问:“这海棠花是什么宝物?竟然能叫醒那道士!” 苏季望着海棠花,眼中掠过一抹焦虑,低声沉吟道:“如果我没猜错,当海棠花瓣全部凋零以后,太甲真人就会继续昏迷,一切将会回到过去的轨迹,无法改变。” 狐九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虽然不知他说的“改变”是指什么,但能看得出他现在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狐九伸手指向楼下一扇开着的窗户,说道: “那扇窗户是一条捷径。青灵洞府的酒食,都是通过那里送过去的。” 苏季循着狐九指的方向走去,只见那窗户外面并没有路,也没有梯子。下面就是坚硬的石头地,跳下去不摔死,也得残废。可是狐九所指的方向,除了这扇窗户,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出去的地方。少顷,他把伸手向窗外试探了一下,竟踏踏实实地摸到一扇看不见的门。 苏季蓦然想起上次来的时候,狐姒带他走过一条看肉眼不见的阶梯,想必这扇窗户也是同理。他慢慢摸索到一个看不见的把手,拉开走了进去。 “七哥!那里很危险!务必小心!” 狐九喊完这句话的时候,苏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口。他好奇苏季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因每一个走进那扇窗户的送酒食的狐狸,从来都没有再回来过…… 苏季走进去以后,身后就再也看不到恭骨楼,只见一条长长的青石街,而他正身在青石街的尽头。 环顾四周以后,他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眼睛闪过一抹惊恐。 耳畔,风在呼啸。 风中飘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儿。 这个地方简直如地狱修罗场一般,到处尸山血海,哀鸿遍野。 鲜血在低洼之处,汇聚成一片湖泊。地上被妖兽的残肢铺满,已经看不见地面,无数巨大的森森白骨相叉在一起。 苏季踩着残肢向前走去,就算隔着鞋子,脚下依旧能感觉到尸体热乎乎的触感,显然都是刚死去不久。 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苏季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走,只见前方隐隐约约好像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太甲真人。 太甲真人正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苏季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天边血光涌动。 天空被一道道狂暴的剑气横扫而过,地上一株株老树被连根拔起,巨大的残肢飞到了天上。 红蒙蒙的气流把天空都遮盖住了,连太阳的光线都无法射穿这红色的雾气。 雾中传来一阵嘶鸣。一只巨大的千面猴头,从迷蒙的红雾中探了出来。那猴头足一栋酒楼一般大,两颗眼珠瞪得浑圆,眼中充满了恐惧! 忽然,一道红线如疾电般滑过它的脖子。 巨大的猴头瞬间与脖子分离,空中溅落下一场血雨。 苏季定睛一看,刚才那一道红线居然是一个人,正是郁红枝。 郁红枝一剑斩落,如流星急坠落在地上,继续进行着无休无止的屠戮。脚下的步伐如鬼魅一般,身影所到之处,必有妖尸伏地,阵阵血雾蒸腾而起。 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惨叫、怒啸、惊恐绝望的尖叫…… 周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而那死亡正在诉说着她的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太甲真人轻叹一声,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将面前弥漫的血雾全部吸进葫芦里。 “小红枝!听师叔的话,别再往前走了。”太甲真人大声喊道:“你要是继续和那小子纠缠,一定会后悔的!” 雾气消散过后,郁红枝的身影伫立在一片死尸堆积的山丘之上,脚下踩着腥气弥漫的血水。她全身浴血,整个人仿佛一个血人。 然而,无论剑上的血,身上的血,还是脚下的血,都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她将剑上的血甩在地上,沉声答道:“嫁给那个男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就算化为白骨,亦无怨无悔。” 听到“一辈子”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笑了,笑着说:“好啊!那小子的一辈子很快就要完了。到时候你和师叔回山门。如果不想回山门,你也可以改嫁别人,只要再也别和那小子扯上关系就好。这就算师叔求你了,行吗?” 郁红枝断然答道:“甫郎是我今生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师叔不必再劝了。” 语罢,郁红枝化作一道风,飞入一个青光弥漫的洞窟之中。 太甲真人刚要追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等等!你为什么说那小子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太甲真人回头一看,正是刚才救醒自己的苏季,于是答道: “那孽畜法力高深,连我师父当年都死在他手里,那小子就更是在劫难逃。” “你师父是被什么杀死的?” “那孽畜精通一种叫做长生诀的法门,又叫长生诛心咒。它能让人长生不死,永远活着在痛苦之中。解除这个咒语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杀死那个中招的人。除了别人帮他解除痛苦之外,再无它法。我师父当年就是中了这个法门,是我亲手用锋凶剑结束了他的生命。” 语罢,太甲真人陷入一片哀痛之中。 “难道就没有躲避这招的方法吗?” 太甲真人叹道:“长生诀用的是一种玄冥之气。玄冥之气与玄清之气水火不容。那孽畜将玄冥气注入别人体内,以此扰乱别人身体里的玄清气流动,从而破坏那个人的肉体。无论阐教还是截教,都要以玄清气为依托,但凡体内具有玄清之气的修士,就一定会中招!” 苏季稍微想了一会儿,又问:“如果用你将身上的玄清气,注入到一个拥有玄冥气的人身体里,是否也会出现长生诛心咒的效果?” “按理说的确会如此,但我并不会长生诛心咒的口诀秘要,还是无法做到。” “并不是要你去做,而是……”苏季欲语还休。 太甲真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必苏季心中已经有了办法,只是碍于担心隔墙有耳,才没有说出来。他吐纳运气,将食指轻轻叩在苏季的眉心处,用一种读心法门,窥见他心中所想。 片刻过后,太甲真人脸上露出一抹惊色,随即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苏季看得出来,对方已经同意自己的想法,于是说道: “走吧。” “哪去?” 苏季微微一笑,道:“当然是去会一会那个苏婆婆。” 第九十三章 深入 郁红枝进入青灵洞府后,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阴森的洞窟中,弥漫着一股动物的骚臭味儿。随着一步步深入,味道越来越浓。 她屏息凝神,沿着幽暗的洞壁缓步前行。洞穴蜿蜒曲折,时而宽如街道,时而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挤过。整个洞窟足有数十丈深,犹如一座建在山里的迷宫。 黑暗中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窥视着她。 郁红枝将手中的剑横在身前,默念口诀。桃木剑瞬间变成一把发光的青铜剑! 剑光亮起的一瞬间,耳边忽然回响起一片慌乱的狐鸣。果然那些黑暗中的眼睛是一群狐狸的。这些狐狸显然都很畏惧她手中的剑。郁红枝持剑经过之处,所有狐狸屏住呼吸,瑟瑟发抖,连一丝叫声也不敢发出。 不知走了多久,洞窟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又似鬼魅般此起彼伏,久久回荡。 郁红枝听出那笑声中,满含嘲弄讪笑之意,不禁脸色微变,厉声问道: “为何抓走我夫君?” 片刻后,黑暗中的女人止住笑声,柔声答道: “奴家请他来是为了给他治病的。” 女人的声音不像自嘴里发出,而像有一百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那语气仿佛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甜意,令人心神动荡。郁红枝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心想这女人似乎练有什么柔媚之法,连自己身为女人听了都会气血浮动,更何况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 “治什么病?”郁红枝沉声问道。 “难道你知不知道?你夫君向来有一个头疼的毛病,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不过,我现在已经帮他治好。他的头再也不会痛了。” “他的头风是先天顽疾,无人可治,除非……” 郁红枝戛然而止,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呵,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黑暗中的女人,淡淡地笑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是不会再痛了。” 语声中,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眼前的黑暗中滚了出来。 那圆滚滚的东西血淋淋的,表面附着凌乱的头发,越滚越慢,最终缓缓停在郁红枝脚边,竟是一颗头颅! 郁红枝缓缓俯身,慢慢将那头颅翻过来,一只手颤抖着拨开散乱的黑发。 顿时,她惊得双眸微张,那头颅并非兮伯吉甫,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头! 郁红枝忽觉中计,还没来得及丢掉,只见那头颅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嘴里射出一条血红的长舌,猛然缠住郁红枝的脖子! “嗖!” 剑光一闪,郁红枝挥剑斩断红舌。忽然,眼前一条白幡迎面飞来! 郁红枝凌空跃起,又一剑斩落,白幡瞬间断成两截! 附身落地,郁红枝侧耳静听,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泉水从洞壁缝隙滴落的声音: 滴嗒!滴嗒! 水声的节奏单调而寂寞。 此时,郁红枝脚下的步伐也像那水滴声一样,一步一步缓慢行进着。 洞窟深处骤然亮起一片幽幽的青光。 郁红枝朝发光的方向走去,孤身来到青灵洞府的尽头。面前只有一把钟乳石椅,表面光滑如羊脂白玉。 钟乳石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似有似无,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只见她身上一丝不挂,似乎有一条毛绒绒的东西缠绕在那雪白的裸身上。一具魅惑的少女胴体半遮不掩,水蛇腰摇曳间,释放着诱人的风情。 任何一个女人瞧见这副完美的身子都会嫉妒,而现在郁红枝却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否则一定会被这身子迷得神魂颠倒。她定睛一看,发现缠绕在女人身上毛绒绒的东西,竟是一条青色的狐狸尾巴。意识到这一点,郁红枝的视线骤然停在那女人脖子以下,不再往上看。 椅子上的女人见她低眉不语,不禁发出一声娇笑,道: “你为何不敢抬头?” 郁红枝依旧低着头。若再往上看,她就能看见那女人的容貌。郁红枝不去看,是为了刻意回避那女人的眼睛。她知道绝对不能看那双眼睛,因为玄冥之气会从那眸子里散发出来,只要不去看那双眼睛,她就绝不会身中长生诛心咒。 不知什么时候,椅子上的女人身边,多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就像石头雕成的。两双腿仿佛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右边的男人一身白氅,面戴青铜面具,瞧不见他的脸。 左边的女人一身黑袍,风帽压得很低,也瞧不见容貌。 “放心,你的夫君并没有死。”椅子上的女人笑道:“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语罢,左边的黑衣女人取出一个丹盒,故意展示在郁红枝面前。 郁红枝看见那丹盒的一瞬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已经觉到自己丈夫就在那丹盒里。 这时,洞穴中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突兀的声音: “姐姐莫要被他骗了!” 语声中一个白衣青年快步走来,正是一直化身狐七的苏季! 手拿丹盒的黑衣女人看到苏季的脸,顿时脸色一变,浮现出茫然的表情,继而朝身边戴面具的白氅青年看了一眼。 “他不是狐七!我才是真正的狐七!”苏季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黑衣女人身边。 黑衣女人伸手揭开白氅青年的青铜面具,发现那张脸竟然也是狐七。突然出现两个狐七,黑衣女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苏季趁她愣神的功夫,突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丹盒,揣进自己怀里。 一刹那,黑衣女人猛然感到其中有诈,立即想要夺回丹盒,不曾想一道白色剑气迎面飞来。 嗖! 黑衣女人身子不动,白色剑气直接飞入她的身体。然而,那剑气只是飞入她身体而已,并没有对她造成一丝伤害! 郁红枝还没来得及震惊,只见一直站着不动的白氅青年突然一抬手!刚刚飞入黑衣女人体内的剑气,竟然从他指间射了出来! 这一幕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郁红枝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男一女竟然是一对阴阳互联的元灵! 一道白光剑气如闪电般击回!这一剑是朝苏季来的,速度实在太快,苏季根本看不清,更来不及避闪,只得下意识地紧闭双眼。 “呃!”面前传来一声惊呼! 苏季知道自己并没有叫,也来不及叫。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地上霎时间流了一大摊血。郁红枝握剑的一条胳膊竟已从她身上分离。而她的青铜剑,此时已到了白氅青年的手里,而且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看见郁红枝断臂处血如潮涌,苏季不禁剑眉紧蹙,可是尽管胸中气血浮动,他还是把那怒火压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椅子上的女人始终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观望,就像正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好戏。一条如玉般温润雪白的长腿,在半空中划出诱人弧线,交搭在一起,换了一个姿势,对郁红枝说道: “你在外面杀了人家那么多奴仆。奴家先砍你一条手臂,这不过分吧。” 郁红枝的脖子被白氅青年用剑抵着。她始终没有回答,眼光中蕴含着一种隐藏的力量,似是正在酝酿着什么。 这时,黑衣女人转头看向苏季。脸上泛起怒容,一条血红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舌尖锐利如一把尖刀。 “等等!”苏季见她步步紧逼,突然大喊一声:“有话好说,别动嘴!我把东西还你就是了。” 说着,苏季把丹盒扔了出去。 黑衣女人伸手接住丹盒看了看,转头瞪了苏季一眼,抬手一扬,长袖飞卷,带起一阵急风。呼的一声,苏季身子飞起,远远摔了出去。 郁红枝瞪着苏季,扶着断臂,怒道:“还以为你是来救人的,没想到你居然……” 苏季擦干嘴角的血,叹道:“我当然是来救人的,但总不能为了救人,就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吧。” “你……”郁红枝欲言又止,只是轻叹一声,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黑衣女人把丹盒双手呈给椅子上的女人。 接过丹盒以后,椅子上的女人语气一转,用一种温柔似水的语气说道: “你们不要吵。你们要找的人,奴家现在就还给你们……” 说着,丹盒被她慢慢打开,里面冉冉飘出一道青烟。 青烟在空中盘旋缭绕过后,一个锦衣玉袍、面容清癯的青年文士,浮现在郁红枝眼前! 第九十四章 情劫 青烟里浮现出一个熟悉的青年。 郁红枝看见青年的一瞬间,呼吸忽然急促,全身变得如血似火,迸发出一股浩瀚的气势! 白氅青年手中的剑,猛然被她身上的气势弹开,逼得他连退三步后,最后如鬼魅般遁迹无踪。 此时,郁红枝全身被一道红光笼罩,整座洞府被映得一片通红。 隐隐可见无数的发光细丝融入她的断臂,渗透进断裂的肌肉和骨髓。断臂处泛起千条瑞彩、万道霞光。一股蕴含生机的气息孕育而生。筋骨噼啪作响,血肉重新组合,断臂处生长出一条白皙如玉的新手臂,伤势完全恢复如初。 苏季不禁骇然,回忆三千大道所载,修炼到玄清九境的修士,可以练成一种叫做“九息服气”的功法,使得肉身不灭。当初姜玄必须牺牲一群活人才能让手臂复原,而郁红枝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做到了这一点! 郁红枝朝兮伯吉甫迈出一步,却忽然停了。 她觉得眼前的人,虽然长得很像兮伯吉甫,但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的身体如死人般木讷,走起路来肩不动、膝不弯,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莫非兮伯吉甫已经,已经和那一白一黑的男女,还有洞府外的妖兽一样,都已成为妖女玩弄于股掌的傀儡了吗? 这时,椅子上的女人轻柔婉转地解释道:“为了给你夫君治病,我对他施了忘情诀。从此他再也不会头疼,因为他已经把你忘了。” 兮伯吉甫如木偶般僵硬地抬头,望着郁红枝。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一丝生气。 郁红枝语气开始微微有些颤抖:“甫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话音未落,她察觉身后忽然出现一个人! 兮伯吉甫空洞的双眼,缓缓转向郁红枝身后,只见那人正是刚才消失的白氅青年! 白氅青年眼中精芒流转,瞳孔中射出一道玄清气。兮伯吉甫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瞳孔放大数倍! 紧接着,兮伯吉甫的右手突然皮肉开裂,血管崩断,剧烈膨胀了整整两倍!整条手臂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爆裂的声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长生诀!”郁红枝发出惊呼一声,意识到那白氅青年已将玄清气注入兮伯吉甫体内,扰乱了他体内的玄冥气流动,导致他出现如此痛苦的状况。 兮伯吉甫越来越痛苦,椅子上女人却越来越开心,妖媚的笑声,在洞府中此起彼伏,散发着一股荡人心魄的媚意: “这一天,奴家已经等很久了。自从吉甫拜入门下的那天起,奴家就已知道他一定会对奴家不利。可是念在有教无类,奴家还是一直教他修炼玄冥之气。因为长生诀对体内毫无玄清气或玄冥气的凡人不起作用,所以奴家让他从一个凡人,变成一个蕴含玄冥气的修士,就是为了今天能让他尝尝这种美妙的滋味。” 兮伯吉甫似乎痛得一下比一下厉害,起初还能强行撑住,但不到半刻,就痛得惨叫出声,头上的冷汗已是沥沥而下。整个人像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 郁红枝张着发红的眼睛,望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她知道现在要帮丈夫解除痛苦,除了结束他的生命以外,别无他法。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一只手紧缓缓扣住兮伯吉甫的五根手指。她手也在抖。 半晌,她的嘴唇痛苦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缕红焰通过紧扣的十指,点燃了兮伯吉甫。熊熊烈火蔓延兮伯吉甫的全身,将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郁红枝没有抬头,就那样僵硬地低着头,如同木偶一般,泪水在眼窝里盈含,映着火焰闪着凄厉的微光,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那一刻,她不但忘记了恨,也忘记了哭。 她刚刚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现在只觉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愿去想。 顷刻间,火焰把那肉体烧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最后烧成一片灰烬。灰烬消散后显出一颗浅绿色的勾玉舍利。但凡历经八卦炉三味真火灼烧后的人,都会变成一块舍利。 那勾玉仿佛是她被掏空的一颗心。对她来说肉体无论如何残缺都很容易修复,可是她心里的残缺,却无论用什么都永远无法填补。 诛心之痛,痛彻心扉。 哀莫大于心死。 郁红枝的心已死。 一切都仿佛变得不那么重要,其中也包括她危在旦夕的的生命。 爱能救赎一个人,也能毁灭一个人。只有面对生离死别的人才会知道,当爱人离去的一刻,首先感受到的不是仇恨,而是悲伤,如潮水般汹涌的悲伤。在那悲伤没有褪去之前,她的愤怒,她的斗志,她的力量,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苏季望着地上那块浅绿色勾玉,蓦然想起曾经送给林姿的那块浅绿色勾玉,那是娘亲留给他的遗物,太甲真人说那是爹爹的尸骨。 如今,他亲眼目睹了昔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三十六年前的一幕悲剧,正在重演…… 然而,似乎有一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苏季在此之前做了一个改变。他叫醒了那个过去沉睡的人,而现在那人一直还没有出现。 不知什么时候,椅子上的女人已经不再笑了。原本搭在一起的修长美腿,已经落在地上,变成戒备的姿势。 郁红枝缓缓抬起血红的眼睛,盯着地上那块浅绿色勾玉,眼中骤然掠过一丝惊异的光芒,仿佛一瞬间迸发出希望! 她猛然感觉到,那勾玉似乎并不是自己的丈夫! 那勾玉自刚才开始就一直往地下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气息,似乎有什么正在无声无息地潜入地下。 椅子上的女人似乎也已发现这一细微变化。 忽然,她感到脚下有风吹过! 风自地面升起! 一道白光拔地飞出,钟乳石椅瞬间被劈成两半! 白光发散成无数把光刀,如天罗地网般一齐斩落。女人的身影如一股急窜的气流,仓皇逃窜,疯狂躲避着斩落的光刀,尾巴上的绒毛被削去一大片! 弹指间,她仿佛知难而退一般,骤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无数光刀盘旋过后,一齐飞入一个酒葫芦。酒葫芦被一只大手接住。一条人影来势如箭,落地无声,是一个赤脚道士,正是太甲真人。 太甲真人愤恨地大吼一声:“孽畜!算你躲得快!” “师叔!”郁红枝的眼中恢复了光彩。 “小红枝,你夫君还好好地活着,现在已经回到了人间。” 郁红枝问道:“师叔是什么时候变成甫郎的?” 苏季朝郁红枝走过来,解释道:“当我把丹盒踹进怀里的时候,真正的兮伯吉甫就已经被掉包了。那妖女一心想夺舍你的肉身。今天引你前来,是想当你的面对你丈夫施展长生诀,让你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以此击溃你的心智。若想对一个修炼玄冥气的人施展长生诀,就一定要将玄清气注入他体内,但这对同样修炼玄清气的赤脚道士却毫无效果。” 太甲真人将酒葫芦收回腰间,得意地说:“幸好我当年曾亲眼目睹师父遭罪时的模样,否则刚才也没办法伪装得那么逼真。虽论御剑之术,我不如大师兄,论霸图之术,我不如二师兄,但是要论易形变化之术,那我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就连我师父在世的时候,也断然无法识破!” “你最厉害的不是变化,而是吹牛!”苏季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其实那妖女早已把你识破,否则你刚才那一招,任谁也是躲不过去的。” 太甲真人脸色沉了下来。他同样清楚自己早已被看穿,可是刚才苏婆婆,却偏偏视而不见。 她为何要如此? 苏季对此大惑不解,隐然感到一丝忧虑。 苏婆婆心计之深、手段之毒,固然都可怕得很,但最可怕是到目前为止,苏季还没完全看出她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 半晌,安静的洞府中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道长,你总算来了。奴家等你等得好辛苦……” 语声中,苏婆婆从黑暗里缓缓走了出来。 第九十五章 头 黑暗中的女人迈着诱人的长腿漫步走来,柳腰轻摆间流露出动人的韵味,一条狐尾如青色的火焰般摇曳,那姿态曼妙至极。停步之时,白皙的胴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郁红枝眼光低垂,警示道:“别看她的眼睛!” 太甲真人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无妨,你们尽管抬头随便看!” 苏季缓缓抬头,不禁陡然一怔!他根本看不到那女人的眼睛,只见那雪白的勃颈之上空空如也,别说眼睛,连脑袋都没有,赫然竟是一具无头女身,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竟然没有头!”郁红枝发出一声惊叹。 “她没有头就无法返回阳间。看来传言属实,这孽畜的头早在二百五十年前就已被我师父斩掉。”太甲真人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师父当时也身中长生诀。本来凭他老人家的高深道行可以长命千岁,但中招后时常发作痛苦不堪,凭借九息服气苦苦支撑三十年后,还是要我帮他……” 郁红枝见他触景伤情,连忙打断说道:“她没有眼睛就无法施展长生诀,所以刚才让白氅青年施法。那黑白二人现在完全受她摆布,已经成了她的两颗棋子。” 此时,白氅青年和黑衣女人已经回到苏婆婆左右,正与面前三人对峙而立。 郁红枝问道:“师叔,我来对付那黑白二人。你可有办法降那女人?” 太甲真人举起手中的葫芦,道:“这孽畜的头当年就是被这斩仙葫芦里的飞刀砍断。这宝贝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一万次!” 苏季朝那葫芦望了一眼,想起方才在洞府外的时候,太甲真人就是用这葫芦吸光了外面遮眼的血雾。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只见那葫芦外观毫不起眼,上面画着奇异的符文图案,似云非云,似鸟非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小孩子的涂鸦,但若细细看来,又仿佛正弥漫着一种古朴沧桑的气息。 太甲真人祭起斩仙葫芦,朗朗诵道:“洞中玄虚,太上台星。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语声中,无数光刀从斩仙葫芦里飞出!密如雨丝的光刀破空齐射,交织成一张巨网,朝苏婆婆当头罩落! 苏婆婆身子不动,只是轻轻勾了勾食指。白氅青年和黑衣女人,立刻如傀儡般动了起来,挺身用躯体挡住所有袭来的光刀。光刀飞入二人身体后,竟没有对他们造成一丝伤害,只是单纯被吸进体内而已。 两人如一道墙般挡在苏婆婆身前,嘴里同时发出不带任何感情的低吟: “逆天渡劫者,九死尚有一生!逆吾主人者,一命尝尽九死!” 二人扬袖齐挥!刚才飞入二人体内的光刀,从彼此的身体里飞出!每把光刀都被沾染上一股凌厉的紫气! 太甲真人脸色微变。他看出苏婆婆通过那二人将自己玄冥气注入光刀,只要被刺中任何一把,都会身中长生诀! 郁红枝凌空跃起,玉指凌空点下,一道艳艳红日般的剑光,陡然自指间凝聚出一道巨大的红光剑影。 “散!”玉手旋即一抖,万道剑光呼啸而出,快若闪电,剑幕如墙。刀剑相撞的一瞬间,发出叮叮当当密如珠雨般的声响。弹指间,迎面袭来的紫气光刀,逐一被郁红枝纵横的剑气荡开化解! 太甲真人来不及松一口气,立即趁瞬息之间,再次祭起葫芦,诵道:“八方威神,包罗天地。魔王束手,侍卫我轩!” 语声中,斩仙葫芦金光万丈,周身灵气环绕,葫芦口发出一道龙卷漩涡,顿时产生一股怒海狂涛般的强大吸力! “哧哧!” 苏婆婆眼眸微张,顷刻间化作一片模糊的雾气,身体快速流失,一只裸脚已经被吸进葫芦里! 白氅青年一只手将剑插在地上,另一只手拉住她的左臂。黑衣女人伸出长舌缠住她的右臂,用力向外拉扯。 郁红枝眼中寒光一闪,默念剑诀,白氅青年手里的剑顿时化作一道剑气,收回到郁红枝指间。剑光一闪,黑衣女人腿上挨了一剑。白氅青年也失去剑的支撑,连同苏婆婆一齐被吸进斩仙葫芦! 斩仙葫芦吸收三人后,发出剧烈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冒出来一般。 太甲真人连忙用一个塞子堵住葫芦口,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堆土黄色符纸,一个接一个糊在上面,几乎贴满了整个葫芦。然而,他还不放心,又拿起葫芦拼命摇晃,直到葫芦完全不再震动为止。 见葫芦终于安分下来,太甲真人大笑道: “嘿,大功告成!” 苏季伸手将葫芦接过来,拿在手里颠了颠。那葫芦明明只有两个拳头大小,手感却像捧着一个特大的西瓜,不知里面以前都装了些什么,非常沉重。 就在这时,郁红枝的目光忽然聚集在苏季脸上,微微阖目,迟疑地说: “你是?” 苏季莫名其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朝地面的积水上望了一眼,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恢复本来的容貌,看来白氅青年狐七被吸进葫芦以后,变化的法术也会跟着消失了。 太甲真人走过来,对郁红枝说:“这小子想说明白自己是谁,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郁红枝走向苏季,缓缓将食指轻点在他眉心处,用读心法门窥见他的心境。 片刻过后,郁红枝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时而面露一抹惊色,时而嘴角浮现出一丝温热笑意,时而眉宇间散发出一股嗔怒。最后,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悲伤。 苏季看出母亲正在慢慢了解自己的经历,而那最后一抹悲伤,想必是得知自己正沉睡在玲珑塔狱这件事。 少顷,郁红枝睁开眼睛,目光中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又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说了一句: “你和你爹长得实在很……” “……很不一样!”苏季抢着说道:“娘也觉得我比爹英俊多了,是吧?” 郁红枝脸上的伤感渐渐隐去,露出母亲般温暖的笑容,说道:“不仅长得像,连说话都一样没正经。” “咕咚!” 手里的葫芦忽然动了一下,苏季顿时低头看去。 郁红枝嘴角的笑意旋即消失,问道: “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太甲真人将苏季手里的葫芦接过来,拿到耳边听了一会儿,说: “这些畜生大概正在里面打架,甭理他们。” 说罢,太甲真人将葫芦收回腰间,朝洞外走去。 苏季走在后面,脸上浮现出一抹焦虑。心想当年苏婆婆被斩仙葫芦砍头,现在又被斩仙葫芦收复,这事情看似顺理成章。然而,太过顺理成章的事,往往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觉得这葫芦刚才的微微一动,只怕不会像太甲真人所说的那么简单。 苏季逐渐停下脚步,口中低喃着:“若单凭一个斩仙葫芦就能降服苏婆婆,那又为何要用七宝玲珑塔封印她的无头身,让她身首异处呢?我想必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一件法宝不能完全震慑住她!” 太甲真人转过头,指着葫芦上贴满的符咒,说道:“你说的我当然想过,所以我刚刚才把珍藏多年的符咒全都贴了上去。你可别小看这些符咒,这上面一张符咒的震慑力,就足以比得上一件降妖法宝!” 苏季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如果说苏婆婆的身体是七宝玲珑塔里逃出来的,那么她的头又被封印在哪里?会不会就在这葫芦里!” 太甲真人身子一震,忽然停下脚步,说道:“这个倒是不清楚……” 郁红枝脸色发白,连忙问道: “师叔,这葫芦既然是姜太公给你的,你怎么会不清楚?” 太甲真人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地说:“唉,不瞒你们了。师父死前痛苦万分,根本没来得及交代什么。这葫芦之所以在我这儿,是因为师兄弟三人中只有我最爱喝酒,所以才借口要来了这宝物。” 郁红枝惊愕道:“师叔!你刚才说那妖女没有头颅就无法返回人间。看来她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我……”太甲真人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季剑眉紧蹙,望着那葫芦说道:“苏婆婆真正的目的是用我爹引来我娘,再用我娘引你过来,因为苏婆婆被斩下的头颅,就在这个葫芦里!” “答对了……”斩仙葫芦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惜……已经晚了!” 第九十六章 诛心 斩仙葫芦发生剧烈摇晃! 葫芦里的妖物,正在疯狂挣扎着想要出来! 太甲真人手捧葫芦,就像捧着一个烧红的火炭,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用手使劲压住葫芦盖。 唰!唰!唰…… 葫芦表面贴满的土黄符纸,像被人撕开似地一张张飞出! 一眨眼的功夫,葫芦深青色的表皮已经暴露在外面! 太甲真人感觉手里的葫芦,忽然有生命似地自己动了起来,不禁喊道: “快撑不住了!你们快走!” 然而,没人听到他这句话,因为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葫芦里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 那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音色尖锐刺耳,震耳欲聋,有如鬼哭狼嗥。 整座洞府都被这一阵狞笑震得剧烈摇晃! 斩仙葫芦忽然挣脱太甲真人的手,盘旋在半空中,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媚的声音: “同样的招数,可是不灵的哦……” 语声中,葫芦表皮被钻出一个小孔,金护指锐利的尖端从那小孔中探出来! 伴随着一道青烟,葫芦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朝一旁正的苏季抓去! 郁红枝惊呼一声,忽然一掌将苏季推开!玉指祭出幻剑,猛然刺向那只手! 葫芦里伸出的手像长了眼睛一般,忽然改变方向,朝郁红枝的心脏抓去! 噗! 郁红枝的剑指忽然停在半空中! 苏季和太甲真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娘!” “小红枝!” 清冷的光,照在郁红枝陡然苍白的脸上。 此刻,苏婆婆锋利的指甲已经深深刺入她的胸膛! 郁红枝运用九息服气苦苦支撑,可是嫣红的血,依旧不停地往外流淌。 “别乱动!”苏婆婆狠狠握住她的心脏,轻声发出一声警告:“心会碎的哦!” 郁红枝用白皙的脸庞,正在发出淡淡的红色气息。 太甲真人忽然睁大眼睛,惊呼道:“小红枝!这孽畜正在夺舍你的身体!” 郁红枝忽然紧紧抓住陷入胸膛的胳膊,咬着嘴唇说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让她这么做的……” 苏婆婆拼命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手上的法门禁锢住无法抽出来,只得喊道: “若死在这里,你玄清九境的修为都会散尽,沦为一个卑微的凡人,尝尽人间疾苦!” 郁红枝凄婉地笑了。 “蠢女人!你笑什么?”苏婆婆厉声问道。 “我笑你和我过去一样蠢。我半生枉求天道,自诩仙道之下皆为蝼蚁,认为纵然倾世美人,帝王公候,都逃不过黄土一抔。直到认识甫郎,我才明白,人间不是神仙的人间,人间只属于有心的人。人虽然脆弱,但永远不卑微。” “心被伤就会痛!心被诛就会死!” 苏婆婆冷笑一声,紧握她心脏的手,狠狠加重力道! 郁红枝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凄然笑道: “生有所恋,死有何惧?” 苏婆婆冷冷地说:“你若在这里死了,我就把你的凡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你既不是阐教首席女修士,也不是太师夫人。我要让你尝尽凡人的痛苦!让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真正活过的人才会有死的感觉,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要好。你自以为能愚人诛心,其实你早已失心沦丧,只是个冷血的畜生罢了。” “你……” 苏婆婆忽然语塞。她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她的手正握着郁红枝的心,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心,既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一丝颤抖,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般炙热。 一只冰冷彻骨的手,握着那如火焰般生生不息地跳动的心。 苏婆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落差,就算使劲浑身解数,万般毒计,却依旧无法令这个女人屈服。 郁红枝缓缓转向太甲真人,道:“师叔,把那孩子带走!剩下的请交给师侄!” 太甲真人发现她单手结成“逆天散功”的印契,不禁喊道: “小红枝!这孽畜死而不僵!你就算倾尽修为也无法与她同归于尽!” 郁红枝摇头道:“斩仙葫芦中还有千万只妖物,我必须阻止它们一起逃出。” 太甲真人目露哀痛之色,长长叹息一声,过了很久才拉起苏季的胳膊。 苏季咬着牙,甩开太甲真人,道:“不能把我娘一人留下!” “你以为……我忍心这么做吗?”太甲真人说话时已是老泪纵横,哭着说:“她命中劫数已至,谁也改变不了。” 郁红枝垂下头,黯然道:“甫郎,我先走一步。” “住手!”苏婆婆嘶声吼道:“不!不要!” 苏季睁着微微泛红的眼睛,望着母亲的身影,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 耳畔,一段仿佛沉寂万年的古老咒语,悄然而诵: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三界侍卫,五帝司迎,弟子魂魄,普告万灵……” 语声中,山岳震荡,洞府上方裂开一道缝隙。一束皎洁的月光透过洞顶缝隙,映照在郁红枝身上。 苏季热泪盈眶,刚要呼唤,却被一阵暖流徐徐向后推去。 那一股暖流中带着母亲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岁月中那双温暖的手,曾在夕阳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而颂: “空心树下,我本无情,天道贵生,吾为情陨,乾罗答那,元亨利贞!” 郁红枝站在光芒之中,飘渺的衣衫在夜风中摇曳,嘴角淡淡笑容一如春天般温暖。 顷刻间,洞窟轰然坍塌,苏季整个人被气流顶出洞外! 霎时间,尘埃四起,浓烟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逐渐握紧。 “畜生!” 苏季愤恨地捶打坍塌的石壁,直至拳头渗出鲜血。 “孩子!” 语声中,出拳的手忽然被人从后面握住! 苏季缓缓转头,看见一张沾满灰尘的老脸,上面布满无数道肮脏的泪痕。 太甲真人的嘴角止不住地抽动,良久过后,才缓缓说道: “你能从那孽畜手里救回自己的父亲,已经是一种奇迹。周室至此多了一位治世能臣,你这做儿子的也算大功一件。何况你娘还没有死,只是回到人间罢了。” 苏季垂下头,黯然道:“爹已经失去关于我和娘的记忆,不会去救我娘。娘的修为散尽,只能又遇到那狗官,重复和过去一样悲惨的命运……” 太甲真人仰天叹道:“小红枝的命运不需要可怜。可怜是对她的侮辱。我想她就算在遭遇炮烙之刑的时候,也依旧是顽强的,依旧会像今天一样。这样的女人不需要眼泪和同情,这样的女人值得敬畏。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这样女人……” 语声戛然而止,太甲真人感到脚下正在发生微弱的震荡。 青灵洞府外碎石震动。整座山体如割裂一般出现无数道裂痕。 苏季缓缓抬头,只见一道极其微弱的青烟,如一条漏网之鱼从裂缝中飘出…… 第九十七章 青黎 裂缝中飘出的青烟化作一道光芒破空遁去。 太甲真人的脸色陡然一沉,圆瞪的双目燃起怒火,口中默念口诀。 嗖! 一把发光的青铜剑,从坍塌的洞府中飞出。 他刚要御剑去追那道青光,忽然一股莫名的醉意浮了上来…… 苏季连忙扶住他,接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朵凋谢的海棠花。 现在它似乎已经不能算是一朵完整的花,顶多算是一个花心连着两片花瓣而已。 苏季望着太甲真人,心想如果之前的猜想没错的话,当海棠花瓣全部消失的时候,就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太甲真人还会和以前一样酒醉昏迷,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一切将会回到过去的轨迹。 如果关于太甲真人的一切都未曾改变,那么他将重复之前的结局,孤身一人去青灵庙,身中长生诀,最后痛不欲生的死去…… 所以,此刻就是苏季与他最后的分别。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苏季默默地咬着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还是被它逃了……”太甲真人干燥的嘴唇发出一声幽叹,缓缓说道:“万物生灵皆有三魂七魄。魂掌元灵、魄掌肉身。那孽畜的头颅和七魄,封印在斩仙葫芦里。其余四肢躯干和三魂,封印在七宝玲珑宝塔。如今她三魂七魄聚齐,你娘的‘逆天印契’,虽能折损她大半修为,封住她的‘形魄’,但封不住她其它魄魂。所谓夺舍,即是以魂夺魄。那孽畜只要残魂尚存,便可夺别人的‘形魄’,重返人间。” “以魂夺魄?”苏季沉吟片刻,问道:“那被她夺走‘形魄’的又是谁?会是人,还是妖?” “那孽畜若还想以人的身份出现,那她夺取的‘形魄’一定是人的。可是那葫芦是我正道法器,里面并没有活人。” “我想被夺走‘形魄’的很可能是与那妖女一同被吸入葫芦的黑白姐弟。这一对姐弟原本是褒国君主的儿女,葫芦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人。” 太甲真人微微一怔,而后缓缓说道:“好在这世上唯一能震慑那孽畜的玄物就在你身上。那孽畜是世上最可怕的仇敌,而你和她做这么久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枉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你无可奈何。” 苏季垂下头,黯然道:“可惜那东西现在已经不在我身上。鸿钧铃在我进入玲珑塔狱后,就被某个人拿走了。” “不可能!”太甲真人忽然瞪大眼睛,道:“玄物一旦选定主人,就绝不会离开,也没人能拿走。除非……” 太甲真人欲语还休,过了很久才接着说:“除非,那人也是一件玄物的元灵,玄物与玄物之间有一种共鸣……不……这不可能……” 苏季思索了一会儿,顿时眼前一亮,低声道:“如果把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合在一起,就很有可能。阴阳镜中的两个元灵就徘徊在玲珑塔狱中。鸿钧铃的丢失一定和他们有关,可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太甲真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他扶着苏季的肩膀,喃喃地说: “想不通的事慢慢想……你娘没做完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太甲真人缓缓合上双眼,扶着苏季的手逐渐失去力气。 苏季低头望了一眼仅剩的两片海棠花,只见其中的一片缓缓凋零,化作一片红色雾气,烟消云散。 太甲真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凝固,仿佛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湮没。 望着那沉睡的苍老面容,苏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伤感。 他将太甲真人扛在背上,一步一步朝恭骨楼走去。 最后一片海棠花消失之前,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 天气非常好,苏季的心情却非常低落。 背着太甲真人回到恭骨楼的时候,他看见楼里熙熙攘攘,围满了酒客。 这些青丘狐灵似乎又开始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了。 然而,现在苏季不想凑热闹,只是低头走进去,径自把太甲真人轻轻放在一个凳子上。 就在这时,他发现旁边的凳子上搭着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绘有流星图案的暗青色大氅,领口的饰针由单颗绿宝石镶嵌。 看见这件衣服的一瞬间,苏季陡然一怔,整个人都沉浸在愤怒与震惊之中。 他认得那衣服。那是善财公子的衣服! 苏季转向围观酒客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在倒挂着喝酒。 旁边的酒客交头接耳,纷纷对此赞叹不已。 那个喝酒的人一个身着青色缎袍,衬里是用白色丝绸制成,乌亮的长筒皮靴高到膝盖。两只脚勾着房梁,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酒葫芦,正是斩仙葫芦! 最让苏季感到惊讶的是,那个人的相貌分明就是狐七! 此刻,狐七的眼睛也在盯着苏季,那眼神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苏季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就知道眼前的狐七,已经不是昨天遇到那个健忘的白氅青年。 昨天的狐七身着一袭白氅,现在的狐七身着一身青衣;昨天的狐七是一个男人,现在的狐七是一只女狐;昨天的狐七是一只假的白狐,现在的狐七是一只真的青狐;昨天的狐七只叫“狐七”,现在的狐七,应该还有一个新的名字。 墨殊曾说没人能记得青衣公子的长相,而现在的苏季却已经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当年那个外乡人的容貌,那个“善财公子”的脸,就是狐七的! 狐七就是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百姓们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太甲真人口中的仇人、、二百五十年前的苏婆婆。 苏婆婆不是真正的名字,或许那只是它人类时的名字而已,现在的它也不叫“狐七”,他真正的名字叫“青黎”。 苏季将过去的每件事逐一分析回想:二百五十年前,苏婆婆被姜太公斩首,三魂被镇压在七宝玲珑塔。后来,七宝玲珑塔从天界坠落。她的残魂逃至青灵寐境,得意休养生息。如今她夺了狐七的形魄,化身青衣公子,重返人间。青黎在人间的身份,就是褒国之主的儿子。 虽然刚才还见过面,但此刻面对青黎,苏季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脑海中又回荡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 “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就拿走你心爱的东西……” 那一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穿连到一起。 然而,苏季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悄然间,一缕红尘自他怀中飘出。 海棠花最后一片花瓣,蓦然消散。 苏季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恭骨楼之中。 少顷,狐九从帐台后面走出来,看见了一眼趴在凳子上的太甲真人,立即皱起眉头,喃喃地说: “谁又把这臭道士送回来了?” “……刚才送他回来的人,人家好像在哪见过!” 语声中,八姐从楼上走下来,身上的伤势似乎已经恢复。 青黎不再喝酒,双脚轻轻落地,将暗青色大氅披在身上。 八姐望着青黎,问道:“七哥,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啊?” 青黎摇了摇头,望着苏季消失的方向,缓缓答道:“只是一个梦中的过客……” 第九十八章 反噬 苏季从玲珑塔狱中醒来,感觉浑身冰冷,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很难受。这种感觉就像大醉后苏醒,脑袋似乎比平时大了七八倍,而且痛得要命。 他没有立刻睁眼,似乎还想追寻梦中余味的样子。 梦中的一切总算结束了。 三十六年前的往事,又一次成为过去。 唯一的改变,是他亲手救了自己的父亲。 直到现在,他还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仍在梦里一样。 他知道睁开眼睛以后,要忙的事情还很多,但还是不得不睁开。缓缓支撑起眼帘,眼前没有春花秋月,也没有冬雪夏夜。周围只有昏暗,死一般的昏暗。 两个眼球传来一阵阵刺痛,其中一只眼睛好像完全没了知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来不及思考,只听耳畔传来一阵幽咽的啜泣。 那是狐姒的哭声。 狐姒在他身旁,仍在哭泣。 她还在为父亲的离世而难过。 她究竟哭了多久? “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狐姒抹去眼泪,似乎不愿让人看她流泪时的样子。 “快?”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我见你刚闭眼就睁开了。” 苏季呆呆地望着她,见她眼角的泪痕,似乎还未干透。 海棠君的青灵魇术实在令他匪夷所思,方才不过元灵出窍,历经一场极其短暂的梦境而已。 他缓缓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砗磲贝壳里,里面的白光已经消失。 “你找什么?”狐姒问。 苏季摸着贝壳,道:“我在找狐七。他的残魂之前就附在这贝壳上。” 听到“狐七”两个字的一瞬间,狐姒忽然双眸微张,眼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激动,一只手缓缓伸向那贝壳。 苏季望着她,问道:“你认识狐七?” 狐姒眼中的激动,骤然变成了怨恨,咬着嘴唇说道:“……他是个骗子。” 苏季微微一怔,问:“他骗你什么了?” “他答应会回来找我。临走的时候,还说等这一切……”语声戛然而止。 狐姒回过神来,脸颊微微泛红,转头瞥了苏季一眼,道: “你问这个干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季眼波流动,微微一笑,道:“他是不是和你说……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狐姒惊愕地望着他,浑然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苏季神秘地一笑,便没有了下文。 狐姒一脸怀疑地望着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现在苏季心头的疑惑,远远比狐姒还要多。 他记得海棠君曾说过,除非使用那朵海棠花,否则梦中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可是狐姒居然记得自己化身狐七时对她说过的话。这显然说明,他给过去带来的改变,不止救回父亲这一件事。 如果那天没有在酒里掺水…… 如果没有把刻字的琴交给父亲…… 如果没有干涉父母的决斗…… 如果苏季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三十六年前的青灵寐境,那么父母的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 苏季的出现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 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正发生的现实? 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续去想,记得三千大道中所谓的“仙”,即是从生死大梦中超脱,窥得世间真意之人。 然而,人生本就如一场幻梦,又岂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就在这时,苏季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苏季低着头,心想难道狐姒发现自己就是那时的狐七,正在对自己示好? 想到这儿,他心里痒痒的,慢慢转过头去。 这一回头非同小可,他顿时毛骨悚然,只见摸他的不是狐姒,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长发垂肩,整个面部完全溃烂,双眼塌陷,还有很多蠕虫在眼眶里爬来爬去。 苏季的身子抑制不住地抖了两下,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在这样的昏暗的环境,突然看见背后有人,任谁都会吓一跳,何况是看见一个鬼一般的男人。 狰狞的男人慢慢缩回手,身子朝狐姒飘去…… 苏季陡然一怔,见那男人马上就要碰到狐姒,连忙大喊一声: “小心!” 紧着着,让他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 那个狰狞的男人,竟然从狐姒身上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苏季嘴巴张的老大,下巴差点掉下来。 狐姒并没被那男人吓到,而是被苏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刚才的悲伤骤然被一股迁怒取代,娇嗔道: “喂!你叫什么?” 苏季用手将自己张大的嘴合上,问道:“你看不见身后那个人吗?” 狐姒向旁边扫一眼,叹了口气,说:“大惊小怪,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那些元灵不是一直都徘徊在附近吗?” 苏季微微一怔,看她的表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仿佛这件事就如看见“人用两条腿在地上走路”一样稀松平常。 此时,那个恐怖的男人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苏季,似乎正在嘲笑他。 苏季咽了一下口水,问道:“你一直都能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 “没错啊。”狐姒风轻云淡地说:“刚开始看到也有点害怕,现在早就习惯了,反正它们也伤不到我。何况我在没有夺舍肉身之前,自己本身也是元灵。” 苏季想起之前与千面猴厮杀的时候,身边能听到许许多多说话的声音,感觉到气流飘过,却始终看不到人影。原来这些被打散的元灵,一直漂浮在附近。 这时,狐姒捂着鼻子,将一个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苏季。 苏季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千面猴的獠牙。 那獠牙足有二尺长,表面布满发黄的污渍,散发着一恶心的腥臭味。 苏季就算捂住鼻子,还是被那难闻的气味熏得直瞪眼。 “哎?你的眼睛怎么了……”狐姒忽然盯着苏季问道。 苏季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左眼,眼球忽然传来一阵阵刺痛,紧接着完全没了知觉。少顷,他在光滑的贝壳上,映出自己的脸,只见左眼竟然是青色的,枣核形状的狐瞳在昏暗中闪着妖异的光芒。 苏季陡然一怔,失声道:“眼睛……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狐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贝壳上自己的倒影,说道:“这应该是青灵魇术的反噬造成的。现在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 苏季脸色铁青地问:“难道我不久以后……真会变成老衔蝉那样半人半兽的怪物?” “不好说……”狐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道:“如果你真变成怪物,请你千万别说你认识我。” 见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苏季知道她已经不像刚才一样难过了。可是看她那一脸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再回想梦里小滑楼上那个乖巧的小女孩,苏季不禁感到深深的落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还是小时候更可爱一些。” “你说什么?”狐姒莫名其妙地问。 苏季慢慢将獠牙用布包好,答道:“我说……事不宜迟,现在拿东西去找杨逆,让他带我们从这里出去。” 第九十九章 安静 狐姒所说的“元灵”在苏季看来,就是老百姓们口中“鬼魂”。 苏季觉得没有比见到一只鬼,更让他胆战心惊的事了。 可是他错了。 当他来到塔顶黄金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 世上若还有比见到一只鬼更让人胆战心惊的事,那就是见到满满一屋子鬼! 杨逆所在的黄金门里就有一屋子的鬼,而且每一只都比苏季之前看到的长发男,还要恐怖十倍。 苏季看到的长发男至少四肢健全,而黄金门里的鬼,有的已经被五马分尸的,有的被削去半个脑袋,有的只剩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飘来飘去,几乎所有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各种鬼,在这间屋子里都能看得到。 杨逆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一群厉鬼。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鬼,显得十分惊悚,又十分热闹。 杨逆盯着苏季青色的左瞳看了一会儿,说道:“看来你这一趟收获不少。魇术的反噬让你有了和玄清二境的修士一样的眼睛,这也算坏事变好事了。” 话音刚落,门里所有元灵都一齐转头瞪向苏季。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发现其中还有半个身子的三腿花盗,似乎保持着断气前一刻的样子。 本来苏季已将布包的獠牙递了过去,但那只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开口问道: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杨逆淡淡地说:“没错。他们都来找我索命的。可是阴阳两隔,他们除了吓唬人,也没有别的本事。” 苏季犹豫了一会儿,心想现在除了相信这个人以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从这里出去,所以还是把獠牙递了过去。 杨逆用锋利的獠牙在铁链上轻轻一划,一根厚重的玄铁锁链像豆腐一般被切成两段。 哗啦!哗啦! 耳畔传来被削断的铁链一根一根落地的声音,显得四周异常的安静。 狐姒皱起眉头,似乎很讨厌这一刻的安静,不禁转头问苏季: “你可知道世上最锋利的是什么?” 苏季想到金刚石,又想到无坚不摧的剑气,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被削断的铁链,说: “莫非就是这千面猴的獠牙?” 狐姒摇摇头,道:“不对。世上最锋利的是男人的胡子。” 苏季一时间莫名其妙,不解地问:“为什么?” 狐姒嫣然一笑,道:“你想啊,男人脸皮那么厚,胡子都能刺破,不是世上最锋利,又是什么?” 苏季听罢,淡然一笑,反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厚的是什么?” 狐姒摇头道:“我懒得猜,你直接说吧。” 苏季道:“是女人的脸皮。” 狐姒哼了一声,娇嗔道:“女人脸皮再厚,能厚过你们男人?” 苏季微笑着说:“世上最锋利的是男人的胡子,但它却划不破女人的脸皮。” “你!” 狐姒瞬间语塞,竟是无言以对,只得在他腿上不痛不痒地踢了一脚。 杨逆故意咳嗽一声,开口道:“依我看,世上最锋利的就是这小伙子的伶牙俐齿……” 语声中,杨逆已将身上的铁链全部削断。可是他的眼中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喜悦,反倒多了几分忧虑,仿佛接下来还有许多复杂危险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 他打量狐姒一眼,对一旁的苏季说道: “依照之前的约定,我现在要把截脉法门传授于你。不过,我只教你一个人,跟你来的姑娘,还是先回避吧。” “这不公平!”狐姒柳眉倒竖,不悦地说:“我是和他一起去的!” 杨逆低头不语,自顾自地握着手腕,轻轻活动了几下。 苏季凑到狐姒身边,低声道:“你先到外面等。我学会再教你就是了。” “用你教?”狐姒不屑地哼了一声,扭头道:“这种雕虫小技,本小姐才懒得学呢。” 说罢,她扭转腰肢,转身翩然离去。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黄金门被杨逆一只大手拉了下来。 狐姒秀眉紧蹙,双眸瞪着紧闭的黄金门,心中的好奇心显然已被吊了起来。 此刻,她就像一个小孩子,越是不让她做的事情,她就越是偏偏要做。她眼波流动,随即轻手轻脚地凑了过去,刚想趴在门边偷听,门上骤然浮现出一道封印,将她猛然弹开! 显然,那是杨逆专门为了防止偷听而设下的咒印。 狐姒站在门外,气得直跺脚。 就在她一转身的功夫,忽然头痛得厉害,眼前发黑,如被雷击中一般!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不断往脑袋里塞东西似的,又像有刀子在脑袋里拼命搅动。她紧咬着红唇,手按着头,冷汗沥沥而下,身子不住地颤抖。可是她始终忍受着那极近爆裂的头痛,硬是咬牙一声不吭,独自蜷缩在门外冰冷的石地上。 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喉咙一甜,喷出一大滩鲜血。 吐血后,她头部的胀痛开始一丝丝的缓解,仿佛风暴过后的大海,重归平静。 这个痛苦的过程不过片刻而已,但狐姒却仿佛煎熬了很多年一般。 事实上,刚才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最让她在意的并不是每一次的头痛,而是她脑中逐渐多了许多东西,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 自从夺舍了这副躯体,她就很害怕安静,很害怕独自一人,所以刚才她才会故意和苏季调侃。因为每当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那几乎折磨的她快要发疯。而且,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躯体并不是一个人的,而是由两个人的身体拼合而成。 狐姒之所以能保持现在的容貌和身体,完全是依靠易形化影的变身法门。尽管这种法门需要消耗大量玄清气,但她始终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苏季。 直到现在,她还是一直勉强维持着变身后的模样。她知道继续下去,自己绝对会是几人中第一个死去的那个。可是她就是不想让苏季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死也不想。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半晌后,门上的咒印逐渐消失,一只大手将黄金门缓缓拉起。 狐姒慌忙抹去地上的鲜血,支撑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苏季看到狐姒的脸,立即问道:“你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狐姒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苍白如纸的脸颊,默默扭过头去。 这时,杨逆从黄金门里走出来,对苏季说:“我花费很长时间才记住截脉法门的口诀。但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应该会方便很多。” “多谢指点。” 苏季说话的时候,眼睛朝地上残留的血迹望了一眼,目光骤然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少顷,三人动身朝玲珑塔狱的最后一层走去,因为杨逆说通往塔外的出口就在塔狱的最底层。 来到最后一段阶梯的时候,三个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杨逆走在最前面,狐姒在中间,苏季走在最后。 三人站成一排,紧靠墙壁一侧,一步步摸索着前行。 通往最后一层的螺旋阶梯上,潮湿腐臭的气息异常浓重。四壁冷气逼人,墙壁上蒙着一层冰霜,冻的灰蒙蒙的。 苏季感觉越往下走,寒气越重,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前面的杨逆在最后一扇石门前停下脚步。 那石门造型古朴,门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点缀,底部有两颗滑动的白银球作为开合机关。 正在杨逆开门的时候,后面的苏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虽然还很远,但在一片死寂的环境中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缓缓的步伐格外的沉重,似有千钧之力,每一步落地,苏季的心也跟着一颤。 狐姒的心也开始越跳越快,只听那脚步声由远而近,节奏越来越急促,似乎正有一个巨人狂奔而至,落地的脚步声震人心魄。 前方已是走投无路。 杨逆正在慢条斯理地动作着,看样子一时半刻打不开门上的机关,况且就算他打开那扇门,里面会出现什么危险的怪物,谁也不得而知。 苏季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调整呼吸节奏,腰间的羊角匕首被缓缓抽了出来。 此刻,狐姒又感受到那种可怕的安静,脑海中的记忆波涛汹涌,颤抖的玉手已经按在了琴弦上。 第一百章 封印 耳畔急促的脚步骤然停滞。 少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螺旋阶梯上方传出: “……别……别出手……是我……” 苏季微微一怔,听出那是净明大叔的声音。 净明大叔双手举过头顶,贴着墙壁,一步一步蹭了下来。 狐姒盯着他,面露一丝鄙夷之色,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苏季的目光在净明大叔身上打量一番,怀疑地望着他道: “刚才下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 还没等净明大叔回答,杨逆忽然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净明大叔见到杨逆,身子旋即一震,猛然将身子缩了回去。 此时,苏季发现门底的白银球不见了,想必那石门上的机关已经被破解。 杨逆深吸一口气,将耳朵紧贴在石门上仔细聆听。 良久过后,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似乎没听到什么异常,继而伸手拉开石门,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观察里面的动静,然后慢慢走了进去。 苏季、狐姒、净明,三人互相对望一眼,跟了进去。 里面一片安静。 苏季四处观望,发现这最后一层的格局与上面一层几乎相同,但比上面六层的面积都要大。 周围墙壁上点着终年不灭的长生蜡烛。 昏暗的光线中,巨大的白骨相叉在一起。地上已被数不尽的白骨铺满,根本看不见地面。这里除了白骨,还是白骨,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存在,放眼望去,犹如一片白骨汇聚成的海洋。 苏季用脚趟过森森白骨,朝里面走去,感觉这里的情形十分诡异,没有一只活物就算了,居然连一只漂浮的元灵也没看到,显然有点不太对劲。 此刻,所有人都不说话,耳边只能听到脚踏白骨的声音与四人沉重的呼吸。 净明大叔走了几步,第一个忍不住问道:“这里……怎么一只妖怪都没有?” 杨逆立即朝他竖起一根食指,示意让他闭嘴。 净明大叔似乎很害怕杨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紧张地看向四周,惟恐有什么机关暗器飞来。 苏季在周围查看了一圈,发现四周遍布着许许多多雕花大石柱。 这些石柱每根都有井口粗,共七十一根,每一根石柱下面都贴着一张符纸。 净明大叔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每一张符纸上都画着一张恐怖的鬼头,只觉得看上去非常诡异,其他一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狐姒好奇地围上来瞧了一会儿,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于是问苏季: “你知不知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鬼?” 苏季端详了许久,答道:“这张符纸上画的是地丑星,左边那根柱子上的是地伏星,这里每一根柱子上贴的都是地煞星图。所谓地煞星,即是主凶杀之星。相传每逢人心不古之时,神明便会感召天地邪气,驱使地煞星降临凡间以警世人。传说女娲娘娘就曾派遣轩辕三妖覆灭商汤……” 杨逆突然回头说道:“放心,这里没有危险。” 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说完的一瞬间,刚才进来的石门突然关闭! 轰隆!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撼动人心。 四人皆是陡然一惊。 “……没……没危险?”净明大叔睁大眼睛,颤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苏季皱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石门上遍布机关,一旦封闭就很难再打开。 此时,四人中只有杨逆一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苏季知道他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只能说明他自从来到这最底层,就根本没打算再上去。 现在这里虽然空无一人,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除了杨逆一直板着脸,其他三人的表情都或多或少的有点紧张。 苏季正胡思乱想着,狐姒突然叫了一声:“你们快来看!” 三人蓦然转过头去,只见狐姒指着一面墙,脸上的表情十分兴奋。 苏季走过去定睛一看,狐姒指的那面墙,原来是一扇门。 他小心翼翼地用羊角匕首点了一下,发现这门上的灰尘积了足有两寸厚,轮廓已经被灰尘盖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用刀尖在门上轻轻一刮,里面露出银亮的表面。 这是一扇白银大门。 门上也贴了一张符咒,虽然门上的浮雕大半已经脱落,但这张符纸却还是牢牢地贴在上面。 苏季用羊角匕首刮去门缝的灰尘。 顿时,一道柔和的光线射了进来。 苏季透过门缝向外窥视,看见新鲜的青草。外面似乎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只要踏出一步,就能离开这个黑暗的深渊,回到一片光明的世界。 净明大叔连忙爬了过来,向外看去,眼睛旋即瞪得老大,激动的热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自从看见那扇门,净明大叔就开始兴奋,甚至有点按耐不住的感觉。他不知被这黑暗的牢狱囚禁过多少年,虽然他平时总教别人不要想从这出去,但此刻看见门缝透出的一束光芒,心头还是萌发出一缕希望。 狐姒再次搜索一圈之后,确定没有其它可以通向外面的门,几乎可以肯定这扇门就是玲珑塔狱唯一的出口。 四人之中,唯有杨逆没有看那扇门。 此时,他正围着墙壁走圈,每经过一根柱子,就停下脚步,面对符咒默念真诀。 苏季发现凡是他念过口诀的符咒都会自己飘下来,而没念口诀的符咒都还纹丝不动。良久过后,七十一根柱子上的符咒全部落到了地上。 最后,杨逆的脚步停在那一扇白银大门前,观察半晌后,说道: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的!”净明大叔抢着答道。 “好消息是,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净明大叔立刻笑逐颜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荡漾着喜悦。 狐姒的眉头也舒展了,美眸中蕴含着一抹喜色,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 然而,苏季的神色却异常凝重,瞄着周围的石柱,说道: “你刚才只解了地煞星印,凡是地煞星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天罡星交相呼应,想必塔里的封印不止眼下这些吧。” 杨逆轻叹一声,道:“没错。塔狱的最底层一共有一百零八道封印。门外有天罡三十六道,门内有地煞七十二道。我本来最担心的是外面那三十六道封印。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三十六道封印已经被某个人解开了。” 净明大叔微微一怔,继而更加兴奋,嘴咧得像一朵绽放的荷花,久久合不拢。 “是谁解的?”狐姒双眸微张,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虽然不知道是谁解的,但我想解开封印的人,势必是想救出里面的某个人。” “救人?”净明大叔琢磨了一会儿,叹息道:“唉,不管救谁……反正不是我。” 杨逆摇头道:“我向来独来独往,不会有人来救我。” 狐姒低下头,黯然道:“我在人间无亲无故,也不会是来救我的。” 半晌沉寂过后,三人一齐慢慢把头转向苏季。 苏季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们看我干吗?塔里之前还有那么多人呢……况且谁能来救我?” 狐姒秀眉微蹙,问道:“会不会是她?” “哪个它?” “……那个被你救过的白衣姑娘。”狐姒说着,脸上莫名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苏季眼珠子一转,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她?” “直觉。”狐姒断然答道。 苏季虽然知道女人的直觉不一定准,但也知道女人看女人,往往比男人看得透彻一些。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她。就算她真想救我,也没本事解开天罡三十六道封印。”苏季断然否决,转头问杨逆:“你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们,那个坏消息是什么?” 杨逆的脸色沉了下来,盯着门上那最后一道符纸,缓缓说道:“坏消息是,能出去的人只有一个。” 第一百零一章 狱卒 “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 旁边的三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杨逆的一句话让三人从温暖的被窝一下子掉进冰窟窿,从心底凉到脚尖。 净明大叔的笑容瞬间僵住,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狐姒也显出紧张的神色,舒展的双眉拧在一起。 苏季的表情虽然变化不大,但一颗心却和身边人的脸色一起沉了下来。他扫视着身后的七十一根石柱,最后将目光转向那扇白银大门,说道: “地煞星共有七十二颗,而这里带封印的柱子,却只有七十一根。想必问题就出在这门上的最后一道封印吧。” 杨逆用沉默表示肯定。他望着白银大门上的符纸,黯然道: “这最后一道封印是‘地煞孤星印’。破解方法很简单,当这层只剩一个活物的时候,封印自会解除。可惜我们进来那扇石门已经关闭。那门上的玄机比这里所有封印都要牢不可破,而且只有白银球的那一面才有开启的机关。” 苏季目光闪动,开始明白地上那些白骨出现的原因:这一层的妖物,就算能解开七十一道封印,也解不开最后一道地煞孤星印,就算能解地煞孤星印,也解不开外面的天罡三十六道封印。而如今这里的四个人,远比之前这里的妖物们幸运,至少外面的封印已经解除。 净明大叔望着满地的森森白骨,仿佛看到昔日的妖物们为了解开最后一道封印,互相残杀致死的凄厉画面。最后剩下的那只妖物,因为无法解开塔外的三十六道天罡封印也死在这里。他驱散着脑中可怕的想象,吓得面如土色,嘴唇发青,开始连连自语: “……再……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没时间想了!”杨逆断然否定,语气开始变得急促:“我们只剩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如果不能解开这最后一道封印,其余的七十一道封印就会复原。若想再解开,就要再等七十二年!” “七十二年?” 狐姒的脸色陡然苍白。 净明大叔两眼发直,好像被雷击一般僵住了,两腿像弹棉花似的不住打颤。 苏季苦涩地一笑。这笑容显然不能减轻他心头的沉重。绝望与恐惧依旧无可名状地淹了上来,渗透入皮肤,浸透全身,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气氛悄然凝固。 没有人再提问题了。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杨逆已经把所有问题都说得清清楚楚。他之前说的没错,这个地方既没有危险,也没有害人的妖物。现在这里最危险的是人,那些刚才还在一起说话的人。 四人方才还在商量怎么一起逃出去,就像四个患难与共的朋友,而现在却成了彼此活下去的绊脚石。 生死面前,真的还有朋友么? 趋利避害是万物生灵的本能,在不触及自身利害的时候,每个人都可能是友善的,而一旦触及到自己生死利益的时候,就算是情谊深厚的至亲都可能背叛,更何况这里的四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 狐姒神色黯然地垂下头,沉默良久。 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苏季的一颗心陡然凉了。只见狐姒的眼眸中充斥着对生命的渴望,仿佛在说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为了活着,她可以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其中包括苏季在内。 既然苟活到今天,既然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充分理由。 净明大叔也不想死,那颗活蹦乱跳渴望活着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喉咙发出颤抖的声音: “难道我们今天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狐姒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只有如此了,谁都不想死。” 她的语气与刚才判若两人,眼中充满决绝,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杀意。 苏季发现她自从抬起头的那一刻起,目光就再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杨逆坐在地上,扫视着身边每一个人的表情,犹如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尽管时间已经不多,他却用一种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倒是有个主意,既不必动干戈,也不伤和气。” 语罢,旁边三人一齐把头转向杨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锦囊,打开后里面装着深红色丹药。不同的是,其中一个锦囊里有三颗,另一个锦囊里只有一颗。 净明大叔瞪大眼睛,望着那丹药,颤声道:“这该不会是……噬魂丹?” 听到“噬魂丹”三个字,狐姒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说道:“噬魂丹是世间最厉害的毒药,是用玄门五毒之首的噬魂王蝎尾巴上的毒液提炼而成。无论修为再高的人或元灵,服下后都会魂飞魄散。” “我曾想过用它自尽,幸好之前没那么做,一直坚持活到今天。”说着,杨逆将两个锦囊里的药丸搀和到一起,打乱顺序,“这四颗丹药中有三颗是毒药,一颗是无毒的解药,现在我已经将它们混在一起。我们四人各取一颗服下,谁的运气好吃下解药就可以活着出去了。” “你想让天意来决定谁能活下去……”苏季不以为然地说:“可是你怎么能确保我们四人会一起服下,如果有人没吃怎么办?” 杨逆道:“噬魂丹服下一刻钟后才会发作。若哪个鼠辈敢不吃,剩下的人就用那一刻时间合力杀了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狐姒扭头道:“我不信你。谁知道你会不会做什么手脚?” “这好办。”杨逆把四颗丹药摆在四人面前,说:“你们先选,剩下的留给我。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我做手脚了。” 净明大叔抬眼扫视周围的几个人,仿佛正期待身边人的同意。 狐姒犹豫片刻,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声。 苏季知道现在除了同意以外别无选择。若真动起手来,这里恐怕没有一个人是杨逆的对手。 杨逆首先知道“只有一人能出去”这件事,可是他非但一直没有对身边四人痛下杀手,而且给予其他人活着的机会。 难道他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苏季很愿意相信他是个君子,但却不得不产生怀疑。他盯着杨逆,用质问的语气说道:“你是我们当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也是最有可能活着离开的人。为何要用这种方法给我们活下去的机会?” “你错了。我并不是实力最强的。”杨逆扫视着面前三人,说道:“我可以肯定你们当中某一个人是这塔里的狱卒。” “狱卒?”净明大叔惊愕地问:“这塔里还有狱卒?” 杨逆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解释道:“玲珑塔狱几百年来没人逃出去。很多人以为这里森严到不需要狱卒的地步,实则不然。塔狱中的狱卒潜藏在我们当中,扮演一个被囚禁的角色。目的是为了在暗中看守塔狱里的人,并与外界的姜家互相往来。” 净明大叔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有狱卒?” 杨逆苦涩地一笑,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我身上的玄铁锁链是我自己拷上去的吧。” 狐姒双眸微张,唏嘘道:“一个能把锁链拷在你身上的人,肯定比你厉害。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我死也不会忘,因为是我亲手把他杀死在黄金门里的。”杨逆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说道:“可是就在我杀死那个人的时候,发现他只是一具尸体。那一刻,我知道那个狱卒并不是人,而是一个可以附身死人的元灵!今天我们四人就要从塔里逃出去,那个狱卒一定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就在你们三人当中!” 语声中,四人看向彼此的目光开始变得警戒起来。 诡异的气氛,一刹那弥漫在四人之间。 净明大叔惊恐地望着身旁的三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苏季打破沉寂,道:“我们似乎忘了三个人:独目医仙、双头神将、四臂赌鬼,这三个怪胎应该还躲在某个地方。刚才进来那扇门,很可能就是他们三个从外面关上的。那个狱卒也可能在他们三人当中。” 杨逆摇头道:“我能确定他们三人不是狱卒,但你们三个人,我始终无法确定。我只知道今天有那个狱卒在这,我是绝对无法活着出去的。” 苏季恍然道:“所以你才想到这个方法。如果那个狱卒服下丹药,你就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如果有人没有服下丹药,那么无论他是不是狱卒,剩下的人都会合力对付那个人。这样你活下去的机会,也会比独自与那狱卒动手大很多。” 话音未落,净明大叔已经从四颗红色丹药中选了一颗。 苏季和狐姒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选了一颗。 杨逆将最后一颗丹药拿在手里。 四人拿着丹药,彼此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动。 杨逆说道:“我数三声,咱们一起服下。” 净明大叔颤微微地拿着丹药,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 狐姒的红唇微微颤动,眼帘垂了下来。深红色丹药的衬托之下,她白皙的手心显得愈发苍白。 “一……二……三!” 语罢,四人同时将丹药朝嘴里送去。 然而,就在四颗丹药将被送进嘴里的时候,除了杨逆一人直接吞下,其余三人的手都不约而同地停了。 第一百零二章 截脉 杨逆咽下丹药,低头看见三人手里仍拿着一颗丹药,顿时愣住了。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周围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你怎么……不吃啊?”苏季问净明大叔。 净明大叔指着苏季手里的丹药,驳斥道:“你不也没吃吗!” 狐姒眼光低垂,望着那丹药说:“这东西味道很怪,实在难以下咽……” 杨逆的脸色陡然铁青。 “你们……你们这些卑鄙之徒!”他瞪大眼睛,怒吼道:“快把解药给我!” 苏季耸了耸肩,道:“我们也不知道谁手里有解药。” 狐姒冷冷地说:“你想出这种蠢主意,简直和自杀没什么分别。” 杨逆额上青筋突暴,眉宇间雷光闪烁,一道图腾纹在脸颊上浮现。 轰隆一声巨响! 一股凌厉的玄清之气自他体内爆发开来! 旁边三人被那气势逼得后退一步。 净明大叔陡然一惊,失声叫道:“咱们趁机合伙杀了他!他不死,我们谁也别想出去!” 说罢,他自己先后退两步,一溜烟逃开了。 “想跑?”杨逆瞥了净明一眼,道:“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跑不跑的了?” 语罢,他踏出一步,一拳轰出。 拳风如狂刀般冲向净明大叔! 咔啪! 净明大叔两条腿像两根筷子一般猛然折断,身子向前趴在地上。 “我……是我对不住你……”净明大叔趴在地上恳求道:“这种时候谁都想活着……求你就原谅我吧……” 杨逆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原谅你是阎王的事,我要做的就是送你下去!” 语声中,杨逆走到净明大叔面前,变拳为掌,一掌将净明硬生生劈成两半! 黑色的血液如狂暴洪流一般喷射而出。 忽然,一道白色的元灵从净明大叔的尸体上冉冉飘出,朝进来时的门缝遁去。 杨逆面色陡然一沉,一字一顿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狱卒……今天我就算死,也要先送你上路!” 语罢,他双掌紧握,两道拳风如龙卷般席卷而出,快若闪电般击向遁去的元灵。 白色元灵被那两道拳风两面夹击,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瞬间被一股惊人波动轰得灰飞烟灭。 狐姒看见那白色元灵化为灰烬,立即倾身一动,似要激动地冲上去,却被苏季一把拽住。 杨逆旋即转头,虎视眈眈地望着剩下的两人,好像还要出手。但就在这时,他的拳头缓缓松开,刚提起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消失。他用一种含恨不甘的眼神望着两人扔在地上的丹药,口中喃喃地说: “人心不古……这世道……终是变了……” 语声戛然而止,杨逆合上双眼,身子像一堆烂泥般软瘫在白骨中。 狐姒看着白骨堆中的杨逆,眼中骤然掠过一抹杀意。 就在这时,苏季抄起羊角匕首,对准杨逆的心脏,一刀刺了下去,转动着刀把,狠狠地说道: “人心本就比虎狼恶毒得多。虎狼吃人为了生存,人吃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苏季似乎已经做了狐姒正想做的事。 狐姒走上前去,仔细查看杨逆的身体,像是还想再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了。 苏季抽出带血的匕首,转身走向净明大叔的尸体,在他身上摸了一下,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 “血是黑的,说明净明早已经是个死人。” 狐姒死死盯着杨逆的尸体,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说道: “三魂七魄都已消散……他就这么死了吗?” 苏季从没在狐姒脸上看到过那样怨毒的眼神,就算她面对姜玄的时候,也不曾流露出如此强烈的仇恨。 狐姒瞪着杨逆的身体,似乎还要在他身上戳几刀似的。不仅是想,而且她就要这么做。 这时,苏季忽然说道: “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你的元灵只要像以前那样回到我身体里,咱们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狐姒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好,那现在就开始吧。” 语声中,她的双眸泛起微光,金色的长发摇曳飞舞,似有狂风席卷。八道金光从她身上飞出,在空中盘旋飞舞后,直奔苏季而来。 苏季左眼的狐瞳泛起一道微光,已然看出那八道金光并非元灵的魂魄,而是八道凌厉的玄清之气! 狐姒发现他眼神的变化,手势陡然一扬! 八道金光凝成八根极细的金色光针,朝苏季的要害闪电般刺去! 苏季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 他没有闪避,反而伸出一只拳头迎了上去。 拳头骤然打开,发出叮铃一声清脆的回响! 一个青铜铃铛,不知何时挂在他的食指上。 同一时刻,铃铛迸发出一道铜绿色光幕,将苏季罩在里面。 八根金针冲击光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撞击点迸发出一圈圈太极图案。金针一碰到太极图案,立刻化作十倍粗的光柱反弹回去! 狐姒拼命闪避,一道光柱却击穿了她的胸膛,刹那间血花四溅! “这是什么宝物?”狐姒捂着流血的伤口问道。 苏季面前的光幕逐渐消失,露出一张黯然失神的脸,低声道: “鸿钧铃都不认识,你果然已经不是她了……” 狐姒的身体无法承受巨大的伤害,无力地瘫跪在地上。 紧接着,易形化影的法术渐渐消失。 原本白皙的皮肤失去了生气,变成一张死灰色的女人脸。华美的衣裳变成一件破乱的黑袍,伤痕累累的胴体在那散乱的衣衫中若隐若现。分离的四肢被密集的针线缝合在一起,针脚连带着鲜红的皮肉,触目惊心。 苏季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副丑陋的身体了。眼前的就是青灵寐境中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脸上的表情扭曲狰狞,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出来,咬牙切齿地问道: “姜玄要找的玄物,怎么会在你那?” 苏季将鸿钧铃系在腰间,走过去说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只不过刚从你弟弟身上拿回来而已。” 黑衣女人愈发愤怒地问:“你早知道他是谁?” 苏季扫了一眼净明大叔的尸体,道:“凭他的修为能一直在妖物横行的玲珑塔狱中来去自如,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鸿钧铃在他身上,二是他本身就是元灵。只有玄物的元灵才能把鸿钧铃从我身上拿走。玲珑塔狱里的狱卒不是一个,而是姐弟两个。” “狱卒?”黑衣女人自嘲地一笑,黯然道:“我和弟弟和你们一样,只是牢里的犯人。姜玄自从得到阴阳镜,就把我们姐弟二人囚禁在这里,让我们看守牢狱。现在阴阳镜已毁,我们更是无处可归。姜玄答应我们姐弟,只要帮他取到鸿钧铃,就让我们成为鸿钧铃里的元灵,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弟弟他却一直……” “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讲故事!”苏季打断她的话,厉声喝道:“告诉我!狐姒在哪?” 黑衣女人阴沉地一笑,道:“从她夺舍我那一刻开始,她的魂魄就已被我禁锢在这具身体里。这副躯体是由两个人拼合而成,单凭她一个元灵无法完全占有。我潜藏在她体内,慢慢吞噬她,控制她,直到最后将她的一切都为我所用,而她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就好……” 黑衣女人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瞬间,她的心沉了下去。 紧接着,她后背被一只大手轻轻按住,四肢像忽然被铁钉钉死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黑衣女人的眼神无比怨毒,眼角似乎要滴出血来,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说: “你没死?” 此时,杨逆正在看着她微笑,笑得就像一只正看着爪下老鼠的猫。 苏季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说道:“但凡修炼过截脉法门的人,不仅可以转移死穴,让自己看起来像服下噬魂丹,还可以让心脏偏离正常的位置。我之前那一刀恰好刺在不会致命的地方,他当然不会死。” 黑衣女人咬着嘴唇道:“我早该想到的……噬魂丹是世间至毒……怎么会有解药……可是我一直藏在你们中间……这些事……你们是什么时候……” 说到一半,黑衣女人眼睛瞪得浑圆,似乎忽然明白了。 苏季盯着她的眼睛,道:“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杨逆传授截脉法门的时候拉上黄金门,就是为了和我商量怎么对付你,所以才会在门上设下封印将你隔开。” 杨逆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截住你的死穴。你若不从这身体里滚出去,我顷刻间就能让你魂飞魄散。” 黑衣女人凄然一笑,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变成我这副丑样子,还会在乎自己的死活吗?你杀了我,那个小妖精也会跟我一起死!” 杨逆轻轻摇头道:“我才不在乎那个女人的死活。我只知道塔狱中的七十二道封印是你血铸而成,只要你死了,那最后一道封印自会解除,我就可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 “杨逆!”苏季将匕首对准杨逆,喊道:“我不准你动她!” 杨逆急道:“时间来不及了!不杀她我们都得死!” 就在这时,黑衣女人噗嗤一笑,绝望的笑声肆无忌惮,身体也跟着疯狂地抽搐,断肢处的针脚开始流血。 黑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白骨上。 满地白骨在沾染到黑血的一瞬间,噼里啪啦地颤抖作响。 紧接着,一阵如海啸般恐怖的声音,从进来的石门后传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生死 黑衣女人望着入口的石门,疯狂的笑声中充斥着无尽的怨恨与诅咒。 “门后是什么声音?”苏季问道。 “蚕食蛊群!”杨逆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道:“想必塔里的蚕食蛊是被这女人用血肉喂养,久而久之,她的血能发出吸引蚕食蛊的气息,从而操控蛊群。她平日以少量血肉喂养蚕食蛊,像这般爆出大量鲜血,足以让塔里所有蚕食蛊发狂!” 伴随一阵汹涌的咆哮,入口的石门里传出三个熟悉的声音: “大哥!这些虫子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越来越多!我快顶不住了!” “快!快打开石门!” “我……我只会关,不会开啊!” 苏季听出那是四臂赌鬼、独目医仙、双头神将三个人的声音。通过左眼的狐瞳,他看到无数亡灵像被召唤一般,从入口石门的缝隙间飞出,附入地面的白骨。 黑衣女人用鼻子哼出呜咽般的怪声,似乎就是她的声音呼唤了那些亡灵。紧接着,满地被血液沾染的白骨一根根重新组合,森森的骸骨咔啪作响,挣扎着拔地而起,变成一具逐渐壮大的白色骨架。 “真期待看到你们希望变成绝望的瞬间!”黑衣女人笑道。 笑声中,白色骨架血雾缭绕,骷髅头的眼窝中凶光怒射,状如鬼神,开始只有三尺高,刹那间聚集成一具身高数丈的巨型骷髅,宛如天魔下凡一般的白骨巨人! 一股浩瀚的凶煞之气自白骨巨人身上狂涌而出,充盈周围每一寸空间。那骸骨的力量并非来自黑衣女人,而是来自这塔里的众多亡灵。怨气弥漫的亡灵们不愿任何人离开黑暗,获得他们奢求不到的自由。那种滔天的怨念,令苏季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震颤。 “只要我魂魄俱在,这一切永远不会停止!”黑衣女人的语气像是在挑衅一般,似乎正在逼杨逆出手。 杨逆眼中的希望正在一点一点的泯灭,可是他按在黑衣女人背上的手却纹丝不动,目光转向苏季,似乎正在等待他来结束这一切。 苏季知道杨逆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截脉法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个人用手破开死穴的同时,自己身上的玄清气也会被死穴吸收大半,变成一个修为尽失的凡人,可是死穴对于没有玄清气的苏季来说毫无伤害。 杨逆见苏季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禁大喊道: “你还在顾忌什么!那姑娘已经回不来了!快动手!” 苏季没有动。 他沉吟片刻,旋即将狐姒的古琴放在杨逆手边。 一瞬间,杨逆恍然大悟,立刻单手拨动琴弦,弹奏出那一首抑制化血阵血崩的曲子。 伴随着一阵舒缓的乐曲,黑衣女人身上的血逐渐止住了。 此时,尚未完全形成的白骨巨人,逐渐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逆一掌击出,巨大的白色骨架散成一片,噼里啪啦散落在地。 “希望变成绝望的瞬间?”杨逆对黑衣女人冷笑道:“就是你现在的表情吗?” 黑衣女人疯狂喊道:“为什么还不动手!我让你囚禁牢狱那么多年,你难道不想杀我吗?” 杨逆慢慢将手,从黑衣女人的背上移开,缓缓说道:“我不想成全一个求死的人。”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似乎一语道破黑衣女人的心思。她犹如被一道天雷击中,狰狞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一颗心陡然沉了下来。 苏季望着散落一地的白骨,沉声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弟弟一起活下去,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早已经受够了。他附身净明大叔的时候,曾一度考验我是否真的对活着这件事抱有希望。如果我也像那些人一样混吃等死,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幕发生。他把我关在上层,也是为了让我接近那扇黄金门,只有对活着这件事抱有强烈欲望的人,才会对那扇黄金门产生好奇,才会不顾一切帮助黄金门里的人。他知道只有黄金门里的人才能做到今天这一步,而要从这里出去,就必须用截脉法门让你们二人永远消失。” 黑衣女人垂下头,黯然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死。当我们被白袖的邪术封印在坛中,变成玄物元灵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永远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这里也好,外面也罢,对弟弟来说都只是牢狱,就算回到人间也只不过进了一个新的牢狱罢了。也许他从来不曾忘记任何事情,当他在我面前死去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一直以来的感受。现在,我只想和他去同一个地方……” 苏季望着黑衣女人空洞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肯舍弃这副躯体,我可以帮你解脱。这是你弟弟拜托过我的事。” 语罢,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黑衣女人渐渐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苏季通过左眼的狐瞳,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从那丑陋的躯体上渐渐分离出来。那个少女身材高挑,眼睛不大,虽然算不上漂亮,但绝不像那副躯体一样狰狞丑陋,给人一种娇弱忧郁的感觉。 少女的元灵离开以后,丑陋的躯体逐渐变回狐姒的模样。那不是狐姒的法术,而是那少女故意施为。也许同样身为女人的她,知道一个女人醒来的时候,绝对不希望男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苏季虽然没有姐姐,但他觉得如果自己有一个姐姐的话,也许就是她这种感觉,也许会为他做同样细心的事。 狐姒的眼皮微微颤动一下后,慢慢睁开,眼前的一幕让她不知所措。 截脉法门的口诀悄然而诵,苏季看见一条蕴含着死亡气息的黑线,正随少女颈上经脉的玄清气缓缓流动。 那一道黑线便是死穴的所在。 苏季紧握羊角匕首,缓缓伸向那个少女。当刀锋快要碰到黑线的一瞬间,渐渐慢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刀割下以后,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将永远消失,比起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也许面对那副丑陋的躯体,更容易下手一些吧。 稍稍犹豫过后,苏季还是用匕首一刀斩断了黑线。 少女的身影颤动了一下,随即开始消散,生命的气息从被截断的黑线中流失。她一步一步移向那扇紧闭的白银大门。门上最后一道封印,随着她的身影一起消散。 门缝中的一缕光芒冲破黑暗照射进来,穿透她消散的身影。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说着: “弟弟,你看这人间的光,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这世上只剩姐姐一人,纵有千般美景,却也无趣得很……” 语声中,少女闭着眼睛,身影仿佛沐浴在微光之中,随即烟消云散。 狐姒望着那身影消散的方向,茫然地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死?” 苏季淡淡地说:“他们不是真正的活着,能从漫长的时间里解脱出来,总比那些在塔狱里混吃等死的人要好。” 狐姒瞥了苏季一眼,道:“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坚持活着?” 苏季望着门外透进来的光芒,微笑道:“可能是因为我活得还不够久吧,总觉得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有人想长生不老。有人想魂飞魄散。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奇怪。”狐姒轻叹一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着那扇白银大门,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喜悦。 这时,身后的石门里发出一阵呼喊: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扇门怎么打开?” “别丢下我们!” “我们也想出去!我们也想活着!” 狐姒瞥了一眼石门,道:“别理他们,那三个人早就该死!我们赶快出去找姜玄吧!” 苏季转头问杨逆:“你知道怎么开门,要不要救?” “既然你这么问,说明你有心思救人。”杨逆望着苏季,道:“看在你刚才帮过我的份上,这事我让你来决定。” 苏季慢慢走到石门前,对里面的三个人喊道:“要我放你们出去,除非你们能给我一个让你们活下去的理由。” 四臂赌鬼抢着喊道:“我这辈子就赌点小钱,赌点小命什么的,偶尔抽个老千,没做过什么坏事!” 双头神将用力叹了一口气,喊道:“我是喜欢杀人,但我从不杀老、弱、病、残、孕、还有抱小孩的人!我只在战场上杀人,杀的都是敌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杀我!” 独目医仙犹豫片刻,喊道:“你肯救我,我愿意把老大的位置让给你!” “做你们老大?我可不敢和你们称兄道弟,更不想变成第二个姜玄。”苏季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对狐姒说道:“咱们走吧,出去看看是谁帮我们解开的天罡三十六道封印。” “好!”狐姒一口答应,释然一笑道:“终于可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 三人怡然自得地朝白银大门走去,而石门里的三人却捶打着石门,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嚎。 就在杨逆刚要拉开白银大门的时候,石门里突然又传出一个声音: “等一下!” 独目医仙大喊一声,随即咽下一口唾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 “你们进塔前可曾有亲人朋友被姜玄杀害?凭我的医术,只要尸体还在,就有办法让人起死回生!” 第一百零四章 重见天日 十月初八。 应是冬季时节,蓬莱仙岛却温暖如春。 今天岛上各路截教修士,以及来自五湖四海的奇人,全部聚集在蓬莱之巅,因为碧游宫外将要展开一场关于截教主之争的巅峰对决。 很多人都认为,今天的主角无疑是决斗的墨殊与姜玄,可是偏偏有一些人除外。 义渠就是其中一个。 此刻,他背对一座斜插在岛上的巨型宝塔,舔去指甲上的鲜血,面无表情地从三具尸体旁边走过。 杀人? 那是肯定的,方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杀了三个玄清二境的守塔人。然而,他依旧感到很无趣,因为一天之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玲珑塔外的守塔人全部杀尽。 他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得手,不是因为他实力超群,而是由于今天是蓬莱仙岛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因为没有人想错过今天的决斗,厉害的守塔人都已抽身去了碧游宫外观战。 现在玲珑宝塔外,只剩义渠与沐灵雨两个人。 蔚蓝的苍穹衬托之下,七宝玲珑塔巍峨耸立,高耸入云的尖顶直冲云霄,犹如一柄擎天巨剑。 沐灵雨却无意欣赏它的身姿,只是望着塔底的白银大门,静静等待一个人。 适逢正午。 蓬莱仙岛和风旭日,暖意正浓,但沐灵雨心里却刮着凄风冷雨。因为蓬莱之巅的决斗结束之前,她必须离开这里,现在就是最后的一刻等待。 义渠安静地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你用阐教秘术作为交换,求墨殊解开塔外的天罡三十六道封印。这件事无论被阐教,还是截教的知道,你都将万劫不复。这真的值得吗?” 沐灵雨没有回答,义渠说的这些她都再清楚不过。她还知道义渠之所以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只因他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从未真正离开过。 义渠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你仍相信他还活着?” 沐灵雨眼光低垂,沉默良久过后,终于摇头道:“……也许你是对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义渠微抬双目,虎目中迸发出一丝喜悦的神色。 沐灵雨冷眉微蹙,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说道:“你好像很高兴?” 义渠依旧一脸憨笑,笑着说:“我不是高兴他死了,只是高兴我可以继续等你,就像你等他一样。” 沐灵雨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目视前方,眼中浮现出一抹惊色! 义渠微微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目光错愕,只见塔底的门开了。 白银大门里陆续走出六个人。 那六人出塔后,都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似乎正在感受着久违的阳光。 少顷,六人纷纷回头看向身后的玲珑塔,不禁感到一种骇然。他们此前身在塔中,却从未在外面见过那囚禁他们的牢狱,只见那倾斜的巨大塔身,真的就像从天而降,斜插入土地中一样。 阳光普照之下,玲珑塔就像一个破土而出的巨人,而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巨人,已经被重获自由的人们彻底征服。 义渠打量门里走出的六个人,惊愕道:“独目医仙?四臂赌鬼?他们都是昔日的截教高人,但现在他们好像已经快要修为散尽……” 语声中,义渠的目光落在双头神将身上,旋即瞪大眼睛,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师傅?” 沐灵雨微微一怔,问道:“你师父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义渠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说道:“我以为他在塔狱里凶多吉少,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说罢,义渠兴奋地走过去,可是刚走到一半,脚步却忽然停了。不知道多少年没见了,义渠感觉双头神将现在的神情,似乎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双头神将展开双臂拥青山,仰天呐喊:“啊啊啊啊!老子终于活过来啦!” 四臂赌鬼面朝远处的大海,疯狂挥舞仅剩的一只手臂,欢呼道:“哈哈哈哈!感觉忽然可以做好多事啊!” 独目医仙脸色阴沉。他既也看不到蓬莱仙山,也看不到蔚蓝大海,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此刻,他咬着牙,像是正在忍耐着什么,最后终于破口大喊道: “你们两个蠢货!还不快拜见你们的新老大!” 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陡然一怔,犹豫片刻后,转身朝苏季三叩九拜。 苏季抬手做了个免礼平身的动作,对独目医仙说道:“这些都可以免了。只是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要忘了。” 独目医仙一拍胸脯,道:“我言而有信,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徒弟,只是现在得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就在这时,义渠看到给苏季下跪的四人,整个人都愣住了。 沐灵雨走过来,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给他下跪?” 义渠脸色一沉,扭头说道:“……那不是我师傅,一定是我看错了。” 双头神将定睛一看,蓦然发现义渠的一瞬间,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大喊道: “我的好徒儿!真没想到你一直在外面等为师!真是苦了你了!”说罢,他激动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义渠,高兴地嚎啕大哭起来。 义渠见沐灵雨嫌弃你瞄了他一眼,心头顿时百感交集。 这时,塔里出来的一行人都朝沐灵雨的方向走来。 沐灵雨见到苏季,郁结的眉头舒开来,美眸中蕴含着一抹温暖喜意。 然而,当她看到狐姒的时候,一张俏脸陡然沉了,眼中的温暖瞬间被一股逼人的寒意取代。 “她是谁?”沐灵雨问苏季。 “是我表妹。” 苏季风轻云淡地说完,立即开始观察沐灵雨的表情。他知道沐灵雨一向视人如蝼蚁,视妖如仇人,所谓的正道修士与青丘狐灵之间也向来势不两立。 然而,事实完全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沐灵雨脸上正笼罩着一层令人心颤的杀气,冷冷地说: “你是人,她是妖。” 狐姒娇哼一声,盯着沐灵雨说:“你也只不过是一具被长生蛊养大的尸体罢了。” 沐灵雨持剑的手微微握紧,嗔怒道:“一只披着丑陋皮囊的妖物,休要猖狂!” 狐姒眼中含怒,捻着琴弦的兰花指,旋即对准沐灵雨。 两女目光相接,一刹那似能迸溅出火花。 苏季眼看她们的架势就要打起来,连忙跑到两女中间,苦笑道:“你们别动手,有话好说。” “我和一只妖精没有什么好说的。” 狐姒俏脸一沉,薄嗔道:“本小姐也不屑同一个死人讲话。” “你……”沐灵雨面色一寒,剑锋陡然指向狐姒。 狐姒漫不经心地戏谑道:“你你你!你什么你?连句人话都说不好,你是猴子吗?” 没等她说完,沐灵雨已经一剑刺出! 狐姒抽身闪避,虽然躲开剑锋,但凌厉的剑气却划破了她的衣衫。她气得杏眼圆睁,把纤纤玉指向沐灵雨鼻尖上一点,喝道:“死女人!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开起染坊来了,别得寸进尺!” 苏季连忙用身子挡住沐灵雨,急道:“沐姑娘,表妹并无恶意,请你念她年龄尚小,只当童言无忌就好。” 沐灵雨缓缓收剑,对狐姒淡然一笑道:“妖精妹妹,若方才出手太重,打疼了你,姐姐跟你赔个不是。你可莫要哭鼻子呀。” 苏季见狐姒又显出怒容,连忙低声劝道:“你现在不宜出手,何必三番五次,言语相激?” 狐姒嘟着樱唇,用力推开苏季,怒道:“你还不知道是不是她救了你,就开始向着她说话了!” 苏季大感头痛,半哄半骗道:“哪里是向着她,我是怕你吃亏。现在你修为耗尽,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狐姒横了他一眼,旋即扭过头去。 此时,旁边看戏的独目医仙、双头神将、四臂赌鬼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这两个小美人,上辈子肯定是一对冤家,” “她们连吵架的样子都那么美,我们这位大哥,可真是艳福不浅呐。” “本仙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好像能闻到一股醋味儿。” 杨逆静观许久后,上前一步对苏季说道: “承蒙兄弟搭救。本想与你把酒畅谈一番,但眼下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天地辽阔,愿它日江湖再见。” 苏季此刻烦事缠身,也没心情留他,于是拱手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等等!”狐姒突然从叫住杨逆:“我跟你一起走!” 苏季叫住她,问道:“你去做什么?” 狐姒柳眉倒竖,娇喝道:“本小姐要去哪,不用你管!”(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将死之人 狐姒一边说话,一边挑起柳眉,摆出一副嗔怒的表情,继而转身离去。 苏季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当时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小姑娘正在发着每个小姑娘都会发的小脾气,却没有人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她的回眸的一刹那飘向了空中。 苏季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嘴张了半天,又慢慢闭上。他本来是想追上去询问的,可是看见杨逆蓦然回首的一个眼神,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杨逆用一个微妙的眼神告诉他,请不要这么做。 狐姒为什么要走? 她要去哪? 这些问题若换做以前,苏季连想都不会想,对于过去的他来说,身边能少一个矫情的大小姐,总是一件很令人轻松愉快的事,但此刻苏季非但既不轻松,也愉快不起来,反而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苏季刚刚目送两人离去,眼前又来了一个。 今天玲珑塔外虽没有碧游宫外人多,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热闹。不过,那个迎面而来的人,并不是来凑热闹的。他来得很急,匆忙的脚步踏在青草地上,频率很快,落地很轻。 来者是一袭道服的黄眉道人,手掸拂尘,黄眉长须。这一身装扮若是慢悠悠地走来,必会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可是现在他脸色发白,仿佛正有一件紧迫的事要急着宣布。 黄眉道人疾步而来,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喊道:“碧游宫外的比试结束,你们是时候该走了!” 众人皆是一惊,因为比试结束的时间,远比想象中快很多。 义渠第一个问道:“赢的是谁?” 黄眉道人摇头道:“只打了个平手,三天后还要再战。” “平手?”义渠微微一怔,问道:“那谁占上风?” 黄眉道人答道:“墨先生连攻十招。姜玄只用一招,便迫使他连退十步。” “一招?”众人脸色陡然一沉。 黄眉道人的语气带着一丝骇然:“就只这一招,姜玄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想必那就是化血阵的最后一种变化。自从他练成化血阵的那一天开始,从来没有人可以活着接下那一招。” “但墨殊接下了。”沐灵雨说道。 黄眉道人叹道:“墨先生是第一个接下那招的人,但他现在已经身负重伤。” 苏季上前一步,问道:“那姜玄怎么没有乘胜追击,反倒同意平手?” “也许墨先生已经看出姜玄的破绽,若继续打下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黄眉道人说完,旋即睁大眼睛打量苏季,目光流露出一抹惊色,道:“旋灵阁主,你果然还活着。墨先生说有要事务必要立刻见你一面。” “什么事?” “他没交代,只说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人能帮他。” 说罢,黄眉道人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绿色的龟甲。 苏季微微一怔。他见过那龟甲,记得之前赴重阳宴的时候,就是被那龟甲强行带走的。他还没来及推辞,黄眉道人就已把刻满符咒的龟甲,按在他身上,口中念念有词。 沐灵雨站在一旁,没有阻拦。她知道墨殊既然肯帮忙解开天罡三十六道封印,就不会伤害苏季。尤其在这种大战在即的时刻,更不会加害一个对手的仇人。 现在玲珑塔外的沐灵雨,独目医仙等人,以及大公子姜赢,所有人共同的敌人都只有姜玄一人。 苏季忽觉眼前一片恍惚,弹指间的功夫,双脚已经站在一间陌生的草屋外。他因地制宜地扫视四周,很快就被眼前的一幕所吸引。 面前的草屋里不断有人一个接着一个地飞出来。每个人飞出来的同时都有一个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四溅的药汤流得满地都是。 眨眼间的功夫,屋外地上就躺了五六个。 苏季看这些人装束都是玄狐宗的门人。 这些门人进屋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飞出来的时候却快如闪电,一个个摔在地上呻吟着,有的甚至连动都不会动了。 显然,他们都是被屋里应该喝药的人丢出来的,而那个把他们丢出来的人,显然情绪非常不好。 尽管如此,还是陆续有门人端着汤药进去。能让这些门人如此忠心侍奉的人,除了玄狐宗的掌教,想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墨先生这是怎么了?”苏季问黄眉道人。 黄眉道人眼光低垂,沉声道:“你看见他的样子,自然就会明白了。” 苏季没有问下去。 他看见一个妩媚的少妇从屋里缓缓走出,正是墨殊的夫人——黎如魅。 苏季记得年少时第一个听说的“花魁”就是黎如魅,所以可以推断她的相貌远比她实际岁数要年轻得多。她前半生所见识过的男人也比任何一个比她年长的女人都要多,甚至关于她的故事还被人写成风流传记,在民间广为流传。 然而,她的雪月风花的生活,却在嫁给墨殊的那一天夏然而止。 她前半生的辉煌,如流星般转瞬即逝。昙花一现的名声也已被新的花魁所取代。黎如魅从良后的十年来,只是守着一个男人,平凡地度过,平凡得让人几乎忘记她的存在。 这样的故事若要一个说书人讲出来,必是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但现在苏季眼前的黎如魅,却并不是一个从良妇人的形象。 现在的黎如魅虽然看起来很娇弱,但脸上却始终带着说不出的妖娆之色,丝毫没有因为丈夫的异常而伤心难过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对夫妻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嫁给墨殊呢? 苏季百思不解的时候,看见黎如魅朝自己施了一礼,轻抬玉手,做了一个请进屋的动作。 屋内没有燃灯,苏季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观望里面的黑暗。 过了很久,墨殊的声音从黑暗的最深处传出:“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墨殊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黑暗中的人影缓缓动了几下。墨殊身宽体胖,但现在他的动作却也好像轻飘飘的,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进来吧。”黑暗中再次有人说话:“现在我没有把握能杀你。” “你为什么这样想?”苏季问。 墨殊咳嗽一声,淡淡道:“一个能从玲珑塔狱里活着出来的人,岂会死在一个死人手上?” “死人?” “我从碧游宫回来的时候,就是个死人了。” “难道破开化血阵最后一种变化的人,都会变成死人?” “根本就没有什么最后一种变化!”墨殊面具里一双仇恨的眸子正在发光,愤然道:“姜玄只不过将自己的血刺入我体内。他的血里带有慢性的剧毒。那种毒不会立即发作,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姜玄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毒计,为了避免继续与我交手,所以宣布平手,让我体内的毒性慢慢发作……” “姜玄并不在乎蓬莱一战的输赢,只要最后活着的人是他,这就足够了。” 苏季的双手不禁微微握紧。 此时,他已经来到床边,只见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正在虚弱地喘着粗气。 其实他并不能确定那个毛茸茸的人影就是墨殊,因为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都被一层银白色的茸毛所覆盖。大部分身子都已经趋近于一只狐狸,变形四肢诡异地朝不同方向弯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扭曲丑陋的怪物。 显然,这是中毒后被青灵魇术反噬的结果。 无论是谁,变成他现这幅半人半兽的模样,心情都一定不会好。 苏季望着墨殊,眉宇间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然而,墨殊眼中却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光芒,盯着苏季绿色的左眼,道:“不必同情我。你总有一天也会跟我一样。我教你青灵魇术,就是想看你变成这样,那可比杀死你有趣多了。” 苏季微微一怔,道:“你早就想让我死?” 墨殊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我会死在你前面,看不到你半人不鬼的那一天了,真是可惜呢。” 苏季通过左眼的狐瞳,看见他身上的玄清之气正在流失,显然很快就要一命呜呼。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这道理苏季明白。现在他只是对墨殊的动机感到好奇,于是问道: “我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针对我?” 墨殊笑了。 笑声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苏季提高声音,道:“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墨殊青铜面具后的瞳孔在收缩,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我想让你替我完成与姜玄的决斗。”(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假面背后 “替你完成姜玄的决斗?” 苏季微微一怔,万万没想到墨殊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姜玄残忍杀害自己的徒弟,这个仇苏季迟早是要报的。他曾在玲珑塔狱中设想过无数种复仇的场景,但偏偏没想过要在蓬莱之巅的碧游宫外,当着众目睽睽之下与姜玄发生正面冲突。 墨殊望着苏季诧异的神情,莫名其妙地笑了。 苏季剑眉微蹙,问道:“你笑什么?” 墨殊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笑声中饱含一股戏谑嘲弄之意,让苏季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墨殊身躯向前一探,一大口黑血喷吐而出!黑色的血液由于面具的阻挡,顺着脖子流淌下来,打湿了他脖子下面的狐狸茸毛。踵而来的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有如被千万毒虫嘶咬一般。他恨不得有种想咬断舌头的冲动! 苏季骇然地后退一步,只见墨殊脖颈以下的茸毛,正在顺着脖子向上疯狂生长,逐渐蔓延整个下颚,眼看就要将墨殊一整颗脑袋全部覆盖…… 就在这时,黎如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翩然解下发间的一支银簪,毫不犹豫地刺入丈夫的咽喉! 霎时,黑血四溅! 墨殊顷刻间一命呜呼! 从黎如魅出手,到墨殊咽气,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短短的时间里,玄狐宗便失去了一位掌教,而且还是被掌教夫人亲手杀害。 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就发生在苏季眼前,令他始料未及。 黎如魅用白床单拭去银簪上面的黑血,轻轻插回头上,指着丈夫的尸体,娇声道: “是他让人家这么做的。” 听到黎如魅的声音,苏季从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出神地望着墨殊脸上的青铜面具,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揭下来的冲动。 墨殊面具后的模样一向有很多人想知道的,苏季也不例外。尤其墨殊刚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谈吐,让苏季不得不怀疑眼前死去的这个人,极有可能是自己曾经熟识的某一个仇人。 “阁主还在等什么?”黎如魅瞄了苏季一眼,目光转向墨殊脸上的青铜面具,柔声道:“难道要人家帮你动手?” 苏季目光森然的望向青铜面具,缓缓用手揭下来,露出一张快要被茸毛吞噬的臃肿脸颊。 当看见墨殊真容的一刹那,苏季身子微微一震。 黎如魅的美眸中泛起一抹戏谑,道:“阁主应该认得他吧?” 苏季用的目光扫过墨殊的面庞,旋即紧蹙双眉,念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王老千!” 语声脱口,苏季的脸色陡然阴沉,双眸游移不定地在尸体上来回扫视。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胖脸,望着那臃肿的身材,最后将目光落在墨殊肩头连着的一支精致的木头假臂,蓦然发现那只假臂正是王老千被自己砍去胳膊的那一侧…… 苏季一动不动地望着熟悉的臃肿脸颊,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花瘤儿从王老千身上偷来的“仙家长生秘宝”是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足矣证明王老千在很久以前就认识青衣公子。他回想第一次看见墨殊的时候,墨殊说与自己有过相似的经历,而且还问及那个很真实的梦境。墨殊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苏季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墨殊”这个名字的谐音具有“莫要输”的意思,很像王老千这个“老千”会起的名字。王老千天生阳痿,所以王夫人一直没有子嗣,而墨殊正好是无法生育的痿阳之体。 由此可见,墨殊不是王老千,还会是谁? 黎如魅伸手将青铜面具拿在手里把玩起来,轻声道: “看来阁主已经想起他是谁了。” 闻言,苏季脸色变幻不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在阴阳禅的意境中度过九年光阴,而王老千居然在这九年中变成了墨殊。 当年的王老千只是一个泼皮而已,短短九年,他怎么可能从一个泼皮变成一代仙门掌教? 苏季百思不解,目光转向黎如魅,语气中略带着一点谨慎地说道: “看来这次找我来的人是你?” 瞧着苏季严肃正经的模样,黎如魅笑了笑,道: “谁找你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墨殊死后,你就可以接替他,成为万人敬仰的玄狐宗掌教——狐夫子。” 狐夫子? 苏季好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清楚现在无论怎样都没办法从她嘴里探知到任何讯息,唯有顺水推舟,才能知道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季咂了咂舌,道:“玄狐宗的掌教?听起来倒是不错,就是不知做起来有什么规矩……” 黎如魅妖媚地笑道:“就算做了玄狐宗的掌教,也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你。不说教外人士,就算自己的门人也未必认识你。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不清楚墨殊这个狐夫子的长相。历代掌教都要用一个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 “……就是它吧。”说着,苏季指向她手里的青铜狐狸面具。 “没错。”黎如魅清秀脸庞上显出一抹赞同之色,道:“这副面具经过历代掌教佩戴,已有上百年历史。它曾被一位禅宗修士的剑气劈成两半,后来几经修补才重新合到一起。” 狐夫子定睛一看,那青铜狐狸面具上,果然还有修补过的痕迹。 黎如魅睫毛眨了眨,接着说:“它代表玄狐宗的最高的地位,戴上它便可以一呼百应,号令全部教众。只可惜我手里这副是假的,真的那副已经被一个窃贼偷走。不过,我这副和真的几乎一样,连狐耳的木质部分,也是从同一棵连根树上取下的树心。工艺出自同一工匠之手,连经过修补的裂痕也完全一致。” 苏季接过青铜面具看了看,说: “你为了让你丈夫当上玄狐宗的掌教,到底给了那工匠什么好处?” 黎如魅用一种极致诱惑的语气,在苏季耳边轻声说道:“你应该能猜到得到我的手段。” 苏季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道:“你说这面具已有上百年历史,那工匠岂非也有上百岁。你可真是个尊老爱幼,又不挑食的好姑娘。” 黎如魅自然知道苏季是在调侃她,可是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略带一丝得意地笑了。 苏季也苦笑着。他知道现在真的没什么好笑的,无论曾经历代玄狐宗掌教,还是刚刚死去的王老千都是一颗棋子,只不过恰好被放在玄狐宗掌教的位置上而已,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想让自己成为下一个棋子。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飞来一块石子! 石子击在青铜面具上,发出铛的一声清脆的回响! 苏季陡然一惊,疾步来到屋外,只见一道黑色人影弹身而起,瞬间不知去向。 他站在门口沉吟片刻,觉得那黑影不像来行刺的,因为那鬼魅的身法与射偏的准头实在不匹配。方才击中青铜面具的石子显然不是打偏,而像是一个警示。他回想刚才的一瞬间,那黑色人影体态纤细,应该是一个女人。 黑衣女人? 苏季陡然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虽然背影很像,但绝对不可能是她,那个玲珑塔狱中的黑衣女人已经永远消失。 那么,刚才的黑衣女人又是谁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任重道远 黑衣女人离去后,苏季刚一转头,忽觉眼前一黑! 黎如魅运用一个微妙的动作,将青铜面具不偏不移地盖在苏季脸上。 青铜狐狸面具瞬息间发出一股热浪,源源不断涌入苏季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滚滚热浪有如熊熊烈火一般逐渐蔓延全身! 灼烧的痛苦迫使苏季伸手想要揭下面具,只听黎如魅一声娇喝: “别动!不想被烧成灰,就坚持一会儿……痛就喊出来!” 苏季双目紧闭,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青铜面具发出的热浪进入体内后,热力逐渐下降,开始越来越凉,最后变成一股凛冽的寒气。 苏季继而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身子像是浸泡在寒池之中,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正在被冰封! 常人用手触摸寒冰都会冻僵,而苏季现在却感觉全身都被冰冷的寒气侵袭,而且是由里到外。他感觉自己就快要冻死,甚至怀疑自己现在是否已经成了一个冻僵的冰块。 就在他万分痛苦之时,黎如魅缓缓从后面将他抱住,两只温暖的玉臂环绕他冰冷的躯体,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感觉好些了么?” 语声中,一股甜甜的幽香沁人心脾。 苏季感受着她柔若无骨的娇躯,不由得心跳加速,血脉沸腾,感觉身上的寒冷缓和许多。苏季虽不认为戏子无情,但也知道这个女人经历过的男人超乎他的想象。若不是正被那刺骨的寒冷折磨,他只怕也快要像每个被她温柔拥抱的男人一样沦陷在那软玉温香的怀抱里。 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彼此都不发一语。 这本应是情意绵绵的一刻,而浑身的苦楚,却让苏季感到犹如历经百年的漫长煎熬。 不知过去多久,苏季感觉身上的寒气渐渐消散。他无法确定是自己被冻得麻木,还是身体已经完全适应。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前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太一样。透过面具看到的一切都如被雨水冲刷过一般格外清晰,仿佛婴儿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明亮世界。 苏季极目远眺,千里之外的草木清晰可见,连树叶上的脉络都能看得非常清楚。 他眼力本来异于常人,而带上这副面具以后,眼力至少提高十倍!不仅是超乎寻常的视觉。他发现黎如魅的动作似乎也比平时都要慢许多。他如果方才带上这面具,也许就能捕捉到那个黑衣女人的每一个动作。 更让苏季惊讶的是,这面具居然还有透视的效果。 当他把目光转向黎如魅的时候,忽觉一阵血气上涌,只见她衣衫变得透明,里面的光景一览无余。 她的肌肤原本光滑如羊脂,细腻得看不见一点毛孔,而当苏季凝神再看时,只见她皮肤上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好像近在眼前,甚至肌肤里的经络,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季的目光在黎如魅身上游移了一阵,嘴角微微不禁上扬。 “……有点意思。” 黎如魅摊开胸前的双手,毫不顾忌地在他面前展示傲人的身材,娇声说: “你现在知道玄狐掌教的好处了吧?” 苏季摸着脸上的面具,道: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难怪墨殊会一直寸步不离地带着它。想不到玄狐宗历代掌教眼中的世界,竟都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黎如魅轻叹一声,道:“可惜历代玄狐宗掌教都是痿阳之体,纵然看到这一番春色美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柔声说着,她将身子凑过来,趴在在苏季耳边,轻声道:“百年前,第一代玄狐宗掌教在蓬莱崛起,今天你就从这里开始。从现在起,忘记你以前认为知道的所有。我会帮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黎如魅越靠越近,苏季则越退越远。 “想要的一切?”苏季离她三步开外,道:“我现在还没想好,请让我先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只听耳畔传来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 “不必再考虑了……” 语声中,苏季与黎如魅之间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只见姜赢身披一件暗红色长袍,从缝隙中缓缓走出。 姜赢拼命咳嗽一阵,用手帕擦了擦嘴,缓缓说道: “你没有时间考虑。一旦姜玄的玄清八境修为完全恢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季皱眉道:“你们为何偏偏让我这个没有修为的人来做这件事?” 姜赢盯着苏季脸上的面具,道:“只有痿阳之体和冥顽之体,这两种特殊体质的人才能佩戴这副青铜面具,其他人只要带上就会引火自焚,化为灰烬。” 姜赢用只言片语把利害说得很清楚。 苏季听得很明白,只是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是从姜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显然,姜赢已对父亲姜玄失望透顶,恨之入骨。 事实上,期盼姜玄死的人,远不止姜赢一个。 这时,屋外又有人来了。 苏季转头一看,只见“赤身裸体”的黄眉道人迎面走来。苏季透过面具看到那皱巴巴的身躯,忽觉一阵反胃,终于发现这副面具的一个坏处。 紧接着,他察觉到黄眉道人身后好像跟着一个女人。 沐灵雨走在黄眉道人身后,只是身子被挡的严严实实。 苏季心头一荡,想用青铜面具去看沐灵雨。 就在他向旁边撤开一步的瞬间,黎如魅忽然一把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娇笑道: “阁主既然无意接受,人家只好把这东西收回了。” 苏季无言以对,只得惋惜地轻叹一声。 黄眉道人听闻苏季不愿继承掌教,连忙苦口婆心地劝道:“请阁主切勿推辞。玄狐宗掌教的威望在截教一呼百应,除了他能与姜玄抗衡,其他人就算在碧游宫外打赢姜玄也无法令众人信服。如果姜玄一旦连任截教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死无疑。无奈现在唯有能带上青铜面具的人,才有资格在碧游宫外与姜玄决斗,除阁主之外无人能胜任。” 沐灵雨走过来,淡淡地说:“我们但凡能找出第二个人,也不会用你。” 刚说完,外面又来了三个人。 四臂赌鬼挥着一只手臂,喊道:“大哥,我已经把赌注都压你身上了,你可不能不去啊!” 双头神将单肩扛着一口棺材,大步流星地走来,道:“大哥,这棺材是给姜玄买的!你要是不去,这里只怕要多出好几口棺材!” 独目医仙一步一步蹭过来,对苏季说:“令徒的情况我已有了眉目,尚有一线生机。尽管放心前去便是。” “放心?”苏季望着众人,忽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无奈地叹道:“第一个死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放心。” 黄眉道人眼珠子一转,走过来说:“玄狐宗在蓬莱有一处洞府,阁主可以在里面闭关三个月,期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在短时间内能与姜玄抗衡。” 苏季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们还是对我不放心。” “很不放心。”沐灵雨断然说道。 黄眉道人凑上来说道:“阁主放心。由于此事关乎所有人的性命,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会把最厉害的功法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你。” “你们想做我师父?” 这句话一问完,众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对苏季点了点头。 黄眉道人望着苏季,笑着说:“决战前的三个月里,我们可能都是你师父。”(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净莲洞府 苏季被众人带到一座巨峰之上。 黄眉道人说闭关地点名为“净莲洞府”,位于两座山峰之间。乃是传说中的“造化圣地”,目前颇成气候的造化圣地有三岛十岳、七十二福地,每一处都是人间仙境。 蓬莱岛是截教三岛之首,能与其比肩的只有阐教十岳之首的昆仑山。蓬莱岛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净莲洞府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以“净世青莲”而得名。玄狐宗第一代掌教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关后崛起一脉仙门。 造化圣地多是修士的隐秘道场,多设有障眼结界,凡人的用肉眼无法找到。苏季托青铜面具的福,俯视山谷之下,发现万丈深处生机勃勃,蕴藏一股自然凝聚的神秘力量。 净莲洞府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外有重重杀阵守护,每一重杀阵的杀伤力都不亚于玲珑塔狱或是申候府的机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季在众人护送之下,一路有惊无险。他来到谷底后,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这地方从上面看来十分狭小,只有下来才会发现这里是一个宽阔的小世界。苏季举目四望,到处鸟语花香,奇花异草遍地生长,珍奇异兽穿行其间,空气之中荡漾着一股草木的清香味。 白天无论任何时候,这里都有明媚的阳光从不同角度照射进来,时时刻刻给人一种自然的生命力。 这里万物滋生,不仅有可食用的植物,而且有可供猎捕的动物,独自一人也可以在里很好地生存下去。 苏季在黄眉道人引领下走进一个石洞,空间不大,里面散发盈盈青光,一点阴暗的地方都看不到。洞壁被映得碧蓝,仿佛置身海洋之中。 一泓清泉自山间流入石洞缝隙在地上汇聚成一个水洼。泉水甘甜可口,尝起来有一股天然的甘甜香味。这泉水经过长时间吸收日月精华,已将天地化为灵性而散发出来,恐怕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孕育出净世青莲。 苏季将仅剩几颗净世莲子放入池中,期盼有朝一日净世青莲能再次开放。 一番游览过后,苏季在洞府的角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蒲团,一股紧张的感觉油然而生,修行就此开始。 决战前的三个月里,苏季一共有七位师父:沐灵雨、黎如魅、黄眉道人、姜赢、独目医仙、双头神将、三腿花盗。 苏季需要和每一位师父共度一周。其间这位师父会对他进行一番指点。 第一周的师父是沐灵雨。 沐灵雨身上总是透出一股寒气。苏季只要在她身旁就会从心里感到一股透骨的凉意。她脸上没有笑容,话特别少,第一天总共只说过一次话: “阐宗御剑术博大精深,从‘有剑之境’到‘无剑之境’,至少需要苦练数十年。这短短几日只怕连皮毛都学不到。你且先把根基打好,能学多少就学多少……看剑!” 说罢,她一剑刺来! 第一周是苏季最痛苦的。 这段日子,他多半时间手里都握着一根树枝,每天只睡一个时辰,没等睡醒就被叫去练剑。 沐灵雨教授剑法的时候,苏季只要有一招学慢,身上就得挨上一剑。期间他根本不敢带那副青铜面具,因为一旦戴上面具,他就会看到一些令他血脉贲张的画面,导致分心中剑。 虽然沐灵雨用的也是一根树枝,苏季却时常被刺弄得伤痕累累。 不过,后来他开始慢慢适应。不是因为他的剑法有进步,而是他躲剑的本事突飞猛进。 沐灵雨的剑不仅快如疾电,而且变化多端。可是无论再变化,她还是有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习惯。 苏季凭借异于常人的眼力和记忆力,只用一天就摸清她出剑的套路。沐灵雨连刺一百剑,他至少能躲开九十剑以上。 这一点连沐灵雨也觉得惊讶不已。 第二天,沐灵雨将树枝换成青铜剑,开始招招刺向要害,每一剑都毫不留情。 苏季在一次次心惊胆战中避开夺命的剑锋,遇到实在无法避开的情况就用身上不会致命的部位承受。 一周过后,他明显感觉自己有变化,现在不仅是视觉、听觉和触觉也略有攀升。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苏季根本看不见沐灵雨出手的动作,而现在他不但能看见,而且能巧妙躲开。 他稍稍有些惊喜,只是不知这些对姜玄来说是否有用。 最后一个晚上,沐灵雨终于停剑收歇。 两人独处的时候,气氛总会变得有些尴尬。沐灵雨的举止开始莫名其妙地不自然起来。 苏季甚至怀疑她可能是为了逃避这种不自然,才一直不停催促自己练剑。 每当洞府安静下来时,苏季都会发现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感觉似乎总有人像跟屁虫一样在暗处偷看。这并不是错觉,他时常发现一闪而过的人影,而且不止一个,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 沐灵雨也能感觉到这一男一女的存在,但只装作没看见。 苏季见她不以为意,自己也没放在心上。 这时,他忽然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坏笑,不禁想起那副能够透视的青铜面具,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沐灵雨望着他忙里忙外的样子,面露忧郁之色,沉吟道: “你性喜动,而我的剑法需要意如止水,心无旁骛,于你并不合适,只怕你学后反而有害无益。” 语声中,她看着苏季身上被自己刺破的伤痕,表情蕴含着一种深深的自责,仿佛在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 苏季蓦然感觉自己好像白遭了一周的罪,但还是释然地笑了。 沐灵雨蹙眉道:“大难临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苏季笑道:“正因为大难临头,现在不开心点,难道死前才后悔?” 沐灵雨想起他从玲珑塔狱出来的事情,不禁叹道:“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有些时候我真有点佩服你。” 苏季一边继续找面具,一边说道:“那你不如学学我,只有这样才算没白活一辈子。” 沐灵雨脸色一寒,道:“我修仙之人为世间斩妖除魔,就算不能得道飞升,也绝不会虚度一生!” 苏季不以为然地说:“我娘曾经和你一样是阐教修士。她是你师父的师侄,叫做郁红枝。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郁红枝?”沐灵雨微微一怔,道:“我师父经常提起这个名字,说她天赋极高。不过,我在阐教弟子名册中没有发现这个名字,可见她是半途而废。此等修士屡见不鲜,并不出奇。” “我娘并非半途而废。她修为已经达到玄清九境的巅峰。” “不可能,玄清九境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境界,当今修士中只有阐教主一人达到。你娘年纪最多不过半百,不可能达到这般境界……”沐灵雨的语气充满怀疑,但表情却显然已经相信。她沉吟片刻后,问道:“如果她真达到玄清九境,为何要放弃飞升的机会?” “因为她遇到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沐灵雨蹙起眉头,道:“居然为一个男人背弃天道?” “……那个男人就是我爹。曾经的我娘就像现在的你,而我爹过去和现在的我一样是个凡人。” 沐灵雨脸色微红,神色极其复杂。 苏季淡然一笑,继续找面具…… 沐灵雨低眉沉思。苏季所说的事情彻底颠覆以往的认知,让她无法接受。 少顷,她起身走出洞府外,想要立刻离开。 望着她漠然的背影,苏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长生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沐灵雨眼光低垂,沉默过后,说道: “是。” 说完这一个字,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孤月当空。 在这静寂的夜晚,苏季站在谷底眺望星空,心头百感交集。 他独自回到洞府,感觉浑身筋疲力竭,本想大睡一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时至今日,他虽然机缘巧合之下学到一些旁门左道,但体内依旧没有一丝玄清气。 这意味着他至今尚未正式踏入修士的行列,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敌人却是一个强大的修士。 他不想再继续胡思乱想。为了收拾起心猿意马,他决定独自练剑。 然而,刚拾起一根树枝,他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走来,手里拿着刚才一直在找的青铜面具。 第二位师父已经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不老容颜 净莲洞府外生机盎然。 阳光洒向山谷间,带来一片光明。 然而,远处的密林却与周遭的明亮格格不入。 繁茂的树叶遮住阳光,透出丝丝脉络,呈现出一种阴郁的颜色。 此时,斑驳的树影间站着一袭黑袍的狐姒。 密林遮挡着她的身躯。她面无表情,纹风不动地站着,仿佛亘古以来就伫立在那里的一块磐石。 一缕阳光落在她漆黑的风帽上。 她低着头,目光穿透密林,直视洞府中苏季与黎如魅。 苏季面带青铜面具,一动不动地盘坐在蒲团之上。 黎如魅娇躯轻摆,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像是正在为他指点一二。 这时,狐姒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一个黑大汉朝她走来,两手空空,透出一股从容自若的样子。 狐姒头垂得更低了,似乎不愿让人看见她的容貌。她盯着洞中的黎如魅,低声问道: “杨逆,你可认识那个女人?” 狐姒的声音沙哑,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无论谁听见这么难听的声音都会想捂住耳朵。 杨逆神色平静,回答道:“二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我去镐京途中,远远瞧过她一眼。” “那你还记不记得她当时的模样?” 杨逆透过密林的缝隙,远远望着洞府中的黎如魅,道:“她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好像更年轻了。” 狐姒微微一怔,道:“你再仔细看看。你确定二十年前看到的女人是她?” “确定。”杨逆没有一丝犹豫地答道:“相信每个男人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 狐姒的语气变得阴沉起来:“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杨逆微微一笑,道:“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否则也不会明知道他已经发现你,却还躲在这里不愿现身。” 话音刚落,狐姒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死灰色的女人脸。 杨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要当场呕吐。只见狐姒的下巴扭曲变形,耳朵缺了半个,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就像一条条爬虫,简直找不到半寸完好的肌肤。 这张脸杨逆也是第一次仔细看,丑陋的程度简直超出他的想象。即使是地狱的恶鬼,也不会比她现在的样子更狰狞。 杨逆不禁唏嘘感叹,对于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世间最残酷的折磨也不过如此。 乱发掩盖之下,狐姒的一只眼睛像是浸泡过似地呈现出浑浊的颜色,显然已经看不见东西。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血红的眼睛望着杨逆,开合之间透露着一股幽怨。 杨逆不想直视她的眼睛。他知道这并不是她本来的面目。自从玲珑塔狱中出来以后,狐姒的修为基本散尽,无法使用耗费玄清之气的易形化影之术,而且她的肉体已经被禁锢在这副丑陋的肉体之中,无法逃脱。恢复元气之前,她只能保持现在这幅样子。 狐姒用颤抖的双手摸着自己的脸,感受那松散凹凸的触感,心如刀绞一般。 杨逆不愿看到一个女人痛苦的样子,于是轻声问道: “你好像很在意洞府里那个女人?” 狐姒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她身上的气息很特别,让我联想到一个人。” “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人,而是一个叫做青黎的狐仙。姜玄似乎也听他的命令。” “青黎?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我想就算黎如魅与狐仙有关,也未必是同一阵营。如果她听命于狐仙,就没理由帮忙除掉姜玄。” 杨逆所说正是狐姒想不通的问题。她脸色一沉,陷入深深的思索。 就在这时,净莲洞府中忽听传出一声嘶吼。 二人蓦然转头,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见苏季额上渗出冷汗,身躯微微颤动,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体内孕育而生。 少顷,他身上发出淡淡的紫气,浑身紫气缭绕。紫气越来越浓,荡漾着飘出洞外,所到之处的花草树木一旦触及这股气息便失去了生气,开始枯萎凋零。 洞府外瞬间弥漫在一片的死亡的气息之中。 杨逆的脸色陡然一变,惊愕道:“那是……玄冥气?” 听到“玄冥气”的一瞬间,狐姒目光瞬间流露出恐惧,道: “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奇怪的女人?我明明已经提示过他。那些送他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相信。” 此时,杨逆的神情已经由惊讶渐渐变为惊喜:“我想他有自己的判断。他的性子很像截教中人,敢于在风险中截取一线生机。况且这种时候,他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就像玲珑塔狱中,他接近囚禁我的那扇黄金门一样……” 此时,洞中的苏季长嘘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摘下青铜面具,起身走出洞外,慢慢伸出一只手。 顷刻间,弥漫在洞府外的紫气全部被收入掌心。 远处的杨逆双眸微张,用一种羡慕的语气说道:“看来他已经能随意收放玄冥气了。” 这时,黎如魅来道苏季身边,唇边露出妩媚的笑容,腻声道: “没想到你只用短短一周时间就达到玄冥一境的修为。” 黎如魅的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密林中的二人都听得很清楚。两个人皆是一脸惊异。 苏季望着手里的青铜面具,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 黎如魅仰头看了看天色。 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近黄昏。 天色转阴,似有雨意。 黎如魅黛眉轻挑,迷人眼波在苏季身上扫过,俏脸上透出一种诱人的妩媚: “现在大功告成,最后一个晚上,我们是不是该做一点特别的事情?” 苏季假装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抻了个懒腰,慵懒地说:“什么特别的事?” 黎如魅轻轻靠在他怀里,一双光滑如玉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温软的嘴唇在他耳边低喃: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经验的男子,现在为何却像个孩子一般站着?” 苏季苦笑道:“你难道要在这里?” 黎如魅笑愈发浪荡,媚笑道:“这里怎么不行?难道说……你担心有人偷看?” 语声中,她的双眸看向远处的一片密林。 苏季不禁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黎如魅眼中精芒一闪,趁他转头的瞬间,口里吐出一缕雾气! 苏季早有防备,此前已经屏住呼吸,旋即反手一掌轻轻推出,黎如魅的身子瞬间退出十步! 黎如魅秀眉微蹙,感到眼前的男人早已今非昔比,不禁咬着嘴唇道: “果然有趣……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我两次。” 苏季并非没有欲望的圣人,只是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人要在修士之间周旋,不得不时刻保持谨慎,尤其面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他每一根神经都始终保持着紧绷状态。他微笑着看向黎如魅,一本正经地说: “近日来多谢指点。天已不早,我想是时候该说道别了。” 黎如魅沉默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叹道: “算了,硬来也无趣。不过你要记住,你早晚是我的人!” 苏季还是首次从一个女人嘴里听见如此强硬的话语,不禁有点肃然起敬的感觉。 黎如魅刚走,苏季立刻将目光转向刚才那片密林。 然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密林中空无一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必有我师 苏季在修炼净莲洞府已有半个月。其间收益良多。 然而,并不是每一位师父都会传授有用的东西,比如第三周的黄眉道人。 黄眉道人的功法选都要玄清气,找不到可以交给苏季的法门。他心想与其空耗七天,不如找点乐子。 一周七天里,他每天都会弄来几坛美酒。碰巧他和苏季一样,也是个酒鬼。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连连大醉七天。苏季觉得最痛快的就是这一周,尽管什么都没学到。 黄眉道人走后,姜赢来了。 苏季感觉姜赢是七个师父中最弱的一位,却是令他感到危险的一位。 第四周,姜赢把自己父亲的弱点全部透露给苏季,并共同探讨对敌策略。通过谈话,苏季发现姜赢的城府之深,手段之毒,照比姜玄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季甚至觉得,如果姜赢之前不是对父亲过度的爱戴敬重,且先天患有顽疾,想必截教主之位早就非他莫属。 姜赢临走前教给苏季一种名为“上玄裂隙”的法门。每次姜赢出现的时候,都会凭空划开一道缝隙,从里面走出来,这用的正是这个法门。 上玄裂隙是一种用来隐匿踪迹的截教秘传,适合修为较弱的人。道行高深的人虽然也能使用,但由于自身气息较强,隐藏起来更加困难,时间也相对较短。对与苏季来说,这是很实用的一招,不但能用来窃听,还能用来逃命。 第五周,四臂赌鬼来了。 自从玲珑塔狱出来以后,四臂赌鬼身上的功法基本忘得差不多。这段是好日子,他和苏季聊了一些关于赌博的事,使得苏季对赌这件事,有了新的认识。 很多人痛恨赌,但它依旧存在千百年没有消失。因为“赌”字拆开,“贝币”的“贝”,旁边是一个“者”。贝币是钱,者就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赌,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时代。 四臂赌鬼和许多赌徒的经历大同小异,无非是好奇,贪婪,疯狂,沮丧,绝望…… 苏季之前从没仔细研究过赌这个东西。 赌是什么? 六面骰子?骨牌? 四臂赌鬼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他眼中的世界根本就没有赌徒,亦或是每一个人都是赌徒。他认为的赌是一种博弈,与形式无关,只要有赌博的心态棋子也可以沦为赌博的工具,每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赌。 赌是人内心深处的欲望,是每个人天生的本能。它起源于人对未来的不确定。任何赌具都只是让人的欲望变成实体化的一种方式,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会赌。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存在于一场漫长赌局之中。 这个赌局就由人组成的红尘世界,每个人只要活着,赌就会如影随形,直到离开的一天。 通过与四臂赌鬼的聊天,苏季感觉当一个人学会自己做抉择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赌徒了。 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好比押大小。下注之前怀着美好的想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然后在未知的情况下做出决定。生命就是由这些大大小小的决定组成的,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决定可以影响一生的命运。 大还是小,直到毁灭。 如果说碧游宫外的决斗是一场赌局,那么苏季是赌徒,所有人都是赌徒…… 第六周,双头神将来了。 苏季本以为他也会和自己喝酒,没想到却听他吹了整整一周的牛。 双头神将成天吹嘘自己以前多么风光,打过多少胜仗,屠过多少村,杀过多少人,抢过多少金银财宝。他吹牛的本事连苏季都甘拜下风。 双头神将不但会吹,还说出了吹牛的四大好处: 第一,吹牛可以锻炼口才和反应,让人能够随机应变; 第二,吹牛可以提高名气。不是所有人都会追究一句大话的真伪; 第三,吹牛能让人信心百倍,愉悦心情,延年益寿!而且既不会造成自己损失,也不会造成别人损失; 第四,吹牛可以争取机会,如果一个人总说实话有时会吃亏。 苏季觉得不无道理,但不能完全苟同,并举出吹牛的四大坏处: 第一,吹牛会让人满足于现状,不思进取; 第二,吹牛一旦被揭穿,就会让人丧失信心,遭人鄙视; 第三,吹牛会让人更加懒惰,导致一事无成; 第四,过分吹牛会让人觉得这个人很不可靠,失去信任。 两个人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过后,一致认为:人逢少年不要吹牛,脚踏实地;人到中年适当吹牛,缓解压力;人到老年随便吹牛,因为再不吹就没机会了。 不过,这些精辟的结论与碧游宫决斗这件事,并无任何关系。 第七周,独目医仙来了。 此人自诩上古有三大神医,神农,俞跗,巫彭,今有他一人足矣。 他没有吹牛。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哥明显与之前两位小弟不同,只用一周时间,就让苏季刮目相看。 独目医仙不仅用高超的医术治好自己的眼睛,而且为四臂赌鬼接了三条胳膊,为双头神将接了一个新的脑袋。虽然双头神将的新脑袋不能讲话,但还是让苏季不得不佩服他精湛的医术。 苏季被独目医仙喂了许多丹药。这些颗丹是用净莲洞府周围奇花异草炼制而成,外形金光闪闪,香气扑鼻。苏季吃完后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浑身都很舒畅。吃完丹药,苏季就被扔进一个满是毒虫的池子里。 独目医仙说,这是为了避免身中五毒蛇君姜玄的剧毒。 七周,转眼过去。 苏季利用剩下的时间把七周学到的东西逐一巩固强化。 直到决战之前的晚上,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重。 他被送进入玲珑塔狱之前,心中满怀仇恨,仇恨让他坚持活下去,一心要为杀害徒弟的凶手报仇,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让自己变强。 这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姜玄面前。 然而,当这一切就要来临的时候,面对明天的决斗,他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他问自己,凭什么会赢? 一个苦苦修炼多年的修士,凭什么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打败? 凭借邪不胜正? 凭那个年轻人代表世间正道? 苏季虽然始终坚信自己会赢,但也知道有时候好人也会死于非命,例如自己一身正气的母亲。 这一丝不安促使他拿出鸿钧铃。 这次决斗就像一场赌局,赌注是许多人的性命,他忍不住想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苏季用石子在地上摆成九宫八卦的形状,列出纵观未来的卦象,盘坐两仪之上,手持鸿钧铃,默念阴阳九宫禅。 还没等李鸿钧发牢骚,苏季已经摇起了铃铛。 “铃铃铃……” 奇怪的是,这一次李鸿钧居然没有喊疼。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幕暮影像浮现在李鸿钧的脑海。 铃铛传出李鸿钧的声音:“你想知道明天碧游宫外,最后赢的人是谁?” 苏季皱眉道:“你还是那么喜欢问一些废话……” 李鸿钧没有回答,陷入良久的沉默。 苏季知道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就在李鸿钧将要回答的一瞬间,苏季突然打断他,说道: “算了……你不必说了。” “你又不想知道了?” 李鸿钧的声音有些倦怠,苏季知道他又开始犯困了。 “……是的。”苏季低头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算得不一定准……” 语罢,李鸿钧的声音再也没有传出。 铃铛的颜色渐渐变得暗淡无光。 苏季起身走出洞府。 此时,天色渐明。 一阵冷风吹过,天地间充满着肃杀之意。 咚!咚!咚! 碧游宫外的晨钟已经敲响,震彻群山。 苏季站在山谷之下,仰望黎明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一抹愁容,不禁喃喃自语: “我没学会飞……这么高的山谷,该怎么上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幕后庄家 碧游宫,截教祖庭。 昔日玄门第一大教发祥之地。 封神一战过后,通天教主离开道场,从此不问人间世事。 截教经过二百多年锲而不舍的传承,使得这个古老教派在历经灭顶浩劫之后,仍然屹立不倒。 自周室兴盛以来,截教虽早已不复当年辉煌,但今天的碧游宫外,却呈现出百年来少有的盛况,大有昔日“诸神参拜,万仙来朝”的景象。 碧游宫屹立在蓬莱岛最高的一座山峰上。 通往峰顶的道路只有一条漫长的白石阶,宛如通天之梯。 此时,一位身着黑袍的老人,正在雪白的石阶上缓慢前行。 老人相貌平平,身形毫无异于常人之处,却瞬间成为所有目光汇聚的焦点。 众人的目光在老人身上停留片刻后,纷纷眼观低垂,避而不看。 老人双目微闭,脚下竟没有一丝犹豫。落脚之处,未曾留下一丝脚印,连石阶上的灰尘都完好如初,仿佛从未有人在上面行走过一般。 一路走来,老人经过之处的路人无不俯首致意,仿佛被一股无形气势压迫似地纷纷退让。 众所周知,周天子近年来屡屡伐戎失败。 然而,作为大周第一国教的阐宗,却始终按兵不动,只因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有一个老人还活着。只要这个老人一天不死,阐教轻易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这个老人就是姜玄。 旭日当空之时,姜玄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仙云缭绕的碧游宫外。 宫外是一座巨大的广场,周围环绕上千人。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颇为震撼。 广场右侧的人大多穿着款式各异的红色劲装,身躯犹如钢铁铸就一般,而左侧的人则多是一身青衣长袍,飘渺的衣袖随风而动。 此外,广场周围还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由于上次的平手,这场决斗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心。今天前来观战的人数照比三个月前整整翻了两倍。 除了围在广场周围的人群,碧游宫旁边的屋檐上,还站着五个人:黄眉道人、沐灵雨,以及独目医仙、双头神将、四臂赌鬼三人。 五人本非同道中人,此时却并肩而站,将要一起见证这场决斗。 黄眉道人一捋长髯,沉吟道:“墨夫人去接旋灵阁主,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四臂赌鬼皱了皱眉头,说:“可不能在这时候私奔啊!我可把赌注都压大哥身上了。” 双头神将冷笑道:“老四,别在这装孙子!你明明都压老五身上了!” 四臂赌鬼瞥了一眼,反驳道:“哼,你不也是吗?” 沐灵雨瞪向二人,持剑的手微微握紧。 黄眉道人打着哈哈,问道:“你们觉得阁主今日一战有几成胜算?” 四臂赌鬼道:“一成?” 双头神将道:“半成不到吧。” 独目医仙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黄眉道人低眉不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沐灵雨冷眉倒竖,厉声问道:“你们到底认真教他没有?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死倒是不会。”黄眉道人轻描淡写地说:“这毕竟不是生死搏斗,只是切磋较量,大不了输一场。” 沐灵雨冷冷地说:“他输了。姜玄会放过你吗?” 黄眉道人风轻云淡地说:“如今截教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只要肯诚心归顺,他自然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沐灵雨盯着黄眉道人,愤然道:“原来你早有归顺之意,只不过想找个人做替死鬼罢了!” 黄眉道人耸耸肩,道:“玄狐宗好歹也算一脉仙门,总不能无人应战吧。” 双头神将忍不住噗嗤一笑,对黄眉道人说:“我说……大庄家,你这孙子装真够可以的啊!” “大庄家?”沐灵雨陡然一怔,还没来得及出剑,双手忽然被四臂赌鬼的四只手制住! 黄眉道人面色一寒,拂尘一撩,沐灵雨的娇躯瞬间被伸长的拂尘牢牢缠住! 沐灵雨瞪着黄眉道人,怒道:“原来决斗的赌局是你设的!如果无人上场,胜负毫无悬念。你就无法从中谋利……” 话没说完,黄眉道人默念咒语,沐灵雨连嘴也被拂尘死死封住! 双头神将抽出一把人骨匕首,阴沉地说:“别跟她废话!先杀了这小妮子!” “且慢!”独目医仙道忽然制止:“你们别忘了。现在还有两个人尚未出现。你们可知道那两人的态度?” 四臂赌鬼不以为意地说:“姜赢区区一个废人,不足为惧。” 黄眉道人沉吟片刻,道:“墨夫人的态度尚不明确,但我想她没有理由反对。” 话应刚落,一身紫衣的黎如魅翩然走来。 当她看见被绑缚的沐灵雨时,脸上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只是径自站在五人中间。 黄眉道人上前一步,问道:“人呢?” 黎如魅笑而不语。 黄眉道人微微一笑,知道苏季已经来了。他捋了捋长髯,对沐灵雨笑着说: “阁主夫人,现在输赢尚未分明,不乏许多人像你一样期待旋灵阁主会赢。请您稍安勿躁,一旁静静观看便是。” 沐灵雨眼光低垂。她知道黄眉道人所言不假。广场周围那些人不仅是来观战的,而且基本每人都在决斗的一方身上下了赌注。 此时,尽管广场外千人环绕,但广场内却始终只有姜玄一人。 姜玄依旧闭着眼睛,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今天他之所以步行而来,正是因为根本没有着急的必要。 墨殊已死。无论玄狐宗谁来参战,对他来说都毫无威胁。 千百年来,世间不知有过多少次像今天一样令万众期待的决斗。 然而,姜玄看来今天的决斗并没有一丝悬念。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等待。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林中忽然闪过四个人影。 四人皆是一身白衣,款式与沐灵雨的极为相似,显然是阐教中人。 四只雪白的鞋子轻盈地落在树枝上。 四双眼睛眺望远处的广场,开始按耐不住地议论起来: “今天玄狐宗到底有没有人出战?” “管他是谁先出来一个,输了好收钱呐!” “依我看未必会输。姜玄目前的修为只恢复到玄清三境而已。” “我听说玄狐宗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一时间蹦出千百个墨殊也不足为奇。” 正在四个白衣人议论之时,广场刮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宽阔的广场陡然安静下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姜玄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眼前的一处。 广场中央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犹如打开一道风口,隐隐飘出淡淡的紫气。 风吹在人们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发生微妙的变化,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同一个地方。 少顷,一个面带青铜狐狸面具的青年,从缝隙间缓缓走出,出现在无数道视线之中。 姜玄干枯的嘴唇微微一动,慢慢吐出两个字: “是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蓬莱之巅 面具青年长发披肩,身披绣有北斗七星的藏青长袍,脚步停在距离姜玄二十步的地方。 姜玄苍老的目光落在青年腰间的青铜铃铛上,已然确认来者便是苏季。 无数道目光汇聚下,苏季站定脚步,周身淡淡的紫气渐渐融入体内。 此时,远处树枝上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人望着苏季,眼中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不禁沉吟道: “他身上的气息……” “没错,是玄冥气。”一位矮小的白衣人回应道。 旁边两个的白衣人同时微微皱眉,其中一人说道: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很像一个人。” “我也有同感。”两个白衣人交换一次眼神,意味深长地望向苏季。 广场周围的人们对于苏季脸上的青铜面具并不陌生,可是他的身材与身宽体胖的墨殊截然不同。单从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个面具青年的身份。 不过,身材并不能代表玄狐宗掌教的身份。很多人已经看出那青铜面具货真价实,就算明知那人不是墨殊,也无法证明。因为从来没人见过玄狐宗掌教的真面目,玄狐宗掌教的身材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只有青铜面具才是身份的唯一证明。 事实上,墨殊的生死对围观的人来说并不重要,面具后面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到底谁会赢。 广场周围的人们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无人能看出苏季的修为,也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玄清之气的存在。人们为此纷纷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正在这时,杨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脸从容淡定的表情与面面相觑的人们截然不同。 杨逆身后走来一袭黑袍的狐姒。 狐姒没有抬头看苏季,只是低头问道:“你觉得他会赢吗?” 杨逆淡然一笑道:“没有七成把握,我是不会把赌注压在他身上的。” 狐姒哼了一声,道:“嘴上这么说,其实你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等我赌赢了,就算说当初有十成把握,也不为过。” 说着,杨逆朝广场中央的苏季挥了挥手。 苏季并没有看见。 此时,他正与姜玄四目相对。 姜玄已将苏季身上的变化尽收眼底,脸上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闭关数月,姜玄浑然不知苏季其间都经历了什么,更无法想象此时青铜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盯着青铜面具上的两个深邃的空洞,缓缓说道: “想不到,你居然有本事登上这里。” “我说过,我会回来。” 苏季目中锋芒如剑,语气却异常平淡。语一出口,人们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他身上,每个人都知道敢用这种语气和姜玄说话的人,世上肯定不会超过三个。 姜玄微微阖目,道:“你来几次,本尊就杀你几次,直到你满意为止。” 语罢,姜玄用指甲凭空划开一道缝隙,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根翠绿的蛇头拐杖。 此时,屋檐上的四臂赌鬼和双头神将同时嘿嘿一笑,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独目医仙盯着蛇头拐杖,目光闪烁,但没有说什么。 沐灵雨秀美紧蹙,心头百感交集。她知道苏季的鸿钧铃对人无效,而姜玄有柳仙蛇杖作为法器,只凭这一点就已经占尽上风。可是她现在全身被束缚,连嘴也被拂尘缠住,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黎如魅瞄了她一眼,慢慢俯下身子。 黄眉道人陡然一惊,失声道:“墨夫人!你要做什么?” 黎如魅嫣然一笑,娇声道:“谁输谁赢,你都一样收钱,不是么?” 黄眉道人眼珠子一转,谄媚地笑道:“旋灵阁主能赢固然最好。不过我们现在出手相助,若他输了,姜玄岂会善罢甘休?” 没等他说完,黎如魅已用指甲轻轻一划,沐灵雨手上的束缚瞬间解开。 刹那间,沐灵雨单手结成印契,青铜佩剑旋即消失。 一道白光破空疾闪而过,苏季面前一把青铜剑坠落。剑锋斜插入地,掀起一片尘埃。 苏季望着那把剑。那是母亲曾经的配剑。 他想起三十六年前,由于这把剑是破魔利器,刚好克制姜玄召唤的巨蛇,使得姜玄败在这把剑下。 然而,现在姜玄手中的蛇头拐杖赫然是用“柳仙蛇奴”铸就的“柳仙蛇杖”。 柳仙蛇杖的锻造工艺惨绝人寰,需要把活人变成半人半蛇的柳仙蛇奴,用它们肉身血铸而成。柳仙蛇奴的数量越多,锻造时间越短,像这般短短几月炼成,根本无法想象要牺牲多少无辜的生命。 苏季盯着姜玄手中的腥气弥漫的柳仙蛇杖,脸色黯然下来,低声道: “你早已不是过去的你……” 姜玄哼了一声,道:“你又了解我多少?” “三十六年前,你是诛杀暴君周厉王的英雄。那时的你,至少不像现在这般视人如草芥。你不愿将人化为蛇奴,还说过人乃万物之灵之类的话。而且……过去的你在大火中救过我的性命。” 姜玄冷笑道:“我不记得说过那样的话。至于救你只是那天心血来潮罢了。今天我就要心血来潮地杀了你。” 苏季叹道:“这么多年,你难道从未有过一刻悔悟?” “哈哈哈!该悔悟的人竟然是我?”姜玄凹陷的双目犹如深渊,闪动着幽暗的微光,低头苦笑道:“到底是谁成就现在的我?你们这些虚伪的周人借助我们西域人取得天下后,便将我们放逐苦寒之地,屡屡进犯,夺人妻室,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道义?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原谅你的仇人,你做得到吗?若做不到,你凭什么要我忘记国破家亡的血仇?” 姜玄他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话,但浑身散发的怨气,却能让远在数丈外的人们都感到不寒而栗。 苏季淡淡地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什么道义。我只知道如果让你得偿所愿,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因你而死!” 语声中,苏季缓缓拔出青铜剑。剑身紫气缠绕,脚下的草地迅速枯萎…… 苍穹之上,风云涌动。 两道身影于蓬莱之巅对峙而立,凌厉的视线交汇一处,隐隐的杀意弥漫开来。 姜玄脸色一沉,持杖的手微微握紧,脚下旋即踏出几道深深的裂缝,周身弥漫的血雾如万钧巨浪席卷而出! “废话少说,出剑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剑走偏锋 广场周围的气氛逐渐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对峙的二人身上,每个人都想知道带着面具的青年,究竟是否真的有资格成为姜玄的对手。 风很大,却吹不散姜玄周身浓重的血雾。 雾中散发的腥臭味越来越浓,迫使众人捂住口鼻,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呕吐。 狐姒站在人群中,可以清楚感受到姜玄身上的气势,那种压迫感比重阳宴时还要强上许多倍。单凭这股气势,她已然知道姜玄的功力今非昔比,远不止玄清三境而已。 咆哮的风声压迫耳膜,吹卷着苏季的头发和长袍。 苏季持剑挺立风中,目光在姜玄身上游走,像是正在追寻着什么,旋即停在一处,视线不再有一丝动摇。他慢慢将母亲的佩剑横在眼前,仿佛看到一见如故的朋友,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姜玄双眸微张,手中的柳仙蛇杖猛然血气暴涨!万道血雾凝成一条红蛇在空中急速游走,令人眼花缭乱。 红蛇伴随厉鬼般的咆哮迎面咬杀,苏季瞳孔微缩,身躯急速闪避! 耳边传来呼啸而过的破风之音,一道蛇身擦着苏季的鼻尖向前飞去! 闪身躲过的瞬间,苏季用脚尖轻踏地面,一剑刺出,直取姜玄的咽喉! 苏季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而姜玄却感觉这一剑简直慢得可笑,就像挥舞扫把一般软弱无力。他只侧身一躲,便轻松躲开。 滑退的身形骤然停止,姜玄鄙夷地问道:“你真的会使剑?” 苏季沉声答道:“不算会。” “郁红枝的儿子居然不会用剑,未免太可笑!” 苏季微微阖目,调转剑锋,刺出第二剑! 这一剑在姜玄看来,依旧偏而无力,完全感觉不到气势。 姜玄嘴角泛起一抹戏谑,直到剑锋逼近一寸的时候,才有所动作,脚尖轻点虚空,身形如蛇一般滑开。 苏季眼中寒光一闪,淡淡的紫气缠绕剑身。剑锋擦身过姜玄身子的刹那,剑身凝聚的紫气消散开来。 若不仔细察看,很难发觉几道微弱的紫气正侵入姜玄的身体。 姜玄望着消散的紫气,猛然意识到刚才那一剑也是同样的情况。他眼瞳微缩,脸上现出一抹凝重的神色,旋即大袖一挥,无数条黑蛇自袖中喷出,猛然化为万道黑蛇,狠狠朝苏季冲撞而去。 耳边传来剧烈的风声,苏季的身子纹丝不动。 霎时间,万道黑蛇一瞬间透体穿刺苏季的身体! 然而,那些黑蛇只是飞入他身体而已,并没有对她造成一丝伤害。 姜玄还没来得及震惊,忽觉头部慢慢变得沉重,眼中涌起困意,眼皮不受控制想要闭合。 当他抬头看时,苏季已经消失,只见碧游宫外的景色壁噼里啪啦碎成一地,脚下的广场如碎瓷片一般碎裂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光景。 某个时间,某个国度。 夕阳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纸床洒向灰蒙蒙的草席。 光线穿过一道缝隙划破黑暗的世界,姜玄努力支撑起眼帘,睁开双眼,发现铜镜里的自己竟然变成少年时的模样。 姜玄看着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事物,蓦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在魇术寐境之中。 夕阳下,姜玄缓慢起身,看见一位老妇正在炉灶旁忙碌着,花白的头发,背弓成令人心酸的弧度。 门外是饱受战火蹂躏的家乡,连年征战的痕迹随处可见。 姜玄的头脑开始运转、思考,开始想起很多事情: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自己刚刚吃过饭。 鼻子嗅到一股久违的酸腐味儿,那是由草根和馊糠混合的汤所发出的味道。舌尖还保留着关于那段味觉记忆,随着慢慢地咀嚼,草叶的碎片纤维在牙齿间游移,汤汁滑过干枯的味蕾,土腥味儿逐渐变得浓郁。 此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身为申国之主后裔的他不幸流落民间。那段日子对于任何能吃食物,他从没计较过。 姜玄揉了揉眼睛,走出门外,沿着战争过后的废墟前行,发现一扇半掩的破旧木门。 木门的边缘微微颤动,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门后望着他。 眼前的光景无比熟悉,这一切都来自姜玄少年时的记忆。 这里是第一次与妻子相遇的地方。 那扇木门的背后有一个令他刻骨铭心、梦魂索绕的人正在等着他。 然而,姜玄却垂着头,没有看那扇门。 望着斑驳的土地,姜玄眼神冷漠,纵然有一丝微弱的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沧…… 这时,苏季飘忽不定的声音回荡起来:“为什么不进去?” 姜玄不禁抬头仰望,只觉那声音是自遥远的天际传下来的,又好像一百个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 “哼,雕虫小技。”姜玄不屑地说道。 话音刚落,一道鬼魅般的声音自姜玄背后传出: “你的玄清气正在慢慢耗尽。如果一直呆在这里,你就输了。” 姜玄猛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此前,苏季闭关之时苦心专研制敌之策。直至破关前日,他终于想出这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是领悟出某些旷世绝技,而是认清一个事实。 他清楚自己虽曾在重阳宴打伤姜玄,但姜玄的实力远不止如此,若直接以招式硬拼,只怕连一回合也撑不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像现在这样,先把姜玄的功力耗去几成。 然而,此时的姜玄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觉得有趣。他本来一直担心墨殊死后,决斗会索然无味,但现在他心中的顾虑一扫而空。他没想到苏季居然能让自己困在魇术寐境之中,这让他不禁感到兴奋。 “好,那本尊就陪你玩玩!” 说着,姜玄朝那半掩的破门缓缓走去…… 此时,碧游宫外的人们凝望着广场中间站立对峙的两人,目光都有些复杂。 很多人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交错而过,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不禁感到疑惑。 杨逆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道:“原来剑也可以这样用……” “他是怎么做到的?”狐姒问。 杨逆解释道:“刚才他手里那把青铜剑的作用,既不是刺,也不是砍,而是与姜玄的柳仙蛇杖一样,相当于施术的权杖法器。他之前故意与姜玄多说几句,不过是为了趁机寻找姜玄身上最薄弱的死穴,从而施展魇术。” 狐姒听完便陷入回忆。她曾经亲眼目睹父亲海棠与青黎的决战。 那时,海棠与青黎交手只一回合,便开始像现在广场中央的两人一样站立不动。 外行人看来海棠与青黎只用了一招,其实二人在寐境中缠斗了整整三年。 魇术寐境中的时间、空间、五感均受到施术者支配。现实中只有一瞬间,而在寐境中却可能被凌迟三个月,或是丢入虿盆中煎熬一年。无论拥有再强悍的肉体,再敏捷的速度,在魇术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狐姒微微抬头,只见苏季双眸半睁,呼吸急促,额头满是冷汗。现在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全是青色,正泛着一丝颤抖的光芒。他刚才虽然成功运用一丝看似不起眼的玄冥气让姜玄陷入魇术寐境,但接下来的控制才更为关键。 此时远处树枝上,一位高个子白衣人望着苏季,说道: “玄冥气果然非同一般。上次连墨殊都无法使用青灵魇术,而这个修为远在姜玄之下的人,却做到了。” 矮个子的白衣人回应道:“刚才我用秘术窥听到,姜玄说他是郁红枝的儿子。” 听到“郁红枝”三个字的时候,另外两个白衣人同时睁大眼睛。 “此人并非郁红枝亲传。功法根基薄弱,而且走的全是邪路。” “到底是谁教他这些旁门左道?” 高个子的白衣人望向碧游宫屋檐上的几个人,沉默良久,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罕见的微笑。他没有回答二人的问题,但那二人已经用不着他回答。四人同时看一处,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屋檐上,黄眉道人捋着胡须,赞叹道:“本以为旋灵阁主毫无胜算,没想到居然占得一次先机。现在这般行事,不失为上策。” 黎如魅听出他本心也希望姜玄战败,不禁笑道:“阁主功法博而杂,姜玄的功法精而深。不过,姜玄的路数,阁主基本已经清楚,但阁主的路数,姜玄却一点都不清楚。论修为,阁主占下风,但论生死相争,还得看临机应变。” 双头神将急道:“可是这种伎俩不能杀人啊!我们不是要打败姜玄,而是要他的老命!” 四臂赌鬼皱眉道:“没错,绝不能再留活口!姜玄就像一条命硬的蚯蚓,必须把他剁碎才能死透!” 此时,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独目医仙,缓缓说道:“他能借这个机会除掉姜玄当然很好。不过,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姜玄一旦从魇术寐境走出来,他便再无还手之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黎氏后裔 冷风阵阵,吹在姜玄脸上。 寐境中的一切都如幻似真。 姜玄的拳头微微握紧,试图凝神运气,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显然,想要脱困而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季作为郁红枝的儿子,虽然不会剑术,但魇术的天赋显然不低。姜玄没想到短短数月,他便已将青灵魇术修炼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 姜玄很久没遇到一个人能令他兴奋的对手了。他嘴角上扬,猛然推开面前的一扇破旧木门! 噗通! 一个人影被仰面撞开,无力地向后栽倒。 那是一个衣不蔽体的瘦弱女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应该还是个孩子。 姜玄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那纯真的容颜,那哀婉的眼神……眼前女孩就是姜玄的妻子。 女孩慢慢爬起来,将胸前的衣衫整理好,低声恳求道: “我现在很累……能不能先给点东西吃……” 姜玄微微阖目。他记得这是妻子曾对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她把第一次见面的姜玄,当做想要侵犯她的士兵。 这是来自姜玄内心深处的记忆,一段早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此时,这段记忆像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姜玄感觉裤子被揪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女孩正拽着自己的裤腿。 女孩脸上布满脂粉与肮脏的泪痕,左耳垂有戴过耳环的痕迹。她是一位大家闺秀,她并不属于这里,她的长相与西域人不同。姜玄想起妻子是一个周人。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好饿……”女孩虚弱地说。 姜玄心头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如果还有泪,现在早已经流下,但他没有。很多年前,他的眼泪就已流干。现在的他无情可伤,无泪可流,唯一可流的只有血,毒蛇一般冰冷的血。 冰冷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女孩,姜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他自己是真实的存在。像现在这样被禁锢在魇术寐境中,他还是第一次。 他过去叱咤风云的时候,从不把任何魇术放在眼里。能成功对他施术的人,普天之下屈指可数。就算真的中招,他也能凭借强大的玄清气强行破除术法。然而,他现在修为尚未恢复,有多少把握走出寐境,连他自己也无法准确估量。 姜玄给女孩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滚!” 说罢,他抬起脚,就要从她身上踩下去! 女孩睁大眼睛望着他,显然已经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了。 嘭! 门外忽然冲进一个大汉! 姜玄的身子猛然被撞开,只见那大汉手提一把雪亮的战刀,看装束是一位周人军汉,身上明显可见五处刀伤。军汉握刀的手很大,食指少了半截,显然是在战场拼杀的时候被削断的。 军汉直勾勾盯着女孩,一双肿眼里充满疯狂的肉欲。他不是没看到姜玄,只因附近像姜玄现在这样衣衫褴褛少年随处可见,无人敢阻拦一个带刀的军汉。 “嘿嘿嘿!美人!久等了吧!” 说着,一只大手伸了出去,军汉揪住女孩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拖走,撕开她的衣服,粗暴地抚遍她的全身。 女孩是周人,军汉也是周人。 这不是种族之间的仇恨,只是单纯的禽兽行径。 女孩秀气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朝姜玄颤抖着伸出手,呼喊道: “救命!求你救救我!” 姜玄面无表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军汉阴森森地笑道:“他不敢救你……他是个孬种!” 说完,军汉淫笑着,扯过女孩纤细的手,使劲拉向自己的下半身。 这一切都是曾经在姜玄眼前发生过的画面。 姜玄依旧冷眼旁观。不是因为女孩并非自己真正的妻子,也不是因为害怕被幻觉左右,现在的他只是单纯地麻木。就算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现实中,他也同样会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少年破门而入。 黑衣少年举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向那军汉的后脑! 咚! 一声闷响! 军汉还没来得及回头,脑后就被砸出一块凹陷,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黑衣少年双眼布满血丝,目中充满仇恨的意味。他将军汉的尸体拖到一边,快步来的女孩身边,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女孩蜷缩成一团,颤抖地望着黑衣少年,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 “……你是?” 黑衣少年眼中的戾气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笑容。 “我叫姜玄。” 话音刚落,一旁的姜玄陡然一惊,旋即盯向黑衣少年的侧脸,蓦然发现他的容貌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黑衣少年是曾经的自己? 姜玄脸上毫无变化,心中的疑惑却纷纷涌上心头。 黑衣少年俯下身子,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女孩说: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然而,女孩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惊恐,哆嗦着问道: “那……他……又是谁?” 女孩看了看那黑衣少年,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少年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姜玄。 黑衣少年眉头紧蹙,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还会是谁,一个见死不救的混蛋罢了!” 说完,黑衣少年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转身看到姜玄时,他突然愣住了。 “你……你是谁?”黑衣少年望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惊愕地问。 姜玄低着头,一语不发。 黑衣少年抬高声调,喊道:“我在问你话!” 姜玄抬起头,猛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那个姜玄模样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掐得吐出舌头,满面血红,全身无力的挣扎。 姜玄目光冰冷,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感到少年的脖子越掐越细,眼前忽然一阵迷蒙。 黑衣少年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消散无踪。 姜玄顿时心神震动,这才醒悟自己杀死黑衣少年的瞬间,身上的玄清气已经大量流失! “黎如魅……那个贱人!”姜玄大喊一声,神色蓦然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瞳孔剧烈的收缩,面露出骇然之色。 他想起一件往事。 西域曾有一个以狐狸为图腾的黎氏部族。族中男子擅长通灵,女子容颜不老。黎氏祖先第一个修成青灵魇术,因此辉煌一时。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黎氏部族被姜玄率军一举歼灭。 黎如魅作为黎氏最后一位后裔,行踪始终飘忽不定。 姜玄一心想除掉这个女人,不曾想她趁自己离国的时候,成为玄狐宗掌教的夫人。 无论墨殊,还是苏季的魇术都是黎如魅亲传。 目前事情的发展,远比姜玄想象中棘手得多。 苏季的魇术寐境真真假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其中蕴含着未知的玄机。这不是轻易可以破解的魇术,这一点姜玄越来越肯定。 姜玄慢慢朝女孩走去,双手捡起地上砸死军汉的石头,冰冷的目光转向那个女孩。 望着一步步紧逼而来的姜玄,女孩的目光透出疲倦与恐惧,凌乱的头发陡然滑落,遮住她美丽的眼睛。 “主子!万万不可……” 耳畔传来白公公的声音。 “白袍……”姜玄低声道。 白公公回应道:“主子,您已经和那个戴面具的在碧游宫外站了两个多时辰,外面现在天都黑了。” 姜玄想起白公公的痿阳之体是魇术的克星,于是问道:“你潜伏在黎如魅身边多年,应该小有收获吧。” “奴才探知,但凡魇术都有破绽。施术者为控制寐境的变化,通常会亲自扮演其中的某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魇术的破绽所在。刚才的黑衣少年是施术者的诱饵,一旦杀错人就会大量耗损玄清气,而杀掉施术者元灵变化的真身,就能一举破解魇术!” 姜玄缓缓放下手中的石头,道:“我要你从外面直接攻击施术者,这样内外兼施,事半功倍。” 白公公恍然大悟。“果然还是主子高明!那奴才现在就帮主子从外面偷袭那个戴面具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有恃无恐 耳边传来一声朦胧的呼唤,微弱得听不清楚。 姜玄心头充满疑惑,方才明明在一间屋子里,身边好像有一个女孩。可是忽然眼前一黑,刚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耳边呼唤的人是谁?这又是哪里? 似乎是见姜玄有了反应,那呼唤再次响起,越来越清晰: “姜师弟……” 姜玄一下子愣住了。 好熟悉的声音。他猛然睁开眼睛,阳光十分耀眼,只好再闭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苍髯白首的老人。 适逢清晨,老人银白的发须,映着晨光闪闪发亮,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让人心情平静的慈祥表情。 没错,除了大师兄,拥有这种表情的老人,再也没有第二个。 姜玄站在一座山顶,远处是无数飘渺的山峰。这光景竟然是如此的熟悉!他扫视了一眼,很快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这里是昆仑山,眼前的白发老人是大师兄武吉。 姜玄与大师兄的感情比师父还要深厚,甚至将他视为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现在看到武吉,姜玄心中除了涌起一股亲切,还夹杂着许多复杂情绪。 恍然间,一段尘封的记忆,涌进脑海…… 姜玄想起自己当年打伤武吉,离开阐教师们,后来遭到四位结义兄弟的背叛。姜玄清楚记得在这种情况下,武吉依旧不计前嫌,几番在周厉王面前说情,才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然而,物是人非,妻子的惨死,结义兄弟的背叛,已经让姜玄原本乖戾的性格变得更加冷酷无情。 武吉早已修得玄清九境,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气息的波动。 姜玄仔细打量着久违的师兄,虽然明知这也许一场虚幻的梦境,但就算是梦境,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道: “师兄,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武吉答道:“没有值得与不值得,只有愿意与不愿意。长生之法,人人艳羡,又有几人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那语气平和,却充满威严,一种浩大的气势在无形中散发出去,使得姜玄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姜玄望着绵绵的群山,说道:“你说话越来越像师父了。而我这些年却看透许多,失去许多,也放弃了许多。” “我知道,你并不想放弃你的子民。昔日天子无道,多少人选择明哲保身,我也置身之外,只有你不畏强权,第一个站出来抵抗。你拯救过多少黎民,恐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错了。我只是为了博得百姓和截教的信任,才这么做的。人心永远比你们所想象的还要险恶。人间充满诸多仇恨,充斥着尔虞我诈,充满不仁不义。这世道本无大义,只有利益!只有成王败寇!等我荣登大宝,什么仁义道德,还不是我说了算。” 这时,一片黄叶飘落,挂在武吉银白的头顶。 武吉伸手摘下黄叶,手腕一翻,黄叶渐渐恢复生机盎然的绿色,仿佛有了性灵,无风自动,缓缓飘向远处。 姜玄从这个简单的动作看出这种对于玄清气的控制,显然已经到达道法自然的至高境界。 望着穿越崇山峻岭的绿叶,武吉缓缓说道:“数百年来,天下纷争,血雨不休。殊不知一个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懂得两个字……” “哪两个字?” “宽恕。” 姜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着说:“大师兄,我平生最看不惯满口假仁假义之辈。我知道你和那些人不同,我这辈子只敬重过你一人,甚至一度模仿过你。但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我不会像你原谅我一样去原谅别人。我不会宽恕,永远不会!” 就在这时,武吉的身影如水波纹般晃动了一下 姜玄眼中寒光一闪,蓦然察觉到不对劲,一股隐隐杀机在他身上氤氲浮动。 耳边忽然回响起白公公的声音:“主子!莫要被这假货骗了!戴面具的已经被我打伤,刚才那一闪便是破绽!” 姜玄恍然想起自己身在寐境之中,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真的武吉。他脸色陡然阴沉,一步步朝武吉走去,淡淡地说: “师兄,我能活到今日,真的很感激你。这么多年,一直来不及说声谢谢。” 武吉凝望着远处的群山,殊不知一只血红的手已经从姜玄的袖口伸出,朝他背上猛抓过去!刀锋般锐利的指甲刹那间刺入胸膛,坚硬的手掌撞碎肋骨,整只送进肺腑之中!指尖涌出的黑气,如惊涛骇浪般将他完全淹没! “师弟……你!”武吉喃喃地说着,眼神开始涣散。 噗地一声!血红的手臂从武吉胸前抽出!胸口洞穿的血窟窿,鲜血淋漓,血肉翻卷,深的可以看见里面断裂的骨头。 姜玄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寒冬般肃杀,一字一顿地说: “对我来说,宽恕就是杀戮!” 语声中,天色暗了下来。 姜玄回到碧游宫外的广场,眼前是气喘吁吁的苏季。 “你的把戏,到此为止了!” 说罢,姜玄眼中泛起绿光,袖口中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掌,抓向苏季! 击中苏季的一瞬间,姜玄忽觉胸中气血翻涌,耳边蜂鸣般的回响连绵不绝,体内玄清之气的流失在这一刻达到极致! “不对!现在并未破除魇术……我还在寐境之中!” 姜玄表情狰狞,面色更已骇得毫无血色,蓦然回首,只见白公公站在身后。 “原来你才是真身……” 语声未落,姜玄眼前的景色如碎瓷片一般噼里啪啦碎裂脱落,明媚的阳光冲破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光景。 姜玄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事物,意识到这才真正脱离魇术寐境。 此时,还是白天,刚刚只过去片刻而已。 苏季面对姜玄,呼吸剧痛如刺。他知道姜玄的玄清气已经被魇术耗尽,但自己也已经为此倾尽所有玄冥气。 “两个人好像都已经到极限了。”广场外的狐姒紧张地说道。 杨逆表情凝重地望着对峙的二人,低声道:“姜玄对之前的魇术有恃无恐。他的化血阵不需要玄清气,也足以至人于死地。现在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 姜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垂下手臂,袖中溢出几缕血雾。忽然,眼中凶光毕露,手腕一翻,尖锐的指甲聚集五道血雾,交织成网。 苏季顿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现在躲开已经晚了。 姜玄指如拨弦般飞快弹出,五道血丝疾如闪电,循着苏季的七窍钻刺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血焰滔天 面对突如其来的血刺,苏季来不及躲闪,只得调整身体的角度来承受攻击。五道血刺洞穿虽然胸口,但并没有给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姜玄完全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即发动更加凌厉的攻势!丝线黑线如万蛇出洞,伴随着厉鬼般的咆哮,朝苏季周身要害急速钻刺! 苏季运用之前所学的躲剑方法,一次次勉强躲开袭来的攻击,但那黑线实在太过密集,他一不留神,大腿的血管猛然被割断! 霎时间,嫣红的鲜血四溅开来,顺着大腿流向地面。苏季脸色惨白,骤然感到一股奇寒直接刺入骨髓,腿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身体的动作慢了下来。 广场之上,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苏季身上,彼此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此时,屋檐上的四臂赌鬼眉头紧锁地盯着苏季,片刻后,叹息一声,道:“大哥能把老五逼到这份上,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还叫他大哥?你看他就要被老五玩死了!”双头神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显然已对苏季不抱任何希望。 黄眉道人瞥了一眼广场中央,摇头道:“化血阵不愧是十天君所创的阵法,就算不依靠玄清气也能发挥惊人的威力,果然名不虚传。” 沐灵雨秀眉紧蹙,听那几人失望的语气,似乎已做好投降姜玄的准备。 黎如魅目不转睛地望苏季,轻笑道:“使用化血阵的可不止姜玄一个。” 语声中,广场中央的苏季牙关紧咬,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手捻一道剑指,身上的血液化作雾气,冉冉上升。 姜玄微微阖目,顿时感到一股凛厉的杀意。只见苏季周身的血雾在空气中凝结成太极图案,将迎面而来的万道黑丝全部挡在外面! 漫天飞舞的黑丝被血雾冲开,烟消云散。 苏季指间红雾蒸腾,飘渺的衣衫无风自动,一股杀气凛凛的气势,骇得围观众人嘴唇微张,不禁发出惊叹: “这股气势……那人……竟然也会化血阵!” 苏季托着流血不止的腿,顶着血色太极图迎势而上! 太极图急速旋转,闪耀着异彩,千百道血光纵横! 狐姒望着苏季,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两个人用的都是化血阵,谁的血先流干,谁就输了。” 姜玄望着苏季,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我教他的仅仅是皮毛,只能炼化自己的血,而姜玄却能化别人的血!” “不好!”狐姒一声惊呼,猛然弹身而起。 杨逆也跟着闪身脱离人群,只见姜玄手中的柳仙蛇杖化做暗红色的巨型蛇影,盘旋在广场周围。 顿时,众人四散奔逃,一阵阵此起波伏的哀嚎在广场周围回荡! 暗红蛇影所到之处的人一个个口鼻喷血,全身崩坏破裂,皮肉渐渐熔化,浸泡在浓稠的血液之中,化作一股血雾。 眨眼间,广场外围多出一滩滩浓稠的血水。 人们化成的血雾朝姜玄聚集而来。姜玄左手红雾翻滚,变得愈发血红,手背生长出骨刺,整只手足足增大两倍,变成一只狰狞可怖的畸形爪子。 爪子犹如鲜血凝聚而成,滴答答的流淌血水,隐隐传来冤魂凄厉的嘶吼。 旋转的太极图被姜玄一手抓住,顿时停止转动,表面显出一道裂痕。 苏季仿佛看到一股仇恨化成的力量,使他感到发自灵魂的震颤。那股仇恨让他想起玲珑塔狱中的黑衣女人。为了复仇,她宁愿让自己沾满血腥,去帮助同样充满仇恨的姜玄制造杀戮,而杀戮却又会带来更多的仇恨。 循环,又是那个循环,那个无法斩断的循环。 此刻,仇恨的循环再次呈现在苏季面前。 他想起自己修炼化血阵时,那个不顾性命安危的自己。他能清楚体会到姜玄修炼化血阵时的心情。遭到兄弟背叛的姜玄,也曾和苏季一样心怀怨恨的修炼。 姜玄成了嗜血的饿鬼,而黑衣女人徘徊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仇恨淹没的他们,至始至终都活在痛苦之中。复仇之后的他们又会得到什么?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苏季感到鲜血涌进嘴里。望着姜玄,他缓缓说道:“杀戮不能解决仇恨……” 姜玄冷笑道:“杀戮确实不能解决仇恨,但能解决你!” 语罢,迸发血焰爪子骤然加重力道!一股浩瀚的力量自爪间爆发而出,如滔天巨浪般涌向四面八方! 咔嚓! 太极图发出碎裂的声音,轰然散成一片血雾。苏季被破阵的气流弹开,整个人倒飞出去。 姜玄乘势追击,扬起锋利的手爪,狂奔而来。 苏季剑眉高高竖起,手结成八门金锁印,双目怒睁不眨,瞪着已经奔至眼前的姜玄,厉声顿喝: “结!” 语声中,苏季身上泛滥的血雾聚集上升,在空中凝聚成许多太极图。飘渺悬浮的太极图上,两只交汇的阴阳鱼分开,互相首尾链接,连成一条暗红的锁链,瞬间把姜玄全身捆绑住! “化血结阵?”远处树枝上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人眉头忽然一挑,发出一声惊叹。 “那不是普通的化血结阵……”矮小的白衣人眼中流露出诧异的神色,“那个戴面具的运用阐宗的截脉法门,把自己和姜玄的死穴连接在一起,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与姜玄同归于尽!” 两人中间的白衣人淡淡地说: “白袍,你这个潜伏截教多年双面细作,今天终于可以大仇得雪了。” 语罢,最后一白衣人转过头来,赫然是一位白脸大汉,正是昔日的白公公,今日的白袍。 白袍充耳不闻,凌厉的眼睛眺望远处的广场,道:“决斗近尾声,我们差不多也快要出场了。” 正在四个白衣人说话的时候,广场中央已是血焰滔天,一片沸腾。 姜玄浑身剧烈抽动,头发散乱狂舞,嘴里发出无比怨毒的嘶吼: “人世间的仇恨,连神仙都解决不了。你牺牲自己做的这些,又能改变什么?” 苏季双眼瞪着姜玄,此时已经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有些事非得有人去做不可,神仙不做,那就由我苏季来做!” “小酒鬼,你以前不是一直都很怕死吗?” 苏季眼光低垂,沉声道:“我以前不仅怕死,而且嫉妒所有生者人。小时候,我娘被奸人残害致死,我却认贼作父十几年。我也曾怨天尤人,埋怨上天为何要让这一切不幸发生在我身上。当时我想化身为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恶鬼。庆幸的是,我遇到三只鬼,一个色鬼,一个怂鬼,还有你……老乞丐。那时若不是你救了我,我也许会变得和玲珑塔狱里的鬼魂一样。” 姜玄的脸憋得像烧红的铁块,愤然道:“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一件事!” 苏季凄然一笑,道:“老乞丐,我方才从寐境中窥见你的过去,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发现你年轻的时候竟和我爹一样盼望着天下太平,并为此付诸努力。如今,你之所以失望,痛苦,愤怒,也许正是因为你曾经相信这美好的理想,真实的存在……” 语声中,姜玄的表情骤然凝固,沉默片刻后,黯然道:“已经太迟了。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复仇!只要我还活着,人间就休想太平!因为除了仇恨,我已经一无所有。” “您还有我啊,父亲大人!”姜赢憔悴的声音蓦然传出。 语罢,姜玄身后突然凭空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 刀锋般锐利的指甲,猛然刺穿姜玄单薄的道袍,深深陷入皮肉。 姜赢指尖涌出的黑气,如惊涛骇浪般将亲生父亲完全淹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鹤君子 苏季抬头看见姜玄胸口穿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 显然,姜赢已经给了父亲致命的一击。 广场外围的人们都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姜赢的突然出现,使得碧游宫外变成公然弑父的现场。他的手浴血后红雾翻滚,生长出骨刺,变成和姜玄一样的畸形利爪。这是姜赢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出自己真正的实力,而且一出手就是针对自己的亲生父亲。 姜玄低头扫了一眼,愤怒的青筋暴突而起,已然知道那血红的利爪是儿子多年修炼化血阵的产物。 天地渐渐暗淡下来。 众人纷纷抬头仰望,一时间无不震骇,只见天际之上,赫然浮现四柄巨剑的虚影,迸发出耀眼的白光。四道剑影破开云层,剑光俯冲压下,落在姜玄身旁的四个方位,剑光把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剑影光芒之中显现出四个白衣人,白袍是其中一人。 姜玄微微阖目,顿时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凭借多年的阅历,他一眼便认出这四人已经在苏季的化血结阵基础上,又施加一道名为“伏魔四剑阵”的禁锢结界。 白袍面对姜赢,拱手道:“赢公子,这三位阐教道友,便是奴才从九宫山请来的白鹤洞三君子:易清、易浩、易淳。” 姜赢头也不转,只是淡淡地说:“我先替天下苍生,谢过三位。” 易清望着广场外的鲜血淋漓的残肢断体,黯然说道:“姜玄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只是尽了正道中人应尽的本分罢了。” 易浩哈哈一笑,道:“赢公子大义灭亲,实乃惊世壮举,我等才该替天下百姓道谢啊!” 易淳一脸谄媚地说:“赢公子若继承截教主之位,从此截教与阐教,便可相安并立,永不相侵。” 苏季听这一番虚伪客套的说辞,不由得眉头紧皱,隐隐感觉白鹤三君子都是别有用心而来。 此时,广场外的人们见姜玄大势已去,纷纷朝伏魔四剑阵走来,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喧嚣: “我的钱该怎么办?这到底算谁赢?” “还想着钱呐?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姜玄身上浑身是宝,多少钱也买不到。若能捞到一两件残肢回去,必能用来增进修为。” “对啊,听说五毒蛇君的血液妙用无穷,而且他体内还有玄清八境的内丹……” 苏季感觉到众人看向姜玄的目光中都充满贪婪,仿佛看见稀世宝物一般。他开始明白,现在包括白鹤三君子在内,所有人都在垂涎姜玄的内丹。可是没有一个敢贸然近前,都盼望某一个人能率先动手。 盯着周围只敢呼喊,却不敢冲过来的人们,姜玄双目圆瞪,眼珠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恐怖中透着凄厉与悲凉,令人不寒而栗。 世上有很多恶人,姜玄属于愤世嫉俗,而且实力强大的恶人。这种恶人通常具有可怕的破坏力。 世上还有许多表面道貌岸然,但内心比姜玄还要卑劣的“君子”。这些“君子”如果有朝一日变强大的时候,远远要比姜玄还要可恶。 姜赢望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数十年来我忍气吞声,为的就是此刻取你而代之!” 姜玄脸上的愤怒渐渐隐去,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并非不屑、也并非自嘲,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 “赢儿,没想到你还有此等心计,之前是为父小看你了。” 姜赢咬着牙,含恨说道:“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迟了吗?你不是小看我,而是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我曾经那么敬重你,你却只把我当做废物,当做最后关头的弃子!” 易清迫不及待地朝姜玄喊道:“姜玄!事到如今,你挣扎已是无用!当初打伤教主背叛师门,我们三人要带你回阐教请罪!” 易浩指着姜玄的鼻子,喊道:“姜玄!咱们敬你昔日是一代枭雄,不会太为难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浑身浴血的姜玄已是穷途末路,但眼神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冷漠,沉声道:“三个虚伪鼠辈,想要本尊向你们卑躬屈膝,简直痴心妄想!” 易淳厉声喝道:“姜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天道之路,你已走到尽头!” “……即便天道无路,本尊脚下踏过的地方,即是天道!” 语罢,一股血雾姜玄自身上溢出,使得伏魔四剑阵猛然晃动! 旁边围上来的人们顿时乱做一团,不由得倒退一步,万万没想到危在旦夕的姜玄,居然还能爆发出一丝余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众人终究不敢拿性命做赌注,只得长叹一声,各自散去。 白鹤三君子的脸颊都变了颜色,旋即互望一眼,一齐发力。伴随一阵颂咒之声,剑阵闪烁流光溢彩,越来越亮…… 光芒笼罩之中,姜玄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然而,他的嘴角依旧微笑。 姜玄曾经一度怀疑姜赢的能力,甚至怀疑姜赢不是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他知道姜赢之所以在自己面前表现弱势,只是因为太了解自己唯我独尊的性格,知道自己并不想把截教主的位置让给任何人。 若想继承父亲的一切,姜赢就只能暗中韬光养晦。他是什么时候联合阐教,什么时候将白袍收入麾下,什么时候修炼的化血阵,连姜玄这个自认为城府颇深的爹都毫不知情。 姜玄虚弱地喘着粗气,对儿子笑道: “好孩儿。你有这样的手腕,何愁不能将我申国复兴光大,何愁天下不平?哈哈哈哈!” 姜赢阴沉地说:“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不晚……”缓缓说着,姜玄握住儿子刺出自己前胸的利爪。 姜赢陡然一惊,刚想抽手挣脱,但为时已晚,一只手已经被父亲牢牢按住,顿时一股霸道的力量自手臂冲入。 这股力量虽然霸道无比,但进入姜赢体并没有横冲直撞,而是慢慢凝聚在丹田。片刻过后,随着注入的力量逐渐枯竭,姜赢感到体内好像多了一个力量凝聚的圆丹。肺腑瞬间舒畅,全身的病痛尽皆消失。他意识到父亲在油尽灯枯之前,已将玄清八境的内丹全部转移到自己体内。 白鹤三君子互望一眼,不禁眉头紧锁。他们原想借师门的名义把姜玄的尸体独吞,没想到姜玄肥水不流外人田,居然肯将功力传给杀害自己的儿子。三人气得咬牙切齿,顿时陷入无限妒忌之中。 姜玄失去内丹以后,原本衰老的容颜更加枯萎,花白的头发和眉毛变得苍白如雪。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跟我两清吗?”姜赢冷冷地说。 此刻,姜玄脸上毫无生气,眼中失去了残暴凶狠的气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不是为你,只是感觉你们能帮我完成夙愿,仅此而已。” 苏季微微一怔,留意到姜玄用了“你们”二字。这两个字显然不仅指姜赢,而且包括自己在内。 想到这儿,他突然痛苦不堪,双眼紧闭,忽觉得一股血液狂冲入体, 姜玄的血液顺着化血结阵的锁链流入苏季体内,湍急的血液使得苏季瞬间有一种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的感觉。那是一种如毒蛇般冰冷的血液。若不是独目医仙之前给自己服用过许多药,他想必自己早已暴毙身亡。 不知过了多久,苏季的剧痛骤然减缓,浑身血液恢复正常流动。 姜玄眼光逐渐黯淡,慢慢合上双眼,脸上神情慢慢凝固,仿佛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湮没。 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传入苏季耳中: “站在巅峰的滋味,你想了解吗?” 苏季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姜玄消失无踪,地上只剩一堆黑色的绒羽。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乱苏季的头发,将地上的黑羽吹向遥遥天际。 巅峰之上,一代枭雄就此陨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求贤若渴 大风吹向天边,羽毛已在天边。 黑色的羽毛越飞越远,白鹤三君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望着天边的羽毛,三人收回贪婪的目光,惋惜地长叹一声。旁人看来,这三位君子正在为一个恶人的死而惋惜,事实并非如此。 “师哥,姜玄连毛都没给我们剩下,看来我们这一趟只怕要空手而归了。” 易清听出声音是直接从脑海中传来的。这是九宫山所创的一种名为“白鹤传音”的阐教法门。白鹤三君子用这种法门互相说话的时候,其他人是完全听不见的。 瞄了身材矮小的易浩一眼,易清也用白鹤传音回应道:“姜玄虽然尸骨无存,但他身上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都还保留在那两个人体内。” 易淳挺立着高大的身躯,说道:“师哥是指姜赢和那个戴青铜面具的?” “没错。” 易浩和易淳一齐将目光转向易清,期待地问:“想必师哥已经有办法了。” 易清笑而不语,移步走到姜赢面前,拱手施礼道: “恭喜赢公子。” 姜赢正惆怅地凝望天边,瞥了笑盈盈的易清一眼,冷冷说道:“家父刚刚去世,何喜之有?” 易清眼珠一转,笑道:“令尊去世,赢公子便可继承申候之位,成为申国之主。这难道不值得恭喜?” 姜赢皱了皱眉,缓缓用手指向通往山下的白石阶,淡淡地说:“下山的路在那边,恕不远送。” 易清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他将目光转向姜赢身后戴面具的苏季,仿佛已经看到面具背后隐含的潜力。他清楚任何人拥有五毒蛇君的血,日后所能带来的好处将会远远超过玄清八境的内丹,甚至可能超过所有人的预料。 苏季见易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禁眉头一挑。 易清微微一笑,问道:“请问阁下方才所用的截脉法门,师承何人?” 苏季稍稍迟疑,暗想截脉法门是杨逆偷学而来,如说出来龙去脉就相当于出卖杨逆。他眼波流动,脱口而出: “是我娘亲自传授。” “敢问令堂尊姓大名?” 苏季举起手中的锋凶剑,道:“我娘是这把剑原来的主人。几位与她应属同宗一脉,想必听说过吧?” 易淳附在易清耳边,小声说道:“郁红枝会这种法门,并不奇怪。” 易清瞪了易淳一眼,旋即眉头紧锁。 易浩虽然第一个知道苏季的身份,但现在亲自确认,还是稍稍有些惊讶。 目光凝视面前一身长袍的青年,易清缓缓说道:“听阁下的声音,不过三十而已,但相传郁红枝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功力尽失,死于非命,又怎能传你截脉法门?” 苏季不动声色,易浩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惊愕。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郁红枝亲传,那么这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凭借一己之力修行旁门左道,达到能与姜玄抗衡的实力,实在令人惊讶。 易浩和易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与彼此相同的情绪。 苏季故意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没有听起来那么年轻。” “那能否恳请阁下摘掉面具,让诸位一睹阁下尊容?” 正在这时,黎如魅翩然走来,迷人的眼波在白鹤三君子身上扫过,腻声道: “呦,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风尘三飘客。三位的腰可好些了么?” 见到黎如魅,白鹤三君子不约而同地捂住腰部,低头道:“姑娘想必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什么风尘三刻。” 黎如魅黛眉轻挑,透出一种诱惑的神情,娇嗔道:“人家与三位有过每人一刻钟的缘分,虽然春宵苦短,但我毕竟是以一对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易浩连忙用白鹤传音,暗中对易清说道:“师哥,别和这骚娘们纠缠。他们人越来越多,咱们赶快把人带走!” 易清上前一步,对苏季说:“我想截脉法门一事必定是误会,但还是想请阁下跟我们回九宫山一趟,面见阐教仙长把这个小误会解释清楚。” “如果,我不跟你们走呢?” 说罢,苏季脸色一沉,周身弥漫的血雾缭绕而出,脚下踏出几道深深的裂缝,草地迅速枯萎…… 狂风骤起,血雾不散。风中夹杂着隐隐的杀意,咆哮的风声压迫耳膜,吹起白鹤三君子的头发和白衣。 三人都能清楚感受到苏季身上的气势。那种压迫感非比寻常。单凭这气势,他们已然知道苏季的实力照比刚踏入广场的时候强出许多倍。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拥有无限潜力的年轻人,多年以后会成长到何种地步。哪怕不能从他身上取得五毒蛇君的血,若能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将他收入阐教门下,今后必然可以成为九宫山一脉的中流砥柱。 易清用略带一丝威胁的语气说道:“阁下的截脉功法来路不明,若不解释清楚,恐怕会有麻烦上身。” “等等!”姜赢目光扫过白鹤三君子,厉声道:“此地乃我截教祖庭,三位如此行事,莫非是觉得我教中无人?” 白鹤三君子互相对望一眼,隐然感到一丝不安。现在的身怀玄清八境内丹的姜赢,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姜赢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早在苏季从姜玄手中救出自己的一刻开始,他就早已知道苏季再也不是曾经撕毁婚书后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废物。 现在姜赢眼中的苏季,无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他此时刚刚继承父亲的权利,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怎肯让苏季落入他人手中? 白鹤三君子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情,缩在袖袍中的手缓缓握紧。 不过,虽然存有忌惮之心,但既然来到这里,三人还是不能空手而回。如果苏季一旦成为姜赢的左膀右臂,日后必将成为阐教无法想象的威胁。想到这个极其严重的后果,三人想要带走苏季的想法变得愈加坚定。 “各位且慢动手!”白公公突然来到中间,笑着说道:“旋灵阁主只有一个。他究竟想跟谁走,我们还是不妨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愿才是……” 姜赢与白鹤三君子缓缓转头,顿时脸色一变,发现苏季早已不在。 刚刚趁白公公说话的时候,苏季用上玄裂隙划开一道缝隙,脱离了是非之地,用一个简单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对症下药 旋灵阁外一片寂静。 花如狼静静躺在一张白玉床上,神态安详无比。尽管白玉床散发的寒气在他周身缭绕,使他身躯不腐,但那幼小的身躯依旧没有一丝毫生命迹象。 独目医仙用食指和中指轻按他的小手腕上,正在为他把脉。 闭目良久过后,独目医仙眉头紧琐,缓缓摇了摇头。 显然,蓬莱一战过后,花如狼复活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 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聒噪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好了!大事不好!” “大哥,你得救救我们啊!” 独目医仙应声转头看去,只见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我早已经不是大哥。”独目医仙淡淡地说道。 “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哥!我们永远只有你一个大哥!” “那白衣女人从蓬莱岛一路追杀到这里,您不救我们,就没人能救我们了。” 独目医仙缓缓取出准备好的一张羊皮卷,轻轻在两人眼前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齐声问道。 “救命的药方。” 话音刚落,门外吹来一阵风,将一个白色的人影吹到三人眼前。 风吹起斗笠的白纱,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沐灵雨站在门口,眉宇间散发淡淡的寒气。 三人感觉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扫视着,带来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独目医仙明显比身边的两人镇定许多,任由沐灵雨这般打量,却始终不发一言。 沐灵雨步步紧逼,好似连一片雪白的衣角也在散发着杀意,令人望而生畏。 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被逼得后退两步,喊道: “那天是黄眉道人绑的你,都是他的注意!” “你要找也得先找他算账!” 独目医仙上前一步,缓缓说道:“姑娘,可否先听我一言。” 沐灵雨举起青铜剑,“有什么遗言,快讲!” “我想和姑娘做一笔交易。” “我不想和死人做交易。” 独目医仙淡然一笑,道:“那你可想知道沐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沐灵雨眸中蓦然浮现出一抹惊色。 打量面前白衣如雪的女子,独目医仙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令尊就是犬戎的沐鹤巫医。当年我与你爹并称犬戎两大巫医。关于沐家灭门一事,我知道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我很愿意把这些事全盘托出,只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双头神将急道:“不是我,是放我们一条生路!” 四臂赌鬼用四只手指向自己,道:“对!还有我!” 沐灵雨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 “姑娘能从蓬莱岛一路追到申候府,可见我们三人根本逃不出你的手掌心。若姑娘发现我胡说八道,尽管随时回来杀我们便是。” 沐灵雨低眉思索了一会儿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剑。 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顿时松了一口气。 独目医仙释然一笑,将事先准备好的羊皮卷交给沐灵雨。 沐灵雨打开羊皮卷,只见上面写四行黑字:夹龙山飞云洞土鳖道人、九龙岛四小圣、九宫山白鹤三君子、乾元山金光洞莲花散人。 望着一头雾水的沐灵雨,独目医仙解释道:“沐家都是身中噬魂丹而死。炼制噬魂丹必须用玄门五毒之首的噬魂王蝎尾巴上的毒液,而当年拥有噬魂王蝎的只有我一人。羊皮卷上写的名字,就是从我这里买过蝎毒的人。沐家灭门的凶手想必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你怎么证明下毒的不是你?”沐灵雨眼中逼人的肃杀之气更盛了几分。 “一来我没理由毒害你全家,二来如果我要下毒害人,可以想到很多掩人耳目的办法,绝对不会蠢到用噬魂丹。” 这时,屋外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沐灵雨转头看去,只见苏季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狼儿怎么样了?你说过有办法让狼儿起死回生。” 说着,苏季径直朝花如狼走去。当他看到那幼小身躯的一瞬间,顿时心痛如刀绞一般。 独目医仙叹息一声,道:“这孩子原本在我医治后略见好转,但自从蓬莱归来后,他的情况开始逐渐恶化。现在能救他一命的,只有白狼王内丹。” 听到“白狼王内丹”的时候,沐灵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白狼王是谁?”苏季问。 沐灵雨眼光低垂,低声道:“……是我师哥,白戎族人,玄清七境的阐教修士,身怀三十七种截教法门。” 苏季眉头紧锁,目光转向独目医仙,“我与那个叫白狼王的修士非亲非故,他凭什么将自己苦苦修炼的内丹给我?” “如何取得内丹,你自己去想。我只知道这是救你徒弟的唯一办法,而且必须在半年之内拿到白狼王内丹,否则错过时机,纵然神仙也无力回天。我最多还能告诉你一件事。白狼王可能出现在两个地方:一是周都王城镐京,二是截教三岛之一的九龙岛。” 听到“镐京”的时候,苏季蓦然想到与青黎约定的一年之约很快就要到了。因此一定要先去镐京寻找白狼王,但镐京一行凶多吉少,就算大难不死,也很难在半年之内抽身赶往九龙岛。 正在他烦乱之时,沐灵雨看了一眼羊皮卷,说道: “我正好去九龙岛拜访四小圣。如果看见白狼师哥,我可以设法说服他与你见一面。三个月后,我们都在镐京最大的那间酒楼汇合。” 沐灵雨说话时目光暗淡,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 然而,苏季却眼前一亮,不胜感激地望着沐灵雨。 “你替我师父报了仇,这只是举手之劳。” 语声中,沐灵雨眼光低垂,翻动着如雪的白衣,如一阵微风翩然离去。 苏季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回头凝望花如狼片刻,旋即转身大步走出旋灵阁。 二人走后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狐姒和杨逆接踵而至。 杨逆环顾屋内,发现苏季不在,不禁叹道:“看来咱们来迟一步。” “哼,本小姐可不是来找他的。”狐姒径直走向独目医仙,缓缓摘下风帽。 双头神将和四臂赌鬼看到她的脸,顿时毛骨悚然,连忙捂着嘴跑了出去。 独目医仙望着她惨不忍睹的面容,微微挑眉,摇头道:“你的病,我治不了。” 杨逆眼光低垂,脸色沉了下来。 狐姒用绝望的目光望着独目医仙,黯然道:“那你知不知道,还有谁有办法?” 独目医仙思索片刻,说道:“你这副身躯原来的主人是褒国王室后裔。囚禁你三魂七魄的咒术,只有同宗之血才能解除。我想你只有去一趟褒国,才能找到办法。” 狐姒点头致意,旋即身子一纵而出,掠上树梢。 杨逆轻叹一声,跟随她的背影转瞬离去。 二人刚刚离去,旋灵阁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今天的病人可真不少。” 姜赢身着一袭华丽的帝王长袍,缓缓走来。 独目医仙迎出门外,附身问道:“申候也是来瞧病的?” “我这有一块心病,想请您看看。”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申候心病的病根在于两点:其一是离家出走的大小姐,其二是造化玉牒。若这两样东西回来,您的病自然就好了。” “不用两个,只需一个。” 独目医仙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申候的意思?” 姜赢长叹一声,缓缓答道:“盗走造化玉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女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星夜启程 东方未明,玄狐宗沐浴着璀璨的星光。 繁星的光芒倾泻而下,洒在青铜狐狸面具上。 仰望星空,视线穿越无垠的天际伸延开去,苏季透过面具可以清楚看到夜空中的群星。 自从走出玲珑塔狱,他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美的星空了。 此时,宗门外停着一辆古朴的马车,似是已经等候多时。 苏季摘下青铜面具,轻轻交还到黎如魅手中。 “墨夫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黎如魅接过面具,黛眉轻挑,“阁主确定不再需要它了?” “这东西虽好,但总带着身体难免吃不消。更何况玄狐宗真正的掌教其实一直都是夫人你。凭借夫人的美貌,像我这样的男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黎如魅轻叹一声。“痿阳之体倒是不少,但像阁主这般健康的男子,属实不多呀。” 苏季苦笑一声,自知寡妇门前是非多,当然不想留下来搞破鞋。他将视线缓缓下移,盯向她手里刚刚一直捧着的绿色的奇楠木盒。 “夫人,那个盒子是给我的么?” 黎如魅见苏季只关心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禁撇了撇嘴。 “这是申候托我交给阁主的。” “夫人现在听命于姜赢?” “如今姜玄已死,截教元气大伤。玄狐宗与截教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唯有不计前嫌,辅佐申候复兴截教,才能一荣俱荣。” 苏季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顿时皱起眉头。 “这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啊。” 黎如魅神秘地一笑。“阁主再仔细看看。” 苏季凝神屏息,眸中泛起青色的光芒,通过狐瞳再一看,只见盒子里盘着一条翠绿的小青蛇。 黎如魅解释道:“这是姜玄生前养的一条竹叶青蛇,是姜玄生平最珍惜的活物,甚至看得比自己儿子还重要。除了凡人无法看见它以外,无人知道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条蛇之前是喝姜玄的血长大的,现在只有用你的血才能喂养,否则就会饿死。至于是否要养活它,阁主还是自己决定吧。” 犹豫片刻之后,苏季最后还是收起了盒子,拱手拜别: “夫人保重,来日方长。” 黎如魅望着苏季走进马车,依依不舍地离去。 马车夫刚刚举起皮鞭子,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 “请等一等!”苏季连忙叫停车夫。 事实上,马车夫虽然举起鞭子,但并没有抽下去。就算不懂音律的人,也不会愿意打扰如此美妙的琴声。 聆听着耳边萦绕的旋律,苏季的嘴角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那是狐姒的琴声。 那是她第一次与苏季邂逅时弹奏的曲子。 听着那熟悉的旋律,苏季仿佛又回到梦中,不禁想起第一次与她相遇的场景。 狐姒金色的秀发闪闪发亮,微微曲卷的鬓角垂在瓜子脸的两侧,透出一股天真无邪。苏季记得那时为了血契金兰,她还曾故意撕掉下身的裙摆,褪去披在身上的华服……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妹妹。 曲子还是那时曲子,但此时琴声中却似乎隐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清香。 远处树林间坐着一身黑袍的狐姒。 密林遮挡着她的身躯,一缕阳光落在她漆黑的风帽上。 她用那枯瘦的手指划过琴弦,动作有些僵硬,又有些颤抖。 曾经共用一副身体的时候,两个人对于彼此的存在毫无知觉,而在这一刻,两个人才意识到彼此的距离如此遥远。 那一瞬间,狐姒终于明白什么是忧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在意一个人…… 每当想到那个在玲珑塔狱中浑身浴血,舍命相救的青年,她心头总是会涌起淡淡的温暖。那时的她没想到自己刚刚体会到一丝人间温情,就要面临这样的分别。 早知如此,她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苏季,也好过此时的离别。 狐姒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要轻声哼唱,而当感到自己干涸的喉咙时,她的嘴唇又缓缓合上。尽管努力压抑心头的情绪,她的眼眶还是不禁湿润。 一滴晶莹的眼泪还是落在琴弦上,琴声戛然而止。 马车夫听到琴声骤停,忍不住问道: “公子,咱们走不走啊?” 苏季沉默良久,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远山笼罩在一片忧郁的深蓝之中,仿佛也在静静的等待,等待那片金色的曙光。 天边泛起一片清冷的晨曦,高悬的一颗启明星暗淡无光。 曙光没有降临。 狐姒始终没有出现。 苏季知道她有无法相见的难言之隐,也不想给她带来伤害。如果现在不是去镐京赴一年之约,他恐怕会跳下马车去见她一面,可是这一去凶多吉少,与其生离死别,不如让思念只属于曾经拥有的记忆。 再次相遇,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苏季只盼人间的某处有一个人,会像自己一样怀念那段身在黑暗,心系光明的日子。 缓缓合上车厢的窗帘,苏季沉声说道。“启程吧。” 望着远去的马车消失在远方,狐姒轻轻叹息,她觉得自己和那个黑衣女人一样,都被仇恨摧残得面目全非。 如果不曾复仇,她就不会离开青灵寐境,也不会变得丑陋不堪,更不会踏上人间颠沛流离的生活。现在就算报仇,已经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痛苦的只有活着的人。 这时,杨逆自远处方走来,低声叹道:“皮下三寸皆是白骨,表象声色无非世人眼光,红颜白发又有什么分别?” 狐姒垂下头,黯然道:“你不会懂的,像我这样的女人,让我活到人老珠黄比死还难受。与其这幅样子留在他身边,不如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死去。” 杨逆摇了摇头,低头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是来到别的,希望你能在褒国如愿以偿,多多保重。” 狐姒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呆坐许久,等回过神时,周围只剩她孤身一人。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 相遇的人总有离别的一天。 狐姒觉得让一个美好的妹妹保留在苏季心中,总好过让他知道残酷的真相,因此现在的离别是只为以后更好的相遇。 悄然间,天边现出绯红,绚烂的曙光洒满人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何方神圣 镐京城外的竹林中有一块宽敞的空地。 凡人眼中,这里只是一片空地,但在修士眼中,这里有镐京最大的一间酒楼。 望仙楼。 顾名思义,这间酒楼里能看到神仙,还能看到许多希望成为神仙的人。 然而,今天的望仙楼冷冷清清,一片安静,静得仿佛真的完全不存在于世间一般。 “这已经是第几位客人失窃了?” 萧掌柜愁容满面,一只手里使劲握着两颗价格不菲的白玉球,含怒的双眼死死盯着店小二。 店小二垂着头,一脸苦相地答道:“回掌柜,第三十八位。” “废物!”往日温文尔雅的萧掌柜,平生第一次扯开嗓门骂人,手里把玩的白玉球被他硬生生捏成了碎末。 “我萧某堂堂五路财神传人,竟然对付不了一个毛贼!” “掌柜……小的真没偷懒,自从那客人进门,小的就一直盯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但那小贼还是在眼皮底下……” 没等店小二说完,一只钢铁般的手掌,狠狠扇在消瘦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 店小二被扇得转了一个圈,又转回原地。虽然心里憋屈,但他不敢发出一声呻吟,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 最近半年来,望仙楼不断有客人的法宝遭到偷窃。盗宝窃贼神出鬼没,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目前为止,店小二连那个窃贼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只是眼睁睁看着一件件法宝在眼前凭空消失。那些法宝全是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无价之宝。若不是萧掌柜之前声望极高,恐怕望仙楼的招牌早已被愤怒的失主们拆了。 半年前,望仙楼生意兴隆,各路修士若不事先排号根本没有一席之地,但如今客人越来越少,每天基本连一个客人都见不到,可见望仙楼的名声已经败坏得差不多了。如果这样一直下去,望仙楼迟早要关门大吉。 萧掌柜望着可怜兮兮的店小二,不禁哀声叹了一口气。生气归生气,他心里清楚这件事连自己堂堂仙家圣地的主人都无计可施,凭借一个店小二更是无能为力。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栽在一个偷鸡摸狗之辈手里。 喝了一口凉茶,萧掌柜努力平息心中的怒火,问道: “今天被窃的是何方神圣?道行如何?” “一个很邪门的青年,外表看起来二十多岁左右。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玄清之气,好像是个凡人。” “凡人?”萧掌柜微微阖目,旋即摇了摇头,“望仙楼外有障眼结界,凡人根本看不到。此人要么是玄清八境以上修为,要么就是修练了什么邪门歪道的功法。” 店小二面露难色,心想萧掌柜玄清五境修为,若真是玄清八境以上的高人,万一对方迁怒酒楼设防不周,害他丢了什么上古神器,萧掌柜只怕卖了望仙楼也赔不起。 萧掌柜继续问道:“既然刚才你一直盯着,那你看那人的行为举止,觉得是个怎样的人?” 店小二低头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很沉得住气。我见他发现自己被偷以后,仍然继续点酒点菜,而且专点贵的。我们这儿雪藏百年的名贵美酒都被他喝得差不多了。他足足喝了三个时辰,现在还一个人在那喝酒呢。” “看来是个酒鬼,而且是个有点小聪明的酒鬼……” “掌柜,要么咱别收他钱了,免得得罪他。” 萧掌柜咬了咬牙,似乎下定决心似的地说:“给我一坛好酒,我去会会他。” 伴随着吱呀一声,望仙楼后堂的门缓缓开启。 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披流星鹤氅青年,身影被阴影覆盖,若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发现。 萧掌柜捧着一坛酒百年陈酿的神仙倒,朝那青年缓缓走去。脚下的步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青年半闭双眼,见萧掌柜将一坛神仙倒放在桌上,缓缓睁大一只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醉意阑珊的笑容。 “好酒。” 萧掌柜挤出一张生意人的笑脸,说道:“在下姓萧,是这里的掌柜,师承招宝天尊萧升。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何门何派?洞府何处?” “久仰,久仰。”青年醉醺醺地答道:“晚辈苏季,没门没派,没有洞府,只有一个木盒,刚才还不翼而飞。” “木盒?”萧掌柜望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点了点头。 萧掌柜继续问:“苏公子的木盒,刚才放在何处?” 苏季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一个方框,指了指方框说: “刚刚就放在这儿。我抬头喝了第一口酒,低头就发现不见了。哦!对了……还有我身上原本带的一大堆盘缠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萧掌柜沉吟了一会儿,为苏季斟了一杯酒,说道:“怪我一时疏忽,招呼不周。苏公子这顿饭,算是我请。” 苏季扫了一眼周围,发现酒楼里只有萧掌柜和店小二两个人,不禁意味深长地说:“一顿饭换一件宝贝,世上只怕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吧?” 萧掌柜紧皱眉头,眼睛中露出一丝凌厉光芒,不过瞬间又暗淡下去,轻声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 片刻之后,苏季重重的呼了一口气,释然一笑道: “算了。东西丢了,不管责怪谁,都不能自己回来……” 萧掌柜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 “多谢款待。” 语罢,苏季刚要踏出门槛,忽见脚下升起一道红烟,一只脚连忙缩了回去。 红烟消散后,地上蓦然浮现出一个绿色的奇楠木盒。 萧掌柜和店小二同时瞪大眼睛,双眼直勾勾盯着木盒。 “这木盒可是公子丢的那个?”萧掌柜问道。 苏季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拿起木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的竹叶青蛇还好好地盘在里面,安静地熟睡着。盒子里除了蛇,还多了一块白布,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布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秀气的文字: “江湖骗子,无耻小贼!身无分文,何来盘缠?休想本姑娘替你背黑锅!” 明明自己是贼,居然还叫别人小贼?苏季暗暗苦笑,本想先来约定三个月后与沐灵雨见面的酒楼看一眼,不曾想居然碰到这种麻烦的事情。 萧掌柜至始至终目不转睛地观察苏季的反应,目光转向那张白布,问道:“布上写的什么?” “没什么……”苏季故意咳嗽几声,往白布上啐了一口唾沫,揉成一团,“这小贼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我,所以将东西还回,求我不要怪罪。” 萧掌柜双眼直视苏季,眼中浮现出一抹狐疑。“既然那个窃贼畏惧阁下,又为何只还盒子,却不把盘缠一同交还?” 苏季稍稍愣了一下。店小二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静静地望着苏季,脸色沉了下来。 寂静的氛围中蕴含着一股肃杀之意。 “这个嘛……”苏季轻描淡写地笑道:“可能是因为崇拜我,所以想留个纪念吧。” 说罢,苏季转身离去。 “公子留步!”萧掌柜脸色一寒,阴沉地说:“最近酒楼经常失窃,像今天这样把东西完好无损地还回来,倒还是第一次。萧某斗胆恳请公子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苏季缓缓转身,笑道:“原来如此,那我自当全力配合。咱们进屋说话。” 说着,苏季礼貌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掌柜转身的一瞬间,苏季用一只脚凭空划开一道缝隙,钻了进去。 “啊呀!他跑了!”店小二发出一声惊呼:“他和那贼是一伙儿的!” “不管是不是一伙儿,现在他百口莫辩,只有逃跑。”萧掌柜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跑不远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竹林怪客 望仙楼外是一片茂密的紫竹林。 凉风穿林而过,吹着苏季额头的冷汗。 一口气不知跑出多远,他实在跑不动了,一头钻进树林,靠在一颗竹子上喘着粗气,只盼萧掌柜莫要追来。 喘息过后,他缓缓抬头,开始感到一种茫然。这紫竹林里的竹子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比幽林密布的申候府还要令人眼花缭乱。他觉得继续走下去,一定会因为迷路而饿死在这里。 庆幸的是,萧掌柜一直没有追上来。 苏季靠在竹子上,酒意渐渐浮上脑海,使他隐隐约约有睡意。他使劲支撑着眼帘,努力不让自己睡着。随着沉重的呼吸逐渐变轻,耳朵隐隐捕捉到一段声音。周围仿佛有一个人正在紫竹林的某处自言自语。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却看不到人。 苏季开始感到不安,运用狐瞳定睛一看,发现远处果然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慢慢朝这边过来。 随着人影渐渐靠近,苏季忽觉毛骨悚然,酒意一下子随着冷汗流失殆尽! 那影子不是人,是一只怪物! 怪物长了一条腿,一跳一跳的蹦过来,有点恐怖,又有点滑稽。 自言自语的声音是从怪物嘴里发出来的。它念念有词,但完全听不清说什么。 苏季轻手轻脚地躲进竹林,仔细一听,这怪物原来正在数竹子。 “三千四百二十二,三千四百二十三,三千四百二十四……” 怪物一心一意地数着竹子,丝毫没有发觉苏季的存在。 苏季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这怪物身高一丈半,全身布满亮晶晶的鳞片。头像骆驼,脖子像鹅,身子像鱼,爪子像鹰,唇边的胡须像虾米,耳朵和眼睛都向外凸暴,还有一只老虎的独脚。 这怪物长得蹊跷古怪,很是有趣。若换做平时,苏季一定会忍不住过去瞧瞧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他正在逃命途中,心里只想尽快离开这片紫竹林,只盼这怪物快点从眼前走过去。 “三千四百四十七,三千四百四十八,三千四百四十九……” 怪物一边专心致志地数着竹子,一边用尖尖的鹰爪指指点点。数完苏季前方的竹子,怪物继续往前走。 苏季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怪物的脚步突然停了,开始用鼻子一阵猛嗅。 苏季感觉事情不妙,旋即用脚划开一道缝隙,想要逃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刚刚把一只脚伸进缝隙,那怪物突然“嗖”的一声蹿过来,用一只爪子把苏季提到了半空中! 腰间的鸿钧铃发出“叮铃铃”一阵脆响! 然而,那怪物竟然毫无一丝反应。 苏季怔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这个看似笨手笨脚的怪物,行动起来居然快得惊人,甚至比苏季目前为止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快,而且连青黎都忌惮三分的鸿钧铃,这怪物居然完全不怕! 怪物眨着头两侧的小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苏季,很有礼貌地问候道: “女人……你好。” 苏季实在有些哭笑不得,这怪物竟然叫自己“女人”? “我是男的!快放我下来!”苏季挣扎着喊道。 怪物眨了眨眼,缓缓将苏季放了下来,一脸茫然地嘟囔着: “我记得只有师父和女人才会披头散发。不是师父……那就是女人了。” 苏季苦笑道:“敢问阁下的师父是哪位高人?” “我师父叫姜尚。” 苏季陡然一怔,没想到这怪物居然声称自己师父是姜太公。不过转念一想,苏季回忆小时候听说书的讲,姜太公好像的确收过一只像虎又像龙的灵兽做徒弟。 那只灵兽具体叫什么名字,苏季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灵兽是少昊时期的一条龙和一只豹交合所生的异种,修炼数千载,采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据说二百五十年前的封神时期,那灵兽一度屡建奇功,可惜后来被巨人邬文化所杀。 既然姜太公的灵兽徒弟死了,那现在眼前这只怪物又是什么?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苏季问道。 “我叫龙须虎。” 苏季突然眼前一亮,好像没错,那只灵兽似乎就叫这个名字。他用一根布条将披散的长发扎成发髻,对龙须虎说: “龙兄请看,现在是我男的了。” 龙须虎眉弓皱了起来,低头下头思索着,喃喃地说: “记得萧掌柜好像说过……男的要立即吃掉……” 萧掌柜? 苏季又怔住了,莫非这数竹子的怪物是萧掌柜派来的守林人?咽了一口唾沫,苏季连忙把头发上的布条抽了下来。 龙须虎目露凶光,刚抬头一看,只见苏季又变成披散头发的模样。 “哎?你刚才还是男的,怎么又变成女人了?” 苏季仰望苍穹,朗朗答道:“世间万物都在变,一年四季都在变,人也在变。尤其女人,更是一种善变的动物。” “好像……很有道理。师父总和我说,长得丑就要多读书。” 龙须虎傻傻地点了点头,两只爪子像鼓掌一样拍起手来。 回头看看萧掌柜没有追过来,苏季眼珠一转,笑道: “龙兄并不丑。您这尊容可谓空前绝后,尤其这您这两根胡子,长而不尖,直而不弯,简直堪称世间极品呐。” 龙须虎听出苏季是在夸他,骄傲地抖动着嘴边长长的胡须,得意地憨笑道: “嘿嘿嘿,萧掌柜也这么说。” 又是萧掌柜。苏季没想到萧掌柜居然也用花言巧语骗过这只灵兽,让它这么一只二百五十年前的灵兽来看守竹林。 苏季问道:“萧掌柜教没教你,要怎么对待一个迷路的弱女子?” 龙须虎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头,傻笑道:“要好好对待女人。” “怎么个好法?” 龙须虎一脸憨厚地答道:“扒光女人的衣服……带回去。萧掌柜要请她去屋里喝茶。” 苏季的嘴角颤动了一下,问道:“喝茶……用得着扒光衣服?” “萧掌柜说喝茶必须静心静神,去除一切世俗杂念,所以必须‘赤诚相见’。” 苏季咂了咂舌,看来似彬彬有礼的萧掌柜,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龙须虎似乎早已看出苏季要溜走,就在苏季身子刚动的一瞬间,忽然用爪子勾住了他的衣服! 苏季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呆头呆脑的怪物不仅身手敏捷,而且能未卜先知,就连身经百战的姜玄也不能像它这般先发制人。 眼看龙须虎就要用爪子划开自己的衣服,苏季连忙大声制止: “等一下!” “怎么?你不想陪萧掌柜喝茶?” “谁说的?我最喜欢喝茶,不过得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龙须虎歪着脑袋问道。 “我想请问龙兄今年贵庚?” “跪更?” “就是问你活多久了?” 龙须虎愣了半天,扳开爪子,开始一根一根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到“八”的时候忽然停了,龙须虎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数了?”苏季好奇地问。 龙须虎面露难色,叹道:“手指不够用了……” 苏季已经忍不住要笑出来了,想不到昔日封神安邦的姜太公居然收了一个白痴做徒弟,但仔细想想也难怪,除了姜太公的大师兄目前没见过以外,无论凶狠毒辣的姜玄,还是邋里邋遢的太甲真人,都不是规规矩矩的正常人。 暗暗叹了一口气,苏季实在不愿和这白痴啰嗦,于是笑道: “既然爪子不够多,那为什么不去数数这里的竹子。我想你的年龄一定没有这里的竹子多。” “你怎么知道?”龙须虎不服气地问。 苏季望着龙须虎,已弄不清这怪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不信?那你数数看。” 这紫竹林里的竹子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别说一只傻头傻脑的白痴,就算姜太公恐怕也难数得清楚。 龙须虎一脸苦相,可怜兮兮地说:“你可千万不能骗我,去年骗我的那个人,现在还在我肚子里呐。” 苏季暗暗冷笑,如果这怪物如果不上当,那这怪物的痴呆模样就必然是装出来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龙须虎竟然真的出神地数了起来! 苏季摇了摇头,不禁松了口气,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怪物都有,居然真的遇到一个道行惊人的白痴。 龙须虎聚精会神地数着竹子,完全没有留意到苏季已经离开。 苏季觉得这龙须虎实在好笑,又实在难以捉摸。可是现在他没心思再想龙须虎,因为目前还有一桩更大的难题等待着他去解决。眼前这片诡异的紫竹林,究竟要如何出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相生相克 不知什么时候,紫竹林中薄雾渐起,犹如蒙上一层薄如蝉羽的轻纱。 还没等苏季反应过来,白色的雾气就已弥漫了整片紫竹林。刚才还满眼的紫竹,顷刻间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朦朦胧胧,如梦似幻,给人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雾中缓缓前行的苏季,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雾的颜色越来越深,苏季一只脚落在地上,发觉身上酸软无力,突然跪在地上。 显然,这白雾暗藏玄机,应是有人故意摆下的一座迷阵。 苏季挣扎着起身,抬头仰望,只见天色逐渐暗淡,他的一颗心也跟着阴沉了下,看来这紫竹林就是今晚投宿的地方。 不过,这一觉睡过去,他不知能否见再到第二天的太阳。 啪嗒! 绿色的奇楠木盒自苏季手中脱落! 运用狐瞳定睛一看,苏季看见一条小青蛇从被摔开的木盒里滑出,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小青蛇吸入雾气后,变得像面条一样软弱无力。苏季望着奄奄一息的小青蛇,不禁心生怜悯,伸出左手,轻轻用羊角匕首划破食指。 一滴鲜血滴落在小青蛇小小的脑袋上。 温热的鲜血迅速渗透入鳞片,发出嘶嘶的声音。小小的青色蛇身躯瞬间布满了无数红色脉络,仿佛瞬间有一丝生机。 两滴、三滴、四滴…… 小青蛇缓缓睁开眼睛,吐出小小的蛇信,贪婪地舔舐着滴落的血液,那饥渴的模样就和嗜酒贪杯的苏季一模一样。 苏季感觉身体发凉,旋即把割破的手指伸到嘴里含了一会儿,直到鲜血不再滴出。 小青蛇眨着头上的小眼睛望着苏季,显然没有喝够。 苏季抿着苍白的嘴唇,笑道:“我的血虽好,可不能贪杯哦。” 小青蛇的脑袋耷拉下来,一副犹未尽的样子。 这时,远处的雾气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影子渐渐靠近,苏季听到一阵熟悉的自言自语: “一千一百二十一、一千一百二十二、一千一百二十三……” 苏季叹了一口气,看来那只呆头呆脑的龙须虎又来了。 小青蛇目不转睛地盯向龙须虎,眼中泛起一道凌厉红光,旋即嗖的一声钻进土里! “嘿?”苏季惊呼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过河拆桥的小家伙!” 龙须虎支撑着一条独腿,朝这边一跳一跳地蹦过来,嘴里孜孜不倦地嘟囔着: “一千一百二十一、一千一百二十二、一千一百……” 语声戛然而止,龙须虎面露一丝难色。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已经浓得看不清脚下的路,一切都已堕入虚无缥缈的雾海之中。 龙须虎望着浓雾叹息一声,低头喃喃自语道:“怎么每回数到一半都会这样……” 语声中,龙须虎额上的青筋暴徒,爪子紧紧攥在一起,一只虎脚抠挖着地面…… 苏季知道他现在很烦躁,但他这一次没有逃,因为目前的形势来看,恐怕只有眼前这个白痴才可能知道离开紫竹林的方法。 “哎?”龙须虎的目光落在苏季身上,歪着头说:“你还在这儿。正好……跟我回去陪萧掌柜喝茶吧。” “你好像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苏季刚刚割破的食指发出一丝红雾,眼中泛起凛冽的寒光。 龙须虎望着眼前溶化在白雾里的紫竹林,一脸无奈地说:“还是回去问问萧掌柜吧,他什么都知道。” “但我不想跟你走。” 龙须虎晃动着大脑袋,昂首道:“那可由不得你!萧掌柜说,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 苏季的脸色变得如严冬般肃杀,一股隐隐杀气在他周围氤氲浮动。 “那就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的……” 语声未落,周围地面突然发生剧烈摇晃! 龙须虎脚下血气弥漫! 轰隆一声震响!一颗巨大蛇头破土而出,自龙须虎脚下钻上来,掀起滚滚黄土。 龙须虎一只独脚点地,凌空跳起。巨大的蛇头穷追不舍,虽然体积庞大,动作却极为迅速。尽管龙须虎拼命挥舞鹰爪,但那巨蛇头上的鳞片坚硬无比,爪子根本无法伤它分毫。 龙须虎在白雾朦朦的竹林中疯狂逃窜。 青鳞巨蟒张大口一吸,白森森的毒牙足有八尺长,白雾瞬间全部被吸入口中。浓雾瞬息消散,清晰的紫竹林显露无疑。巨蛇粗壮的蛇尾一扫,如横扫千军的巨大钢鞭,一片茂密的紫竹全部连根折断! 龙须虎无处躲藏,迟疑的一瞬间,被身后的巨蟒一口吞了下去。 苏季大惊失色,顿时抬头仰望,只见一只全身披着鳞甲的青鳞巨蟒,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一口吞下龙须虎以后,青鳞巨蟒打了一个饱嗝,半眯着眼睛,蛇身在空中惬意地盘旋扭动。 苏季发觉空中的巨蛇十分眼熟,蛇身大小与青灵寐境中被母亲开膛破肚的巨大龙蛇相差无几,唯独头部不同。青鳞巨蟒头上少了两只短角,似乎还不具备龙的特征。 青鳞巨蟒吞吐着紫色的蛇信,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入腹中。两只铜锣般的蛇眼贪婪地俯视着地面,凶光毕露的目光落在苏季身上。 苏季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听青鳞巨蟒发出一声长啸,隐隐伴随龙吟之声! 一张开血盆大口,像两把锋利的剑刃,朝苏季疯狂咬杀过来! 同一时刻,苏季腰间的鸿钧铃发出一道铜绿色透明光幕,将整个人罩在里面。 咚隆! 庞大的蛇头撞在光幕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撞击点迸发出一圈一圈太极图案。 青鳞巨蟒被撞得晕头转向,全身鳞片显现出一股鲜红欲滴之色,犹如充血一般。巨大的蛇躯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过程中逐渐缩小,落在地上变成一只小青蛇。 小青蛇蜷缩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望着苏季。撞得通红的小脑袋朝苏季上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在表示臣服之意。 苏季低头望着小青蛇,咂了咂舌,道:“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们就算扯平了。如果再敢翻脸无情……” 语声中,苏季拿出鸿钧铃摇了两下。 小青蛇身子一震,乖乖盘缩进木盒里。 这时,木盒子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声音: “放我出去!” 苏季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是从小青蛇肚子里传出来的,那是龙须虎的声音。 龙须虎虽然被小青蛇吞进肚子里,但似乎仍然活着。 半晌过后,龙须虎极其微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一、二、三、四……” 龙须虎似乎正在数着什么。这说明小青蛇肚子除了龙须虎,还有很多东西。 苏季不禁感叹,莫非这小青蛇的肚子有乾坤般广大? 果然是一只神奇的灵兽,难怪姜玄生前会视它如珍宝。 不过,尽管它再厉害,依旧无法抵抗鸿钧铃。 万物相生相克的规律是亘古不变的。 鸿钧铃无法对付龙须虎,龙须虎无法对付小青蛇,小青蛇无法对付鸿钧铃…… 苏季把鸿钧铃系回腰间,合上木盒的盖子。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大雾散尽。 紫竹林几乎已被青鳞巨蟒荡平,显出一片坦途,镐京城就在前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金悬赏 晨风中,一根三丈高的竹竿杆挑起一面朱红大旗,上书“望仙楼”三字。 后堂,萧掌柜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一只手惬意地把玩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红玉珠。 “掌柜!不好了!大事不好!”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 随着飞奔进来的脚步声,店小二风风火火地冲进后堂…… 萧掌柜挑起眉毛,压抑着火气问道:“怎么?又有人被偷了?” 店小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没有……不过……可能比那更严重!” 萧掌柜脸上从容惬意的表情突然不见了,扫了店小二一眼,见他满头大汗,嘴唇发白。明明只是去了一趟二十步开外的竹林,看起来却像是刚爬过几座山似的。见他好像正有一件紧迫的事要急着宣布,萧掌柜急问: “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店小二不停地擦着汗,喘道:“昨……昨晚那个酒鬼破了迷魂阵,整片紫竹林都被毁了!” 萧掌柜转动的红玉珠一只手缓缓停住。 “守林的龙须虎呢?” “被……被他收了。” 萧掌柜惊得张大嘴,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柿子,手里一颗红玉珠忽然掉在地上。 “龙须虎虽然丢了几缕魂魄,但毕竟是上古灵兽,怎会被轻易收复。你可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晨风微凉,萧掌柜却已开始冒汗,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他苍白脸上流了下来。世间能闯过迷魂阵的人,顶多只有二十位,而能收服龙须虎的人,普天之下绝对不会超过五位。 萧掌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昨天遇到的酗酒青年,居然就会是其中之一。 擦去头上的汗水,萧掌柜一副大难不死的表情,低声沉吟道:“昨天幸亏没有出手。” 店小二捡起掉在地上的两颗红玉珠,交给到萧掌柜手中,用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说“这种人……万万得罪不起。” 二人惊魂未定,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停在望仙楼外。 听到马蹄声来得这么急,店小二起身瞧了瞧,只见远远奔来两匹骏马。 两匹马浑身雪白,从头到尾看不到一丝杂色,映着星光发亮。一匹马到了门前,忽然扬起马头发出一声长嘶。 马嘶声骤然停顿,一人收缰勒马,朗声笑道:“萧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伴随着一阵朗笑,一位身着道服的黄发老者自马鞍上一跃而下。 萧掌柜抬头看了黄发老者一眼,长叹道: “托黄眉道兄的福,萧某一息尚存。” 语声中,萧掌柜将目光转向另一匹马,只见马上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年文士,身穿一袭青布纹锦官袍,年纪似乎已过半百。这般岁数还骑马,而不是坐轿子,可见他身体结实硬朗。 店小二打量着这位老年文士,不禁觉得眼熟,总觉得好像刚刚还在哪里见过。 老年文士俯身下马,背负着双手来到望仙楼门前,缓缓停下脚步。 萧掌柜打量着他身上的官袍,问道:“这位大人是……” 黄眉道人介绍道:“大周太师,兮伯吉甫。” 萧掌柜微微一怔,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太师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兮伯吉甫施施然走过来,苍老眼眸中闪着睿智的光芒,“老夫今日前来,只为一个人。” 萧掌柜的浓眉皱了皱,苦笑道:“现在小店连一位客人都没有。不知太师要找的是什么人?” 兮伯吉甫答道:“截教二十五元老之一的旋灵阁主,名唤苏季。” 萧掌柜思索片刻,喃喃地说:“小店已有两个月没开张了。昨天来过一个酒鬼,可是他说自己无门无派……” 黄眉道人激动地望向兮伯吉甫一眼,释然一笑道:“应该就是此人!” 兮伯吉甫说:“老夫奉周天子之命,特请旋灵阁主,进宫医治王妃的顽疾。” 店小二陡然一怔,趴在萧掌柜耳边嘟囔着:“那个酒鬼真了不得,居然连周天子的王妃都要找他治病。” 萧掌柜的脸色也变了,连忙说道:“没想到小店近日来了这么多贵客,二位请进里边坐。这有百年陈酿的神仙倒。” 听见“神仙倒”三个字,兮伯吉甫的脸色显出一抹动容,已然陷入往昔的回忆之中。 此刻,苏季独自一人徘徊在镐京城里。 距离与青黎的一年之约,只剩不到一周时间。 青黎会出现在哪里?将会以何种方式现身? 这些问题苏季现在都不关心,他目前最关心的是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明明昨天吃了一顿山珍海味,今天早晨却开始饿了,这让苏季不禁有点羡慕那些不用吃饭的修士。 现在,他身上的流星长袍虽然还很光鲜,但已是身无分文。 想不饿肚子,想要活下去,他只能自己想办法赚钱。 走在繁华的镐京街头,苏季开始思考如何自力更生,然而没有发现可以赚钱的地方,倒是发现许多花钱的地方,毕竟他一向更擅长后者。 走走停停,苏季发现镐京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相同的的告示,似乎是昨夜才刚刚贴出来的。 一大清早,诸多市井百姓就纷纷争先恐后地簇拥围观,对着告示指指点点。每张告示前都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到处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苏季根本挤不进去,好在有一位热心的百姓将告示上的内容大声朗读出来: “王妃娘娘身患顽疾,遍求名医救治。悬赏金贝一万,珠玉千斤,敕封大周子爵。” 苏季不禁咽了咽口水,这简直比悬赏寻找申候的奖励,整整翻十倍! 只可惜,苏季根本不会治病。回忆想当年大哥“苏伯”,人称“阎王愁”悬壶济世,最擅长救人,却在救治瘟疫时染病去世。后来,阎王愁堂由林姿接管,只要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然而,如今朝歌的两位济世神医,都已经不在了。 凑热闹的百姓们也和苏季一样对着赏金唏嘘短叹,最后只能纷纷摇头。 半晌过后,围观的百姓们各自散去,告示旁边只剩下一个白衣男子。 这白衣男子没有看告示,而是死死盯着一面墙发呆。 悄悄来到白衣男子身后,苏季通过狐瞳定睛一看,只见那面墙上居然也贴了一张告示,那是一张凡人看不见的告示。 苏季大致扫了一眼,这告示正在通缉一位专门窃取仙家法宝的盗贼,外号“神盗夜玲珑”。这是苏季见过最神秘的一张通缉告示,因为告示上没有通缉犯人的画像,看来根本没人知道“夜玲珑”长什么样子。 最让苏季感兴趣的不是夜玲珑,而是那个正在看告示的白衣男子。看白衣人的装束,显然是阐教中人。 苏季正想打听白狼王的下落,于是跟在白衣男子身后。 白衣男子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驻足观望。那动作根本不是在欣赏街景,而像是在躲避什么人,又像在确认方向。正常人是绝不会这么走路的。 他鬼鬼祟祟是要去哪? 苏季跟在白衣男子身后走走停停,来到一条阴暗的小巷。沿路前行,他蓦然发现前方是空无一人的死胡同,顿时停下脚步。 “明明就是朝这个方向走的……”苏季暗暗自语。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苏季蓦然回首,只见白衣男子从小巷另一边缓缓走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寻根究底 白衣男子盯着苏季,一只手缓缓按住剑柄。 “为什么跟踪我?莫非你就是夜玲珑?” 苏季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周身飘出一缕淡淡的紫气。 白衣男子抽出佩剑,朝苏季一步步紧逼过去。 “不说?那只好让我的剑来问你!” 语声中,雪亮的剑锋猛然刺出! 就在剑尖接触到身体的一瞬间,苏季整个人消失无踪! 白衣男子还没来得及震惊,忽觉眼前一黑,仿佛头部一下子变得越来越重。 当他使尽全身力气抬头看时,发现周围小巷的景色噼里啪啦碎成一地,脚下的地面如碎瓷片一般碎裂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白衣男子紧蹙的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气息,这是修炼到玄清二境时的特征。他现在的视听虽然已经突破极致,能看到凡人无法看破的幻象,却仍看不破青灵魇术。 “这是哪?”白衣男子发出一声低喃,握剑的手愈发紧张。 他试图凝神运气,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虽然从来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情况,但他清楚想要脱困而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对我做了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回音。耳边静的可怕,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惊恐地扫视着眼前的黑暗,白衣男子还不知道自己正身在魇术寐境之中。 黑暗中传出苏季空灵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声音似乎蕴含着一种魔力,能让任何听道这句话的人,都不得不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白衣男子回答:“我道号净阳,从夹龙山飞云洞而来。” “净阳?”苏季的声音稍稍迟疑,继而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净明的人?” “净明是我师兄……”白衣男子眼中泛起一丝光芒,随即黯淡了下去,“……曾经是。” “现在不是了?” 白衣男子垂下头,黯然道:“当年我与净明师兄同时入门,正当风华正茂之年,共同苦心修炼,如今只剩我一人。净明师兄性情不羁,不愿受阐教诸多清规戒律的束缚,后来脱离师门云游散修,不慎误入歧途与截教勾结,反被关进玲珑塔狱,现在只怕凶多吉少……” 净阳的语气中蕴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痛,比起一个师弟对师兄的缅怀,更像一个弟弟对兄长的哀悼。 苏季注意到净阳刚才提到“截教”的时候,下意识用了“误入歧途”一词,不禁问道: “你们阐教中人如何看待截教?” 净阳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入流的江湖异端,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无论披毛带角,湿生卵化,连畜生都妄想修炼成仙,简直是对天道的污辱!” 望着眼前这位身中截教法门的阐教修士,苏季不禁感到有些讽刺。 苏季问了下一个问题:“你刚才为什么要盯着那张通缉告示?” “我奉师门之命追捕夜玲珑。师父的捆仙绳在望仙楼失窃,一定是这小贼干的好事!” “那个夜玲珑是什么来历?为何近日如此猖獗?” “夜玲珑是昔日截教大祭司之一的三腿花盗之徒。” 三腿花盗? 苏季微微一怔。他记得三腿花盗死前身上没有一件法宝,可见他早在被关入玲珑塔狱前就把生前所偷的赃物,以及一身盗窃的本事全都传于这位叫做夜玲珑的徒弟。 半晌,苏季终于问出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白狼王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净阳身子陡然一震,门牙使劲咬着嘴唇,似乎正在抵抗回答这个问题。 显然,这个问题对净阳来说是一个绝对不能说的机密。 “说出白狼王的下落!”苏季厉声催促道。 净阳双拳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暴凸,身上的玄清之气猛然溢出! “啊啊啊啊!”突然一声大吼,周围的黑暗瞬间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净阳的耳朵捕捉到一声朦胧的呼唤,语气十分急迫。 “师弟!师弟!” 听出那声音很熟悉,但净阳没工夫思考说话的人是谁。现在他脑中已是翻江倒海,浑身酸疼得快要散架。 “师弟!快醒醒!”呼唤再次响起,越来越清晰。声音有些颤抖,已经有点带着哭腔,显然十分担心。 光线穿过一道缝隙划破黑暗。 净阳缓缓支撑眼帘,看见一张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正在用双手摇晃自己的身体,眼中饱含热泪。蓬乱邋遢的头发,脸上带着一种亲切的表情。 “净明师兄?”净阳一下子愣住了。 他原以为自己多年来的修炼,已经让自己彻底抹杀了世俗的情感,但此刻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忘记师兄弟之间深厚的情谊。 “师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净阳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激动。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倒在一条小巷里,刚才的事情完全无法想起。他现在的意识迷迷糊糊,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净明其实是苏季的魇术所化。 苏季用一种急切的语气说:“自从玲珑塔狱逃出以后,我就想见你一面。现在心愿已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师兄要去哪?” “我要去九宫山找白狼王,告诉他一件十分重要的急事。时间紧迫,我必须现在就走……” 说罢,苏季起身便要离去。 “等等……师兄!” “怎么了,师弟?” “你怎么知道白狼王在九宫山?” “这是一位截教道友告诉我的,想必不会有错。” 净阳顿时皱起眉头,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道:“截教中人居心叵测,你被他们骗了!白狼王根本不在九宫山。他行刺周天子失败,刚刚负伤逃离镐京,正被阐教追杀,现在应该已经逃往九龙岛。” “……多谢师弟。”苏季露出淡淡的笑意,“师兄活得很好,请别再为我难过。” 语声中,净阳眼中涌起困意,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闭合,独自一人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盏茶的功夫,小巷中走来一位黄发老道,正是黄眉道人。 “净阳?”望着晕倒在地的净阳,黄眉道人连忙俯下身子用手试探了一下,“看来只是晕过去了……吉甫太师,您确定是这里?” 兮伯吉甫缓缓走入小巷,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老夫感到玄冥之气就是从这里发出。世上蕴含玄冥气的人不超过三个,除了老夫就一定是王妃要找的那个人。” “天子也真是的,王妃生病这等小事,也要劳烦太师亲自出马。” 黄眉道人长长叹息一声,故意在兮伯吉甫面前埋怨周天子,来显示自己忧国忧民的立场。 兮伯吉甫淡淡一笑道:“早在三十六年前,老夫在成周一带征收南淮夷族的时候,天子就曾让我征收夷族的美女。这种事老夫早已经习惯了。” 语声中,兮伯吉甫似乎想起什么,陷入片刻的回忆。望着地上的净阳,他对黄眉道人说:“道长,麻烦看看此人身上可能少了什么东西?” 黄眉道人在净阳身上搜了一遍,发现一个白布钱袋,里面空空如也。 “旋灵阁主应该不会是夜玲珑吧?”黄眉道人低喃着。 兮伯吉甫沉吟片刻,问道:“道长,可知道镐京城内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当然知道。贫道每次来镐京,除了望仙楼就一定会去……”话说到一半,黄眉道人顿时恍然大悟,“贫道懂了!酒鬼有了钱一定会去喝酒!” 兮伯吉甫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子重逢 “公子,您不能再喝了!”酒店老板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都说多少遍了,钱绝对不会少你们的,尽管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通通上来!”苏季把从净阳身上偷来的金贝,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酒店老板望着金贝,一脸苦相地说:“不是钱的问题。公子现在已经喝得够多了。” 苏季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老板,你也太小瞧人了吧。刚刚我只喝了五杯,怎么可能喝多?你们这号称镐京城内最大的酒店,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酒店老板望着金贝,面露难色地说:“我不是小瞧公子的酒量,更不是不想卖酒给公子,只是不想害死公子啊!” “不想害死我?”苏季倒吸一口凉气,旋即看向喝光的酒杯,“难道你们的酒里有毒?” 话音刚落,酒店里的客人们纷纷朝苏季这边看了过来! 酒店老板连忙对苏季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公子可不要坏我生意啊。我们店里都是全天下最好的酒,怎么可能有毒?” 苏季皱眉道:“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酒店老板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苏季,叹道:“公子,你想必不是本地人吧,请朝这边看……” 说着,酒店老板指向旁边墙上的一张布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八个大字:“周觞五献,过之必诛!”意思是说,无论在宴会场所还是在私下,喝酒一次超过五觞就要被处死,这个禁酒令可谓非常的严厉。 苏季烦乱地揉着空酒杯,似是要把酒杯揉碎一般。他始终觉得周王室之所以能从商纣王手中夺取天下,必须感谢至关重要的三点:第一要感谢迷惑纣王的苏妲己,第二要感谢足智多谋的姜太公,第三就要感谢的就是“酒”。 商朝末年,上至王侯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特别喜欢饮酒。商纣王还造出闻名天下的“酒池肉林”,以酒为池,长夜之饮;悬肉为林,使男女裸追逐其间,以此取悦爱妃苏妲己。因此“酒”的兴盛无疑对商朝发挥出一定的腐蚀作用,推动了商王朝的灭亡。 然而,这样一位功不可没的大功臣,居然落得被下禁令的下场,实在不得不令苏季唏嘘不已。 望着禁酒令,苏季皱眉道:“这是哪个孙子谁规定的?” “周公。” “哪个周公?” “周公是周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又叫姬旦。” “鸡蛋?”苏季带着几分酒意,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姬旦是周武王姬发的弟弟,二百多年前辅佐武王灭掉商。后来武王因病去世,各地诸侯听闻武王驾崩,纷纷起兵叛乱。危难之时,周公旦扶立幼王,摄理政事,将作乱的管叔、蔡叔和商纣王之子武殷平定,稳定了天下大局。周公摄政七年,后来专心致志于制礼作乐,为大周建立各种法令制度,这禁酒令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法令之一。周公担心周室大臣像商朝时期一样酗酒成风,荒于政事,于是首先在朝歌宣布禁酒的法令,而后各地也纷纷实行禁酒……” 听到“朝歌”二字,苏季想起以前在朝歌的时候的确听说过禁酒令,可是天高帝王远,外加自己是官宦子弟,无法无天的事数不清做过多少。然而,现在不同了,镐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此时,酒意渐渐散去,苏季恢复冷静,思索片刻后,问道:“你说的是不是《周公解梦》的那个周公?” “正是。” 苏季目光低垂,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他记得黎如魅在净莲洞府教授魇术的时候说过,阐教的“解梦之术”与截教的“青灵魇术”,并称玄门两大奇术。解梦之术远比起青灵魇术更有名,因为它能从梦中预测吉凶,所以得以在民间广为流传。 这时,酒店老板望了一眼桌上的金贝,又扫了一眼酒店里的其它客人,附身在苏季耳边小声说道: “换做以前,公子多喝几杯倒也无妨。可是最近周天子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劝公子还是留着脑袋,等这阵风过去再喝不迟。若实在想喝酒,您可以买回家去自己暗地里随便喝。” 酒店老板说了半天,苏季更关心的已经不是喝酒,而是另一件事。 “你说周天子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王妃生病的事?” “是啊。王妃这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说这病……” 酒店老板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两眼直勾勾瞪着门口。 苏季眼珠子一转,循着目光看去,发现门口走进一个黄发老者,正是黄眉道人。 见黄眉道人走进来,酒店老板毫不犹豫地把苏季凉在这里,一路小跑着上前招呼,像是要把他请到最好的位置上。 可是黄眉道人完全没有理会酒店老板,径自朝苏季走去,热情地寒暄道: “旋灵阁主,您让贫道到找得好苦。” 苏季瞥了他一眼,道:“听说你现在已经归顺阐教,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 “并非归顺,贫道本来就是阐教中人,就像沐姑娘是截教派去阐教的一枚棋子,而我则是阐教派去截教的那颗。况且,今天要找您的不只是我,还有一位大人物……” 语声中,黄眉道人看向门口,只见外面走进一位身着官袍的老年文士。 一瞬间,酒客们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有的人忽然放下筷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纷纷老年文士躬身施礼。 苏季看到那个亲切的身影,呼吸不禁变得急促。他一眼就认出那老年文士就是自己的父亲兮伯吉甫。虽然年龄已过半百,但俊美的五官依旧格外鲜明,风度翩翩丝毫不减当年。 兮伯吉甫看到苏季时也几乎是同样一副表情,唯独眼神不同。他的眼神中惊讶之余少了几分亲切,多了一丝疑惑与茫然,不像看到久违的儿子,而像是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从父亲的眼神中,苏季已然知道,现在的父亲已经失去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对现在的兮伯吉甫来说,苏季只是一个长得很像自己年轻时候的陌生青年而已。 缓缓来到苏季面前,兮伯吉甫礼貌地问道: “想必阁下就是旋灵阁主?” 苏季点了点头,表情黯然地说:“阁下是吉甫大人吧。” 兮伯吉甫眼中的惊愕更胜了几分。黄眉道人并未介绍,而这个印象中素未蒙面的青年,居然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这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尽管几个月前还见过兮伯吉甫,但此刻面对父亲,苏季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脑海中蓦然回荡起与青黎的一年之约: “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就拿走你心爱的东西……” 苏季在镐京城里最心爱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与兮伯吉甫之间的父子之情。 青黎莫不是又要像三十多年前一样对父亲下毒手? 想到这儿,苏季的拳头不禁微微握紧。他摇了摇头,事情肯定不止这么简单,自己刚到镐京不久,兮伯吉甫就莫名赶来,这一定不是单纯的巧合。 兮伯吉甫露出客气的笑容,问苏季:“听说阁主喜欢饮酒,老夫刚好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想饮多少就饮多少。不知阁主可有兴趣?” 苏季微微阖目,用礼貌的语气回应道:“不知吉甫大人说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兮伯吉甫淡然一笑,回答了四个字:“天子王宫。”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夜春宵(五千大章,祝大家新年快乐!) 天子王宫。 这里的冬天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冬天都要美。因为别的地方就算有庄严宏伟的楼宇,也没有这样盛开琪花瑶草的御花园;就算有这样的花园,也没有这么多鞍前马后的侍者;就算有这么多侍者,也绝对没有网罗云集天下美女的庞大后宫…… 然而,这些美好的一切都与苏季没有任何的关系。 此刻,他正在王宫东南角的一座简陋宅院里发呆。 那宅院与王宫内宏伟壮丽的建筑格格不入,竟是用木板和土砖搭随意搭成,院里院外落满灰尘,已经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了。 院子里没有阳光,附近只有一排茅房。每当起风的时候,宅院里就会有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仿佛历经几百年发酵出的怪味,简直恶心得无法形容。 苏季万万想不到在、雕梁画栋的紫禁城里,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寒酸的宅院。可是无论他怎么怀疑,他现在的确就是身在天子王宫,而且是亲生父亲带自己进来的。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那天,兮伯吉甫用医治王妃的理由,将苏季请入王宫。 虽然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治病,但苏季念在这是能接触父亲的唯一机会,于是答应了。 不巧的是,周宣王不在王宫,所以苏季暂时不可以面见王妃。 巧合的是,周宣王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苏季进宫的前天一时兴起,连夜外出狩猎。 两件事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苏季不以为然。 周宣王外出狩猎期间,王宫内外大小事务全全交由兮伯吉甫一人。 自从回宫后,兮伯吉甫就变成一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只好把如何安顿苏季的事,交给一位老太监。老太监又将这件事交给一个大太监;大太监交给一个小太监;小太监临时犯了痢疾拉肚子,于是交给一个小宫女。 最后,苏季被一个小宫女带到现在这个寒酸的宅院。因为不想刁难一个小宫女,他只得暂时将就住下,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呆就是整整一个月。 如果不是每天都有一个小太监来送酒食,苏季真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遗忘在王宫里了。 兮伯吉甫兑现了之前的承诺,苏季所在的宅院里没有禁酒令。 在这可以随便喝酒,苏季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喝酒的兴致。一个人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喝酒,再美的酒喝下去,只怕也会变成尿味儿。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终于让苏季按耐不住,当即决定离开宅院四处逛逛,尽管这是兮伯吉甫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以做的事情。 大雪纷飞,王宫内外银装素裹。 御花园里满是傲雪绽放的梅花。想到美景通常会引来美女前去观赏,苏季首先决定先去天子的后宫转转,想要一睹王妃们的芳容。 王宫的御花园远远比苏季想象中大很多。一头扎进去,他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踏着厚厚的白雪一路前行,他偶入一个梅花盛开的林子。 远处的一颗梅花树下,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苏季蓦然感觉周围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某处偷偷看着自己。 快步走向那棵梅花树,他只见那人影像一只受惊的雪兔般缩到树后。粗壮的树干虽然可以挡住那个娇小的身躯,但一片粉红的衣角却露了出来。 苏季的脚步停在树后,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在下误入此地,不曾想惊动姑娘,还望恕罪。” 话音刚落,一个小蹦蹦跳跳的姑娘,从树后跑了出来。 苏季看她的装扮,应该是一个宫中的小丫鬟。 小丫鬟抬头望着苏季,摇摇头说:“你不是天子……” 苏季笑而不语。 小丫鬟绕着苏季走了三圈,一边上下打量,一边疑惑地嘟囔着:“你也不像太监……” 苏季露出一抹坏笑,“难道非要我脱了裤子,你才肯相信?” 小丫鬟一下子羞红了脸,指着苏季的鼻子,娇嗔道:“下流胚子!你这么不要脸,肯定不是狐夫子!” 苏季微微一怔,笑盈盈地问:“你见过狐夫子吗?” 小丫鬟背着双手,昂头挺胸,语气有些迟疑地说:“我……当然见过。我家主子说夫子是世上最高尚的人,才不会像你一样说这么下流的话!” 苏季摇了摇头,“狐夫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想做下流的事,否则这世上哪还有人?” 小丫鬟望着苏季的背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像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 苏季俯下身子问道:“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位?” “我家主子是谁,管你什么事!”小丫鬟噘着嘴,转身就走。 苏季眼珠子一转,低头叹道:“夫子想见你家主子,看来是见不成喽。” 说完,他也转身就走。 小丫鬟听完他这么说,哪里还肯放过他,连忙从后面拽住他的衣角,急问:“你认识夫子?” 苏季停下脚步,“夫子那么厉害,我想不认识也难啊。” 小丫鬟突然笑逐颜开,一拍手道:“我家主子就在前面,她说夫子是她的一位故人。” 苏季陡然一怔,好奇心瞬间被吊到嗓子眼儿。因为除了兮伯吉甫,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天子王宫里能有什么故人。 跟在小丫鬟身后,他快步朝梅园深处走去。 前方路面的积雪被扫得很干净,皑皑白雪堆满道路两旁。走着走着,苏季听见前方远处传来一阵哼唱。 那歌声轻柔婉转,犹如冬日里一阵温暖的春风,使人心中泛起浓浓的暖意。 “快来呀!”小丫鬟快步跑到远处的一个亭子下面,回头朝苏季招了招手。 苏季加快脚步,远远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在雪中翩翩起舞。 翠衣如云,裙袂飘飘。 那身影看起来很眼熟,苏季无论如何也想尽快知道,那亭子里的人究竟是谁? 当他夸上台阶的一瞬间,耳畔的歌声与舞姿同时戛然而止。 苏季与亭中之人对视的刹那,忽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中了定身之法,瞬间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他口中喃喃地沉吟出两个字: “林姿……” 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苏季只用一眼就确认了她的身份。因为他觉得仿佛过去的每一个梦里幻想的林姿,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心中顿时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十多年前,那个叫苏季的泼皮已经死了。 十多年后,他被命运的潮水推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曾经最熟悉的陌生人。 苏季想不通林姿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也想不通林姿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觉告诉他两人的相遇绝非偶然,但事情究竟为何出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林姿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望着苏季。 二人呆呆地凝望彼此,陷入久久的沉默。 这时,小丫鬟用手狠狠拽了一下苏季的头发,想看看他是不是被大雪冻住了。 苏季疼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林姿蓦然回过神,轻声道:“小绵,不得对夫子无礼。” 小绵听到林姿叫苏季“夫子”,顿时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傻傻地盯向苏季,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修仙的小道士终于见到了神仙。 苏季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林姿便俯身施了一礼,柔声道:“请夫子稍后,容妾身沐浴更衣,再来相见。” 林姿嫣然一笑,翩然转身离去。 这个魂牵梦萦的背影,令苏季百感丛生,情不自持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小绵连忙拿来一个毛茸茸的垫子放在凳子上,请苏季坐在上面等候,恭敬的态度较比之前简直有天壤之别。 望着林姿远去的背影,苏季问小绵:“你家主子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进宫的?” “主子是从朝歌来的,至于什么时候进宫的……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她刚进宫的时候每天都会哭,还经常做梦喊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喊……” 小绵用手敲着脑袋,拼命回想。 苏季替她回答道:“阿季。” 小绵的眉头突然松开,露出一副无比崇拜的表情,豁然开朗地说:“不愧是夫子,果然什么都知道!我想阿季可能是主子养的一条狗。” 苏季望着小绵,不禁苦笑一声,“你为什么觉得阿季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 “整个天下都是天子一个人的。天子喜欢谁是天大的福气,像我这样的小丫鬟连想都不敢想,比起相信主子因为一个普通人而伤心难过,我宁愿相信她死了一条狗。”小绵望着林姿离开的方向,骄傲地说:“我知道天子最喜欢我家主子。他一有空就会来看望主子,只可惜主子一直卧床不起,出不了这园子。” “卧床不起?”苏季双眸微张,急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小绵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趴在苏季耳边小声嘟囔着:“其实我一直感觉主子好像没病。不过有人说她故意装病,为了逃避圣宠,我觉得一定胡说。如果真是那样,主子岂不是脑子有病了?” “逃避圣宠”四个字让苏季陷入了沉思。 这时,林姿正好已经换好衣服走了过来。 苏季蓦然抬头,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位宫妆美人缓步走上亭子。 一袭红袍裹着凹凸有致的娇躯,云鬓高挽,斜插着一枝朱钗。 令苏季动容的,并非林姿倾城的美貌,而是她身上流露出的高贵气息。她脸上再无儿时天真烂漫的神情,眼眸中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忧郁,那是让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怜香惜玉的忧郁。 亭子里烧着炭炉,炉上温着一壶酒,徐徐冒着热气。 温暖的氛围中,林姿在苏季对面坐下,为他斟了一杯热酒。 见苏季出神地望着她,林姿的脸红得像秋日的晚霞,蓦然垂下头。 苏季没有回避目光,凝望着林姿的胸口,发现她除了换了一身行头,胸口还多了一颗血红的珠子。珠子散发的妖异气息比从前愈加浓重,林姿的身子仿佛都沐浴在一股血红的云气之中,犹如一朵血染的红梅。 而后,两人风轻云淡地寒暄了一番,犹如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仿佛十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的林姿是周宣王宠幸的妃子,苏季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现在的林姿实在太过陌生。苏季甚至怀疑十多年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而面前这位王妃只是一个与林姿长得很像的女人。 林姿为苏季斟了一杯酒,终于说出了重点: “今天有两件事,夫子务必知晓。”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请你必须尽快离开王宫,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走,因为有一位狐仙要对你不利。” 苏季已经知道她说的那个狐仙是指谁。他沉默了很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 “你为何要帮我?” “妾身觉得你大可不必死,只要你肯动用玄狐宗的势力,联合截教直取镐京,便可夺得天下。” “天下?” 苏季发出一连串长笑,记得上一次听见这个词是从姜玄的嘴里。 林姿面无表情,等他笑完,又为他斟了第三杯酒。 “喝了这杯酒,妾身便把天下赠与夫子,如何?” 苏季淡然一笑,刚想接过酒杯,忽觉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被裤子勒得生疼。 此时,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发生男人无法抑制的变化。他慌忙转过身去,没有接过那杯酒。他不想让林姿看见自己隆起的下身,也不敢去看林姿。他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 二十年前他没有那么做,二十年后他也不会这么做。况且这里是后宫重地,往往和天子老婆睡觉的人,绝对都会死得很难看。 苏季越来越觉得奇怪,虽说酒后容易乱性,但他只喝了两杯而已。两杯酒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倘若问题不是出在苏季身上,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那壶酒。 “这是什么酒?”苏季问。 林姿嫣然一笑道:“夫子也许不知道这酒,但一定知道那把剑。” 苏季喘着粗气,问道:“什么剑?” 林姿露出一抹诡魅的笑容,好像刚刚做了一件坏事的小妖精。那熟悉的笑容让苏季彻底确定,她就是十年前的林姿! “夫子难道忘了,一夜春宵梦无痕?” 一夜春宵梦无痕! 忽然,苏季心底深埋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脑海。 苏季浴火重生后经历的一切,都是从林姿送他的那把春宵剑开始的。他不会想到那把剑的鞘里藏有阎王愁堂的独门禁药,而现在这药被下进了苏季刚才喝的酒里! 十年前,苏季想用春宵剑来对付林姿,而现在他万万想不到,林姿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体内渐渐涌起一股燥热,苏季就算不看着林姿,眼前也会浮现出她娇媚的脸庞:光滑的脖颈,修长的双腿,还有二十年前那个躺在榻上娇喘微微的小姑娘…… 林姿稳稳地坐在凳子上,脸上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嘴上却用一种无比关切的语气说: “夫子怕是醉了,让小绵找人扶您休息去吧。” 苏季抓起地上的积雪糊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然而醉意却越来越浓,他喃喃道: “不必了,我自己走。” 苏季着突然倒退了两步,噗通一声倒在雪地上。 那一瞬间,苏季腰间的鸿钧铃发出了空灵的响声…… 林姿看着发生在这男人身上的一切,将斟满的酒倒在积雪上,把酒杯轻轻放回桌子。 梅园距离林姿的寝宫只有五十步之隔。小绵叫来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将苏季抬了起来,直奔林姿的寝宫而去。 事情已经朝着一个离奇的方向无法控制地发展,苏季还没来来得及对突如其来的一切胆战心惊,就已被扔到床上,扒光了所有衣服,只剩鸿钧铃还牢牢挂在苏季的身上。 这光景几乎与十多年前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十多年前他是自己脱的衣服,而现在是被一个女人强行施为。 床头的油灯被一口气轻轻吹灭,丝绸褪去的沙沙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女人的胴体散发的香味。苏季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而现在这梦寐以求的一切就要这般稀里湖涂的实现了。 苏季完全失去了理智,主动伸手将鸿钧铃挂在床头,正对着两具赤裸的躯体。 那一夜,附在铃铛上的李鸿钧亲眼目睹发生在床上的全部过程。 两人的床榻每“吱吱吱”地响一次,鸿钧铃就会“铃铃铃”地响一次,李鸿钧的头就会“嗡嗡嗡”地疼一次。床上肆无忌惮的两个人,在无形中把快乐建立在李鸿钧的痛苦之上。 李鸿钧无心欣赏那二人纵情的身姿,只顾忍着头痛,拼命在心中默念: “表象声色,皆是虚幻……色即是虚……虚即是色……色即是虚……虚即是色……色即是虚……虚即是色……色即是虚……虚即是色……” 然而,那无情摇晃的床榻,还是带给他一次又一次剧烈的震颤,使他愈发头痛不止。 直到苏季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留在林姿身体里,床榻才停止摇晃。李鸿钧终于松了一口气。 精疲力尽的两个人,大汗淋漓地躺在榻上,相对无言。 苏季的神智稍稍恢复清醒,用一句话打破了沉寂:“这便是你要做的第二件事?” 这是那天苏季在床上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林姿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年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还有那些小丫鬟,为什么会冒着欺君之罪去帮助林姿? 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苏季忽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之意袭来。 他拼命睁大眼睛,支撑着血红的眼帘,不想睡去,也不想忘记。 一夜春宵梦无情。他不想让这一夜春宵成为一场无情的梦,更不想第二天醒来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苏季就这样瞪着眼睛睡着了。 林姿静静地望着他,一滴晶莹的泪珠在黑暗中闪烁,如断珠般从脸颊上轻轻滑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能为力 鸿钧铃颜色不像其它法宝那般闪亮夺目。它表面覆盖着一层铜锈,而且没有铃舌,乍眼一看就像个无用的废物。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铃铛,竟是世间唯一可以震慑青黎的宝物。 李鸿钧不想成为宝物,他本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设想一个人变成物品,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没有血、没有呼吸、没有自由…… 十年来,头痛过多少次,被摇过多少次,替苏季抵挡过多少次致命的攻击,李鸿钧都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每一次被举到敌人面前的时候,自己发出的光芒都会令对方不寒而栗。每一次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李鸿钧都能看见敌人惊惧的眼神,或是听见凄厉敌人的呼喊…… 尽管一次次以血还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那样的体验绝不会好过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关于这一点,现在身为一个铃铛的李鸿钧可以确定。 有些时候,李鸿钧也会庆幸自己变成的是一个铃铛,而不是一把锋利的宝剑。他虽然曾梦想成为一名大将军,但他并不想杀人,更不想沾染鲜血。现在的他只想做一个胆小鬼,不求名扬天下,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平静的一生。 可惜自从那一夜被挂在床头,李鸿钧便开始离期望中的平静生活越来越远。 那一夜,苏季昏睡过去以后,被几个宫女连夜偷偷送出宫外。关于个晚上的记忆,苏季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唯一能够填补那段空白记忆的,只有当晚一直被挂在床头的李鸿钧。 除了玄物元灵以外,其他人都无法将鸿钧铃从主人身边拿走,但苏季不是其他人,他是铃铛的主人。 那晚意乱情迷的时候,苏季主动将鸿钧铃挂在床头,自那一刻起,鸿钧铃便脱离了主人,被遗落在王宫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鸿钧感到一只手把自己从床头摘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重量用一只小手指就能提起,可是那只手居然在颤抖,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那个被苏季称呼为“林姿”的女人。 至此以后,李鸿钧就一直被林姿戴在身上,亲眼目睹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 周宣王狩猎归来以后,李鸿钧发现林姿不再称病,而是开始全力争取天子的临幸。 不幸的是,她连一次侍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就在周宣王狩猎归来后的第二天,六济之戎起兵叛乱的消息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焦头烂额的周宣王根本无心临幸妃子,当即连夜率兵亲征,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李鸿钧知道,现在林姿腹中已经怀有苏季的骨肉。纵然她有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阻止腹中的胎儿现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腹一天天隆起。 看着林姿一天天渐憔悴,李鸿钧不由得心生怜悯,但却无能为力。有一天,李鸿钧忽然感到有东西一滴滴落在自己身上,那潮湿的液体如血一般温热——那是林姿的眼泪。 某个时间,某个地点。 一阵微风吹过,平静的湖水泛起一丝涟漪。 风中夹杂着草木的清香,拂过林姿的脸颊,眼角的泪痕带来一阵凉意。 林姿站在湖水中央。 冰冷的湖水淹没大腿,眼看就要末过她隆起的小腹。她秀眉微蹙,紧咬着嘴唇,无尽的惆怅与纠结似潮水般涌上心头。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她抚摸小腹,脸上泛起复杂的抽搐。 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并没有错。就算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再绝望,她也无权亲手葬送一个幼小的生命。 缓缓转过身子,她蓦然发现岸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旁边有一个黑漆漆的火炉,不断有热气从炉子里冒出来,扭曲了火炉上方的空间。 火炉上温着一壶酒。那酒刚好可以去除林姿身上的寒气,火炉也刚好可以用来烘干湿漉漉的衣襟,这一切像是早已为她安排好的。 翠绿的裙摆因为湿透而变得沉重,林姿拖着沉甸甸的裙摆向岸上走去,定睛一看,发现岸上的人竟是苏季。 苏季缓缓走来,像一朵飘忽的云,像一个幽灵,像一个梦。 林姿知道一切可能只是个梦,但她还是甘愿沉浸在这虚幻的梦里。 苏季将林姿搀扶到火炉旁,递给她一杯酒。温热的酒杯冒着热气,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林姿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哽咽着:“……我做了一件蠢事。” 苏季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把周室的天下交予我的后代,可惜江山易主并非易事。” 林姿轻轻抱住他。 那一刻,她并没有感受到久违的温馨,而是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冷,仿佛忽然抱住一座冰山。 苏季的身体是冷冰冰的,冷得就像一具凉透的尸体。一只冰冷的手,将林姿鬓角的一缕秀发拂到耳后。当指尖拂过脸颊的时候,林姿感到一种凛然的寒意。 “你不是他!”林姿后退一步,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是……” 欲语还休,林姿终究没有喊出那个名字,只是惊恐地盯着眼前男子的脸。 男子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他心爱的东西。” 说“他”字的时候,男子看了看自己在湖中的倒影。 林姿已经知道眼前男子的身份,因为已经看见一条毛茸茸的青色狐尾托在他身后,有如一条青色的火焰。 望着那条摇曳的狐尾,林姿说:“十年前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你要信守承诺,放他一条生路。” “我会放过他,因为你信守了承诺。可是他却未曾信守承诺,没能在镐京置我于死地。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男子语气平和,话语间却透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林姿被这气势压得透不过气来。 “你想怎样?” 男子望了一眼林姿的小腹,摇摇头说:“我只是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应该已经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了吧,那么努力的心跳。那么拼命地想要活着,那孩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可惜就要成为一场愚蠢阴谋的牺牲品了。” 语声中,林姿眼光低垂,一只手颤抖地抚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男子淡淡地说:“周宣王明日必然归来,到时候会有人献长生酒,只要喝光那壶酒,便能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帮我?” “你不需要知道……” 语声中,林姿忽觉胸口传来撕裂的感觉,缓缓低下头,只见一只手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紧紧握住了心脏。 一阵剧烈的疼痛,促使林姿猛然睁开双眸! 李鸿钧突然看见林姿从床上坐起来,沉默了很久。 昏暗中,林姿望着红木桌椅熟悉的轮廓,长嘘一口气,仿佛庆幸刚刚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一颗心还在不住地狂跳,她觉得口干舌燥,想要挑灯喝水。 就在点亮油灯的一瞬间,她惊愕地瞪大眼睛,心跳突然变得剧烈,只见床头放着一杯热酒! 杯壁凝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徐徐的热气还未消散。 第一百二十九章 紫气东来 清晨,王城内的一切都显得清新自然,一尘不染。 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天子朝堂外的金顶红门显出威严的格调,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王公大臣们脸上阴沉,显然已经在大殿外守候多时,一个个簇拥在兮伯吉甫身旁,低声议论道: “太师,君上这次白走了一遭。不知是谁造谣六济之戎叛乱,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太师,近年来君上屡屡用兵,大耗国力。君上谁的话都不听,恐怕有您能谏言了。” “太师,君上晚年性情大变,独断专行、不进忠言。唯恐继续下去,周室中兴就要成为昙花一现了。” “太师,君上今天把我们叫来,究竟是为什么啊?” 兮伯吉甫捋了捋胡须,面露一丝难色,“今天有一位叫青黎的仙人,要献长生酒,君上特邀我们在此迎接。” 听了这个理由,大臣们纷纷摇了摇头,一个个长吁短叹。 早朝的钟声响第二下的时候,黄眉道人从两箭地外一路疾行而来。 “道长,您怎么也来了?”兮伯吉甫说话的时候,发现黄眉道人面色苍白,紧张与不安已经浮现在脸上。 “贫道这次来是要劝太师,千万不要跟天子谏言。无论今天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有过激的举动。” “为什么?” “难道太师忘了杜伯大夫是怎么死的?” “听说杜伯大夫屡屡劝谏,激怒了君上。” “君上受一个叫青黎的妖人蛊惑,背地里杀了许多妇女和女婴。这个叫青黎的人来头不小。白狼王行刺的时候,阐教尚且干预,而此人一出现,连阐教都不愿出面。现如今大周的命脉全系太师一人,请务必想三思而后行。” 兮伯吉甫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多谢道长提醒。” “贫道告辞。”语罢,黄眉道人拱手拜别。 此时,钟声响了第三遍。 宫门缓缓打开。百官步伐凌乱,一双双官靴陆续踏进天子朝堂。 周宣王高座大殿之上,苍老的脸上神情自若,仿佛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朝。 百官面面相觑,只见周宣王双眸微闭,一根手指百无聊赖地敲击着龙椅的边缘,时不时朝门外瞥上几眼,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周宣王的表情才发生变化, 一位青衣公子身披大氅,捧着装有长颈瓶和酒爵的白玉盘,缓缓步入殿堂。他脸庞的轮廓宛如雕琢般深邃,显然不是中原人士,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异国的冷峻与高贵。 “青黎上仙,你终于来了。”周宣王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青黎缓步来到周宣王身边,缓缓举起酒杯,轻声说:“此酒名唤,紫气东来。帝王饮之,可得长生。” 酒杯中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醇香。周宣王像是被这股香气夺去心魄,竟然流出了口水。一双眼睛贪婪地嗅着那杯酒,两只手着了魔一般,不自觉地伸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老太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王妃娘娘驾到!” 语声中,林姿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大殿门口。 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宽松的长裙,以掩饰微微隆起的小腹。 缓缓走进大殿,林姿施礼道:“请让臣妾先为君上试饮一杯。” 周宣王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连忙用手拭去口水。想到之前行刺白狼王还没有抓到,又见爱妃忠心试毒,他便欣然地点了点头。 林姿轻轻端起酒杯。杯是冷的,透明的酒浆上飘着淡淡的紫气,透出一种非比寻常的魔力。 大臣们纷纷将目光移向林姿。兮伯吉甫抬起头,观察着她的反应。 林姿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林姿忽然捂着肚子,秀眉微蹙。 百官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兮伯吉甫的目光也开始动容,唯独青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那双深邃的瞳孔中,仿佛任何隐晦的想法都会变得像白纸黑字一样明显。 四目相接的瞬间,林姿知道自己在十年前的朝歌见过青黎。那时朝歌百姓都叫他善财公子。她清楚记得青黎现在的模样与初次见面的时候完全没有一丝变化。 目前为止,周宣王回来后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中男子所说的那样,而那梦中的男子无疑就是青黎。 林姿咬着嘴唇,一把夺过长颈瓶,昂头痛饮。 周宣王还是初次见到一个女人酒喝得如此洒脱,与其说她是在喝酒,不说正在给自己灌酒。单是看她喝酒的样子周宣王就已经醉了,只见那透明的酒浆,从她樱红的嘴角溢出,顺着白皙的脖颈浸湿了衣衫。 眼看长生酒要被喝光的时候,周宣王开始感觉到不对劲,旋即转头用一种询问的眼神望向青黎,像是在问长生酒是否还有第二壶。看到青黎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宣王的脸色阴沉下来。 林姿感觉浑身冰冷,一只手抚摸着暖暖的腹部,嘴角浮现出母亲般的惆怅。 恐怕是时候结束苟延残喘的人生了…… 正这样想着,林姿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空灵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你做得很好……” 林姿左右环视,发觉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似乎都对这声音毫无反应,显然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个声音。 “说什么救我一命,果然是骗人的。”林姿说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青黎。 青黎嘴没有动,一句话却传入林姿的脑海:“我一定会救你,但不会救你的孩子。” 林姿的嘴角微微颤抖,旋即将空酒壶扔到地上,摔得粉碎。 周宣王陡然一惊,见刚才林姿一直自言自语,不禁问道: “爱妃,长生酒如何?” “长生?”林姿冷冷一笑,厉声道:“你不配!”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顿时使得满朝震动,王公大臣们无不哗然! 林姿忽然指着周宣王的鼻子,嘶声道: “你昏庸无道,只配化为一摊白骨,任蛆虫噬你的心,啃你的皮!” 周宣王忽觉血气上涌,大手一挥,三十名身披铠甲的侍卫闻声而动! 霎时间,十二把红缨枪和二十把雪亮的钢刀,同时对准林姿。 兮伯吉甫迈出一步,刚想上前求情,忽觉胳膊被拽住!缓缓转头,他看见旁边的大臣们全都对他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过去,纷纷小声劝道: “太师,现在过去,您就会是下一个杜伯……” “太师,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大周气数尽矣!” 兮伯吉甫脸上暗云涌动,一番纠结过后,迈出的步子缓缓收了回来。 面对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当众羞辱,周宣王气得牙关咬得吱吱作响。 林姿肆无忌惮地娇笑着。笑声越来越大,凄厉的笑声在金碧辉煌的周遭此起彼伏,仿佛正在嘲笑大殿中的每一个人。 百官们纷纷低下头,不忍直视一个女人的鲜血染红干净的地面,更不忍直视纤弱的身躯被冰冷的利刃无情的蹂躏。 兮伯吉甫眼光低垂,一颗心沉了下来。 周宣王微微阖目,沉声吐出一个字: “杀!” 一把钢刀刺入林姿小腹的时候,青黎跨过大殿的门槛,身后的林姿的笑声,依然久久回荡。 第一百三十章 太子幽王 周宣王最近经常感到烦恼,理由并非爱妃林姿的一次当众背叛,只是觉得无所适从。 一个人如果拥有太多东西,难免会有这种感觉。就像丰衣足食的人有时候会为一日三餐选择吃什么而发愁一样,周宣王经常会为晚上要临幸哪个妃子而发愁。 天子的妃子数量,多到可以组成一支庞大的军队。后宫设有六局二十四司,皆选各地良家女子充之,各色佳丽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周宣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是个男人,所爱不过女人的美色。无论临幸哪个女人,他都不会为了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求罢了。 然而,天子的欲望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太容易得到的女人,往往会令他索然无味。 林姿之所以一度独得周宣王恩宠,不是因为她艳压群芳,而是因为她是后宫唯一不希望被天子触碰的女人。如今失去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周宣王又开始感到郁闷。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叫“虢石父”的大臣想出一个办法,为周宣王解决这个烦恼。 这办法很简单:让一只羊来决定天子睡觉的地方。 周宣王坐在羊车上,被一只羊拉着在后宫里打转。羊儿停在哪个佳丽门前,周宣王今晚便在哪里过夜。虢石父之所以选羊,是因为羊的力气小,体力差,一遇台阶或门槛便会停下,换作马或是牛就没有这种效果。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一心想接近周宣王的嫔妃们,有的把竹叶插在门前,有的把盐水洒在地上,还有的直接把盐水洒在青草竹叶上,以此诱惑拉车的羊儿在自己门前停下。羊对盐特别感兴趣,嗅到盐的气味自然就会停下。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若嫔妃是道,那天子就是魔。嫔妃们绞尽脑汁,为的只是怀上一个“魔种”。这么多女人为天子延续香火煞费苦心,周宣王的子嗣想少都难。 周宣王一共有多少子嗣没人知道,因为这个数字每天都在增加。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周宣王最中意的儿子,永远只有一个——姬宫湦。 一个阴沉的午后,潮湿的风吹进御书房,夹杂着看不见的小水滴扑面而来,让人感觉脸上清凉凉的很舒服。 姬宫涅有些坐不住了。 这世上能让这个十一岁的小太子坐不住的事情并不多,然而他今天却连一点读书的心思都没有。 究竟是什么动摇了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太子? 这问题若是问姬宫涅本人,他一定会兴奋地告诉你,今天是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一天。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各诸侯国的使臣都会不远万里地从四面八方赶来镐京,献上最珍贵的宝物作为贡品。 然而,并非每个诸侯国的贡品都能受到小太子的青睐。 姬宫涅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帝王之家,多大的钻石珍珠他都不觉得稀奇,多美的翡翠玛瑙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石头罢了。凡是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绝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普天之下能献上这样宝物的国家只有申国,能让夜姬宫涅心不在焉的也只有申国。申国每年的贡品能让姬宫涅兴奋整整一年。 申国的贡品乍眼一看都不像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但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申国的贡品,无论谁花多少钱都绝对买不到。 姬宫湦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申国用八抬大轿抬来一只大猿猴。这只猿猴毛色花白,除了个头比普通猴子大些,外形基本和普通的猿猴毫无区别。 神奇的是,这只白猿每逢月圆之夜,居然能说人话,不仅能与人自由交谈,而且能预言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白猿曾预言北方一支戎族有反叛之心,周宣王派人调查核实,发现那里果然有人正在密谋造反。周宣王随即派兵围剿,攻其不备,大获全胜。白猿刚一进宫就立下大功,随后几次预言也全部应验,如今已经成了镇国之宝。 每当想起那只白猿,姬宫涅就会对申国今年的贡品抱有诸多猜测。无奈的是,今天终于到了期盼已久的日子,他却必须坐在这里读书。 兮伯吉甫作为太子的老师,此时正望着窗外密集的雨云,清癯的侧脸一如平时般沉静。 姬宫涅知道,老师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北宫的一角。 想到各国使者都会把贡品送到那里,姬宫湦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去看个究竟,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用一双眼睛偷偷瞄着兮伯吉甫手中的一根戒尺。 那根七寸长的檀木,因为是周宣王御赐而身价倍增,成夜姬宫涅最大的忌惮。姬宫涅虽贵为帝胄,但面对兮伯吉甫这位臣子的发号施令,也不得不唯令是从。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一位太子变成为一位合格的天子。 其实,姬宫涅并不完全清楚做成为天子有什么好处,只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愿望,所以他必须朝这个目标而努力。他常会羡慕那些能够随意浪费青春的市井平民,就像一只笼中的金丝雀,羡慕自由飞翔的麻雀一样。 姬宫涅低着头,屁股在檀木凳子上来回摩擦,膝盖痒痒的,仿佛正在催促他站快点起来,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这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 姬宫涅的脑袋突然被某个东西击中! 起初他以为自己被戒尺打了一下,可是当他看向兮伯吉甫的时候,却发现老师依旧背对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稍稍松了一口气,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流下,姬宫涅开始用余光搜寻那个击中自己的东西,最后在桌案下发现一个包着石子的布团。 姬宫涅刚要伸手捡起布团,忽见一只干枯消瘦的手抢先一步将布团拾了起来!缓缓抬头,他看见兮伯吉甫当着自己的面将布团打开,扔掉里面的石子,凌厉目光在布上流过,五官因为愤怒而微微聚集到一起,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姬宫湦这样想着。 兮伯吉甫的沉默对姬宫涅来说,远远比训斥更加可怕。凭借他以往的经验,兮伯吉甫若对一件过错不加以惩罚,多半是要去找周宣王谈话。 姬宫涅最怕看见父王失望的目光,那种淡淡的目光仿佛能将人灼伤,甚至比被戒尺狠狠打一百下还要难受。他一直唯恐兮伯吉甫时常这样煽风点火,会动摇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地位。 此时,姬宫涅期盼着兮伯吉甫快点像平时那样用戒尺打人,只要别去父王那里告状,姬宫湦甚至愿意做任何事。 此刻,他的内心已经彻底屈服。他想对兮伯吉甫说,只要别向父王告状,姬宫涅愿意专心读书,哪里都不去。就在姬宫涅张嘴祈求原谅之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姬宫涅呆呆地盯着门口,张开的嘴巴瞬间僵硬,只见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身形魁梧,身高一丈,走路的姿势却活像一个姑娘,甚至比姑娘还要妩媚,不由得让人觉得十分滑稽。 “君上有要事商议,请太师立即前去。”男子低着头,用阴柔的腔调对兮伯吉甫说道。 兮伯吉甫不动声色,只在原地打量那个太监打扮的男子。 男子的头更低了,目光开始游离,像个羞怯的姑娘正在回避如意郎君的目光。 此时,姬宫涅蓦然发现这个“太监”的鬓角竟是光秃秃的,好像从来未曾长过头发…… 原来是他! 姬宫涅嘴角微微不禁上扬,顿时恍然大悟。那男子并不是太监,而是商朝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后人,人称“绝顶战神”的光头将军,名叫“李鸿熙”。李鸿熙有一个出家做道士的弟弟和他一样是个光头。 听说自从李鸿熙太爷爷那一辈开始,李家的后代,无论男女,一律不长头发。有人说这是他们家世代从军,杀戮太重的业报,李鸿熙对此深信不疑,并时常为自己的光头而感到苦恼。 姬宫湦捏了一把冷汗,觉得李鸿熙现在这样无异于火上浇油,像兮伯吉甫这样狡猾的“老狐狸”,怎能轻易被这等小把戏蒙骗? 然而,令姬宫湦出乎意料的是,兮伯吉甫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只是对自己拱手揖道: “微臣先行告退,望太子殿下将所学内容牢记于心,以江山社稷为重,切莫贪图玩乐。” 语声中,兮伯吉甫在姬宫湦面前打开那个没收的布条,故意又看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去。 这举动显然是在威胁,姬宫湦已经暗暗在心里把自己的老师骂了千万遍。 趁兮伯吉甫没注意,李鸿熙觉得自己大功告成,偷偷对姬宫湦做了个鬼脸。 难道真的这么混过去了?姬宫湦内心蠢蠢欲动,只要兮伯吉甫前脚一走,后脚他便可以直奔北宫。 “且慢……” 兮伯吉甫缓缓说道,停下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李鸿熙和姬宫湦同时身子一震,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出卖了二人! 姬宫湦僵硬地转头。兮伯吉甫刚好与他四目相接,一双苍老而凌厉的眼睛,已经把两个人刚才的变化尽收眼底。 没等兮伯吉甫说话,李鸿熙已经沉不住气,猛然拽下头顶高帽,露出光亮的头顶,大喊道: “还等什么?跑啊!”李鸿熙的语气活像一个形迹败露的绿林土匪。 事已至此,姬宫湦顾不了那么多了,旋即抛开手中的书卷,伺机而动。 “太子殿下!” 兮伯吉甫一声恫吓,言外之意是在提醒姬宫湦,还有把柄在自己手上。 姬宫湦咬着嘴唇,望了望兮伯吉甫,看了看李鸿熙,又想了想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的申国宝物…… 犹豫片刻,他终于一咬牙,跳窗逃去! 然而,虽然身子跳出窗户,姬宫湦衣领却被兮伯吉甫从后面拽住,两条腿拼命乱蹬,无法落地。 李鸿熙见状连忙撸起袖子,伸手去抢兮伯吉甫另一只手里的戒尺。别看李鸿熙年纪不到二十岁,力气却大的惊人。兮伯吉甫纵然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与他僵持。 兮伯吉甫的戒尺是天子御赐之物,稍有损坏就是连诛的大罪。他既不敢松手,又怕尺子被折断,急得满头大汗。 “这里交给我,殿下快走!”李鸿熙大喊道:“听说申国的使臣是一位叫做狐夫子的高人,想必今年的宝物一定非比寻常!” 姬宫湦心中一喜,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大光头!如果我见到狐夫子,一定帮你问问怎么能让你长出头发!” 李鸿熙心中一喜,手上轻轻一带,兮伯吉甫整个身子都被他甩了过去! “太师……不好意思,得罪了。” 李鸿钧转头心虚地笑了笑,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将戒尺交还到兮伯吉甫手中。 兮伯吉甫叹息一声,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只剩一件空空的锦袍,姬宫湦早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无戏言 大雨倾盆,北宫蒙上一层薄薄的雨幕。 密集的雨丝如千万支利箭,射向等候在宫门外的各国使者们。 百余人的长队井然有序地等候在宫门前,尽管北宫的屋檐很宽,却没一个人敢去下面避雨。 朱红色的尖锐屋角如利爪般向四方伸展,远看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饕餮,等待着远道而来的盛宴。 两个月来,各地灾祸不断,导致很多国家的百姓数量急剧减少,然而各国献给周朝的贡品,却还是一点都不能少。 “宣……褒国使者进殿!” 听到一声阴柔的呼唤,排在队伍前面的老人喜形于色,连忙催促着随从将一大箱金银珠宝抬进宫内。走进宫殿之前,老人整理了被雨淋湿的白发,看了一眼身后依旧在雨中等候的长队,偷偷发出一抹窃笑。 此时,队伍的最末尾等排着一男一女,正是苏季和黎如魅。 苏季头戴一副青铜狐狸面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发成股往下流淌。 黎如魅自己撑着一把油纸扇,美眸缓缓扫过苏季脸上的青铜面具,娇声道:“阁主终究还是想通了。” 苏季望着手中一尺见方的木匣,淡淡地说:“等和你送完贡品,我就把这面具还你。” 黎如魅俏脸忽然沉了下来,“那位姑娘真的值得你第二次来以身犯险?” “她诚心救我,如今她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听说她冒犯天子,已经被当众处决。你怎么能确定,她现在还活着?” 苏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手中的木匣,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两个人终于来到队伍的最前面。 “宣……申国使者进殿!” 小太监用嘶哑的声音喊完这最后一句,旋即释然一笑,今天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苏季攥起拳头,微红的眼眶中蕴含着一股杀意…… 雨越下越大,姬宫湦不禁打了个冷颤。像之前那样与兮伯吉甫激烈地叫板,他还是第一次。逃出御书房以后,外面忽然下起大雨,而他又没带雨伞,现在只好躲在附近的一座亭子里避雨。 俗话说,见山累死马。姬宫湦一眼望去,北宫虽然看似近在咫尺,但步行过去至少还需要穿过至少两个广场。倘若等雨停再去,一定会错过申国进献的仪式,如此一来,姬宫湦之前的逃课,就变得毫无意义。 今天,王宫里的侍者们都去忙着招呼远道的使者,整个皇城显得格外冷清,仅有几个侍卫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最倒霉的要数广场中央的侍卫。他们任凭大雨淋湿身体,却依旧只能岿然不动。 望着那些冒雨站岗的侍卫,姬宫湦稚嫩的嘴唇,不由得像老人般发出一声轻叹。他自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一次淋雨的经历。衣服沾上雨水这种事,对娇生惯养的他来说就如同小便时沾到尿一样,万万使不得。 就在这时,浑身湿透的李鸿熙一路狂奔进亭子,大喊道: “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让我背殿下过去吧!” 姬宫湦掀起地瞥了一眼外面的瓢泼大雨,叹道:“算了,反正宝物早晚都会看到。等雨停了,我就去给太师道歉,顺便帮你也求求情。” 李鸿熙摸着油亮的光头,不解地问道:“殿下……您就这么怕淋雨?” 姬宫湦小嘴一撇,不悦地说:“我是可是当朝太子。我的身子不属于我自己一个人,而是属于天下百姓。太师一度教我做事要心系百姓,绝对不可以妄为任性。” 李鸿熙笑道:“殿下,您不是刚刚才任性过一次吗?索性再任性一次,又能怎么样?” “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李鸿熙又摸了摸光头,一脸迷茫地说:“……不懂。” 姬宫涅垂下头,黯然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只是母后和太师教我必须这样做。他们说只有一个为天下着想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太子。” 望着姬宫涅一脸惋惜的表情,李鸿熙问道:“若殿下只为天下着想,那谁来为殿下的事情着想呢?” “我的事?”姬宫涅摇摇头,哼了一声,道:“你凡事只会想着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你爹是臣,而我爹是君。” 李鸿熙被一句话噎了回去,两只硕大的眼睛左右转个不停,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姬宫湦坐在亭中眺望北方,呆呆看着那座已经被雨雾笼罩得几乎看不见的宫殿。 “殿下,您等着,我马上回来。”没等姬宫湦反应过来,李鸿熙已经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大光头!你要去哪?” 姬宫湦的声音被雨声盖过,只得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 半晌,大雨没有丝毫停的意思,李鸿熙很久没有回来。 北宫可能已经散场了吧。姬宫湦正这样想着,忽听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迅速接近,李鸿熙头戴斗笠的身影来到姬宫湦面前,身上多了一件蓑衣。 望着冒雨赶来的李鸿熙,姬宫湦不禁露出感动的笑容。李鸿熙也笑了,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李鸿熙脱下蓑衣,露出赤膊的潮湿上身,急切地说: “蓑衣只找到一件。殿下尽量快点穿上,否则可真来不及了。” 姬宫湦犹豫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举到赤裸上身的李鸿熙面前。 “大光头,你把这个穿上。” 李鸿熙望着那件比自己身躯小很多的衣服,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我皮糙肉厚,不要紧。” “君无戏言!现在我命令你穿上,这是君命!”姬宫湦坚定地说:“若为君者不体恤臣民,臣民又何必拥戴他?” 李鸿熙微微一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姬宫湦,完全想象不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李鸿熙心里既感动,又欣慰,心想若让这样一位小贤君继承王位,周室复兴指日可待。 “属下遵命。”李鸿熙把那件小衣服象征性地披在身上,双腿扎起马步,“太子殿下,您坐稳了!” 姬宫湦披上蓑衣,一下子窜到他背上,压低斗笠的帽檐,郑重其事地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再叫我殿下,直接叫我宫湦。这也是君命!” “好的殿下。不……宫湦,咱们出发了!” 语罢,李鸿熙背着姬宫湦,冒着倾盆大雨直奔北宫而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玄机宝盒 兮伯吉甫来到北宫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姬宫涅的身影,不禁感到奇怪。 此时,北宫大殿金碧辉煌,两旁恭敬站着刚刚进献过宝物的各国使者。贡品的箱子大大小小,堆积在大殿中央一丈高的台阶之下。七八个小太监正忙着清点箱子的数量,黄金珠宝的光芒晃得小太监们头晕眼花。 堆积如山的宝箱中央有一尊金漆雕龙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镶金嵌玉的冕冠、锦衣玉带的龙袍,正在向在场所有人宣布这个其貌不扬的花甲老人,就是权倾天下的周天子。 见到兮伯吉甫,周天子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爱卿,最近青黎上仙送给寡人一枚返老还童的灵丹。你看今天寡人气色如何?” 兮伯吉甫打量着周天子,回答道:“恕微臣直言,君上非但未见气色好转,反而消瘦了许多。” 听到兮伯吉甫的否定,周天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寡人最喜欢听爱卿的实话。其实寡人返老还童的不是上半身,而是下半身……” “下半身?” 周天子露出一抹猥琐的奸笑,附在兮伯吉甫耳边,小声说: “自从喝吃了那灵丹,爱妃们全都爱死寡人了,哈哈哈哈!” 兮伯吉甫苦笑一声,心中暗暗叹息,不禁想起周厉王在位时残暴昏庸,诸侯不来朝见。直到周天子即位,广进谏言、安顿百姓、修缮武器;兴畋狩礼乐,效法周文王遗风,使衰落的周王室权威得到恢复。诸侯纷纷朝见天子,四夷咸服,带来一次空前的中兴盛世。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周天子晚年认识一位叫青黎的仙人,便开始性情大变,沉迷女色、不进忠言、滥杀忠臣。兮伯吉甫感为此到一种深深的惋惜,唯恐继续下去,周室中兴即将成为昙花一现。 “申国使者进殿!” 伴随着一声阴柔的喊声,宫门外缓缓走进两个人。 苏季头戴青铜面具走在前面,一袭浅紫色薄烟纱杀的黎如魅,玉手捧着木匣走在后面。 望着远远走来的两个人,周天子的脸色蓦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个人是谁?”周天子询问身边的兮伯吉甫。 兮伯吉甫答道:“玄狐宗的狐夫子。” 周天子眉头一皱,道:“不是问你那个戴面具的,寡人问你他身边那个美人是谁?” “她是黎如魅,狐夫子墨殊的夫人。”兮伯吉甫迟疑了一下,皱眉道:“不过,微臣听说墨殊已经死了……” 听见黎如魅丈夫死了,周天子忽然心头一荡,眼中亮起一丝光芒,不过瞬间又暗淡了下去,“爱卿说那个叫墨殊的狐夫子已经死了,那现在台下的人又是谁?” 兮伯吉甫面露一丝难色,摇了摇头,“这个……微臣也不知道。” 二人走到台阶下的时候,周天子厉声道: “申国使者,寡人命你摘下面具!” 黎如魅瞥了苏季一眼。 犹豫片刻后,苏季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兮伯吉甫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面具下面的人居然会是苏季。黄眉道人从未和他说过旋灵阁主就是狐夫子,现在忽然看见苏季,他开始隐隐感到不安。苏季之前擅自离开王宫,而现在又去而复返,以狐夫子的身份突然出现,这不得不令人感到深深的怀疑。 周天子望着黎如魅和她手捧的木匣,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情:“申国往年的贡品,太子都很喜欢,希望你们今年也不要让人失望。” “那是自然。”苏季指着木匣,朗朗说道:“听闻君上拥有的宝物是世间最多的。只可惜没有一个像样的容器盛放,再好的宝物也会要哭泣的。往往越是名贵的宝物,就越是有人想得到,越是会遭来窃贼,有这个玄机宝盒,君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玄机宝盒?”周天子默默重复了一遍,脸色阴沉下来。 黎如魅嫣然一笑,缓缓将手中的盒子高举。 苏季继续说道:“玄机宝盒的盒盖上镶嵌七七四十九颗宝石,对应天上的星辰,随着日月交替变换。不知道打开方法的人将他打开则会被盒中机关所伤,重者可以毙命,极其危险,所以微臣会亲教授君上开合之法,以免君上受伤。” 话音刚落,褒国使者忽然上前一步,指着苏季的鼻子喊道: “大胆狂徒!竟敢戏弄圣上!区区一个破盒子,怎能拿来作为贡品?况且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献给君上,难道是想像白狼王一样图谋行刺不成?” 褒国使者说完,殿内的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周天子沉默不语,不由得开始有了一丝犹豫。 苏季对于周遭的质疑聪耳不闻,只是恭敬地对周天子说:“论危险,神兵利器远比一个盒子危险得多,但神兵利器依旧可以是最好的贡品。久闻君上权倾四海,威震八方。难道会害怕区区一个盒子?” 周天子犹豫片刻后,将两只苍老的手按在龙椅上,做出准备起身的动作。 此时,兮伯吉甫微微阖目,骤然发现盒子的端倪。他的眼睛可以察觉到盒中隐隐蕴含一丝玄冥气。倘若那盒子被施展过法术,不但可以装入比盒子本身大很多倍的物品,而且可以藏匿活人。现在那盒子里就算藏有千军万马,也不足为奇。 “此物凶险!君上不可进前!”兮伯吉甫高喊道,警戒的目光向苏季。 紧接着,满朝上下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同时大喊: “君上,万万不可近前!” 周天子见此情形,按在龙椅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苏季望着忠心护主的父亲,眼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宫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儿臣愿意代替父王!” 语声中,一身蓑衣的姬宫湦被李鸿熙背着,从外面跑了进来。 摘下头上还在滴水的斗笠,姬宫涅对高台上的周天子说道:“请让孩儿先来代替父王学习开合之法。如果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就算害死儿臣一人,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可以继承儿臣成为太子,但父王您永远只有一个。” 周天子看了兮伯吉甫一眼,似乎是在对他教导有方的认可。 望着忽然闯进来的小太子,苏季下面的拳头微微握紧。 李鸿熙上前一步,护在姬宫湦身前,道: “太子殿下,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李鸿熙大步朝玄机宝盒走了过去。 兮伯吉甫稍稍松下一口气,有李鸿熙在这里,一般修士根本奈何不了。 苏季脸色一沉,双眼打量着迎面而来的李鸿熙,隐隐感到这个人危险, 李鸿熙神色自若,从苏季口中得知开启方法以后,没有多说一句话,毫无一丝犹豫地开启了盒盖! 打开的瞬间,一道龙影般强光自盒中飞出,盒中紫光芒大盛。 众人陡然一惊。周围的侍卫纷纷上前一步,紧张地大喊:“护驾!保护君上!” “无妨。”周天子起身走下王座,远远看见盒中空空如也,不禁问道:“盒内空无一物,为何还能光芒四射?” 苏季答道:“这正是玄机宝盒厉害之处,只有足够珍贵的宝物,才能压制住它的光芒。 周天子不屑地一笑,旋即朝堆积如山的宝物中随手一指。 宦官心领神会,循着周天子指的方向,连忙拿来一颗鸡蛋大的金色珍珠。 这是一种由极其稀有的金唇贝产生出的南洋珍珠,纯净、硕大、永不掉色,也有人称其为金珠。通常最大的金珠不过葡萄般大小,而这颗金珠,足足有鸡蛋大小,简直可以说是稀世极品。 然而,这颗金珠被放进盒子以后,里面的光芒居然没任何变化! 褒国使者的表情陡然一变。 姬宫湦眨着眼睛,开始觉得很有趣,抬头说道:“父王,不如把今年最好的宝物放进去试试。” 周天子微微一笑,对太监说:“去把能点石成金的筑金液放进去。” 太监转身取出一个金光四射的瓶子,放进玄机宝盒里。 盒中的光芒忽然开始发生变化,瓶子发出金光与盒内的紫光忽明忽暗,仿佛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较量。 半晌过后,瓶子散发的金光像是被压制住似的黯淡下去,盒内的紫光依旧耀眼夺目。 姬宫湦拍手赞叹道:“果然是好宝物。” “既然太子喜欢,那寡人就收下了。”周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来人啊,给这位申国的狐夫子,准备一份回礼!” “不急。” 苏季用两个字,瞬间使得周围安静下来。 “不急。” 周天子问道:“夫子还有话要讲?” 苏季郑重其事地说道:“其实玄机宝盒还有一个更神奇的地方。它不但能测试一件宝物的价值,而且能测试一位帝王的价值。君上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威仪是否足矣震慑住这宝盒的光芒?” 话音刚落,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周天子盯着苏季,一张笑脸陡然阴沉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贤臣良将 听见苏季要用宝盒测试一位帝王的价值,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北宫大殿内一片安静。 周遭的气氛随着周天子越来越阴郁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闷。 苏季的一句话使得高高在上的周天子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不只来自苏季,更多是来自众人的目光。大殿内众目睽睽,云集天下各国的使者。周天子如果当这么多人的面拒绝测试,势必会大跌颜面。可是大大方方测试的话,周天子还有两方面顾忌:一方面担心玄机宝盒里面设有伤人的机关,另一方面担心万一自己无法压制匣中的光芒,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此时,台下的各国使者虽嘴上不说话,但眼神已经开始互相交流起来。很多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恨不得买点瓜子边吃边看即将发生的好戏。 周天子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拒绝测试。 然而,就在他开口拒绝之前,苏季抢先一步说道: “君上恕罪!天子的威望,自然威震天下。至于刚才的测试,请君上只当作一时戏言,不要放在心上。” 苏季云淡风轻地说完,周围的各国使者意识到看不见好戏,纷纷站出来喊道: “王宫重地,岂容戏言!” “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君上!恳请君上当即处决此人,以证天子神威!” “恳请君上处决此人!”众人齐声喊道。 周天子脸色更加阴沉,内心也更加犹豫了。 苏季刚才的话表面看似在给台阶下,其实是用一句话把自己高高架在圣明君主的位置上。 周天子在这句话之前拒绝尚且容易,现在倘若立刻杀苏季,非但不能证明自己英明神武,反而说明自己无德无能,只能逞一时之威。虽然周天子发淫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连忠心耿耿的杜伯都死在他的淫威之下,但是现在面前这个人并非周室大臣,而是申国使者。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这个人是来送礼的。 “无妨,寡人可以试试。” 语声中,周天子的神情莫名恍惚了一下,缓缓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兮伯吉甫刚要上前阻止,忽觉全身如同睡梦中被梦魇压住一般,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只有神智还能保持着清醒。他屏息凝神,试图挣脱梦魇,可是身体依旧僵硬,虽然没有倒下,但也无法动弹,仿佛有一股微弱的气息正侵入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兮伯吉甫的目光落在苏季身上,发现他呼吸急促,额头渗出冷汗,一缕淡淡的紫气自他身上发出。 这光景显然有些奇怪,自然瞒不过兮伯吉甫的眼睛。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造成,但兮伯吉甫知道现在眼前的一切肯定是苏季施展的某种幻术。 自从在王妃那里接到请“旋灵阁主”进宫的命令,兮伯吉甫便暗中调查过“苏季”这个人。 黄眉道人也曾提及过有关苏季的事情,还一度警告兮伯吉甫务必提防此人。兮伯吉甫起初不能理解黄眉道人为何对他如此忌惮,但从黄眉道人口中,得知他的种种事迹,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苏季曾两次与截教主姜玄交手,第一次在重阳宴上破了九宫大阵,第二次在蓬莱之巅差点与姜玄火并。还有前几日去望仙楼的时候,兮伯吉甫看见紫竹林被毁于一旦,经过询问萧掌柜得知,是苏季毁了紫竹林中的迷阵。 苏季的来历实在太过神秘,但通过这些事迹,基本可以判断出他的来历非凡。 除此之外,兮伯吉甫还发现一条特别重要的线索。他知道苏季与王妃林姿是同乡,都是来自朝歌。兮伯吉甫已经感受到他与林姿若隐若现的关系,而今天他的出现想必也是为王妃的事情而来。 “旋灵阁主,请听老夫一言……” 苏季忽然听见兮伯吉甫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目光落在父亲身上。 兮伯吉甫用正在使用九宫山的白鹤传音:“阁主,王妃虽然被当众处决,但由于某些原因并没有死。此时她就在王宫某处隐秘的地方。只要阁主肯收回术法,老夫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保她性命无虞。” 苏季微微阖目,回应道:“你以为我只是为王妃来的?你错了。” 兮伯吉甫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阁主,请你看看身边的那位将军……” 苏季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李鸿熙,只见他光头上青筋凸暴,显然就要挣脱法术的样子。 兮伯吉甫发现苏季的表情有些惊愕,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对苏季有几分忌惮,但就算苏季再强,也不会比李鸿熙更强。他看得出苏季身上毫无一丝玄清之气,虽然身上蕴含着玄冥之气,但最多也只有玄冥一境的修为。李鸿熙很快就可以脱离法术。 事实上,苏季刚刚并非惊讶李鸿熙的威名,只是惊讶原来这位光头将军就是李鸿钧的亲哥哥,人称绝顶战神的将军。 兮伯吉甫为了给李鸿熙争取时间,对苏季语重心长地说:“李将军拥有千年难遇的纯阳之体。阁主就算能从李将军手下逃走,城内的阐教高人也势必不会放阁主离开镐京。前些日子入宫行刺的白狼王虽然侥幸逃脱,但已经身中必死的致命伤,迟早命丧黄泉。老夫实在不想看到同样的一幕发生在阁主身上。阁主应是明白事理之人。天子驾崩,天下势必大乱。各国豪强并起,战火连年,百姓生灵涂炭。无论念在天下百姓,还是自身安危,都请阁主三思后行。” 父亲说完这番话以后,苏季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并非对这番话无动于衷,只是因为父亲的这番话,正是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之所以会拿着申国的贡品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来行刺的,而是为了阻止一次行刺的发生。 事实上,玄机宝盒是申国密谋来行刺周天子的利器。 苏季为了阻止这次行刺,借帮林姿报仇为由,假意帮助姜赢进入王宫献宝。 不过,刚刚看到周天子的时候,苏季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亲手杀死这个昏君,但两个理由让他始终没有下杀手:一方面他确认林姿并没有死,一方面他从三个人的身上看到了的希望。 当周天子面临险境的时候,苏季看到一位宅心仁厚的太子,一位忠诚勇敢的将军,还有一位鞠躬尽瘁的太师。 日后昏庸的周天子百年之后,文有贤臣兮伯吉甫,武有良将李鸿熙。太子姬宫湦在这二人的辅佐之下继承王位,必然不会促使周室走向灭亡。 想到这儿,苏季身上的紫气渐渐暗淡下来。 黎如魅的目光微微有些动摇。她知道苏季正在散去青灵魇术。这不仅意味着这次行刺的失败,而且意味着对申候姜赢的背叛,甚至意味着自己也要受到牵连。 奇怪的是,黎如魅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青丘遗梦 “君上!君上……” 周天子听见一个模糊声音,语气十分急迫: “君上醒醒!再坚持一会儿,马上要结束了。” 周天子揉了揉眼睛,缓缓撑起眼帘,发现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的是兮伯吉甫。 各国使者恭敬地站在在大殿之中,好像等待了很久。很多人也和周天子一样揉了揉眼睛,似乎刚刚打过盹的样子。 姬宫湦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好像忽然间忘记了什么。 李鸿熙目光如炬,不安地环顾四周,显然除了兮伯吉甫之外,只有他一个人察觉到自己刚刚被施过魇术。 然而,大殿之内并没有苏季和黎如魅的身影,好像这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一般。李鸿熙脸上骤然浮现出一丝不安,眼神蓦然转向兮伯吉甫。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李鸿熙暂时不要声张。 周天子一脸茫然地扫视大殿,最后将目光落在兮伯吉甫身上。 “爱卿,刚刚寡人好像做了一个梦……”周天子微微阖目,环顾四周,回忆道:“……那个梦就发生在这里,有紫气从东边弥漫过来,好像有人要用一个盒子来加害寡人。直到现在……寡人还是心有余悸。” “君上,人人都会做梦,不必何必理会就是了。”兮伯吉甫轻描淡写地答道。 “匹夫之梦,自然不必理会,但寡人是天子。天子之梦是上天的征兆,岂可等闲视之?”周天子将目光转向大殿之内的众人,问道:“关于朕的这个梦,诸位的看法如何?” 众人纷纷低下头,互相对望一眼,没有一个人敢随便回答。 周天子叹息一声,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宝物,疑惑地问:“……寡人今年好像没看到申国的宝物。” 负责清点宝物的太监,回答道:“君上,这里没有申国的贡品。申国今年似乎并未派遣使者前来献宝。” “岂有此理!”周天子勃然大怒,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厉声道:“区区战败之国,竟敢藐视寡人,看来是时候该给他们来点苦头尝尝了。” 听到周天子似乎有攻打申国意思,各国使者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自大殿内传出: “父王,孩儿愿意给父王解梦!”姬宫湦站出来说道。 看到一身蓑衣的姬宫湦出现在大殿之中,周天子不禁感到很奇怪,旋即问道: “太子是要像周公一样为父王解梦?” 姬宫湦用力点了点头,“父王,您可听说过周武王梦游青丘邑的传说?” “青丘邑?”周天子重复了一遍,显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青丘邑是梦中仙境。传说在青丘邑度过一天,人间则会过去一年。那里正午如春,黄昏如夏,夜晚如秋,晨曦如冬。四季中最美的时刻,都会在同一天中交替变幻。” 姬宫湦描述青丘邑的时候,兮伯吉甫眼光低垂,似是正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周天子较有兴致地问道:“世间若真有如此美丽的梦中仙境,寡人倒真想去看看。” 姬宫涅继续讲故事:“传说周武王弥留之际,常与周公谈起儿时的一个怪梦。他梦到紫气东来,朦胧中来到一个叫做青丘邑的地方,与一位女子白头偕老,共度一世,最后怀着一刻平静的心迎接死亡。那段人生的末尾,回到梦的起点,当时他年仅七岁。后来有一天,他偶遇冀州侯苏护之女,发现她的容貌竟与梦中的妻子神肖酷似,不禁与旁人说起那个梦。可是人们却将他的梦当做无忌童言,对他嗤之以鼻,百般戏谑。只有他清楚,自己的内心早已不再稚弱,依然坚信那一场梦的复苏是为了一次空前的改变。多年以后,武王率领八百诸侯攻入朝歌,瓦解了商纣王残暴的统治。那些曾经怀疑他的人,永远只能臣服这位宛若天人的君主,臣服于他征服一切的力量;那些曾经戏谑他的人,永远只能仰望这位权倾天下的帝王,仰望他矗立在世间的顶端。从此普天之下,再无人敢直呼其名。他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称谓——大周天子。” 周天子听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太子讲这个故事,是要表达什么呢?” “武王归天后二百余年后的今天,各地灾荒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申国无法及时纳贡,尚且有情可原。适逢此时,父王和当年的周武王一样梦到紫气东来,正预示着轮回再度重现。当年纣王残害天下百姓,失去民心,而武王反其道而行,抚爱百姓。儿臣恳请父王效仿武王,以您的宽宏大量宽恕申国,不要追究纳贡一事。” 周天子释然一笑,道:“寡人坐拥天下,区区一件贡品不算什么,只是太子往日最喜欢申国的宝物,如此一来岂不白白等了一年?” “儿臣一年的等待和父王的江山比起来,不算什么。” 语一出口,大殿内的众人不禁连连点头,纷纷流露出赞许的目光。有人甚至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周天子感到面上有光,望了兮伯吉甫一眼,道:“爱卿,太子刚刚说的这番话,可都是你教的?” 兮伯吉甫回答道:“不完全是。” 周天子欣慰地点点头,面对众人,大手一挥,“就依太子。退朝!” 语罢,各国使者纷纷退出北宫大殿。 此时,宫外已是雨过天晴。 姬宫湦脱下蓑衣,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溜出大殿。 “太子殿下,留步……” 姬宫湦忽听身后传来兮伯吉甫的声音,顿时僵在原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太师,学生知道错了。”姬宫涅低下头,唯恐老师责怪。 兮伯吉甫盯着姬宫涅,露出严厉的目光,不过瞬间又暗淡了下去,微笑道: “太子殿下虽然没有得到申国的礼物,但老夫这里有一样东西要亲手送给太子殿下。” 语声中,兮伯吉甫缓缓伸出一只拳头,里面似乎握着一样东西。 姬宫涅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张写字的布条。发现那正是李鸿熙丢给自己的那个布条,他瞬间笑逐颜开,明白老师已经原谅自己跑出御书房的过错,决定不去父王那告状了。现在对姬宫涅来说,这个布条是比世上任何宝物都要令他高兴的礼物。 “多谢太师!”姬宫涅兴奋地跳了起来,直奔御书房的方向跑去。 姬宫涅刚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李鸿熙,一脸凝重地来到兮伯吉甫身边,急切地说: “太师,刚才申国那两个刺客,要怎么处理?” 兮伯吉甫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沉声道:“老夫现在就去请阐教高人相助。李将军,请速速引一路精锐兵马包围镐京,决不能让那两个刺客逃出王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戎狼王 黄昏,镐京城外。 两个人头戴斗笠的人,急匆匆地走在残破的竹林间。 二人都穿着粗俗的衣衫,远远看来就像一对乡野夫妇。 男的脚下踩着一双破旧草鞋,女的脸上裹着一条俗气的纱巾。若有人见到这样两个人,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便是刚刚入宫,行刺过周天子的刺客。 “墨夫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苏季压低声音,胸口传来一阵沉闷的痛苦,似乎整个人都被抽干了,急促的脚步慢了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阁主已经是第二次用这句话撵我走了吧。”黎如魅拉下纱巾,露出一张微怒的俏脸,不悦地娇嗔道:“没良心的!你强行撤回法术,遭到玄冥气反噬,要不是人家一路帮你施展魇术,你能平安走到这儿吗?” 苏季脸色凝重,有气无力地说道:“墨夫人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刚才北宫大殿里至少有两个人识破魇术,恐怕很快就会有修士追杀到此。况且,这次行次失败,申候姜赢那边,你只怕也不好交代吧。” 黎如魅嫣然一笑,似嗔似怒地说:“呦,没看出来,阁主还挺关心我的。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赢公子疼我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我呢?” 苏季回头望了一眼,脖子流着汗,湿透了衣领。“墨夫人,现在恐怕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才没有说笑。”黎如魅神秘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而且以后不要叫我墨夫人,请叫我姜夫人。” 苏季微微一怔,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禁赞叹道: “真是不得不服你了。想不到短短几个月,连申候姜赢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黎如魅的表情捎带一丝得意,“只要人家高兴,以后还可能是马夫人、赵夫人、张夫人……如果阁主愿意,当然也可以是苏夫人……” 语声中,她慢慢靠得很近,呼吸温暖而芬芳,苏季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苏季不得不承认她就算穿着一身俗气的衣裳仍然很美,不仅美,而且有种迷人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诚心想要拒绝这样女人的男人,一定不会很多。 然而,苏季这次还是要拒绝,因为现在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最危险、最重要的时刻。决定生死的一次逃亡就在眼前,危在旦夕的花如狼还在等他,还有曾救他一命林姿,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王宫里。 苏季苦笑一声,干燥的嘴巴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黎如魅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骤然收敛笑容,问道: “阁主,怎么一直没看到你的那条竹叶青蛇?” 苏季回过神来,道:“它被我遗落在王宫里的一间破宅院里了。你说那只蛇只能喝我的血。现在这么多天过去,只怕已经饿死了。” 黎如魅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眼波流动。其实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隐瞒了苏季。竹叶青蛇虽然只喝苏季的血,但并非不喝血就一定会饿死。当竹叶青蛇不喝血的时候,就会想要吃人,而现在遭殃的一定是王宫内的人。虽然这次行刺失败,但申候姜赢如果得知王宫里留了这样一个麻烦,没准依然会很高兴。 想到这儿,黎如魅不禁微微一笑。 苏季见她莫名其妙地忽然发笑,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你笑什么?” 黎如魅回过神来,望着远处竹林中的一片空地,叹道:“……没什么。我知道阁主与佳人有约,不打扰了。” 说罢,她取出一块墨绿色的龟甲,口中念念有词,旋即消失无踪。 苏季,通过狐瞳定睛一看,只见望仙楼就在前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望仙楼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而这次来却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姑娘息怒!咱们确实没看见过你的剑……” “锋凶剑是在你们店里丢的,还想抵赖?” “区区一把桃木剑而已,我们赔你一把更名贵的就是了。” “那是家师唯一留下的遗物。你们是要赔我一个师父,还是要去下面陪我师父?” 苏季很快听出其中一个是“沐灵雨”的声音,语调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充满杀意。循着声音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只听店小二发出一声叹息:“这店看来实在开不得了,否则早晚要弄出人命不可。” 发现苏季站在门口,店小二陡然一怔,旋即面露和蔼恭敬之色,躬身施了一礼。 苏季看见到店小二的态度,心里已然有数,望仙楼里人一定是因为看见毁坏的紫竹林,发现消失的龙须虎,而对自己有所忌惮。然而,他心里同样清楚,无论竹叶青蛇,还是鸿钧铃,现在都不在自己身上。可是既然已经被误认成一位得道高人,他便只能顺水推舟地装下去,甚至要装得比一般的高人,还要像高人。 他既没有招呼萧掌柜,也没有招呼萧掌柜,只是昂起头,挺起胸,大步朝唯一有人的那张桌子走去。 径直走出七八步,苏季立刻就看见沐灵雨。 夕阳照着她的侧脸,清丽精致的轮廓,一如远山冰雪塑而成。窗外的落霞将她雪白的衣衫映成绯红色。 苏季看得出来,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沐灵雨之前和苏季约好三个月后在望仙楼相见。可是现在苏季已经来了,她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更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她柳眉倒竖,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愤怒之中,随时可能爆发。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但苏季也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沐灵雨的锋凶剑一定是被那个号称“神盗夜玲珑”的人偷走了。 如果说谁的宝贝被偷,苏季都不会感到诧异,但偏偏沐灵雨的剑被偷,让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因为沐灵雨的剑基本从不离手。就算走路、吃饭、喝酒,几乎无论做什么,她都始终有一只手握着那把剑,甚至连打招呼的时候,都要下意识地先把它举起来。那把剑就像她唯一的伙伴,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生命。 可是现在,她的两只手没有握剑,而是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白球”。 那只“小白球”是一只长得很像狗的小动物,真的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白绒球,唯有眉心带着一点红,就像一只闭合的天眼,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一身雪白的皮毛闪闪发亮,与沐灵雨雪白的衣衫融为一体。 显然,这只“小白球”对她来说很重要,甚至可能比她的剑还要重要。 店小二和萧掌柜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完全不清楚这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心里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萧掌柜笑脸迎了上去,躬身道:“苏公子大驾光临,可有什么何吩咐?” 苏季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见他一动不动,萧掌柜和店小二也都不敢轻举妄动,见他没有坐下,二人便站在一旁着等。见他没有说话,二人便不敢多嘴,像两个呆子般站在面前。 这时,沐灵雨开始有些纳闷。萧掌柜好歹算是声名远播的仙家圣地之主,堂堂五路财神传人,为何会对苏季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百般敬畏?三个月来,萧掌柜和苏季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苏季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只“小白球”,越看越觉得它很可爱,只见它单薄的脊背虚弱地起伏着,像是正在酣睡,又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苏季试探着将一只手缓缓伸了过去。 “小白球”仿佛忽然察觉到什么,脊上的毛根根竖立了起来,嘴角咧出尖锐而锋利的獠牙。 苏季的手像被蜂蜇了一下,连忙收了回来。他微微一怔,蓦然发现那“小白球”的耳朵不是像狗耳朵般下垂,而是垂直竖立的,只是因为一时虚弱而耷拉下来;它的嘴不像狗那样短而宽,而是又长又尖;还有那一条尾巴不象狗尾巴那样向上卷曲,而是又粗又短,茸毛蓬松。 显然,这不是一只睡觉的狗,而是一只受伤的狼。 小白狼缓缓睁开眼睛,双眸向上倾斜,闪着磷火般的目光朝苏季直射来。 “小沐,这个一身酒气的毛头小子,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吧。” 说话的时候,小白狼的嘴没有动,只是鼻子微微突了起来。那声音粗狂沙哑,与那柔软可爱的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沐灵雨用沉默表示了肯定。 苏季暗吃一惊,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是狼,而是一个人。 “难道他就是……”苏季望向沐灵雨。 “没错……”沐灵雨打断他,似乎不想让他当众喊出那个名字,终于说了见面后第一句话:“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玄字一号 白狼王堂堂阐教玄清七境修士,身怀三十七种截教法门,居然会是一只小白狼? 苏季实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萧掌柜识趣得很,见苏季等人一直沉默不语,便自觉拉着店小二退入后堂。 尽管看见多余的人主动回避,苏季还是担心隔墙有耳,依旧不敢畅所欲言。 “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偷听。”白狼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季。 苏季微微一怔,“你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是闻出来的。”白狼王轻轻动了一下鼻子,继续说道:“我不仅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知道你刚刚行刺天子失败,现在正在逃亡……如果我愿意的话,还可以知道一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苏季好奇地问。 白狼王离开沐灵雨的怀抱,慢慢爬上酒桌,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爪子上的汗水在酒桌上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脚。 苏季这才看清楚,白狼王的两只前爪血肉模糊,其中一只爪子已经连根脱落,遍布着搏斗过留下的累累伤痕。 白狼王用头在苏季身上磨蹭了一下,说道:“你不久前与王妃有染,给周天子带过绿帽子。” 沐灵雨侧目扫了苏季一眼,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苏季苦笑道:“别听他胡说,我可一点印象都没有。” 沐灵雨收回目光,冷冷地说:“你做没做过与我无关。我只是来还你一个人情。” 白狼王分别瞄了苏季和沐灵雨一眼,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沐,我也知道一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想不想知道?” “不想。”沐灵雨脸色一寒,旋即将脸转了过去。 白狼王继续莫名其妙地笑着,止不住咳嗽起来,口中喷出一滴滴血点,溅在桌子上。 苏季微微阖目,通过狐瞳定睛一看,发现白狼王身上的玄清气正在缓慢的流失。 这种情况和之前的墨殊一样是遭到魇术反噬的结果。不同的是,墨殊是身中剧毒遭到反噬,而白狼王的情况更像曾经变成一只人脸猫的老衔蝉,甚至比老衔蝉遭到的反噬还要严重。因为他连一整张脸都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只白狼,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白狼王虚弱地喘着粗气,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对苏季说道:“若不是小沐让我来见你一面,我是不会来的。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只要别求我把内丹给你救徒弟……” 苏季脸色一沉,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噎了回去。他知道白狼王早已经知道自己找他的目的,也知道白狼王一定有无数拒绝这件事的理由,更知道想要在白狼王活着的时候取他的内丹,简直比登天还难。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会行刺天子失败?”苏季问。 白狼王嘴角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心有不甘地答道:“我并没有打算行刺天子,况且现在的天子只不过是一个心智**控的傀儡罢了。我真正要杀的只有青黎,那个害死太公师祖,还有太甲师叔的真正凶手。” 沐灵雨听到“青黎”两个字,脸上的寒意更胜了几分。 苏季问白狼王:“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和青黎之间发生过什么?” “下一个月圆之夜是青黎命中的劫数。青黎香火不足,就算不死,也会修为大损。我暗中潜伏在王宫中伺机而动,打算借此机会将置他于死地。不曾想遭人陷害,成了刺杀天子的刺客。” 听到“青黎命中的劫数”苏季想起太甲真人同样说过青黎十年后渡劫一事,想不到白狼王居然为了这一天,不惜失去宝贵的生命。 但从这一点来看,苏季觉得白狼王并不像贪婪的狼那样喜欢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 一只狼不会在自己弱小时攻击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就算不得不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必然不会脱离族群,独自一人行动。 由此可见,白狼王的这次行动,显然并没有得到阐教的支持。阐教抛弃了他,让他成为一匹只身犯险的孤狼。 苏季不由得感到惋惜,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还没定苏季说话,白狼王便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说过了,内丹的事情不要提。现在阐教内部潜伏着青黎的党羽,我必须留着这条命回到昆仑山把这个消息转告师父,否则世间就会有更多人罹难。至于,你徒弟一个人的死活,恐怕只能听天由命了。”白狼王像应付差事一般说完,目光缓缓转向沐灵雨,“小沐,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我必须走了。” 沐灵雨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惋惜地轻叹一声:“师哥,现在阐教视你为公敌,如果要走还是与我同行吧。” “小沐,你截教细作的身份早已经暴露,现在阐教同样正在到处找你。这望仙楼地下的玄字一号房是隐匿的绝佳地点,相对外面任何地方都要安全。你躲在里面,哪都不要去。万一我没能活着回到昆仑,这件事要由你代为转告师父。” 话说到一半,白狼王忽然直楞楞地竖起的耳朵,好像忽然听见什么动静。 “……想不到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来了多少人?”沐灵雨问道。 “两个晚辈,很快就到门外……”白狼王竖起耳朵聆听,双目紧紧闭合,“我先走一步,你们保重。” 语声中,白狼王毫无征兆地消失在望仙楼。 沐灵雨眼光低垂,目光中夹杂着淡淡的忧伤,竟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声道别。 苏季意识到时间紧迫,连忙叩响后堂的门,“掌柜,我们要住店!” 伴随着吱呀一声,后堂的门缓缓打开。 萧掌柜走出来,笑容可掬地说:“现在酒楼里的没有住客,从天字一号放到地字二十八号房全都空着。二位随便选,想要住哪间就住哪间。” “我们只住玄字一号房。” 听到“玄字一号房”的时候,萧掌柜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犹豫良久过后,才吞吞吐吐地说: “好……好的……没问题。” 店小二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萧掌柜,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掌柜,玄字一号房是您专门用来男女双修的场所,平时从来不给客人使用,怎么能让这两个人住进去?” 萧掌柜眼波流动,旋即狠狠瞪了店小二一眼,厉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带客人进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七个女孩 店小二的引领之下,苏季和沐灵雨正在一条回廊里前行。 这条回廊位于地底,蜿蜒曲折,极其隐秘。苏季凭走路的时间来判断,望仙楼地底的空间,远比上面大上至少十倍。 苏季一边走,一边观察,发现大约每隔一丈的距离,就会在两侧看见一个炉香。 香气弥漫,氤氲缭绕,一缕缕送入鼻子里。那是一种说不的香味,嗅起来舒服得很,味道很淡,似有似无,让人忍不住想多嗅几下。 回廊里一片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脚步与呼吸。 奇怪的是,现在走在回廊里的明明一共有三个人,苏季却只听见沐灵雨一个人的呼吸。 “公子,怎么不走了?”店小二慢慢转身,望向忽然止步不前的苏季。 同一时间,旁边的沐灵雨也停下脚步,扫视一眼两旁的香炉,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想看看咱们两个,谁憋气的时间比较长。”苏季说话的时候,目光盯向店小二。 店小二脸色骤变,脖子后面立刻渗出冷汗。 沐灵雨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意,秀眉微扬,玉手凭空一挥! 店小二的脑袋,啪的一扭,像是猛地挨了一巴掌,脸上蓦然多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这一巴掌虽然连碰都没碰到店小二,却打得他浑身发软,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沐灵雨手中燃起幽蓝的火焰。摇曳的火焰和她雪白的手一样美丽,但这美丽中却隐含杀机,顷刻间就能致人于死地。 “别伤他!”苏季连忙制止道:“他只是个凡人。” 店小二望着苏季,眼中充满感激,嘴里吞吞吐吐地说: “二位果然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住你们。玄子一号房平时不许外人进入。周围的香炉里点的是一品合欢香,是萧掌柜专门给夫人们用的。”店小二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轻轻递到给苏季,“这……这是解药。” 苏季一把抢过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掰开店小二的嘴,塞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见店小二没有异常,苏季才吃了一颗,把小瓷瓶递给沐灵雨。 沐灵雨将脸转了过去,“我是玄清之身,纯阴之体,凡夫的迷药对我不起作用。” 苏季举着小瓷瓶,手依旧没有放下,“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刚喝完狼儿给你配的赎罪饮。” 沐灵雨咬着嘴唇,瞪了苏季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服下了解药。 少顷,三人继续静静地前行,前方越来越暗。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终于有了声音。 一道温柔的语声,轻轻呼唤道:“主人,是您回来了么?” 那声音颤抖着,蕴含着一种强烈的恐惧。 “主人?”苏季皱起眉头,通常妻子不会叫丈夫主人,难道是丫鬟? 这时,店小二已经站在玄子一号房门口。 沐灵雨走进去以后,里面的灯才亮了起来。 店小二连忙趁机跑了回去。 苏季没有理他,径自走进房间,只见地上跪着七个女孩子,年纪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每一个都姿色不凡,每一个都没穿衣服…… 周围弥漫着一股**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惊艳画面,让苏季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沐灵雨连忙伸出一只手挡住苏季的眼睛,厉声道: “转过去!我没叫你,不许偷看!” 苏季僵硬地转过身去,一时间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苏季经过同意后,才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沐灵雨。 灯光照着雪白的衣衫,她就站在灯光下,愤怒地抿着嘴唇。 此时,那七个女孩身上,已经分别裹了一条白布单。 苏季发现她们每一个都好像全身发软,软绵绵地跪在那里,于是给她们分别服下一颗解药,怀疑地问道: “你们都是萧掌柜的夫人?” 七个女孩陆续摇了摇头,虚弱地回答:“我们……是被主人请来喝茶的。” 听到“喝茶”的时候,苏季想起龙须虎曾在紫竹林中说过,男的要吃掉,女的要扒光衣服,被萧掌柜请去喝茶。现在苏季终于知道,原来这间玄子一号房就是“喝茶”的地点。 绕玄子一号房走了一圈,苏季发现这里空间很大,宽敞的空间能容二十个人在里面自由活动。 奇怪的是,房间里有七个人,却只有一张床。 七个女孩子都坐在地上,或是靠在墙上,没有一个敢碰那张床。她们偶然扫过那床时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每个人裸露的雪白肩膀上都能看见淤青和伤疤,仿佛那一张床是曾经带给她们噩梦的刑场。 苏季望着那张床,想起黎如魅曾提及过一种十分邪恶的截教双修秘术,其中包含“夜御多女”等内容。 事实上,真正的男女双修与房中术没有多少关系,既不是为满足欲望,也不是为贪图享乐。真正的双修是达到男女性命同源,生死一起,你生我生,你死我亡,心灵相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敬互爱,互帮互助。 然而,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心无杂念,更多的是借此噱头行苟且之事。 “求你们……救救我们……” 七个女孩子有气无力地恳求着,虽然都是喘气的活人,但眼神却和死人一般黯然失色。 沐灵雨脸色一寒,旋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苏季问道。 “……去杀了那禽兽!” 苏季连忙跑过去,挡在她面前,“不行,现在出去只能惹火烧身,萧掌柜……” “不许你叫他掌柜!”沐灵雨怒喝一声,然后看向一旁的七个女孩子,厉声道“也不许你们再叫他主人!” 七个女孩子见沐灵雨好像比她们自己还气愤,不禁惊得呆住了,只得连连点头。 苏季继续说道:“你现在出去谁也救不了。阐教的人马上就要到了。那禽兽平日里人模狗样,一定不想让人看到他见不得光的把柄,所以这里暂时安全。等事情过去,再教训他也不迟。” 就在说话的时候,苏季发现墙角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正用床单紧紧堵着一个空心铁管。 那一根铁管穿过棚顶,直通上方。 苏季连忙对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慢慢俯下身子,把那女孩的手从铁管处轻轻移开。耳朵凑到铁管边缘,闭目倾听,苏季很快听到说话的声音,顺着铁管传了下来。那是望仙楼里的声音,而这铁管似乎是用来窥听的通道。 沐灵雨慢慢俯下身子,目光望向苏季,仿佛正在询问听见了什么。 苏季用床单捂住铁管,深吸一口气,低声答道: “阐教的人已经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金贞银临 “二位道友,小店经常有客人失窃,请千万看好自己的宝物。”萧掌柜面对一男一女两位修士,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萧掌柜,这句话你已经说第六遍了,记得两年前你好像没这么啰嗦。”女修士的语气百无聊赖,一只手拖着尖尖的下巴,另一只手抚弄一轮闪闪发亮的金环。 旁边的男修士白衣外面罩着一副白银铠甲,面容清秀,看起来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却故意装作一种成熟的语气说道: “萧掌柜,虽然我是第一次下山,但师姐光顾望仙楼已经不是第一次。无论是贵店的安全,还是萧掌柜的人品,我们都绝对放心。” 萧掌柜心虚地笑了笑,缓缓退回帐台前。 男修士明朗的目光左顾右盼,仿佛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嘴里不断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师姐,教中同门都去各处追刺客,你为何偏偏要来这里?” “师弟,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就越安全。如果我是刺客,干脆就躲在天子脚下,哪儿都不去。况且,我们师姐弟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与其大海捞针,无功而返,不如另辟蹊径,没准还能来个瓮中捉鳖……” 男修士上下打量楼里的装潢,目光落在脚下一块嵌在地面的圆形铁盘上。 “好漂亮的装饰……”说着,他好奇地使劲跺了三脚。 咚!咚!咚! 铁盘连接玄子一号房里的铁管。 同一时间,铁管边的苏季被三声巨响震到了耳朵! 苏季揉了揉耳朵,对一旁的沐灵雨低声道:“想不到我们居然被两只运气好的‘瞎猫’给碰上了……” “你才是死耗子!”沐灵雨瞥了苏季一眼,旋即低喃道:“这两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沐灵雨俯下身子,与苏季分别趴在铁管两边,一起窥听上面的动静…… “师弟,天色不早了。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师姐,现在还没到中午,天色还早呢。”男修士说完,发现师姐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连忙垂下头,低声道:“好的师姐,我这就让萧掌柜开两间上房!” “不用两间,一间就够了。” 男修士清俊的面庞瞬间掠过一抹红晕,焦急地嘟囔着:“师姐!男女授受不亲,我们怎么可以同住一间?要是一旦被师父知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女修士嫣然一笑道:“师弟,这你又不懂了吧。你我既然遁入玄门,就应该一心求道,心如止水。你好歹也是修行十年以上的修士,怎么还像凡人一样介意男女之事?” 男修士面露难色,仿佛已经坐上了贼船。“师姐……我怎么觉得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 “师弟啊师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内心竟然这么龌龊!看来师姐今晚得好好调教你一番,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虚即是色,虚即是色……”女修士佯装发怒,瞪了师弟一眼,然后转头对店小二小声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间专门用来男女双修的厢房。我们就住那间!” 店小二陡然一惊,趴在萧掌柜耳边紧张地说道:“掌柜,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玄字一号房的事,怎么好像突然全天下都知道了?” 萧掌柜低着头,拳头狠狠握紧,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夜玲珑。” 就在这时,女修士惊愕地瞪着师弟,忽然惊呼一声: “师弟!你身上的明光白银铠哪去了?” “奇怪!明明刚才还穿在身上……怎么忽然……”话说到一半,男修士猛然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师姐,发出一声更嘹亮的惊呼:“师姐!你的金凤环也不见了!” 这时,玄字一号房里的苏季对旁边的沐灵雨说道: “上面吵得厉害。那两个阐教修士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白银铠……金凤环……那是阐教入室弟子的秘传法器。”沐灵雨眼波流动,恍然说道:“这两个人应该是银临和金贞,玄清三境修士。金贞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但论辈分,她和银临一样都是我的师侄。” 苏季微微一怔,怀抱一丝希望地问:“你这两个玄清三境的师侄,能否对你这个玄清二境的师叔手下留情?” “不会。”沐灵雨给出一个坚决的否定,沉声道:“金贞素来视我如仇敌。她一旦发现我在这里,不把我的尸体带回昆仑,绝对不会罢休。”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不知沐灵雨与那个叫金贞的女人有什么过节,但从语气中已经能感觉到,沐灵雨显然对这二人十分忌惮。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金贞与银临一直与萧掌柜喋喋不休地争执,其间好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日近黄昏的时候,金贞感觉继续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暂时将话题引导向另一件事: “萧掌柜,暂且不说夜玲珑盗宝一事。我二人正在奉命追查两名刺客,想请你带我们去玄字一号房看看。” 店小二忽然望向萧掌柜,眼睛里布满血丝。 萧掌柜挤出一脸微笑,道:“二位该不是怀疑萧某,把宝物藏到自己酒楼里了吧。” 金贞没有回答,只是解下头的丝带,旋即抖开,变成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 同一时间,银临手上也多出一把雪亮的银剑,手背上青筋凸起,缓缓说了三个字: “请带路。” 萧掌柜犹豫片刻,苦笑一声道:“二位……请随我来。” 众人来到后堂,地面忽然向下沉落,露出一条阴暗的地道。 萧掌柜在前面引路,金贞与银临寸步不离地跟在二人身后,手里分别紧紧握着一把剑。 店小二本不想跟来,但在这二人逼迫之下,却还是非来不可。通往玄字一号房的路,店小二不知走过多少次了,但这一次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这条路好像远了一百倍。 萧掌柜从怀里取出一大串锁匙,用其中的三把锁匙开启一扇厚重的大铁门。 大铁门里还有一扇小铁门。 周围寒冷阴森,店小二却开始流汗,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店小二知道面前就是最后的一道门,穿过这扇门会看见一条笔直的回廊,直通向玄字一号房。 小铁门开启以后,金贞和银临忽然夺门而入,直接冲入房间! 然而,房间里除了华丽的装潢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玄字一号房不止一间? 店小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萧掌柜,见他脸色隐隐有一丝得意。 萧掌柜温和有礼地笑道:“这里就是玄子一号房。如果没有其他事,二位不妨就先在这里住下。抓住窃贼夜玲珑之前,想要住多久,本店都概不收钱。” 就在这时,金贞的目光忽然落在一张桌子上,缓缓将一样东西从桌子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金贞将一块白布条举到萧掌柜面前,上面纸上只有九个字: “欢迎来到,玄字二号房。” 萧掌柜温和的微笑突然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嘴里被人塞了个烂柿子。那白布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与上次在那个绿匣子里看到的如出一辙,分明是夜玲珑的手笔。 金贞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的情绪,柔声道:“你一定知道的。” 萧掌柜目光游移,喃喃地问:“知……知道什么?” “知道那两个刺客去哪了。”金贞眼中骤然掠过一抹杀意。 萧掌柜双拳握紧,猛然后退一步,踩住一个铜盘,脚下的地面忽然下沉,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之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出困入困 玄字一号房里有七个女孩,只有一间茅房。 此时,苏季正和女孩们一起呆在茅房里。 除了死一般的寂静,周围只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沐灵雨和七个女孩围在茅坑旁边,似乎正在犹豫着什么。 苏季捂着鼻子,用一句话打破沉寂:“我们一定要钻进粪坑里去么?” 一个女孩望着茅坑,坚定地答道:“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那女孩立即掀起粪坑的盖子,一头钻了进去。 茅坑下面被女孩们用吃饭的筷子和勺子挖出一条通往外面的通道。 苏季觉得这虽然算不上一个特别好的主意,但却是能逃出去的唯一办法。因为萧掌柜就算再变态,也不会在每个女孩子方便的时候都跟着。女孩们一直光着身子,正好可以方便清洗,避免衣服沾染气味,被萧掌柜发现。 这些女孩的求生欲望和忍耐力,已经到了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步,让苏季不禁想起玲珑塔狱中的自己。然而,他依旧永远无法想象这些弱不禁风的女子,背后究竟受过多少屈辱,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 沐灵雨原本宁死也不愿下去的,但见这些凡人女孩都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自己也不禁鼓起勇气。 苏季刚要跟上去,忽觉衣服被拽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朝他摇了摇头,圆睁的大眼睛发出恐惧的光芒。她的年龄时七个女孩中最小的,苏季对她有些印象。刚才是她用布堵着铁管,苏季就是通过她的举动,知道那根铁管的作用。 女孩张嘴的一瞬间,苏季突然愣住了。她嘴里的舌头居然只有半截,喉咙里发出呜咿呜咿的沙哑声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能听懂的话来。 苏季发现这女孩不仅舌头不完整,而且是个失声的哑女。 “等等,沐姑娘。”苏季道。 沐灵雨蓦然转头,其余六个女孩也转过头,纷纷用焦急的眼神望向苏季。 苏季对沐灵雨低声说:“白狼王说过,要我们在这里等着,哪都不要去。” 听到“白狼王”三个字的时候,苏季看见那个哑女的瞳孔,忽然激动地收缩了一下,而其余六个女孩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 沐灵雨眼光低垂,沉思后说道:“金贞和银临很快就要到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苏季听她语气坚决,显然已经决心要下去。 这时,哑女又拽了苏季一下,表情愈发害怕起来。 苏季自然懂得哑女的意思。无奈的是,眼下却没有一个可以说服沐灵雨的理由,尽管明知下面凶险莫测,但为了不让沐灵雨一个人身处险境,苏季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哑女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跟在众人后面,最后把茅坑的盖子合上。 那粪坑下面被挖出一条很深的地道,刚好可容一个女孩子的身体通过,但对苏季来说显然太窄。 茅坑下面臭气熏天,苏季只能像蛇一样爬行,根本腾不出手来捂住鼻子,庆幸的是匍匐爬行一段后,臭味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香味。 不知爬了多久,苏季终于从地道里钻出,来到一个陌生的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许多酒坛,到处都是酒坛,就连他这个酒鬼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酒坛。 显然,这里是望仙楼的酒窖,藏酒的数量至少是申候的一百倍。 女孩们爬出洞口以后,彼此抱在一起痛哭起来,一个个泣不成声: “姐妹们,终于出来了……我们还活着……” “……没有白遭罪……吃多少苦……都值了……” “……回家……终于可以回家了。” “……外面就是出口,我们快走!” 兴奋地说着,七个女孩一起冲出酒窖,朝外面飞奔而去。 沐灵雨捂住嘴,刚才一直忍耐着没有呕吐,现在突然泛起恶心,实在忍不住了。然而,由于长期辟谷,她只是干呕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苏季等她的功夫,突听外面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嘶: “啊啊啊——” 嚎叫突然响起,又突然静止。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跑出去的女孩们! 酒窖里的苏季和沐灵雨都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惨叫惊得目瞪口呆。 伴随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一具无头女尸从门口飞过! 苏季和沐灵雨下意识躲到酒坛后面,只见门外顿时剑气纵横,金光闪动! 光芒所到之处,惨叫声不绝于耳,纷飞的血沫溅落在干净的地面上。 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一眨眼的功夫,酒窖外面横了六具女孩的死尸。 苏季和沐灵雨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不禁心中一寒,触目惊心的场面令二人陡然怔住。 门外,一个颤抖的声音啜泣着,那是哑女的声音,她在求饶。 苏季缓缓抬头,只见年龄最小的哑女被一把黄金剑慢慢逼回门口,湿透的两腿之间,淡黄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 “刺客在哪?”一道缓慢而阴沉的女声传出,哑女沙哑的哭声瞬间被那声音压了下去。 沐灵雨微微一怔,听出那是金贞的声音。 哑女蜷缩着,像一只咩咩待宰的羔羊,嘴里吱吱呀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贞不耐烦地一蹙眉头,抬手一剑斩下哑女的头颅,鲜血从脖颈上飙出,如一朵绽放的血莲花。 地上的鲜血汇成无数红线,如蛛网般四溢延伸。一道红线流淌进酒窖门里,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哑女躺在地上,一双失神无助的眼睛,死死盯着酒窖里的沐灵雨。 沐灵雨眼光低垂,泛红的双眸缓缓望向苏季,目光中充满深深的悔恨与自责,如果自己之前听从劝告,七个的女孩也许就不会无辜惨死。 苏季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出声。 此时,门外传来金贞的娇笑声:“师弟,我们在门口守株待兔,果然是对的。不过,这些人身上好臭啊,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师……师姐……我们好像杀错了……她们不是刺客……她们只是凡人……”银临的声音充满惊愕与悔恨,颤抖地呻吟着:“杀人了……我们杀人了……我们犯了杀戒……我们……” “慌什么!”金贞挥手给了银临一记耳光,发出啪的一声! 银临激动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金贞美丽的眼睛如蛇一般,闪着狠毒的光,风轻云淡地说:“好师弟,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刺客,这些凡人如蝼蚁一般,捏死几个又能怎样?我们进去继续找,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语声中,一阵极其微弱的脚步,缓缓逼近酒窖…… 第一百四十章 绝情天道 一眨眼的功夫,金贞和银临已经连杀七人。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沐灵雨的心越跳越快,尽管门外只有两个人,但修为都在自己之上。 这两个人辈分虽低,但在阐教同门之中,已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现在锋凶剑失窃,沐灵雨手无寸铁,单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是外面二人的对手。 她缓缓转头,蓦然发现苏季已经不在身旁,不知去了那里。 莫不是一个人逃命去了? 沐灵雨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因为换做自己同样会弃他而去。她当初帮苏季解开玲珑塔狱外的天罡封印,只是为了还他为自己挡剑的人情罢了。如今二人两清,互不相欠,谁也没有理由陪对方去送死。 尽管现在希望苏季跑得越远越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感到一种淡淡的失落。 金贞手持黄金剑,一步一步朝酒窖逼去。 银临走在她前面,就在一只脚刚要踏入门槛的瞬间,忽觉耳后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 两人蓦然转头,只见身后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犹如打开一道风口。 风吹在脸上,二人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目光投向一处。 苏季站在距离酒窖一丈开外的地方,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之中。他低着头,呆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发呆这件事,如果做得好,那就是深沉。 银临第一次下山,对于截教的上玄裂隙闻所未闻。见苏季忽然凭空出现,使用的不是阐教法门,唯恐是什么邪术,急忙向后跃开一步,大叫一声: “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干什么?”苏季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我在帮你们找人。” “你知道刺客在哪?”银临满怀期待地问。 苏季猛然抬头,“……就在你们面前!” 语声中,苏季划开一道缝隙钻了进去。 银临初出茅庐,立功心切,此刻已是热血沸腾,连忙激动地大喊: “师姐快追!那人的相貌和刺客的画像一模一样!” 金贞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急。” 说着,她阴冷地一笑,平静清秀的脸上,并未因为苏季的离去而改变丝毫,目光转向酒窖的方向,对银临说: “刺客有两个人,而他却独自一人出现,显然是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想把我们引开此地,另一个刺客应该就在酒窖里。只要我们抓住其中一个,另一个自然会来送死。” 听金贞这么一说,银临恍然大悟,一时间的冲动瞬间平静下来,不禁连连点头,心里暗暗佩服师姐丰富的经验。同时,他也觉得自己要学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阵冷风吹入酒窖,阴暗角落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沐灵雨原本白皙的脸上,变得愈发惨白,意识到现在这里已经不能久留。 还没等她动身,挡住她身体的酒坛哗啦一声,碎裂开来! 酒浆四溅,一把黄金剑朝她刺了过来! 沐灵雨倾身一动,反手挥出一道幽蓝色的火焰! 然而,那火焰没等接触到金贞的衣角,便已被一剑化开! “哼,区区二境的南明离火,就别使出来丢人现眼了。”金贞戏谑地说道。 银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沐灵雨,一时间怔在原地,“沐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是你师叔!”金贞缓缓抬剑,剑锋指向沐灵雨,“她是截教派来阐教的细作!” 银临挡在金贞面前,劝道:“师姐,沐师叔不是刺客。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那些话一定是谣言。” 听到银临对沐灵雨友善的态度,金贞咬着嘴唇,脸色陡然铁青,很明显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金贞的印象中的银临一向对自己唯令是从,像现在这般用强烈肯定的态度表达观点极为少见。 沐灵雨无法直视为自己辩驳的银临,惭愧地低下头,心中百感交集。 望着沐灵雨,金贞冷笑道:“师弟,你太天真了。世间有多复杂的人心,就有多叵测的想法。她和刚才那个刺客在一起,这就是她背叛师门的证据!这些截教妖人的手段,一个比一个还残忍,一个比一个可怕。今天你不弄死她,明天就换她弄死你!” 金贞声音平静,轻声细语,却能把人压到谷底。 银临纠结地皱起眉头,持剑的手缓缓握紧,低沉地说:“……知道了师姐,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很好。”金贞的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酒窖里忽然响起一道感叹: “只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作为滥杀无辜的借口。这世道终是变了,所谓的名门正道根本不存在,正邪之分只在人心恶意多寡罢了……” 空灵的声音此起彼伏,却不见人影。 酒窖里三人脸上的表情发生变化,不约而同地朝四处张望。 沐灵雨嘴唇微微一动,听出那是苏季的声音,抬头唤道:“你一个人能全身而退,为什么要回来?” “换做是我,你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苏季的语气比以往都要严肃。沐灵雨没想到这个醉生梦死的人,面对生死,竟也会有如此一本正经的态度。想到刚刚怀疑他抛下自己独自逃走,她不禁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金贞和银临微微侧目的瞬间,声音相反的方向忽然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苏季手持羊角匕首,直刺而出! “邪魔外道!”银临喝声出口,只手一扬! 苏季被一股浩瀚的气势反震回去!后背斜撞上棚顶,跌入下的大酒缸之中,发出噗通一声,溅起酒花! 金贞旋即用一个盖子盖住酒缸,默念口诀,在盖子上施加一道封印! 苏季被困酒缸之中。 酒水末过了脖子,呛得他痛苦不堪。 无奈的是自从离开王宫,他就遭到玄冥气的反噬,现在既不能使用魇术,也不能使用化血阵,只要动用血气,反噬就会突然加剧,轻则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重则一命呜呼。 现在他觉得实在讽刺,想不到自己喝了一辈子酒,居然就要被淹死在酒缸里了。 金贞咂了咂舌,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对沐灵雨说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师叔,明明是个死人,除了纯阴之体一无是处。真搞不懂那个死掉的老酒鬼当初为何要收你做弟子。” 所有这些蔑视的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沐灵雨,而她却不动声色。掌心已经暗暗凝聚出幽蓝的火焰,趁金贞得意的瞬息之间,一道火焰脱手飞出! 金贞轻轻一闪,没想到那火焰居然分散开来! 一道火焰燎断她几缕发丝,擦着她的光滑的脸颊烧了过去。 “啊”的一声惨嘶!金贞低头看见黄金剑身映出自己脸颊上一道烧灼的烙印。 银临惊呼道:“师姐,你的脸!” 金贞痛苦地捂着脸颊,歇斯底里地吼道:“沐……灵……雨……你就是嫉妒我的美!” “我嫉妒你?”沐灵雨冷哼一声,“嫉妒你的脸皮太厚,居然连南明离火都烧不破!” 金贞气急败坏,黄金剑脱手飞出,发出唰地一声! 这一剑实在太快,沐灵雨根本捕捉不到剑的轨迹,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左胸被一剑洞穿!口中鲜血狂喷而出,她整个人如一颗草般软软地倒下去。雪白的衣服上,溅开一朵鲜血染成的花朵! “别杀她!”银临一声惊呼,再一次挡住金贞身前。 金贞含恨地咬着牙,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说: “师弟,我知道你曾受过这女人的小恩小惠,但你要知道,天道之路不容儿女凡情。既要绝情,就该断的干净!今日若不铲除邪魔外道,日后人间必将暗无天日。难道你忘了,你的父母就是被截教妖人残杀致死的啊!” 听到“父母”二字,银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意,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双手持剑,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沐灵雨一步一步走去。 此时,苏季在坛中挣扎,酒坛上的封印牢不可破,酒水令他极近窒息。 危在旦夕之时,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入脑海: 沐灵雨运用白鹤传音对苏季说道:“我师父有一种功法与化血阵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功法概不外传,随性所欲,难以掌握。现在我们走投无路,只能勉强一试。你试着用炼血化气的方法,炼酒化气,引酒水化为酒气,以酒铸阵!” 语罢,酒缸里半晌没有动静,少顷传出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唯我独醉 金贞发现沐灵雨一直盯着酒坛,不禁冷笑道:“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望着毫无动静的酒坛,沐灵雨的目光黯淡下来。 银临的喉结上下颤移,举剑逼近沐灵雨,一字一顿地说: “沐师叔,承蒙昔日指点。无奈正邪势不两立,我身为仙门正道,今日必须与你划清界限。但愿来世你能回头是岸,莫要再生恶端……” 沐灵雨苦笑一声,一滴鲜血滑过苍白的嘴角,“善恶自在人心,欲求仙道,先知人道。你们善恶不明,何以为仙!” 银临瞬间语塞,不由得后退一步,再次陷入犹豫之中。 “废物!还得我亲自动手!”金贞怒喝一声,提剑刺来! 这一剑的动作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而在沐灵雨眼中,却仿佛被拉伸得无比漫长。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剑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濒死之际,她开始有点感激,又有点佩服选择冒死回来的苏季。一个人能选择自己的生死,不管对错,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沐灵雨感到最遗憾的,既不是惨遭同门毒手,也不是没能为家族报仇。她最遗憾的是自己活着的时候一直冷冰冰的板着脸,没能像苏季那样不知死活,没心没肺地放声大笑。 为了不留遗憾,在剑锋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刹那,她选择微笑一次。 紧接着,奇迹就发生在那笑容浮现的下一个瞬间。 大酒坛忽然剧烈地摇晃,里面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金贞和银临愕然转头,眼中同时闪过一抹异色。 沐灵雨的脸色也变了,但神情还算平静,眼神里透露出激动的光芒。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封印的盖子硬生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顶开,溅起漫天酒雨! 酒浆满地四溢。 苏季浑身浴酒,背脊昂然挺立,身上朦胧的酒气缭绕全身,皮肤变成了酒红色。 沐灵雨定睛一看,苏季深邃的瞳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朦胧缥缈,变幻不定。那神情好似半睡半醒,又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伪。 “痛快!”苏季放声大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喝酒喝到这么痛快!能像这般痛饮一番,死而无憾!” “找死……我成全你!” 金贞捻指御剑,黄金剑化作万道剑芒穿梭而出,在空中激荡飞射,呈现出天罗地网之势,将苏季紧紧锁在当中,无可遁形。 苏季迎势而上,竟纵身抢入剑光。一道剑指对准前方。脑海中回忆着以前坐禅时的心境,努力调整呼吸,将全部精力灌注于双掌,骤然聚力! 嘭!嘭!嘭! 周围的酒坛一个接一个轰然碎裂! 飞溅四溢的酒浆蒸发成一片白雾,发出嘶嘶声响! 万道剑光接触到苏季周身的酒气后,像喝醉了一般软弱无力,歪七扭八地调转方偏离开去。 金贞惊得红唇微张,忽然眼前一道白色太极图迎面击来! 苏季并未用出全力,但金贞却惨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 眼前的一幕令苏季也不由得震惊万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酒气竟挥发出如此大的威力,直到银临的一声惊呼使他回过神来。 “师姐!你没事吧!” 金贞瞪着沐灵雨,面露鄙夷之色,厉声道:“你竟敢把阐教秘传法门教授给邪道中人!” 银临嘴唇抖动,失声道:“刚才莫非是太甲师叔那招:悬壶问世,醉生梦死,壶中日月,天上天下,唯我独醉功?” 苏季不禁佩服他能一口气念完这么长的名字。想不到一个招式居然起出二十多字的名字,恐怕只有一个喝醉的酒鬼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银临发现苏季全身气息极其紊乱,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还能如此冷静,不依赖任何玄清之气,只依靠酒水便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这种表现实在是令人有些无措,甚至有些不安。 然而,他并不知道苏季只是现学现卖。 望着周围尚未碎裂的几个酒坛,苏季背后已是冷汗淋漓。现在这招并非随心所欲,力量时有时无,刚刚只是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是侥幸击中对方。 银临越想越怕,已是有了退却之意,但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金贞五官扭曲,修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可惜我的金凤环失窃,否则你们早已死无全尸!” “可惜没如果。”苏季咋了咂嘴,舌头舔去嘴边的酒水。 金贞气得嘴唇哆嗦,旋即丢出一句:“咱们走着瞧!” 语罢,她使了一个眼色,银临连忙扶着她,飞身离去。 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苏季的拳头微微握紧。 沐灵雨放眼望去,周围遍地残肢,遍地鲜血,鲜血夹杂着酒水,在低洼之处汇成湖泊,到处是一副凄惨的画面,整个酒窖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些女孩永远无法回家了。 沐灵雨望着哑女的头颅,悔恨地垂下头。 苏季刚想上前安慰,忽见眼前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团白布从缝隙里抛了出来! “截教的上玄裂隙?”苏季微微一怔,过去将白布团打开,只见布里包着七颗金丹。 沐灵雨拿起金丹定睛一看,脸上的惊愕更胜了几分,“这是九转回魂丹,是阐教用来续命的灵丹,就算死者身首异处也能起死回生,比截教的长生蛊还要珍贵百倍。” 苏季缓缓捡起地上的白布,发现白布上工工整整地写这几行字。 “这是夜玲珑的手笔……她让我们把这七颗金丹给那七个女孩服下。” 沐灵雨犹豫片刻,道:“九转回魂丹是仙家灵药,道行高深的修士服用一颗可以延寿十年,而凡人服用只能挽回一年的寿命。这丹药……也许能救活你的徒弟。” “我不能这么做……”苏季摇头道:“夜玲珑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沐灵雨道:“我想夜玲珑未必有本事阻止你这么做。如果她修为足够高深,刚才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七个女孩被杀,而现在又要用这么珍贵的灵药去救她们。” 听完这番话,苏季茅塞顿开。从刚才送来金丹的那道缝隙来看,夜玲珑显然把上玄裂隙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经能够无限长时间隐匿自己的踪迹。 不过,唯有修为较低,气息较弱的人才能将上玄裂隙修炼到这等境界,可见夜玲珑的修为的确不会很高。她一直徘徊在望仙楼,并且散布玄字一号房的消息,目的都是为了揭发萧掌柜的恶行,救出被囚禁的七个女孩。 苏季垂下头,黯然道:“有人视仙道之下的凡人皆为蝼蚁,有人却要舍命偷来这么珍贵的丹药,去救那些蝼蚁……” 沐灵雨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银临扶着金贞,已经远远离开数十丈开外。 金贞悄悄朝后面望了一眼,一只手不安分地在银临胸口游走起来。 银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轻轻推开师姐,发现她似乎安然无恙,不禁奇怪地问: “师姐,你没事?” “我怎么会有事呢?”金贞娇媚地说道。 “那你刚才为何不使出全力?” 金贞阴沉地回答:“刚才的环境对我们不利。只要离开酒窖,那个人就无法使用唯我独醉功。我们只有佯装败退,才好伺机偷袭。” 银临有如醍醐灌顶,朗声赞道:“不愧是师姐,果然足智多谋。人间自有正道,邪不胜正,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耻淫贼 若非亲眼所见,苏季恐怕永远不会相信。一颗小小的丹药,不但能使人起死回生,而且能使支离破碎的肉体再生复原,就连哑女残缺不全的舌头和失声的喉咙都已经被完全治愈。 望着七个重获新生后欣喜若狂的女孩子,苏季不禁感到一丝淡淡的伤感。 最后,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姑娘们,有一件事……我想你们还是需要知道:其实刚才救活你们的丹药,只能挽回你们一年的寿命……” 七个女孩一下子愣住,眼中的喜悦的光芒陡然黯淡下去。 然而,不到片刻功夫,女孩们竟又都恢复了神采,纷纷说道: “没关系,一年说短也不短,有这一年光阴,我们足够回家与亲人们团聚。” “对!就算只能活一天,我们姐妹也会把它活得值得!” “人活着不快乐,能活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用?” “没错!我们每天在这里度日如年,受尽屈辱,就算长生不老,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听见这些凡人如此珍惜自己短暂的生命,沐灵雨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甚至开始对自己之前一如既往追求的长生之道,有了一丝小小的质疑。 哑女走到苏季和沐灵雨面前,施礼道:“我叫云依,多谢二位恩公相救。” 沐灵雨道:“我没帮上什么忙,真正救你们性命的人,此刻并不在这里。” 苏季上下打量着云依,问道:“我一直很好奇,那淫贼为何唯独把你一个人变成哑巴?” 云依垂下头,黯然道:“说来惭愧,我本是昆仑山传音阁的末席记名弟子。三年前,我奉命追查白狼王的下落,不料自己学艺不精,误入紫竹林的迷阵,被一只怪物抓来囚禁在此地。那个淫贼见我出身传音阁,担心我用千里传音向同门求救,于是将我的舌头割断,又用毒药将我毒哑。” 沐灵雨皱眉道:“原来你是阐教传音阁的人,难怪那时你会阻止我们,想必你早已发现地道尽头有危险。” 云依摇头道:“我不能完全确定。为了能活下去,我只得舍命一试。现在看来,跟你们走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话音未落,酒窖下方忽然传来萧掌柜的声音: “跟他们走只有死路一条!” 轰隆一声巨响! 酒窖门口突然降下一扇厚重的石门! 苏季、沐灵雨,还有七个女孩全部被困在里面。 伴随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地面开启一个缺口,升上一块青石板。 萧掌柜踩着青石板,赫然出现在七个女孩面前。 见到萧掌柜的瞬间,七个女孩吓得身子颤抖起来,犹如老鼠见到猫,青蛙见到蛇一样瑟瑟发抖。 萧掌柜厉声道:“见到主人驾到,还不下跪?” 听见萧掌柜的声音,七个女孩像被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两腿发软,不得不乖乖跪在地上。她们虽然明知这个动作有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但还是像是着了魔似的,只得连连磕头,哀声恳求道: “主人……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求您放我们回家吧!” “起来!都起来!”沐灵雨盯着跪在地上的七个女孩,怒道:“就算死也不要向这个禽兽低头!” 萧掌柜露出一脸淫荡的笑脸,望着自己脚下颤抖的七个女孩,嘿嘿一笑,道: “我的美人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呀!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一个疼爱你们的主人,你们还要去哪儿……啊?” 语声中,一股浩瀚的玄清之气从萧掌柜身上爆发出来,顿时掀起一阵狂风! 七个女孩在风中凌乱,从跪着变成趴在地上,完全不敢动弹。 萧掌柜气定神闲,不动如山,宛如一座威风凛凛的高峰。 望着面前的萧掌柜,苏季知道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卑躬屈膝,一脸和气的生意人,而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耻淫贼。通过狐瞳上下打量,苏季不禁骇然道:“沐姑娘小心!这淫贼至少有玄清五境的修为。” 沐灵雨镇定地说:“放心,他不敢杀人。招宝天尊萧升的传人,酒色财气都可以沾,唯独不能杀生,所以白狼师哥才会放心让我们躲在他的地盘。” “他为何不能杀生?” “阐宗仙道与随性的截教不同,每一脉都有各自严苛的规矩。五路财神中除了正财神以外,还分别有两个武财神和两个文财神。武财神门下遵从,逢财喜杀,十有九贵,而文财神门下则恰恰相反,遵从逢财忌杀,见杀九贫。” 苏季恍然道:“看来这淫贼的师父是个文财神,否则他早已杀人灭口。他之所以在地下建造隐秘的房间,想必就是为了囚禁那些知道他秘密,想要杀却不能杀的人。” 萧掌柜突然爆出一连串长笑,道:“现在的我早已不在乎这条规矩!反正你们逃出去,也会让我身败名裂。因此刚刚我大开杀戒,已经把玄字房里所有知道我秘密的人全部杀掉灭口,包括那个跟了我二十年的店小二,眼下就轮到你们了!” 语罢,萧掌柜脚下刹那间呼呼生风。 那风里柔中带刚,刚柔并济,苏季发觉其中深谙阴阳调和之道,显然是男女双修后练成的歪风邪气。 沐灵雨感到那风忽冷忽热,来势汹汹,不禁脸色一变。刚刚与金贞银临死战之时,他心中都未有过一丝颤动,而现在他浑身的血液正在莫名其妙加速。 萧掌柜踏出一步,刚要出手,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一把青铜剑破空飞来,锵一声钉入地面! 萧掌柜骤停停下脚步,只见那把剑就斜插在自己脚下七寸的地方! 沐灵雨眼前一亮,那把剑赫然就是自己的锋凶剑! 她旋即默念口诀,锋凶剑嗖地一声飞回手中!失而复得的惊喜之余,她还有着一丝疑惑,明明自己还没有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为何这把剑会自己飞回来? 思量过后,沐灵雨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想必是那个盗剑的人,自己把剑还回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沐灵雨正百思不解之时,忽见眼前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一位身着暗红色长袍的女子,从缝隙中缓缓走出,对萧掌柜说道: “仙门修行不易。你堂堂五路财神传人,玄清五境修为,本可以用来斩妖除魔,替天行道,而你却偏偏自甘堕落,做尽这等荒淫无度的事来。我行盗数十个月,这辈子除了我师父,最讨厌的就是淫贼!” 那虽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但声音略微有些喑哑,少了一丝女孩子的温柔,多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霸气。 萧掌柜发出一阵狂笑,道:“夜玲珑!你这只缩头乌龟,总算肯出来了!” 夜玲珑傲然答道:“既然我出来,就表示你要下去!” 萧掌柜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屑地说道:“凭你一个人的这点修为,还不如旁边那两位,也想来杀我?” 沐灵雨剑指向前,厉声道:“她不是一个人。” 苏季上前一步,笑道:“铲除淫贼,人人有责。” 七个女孩看见面前的几个人就要打起来,纷纷爬到墙角,互相抱在一起,蜷缩成一团。 望着女孩们恐惧的神情,萧掌柜愈发兴奋地说:“既然你们找死,那我今天就当一回阎王,送你们上路!” 第一百四十三章 神盗玲珑 “你们两个退下!”夜玲珑望向苏季和沐灵雨,沉声道:“不要碍手碍脚!” 沐灵雨冷眉微蹙,想不到修为低微的夜玲珑,竟然要孤身一人迎战玄清五境的萧掌柜。 苏季抬眉打量着夜玲珑,见她负手而立,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不像是来送死的,于是退至一旁静观其变。 “居然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可惜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萧掌柜浪荡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夜玲珑的娇小的身躯,淫笑一声道:“嘿嘿,虽然没什么女人味,但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先让你尝尝我拿手绝技,神仙采葡萄!” 萧掌柜双手伸出,五根手指像螃蟹一般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直奔夜玲珑的胸前抓去! 夜玲珑一动不动,竟然昂首挺胸,等他抓来! 萧掌柜的手在距离她胸脯不到一寸的刹那,忽然被一道银光反震回去! 轰隆一声巨响!萧掌的后背将石门装出一个人形的大缺口,整个人飞出酒窖! 沐灵雨望着夜玲珑胸前的银光,发出一声惊呼:“明光白银铠?” 苏季不禁感叹:“原来夜玲珑把银临身上偷来的铠甲穿着自己身上,难怪会有恃无恐。” 沐灵雨面露一丝忧虑,道:“不过白银铠,并不足以对付玄清五境的萧掌柜。” 话音未落,萧掌柜一个闪身飞了回来,蓦然出现在夜玲珑头顶上方,手里多了一根闪闪发亮的财神金鞭! 破风之音骤响,金鞭朝夜玲珑的天灵盖劈落下去! 夜玲珑双眸微闭,身子依然纹丝不动,只将手腕一翻,一道金光突然自掌心飞出! 金光化作一弯月牙金环,顿时与萧掌柜手里的金鞭绞在一起! 急速旋转的金环射出万道光刃,隐隐伴随一阵凄厉的凤鸣! 萧掌柜大惊失色,连忙挥鞭甩开金环,额头渗出冷汗,若不是躲得及时,一颗脑袋早已被那金环削成两半。 苏季望着那金环说道:“若没猜错,那就是金贞失窃的金凤环。” “没错。”沐灵雨赞叹道:“夜玲珑最厉害的不是盗取别人的法器,而是能将别人的法器化为己用。暂且抛开修为不论,单是那些厉害的法器就足以令一些道行高深的修士闻风丧胆。看来那禽兽今天注定要命丧于此!” 萧掌柜被金凤环逼的连退十步,而夜玲珑的双脚却始终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的结果令玄清五境的萧掌柜大跌颜面,他指着夜玲珑的鼻子,喝道: “鸡鸣狗盗之辈!只会偷别人的东西来逞威风,算什么能耐!有本事用你自己的能耐接我一招!” “好。”夜玲珑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傲然道:“尽管把你看家的本事使出来。” 萧掌柜嘴角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摇起手中的金鞭。 金鞭晃动的同时,发出金子碰撞的声音,摇曳出一道道金色的残影。 一时间金光四射,逼得众人睁不开眼睛,连金凤环的光芒也仿佛被那金光压了下去。 苏季能感受那金鞭此刻,正酝酿着一股磅礴的力量。 显然,萧掌柜的下一招绝对没有留情的打算,只要一出手,必定是能结果夜玲珑性命的杀招。 趁萧掌柜凝神聚力的功夫,苏季来到蜷缩在墙角的七个女孩身边,伸手指向石门上被萧掌柜撞开的缺口。 女孩们心领神会,彼此互望一眼,纷纷鼓起勇气朝石门的缺口匍匐而去。 萧掌柜脚点虚空,凌空而起到半空中,刚想出招,就看见女孩们已经全都从缺口爬出,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此时,金鞭的光芒已如太阳般耀眼,将昏暗的酒窖照得有如白昼。 萧掌柜目光瞪向夜玲珑,似乎要将怒火全部发泄到她身上。伴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鞭发出一股浩瀚的金色巨浪呼啸而出,朝夜玲珑迎头劈下! 夜玲珑没有抬头,单手驱使金凤环划开一道缝隙,将汹涌而来的金浪引入裂隙之中。 金色浪潮有如百川归海,眨眼间全部涌入缝隙,消失殆尽。 萧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他从遇到有人能如此轻易化解自己的金鞭,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区区上玄裂隙的法门修炼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此时,夜玲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酒窖之中。 萧掌柜紧张地四处张望,气得满脸通红,想不到自己堂堂五路财神传人,今天竟然会被一个小毛贼耍的团团转。 “淫贼受死!” 耳边传来夜玲珑一声叱喝。萧掌柜蓦然转头,一只娇巧玲珑的手,凭空出现在眼前。 夜玲珑运用一个微妙的动作,不偏不移地将一样东西盖在萧掌柜脸上。 萧掌柜眼前一黑,脸上忽然多了一副青铜狐狸面具。 旁边的苏季微微一怔,只见那副面具竟然与自己在蓬莱决战时带的青铜面具一模一样。 苏季清楚青铜狐狸面具是玄狐宗掌教的信物,记得自己之前去王宫的时候还带过,现在为何会在夜玲珑手上? 思索过后,苏季蓦然想起黎如魅曾经说过,自己带的那副面具是由同一名工匠打造的复制品,而以前那副面具已经被一个窃贼偷走。如果那个盗面具的窃贼就是夜玲珑或是她师父三腿花盗的话,那此刻出现在苏季眼前这副青铜面具,极有可能是历经玄狐宗多年传承的真品! 想到这儿,苏季还是有一丝疑惑,青铜面具只有痿阳之体和冥顽之体两种特殊体质的人才能佩戴,其他人只要带上就会引火自焚,化为灰烬,但身为一代淫贼的萧掌柜,显然不是痿阳之体,也不是冥顽之体。 果不其然,青铜面具在接触到萧掌柜脸部的瞬间发出热浪,源源不断涌入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灼烧的痛苦迫使萧掌柜伸手想要揭下面具,不曾想一只手刚触碰到面具,滚滚热浪顷刻间化作一团火焰,迅速由五官逐渐蔓延全身! “啊啊啊啊!” 萧掌柜在熊熊烈火中咆哮挣扎,浑身的肌肤逐渐被烧成乌黑的颜色,散发出一股刺鼻难闻的焦灼气味。 沐灵雨捂着鼻子,忍不住倾身一动,想要上前看个究竟。 “别动!”夜玲珑立即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 沐灵雨定睛一看,只见被烧成焦炭的萧掌柜,依旧疯狂地张牙舞爪,似乎仍未完全死透的样子。 少顷,青铜面具散发的热力逐渐下降,越来越凉,最后变成一股凛冽的寒气。 萧掌柜焦炭般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彻骨的寒冷,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逐渐被寒气冰封。 眨眼间的功夫,他整个人被冻成一个黑色的大冰坨。 沐灵雨见夜玲珑缓缓放下举起的手臂,知道萧掌柜已经彻底死去。 苏季不禁骇然,万万没想到青铜狐狸面具竟还可以这样用,区区一副面具居然能杀死玄清五境的修士!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先天顽疾 夜玲珑凌空一脚,狠狠踹在萧掌柜化作的冰坨上,发出砰的一声! 黑色大冰坨陡然坍塌、崩碎,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祸害民女,死有余辜!” 夜玲珑啐了一口唾沫,捡起地上的青铜面具收入长袍,旋即从袍中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 苏季目不转睛,只见她一收一取的动作十分迅速,有如变戏法一般。那暗红色长袍里就像一个百宝箱,无法想象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偷来的奇珍异宝。 此时,满地散落的黑色冰块,正在逐渐消融,散发出氤氲缭绕的白色烟气。 夜玲珑祭出紫砂壶,口中念念有词:“丹朱口神,吐秽除氛。神思炼液,筑我通真……” 语声中,萧掌柜残骸化成的烟气全部吸入壶中。 夜玲珑单手托着紫砂壶,掌心升腾起一团火红的烈焰。火苗舔着壶底,壶口冒出袅袅轻烟。壶内咕噜噜作响,里面的东西似乎正在起伏沸腾,一股腐败难闻的气味在酒窖中弥漫。 夜玲珑的一举一动,旁边的二人都看在眼里。 苏季自然知道那紫砂壶肯定是一件宝物,只是不知它的作用到底如何,于是望向沐灵雨。 沐灵雨摇摇头,显然也不晓得那砂壶究竟是什么宝物。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紫砂壶突然发出嗡的一声,壶盖被从里面顶了起来。 紫砂壶喷出一颗金色丹药,在半空中冉冉飘浮。 苏季定睛一看,那金丹通体透明,周身散发跳动的光芒,表面缭绕着一层层云雾,蕴含强大的玄清之气。 夜玲珑低着头,轻轻拉开蒙在嘴上的黑纱,把金丹送入口中,像吃豆子一样咀嚼三次,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她吃的什么?”苏季低声问道。 沐灵雨望着服下丹药的夜玲珑,目光微微动摇了一下。“那是……萧掌柜的内丹。” 苏季骇然道:“吃了萧掌柜的内丹,她岂不是很快就能达到玄清五境的修为。” “按理说,假以时日应该会如此,不过……” 沐灵雨欲言又止,只见夜玲珑疲惫地弓着背,周身升腾起一股浩瀚的气流,浑身的肌肤变得玲珑剔透,在昏暗中隐隐发光,连续变幻着颜色,时而红,时而蓝…… 那股浩瀚的气流达到一个顶点后慢慢消散,夜玲珑身上的异象也随之骤停,皮肤恢复粉嫩的颜色。 “奇怪……”沐灵雨秀眉微蹙,道:“萧掌柜的内丹本可以立即提升一境界的修为,可是现在她身上的玄清之气若隐若现,几乎看不出她的修为,似乎还伴随着缓慢的流失。” “玄清气流失?”苏季微微一怔,低头沉吟道:“那岂不和姜赢的先天顽疾一样!难怪她到现在修为低微,要依靠那些法器。” 夜玲珑望向七个女孩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旋即回头望向窃窃私语的二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呵斥道: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弱!如果不是你们太弱,那些女孩就不会只剩一年的寿命!” 苏季和沐灵雨对望一眼,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夜玲珑心有不甘地握紧拳头,目光望向沐灵雨,厉声道:“尤其是你!听说你还是他们的师叔!居然被两个小辈弄得半死不活!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听到“师父”二字,沐灵雨持剑的手微微握紧,愤然道:“你虽然救了我,但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侮辱我的师父。士可杀不可辱,区区一条命,还你就是!” 说罢,沐灵雨把剑横在脖子上,一副就要拔剑自刎的架势。 苏季连忙按住她的手,制止道:“沐姑娘别冲动!她只是可怜那几个姑娘,并非刻意针对你师父。” “哼,像你这么有骨气的女人,我倒是不讨厌。”夜玲珑用带有一丝赞许的语气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苏季,“你是哪门子的和事老?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苏季一脸无奈,明明自己是来调解两女之间矛盾的,现在反倒成了多管闲事的闲杂人等。 “喂!你这女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偷了兵器,害得人家手无寸铁,反倒要来责备失主实力不足。” “偷?”夜玲珑仿佛听见一个刺耳的字眼,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你居然说我在偷!” “你不是偷,难道剑是沐姑娘自己送给你的?” 夜玲珑欲语还休,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后会无期。” “等等!”苏季朝夜玲珑的背影,喊道:“姜赢是你什么人?” “……她已经走了。”沐灵雨望着夜玲珑消失的方向,问苏季:“你也感觉她和申候府有关系?” 苏季望向沐灵雨,“你还记不记得。我初到申候府的时候,你假借我的名义退过姜赢策划的一桩婚事,害得姜赢的女儿离家出走。” “难道你怀疑夜玲珑……是姜赢的女儿?”沐灵雨微微一怔,摇头道:“姜赢的女儿自幼体弱,从小在申候府外的道观修行道法。我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可是今天的夜玲珑,虽然看不见真容,但举止和声音与姜家小姐完全不同。” “举止和声音是可以演给别人看的。”苏季扫了沐灵雨一眼,调笑道:“你以前帮我退婚的时候,不也梨花带雨,演过我的夫人吗?” 沐灵雨脸色微红,避开苏季的目光,低头道:“这件事……以后休要再提……” “不提就不提……”苏季微笑道:“总之,现在我能想出三点证明夜玲珑是姜家小姐:第一,夜玲珑身上的暗红色长袍与姜赢以前穿过的款式大同小异,上面的花纹也很相似;第二,夜玲珑散功的现象与姜赢先天顽疾的症状如出一辙。第三,上玄裂隙是截教秘传法门,夜玲珑很可能是受姜赢或三腿花盗的真传。” 沐灵雨思索片刻,沉吟道:“不过,我还是有三点疑问:第一,堂堂申候之女,为何会沦为偷鸡摸狗的盗贼?第二,三腿花盗是出了名的淫贼,夜玲珑一个姑娘家,为何会拜这种人为师?第三,夜玲珑如果真是姜赢的女儿,万一知道是我们退了她的婚事,不晓得会有什么反应……” 听完沐灵雨的第三个问题,苏季背上已是冷汗淋漓,暗自庆幸夜玲珑暂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庆幸沐灵雨当初退了那桩婚事,否则娶了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男人婆,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沐灵雨的神情顿时戒备起来,直到看见来者是被九转回魂丹治好失语的哑女,才松了一口气。 “云依?”苏季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云依额头渗满冷汗,气喘吁吁地说:“金贞……银临……他们没有走远……” 话音刚落,苏季陡然一怔,恍然道:“原来他们两个之前是假装败退,想要调虎离山!” 沐灵雨愤然道:“那两个卑鄙小人一定是想等我们离开酒窖后,从背后暗中偷袭。幸好云依是传音阁弟子,能在远处感受到他们的气息。” 云依道:“我已经告诉其余姐妹们绕道而行,这次是特意回来通知你们的。我之前听你们说要去昆仑山找白狼王,不如我们顺路同行如何?” 沐灵雨与苏季对望一眼,各种点了点头。 离开酒窖,三人朝反方向疾行数十里,打算连夜走水路前往昆仑山。 三人到达码头的时候,正逢夜深人静。 望着夜空高悬的一轮圆月,苏季不禁想起白狼王曾经说过,下一个月圆之夜就是青黎命中的劫数,恰好正是今晚。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月圆之夜 明月高悬,繁星黯淡。 一轮满月,时而隐入云中,时而显如玉盘。 今夜,王宫里竟然没有一座宫殿点灯。远远望去,一片黑影幢幢,不免令人感到一丝诡异。 悄然间,一阵喧嚣打破月光下的沉寂。 “太子殿下!”李鸿熙捂着肚子,吃力地追赶着跑在前面的姬宫湦,有气无力地喊道:“天子有令,月圆之夜凡是外出走动者,格杀勿论!还是快跟我回去吧!” 姬宫湦小嘴一撇,回头喊道:“大光头!今天是本太子十二岁诞辰,谁也休想管我!” 说罢,姬宫湦露出一丝狡黠的坏笑,对李鸿熙吐着舌头跑开了。 姬宫湦跑在前面,李鸿熙捂着肚子,在后面慢吞吞地穷追不舍。 二人的身影在空荡的王宫中绕着圈子追逐起来。 姬宫湦回头笑看李鸿熙,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不曾想突然撞上前面的一个人。 “大光头耍赖!我的都说不能使用……”话没说完,姬宫湦抬头望着自己装到的那个人,失声道:“太……太师?” 兮伯吉甫面色凝重,施礼道:“今夜王宫宵禁,请太子殿下速回寝宫就寝。” 姬宫湦眼光低垂,目光闪动,低头恳求道:“太师,听说有一位叫青黎的仙人,今晚会出现在伏龙殿。学生上次因为背书,错过一次面见仙人的机会,这次实在不能再错过。学生答应太师,只看一眼就乖乖回去睡觉。” 兮伯吉甫捋了捋胡须,道:“现在伏龙殿已被封禁,没有天子的旨意,无论谁都是进不去的。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让君上担心。” 姬宫湦撅起小嘴,嘴里嘟囔着:“哼,又拿父王来压我……今天我都已经十二岁了,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以后还当什么天子……” 这时,李鸿熙捂着屁股,慢吞吞地蹭了过来,语气有些颤抖:“吉……吉甫太师!” “李将军,你这是怎么了?”兮伯吉甫连忙上前扶住李鸿熙,压低声音道:“老夫不是让你今天务必看好太子吗?你堂堂一代名将,怎么连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住?” 李鸿熙一脸苦相,叹道:“太师有所不知。今天太子殿下一整天都表现得特别乖,晚上还亲自下厨露了两手,谁知他不知从哪弄来泻药,偷偷掺在饭菜里,可怜我这肚子……” 没等李鸿熙说完,兮伯吉甫突然发现姬宫湦不见了,不禁摇头叹道:“唉,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实在太重,只怕日后少免不了要多生事端。” 李鸿熙面色凝重,道:“太师,那个青黎行事古怪,迷惑君心。现在适逢月圆之夜,妖物显形。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妖孽。” 兮伯吉甫望着捂着屁股,痛苦不堪的李鸿熙,摇头道:“看你这样子,今晚恐怕指望不上你了。还好我请来两位阐教高人,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语声未落,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太师,我们早就到了。” 兮伯吉甫和李鸿熙一齐抬头,只见屋檐上站着一男一女持剑的身影,衣衫飘渺。 两个人影分别手持一柄黄金剑和一柄白银剑。 “金贞银临,二位道长。老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兮伯吉甫拱手寒暄道。 金贞问道:“太师找我们师姐弟,不知有什么吩咐?” 兮伯吉甫道:“老夫想请二位帮忙除妖。” 李鸿熙抢着说道:“当务之急是要追回太子殿下,现在他正朝伏龙殿的放向去。事不宜迟,请二位速速前去!” “小事一桩。”银临说罢,飞身离去。 还没等兮伯吉甫补充说明,屋顶的二人已经消失无踪。 金贞从一个屋顶来到另一个屋顶,对身边的银临说:“我们堂堂仙门修士,大老远叫我们过来,就为保护一个凡夫俗子。那老家伙还真把我们当下人使唤了。” 银临叹道:“没办法,阐教主命我们务必遵从大周太师的吩咐。这种地方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妖魔,我们杀杀小妖,只当活动筋骨就好。” 金贞耿耿于怀地说;“若不是那老家伙叫咱们回来,我们早已沐灵雨那个叛徒和那个刺客一起正法!” “咱们守了那么久,沐师叔和那个刺客始终没有出现,我想他们恐怕已经被萧掌柜杀人灭口。” 金贞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师弟,这就叫做恶有恶报。” 此时,姬宫湦已经来到伏龙殿外,不曾想被一群持刀侍卫拦住。 两个侍卫将钢刀架在姬宫湦面前,低头道:“太子殿下,请不要为难小的。” 姬宫湦打量着两个侍卫,昂首问道:“你两个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侍卫回答:“回殿下,今天是殿下您十二岁诞辰。” 姬宫湦用带有一丝威胁的语气说:“你们可曾想过一件事。若你们今天把我揽在外面。我就会清楚记得在自己十二岁生日这天,有两个侍卫曾挡住我的去路。日后等我继承王位,每逢生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会是你们两个,曾经给我留下过一个遗憾。到那时候,我为了忘掉你们,忘掉那个遗憾,就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两个侍卫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如果放太子殿下进去……我们恐怕活不到明天……还是不能让您进去……” 姬宫湦抿着嘴唇,厉声道:“既然你们不识相,我只好现在就去告诉父王你们欺负我,这样你们一样活不到明天!” 两个侍卫大惊失色,顿时满头大汗。 望着左右为难的两个侍卫,姬宫湦微微一笑,道:“其实,你们大可以不必担心,我只想进里面看一眼青黎仙人,立刻就出来,根本不会有人会知道,就算万一有人知道,我可以用太子的名义担保,保证绝对不会让人伤你们一根寒毛!” 两个侍卫互望一眼,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子。 姬宫湦欣喜若狂,直奔伏龙殿跑去。 不曾想刚跑出几步,姬宫湦突然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弹开。 姬宫湦,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看个究竟,却只能被结界阻挡在站在外面,气得他连连跺脚。 无计可施之时,姬宫湦忽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趴在地上仔细一看,他立即瞪大眼睛,只见坚硬的地面上浮现出一条龟裂凸起,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蛇,正从地底拼命钻入,想要通过结界侵入伏龙殿……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伏龙殿外 姬宫湦脚下裂开无数道缝隙,龟裂的地面涌起一道凸突起,顷刻间蔓延至伏龙殿外。 王宫一带平原发生剧烈的震动! 姬宫湦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脚下连站也站不稳,只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作。 轰隆一声巨响,一颗巨大的蛇头破土而出。庞大的蛇身呈螺旋状盘绕伏龙殿,仿佛要把整座伏龙殿吞入口中一般。 “师姐!快看!吉甫太师让我们除掉的妖孽,应该就是那条大蛇!” “师弟,伏龙殿外被一道很强的结界包围,凭我们的修为根本无法突破。咱们先到树上静观其变。” 语声中,两道雪白的人影,轻盈地落在伏龙殿外的树梢上。 二人的身影宛若天人,飘渺的衣衫映着月光熠熠生辉,正是金贞和银临。 银临呆呆望着缠绕伏龙殿的青鳞巨蟒,感叹道:“真令人匪夷所思!王宫重地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妖物出没?” 金贞不以为然地说:“别看那条蛇看起来很大,其实只是一条年幼的小蛇罢了。我看它身上气息微弱,应该很久没有进食,已经奄奄一息。若不是那道结界的缘故,我只消一剑便可将其结果。” 银临打量着巨蟒说道:“庞然大物,死而不僵。想不到那巨蟒死到临头,竟然还有本事设下如此强大的结界。” 金贞面露一丝疑惑,低喃道:“奇怪……那道结界好像并不是那条巨蟒所设。” “师姐!快看!”银临惊呼一声,伸手指向远处的伏龙殿! 金贞循着他手指的放向看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伏龙殿的屋檐上,正趴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 暗淡的月光下,那黑色阴影呈现出一只狐狸的轮廓。 狐身勾勒出妩媚的曲线,周身散发淡淡的青光,一条狐尾如暗黑的火舌般摇曳着。 “师姐,你怎么了?”望着师姐惊恐的表情,银临一脸茫然地问:“那屋檐上是什么妖物?” 金贞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难道是它?” 听见师姐颤抖的语气,银临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它……是谁?” 金贞咽下一口唾沫,转身说道:“师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银临连忙拉住师姐,道:“不行啊,师姐。现在那条蛇尚未除掉,我们擅自离去就是有违师命,回去是要受罚的。” “受罚总比受死要好!”金贞额头渗满冷汗,沉吟道:“我明白了,兮伯吉甫那老家伙,打算让我们对付的不是那条蛇,而是……青黎!” 听见这个名字,银临忽然身子一震,失声道:“青黎?” 话音刚落,一道月光自夜空洒下,照亮二人惨白的脸颊。 金贞抬头仰望,只见夜空中飘过一片乌云,显出一轮明亮的圆月。 月光照亮屋檐上一只狐狸的轮廓。狐狸靛青色的皮毛间如有光华流转不息,狐眸定神时如海水般深不可测,顾盼时如繁星般璀璨闪耀。 青狐的美风情万种,不可方物,那一刻仿佛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银临定睛一看,发现那青狐的一条尾巴并非单独的个体,而是由无数条头发丝粗细的尾巴集结而成!银临之前一向视九尾狐视为狐狸修行的最高境界,却没想到这只青狐尾巴的数量竟与发丝一样多。其道行之高深,已然无法想象! “那只青色的狐狸,果然就是害死姜太公师祖青黎!”银临颤抖着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低吟道:“师姐,我们还是快走吧。兮伯吉甫是让我们来送死的,我们一定要找他算账!” “哎!师弟莫急……”望着头顶的一轮满月,金贞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们非但不想找兮伯吉甫算账,还要感谢那个老家伙,居然给了我们这么大一个便宜!” “什么便宜?” 金贞望着天上的圆月说道:“白狼王入宫行刺前,预言过青黎会在月圆之夜渡劫失败,曾三番五次号召同门入宫铲除青黎,但屡屡遭到师门的拒绝。那时几乎没人愿意相信白狼王的话,不过今日看来,说不定那预言确有其事。青黎之所以在伏龙殿设下结界,就是为了独自躲在这里辟劫,确保自己万无一失。” 银临望着巨蟒,疑惑地问:“不过,那巨蛇为何只是盘在伏龙殿外,却没有一口吞掉青黎?” 金贞沉吟道:“那只蛇虽然年幼,但狡猾的程度只怕不比青黎差。它没有十足把握能在吞下青黎后,确保青黎老老实实呆在肚子里,所以正在等待时机,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我发现青黎的功力正在消散,我们只要等那条蛇……” “不用等了!”银临打断金贞的话,脸上突然浮现出兴奋的神情,“不必等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今天直接来个一箭双雕!” 语罢,银临挥出一道剑气,击在伏龙殿外的结界上,顿时显出一道发光的裂痕! “师弟,你做什么!”金贞发出一声惊呼。 “师姐,青黎的功力果然在消散,只要我再来一剑就能破除结界!”说着,银临再一次举起剑来…… “你疯啦!”金贞连忙按住他的手,惊呼道:“你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 银临眼中蓦然泛起一道朦胧的青光,仿佛突然着魔一般大喊道:“师姐!我在山上日夜苦修数年,就为今天能够斩妖除魔,为师门立下汗马功劳行,不要拦我!” “师弟!”金贞发现银临情绪失控,连忙呼唤道:“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 银临充耳不闻,纵身跃起,一剑破开结界,挺剑直奔青鳞巨蟒而去!银光一闪!青鳞巨蟒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蛇身被划开一道二尺深的伤口! “妖孽受死!”银临大吼一声。 青鳞巨蟒感到一股凛然的杀气,身躯立即缩小,遁去无踪。 巨蟒逃走后,银临眼中的青光逐渐消失,喃喃自语道:“我……我刚才……是怎么了……” 此时,趴在屋檐上的青狐,缓缓说道:“多谢帮我赶走那畜生,幸亏有你们二位,我才能侥幸逃过一劫。” 那声音飘忽不定,虽是同一个声音,却好像有上百个人同时在四面八方说话一样。 “你竟然迷惑我师弟!”金贞纵身来到伏龙殿外,抬头打量檐上的青狐,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已是强弩之末,看来今天注定要让我得到你的内丹,飞升大道!” 青狐淡然一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道:“你们这些臭道士,只知妄求长生,却不明其中玄机。倘若你们有一天知道天道的秘密,就会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 金贞充耳不闻,叱喝一声:“妖言惑众,看剑!” “剑”字还未说完,金贞的黄金剑蓦然脱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金贞握剑的右手突然皮肉开裂,血管崩断,剧烈膨胀了整整两倍! 听见师姐手臂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爆裂的声响,银临已然毛骨悚然! “长生诀?”银临脱口而出。 金贞痛苦地咬着嘴唇,哀求道:“青黎大仙……刚才是我放肆……求你饶了我……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只要你放过我……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听我的?”青狐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我要你杀死你师弟!” 金贞突然转头望向师弟,左手颤抖着拾起地上的黄金剑。 银临微微一怔,不禁后退一步,“师姐……你……” 然而,还没等举剑,金贞握剑的左手突然爆裂,就在左手崩坏的同时,刚才溃烂的右臂开始修复再生…… 青狐百无聊赖地说:“刚才不是很威风吗?你现在这幅德行,实在无趣得很。” 银临望着痛不欲生的师姐,心痛如刀绞一般。他知道长生诀目的不在杀人,而在诛心,世间最残忍的法门莫过于此。 金贞浑身皮肉的再生与崩坏交替发生,反复几次下来,疼得她朝银临恳求道: “师弟……快杀了我!” 银临双眼泛红,摇头道:“不行……师姐……我下不去手……我做不到……”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我受苦?”金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咆哮:“快动手!” 银临含泪的双眼望向师姐,持剑的手微微握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黎渡劫 银临举剑走向金贞,喉结上下颤移,含泪哽咽道: “师姐……我自幼父母双亡……我一直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你常说仙道之下皆为蝼蚁……教我摒弃凡人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却像个凡人一样流泪……真是没用……” 金贞苍白的脸上滑过两行血泪,痛苦呻吟着:“师弟……我教你不要对沐灵雨动凡心……其实我才是凡心更重的那个……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无论成仙……还是做凡人……天道绝情……师姐始终看不破……师弟……请不要怪师姐刚才……刚才……” “师姐,我知道你刚才是受那妖孽蛊惑才会想要杀我。你现在一定很痛苦,我不会怪你。现在我就让你解脱,然后为你报仇!” 语罢,银临举剑刚要一剑刺死金贞,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慢着……” 空灵的声音回荡在伏龙殿外,银临抬头仰望,只觉那声音仿佛是自遥远的天际传下来的。 青狐趴在屋檐上,缓缓说道:“我好像没有允许你杀她。” 银临剑指青狐,愤然道:“孽畜!你蛊惑人心,灭绝人性!今夜一定不得好死!” “人性?”青狐笑道:“我又不是人,怎么会有人性?不过,我懂得知恩图报,不像你们这些卑劣的人类。” “用恶毒的手段玩弄人心,你就不卑劣?” “卑不卑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类很喜欢打猎。有时候,你们打猎不为剥兽皮做衣裳,只为单纯的玩乐。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和你们人类一样,只是图一个开心罢了。” 青狐笑了,笑得低下了头,仿佛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然而,就在它笑得最欢的时候,忽觉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脚踝,正被一条小竹叶青蛇狠狠咬住! 小竹叶青蛇的身躯泛起一道青光,而青狐身上的光芒仿佛被夺走一般越来越黯淡。 青狐立即摔开小蛇,眼眸微闭,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一条狐尾无力地垂落,已然有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银临望着青狐,骇然道:“师姐,它这是怎么了?” “哈哈哈哈!天意难违!”金贞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发出一阵狂笑:“来了!这孽畜的劫数终于来了!” “师姐,你的手臂……”银临发现金贞身上的崩坏已经停止,突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金贞一阵狂喜,抬头望向青狐,道:“这孽畜收回留在我体内的玄冥之气,想必它已经被那条小蛇夺取修为,唯恐性命不保,才会这么做。师弟,快趁机杀了青黎!” 银临紧握白银剑,刚要出手,只见那条小青蛇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顷刻间化作一只青鳞巨蟒。 此时,青鳞巨蟒的头顶多了两个凸起,隐然有了一丝龙的特征。一对灯笼大的蛇眼瞪向银临,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咆哮! 银临顿时大惊失色,不禁后退一步,道:“师姐,我刚刚砍了那巨蛇一剑,它一定回来报复,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语罢,银临背上金贞,直奔王宫外而去。 青鳞巨蟒立即钻入土地,掀起一阵狂风。 伏龙殿外的草地被狂风吹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此时,远处的姬宫湦趴在地上,被那风势压迫得差点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伏龙殿外归于一片寂静。 姬宫湦缓缓站起身子,拍去身上的尘土,伸手向前试探了一下,发现伏龙殿外的结界已然消失。他眼前一亮,连忙跑了过去,只见伏龙殿残破不堪,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这时,废墟中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姬宫湦蓦然转头,只见一堆瓦片被顶开,窜出一只沾满灰尘的青狐! 好奇心的驱使下,姬宫湦连忙追了上去,恰好迎面碰上两个带刀侍卫。 “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太师一会儿如果来问,你们千万别把我来过的事说出去,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罢,姬宫湦朝青狐逃离的方向快步追去。 青狐腿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跑得并不快,沿途留下一滴滴斑驳血迹。 由于刚才的一阵骚动,惊醒了吹梦中的人们,王宫里已是灯火通明。 灯光的照耀下,姬宫湦沿着血迹一路追赶,不知不觉中来到东南角的 姬宫湦面前似乎是一堵被手腕般粗细的藤蔓筑起的墙,藤蔓之间贴的密不透风,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被那异常粗壮的藤蔓缠绕着的是一圈锈迹斑斑的铜栅。 铜栅栏里面是一座见楼的宅院。 姬宫湦拔开一道缝隙,朝里面窥视,发现这座宅院由木板和土砖随意搭成,与王宫内其它漂亮的建筑格格不入。附近有一排茅房。夜风起时,姬宫湦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恶心得他差点吐出来。 姬宫湦想不到自己从小居住的奢华王宫里,竟会有这样一个寒酸的宅院,想必这种地方应该不可能有人居住。 周围没有灯光,一片死寂。 姬宫湦四下张望,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突如其来的恐惧萦绕在他心头。 “太子殿下!”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姬宫湦身子一震,转头发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宫女,不知何时倒在路边。 “你是什么人?”姬宫湦瞪大眼睛,打量着倾坐在地上的小宫女,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 “我叫小绵,是林姿王妃的丫鬟。” “林姿?那个冒犯父王被当众处死的王妃?”姬宫湦陡然一怔,恍然道:“难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 小绵突然蹙起眉头,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双手扶着一只脚踝。 姬宫湦这在发现,她的一只脚踝正在流血。“你的脚怎么了?” “刚才有一只青色的狐狸经过,咬了我一口,现在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我就是来找那只狐狸的!”姬宫湦连忙环顾四周,喃喃道:“……血迹就是在这里消失的,那只狐狸一定就在附近。” 小绵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没听说……那栋宅子闹鬼?” “闹鬼!”姬宫湦惊呼一声,颤声道:“这里是王宫重地……怎么会有鬼……你休要胡说!” 小绵微微一笑,道:“就算太子殿下没听过闹鬼的事,也应该听说过小顺子吧。” 听见“小顺子”三个字,姬宫瞬间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逐渐爬上脑后,“你是说……最近吊死在宫里的那个太监?” 小绵点点头,道:“小顺子有一天巡夜的时候尿急,打算在这附近的茅房方便。那时正逢夜深人静,周围一片安静,就和现在差不多。再后来……恐怖的事就发生了……” “什么……恐怖的事?” “小顺子刚脱下裤子,就听见这铜栅栏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凉飕飕的,带着回音。小顺子吓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连滚带爬跑出了茅房,后来恰巧撞见了我。这件事整座王宫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至于后来的事,太子殿下应该晓得。小顺子不知被谁吊死在太监们的寝宫里,早晨第一个醒来的太监看见小顺子吐着舌头的尸体,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直到今日,杀死小顺子的凶手至今没有被找到。” 姬宫湦后退一步,望着铜栅栏说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这座宅院以前是冷宫,是宫里出了名的“不净之地”。后宫皇妃们为了争宠,经常斗得你死我活。不少失宠的嫔妃宫女都是趁夜被拖进这里,甚至有的被直接弄死在里面。其中也包括我以前的主子……王妃林姿。” 话音刚落,铜栅栏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幽怨的声音: “小绵,外面是谁来了?” “……谁……谁在说话?”姬宫湦倒吸一口凉气,道: 姬宫涅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两腿之间的裤子已经湿透,被风吹得凉嗖嗖的。 小绵故意睁大眼睛,望着姬宫湦道:“太子殿下,您自己小心。可能是主子……我该走了!” “主子?莫不是……林姿的鬼魂!”姬宫湦发出一声惊呼,吓得撒腿就跑! 至于后来宅院里发生什么,姬宫湦不敢回头去看。一路狂奔回去以后,他立即叫五个人去救那个叫小绵的宫女,却发现她不知所踪。 直到两天以后,有人在一口井里发现一具和小绵年龄相仿,身材相似的女尸,可惜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姬宫湦发现女尸的脚踝处,并没有被狐狸咬伤痕,所以认为那并不是小绵。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梦锁深宫 阳光明媚的午后,御书房里传来一阵悠扬的诵诗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姬宫湦一边朗诵,一边有韵律地摇着小脑袋。 整首诗从头到尾背背完,只字不差。 兮伯吉甫欣慰地点点头,微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只浏览一遍就背诵全诗。君上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高兴。” 姬宫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不瞒太师,学生虽能背诵,但只是死记硬背,完全不懂诗中的含义。太师可否告诉学生,这首诗中的窈窕淑女,到底是指谁呀?” 兮伯吉甫捋了捋胡须,摇头道:“说来惭愧,连老夫自己也不晓得诗中的窈窕淑女,究竟是指何人。” 姬宫湦陡然一怔,大惑不解地问:“这首诗不是太师你作的吗?怎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位窈窕淑女是谁?” 兮伯吉甫望着窗外的天边,回忆道:“昔日老夫奉命反攻太原。驻防平遥一带期间,偶尔会做一些扑朔迷离的梦。关于当时的梦里的内容,老夫现在基本全都忘记,只记得有一次醒来的时候,无意间顺口诵出一首诗来。老夫随手将那诗句记录在案,也就是现在这首名叫《关雎》的诗。” 听完兮伯吉甫的梦,姬宫湦较有兴致地说道:“说起扑朔迷离的梦境,学生最近也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 “哦?”兮伯吉甫问道:“那是怎样的梦呢?” “学生梦到一个身着流星长袍,面带青铜面具的人。他带着一个神奇的匣子来到北宫,竟然想要用它测试父王的价值。太师,你说这个梦奇不奇怪?” “……的确很奇怪。”兮伯吉甫有些敷衍地答道,眼波缓缓流动。 姬宫湦低头沉思,似乎又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对了!太师。学生想问您一件事。王宫东南角有一座古怪的宅院。那座宅院的外面,为什么要围着一圈布满荆棘的铜栅栏?是不是里面关押着什么人?” 兮伯吉甫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伤感,低声沉吟道:“那座宅院……”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门外跑进一个小太监,急迫地禀报道:“太师,金贞道长求见!” 兮伯吉甫微微一怔,旋即转头对姬宫湦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余下的时间,请太子殿下自行安排。老夫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兮伯吉甫匆匆走出御书房。 姬宫湦从未见过兮伯吉甫露出如此急切的神色,不禁感到好奇,于是悄悄跟了上去。尾随一路,姬宫湦发现兮伯吉甫原来是去接见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衣,满脸缠着染血的白绷带。破破烂烂的袖口,各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分别握着一柄黄金剑和一柄白银剑。 兮伯吉甫打量着伤痕累累的女人,错愕的目光瞥了一眼她腰间的白银剑,问道: “金贞道长,今天为何独自前来?银临道长呢?” 听到“银临”二字,金贞目露凶光,突然举起手中的白银剑,将锋芒指向兮伯吉甫,厉声道:“老家伙!都是你的错!月圆之夜,若不是你让我们师姐弟降妖,师弟就不会被龙蛇吞噬!” “龙蛇?”兮伯吉甫微微一怔,道:“青黎,莫非是一只蛇妖?” 金贞咬着嘴唇说:“青黎是狐,不是蛇妖。那一夜,王宫里除了青黎,还潜藏着一条龙蛇。那畜生咬伤青黎,一路追逐我们师姐弟出城。逃亡的途中,师弟为了救我,自己被龙蛇吞入腹中,至今生死未卜,只怕凶多吉少。” “王宫有蛇妖出没?”兮伯吉甫面色凝重,骇然道:“这种事……我和李将军居然都备有发现!” “据说龙蛇必须以血饲养,那畜生现在一定会去追随它的主人。我这次来是要问你,究竟是谁在宫中饲养龙蛇?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金贞说话时,剑尖不由得逼近三寸! 望着愤怒的金贞,兮伯吉甫缓缓说道: “绝对不会有人在宫中饲养龙蛇,一定是居心叵测的外人所为,而且这个人势必精通玄门道术。老夫大概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谁?快说!”金贞厉声喝道,锋利的剑尖只差半寸就要刺破兮伯吉甫的咽喉! 兮伯吉甫毫无惧色,慢条斯理地回答:“饲养龙蛇的,应该是那个人叫苏季的年轻人。” “你是说那个刺客?” 兮伯吉甫道:“除了这位狐夫子,老夫暂时还想不出第二个人。” 金贞低眉思索着,指向兮伯吉甫的剑,始终没有放下。 “大胆泼妇!竟敢对太师无礼!” 伴随一声大喝,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横腿凌空一扫,踢飞白银剑,带起一股强烈的劲风! 金贞剑柄脱手,虽未挨中那一腿,却被那惊人的气势逼得口喷鲜血,连连后退三步。 兮伯吉甫制止道:“李将军,切莫动手!道长是自己人。” 金贞瞪向兮伯吉甫,愤然道:“老家伙你听着!我现在就去杀了苏季,还有他养的畜生。倘若我师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背叛师门,我也会杀了你!” 语罢,金贞捡起地上的白银剑,悻悻离去。 “哼,就凭你?”李鸿熙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转头对兮伯吉甫道:“太师,您没事吧,那疯婆娘为何用剑指你?” “李将军,你来得正好。刚才金贞道长说青黎被一条龙蛇咬伤,我想他现在可能仍然潜伏在宫中。素闻狐妖精通易形化影之术,青黎很有可能变化成某一个宫人模样,混在宫中。” “我明白了,太师。我这就派遣侍卫调查宫女和太监,看看其中有没有可疑的人。” “事关重大,事不宜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将军商量,咱们边走边说吧。” 语罢,兮伯吉甫和李鸿熙快步离去。 姬宫湦茫然地望着二人的背影,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尽管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姬宫湦还是隐隐感到正有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正在暗中酝酿着。就在他低头沉思的功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女孩的呼唤: “太子殿下!” 姬宫湦身子一震,转头看见一个小宫女不知何时正站在自己身边。 “小绵?”姬宫湦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小绵,关切地问道:“你最近去哪了?我上次派人找你好久都没找到。你的脚好些了吗?” 小绵施了一礼,轻声道:“托太子殿下的福,奴婢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姬宫湦想起刚才兮伯吉甫和李鸿熙的谈话,于是问道:“小绵,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苏季的人?” “狐夫子苏季?” “看来你知道此人!”姬宫湦面露喜色,急道:“快和我说说!这个狐夫子到底有什么神通?” 小绵眼光闪动,缓缓说道:“关于狐夫子的事说来话长。太子殿下如果感兴趣,请夜里三更时分,独自来王宫东南角的宅院找我吧。” 语罢,小绵翩然转身离去。 望着小绵头也不回的背影,姬宫湦不禁愣了一下,心想区区一个小宫女,好的大架子,竟敢让自己堂堂太子亲自去找她?况且那座深宫宅院古里古怪,夜里还会传出奇怪的声音,鬼才愿意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到那种地方! 姬宫湦快步跑上前去,打算继续追问小绵,可是发现前方居然一个人影都没看有,到处寻不到小绵的身影,仿佛她整个人突然人间蒸发似的。他惊愕地四下张望,忽觉后脊发凉,一种隐隐的恐惧爬上心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道起昆仑 清晨。 朝霞映着河水,滚滚东去。 晨光的照耀下,一叶孤舟沿着黄河逆流而上。 “奉天承运御道统,总领万仙镇八方。” 一位黄衫公子迎风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昆仑山脉,朗声赞道: “不愧是阐教的法脉祖庭,奇哉,妙哉。” 黄衫公子手摇一把折扇,虽然斯斯文文,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非凡风度,无论哪位瞧上他一眼,想必都不会讨厌。 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势必会引人注意,但更让人好奇的是旁边的一位村汉。村汉一直低垂着头,躲在黄衫公子身后,似乎羞见生人。 通常外人看来,一定会认为这村汉是黄衫公子的佣人。 然而,奇怪的是,这二人偏偏互相以兄弟相称。 一个是仪表堂堂的公子,一个是衣衫褴褛的村汉,二人虽是兄弟,却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此特别的兄弟,无论在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此时,苏季坐在船头的另一边,远远瞧着这两个人。 村汉面露难色,操着一口纯正的家乡话说道:“表哥,村里人都说我又蠢又笨,山上的神仙会肯收我做徒弟吗?” 黄衫公子微微一笑,道:“表弟,既然你知道自己蠢笨,说明你并不傻,所以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况且净阳道长已经答应你爷爷,要收你们牛家的一个后人做弟子,想必不至于让我们徒劳而反。” 村汉挠了挠头,喃喃地说:“表哥,我这种粗人天资愚钝,我娘说我生来就是命贱一条。恐怕无论修炼多少年,都成不了神仙。要不……你替我去修仙算了。” “那怎么行?净阳道长要收的可是你。表弟切莫妄自菲薄。” 听见表弟有意把修仙的机会拱手相让,黄衫公子虽然言语推辞,嘴角却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苏季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不禁摇了摇头。 这时,正赶上沐灵雨和云依从船尾来到船头,苏季迎上去说道: “你们看船头那两人:一个绫罗绸缎,仪表堂堂;一个粗布麻衣,相貌平平。你们猜猜,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沐灵雨道:“金贞和银临随时可能追来,你有闲功夫想这么无聊的事,不如想想如何应敌。” 云依道:“二位恩公大可不必担心这件事。金贞银临想必是奉阐教师门之命留守宫中,若非师门危难之时,不会轻易回山。况且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逃到阐教的领地。” 苏季道:“沐姑娘,有件事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次。阐教已经知道你曾效力于姜赢的事,现在回去只怕会有杀身之祸,你可想清楚了?” “就算死在昆仑山上,我也一定要回去。”沐灵雨语气坚定,缓缓垂下头,黯然道:“我年幼时家破人亡,是师父和阐教主师伯将我抚养长大。师伯一向视我如己出。其实,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始终帮我隐瞒,甚至连我师父临死之前都不知道我曾经为姜赢做事。无奈我如今身份败露,有辱师门。这次回山,我要亲自向师伯他老人家请罪。” 听完沐灵雨的话,苏季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不觉中,昆仑山近在眼前。 两个操桨的船夫,不由得加快行船速度,运桨如飞,顷刻间已驶至昆仑山脚下的罗布泊码头。 除船夫以外,船上只有五个人。船靠岸以后,五人陆续走下船,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欣赏着昆仑群山的美景。 黄衫公子对一旁的村汉说道:“表弟,眼前便是昆仑山,乃是三岛十岳之首的‘万山之祖’。此山方圆八百里,高八千丈,号称人间第一神山。传说峰顶的大罗天之巅上,居住着一位人头豹身的‘西王母’,还有侍奉她的两只青鸟。但凡涉及修仙登引之事,都要先去拜会这位神仙,只可惜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 听完表哥的一番解释,村汉不禁对表哥的见多识广,感到钦佩不已。 然而,黄衫公子刚刚这番话虽然是对村汉说的,但说话时,他的眼睛却一直不停地瞄着旁边的沐灵雨,仿佛正在期待她露出赞许的表情,可惜却事与愿违。 黄衫公子走到沐灵雨身前,微微一揖,轻声道: “姑娘有礼,在下殷久悠。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弟,牛竹。” 牛竹完全不敢看沐灵雨,只是低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叫……叫我阿牛就行。” 黄衫公子噗嗤一笑,似乎对表弟的反应很满意,继而彬彬有礼地说:“你我同舟共济就是缘分,敢问姑娘是否也是来拜师?” 沐灵雨不动声色,根本连看都没看那黄衫公子一眼,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 云依见那公子面容俊美,不由得一种想要回答的冲动。 殷久悠见沐灵雨完全不理自己,只得尴尬地一笑,那表情仿佛生平第一次吃闭门羹的样子。 苏季在一旁忍俊不禁,差点就笑出声来。据他的观察,殷久悠刚才的一番举止言谈,想必此人阅女无数,应是一位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风流公子。只可惜再俊美的凡人公子,在沐灵雨眼中都只如蝼蚁一般罢了。 就在这时,沉默寡言的牛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表哥!你腰上的古纹玉佩,怎么不见了?” 殷久悠一摸腰际,顿时大惊失色,低头道: “明明刚才还在这里,那可是我祖传的辟邪宝物!”殷久悠秀美紧蹙,旋即将目光转向苏季等人,厉声道:“刚才船上只有六个人,一定是你们偷的!” 苏季淡然一笑,沉声道:“你无凭无据,休要含血喷人!” 牛竹一下子拉住殷久悠的胳膊,劝道:“表哥,咱们可千万别冤枉好人,会不会是刚才掉在船上了。” 殷久悠扫了苏季一眼,对牛竹说:“好吧,咱们回去找找。反正这里只有一艘船,量他们也跑不到哪去!” 二人急匆匆地离开以后,云依说道:“其实刚才那位公子的怀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带在身上的宝物,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凭空消失呢?” 苏季面色陡然凝重,沉吟道:“你们说,刚刚夜玲珑……会不会也在这艘船上?” 沐灵雨陡然一怔,道:“不好!夜玲珑一定想来昆仑山盗宝,必须立刻通知师伯!” 说罢,沐灵雨转身便要离去,然而刚迈出一步,突然转身对苏季说:“临走之前,我想提醒你一句。绝对不能让阐教中人知道你会阴阳九宫禅,还有不可以在山上使用化血阵和青灵魇术。” “为什么?”苏季不解地问。 沐灵雨望着一眼旁边的云依,说道:“阐教传音阁的弟子感知力极强,一旦发现有人使用截教法门,势必立即通知众人合力围剿。那时不仅你有杀身之祸,求白狼王内丹的也事会功亏一篑,你徒弟就将永远无法醒来。” 语罢,一旁身为传音阁弟子的云依,朝苏季点了点头。 苏季沉吟片刻,道:“那我刚学会的,悬壶问世,醉生梦死,壶中日月,天上天下,唯我独醉功。这个是阐教法门,应该能用吧?” “唯我独醉功?那更不行!”沐灵雨的表情愈发严肃,道:“传授阐教秘传法门于外道之人,这可是破坏阐教祖宗规矩的大忌,我之前只迫不得已。现在我师父太甲已经不在人世,我不想他清誉受损,希望你勿让他老人家死后蒙尘。” “好好好,不用就不用。” 苏季剑眉紧蹙,心中暗暗叫苦,若连唯我独醉功都不能用,那杨逆偷学来的截脉法门,恐怕就更不能用了。 “……可是沐姑娘,这个也不能用,那个也不能用。万一山上有人欺负我,总不能挺着挨打吧?” 说罢,苏季抬头一看,只见沐灵雨早已消失无踪。 第一百五十章 红衣公子 沐灵雨离开后,苏季和云依结伴赶往山门。 通往山门的路只有一条,沿途行人络绎不绝,前方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队。 排队的人似乎很早就已到达这里。通过打量这些人的服饰,苏季感觉他们之间贫富差距悬殊,有的衣着华贵、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敲锣打鼓,被八抬大轿抬着、有的脚穿草鞋,千里迢迢步行而来…… 云依见苏季一头雾水的样子,于是解释道:“今天上山的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阐教门人机缘巧合结识的有缘人,另一种是通过捐香火,或是打通人脉关系的有钱人。” 苏季茅塞顿开,想必刚才船上遇到那位叫“牛竹”的村汉,应该就是所谓的有缘人。 望着缓慢行进的队伍,苏季不耐烦地问:“云依,不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上山求道吧?” 云依望着人头攒动的长队,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看情形,今天应该是昆仑山招收弟子的日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今年来的人好像特别多,几乎是往年的十倍!” 苏季不解地问:“阐教一向收徒严苛,宁缺毋滥。据说一个师傅最多只收两名弟子,可是现在为何公开收徒?” 云依边走边说:“恩公所说的弟子,应该是指入室弟子。凡是能成为入室弟子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而现在排队上山的人,都是一些争取成为记名弟子的人。例如我所在的传音阁就都是记名弟子。昆仑山上除了负责探查情报的传音阁,还有负责的起居饮食的山珍阁,以及负责清洁打扫的净心阁。” 苏季皱起眉头,道:“什么传音阁、山珍阁、净心阁……名字起得这么好听。说白了不就是让一些凡人帮忙跑腿、做饭、打杂。想不到有人连这种事都要抢着进去,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话说到一半,苏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望向云依。看见她瞬间落寞的神情,苏季想到若干年前,她也像那些人一样,曾经排着长长的队伍上山求道。 云依眼光低垂,黯然道:“恩公,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沐姑娘那样身世不凡,经历过种种奇遇。茫茫天道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只是一种奢求罢了。只要有幸能够浸淫一丝仙气,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听到“普通人”三个字,苏季不禁暗暗感叹。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自己是普通人,花如狼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就不会拜自己为师,也不会因为救自己而惨遭毒手。 那些所谓的奇遇,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天道飞升的契机,其实当中的苦涩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苏季才体会得到。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徒弟都救不了,纵然天道飞升,又有何用? 低头寻思的功夫,苏季发现云依早已被拥挤的人潮冲散,到处都找寻不到她的身影。 无奈之下,苏季只好自己一个人跟着队伍继续赶路,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山门。 马上要到门前的时候,他发现前方拥挤的人潮突然停了下来。前方围着一群人,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 苏季翘脚张望,只见一位十几岁的白衣小道士,一动不动地跪在山门前。 那白衣小道士面容憔悴,嘴唇干裂,似乎已经好多天汤水未进的样子。他膝盖边放着六个已经失去水分的烂苹果,显然是好心人送给他充饥的食物。不过,那些干瘪的苹果上,竟连一个牙印都没有。 周围聚集了许多簇拥围观的人,纷纷朝那白衣小道士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道: “那孩子是谁啊?一周前来上香的时候就见他跪在这里,现在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听说他是乾元山金光洞门下弟子,说起来也是阐教中人。他师父莲花善人,不久前被截教的申候姜赢打成重伤。这个做徒弟的想求白狼王内丹,来挽救奄奄一息师父。” “这孩子真是一个好徒儿。昆仑山上的人也真是的,白狼王回到昆仑山就死了。现在用一个死人的内丹来救一个活人,岂非功德无量的好事?” “你有所不知,阐教主一共只有两位弟子。白狼王曾经是阐教主最中意的一位,只可惜误入歧途。如今他尸骨未寒,阐教主岂能随随便便将内丹拱手送人呢?” 无论周遭如何议论,那白衣小道士始终一言不发,纹风不动地跪着,仿佛亘古以来就立在那里的一块磐石。 听完周围人的议论,苏季面色凝重,想不到这个白衣小道士,居然和自己一样是来求白狼王内丹救人的,而且他要救的人,好像还是一位名气响当当的大善人。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 “不好!小道士断气了!” 苏季抬头一看,只见那白衣小道士,终于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旁边的人陆续伸手试探白衣小道士的鼻息,结果一个个摇头叹息。眼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命呜呼,围观的人们无不唏嘘短叹。 两个时辰以后,见昆仑山上始终连一个来收尸的都没有,有人开始愤愤不平地喊道: “岂有此理!这些仙门修士,居然如此冷血无情!” “看来老子还是不要修仙好了,免得也修成一副铁石心肠!” 说着,两个人抬着小道士的尸体下了山。 苏季眼睁睁看着白衣小道士的尸体从自己眼前经过,一颗心陡然沉了下来。 死去的小道士是阐教中人,而自己是阐教眼中的邪门歪道;死去的小道士要救的人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大善人,而自己要救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无论于情于理,苏季求得内丹的可能性,都不会大于这个白衣小道士。看来光明正大求得白狼王内丹,实在希望渺茫。若想取得内丹,只能暗中从长计议。 正在愁眉不展之时,苏季感觉一只手忽然按住自己的肩膀! “小贼!看你往哪儿跑!快把玉佩交出来!” 苏季回头一看,原来身后是刚才船上那位名叫殷久悠的黄衫公子。 “表哥!咱们还是先问清楚再说吧。”牛竹好言劝道,伸手试图将表哥的手,从苏季身上移开。 “还有什么可问的!”殷久悠的手按得更加重力,“刚才船上只有六个人,两个船夫身上都没有,一定是他偷的!” 苏季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有人抢先一步说道: “这位公子,何事如此动怒?” 语声中,一位红衣公子手摇折扇的翩然走来。 苏季抬头打量,只见这位红衣公子的服饰比殷久悠华丽十倍,扇子上的字画比殷久悠的名贵十倍,相貌也比殷久悠秀气十倍,甚至秀气得让人觉得有点像女孩子。 殷久悠见那红衣公子衣着得体,气质不凡,于是客气地说道:“这位兄台来得正好,不妨过来评评理。这小贼偷走我家传的古纹玉佩,居然还想抵赖!” 红衣公子淡然一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深仇大恨,原来是小事一桩。区区一块玉佩而已,何必动怒呢?公子若不嫌弃,小弟这里有一块玉佩,可以送给公子。” 说着,红衣公子摘下自己腰间的一块血纹红玉,轻轻在殷久悠眼前荡了一下。 殷久悠突然眼前一亮,只见那玉佩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就算拿十块自己的古纹玉佩,也换不来这样的一块! “既然兄台一番美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殷久悠刚伸出手接玉佩,想不到红衣公子突然收手,身子在他面前虚空一晃,旋即指着殷久悠的腰际说道: “这位公子,你腰间的玉佩不是好端端的在那里吗?” 牛竹连忙拿起玉佩,惊愕道:“表哥,这真是你的玉佩。我刚才我可能看错了,差点冤枉好人!” 红衣公子微笑道:“这位公子,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擦亮眼睛看管好,否则下次丢的,没准就是你的脑袋!” 殷久悠面露惧色,倒吸一口凉气,心有不甘地说:“这两个人妖里妖气,一定不是什么好人!表弟,咱们走!” 旁边的苏季早已看出门道,等那二人走后,对红衣公子说道: “兄台帮了我一个大忙,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你别装了。”红衣公子笑道:“你既然见识过我的本事,想必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吧?” 苏季沉声道:“你果然是夜……” “玲珑”二字还未说完,夜玲珑连忙用扇子抵住苏季的嘴。 苏季压低声音道:“莫非你女扮男装,也是冲着白狼王内丹来的?”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夜玲珑把扇子横在嘴边,小声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这里人多耳杂,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各怀鬼胎 苏季跟随夜玲珑的脚步,逐渐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 夜玲珑边走边说:“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一个特别之处。阐教主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想在今年的记名弟子中收一人成为入室弟子。如今阐教主的大弟子白狼王已死,二弟子下落不明。阐教主渡劫飞升以后,被选中的新弟子将有机会继承衣钵,成为下一任的阐教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季用朋友般的语气回应道:“依我看阐教主这么做纯属自找麻烦。如此一来,今年来的这些人势必动机不纯,各怀鬼胎。” “你说的没错。别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其实单纯只为拜师来的只占一成不到。剩下都是别有所图的人,其中包括两种:第一种人想趁机谋取阐教主之位,其中不乏隐藏修为的异教徒;第二种是混入记名弟子当中,想伺机盗取白狼王内丹的人。”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一处僻静的空地。 苏季环顾四周,低声道:“好了。这里四下无人,你不妨说说那笔交易。” 夜玲珑道:“这笔买卖对你来说很划算。你只要帮我做三件事,等我取得白狼王内丹以后,就让你从我收集的宝物中任意选取一件作为酬劳。” 三件事? 苏季犹豫片刻,心想既然夜玲珑是为白狼王内丹而来,势必会千方百计达到目的,倒不如将计就计,等她得手后来个黑吃黑,坐收渔翁之利。 “我可以帮你。”苏季停顿一下,说道:“不过,你要先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宝贝。万一都是一些破铜烂铁,我岂不亏大了?” “好!”夜玲珑一口应道:“既然你答应了,让你看看也无妨。” 说罢,夜玲珑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锦囊,轻轻一抖,巴掌大的锦囊突然变成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 苏季微微一怔,走上前去打开布袋,只见里面光芒夺目,装满各种新奇的宝物:有无弦的金弓,有无孔的玉箫,还有镂空的伞,以及许多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欣赏片刻后,苏季突然眼前一亮,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袋里,从里面缓缓拿起一个有缺口的盘子。 “只有这个不行!”夜玲珑一声惊呼,连忙用扇子使劲敲了一下苏季的手背,疼得他立即松开盘子! 苏季一边揉手,一边暗暗思索。绝对不会错,那个有缺口的破盘子就是造化玉牒!想不到姜家苦苦寻找的截教掌教信物,竟是被姜赢的女儿盗走!真应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可是夜玲珑堂堂姜家千金大小姐,为何要偷走截教的掌教信物,陷自己的父亲于不利的境地? 关于这一点,苏季百思不得其解。 夜玲珑见苏季若有所思,不禁问道:“想不到你还挺有眼光,莫非你认得那盘子?” 苏季摇头道:“我只是看那盘子又脏又破,好奇你为什么要把破烂放进你的宝贝袋子里。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稀罕,那就让我继续挑挑别的。” “不急。”语罢,夜玲珑立即将大麻袋变回锦囊,说:“等你助我取得白狼王内丹,我自然会让你随便挑选。” 苏季眼珠子一转,问道:“我很好奇,你想用白狼王内丹来做什么呢?” “做什么?”夜玲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白狼王道行高深,他的内丹能让人修为大增,据说还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简直可谓是妙用无穷。这种稀世珍宝,世上只怕没有人不想要。何况我夜玲珑平生一定要猎尽天下宝物,这白狼王内丹,我自然势在必得了。” 苏季又问:“今天来了那么多人,你为何偏偏选我做你的帮手?你就不怕我也是来偷内丹的?” “如果你真有本事取得内丹,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要等你盗取内丹以后,再从你身上拿走就行了,这可要比我亲自去拿省事多了。只可惜,我看你恐怕没那个本事。” 苏季笑道:“看来你对自己偷鸡摸狗的本事很有自信呢。” “你说谁偷鸡摸狗?”夜玲珑怒喝一声,旋即用扇子指着苏季的鼻子道:“你敢再说一遍,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苏季陡然一惊,旋即笑道:“息怒,息怒!和气生财!咱们还是谈谈你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吧。” 夜玲珑瞪了苏季一眼,然后将白色锦囊收入怀中,顺手取出一个黑色锦囊,轻轻一抖,锦囊同样变成一个大布袋。这黑布袋比刚才的白布袋长了整整一倍,表面显出人形的轮廓。 苏季走上前去,扯开袋子一看,里面果然有人! 那是一个面容消瘦的青年,全身被一条金色的绳子捆绑牢固,嘴巴被一张符纸封得严严实实,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看见苏季一脸诧异,夜玲珑哼了一声道:“不必可怜他。此人和那个小掌柜一样,表面看似谦谦君子,其实是个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如果让这种人上山修成道法,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惨遭毒手。” 说罢,夜玲珑俯下身子,在那男人身上肆意摸索,最后摸出一枚雕工精湛的桃木圆牌。 苏季接过桃木圆牌看了看,只见上面刻着“仙缘符”三个字。 夜玲珑解释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成为阐教的记名弟子。你要拿着这枚仙缘符,通过记名弟子的考验,混入传音阁、山珍阁、净心阁,其中一个。对了,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苏季欲语还休,倘若一旦说出自己的名字,夜玲珑一定会发现这个名字的主人就是当年撕毁婚书,导致她离家出走的那个人。 夜玲珑见他吞吞吐吐,一脸不耐烦地说:“算了,我对你的名字没兴趣。你先翻开背面,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苏季翻开仙缘符的背面,只见上面刻着三行小字:一行姓名、一行生辰八字、一行家乡住址。 夜玲珑用扇子指着一行姓名,对苏季说:“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待会儿你踏进山门的一刻起,就叫白丹心。” “白担心?” 苏季凝望着仙缘符上的三个字,想不到居然有父母为自己的子孙取如此一语双关的古怪名字。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苏季打算将那采花大盗的衣服换在自己身上。然而,当他换完上衣,刚要脱下裤子的时候,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 “怎么?衣服不合身?”夜玲珑问道。 苏季手扶着裤子,尴尬地说;“不是衣服的问题,只是你……要不要暂时回避?” “多此一举。”夜玲珑一摇折扇,傲然道:“我夜玲珑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什么鸟没见过?想不到你这个大男人,居然这么害羞?” 苏季顿时语塞,万万没想到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因为这种事被一个女子嘲笑,只得苦笑道:“好吧,既然连你都不介意,那我自然没什么好介意的。” 说罢,苏季当着夜玲珑的面,将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换了一遍。其间他一边换裤子,一边观察夜玲珑的表情,只见她神色自若,既没有脸红,也没有刻意回避目光,仿佛一个大男人般自自然然地站在旁边。 苏季暗自唏嘘,想不到姜家的千金小姐,性情居然如此开放,看来以后也没有必要把她当成女人看待。 换好了衣服,苏季问道:“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昆仑山上千万不能使用上玄裂隙。你要下手恐怕会十分困难。”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夜玲珑神秘地一笑,道:“你现在动身吧!第一件事做完以后,你来净心阁后方的大瑶树下找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冥顽不灵 苏季赶到半山腰的时候,净心阁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位白衣道长伫立人群之中,面若冰霜,仿佛周围所有人都欠了他很多钱似的。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一枚仙缘符放在白衣道长面前的桌案上,纷纷退回到阁外的广场,等待记名弟子的考验。 正午时分,白衣道长扫了一眼众人过后,转身朝阁内行了一礼,说道: “人数到齐,请灵尊现身相见。” 听见冷冰冰的道长如此恭敬语气,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由得愈发紧张起来。 半晌过后,从净心阁内缓缓走出一只发光的灵兽。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那灵兽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远远看去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四不像”。 白衣道长面对灵兽,介绍道: “灵尊乃是姜太公师祖的坐骑。今天将由它考验各位是否有资格成为记名弟子。稍后点到名字的人近前来。” 白衣道长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随即念出一个名字。 人群中,一个青年突然身子一震,恭恭敬敬地走了过去。 四不像探出脖子,在那青年身上嗅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白衣道长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对那青年轻声说了一句。 苏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青年闻声后垂下头,长叹一声,落寞地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过后,那只四不像一共只点过三次头,其余时间都一直在摇头。凡是经过四不像点头的人,都被白衣道长请入净心阁内,剩下的则灰溜溜地离开。 苏季轻叹一声,心想真是讽刺,想不到人的命运,居然要一头畜生来决定。不过,苏季并不十分紧张,毕竟现在的他经历过重重磨练,实力早已是今非昔比,区区记名弟子的考验应该不在话下。 随着剩下的人越来越少,苏季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走散的云依。 苏季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于是高兴地走了过去。可是刚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现云依正在和一位黄衫公子有说有笑地说着什么。 那黄衫公子就是之前冤枉好人的殷久悠。 苏季不想打扰谈笑风生的二人,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苏季回头一看,只见牛竹站在身后。 牛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玉佩的事是我表哥错怪了你,我这就让他向你陪个不是。” 说着,牛竹热情地拉着苏季的手,朝殷久悠走了过去。 云依发现苏季走来,连忙喊道:“恩公,你果然在这!” 苏季笑道:“看来咱们几个还很有缘呐。” 旁边的殷久悠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什么有缘,我看是冤家路窄还差不多。” 四人寒暄的功夫,耳畔忽然想起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辆豪华的马车驶上山来,直奔净心阁而去,尽管面对人群,依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众人看见迎面过来的马车,只得主动避让,纷纷皱起眉头,对那马车指指点点。 围观的人们都很好奇里面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因为敢驾马车来到净心阁的,目前为止只这么一个。 白衣道长见那马车,连忙笑盈盈地上前打招呼,刚刚还冷若冰霜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丝谄媚的神情。 “虢少爷,家师正在山上等您大驾光临。这种小事,您就不必参与了。” 马车内的人没有回应,车厢的帘子也纹丝不动。 半晌过后,车厢内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破坏贵教的规矩,恐怕不妥吧。” “虢少爷放心,家师特意吩咐,看见您来了,尽管直接放行便是。” “既然如此,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罢,马车调转放向,直奔山上而去。 牛竹好奇地问道:“表哥,那马车里是谁啊?居然可以直接通过考验。” 殷久悠思索片刻,答道:“净阳道长称呼马车里的人为虢少爷……莫不当朝上卿虢石父,虢大人的儿子?虢大人是周天子身边的红人,朝中的声望不亚于太师兮伯吉甫。想必也只有他的儿子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净明道长目送马车离开以后,脸色又变得阴沉下来,抬高声调喊道: “下一个,牛竹!” 牛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点中,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去。 面对逐渐靠近的四不像,牛竹咽了一口唾沫,眼神充满敬畏。 四不像在牛竹身上嗅了一下,突然打了个喷嚏,像是被呛到一般,使劲摇了摇头。 “居然有资质如此差的人!”白衣道长叹息一声,对牛竹说:“阁下与大道无缘,请回吧。” 牛竹一脸苦相,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毕竟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一时间心里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苏季站在一旁,不禁替他感到惋惜不已。 就在这时,四不像蓦然转头,径自走朝殷久悠走了过去,在他身上嗅了一下,然后对白衣道长点了点头。 白衣道长微微一怔,问殷久悠道:“阁下好像没有仙缘符吧?” 殷久悠躬身道:“在下殷久悠,是牛竹的表哥。” 白衣道长看了一眼殷久悠,又看了看牛竹,问道:“你可是牛家的子孙?” 牛竹愣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造化吧。”白衣道长“牛家人曾救过昏迷不醒的净阳道长。既然这位殷公子是牛竹的表哥,而且得到灵尊的认同,我想可以收他入门,也算不负这段恩情。” 见殷久悠被招入同门,云依高兴地说道:“恭喜殷公子。” 殷久悠轻浮地一笑,道:“师姐,怎么还叫我殷公子,叫我师弟就行了。” 云依低下头,脸颊泛起红晕,神情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牛竹激动地握住表哥的手,兴奋地说:“太好了,表哥!你一定要得道成仙啊。” 殷久悠嫌弃地甩开表弟的手,冷冷地说:“表弟,时候不早,你也是时候该回家去了。” 说罢,殷久悠把牛竹一个人扔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进了净心阁。 “表哥……” 牛竹一个人呆呆地愣在,不知何去何从。 苏季刚想上前安慰一番,只听白衣道长语气漠然地喊道: “下一个,白担心!” 苏季迟疑了一下,猛然意识到是在喊自己,连忙走了过去。 四不像走到苏季面前,缓缓停下脚步,看了苏季半天,连闻都没闻一下,便厌恶地摇了摇头。 苏季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阁下请回吧。”白衣道长冷冷地说道。 语一出口,周围引起一阵搔动: “本以为那姓牛的资质已经是最差的,想不到他还不如那个姓牛的傻小子。”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想必他身上太臭,灵尊连闻都懒得去闻。” 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嘲笑声。苏季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只畜生嫌弃,只得苦涩的一笑,只得落寞的转过身去。 云依突然走上前去,对白衣道长说道:“师叔,这位公子曾救过师侄的性命。我们阐教素来广招善缘,恳请师叔破例收他入门!” 白衣道人淡然说道:“此人体质实在冥顽不灵。况且,记名弟子必须要灵尊考验,这是祖师爷的规矩,岂能破坏?” “好一句祖师爷的规矩不能坏!刚才不知是谁放走了那位姓虢的少爷。”苏季冷笑一声,对云依说道:“云依姑娘,多谢你的好意。这种地方不去也罢。” 说罢,苏季转身离去。 白衣道长充耳不闻,继续念到: “下一位,姜凌!” 语罢,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位红衣公子。 苏季突然停下脚步,只见应声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夜玲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望尘莫及 莫非“姜凌”是夜玲珑的本名? 苏季觉得这件事似乎是情理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少顷,一袭红衣的夜玲珑自人群中脱颖而出,英姿飒爽的风采使得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到她一个人身上。 四不像探出头,在夜玲珑的身上嗅了一遍又一遍,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周遭一片寂静,围观众人拭目以待。 白衣道长微微阖目,脸色逐渐发生了变化。他很清楚四不像一向性情孤傲,而且特别厌恶生人。若不是今天赶上选弟子的日子,它根本不会主动接触任何人。可是现在它的反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四不像把头部贴在夜玲珑的胸口处轻轻磨蹭,仿佛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难道四不像已经发现夜玲珑是女人? 苏季神色紧张,暗暗为夜玲珑捏了一把冷汗。不过,他凑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四不像磨蹭夜玲珑时的神情极为享受,还带着几分亲昵,似乎特别喜欢与她接触,甚至有点讨好她的意思。接下来的画面,让苏季更为吃惊! 夜玲珑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袋看似普普通通的干草料,倾倒在掌心里。 四不像看见那草料的一瞬间,原本无欲无求的眼眸中,突然发出久违的光芒。 夜玲珑把手向前微微一送,四不像连忙低头吃了起来,嘴里发出一阵扑哧扑哧的声音。狼吞虎咽的样子,简直和凡间的普通家畜毫无分别。 围观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大张嘴巴,陷入万分震惊之中。 白衣道长大惊失色,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姜太公羽化后,四不像至少已经有二百年没再吃过任何东西。不要说草料,即便是海外散仙送来的仙草,它也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然而此时此刻,它居然正在吃一个陌生人手里的草料! 四不像眨眼间吃光草料,舔了舔舌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夜玲珑将剩下的半袋草料揣入怀中,对四不像使了个眼色,仿佛在告诉它来日方长。 四不像望向白衣道长,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白衣道长连忙俯下身去,侧耳聆听,原本淡漠的目光中流露出激动的光芒,对夜玲珑恭敬地说道: “这位公子,灵尊说你天资极佳,前途不可限量!” 夜玲珑轻轻一揖,礼貌地说道:“灵尊过奖了,晚辈愧不敢当。” 虚荣心往往是许多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可是众人视线汇聚之处,夜玲珑平静的清秀脸庞,并未因为旁人的注视而发生任何的改变。 人群中,殷久悠紧蹙双眉,目光中闪过一抹鄙夷的神色,更多的是深深的嫉妒。 白衣道长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对夜玲珑微笑道: “能得到灵尊如此评价的人,公子你是古往今来的第二人!” “敢问那位第一人是谁呢?”夜玲珑躬身问道。 “那位第一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贫道不愿提及她的姓名。”白衣道长眺望远方,目光充满敬仰之情:“她曾经是阐教主的二弟子,御剑术无人能及,十七岁已入无剑之境。只可惜,她后来被情所困,背离天道,乃至最终香消玉殒。” 白衣道长叹一声,不乏几分惋惜之意。 苏季缓缓低下了头,已然猜到那个第一人,无疑就是自己的母亲郁红枝。母亲当年是阐教的首席女修士,年纪轻轻就已修炼至玄清九境的巅峰,可是自己却连成为记名弟子的资格都没有,简直是天壤之别。 围观的人时不时将目光转向苏季,不禁发出几声惋惜的轻叹。 扫过一张张嘲笑的脸庞,苏季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苦涩,落寞地转过身去。一个人静静朝山下走去。孤单的背影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云依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落在苏季落寞的身影上…… “恩公!”云依从背后叫住苏季。 苏季没有转过头,下面的拳头微微握紧。他本以为勤能补拙,可是现在仍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不要说纯阴之体的沐灵雨,就连传音阁的云依似乎都望尘莫及。 云依快步上前,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苏季面前。 面对失魂落魄的苏季,云依的眉毛微微皱起,用一种认真的语气低声说道:“恩公,你的徒弟还在等你去救,现在不能轻言放弃?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无论做什么,云依都万死不辞!” 听到“徒弟”二字,苏季黯然的眼神恢复了光芒。眼下的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最残酷的打击,绝佳的资质也不是他现在的追求,目前最重要的是挽救自己奄奄一息的徒弟。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到,纵然天道飞升也是枉然。 况且以前他凭借冥顽之体,也曾一度战胜过诸多比自己天赋高的对手。可见那些一时的赞美只会在瞬间枯萎,努力的成果永远无法被不屑与嘲讽所取代。 苏季踌躇片刻,缓缓抬起头,重新振作思考,很快想起夜玲珑曾提过的那个地点,对云依说道: “据说净心阁后方有一颗大瑶树。你能否带我去看看?” 云依用力点了点头,“恩公,请随我来。” 日落的时候,二人来到净心阁后方。 苏季远远看见一片云雾缭绕的湖泊,湖边耸立着一颗玉白色的参天大树。 云依突然停下脚步,一只手捂着头,闭目凝神。 苏季见她似乎正在仔细聆听着什么,便没有打扰。 半晌过后,云依指着远方的大树说: “恩公,那就是你要找的大瑶树。从这到那里还有一段时间。刚才有同门传唤我回去,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多谢。” 苏季目送云依离去,转身朝大瑶树走去。 随着一步步走近,大瑶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只见那颗大树枝繁叶茂,玉叶琼枝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彩雾之中,显然是极其罕见的奇异品种。 苏季刚走出一丈开外的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手忽然按住苏季的肩膀! 苏季原以为是夜玲珑,可是根据肩膀上那只手的角度来判断,那似乎并不是夜玲珑的高度。 “白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苏季回头一看,只见牛竹站在身后。 苏季见他一脸热情洋溢,便也用热情的语气回应道:“牛老弟?你来这里做什么?” 牛竹挠挠头,憨声道:“我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过来一趟,就算不能拜师,能欣赏欣赏这里的风景也好啊。” 苏季苦笑一声,心里暗暗抱怨有他这个愣头青在这里,夜玲珑只怕一时半刻都不会出现。 “白兄弟,你看那树下好像有人!”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大树下,不知何时正有一个白发樵夫在砍树。 白发樵夫每砍一下,粗壮的树干上都会出现一道极深的缺口,仿佛只要再砍几下,整棵大树就会拦腰截断。 然而,奇怪的是,每当白发樵夫举起斧头的时候,刚刚留下的缺口就会自动愈合。 白发樵夫一次又一次举起斧头,粗壮的树干则一次又一次恢复完好如初。 苏季不禁寻思,像他这样砍下去,只怕砍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这颗大瑶树恐怕也是不会被砍断的。 “哎呦!我的腰啊!” 白发樵夫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一只手里的斧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拖着腰,脸上浮现出万分痛苦的表情。 斧头不慎脱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哐铛”一声巨响! 周围的群山随之震撼,骤然掀起一片尘埃! 苏季不禁骇然,只见树下坚硬的地面,已经被白发樵夫的斧头砸出一块深深的凹陷!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白发渔樵 苏季见那斧头似有千钧,想必那白发樵夫的修为深不可测。 “那个老爷爷好像腰扭断了!”牛竹发出一声惊呼:“咱们快去帮忙!” 苏季来到白发樵夫跟前,只见那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虽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洗得干干净净。银白的发须,映着夕阳闪闪发亮,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让人心情平静的慈祥表情。 牛竹伸手去扶白发樵夫的腰,“老爷爷,我来帮你!” 白发樵夫突然脸色大变,大喊一声: “哎!别动!别动!我这副老骨头,你再动就散架了!” 牛竹连忙缩回双手,关切地问道:“老爷爷,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还一个人来这砍树?你家在附近吗?用不用我们抬你回去?” 白发樵夫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锁,一副痛苦万分的表情。 牛竹环顾四周,附近除了零星几座道观,就是一望无际的群山,根本没有凡人的村落。 苏季盯着嵌入地里的斧头,俯下身去,想用手掂掂它的重量,不曾想那斧头根本一点都都提不起来,就像天生长地里似的。 望着白发樵夫,苏季心想能拿起这样一把斧头的人,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凡人。他又一番仔细打量白发樵夫,不禁微微一怔,发现他身上竟没有一丝玄清之气,可见此人的修为不在玄清八境的姜玄之下。 然而,苏季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既然这白发樵夫是一位得道高人,为何还会像普通凡人一样扭到腰呢? 白发樵夫一直保持捂着腰的姿势,说道:“你们两个小娃儿,能不能帮个忙?” 苏季恭敬地说道:“前辈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晚辈一定效劳。” 白发樵夫身子纹丝不动,只有嘴在动:“旁边的泉水里有一条大鱼,你们下去帮我把它捞上来。我只要一吃鱼,腰自然就好了。” “吃鱼……能治腰疼?”牛竹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苏季心想莫非这白发老头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想要试探自己和牛竹? 以前经常听说书人讲故事说某某,要么坠崖不死得道绝世秘籍,要么在山洞里偶遇得道高人,然后一夜之间得道神功传承,卷土重来,翻云覆雨,摇身成为一代的名俠。 莫非如此老套的故事,今天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苏季摇了摇头,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至于究竟如何,只得顺水推舟,且行且看。 苏季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礼貌地说: “前辈再坚持一会儿,晚辈这就去帮您捞鱼。” “老爷爷,你瞧好吧!”牛竹一拍胸脯道:“我在村里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抓一条肥鱼炖汤喝!” 白发樵夫似乎无法点头,只是略表谢意地眨了两下眼睛,目送二人离开。 苏季和牛竹来到云雾缭绕的池塘边,只见一股清泉自池中喷涌而出,犹如莲花盛开,又似无声的碎玉落入一泓清池。 牛竹望着奔涌不息的泉水,不禁感到纳闷,昆仑山地势极高,气候寒冷,而这泉水居然未曾封冻,不知道这泉眼下面究竟通向哪里。 苏季望着泉水,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昆仑山上有一个不冻泉。泉水万年不停地喷涌而出,即使严寒的冬季也从不封冻,乃是山峰冰雪融化后渗入地下流动喷涌而来。 昆仑不冻泉还有一个别名叫做“珍珠泉”。传说创造神赴昆仑西王母寿宴归途中,饮兴未艾,信手把西王母馈赠的瑶池琼浆,金樽掷地,琼浆四溢。其乘坐的莲花神龛化为赤台群山,溢出琼浆化为珍珠泉。 苏季俯身子把手伸入晶莹透明的泉水试探温度,忽觉一股冷冽的寒意顺着手臂传遍全身。他缩回手,摇了摇头,心想这泉水实在太过寒冷,只是跳下去就有冻死的生命危险,更不要说在下面捞鱼了。 犹豫的片刻,苏季忽听扑通一声! 牛竹已经脱光衣服跳了下去,一头扎进水里,便不见了人影。 “牛老弟!” 苏季发出一声惊呼,也不知这愣头青,刚才到底试没试过水温。苏季不想眼睁睁看这傻小子一个人送死,于是牙关一咬,也跳了进去。 霎时间,冰冷的泉水带来一股奇寒渗入肌骨,苏季冻得浑身打颤,四肢几乎没了知觉。 苏季咬着牙游动半晌,终于发现牛竹的身影,只见他正在水下一门心思地找鱼,似乎一点也不怕冷。苏季稍稍松了一口气,俯视水底,一眼望不到尽头,心想在这样深不见底的水下找一条鱼,简直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一盏茶的功夫,苏季和牛竹终于坚持不住,一起拖着湿透的衣衫爬上了岸。 岸边的白发樵夫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 不过,苏季发现他的姿势似乎和之前不大一样,仔细一看才发现端倪,这老头刚才明明左脚在前,现在却是右脚在前,显然,刚才趁自己和牛竹下水的功夫,他偷偷改变过姿势。 白发樵夫见苏季盯着自己的脚,脸上的表情开始不自然起来,不禁尴尬地一笑,而苏季抬起头,只装作没看见。 牛竹喘着粗气,喊道:“老爷爷,这水底太深!连一条鱼影也看不见呐!” 白发樵夫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平时抓鱼,都不用鱼饵的吗?” “鱼饵?”牛竹嘴里嘟囔着:“没有鱼竿,要鱼饵有什么用?” 白发樵夫眼珠一转,眼睛望向苏季,道:“旁边的小娃儿。你肯不肯把手指割破,再跳进去试试?” 牛竹听得一头雾水,旋即望了一眼苏季。 苏季心想这白发老头好生气人,分明早有办法居然现在才说,况且想必那鱼饵多半指的就是自己!但见那白发樵夫似乎有意考验,苏季便不敢怠慢,眼下走投无路,机会可能就在眼前,他不想眼睁睁地错过,只得掏出随身携带的羊角匕首,划破手指…… 白发樵夫目光中泛起微光,远远望着苏季指间流出的鲜血,仿佛看见一位久违故人。 苏季噗通一头扎进水里。指间滴出的鲜血如一滴墨汁,在水中荡漾开去,逐渐蔓延至水底。 眨眼间睛的功夫,苏季忽觉水中莫名地翻滚涌动,水波摇曳不定,一连串的气泡不断从水底冒出,好像有一只庞然大物正在泉眼里面吐气。 苏季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掉头回游。尽管身后波涛汹涌,他却始终不敢回头,拼命朝水面游去。 一番扑腾过后,苏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钻出水面,抬头一看,只见牛竹瞪大眼睛,正望向自己身后。 苏季还没来得及爬上岸,身后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巨浪,将他整个推上岸边! 噗通一声巨响! 苏季摔得趴在地上,猛然回头,只见水面上一个百丈高的巨影,浴水腾空! “好大的甲鱼!”牛竹大叫一声,惊愕地望着水面:“我们村里可没有这么大的甲鱼!” 苏季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凌空跃起一只高楼般的巨兽,龙头,龟身,麒麟尾,想必是一只巨型鳌鱼。 俗话说“龙生九子,鳌占头”,鳌是龙之九子的老大。传说东海中有巨鳌背上驮着,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眼下这只虽然没有那么大,但也算得上是一只庞然大物! 这时,树下传来一声吆喝: “两个小娃儿退下!” 语声中,一把斧头旋转飞出,化作一道巨大残影。只见白光一闪,鳌鱼的巨头被一斧砍落下来。 斧头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拖着鳌鱼巨头盘旋飞回树下,轰隆一声落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水面上的无头鳌身噗通一声,落入池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白发樵夫身子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刚刚溅起的水花顷刻间被引入树下的大坑之中。 苏季近前一看,只见大坑里的泉水滚滚沸腾,就像一锅正在炖汤的大锅。 牛竹好奇地跑过去,只见鳌鱼头泡在沸腾的泉水中,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不冻泉水煮沸后,颜色变得鲜艳夺目,闪闪发亮。汤中浮着淡淡的油花。闻到一股诱人的鲜香扑鼻而来,苏季想来这鳌鱼汤,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牛竹在一旁搀得口水直流,喉结一动一动地上下吞咽。 白发樵夫舔着嘴唇,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虽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珠子却已经快要掉到那坑里。 苏季见两人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耐的模样,不禁暗暗发笑。见白发樵夫一脸猴急,苏季已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从大瑶树上折下一片荷叶大小的树叶,盛满鳌鱼汤,喂给白发樵夫。 汤汁入口,白发樵夫满嘴鲜美,每次品味都有一次不同滋味,喝汤的过程,仿佛一瞬间历经韶华白首,人生诸般滋味尽在汤中。 白发樵夫闭眼品着滋味,说道:“鳌头汤的滋味,果然不同凡响,姜太公临终前想喝一口,可惜没我这个口福啦。” 苏季侧目望去,只见白发樵夫说话时,已是老泪纵横。 牛竹疑惑地问道:“老爷爷,您真的见过二百多年前的姜太公?” “……何止见过。”白发樵夫望着天边的夕阳,缓缓说道:“昔日姜太公渭水垂钓的时候,我就是一旁嘲笑他用直钩钓鱼的那个樵夫……” 语声中,白发樵夫身上的骨头咔巴作响,使劲伸了一个懒腰,四肢已经活动自如。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愿者上钩 渭水河畔的樵夫? 苏季蓦然想起儿时听说书人讲,当年渭水河畔的樵夫,后来成了姜太公的徒弟,周朝立国后被封为武德大将军,只是不确定这位白发樵夫,究竟姓甚名谁? 牛竹凑上前去,问道:“老爷爷,您怎么称呼?” 白发樵一边活动的腰肢,一边说道:“我姓武,你们叫我老武就行了。” “姓武!”苏季的呼吸变得急促,果然没错,除了龙须虎那个怪物以外,姜太公共有三位弟子,三弟子太甲、二弟子姜玄、大弟子正是武吉!如今姜玄和太甲都已经先后过世,唯独大弟子武吉尚在人间。 相传封神之后,阐教各路神仙,或各司天职,或云游四海。时隔二百五十年后的阐教,成为修士们的聚集之地,早已不复昔日众仙云集的光景,而阐教之主自然由修士中辈分最高,修为最深的武吉来继承。 苏季心中暗喜,连忙附身揖道:“晚辈白丹心,参见武前辈!” “白担心?”武吉停止扭腰的动作,问道:“你说我腰疼,害你白担心一场?” 牛竹抢着说道:“武爷爷误会了,他姓白,名叫丹心!” “……白……丹……心?”武吉抬眉打量着苏季,眼中掠过一抹怀疑的神情。 牛竹好奇地问:“武爷爷,你刚才说见过姜太公,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武吉望着远方,缓缓说道:“我第一次遇到姜太公是在一个春天,那时我砍完柴路过渭水河边,看到姜太公钓鱼的方法很可笑:鱼竿短,鱼线长,直钩无饵,悬于水面三尺高……” 牛竹挠挠头,不解地问:“用不挂鱼饵的直钩悬在水面上钓鱼?这恐怕钓一万年也钓不到一条啊!” “你说的这句话,和我当年和太公说的一模一样……”武吉捋着雪白的胡须,不禁陷入往昔的回忆之中。 牛竹仍是一头雾水,又问:“那姜太公最后到底钓到鱼没有?” 苏季回应道:“姜太公钓的不是鱼,而是在钓一位王侯。” 武吉道点了点头:“没错。姜太公钓的是后来的周文王。这一手直钩王侯的本事,可谓是垂钓的最高境界。” 苏季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姜太公垂钓的功夫虽然厉害,但依我看来,并不是天下第一。” 武吉脸色一变,沉声问道:“那你觉得垂钓的天下第一人是谁呢?” “……是周文王!”苏季朗声答道:“喜欢钓鱼的人都知道,钓鱼有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叫‘找底’,先要知道深浅,懂得什么地方有什么鱼。周文王正是深谙此道,所以才能慧眼识人,认定姜太公是王佐之才,继而沐浴斋戒,亲自携厚礼请太公出山。钓鱼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是‘鱼饵’,周文王以姜太公这个阐教弟子为鱼饵,引来阐教诸仙这些大鱼。周文王钓来阐教诸仙帮自己伐纣灭商,又钓来群贤辅佐儿子周武王立国兴邦。由此可见,姜太公钓的是王侯,周文王钓的是天下。哪个更胜一筹呢?” 武吉茅塞顿开,不禁连连点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姜太公比作鱼饵,把各路神仙比作大鱼,有意思,你这小娃儿有点意思……” 苏季继续说道:“如今阐教主的两位弟子先后离世,正是教中用人之际。想必现在的阐教主,也和当年的周文王一样求贤若渴,迫切需要招揽有潜力的弟子。敢问武前辈,您今天出现在这里,可否也是在等愿者上钩呢?” 武吉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情,道:“不错,我的确是在钓一个人。” “钓人!”牛竹一脸茫然地问:“……钓谁?” “钓我的好徒儿。”武吉笑道。 苏季急问:“敢问前辈的那位好徒儿,现在是否已经钓到?” 武吉直视苏季的眼睛,微微一笑:“不仅钓到,而且近在眼前。” 牛竹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完全不懂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苏季心中暗喜,看来拜武吉为师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出乎他预料的一幕。 武吉把目光从苏季身上移开,缓缓转向牛竹,和蔼地问:“你叫牛竹是吧?” 牛竹瞪大眼睛,惊愕地问:“武爷爷,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武吉神秘地一笑,道:“我看你为人忠厚,很中意你,不如你来做我徒弟吧。” 苏季身子向后微微一倾,差点倒下去,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牛竹目睹过武吉宛若天人的身手,简直敬仰得五体投地,现在听说这位老神仙,居然要收自己做徒弟,一时间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激动地连连点头。 武吉也点了点头,道:“既然你愿意,那就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师父吧。” 苏季突然愣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牛竹磕头拜师,心里不免有些嫉妒,真是傻人有傻福,想不到堂堂阐教主,竟然会中意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莫非武吉是个睁眼瞎不成? 牛竹将三个响头磕得振振有声,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向苏季,不好意思地说: “师父,其实刚才能钓来那只大乌龟,都是白兄弟的功劳,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既然师父连我这么笨的徒弟都收了,白兄弟这么聪明,您干脆也一起收了吧!” 苏季微微一怔,想不到这傻小子,居然还挺够义气…… 武吉捋了捋白胡须,缓缓望向苏季,摇头道:“你天资聪颖,不过心浮气躁,还需多多磨练。至于拜师的事嘛……呵呵,我看还是以后再说吧。” 牛竹不肯放弃,再次恳求道:“师父!白兄弟刚才不仅流了血,而且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鱼饵,先后两次跳下冰冷的泉水。您为什么不收他,却偏偏要收我……我这个……笨蛋?” 苏季心想这个笨蛋,居然刚拜完师就要忤逆师父,真是不懂得珍惜。苏季担心武吉迁怒牛竹,反悔收徒的事情,连忙说道:“牛老弟!你不必为我求情!既然武前辈不愿收我,我白某不会强人所难……先行告辞了!” 说罢,苏季猛然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武吉望着苏季远去的背影,一只手缓缓捂着嘴,偷笑道:“嘿嘿,生气了!生气了!这小子一股倔强的劲头儿,真是跟他娘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望着武吉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牛竹大惑不解地问:“师父,你认得白兄弟他娘?” 武吉笑而不语,接着故意抬高声调,刻意大喊道:“好徒儿啊!下次你来见为师的时候,千万不能让其它人跟在你身边,知道吗?” 苏季明白武吉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下面的拳头微微握紧,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既然武吉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拜师只怕绝无可能,只得另谋对策。 望着苏季孤独的背影,牛竹快步上前,追过去喊道: “白兄弟!天色不早了,你要去哪啊?” “天大地大,哪里还不能将就一晚?”苏季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牛竹想了一会儿,跟上他的脚步,说道:“白兄弟,我一定会求师父收留你的。如果不肯收你,我干脆也不去了!反正我再怎么修炼,也成不了神仙。” 苏季陡然一怔,停下脚步,叹道:“你到底是真傻啊!我没有给过你一丝一毫的恩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娘说……只有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牛竹低下头,黯然道:“我从小在村子里受人欺负,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你是我离开村子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想帮你……” 目光错愕地望着牛竹,苏季感觉鼻子酸酸的,回想背井离乡的这段日子遇到的人,要么像萧掌柜一样道貌岸然,要么像姜玄一样阴险毒辣,要么像青黎一样居心叵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像牛竹这样单纯的人。 想到这儿,苏季不禁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蓦然明白武吉会收牛竹为徒,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良师难求,益友更难求。 苏季觉得结识牛竹,是此行目前为止最大的一个收获。 “牛老弟,谢谢你!”苏季扶着牛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过,现在你要听你师父的话,不要再做任何违逆的事,也不必为我费心。有你这位朋友在这儿,无论用怎样的办法,我都一定要与你同门!”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有眼无珠 净心阁东侧有一排简陋的草屋,凡是记名弟子考验中被淘汰的人,都会在里面过一夜,次日离开昆仑。 苏季透过窗缝一间一间的巡视,发现每间屋内都挤满了熟睡的人,连一个空着的床铺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随意推开一间草屋的门,进里面暂避风寒。 草屋内鼾声四起,弥漫着汗臭与脚臭,充满了失败与颓废味道。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缓缓打开。 尽管苏季的动作很轻,却仍惊醒门口处四个人的好梦,引起一阵抱怨: “哎?那不是白天那个最差的家伙吗?” “他还有脸回来睡觉,真他妈的不要脸。” “他这么晚才回来,我看多半是去跪求人家收留去了,真是不知好歹。” “凭他的那资质,给人家舔鞋子都没用,哈哈哈哈。” 四个人捂着嘴巴,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接下来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议论着,而且根本不再控制音量,分明是故意想让苏季听见,以诽谤别人来发泄自己失败的怨气。 听见越来越难听的言辞,苏季的眉头微微挑起,只叹无奈要沦落到被嘲弄的境遇。 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孤月,苏季回想之前一起同船的四个人:沐灵雨早已是阐教的入室弟子,夜玲珑受到灵尊的褒奖成功入门,殷久悠被破格选为记名弟子,就连之前看似平庸的牛竹都已被阐教主收入门下。 事到如今,苏季已是孑然一身,浑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苏季早已决心不惜一切挽救自己的徒弟,也甘于付诸后天的努力来弥补天赋的不足。无奈这个地方,一个人的天赋竟要由一头畜生来决定。他连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哪怕有一次也好…… 嘭! 忽然一声巨响! 房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 熟睡的人们瞬间被惊醒,目光一齐转向门口! 门外,一位白衣道长,手里提着一个大红灯笼,缓缓走了进来。 惊醒的人们揉着眼睛,尽管一个个心里抱怨,但见来者就是白天组织记名弟子考验的白衣道长,便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白衣道长丝毫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盛气凌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床铺,扬声问道: “白丹心在这房里吗?” 语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转向苏季。门口的四个人暗暗偷笑,仿佛正在等待着看好戏的样子。 苏季慢慢走出昏暗的角落,淡淡地回了三个字:“什么事?” 白衣道长看见苏季,冷漠的脸色立即变得温顺和蔼,柔声道: “白公子,姜公子有请。” “姜公子?”苏季问道:“哪个姜公子?” 白衣道长耐心地解释道:“就是白天被灵尊夸奖的那位红衣公子,姜凌,姜公子。” “她找我有什么事?” “姜公子让我通知您已被山珍阁选为弟子,特意在净心阁内设下晚宴为您庆祝。” 语一出口,人群中传来的一阵阵羡慕的唏嘘,苏季瞬间成了屋内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刚刚嘲笑苏季的四个人突然瞪大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嫉妒,愤愤不平地说: “凭什么要收这个废物!我们不服!” “对!不服!” “若这种废物都有资格,那连我们家的狗都有资格!” “闭嘴!这里还轮不到你们说话!”白衣道长厉声喝道:“我说谁有资格,谁就有资格!难道你们觉得贫道有眼无珠不成?” 周遭的声音突然被压了下去,没有人再说话。 然而,在刚刚四人的煽动后,周围其他人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苏季。 苏季平静的脸庞,没有因为众人的注目而改变分毫,只是慢条斯理地说:“道长,我觉的凡事都要讲究一点公平。我想给各位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这里有谁能碰到我一下,我愿意把成为记名弟子的机会拱手相让。” 语一出口,门口的四人立刻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白衣道长焦急地说:“这怎么行!万一伤到公子,那该如何是好!” 此时,苏季早已径自走到窗边,目光扫视面前的四人,神情就像一只困倦的老虎,看着正在用爪子挠他的小猫。 “怎么……不敢?”苏季挑衅道。 一句话点燃周遭的怒火,四人撸起袖子,一齐朝苏季扑了上去! 苏季稳如泰山,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直等四人扑到跟前的时候,他背对窗户,身子轻轻一闪。四人猛然扑空,一个个撞破窗子飞了出去! 白衣道长揉了揉眼睛,不禁骇然,根本没看清苏季闪避的动作。他哪里晓得,苏季连沐灵雨快如雨丝的剑都能轻松躲过,区区四人自然不在话下。 屋内的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个白天被说成是废物的人,居然有如此身手,看来那头闪闪发光的灵兽,也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白衣道长瞥了窗外四个人一眼,厉声骂道:“你们这四个废物!连给白公子舔屁股都不配!还不快滚!” 四个人苦叫连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也不敢吭声。 白衣道长转怒为笑,对苏季笑盈盈地说: “白公子,您果然天赋异禀。白天是我瞎了狗眼,请您勿要见怪……”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趋炎附势,苏季不免感到有些诧异,心想夜玲珑果然不简单,居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让一位阐教门人服服帖帖,看来有必要去看看她究竟又在耍什么花样。 苏季道:“既然道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我再不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白公子,请随我来。” 白衣道长引领之下,苏季进入净心阁。 室外寂静黑暗,净心阁内却灯火阑珊,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苏季跟着白衣道长,来到一间敞门禅室,室内传出几个人嬉笑的声音。 地上铺着雍容华贵的昂贵皮毛地毯,脚踩上去带来一阵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中间是一张红木大八仙桌,桌上摆满黄金酒爵、白玉杯,盛满了美酒佳酿。 苏季用鼻子一闻,仿佛能闻到一股铜臭味儿。自从进入净心阁,他始终没有过一丝一毫“心净”的感觉。 禅室内台基上的檀香飘散出袅袅青烟,缭绕着纸醉金迷的人们,为首的是一位红衣公子。 苏季一眼便认出那红衣公子,正是夜玲珑。 此时,夜玲珑正左拥右抱着两个颇有姿色女弟子,旁边还有五个女弟子正在一口接一口地适逢她喝酒。倘若夜玲珑娇小的身材再高大一些,赫然就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 本应清净素雅的玄门道观,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季想不通。 看见苏季进门,夜玲珑挥了挥手中的扇子,示意众人退下。 小鸟依人的女弟子们,纷纷对夜玲珑露出一抹温柔甜腻的笑容,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间。 望着七个女弟子窈窕的背影,苏季问夜玲珑:“看来净心阁已经完全落入你的掌控之中。你是怎么做到的?” 夜玲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贝,随手仍在酒桌上。 望着那块闪闪发亮的金贝,苏季不解地问:“用钱?” 夜玲珑竖起两根白皙的手指,带着几分酒意神气地说:“在我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用钱能买到的,一种是用钱买不到的。后者,我势在必得!” 苏季顺水推舟地赞道:“好一句势在必得!看来白狼王内丹的事,你已经十拿九稳了?” 夜玲珑得意的神情,陡然暗淡下来,轻声叹道:“阐教不愧是玄门之首,戒备比我之前遇到的所有地方都要森严。我本以为控制这些负责扫地打杂的净心阁门人,就能将耳目遍及整座昆仑山,无奈还是有许多地方触及不到。现在我基本可以断定白狼王内丹,可能藏在五个地方:麒麟崖、珠玉峰、玉虚宫、昆仑禁地,还有一个叫炼狱之门的山谷,可惜这些地方负责杂务的都不是净心阁弟子。由此一来,取得白狼王内丹,比我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不过,这才更有趣。无论如何,最后我一定会得手,只要你帮我做完那三件事。” 尽管听见夜玲珑如此重视自己,苏季还是觉得她有很多事都在刻意隐瞒,首先她为何偏偏要选自己作为同党,其次用钱买通阐教门人这件事十分可疑,莫非她还有别的阴谋?为了检验夜玲珑究竟有多少合作的诚意,苏季试探着说道: “说来惭愧,我连你交代的第一件事都没能完成,剩下的三件事恐怕也在我能力之外。你的宝贝固然都令我朝思暮想,无奈我能力有限,无福消受。你还是另谋高就吧……告辞!” 说着,苏季做出转身离去的动作。 夜玲珑立即从蒲团上站起来,释然一笑,挽留道:“第一件事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没能通过记名弟子的考验,其实在我意料之中。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只不过这里有一些潜藏的规则你暂时还不清楚。不妨先坐下喝杯酒,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东方厨院 苏季转身说道:“那你不妨说说,这次记名弟子的考验,究竟有什么潜藏的规则?” 夜玲珑将苏季请到酒桌边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你纵然有天大的能耐,没有通过金银打典,也未必能通过这次考验。我猜你一定想不到,其实白天那只会发光的畜生,根本就不是姜太公的坐骑四不像,只不过是一头贪吃的麋鹿罢了。那头麋鹿被人施过法术,不仅浑身发光,还能与人沟通,但凡之前通过金银打典过的人,身上都会携带一包特质的草料。那畜生只要一闻就会点头。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殷久悠会被破格录取。不过,这些事情连那个白衣道长都不知道。” “连负责记名弟子考验的人都不知道!”苏季微微一怔,问道:“莫非幕后的主使者是阐教高层的人?可是那些人都是道行高深的修士,怎么能轻易被你用金钱收买?” 夜玲珑甩开扇子,潇洒地扇了两下,说:“这事就得因人而异了。凡人要用钱收买,修士就要用宝物来收买。我这次来之前就已经捐过一大笔香火钱,早已经用宝物打通了人脉,所以白天的时候才会那么顺利的通过。阐教高层的眼中,只有入室弟子才是真正的弟子。至于那些打杂做饭的记名弟子,谁来做都是一样的……” 苏季紧紧握住酒杯,愤然道:“想不到堂堂玄门之首的阐教,现在竟然如此不堪!” 夜玲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仔细想想,其实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昆仑山的修士并非全都辟谷。首先阐教主本人就是个贪吃的厨子,还有去年死的那个太甲真人,每年喝的名酒就要花去整整十万块金贝。门下的弟子也都要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宫殿道观都要修缮维护,这些哪一个不得需要钱?昆仑山不是强盗的山寨,一不能抢,二不能偷,只好用招收记名弟子的噱头赚点钱喽。” 苏季若有所思,继而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很想看看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阐教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必着急,你早晚会见到那个人的。” 说则,夜玲珑取出一包沉甸甸的布袋,随手仍在酒桌上。 苏季打开布袋一看,只见里面装满白色的粉末,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微微一嗅,苏季陡然一怔,不禁脱口而出: “化清散?” “呦!”夜玲珑微微一怔,道:“看不出你还有点见识嘛。” 苏季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回忆曾经在青灵寐境的时候,只用一小包化清散就足以抑制玄清九境的母亲,而眼下这么大包分量,不知要令多少人暂失功力。 “你要用这么多化清散搞什么名堂?” 夜玲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下月初七是西王母寿辰。那天不仅阐教高层会在瑶池大摆宴席庆祝,昆仑山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会举教欢庆,而当天的菜肴是由你将要去的山珍阁负责。你要在西王母寿辰那天,把化清散下在饭菜里。这就是我拜托你做的第二件事!” 苏季眼珠子一转,风轻云淡地说:“唉,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神神秘秘,原来是小事一桩,尽管包在我身上!” 夜玲珑见苏季爽快答应如此艰巨的任务,不禁感到有些诧异,甚至开始有点心里没底。 苏季痛快地接过布袋,用手踮了两下,心中暗想:哼,这么一大包化清散到了我手里,用不用、用给谁,还不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当天夜里,夜玲珑与苏季二人把酒畅饮,相谈甚欢。 苏季纵横酒场二十多年,酒后识人的本事可谓一流,让对方酒后吐真言的前提是要比对方酒量好,苏季完全满足这个条件。 夜玲珑的酒量在女人之中虽然算是很不错的,但在苏季面前就显得小巫见大巫。 两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发现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谈话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许多。酒意正酣的时候,两个人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夜玲珑举手投足间,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些不拘小节的动作,说话时也不忌讳带上一些肮脏的字眼。 凭借以往的经验,苏季基本可以判断夜玲珑这种人虽然颇有城府,倒也绝非阴险狡诈之辈。尽管她的身份是一位千金小姐,言谈举止却比有些男人还要豪迈大方,尤其在花钱方面简直可谓是挥金如土。 至于,偷东西这件事,夜玲珑始终坚持自己是“盗亦有道”,并为此感到深深的骄傲。 当天晚上,两人倒在同一张蒲团上拥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首先醒来的苏季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女人,竟然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他轻轻将一张被子盖在夜玲珑身上,心想若她是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是一位知己酒友,可惜她不是。 通过白衣道长的指引,苏季来到山珍阁。 负责接应的是一位黄衣道士,姓黄,名牛。 苏季看得出来,黄牛道长的一身黄色道服,本来和其它同门一样是白色的,只不过因为长期下厨做饭,衣服上沾满了黄乎乎的油渍,基本变成一块油抹布的颜色。 黄牛道长发给苏季一个桃木箱,里面装着阐教记名弟子的道服,以及各种日常要用的细软。 苏季捧着桃木箱,跟着他一路前行,沿途路过几间石室,应是山珍阁弟子休息的场所。 黄牛道长与净心阁那个冷冰冰的白衣道长截然相反,对苏季的态度热情如火,一路上嘴像炒豆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苏季经他介绍了解到:山珍阁弟子遍布整座昆仑山所有道观,主要工作是为阐教低级修士和记名弟子提供三餐,多以素食为主。除了烧菜以外,山珍阁还会炼制的一种叫做“辟谷丹”的丹药。 这种丹药是给玄清二境以上的修士服用,只要吃一颗就可以坚持一年不吃不喝。 苏季早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辟谷丹这种神奇的丹药,可是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山珍阁炼制的辟谷丹,竟然不止一种口味,有牛肉味、猪肉味、鸡肉味、羊肉味、冬菇炖鸡味、葱香排骨味、以及青菜萝卜等各种不同的素食口味…… 这一路上新奇的事情见过不少,最后的终点是一间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大厨院。 厨院门口的匾额上有四个挂满油渍的大字,“东方厨院”。这里是山珍阁最大的一间厨房。 苏季还没走进去,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从里面飘出…… 黄牛道长说东方厨院是专门用来培养山珍阁弟子厨艺的场所。 如今是东方厨院每年中最忙的时间,因为西王母寿辰就在下个月。现在东方厨院里的长老们,都在与山珍阁弟子们一起研究新奇的菜品。 关于西王母盛宴,黄牛道长讲了一个让苏季很感兴趣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位山珍阁弟子做的菜肴博得了西王母的欢心。为了奖赏这个人,西王母特别将一个蟠桃赐予他作为奖赏。那个弟子吃完蟠桃以后,竟然飘入云中,得道成仙。 苏季听得兴致勃勃,心想倘若能得到西王母的蟠桃,就算不用偷白狼王内丹,也能救活徒弟花如狼。 然而,黄牛道长却说这个蟠桃的传说,仅仅只是个传说,那个叫西王母的神仙,也从来没有人见过。 苏季随黄牛道长走进东方厨院,只见里面热火朝天,七八个长老正挥舞着大勺,汗流浃背地烧菜,几个胖弟子正在旁边另一个锅里添水放米。 路过灶台上大锅小碗的时候,苏季别有用心地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想若真要在西王母寿宴当天下化清散的话,这间东方厨院应该就是下手的目标地点。 “白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苏季陡然一惊,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一只油腻的手按住苏季的肩膀!缓缓转头,苏季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牛竹热情洋溢地站在他身后,一身崭新的白色道服,已经浸染上斑驳的油渍。 “牛老弟?”苏季茫然地问:“你怎么会在山珍阁?你的阐教主师父呢?” “师父应该还在那里砍树吧。”牛竹说完这句话,原本木讷的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起来,笑着说:“白兄弟,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我师父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西王母盛宴,所以他今年当了山珍阁的主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只要一天 太阳驱散灰蒙蒙的云层,一缕阳光普照昆仑山脉。 瑶树下传来武吉砍树的声音: 咚!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多少年来,他无数次挥舞起斧头,树干的创伤无数次愈合,似乎永远不会被砍断。 从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每当放下斧头的时候,他都会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思考那些活过二百多岁的人才会思考的问题。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长生”也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比喻,“死亡”才是所有人的归宿。 世间也许不存在所谓的永恒,山河大地尚且要历经沧桑巨变,人的生命更如同光阴里的过客匆匆流逝。 世间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凝望着奔流不息的不冻泉水,他总会惋惜两位未能摆脱轮回宿命的弟子。二人纵然生前翻云覆雨,也依旧挡不住命运的激流不息地流淌。 武吉长叹一声,再一次挥起斧头,不停地砍着、砍着…… 不知砍了多久,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举到半空中的斧头,缓缓放了下来。 风卷尘埃,吹向天边。 一身白衣的少女,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白靴踏过尘埃,缓缓走到武吉面前,沐灵雨躬身道: “弟子有辱师门,特来请罪,请师伯责罚!” 武吉没有说话,只是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 沐灵雨看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一颗悬着的心豁然放了下来。她明白那个动作的意思,那个简单的摆手,仿佛能宽恕世间所有的恩恩怨怨。从小到大,她无论犯下怎样的过错,师伯都会用这个动作原谅她,看来今天也没有例外。 武吉仰望参天的大瑶树,对沐灵雨说:“小沐,你还记不记得这棵树?” 沐灵雨看着那棵树,仿佛看见自己儿时在树下嬉戏的身影,缓缓答道:“记得师伯曾经说过,这万年瑶树浑身是宝。树上的枝叶可以抵挡山上的风沙,树上结的果实能炼制极其珍贵的丹药,可是师伯……现在为何要把它砍断?” “瑶树的树干又粗又大,砍断后做一口棺材,再合适不过了。”武吉说罢,再次挥起斧头,猛砍一斧! “棺材?”沐灵雨陡然一怔,问道:“师伯要给谁做棺材?” 武吉沉吟道:“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我想很可能会留给自己。” 沐灵雨秀眉微蹙,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问:“莫非师伯渡劫之期就要到了?” 武吉点了点头,说:“我要渡的是一个死劫,或肉身成圣,或魂飞破散,只有这两种可能。我卜得这个死劫是一场空前的人劫,而那个劫数之人,就是我未来的入室弟子。” 沐灵雨低头沉思,开始明白师伯今年为何急着从记名弟子中选取入室弟子。 武吉打量着沐灵雨,微笑道:“几年不见,你这小丫头竟然漂亮了这么多,温柔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些年遇到过什么人?” “……没有。” 沐灵雨垂下头,眼波流动,神色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武吉见她表情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的心思,连你白狼师兄都能猜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我……你放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凡人的寿命最多不过短短数十年,你不妨先去了却凡心后再来修行也不迟。” “万万不可!”沐灵雨微微一怔,认真地说道:“恳请师伯现在就教授弟子,除去凡心的方法!” 武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除去凡心不见得是好事,我现在尚且留有一丝凡人的食欲。要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修炼到无牵无挂境界,此后的人生便再无意外,一切都顺其自然,起初会为修为的突飞猛进而欢呼雀跃,可是越往后的人生就越无聊。人到了那种境界,曾经有苦有甜的过往都会忘记,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再留恋和执着。虽然可以长生不老,但拥有的也只是大把大把的时间。那时一个人曾拥有最多的是时间,将你洗劫一空的也是时间。” 沐灵雨语气坚决地说道:“弟子再次恳请师伯赐教!若凡心不除,纵然修炼到玄清九境,也会像当年的郁师姐那样功败垂成,如流星般陨落……” 武吉神色黯然,缓缓放下斧头,沉声道:“除去凡心的办法并不难,只需要一次刻骨铭心的痛。痛过之后,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天真了。你现在之所以容易对凡人产生感情,是因为你年纪太轻,经历的人和事太少。等你一旦修炼到像我这般年纪,就会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喜欢上某一个人。 “那就是了却凡心的境界吗?”沐灵雨眼中泛起一丝光芒。 武吉自嘲地一笑,道:“那根本谈不上境界……其实就是老了。” “老了?”沐灵雨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问道:“修炼到师伯这样的境界,不是已经接近长生不老了吗?” 武吉黯然道:“人虽不老,心却会老。心越老,心就越沉稳,心动起来就越难……” 沐灵雨思索良久,却依旧似懂非懂,继而转念想起令一件重要的事,突然说道:“弟子有要事通知师伯。现在有一个叫夜玲珑的窃贼,已经混入昆仑山。师伯务必小心提防。” 武吉简单地应了一声,道:“我会找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柴嵩师弟的。” 听到“柴嵩!”二字,沐灵雨的脸色陡然一变,“柴嵩居心叵测,况且他申公豹的弟子,师伯怎能把教中事务交给这种心术不正的人?” “你觉得现在除了柴嵩,教中无论辈分,还是修为,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沐灵雨沉思片刻,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把阐教交给你白狼师哥。可惜他不听劝告,一定要去招惹青黎,已至枉送性命。我时日无多,很多事情已经无暇顾及,现在当务之急只能三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要选出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入室弟子,取代柴嵩成为阐教主;第二件事是要在下月初七,西王母的寿宴之前砍断这颗瑶树;第三件事,我想趁我尚在人世,送你进玉虚洞闭关修炼……” 沐灵雨陡然一惊,想当年郁红枝就是在玉虚洞中闭关,修炼到玄清九境的巅峰。玉虚洞对阐教修士来说,无非是闭关修炼的绝佳地点,只有纯阴之体等特殊体质的人才能进入。 然而,听闻这件天大的好事,沐灵雨的脸色却有一丝疑虑,低声问道: “什么时候?” “最好是明天。”说罢,武吉挥起斧头,又砍了一斧! “明天?” 沐灵雨脸上的疑虑更胜了几分,心想凭自己现在的修为,闭关修炼到巅峰之境至少需要八十年以上。这八十年中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 八十年,几乎相当于一个凡人的一生一世。 她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出关的那一刻,再也无法见到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武吉见她犹豫不决,于是说道:“时间的确有些紧迫。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让你与朋友告别。按照一天一个人来算,一个月有三十天,至少可以告别三十人。我想以你的性格,想告别的朋友,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个。” “不用一个月……”沐灵雨眼光低垂,黯然道:“……只要一天……就够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雪莲子羹 晚饭时间刚过,东方厨院的水槽边杯盘狼藉。 作为山珍阁的两个新人,苏季和牛竹肩负着洗碗的重任。面对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两个人不禁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牛竹用力搓着油腻的盘子,问苏季:“白兄弟,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呼风唤雨的本事?” “那要看你师父什么时候能砍断那棵树……”苏季一边冲洗盘子,一边说道:“牛老弟,你既然已经行过拜师礼,你师父怎么还让你在这里打杂?” “师父说先让我先从记名弟子做起,如果表现好的话,再考虑让我成为入室弟子。所以现在我得加倍努力才行!” 说着,牛竹低下头,手上加快了速度,愈发埋头苦干起来。 洗完最后一个盘子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由于实在太困,两个人连房间也懒得回,直接坐在水池边打起盹来。 然而,二人刚入睡着没多久,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敲门声很大,顿时惊醒二人的好梦。 牛竹揉了揉眼睛,起身卸下木闩,伴随吱呀一声响,房门缓缓开启…… 门外,一位白衣青年手提大红灯笼,缓缓走了进来。 “表哥?”牛竹一脸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殷久悠满脸厌恶地瞥了牛竹一眼,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我是传音阁弟子,你该叫我师兄。” 听见表哥陌生的语气,牛竹一时间不知所措。 苏季慢悠悠地走到门边,打量着殷久悠,打着哈欠问道: “师兄,这么晚来有何贵干?” 殷久悠扬声道:“虢少爷刚才被噩梦惊醒,突然感觉肚子饿,想吃顿夜宵压压惊。他让我命你们赶快做一道燕窝雪莲子羹,连夜送上山去。” 苏季微微阖目,想不到这个殷久悠,居然这么快就成了那个虢少爷的走狗,不禁皱眉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再过俩时辰就该吃早饭了!” “没办法,我只是奉命行事。”殷久悠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目光环顾四周,道:“我看现在临时找别人只怕来不及了,你们两个尽量快点做,越快越好。顺便提醒你们一句,虢少爷目前虽然和你们一样是记名弟子,但他可是阐教的贵客。你们要是得罪了他,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殷久悠把两个人冷在原地,扬长而去。 “表哥……” 牛竹望着殷久悠的背影,呆呆地愣在原地。 苏季摇了摇头,道:“牛老弟,你还不明白吗?自从被选为记名弟子的那一刻起,那个人就再也不是你表哥了。” 牛竹脸色凝重,叹息道:“那个虢少爷是一个叫虢石父的大官的儿子,我们确实罪不起。” 苏季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他爹是虢石父,我爹还是兮伯吉甫呢!” “白兄弟,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说着,牛竹开始动手准备食材,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汤锅架上炉灶。 苏季眼珠子一转,推门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只见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雪莲子羹已经做好了。 “师父教过燕窝雪莲子羹的做法,这羹虽然名贵,做起来并不难。”牛竹递给苏季一个勺子,道:“白兄弟,尝尝我的手艺。” 苏季品了一口,点头道:“味道非常不错,美中不足,少一样材料。” 说着,苏季将两颗豆子扔进捣药罐,用药杵捣成粉末。 牛竹走过去一看,惊呼道:“巴豆?原来你刚才到外面就是去找这个!” 苏季边捣边说:“那个姓虢的那么嚣张,你难道不想出口气?” 牛竹面露难色,挠了挠头,说:“巴豆会吃坏肚子的!不行!绝对不行!就算吐口水也不能这么做!” 苏季微微一怔,停下手上的动作,突然赞道:“吐口水不能吃坏肚子,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那小子。还是你这个办法不错!我真是甘拜下风。就依你说的办!” 说着,苏季将巴豆倒进水槽,用水冲洗干净,紧接着就要往莲子羹里吐口水…… 牛竹突然捂住苏季的嘴,“白兄弟!我只是说说,不是真要你吐口水!” 两人僵持的功夫,忽听安静的门外传来一个突兀声音: “只有小孩子才会玩你们这种把戏……” 屋里的二人闻声,身子一震! 苏季突然把含在嘴里的口水,咽了回去。 门外,一身红衣的夜玲珑,缓缓走了进来。 牛竹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季静观其变,想看看她又要刷什么把戏。 夜玲珑取出一个白布包,说道:“你们如果非要加料,不如加这个……” 说着,她打开白布包,里面放着一粒西瓜子般大小的黑色药丸。 “这叫散清丸,是提炼化清散的原丹。它无色无味,人吃完以后,至少半年时间无法凝聚玄清气。等那个虢少爷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多久,肯定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 牛竹连忙说道:“不行!这太过分了!” 夜玲珑瞥了牛竹一眼,旋即用手里的扇子拍了一下的后脑,使他瞬间晕了过去。 苏季扶住晕倒的牛竹,对夜玲珑说:“你这招借刀杀人,算盘打得真够响亮。阐教主只会收一位入室弟子,那个虢少爷是你最大的威胁,如此一来,你便可铲除唯一的绊脚石。” 夜玲珑云淡风轻地说:“其实就算你们不答应,我也一样有办法做到这件事。可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在这里听到的话,看到的事,恐怕就永远忘不掉了。” 苏季道:“随你便吧,这件事我是没意见,但你得快点让我这位老弟醒过来。” 夜玲珑把散清丸放进汤锅,用汤匙搅了搅,然后用扇子在牛竹后脑拍了一下。 牛竹揉了揉眼睛,醒来的时候,刚才的事突然不记得了,看见夜玲珑出现在东方厨院,一脸的莫名其妙。 苏季把汤锅递给牛竹,道:“牛老弟,拜托你走一趟了。” 牛竹端着汤锅刚走出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苏季沉吟道:“莫不是黄牛道长来了?” 夜玲珑陡然一怔,心想现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可是在昆仑山又不能使用上玄裂隙,万一被人发现自己三更半夜来到山珍阁,难免要引起怀疑。她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开着的橱柜,里面的空间刚好可以容纳她娇小的身躯。情急之下,她只好躲了进去。 这时,门外传来沐灵雨的声音:“请问山珍阁有没有一位姓苏的新弟子?” 门外的牛竹答道:“新弟子中没有姓苏的,只有我一个姓牛的,还有一个姓白的在里面。” 说罢,牛竹端着汤锅,急匆匆地朝山上走去。 沐灵雨刚要离去,抬头发现苏季正站在东方厨院的门口。 “苏公子?”沐灵雨不禁脱口而出。 “苏公子?”苏季愣了一下,望着沐灵雨道:“你叫我?” 沐灵雨环顾四周,问道:“这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 苏季侧目望了一眼夜玲珑刚刚躲进去的橱柜,迟疑地说: “……没……没有,只不过第一次听你叫苏公子,我有点不习惯。” 沐灵雨眼光低垂,心道:没错,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六十章 后会无期 沐灵雨低着头,双眸微闭,很久没再说一句话。 苏季见她今天的表现有些异常,不禁问道:“沐姑娘,你这么晚来找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沐灵雨蓦然睁开眼睛,仿佛刚从凝神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缓缓抬头直视苏季的眼睛,问道 “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人?朋友?敌人?或是……” 沐灵雨欲语还休,暗暗询问自己: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来告别的,为何却要问这种问题?为什么要这样问?我究竟在期待什么? 苏季没想到沐灵雨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连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你算是我夫人喽!” 沐灵雨脸颊掠过一抹惊色,红润的嘴唇微张,呼吸变得急促,想不到苏季竟对自己说出如此轻薄之言,可是她却一时语塞,浑然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立刻发怒。 苏季本来只想开个玩笑,但见她一脸严肃,以为她生气了,于是连忙说道:“哎!你可别误会。当初在旋灵阁的时候,你主动要求扮演我的夫人。那时你还叫我相公来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 沐灵雨眼光低垂,久久没有回答,连一个字都有没说。 她并没有忘记。 关于过去的一切,此刻都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她清楚地记得,青灵庙中他曾在自己脸上留下的印记,记得申候府中他曾在危难之时舍命相救,记得自己曾在玲珑塔外的守候他的心情。她的心曾经冷如寒冰,直到遇上他以后,自己仿佛被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阴霾。 时至今日,她依旧无法确定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是现在想到要与他永远分离,就会觉得心里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那场戏是时候该收场了。”沐灵雨黯然说道:“明天我将要去玉虚洞府闭关修炼,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苏季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沉默半晌后,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说道:“那我刚才的回答……你满不满意?” 沐灵雨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温暖一抹温暖的笑容。 然而,当她落寞转身的刹那,那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背对着苏季说道: “苏公子,祝你能早日救活那孩子……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苏季想起这是第一次与她分别时说过的四个字,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记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苏季心头百感交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人? 朋友?敌人?亦或是一个特别存在? 苏季突然也想问她同样的问题,可是事到如今才这样问,显然已经太迟了。 这时,夜玲珑从橱柜里面慢慢爬出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对苏季笑嘻嘻地说: “小师弟,看来你在这方面,实在很需要一个人来帮你开窍呀!” 苏季瞥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夜玲珑用手拍了拍平坦的胸脯,一脸不服气地说:“你别看我这样,姐姐我可算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刚才那姑娘很明显是对你恋恋不舍。难道你对她一点特别的感情都没有?” 苏季低声叹道:“我与她缘分已尽,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有喽。”夜玲珑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苏季扭过头去,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事?” 夜玲珑坏笑道:“你如果对她有意思,我这个做师姐的可以帮你破坏她这次闭关修行,让她成不了仙。” 苏季眼中掠过一丝光芒,不过很快就黯淡下来,叹道:“你还是别多事了。沐姑娘依靠长生蛊维持肉身不死,修仙对她来说关乎生命,破坏修行无异于置她于死地。我可不想她恨我一辈子。” “我的傻师弟,看你平时挺精明,怎么一遇到这种问题……”夜玲珑欲言又止,摇摇头叹道:“罢了,如果哪天你突然开窍,想和那姑娘见面的话,随时可以来找师姐我……” 话没说完,夜玲珑猛然抬头,只见两道长虹划破天空,疾驰而来。 苏季抬头仰望,一道数丈长的剑光从头顶凌空飞过,只见两个白衣修士分别踩着一柄剑御空飞行。这二人离地面至少有几十丈,直接跌落下去必死无疑,若非修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绝对不会有这般胆量。 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必定会大吃一惊。 苏季以前只听说修仙之士可以心神随心所欲控制飞剑的境界,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定睛一看,发现那其中一个御剑飞行的修士身上,似乎背着一个负伤的女人。 夜玲珑的目光追寻着空中御剑的人影,发现那三人朝不冻泉方向飞去,连忙说道:“他们回来得这么急,一定有大事发生。我们快去凑个热闹。” 说罢,夜玲珑和苏季直奔不冻泉而去。 二人赶到净心阁后方的时候,看见大瑶树下正站着三个人影:阐教主武吉、两个白衣修士、以及一个受伤的女子。 武吉正在查看那个受伤的女子,旁边两个白衣修士各踩一柄三尺长剑,悬浮在离地三丈的空中。 苏季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大石头后窥视,隐隐感觉那个受伤的女子的身影很像金贞,但还不能够完全确定。因为她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白色带血的绷带,似乎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武吉对其中一个白衣修士说道:“你快带贞儿去洞府疗伤,千万别耽搁了。” 白衣修士闻声托起金贞,脚踏剑身,剑光一闪之间长身而起,往北飞掠而去。 武吉面色凝重,开始询问剩下的那位白衣修士:“贞儿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白衣修士答道:“金贞师姐之前追捕一条青鳞巨蟒。那条巨蟒经由地底游走,一路穿洲过县,所经之处山崩地裂,地震频发,百姓苦不堪言。预计不日即将抵达昆仑山。” 武吉掐指一算,两道白眉突然拧在一起!他暗暗自语:果然祸不单行,看来昆仑不日即将面临一场空前的浩劫。 短暂的沉默过后,武吉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条青鳞巨蟒,为何要来昆仑山?” 白衣修士回忆片刻,答道:“记得金贞师姐晕倒前说过,那条青鳞巨蟒是一条龙蛇,曾在王宫中咬伤青黎,修为大增,似乎是为追寻自己的主人而来。” 武吉用命令的口吻说:“你立刻通知昆仑山大小洞府严阵以待!西王母寿宴在即,绝不能让这条龙蛇在节日期间兴风作乱!” 白衣修士得令后御剑而去,临风飞逝的身影说不出的飘然潇洒。 此时,躲在岩石后面的夜玲珑小声说道:“刚才那人说有一条巨蟒要来昆仑追寻主人?这么说那巨蟒的主人,现在就躲在昆仑山上……会是谁呢?” 苏季脸色铁青,神情极其凝重,听刚才那白衣修士说青黎被巨蟒咬伤,可见青黎渡劫后并没有死,可能仍然潜伏在王宫中的某个地方,而那条曾被自己遗留在王宫的小青蛇,非但没有死,反而现在成了一只为祸人间的祸害。 想到这儿,苏季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救活姜玄的这条蛇,究竟是对还是错? 夜玲珑自顾自地嘟囔着:“如果这个人潜伏在记名弟子当中的话,我想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苏季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净心阁长老说,下周记名弟子之间要进行一次比试,以此来决定谁最后会成为入室弟子。” “这些记名弟子除了打杂做饭什么都没学,有什么可比的?” 夜玲珑微微挑起眉毛,对苏季说:“正因为什么都没学,才能知道究竟是谁在扮猪吃老虎!” 第一百六十一章 昆仑禁地 “葱头一斤、红辣椒三个、酱油三钱、陈醋三钱、精盐五钱、香油三分……” 黄牛道长双眸微闭,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吩咐道。 眨眼间的功夫,苏季和牛竹已将材料全部备齐。 黄牛道长把葱头剥去老皮,洗净切片,再改刀切成小块,然后将辣椒直刀切成丝同装盘内,最后拌上精盐、酱油、陈醋,滴上两滴香油,搅拌均匀。一道青翠欲滴的菜肴,呈现在苏季和牛竹面前。 牛竹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感觉口感脆嫩,酸辣适口,不由得竖起一根大拇指。 黄牛道长得意地说:“这是我新研制的一道主菜,名唤‘岁月葱茏’。要学会这道菜,你们的火候还远远不足。你们两个现在只是初学阶段,做的菜还根本搬不上席面,还需多多苦练才是。如果哪天能赶上我一成,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季暗暗感慨,每日一天到晚,只能听这个黄牛道长吹牛,明明只是一道“拌葱头”而已,也非要说得天花乱坠才肯罢休。 这时,传音阁的殷久悠走进东方厨院,恭敬地走到牛竹面前,和蔼地微笑道: “牛师弟,你那天晚上做的燕窝莲子羹,虢少爷吃了特别满意。他说想亲自见你一面,你现在就过去吧。” 黄牛道长望着殷久悠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牛竹,低头拂袖离去。 苏季面色凝重,心想这个虢少爷是名门望族的后裔,为何偏偏想见牛竹这样一个烧菜的厨子?这其中的动机肯定不那么单纯,难道他已经发现燕窝莲子羹里被下了散清丸? 想到这儿,苏季不得不为牛竹提心吊胆。 牛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半晌回过神高兴地朝外面走去,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胳膊! 回头看见苏季,牛竹疑惑不解地问:“白兄弟,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苏季沉吟道:“牛老弟,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 “当然好啊!”牛竹爽快地答应道:“这份功劳本来就应该算你一份,我怎能一个人独占?” 苏季不禁苦笑一声,看来自从夜玲珑那天在牛竹脑后拍了那一下,他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迟钝了。 正午时分,二人结伴来到一栋装饰华丽的阁楼外,听见里面似乎正有人说话。 苏季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牛竹先等一等。 牛竹透过窗缝朝里面看去,只见阁楼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想不到道清净的观里,居然还有如此华美的建筑。 “虢翰公子,最近在这可住得习惯?”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习惯?”一个青年冷笑道:“柴嵩,你是在和我说笑吗?你让我怎么习惯?要不是我爹非得逼我来这儿,我才不会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看看这里是人住的吗?床硬邦邦的也就算了,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还有上次来送饭那女的,我就碰了她屁股一下,你瞧瞧她那个表情,好像要杀了我似的!竟敢对我无礼!换做在我家里,比她漂亮一百倍的我都懒得碰呢!” “看来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你甭废话了!那老头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见我?” “教主最近很忙,等到记名弟子选拔那天,你自己就会看见了。” “你不是答应过我爹,直接让我成为入室弟子吗?怎么又要选拔?” “这毕竟是教主的意思,我还是得适当走一下形势……” 苏季听完呼吸急促,拳头不禁微微握紧,想必里面那个叫柴嵩的,应该就是现在负责阐教大小事务的人,记名弟子都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那头可以操控记名弟子结果的发光麋鹿,也是他弄出来的把戏。 然而,苏季始终想不明白,虽然这个叫虢翰的公子家世显赫,但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未曾修行过的普通人,而柴嵩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阐教修士,为何要对一个凡人卑躬屈膝,百般忍让?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理由? 正在苏季百思不解的时候,门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外面的人想听就进来!不必偷偷摸摸!” 语声中,大门突然被一道强劲的气势冲开,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苏季和牛竹身子一震,互望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两人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老一少。 老的身高一丈,面方嘴阔,虽然年纪看来将近六旬,但身体却极其硬朗,胸肌高高鼓起,紧绷得像座小山,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清楚看出他全身都是凹凸结实的肌肉,宛如一只凶猛的猎豹。最奇特的是他头发的颜色,左半面黑得似炭,右半面白得似雪,中间是一道黑白分明的发线,显得十分诡异。 少的大概十七八岁,四肢修长,瘦弱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倒。眉宇间透露出一种嫖客般糜烂的意味,想必背后一定干了不少让他面黄肌瘦的事情。再看他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一副天塌下来都有他爹顶着的样子。 这样的一老一少并肩站立,可谓是极其鲜明的对比,老的全身鼓得像是就要爆炸,少的全身瘪得像是快要被抽干了。 苏季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不必说也能猜得到,老的就是柴嵩,少的就是虢翰。 柴嵩打量着两人身上油渍斑斑的白色到付,厉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记名弟子?谁派你们来的?” 牛竹低头答道:“我是山珍阁的牛竹。有一位虢少爷叫我过来,所以我就来了。” “牛竹?”虢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叫来的。” 柴嵩听到这句话,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虢翰简单道别,默默离去。 “你叫牛竹是吧,你做的燕窝莲子羹味道不错,比我家里的厨子做得还好。”虢翰说完,转头打量着苏季,问道:“那你又是谁?” 还没等苏季说话,牛竹先抢着答道:“燕窝莲子羹是他和我一起做的,所以功劳应该也有他一份。他叫白丹心!” “白担心?”虢翰低声重复一遍,嘴角浮现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嘿!这名字真好玩儿!你爹娘一定也很好玩儿!” 苏季脸色陡然一沉,心想这小子出言不逊,难道是故意挑衅不成? 不曾想虢翰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唉,可惜我爹娘就不好玩儿了。要不怎么会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活受罪。不如……你们两个陪我玩吧?” “你想怎么玩?”苏季淡淡地问。 虢翰左顾右盼,然后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可千万别说出去。前两天,我在山上发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面隐隐发光,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刚想走进去看个究竟,可是那里的守卫死活就是不让我去,还说那里是禁地。后来我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条绝世妙计。我想让你们帮我做一道菜,然后在菜里放入我从家里带来的迷药,迷晕那两个守卫!” 苏季想必他说的地方想必就是昆仑禁地。他不禁觉得好笑,这位虢公子的脑子似乎比牛竹还低一个档次,自己被人下药毫不知情不说,竟然还想着给别人下药? 况且,这个人根本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昆仑禁地的守卫一定是道行高深的修士,怎么可能会被凡人的迷药弄晕? 不过,苏季转念一想,但凡禁地里一定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而夜玲珑曾提过白狼王内丹可能藏在昆仑禁地,如今刚好化清散在手,不如将计就计,将虢翰的迷药掉包,借机进入禁地一探究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坍塌废墟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每个门派都会有一个地方,被称之为“禁地”。 禁地的存在,通常是为了守护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它的存在的本身,却又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秘密藏在哪里。 禁地的位置,通常位于见不得光的隐秘地带,却依旧能以它强大的存在感,潜移默化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成为说书人编故事的素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充满好奇心的人们冒险的最佳去处。 此时此刻,昆仑禁地外,就有这样三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虢翰低头望着一盘绿色的菜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扯着嗓门问道: “喂!你做的这叫什么菜?” 牛竹怯生生地垂着头,低声答出四个字:“岁月葱茏” “你竟敢耍我?这明明只是一盘拌葱头!”虢翰望着绿色的菜肴,脸色也已经气得发绿,厉声道:“不是说好要你做燕窝莲子羹吗?” 牛竹的头垂得更低了,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苏季不屑地瞥了虢翰一眼,用一种嫌弃的口吻说道:“我说虢少爷,亏你还自诩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燕窝莲子羹都是趁热吃来暖肺温补,端到这里早就凉了,谁还肯吃?不过,这盘拌葱头就不一样了,越凉越冰脆,那口感就叫一个爽!不信你尝尝就知道了。” 虢翰虽然没有尝,但听苏季说的好像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于是不耐烦地说:“哎呀,甭废话了!快端去试试吧!” 牛竹感激地望了苏季一眼,双手端着“岁月葱茏”来到禁地门口。 苏季和虢翰在后面观望,只见那个叫昆仑禁地的地方,远远看去就像一堆坍塌的废墟。 废墟中露出一个狗洞般大小的洞口,朝外面发出隐隐的青光。 那“狗洞”勉强只能容纳一个人跪着爬进去,而现在一个守卫正坐在洞口外,身子刚好把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牛竹端着菜来到守卫面前,只见那守卫满脸胡须,浓密得几乎快要把一张脸全部覆盖。 无论用什么方法尝试和那大胡子守卫沟通,那守卫都纹丝不动地坐着,完全不理会牛竹的存在。 这时,远处的虢翰呆不住了,焦急地说:“我就说他一定不肯吃!那道菜那么素!连我家的狗都不肯吃!” “不是菜的原因。”苏季望着大胡子守卫,说道:“此人修为不低,似乎早已脱离辟谷阶段。低级的修士尚且需要依靠辟谷丹来禁食,而这个守卫的修为,只怕我们几个加起来也难动他一根寒毛。” 半晌,牛竹拿那个守卫无可奈何,只好一脸沮丧地端着菜肴走了回来。 虢翰一脸抓狂地说:“那怎么办啊!难道又要白跑一趟?” 苏季道:“这次本来就不必抱太大希望。这种守卫森严的禁地,想要只来一次就轻易进去也不太可能。咱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三人刚要返回的时候,只见迎面走来一位红衣少女,五官精致,较小玲珑的身材透出一股英气勃勃的气势。 “三位师兄!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不叫上我?” 牛竹突然感觉心跳得好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红衣少女,竟是看得痴了。 苏季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于是问道:“你怎么不扮男人了?” 红衣少女答道:“我最近发现这里的人全能看出我是女的,觉得很无聊,所以干脆不玩了。” 苏季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比如我身旁这位……” 说着,苏季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呆若木鸡的牛竹。 牛竹猛然回过神来,小声问道:“她……她到底是谁呀?” 苏季答道:“她是姜凌,你的姜师姐。” 牛竹挠了挠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冲姜凌一阵腼腆地傻笑。 “真是个呆子。”姜凌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嘟囔着。 虢翰抬眉打量着姜凌,见她梳着一头干练的短发,想必她一定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因为通常女孩都绝对不会把头发剪这么短。虢翰对她的印象极差,一脸不屑地嘟囔着:“切,要胸没胸,要臀没臀,扮男扮女还不都一样!” 姜凌气得柳眉倒竖,抬手用扇子指着虢翰的鼻子,“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望见她手里的扇子,苏季想起那天晚上,牛竹后脑勺被挨了那把扇子一下,便晕了过去,醒来时丧失一部分记忆。可见姜凌的扇子必定是一个暗藏玄机的法宝。 然而,看到发火的姜凌,虢翰却愈发火上浇油地说:“再说一遍怎么了?你这个没人要的男人婆,还敢打我不成?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你知道本少爷的爹是谁吗?” “你是混蛋!你爹是老混蛋!我这把扇子专打你们这些混蛋!” 姜凌手里的扇子呼呼生风,仿佛正蕴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苏季微微一怔,突然按住她的手! 霎时间,虢翰感到一阵凌厉的风扫过脸颊,削断了几根发丝,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见姜凌身手不凡,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苏季缓缓松开手,柔声劝道:“师姐息怒,我知道你不是来吵架的……至于你这把扇子,我想你还是留给洞口那个大胡子吧。” 姜凌深吸一口气,瞪了虢翰一眼,转身朝洞口的大胡子守卫走去。 大胡子守卫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亘古以来就嵌在那里的一块顽石。 姜凌在他身边绕了一圈,来到他背后,发现他依然完全不理会自己的存在, 盯着大胡子守卫的后脑勺,姜凌握紧扇把,刚想要下手,竟突然陷入犹豫。 那一瞬间,她发觉到面前这个大胡子守卫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虽然用扇子可以将它击晕,但大胡子守卫绝对可以在自己动手的一瞬间做出更快的反击,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犹豫片刻后,姜凌终于还是缓缓放下扇子。 就在这时,远处的苏季突然大喊一声: “快看!天上有一条大蛇!” 大胡子守卫微微一怔,顿时睁开眼睛,警戒地抬头仰望! 姜凌灵机一动,趁机用扇子在他后脑勺上使劲敲了一下! 大胡子守卫身子一震,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牛竹惊得目瞪口呆。 虢翰感到不可思议,好奇地问苏季:“你怎么知道大胡子听了你刚才那句话,就会抬头呢?” 苏季答道:“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只是之前偶然听到阐教主要防范一条青鳞巨蟒在西王母寿宴期间作乱,下命昆仑山大小洞府加强戒备。这里是昆仑山禁地,这里的守卫必然会特别警惕这件事。就算那个大胡子再木讷,也不会对这件事充耳不闻。” 虢翰恍然大悟,不禁点了点头,朝苏季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不过话虽如此,苏季还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俯身用手试了试大胡子守卫的鼻息,以及确认脉搏的跳动,发现他的确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状态。 “不必试了,但凡被我这把扇子敲中的人,没有两个时辰绝对醒不过来的。”姜凌得意地说道。 苏季、姜凌、虢翰、牛竹…… 四人通过洞口爬进里面以后,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姜凌将手中的扇子甩开横在身前,默念口诀。扇面的字画隐隐发光,照亮了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坍塌的洞窟,到处是坠落的大小石块。 阴森的洞窟中,弥漫着一股动物的骚臭味儿。 随着一步步深入,味道越来越浓。 四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幽暗的洞壁缓步前行。洞穴蜿蜒曲折,时而宽如街道,时而窄得只能容纳一人侧身挤过。整个洞窟足有数十丈深,犹如一座建在山里的迷宫。 黑暗中,每个人都感觉仿佛有一双双发光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 突然,四人一齐停下脚步! 牛竹侧耳聆听了半晌,说道:“你们听到了吗?里面好像有小狗在叫……” 姜凌立即否定道:“不对,那声音比狗叫脆一些,好像婴儿的哭声。” 虢翰颤声说着:“这么黑的洞里……怎么会有小孩儿在哭?” 苏季沉吟道:“不是小孩儿,那应该是狐狸的叫声。”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故地重游 那是狐狸的叫声? 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苏季,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狐狸是一种安静的动物,不会经常叫。在这种阴森的洞窟中突然听到一声狐鸣,不得不令人毛骨悚然。 虢翰感觉到黑暗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颤抖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行,我要回去了,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苏季戏谑地说:“虢少爷,明明是你自己先要来的,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难道害怕了不成?” “害怕是人之常情……谁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来没怕过……况且我和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不一样……我的命值钱!” 说着,虢翰转身朝洞外拼命逃去,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 “哼,孬种。”姜凌泛起一抹嘲笑,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 牛竹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也有离开的打算,但见姜凌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回头,自己便鼓起勇气跟在后面。 苏季是从玲珑塔狱中活着走出来的人,早已习惯了黑暗,来到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非但不会害怕,反而感到有些熟悉与怀念。 “你们快来看!”姜凌发出一声惊呼,脸上的表情异常兴奋,“这个石碑上有字!” 苏季快步走上前去,只见姜凌指着一块断裂的石碑,碑上刻着一个“灵”字。 “哎?这里也有一块!”牛竹指着旁边地上的一块断石碑,念出上面的两个字:“……洞……府?” “灵……洞……府……”苏季发现着两块石碑的断裂处刚好可以拼合在一起,不禁喃喃自语道:“莫非石碑上刻的是这洞窟的名字?不过从缺口来看,好像还少了一块……” 苏季一边思考,一边低下头,蓦然发现自己脚下也踩着一块同样质地的石块。 不过,这块石块是翻过去的,字应该在朝下的那一面。他使尽浑身力气,终于将石块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一个“青”字。 牛竹挠了挠头,喃喃地说:“灵……洞……府……青?” “笨蛋!”姜凌用扇子敲了他一下,道:“应该是‘灵青洞府’才对!” “不……”苏季瞪大眼睛,骇然道:“……是‘青灵洞府’。” 看见苏季一脸震惊的表情,牛竹和姜凌不禁感到奇怪。 青灵洞府? 这里怎么可能是青灵洞府? 苏季摇了摇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青灵洞府明明应该在青灵寐境才对,怎么会是昆仑禁地呢? 滴嗒!滴嗒! 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泉水从洞壁缝隙滴落的声音,节奏单调而寂寞。 三个人的步伐也像耳边的水滴声一样,一步一步缓慢前进着。 悄然间,洞窟深处骤然亮起一片幽幽的青光。 三个人朝发光的方向走去,来到青灵洞府的尽头。 面前只有一把被削成两半的钟乳石椅,表面光滑如羊脂白玉。 这把钟乳石椅是被太甲真人用斩仙葫芦削断的…… 苏婆婆三十六年前就坐在那把钟乳石椅上…… 这里真的是青灵洞府! 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在苏季的脑海。他想起自己通过海棠君的魇术回到过去的寐境,亲眼目睹母亲为了防止妖物逃脱,牺牲修为使用“逆天印契”封印了斩仙葫芦。青灵洞府在那一刻轰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那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灵洞府为什么会出现在昆仑山上? 正在苏季思索的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喊: “救命!救命啊!” 苏季回头一看,只见虢翰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姜凌戏谑地说道:“呦!这不是我们的虢大少爷嘛,什么风把您又吹回来了?” 虢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完了!完了!进来时的洞口好像被那个大胡子堵上了!” 苏季微微一怔,看来那个大胡子果然没有真的晕倒。 姜凌镇定自若,风轻云淡地说:“大惊小怪,我有的是奇门法宝,自有办法能从这里出去。” 虢翰的神情依旧慌慌张张,眼神中充满十足的恐惧,“现在不是出不出去的问题!有……有一只妖怪在后面……追……追我!” “妖怪?”牛竹大惊失色,急问:“在哪?” 虢翰突然瞪大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指,“就……在……你们身后!” 三人感到身后传来凉飕飕的感觉,缓缓转头,只见断裂的钟乳石上,不知何时趴着一只隐隐发光的蓝狐。 蓝狐的身影似有似无,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别看它的眼睛!”苏季突然大喊。 旁边的三人连忙低下头,避开蓝狐的目光。 蓝狐不动声色,狐嘴里发出,咔咔咔的怪声,很像老太监在笑。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苏季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息,正通过耳朵侵入体内。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苏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那只蓝狐正在对自己使用青灵魇术。 苏季这种玄妙的幻术再清楚不过。 早在很久以前,最原始的幻术通常以沉香,朱砂,檀香,曼陀罗花粉配置而成点燃后,促使别人产生幻觉,而青黎魇术则凌驾于所有幻术之上。 魇术寐境中的时间、空间、五感均受到施术者支配。现实中只有一瞬间,而在寐境中却可能被凌迟三个月,或是丢入虿盆中煎熬一年。无论拥有再强悍的肉体,再敏捷的速度,在魇术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苏季在净莲洞府闭关的时候,早已听黎如魅教授过破解魇术的方法。他催动自己体内的玄冥之气封住听觉,逐渐化解侵入体内的力量,只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摆脱了魇术的控制。 蓝狐微微阖目,妖异的瞳孔中掠过一抹惊色。 噗通!噗通!噗通! 苏季蓦然回头,只见其余三人全部倒在地上,脸上表情各异,显然已经陷入魇术寐境之中。 “我不嫁!绝对不嫁!” 姜凌突然一声大喊,眼睛却还是紧紧闭着的。 苏季连忙凑过去,晃动她的肩膀,“师姐!姜凌!快醒醒!” 姜凌脸上的表情充满愤怒,大喊道: “要嫁你自己去嫁啊!我不管!就算非要嫁,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要嫁给一个能打败我的大英雄!旋灵阁主算什么东西!” 听她喊到自己,苏季不禁微微一怔,想必她正沉浸在离家出走之前的场景中。 “爹……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你为什么不疼我?难道截教主对爹来说,真的比自己女儿还重要吗?我从小被你仍在道观里,留我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你又来要我嫁给一个有妇之夫!如果娘还活在世上,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娘……你在哪……娘……” 伴随着一声声无助的呼唤,姜凌闭合的眼角,缓缓流下一道伤心欲绝的泪痕。 苏季神色黯淡下来,原来当初姜赢许下那门亲事的时候,比起自己,她才是那个被逼无奈,最受伤害的可怜人。 哀伤的表情平息过后,姜凌突然紧咬嘴唇,愤然道: “……好……姜赢……看在你养我二十年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今生今世,你我骨肉之情就此了断!姜凌从此再无父亲!”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姜凌以往神采奕奕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惆怅,凄厉的表情痛不欲生。 苏季连忙捂住她的耳朵,催动玄冥之气封住她的听觉,试图阻断魇术继续控制她的精神。 蓝狐将苏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瞳孔微微收缩,却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灵禁区 姜凌缓缓撑起眼帘,看见苏季在自己身旁,似乎等待了很久。 “我刚才……”语声戛然而止,姜凌用手支撑着头,刚才的晕阙敢还未完全消退。 “你刚才身中幻术,现在已经没事了。”苏季脸上透露出喜悦的神色。 “那只狐狸哪里去了?” 苏季转头看去,微微一怔,只见身后断裂的钟乳石椅上空空如也。 “刚才明明还在这里……” 姜凌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身来,就听见地上的牛竹发出一阵傻笑…… “爹!孩儿通过考验了!我现在的师父很会做菜,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再也不会让你们为我费心了……” 苏季想要过去解除魇术,不曾想牛竹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牛竹双眼紧闭,一只手突然扶住苏季的肩膀,高兴地说: “娘!我在山上遇到一个师姐,长得比村里的小花还漂亮。我真想把她娶回家给您做儿媳妇!” 苏季噗嗤一笑,偷偷侧目望着姜凌,只见她嘴巴微张,仿佛被人塞了一个烂柿子。 牛竹说完缓缓垂下头,表情落寞地说:“可是她……应该不会喜欢我……” 姜凌瞥了他一眼,“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话音刚落,牛竹猛然抬头,继续说道:“不过,我会找机会对她好,给她烧好吃的菜,讲笑话哄她开心!可是……如果她还是不喜欢我该怎么办……就像小花那样……小花……小花你不要走……小花!” 语声中,牛竹似乎陷入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表情痛苦而扭曲,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喊道: “我不是笨蛋!我没做过坏事?也没有害过任何人!你们为什么打我?” 苏季安慰道:“牛老弟,我这就来救你!” 然而,还没等苏季开始动手,牛竹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焦急地问:“白兄弟!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对不对?你永远不会和别人一起打我,是不是?” “是是是!牛老弟!先把我松开好不好?” “所以,我要娶姜师姐做新娘子,你不会反对的是不是?其实……我很怕你也喜欢姜师姐!每看到她和你说话的样子,我都会很难受,这样是不是很不对……” 苏季愣住了,想不到这个看似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居然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牛竹突然表情一变,紧紧攥住苏季的手,用一种激动的语气,欣喜若狂地说:“师姐,阿牛要一辈子对你好,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喜欢吗?” “我……”苏季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一脸苦相地看向姜凌。 姜凌猛然扯开两人紧握的手,朝苏季吼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把这呆子叫醒!” 苏季暗暗偷笑,旋即催动玄冥之气化解魇术对牛竹的控制。 一盏茶的功夫,牛竹慢慢睁开眼睛,喃喃地说:“白兄弟……姜师……” “姐”字还未说出口,牛竹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仿佛被自己刚才的春梦羞成一个低头的大姑娘,时不时抬头瞄着姜凌,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季见姜凌一脸的尴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凌恼羞成怒,朝苏季大喊:“你敢再笑!我就把你脑袋打成菊花!” 苏季刚刚收敛笑容,突听旁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虢翰倒在地上的,竟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苏季刚想过去为他解除魇术,却突然被一把扇子拦住! “不急。”姜凌冷笑一声,道:“不妨看看咱们这位虢大少爷,到底做了什么美梦,居然能笑成这样。” 虢翰双眼紧闭,一边大笑,一边凭空挥舞手臂,像是正再往外扔什么东西。 “哈!你们要钱是吧?老子今天用钱活活砸死你们这些土狗!哈哈哈哈!” 旁边的三人互相对望一眼,脸色不约而同地沉下来。 虢翰扬起脖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朋友?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况且,没有人配做我虢翰的朋友。我一个人能活得很好!不会孤单,绝对不会……” “空虚?我怎么会空虚?我每天享受的极乐生活,你们这些愚民怎么可能理解,就连周天子也没我会玩儿。” “女人?哼,墙头草罢了,干嘛要珍惜她们?她们只会看中我的钱,没有一个是真心对我,还不如我养的一条狗!” 苏季摇了摇头,不想继续听下去,于是朝虢翰伸出手…… “别管他!”姜凌柳眉倒竖,愤然道:“这种人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牛竹急道:“不行!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他可是会没命的……” 苏季感觉两个人说的各有道理,不禁陷入了犹豫。 就在这时,虢翰放声惨叫起来: “别走!你们别走啊!回来!都给我回来!别留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有的是钱!只求你们陪我说说话,别不理我啊!哪怕骂我两句也行啊!好黑……好冷……爹……快来救我!为什么你不救来我……你把我扔到这山上就不管我了吗……你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做哪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儿……我娘就是这样被你害死的!我死也不会再帮你做坏事!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姜凌眼光低垂,想不到这个虢少爷竟和自己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被父母抛弃利用的棋子。虽然不知道虢翰所说的“见不得人的破事”究竟是指什么,但她还是不由得联想到自己。 正在她犹豫的片刻,苏季已经把手按在虢翰的头上,开始为他解除魇术。 姜凌这一次没有阻止,眼前的虢少爷虽然很可恶,但还没达到坏进骨子里,至少还不到该死的程度。 过了很长时间,虢翰才慢慢睁开眼睛。 旁边的三个人见他终于醒了,不禁相视一笑。 “……是你们……救了我吗?”虢翰从三人友善的表情中,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我从来说谢谢……顶多……赏你们一人一箱金贝……” 牛竹摇头道:“我不能收你的钱。” 姜凌不屑地说:“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们不是冲着钱才救你的。”苏季皱眉道:“听你刚才的话,我真想再把你弄成刚才那样,刚好我有这个能耐!” 虢翰陡然一怔,一脸茫然地问:“你们是呆了?还是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和钱过意不去!” 苏季站起身,说道:“钱的确是好东西,钱能换酒喝。不过,铜臭味儿的酒喝起来很不痛快,不喝也罢。” 姜凌扭过头去,道:“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人真心对你,好自为之吧。” 虢翰听得一头雾水,似乎还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正在四个人说话的功夫,洞窟中突然回荡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四人猛然抬头,感觉那笑声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下来的,周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在发笑。 一阵诡异的笑声过后,洞窟中回荡起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想不到你居然能解开我的魇术。你和狐姒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血契金兰。”苏季抬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你狐三奶奶。” “喂!老妖婆!”虢翰虚张声势地喊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难道只因为我们刚才闯入禁地?” 洞窟中的传来一阵不以为然的笑声,继而答道:“不是你们闯入我的禁地,而是我刚刚进入你们的禁地……” 牛竹挠了挠头,一脸迷茫地低喃道:“我们的禁地?” 洞窟中的声音说道:“禁地不仅存在于现实,也存在于人的心里。你们心中的禁地,就是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只要有秘密,我就一定要知道。” “……居然喜欢偷窥别人的秘密。”姜凌脸色一沉,愤然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人恶心的事?” “我想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洞窟中的声音开始夹杂着一丝愤恨的意味,“当初就是因为不清楚它心里的秘密,我才会被囚禁在这里。” “它?”苏季问道:“它又是谁?” “一只叫青黎的畜生!” 语声中,蓝狐的身影浮现在三人面前,瞳孔中流露出一抹凛然的杀意。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月牙血印 蓝狐的突然出现,使得四人垂下视线,不敢直视它的眼睛。 姜凌从怀里缓缓摸出一个锦袋。 苏季当即认出那锦袋,记得她上次将那锦袋抖开成一个大布袋,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法器。 然而,姜凌这次轻轻一抖的时候,那锦袋竟然毫无反应! 牛竹看见姜凌着魔一般反复抖着锦袋,完全搞不懂她在做什么,难道是被幻术操控了不成? 姜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环顾四周,焦急地说:“这洞窟好像被施过法术,我的法器全都失灵了!” 虢翰倒吸一口凉气,表情充满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外面的洞口被堵住,我们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 苏季喝问蓝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为何会出现在昆仑禁地?” 蓝狐摇了摇头,“你们放心,我非但不会阻拦你们离开,反而要告诉你们出去的方法。这个地方原本是阐教用来镇压青黎的洞府。青黎说他与海棠有不共戴天之仇,答应我一旦除掉海棠就会回到这里带我出去,想不到他背信弃义,一去不复返。” “青黎的话你也能敢信?”苏季说完转念一想,突然问道:“难不成……你与海棠之间有什么恩怨?” 蓝狐眼中泛起一抹刻骨铭心的恨意,“我是海棠的原配。他曾对我许下从一而终的誓言,却背着我与狐四生下一个孽种!我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对付海棠和狐四,只能借青黎之手除掉这个一对狗男女。我用自己的魂魄作为纽带,将寐境和这座洞府相互连通,让青黎每晚子时走出洞口就会到达寐境,不曾想他最后背叛了我。阐教发现青黎逃脱以后,为了斩断这里与寐境的连接,对这里施加强大的封印,每到子时洞口就会被堵住。我的魂魄从此被永远禁锢在这里。”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以前青灵洞府每到子时会与寐境连通,难怪那天父亲是趁夜里去的青灵洞府,那个时间应该刚好就是子时。 虢翰面露喜色,兴奋地说道:“这么说进来的洞口不是被大胡子堵住的,只要子时一过洞口就会复原,我就能出去了!” 姜凌虽然不知道蓝狐所说的青黎和海棠是谁,却也已经听出了门道:“我听明白了,你本想找一个人帮忙报仇,不曾想帮你报仇的人背叛了你,所以你又将仇恨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于是除去一个仇人,却多了一个仇人。仇恨往复,真是讽刺……” “你这未经人事的小丫头懂什么!”蓝狐微微阖目,缓缓走到姜凌面前,意味深长地说:“刚才我看到了你的秘密,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来,可惜你想要的东西并不在这里。” 牛竹听得一满脸迷茫,不晓得“那个东西”到底是指什么。 虢翰侧目望向姜凌,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低声问道:“这老妖婆说你要来这里找东西。是什么东西?莫非你来昆仑山拜师另有所图?” 姜凌的目光游移,厉声道:“别听它胡说!这妖怪正在挑拨离间,让我们相互猜忌!” 苏季担心蓝狐说出白狼王内胆的事情,连忙附和道:“没错!狐妖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 蓝狐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缓缓说道:“我说的东西是什么,某些人自己心里清楚。刚好我知道那东西在哪,我可以告诉你,只要答应帮我一个忙。” 姜凌厉声道:“想让我帮你逃出去?痴心妄想!” 蓝狐摇摇头道:“我的魂魄已经被禁锢在这里,永远无法出去。不过,只要你们肯帮我报仇,我可以把自己剩下的力量全部借给你们!” 说道“们”字的时候,蓝狐特意加重语气,同时释放出一股力量! 姜凌立刻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被一股力量生生打入体内,输送进全身,只觉全身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不仅疼痛难当,而且奇痒无比。 紧接着,牛竹和虢翰也同时发出惨叫,似乎也出现同样的状况。 苏季望着痛苦万分的三人,自己却没有感到一丝异常,不禁感到奇怪。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快住手!” 见蓝狐没有回答,苏季连忙跑过去阻止他,却发现它的身体只是飘忽的影像,并不是以实体的形式存在。 蓝狐发出的力量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疯狂地在三人体内翻滚涌动。最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三人身上的痛苦逐渐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牛竹抬头看向姜凌的背影,突然喊道: “姜师姐!你的脖颈……” 苏季闻声凑上前去,只见姜凌后脖颈下方赫然一个月牙型的血红色印记,再看虢翰和牛竹身上相同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标记。 “你也有!”姜凌扒开苏季的后脖颈,惊愕道:“不过……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牛竹和虢翰凑过来,发现苏季后脖颈的标记是一个由两个月牙拼成的完整圆形,像是一个古老的图腾。 蓝狐刚刚耗费许多精力,喘着粗气说道:“这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只要你们当中的某个人主动将自己的血滴在脖子后面的月牙上面,我就会成为那个人的血契金兰。你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得到想要的一切。” 姜凌不屑地说:“我才没有兴趣和一只臭狐狸结拜!” “你们还是考虑考虑,再决定不迟。” 语声中,蓝狐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苏季终于明白这只叫做狐三的蓝狐的动机,原来它是想像狐姒一样,借助血契金兰达到自己的目的。 牛竹疑惑不解,既然是义结金兰,为何还需要血契? 虢翰暗自琢磨,想必这老妖婆所说的力量就是之前让自己做梦的能力。那个法术虽然很神奇,但一旦学会就得帮它报仇,而那个叫青黎的一定是个无比厉害的角色。这样一来反倒惹上麻烦,还是不要答应的好。 四人思索的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殷久悠和云依跑了过来! “虢少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殷久悠快步来到虢翰面前。 “恩公,你怎么也在?” 苏季道:“说来话长,你们怎么来了?” 云依道:“最近阐教主命各处加强戒备。传音阁长老派我们在这附近巡夜。我们感觉到此地气息异常,所以过来看看,想不到竟然遇到你们。” 虢翰指着殷久悠和云依,加重语气道:“你们千万不能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听到没有?” 殷久悠使劲点了点头,“虢少爷,我和师姐绝对不会说的。” 云依望着苏季道:“恩公放心,传音阁弟子中除了我们两个,没人知道你们来过这里。” 虢翰忽然感到后脖颈余痛未消,不禁用手揉了两下。 “虢少爷,你的脖子怎么了?”殷久悠连忙关心地问。 虢翰一脸不耐烦地吼道:“就你事多!管那么干嘛?还不快离开这鬼地方!” 殷久悠毕恭毕敬,不敢再多问,但见洞里的四个人神色异常,隐然感到他们好像正在隐瞒着什么,不禁对之前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 四人离开洞窟以后,看见洞口的大胡子守卫躺在地上。 姜凌在大胡子守卫后脑勺上猛敲一下,道:“不必担心,大胡子天亮以后才会醒来,昏迷之前的事情都会忘记。” 说罢,姜凌拜别众人,独自返回净心阁。 虢翰回到豪华阁楼。 苏季和牛竹连夜返回山珍阁,并且引起怀疑。 殷久悠原本应该和云依一起回到传音阁复命。 然而,返回的路上,殷久悠借方便为由,离开了云依。 那时天还未亮,殷久悠独自一人来到青灵洞府,发现大胡子守卫尚未醒来。 “你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是殷久悠方才在洞窟中听到的一句话。 这句话显然不是洞中四个人说的,然而当他进到洞窟深处的时候,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说话的第五个人。 这句充满诱惑力的话,正在向他传达出一个讯息:但凡闯入禁地的人,都会得到某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此时,眼前的洞口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刺激着殷久悠的好奇心,驱使他一步步走进黑暗…… 第一百六十六章 麒麟赟试 东方厨院门口,午餐后的空盘在木桶中堆成一座小山。 苏季搬了一张凳子坐下,两只手缓慢地搓动盘子,直到油腻的感觉消失,再慢吞吞地换下一个。自从五天前从昆仑禁地回来,他总会一边洗碗,一边思考同样的一个问题。 白狼王内丹到底藏在哪里? 麒麟崖、珠玉峰、玉虚宫、还有那个叫炼狱之门的山谷…… 难道真的要每个地方都去一遍才能知道? 苏季原本指望姜凌能先探出一些眉目,不过现在看来,她似乎也对这件事情毫无头绪。况且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不是办法,毕竟花如狼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独目医仙所说的半年期限,现在已经过去一半,除去返回申候府途中需要花费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月,可是现在却连一点有用的消息都还没有。 正当苏季心烦意乱之时,厨院里刚刚吃饱饭的师兄们一边剔牙,一边高声谈论道: “你听说了吗?传音阁的王师兄,昨晚悬梁自尽了!” “王师兄?那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怎么好端端想不开寻死了?” “唉,还不是被那个麒麟赟试给闹的。王师兄省吃俭用,攒了二十年的贝币才换来今年一次参加麒麟赟试的资格,想不到竟然被新来那个牛竹给顶掉了!” “有这种事?那个姓牛的傻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没人知道他的背景,我只听说阐教主经常亲自教他烧菜!” “哼,这种人表面上装傻充愣,其实和那个姓虢的一样,都只会迫害我们这些穷人。这种人最可恶!” 关于谈话中提到的“麒麟赟试”,苏季略有耳闻。最近同门师兄们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西王母盛宴,以及青鳞巨蟒,还有就是明天即将开始的“麒麟赟试”。 麒麟赟试原本是从记名弟子中选拔记名长老的测试,不过今年比较特别,通过比试的人将会有机会成为阐教主的入室弟子。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乏有许多人倾家荡产也想挤进去试一试。 麒麟赟试中的“麒麟”二字出自比试的地点,昆仑山之巅的麒麟崖。至于“赟试”的“赟”字,分拆开来是由“文”、“武”、“贝”三个字组词。顾名思义,除了“文试”和“武试”以外,还要先通过第一关“贝试”。 虽然每位昆仑山的记名弟子都有机会参加麒麟赟试,但凡是想要参加的人必须先要缴纳贝币,数量没有上限。最终只取缴纳贝币最多的前一百人。 这样一来不乏有很多优秀的记名弟子都被这第一关挡在门外。 牛竹虽然没有缴纳贝币,但他因为得到阐教主武吉亲自提拔,破格得到一次特权。 有些人对于“特权”这种东西,只要没用到自己身上,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不公平的。显然,正在剔牙的那些师兄们就是这种人。 正当师兄们的谈话进行正欢的时候,牛竹独自背着一大筐食材,一步步艰难地走了过来。那筐食材至少有三个人那么重,明明是需要五个人共同分担完成的工作,牛竹却不知为何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东方厨院里瞬间一片安静,闲着剔牙的师兄们眼睁睁看着,竟没有一个过去帮忙。 周遭弥漫着一股嫉妒的气息,所有人都将鄙夷目光投向牛竹勤劳的身影,而牛竹本人却毫无知觉。 苏季已然感受到这些人对牛竹的恶意,于是放下手中的盘子走了过去。 见苏季过来帮忙,牛竹的身体下意识松弛了一下,不曾想背上沉甸甸的大筐突然滑了下来! 苏季跑过去时,猛然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拭目以待,共同等待一场“好戏”的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把扇子横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托起了重物。 “喂!姓牛的!你一个人干这么多活儿,还真把自己当牛使呀?” 语声中,姜凌缓缓走了进来。 牛竹顺势放下大筐,回头看见姜凌,一张原本累得通红的脸颊,瞬间涨成了红苹果。 剔牙的师兄们纷纷将目光转向姜凌,想不到她一身女装的时候,竟也有一种独特的姿色。 姜凌朝苏季勾了勾扇子,示意他出来。 众人羡慕的眼光目送之下,苏季跟着姜凌离开东方厨院,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 姜凌站定脚步,突然脸色一沉,厉声喝问:“自从昆仑禁地回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天在禁地里我听牛竹和虢翰都说了梦话,而你是把叫醒我的人,一定也听到我说的梦话了吧……休要瞒我!快说!我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都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梦话。我不想故意偷听,只记得听清你说要嫁人什么的,其余的含糊不清,我都听不太懂。”苏季眼波流动,故意问道:“难道师姐你是逃婚,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姜凌迟疑了一下,旋即额昂首道:“没错,我是逃婚。其实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是申候姜赢的女儿,不过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姜赢要我嫁给一个有妇之夫,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苏季暗暗寻思,她明明是在撒谎,根本不是逃婚,而是被人退婚! “怎么?”姜凌微微阖目,一脸狐疑地观察苏季的表情,问道:“你不信?” “信!当然信!我只是可怜那个被你逃婚的人没福气。你看师姐你又漂亮,又聪明,又有钱,至于性格嘛……那自然也很不错。谁以后要是娶了你呀,那一定是祖上积德烧过高香,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凌之前一向对于被人退婚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时常为此而感到自卑难过,但听苏季现在这么一说,竟不由得感觉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姜凌低头道。 “当然有!”苏季一口应道:“你看连牛老弟那种清心寡欲的老实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还有谁能不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姜凌笑逐颜开,一拍扇子,道:“好!那为了证明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现在要让你替我办一件事!这件事算是你主动帮我,不在我们约定的三件事当中!” 苏季脸色一沉,开始有些后悔刚刚哄得有些太过,现在只得苦笑着问:“师姐要我办什么事?” 姜凌答道:“麒麟赟试分为文试和武试。柴嵩想让虢翰顺利通过,所以一定会在文试中做手脚,而武试则相对比较难作假。我会设计安排你做虢翰的对手,你必须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苏季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来动手?你自己做他的对手,岂不赢得更痛快?” 姜凌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其实,除了虢翰之外,还有一个人对我威胁更大。那个人临时被安排进明天的麒麟赟试,无论实力还是打典的金银都与我不相上下。我必须亲自打败那个人,阻止他通过武试。因为如果我和那个人同时通过文试和武试,那么最后被选中成为入室弟子的人,一定会是他!”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土鳖传人 麒麟崖位于昆仑山之巅,传说是由陨落的麒麟始祖之躯幻化而成。 悬崖边,一块巨大的石碑巍峨耸立。 石碑上没有记载昆仑历代大功之人姓命,只有两行依稀可见的字迹: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两行字的作者鲜为人知,追根溯源可以考究到很久以前。 昔日的阐教主元始天尊在麒麟崖上召集诸天众灵,讲解混元道果、教化天道苍生。时至今日,这里依旧是一副清幽恬静的诗情绝景,不同的是多了几分铜臭。 苏季手拿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九九”;牛竹也有一块,刻着“一百”。木牌上的序号代表“贝试”的排名,只有拥有这块木牌的人才有资格参加麒麟赟试。 二人跟着黄牛道长翻山越岭来到麒麟崖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 苏季首先看见殷久悠和云依正在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便没有过去打扰。除了这两张熟悉的面孔,其余都是一群陌生的记名弟子。 众弟子见到山珍阁的三位,不禁噗嗤一笑,纷纷议论起来: “嘿!师兄们快看!三位大厨到了!” “今年真是铁树开花马长角,厨子也来比武!” “我倒想看看他们的武器,究竟是菜刀、还是饭铲子?” “你们猜猜,哪个是被阐教主提拔的牛竹?” “我看是有点胖,有点矮的那个……” “不对不对!那小子看起来傻头傻脑,我看应该是旁边那个!” 众弟子见到黄牛道长带着两位弟子走过来,就好像看到一个耍猴戏的人牵着两只猴似的。其中的缘由,苏季和牛竹浑然不知,而黄牛道长再清楚不过了。 今年参加麒麟赟试的记名弟子中,人数最多的要数传音阁,共有八十二名弟子入围;净心阁列为其次,共有十六名弟子入围;排在最末是山珍阁,仅有苏季和牛竹两名弟子入围。 虽然只有两名,但这已经是山珍阁有史以来入围人数最多的一次。以往山珍阁从来没人参加过麒麟赟试,因为山珍阁不像其传音阁和净心阁那样会多少教授一些法术,所以就算能通过“贝试”和“文试”,最后也绝对无法通过“武试”这一关。 山珍阁长老都是通过内部选拔出来的,因此地位要远比其他通过麒麟赟试选拔出来的长老低微。 尽管如此,黄牛道长今日能有幸带着两位高徒登上麒麟崖,已是感到无比的荣耀,走路时的脖子都比平时抬得要高一些,似是早已将二位弟子的成败置之度外。 突然,众人耳边传来破风巨响,旋即一道人影出现拥挤的人群中,掀起一片尘埃。 众弟子感到呼吸困难,不由得退出三步开外,尤其那些感知力敏锐的传音阁弟子,已经被来者的股气势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苏季虽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但也已经感受到那道人影所带来的强大气息。奇怪的是,那种气息感竟让苏季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甚至感觉那个人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苏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前出现的就是姜凌昨天提到的“那个人”,那个人对姜凌成为入室弟子的威胁,竟比名门之后的虢翰还要大。 关于那个人的身份,姜凌略有提及。据说他是夹龙山飞云洞土鳖道人的弟子。“土鳖”是一种硬壳的昆虫,“土鳖道人”的名字听起来不乏有些截教的感觉,其实他是根正苗红的阐教高人的传人。 土鳖道人的师傅是玉虚十二仙之一的俱留孙,他的师兄是武王伐纣时期屡立战功,封神台上被封为土府星君的土行孙,至于他的这位弟子,自然与昆仑山渊源颇深。 相比之下,姜凌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在身世背景方面显然要吃亏许多。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浑身都是黑的:黑铠、黑裤、黑靴、黑护手、黑色的鬼面头盔,全身闪着黑亮的油光,乍眼看去就像一只从地上站起来的大蚂蚁。 那个人的脸隐藏在一副鬼面头盔之中,真的就像一只缩在壳里的大土鳖。先不说他身上的气势,单单是他的体味就足以熏倒一大片对手。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腥臭的怪味儿,就好像昆虫防御敌人时所散发的刺鼻味道,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众弟子纷纷捂着鼻子,以那个人为中心缓缓后退,逐渐呈一个圆形散开。 崖顶陷入一片持续的寂静之中,时间在沉寂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牛竹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打破了周遭安静的氛围。 “白兄弟!快看天上!” 苏季寻找牛竹的目光看去,只见飘渺的丛云中飘来一块平顶的巨大岩石。 黄牛道长抬头仰望,介绍道:“那是昆仑山的穿云岩。阐教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就可以御石渡人,运用玄清之气操控巨大的岩石日行万里,瞬息之间便能将贵客送到昆仑。看来是阐教元老们到了。” 巨型穿云岩似一座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苏季仰望天空,眼前的景象颇为震撼人心。 自天空降落以后,穿云岩缓缓停靠在麒麟崖边,犹如一座悬空的观战台。 凭借异于常人的视力放眼望去,苏季看见穿云岩上赫然矗立着不少人影,其中有十二名闭目养神的白袍元老,为首的一位是头发半黑半白的老人。 苏季一眼就认出那老人,正是那天在虢翰的阁楼里遇见的柴嵩。 柴嵩眺望远方的天边,目光扫视众弟子后落在苏季身上,微微阖目,似乎也和苏季一样认出了彼此。 “真是太美了!不愧是神仙住的地方!” 伴随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十二名白袍元老同时睁开了眼睛,目光投向身后同一个地方。 苏季定睛一看,发现十二名白袍元老后面走出一个孩子,旁边跟着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 那个孩子看起来与花如狼年龄相仿,年龄大约十岁左右,浑身裹着锦帽貂裘,一袭华丽的帝王装束。 太子姬宫湦! 苏季紧张地张望过后,缓缓松了一口气,庆幸父亲兮伯吉甫和李鸿熙没有来,否则一定会认出自己的身份。 姬宫湦走下穿云岩,在十二位元老的护送之下,来到悬崖边的巨大石碑前,附身叩首三拜。 苏季瞬间明白姬宫湦来这里的目的。麒麟是周室血脉的祖神,源自黄帝祖神应龙,是应龙血脉的主要分支之一。姬宫湦身为当朝太子,此次应是替父王前来拜祭麒麟始祖。 不过,在苏季看来,这个小太子似乎是想借拜祭麒麟始祖为由,想趁机离开王宫,一睹昆仑山的盛景,顺便凑热闹来看看麒麟赟试。 “爹你也来了!” 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苏季回头望去,虢翰擦过自己的肩膀,径自走向姬宫湦身旁的中年男子。 苏季立刻明白过来,原来那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就是虢翰的父亲,与父亲兮伯吉甫同朝共事的虢石父。 如此看来,这次来麒麟崖看热闹的人属实不少。 不过,现在令苏季感到疑惑的是,为何现在认识的人都已到齐,唯独姜凌始终没有出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奋笔疾书 姬宫湦由于年幼不胜风寒,拜完石碑后暂时被送下麒麟崖,只等“武试”的时候再来观战。 虢翰趁机凑到父亲虢石父身旁,开始没完没了地寒暄起来,时不时朝其他记名弟子瞄上几眼,显然是在炫耀着自己鹤立鸡群的身份地位。 柴嵩静候一旁,一直等到父子俩不再说话,才开口道:“虢大人,以往麒麟赟试的题目皆是大同小异。虢大人不远万里前来,对于这次文试考核的内容,可有什么高见?” 听到柴嵩要让自己父亲出题,虢翰的嘴角微微上扬。 然而,其它记名弟子却开始站不住了,纷纷议论起来: “麒麟赟试可是仙道比试,阐宗元老居然去请教一个凡人的意见?” “咱们虽然道行低微,但早已将自己视为阐教修士。” “这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 “岂有此理!” 众多弟子虽然只是低声议论,不敢大声喧哗,但所有窃窃私语汇聚起来,便成为一片饱含怨念的喧嚣。 面对周遭不满的情绪,十二位白袍元老不动声色,始终保持闭目养神的状态,似乎根本没把这些所谓的记名弟子视为阐教中人。 柴嵩面无表情地环顾人群,冷漠眼睛犹如扫视一群蝼蚁。 蝼蚁自然不必去用对待阐教修士的态度来对待。 苏季今日亲眼目睹柴嵩这样的态度,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推举虢翰作为入室弟子。 柴嵩如今大权在握,若真的选出可以独当一面的入室弟子,反倒会对他的地位造成莫大的威胁。 阐教素来以名门正道自居,与截教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因此自周文王时起,阐教辅佐周室直至今日。周室朝野虽是凡人聚集之地,但掌握了周室朝野,就等于掌控了天下黎民。 虢翰作为天子宠臣的儿子,日后迟早要子承父业,肩负着成为周室王朝的中流砥柱的重任。然而,虢翰不学无术,顶多只能成为像他父亲一样权倾朝野权臣而已。这样的人正是柴嵩最需要的,这样的人更容易掌控,这样的人就算成为入室弟子,也绝对的不到阐教主的信任。 想到这儿,苏季还是感到奇怪,既然这次麒麟赟试是为阐教主选择入室弟子,那为何阐教主本人没有到场? 难道他就这样信任柴嵩,任由他胡作非为? 虢石父从政多年,自是识趣得很,立刻推辞道:“承蒙道长抬举,玄门中事奥妙无穷。本官一介凡夫俗人,岂敢妄加言辞。” 柴嵩已经把面子给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缓缓转身面对众弟子,高声宣布: “今年的文试与往年相同,限时七日。七日内走下麒麟崖者视为主动放弃。众弟子需在七日内默写小道三千卷的前九千百九十九卷,最终依字数多少评判优劣。” 牛竹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小刀三千卷?那是什么菜?” 苏季转头问黄牛道长:“何为小道三千?我只听说过大道三千。” 黄牛道长朗朗答道:“三千大道中的‘三’是一个变化的数字,代表不确切数的数目。所谓三千大道是只是概称,代表不可计数的含义。玄门中人以往修习书写成文的三千卷道法,都只是小道三千而已。” “如果凡是能在书面上学习的道法都是小道,那么真正的大道又在哪里?” “大道自人心。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道,无论阐教还是截教,终点皆是通往天道。只要最后可以得道,便是证道。” 苏季恍然大悟,不禁心中暗喜。如此看来自己在造化玉牒所学到成文的三千卷道法,便是所谓的三千卷小道,也就是这次文试中所要求默写的内容。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别说只要求默写前九千九百九十九卷,就算要写完整整三千卷对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此时,众弟子们已经开始纷纷用自己手里刻有数字的木牌,换来笔墨,以及一摞写字用的兽皮卷。 “哇!”牛竹望着发到手里的兽皮卷,不禁感叹:“这么多羊皮!得杀多少只羊啊?” 苏季用鼻子闻了闻,发觉那兽皮卷虽然看起来很像羊皮,味道却异常奇怪。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那不是羊皮,是从炼狱之门的同一只巨兽身上剥下的皮。” 语声中,姜凌慢慢走了过来,脸色异常惨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苏季诧异打量着她,因为从未见她如此憔悴,“师姐怎么才来,莫非遇到什么事?” 姜凌强作从容地说:“没事,老毛病又犯了而已。” 望着她惨白如纸的脸色,苏季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吸收萧掌柜内丹后流失玄清气的状况,接着又联想到她的父亲姜赢曾经病态的模样。想不到她的先天顽疾,居然丝毫不比他父亲当年好到哪去。 苏季突然生出一个猜测:姜赢的先天顽疾,是因为得到姜玄的内丹而痊愈。难道姜凌想偷取白狼王内丹,也是为了治疗身上的先天顽疾? 想到这儿,苏季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现在危在旦夕的花如狼需要同样的一样东西来拯救,而这次来盗丹也是姜凌唯一能够治疗自己先天顽疾的机会。不过,以她现在的状态来看,能否取胜显然已成未知。 如果姜凌在麒麟赟试中失败,盗取白狼王内丹的机会就将更加渺茫,因此苏季必须要在这次麒麟赟试中取得优胜。 文试开始的时候,基本每个人都处于奋笔疾书的状态。 牛竹面露难色。唯独他一人完全不知所谓的“小刀三千卷”是指什么?他对着兽皮相面似地看了半天后,终于开始动笔写起来,写的是:花卷、菜卷、牛肉卷,羊肉卷…… 兽皮卷写成满满一张菜单,写到晚上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开始有点饿了。可是他又不能下山,只能吃着山下送来唯一的一个馒头。 众弟子中向他一样饥饿难耐的人,不占少数。麒麟崖顶异常寒冷,先不说默写道卷,只是在上面呆上七天七夜就已经是极限。 第二天,所有人写字的手都已经冻僵。 有的实在熬不住干脆放弃,有的叼着一根笔埋头苦思,还有至始至终一直埋头狂写。 苏季属于最后一种。他手上的笔一直没有停过,几乎完全不用思考一般。 第三天,云依放下手中的笔,不再书写。 第四天,殷久悠和姜凌停笔。 第五天,土鳖道人的徒弟停笔。 第六天,除了苏季一人以外,所有人都不再书写。 第七天还没亮的时候,苏季终于抬起头,停笔不再书写,这才发现写字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此时,单凭羊皮的数量基本可以初步判断结果,目前苏季身边的兽皮卷数量最多,甚至是大部分人的两倍。 苏季将写好的羊皮分成两摞,趁天色昏暗的时候,偷偷把其中一摞推到牛竹身边。 牛竹瞪大眼睛,扫视着兽皮卷,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苏季自己一个人竟然写了两份,而且每一份都是满满的内容。 苏季原以为事情可以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然而,当他刚要把写好名字的兽皮卷递交出去的刹那,突然停下脚步!他惊愕地发现一件令他震惊万分的事,不知什么原因,原本写好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卷内容,竟然全部变成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伴随一股难闻的恶臭,一个漆黑的身影与他擦身而过,双手把写好的兽皮卷交了出去。 黑亮的鬼面头盔后,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比你配 苏季怀里捧着一堆空白兽皮,原本激动高涨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想不到七天七夜辛苦默写的道卷,居然瞬间化为乌有! 鬼面头盔的身影缓缓朝苏季转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他! 这个满身漆黑的臭虫! 一定是他在兽皮上做了手脚! 苏季试图看穿那副毫无表情的冰冷假面,仿佛已听到假面背后充满恶意的嘲笑。 不行! 决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苏季缓缓握紧冻得麻木的手,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漆黑的身影没有说话,没有嘲笑,也没有任何讽刺挖苦的意味,只是纹丝不动地伫立着。 他这是在做什么? 苏季微微一怔,被愤怒冲昏的情绪,逐渐被一丝疑惑取代。其实冷静想想,到底是不是这只黑臭虫做的手脚,苏季并不能完全确定。况且现在根本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术,没有丝毫证据,证明是他捣的鬼。 可是除了他,还会有谁? 苏季扫视周围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感觉每一个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现在该如何是好? 沉思片刻,苏季突然眼前一亮! 竟然忘了牛竹!他那里有完整的两千九百九十九卷。文试并没要求道卷的顺序,如果从他那里分一半,至少可以顺利通过! 正当苏季再次燃起希望的时候,牛竹表情释然地迎面走了过来。 苏季见他两手空空,心突然凉了一半。 “你全都……交了?” 听到这个问题,牛竹突然一脸茫然,“是啊,不是你给我的吗?难道不能交?” 苏季凉透的心沉了下来,怀里捧着的空白兽皮卷,噼里啪啦哗啦啦散落满地。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自嘲,他万万没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七天七夜,竟然只给别人做了嫁衣。 牛竹刚要附身帮他捡起兽皮,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白袍元老洪亮的声音: “云依,三十二卷。” 云依闻声走向白袍元老,从他手里接过一块写有自己默写道卷数量的木牌。她长长松出一口气,无论结果优秀与否,自己全力以赴就已经足够。 白袍元老接着念道:“殷久悠,一百九十八卷。” 殷久悠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双手欣然接过木牌。 “师弟,恭喜你。”云依走过来祝贺道:“想不到你刚来就超过我这么多,真让我这个做师姐的自愧不如。” 望着云依仰慕的目光,殷久悠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师姐这是哪里话,师弟还不都是托师姐你的福嘛……” 云依脸颊泛红,缓缓低下了头。 “下一个,姜凌!” 听见白袍元老高昂的声音,姜凌缓缓走了出来,走得很慢,苍白憔悴的脸庞毫无血色。 面对这位曾经获得极高评价的红衣翘楚,人群中一双双拭目以待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步履蹒跚的身影…… “姜凌,二百卷。” 白袍元老语气漠然地公布出来。 姜凌用一双煞白的手颤抖着接过木牌,周围蓦然响起一片喧哗: “才二百卷?只比刚才那个新来的多两卷?” “看来是江郎才尽了。” “言过其实,不过如此。” “别磨蹭了!快滚下去吧!” 刺耳的议论声中,姜凌默默走回,落寞的背影与喧闹的周遭格格不入。 “下一个,虢翰!” 语声未落,虢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白袍元老面前。 苏季微微阖目。这七天都没看见过虢翰的人影,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虢翰,九百八十卷!” 姜凌吃力地抬起头,秀眉紧紧蹙在一起。 苏季呼吸急促,牙根咬得吱吱作响。这七天既没见他默写道卷,也没见他交卷,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了这么多? 周围顿时掀起一阵愤愤不平的搔动。 “安静!” 柴嵩声音低沉,一股气森然的气势立刻将周围的声音压了下去。 虢翰一只手吊儿郎当地接过木牌,得意地扬长而去。 苏季嘴角的自嘲似乎变得更加苦涩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本来还想一鸣惊人,现在竟要面对如此残酷的打击。这次输的简直毫无防备。文试中马失前蹄,恐怕再也没有爬起的机会。 “下一个,乌镰!” 随着这个陌生名字响起,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弟子都开始寻找这个名字的主人。 众人的视线交错之间,一袭黑铠甲的身影,自人群中脱颖而出。 黑蚂蚁般油亮的身影,在周遭雪白的衣服中各位显眼。一股恶心的气味,使得人们纷纷捂着鼻子后退。 “乌镰,一千九百九十八卷!” 众弟子惊愕地望向乌镰,顿时咽了一口唾沫,眼神中的嫌弃瞬间变成了敬畏! “这怪物竟然差点写了两千卷!” “一千卷以后全都是看不懂的古怪甲骨文,他是怎么背下来的?” ”这次文试的第一,恐怕非他莫属了。” 人群中,虢翰的脸上掠过一抹嫉妒。 白袍元老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连连赞道:“乌镰师侄,不愧是土鳖道友的传人。可惜,只差两卷就可以打破麒麟赟试二百年的记录了。” 乌镰微微点头,安静地转过身,穿过人群走到苏季面前,缓缓停下脚步。 望着冰冷如铁鬼面头盔,苏季心想这厮一定是来嘲笑我的吧。 “恭喜你。” 鬼面头盔里发出一道厚重的声音,竟是无比的熟悉。 苏季顿时愣住了,想不到从他嘴里听到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三个字! 恭喜你? 这是在挖苦我吗? 为什么要恭喜? 乌镰默默转身,朝人群中缓缓行去…… 乌镰? 他到底是谁? 这时,白袍元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一个,白丹心!” 苏季陡然一怔,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兽皮,顿时陷入疑惑之中。明明没有交,为什么会念到我的名字? 白袍元老大声喊道:“谁叫白丹心?” “是我。” 语声中,苏季面如死灰,默默地走了出来。 周围的人捂着嘴,等着好戏的发生。 白袍元老指间泛起一道光,默默在木牌上写了很多笔,高声念了出来: “白丹心,两千九百九十九卷!” 语一脱口,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白袍元老停顿了一下,竟然主动将一块木牌亲手递到苏季手中。 “想不到今年竟有人写完文试的全部道卷。你是二百多年来的第一人!” 此时,安静的人群中没有发出一声议论,只是默默将目光全部投向苏季。 寂静之中,柴嵩走到苏季面前,阖目打量片刻,问道: “你真的姓白?” 苏季轻轻点了点头,径自转身离去。 望着苏季的背影,柴嵩眉弓紧锁,眉宇间怀疑的情绪油然而生。 “白兄弟!恭喜你!”牛竹拍着苏季的肩膀,旋即面露一丝疑惑,举起一块从地上捡起的兽皮问道:“我看你明明写了两份,为什么这些都变成空白的了?” 苏季压低声音问道:“牛老弟,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那些兽皮?” 牛竹挠挠头说:“你不是嫌那些兽皮太重,让我帮你拿吗?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给的那些兽皮都忘记写名字了,我全都帮你写好了。” 苏季吃惊地望着他,“你在我给你的兽皮上写的……全都是我的名字?” “当然是你的名字!不然还写我名字吗?那种事可万万做不得……”牛竹不解地问:“怎么了白兄弟?” 那一刻,苏季终于明白,阐教主武吉为什么喜欢牛竹。 因为他够简单。 望着牛竹纯真的眼神,苏季的心隐隐感到一丝妒忌,曾经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单纯的眼神,只是不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苏季长出一口气,叹道:白丹心这个名字果然应景,真是白白担心一场。 “那……你的兽皮上都写了些什么?”苏季问。 牛竹低下头,面露难色,“我的……” 此时此刻,白袍元老正拿着一张单薄的兽皮,紧皱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旁边几位元老见他半天不读,纷纷凑了过去。 柴嵩也走过去看了看…… “牛竹!你写的是什么!” 柴嵩勃然大怒,一挥手把兽皮甩了出去! 云依好奇地捡起兽皮,低声读了出来: “花卷、菜卷、牛肉卷、羊肉卷、鸡蛋卷……” 周围顿时笑成一片,纷纷捂着肚子,唯恐笑破肚皮。 姜凌慢慢转向牛竹,虚弱地问:“姓牛的,你这乱七八糟,写的什么呀?” 殷久悠拿过云依手里的兽皮,嘲笑道:“哈哈!不愧是山珍阁的厨子,写起食谱来了!” 虢翰朝兽皮上碎了一口唾沫,愤然道:“阐教主居然提拔这种白痴,真的是老糊涂了!” 听到有人侮辱自己师父,牛竹突然像疯牛一般冲了过去,浑圆的怒目瞪向虢翰! “不许你说我师父!” 虢翰一把揪起牛竹的耳朵,轻蔑地说:“呦,你这牛耳朵还挺灵,就凭你也配做阐教主的徒弟?” “他比你配!” 苏季瞬间握住虢翰的手腕! 纤细的手腕立刻感到加重的力道,虢翰疼得连忙松开牛竹的耳朵,含恨地瞪向苏季。 “我爹就在那里站着!你竟敢这么对我!” “你还是死性不改,那天真不该救你。”说罢,苏季甩开他的手! “多管闲事!本少爷何时轮得到你救?”虢翰揉了揉手腕,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阴笑,“你别以为会写几个破字就有资格嚣张!咱们明天擂台上见!” 第一百七十章 杀人目的 虢翰丢出一句狠话,嘴角再次扬起轻蔑的笑容,揉了揉生疼的手腕,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离去。 周围的记名弟子们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们的幸灾乐祸并不是针对虢翰,而是针对刚刚得罪虢翰的苏季,所有人都好奇明天的武试擂台上,这位虢少爷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让这个山珍阁的厨子,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远远看见苏季与虢翰方才的冲突,柴嵩侧目观察虢石父的反应。 此时,虢石父并没把注意力放在儿子,而是凝神打量着远处的苏季,问柴嵩: “那位白公子的面相颇为眼熟,不知是什么来历?” “正巧我也正想知道这件事。”柴嵩望着苏季,微微阖目,“莫非虢大人也觉得他很像一位故人?” “岂止是像。”虢石父皱起眉头,缓缓说道:“我与那位故人同朝共事四十余载。那位白公子简直与那人年轻时的模样毫无二致,就连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与那人当年如出一辙。” “如此看来,我们所想到的故人,并非同一个人。虢大人所说的故人想必是一位男子,而我想到却是一位女子……” 语罢,柴嵩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神情复杂而寂寞,似是蓦然陷入往昔的回忆之中。 不知不觉中,夜幕悄然降临。 参加麒麟赟试的记名弟子们,陆续进入附近的简陋帐篷休息,准备明天参加武试。 一个独具特色的豪华帐篷里,虢石父和虢翰坐在暖融融的毛绒座椅上,伸手烤着热乎乎的火炉。 虢翰故意在父亲面前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腕,可怜兮兮地说:“爹!刚才看见孩儿被人欺负!您怎么也不管?” 虢石父瞥了儿子一眼,温和地说:“翰儿,你要知道。得罪你的人,爹很乐意送他上路。只要他今天没有杀死你,明天死的人一定会是他。爹只想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这口气。” 说着,虢石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丹盒,慢慢递到儿子手中。 虢翰眼前一亮,顿时欣喜若狂,“爹!这就是能让孩儿功力大增的丹药?” 虢石父点了点头,“刚才柴嵩将这丹药交给我的时候,吩咐你今晚子时服用,明早便能提升修为。虽然药效只有短短一天时间,但也足以让你在明天的武试中一举夺魁!” 虢翰把丹盒紧紧抓在手中,冷冷一笑道:“哼,有了这灵丹妙药,孩儿明天肯定打断那小子的狗腿!让他跪在地上叫我爷爷!” 看到儿子一脸得意忘形的表情,虢石父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翰儿,明天成为入室弟子以后,爹就要和太子返回王宫。你一个人在山上,千万不要只顾贪玩,忘记爹让你来这里的目的。” 话音刚落,虢翰眼中的光芒陡然黯淡下去,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惶恐不安,低头道:“爹,孩儿只想教训那个姓白的小子,至于……您交代那件事……孩儿……孩儿恐怕恕难从命……” 话音刚落,虢石父圆瞪双目,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发出“啪”的一声! “混账!” 虢翰消瘦的脸颊显出一块鲜红的掌印,胆怯地低下头,嘴角渗出血,却不敢用手去擦。 虢石父一把揪起儿子的衣领,直视儿子的双眼,语气强硬地说:“你不做完交代你的事!永远休想离开昆仑!” 虢翰不敢去看父亲阴云密布的脸,膝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恳求道:“爹!孩儿只想上山玩玩,真的……真的不想杀人啊!” “杀人”二字刚刚脱口,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响动! 虢翰蓦然回味,那似乎是青铜器皿与汤匙碰撞发出的清脆回响。 “谁在外面?”虢石父猛然侧目,厉声问道! 门外的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轻声回答: “虢大人,我是传音阁弟子云依,奉家师之命送来参汤为二位驱寒。” 语声中,云依缓缓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虢翰正觉得浑身冰冷,刚想接过热参汤暖暖身子,忽听父亲说道: “……拿回去吧。告诉你师父,他的好意本官心领了。” 虢石父说完,凌厉的双眸转向虢翰,似乎是让儿子记住这个叫云依的女孩。 虢翰眼睁睁望着被端走的热参汤,依依不舍地咽下一口唾沫。他知道父亲素来生性多疑,担心汤里有毒,显然已经开始怀疑云依,而凡是被父亲怀疑的人,往往最多活不过三天。 云依退出帐篷以后,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来这里的目的? 杀人? 虢翰的目的是要杀谁? 云依首先想到苏季想来昆仑山盗取白狼王内丹的事。 难道柴嵩已经知道苏季来这里的目的,所以给虢翰丹药,让他杀死苏季? 想到这儿,云依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脸颊刹那间呈现出一片可怕的苍白。 殷久悠碰巧迎面走来,不禁好奇地问:“师姐,刚才见你还好好的,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差?” 云依摸了摸自己煞白的脸颊,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参加武试,师弟快回去休息吧。” 望着云依匆匆离去的背影,殷久悠眼珠子一转,偷偷跟了上去。 云依端着热参汤,快步直奔苏季所在的帐篷。 黄牛道长此时正在帐篷里搓着手,冻得瑟瑟发抖,忽觉云依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参汤走进来,连忙欢呼雀跃地凑了上去。 “云依师侄,想不到你这么贴心,居然送来参汤来孝敬我,多谢多谢!”黄牛道长刚要喝下去,望了一眼苏季,微笑道:“丹心,你今天为我们山珍阁争了一口气。这碗参汤你先喝吧。” 牛竹也转头望向苏季,“白兄弟,我没有木牌,明天没资格参加武试。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云依紧张地望着苏季,焦急地说:“恩公!云依有话想对你说,能否出来借一步说话。” 黄牛道长瞄了一眼神色紧张的云依,又瞄了一眼茫然的苏季,心想看来这参汤本来就不是送给自己的,方才刚送走一个姜凌,又来了一个云依,这小子当真艳福不浅呐。 看到黄牛道长胡思乱想的样子,苏季不想让他误会,于是说道:“云依,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此时,云依的手心已经渗出冷汗,回身朝帐篷外面瞭望一眼,附在苏季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黄牛道长和牛竹互望一眼,脸上的表情莫名其妙。 苏季听云依说完后,不禁笑道:“看他那时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定又会耍什么把戏,尽管让他来好了。” 嘴上这么说,苏季心里对云依认为的杀人目的感到深深的怀疑。 虢石父让儿子来昆仑山杀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云依感觉苏季并没有重视自己的话,愈发严肃认真地说:“恩公,这可不是儿戏!明天的武试会在悬在半空中的穿云岩上进行,到时候四周都是万丈深渊,若稍有不慎被打下去,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牛竹瞪大眼睛,一颗心陡然悬了起来,担心地望向苏季。 黄牛道长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凝重。 “云依,谢谢。”苏季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放心。任他怎么折腾,我自有办法。” 说话的时候,苏季缓缓将目光转向帐篷上映出的一道黑色阴影。 听见帐篷里面安静下来,帐篷外面的殷久悠转身朝虢翰的帐篷走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深藏不露 次日天明,众弟子纷纷走出帐篷,赶赴麒麟崖顶,只见悬崖边竟然一夜之间多了一座高台。旁边排列摆放十余张石椅,皆是面朝穿云岩。 太子姬宫湦高坐台上,左侧以虢石父为首,右侧以柴嵩为首,其余白袍元老分坐两旁石椅之上,似已等候多时。 苏季赶到的时候,崖边已经聚集了上百余人,抬头仰望,三十多位凌空御剑的白衣身影飘浮在空中,看来连阐教的入室弟子也来了不少。与昨天的文试相比,武试显然热闹太多。 牛竹眼见人山人海,声势浩大,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和牛竹一样兴奋的,要数太子姬宫湦。 姬宫湦好奇地观望四周,放眼眺望万丈深渊,不禁寒毛竖立,心想若待会儿万一有人被打下穿云岩,那可不是灰头土脸那么简单,而是会被摔得粉身碎骨,荒山掩埋,连一根完整的尸体都寻不到。 咽了一口唾沫,姬宫湦询问虢石父:“虢爱卿,他们为何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比武,不小心掉下怎么办?” 虢石父淡淡地回答:“据说修仙之人的寿命是由天数来定。既然生死尤命,坠落悬崖,只能说明与天道无缘罢了。” 柴嵩众弟子到齐以后,昂首站在台上,嘴唇不动,运用白鹤传音向众人宣布道: “今天是麒麟赟试最后一场。有件事情重要的事情要向诸位宣布。这件事想必有些人早有耳闻。世事无常,阐教主二位高徒均已先后离世。今日巧借麒麟赟试之便,须及早选出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记名弟子,归于阐教主门下。” 说到这里,台下议论纷纷,众人弟子心中皆是激动不已。 传音阁弟子和净心阁弟子,虽然只略懂一些粗浅法门,但已然苦苦修炼,均自觉修为大有精进,各自盘算一会儿如何在当朝太子、阐教元老,以及诸位入室师兄们面前大显身手。 柴嵩待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 “今日比武难免死伤。生死天定,勿要怨天尤人。你们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恩怨,均可在穿云岩上做一了断,纵然要生死相搏,也绝无人会阻止。不过,有一件事要言在先。入室弟子的选拔,是依照各位在麒麟赟试过程中的整体表现而定夺,并不一定取得优胜就会成为入室弟子。至于,今天是点到为止,还是手下无情,还需你们自行斟酌……” 说到这儿,台下尽皆骇然! 优胜也不一定能成为入室弟子? 那到底什么样才行? 苏季不禁微微皱眉。 柴嵩继续说道:“昨日文试中取得木牌的记名弟子,均有资格上穿云岩比试,孰强孰弱,有目共睹。武试中途若有人丢掷木牌,或是离开穿云岩,均视为主动认输。比武方式很简单,车轮战!最后一个留在穿云岩上的人视为优胜……” 话没说完,台下已然唏嘘一片! “车轮战?武试居然要车轮战?” “这不是摆明了要我们师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吗?” “刚才那意思是说,就算掷出木牌认输,若有人乘机仇杀,元老们还是不会阻止!” 苏季心想难怪姜凌要让自己也来参加武试,看来她早已知道这次比武是车轮战。但凡车轮战的比武,上台越早,要面临的对手就越多,自然就越是吃亏。苏季知道姜凌是想让自己战胜包括虢翰在内的诸多对手,然后不费摧毁之力打败自己。不过,苏季显然不可能让她如愿以偿。 “安静!” 柴嵩低吟一声,凌厉的目光从众弟子身上横扫一遍,神色凛然。 一时台下鸦雀无声,只听柴嵩高声宣布: “现在比武正式开始!谁敢第一个上台比试?” 话音刚落,台下立刻传出一个娇嫩的声音: “小妹不才,愿来赐教!” 语声中,一道人影跃上穿云岩。 众人看时都是大吃一惊,只见来者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她这一跃是单掌撑地,起落轻盈,显然已能通过掌心聚集玄清之气。 苏季定睛一看,不禁一怔,发现来者竟然是云依! 云依拍去手上的尘土,抱拳行礼道: “小妹云依,传音阁末席弟子。自知不配做阐教主的入室弟子,只想借此机会向师兄讨教。若那位师兄师姐肯指点小妹几招,便请上台来!” 众人一听,感觉这小姑娘言外之意,好像并不在意比武的结果,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既然不想赢,干脆丢牌子认输就好了,瞎掺合个什么劲儿?” “这小妮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 台下不乏许多男弟子春心荡漾,一个个心里早已跃跃欲试,按耐不住地想上去指点这位小妹妹。凡是敢来参加武试的记名弟子,个个自恃不弱。可是说要压倒其余近百名同门,自是顾虑良多,没有一个有这个把握。因此云依上台以后,将近两个时辰内都没有一人上台迎战。 云依独自一人在台上百无聊赖,从站着变成蹲着,再变成坐着。 姬宫湦坐在高台上,早已等得不耐烦,已经打了四十多个哈欠,好几次差点忍不住睡去。 柴嵩终于按耐不住,高声喊道:“若再无人上台,我将要宣布,云依姑娘是今年武试的优胜……” 语声未落,只见人影一闪,穿云岩上已经站着一个袒露胸膛的虬髯大汉,只见他双颊通红,显然刚刚喝过不少酒。 虬髯大汉踉跄地走到距离云依十步开外的地方,也不抱拳行礼,只顾肆无忌惮地在云依身上扫视着,时不时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嘴唇。 牛竹极目远眺,问道:“那个酒鬼是谁呀?” 黄牛道长叹了一口气,“那小子叫刘氓,净心阁的首席弟子,不仅脾气暴躁,还喜欢占女孩子便宜。平时经常对女弟子动手动脚,看来云依丫头怕是要吃亏了。” 苏季瞧见刘氓色眯眯的样子,不禁眉头紧锁,“刘氓……流氓,果然人如其名。” 刘氓蹭了蹭红彤彤的鼻子,调笑道:“小妹妹!哥哥看你走路的姿势,不像一个处子。难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和男人上过床了?” 一句话戳中云依的痛处。她被小掌柜玷污的事,早已成为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 苏季瞪着刘氓,下面的拳头不由得微微握紧。 然而,云依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坚定地盯着刘氓。 “嘿嘿!让你尝尝哥哥的销魂手!” 刘氓淫笑着一掌抓出,迎面袭去! 云依朝后倾身一跃,轻松避开!刘氓微微一怔,单掌变拳,直奔她胸口捶去!云依转身轻踏一步!刘氓忽觉她身子柔若无骨,拳头竟从她细腰边滑了过去! 回身第三次攻击,刘氓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布满血丝的醉眼圆瞪,一记快如闪电的飞脚,直取云依的小腹,岂知云依剑指点地,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竟是稳稳落地! 刘氓单脚落空,重心不稳,跌了个仰面八叉! 苏季眼见云依让刘氓连续三次落空,不由得心中一惊,想不到她深藏不露,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仔细想想,她若当初在紫竹林遇到的不是姜太公的徒弟龙须虎,恐怕也不会落入萧掌柜的魔掌。 刘氓从地上爬起来,想不到自己堂堂净心阁首席弟子,竟在众人面前被一个末席的小姑娘耍的团团转。他恼羞成怒,酒红色的脸气得胀成紫酱色,抬手指着云依的鼻子大喊一声: “我要你的命!” 此时,云依的双脚已经站在穿云岩的边缘上,双眼含恨地望着刘氓,脑海中充斥着他刚才对自己说过的污言秽语。 苏季微微一怔,已然明白她要做什么。 观战的传音阁弟子们只感到有趣,无人提醒他危险。 净心阁的同门还没来得及提醒,只见刘氓已经醉醺醺地冲刺过去,使出全力重拳击出! 云依目光一寒,闪身侧步一躲! 刘氓再次扑空!这一拳用力过猛,竟完全收不住。整个人从穿云岩上冲了下去,跌落深谷…… 众弟子俯视万丈悬崖,半晌再无一人敢去迎战。 高台观战的姬宫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柴嵩轻轻点了点头。 虢石父对昨晚送参汤的云依早有印象,心里对她的怀疑更胜了几分,加重了除掉她的想法。 然而,苏季现在莫名地有些担心,感觉云依好像不会攻,只会躲的样子。 忽然,一道黑影凌空起八百高,如一道流星急坠,脚下似有千斤,落地的刹那,庞大的穿云岩竟然微微摇晃起来! 乌镰? 苏季陡然一怔,想不到乌镰竟然这么早就上场,如此一来,他将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近百人的车轮碾压。 莫非他已有以一敌众的信心? 苏季将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姜凌的身上。 此时,姜凌的脸色依旧惨白,非但没有因为乌镰的早早登场而放松,反而神色愈发紧张起来。 苏季剑眉紧蹙,眼下的情况,已经朝着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疯狂发展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胡搅蛮缠 凌空的穿云岩上,一男一女对峙而立。 周围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恶臭,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云依捂着鼻子,抬眉打量对面的乌镰,已然感到隐隐的忌惮。 乌镰背部高高鼓起的肌肉撑起两座小山,躯干不似人型。 漆黑的铠甲隐隐泛着黑青色的油光,浑身没有一丝肌肤露在外面。他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让人怀疑铠甲里面,是不是空的? 倘若铠甲里面真的没有人的话,难道是一堆发臭的虫子在操控铠甲活动? 想到这儿,云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再胡思乱想,脚步逐渐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退至穿云岩的边缘,她才缓缓停下脚步。 此时,麒麟崖边观望的牛竹担心地说:“白兄弟,她那样站着好危险啊!” 苏季定睛一看,刚才那个刘氓就是在那个位置被云依一招虚晃后摔死的。 难道云依还想用同样的招式制敌? 黄牛道长的双眸突然微张,发现乌镰终于开始动作…… 乌镰膝盖委屈,突然一步蹬地,凌空跃起十仗! 云依眼前一亮,心中暗喜,只要自己能躲过这一击,对方肯定会无处着力,冲出场外。 一道黑色的弧线,直奔云依俯冲下去。 云依目光如炬,伺机而动,现在必须等乌镰冲到面前才能躲开,否则他就有会提早收力。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乌镰根本没有攻击云依,而是重重踏在云依身边的地面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整座穿云岩仿佛突然被万斤重踏! 巨大的岩体竟被乌镰一脚压歪,朝云依的方向倾斜下去。 云依脚下连站都站不稳,嘴里发出“呀”的一声娇喊!整个人朝后一仰,栽了下去! 高台上的姬宫湦,惊得捂住了眼睛。 虢石父微微一笑。 苏季、牛竹、黄牛道长一齐冲到悬崖边,望着万丈深渊,心头皆是一寒。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香消玉殒,纷纷唏嘘不已。 此时,乌镰稳如泰山般静站不动,正在心里默默数数。 一、二、三、四…… 数到“五”的时候,乌镰突然朝崖下掷出一条玄铁锁链。 那铁链似有千丈长,宛如一道流星坠落! 云依急速下落,头部距离崖底不到半寸的刹那,忽觉脚踝被一条铁链缠住,整个人被提一下了上去,甩掷在悬崖边。 苏季和牛竹快步上前,发现云依经历一番大起大落,由于惊吓过度,已然昏迷不醒。 黄牛道长连忙把她抱去帐篷中照料。 众人看见坠入万丈悬崖的的云依被救了上来,不禁又是一惊! 望着乌镰从容的身影,姜凌的脸色愈发惨白,虽然知道云依肯定敌不过此人,但没想到此人居然只一跺脚,便能一招制敌! 正在姜凌聚精会神的时候,刚才救回云依的玄铁锁链,仿佛有生命般自己动了起来! “啊呀!”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玄铁锁链如一条黑色长蛇般,正在地面上安静地爬行着…… 高台之上,姬宫湦好奇地问道:“道长!那条黑色的是什么东西?” 柴嵩解释道:“三十多年前,昆仑山曾有一只法力高深的蓝狐作祟。阐教众人虽能力敌,去无法将它擒获,直到惧留大仙派遣坐下弟子携独门法宝前来,才得以降服。昔日降妖的那两样法宝:一条金色的叫捆仙绳,一条黑色的叫缚妖索。现在捆仙绳不幸遗失,眼下这条黑色的玄铁锁链,应该就是当年的缚妖索。” 姬宫湦听后面露一丝忧虑,又问:“需要两件法宝才能降服的蓝狐,想必一定很厉害!可是现在两条降妖的绳索都不在它身上,它会不会自己逃出来?” 柴嵩释然一笑,“太子放心,这条蓝狐现在被囚禁在一个牢不可破的禁地中,绝对无法逃脱。” 此时,姜凌感觉后脖颈的月牙血印传来一阵隐隐的瘙痒,不禁用手挠了两下。 同一时间,人群被地上游走的铁链掀起一阵骚动,姜凌的视线被拥挤的人群挡住,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身后的弟子猛然侧开身子,一条铁链直奔姜凌的脚踝窜去! 姜凌躲闪未及,反应过来时,自己竟被拽到了半空中! 乌镰一抖铁链!姜凌被高高扬起,连忙用扇子斩断铁链,双脚落在穿云岩上。 众弟子见到姜凌被硬生生拉上穿云岩,纷纷侧目观察高台上元老们的反应。 柴嵩始终冷眼旁边。旁边其他白袍元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显然已经默许这种做法。 姜凌背对人群,身躯微微前倾,没人能看清她现在的表情。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离开穿云岩就代表认输。 苏季大惑不解,乌镰为什么偏偏要强行把姜凌拖上战场? 此刻,穿云岩上的乌镰面对姜凌,运用白鹤传音问道:“夜玲珑……这是你离家出走后的名字?” 姜凌陡然一怔,用同样的法门回应道:“什么名字?” “不必隐瞒。”乌镰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 姜凌秀眉紧蹙,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也不必装神弄鬼。我知道土鳖道人的徒弟,其实早就死了。你到底是谁?” 乌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得到想要的东西,我知道白狼王内丹藏在哪。” 姜凌沉吟片刻,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要你现在所有的宝物。” “做梦!” 姜凌用简单的两个字否定了这笔交易,突然忍不住虚弱地咳嗽两声。 看着勉强硬撑的姜凌,乌镰轻声说道:“姜家大小姐,我知道苦苦修炼的功力一朝散尽是多么痛苦的事,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正值妙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值得用你目前拥有的一切换取未来的青春永驻。失去那些法宝,你还可以凭本事偷到更多,可是治疗你先天顽疾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我想你肯定不想年纪轻轻就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像你父亲那样未老先衰吧!” “我没有父亲!”姜凌怒喝一声,“废话少说!想要本姑娘的东西,凭本事来拿!” 乌镰握紧缚妖索,猛然一挥之间,锁链化为千万道黑影,每道黑影都如一杆锋利的长矛,同时朝姜凌刺去! 姜凌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使出杀招!被逼无奈之下,她立刻抽出一条金色的绳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 一刹那,四面八方袭来的锁链,都被那飞舞的金绳逐一化解! 远处的人群看见空中,一道金光和万道黑影交缠在一起! “那条金绳……”柴嵩低吟着,目光中掠过一丝狐疑的神情。 乌镰望着姜凌,警告般说道:“大小姐,你使出的法宝越多,阐教元老们对你的怀疑就越重!难道你想下手之前就被识破身份,前功尽弃吗?” 姜凌牙关紧咬,面露难色,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想不到竟然会遇到如此捉摸不透,却又胡搅蛮缠的对手。 “那就看看咱们谁先暴露身份!” 语罢,姜凌挥动手中的金绳,金色的捆仙绳和黑色的缚仙索,突然胡乱缠绕在一起。 乌镰手上紧握铁链,嘴上孜孜不倦地劝道:“大小姐,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立刻丢掉木牌,主动放弃这场比试,并且告诉你那个东西在哪。” 姜凌依旧不动声色,但已经感到自己体力不支,明白这样僵持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道鬼魅般空灵的声音: “想要打败这个人,你必须借助我的力量!” 听见这个声音的同时,姜凌感觉脖子后面的月牙血印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眉头紧锁,知道这是狐三正在教唆自己和它结下血契金兰。 姜凌额上渗出冷汗,已然陷入犹豫之中。 难道打败乌镰,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还施彼身 姜凌历经一番纠结过后,终究还是不屑成为妖狐的傀儡,抬头对乌镰说道:“你若肯丢弃木牌,并告诉我内丹的下落,我可以考虑给你所有法器。不过在此之前,你至少先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乌镰旋即收回缚妖索,缓缓取出一块木牌,“你先给我一半,我把牌子丢给你,然后我先告诉你想知道事,如果你觉得可信,再给我另一半。如果我胆敢从中使诈,你随时可以用袋子里的法宝置我于死地。” 姜凌并不喜欢杀人,若对方真能说白狼王内丹的下落,这倒也并无不妥。 沉思过后,姜凌说道:“我还需要两个前提:第一,我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你交易;第二,你要摘下头盔,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可以。” 乌镰痛快答应,口中念念有词,漆黑的盔甲缭绕起氤氲雾气,正在向周围散发一层朦胧的薄烟。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重,一缕缕夹带凉意的雾气,时不时扑在脸上,掠过身旁。姜凌感觉喘气逐渐变得像是吸水一般,不过凭经验可以判断这雾气并没有毒。 高台上的姬宫湦揉了揉眼睛,只见远处的雾气时而变幻无常,时而滚滚如潮,时而收缩膨胀,令人看起来虚幻飘渺。 一盏茶的功夫,穿云岩上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之中。 柴嵩微微阖目,凭他的修为竟也无法看清穿云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季看见远处大雾弥漫,稍稍放下心来。 事实上,苏季最担心的不是姜凌败北,而是担心她由于抵挡不住乌镰,被迫与老谋深算的狐三结下血契金兰。他有过曾被狐姒夺舍的经历,知道那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任凭乌镰再厉害,也绝对敌不过狐三。姜凌一旦借助狐三的力量,乌镰一定会瞬间败北。然而,眼下大雾弥漫,说明两个人正常斗法,姜凌并没有屈服于狐三。 “姜师姐!”悬崖边的牛竹突然瞳孔收缩,满脸惊骇! “怎么了,牛老弟?”苏季发现他的异常,连忙问道。 “有人……有人在我脑袋里说话……” 苏季微微一怔,眼见牛竹身子微微颤抖,头上冷汗沥沥,似乎想象到某些可怕的场景,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苏季扶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冷静点!是谁在说话?说了什么?” “……有人告诉我……姜师姐有危险……让我去帮忙!” 牛竹紧紧咬着牙,表情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双牛眼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令人不寒而栗。 苏季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这种情况显然是身中幻术,而能对牛竹使用这种幻术的只有狐三! 狐三肯定是因为知道牛竹对姜凌一见钟情,想煽动他结下血契金兰。苏季岂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世间像牛竹这般心地善良的人本就不多,怎能让他沦为一只狐妖摆布的傀儡? 然而,现在传音阁弟子众多,苏季倘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催动玄冥气解救牛竹,一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牛老弟,对不住了……” 苏季握紧拳头,猛揍他一拳! 周围的弟子看见,都以为苏季疯了。 牛竹被揍得翻了一下白眼,瞪着苏季,“你竟敢打我?” 苏季听出那并不是牛竹在说话,而是一个阴森森的老太婆的声音。 “打的就是你!” 嘭!又是一拳下去! 牛竹翻着白眼,晕了过去,被苏季抬回黄牛道长所在的帐篷。 苏季转念一想,那天在昆仑禁地遇到狐三的时候,共有三人脖颈后面出现了月牙血印,现在牛竹已经晕倒,姜凌正在穿云岩上与乌镰对峙,剩下的就只有虢翰。 穿过人群寻觅,苏季在人群中发现虢翰的身影。 此时,虢翰正在角落里一个人闭目打坐,身上正在隐隐散发着玄清之气,而且似乎还在成倍增长! 苏季双眸微张,明明他之前毫无修为,为何现在突然修为大增?何况他之前还曾喝下过掺有散清丸的莲子羹…… 难道他已经和狐三结下血契金兰? 定睛一看,苏季立刻否定这个想法。他发现虢翰身上的玄清气虽然今非昔比,但与狐三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至于,虢翰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提升修为,苏季觉得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此时,穿云岩弥漫的浓雾逐渐消散。 众人拭目以待,想看看缠斗过后的两人,究竟谁会站在台上。 雾的颜色越来越淡,消散后显出两个并排站立的身影。 众人不禁骇然,只见那两个人相安而立,竟毫无继续再战的意思。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姜凌手上握着一块木牌,而乌镰手上多了一条黄金绳。 乌镰双手抱拳道:“姜师妹技高一筹,实在令我心服口服。” “乌镰师兄,承让了。”姜凌客气地还了一礼。 “姜师妹能把捆仙绳从盗贼手中夺得,并借此机会归还,实在令人感激不尽。”乌镰故意抬高声音,似乎是故意让人听见一般。 可是苏季只见两个人的嘴在动,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两个人这番话,远处的柴嵩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可是眼中心中对两个人的怀疑,非但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更胜了几分。 乌镰纵身一跃,跳到悬崖边的高台下方,面对阐教元老,“列为前辈。晚辈技不如人,只得来日再战,先行告辞。” “师侄,请留步!” 语声中,柴嵩走下高台,缓步来到乌镰面前。 乌镰躬身道:“师伯,不知有何指教?” 柴嵩盯着乌镰手中的捆仙绳,摇头道:“师侄,你身上这套乌金铠甲,曾是由我亲手打造。今日一见颇为怀念,不知当年我刻在背上的阴阳图,现在是否还在?” “完好如初。” “可否借我一看?” 乌镰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柴嵩。 柴嵩眼中寒光一闪,身子猛然像弓一般弹出,右手闪电般“砰”的一声击在乌镰的背上!贯注玄清气的拳头击中毫无防备的乌镰,打得他的浑身的黑色铠甲四分五裂! 烈烈拳风带着乌镰的身体,重重砸在坚硬的石地上!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柴嵩这一击偷袭,运用竟是自己曾在玲珑塔狱中学会的截脉法门! 柴嵩的笑声在众人耳边回响。 “没想到吧!竟会被自己偷学的法门击中!” 可惜倒在地上的乌镰,已经听不见他的这句话了。 这一击,柴嵩并没有使出全力,如果击在死穴上,任谁都必死无疑。 苏季走上前去,只见乌镰气息极其微弱,浑身的铠甲尽碎,鬼面头盔都裂成一半,显出一张熟悉的黝黑脸庞。 杨逆? 怎么会是他? 莫非杨逆当初就是从柴嵩这里偷学到截脉法门?现在又被柴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柴嵩大手一挥,吩咐弟子道:“把这厮压入牢狱,严加看守,别让他死了。” 望着杨逆被人抬走,苏季心头充满疑惑。杨逆为何要只身犯险,混入昆仑山?还不怕死到冒充阐教弟子?还有他和姜凌之前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是越来越想不通,苏季转念一想,杨逆这个人始终令人捉摸不透。玲珑塔狱的时候,他也曾一度装死骗过那个黑衣女人,很难想象他会被如此轻易的捉住。 此时,穿云岩上除了姜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殷久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得意忘形 姜凌见对面站的是殷久悠,缓缓松出一口气。现在除了不清楚底细的虢翰以外,任何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殷久悠直视姜凌的眼睛,已经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可他始终从容地负手而立。两手空空,全身没有带任何兵器,自信张扬的气息自身上传递出来。 “姜凌。”殷久悠直呼她的名字,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给我跪下!” “你说什么?”姜凌猛然抬头,怀有一丝惊愕地瞪着他,手上的扇子微微握紧,“敢不敢再说一遍?” 殷久悠厉声喝道:“跪下!” 两个字仿佛两根钉子,强行钉入姜凌脑中! 姜凌眼中浮现出恐惧的神情,身子微微向后一倾,膝盖一弯,身躯缓缓俯下,双膝跪在地上,微张的嘴唇发出一个卑微的声音: “……遵命。” 崖边观战的弟子们一脸震惊,想不到素来桀骜的姜凌,竟会突然对一个普通弟子下跪! 十二位白袍元老也开始感到不对劲,阐教并没有这种摄人心魄的法术,就算有也绝不会传授给一位记名弟子。 殷久悠缓缓伸出手掌,语气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此时,姜凌空洞无神的双眼如木偶一般,双手颤抖着乘上自己的木牌。 殷久悠冷笑一声,旋即夺过木牌,随手把丢进万丈深渊。 姜凌落寞地垂下头,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下穿云岩,两腿一软,噗通一声栽倒,趴在地上昏死过去。 苏季跑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发现她后脖颈处的月牙血印已经消失。显然,狐三已经切断与她的连接。难道它已经找到血契金兰的对象? “师妹!” “姜凌师妹!” 两个净心阁的男弟子焦急地跑来,从苏季手中夺走姜凌,直奔山下而去。 苏季缓缓转头望向殷久悠,眼中充满惊愕。 瞬间,一切都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殷久悠嘴里爆一连狂笑。 嘴唇开合之间,串肆无忌惮的笑声响彻云霄。 麒麟崖上所有人都感觉到那笑声中,蕴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突然,殷久悠的瞳孔泛起一道幽暗的光芒,背后氤氲升起一片蓝色的虚影,朦朦胧胧,看不清轮廓。 苏季知道殷久悠正在借助狐三的力量对麒麟崖上的所有人施展魇术! 高台之上的柴嵩,感觉到一股恐怖的力量在麒麟崖上横行无忌。 “……三十多年了,它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柴嵩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现在这样的情绪波动。然而,他没有出手,只是静观其变。 其余十一位白袍元老催动玄清气护住元神,生怕被那强大的气势影响到自己,因为他们晓得昔日狐三法术的威力之强,根本不是自己可以无视的。 危急之时,苏季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立即催动玄冥气封住五感,防止自己被魇术控制。 穿云岩上的蓝色虚影渐渐清晰,一道幽蓝的狐影自殷久悠背后冉冉升腾。 狐影完全显现的刹那,当场所有人都有一种冲动跪地膜拜的冲动。 殷久悠转身面向悬崖边的弟子们,展开双臂,高声喝令: “全都跪下!” 四个字在回荡在麒麟崖上久久回荡,狠狠朝所有人的耳朵压迫了进去。 人们的灵魂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扭曲,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发自肺腑的崇敬,甚至疯狂迷恋的情绪…… 噗通!噗通!噗通…… 膝盖一个个跪了下去,众弟子们趴伏在地上,眼中流下莫名的泪水,皆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仿佛正在亲眼目睹传说中的神明。所有跪下的记名弟子纷纷取出身上的木牌,一个接一个丢向万丈深渊,心甘情愿放弃武试的资格。 狐影的眼眸微微闭合…… 它在笑。 那双妖异的眼睛仿佛在说,就是这样,蝼蚁般的人们就应该这样趴在地上俯首称臣。 狐三眼前是一个久违的世界,一个等待它主宰的世界。 一眨眼的功夫,麒麟崖上大部分人都已经下跪,就算是权倾朝野的虢石父也不例外,甚至连御剑在空中观战的入室弟子都一个个降落到地上,下跪屈服在恐怖的狐影之下。 即便所有人都看见那显然只是一道飘渺的影子,并非实体。可是单是见到那影子,就已经让人有一种诚心膜拜的感觉,甚至觉得天下间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臣服在那道幻影面前。 “我不跪!” 一道稚嫩的呼声响彻四周! 姬宫湦咬着牙忍耐,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脑海中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下跪,除了父王以外,决不可以向任何人下跪,不能向一道影子屈服,双腿牢牢钉在地上,额头已然渗出冷汗,湿透了华丽的衣衫。 苏季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倔强的太子。那小小的身躯包裹着一副倔强的傲骨。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一双狐瞳死死盯着姬宫湦。狐三和殷久悠的声音同时喝道: “大胆!” 简单的两个字让所有跪在地上的人产生一种罪该万死的感觉,恨不得当即以死谢罪。 那一刻,仿佛悬崖边所有弟子的生死都掌握在狐三的只言片语之中。 姬宫湦就算脾气再倔,毕竟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孩子,苦苦的抵抗片刻过后,膝盖还是软了下来…… “太子不可!” 柴嵩一把扶住姬宫湦,食指头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使他暂时昏睡了过去。虽然王室的尊严得以保全,但那一道狐影已经在姬宫湦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 白袍元老们虽然可以勉强抑制住下跪的冲动,但是现在活动受阻,每呼吸一下都艰难,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柴嵩,现在捆仙绳和缚妖索正好都在这里,何不马上将它降服?” “不急。”望着远处的幽蓝狐影,柴嵩镇定地负手而立,“青灵夺舍只能维持片刻而已。那妖孽的肉身还被困在昆仑禁地,凭它现在的余力不足以控制那个青年的活动,只要等它力量减弱时出手,便可万无一失。” 元老们谈话之时,苏季已经运用玄冥气封住五感,摆脱了魇术的影响,由于昆仑禁地时的经验,这一次解除魇术的时间照比上次快了许多。 看见苏季朝前迈出一步,白袍元老们惊得瞪大眼睛。他们自己现在只能苦苦支撑,要做到苏季这样自由活动,除非修为能压过狐三,起码也要拥有和柴嵩一样的修为。他们知道苏季的修为远远低于自己,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柴嵩亲眼目睹苏季凭一己之力自行解除了魇术的威胁,心中之前对他身份的猜测,基本已经有了答案。 悬崖上的殷久悠开始感到乏力,背后狐影的颜色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一种晕阙感笼罩全身。 狐三发现夺舍的时间比预想得要短,连忙焦急地喊道:“小子!还不快走?” 殷久悠已经被兴奋冲昏头脑,得意忘形地笑道:“急什么?我要让这些人全都臣服于我的脚下!” “混账!你这样会害死我的!”狐三只能大骂,却无能为力,不禁开始后悔与这样的人结拜。 苏季知道青灵夺舍的时间即将结束,回忆起以前狐姒夺舍自己的时候,短短半刻钟时间。而狐三的夺舍持续一刻钟,竟是狐姒的整整两倍! 狐三已是如此强大,若换做是青黎的话,又将会如何呢? 这时,跪在悬崖边的记名弟子们逐渐清醒,陆续有人发现身上的木牌不见了,急得上蹿下跳,殊不知是自己刚才丢下悬崖的。 看到这一幕,殷久悠方才意识到大势已去,原以为可以借助狐三的力量一举夺魁,想不到力量果然如狐三所说的那样慢慢消散,这才开始有了伺机逃走的打算。 “想不到你会和一头畜生结拜!” 语声中,一道身影跃上穿云岩,一拳重击在殷久悠的脸上! 这一拳没有招式,威力却大得惊人。 殷久悠被打得翻了一个跟头,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缓缓抬头,殷久悠顺着双脚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虢翰的身影。奇怪的是,他眼前的虢翰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消瘦的模样,躯体几乎比之前胀大一圈,单薄的长袍被撑得鼓起,好像已经包不住健硕的身躯。 苏季想起刚才未曾见到虢翰的身影,看来他这次使用的手段非比寻常,竟可以躲过狐三的魇术。 虢翰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一只手,就像殷久悠刚才朝姜凌伸手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殷久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心中追悔莫及,却已经浑身无力,只得双手将木牌放到虢翰手中。 虢翰冷笑一声,夺过木牌,随手丢进万丈深渊。 苏季看见那个动作,猛然意识到,现在持有木牌的只剩下两个人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白狼初现 殷久悠被两名入室弟子押送到柴嵩面前。 十二位元老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每个人似乎都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因为这件事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无法想象区区一个记名弟子,竟然敢私自闯入禁地,并和一只为祸人间的狐妖结为金兰。 柴嵩伸手扒开殷久悠的衣领,只见后脖颈出赫然一块由两个月牙拼合成的完整圆形,仿佛历经数千年传承的古老图腾。 看见血印的刹那,元老们皆是一脸震惊。在他们的印象中,阐教弟子拥有血契金兰的人,除了郁红枝以外,数十年来这还是头一个。 柴嵩清楚这块血印是青丘狐灵独有的印契术。这块印记的形状本来是一半月牙,当印记的宿主以染血结契以后,月牙血印的另一半就会显现,呈现出现在这样的形状。 “饶命!弟子受那妖孽蛊惑!事非得已啊!” 殷久悠低头苦求,不敢抬头去看那一张张阴云密布的脸,心里盘算着这次肯定难逃一劫。不管是否全盘托出,面前的十二位怒火中烧的元老都很难放过自己。 正在殷久悠纠结万分的时候,柴嵩居然开口问出一句废话: “你想死,还是想活?” 殷久悠浑身哆嗦,怯生生地答道:“当……当然想活……” 柴嵩沉声道:“想活,现在就不要胡言乱语,容你去牢里仔细想清楚,如有半句虚言决不轻饶!” 殷久悠愣了一下,本以为柴嵩会当即询问自己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转念一想,若把事情在这里说出来,难免要供出虢翰带头闯入的禁地的事情。现在虢石父就在旁边,柴嵩没有让自己在这里交代,显然是要给虢石父留些面子。 从侧面可以看出,柴嵩对虢翰闯入禁地这件事,并非毫不知情。 难道他早就知道有人闯入过禁地? 殷久悠疑惑地缓缓抬头,偷偷看了柴嵩一眼,只见他看向自己的神色异常兴奋,仿佛正在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柴嵩把手按在殷久悠的脖颈后面,旋即注入一道玄清气,施以抑制血契的封印。 殷久悠旋即晕了过去,被两名入室弟子带下麒麟崖。 此时,虢石父已然恢复神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异常。当发现姬宫湦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只是睡着了而已。”柴嵩风轻云淡地摆摆手,示意虢石父不要惊慌,“恭喜虢大人,令郎很快即将夺魁。” 虢石父放眼望去,远远看见自己儿子站在穿云岩上。 十二位元老纷纷把目光投向虢翰,只见他周身的玄清气疯狂暴涨,至少已经拥有玄清五境的修为。人一旦拥有如此强大的玄清气,就算不懂得任何法门,单是速度和力量就能远远超越普通的入室弟子,更何况对手只是一个记名弟子。 苏季慢慢走上穿云岩,寒暄道: “虢大爷,我们又见面了。” 虢翰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能走上这里,总算没让我太失望。今天若不好好跟你玩玩,岂不枉费你来送死的好意?” 苏季定睛一看,发现虢翰身上玄清气暴涨同时也在逐渐消散。这种现象的出现,说明姜凌之前给他下的散清丸并非完全没有发挥作用。不过,虢翰运用的手段更加强势。现在他整个人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水,虽然里面的不断有水溢出,但仍不妨碍灼热的气流散发伤人。 若在这锅沸水蒸发殆尽之前和他过招的话,苏季知道胜算一定微乎其微,况且虢翰刚才能抵挡狐三的魇术,可见魇术对现在的他来说够成不了威胁。 苏季道:“既然你这么爱玩,不如咱们玩个痛快!我先让你两招。两招之内不还手,你若能碰到我一寸肌肤,我当即丢牌子认输。若你碰不到,主动认输的人就是你。敢不敢玩?” 语一出口,十二位元老纷纷骇然,眼下虢翰的修为已然突破玄清五境,连元老们自己都不敢做出这样的赌注,而这个修为低微的记名弟子,竟然敢如行事,未免太过狂妄自大。 不愧是郁红枝的儿子。 柴嵩终于暗暗确认这个猜测,记得三十多年前,郁红枝也曾用相似的赌注作为脱离师门的前提击败过自己。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竟然从她儿子的嘴里说了出来。冥冥之中的轮回,真是耐人寻味。 面对几近侮辱的赌注,虢翰不怒反笑,想不到苏季居然比自己还狂。 “好!本少爷就陪你玩玩,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跪在地上叫我爷爷!” 虢翰身子猛然一动,筋骨爆发出脆响,宛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左拳猛然挥出!一拳打出,带出一阵野兽独有的腥臭味,那是从虢翰肌肤散发的味道。 苏季闭目嗅着那股味道,身随意动! 耳边响起破风之音,拳风带出的气流,擦着脸庞拂过! 虢翰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自信满满的一拳竟会落空!本以为云依之前躲避的身法已经足够巧妙,想不到苏季刚才移动的速度,竟然比云依快上整整十倍!想到这儿,虢翰心里开始后悔刚才的赌注。 十二位元老眼眸微张,见到苏季的身法如此敏捷,纷纷开始猜测他是师承哪位高人,殊不知这一身躲避的功夫是被自己师侄沐灵雨亲手调教而来。 “还剩一招!” 苏季话音未落,虢翰已如一头扑食的饿狼般窜出,又一拳猛攻上来! 呼! 一阵疾风掠过。 苏季雪白的衣角微微一动。 虢翰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拳头,竟完全没有看清苏季闪避的动作! “两招已过,你认输吧!”苏季厉声喝道。 虢翰咧嘴坏笑道:“既然只是玩玩,何必那么认真?” 苏季微微阖目,心想这大少爷的脸皮竟然比自己还要厚,不过看他刚才的出手速度似乎也不过如此。 虢翰紧紧盯着面前的苏季,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周围的空间被杀气腾腾的热浪扭曲,仿佛要融化万物。闭目感受着浑身涌起的热浪,虢翰嘴里发出一声惬意地呻吟: “呼!这种感觉实在太妙了!这丹药果然不同凡响……” 丹药?苏季恍然大悟,原来虢翰会像现在这样是因为吃了一种丹药。 苏季感到虢翰身上的气息比刚才愈发强烈,定睛一看,他周身正发出汹涌的白色气息,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莲。在那气息形成的雪莲之上,隐隐可见一头白狼的虚影! 白狼? 丹药? 莫非是白狼王内丹? 望着虢翰身上白狼的虚影,苏季陷入万分震惊之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胜负已分 天色越来越暗,山雨欲来。 穿云岩上的车轮战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昏已尽。 暮色中狂风大作,吹袭着虢翰健硕的身躯。 苏季惊愕的目光中,虢翰的表情骤然变得狰狞,口中牙齿迅速变长,成为野兽般的剑齿;黑亮的头发逐渐变白、变粗、变硬,仿佛钢针一般竖起的雪白鬃毛!手上肉色的肌肤变得通红,被一层白色绒毛包裹,指甲变尖锐! 十二位白袍元老安静地观望着,虢翰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虢石父看见儿子身上接连不断的异变,神色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手心已然渗出冷汗。 柴嵩与他截然相反,平静中透着一股压抑的兴奋,似乎正在期待着什么。 苏季伺机而动,隐然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嗷!” 虢翰低吼一声,一头冲撞过来! 速度比方才快上十倍有余!狂奔的脚下碎石飞射,使得岩体发出激烈的震颤。 苏季一步踏出,迎面冲上前去,突然伸出一只手! 两道身影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发出一声脆响! 咯吱!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苏季一声大叫,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在地上,蓦然感到自己的右臂完全失去知觉。胳膊上的衣衫被抓破,血染白袖,小臂上的骨头已经断裂,只剩一层皮肉连着。 虢翰的身躯一晃,鬃毛飞扬,已然站稳,嘴角泛起一丝狰狞的笑容。 苏季也笑了。 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断裂的手臂,那只手掌紧紧握着一块带血的木牌。 那是他刚刚从虢翰身上拼命扯下的木牌。 “虢翰,你输了!我们没有必要再打了。” 虢翰没有惊讶,没有沮丧,没有发怒,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已经听不到苏季的声音。 然而,他的身体仍在无法抑制地继续变化着……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充全身,躯体逐渐生长壮大,皮肤上的青筋如一条条蚯蚓,四肢膨胀变粗,撑破衣衫,嘶啦作响。浑身肌肉隆起的同时,骨骼也在迅速生长,全身关节都在发出咯吱咯吱,如玉米拔节般的声音。 一眨眼的功夫,虢翰上半身的衣衫已经被全部撑爆,身材胀大两倍有余,足比正常人高上两大半个头,通体皮毛雪白,无一丝杂色,赫然变成一只白色狼人。 悬崖边的弟子们瞠目结舌,纷纷议论起来。 “想不到那个虢少爷原来是个妖怪!” “那是什么怪物?” “看起来像一只白毛狗。” “嘿!虢少爷竟然是一条狗!” 轰隆! 天空中一道惊雷劈落,周围的景物被照得一亮。 麒麟崖上空雷电交加,乌云密布,随时可能降下瓢泼大雨。 闪电的光芒中,虢翰痛苦地捂着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虢石父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地质问柴嵩: “你给翰儿吃的什么丹药!他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 柴嵩没有说话,只是兴奋地望着远处的虢翰,过了很久才缓缓答道: “虢大人,不必担心。令郎服下的丹药只会让身体暂生异象,并无性命之忧。” 虢石父瞪着柴嵩,厉声喝道:“现在胜负已分,你快去把翰儿变回来!” “不可。”柴嵩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种丹药每年只能服用一次,每次必须等待药效结束后才能恢复,否则全身的经脉会扭曲受损,甚至可能一命呜呼。你大可放心,并不一定取得优胜就会成为入室弟子。入室弟子的选拔,是依照各位在麒麟赟试过程中的整体表现而定夺。实力强者更有优势,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虢石父焦急地说:“我不要什么入室弟子!我只要你把翰儿还给我!现在!” 柴嵩眉头微微一皱,似乎终于按耐不住,用一种冰冷彻骨的语气说道: “我素来以为你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想不到你这么沉不住气,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我之所以敬你一声虢大人,只因你比那个兮伯吉甫识得大体。不要忘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凡人!” 虢石父陡然一怔,声音开始颤抖:“你……你想造反吗?” “造反?”柴嵩轻哼一声,似乎觉得这个用词很可笑,继而说道:“你眼中所谓的江山,于我看来犹如蚁穴。如果我想的话,随时可以付之一炬。只不过我辈高瞻天道,不屑与蝼蚁为伍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虢石父后退一步,双拳紧握,不敢再言语。 此时,虢翰的两条腿已如野兽般弯曲变形,支撑着地面。两只尖锐的狼耳冲天而起,腰身微弓,一双凶光毕露,似欲择人而噬。 苏季感到此地不宜久留,刚要拿着木牌离开,忽听耳边传来一声狼嚎! “嗷嗷嗷!” 虢翰面对麒麟崖的方向发出嘶吼,全身肌肉都在颤动,显然已经出尽全力。口中喷出一股强劲的气流,推动穿云岩朝远离麒麟崖的方向缓缓移动。 麒麟崖上的弟子们纷纷捂住耳朵。 穿云岩发生剧烈颤抖,有如地震一般。 苏季脚下晃动不稳,眼睁睁看着悬空的穿云岩,慢慢被推离崖边三丈开外。 大事不妙! 苏季眉头紧锁,眼下这样的距离已经无法跃回,除非两胁生翅飞过去,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随着吼声渐渐平息,虢翰缓缓转头,显出一张狰狞的脸,青面獠牙,嘴角挂着透明的垂涎。 虢翰已然失去理智。 苏季心中一震,想到自己手无寸铁,不禁后退半步。 他之所以没有带兵刃,主要由三个原因:第一,虢翰两手空空,自己带兵器上场显得不太讲究;第二,自己不擅长使用兵刃,与沐灵雨学过的剑法也稀松平常,搬不上台面;第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虢翰缠斗,只想凭借敏捷的身法取走木牌,赢得这场比赛而已。 然而,现在望着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狼爪,苏季捂着断裂的胳膊,开始担心自己就要死在它的爪下。可是如果使用化血阵的话,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万一失血过多,很难想象这些冷若冰霜的阐教中人,会拯救一个使用截教法门的人。 狼人模样的虢翰缓缓走来,健壮的双脚踩在地面,整座穿云岩发出不堪承受的摇晃起来。每一脚踏下之时,都伴随着一道闪电劈下,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将天上的雷电吸引下来。 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苏季感到一滴湿润的东西滴落在自己脸上。 下雨了。 雨愈下愈大,瓢泼似的洒落。 夜色中的事物都被蒙在一层银色的水帘里。 望着漫天挥洒的雨滴,苏季蓦然生出一个想法。 不如试试引水化气。 太甲真人的唯我独醉功,需要饮酒化气,而雨水和酒一样都是流动的液体,是否也能发挥同样的效果? 苏季屏气凝神,灌注精力与指间,试着引水化气。 然而,半晌没有一丝效果。 虢翰察觉到苏季的动作,淡绿色的眼眸中泛起暴戾之色,露出两只尖锐的獠牙,仰天长啸一声!随着一声大吼,全身的劲力灌注于前爪,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朝苏季猛扑上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云开见月 虢翰以一种极近恐怖的速度猛扑上来! 苏季根本来不及闪避,只是下意识侧过身去。 轰隆!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将夜空撕成条条碎片! 虢翰狰狞的脸庞被雷光照亮,两颗锋利的獠牙死死咬住苏季骨折的胳膊,发出一声骇人的脆响! 苏季眉头微蹙,发现手臂早已失去知觉,任凭虢翰撕咬得血花四溅,也只是一阵麻木罢了。 虢翰咬住胳膊的瞬间,停止了动作,脸色陡然铁青。那表情好像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季趁他愣神的功夫,一脚猛踢他两腿之间的要害! 虢翰被踢得身子一弯,撕咬的动作戛然而止,嘴里溢出鲜血。 苏季趁机抽回手臂,微微一怔,明明只是踹了他胯下的裆部,为何他嘴角会流血,莫非是咬到了舌头?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吼! 虢翰脸上突然显现出恐惧的神色,一头雪白鬃毛狂舞,额上青筋凸暴! 苏季开始感到不对劲,回味刚才脚下踢中要害时的触感坚硬无比,应该不是自己那一脚造成的,就算真是踢中要害也应该捂住裆部才对,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他到底是怎么? 麒麟崖边的弟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了?”虢石父站在高台上皱眉观望,焦急不安地问道;“翰儿那是怎么了?” 十二位白袍元老一个个面面相觑,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柴嵩低头不语,沉吟片刻后,口中喃喃自语:“那是中毒的征兆,莫非白丹心的血里有毒?” 风卷着云,雨乘着风。 闪电切割着乌云,雷声横冲直撞。 穿云岩上,虢翰身上的气息逆流,身躯噼里啪啦作响,一股的腥臭的液体从毛孔中渗透出来。脸色时红时白,透出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已然显现出散功的迹象。 苏季后退两步,越来越感觉奇怪。望着虢翰身上被自己的血液染红的雪白绒毛,他蓦然生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姜玄的血在起作用? 如果真是那样,老乞丐岂不是又救了自己一命? 虢翰双眼圆瞪,目眦欲裂,口中鲜血狂喷。恐惧地望向苏季,一步一步朝后退去。退到悬崖边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嘭”地一声,脆裂了开来,庞大的身躯滑了下去。 眼见虢翰就要坠崖身亡,苏季脑中一个声音告诉他救人要紧,旋即单手结八门金锁印,一声喝道: “结!” 语声中,苏季骨折的手臂突然血雾狂喷,在周围凝聚成许多升腾的太极图。悬浮的太极图上,两只交汇的阴阳鱼分开,互相首尾链接,连成一条暗红的锁链,突然缠住虢翰一条手臂! “别放手!救我!” 一道急促的声音自狂风骤雨中响起! 那是虢翰的声音。他似乎在险些坠落的濒死瞬间,暂时恢复了神智。 苏季拖着自己骨折的胳膊,带起暗红锁链把虢翰一点一点往上拉扯…… 看见苏季用炼血铸阵的方法救了虢翰,白袍元老们同时石凳上站了起来,皆是一副火烧眉毛的表情! “化血结阵!” “他居然会截教十天君的化血阵!” “一定是截教派来的奸细!” “难怪血里有毒!想必是五毒蛇君姜玄的传人!” “今天务必要除掉这祸害,否则后患无穷!” 白袍元老们倾身一动,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住去路。柴嵩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元老们稍安勿躁。 虢石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求求各位大仙,救救翰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柴嵩望着天边的雨帘,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不救,自然有人会出手相救……” 虢石父一头雾水地望着柴嵩,焦急的脸庞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 暴雨越下越大,穿云岩上一片迷迷蒙蒙。 瓢泼的雨水冲得苏季睁不开眼睛,一条暗红锁链扯着摇摇欲坠的虢翰。下面是万丈深渊,只要苏季一收力,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脚下地面湿滑。苏季被虢翰沉重的身躯坠得一步步朝悬崖边滑去。 危难之时,苏季意识到自己正在舍命挽救一个要杀死自己的人。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行为,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是牛竹的话,一定会这么做。自从阐教主武吉当着他的面把牛竹收为弟子的那一刻起,在他的内心深处,再也不想在任何方面输给牛竹。 “收手吧,你救不了我。” 虢翰消沉的话语透过雨声传了过来。那一刻,他想起父亲交代的那件事,眼神中充满绝望,黯然说道:“你今天救了我,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因你而死?” 苏季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感觉他好像在暗示自己,如果救了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虢翰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绿光,突然再次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挣扎! 苏季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暗红锁链,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身子已被拽下穿云岩! 两个人疾速掉落,速度越来越快! 看见二人同时坠落万丈深渊,悬崖边的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个姓白的为了救人,竟然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救人?他为什么要救人?我看是同归于尽!” “不管怎样,今年竟然没有一个人通过武试,这还是第一次!” “这可是大好事!我们有机会啦!” 喧闹的议论声中,虢石父目光呆滞地望着悬崖,已然心如死灰。 柴嵩不动声色,一动不动地望着悬崖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急速下落中的苏季,一颗心突然提到嗓子眼。耳边回荡着惊心动魄的雨声,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 不知不觉中,他感觉自己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慢,竟然缓缓停滞在半空中。 周围的雨水化作雾气冉冉上升。白色雨雾在苏季下方凝结成一副透明流动的圆形太极图,把他整个人托在上面。 虢翰身边也发生了同样神奇的现象。 苏季意识到有人正在施展法门挽救自己的性命,而且这种法门似乎并不陌生。他方才觉得雨水和酒水一样都是流动的液体,应该也可以炼水化气。当时只是一个偶然的猜想,却不明其中玄妙,想不到现在真有一位高人可以使用这种法门! 一盏茶的功夫,悬崖边悄然升起四个人影。 十二位白袍元老的表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喧哗的弟子们逐渐停止议论,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只见升起的四个人影分别被透明流动的太极图拖着。 左边一个太极图上擎着最先掉落悬崖的刘氓,右边两个太极图上分别擎着苏季和虢翰,中间的太极图上赫然伫立着一位白发老人。 看见自己被救上来的儿子,虢石父感激不已,已然把凌空而立的白发老人视若天人。 白发老人轻轻一挥手。 一刹那,疾风骤住,暴雨忽停! 夜空中的乌云渐渐消散,显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清冷的月光下,四个流动的太极图飘下,徐徐降落在悬崖边。 十二位白袍元老陆续走下高台,纷纷颔首致意。 柴嵩走到白发樵夫面前,缓缓说道:“教主师兄,你终于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神游玉虚 清晨,雨过天晴。 湿润的风吹在脸上,姬宫湦的眉毛微微一动,蓦然惊醒! “我不跪!” 姬宫湦惊呼一声,突然坐了起来! 他睁眼定了定神,紧张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周围桌椅整整齐齐,茶杯和茶壶摆放得井然有序,显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这是什么地方? 姬宫湦一脸茫然,环顾四周,看见墙上挂着一张横幅,上书八个大字: 妖由人兴,淫祀宜绝。 他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噩梦般的画面,蓦然想起昏睡前看到恐怖的蓝色狐影,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就记不得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姜凌师妹,这里是阐教贵客的厢房,非入室弟子一律不得靠近,否则是要受重罚的!” “这里我比你熟。你害怕就自己回吧。我一个人哪儿都能去。” 姬宫湦轻轻起身下床,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去。 门半掩着,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带来徐徐暖意,可他的手却冷冰冰的。两个小拳头越握越紧,心越跳越快。他悄悄走到门口,趴在门边向外张望,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红衣少女手拿折扇,旁边的老大爷手拿一把扫帚,滔滔不绝地说着: “姜凌师妹,往年的麒麟赟试从没遇到过今年这样的情况,何况最后谁会被阐教主选为入室弟子这件事,关乎阐教未来的继承人。阐教主一定会和元老们深思熟虑,再三定夺,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结果。师妹还是稍安勿躁,跟我回去再等一等吧。” “我已经等了三天,不想再等了!”姜凌单手掐腰,对老大爷不耐烦地说:“还有……你是谁啊?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老大爷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是你师兄,净心阁的陆人甲。我还帮你打扫过房间呢。你不记得我吗?” 姜凌皱眉道:“净心阁那么多打杂的,我怎会每个都记得?你还是快去扫你的地吧,别哪里都有你。” 老大爷闻声,只好悻悻离去。 姬宫湦不料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 趁他揉鼻子的功夫,姜凌已经打开了门! 姜凌的红衣在白衣弟子中格外显眼,姬宫湦一眼便认出她是那天参加麒麟赟试的记名弟子,心中的忌惮不由的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他也和姜凌一样想知道麒麟赟试的结果。 “原来是你。”姜凌看到当朝太子站在面前,并没有施礼的意思,只当见到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姬宫湦也不在意,开门见山地说道:“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不行。”姜凌想都没想,当即一口拒绝,“我刚甩掉一个老鬼,可不想又被一个小鬼缠上。” 姬宫湦撅起小嘴,“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把你偷跑来这里的事情告诉柴道长!” 姜凌手上的扇子微微握紧,眼珠一转,突然指着天边大喊:“快看!天上有一条大蛇!” 姬宫湦立刻好奇地转身抬头。 姜凌眼光一闪,扇子朝他小小的后脑勺凑了过去…… “你干嘛!”姬宫湦突然转头,双手抱住脑袋,“想打我的头?没那么容易!吉甫太师的戒尺我都能躲过,更何况你这区区一把扇子!” 姜凌柳眉倒竖,心想这小鬼实在难缠,可眼下不好强行把他弄晕,也不能伤害他,只好带着他一起走。 两个人一路向北,途径一扇高大的石拱门,足以容纳一个十丈的巨人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姬宫湦抬头仰望,不禁动容地发出一声惊叹。 姜凌淡定自若,视而不见,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道路早已熟门熟路,径自从门中走了出去。姬宫湦连忙跟上。 踏出石拱门继续行进百步,来到一处悬崖,姬宫湦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远方,只见前方远处仙雾飘渺,恍如隔世,一条白石桥横跨悬崖两边,周围如一条白龙横卧云端。 姜凌面对百米长桥,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走了上去。 姬宫湦兴奋地跑上石桥,左顾右盼,感觉仿佛踩着软绵绵的白云前行。 然而,刚走了几步,他脚下白云蓦然飘走,桥下霍然一亮,显出万丈深渊。想到不小心掉下去,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他吓得突然一把抱住姜凌! 姜凌微微一怔,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念在姬宫湦还只是个孩子,便没有在意,任他抱着自己向前走去。 刚走到一半的时候,飘来一个小小的云朵,竟然在姬宫湦头上下起雨来,瞬间把他淋成一只小落汤鸡。 姜凌噗嗤一笑,信手变出一把油纸扇,撑在他头上,笑道: “这座桥很厌生,每次遇到没礼貌的陌生人走上来,就都会淋它一身雨水。你朝它行礼试试。” 姬宫湦恭恭敬敬地朝长桥四周各行一礼。 少顷,桥上吹来一阵暖风,顷刻间吹干了潮湿的衣服,惊得姬宫湦目瞪口呆。 姜凌收起油纸扇,道:“这座桥名叫风雨桥,历经千年,已经浸染了灵性。” 二人走下虹桥又行百步,远远便看到亮银牌匾,上书着“玉虚宫”三字。 姬宫湦面对殿宇雄峙的阐教祖庭,又一次停下脚步。 周围青山含翠,清宁如镜,不时有白鹤长鸣飞过,空中盘旋不去,令人心生敬仰。 姜凌似是明白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见四下无人,便容他尽情看了好一会儿。 两人来到大殿之前,感到很奇怪,只见大门紧闭,无人把守,连一个扫地的人都没有。 姜凌轻轻摆了摆手。 姬宫湦心领神会,跟着她凑到门外,只听殿内传出两人攀谈的声音,似乎在谈论着什么。 姜凌听出其中一个是柴嵩的声音: “我几日来再三考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 “郁红枝是你原来的弟子,你收他的儿子做弟子,我无话可说。可是其他人是什么来历,你应该比我清楚。眼下你渡劫之期已到,又赶上西王母寿宴在即,教中事务繁多。你何苦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麻烦呢?” “劫数乃冥冥注定的天意,如何躲得过去?” “就算你一视同仁,也不能这么乱来!”柴嵩的语气变得愈发强烈,“阐教收徒素来宁缺毋滥。近年二百年来,阐教门人最多不过两名弟子,就算昔日的姜太公也只收过四个徒弟,而你却要一口气收五个!” 姜凌和姬宫湦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的名字 柴嵩的话引来玉虚宫内一片窃窃私语。 姜凌侧耳倾听,感到除了刚才说话的两个人,应该还有很多人在里面。她信手取出一面铜镜,背面朝向玉虚宫,宫里的情形一清二楚地浮现在镜面上。 宫内的人大多身着一袭白衣,除了麒麟赟试中出现的十二位元老,还有来自昆仑山各处洞府的主人。在座每一个都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正中主席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自然便是名满天下的阐教主武吉。 此刻,聚集在玉虚宫中的人物,明显都是阐教高人,乃至世间所有修真之列的翘楚。 然而,姬宫湦更关心的是那面神奇的宝贝铜镜。他见那镜面映出的影像好像一个人站在宫内时的视野,不禁发出一声赞叹,旋即慌忙用手捂住小嘴! 这时,武吉不再继续说话。 柴嵩的眼睛往旁边瞟了一眼。 有的人头部微动,似乎早已经察觉宫外的异常,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跟着武吉一同陷入沉默。 周围忽然一片安静。 姬宫湦意识到自己闯祸,全身绷紧如弓弦。 姜凌一脸埋怨地瞪着他,心砰砰直跳。她知道自己行踪暴露,现在里面所有人都已经发现外面有人。 然而,两个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明显的异常,只是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姬宫湦疑惑地望着姜凌,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姜凌也感到纳闷,这些人明明心知肚明,却又为何要装作没看见?后来转念一想,她觉得里面的人不动声色,想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阐教主武吉始终没有动。 里面的人想必都知道,第一个发现宫外有人的肯定是阐教主。所以没人傻到去多嘴,因为给予这种愚蠢的提示,无异是对阐教主莫大的侮辱。阐教主没有阻止偷听者,只能说明他根本不想阻止。 短暂的沉默过后,武吉自言自语般喊了一声: “带他们进来吧!” 姬宫湦大惑不解,不晓得武吉正在和谁说话? 姜凌已经察觉到,武吉刚才运用一种千里传音的法门,直接对百丈外的人发出一道命令。姜凌预计待会儿可能会有人过来,于是拉着姬宫湦绕道宫殿后方,继续拿着铜镜偷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如姜凌所料,一位白衣修士带领四位青年来到玉虚宫外。 姜凌定睛一看,只见那四人分别是:殷久悠、虢翰、牛竹、苏季。 四个人皆是白衣如雪,无论身体,还是表情,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四人略整衣衫,迈进玉虚宫。 四人同时步入宫门,众人却只盯着苏季一人,细细打量,目光久久不肯离去,竟没有一个人理会其余三个年轻人。 求仙问道者素来看重资质,尤其是在阐教中人眼中,资质上乘的弟子可谓千古难求。 众人看到苏季,不禁想起昔日天资过人的郁红枝,妙龄之时,修为已远胜在座的列为前辈,且曾为阐教立下汗马功劳,虽然红颜薄命,未得善终,但毕竟纵横一世,惹得玄门修士人人羡艳。 苏季在麒麟赟试中的表现,众人有目共睹,尽管有人颇为担心他之前的经历,可如今既然拜入阐教主门下,以后自然会归为正途。 殷久悠见到武吉,仿佛见到神仙一般,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很多人纷纷摇了摇头,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武吉轻轻抬手,一股力量把殷久悠抬了起来,使他立刻从跪着变成站着,意思是让他不必拘泥俗礼。 带四人进来的白衣修士,略施一礼。 “教主,各位前辈,弟子奉命将四位师弟带到,还有一位姜凌师妹……”白衣修士朝窗户瞟了一眼,继续说道,“应该已经到了。” 姬宫湦看向姜凌,兴奋的表情仿佛在说恭喜。 姜凌心头一喜,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阐教主所说的五个人中包括自己,难怪他不介意自己从旁偷听。 不过,姜凌并没有立刻现身,而是选择继续观望。 武吉面对宫内众人,高声道:“今天召集各位,不是为了商议,而是要宣布一个决定。今天到此的几位年轻人,皆是我要招入门下的弟子。” 柴嵩眉头紧蹙,显然心有不满。 其他元老互望一眼,似有话要说,但始终无人提出异议。今年麒麟赟试出现的情况是阐教从古至今未曾有过的,阐教主虽未全程亲临到场,但众人知道凭他的修为已能感受到整座昆仑山上所有风吹草动,关于那天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也是了然于胸。 武吉看向台下四人,缓缓说道:“往日的是非短长,我一概不予追究,只愿你们今后能一心归于我门下,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你们可曾愿意?” 四人纷纷点头,齐声答道:“弟子愿意。” 武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苏季,“我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你叫什么名字?” 苏季稍稍犹豫,心想自己是来这里偷东西的,如果说出真名,事成之后难免会影响父亲兮伯吉甫与阐教的关系。现在这些人虽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郁红枝,但不见得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于是,他决定装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暂时还用原来的名字,就算到时候要迁怒,也只会把矛头指向苏大人。 “弟子姓苏,名季。” 苏季? 旋灵阁主? 姜凌突然愣住了,脑中闪过在昆仑禁地身中幻术时的噩梦,闪过得知被人撕毁婚书时痛苦的自己,闪过苏季那天在东方厨院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违心话: “师姐你没说什么,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梦话。我不想故意偷听,只记得听清你说不要嫁人什么的,剩下的含糊不清,我都听不太懂。难道师姐你是逃婚,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信!当然信!我只是可怜那个被你逃婚的人没福气。你看师姐你又漂亮,又聪明,又有钱,至于性格嘛……自然也很不错。谁以后要是娶了你呀,那一定是祖上积德烧过高香,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看连牛老弟那种清心寡欲的老实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还有谁能不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姬宫湦一脸茫然地望着姜凌,只见她柳眉紧皱,一言不发地愣了半天,然后僵硬地抬起头,眼中饱含愤怒之色。 忽然,一股怒火窜上姜凌心头,她顾不得那么多,想也不想,一头破门而入,冲到苏季面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 “你是……苏季?” 宫内很多人都已认出她就是那位缺席的女弟子,一个个面面相觑,眼中充满茫然之意。 苏季缓缓抬头,直视怒火中烧的姜凌。 “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姜凌暴怒之下,情绪颇为激动,甚至语气有些带着哭腔。 苏季面对暴跳如雷的呐喊,轻声答出一个字: “是。” 姜凌眼眶通红,真后悔那天没有听他说完自己的名字。瞪了苏季半晌,她凄然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撕毁婚书?为什么羞辱我?” 此时,有的元老已经站了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打断两个人喧哗的闹剧,却被武吉用一个摇头的动作制止。 牛竹见苏季半天没有反应,着急地问:“白兄弟,原来你姓苏……而且……和姜师姐有过婚约?” 宫殿里一片唏嘘。 姜凌眼中闪过一抹杀意,手中的扇子缓缓握紧。 武吉在她举起扇子的一瞬间,凌空一指,施法将她定住,使她完全动弹不得。 姜凌眼角含泪,凄然道:“你们……你们这些大男人只会欺负我!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好汉!” 旁人看在眼里,随后眼光都落在苏季身上。 牛竹脑中已是乱成一团。 虢翰打了个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殷久悠已经看明白,不禁偷偷一笑。 苏季心里清楚,今天若不说出撕毁婚书的不是自己,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然而,一旦供出沐灵雨,姜凌肯定要闯入玉虚洞打破她闭关修行的大事。关键时期拆朋友的台,并非苏季的行事作风。 可是这黑锅,难道就这么背定了? 武吉望着万分纠结的苏季,笑着说: “我方才要你如实回答,但你似乎并没有这么做。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百八十章 月曜洞主 苏季想必武吉知道事情原委,继续隐瞒已然毫无意义,只好如实回答: “弟子姓兮,名季,字伯奇。” 武吉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姜凌不禁感到疑惑,开始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可恶的苏季? “你姓兮?”柴嵩望着苏季,问道:“你爹是谁?” 苏季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家父,姓兮,名甲,字伯吉甫” 柴嵩尽管早有预见,但听苏季亲口说出,还是不由得一声惊叹,“兮伯吉甫?” 语一出口,满堂震动! 宫外的姬宫湦大吃一惊,快步跑到宫门口,朝里面望去。 牛竹和姜凌同时面露惊色。 虢翰微微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苏季。 殷久悠小声嘟囔着:“怎会是太师的儿子?兮伯吉甫只有一房妻室,除非是私生子!” 观察着周遭的反应,苏季隐然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柴嵩陷入回忆,记得兮伯吉甫曾经独自一人,不远万里来昆仑山找郁红枝,当时郁红枝正在玉虚洞闭关修炼。他以为二人关系匪浅,担心影响郁红枝修炼,便将他拒之门外。郁红枝离开昆仑山的时候,柴嵩一直以为她是去找兮伯吉甫。直到后来有一位阐教弟子在朝歌见到郁红枝,说她已经嫁给朝歌一个姓苏的父母官。其中的曲折缘由,柴嵩觉得太甲真人应该清楚,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时,虢翰走到苏季面前,说道:“兮伯吉甫的确有一个儿子,但并不是你。” “不是我?”苏季陡然一怔,急问:“那是谁?” “他的名字叫,兮伯封,今年十七岁。我来昆仑山之前,还曾和他见过一面。” 虢翰说话时的语气很认真,苏季感觉他不像在说谎,也不像在造谣,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苏季不禁后退一步,呆立良久。 少顷,他转念一想,父亲曾在青灵洞府被青黎施了忘情诀,失去了关于自己和娘的记忆,所以现在才会另娶妻室。这件事本应是情理之中,却在苏季意料之外。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但父亲无疑是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 那么,我又是谁? 苏季眼中充满迷茫,低喃着: “不是兮季,不是苏季,不是白丹心,不是狐夫子,不是旋灵阁主,那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姜凌见他一脸痛苦茫然,自己也越来越糊涂。 就在这时,角落的席位上,缓缓走出一个小孩模样的人。 那人容貌看起来和姬宫湦年龄相仿,却是满头白发,脸上毫无稚气,淡漠的神情,竟比花甲老人还要沉稳。 柴嵩见到此人出列,不由得疑惑地拧起眉毛。他清楚这个人并非孩童,而是昆仑山月曜洞府的主人,太阴。 昆仑山的修真道场之中,除了太甲真人的玉虚洞府之外,还有十二位白袍元老镇守的十二灵台、二十八星宿小洞天,以及七曜洞府。 其中,七曜洞府分别是:太白的金曜洞府、岁星的木曜洞府、辰星的水曜洞府、荧惑的火曜洞府、镇星的土曜洞府,太阳的日曜洞府、太阴的月曜洞府。 七曜洞府的主人当中,除了日曜洞主以外,就数月曜洞主太阴,辈分最高、修为最深不可测。 柴嵩感到疑惑的是,太阴素来生性孤僻,平日从来不与其他同门来往,膝下也无弟子传人。除了每年出席西王母盛宴以外,其余时间,他从不踏出洞府半步,也从不参加教中集会,连阐教主的面子都不给半分。 然而,太阴今天不仅出席这次集会,而且主动想要出列发言。这种反常的行径,不得不让柴嵩为首的各位阐教同门感到惊异和好奇。 太阴缓缓走到苏季面前,仰头打量着,问道:“我虽不清楚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但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兮伯吉甫的儿子。” 苏季微微一怔,低头望着比自己矮两头,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老前辈,恭敬地问:“前辈,认得家父?” “算不上认识,我和你爹只有一面之缘。不过,你娘小时候经常来我洞府做客。我与她也算忘年之交。若你想听关于你娘的事,可以来月曜洞府找我。我随时欢迎。” 太阴说话的时候,冷漠而稚嫩的脸庞,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在他脸上造成的变化极小,小到苏季根本没有察觉到。 然而,在座很多人都已将太阴的笑容看在眼里,不由得后脊发凉,因为多数人都以为这个人恐怖阴森,从来没见他笑过,可是今日他见到苏季竟然笑了,显然此刻内心极为高兴。 柴嵩执掌教中事务已有很长时间,有时甚至会质疑武吉的决定,却偏偏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太阴敬而远之,因为没人知道这个人心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苏季微微俯身,抱拳致意,“多谢前辈。” 太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走出玉虚宫,未曾与包括阐教主在内的任何人告别。在座不乏其它七曜洞主,地位比他高的大有人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像他这般无礼。 然而,武吉身为一教之主,并不在意这些世俗礼节方面的细节。他看得出来,太阴这次亲自出洞,并不是冲自己的面子,而是专程为见郁红枝的儿子一面而来。 苏季对于武吉的宽容气度,感到钦佩不已,觉得这才不失为一个得道之人应有的境界,而不是像凡夫俗子那样,通过刻意在众人面前喝斥别人,来突出自己的权威。 宫门口,姬宫湦目送太阴的背影离去,转头打量着苏季,不禁喃喃自语:“难道吉甫太师还有一个儿子?” 武吉挥了挥手,“今天到此为止。柴嵩师弟留下,五位弟子宫外等候,其余列为请各自散吧。” 众人纷纷行礼,陆续退了出去。 大殿之内,只剩下武吉和柴嵩两个人。 武吉沉吟片刻,转头问柴嵩:“师弟,关于那孩子,你怎么看?” 柴嵩眉毛拧成疙瘩,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道:“此人身上疑点甚多,我怀疑他这次前来别有所图。就算他资质过人,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背离天道的郁红枝。还需谨慎对待。” “你意思是让我动用天机洞察之术,窥见他此行的目的?” “不。天机洞察之术大损真气。现在渡劫之期将至,师兄要保留实力,以防青鳞巨蟒在西王母盛宴之时胡作非为。”柴嵩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得到观心术传承的白狼已经去世,洞察天地玄机的鸿钧铃也不知去向。否则便可轻易将他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 武吉神情自若,似乎并不担心柴嵩所担心的事,“关于那孩子的身世,太甲师弟曾与我提起过。他小小年纪,遭逢变故。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苦,对人有防范之心也是情理之中。我们应当设法指引他归于正途,化解他内心的怨恨才是。” 柴嵩上前一步,说道:“我看出此人和殷久悠一样拥有血契金兰。若让两个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我担心会对你不利,不如让其中一个拜入我的门下,以便加以约束。” 武吉眼波流动,继而答道:“师弟言之有理。至于两人中你想选谁,就由你决定吧。” 此刻,玉虚宫外站着:苏季、虢翰、牛竹、姜凌,殷久悠。五人静候多时,总算等到宫门大开,上前迎了过去,但见门里走出一脸严肃的柴嵩,不禁各自一愣。 柴嵩缓缓走到五人面前,目光在苏季与殷久悠身上徘徊良久,陷入犹豫之中。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年之约 柴嵩的目光在苏季身上停留许久,缓缓转向殷久悠,沉吟了一下,道: “殷久悠,你可情愿拜入我的门下?” 殷久悠突然一愣,下意识朝玉虚宫内瞥了一眼…… 此时,姬宫湦正躲在玉虚宫外,小小的身子微微后撤,刚好被青石栏杆挡住。他竖耳倾听,偷偷观望远远的几个人,想看看这些修仙之士究竟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伴随宫门大开,武吉缓缓走出,对殷久悠说道: “柴嵩师弟乃是昆仑十二灵台的首座,身兼百家道法,融会贯通,得分水将军传承。三年内,阐教中事务,皆会由他全权负责。谁若拜入他的门下,日后必将被成为阐教的中流砥柱” 听到“三年内”这个期限,柴嵩的眉头突然皱起,已然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三年后似乎将会有一个人接手他的所有的权利。 殷久悠目光游离,旋即俯身跪地,磕头道:“弟子,千情万愿。” 苏季心中发笑,感觉他说的“愿”仍非情愿的“愿”,而是抱怨的“怨”。然而,纵然心头有千般怨言,殷久悠也连一句都不敢发,只得乖乖顺从。 柴嵩将殷久悠的态度看在眼中,脸上却泛起一抹莫名的笑容,对武吉说道: “师兄,今天有句话,我想当几位晚辈的面挑明。这些年来,阐教香火日益鼎盛。我日夜打理教中琐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无论我如何尽心尽力,还是总有人念我是申公豹的传人,对我心存偏见,说我柴嵩觊觎阐教主之位已久,建议师兄想让弟子取我代之。我知道师兄素来用人不疑,严明公正,必不会和那些人一样……” 听完柴嵩这番旁敲侧击的抱怨,武吉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师弟有何高见,不妨明说。” 柴嵩果断说道:“三年后,我们让弟子们相约此地切磋。如果我的弟子能侥幸胜过你最中意的高徒。阐教主的位置就由我来坐。若胜不了,教主之位就任凭你的弟子继承。我定当全力辅佐,绝无怨言!” 苏季微微阖目,心想此人必然居心叵测,否则刚才为何不当各路高人面前提起这个约定? 三年后武吉早已渡劫。如果到时候殷久悠赢,柴嵩就可以凭此三年之约,顺理成章地接任教主之位。如果殷久悠输,这个口头的约定死无对证,柴嵩依旧能凭一面之词混淆是非。 武吉自是心如明镜,却依旧欣然点头,“师弟所言合乎情理。如果我最中意的弟子连你的徒弟都无法战胜,又有什么资格与你这个做师父的争夺阐教主?” “师兄果然爽快!”柴嵩,面向苏季等四人抱拳道:“三年之后,玉虚宫外。我将携劣徒在此恭候各位师侄大驾!” 说罢,柴嵩大笑一声,拂袖而去。 殷久悠回头看了四人一眼,跟着柴嵩离去。 柴嵩洪亮的笑声久久回荡,姬宫湦已然听清刚才几个定下的三年之约,心想这些修仙之士果然有趣,等三年后一定要来亲自见证这次比试的结果! “启禀师父!” 武吉闻声微微转头,只见说话的是姜凌。 “师父,您的弟子中有人损人名节,毁人清誉!”姜凌瞪了苏季一眼,继续说道:“这种品行恶劣的人,怎配做阐教主的弟子?” 武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可她并不是我的弟子。” 姜凌有些意外,“师父是说毁我婚书的另有其人?请告诉我!是谁?” 武吉意味深长地说:“目前来看,你有生之年见不到她了。” “有生之年见不到?”姜凌寻思了一会儿,问道:“难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武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对死人也感兴趣?” 姜凌摇摇头,想必武吉没有理由骗人,于是解气地哼了一声,“这种人就该去死,死得好!” 苏季心头释然,不禁佩服武吉,竟能三言两语帮自己解除误会,而且防止姜凌去找闭关的沐灵雨麻烦,更神奇的是他刚才竟然没有说一句谎话! “四位徒儿,明日辰时,珠玉峰顶见……” 拖着长长的尾音,武吉脚下凌空,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舞,转瞬间破空离去,消失在天边。 仰望着武吉神仙般的身影,牛竹面露崇拜之色,低声感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那样在天上飞啊?” “哼,就凭你?”虢翰不屑地瞥了牛竹一眼。 姜凌刚刚放下心头大石头,释然一笑道:“我们四人同时入门,有必要明确一下排行!不然以后怎么称呼?” 苏季低头盘算,若按照时间来算自己今年应该二十八岁,若除去阴阳禅意境中的九年自己只有二十一岁。不过,他想排行靠前,于是说了前者,“我今年二十八” 牛竹凑上前去,呵呵一笑,“我比你大,我二十九!你以后不能再叫我牛老弟了。” 苏季瞬间语塞,继而转头看向虢翰。 虢翰低头沉默良久,喃喃地说:“我再过几天,就二十岁了。” 姜凌笑着走过去,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也就是说,你现在只有十九岁喽?四师弟?” 虢翰脸色微红,旋即扭过头去。 苏季分别看了看牛竹和虢翰,完全没看出两人年龄相差整整十岁,倒不是因为虢翰显老,只因牛竹举手投足间总是透露出少年般的朝气与热情,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苏季转念一想,姜赢的情况和牛竹截然相反,像他那样欲望太多的人老得很快,明明跟才三十多岁,却老得跟六十岁一样。 如此看来,想要显得年轻就要心思单纯一些,正如武吉那般清心寡欲的高人,都是一副鹤发童颜的模样。 三位师兄弟各自报完年龄,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姜凌,只见她坐在玉虚宫外的青石栏杆上,两只穿着绣鞋的玲珑小脚悠闲的晃悠着。 “你们看我干嘛?”姜凌柳眉一蹙,唰的一声甩开扇子,威风凛凛地说:“别管我多大,你们都得叫我师姐!哪个敢跟我争,我就敲破他的头!” 说着,姜凌一扇子敲在青石栏杆上,发出嘭地一声! 附近的姬宫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远远看见坚硬的石栏杆被敲出一道明显的裂痕。 三位师兄弟互望一眼,都不分辨,只得由她高兴,心里纷纷嘀咕着:“大师姐性子霸道,现在就给师弟们下马威,以后可怎生得了?” 苏季无奈自己排行第三,姜凌是大师姐,牛竹是二师兄,虢翰是四师弟。 四人返回途中,虢翰快步赶上苏季的脚步,问道: “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苏季微微一怔,意识到他在问自己那天被他咬碎的胳膊,“师父已用九息服气帮我治愈,已经没事了。” 说着,苏季在他面前活动了两下胳膊。 “那就好,我不欠你什么了。” 虢翰如释重负地轻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苏季像被一句话噎到般咽了口唾沫,刚才还以为这位四师弟在关心自己的伤势,想不到竟说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话来! 事实上,对于武吉收徒这件事,苏季和刚才的姜凌一样颇有微词,只不过没像她一样说出来罢了。四人之中,姜凌天资聪颖,牛竹虽然迟钝,但天生一副好心肠,再看看虢翰任性妄为,一无是处,武吉为什么要这样的人为徒? 苏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珠玉峰顶 “师弟!” 耳畔传来一声呼唤。 缓缓睁眼,苏季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牛竹挺胸站在面前,两手撑在腰间,站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姿势。 苏季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缎袍,腰系真皮束带,外罩一件蓝色单衫。那蓝色恰到好处,不俗不艳,赫然一种仙家气派。苏季知道,那是阐教入室弟子的装束。 “二师兄,什么事啊?”望着满脸兴奋的牛竹,苏季喃喃问了一句。 “你忘了?”牛竹眨着眼睛,道:“师父昨天让咱们四个早晨去珠玉峰顶!” 苏季抻了个懒腰,“天还没亮呢,干嘛这么急?” “这可是第一天修行,咱们别去晚了,快点起床吧!” 说着,牛竹双手递给苏季一套崭新的道服。 苏季单手接过衣服,入手颇为沉重。虽和之前一样是白色为主,却是名贵的织锦的面料。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皮毛,果然远比之前的素白道服精致百倍。 牛竹看着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问道:“师弟,咱们要不要叫其他两位师姐弟一起走啊?” 苏季走出室外,只见天色尚早,太阳还没出来,“别讨人嫌了,咱们还是自己走吧。” 两个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天边朦胧的山岚浮荡在山间。 昨天夜里,苏季向黄牛道长询问过去珠玉峰顶的路,觉得走不了多久就会到达,想不到今天自己走来才发现,山路蜿蜒崎岖,路程也比自己想象中远上许多得。走了一个时辰,苏季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再看的牛竹走在大前面,挺胸抬头,脚下如风,一副兴奋无比的样子。 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大山坡,苏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牛竹回头看了他一眼,往回走了过来,嘴角露出一抹憨笑,“歇会儿吧。” 话音刚落,天空划过一道红线! 苏季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姜凌乘着一把油纸伞,御风而行。 姜凌还是一身红衣,双眸俯视山道上的二人,得意地一笑,故意俯冲下来,从两人头上掠过,嗖的一声擦了过去! “好快!”牛竹惊呼一声,赞叹道:“不愧是大师姐!” 苏季扭过头,用鼻子哼了一声。 牛竹目送姜凌衣袂翩然的身影,脸颊泛红,转头看向苏季:“师弟,我想问你点事。你别笑话我好不好……” 苏季见他一脸羞怯的表情,不禁感到好笑,爽快应道:“好!你尽管问。” 牛竹脸色阴晴不定,目光转向苏季,喃喃地说:“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师姐喜欢我?” 苏季心中暗笑,果然不出所料,他要的问题一定和姜凌有关。嘴角一扬,苏季较有兴致地抬起下巴。 “这你算问对人了。不是和你吹牛,连我爹娘的婚事,那都是我撮合的,信不信由你。” “我信!”牛竹使劲点了点头,“可我连和师姐说话都不敢,怎么才能讨她喜欢?” 苏季眼珠一转,立刻想了个办法,“想要博得心上人的欢心,首先第一步,要在她面前展示你的优点!” “优点?我能有什么优点?” “师兄,你看你体力这么好,而师姐毕竟是女孩子,这方面肯定不如你。所以今天下山的时候,你亲自送她下山。这便能体现你的优势,没准半路上她走不动的时候,你还可以趁机背着她!” 牛竹茅塞顿开,想象着背着师姐的画面,心头大喜,一口应道:“好!我一定亲自送她下山!” 说罢,他兴奋地迈开脚步,大步朝山上狂奔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苏季轻轻一笑,感觉自己已然渐渐缓过气来,起身跟了上去。 两个人爬上峰顶,已是黎明时分。 牛竹踏上峰顶,对苏季喊道:“咱们到了!前面就是珠玉峰!” 苏季陡然一怔,只见峰顶不见姜凌的身影,而虢翰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到了! 虢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石头上,两眼望着天边。 这时,天边划过一红一白两道长虹。 苏季定睛一看,只见两道长虹各是两道身影,飘然落下,正是白衣的武吉和红衣的姜凌。 牛竹兴奋地请教道:“师父!快教教我们,怎么才能像你和师姐那样飞起来啊?” “别急。”武吉捋了捋白胡须,缓缓说道:“想要修行先要懂得玄清境界。” “什么境界?” “境界分为九重三阶,第一阶是炼精化气。阐教修士需要提炼玉玄清气。玄清一境时,玉玄清气自掌心凝聚,可以隔空驭物,突破境界时可以一掌打断一颗粗壮的松树;玄清二境时,玉玄清气贯通眉间印堂与耳上听会,两处穴位。眸目间发出淡淡的气息,能看破一切虚像幻术,能达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玄清三境时,玉玄清气循小周天经脉运行,自足底涌泉穴,双膝血海穴,臂上青灵穴,三处溢出。可修炼天与地两种神行功法:第一种御风术,可以不借助任何法器,飞天入地,驾雾腾云。第二种纵地金光,乃是陆上神行之术,自身能化为一道金光,瞬间可行至千里之外。” 苏季点了点头,看来武吉修炼的是神行功法的第一种,御风术。 牛竹迫不及待地问:“那第四境呢?” “玄清四境时,玉玄清气循大周天经脉运行。通过修炼功法,可以颠倒阴阳,易形化影。大小如意,点石成金。分为天罡三十六变,地煞七十二变两种。” 听到变化之术,牛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随口问了出来:“师父,听说妖怪会变化成人。我怎么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妖怪变的?” “若以你现在的凡人之身,想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妖怪,就得观察那个人的举止行为。有些事情只有妖怪能做到,凡人永远也做不到。” 牛竹急问:“师父是指穿墙入壁?飞天入地??” 武吉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那些都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牛竹不解地问:“那凡人永远做不到的事,是指什么?” 武吉望着牛竹,“比如,你永远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根头发,你永远无法腿不弯就跳起来,你永远无法睁眼睛打喷嚏,你永远舔不到自己的手肘,你把舌头伸出来的时候,永远不能用鼻子喘气……” 牛竹伸出舌头,试着用鼻子喘气,惊愕地喊道:“师父!我做到了,竟然做到了!” 其余三人也忍不住试了试,纷纷瞪大眼睛,茫然地望向武吉。 武吉哈哈大笑,“你们发现做到了,所以你们正像小狗一样哈哈喘气。” 四人互望一眼,脸色铁青,意识上了师父的当,纷纷缩回舌头。 第一天修行中,基本都是牛竹一直在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而虢翰则是恰好相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知不觉中,一天时间转眼过去。 四人下山的时候,牛竹一脸害羞地叫住姜凌: “师姐!请等一等!” 姜凌蓦然转头,疑惑地看了过来。 牛竹想起苏季让他“亲自送姜凌下山”的事,突然激动地心脏狂跳,吞吞吐吐地说: “师姐……能不能……让我……亲……亲……亲……亲……” “亲你个头啊!”姜凌柳眉一蹙,一扇子重重砸在牛竹头上,娇嗔道:“真不要脸!”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巅峰论道 珠玉峰顶,武吉盘膝而坐。 四位弟子围坐在他身旁,静候良久。 “为师交代的事,你们可做完了?”武吉开口道。 四人神情复杂地对望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很好,那我便来问问。”武吉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姜凌身上,“凌儿,蝼蚁清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姜凌答道:“回师父,是抓痒。” 武吉点了点头,又问牛竹:“阿牛,蟑螂最喜欢什么?” 牛竹答道:“回师父,蟑螂最喜欢油,尤其是香麻油!” 武吉又问苏季:“阿季,虾米的心脏在身上什么部位?” 苏季答道:“回师父,在头部。” 最后,武吉问虢翰:“翰儿,苍蝇的味道如何?” 虢翰咬着牙,眉头紧皱,半晌吐出两个字:“……甜的。” 见他一脸反胃的表情,其余三人忍俊不禁,想必他没有求助别人,而是乖乖按照师父的要求亲自尝过。 “很好,你们都很用心。”武吉欣慰地笑道:“接下来,为师要你们去看看猫尿在夜里是什么颜色?” 话音刚落,虢翰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愤然指着武吉的鼻子,大吼:“老头儿!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要我做的事和修仙有什么关系?” 武吉淡然一笑,“这些事和修仙,并无直接关系。” 虢翰牙关紧咬,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余三人互望一眼,皆是大惑不解,内心也和虢翰有着同样的疑问。 一周以来,武吉每天都会布置一些奇奇怪怪的任务。这些任务的内容和四人想象中的仙家修行完全不同。四人每天翻山越岭去珠玉峰顶做这些事情,难免一个个心存抱怨。 虢翰瞪着武吉,厉声质问:“既然没关系!那你让我们做这些干嘛?我们千辛万苦参加麒麟赟试,就是为了得道成仙!你为什么不教我们功法?第一天的时候,你把玄清九重境界说得神乎其神,现在却要我们浪费时间做这些破事!耍我们很好玩吗?” “……我觉得挺好玩儿的。”牛竹喃喃地说:“飞来飞去固然好玩,可师父若不让我们做这些事,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 “知道这些有个屁用!”虢翰猛然转头,把怒火喷向牛竹,“牛猪!我看你既不是牛,也不是猪!你是个只会拍老头马屁的马屁精!” 牛竹瞬间语塞,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得垂头挠了挠脑袋。 苏季静坐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此时,姜凌也已是满肚子疑问,忍不住开口道: “师父,弟子认为修仙之路不过一个‘斗’字,与人斗,与天斗!弟子印象中的修士,都是一些不愿向上天低头的人,他们不愿向命运卑躬屈膝,融百家道法于己身,不断突破境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弟子穷尽一生也想手持诸般法宝,横扫天下,大杀四方,遇神杀神,逆天而行!” 武吉莫名发出一连串长笑,摇头道:“与其斗天,不如斗己。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张口闭口就要逆天,上天,毁天,灭天。老天几时招惹过你们?又欠你们什么呢?” 姜凌柳眉微蹙,手中的扇子微微握紧:“我自幼身患先天顽疾,若不是天意弄人,还会是什么?这次来昆仑,我就是要逆天改命,向上天寻个答案!” 武吉不以为然地说“世间答案皆在人心。修士身兼百家道法,广度千劫,只为回到自己内心深处,并非只求一步登天。这就是为什么昔日的阐教主元始天尊和截教主通天道尊,全都不在封神榜之列。” 牛竹突然抬头,抢着问道:“师父!你见过封神榜?那你一定认识很多神仙啦?” 武吉道:“所谓神仙,即是凡人眼中法力高深之士。神也好,仙也罢。若真伟大到可以救赎世人,那为何天上的神仙,从未降临你我身边?为何人间依旧遍布杀戮与情仇?还有所谓的天道,仿佛是一个诡秘莫测的局。问道修真的凡人,或死于非命,或沦为命运的棋子,又有几个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虢翰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离你而去,先是你师父,后是你徒弟,他们就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了吗?” 面对弟子犀利的质问,武吉并没有任何失态的样子,缓缓答道:“姜太公渭水钓鱼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虽不清楚,但我肯定他没有在想自己要修炼到几重境界。至于我的两个徒儿:白狼想成为一名斩妖除魔的仙侠,最后因此命丧黄泉,尽管未能手刃青黎,亦无怨无悔;红枝起初并不了解修行的真谛,只是觉得有趣便去做了。后来她背离天道,遁入红尘,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虢翰愤然道:“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到底为什么要让我吃苍蝇!” “苍蝇是甜的,糖也是甜的。而你不会像吃糖一样吃苍蝇,是因为自然左右了你。自然即是天道。你想逆天,吃苍蝇不是最简单的吗?” 虢翰使劲“呸”了一声,“你连逆天求道的执着都没有!难怪你二百多岁还成不了仙!” 武吉道:“道法自然,仙道随缘。一只蟑螂尚且懂得自己的喜好,仙道之人若不清楚自己的目的,盲目逆天,那就连蟑螂和蝼蚁都不如!”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苏季恍然大悟,所谓“仙道之下皆为蝼蚁”,原来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教人不要盲目求仙。 虢翰长袖一甩,“岂有此理!什么狗屁仙道!本少爷不陪你们玩了!” 说罢,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武吉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你们要找到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若你们一心想要成仙,当然也没问题,为师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我再传授剑法于你们。” 说罢,武吉站起身来,步行朝山下走去。 牛竹小跑着跟上去问道:“师父,你今天不飞啦?” 武吉笑道:“其实偶尔在地上走走,也是极好的。” 牛竹回头望了姜凌一眼,转头说道:“师父!我跟你一起走!” 师徒二人结伴而行,一路有说有笑地离去。 此时,珠玉峰顶只剩苏季和姜凌两个人。 一阵沉默过后,苏季问道:“你觉不觉得很奇怪?阐教主为什么要收虢翰为徒?” 姜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很古怪。可我仔细想想,奇怪的不止虢翰一个人。武吉收的这四个弟子,每一个理由都不够充分。牛竹天资愚钝,根本不是修仙的料;还有虢翰居心叵测,不知在和他爹计划什么阴谋。至于你和我的目的就不必说了。” 苏季道:“武吉早晚会知道我们的目的,要下手就要趁早。虢翰在麒麟武试中服用的丹药,你可查清楚了?” “你猜的没错,虢翰那天吃的不是真正的白狼王内丹,而是以白狼王内丹作为药引炼制的增气丹。我想真正的白狼王内丹,很可能就在珠玉峰北侧的炼丹房里……” 语声中,姜凌放眼北望,远远看向一栋冉冉升烟的建筑。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希望绝望 苏季循着姜凌的目光看去,想必远处的阁楼就是她所说的炼丹房。那里距离此地并不算远,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赶到。 远远打量着炼丹房,苏季面露疑惑之色,“那么明显的地方,你之前怎么没有找到?” “因为它之前并不在那个地方。” 苏季有点意外,“你是说白狼王内丹之前被人放在别处?” “不……”姜凌接着补充道,“我说的是炼丹房之前不在那个地方。” “炼丹房是最近才出现在那里的?” “没错。我也是刚注意到没多久,大概是半个时辰前出现的。” “难怪今天早晨没有看到。” 苏季眼中泛起希望的光芒,立刻动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昆仑山东西绵延上千里,越是高处,人烟越少,像珠玉峰这么高的地方,只有入室弟子才能涉足。两个人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同门,也未遇到什么阻拦。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两人已走到距离目的地不足二百步的地方,放眼望去,远处的炼丹房有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如幻。雾霭缭绕在阁楼外围,浓重的灵气竟丝毫不亚于阐教祖庭玉虚宫。 眼见炼丹房近在咫尺,苏季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却并未急着动身上前,而是警惕地四处扫动,仔细查看着周围的环境。如果白狼王内丹真的藏在那座炼丹房里,为了以防外人侵入盗丹,附近一定会布满层层禁制。 然而,奇怪的是,苏季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也没有看见一个守卫。 姜凌也百思不得其解,眼下的情况让她联想到上次和姬宫湦偷偷前往玉虚宫的时候,当时也是这种无人把守的状态。她隐然感到一丝不安,凭借以往丰富的盗宝经验来看,眼下的形势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只有一个地方的戒备森严到万无一失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看似松懈的情况。 两人亦步亦趋地缓慢前行,小心翼翼地走了很久,可是离炼丹房的距离,却始终保持二百步,完全没有变化! 望着不远处的飘渺楼影,二人满面茫然。 姜凌柳眉一蹙,旋即取出一把油纸伞,御空疾行。身影化作一道红线,穷追不舍,而那阁楼竟随着她的移动越飘越远,一直保持二百步的距离。 半晌过后,苏季远远看见姜凌一个人飞了回来,降落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一口接一口地喘着。 “见鬼!”姜凌收起油纸伞,怒道:“那阁楼好像有腿,居然会自己跑掉!” 苏季的一颗心沉了下来,刚刚的希望,已然变成了绝望,刚刚泛着光芒的眼睛,瞬间黯然失色。 “那栋阁楼本身就是世间最严密的禁制。我想无论是谁只要接近二百步,它的位置都会移动。” “难道那阁楼平时就在山上跑来跑去?那也未免太诡异了!” “还是先离开吧,若是惊动里面的什么人,到时候被发现就麻烦了。”苏季说完便不做停留,落寞转身,按照来时的道路返回。姜凌叹息一声,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悄然降临。 两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路无话。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姜凌失落的神情与暗淡的夜色融为一体。 苏季低头走着,何尝不和她一样失望,可是眼下的情况,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狼王内丹。 唯一能挽救徒弟的救命稻草。 此刻,花如狼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独目医仙所说的半年期限,已经过去大半,除去返回申候府途中需要的时间,只剩一个月,可是现在却走到一个“死胡同”,千辛万苦总算有了些眉目,却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有没有……想过去求师父?”苏季用一句话打破了安静的气氛。 “师父?”姜凌哼了一声,“你还真把那个老家伙当师父?” 苏季沉吟道:“我觉得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情,也许会想办法帮你。” “他不会!”姜凌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武吉还有半点人性,那天昆仑山脚下想救自己师父的小孩子,就不会活活跪死在那里。你不要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你不是来拜师的!我们两个的目标只有一个!” 话音刚落,苏季双眸微张,旋即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你说……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姜凌瞬间语塞,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激动,不小心说漏了某些重要的讯息。 苏季轻叹一声,“你终于自己说出来了。你在望仙楼偷听过我和白狼王的对话,所以才一路跟我到昆仑,并选择让我帮你偷取内丹,因为你知道我的目的和你相同,所以一定会顺水推舟地配合你。” 姜凌直视他看穿一切的双眼,想不到他竟然一口气说得如此透彻!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你是贼,让我怎么相信你?” “原来……你一直把我当贼……”姜凌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没错,我就是贼。可是你想想,我有没有害过你?贼也有好有坏,有些人害人比贼还凶,有些人害人比贼还要残忍?” 苏季想起她盗走沐灵雨的兵刃,差点害两人送命的场景,不禁愤然道:“我做过人,装过鬼,扮过仙,就是没做过贼!就算要偷,我也不会为了自己!而你只会通过偷取别人珍贵的法宝,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姜凌手持伞柄的手,微微握紧,“好吧,既然今天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们也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了。白狼王内丹只有一个,以后凭本事拿!” 说罢,姜凌撑起油纸伞,破空离去。 苏季凝望着划破夜空的一道红色流星,站了很久,直到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才意识到刚才对她有些言重,就算是贼,也不喜欢别人喊她是“贼”,因为一个贼的良知时刻在告诫她,偷东西是不对的…… 回到珠玉峰顶,苏季独自坐了一夜,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拥有像武吉那样拥有高深的法力,就可以能挽救自己身边重要的人,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想了一夜,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次日天明,武吉早早出现在峰顶,而后四位弟子纷至沓来,就连昨天甩手走人的虢翰也不例外。 四位弟子围坐在武吉身旁,安静地等待着。 武吉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缓缓开口道:“为师昨天交代的事,你们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苏季和姜凌齐声应道。 语罢,二人对望一眼,各自悻悻地扭过头去。 “我也想好了。”牛竹挠着头说道。 虢翰“切”了一声,“有什么好想的。” 武吉微微侧目,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折成四段,送到四人面前。 “若已想好,你们就把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写在地上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玉清丹冢 四位弟子拾起木棍,纷纷在土地上书写起来。陆续写完后,四人互相看看各自所写的内容,不禁对望一眼。 武吉扫视地面,发现四人写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 修仙。 毫无悬念的答案,这是每个来昆仑求道的人共同的目的。不过,虽然写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但四人写字时的想法,却不尽相同。 武吉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问道:“说说吧,你们为什么要修仙?” “这还用问?”虢翰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激动地站起来说道:“神族?哼!龙族?切!鬼族?呸!等我修炼成仙,这些都是浮云!玄清九境,无上狂力!且看本少爷如何大杀四方!活着就要杀出一个逍遥世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地若叛我,我便灭地!天若惹我,我就破天!哈哈哈哈!颤抖吧!苍天!” 虢翰手指苍穹,仰天呐喊,越说越兴奋,其余三位弟子越看越觉得好笑。 然而,武吉没有笑,淡淡地说:“翰儿,你的想法与我年轻时很像。” 虢翰傲然俯视其余三人一眼,得意地坐回地上。 武吉继续问道:“凌儿,你为何要修仙?” 姜凌答道:“我想先治好先天顽疾,然后闯荡江湖,斩妖除魔,救黎民于水火,劫……” 语声戛然而止,姜凌低头不再继续说话。 苏季微微一笑,知道她想说“劫富济贫”,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武吉遥望远处的山峦,思绪起伏,缓缓说道:“记得当年的白狼和你一样说过类似的话。” 姜凌抬起头,望着陷入回忆的武吉,眨了眨眼。 “师父!”牛竹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说了吗?” 武吉回过神,笑着点了点头。 牛竹挺胸说道:“等我学会飞,第一件事是就是要飞回家里,带着大奔在天上飞二十圈!” 姜凌好奇地问:“大奔……是你什么人?” “大奔不是人,它是我养的一头牛,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牛竹露出一副“怀念故牛”的表情,“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不和我玩,我就跟大奔说话。如果我变成可以飞来飞去的神仙,我一定要游遍山川大河,顺便采世上最好的草料来喂大奔。我每天骑着大奔,唱着山歌,在翠绿的竹林里自由自在地走来逛去,多快活!” “哼!没出息。”虢翰一脸不屑地扭过头去。 姜凌瞥了牛竹一眼:“你怎么想的都是牛和你自己的事呀?” 武吉笑道:“凌儿,如果每个人都能管好自己,这世道就太平了。阿牛心神宁静,与世无争,很是难得。凡人想活得长寿,便要返朴归真,顺应自然。修士想长生不灭,便要追求道法自然,方能无所不容,无所不能。” 苏季低头沉思,想起曾在造化玉牒上读到过七种闻所未闻的流派思想,其中蕴含着深奥的大智慧。他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现在回想那七种思想中有关“道家”的思想,主张的清静无为,崇尚自然,这种观念和牛竹刚才主张的生活方式不谋而合。 此时,旁边三位弟子的目光都聚集在苏季身上。 望向低头沉思的苏季,武吉问道:“你呢?” 苏季停顿了一下,答道:“弟子不求毁天灭地,也不求斩妖除魔,只想保护身边重要的人,挽救身边重要的人。” 武吉微微皱眉,“你想做的事看似容易,实则很难。” “弟子明白。”苏季直视武吉的双眼,“一个人就算修炼到玄清九境,也同样无法左右身边人的生死,否则师父之前的两个徒弟就不会死。” 其余三位弟子不由得面露惊色,苏季的这一句显然话里带刺。 武吉脸色一沉,“所以,你偏偏要做为师做不到的事?” “是的。其实弟子这次来昆仑,是想求白狼王内丹来救一个孩子。” 姜凌震惊万分,想不到他居然主动说出来这里的目的! 虢翰眼珠子一转,恍然道:“哦……我懂了。你是来偷东西的!” 牛竹惊愕道:“三师弟,你……” 武吉问道:“我为什么要给你?” 苏季答道:“青黎蛊惑君心,白狼王入宫除害,为救百姓于水火,却枉送性命。仙道贵生,死却非终结。若死者肯用内丹挽救生者,不仅没有白白牺牲,而且功德无量!” 武吉没有回应。 其余三位弟子互望一眼,表情各异,谁都没有说话。 一阵沉默片刻后,武吉依旧没有表态,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少顷,远处浮现出一栋雾霭缭绕的阁楼,如海市蜃楼般飘来,缓停在师徒五人身旁。 苏季和姜凌定睛一看,只见那正是昨天看到会移动的炼丹房。 随着咯吱一声响,古色古香的朱红大门徐徐开启,一股浓重的灵气扑面而来。 “随我来。” 武吉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引领四位弟子走进炼丹房,然后将大门紧紧关闭。 姜凌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不禁皱起眉头,已然看出这门上附有禁制,想必无法从这里脱身。 苏季环顾四周,只见这炼丹房从外面看不算大,里面却宽敞得惊人,交错复杂的回廊犹如迷宫。 武吉自顾自地朝前走,眼看就要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块走啊!”牛竹快步跑去,其余三位弟子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纷纷跟上武吉的脚步。 跟着武吉走过迷宫般的回廊,苏季嗅到一种浓厚的味道,似乎是药材的味道,而且数量应该不少,若是所料不出差错的话,周围应该都是储存丹药的地方。 武吉来到回廊的中心。 弟子们的脚步逐渐缓了下来,面前是一个房间,顶悬一块匾额,上书两个大字: 玉清丹冢。 姜凌心头一动,“丹冢”顾名思义,这里是储藏死去修士内丹的地方。 “进来吧。” 武吉招呼一声,率先走进丹冢。 姜凌跟进去的瞬间,脸色陡然一变,只见一位十几岁的白衣小道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里面。 苏季一眼认出那的白衣小道士就是传说莲花善人的弟子,那天求内丹,跪死在山门口的孩子! “你……你没死?”姜凌喃喃地说,惊惧的表情仿佛见到了鬼, 白衣小道士面目表情,如木偶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里面,眼睛也没眨一下。 武吉解释道:“乾元山金光洞门下师徒,不久前死于截教徒之手。它是莲花散人生前送我的莲藕人,是按照他徒弟生前的相貌制成。”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武吉用这莲藕人在山门前装死,是为防止很多人来索取内丹。 姜凌环顾四周,只见周围遍布大大小小的木架,每个木架上都放满丹盒,有的隐隐发光,有的落满灰尘。 苏季的目光在周围那些木架上扫了扫,想必这些或明或暗的丹药就是内丹。 武吉左手五指微动。白衣小道士也跟着动了起来,从木架上取下一个丹盒,当着四位弟子的面缓缓打开…… 四位弟子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只见丹盒里放着一颗隐隐发光的丹药,交错的白色丹纹依稀可见。 姜凌晓得从内丹光芒判断内丹主人死去的时间,光芒越暗,说明内丹主人死去的时间越长。从散发的光芒来看,她觉得这颗内丹的主人应该是不久前去世的。 苏季心跳加速,已然猜到那丹药是什么,只是不确定武吉给自己看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难道是……” 武吉望向苏季,“没错,这就是白狼王内丹。”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心悦诚服 苏季和姜凌虽然已经猜到,但亲耳听见这就是期待已久的东西,还是不由得一阵兴奋。 武吉望向苏季,问道:“白狼生前可曾见过你?” 苏季答道:“我们在望仙楼曾有过一面之缘。” “嗯,那应该错不了。” 武吉自言自语地说着,旁边不明就里的弟子们感到莫名其妙。 “白狼死前曾留有遗言,要把内丹留给自己的师弟,想必他所指的就是你。” 语声中,武吉把丹盒递到苏季面前。 望着自己苦苦寻找的丹盒,苏季激动不已,甚至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去盗丹,而是亲口承认来这里目的,否则必将追悔莫及。激动地接过丹盒,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嘴里激动地沉吟着: “有救了……狼儿总算有救了……” 姜凌心有不甘地上前一步,问武吉道:“这里明明还有别的师弟,为什么一定指的是他?” 武吉答道:“白狼得我观心术真传,只要看见阿季就会知道他是红枝的儿子。白狼与红枝情同手足,除我之外再无亲朋,自然会把内丹留给自己师妹的儿子。” 姜凌秀眉蹙眉,心想白狼所指的师弟若真是苏季,就说明他早知道武吉会收苏季为徒。既然连白狼都可以洞穿人的心思,那武吉这个做师父的就更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如此看来现在的一切早已是注定的结果。 “可笑,真是可笑。”姜凌幽幽地说道,绝望地垂下头。想到曾用辛苦得来的法宝换取的是一无所获的结果,她越想越觉得现在的自己可悲。 牛竹凑上前去,关心地问道:“师姐!你怎么了,师姐?” “什么师姐?什么师父!只是一直把我当猴耍罢了!”姜凌突然抬头瞪向武吉,旋即盯着苏季,愤然质问道:“但凡有种的男人,都是信守承诺,说一不二。你曾答应帮我做三件事,还记得吗?” 说到“男人”二字的时候,姜凌故意加重语气,显然在给苏季施压。 “当然记得。”苏季直视姜凌的眼睛答道。 “好!那我现在要你做最后一件事,立刻把你手中的内丹给我!” 武吉微微阖目,默默观察着苏季的反应。 苏季没有犹豫,轻轻把丹盒放在地上,后退三步,使自己和姜凌相对丹盒的距离相等。 “姜凌,你若能比我先抢到,白狼王内丹就是你的。昨天你说要凭本事拿,现在就是时候了。” “哼,还是算了吧。”姜凌的神色黯淡下来,苦笑道:“就算你想公平竞争,你师父也不会让我这么做。” 苏季目光炯炯,认真地说道:“白狼王内丹现在是我的!给谁自然我说了算!” 姜凌望了武吉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已然同意不会插手。 牛竹一脸茫然,完全搞不懂这两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虢翰却已经看得很明白,不禁眼睛一亮,较有兴致地说:“嘿!你们要争丹?这个好玩!我帮你们喊开始吧!” 丹盒两旁对峙的两人各自递给虢翰一个眼神,表示欣然同意。 姜凌持扇的手微微握紧,仿佛只要听见一点动静,便立刻会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冲出,配合上玄裂隙的法门,自信当今很少有人能及。 牛竹一脸茫然,以前总见姜凌和苏季在一起讨论事情,认为这两人的感情很好。可是现在见二人针锋相对,他突然摸不着头脑,只觉面前一股越来越紧张气氛,压抑得他透不过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虢翰,自然不嫌事情闹大,见两个人已经准备好,突然一声大喊: “开始!” 语声落地,刹那间一片死寂! 奇怪的是,苏季没动,姜凌也没有动。 虢翰开始纳闷,明明自己特意喊得很大声,这二人为何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牛竹左顾右盼,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愈发迷茫。 武吉捋了捋胡子,已然看出其中的门道,这两个人一个是不能动,另一个是不着急动。 此时,姜凌眼中浮现出惊愕的神情,双膝微微颤抖,似是挣扎着想要动弹,却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你……会使用妖狐的幻术?”姜凌疑惑地瞪着他,微张的嘴唇发出声音:“为何在望仙楼的那天……” “那天我正逢被魇术反噬,暂时无法施为,才会险些死在那一对师姐弟手里。” 苏季从容走出,缓缓拾起地上的丹盒。 姜凌紧咬着红唇,身上的感觉和在穿云岩上被殷久悠控制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昆仑山被魇术控制。她熟悉这种的无力感觉,也清楚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瞬间心灰意冷。 虢翰扫兴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 就在苏季刚刚收回魇术的瞬间,由于刚刚反抗激烈,姜凌忽觉气息错乱,浑身的力量开始如潮水般迅速流失…… 牛竹瞪大眼睛,惊愕地发现她突然表情痛苦,年轻的容颜止不住地衰老,刚刚还是一副妙龄少女的模样,顷刻间变成了四十岁的妇人,而且还在继续衰老…… 姜凌眼中含泪,一双遍布皱纹的手捂住脸颊,凄厉地喊道: “不要看我!” 说着,她颤抖着取出一个紫砂壶,倾倒了两下,却什么也没倒出来。 苏季定睛观察,发现她身上的玄清之气正在疯狂流失,这种现象和那天在望仙楼见到她时相同,而她刚刚取出的紫砂壶,曾用来收集帮助抑制变化的丹药,可惜现在里面的丹药似乎已经用尽。 “师父!师姐拿的那是什么?”牛竹焦急地问道。 武吉盯着姜凌手中的紫砂壶,漠然的表情不怒自威,淡淡地答道:“那是阐教门人不久前失窃的宝物,想不到竟然在她的手里。” 苏季双膝跪地,恳求道:“师父,请你帮帮她!” 牛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也开始为姜凌求情。 少顷,武吉深吸一口气,单手祭出一张太极图,口中默念口诀。 太极图自空中慢慢打开,冉冉飘向姜凌,围着在她周身环绕。 苏季发觉姜凌的身上的紊乱的气息,开始变的规律。 一盏茶的功夫,姜凌身体的衰老延缓,慢慢恢复了年轻的容颜。 武吉收回太极图,对姜凌说道:“这太极图能平衡阴阳,收集你流失的玄清之气,并返还到你体内,刚好能针对你的病情。只要将它带在身边,就算不修行的凡人,也能保持有生之年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姜凌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哗啦一声,倾倒在地上。 旁边的三位弟子上前一看,只见那袋子里倒出一把油纸伞,一面铜镜,青铜狐狸面具…… 苏季曾见姜凌袋子里的法宝,可是现在发觉少了一半。转念回想起杨逆手里的捆仙绳,他立即恍然大悟,原来姜凌在穿云岩上用一半的法器换取杨逆在武试中认输。这么说来,杨逆有了那么多法器,又怎会轻易被柴嵩偷袭。这里其中果然另有蹊跷。 姜凌道:“我用这些法器来换你的太极图。” 武吉摇头道:“太极图是姜太公遗留下来的宝物,乃是阐教传教秘宝,岂能轻易与人交换?” 姜凌拧紧眉头,取出一块破盘子,“那我就用截教的传教秘宝,造化玉牒来换!” 武吉面露一丝惊色,却还是摇了摇头。 姜凌呼吸急促,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到底怎样才肯换?” “怎样都不换,除非……” “除非……怎样?”姜凌已然不抱希望,因为她再也拿不出可以交换的东西。 武吉接着说道;“除非是我的入室弟子,倒是可以考虑让她继承这件法器。” 语一出口,牛竹紧张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苏季释然一笑,知道武吉不想放弃姜凌,而是宽容地给了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番沉默过后,姜凌眼光低垂,双膝跪地,叩道:“弟子知错,姜凌心悦诚服,从此愿听师父吩咐。” 武吉欣然点头,旋即将太极图送了出去。 虢翰瞪大眼睛,道:“老头儿!你不是说那东西是什么秘宝吗?怎么这么轻易就送人?” 武吉答道:“既然凌儿已经诚心归于我门下,我自然要传授她宝物。” 话音刚落,武吉取出一把斧头,递给牛竹,介绍道:“阿牛,这是开山斧。昔日阐教的二郎真君杨戬,曾用它劈山救母,蕴含着无穷的潜力。你以后要善用它。” 牛竹点了点头,一只手接过来,“多谢师傅!” 苏季陡然一惊,认出那是不冻泉边,武吉用来砍瑶树的斧头。他想起自己曾试着拿过那把斧头,根本提都提不起来,而牛竹居然仅用一只手就轻松接了过来,实在不可思议。 牛竹抚摸着心爱的斧子,一脸兴奋的表情。 虢翰看着眼馋,连忙说道:“老头子!你给他们俩宝物,那我的呢?别忘了,我也是你徒弟!” “你也是吗?”武吉皱眉,露出一副已经记不得的表情,“要知道,老头子的记性一向都是不太好的。” 虢翰听出言外之意,连忙说道:“好好好!那我以后不叫你老头子,叫你师父总行了吧?” 武吉笑而不语,旋即变出一件宝物,使得四位弟子瞠目结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最后的菜 四位弟子盯着武吉取出的宝物,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虢翰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不免些许落差,眼前的东西实在和自己想象中的宝物大相径庭。 “这是什么?好恶心……”姜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苏季乍眼一看,武吉手里的东西好像一条黑黄相间的绒绳,又像一条从死物身上砍下的尾巴。 牛竹盯着那东西,挠了挠头说:“老虎的尾巴?” “说对一半。”武吉道:“这是虎尾灵蛇。” 这条“尾巴”竟然是一条蛇? 苏季凑近一看,发现那条“尾巴”的根部,的确长有嘴巴和两只闭合的眼睛。一条蛇被这样握在手里,不可能连动都不动,可这条蛇就像面条似的耷拉在武吉的手上,很难想象这是一条活物。 “老头儿,你该不会拿一条死蛇来糊弄我吧?”虢翰不悦地说。 武吉微微一笑,带领四位弟子离开丹冢,来到明亮的室外。 “找你的新主人去吧。”武吉朝虢翰伸手送出灵蛇。 虎尾灵蛇见光后,突然睁开眼睛!手掌松开的瞬间,它窜到地上,盘旋游走,快速向虢翰爬去…… 见那条蛇来势汹汹,虢翰唯恐它伤害自己,不由得惊惧地往后退。 虎尾灵蛇越爬越快,瞬息之间绕到虢翰身后,一口咬了上去! “哎呦!” 虢翰一声惨叫,忽觉尾骨的部位被狠狠咬了一口,发现屁股后面好像长出一条虎尾。他不敢用手去抓,只得慌张地团团打转。 其余三位弟子见他双手捂着屁股的样子,纷纷捂嘴忍俊不禁。 这时,虎尾不断涌动着光晕,一种奇特的波动若隐若现的散发出来。 虢翰缓缓睁开眼睛,双眸如虎般精芒闪动!虎尾根部传来一股力量自臀上三寸徐徐灌入,一道劲气扩散至全身,直冲天灵盖! 刹那间,仿佛有一种力量涌现出来,使得虢翰神情振奋。 嗖! 他拔地跳起,带起一股劲风,扶摇直上!凌空跃起的时刻,他摊开双手,犹如拥抱天地一般。 三位弟子抬头望着这一幕,不禁惊讶地嘴唇微张。 虢翰张开双臂,仿佛翱翔在蔚蓝苍穹之中,脸上满是沉醉。 少顷,他发现自己上升的速度越来越慢,到达一个顶点的时候,竟然开始下落。他大惊失色,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飞,只不过跳得很高而已!随着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一颗心心提瞬间到嗓子眼。 下方抬头仰望的三位弟子捏了一把冷汗,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万丈深渊坠落下去! 武吉轻轻一招手,巨大的穿云岩横空飞来。 咚的一声!虢翰双脚落在穿云岩上,掀起一片尘埃! 武吉捋着雪白的胡须,望着虢翰说道:“翰儿,虎尾灵蛇已与你合而为一,你试试摆尾。” 虢翰轻轻扭动身子,虎尾猛然一扫! 伴随轰隆一声巨响,坚硬的巨大岩体,竟被削成两半! 三位弟子惊讶的目光中,虢翰纵身跳回珠玉峰顶。 武吉道:“翰儿,虎尾刚中带柔,与你的性情相得益彰。所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为师希望你学会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虢翰神色复杂,面露难色,“这东西是不错……不过,每次都有蛇咬我的屁股,这怎么行?” “你不想要?”武吉脸色一沉,“本来还想你若听话,以后传你别的法器,看来是我这个老头子自作多情了。” 听到今后还其它的宝物,虢翰连忙点头应道: “好,我要!” 虢翰双膝跪地,俯身叩谢道:“我虢翰从不欠人情,收了师父的东西,我就会听师父的话。” 此时,姜凌、牛竹、虢翰,三位弟子均已拿到各自的宝物,皆是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 苏季上前一步,道:“师父,白狼王内丹已是稀世珍宝,弟子不敢再奢求宝物,只求师父允许我下山救人。” “送丹的事情,我自有办法。”武吉说罢,转身朝炼丹房里喊了两个字:“莲生!” 四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小道士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莲生?”苏季打量着面无表情的莲藕人,问道:“这莲藕人还有名字?” “你别小看莲生。它是莲花散人毕生的心血,以你们四个目前的修为,加在一起也不是它的对手。白狼王内丹蕴含的玄清之气极强,很容易被人发现,莲生能隐藏这股气息,日行千里,不日即可送达。让他去申候府送丹药,要比你亲送去稳妥得多。” 苏季明白师父考虑周全,双手把丹盒交给莲生,说道:“劳烦你把白狼王内丹送到申国候府,交予独目医仙,让他医治花如狼。” 莲生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蓦然消失在苏季的视线之中。 这时,牛竹扛着开山斧,高兴地走过来说道:“师父,现在我们三个都有了宝物,那三师弟以后使什么?” 苏季不由得感激地望了牛竹一眼。 武吉白袖一挥,一把剑破空飞来。 望着那把熟悉的剑,苏季不禁双眸微张,“这是沐……沐师姐的佩剑” “它也是你娘的佩剑。”武吉把锋凶剑递到苏季手中,“小沐出关之前,你暂且先用它吧。” 缓缓握紧锋凶剑柄,苏季想起害死自己娘亲的青黎。那个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百姓们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二百五十年前的苏婆婆、害死太甲真人的罪魁祸首。 苏季沉吟道:“娘曾想用这把剑手刃青黎,可惜没能做到。我答应过太甲真人,定完成母亲没有做完的事。” 听到“青黎”两个字,虢翰的表情突然有了反应,目光不自然地游离起来。 武吉沉默不语,既没有对苏季的话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 此时,日近黄昏,武吉取出一本名为《武德御剑》的剑谱,交予四位弟子。 “你们先看。七天后,为师来找你们。” 说罢便不多话,武吉匆匆离开珠玉峰顶,似乎正有一件着急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弟子们望着师父消失的背影,纷纷感到好奇。 姜凌喃喃地说:“师父每晚都忙什么?怎么这么神秘?” 望着落山的太阳,牛竹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师父应该是去研究做菜了。” “做菜?”其余三人同时望向牛竹。 牛竹挠了挠头,“具体要做什么菜,我不清楚。只听师父说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西王母盛宴。那道菜是他在人间做的最后一道菜。” “最后一道菜?”三位人面面相觑,面露茫然之色。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剑斩相思 珠玉峰顶,姜凌手捻一把折扇,被各持法器的虢翰和牛竹围在当中。 姜凌双眸微闭,白皙的脸颊显出生机盎然的光彩。扇子唰地一声展开,舞动翻飞,横劈竖刺,仿佛挥动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一道道锋芒挥洒而出! 纵横的气势逼得虢翰和牛竹连连后退,两人心中具是一惊! “怎么可能?”虢翰低吟一声。 武吉之前留下的《武德御剑》是“有剑之境”的全部内容。学成之后,一切剑式不再局限于兵器的种类,眼前以扇代剑的姜凌,显然已达到此等境界! 牛竹手持斧头,目光深深沉浸在她挥洒而出的精妙剑式上。 此时的姜凌已然进入一种如行云流水般的状态,信手舞手中的扇子,如剑随心。外界仿佛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整场切磋的局势已经完全被她一人主导。 虢翰心有不甘,拔地跃起,如猎豹般的身形快如急电,疯狂地挥舞着长尾,所到之处乱石横飞。 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只不过是不断给姜凌送招而已,完全没有造成一丝一毫威胁。 姜凌扇子的轨迹越来越流畅,一条剑气自扇面化形飞出,磅礴的气势带来一股巨大的压力,冲得虢翰被倒飞出去! 被击飞的虢翰没有继续进攻,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每一招剑式。 牛竹虽然看不懂,但也看得津津有味,兴奋不已。 正在师姐弟的切磋正酣的时候,苏季安静地低头望着手中的锋凶剑,与周遭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自从得到这把剑,他便一直处于这种不在状态的状态,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时,姜凌一人挥舞着手中的扇子,剑气纵横飞舞,剑丝越来越密,一片落英般的红色剑影以她为中心向天外飞散。 “斩相思?”虢翰大吃一惊,不禁脱口而出:“武德御剑第三十六式……斩相思?” 牛竹虽看不懂剑法,但对照剑谱上的图画也能看出,姜凌使的是整本《武德御剑》最后一页的剑式。只见她手中红芒飞逝,隐隐伴随鸣泣之音,正是斩相思出招时的特征。 “不愧是师姐!”牛竹不由得发出赞叹:“师父还没教,她居然自己先领悟到了!” 虢翰微微阖目,不可思议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不仅仅是领悟到……分明已掌握了精髓……” 快速翻动着《武德御剑》的剑谱,虢翰心里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姜凌恐怖的悟性,莫非她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此刻,苏季依旧凝望手中的剑,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施展完三十六式斩相思后,姜凌目光扫过三位师弟,落在低头走神的苏季身上,脸色一变,扇子如剑击出! 这一击速度极快,幸亏苏季目力敏锐,及时侧脸一闪,发丝飞扬。剑气斩断几缕头发,擦着他的脸边蹭了过去! 牛竹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若是自己的话,恐怕早已被当场刺死。 一番切磋过后,三人已是大汗淋漓,简单告别后,各自朝山下走去。 苏季起身刚要离开的时候,姜凌突然挡住下山的去路, 望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苏季感觉她最近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困扰她多年的先天顽疾终于被彻底抑制,她便可以如鱼得水,尽情施展被压抑已久的天赋。 姜凌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容,问道:“盯这把剑看好几天了,你到底想什么呢?” 苏季淡淡答道:“只是怀念娘亲罢了。” 姜凌冷笑一声,显然完全不信,“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你的阁主夫人。” 苏季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一丝茫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内心复杂的思绪。 姜凌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那天玉虚宫外,尽管师父巧言回避,但我也已经猜到,如果申候府退婚的人不是你,就一定是那个姓沐的姑娘!” 苏季蓦然抬头,神色莫名的紧张,“闭关修炼的关键时期,你千万不可打扰,否则她会有性命之虞!” 姜凌脸色一变,娇喝道:“你当我姜凌是什么人!乘人之危的小人吗?沐灵雨撕毁婚书,我固然很生气,可她若不这么做,我只怕会痛苦一辈子。” 苏季转而一笑,道:“那你倒是该谢谢她?” “谢她?”姜凌冷哼一声,“我不杀她已是大发慈悲。这次放过她,我主要是看在你那天跪地替我向师父求情的份上。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我们两清了。” 说罢,姜凌祭出油纸伞,飞身离去。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苏季百感交集,曾经亲眼见证父亲和母亲从初遇到成婚,感觉似乎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人生如戏,世上的人每天都在演绎着不同的角色,而苏季感觉现在的自己,似乎正在扮演当年父亲的角色,不知不觉中被一个女人慢慢渗透进自己的生活,最后变成一种难以磨灭的习惯。 望着手中的剑,苏季脑中立刻浮现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另一个女人,与她共同经历的过往,此刻正在历历浮现:青灵庙初次邂逅、旋灵阁月下对饮、申候府绝影灯相赠、玲珑塔外不离不弃、望仙楼共赴生死…… “我们的戏,到此为止了吗?”苏季持剑站在风中,孑然一身的感觉油然而生。 此时,姜凌御空而行,双眸俯视山道,忽见一座洞府外站着两个白色的身影。远远看去,她发现洞府赫然写着“月曜洞府”四个大字。那两个白色人影似乎是一老一少,竟是师父武吉和月曜洞主太阴! 好奇心驱使之下,姜凌轻盈地俯冲下落,躲在距离二人不远处的石头后面,想看看这两个老头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武吉俯身跪地,手持一把镰刀,正在专心致志地收割洞外生长的蓝色仙草。 太阴眉头紧锁,情绪显然有些激动,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质问道:“武吉!你明知那孩子对沐灵雨有情,却将她的佩剑给他,究竟是何居心?” 武吉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缓缓答道:“我只不过随他的心愿罢了。” “顺他的心愿?”太阴眉头蹙得更紧了。 “要知道,那孩子想要的和你并不相同。” “求仙皆为长生,有何不同?你这么做只会害他!”太阴的语气变得愈发强烈,“你想让那孩子落得和小红枝一样的下场吗?” “每人心中的道各不相同,强求不得。”武吉把收割好的蓝色仙草用绳子捆好,心满意足地说:“多亏你种的月蓝草。西王母盛宴的食材已经备齐一半,等我做好主菜,肯定第一个送来给你尝尝。我还有事,失赔了。” 望着武吉离去的背影,太阴双拳紧握,愤然自语:“武吉,我绝不会再让你犯同样的错误,白白断送那孩子的天途!欲求天道,先斩相思!” 语罢,太阴化作一道白光,破空飞去。 姜凌抬头仰望,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太阴愤然飞去的方向,正是沐灵雨闭关的玉虚洞府! 第一百八十九章 人情难断 玉虚洞中,寒气异常浓厚。 四壁覆盖着一层冰霜,冻得灰蒙蒙的,越往深处寒气越重。 洞府尽头,沐灵雨危坐一块千年寒玉之上,眉宇间散发着白色的气息,似乎正处在突破境界的关键时刻。 蓦然间,她秀眉微微一动,耳边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脚步声虽然听起来很远,但在安静的环境中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步伐格外沉重,似有千钧之力。每一步落地,沐灵雨的心也不由得随之一颤。 玉虚洞早已被武吉设下千万道禁制,能如此轻易进来的人,绝对是高人中的高人。 沐灵雨惊愕的目光中,太阴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前辈,有何指教?” 说完这句话,随着太阴的逐渐接近,沐灵雨的心越跳越快,只听他的脚步愈发急促,落地的突兀声音震人心魄。 “杀人。”太阴吐出两个字。 沐灵雨骇然之余,还有着一丝迷惑。因为传闻中太阴洁身自好,从不杀人。至少,数百年来从没听说他杀过一个人,而此刻“杀人”这两个字,却从他嘴里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前辈,为何想要我死?”沐灵雨问。 太阴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只有你死,红枝之子的道心才能活。” 沐灵雨暗暗心惊,郁红枝和太阴是何等交情?竟会让这样一个常年置身世外高人,做出如此反常的行径? “前辈这么做,只是因为苏公子是郁红枝的儿子?” “不只如此。”太阴说道:“直觉告诉我,那孩子是能在未来改变天下的人。” “杀我,是为天下?” “不错。” 说着,太阴步伐轻移,缓步逼近洞穴尽头的沐灵雨。 沐灵雨微蹙秀眉,默念口诀。 太阴耳边劈啪作响,洞壁上的寒冰变化形状,一座寒冰牢笼立刻凝聚成形。 “纯阴之体?”太阴微微一怔,旋即轻蔑一笑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很快你就会知道,纯阴与太阴的差别。” 太阴身形恍惚,在牢笼没有形成之前,身子已经离开了那里,旋即拂袖祭出一把朴素的长剑! “省省力气吧,你奈何不了我。”太阴捻指御剑,脚步停在沐灵雨面前。 沐灵雨灵眸微张,只见那把剑悬浮空中,剑身轻如秋水,亮不刺目,似有月光映照于剑上。此剑名唤“无名”,乃是太阴平生挚爱的佩剑。 “素闻月曜洞主一生集剑,爱剑,痴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阴见她毫无惧色,不禁稍有意外,“你不怕死?” 沐灵雨眼光低垂,黯然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你能有幸死在我这把剑下,也算是值了。” 沐灵雨缓缓合上眼眸,已然放弃了抵抗。 太阴刚要出剑的一刹那,忽然身后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苏季捧着一坛美酒,从缝隙中缓缓走了出来。 太阴微微一怔,玉虚洞乃是层层禁制之地,而苏季竟能轻易使用上玄裂隙进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太阴前辈。”苏季捧着酒坛,恭敬地说道:“晚辈得了一坛好酒,特来孝敬前辈,顺便聊聊我爹和我娘的事。” “你爹就算了。”太阴盯着苏季,已然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语气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亲手杀死你爹。那个另娶妻室的负心人,若是早死在我手里,你娘红枝就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苏季走到两人中间,对太阴说道: “人情难断,人头易断。今天前辈若想断晚辈的情,不如先砍了晚辈这颗头去!” 太阴紧握剑柄,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苏季纹丝不动,“不管是我死在前辈手上,还是沐姑娘死在前辈手上,在我看来并无分别。只不过一个是人死,一个是心死。” 语一出口,沐灵雨的目光微微动摇。 太阴深知诛心比诛命更痛,可念及长痛不如短痛,他还是手捻剑诀,一剑朝沐灵雨刺去! 苏季早有预见,在那之前已经掷出酒坛,挡住剑路! 一剑刺穿酒坛! 嘭! 酒坛轰然碎裂,溅起漫天酒雨! 飞溅的酒浆满地四溢,蒸成一片白雾。 沐灵雨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唯我独醉?”太阴的脸色微变,神情还算平静,目光充斥着激动的光芒。 伴随轰的一阵嘶嘶作响,苏季引酒化阵,手上的皮肤已然变成酒红色,朦胧的酒气缭绕在两指之间。 沐灵雨定睛一看,苏季好似半睡半醒,眼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朦胧缥缈,变幻不定。 “你在年轻人中算是不错,不过比我还差远了!” 太阴捻指御剑,化出万道剑芒穿梭而出,在空中激荡飞射,呈现出天罗地网之势,将苏季紧紧锁在当中,无可遁形。 苏季迎势而上,纵身抢入剑光。一道剑指对准前方,将全部精力灌注于双掌,骤然聚力! 万道剑光接触到苏季周身的酒气后,像喝醉了一般软弱无力,歪七扭八地偏离开去。 太阴双眸微张,忽见眼前一道白色太极图迎面袭来! 眼前的一幕令太阴对苏季刮目相看,不禁脱口而出:“不愧是郁红枝的儿子。” 只手一挡,太阴后退半步!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苏季连忙拱手致意,心里清楚自己用尽全力,而太阴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太阴举剑又刺,苏季再一次挡在沐灵雨面前。 剑锋迟疑,太阴白眉紧蹙,道:“你和你娘一样天赋异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来飞升天道指日可待,何必为一个女子如此糟践自己!” “前辈如此为我的事情着想,是看在与娘交情。交情就是人情,世间的人情,岂非就是天意?我娘顺应这般天意,才会有了我,若前辈凭自己的意愿,改变我娘所要面对的天意,她就会高兴了吗?” 被这一问,太阴眉头紧皱,开始冷静下来,陷入沉思。过去的多少年来,他不知不觉中已将郁红枝视如己出,可是也许从来都不了解她,等感觉稍微了解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太阴的神色由愤怒变为无奈,望向苏季和沐灵雨,摇头叹道: “朱颜弹指老,芳华刹那,与其惹一身红尘,莫若相忘于天涯。” 说罢,太阴长长一声叹息,拂袖转身,径自离去。 苏季凝视太阴的背影,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释然,顺口接道:“前辈,晚辈改日一定亲自去前辈洞府请罪!” 太阴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出玉虚洞。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洞外站着一身红衣的姜凌。 旁边,武吉微笑着站着,似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看着武吉似笑非笑的表情,太阴不禁一身冷汗,心想自己刚才幸亏没有伤他的好徒儿。这也就难怪,苏季刚才为何能轻易进入玉虚洞。 太阴冷哼一声,愤愤离去。 姜凌朝玉虚洞里望了一眼,刚要走进去看看,却被武吉的一个眼神制止。 仔细一听,姜凌发觉洞中,隐约传出两个人谈话的声音。 第一百九十章 茫然若失 虢翰独自走在山路上,手里捧着一本《武德御剑》,专心致志地翻看着。脚下步伐很慢,时不时被石头绊几下,打一个踉跄,可他并不在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件事抱有如此高的热情,多半原因是不甘心落后于人,尤其是一个女人。 他自幼成长的环境中,如果他排第二,从来没人敢排第一。可是现在不同,自从拜武吉为师,他的优越全都感没了。他必须付诸努力,用真正的实力证明自己强于三位同门,以捍卫自己堂堂虢大少爷的威名。 不知走了多久,虢翰听见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一看是虢石父。 “爹,你还没走?”虢翰说话时,手里的剑谱仍然没有放下。 虢石父平日少走山路,累得停下喘了一会儿,说道:“爹是该走的。可太子执意要多留几日,嚷着要参加西王母盛宴,想跟着凑热闹。” “原来如此,孩儿知道了。”虢翰又埋头看起剑谱,带搭不理地说:“爹先回去吧,我在这里挺好的。” “翰儿!”虢石父怒喝一声,蹙起眉头,板起脸道:“我交代你的事要在西王母盛宴时下手。可现在太子在这,恐怕到时候会有很多麻烦。你可想好要怎么应对?” 虢翰终于放下剑谱,眼光游离,道:“爹,孩儿总觉得那个青黎不可信任。况且,人生短暂,我们现在生活安乐,何必非得要成王霸业?一点都不好玩……” 虢石父愤然举起巴掌,虢翰连忙缩起脖子,一副等待挨揍的样子。 父子二人僵持半晌,虢石父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放下巴掌,苦口婆心地劝道:“翰儿,爹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难道你想让她白白牺牲不成?” 虢翰面露难色,手心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剑谱。 “四师弟!”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虢翰仰头看去,只见牛竹扛着斧头,大步走了过来。 虢石父回头瞥了他一眼,皱起眉头,对儿子使了个“好自为之”的眼色。 见到面前是一位长辈,牛竹刚要俯身行礼,不曾想虢石父直接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牛竹茫然地眨了眨眼,挠了挠头,却也没问什么,对虢翰兴奋地说: “四师弟!我刚才见到师父带着师姐和三师弟,从天上匆忙飞过,不知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 虢翰没有搭腔,低头默默思索,心想这老头素来偏心,莫不是背着自己,想要私下传授两人高深的法门? “姓牛的!你可瞧见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虢翰焦急地问道。 牛竹伸手指着对面的悬崖,“我看三师弟手捧一个酒坛和师父他们朝那边去了。可惜我不会飞,过不去。” 话音未落,虢翰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愣了一下,牛竹低头朝他身后看去,原来他驱使虎尾灵蛇咬了自己的屁股。 牛竹关切地问:“师弟,疼不疼啊?” “废话!” 虢翰瞪了他一眼,咬牙忍了忍,纵身跳向对面的悬崖! 远远望着他的屁股,牛竹钦佩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师弟,换我早烂了。” 虢翰双脚刚落地,忽见一道白光闪过头顶! 凭借异于常人的眼力,他定睛一看,发现御剑的人一副白发孩童模样,脸上带着八分怒气。 虢翰越来越感到好奇,发觉越往前走,越觉得冷。 这时,身后的虎尾灵蛇突然松口,掉落在地上。 揉了揉屁股,捡起虎尾灵蛇,虢翰发现它已像面条一般晕了过去,想不到这条蛇居然这么怕冷。 他继续摸索前进,前方愈发寒气逼人,远远看见一个洞穴,写着“玉虚洞”三个大字。他心里盘算,既然玉虚宫是阐教祖庭,这玉虚宫必然也是修行的圣地。 果然,那老头果然偏心! 虢翰突然瞪大眼睛,只见洞穴外站着一白一红两个人影,正是武吉和姜凌! “老头儿!”虢翰指着武吉的鼻子,冲了过去喊道:“你居然躲在这里……” 语声戛然而止,虢翰瞧见姜凌把食指立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武吉闭着眼睛,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虢翰心头的愤怒瞬间化为疑惑,感觉这两人好像不是在传授功法,而像是正在窃听洞里的某些秘密。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虢翰问道:“你们听什么呢?很好玩吗?” 姜凌神秘地一笑,道:“我们在听人谈情。” “谈情?” 虢翰一脸茫然,俯身在洞口,侧耳倾听,发觉洞里的确有人说话。他听出那是苏季和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女子的声音清越动听,稍带几分淡淡的凉意: “苏公子,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 “有那么多次?” “你忘了?第一次是在申候府,第二次是在望仙楼,刚刚是第三次。” 玉虚洞外,虢翰听得一头雾水,小声问姜凌:“里面那女的是谁啊?声音蛮好听的。” 姜凌脸色一沉,道:“她叫沐灵雨,算是你师姐。” “师姐?” 虢翰心里暗暗纳闷,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苏季会救那个师姐三次?为什么在这种修行圣地闭关的师姐会认识苏季?为什么昆仑山上的人都认识苏季? 有这么多为什么,虢翰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此时,洞中沐灵雨悦耳的声音,再次传来: “苏公子,感觉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并不会像刚才那样说话。” 苏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都在变,你也在变。” 沐灵雨的声音变得低沉:“没错,我也变了,变得会哭,会笑,会担心,会想尽办法救一个人。我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也不知这样好不好……” “还记得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时常会感到害怕。可是一旦有了想要守护的事物,我就会鼓起勇气,拼命想要做些什么。我不再害怕即将面对的一切,即便是死亡。” 此时,洞外的虢翰皱起眉头,对姜凌说道:“这有什么好听的?你们真够无聊的。况且,想听何必偷偷摸摸,直接进去啊!” 说着,虢翰大大方方走进洞去。 姜凌还没来及扯他,只见他人已没入漆黑的洞穴,于是她自己也跟了上去。 虢翰走到后面的时候,逐渐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洞府深处,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 沐灵雨黯然说道:“这段日子,我时常感到一种沉重。这里原本是我梦寐以求的修行之地,可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时常感到茫然若失,无所适从,更多的是担心枉费师叔的一片好心,我不知这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现在的我比从前还要脆弱,我真的能做到像红枝师姐那样吗?” 苏季含情脉脉地说:“无论能否做到,我都会在外面一直守护你,就像曾经的你在玲珑塔外,守候着我一样。” 话音刚落,虢翰踏出一步,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卷残云 看见蓦然出现的虢翰,沐灵雨的表情变得不自然,想不到自己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苏季脸不红心不跳,一脸从容地问,“你们在外面,听够了?” 虢翰傲然道:“别误会,我跟他们不一样!本少爷可不会偷偷摸摸听人讲话。” “你说谁偷偷摸摸?”姜凌也走了进来,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经常被蛇咬的屁股! 虢翰疼得跳了起来,捂着屁股道:“哎!姐!你拍哪都好,别拍我屁股成么?” 看着他双手护臀的狈样,苏季一脸坏笑。 沐灵雨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虢翰定了定神,双眼落在沐灵雨的笑脸上,竟是看得两眼发痴,屁股好像突然间不疼了,全身一阵酥软,两只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见虢翰把手从屁股上挪开,姜凌又狠狠拍了一下,疼得虢翰大声惨叫起来! “师姐,算了吧。”苏季劝了一句:“别把扇子打坏了。” 这时,沐灵雨收敛笑容,目光落在姜凌身上,脸色陡然一沉。眼前的姜凌让她感觉莫名的熟悉,感觉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都似曾相识,她不禁问苏季: “这位是?” 苏季介绍道:“她是我师姐,姜凌。” 沐灵雨陡然一怔,莫非是申侯之女姜凌?她是神盗夜玲珑! 看见沐灵雨惊愕的眼神,姜凌冷笑一声,道:“你别害怕。我答应过我们老三,不会取你性命。” 沐灵雨沉默不语,真不知闭关这短短时间里,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本来苏季被阐教主收为入室弟子,已经够让她吃惊,想不到夜玲珑竟然做了他的师姐! 正沉吟着,沐灵雨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徒儿们,天色不早了。” 那声音是武吉在洞外说话,而洞府深处的弟子们,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虢翰耳朵一动,“老头儿,在叫我们了!” 姜凌催促苏季道:“快走吧,免得打扰你沐师姐闭关。” 苏季望了沐灵雨,俯身道了一声:“珍重。”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沐灵雨脸色黯然,耳畔陷入久久的沉寂。 三位弟子走出洞口时,夜已深了。 关于那本《武德御剑》,武吉临走前丝毫未曾指点。三位弟子好几天没见师父,一个个都有满肚子问题想问。 虢翰还没等问,肚子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武吉扫视弟子们一眼,道:“徒儿们,这几日练功辛苦了,为师请你们吃顿饭吧。” 三位弟子欣然点头,一路跟着师父来到山珍阁。 晚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东方厨院里一片寂静。 牛竹从厨房里出来,面露难色道:“师父,食材刚好只够明天的,暂时没有多余的了。” 苏季钻进厨房,半晌拎出一个麻袋出来,打开袋子,“确实没了,能做的只有这些烂菜。” 武吉扫了一眼袋子里的,烂心大萝卜、生芽老土豆,问了一句:“面有么?” “有。” “那就好。”武吉说完便不多话,接过苏季手里的麻袋,进了厨房。 四位弟子坐在院外,架好桌椅板凳,摆好了碗筷,开始坐等。 虢翰百无聊赖,眼珠色眯眯一转,讨好地问苏季:“师兄,刚才洞里那位师姐真不赖,能介绍给我认识么?” “行啊。”苏季爽快笑道,旋即脸色一沉,“但你得先活过一百岁再说。” “一百岁?”虢翰寻思了一下,减去自己现在的年龄,还得等八十年,想不到闭关修炼居然需要这么久。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囔着:“真搞不懂,这是闭关,还是关禁闭呀。” 牛竹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什么师姐?” “一边凉快去!”虢翰赶苍蝇般挥了挥手,一脸厌恶地说:“这里没你什么事儿,找你师姐去吧!” 牛竹脸颊一红,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姜凌。 姜凌挪了挪凳子,虽然没看牛竹,但已能感受到他射在自己脸上的火热目光。 这时,厨房里飘出一股浓郁的异香。 虢翰眼睛一亮!虽然吃山珍海味长大,但他从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这股香味不像一般的美味佳肴,而是一缕缕的勾人心魄,仿佛能把人的口水直接勾出来。 “你们都闻到了?”苏季咽口水问道,想确认那味道是不是幻觉。 其余三人一齐点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循着味道看去。 虢翰已经饿得快要发疯,忍不住奔向厨房,迎头碰上武吉端着一个面锅出来。 武吉把面锅放在桌上,分别给四位弟子各盛了一碗热面。 牛竹的眼珠快要掉到碗里,“这面是用什么做的?” “土豆、萝卜、面。”武吉简单答道。 面锅里热气腾腾,烂心大萝卜,生芽老土豆,经过武吉的回炉再造以后容光焕发,仿佛从半死不活的老太婆,摇身变成了含苞待放的鲜嫩少女,散发着诱人的浓香。 姜凌盯着面碗,两眼放光,旋即抄起筷子。 此时,苏季和虢翰早已吃完自己那碗,张牙舞爪地从桌子两边一起偷袭中间的面锅! 虢翰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土豆和萝卜做的面也可以这么好吃! 再看苏季,一脸陶醉地将面吸进嘴里,毫不顾忌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风卷残云的攻势之下,一锅面眨眼间被一扫而光。 姜凌毕竟是女孩,跟不上三个大男人饿狼般的节奏,只得可怜巴巴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面锅。 牛竹意识到姜凌的存在时,发现自己碗里仅剩的一根面条。他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夹起来,想要分给姜凌,却被一个把冷扇子挡了回去。于是,牛竹自己把最后一条面吸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咂了咂嘴。 这还不算完,三个男人像几辈子没吃过面一样舔着空碗,姜凌也不自觉地用舌头舔着筷子。 “师父,面还有吗?”姜凌忍不住问道,问完感觉自己好像着了魔似的。 武吉摇了摇头,淡淡道:“怎么,吃着还行?” “太行了!”四位弟子异口同声道。 武吉捋了捋胡子,“若有机会,我还想让你们尝尝,我刚刚研究出的一道主菜。” “主菜?”四位弟子各自咽了口唾沫,心想师父做的一锅烂菜都能让人飘飘欲仙,那西王母盛宴的主菜,还不得吃完直接升天? 武吉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喃喃道:“主菜的食谱我已经想出,可惜食材还远远不够。” 苏季脸色一沉,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牛竹一拍大腿道:“什么食材?我帮师父找去!” 虢翰吃得心情大悦,爽快应道:“我也去!” 姜凌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扇把。 苏季已经看出门道,想必西王母盛宴的食材,肯定不是能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 武吉一脸为难地说;“不过,食材所在的地方有些危险,为师如何舍得让徒儿们以身犯险?” 苏季顺势说道:“那就算了,大伙儿洗洗睡吧。” 牛竹拍案而起,愤然道:“三师弟,你这是什么话?师父,请咱们吃面,我们做徒弟的帮个忙,这是理所应当啊!” 虢翰揉了揉肚子,一脸无所谓道:“不就找个食材吗,又不是下十八层炼狱,能危险到哪去?” 武吉喜道:“这么说,你们答应了?” “答应了!”虢翰和牛竹一口答应。 “别卖关子了。”姜凌不耐烦地说:“师父一定早就决定好了,去哪就直说吧。” 武吉微微一笑,道:“食材生长在一座峡谷之中。那里被称为,炼狱之门!” 第一百九十二章 炼狱之门 “炼狱之门?” 四位弟子一齐重复道,单听这名字就是火热水深之地,进去的人也必然会惹火烧身。 虢翰瞪大眼睛道:“老头儿!你还真让我们下十八层炼狱啊?” 姜凌面色凝重道:“就算不是地狱,只怕也好不到哪去。据说昆仑山下生活的牧羊人,宁愿让牛羊因没有草吃而饿死,也不敢放羊进入那个牧草繁茂的沉寂深谷。” “有那么吓人?”虢翰咽了一口唾沫,“那山谷里面到底有多恐怖?” “……你还是问师父吧。”姜凌流露一丝恐惧的神色,仿佛只是连描述出来,都会感到害怕的样子。 苏季的表情不禁动摇,印象中姜凌素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现在听到“炼狱之门”这座山谷,居然也会怕成这个样子! “凌儿,说的没错。”武吉捋了捋银白的胡须,“那里的确凶险莫测,为师也不不敢保证能在里面全身而退。” 语一出口,四位弟子大惊失色! 苏季惊愕道:“阐教法脉祖庭昆仑山下,还有连师父也对付不了的人?”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吉回忆道:“本来昆仑山和炼狱之门,素来相安而立,互不相犯。直到许多年前,一位玄清八境的截教修士闯入炼狱之门。几个月后,人始终没有出现。后来,他的尸体在净心阁附近被一位记名弟子发现。衣衫破碎,光着双脚,怒目圆睁,嘴巴张大。他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手把剑柄,一把佩剑还藏在鞘里。” 姜凌震惊道:“佩剑还藏在鞘里?” 苏季沉吟道:“这说明那个玄清八境的截教修士,根本连一次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武吉点了点头,“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位截教修士身上,没有发现任何的伤痕或被偷袭的痕迹。后来有一天,正是酷热难当的时候,山谷附近却突然下起暴风雪。我曾派遣四位入室弟子潜入那座山谷探查,竟也一去不返。” 虢翰茫然道:“那个叫炼狱之门的山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就从来没人知道?” “有一个人看见了。” “谁?”虢翰瞪大眼睛。 “是师父你吗?”牛竹追问道。 武吉摇了摇头,“是一个在山谷外牧羊的凡人。那个牧羊人名叫赵大胆。他独自在山谷附近放羊,听见一声雷鸣伴随暴风雪突如其来,当场晕倒过去。据他向传音阁弟子回忆,当时听到一声雷鸣,顿时感到全身麻木,两眼发黑,接着就丧失意识。奇怪的是,赵大胆放的那些羊,居然毫发无损。阐教弟子到那里盘查时发现,原来的黄土已变成黑土,如同灰烬,附近的动植物已经全部被焚毁,化为一片焦炭。” 四位弟子低头思索,各自纳闷,为何玄清八境的修士一命呜呼,而凡人和羊却毫发无损? 牛竹问道“师父,你有没有亲自去查看过?” 武吉答道:“我去过,可惜没发现任何异常,只采摘回一种珍贵的食材。不过,最近都用光了。” “所以,你让我们去那里冒险?”苏季哭笑不得。 姜凌不悦地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师父!” 虢翰大喊道:“老头儿!你要敢逼我去,我现在立刻宣布脱离阐教!” 此时,除了牛竹以外,其余三人都是一脸的不情愿。 苏季心里清楚,师父应该不会蠢到让千辛万苦选出的四位弟子白白送死,其中一定有他隐瞒的内情。只不过,现在师父还不想全部透露,所以只能一副上赶着的样子。不过问题在于,师父素来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不愿用武力屈服于人,以至于弟子们一个个都敢在他面前闹一些小情绪。 师徒五人僵持半晌过后,武吉故意咳嗽了两声。 见师父一本正经的样子,苏季心想莫非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 虢翰和姜凌不约而同地举起两只手,已经做好了捂耳朵的准备。 唯独牛竹一人洗耳恭听。 武吉在桌上码出一排功法秘籍,郑重其事地说: “徒儿们,我看你们骨骼精奇,将来肯定是万中无一的绝世高手,以后维护人间和平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苏季心里暗暗感叹,多么俗的开场白呀,看来师父终于词穷了。 姜凌望着桌上众多秘籍,单看名字好像每一本都比《武德御剑》厉害的样子。难道师父想让人现学现卖?她心想就算再厉害的秘籍,也不可能一学就会啊! 虢翰顽强拒绝道:“修仙为我自己高兴,我不想维护人间和平!” 然而,师父就是师父。 武吉接下来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让虢翰死心塌地顺从,并甘愿一系列的赴汤蹈火。 武吉面对虢翰,微笑道:“我且问你,昨天洞里那位师姐怎么样?” “美!”虢翰淫笑着吐出一个字,旋即脸色沉了下来,“不过,她可要闭关八十年!我哪里等得起?” 武吉指着桌上的功法秘籍,露出一副为老不尊的表情,道:“翰儿,你现在有了虎尾灵蛇,相当于有些修为。若你再学会这些功法,凭借你的聪明才智,假以时日修炼,定能长命百岁,实力超凡。到那时候,为师可以帮你在小沐面前美言几句,她一向很听我的话。” 虢翰眼珠子一转,兴奋道:“那时候不止沐师姐一个人,全天下的姑娘都是我的!” 苏季皱起眉头,虽然自信沐灵雨绝对不会看上虢翰,但还是不禁暗暗唏嘘。师父这次的话倒是很浅显易懂,不像以前那样神神叨叨。不过,这一招也未免有的太过了,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诱惑弟子为自己卖命?这哪像是堂堂阐教主应该做的事? 虢翰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陷入对未来的无限幻想之中。 看见反抗最激烈的弟子被成功说服,武吉取出一株漂亮植物,外形看起来很像稻穗,但每一粒稻子的颜色都各不相同,五颜六色的样子,很惹人喜欢。 武吉道:“为师要你们找的,就是这种有七种颜色的稻穗。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总之多多益善。你们要赶在西王母盛宴之前,回到东方厨院。为师不会让你们白跑腿,谁找得最多,还另有一份大礼相送!” 听到还有额外奖励,弟子们互相对望,一个个略感欣慰。 虢翰迫不及待道:“快说!怎么去?” 武吉道:“两条路可以进入山谷,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武吉看向牛竹和虢翰,道:“阿牛,翰儿,你们两个修为较低,建议走水路。我会传授避水咒,让你们从昆仑不冻泉跳下,经由水底泉眼进入炼狱之门。” 虢翰瞥了牛竹一眼,“为什么要我跟这头蠢牛一起行动?” 苏季眼珠子一转,别有用心地说:“师父,要不我和四师弟一起去吧。” 姜凌蓦然发现,若按苏季说的那样,自己就得和牛竹一起,连忙说道:“老三!你什么意思?你嫌弃我,不愿一起走是吧?” 苏季苦笑道。“怎么会呢?” “好!那就听师父的!”姜凌用扇子一拍板,“我和老三走陆路,老二和老四走水路!” 话音刚落,没人再敢说话,就连一向最吵的虢翰,也因害怕被她打屁股,不敢多说一句。 苏季突然发现,这位大师姐说话,好像比师父还有力度。 路线决定以后,四位弟子分别从桌子上挑选两本功法秘籍,虽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虢翰连看都没看,直接选了《杀神一刀斩》和《惊天动地脚》。 姜凌思索片刻,选了《盗心术》和《降魔十巴掌》。 见牛竹半天没决定下来,武吉帮他选了一本《斧二十三》,并告诉他只要能学会其中一招,配合开山斧,虽说不上天下无敌,但在人间基本少有敌手。 苏季伸手刚要拿那本《花天酒地剑法》,却被师父用一只手拦住! 武吉道:“这些功法都是依托玄清气修炼,你全都修炼不了。为师传你一套口诀,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说罢,武吉趴在苏季耳边,小声嘟囔几句。 其余三位弟子转头看来,纷纷感到好奇。 虢翰一声大喝:“老头儿!你又偏心!还当着我们的面!” 姜凌皱眉道:“师父!为何偏要对老三偷偷摸摸?” 苏季一脸无所谓道:“其实也说没什么,我直接告诉你们吧。” “不可。” 武吉厉声喝止,素来和蔼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第一百九十三章 禀性难移 天色未明,苏季突然被一把扇子当头拍醒! “别睡了!快跟我走!”姜凌呼唤道。 苏季蓦然惊醒,发现自己赤身躺在被窝里,姜凌登堂入室闯了进来。 “喂!我还没穿衣服呢!”苏季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搂在身前,“天还没亮,急什么?” 姜凌转过身去,催促道:“别磨蹭!天亮就来不及了!” 苏季快速蹬起裤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出屋外,“难不成炼狱之门,天亮还能消失不成?” 姜凌摆了摆手道:“炼狱之门那么危险,我才不去!” “不去?”苏季瞪大眼睛:“那我们去哪找东西?” 姜凌附身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据净心阁弟子的可靠消息,柴嵩的某座道场里,有师父要找的七色稻穗!” 苏季微微一怔,豁然道:“难道你想去柴嵩的地盘,偷?” 姜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苏季沉声道:“你答应师父改过自新,怎么还想着偷?” 姜凌一脸无所谓道:“不就是偷个东西吗?这是最后一次!况且,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苏季眼光流动,低头寻思片刻,倘若柴嵩的道场中真有七色稻穗,说明他很可能和“炼狱之门”之间,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单凭这一点,苏季也想去查个水落石出,何况总不能让姜凌一个女子孤身犯险。 一盏茶的功夫,姜凌带苏季御空而行,来到位于南山的道观。那里是柴嵩日常修行的道场之一。 两个人潜入以后,走到一处宽敞的院子。 院子北厅里摆着一排剑架,但架子上都是空的。 此时,西边厢房门口,一个老大爷正在用扫帚专心致志地扫地,看那衣服应该是净心阁的记名弟子。 苏季本想刻意避开那老大爷的视线,殊不知姜凌竟然毫无征兆地走了过去。 “道场的主人,不在这里吧?”姜凌走到老大爷面前问道。 老大爷抬头望了一眼姜凌,轻轻点了点头。 姜凌随手掏出一块金贝,递了过去。 老大爷摆了摆手,“我不要钱,只要你下回记住,我是你师兄,净心阁的陆仁甲。我还帮你打扫过房间呢。” 看见姜凌点头致意,老大爷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季凑过来,急促地问道:“这个人可信吗?” 姜凌从怀里掏出一本盗心术,翻开第二页,递给苏季。 “你还真是现学现卖。”苏季接过书看了一眼,恍然大悟道:“想不到阐教也有这种歪门邪道的法术,竟能操控凡人的心智。你竟然一学就会!” 姜凌略显得意地一笑。 苏季顺手把整本书从头翻到尾,片刻间将盗心术的口诀全部记在心里,然后交还给姜凌。 姜凌似乎熟门熟路,脚下的步伐竟没有一丝犹豫。 苏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顺利来到院子的一个阴森的角落。 姜凌的目光停留在一座仓库的大门上,两只眼睛放着光芒。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 苏季立刻明白,武吉要找的七色稻穗,一定就在那仓库里面! 然而,苏季却惋惜地轻叹一声。他知道姜凌这次,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偷窃。 此时,苏季突然想起曾经的花瘤儿。 在朝歌的时候,苏季结识过许多三教九流,花瘤儿占了一个“色”字,而姜凌则是占了一个“窃”。 听说“行窃”也有很多门道。 很多人一天是贼,一辈子都会是。就算金盆洗手,只要再有想要的东西,都会心里痒痒,按耐不住地想要卷土重来。显然,“偷”已经成为姜凌生命中,不可以拒绝的一部分,对她来说,拒绝偷就等于拒绝生命的乐趣。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苏季感到隐隐的不安,花瘤儿的禀性,最终带来致命的厄运,而姜凌的禀性,又将带来怎样的后果呢? 姜凌用扇子轻轻一敲,门开了。 苏季抬头往里面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满屋堆满了七色稻穗,正中间端坐着一个老人! “柴嵩!”姜凌失声叫了出来!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发现柴嵩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似乎正陷入一种禅坐的境界之中。这种状态和苏季曾用阴阳九宫禅打坐时一模一样,想必现在的柴嵩对外界的事物毫无知觉。 “我早觉得那个陆仁甲不可信。”苏季抱怨了一句。 姜凌定睛一看,皱眉道:“你仔细看看,这个人好像不是柴嵩……” 苏季小心翼翼地靠近,再一次仔细打量,发现眼前的老人,虽然相貌和柴嵩一模一样,但是脸上的神态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仙风道骨。最大的区别,是头发的颜色。 柴嵩的头发本来是半黑半白,而眼前这个老人的头发,却完全是纯白色,毫无一丝杂色!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白发柴嵩突然开口说话了! “……拿完快走,再也不要回来。” 那声音有气无力,他的嘴没有动。 语一脱口,苏季和姜凌顿时瞪大眼睛,下意识猛然后退一步! 白发柴嵩说完那句话,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眼前什么人也没看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姜凌惊愕道:“原来他早知道我们来了。” 苏季喃喃道:“他为何如此轻易让我们拿走他的东西?” “先别管那么多了。”姜凌低声道:“他自己说要我们拿,莫要等他反悔!” 语罢,姜凌取出一个大袋子,刚要准备开始装七色装稻穗,突听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殷久悠?”姜凌脱口而出! 殷久悠人未到,声音已经越来越清晰,似乎正在和走在身边的某人讲话:“师父,您传授的降头术,徒儿已经掌握七成,想必现在武吉那些徒弟们加在一起,也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苏季眼光闪动,一把拉住姜灵的手,朝退出门外。 姜凌随手将门锁复原,旋即布置一道透明屏障。把两人的身体隐藏起来。 苏季看出这是一种 第一百九十四章 狱中访友 苏季随姜凌御空而行,逆风逃出二百丈外。 呼啸的风拂过两人脸颊,吹着额上的细汗,带来一阵阵凉意。发觉柴嵩师徒没有追来,两人落在一座山丘上。 苏季坐在山道边的石头上,低头猛喘,问道:“师姐,刚才殷久悠使的是什么妖法?” 姜凌低头喘息着,说道:“想必是降头术。” “降头术?”苏季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姜凌皱眉解释道:“以前只是听说而已,想不到这种邪术并未失传。修炼降头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修炼者的头颅会脱离身体四处吸血,起初不只有头颅飞出,而且会连带着胃肠一起脱离身体。遇猫吸猫血;遇狗吸狗血,遇人,自然也把血吸得乾乾净净,直到胃肠装满鲜血,到天将亮时才返回修炼者的身上。如此往复循环,直到练成飞头降。之後,当修炼者施展飞头降时,那些零零落落的胃肠就不再随头飞行,变得轻巧俐落,不易被发现,也就更容易达到害人的目的。” 听完这番话,苏季豁然道:“我想起来了,以前听说书人讲过,申公豹曾与姜太公对峙的时候,施展过飞头降。飞头降修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必须吸食孕妇腹中的胎儿!无疑是一种残忍的邪术!” 姜凌直起身道:“我们必须把这件事要告诉师父!” 苏季迟疑道:“可是,你现在去等于不打自招,告诉师父你又去偷窃。况且,师父神通广大,有人在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想必是碍于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连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 姜凌眉头愈发紧蹙,愤然道:“那两个混蛋师徒俩,究竟在搞什么阴谋!” 苏季寻思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这件事。只要我们救他出来,应该就会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是谁?” “杨逆。” 听到这个名字,姜凌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眼中露出一丝光芒,不过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不妥。”姜凌垂下头,踟蹰道:“此人生性古怪,麒麟赟试的时候骗走了我的宝贝!我才不要救他!” 苏季眼珠一转,笑道:“我看你是不晓得牢狱在哪,要么就是打不开牢狱的门!” 姜凌猛然抬头,一双眼眸瞪向苏季,心里清楚他是在故意出言相激,可是自己堂堂“神盗夜玲珑”的名头,若不拿出看见本领,以后如何在师弟们面前抬得起头? “好,我带你去!” 姜凌一口应道,旋即带领苏季来到位于半山腰上的一处空地。 那里四周空旷,表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苏季转身的功夫,姜凌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整个地面突然开始松动下沉。圆形的地面在一阵剧烈摇晃后,突然停在某个地方,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比上面宽敞十倍,就像一座空荡荡的广场。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阐教的牢狱,竟位于山体的内部。 看见姜凌回头比划了一个催促的手势,苏季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阐教的牢狱看起来戒备森严,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可与截教的玲珑塔狱相比,这里还是只能算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牢狱罢了。 姜凌运用法术隐身藏匿,操起手中的扇子一个接一个敲晕牢里的守卫,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关押杨逆的牢房外。 苏季不禁暗暗佩服她的手段,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昏暗的牢房内,一点火光忽明忽暗。 里面,一个黝黑的大汉,两只手被铁链锁住。 苏季见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铠甲,露出乌黑的劲装,赫然是假扮“乌镰”的行头,可以确认这个脏兮兮的黑大汉,便是杨逆。 杨逆眸光暗沉地巡视走进来的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杨兄,好久不见?”苏季寒暄道。 杨逆没有回应。蓬乱油腻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忧愁的眼睛,瞳孔如黑夜般深邃。他抬头用那双眼睛望着苏季,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杨逆!”姜凌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把我的宝贝还来,我可以放你出去!” 听见“出去”两个字,杨逆没有任何激动反应,沉声道:“出去有什么好?还是牢里舒服。自从离开塔狱,我就一直觉得有点不习惯。” “居然喜欢坐牢?”姜凌柳眉倒竖,无奈地喝道:“真是个怪人!” 苏季探出头,朝牢房内打量。 虽然这间牢房不算大,但和杨逆在塔狱时所在的茅厕般狭小的空间相比,这里简直算得上是一间豪宅。苏季瞥见地上吃剩一半的饭菜,想必这里每天都会有人送来饭菜,而且伙食还不算差,看来这地方确实比玲珑塔狱要舒服太多。 杨逆抬头望着苏季,单刀直入道:“苏兄,我知道你不是专门来找我叙旧的,可是想问你表妹狐姒的事?” 苏季蓦然抬头,“小姒,她怎么样了?” “她现在人在褒国落脚,无需挂碍。” 苏季忽觉心头一颗石头落下,继而抱拳道:“杨兄,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是想询问柴嵩师徒的事。” “你们见过那只黑点虎了?”杨逆直截了当地问。 苏季道:“若没猜错,那只黑点虎,应是申公豹的坐骑。” 杨逆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现在那只畜生似乎想夺舍柴嵩的身体。如今柴嵩的行事亦正亦邪,反复无常,就是受它的影响。” 苏季有点意外,“那柴嵩原来的为人,如何?” 杨逆打量着周围道:“算起来,我是第二次进这间牢狱。许多年前,我因为偷学截脉法门,被柴嵩擒获,也是关押在这个地方。其间,柴嵩多次来找我。他觉得我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只关了我一年,便将我放逐。我们分别前,他还让我把截脉法门用于正途,发扬光大。” 姜凌听后颇为诧异,想不到柴嵩以前竟是个胸襟豁达的高人。难怪师父会把教中事务委托于他。那仓库里满头白发的柴嵩,才是真正的柴嵩,而头发半黑半白的,则是遭到邪术浸染过的柴嵩。如今柴嵩行径异常,师父显然不会不知道。然而,他却一直按兵不动,可见那只黑点虎的道行一定极为恐怖! 苏季继续询问道:“这么说来,杨兄传授我的截脉法门,虽是偷学而来,但是经过柴嵩允许?” “没错,可惜现在的柴嵩神智错乱,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你觉得柴嵩有恩于你,所以想来这里救他?” 杨逆沉吟片刻,道:“不完全是。” “杨兄,你可知柴嵩和炼狱之门,有什么联系?” 听到“炼狱之门”四个字,杨逆陡然一怔,素来镇定从容的脸上,蓦然显出一抹罕见的恐惧之色! 苏季将杨逆的变化看在眼中,旋即取出一个七色稻穗,举到他面前:“杨兄,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杨逆探出头,看了看,嗅了嗅,尝了尝,道:“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苏季答道:“这是阐教主命我们弟子四人去炼狱之门寻找的东西。柴嵩道观的仓库里,装满了同样的稻穗。” 杨逆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仿佛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突然,咣铛一声脆响! 两只大手猛然挣脱铁链的束缚,牢牢握紧栏杆! 紧接着,牢房周围的石壁开始震颤,细碎的石块噼里啪啦往下掉。 姜凌双眸微张,惊得后退一步,只见那栏杆在那钢铁般的双手中改变了形状,栏杆硬生生被掰出一个大缺口! 杨逆竟然自己从牢狱里走了出来! 旁边的苏季倒是毫不惊讶,一个连玲珑塔狱都关不住的人,怎会被这小小的牢狱禁锢? 杨逆走到两人面前,缓缓说道:“你们要去炼狱之门,可否让我同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邋遢老道 姜凌深知杨逆身手不凡,欣然接受同行,苏季自然也没意见。 三人结伴走进名为炼狱之门的山谷。谷内四处布满了巨兽的皮毛、龙型的骨骸、修士的法器,及荒丘孤冢,无一不在传递着一股阴森慑人的死亡气息。 不安与恐惧逐渐袭来,苏季走在骸骨堆砌的道路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道: “三位留步!” 三人下意识停下脚步,仿佛中了某种魔咒似地回头看去,发现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 正纳闷的功夫,一个满脸污渍的老道,忽然蹦到三人面前,突兀道:“算一挂吧!” 姜凌吃了一惊,刚才明明小心留意四周动静,竟没发现附近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她早料到附近必有妖魔出没,难道刚来就遇到一个? 苏季上下打量这邋遢老道,见他两颊凹陷,瘦如刀削。头发稀疏的都能数得过来,下巴却垂着一撮山羊胡子。 算命道士苏季见得多了,可如此古怪的邋遢道士,除了赤脚道士太甲真人恐怕就只有他了。这邋遢老道和太甲真人唯一明显的不同,是他脚上穿了鞋,而且鞋子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就难怪刚才三人全没发现他的存在。 姜凌素来对风水相术没有好印象,扫了一眼邋遢老道,直接挥手道:“不算!” “算吧。”邋遢老道招了招油汪汪的脏手,又补上了一句:“我可以先白算一卦,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苏季愈发奇怪。通常算命先生,都是手擎一根竹番,写着“上晓天文,下晓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之类的字样,而这邋遢老道却是两手空空,显然不像街头混饭吃的算命道士。 邋遢老道身上似乎并无凶煞之气,苏季往四下里看了看,周围貌似也没有同伙儿。难道只是多心?可是玄门圣地昆仑山下算命,就好比在女娲面前造人一样可笑。 苏季心想这种地方出没的人最好不要得罪,不如让他随便算算罢了。 “前辈,那请算算我姓甚名谁,今天运势如何?” 邋遢老道装模做样地摇摇头:“那些都是江湖骗子的把戏,我不算。” 苏季愣了一下,问他:“那你算什么?” 邋遢老道捋着自己的胡子,“我不算生,只算死。” “算死?” 苏季不禁想起太甲真人的那句批语:苏大人命犯青灵,亡妻克子,他的儿子最多活不过十七岁。当初就因为这句话,他不知遭过多少罪,旋即转身道:“人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活着多没意思,不算也罢。” 一听邋遢老道只算死,姜凌也扭头就走。刚迈两步,只听那邋遢老道叫道:“姜凌!” 姜凌忽然心跳加速,真是见鬼,明明不认识这邋遢老道,他怎能说出自己名字?莫不成这邋遢老道是妖怪变的? 邋遢老道笑了:“凌,扶摇也。凌云壮志,不输男儿,万绿丛中一点红,好名字!这也正是你心中所盼。” 那邋遢老道的眼窝中流露出深邃的目光,若即若离地在姜凌身上打转。 姜凌定了定神,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人生无常,命已既定。我们在此相遇就是命数。姑娘若不想算自己的死,那我就帮你算算别人的死。” 邋遢老道伸手探进道袍里,摸索起来,半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布满朱红色的血红印记,看起来诡异莫测。 姜凌疑惑的目光中,邋遢老道附过来在自己耳边说了几句,使她的脸色陡然变得惊愕万分,显然是都说对了。 此时,苏季发现平日淡定从容的杨逆,自从见到这个邋遢老道以后,忽然沉默得像一块木头。 苏季暗想这道士非比寻常,心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问道:“前辈,可否算算一位叫沐灵雨的姑娘?” 邋遢老道翻书看了一下,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苏季连忙凑上前去,只见古书上翻开那一页上,出现的都是自己认识人的名字,其中沐灵雨的名字后面,生卒年写的明明白白。她的阳寿已然所剩无几! 刹那间,苏季如被一道惊雷击中!这邋遢老道刚刚从头到尾,手里都没有拿笔。纵然他袖子里藏有笔,也不可能在一眨眼的功夫把这么多名字写上去,显然他那本书绝非凡品!苏季不敢相信,想试图从那书中发现一点蹊跷来。 然而,邋遢老道随手再翻两页,苏季愈发觉得头皮发麻,只见书上故人的生卒年都可以一一对应,竟然分毫不差! 邋遢老道的目光在苏季脸上游离,变幻莫测,又故意多翻了几页。 苏季见他翻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一些人的名字,比如师父武吉、青黎、柴嵩…… “等一下!”苏季突然叫停。 邋遢老道闻声,停止翻阅。苏季的目光落在书上的一行上。那行只有一个“兮”字,并没有生卒年。 苏季问道:“这个人是谁?” 邋遢老道答道:“他是你儿子。” 苏季哭笑不得,“我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子?” 邋遢老道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既然出现在这本书上,肯定错不了。” 苏季陡然一惊,抬头看看邋遢老道,看他的表情怎么也不像在胡说八道的样子。 姜凌眼瞥了他一眼,鄙夷道:“你和沐灵雨……” 苏季连忙打断,解释道:“我和沐姑娘虽然假扮过夫妻,但并未假戏真做!我们可是清清白白!” 姜凌愤然道:“那你是和哪家的姑娘,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居然忘得这么干净?” 苏季面露难色,低头寻思片刻。 这时,一旁的杨逆垂下头,沉吟道:“莫非是狐姒?” 苏季猛然抬头,拼命摇头,“不……这不可能!我怎能和自己的表妹做那种事?” 邋遢老道捻须不语,笑眯眯地看着苏季,道:“不必纠结了,你的儿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了。” 苏季陡然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姜凌和杨逆也颇为震惊,不再继续说话。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苏季忽然眼眸微皱,沉声问了一句: “我认识一位叫林姿的姑娘……她可还活着?” 邋遢老道低头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苏季目光闪动,回忆那天在望仙楼,白狼王说自己和王妃有染,给周天子带了绿帽子,难道那并不是胡说? 难道……那天在天子王宫……可是为什么连一点都不记得? 想到这里,苏季浑身打了一个寒颤,默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旁的杨逆打破寂静,抱拳道:“多谢前辈,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告辞了。” 说罢,杨逆偷偷示意旁边二人,重新上路。 苏季僵硬地转过身去,向前缓缓走去。 “等等!”邋遢老道突然叫住三人。 三人的警惕心突然高涨,我知道这时候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头。姜凌手中的扇子我的紧紧的,杨逆沙包大的两只黑拳头,已经攥成两把铁锤。苏季的双手缓缓背后,其实是按住了身后腰间的羊角匕首,伺机而动。 “我刚才说帮那位姑娘白算一次,但帮那位小哥算的那次,不能白算。” “你要收多少钱?”姜凌皱眉问道。 “我不要钱。”邋遢老道用黑手抹了一把脸,“我要你们的魂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卤鸭教主 听见邋遢老道索要灵魂,姜凌陡然把扇子横在身前! 杨逆额上青筋突暴,眉宇间雷光闪烁,一道图腾纹在脸颊上浮现,已然做好迎击的准备! 邋遢老道一脸的风轻云淡,笑道:“小娃儿们,你们别害怕,我不想要你们的命。只要你们死后到了幽冥地府,说是我引渡你们的魂魄就行了。” 三人互望一眼,面露疑惑之色。 姜凌问:“人都死了,谁引渡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邋遢老道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认真地说:“你们必须得说是我引渡了你们!” 姜凌眼中的疑惑更胜了几分,“为什么?” 邋遢老道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我正在和一位老朋友比赛渡人,比谁引渡的魂魄数量更多。” “比赛渡人”姜凌继续追问道:“就算比出谁引渡的灵魂多少,又能怎样?” “怎样?”邋遢老道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多余,“能怎样?当然能证明,我更厉害喽!” 姜凌瞬间无语,心想这个游手好闲的老道士,可是真够无聊的。 “好,这没问题!”苏季一口答应,“你就只要求这件事?” 邋遢老道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 三人互望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 “前辈,告辞了。”杨逆似乎很着急走的样子。 三人刚转身重新上路,只听邋遢老道又叫道: “等等!”邋遢老道死缠不放道:“还不算完,你们口说无凭啊!” 苏季苦笑道:“难不成,咱还得立个字据什么的?” “倒不用那么麻烦。”邋遢老道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你们得同意加入,6压教!” “卤鸭教?”苏季和姜凌脱口而出,竟是异口同声。 杨逆微微阖目,目光愈动容。 邋遢老道解释道:“你们没听过6压教,倒也不奇怪。因为这个教派刚成立不久,教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我是教主,也是教徒,总之现在每天都忙得很呐。” 姜凌忍不住一笑道:“只有你一个人,也算教派?” 邋遢道士一脸不服气道:“哪个教派刚成立的时候,人都不会多。你们现在加入,那好处真是太多了!到时候,我把你们全封为头领!” 说着,邋遢老道上前一步,伸手拍拍杨逆的结实的胸脯,“你又黑又壮,我封你为左护法” 转头,他又看了看苏季,点点头道:“不错,一表人才,你是右护法!” “至于你嘛是个女娃儿”邋遢道士上下打量着姜凌,灵光一闪道“你就做6压圣女吧!” “卤鸭圣女?”姜凌哭笑不得,想不到一路上走着走着就成了“圣女”。 三人见这邋遢老道疯疯癫癫,完全搞不懂他究竟搞什么名堂?苏季从杨逆紧张的表情来看,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个疯癫老道的实力,应该不在阐教主武吉之下。 苏季凑上前去,轻声问道:“老道,问你个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不答应加入卤鸭教呢?” “不答应?”邋遢老道突然脸色一沉,双目圆瞪,“那我只好马上送你们见阎王!这样也算我把你们引渡了!” 语声中,邋遢老道将破烂古书揣进怀里,随手掏出一捆桃枝箭和一个稻草扎成的草人。 苏季和姜凌陡然一惊,只见他手里的草人,头大脚竟是用师父要找的“七色稻穗”捆扎而成! “钉头七箭?”杨逆失声道:“你果然是6压道君!” “哼,总算遇到个有见识的。”6压道君抚摸着稻草人,得意道“看来我这宝贝比我有名!” 听见“6压道君”这个名字,苏季心头骇然,此人可是说书人口中的神话人物。 有道是:“鸿钧老祖第一仙,弟子盘古初开天。先有鸿钧后有天,6压道君还在前。” 相传创始元灵有四大弟子: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娘娘和6压道君。前三者道深、开宗立派,开天辟地,可谓是功德无量。然而,偏偏是这最小的四弟子6压道人,生性胡闹打混,从无一天正经,却无什么名声留下。 此人自称非仙非圣一闲人。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不在三教中,不在极乐地。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潇潇自在任我游,自自在在散圣仙。 6压道君拿着一支箭在稻草人脑袋上,轻轻比划着,慢条斯理地说:“上次那个截教小道士,就是死在我的箭下。你们难道也想步他后尘?”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进入炼狱之门的玄清八境的截教修士,竟是死在这个疯疯癫癫的6压道君手上! 杨逆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对苏季和姜凌道:“我无门无派,加入别的教派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们现在是阐教中人,私自加入别的教派,可是背叛师门的大罪!” “背叛师门!”苏季微微一怔,“有那么严重?” 姜凌不以为然,“我曾拜三腿花盗为师,现在又拜武吉为师,难道这就不算背叛师门?” 杨逆道:“三腿花盗是截教门徒,你拜他为师属于私事,但武吉是阐教主,你们拜入门下时起就是有门有派。私自加入别的教派,这件事的性质可谓十分恶劣。当初申公豹纵然背离阐教,但也称自己为阐教中人,至始至终都未曾加入截教。倘若你们敢这么做,你们的师父就算再宽宏大量,只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听完杨逆的一番话,姜凌不禁面露难色,心想背叛师门纵然罪无可恕,可若不顺从这6压道君怕是连性命不保! 苏季低头沉思片刻,眼珠子一转,抬头对6压道君说: “要我们加入卤鸭教,没问题。不过,你得让我当教主!” 6压道君不禁一愣! “你疯啦!”姜凌连忙用扇子捅了他一下。 苏季不予理会,直接问杨逆“阐教弟子在外开帮立派,这算不算坏了规矩呢?” 杨逆沉吟道:“阐教素来收徒甚少,不喜拉帮结派,以往也没有过类似的先例。不过,若是追溯到洪荒时期,鸿钧老祖门下的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分别建立阐教和截教,从此光大玄门,这对鸿钧师门来说,倒算是一件荣耀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