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性》 第〇一章 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 唐施收到c大学的聘用通知,和校方敲定教学课程、教学时间以及相关事项后,提前十天抵达c市。 白岩古镇是c市有名的旅游胜地,被誉为c市十二景之首,始建宋代,拥有“一江两溪三山四街”独特地貌,入口处雕刻至繁至盛时景象,有对联云:“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 早上七点,人烟寥寥,古镇店铺都未曾开门。清晨雾气清冽,吸进肺里,令人神清气爽。唐施和友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朝古镇深处走去。 十分钟后,身边的人渐多。 友人道:“法定寺很灵,当地人都爱来这儿上香。白岩古镇又太出名,早上九点就会有很多外来游客,所以当地人一般都会提前来。今天又是十斋日,来的人更多。” 唐施点点头,隐隐看见小山腰处飞起的檐角。两个人步伐轻缓,和匆匆而过的本地人略有不同。 唐施不信佛,但喜欢寺庙。去某个地方之后,总要去当地的寺庙看看。 “初来乍到,拜拜也好。”友人笑道,“今日有大师讲禅。如若没事,可以听听。” “你信?” 友人摇摇头:“不信的。但法定寺的禅向来讲得好,听一听漂亮话,也是好消遣。”又道,“确定教学课程了?” “嗯。” “讲什么?” “中国古代文学下和元曲。” 友人笑:“元曲不就是你的研读方向吗?” “当时递交了两门中文系专业选修,一门是元曲研究,一门是佛教历史文化,院方敲定前者。” “不错。”友人略有感慨,“你算是读出来了!现在也算是正在做自己喜欢的,我们嘛,哈哈!一身铜臭!” 唐施笑笑:“一样的。爱钱者,一身铜臭;爱书者,满身蛀虫。” “哈哈哈哈哈,真话。” 说话间,法定寺门近在眼前。c市多山,地势陡峭,难有平地。法定寺依山而建,寺门峻立山腰,进门便是一百多阶青石阶,倾斜度近70度,阶梯尽头接着天光,抬头便觉刺眼。 上阶梯,过天王殿、药王殿,又过观音阁,继续斜斜往上,大雄宝殿前,偌大一只鼎,两侧分列香火炉。缭缭青烟,如雾似云。 唐施坐在廊上,正对来往上香者,心境宁和。她是一个不多话的人,友人也知道,留她在此休息,自己逛去了。 法定寺因地势原因视眼开阔,即便只是坐着,也可透过重重寺檐往整个古镇望去。太阳渐渐出来,日光热烈,照得宝殿前两颗老银杏熠熠发光。 快九点的时候,唐施起身随处逛了逛,穿过两条长廊,又随意转了几处阶梯,来到藏经阁门前。 大殿中央坐了一个人。 他身前是近百个蒲团,身后是一尊巨大的塑金佛像。大殿空旷,幽静,檀香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坐中央的男人缓缓翻过一页书页。 唐施站在门外。 他抬头,问道:“听禅?” 唐施抿抿唇,直直看着他:“嗯。” “十点开始,来早了。”佛祖在他身后,低眉,垂目,嘴角平和,神圣而慈祥。 唐施脚动了动,问道:“可以进来坐着吗?” 男人颔首:“请便。” 唐施走进去,在靠左的最偏僻一个蒲团上坐下了。 满室静谧,远处钟声似有似无。檀香味道,一阵有,一阵无。 唐施有些懊恼,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盯着人看是极不礼貌的事,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短短十分钟内,她已经不由自主的盯着人家看了五六分钟,分三次。 首先是年轻。一种分不清年龄的年轻。乍一看觉得好像年龄二十五六,再一看又觉得比二十五六大一些,三十?三十五?好像都可以,又觉得不可以,三十五的男人是老的,他并不老。二十五六的年轻人和他比起来,多毛躁,狂妄自大,他身上没有年轻人“天下尽我有”的气势,静得像佛祖像前那支香。他又是老的,和三十五六的男人比起来,却又没有那种经过大风大浪必定沉淀下来的世俗、失望、冷漠,只有一种千帆过尽的寂静和从容,沉得像大雄宝殿前那座鼎。 其次是容貌。这是一个五官凌厉的男人,长的眉,黑的眼,鼻梁挺直,嘴唇极薄,面容冷淡,给人很强的距离感。端看样貌,他是富有攻击力的,结合气质,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不是女人对男人那种,而是信徒对神。般若智慧,内涵外秀。 最后是身份。显然,他是今日讲禅的人。但他又不是出家人。没有剃度,没穿□□,浑身上下,甚至没有一件与佛有关的物件。唐施甚至怀疑,他不是信佛之人。信佛的人,对佛怀有神圣的敬畏之心,对佛家藏经抱持谦诚卑恭的态度,他没有。男人神色之间的放松、翻书之间的随意,认真却失恭畏,他不像。但他偏偏坐在这里。 唐施悄悄吐出一口气,狼狈地调回目光。又看过去了。 男人似乎毫无所觉。 唐施低下头,盯着蒲团边缘的穗子。大殿依旧一片静谧,静得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手机持续震动起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大得惊人。唐施赶紧掐断了,连来电是谁也没看清。 大殿中央的男人恍若不觉,翻书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唐施抿抿唇,划开手机。刚刚是友人来电。她发短信过去:我在藏经阁,听禅这里,不方便电话。键完字,身旁稀稀疏疏开始有人声。 最先进来的是法定寺僧人,十个左右,三三两两朝主位行礼,之后列成一排,坐在最前面。随后,有信众,有游人,三五成群陆陆续续进来了。大殿一时人声杂杂。 友人亦在此时进来,左右看了看,看到最偏角落里的唐施,穿过人群过来,小声道:“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 友人捡最近的蒲团坐下,伸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好年轻!” 唐施“唔”了一声算作答话。 九点四十,大殿坐满了人。九点五十,人声渐静。十点,鸦雀无声。 大殿门缓缓关掉。光线昏暗。 “今日,我们讲缘。” 唐施心中一紧。声音低沉、平静、疏淡、略带磁性。唐施离他较远,大门关闭后,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佛家讲缘,是说万事万物由缘起,由缘灭。因是缘,果是缘,因果是缘,所以没有必然的因,没有必然的果,皆是由缘的变化而起,缘起无住相。一切处于变化中,一切必然变化,诸位今日坐此听我讲禅,因某缘而来,将因某缘而去;诸位将来,或因此缘结彼缘,彼缘是善是恶,又和另外的缘相关。缘性自然,本有空性。所以佛法常言,一切随缘。随缘便是随空。诸位或许会问,随什么缘?自然是随一切缘,随善缘,随恶缘。缘既是空的,善恶自然也是空的,所以诸位不必执着于善、执着于恶,随缘而起,顺应自然,做自然之事,不攀缘,不逆缘,便自有新境界。龙树祖师言:‘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将缘的空性讲到极致,这是说……” 唐施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这里有虔诚的信徒,懂的、不懂的各有其数;有看热闹的,听一听,玩一玩,漫不经心;有信的,有不信的,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唐施听着男人的声音,渐渐平静下去。 讲禅一个小时后结束,最后他说:“诸位中或有信佛之人,今日来此听禅,或是抱着听得佛法道理的目的。但佛是没有道理的,佛是关于心的修行,心何来的道理?” 唐施哑然失笑。 出了大殿,友人问道:“如何?” 唐施笑:“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评价很高啊,不过前后矛盾。” “前者指禅,后者指人。” 二人顺着长廊走,穿过大雄宝殿右侧,老银树旁石柱下,看见男人和主持站在一起,两个人正在说话。唐施二人要从他们两个人身旁经过,目光自然撞在一起。主持朝二人微微行礼,二人回礼,匆匆而过。男人长长的眉锋利得很,从心脏边缘堪堪而过,让人心悸。老银杏纵横交错的树枝上,数不清的红条福牌在烈烈天光下闪着惊艳的红光。 这是一个寂静而热闹的夏日。寺庙里的蝉声比不过心跳声。 经过大雄宝殿,唐施道:“进去拜拜吧。” “你要拜?” “嗯。” “罕事。” 唐施不语,从左侧门进,向佛祖磕三个头。佛像前的修行老人敲响古钟。 二人拾阶而下,经过卖红条福牌的地方,唐施被伸过来的手挡住去路。 “小姑娘,挂个姻缘吧!” 唐施一愣。友人哈哈大笑。不等唐施拒绝,友人笑嘻嘻接过姻缘牌:“是该挂个姻缘了。”付了钱,将姻缘牌给唐施:“扔吧,扔得越高越好。” 唐施抿唇接过。她随手一扔,姻缘牌高高飞起,擦着树枝而过,飞出去老远。“啪嗒”掉在一个人脚下。 身长玉立,温淑雅致。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男人弯下腰,捡起姻缘牌。 唐施呆了一下,强自镇定,走过去从那人手中接过:“谢谢。” “不用谢。”微微颔首,擦身而过。 友人走过来,笑道:“这就很尴尬了。” 唐施笑笑。她走到银杏树下,踮起脚,将姻缘牌挂上。 “你若站在这里扔,还是能挂上的。高一点儿佛祖更容易看到。” 唐施笑:“不了。离佛祖近了,离自己就远了。” 第〇二章 缘是二度逢,情是重见意 开学第一星期,c大中文系论坛有人发了这样一篇帖子——论今年中文系奇葩的教学安排,大概内容如下: “听说今年中文系来了一个年轻美丽的老师,宿舍有人选了她的课,听说还不错。重点来了——老师叫唐施,她教我们大三新开的专选课——元曲。 蓝后,大一的时候我们上过宋慈老师的唐诗,大二的时候我们上过袁渠老师的宋词。 我现在整个人的心情是:小s-冷漠” 底下回复—— 一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先笑会儿 二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多笑会儿 三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让唐施教唐诗,宋慈教宋词,袁渠教元曲,而要让唐施教元曲,袁渠教宋词,宋慈教唐诗?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好调皮! 四楼: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淘气! 五楼: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调皮又淘气! 六楼:我觉得今年三门课程可以出同一道填空题了:唐诗选读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宋词鉴赏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元曲研究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在此立flag,全部答对的人不超过二十个,全、中、文、系! 七楼:我把上楼的答案背下来了,微笑。 八楼:好气哦,背了三遍,和舍友说个话的功夫又混了,微笑。 九楼:大一选了宋慈老师的唐诗、大二选了袁渠老师的宋词、大三选了唐施老师的元曲的人在此 十楼:+1 十一楼:楼上填空题可以多得六分了,微笑 ………… 星期五人文学院开会,中文系、哲学系和历史系所有教师都要出席。唐施作为此批新聘教师之一,同其他新聘教师一起,要上台简单讲话。 “贺明月,地道c市人,在c大读的本科,之后在罗永昌院长的推荐下,做了c大的直博生,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毕业论文是《敦煌曲子词词体研究》,现就任于本校中文系。说点儿题外话,九年前在这里读书,九年后在这里教书,九年前坐在台下听罗院长讲新生致词,四年前坐在台下听罗院长说毕业致词,现在,居然轮到我站在台上讲话,罗院长坐在下面听,心情复杂啊!” 底下一片善意的笑声。 “废话不多说啦,总之,很高兴这辈子都将和c大相爱相杀,承蒙关照啦~” “唐施,本科就读于f大学,之后在母校硕博连读,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毕业论文是《元曲音韵研究》,就任于中文系,今后多多指教。” “罗斌生,本科b大,b大博士生,哲学系,c市是我的家乡,应罗院长之邀,特回c市建设家乡,多多指教!” 三个人按着顺序下来,贺明月和唐施坐在一起,罗斌生坐在她俩前一排。唐施一坐下,旁边伸过来一只白净可爱的手—— “贺明月!” 唐施伸过手去:“唐施。” 两个人笑笑。 前方伸出一只手来:“罗斌生。” 两个人握了握:“唐施。” 罗斌生又向贺明月伸手,贺明月伸出手去,但并不握上,似笑非笑问:“罗老师,你干嘛先握唐老师,看人家长得漂亮?” 罗斌生咳了咳:“哪里。唐老师离我近一点儿。” “你转个头和唐老师握手与侧个身和江老师握手,哪个近一点儿?” 罗斌生尴尬。 贺明月“噗嗤”笑了一声:“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老乡!”两个人握了握。 三个人一起讲了讲话,结束的时候,贺明月说:“吃饭吗?” 罗斌生看了看时间:“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起?” 唐施点点头:“我对这儿不是很熟……” “我熟,我熟!”贺明月打断她,“想吃本地菜吗?可以吃辣吗?” “可以,一般辣度能接受。” “那就去大江龙吧。江湖菜一绝。”贺明月看了看时间,“不过现在是用餐高峰期,可能要等位。” 罗斌生笑道:“那就去那儿吧。是学校附近那家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不等位。” 贺明月望着他。 “刚好和那家老板有些关系。” 贺明月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打趣道:“罗老师朋友遍天下啊!” “哪里哪里,贺老师求放过。” 三人说说笑笑离开礼堂,快出校门的时候,三人碰见另一行人,正是罗院长和文史哲三系的主任。 罗斌生首先发现了他们,打招呼道:“罗院长,好巧!” 罗永昌扭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多久,我们院两大新晋女神就勾搭上了?兔崽子消停点!” 贺明月笑嘻嘻:“老师,您错啦!罗老师可看不上我!” 罗斌生瞧了唐施一眼,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赶紧扯开话题:“好了好了,贺老师,您就不要打趣我啦!我给你俩介绍一下——” “这位,历史系潘主任,潘先林。” “潘主任好,中文系贺明月。” “潘主任好,中文系唐施。” 潘主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和蔼男人,胖嘟嘟,笑眯眯,有点儿像中国古文化里的弥勒佛,开口带一点本地口音,莫名可爱:“你萌好,你萌好。” “这位——”罗斌生指了指胖先生旁边的男人,一身藏青色,雅人深致,眉似银锋,“我们哲学系的系主任,祁白严。” “祁主任好。”贺明月伸出手去,“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时代的男神啊。”男人礼节性握握:“名师出高徒,贺老师本科时期很优秀。” 罗院长在一旁笑。 轮到唐施,唐施伸出手去:“……祁主任好。”一只干燥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停顿两秒,放开,“唐老师好。” 唐施脸微热。人与人的遇见真是猝不及防,居然在这里重遇了。 中文系段平宴主任自然不用介绍,二人纷纷问好。 “罗院长去吃饭?”罗斌生问道。 “嗯,去大江龙。” “好巧,我们也去。” “既然这样,不如一起。”声音低沉温淡,开口的是祁白严。 “我无所谓。”罗斌生看着贺明月、唐施二人,“听两位女士的意见。” 贺明月赶紧道:“和恩师们吃饭是我的荣幸,乐意至极。” 唐施表示没意见。 于是一行人去大江龙吃饭,订了一个大包间。 席间有罗斌生和贺明月两个人活跃气氛,氛围很好,唐施坐在一边,噙着笑意,默默吃饭。 大江龙水煮鱼一绝,麻辣鲜香,滑爽弹嫩,十分好吃,但对于久不吃辣的唐施来说,味道稍微重了一点。 不知不觉,杯中茶水见底。 正准备按铃,已经有人按了,穿靛紫亚麻中国风衣服的服务员很快进来,男人道:“再送一壶茶水进来。” 男人杯中的茶还剩半杯。 她和贺明月的茶水都见底了。 段平宴笑道:“还是我们祁主任细心。”看着罗斌生戏谑道,“罗老师要多学习啊!” 罗斌生哈哈大笑:“是是是,我光顾着说话了!”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茶水,亲自给两个人倒上,“照顾不周,两位女神不要介意啊。” 贺明月笑眯眯:“原来我也是你女神?” 桌上的人大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吃完饭已经晚上七点,华灯初上。 罗院长、三位主任和罗斌生都是开车来的,车都停在学校停车库,一行人便说着话往学校走。 罗斌生问:“两位女神住在教职工宿舍?” 贺明月摇摇头。 唐施也摇摇头。 “我家就在c市,还就在大学城附近,打车回去二十分钟就到。” “确定来c市后已经托朋友找好了公寓,离学校很近,十分钟路程,我等会儿走回去。” “哪儿的公寓?” “花井。就在学校西门,一条街的距离。” 罗斌生正欲说话,被罗院长打断:“斌生送送明月,刚好顺路,明月住在文星路附近的上海城。” “不用啦!”贺明月笑道,“真让罗老师送,有人要恨死我啦!” 罗斌生息了念头,笑盈盈向贺明月做了一个骑士鞠躬礼:“请女神给小的一个机会。” “真心的?” “真心的。” 唐施看着二人,不由一笑。 说话间停车场近在眼前,唐施正欲与他们分开,罗院长又开口道:“哎,白严,你不也往西门方向走吗?要不送送唐老师?” 唐施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不麻烦祁主任。”连眼睛也不敢往那边看。 男人默了两秒,唐施有点儿尴尬。 “可以。”祁白严道,“不过我得绕一点儿路去取一份东西,如果唐老师不介意的话。” 沉默的两秒就已经表明对方没有送人的意思,只是被罗院长这么一提,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说出来的话也是婉拒的意思,唐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赶紧道:“真的不用了。刚吃了饭,走走挺好的。祁主任有事就忙,不打扰了。” 于是几个人又说了几句,前前后后去取车了。 祁白严最后一个走,唐施笑笑:“祁主任再见。” “等着。” “哎?”远去的人已经听不到她的疑问语气了,唐施愣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人,明明是他先表示不想送人的呀,现在又叫等着?唐施鼓鼓嘴,终是没走。 毕竟不礼貌。她想。 第〇三章 俗世各异异,有心人趋同 片刻后,一辆白色越野车滑到她身边。 车上。 唐施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祁白严专心致志开车。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沉默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好。唐施想。并且贯彻到底。 车子经过莲花街的时候,没有往左直奔西门,而是往右开上了立交桥。唐施看见了,没说话。 “平时喝茶吗?”身旁人问道。 “偶尔,喝清茶的时候比较少。”唐施回道,“喝花茶的时间多一些。” “嗯。” 车内再次沉默。 这种没有共同话题的感觉……唐施不自觉咬咬唇,好尴尬。 半晌。 “信佛?” 唐施摇摇头:“不信。”这是在问那天去法定寺的事情了。既然对方起了头,唐施略带好奇问:“祁主任怎么会去法定寺讲禅?” “不用叫我‘祁主任’。”祁白严好像不是很喜欢这种身份称呼,微微皱眉,“祁老师就可以。” “偶尔会过去讲讲。那天住持大师身体抱恙,刚好我在。” “祁老师讲得很好。” 祁白严一笑:“唐老师认真的?” 唐施红着脸点点头。 “好在哪儿?” “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 “精微渊深指万千佛法,峻极于天,峻在哪儿?” 在你。 这话唐施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万没有勇气说出来的。 “佛是没有道理的。”唐施用他当时讲禅的话搪塞了一下。 男人不置可否。车子缓缓停下来。 “在车上等我还是一起?” 唐施抿抿唇:“车上。” 祁白严点点头:“十分钟。” 唐施打量车厢。车里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简洁得过分,一如这个人。 十分钟后人回来,手上提了两个盒子。 车子驶出去,不一会儿就到了花井公寓门口。 祁白严送她下车,递过去一份礼物。 “朋友前几天从云南回来,带了一些茶,正好有玫瑰花茶,可以尝尝。” 唐施接过:“谢谢。”心里一阵暖。既是出门在外也会挂念的朋友,互相必多了解。祁白严是喝清茶的人,给他准备的也必是清茶。这花茶,显然是临时换的。若是送她清茶,是一份好意,不过顺水人情;送花茶,便是有心了。 妥帖恰当而合人心意。 祁白严点点头:“上去吧。” 二人告别。 自此之后,二人再无交集。想来也是,虽然二人同在一个学院,但毕竟科系不同,一个中文系,一个哲学系;一个教大二,一个教大三;一个的教学时间是每周二,一个的教学时间是每周四;遇见的机会,少之又少。 唐施不是善于社交的人。 好像祁白严也是。 要想这样两个人偶遇,难。 唐施倒是和罗斌生、贺明月亲近了不少。贺明月同她一天上课,两个人的教室在同一层楼,休息时间用同一间办公室,又恰临饭点,想不熟悉起来都难。至于罗斌生,“偶遇”的次数多了,又有贺明月从中调和,关系也算融洽。 转眼便是期末考试周。学院下发监考安排,唐施正拿着单子看,看到一月三日上午是监考《佛教文化概论》时,顿了顿。这时旁边的贺明月笑嘻嘻挤过来:“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啊!” “什么?” 贺明月努努嘴:“罗斌生啊。”不等唐施发问,又说,“我昨天才知道,罗斌生原来是恩师的儿子!院长儿子,改改监考安排,soeasy!” “我两天的监考安排,只有两场和他一起,乱想什么。”唐施哭笑不得。 “可能是吧。”贺明月摊手,“反正我是没听说哪两个老师能一起监考两场的。” “好了好了。”唐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要去交考场确定表,你去吗?” “去去去,一起。” 来到人文学院办公大楼,两个人去系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凑巧段主任不在,助理学生说只是去隔壁办公室找院长签字,一会儿就回来,二人于是坐下来等。 才刚坐下,办公室门就被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段主任。 唐施愣了一下。贺明月先打招呼:“祁主任好,好久不见啊。” “祁老师好。” 祁白严点点头,问道:“来找段主任?” 贺明月点点头:“来交考场确认表。” “段主任刚在罗院长那里,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好像还要说些别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可能过来不了。你们要是忙,可以把表格交给我,到时候我给他。” 贺明月赶紧把两个人的表合在一起,笑眯眯道:“那麻烦祁主任啦。” 这一次两个人说的话,只有一句“祁老师好”。 一月三号当天,选修佛教文化概论的学生分坐两个教室,唐施和罗斌生监考103教室,祁白严和另一位老师监考102.考前二十分钟,祁白严来103给试卷,底下一片掩饰不住的唏嘘声,小姑娘们明显一下子兴奋了不少,叽叽喳喳的,活力无限。唐施看着她们的花痴脸,突然觉得贺明月那句“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时代的男神”或许并不是玩笑话。 罗斌生在一旁笑道:“祁男神,果真名不虚传啊。” 祁白严居然笑了,看了看他的学生:“孽缘。” 坐第一排的女生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噗嗤一笑,扭过头去和第二排的女生说悄悄话,两个人嘻嘻嘻,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来。 唐施看见她们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 罗斌生和祁白严都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碧水清莲,媚而静闲。中文系赚大发了。 试卷发下去后,教室里渐渐安静了。考试期间,祁白严过来看过几次,罗斌生朝他点点头,意思是今天学生们都很乖,没看见搞小动作的。 考试结束,唐施整理好试卷,拿去102,还没进去,就看见一群小姑娘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小麻雀儿似的。 她听见她们叫他——祁先生。 一个略带文雅、稍显旧派的称呼,配着c大窗外百年老银杏的树影,让人觉得无比稳妥贴切。 祁主任不好,祁老师不好,白严不好,祁男神不好,统统不好。 祁先生,好。 他就应该被人敬为“先生”,他身上有让人静下来的魔力。 “祁先生,你出的最后一题太开放啦,我都不知道写什么!” “我也是我也是!好像写什么都是对的,又好像都是错的。” “祁先生,您手下留情~” “祁先生,我选了您下学期的课!” “祁先生……” 男人被围在中间,寸步难行。 “好了好了。”男人揉揉头,无奈道,“你们闹得我脑门疼。” 学生们笑嘻嘻看着他。 唐施想:他对待学生,真是顶温柔的一个人。 学生们把他闹够了,又看见唐施过来,非常自觉地走了。唐施等学生们都走光了,这才进教室。 祁白严朝她点点头。 “祁先生。” 男人整理试卷的手一顿,朝她看来。 “103的试卷。”她递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心跳得快极了。 “你叫我什么?”男人好像并不打算当做误听。 “……”唐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最后,唐施撑不住了,瞥开目光,磕磕巴巴地:“……祁,祁先生。”又道,“我觉得这个称呼比’祁老师‘好,您,您觉得呢?” 祁白严依旧看着她,目光比之前深了几分:“嗯。” 唐施重新看他,祁白严道:“私下里叫。” 唐施脸爆红。 私下里,什么叫私下里?他们两个,哪儿来的私下里?祁白严这样一讲,搞得好像这个称呼私密而具有其他意义。 唐施万万不敢叫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 正在气氛越来越微妙,让人忐忑不安时,罗斌生过来了。 唐施松了一口气。 “唐老师,去吃饭吧。”罗斌生看了看祁白严道,“祁主任一起?” “不了。”将卷子整理好,道,“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有我不合适。” 罗斌生笑道:“祁主任哪里话!您又老了?” 祁白严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道:“人找到了吗?” 罗斌生摇摇头:“找了一些对佛学有一定研究的老师,但都没空。寒假临近新年,不好找。我再问问b大那边的老师。” 吃饭时,唐施思量再三,终究问出口:“祁老师在找人做关于佛学的课题吗?” “也不是。”罗斌生喝了一口水,“不算学校的事情,是私事,翻译整理佛经。” “哦。”唐施抿抿唇,漫不经心道,“祁主任要求很高?” 罗斌生笑:“不算的。只是得有这方面的基础。”又道,“现在老师是不好找了,手上都有事情。只能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学生……” “我寒假没什么事情……”唐施开口道,“要不我去试试?” “唐老师对这方面感兴趣?” 唐施笑了笑:“嗯,我母亲信佛。” “唐老师既然对这方面感兴趣,又有所了解。如果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罗斌生看着她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很麻烦你?祁主任要求一个星期去五天,春节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时间算是安排得很紧了。” “我没事的。”唐施道,“一切看祁老师的安排。” “那就这样!”罗斌生笑道,“唐老师真是及时雨,若不是这样,我找人还得找三四天。” 饭刚吃完,罗斌生就给祁白严打电话确定了这事,唐施和祁白严因此互留了电话。 第〇四章 天心月圆满,一切有情生 c市的冬天阴冷潮湿,唐施所住地方的上一层楼,不知道什么原因泡了一屋子的水,不出意外的渗下来,一个星期了都还没弄好,弄得唐施苦不堪言。 一月中旬,唐施收到祁白严的工作邮件,叫她星期一去法定寺。 两个人刚开始一起工作,都不怎么说话。唐施虽然对佛学有一点研究,但对梵文一窍不通。祁白严翻译佛经,不仅要看梵文本,还要看古本,唐施帮不上忙,只能帮他整理每天要用的书。更多的时候,唐施就按着主持给的书单,把藏经阁的书分门别类。 闲下来的时候,唐施就看书。前两次,唐施还有一点忐忑,心里想这样是不是不好,在工作时间看书?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多了,祁白严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完全不受外界影响,要是没有人特意提醒,可能根本记不得用饭,更妄论注意到她。 这天整理书的时候,唐施整理出弘一法师的几本书,不仅有佛学研究,还有诗词文学。她随意拿了一本。 不知不觉便看到天光暗淡。 有人打开了阳台上的灯,唐施毫无所觉。 祁白严将翻译材料收拾齐整,喝了一杯茶,侧头看过去,阳台上的人好像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唐施。”他沉沉开口。 “嗯?”阳台上的人心不在焉回了一个鼻音。 祁白严盯着她。爱看书的小姑娘,终归是可爱的。祁白严心想,于是也没有再叫她。 又过了不知多久,阳台上传来一声“啊切——”,唐施揉了揉鼻子,又翻过一页。 祁白严放下书,叫道:“唐施。” “嗯?”人回过头,看着他。 突然——唐施“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时间:“对不起对不起……”赶紧收书。 “进来看。” 唐施收拾好书,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可以叫我的……” 祁白严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唐施身形一僵,走过去。 “看了什么?” “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的佛学成就多在律宗,不是很熟。” 唐施笑笑:“只是浅薄看了看,我也不是很懂,多看故事和漂亮话罢了。” “比如?”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祁白严点点头:“写得好。” “他圆寂前几月写了此悟,好似一切看开,圆寂前却说‘悲欣交集’,又透着对往事深深的眷念,后人看此,真是唏嘘怅然。” 祁白严看着她:“人活着,就有看开的理由;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唐施一呆。这可以算她最近听过最漂亮的话了。 “知道苏曼殊吗?” 唐施点点头。苏曼殊和弘一法师都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僧人,都是情才兼备的文人。她好像突然懂了祁白严接下来要说什么。 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一切有情。” “一切有情。” 两个人都是喃语,低低的声音合在一起,莫名有一种缠绵的味道。 一时静谧。 祁白严开口:“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苏曼殊多情,李叔同慈悲,各有造化。” 一生痴癫风流,笑红尘,戏俗世,端的是一个游戏人间的无情僧,圆寂时却说:“一切有情。” 亦怀着对此世界浓浓的热爱。 唐施怅然。 “走吧。”祁白严打断她的思绪,“用饭。” 两个人在寺里用饭,虽然不是和僧人们一起,大鱼大肉依旧是不好的,连着几天,两个人都是素斋。唐施对此没有意见,她平日里就是多素少肉的,而看祁白严用饭时的状态,也是吃惯了素斋的。 唐施习惯性往食厅走,却被祁白严叫住了。 “今天出去吃。” “嗯?” 祁白严没答话,唐施只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出了寺庙,下了山,来到白岩古镇上。 晚上八点多,游人如织,接踵摩肩。唐施看着很是头疼——这么多人!她根本无法想象挤在人群中的祁白严。 这个人,是信仰,是神祇,温和沉默,毫无尘世气息。 处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唐施紧紧跟着他,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真的好多人。为什么要下山吃? 唐施的声音太小,祁白严没有听到,脚步未停。 唐施只好继续跟着。 走了一截闹市,祁白严带着人右转,进了一条弄堂。弄堂逼仄、潮湿、古旧,弄堂两边的房子,土墙木梁,瓦片深黑。处处透着苍老的味道。走了三四户人家,有一老者在门前剥菜,一边剥一边朝这边看。 祁白严叫道:“魏叔。” 老者连忙放下东西,眯眼道:“祁先生?” “是我。”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来晚了,你们睡了吗?” 魏叔站起来,忙将二人引进屋里,“没有没有!你说要过来,老婆子忙着炖汤,你不过来,她才不睡呢!”冲灶房喊道,“老婆子,祁先生来了!” “哎!”里面应了一声,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笑眯眯的老人走出来,“祁先生到了啊。不慌不慌,你们坐着,鸡汤马上炖好,你们快坐着吃饭。” 祁白严点点头,往一边侧了一步,把唐施引出来:“这是唐老师,寒假帮着我做法定寺的一些工作。” “唐老师好。” “唐老师好。”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人,魏叔魏婶儿对这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敬畏。 “这是魏叔、魏婶儿。” “魏叔好,魏婶儿好。” “好好好……”魏婶儿看起来高兴极了,“唐老师快坐,快坐,我去端鸡汤。”说着擦着手往灶房去了。 魏叔陪着祁白严唐施坐下。 祁白严和魏叔寒暄,唐施就坐在一旁听。虽然插不上一句话,但唐施听得很认真。 唐施和祁白严之间,一直都是有距离的,两个人即便共处一室,也多是沉默以对。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交集,也没有过去,自然没什么话好讲。 但现在,祁白严把她带到这里来。这里,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即便这生活暂时和她没什么关系。 但是至少,她看到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了解的开始。 唐施不愿错过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魏婶儿端出鸡汤,首先给唐施盛了一碗,一边盛一边说:“自家老母鸡,粮食喂的,鲜得很,唐老师多吃啊!” 唐施接过,笑着道谢。鸡汤新鲜出炉,滚烫,唐施一勺汤晾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进嘴。 鲜香醇浓,人间美味。是记忆里小时候外婆家的味道。 四人一桌,魏叔和祁白严说着话,魏婶儿拉着唐施问话,期间一直给唐施夹菜,唐施不好拒绝,一一吃了,饱得很。 饭后,朴实的农家人端出一盘艳澄澄的橙子。唐施已经八分饱,按往常习惯,早就停手,但盛情难却,只好又吃了一瓣橙子。 非常好吃。新鲜多汁,甜如冰糖,橙香沁人。 魏婶儿看她喜欢,又递过来一瓣,笑眯眯:“好吃吧?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唐施说不出拒绝的话,接过来拿着,打算过一会儿再吃。她对这样朴实的人,怕说一句“不吃了”都让人伤心。 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五指干净修长,不惹尘埃,不由分说拿过她手上橙子,对魏婶儿道:“魏婶儿,你别给她了。小姑娘爱美,一顿饭吃得够多了。” 唐施抿抿唇,看着他把橙子安静吃了,有点儿不自在——她才不是这样呢。 但她又知道,祁白严只是在给她解围。 魏婶儿拍拍她,嗔道:“你这小姑娘,不想吃了就不想吃了,勉强自己干嘛?” 唐施笑笑。 魏叔道:“既然唐老师喜欢,老婆子你给唐老师装点儿,让唐老师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唐施赶紧阻止,农家人大多靠卖的水果家禽赚点儿钱,一年就那么点儿,唐施丝毫不愿让他们心血白费。 魏婶儿不理她,径自往屋后去,边走边说:“您别客气!这东西又不值钱,山上还多着呢!” 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自觉的就向祁白严望去,有点儿求助的味道。 祁白严看着她,目光平静、幽深,有一股令人镇定的力量,他道:“不用紧张,自家人,不用客气。”又道,“魏叔家不靠这个赚钱,橙子大多自己吃。” 唐施这才坐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祁白严一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当魏婶儿把橙子拖出来时,唐施又紧张了! 用麻袋装的!一大袋!她根本提不回去! 农家人心眼厚实,唐施一边感动一边哭笑不得。 “这……”唐施硬着头皮道,“魏婶儿,太多了,我……” “没事儿没事儿!”魏婶儿拖完一麻袋,不等唐施把话说完,又往里去了,“我给你和祁先生一人装了一袋,祁先生有车,到时候送你回去。”连后路都想好了。 祁白严拉拉她:“你不用管。” 魏叔在一旁笑道:“是呀是呀,唐老师您不用管她!今天祁先生过来吃饭,老婆子高兴呢!这是她一点儿心意,您就收下吧!” 唐施只好又坐下。 走的时候,祁白严去取车,魏叔和魏婶儿把橙子搬去外面,唐施趁着这个时候,在水果盘下放了两百块钱。 第〇五章 春风拥一吻,授命不得唇 祁白严送唐施回去。走到半路,有电话进来。祁白严接通了。 “嗯。” “好,我会告诉她的。” “我知道。” “不用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祁白严看了唐施一眼。 唐施不明所以。 “嗯,好。” “再见。” 挂了电话,祁白严没说什么,只是开车。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是万万不会说话的。一来打扰他开车,危险;二来,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三来,即便是有,她也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 车子驶到唐施住的地方楼下,二人上了楼,唐施打开门,看见家里的境况时,有些不自在道:“……楼上最近漏水。” 为了不洇坏沙发,唐施将所有沙发都变了位置,在漏水的地方放了桶,看过去狼狈又杂乱。客厅自然是不能坐了,但叫人去卧室里坐……唐施说不出口。 两个人有片刻就在那里站着。 好在祁白严并没有打算多留,他点点头,道:“早休息。” “嗯。” 接下来的日子,祁白严一个星期总要带唐施去魏叔家两回,去的次数多了,唐施和魏叔魏婶儿也熟稔起来,也渐渐明白祁白严此举何意。她不禁哑然失笑——山上饮食清淡,祁白严是在改善她的伙食呢! 唐施某次委婉地表示可以不用这样,她能够接受素斋,并不觉得难吃。 祁白严却表示她太瘦了,小姑娘爱惜身材也应该有个度。弄得唐施哭笑不得。 这日祁白严在藏书阁书房中翻译佛经,唐施在外间看书。大门外匆匆而过几个小沙弥,细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 “带手机!带手机!” “带了带了!” “好神奇呀!佛祖显灵!” “快点~快点,等会儿就没啦!” 一群人刚过,又一群人匆匆忙忙而过。唐施向外望去,花窗外天边发亮,天空昏黄,大雨前兆。唐施放下书,轻手轻脚上楼,将藏经阁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在关最西边的一扇窗户时,看见天空中有一朵云,比周围几朵云都要黄,形状奇异,与佛祖有五六分像。旁边钟楼上,挤满了拍照的小沙弥。唐施笑笑,关紧了窗户。 下楼去到书房,看见祁白严正在喝茶,唐施道:“刚刚佛祖显灵。”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月余相处下来,唐施面对祁白严已不如当初紧张,也渐渐摸清祁白严的性格——顶温和的一个人,眼界宽大,思虑精深,万物藏于心中,沉默镇定,不言则矣,言必有意。 唐施好奇道:“您不信?” 祁白严放下茶:“不信。” “您不信佛?” “不信。” 唐施倒是为这回答真心惊讶。 “学佛和信佛是两件事情。”祁白严给她沏了茶,端给她,唐施接过。 “学佛,对佛永持怀疑好奇之心;信佛,佛是信仰,怀疑好奇是业障,信佛的人,不必问为什么,不必解释佛是否真的存在,‘信’即存在。” 唐施喝茶,点点头,心中有些疑问,既然不信佛,当初又为什么学佛呢?道:“您不信佛,那佛在您眼里是什么?” 祁白严不答反问:“佛在你眼里是什么?” 唐施想了想:“宗教神话。” 祁白严笑了笑。 唐施看着他。 祁白严又问:“那关汉卿王实甫张可久诸人于你,又是什么?” 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元人第一。 王实甫,《西厢记》,天下夺魁。 张可久,元代散曲创作集大成者,清而且丽,华而不艳,不食人间烟火气。 都是元曲大家。 唐施的专业研究。 “有时是好友。”唐施道,“有时是对手。”日夜相处,必定生情;隔着时代,雾里看花,必多不解。 唐施突然明白过来。 佛之于祁白严,正如元曲之于她。唐施虽然还有问题没问,但也不必再问。一个把佛当作对手的人,问他为什么学佛倒显得可笑。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喝完茶,祁白严继续工作,唐施轻手轻脚下楼,又捡起之前的书,安静看起来。天空上的佛祖应是渐渐淡去了,旁边钟楼也不再喧闹,藏经阁里檀香混着茶香,一室静谧。 今日晚饭又是魏叔家。 才刚进门,轰隆一声惊雷,大雨倾盆。用过晚饭,大雨未停。 四个人在客堂说话。 老年人,说了过去说现在,说了现在,自然就想到未来。而老年人,又是那么地喜欢关注年轻人的婚姻状况。 魏婶儿是顶热情的一个人,问了唐施好多问题。在得知唐施还是单身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唐施一看,暗道不好。 果然—— “唐老师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还单身?” “魏婶儿给你介绍一个?” “绝对找一个好的!长相经济家庭没跑儿!” 看着魏婶儿笑眯眯期待的眼睛,唐施头疼得很:“魏婶儿,我不是很急。” “怎么不急啦?都二十六啦,谈个恋爱两三年,二十□□,哟!得抓紧!”那认真严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一件国家大事,千钧一发那种。 这就是读书人和农家人的沟通障碍了。 唐施无法用两三句话告诉魏婶儿感情的事不是到了某个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出现,结婚也不是为了找个将就的人相伴过日子。但在魏婶儿眼里,结婚就是到了某个年龄必须完成的事,结婚的人,差不多也就得了。 唐施叹了一口气,只好道:“魏婶儿,我也不是不想找……” “那就得了!”魏婶儿拍手道,“我给你好好想想!” “好啦!”魏叔瞪了老婆子一眼,“瞎忙活什么呢!人家唐老师长得又好,家庭也不错,还是高知识分子,你能介绍的人,配得上?” 魏婶儿回瞪老头子一眼,嚷道:“我知道唐老师好!肯定找个能配得上的呀!” “好好好,别的不说,我们就说学历这一项,谁配得上?”魏叔有些得意洋洋,“自己是个没文化的,你那些认识的,谁又是有文化的?” 魏婶儿心中想想,好像真没一个能配上唐老师学历的,博士呀,她一个在庄家地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去哪儿认识这么高学历的人?瞥眼看见魏叔得意的嗤笑,不服气,冲口道:“怎么就不认识啦?怎么就不认识啦?”转眼看到祁白严,兴奋道,“祁先生不就是嘛?博士配博士,配得很!” 唐施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魏婶儿本来是为了冲老头子,临时说了这话,一说出口,越想越觉得对,眼睛比刚才更亮了:“你看不是!”心中却转了两个弯,虽然觉得祁白严能配唐施,但祁白严往日里的形象一看就觉得不像会找人结婚的,再加上对他的尊敬,实在不敢再说两人般配的话,却也找到了突破口,“祁先生是博士,身边尽是读书人。让祁先生找几个好的,难道还找不出来?” 魏叔又瞪了魏婶儿一眼:“越说越离谱!你要给唐老师介绍对象就算了,现在还要拖祁先生下水,祁先生……” “不要这样说。”祁白严摇摇头,看了唐施一眼,“俗言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使不得。”看了看外面,道,“雨停了一阵,小姑娘也该回去了。魏叔你们早休息。”说着就起身,唐施跟着起来。 魏婶儿一听有戏,送二人出弄堂,对祁白严道,“哎,祁先生若真是认识好的,就介绍给唐老师处处……” 祁白严侧了侧身,示意唐施先走。唐施处在这种境况里,也实在尴尬,快走两步,就和后面的人有了距离。 祁白严停下,示意魏婶儿别跟了,雨天路滑,夜里光线又暗,实在不敢让老人送出去,道:“魏婶儿,不拆啊。”又握了握魏婶儿的手,算是当心保重,跨步走了。 魏婶儿哎了两声,看着祁白严出了弄堂,转身回走。“不拆?拆什么?我没拆啊……还是说的‘不搀’,叫我当心?祁先生什么意思……哎,老头子……” 唐施在弄堂口等祁白严,祁白严出来后二人一起往外走。 往日里二人也不多话,也常常这般沉默。唐施有一阵子不觉得这沉默令人忐忑了,偏偏今日燥慌慌的。沉默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更甚。唐施走了十几步就觉得到了极点,正要开口说话,祁白严却先了一步:“今日魏婶儿那些令你为难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嗯。”唐施在黑暗中抿抿唇,“不会。” 沉默片刻,祁白严又道:“可要我给你介绍对象?” “不用!”唐施冲口而出,音量稍大。 又是一阵沉默。 二人出了巷子,走到白岩古镇的街道上,□□点的光景,自然还是热闹非凡,游人如织。二人不自觉走进了一点。 “也好。”祁白严侧脸微微看着唐施,“我身边也实在没人配得上你。” “什么?”街上太吵,唐施并未听清,侧头和祁白严对望,“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祁白严难得有些严肃,有些烦恼,往唐施那边侧了侧,以便她听清,“我身边……” “啊——”唐施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惊吓间急忙稳住身形,祁白严温和峻厉的脸近在咫尺,嘴唇擦着温热的肌肤而过。 小孩子的妈妈喝住小孩:“跑什么跑!撞到人了!” “快道歉!” 唐施佯装镇定,朝旁边看去。 小男孩拿着一米长的冰糖葫芦,看着她小声道:“姐姐对不起……” “没关系。” 大人拉着小孩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一时没注意就让他……” “真的没关系。”唐施朝他们笑笑,脸颊绯红,心跳声一阵一阵,跳得整颗脑袋都有点儿晕。 大人拉着小孩消失在人群中。两个人站在喧闹的街边,沉默。 第〇六章 多情引路人,无情旁观者 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唐施忐忑、尴尬、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两个人只沉默了三秒,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看似没什么,实际上两个人都互相表明刚才的某一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 “走罢。”祁白严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就此揭过。 唐施自然也不打算说了。这种意外,说了就刻意,不说—— 十分暧昧。 唐施感觉到——心跳比刚才还要跳得快。 这种心照不宣、各自默认的感觉,实在令人承受不住。甜得很,忐忑得很,怯怯羞羞喜喜。唐施想,要完。 第二日,唐施照常去法定寺整理资料,祁白严已经到了。看着他已经工作,唐施没有打扰,径自往楼上去,开始整理书籍。 昨晚睡得并不好,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罗斌生向她表白,正要拒绝时,表白的人换成了祁白严,他沉沉地看着人,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会儿又梦见她和祁白严从不认识,她妈逼着她相亲,相亲的人就是祁白严;一会儿又梦见她已经结婚生子,孩子的鞋跟总是掉,她总是修不好,正烦恼间,就听到孩子叫爸爸,那个人,自然又是祁白严。 一夜荒唐。唐施醒来时忍不住“哎呀”了两声,烦得很。 就像现在,她也烦得很。看着被整理得乱七八糟的书,唐施叹口气,认命地把一排书重新取下来,砌在一边,坐在沙发上发呆。 祁白严是神祇一样的人物,她不该想。偏偏总也忍不住。 一想到昨晚,嘴唇就又热又麻。明明是那么一个轻的意外。她不自觉把手放在嘴唇上,愣愣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亲近他就是罪过,不亲近他亦是罪过。亲近之后,怀着罪过之心,愈想亲近。就像古代的大师和尚,出尘得道,慈悲人间,遇见一个孽障,他渡她,她却想睡他,结果自然是没渡成,却被睡了。 唐施笑了。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一转眼,却看到祁白严正站在门边,僵住了,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 他目光沉沉的,也不知道上来多久。 唐施僵在那里,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白严走过来,认真看着她:“昨晚没睡好?” 唐施不懂他何意,只是一夜睡得不安稳,从气色面容上看,是瞧不出她昨晚没睡好的。 祁白严道:“我在楼下叫你,你没有回答。” 唐施恍然,红着脸道:“昨晚是没睡好,但不影响今天工作。”他叫她,没听见回答,所以上来看看,正好就看到她在傻笑。唐施心里懊恼,这幅蠢样子,怎么能被他瞧去。 祁白严道:“龙树的《中论》和《大乘破有论》。” 唐施手忙脚乱找出来给他。 祁白严接过,道:“下来罢。” 唐施只好跟着他下楼。 祁白严将书放在桌上,向她道:“这边有一个隔间,你去休息罢。” 唐施想说不用,看到祁白严笃定的眼神,说不出来,只好扭开门进去。 隔间是一个简易卧房,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桌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这个隔间该是为祁白严准备的,但他从未用过。唐施原本以为隔扇门就是祁白严,睡不着的,却不曾想躺上去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这一觉,一睡就是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接近中午一点。正要起来,听见外面有说话声。 “祁先生,该用饭了。”是寺里的小和尚,大部分人已经用完饭了,看这边没动静,管事差人过来提醒。 祁白严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小和尚还要说的话,道:“我知道了。等一会儿去用。”声音比平常低一些,“你去罢。下楼声音轻一些。” 小和尚行了一个礼,轻手轻脚下去了。 唐施坐在床上,外面的话大致听清了。她整理好床铺,扭开门出来。 祁白严放下书,道:“醒了就用饭罢。” 用完饭二人如往常一样回藏书阁工作。工作结束前,祁白严道:“明日可以中午来。” “为什么?” “明早该是没有时间翻译了。法定寺有活动,早上要讲禅。” “您是主讲人吗?” “嗯。”祁白严略有无奈,“妙觉大师有其他事情。” 唐施点点头,望着他:“我可以过来听吗?” 祁白严望着她:“可以。” 隔日唐施按时去到法定寺,先去藏经阁整理了一下书,把祁白严下午要用的书单独放出来。过了一个多小时,祁白严也到了,看到唐施,似是没料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就想着过来能做一些是一些。” 祁白严点点头,拿出一本书看。唐施坐在他对面,也拿出一本来看。 九点半的时候,有小和尚上来通知祁白严准备,唐施不经意看了祁白严放下的书一眼,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笔记。唐施略有好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祁白严就摆在那里,看样子并不介意被人看到。唐施于是看着祁白严,祁白严点点头:“可以看。”唐施便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应是祁白严自己做的笔记。字写得极好,笔力非凡,光看字就是一种享受。笔记里多是佛道佛理,唐施随意翻了翻,竟看到初见那日他讲的禅,笔记上面大部分都有。 祁白严道:“上面多是讲给信众听的话,看看就是了。” 唐施这才明白这个笔记就是为讲禅准备的,她不禁想到,原来祁先生也要做笔记的呀,还会临时抱佛脚。面上不自觉多了笑意。这一瞬间祁白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神,而是一个普通的人。距离莫名就近了一点。 祁白严自然看到她脸上笑意,不以为恼,道:“走罢,时间差不多了。” 唐施这次选了一个离祁白严稍近的位置,第三排偏左。第二排早已坐满了人,第二排正中间坐着一个女孩,那是除了第一排的僧人,离祁白严最近的一个位置。两个人似乎认识,唐施看到祁白严坐下的时候朝那女孩点了点头,女孩也对祁白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礼。 讲禅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那女孩不知对前面的僧人说了什么,僧人和她换了位置。 唐施离他们并不远,所以如果用正常音量讲话,唐施是听得到的。 女孩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十九岁怀孕,二十岁结婚,有一个荒唐的青春期。即便是结婚,也是一时冲动。孩子的父亲和女孩是差不多的人,都爱玩儿,两个人又荒唐两年,男孩似乎爱上新的女孩,要求离婚,两个人吵闹不可终日,吵得两家人都鸡犬不宁。女孩第一次见祁白严,是半年前来白岩古镇散心,刚好遇见祁白严讲禅,大悟之下有大悲,哭得不能自已。祁白严将其请到一边的禅房平复情绪,讲完禅后又开导她。二人由此结识。此后每当祁白严讲禅,女孩都会过来。 此次女孩过来,讲的正是事情结尾,半个月前已和孩子父亲离婚,孩子归男方,她报了一个成年夜校,正在读书。 唐施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大概知道前因后果。心下也是唏嘘。 讲禅快要开始,女孩道:“佛会爱回头之人吗?”眼神期待又绝望。 “会。佛祖平等爱众生。” “如果是这样,我前半生作的孽,又如何偿还?” “后路多艰难。” “就只是这样?”她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现在重来,自然比原来艰难。 祁白严看着她,就像是在学校里看自己的学生一样,温和,柔软,宽容,“这样就够了。你前半生很短,后半生很长,要慢慢走才是。” 女孩点点头,心下安定,朝祁白严行了一个礼,“谢谢先生。”她起来,和僧人换回位置。 讲禅开始,整个大殿只有祁白严的声音。唐施心不在焉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诚然,他是一个普通人,然而他的普通,和她,和这个女孩,和在座诸人,甚至和众生,都是不相干的。他是神的时候,才和所有人相干。所以他慈悲、宽容,对每个人都细致周到,他爱着每个世人,是多情的引路人,是无情的旁观者。 所以,她所感觉到的那些似有似无的关怀体贴,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若是换一个人,他也会这样做。 就像对那个女孩。唐施想。 一个小时后讲禅结束,跟着祁白严唐施回藏经阁的,还有那个女孩。 唐施朝她点点头,上第三楼去,祁白严在二楼接待她。用过饭,女孩告辞,藏经阁又恢复往日的寂静。 祁白严送人走后,竟难得的没有即刻工作,而是沏了茶,走至阳台站定。 世上诸多痛苦,五分由爱起,四分由欲起,其余则占一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 望着钟楼上的古钟,祁白严心定。 唐施在楼下看书,不经意发现祁白严的笔记落在一楼案几上,她放下手中的书,看起笔记来。 佛法、佛理和祁白严的参悟。 唐施的关注力大部分都在祁白严的参悟上。 其中有一节,讲“情”。 这是关于讲禅的笔记,自然多劝慰。但在最后,祁白严写道:“世人将爱分为诸多种,实则爱只有一种,欲却有许多种。我心少欲,泛爱众人。” 唐施看着这些话,心里的某些想法渐渐确定了,又有些想法被动摇了,心里阵阵发苦。 你说你不信佛,你不信的,然而你和佛相处这么多年,早就是佛了。唐施心里说道。 第〇七章 喜怒忧思妒,眼耳舌身意 这日,藏经阁来了一个人。来人是祁白严旧友。春节将至,祁白严忙着翻译佛经,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定寺,实在没有时间接人待客。此人时间又紧,后天就要出远门,只好今天来法定寺见见祁白严。 唐施本想将空间留给二人,祁白严做手势表示不用,将人引到跟前,“这是x大的褚教授,褚陈,中文系,研究元曲的。” 唐施上前与之握手,“久仰大名。”她做元曲研究,相关论文自是有多少看多少,褚大教授在这个圈子的名声可谓不小。她本科论文、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参考书目里都有他。这样的人物,没有人引荐,唐施是不可能结识的。 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学术地位,不可小觑。 祁白严点点头,“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他。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探讨探讨。”对褚陈道,“这是我们学校中文系新来的老师,叫唐施,也是研究元曲,我看过她的博士毕业论文,你应该也看过,就是《元曲音韵研究》,底蕴深厚,还算有些见地。你们二人或许可以切磋一下。” 褚陈性格爽朗大方,在得知唐施也是研究元曲之后,不自觉多了一些亲近之意,两个人原本只是随意聊两句,哪曾想竟越说越多,越说越多,从杂剧说到散曲,从元人说到金人,偶尔提及唐诗和宋词,两个人的诸多观点竟都不谋而合,褚陈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小时,褚陈笑道:“后生可畏。” 唐施笑笑:“您别这样说。” 褚陈挥挥手,“哎呀,用什么敬语,随便叫,乱叫,我不怕的。” 唐施揄揶道:“我是‘后生’,您当一句‘您’,应当的。” 褚陈哈哈大笑:“是是是,是我用词不当,唐女士恕罪。” 唐施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唐女士呢!做学术的人,果真都是可爱的。纯真,严谨,偶尔显得呆板,两袖清风。 褚陈看看时间,“我差不多该走了。以后有空,可以探讨探讨。” 唐施这才注意到时间,不自觉朝祁白严看去,祁白严就坐在二人旁边,安安静静的,全程都没讲话。褚陈本是来看他的,现在却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抱歉。”唐施调回目光,语气诚恳得很,“您来看祁老师,却被我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的话!”褚陈一笑,“和唐老师聊天比和他聊天畅快多了!”觑了祁白严一眼,“你说是不是?” 祁白严不答话,只是对唐施道:“不要放在心上。在学术上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是好事。” 祁白严面色如常,但唐施心里总是惴惴的。她今天这般失礼,实在不应该。她不由得总往祁白严那里看,总觉得祁白严面有冷意。 唐施和褚陈互留了电话。祁白严送人出去。 两个人穿过大雄宝殿下阶梯。褚陈哑然失笑。 祁白严知道他已反应过来,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祁白严不爱说话,但褚陈并不是,他笑道:“祁白严,你这是纯粹为小姑娘的学术道路牵针引线呢,还是为我二人的未来铺路搭桥?” 祁白严并不回答,只是问道:“如何?” 褚陈和他私交良好,最是懂他的性子,若是往常,也就随他去了,偏偏今日非不按节奏来,“什么如何?”装得一手好傻,“你是说小姑娘的学术功底还是这个别开生面的相亲?”他现在恍然大悟,心里跟明镜似的,之前诸多不解的地方也理解了。若说祁白严半天时间都挤不出来他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是挤不出来,以他二人的交情,晚上过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祁白严竟叫他来法定寺,在工作时间相聚。褚陈心中虽有惊疑,但还是来了。一来,祁白严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引荐二人认识,之后更是话少,现在相亲结束,褚陈一切都明白了。 祁白严略有无奈,只好道:“都有。” 褚陈回答:“都好。”祁白严这次的行为,令人吃惊,也令人费解。老实讲,他心中发憷,实在不懂他此举何意。祁白严是个最不对感情上心的人,又遵循顺其自然一套,最不会对朋友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他从来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须要有的东西,有便是有了,没有也就没有,都是人生的常态,无所谓偏重。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地做出这种事情来?褚陈想不明白,干脆就问了,“我不懂。祁白严,你这真是在介绍女孩给我认识?” “嗯。”祁白严明显不想多说。 褚陈望着他,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走了一阵,褚陈还是感觉哪里不对。正思考间,寺门到了。 祁白严朝他点点头,“回见。” 褚陈亦点点头,“止步,你来x市再聚。”话才说完,祁白严就转身欲往回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褚陈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不对在哪里,叫道:“白严!” 祁白严回过头,止步于两米外,“怎么?” 褚陈笑道:“我们好久未曾去风花雪月喝茶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祁白严看着他,反常的没有立即答应,半晌道:“今日算了,还要工作。且唐老师还在寺里。” 褚陈心中发笑,想道:人家一个二十五六的成年人,待在工作的地方,再安全不过,瞎担心什么?又者,他若还是以前的祁白严,此刻想的,便不该是工作的事,而是清楚知道他下午根本没什么闲时间喝茶。面上却道:“有什么关系!叫上唐老师一起!” 祁白严抿唇,竟让人真切看到了不愿。 褚陈不再戏弄他,走上前去,看着他道:“白严,你知道你现在的情绪叫什么吗?” 祁白严默了半晌,轻叹:“妒。” 他心中敞亮,什么都明白,却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褚陈笑道:“你现在倒坦然了,之前为何如此?” 祁白严这几日内心波动极大,行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颇有些烦躁不安,被友人这样问,烦躁感更甚,一时面上竟显出冷凝之色,沉默不语。 褚陈看见了却当没看见,道:“你现在的情绪又叫什么?” 祁白严嘴角抿成一条线,合着天生锋利的眉毛,竟有一丝冷酷之色,他道:“怒。” “你怒什么?”褚陈盯着他道,“人是你介绍的,我是你叫来的,相亲的人相谈甚欢,不是你想看到的?你怒什么?你妒什么?” “够了。”祁白严一下子有些疲惫,“褚陈,我知道你的意思。” 褚陈不再说了。 祁白严揉揉眉心,又是往常的样子,“今日的事是我不对,改日上门道歉。” 褚陈摇摇头,“我不需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你既然对人家有意思,又为何介绍给我?你这样,既是对自己的不尊,亦是对朋友的不义,更是对她的不敬。白严,你乱成这样。” 是的,他乱成这样。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带着满身的羞怯和崇敬,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万事妥帖,极尽用心,自身又是那么好,心地柔软,不卑不亢,文采斐然。朝夕相处,想不动心都难。 但他…… “我会好好想想。”祁白严并不欲多说,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心境乱得很,说不出什么,“褚陈,你今日下午该是有事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褚陈见他这幅样子,自然知道聊不出什么了,点点头,道,“我走了。以后再聊。” 祁白严回到藏经阁,二楼书房待客的茶已经被收拾干净,他常坐的案几上摆着清洗干净的茶杯、保温的沸水和茶叶,他想喝的时候,随时可以冲泡。案几上的书也被重新整理了一下,多出来的几本经典,也恰好是他今天可能会用到的。 唐施对祁白严的用心,不是看这茶,而是看这些书。她了解他的翻译进度,了解他翻译的内容,了解他的思想偏向,在此基础上,才找出了这些书。 但这些,可是这么好了解的? 她不懂梵文,又是如何找到相应的梵文原典的?她对佛典的了解,不算专业,又是如何知道此段的翻译需要某人某论的?更绝的是,她竟能隐隐猜到他是如何看待某种观点的。这种猜到,真的只是猜到? 她对他的了解,超乎人想象。 但祁白严知道,这种了解,是建立在她这月余来疯狂的阅读之上的。吃力,辛苦,默不作声,进步神速。 这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明白她有多努力的小姑娘,踏实,质朴,安静。 她不说,祁白严却知道。越不说,他越是关注。 书房没有人,想来应该在楼上。祁白严想了想,终究没上去。 褚陈能明白过来,以唐施的心性,自然也能。祁白严不知如何面对。褚陈和她都是顶好的人,她自是更好。他想,若是放下自己的一些情绪,这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了,也算般配。但这件事也强求不得,他只是介绍二人相识,日后会不会有发展,也看两个人缘分。 他真心盼着她好,知道自己并非良人,便只有默默了。 唐施在楼上,自然听到祁白严回来的上楼声。她本想下去,感谢一下他介绍学术上这么好的一条线给她,又打算委婉的拒绝一下这种诡异的相亲。都已经放下书了,却偏偏站不起来。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最好下去的时机,也放掉了积攒良久的勇气和平静。 唐施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祁白严问她要不要他介绍,她当时分明说的不用,祁白严是听到的,只不过他后来的回答因为街上太吵,没听清。 所以他当时说的话是和现在相关吗?不顾她的意愿,给她介绍一个方方面面都无法挑剔的人?褚陈长得好,性格好,家世不知道,但祁白严既然介绍给她,必然是不错的,学术也好,和她同一个专业研究,话题只多不少。一个看起来和她十分般配的人。 可是,这诸多的好,耐不住一个不好—— 她不喜欢。 但她又不能怪他。喜欢是多么私人且无理的事情,他为她好,介绍了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人,他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唐施既不能下楼,也无法若无其事,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 第〇八章 咫尺天南北,霎时月花飞 那日过后,二人相处起来,总有些尴尬。也不算全是尴尬,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却偏偏两个人都不怎么会装。唐施有些抵不住,便更少的去书房,呆在三楼和一楼的时间更长。 祁白严心中稍有疑惑,不知小姑娘的别扭感从何而来。是因为自己是介绍人,所以看到不好意思吗?看她别扭成这样,祁白严对此事愈加闭口不提。唐施见他再不提,也不提,心中却是更怅然。 春节马上就到了,唐施有一个星期的春假。在这种尴尬别扭的气氛中,两个人分开了。除夕晚上守岁完毕,唐施给众人编辑新春短信,发给罗斌生,发给贺明月,发给一切旧友和新识,发到祁白严的时候,洋洋洒洒文采飞扬的文字没有了,只写了一句“新年快乐”,收到同样一条“新年快乐”的回复。二人假期再无联系。 与之相反的,倒是和褚陈联系越来越多。一放假,唐施熬不住内心的别扭之感,先去了一个电话,认真清楚的表示了自己没有某方面的意思,褚陈听后哈哈大笑,表示自己事先也不知道,也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两个人一见如故的感觉也确是真切,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再加上二人的研究方向,两个人时常邮件往来,酣畅淋漓,侃侃而谈,为人生快事。 唐施要准备新的学术论文,观点想法都酝酿许久,趁着春节,把大纲写了出来,修改了几遍,发给褚陈看,让他提些建议。褚陈看了之后给她回信息,表示有些问题写起来太麻烦,约个时间电话。 褚陈人在国外,两地之间有时差。唐施看了一下时差表,约了一个两边都算合适的时间。 讲完正事,自然聊了一些题外话,唐施是不敢向褚陈打听祁白严的,但褚陈却时常讲到祁白严。由此,唐施知道了一些祁白严的事。 “哟,说曹操曹操到。”褚陈笑道,“唐老师,今天就这样吧,我切个电话。” “嗯。”唐施似乎也听到那边有电话进来的声音,不再多说,“麻烦了,回聊。” 二人挂断。 从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唐施猜到来电话的是祁白严。他们在同一时间打给同一个人,想到这个唐施都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好像两个人是生活在同一个圈子之内,社交网层层交叠。心悸之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第二日唐施和好友相约逛街,经过二楼男装的时候,就在电梯旁边的橱窗里,瞧见一身纯黑男装,中长款羊绒风衣,单排扣,长领,做工细致,十分好看。唐施看见第一眼,就想到祁白严。 真是好适合祁白严的一款大衣,雅人深致,气韵深长。唐施不由多看了两眼。 友人顺着她目光看去,赞道:“眼光不错,挺好看,但这身衣服该是极其挑人的。” 唐施笑笑。 两人转弯上三楼,唐施透过电梯缝隙又瞧了两眼。友人见她如此青睐有加,揄揶道:“怎么啦,这么喜欢?不如找个男人嫁了,买给他!” 唐施轻轻掐她一下:“又乱说!” 友人笑嘻嘻:“我才不乱说!你刚刚看那衣服的眼神就像看情人。”挤眉弄眼的,唐施好笑。 三楼逛了一半,两人在某家概念店看见一款女士风衣,风格和在二楼看见的那款男式风衣有异曲同工之妙,鬼使神差的,唐施买了一件。 回去路上,友人道:“羊绒护理麻烦,你这件衣服,怕是穿不了多久。”想想又觉得不对,“不过你向来细心。” 回到家,唐老太太看了唐施买的衣服,表示不错,“可以可以,后天就穿这身和我出去吃饭。” 唐施无奈,“唐女士,还没过水呢。” 唐妈妈手一挥,“今天就拿去洗衣店,后天穿,来得及。” 唐妈妈这急吼吼的样子一下子让唐施警惕起来,“唐女士,你要干什么?” 唐妈妈气鼓鼓看了唐施一眼,“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炫耀女儿不行?” 后天唐妈妈的大学好友回国,两人十多年没见,约了吃饭,唐妈妈强烈要求唐施送她过去。 鉴于唐老太太和唐老先生一向开明,并不着急唐施的终身大事,唐施在这方面戒心很小,而且唐老太太只要求唐施送她过去,也没其他要求,所以唐施根本想不到那里去。 两天后,唐施开车送难得化了淡妆的唐老太太去酒店。 “今天下午你要做什么?”唐老太太随意问道。 “可能去书店逛逛。” “三家都逛?”唐施在本地有三家常去的书店,唐老太太陪过她几次。 “是的吧。” “唔。”唐老太太漫不经心的,“注意时间,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嗯。” 到了酒店门口,唐老太太老远就看到归国闺蜜,两人亲亲热热打招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唐老太太介绍唐施,“这是我女儿,唐施。”对唐施道,“这是周姨。” “周姨好。” “好好好。”周姨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女人,端庄典雅,又不失和蔼洒脱,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弯弯,颇有风情,她看着唐施,赞道,“小姑娘生得好。” 唐施笑笑,不说话。 贤淑安静,性子也好。周姨越看越满意,不禁道:“将来娶了你的男人,可有福气!” 唐女士嘻嘻一笑,在唐施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瞪了闺蜜一眼,笑道:“好啦好啦。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着急去~缘分这种事,谁也说不得!” 周姨点点头:“也是。”又笑对唐施道,“好了,我就把你妈妈借走啦!” 唐施点点头,看着二人进了酒店才转身进车里。 唐施在书店呆了一下午,选中五本书,其中有四本都是和佛学相关的。唐妈妈和姐妹聚会完毕,通知唐施,唐施开车去接。 到了地方,看见唐妈妈、周姨和一个男生坐在露天咖啡馆里说说笑笑。唐施过去打招呼。 那个男生正过脸来,唐施觉得稍微眼熟。见那男生道:“原来赵姨的女儿就是你呀!我俩还真有缘!”唐老太太本姓赵。 唐施心里疑惑——嗯,认识? 周姨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儿子,邱杰。”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惊讶道,“怎么,小杰你和施施认识?” 邱杰看了唐施一眼,道:“也不算认识,就是刚刚去书店找书,跑了三家店都遇着了。” 唐施笑笑,心里依旧疑惑——什么时候遇着的?她怎么没印象?只是有一点点眼熟…… 唐老太太拍手笑道:“哟,这俩孩子还真是有缘!全市这么多家书店,两个人能遇上三次!” 唐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这别开生面的相亲——啧。 亏唐女士能想出来。 唐施明白过来后有些尴尬,但她不能当场就说对邱杰没印象,这样两边更尴尬,她只好再笑了笑,顺着说道:“好巧。”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邱杰冲着唐施眨眨眼。唐施在暗处悄悄拉了拉唐老太太,不再说话。 唐老太太自是感觉到了,面上不显,说道:“两个孩子既然这么有缘,以后可以约着玩玩。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才从国外回来,也早点儿休息,倒倒时差。以后联系。” 周姨点点头:“好好好,以后联系。” 回到家,唐施似笑非笑看着她妈。 唐老太太理直气壮:“感觉怎么样?” 唐施叹了一口气,“妈,您说过不管我感情生活的。” 唐老太太瞅着她:“你有感情生活?” 噎得唐施说不出话。 唐老太太幽幽道:“你要是有感情生活,我才不管你呢……” 唐施再次说不出话。 “不过你既然不喜欢今天这个,我也不提了。”唐老太太还是十分偏爱自家女儿的,走之前像忘了似的,没有给二人互留联系方式。 唐施听出了唐老太太还要继续介绍的意思,赶紧拒绝:“唐女士,您可别了!”眼见唐女士还要说,只好道,“您先别问是谁,总之……”唐妈妈眼睛一下子亮了,唐施面上烧得慌,匆匆道,“总之,总之就那样,您先别问!”转身回房间了。 唐女士坐在客厅里回想了一下女儿这几天的状态,觉得有谱,也真的就打消了还要给她介绍人的心思。 “哎,少女怀情总是春呀……”唐老太太吁一口气,一转眼,女儿都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了。 唐施回到房里,大衣脱掉挂上,写了一会儿论文,瞥眼看到新买的书,敲字的手慢慢停下来。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哪儿有一个“谁”。 那是神一样的人物,离自己那样远。妄念、妄想、妄执。偏偏总想。唐施叹了一口气,随意拿一本戏折子看。 第一本拿到《汉宫秋》,雁叫声阵阵,昭君出塞,于黑江殉志时,她道:“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看到“做跳江科”,内心一顿,心如针刺。 妾身今生已矣。 我这一生,就只这样罢。 换了一本,抽到《拜月亭》,才看开头,读到《仙吕·赏花时》:“卷地狂风吹寒沙,映日疏林啼暮鸦,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咫尺天涯。 心又如针刺。 看不下去便又抽了一本,抽到《西厢记》,开头便是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先慕容貌,后慕才情,一句“我死也”,三字道尽书生的疯魔傻气。 唐施合上书,知道今日看不进什么东西了。什么都不是他,什么心情都是她。 我亦死也。唐施心默道。 谁撇下半天风韵,谁拾得万种思量,念念消瘦,遍遍犹闲,这番最陡。 第〇九章 相见如不见,有情似无情 春假结束,唐施回到法定寺继续给祁白严打下手。相见当天,祁白严赫然穿的是唐施在商场青睐的那件大衣,比想象中还要好看,愈发衬得祁白严身高腿长,气韵非凡。 唐施一个星期后再见他,有些抑制不住,目光较往常热烈几分,一直盯着他看,叫道:“祁先生!” 叫得祁白严一颗心热热的。他冲她一笑,道:“春节过得可好?” 唐施点点头,脸红扑扑的。 两个人站在藏经阁大堂里对望着,竟一时都没说话。 唐施脑中闪过许多许多诗词,竟没有一句可以形容此刻心情。 祁白严率先移开目光,道:“上去罢。” 唐施“嗯”一声,跟在他身后。 祁白严第一本佛经的翻译工作做到尾声,开始第一轮校对。校对工作是唐施的,唐施开始忙起来。 唐施很是乐意。现在二人都在二楼工作,唐施一抬眼就能看到祁白严。 春假过后,久不露面的妙觉大师回来了。此后,唐施又多了一件爱做的事——听二人辩论。 那才真是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祁白严学哲学,思虑本就较常人更为深远,思三步言一句,唐施有时并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而妙觉大师作为得道高僧,所言更是广博精深,诸多言论觉悟,让唐施一知半解。 几次下来,祁白严问唐施可有所得。唐施道:“没有得。” 祁白严看着她。 唐施又道:“不一定得,或许得,非要求所得,是为不得。不执得,是为大得。” 祁白严似是笑了笑:“资质绝佳。” 唐施脸红了红,心里却是发虚的。这些明白,非觉悟,而是聪明悟。她学习文史哲这么多年,思辨思维自是极其熟悉。大乘佛学讲究似是而非,不是为是,是为不是,是是非非,总之就是各种推翻与反推翻。若是叫她就此和初学者辩论一下,唐施还是能辩出一二的,但在祁白严和妙觉大师面前,她的这些小聪明,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所以,听见祁白严的夸奖,唐施一方面有些高兴,一方面心虚得很。 这天两个人从妙觉大师禅房出来,唐施没有看出两个人谁胜谁负,于是问祁白严:“今天的辩论,谁赢了?” “我输了。” 唐施想了想,并没有回想起祁白严言语中有何漏洞,层层相扣,妙得很;反倒是妙觉大师,东一句,西一句,毫无关联,唐施听得吃力。她不懂,便这样问了。 祁白严道:“我是学佛的,妙觉大师信佛。所以我清醒,用诸多哲学思维条条梳理,环环相扣,结构显然,有结构就说明有束缚,形成自性,故而我输。” 唐施一想,道:“那每次我以为您赢的时候,都是输了?” “嗯。” “那……”唐施有些犹豫地开口,“您为什么还每天都和妙觉大师?” “研究佛的一切,自然应研究信佛之人。” 唐施暗暗咋舌,心道,研究佛的人不少,会研究信众的人也多,却没有一个像您这样,敢去研究妙觉大师的。也不知道妙觉大师知道了,该是何种心情。 大逆不道。 祁白严和妙觉大师的关系,似父似友。 唐施原以为祁白严是顶温和、上善若水的人,却不曾想在这样的表象下,有这般锋利的棱角。 极其狂妄自负。 却又觉得极其合理。一个在思想上这么强大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畏惧的。 唐施又不禁想道: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拨动他这颗佛心。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祁白严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唐施悄悄看了他一眼。 芝兰玉树,朗月清风。没有人配得上你。 察觉到唐施的目光,祁白严定定朝她看来,唐施转过目光。 “怎么了?” “没怎么。”声音细如蚊蝇。 两个人回到藏经阁,开始整理校对稿。后天就要开学,唐施这学期的课程是教大二《古代文学上》和《<诗经>导读》,课程安排出来的时候,唐施看了祁白严的教学安排表,他有一门中文系的必修课程,《文学概论》。和唐施的《<诗经>导读》都在星期一,一个在一二节,一个在三四节。 唐施将稿子整理完毕,小心翼翼问道:“您下学期教《文学概论》?” “嗯。” 唐施略有不解:“您是哲学系系主任,怎么总是教中文系的课程?”上学期的《佛教文化概论》也是中文系的课程。 祁白严道:“自古文史哲三系不分家,我是都教的。” “这样也可以?”唐施惊讶。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恍然。别人自是不可以,他却是可以。这么好的人,罗院长自是不愿放过的。 默了一阵子,唐施未语脸先红,小声道:“我文学理论基础不是很好,下学期能不能来听您讲课?” “哪一部分?” 唐施红着脸不说话。 祁白严宽容一笑,“看来是都不很好了。”啜了茶一口,“可以。你还年轻,多学总是没坏处。”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祁白严带她往山下走,看样子又是去魏叔家。 魏叔魏婶儿早已做好饭,只等他们来。 吃饭的时候,魏婶儿按耐不住,道:“上次我给你讲的事儿,怎么样?” 唐施想起褚陈,知道这种事有一就有三,万万不能再不忍心拒绝了,狠心道:“魏婶儿,您不用张罗了,我……” “有情况啦?”魏婶儿瞧着她,笑眯眯的,“春节前才说你单身呢,春节后就有情况了。年轻人,动作就是快!” 唐施哭笑不得。 “看来祁先生介绍的人顶好。”魏婶儿很是欣慰,“祁先生春节来,说是已经给你介绍了一个,叫我不要忙活了。我一想也对,同时相两个是什么事情。合不合适,先处一阵再说。” “听说也是一个大学教授?还和唐老师一个专业的?话题该是不少的,性格处不处得来?” 虽是在问唐施话,唐施却插不上一句,只听魏婶儿继续道:“这性格嘛,过来人话!肯定会有不同,大的方向合得来就好,小磨小擦不可避免,多处处,互相迁就一下,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唐施决定默默吃饭。 正吃着,祁白严突然开口道:“处得怎样?” 唐施吃饭的手一顿,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魏婶儿也不说话了,看着她。 “还好。”唐施硬着头皮道,“褚教授学识渊博,受益匪浅。” 两个人春节里联系过。祁白严脑子不受控制的想道。 男祁白严抿抿唇,不再说话。 魏婶儿绽开笑容:“哎,好好好,好就行。” 饭桌上终于恢复安静,唐施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饭,祁白严却用的不是很多。 晚饭后四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要走的时候魏婶儿叫住唐施,拉着人往里屋走,看样子是要说贴己话。 两个人坐在床边,魏婶儿从枕头下摸出两百块钱,塞唐施手上。唐施赶紧塞回去,“魏婶儿,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魏婶儿嗔了她一眼,“我倒是想说你这孩子做什么?魏婶儿家虽然没钱,却也不至于送人橙子还要人偷偷塞钱。” 唐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魏婶儿把钱塞她手里,紧紧握着,“我知道你的意思!唐老师,你是祁先生带来的人,我和老头子都喜欢你。以后要是没事儿,过来坐坐。你要是不嫌我们,就把我们当亲戚看,我们也把你当女儿看!” “嗯。”唐施轻应道,“今年过年也没来拜访您,这钱……” “不许说!”魏婶儿瞪着她,“再说这钱老婆子要生气了!” “好好好。”唐施见魏婶儿真有生气的意思,顺着道,“我不说了,这钱我也拿回去。以后我常来看您。” 前一刻还马着的脸一下子就笑眯眯了,“嗯嗯,多来就好,我和老头子没儿没女的,就盼着你们来。” 唐施虽说会常来看他们,但像这样一星期来两次却是不可能的了,魏婶儿也知道,心中充满舍不得,说的话也温情起来,“我们敬重祁先生,但也心疼他,虽这样说有些不敬的,但我和老头子也把他当儿子看的。” 唐施默着。 “祁先生是孤儿,唐老师知道?” 唐施点点头。褚陈告诉他的。 魏婶儿拍拍她的手,“别看祁先生有如今的地位,人人都敬他。但祁先生该是孤单得很。妙觉大师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祁先生的父母,没找到,想来是悬了。”看着唐施道,“祁先生虽说对每个人都好,但该是很喜欢你的。”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施点点头:“我知道。” “嗯,你知道就好。”魏婶儿道,“这钱呀,原本当天就要托祁先生还给你的,但祁先生说先不用,你刚来,对我们还客气得很,要是不收,你这一个月都吃不好饭,要我今天给你……” 唐施心想:原来是这样。 他对人好,总是妥帖又恰当,默默无声的。总是那样好,又怎么逃得过。唐施黯然。 “祁先生若收你为弟子……” “魏婶儿。”唐施打断魏婶儿的话,心里苦得不想再说,“我知道,您不用说。祁先生这样好的人,呆在他身边是我的福气。您也放宽心,祁先生不会孤单一辈子的。” 魏婶儿点点头,“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嗯嗯,我会的。” 魏婶儿送二人出门,唐施没叫她再跟,两个人往外走。 巷子走了一半,祁白严突然开口道:“褚陈是入了编制的,不容易从x大调走,你若是和他在一起,便要两地分居了。” 唐施下意识侧过头去看他,巷子黑,看不清祁白严面上神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和褚陈,是万万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她一方面为祁白严的话伤心,一方面又为他能想这么远感动。 “若是你们真要在一起,我倒是可以两边联系一下,送你去x大。”祁白严的声音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沉稳温和。 唐施的心更是疼。想要告诉他她和褚陈没有的事,却又觉得他已经为她想了这么多,拒绝的话岂不是白费了他那么多心思。他是真心盼她好的,唐施能感觉到,但这种真心,尤其让她痛得很。我若是去了x大,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你?唐施苦笑着想。送她去x大岂非易事,祁白严要多费心思,她又多么不愿去,两个人都辛苦,何必去。 但她又知道,没了这个褚陈,还有下一个褚陈。唐施只好道:“没有想那么远,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祁白严轻不可闻“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在说话。 寂静无声夜里。祁白严望着江,想着今天一切事。他似有疑惑,单指弯曲,敲了敲心口,麻麻绵绵的痛,似不是身体的异样。 这倒是奇怪了。他想,前辈子都没有过。 第十〇章 君子不可谖,静女不可攀 大学老师看起来一个星期两三天的课,轻松得很,实则每年都有学术论文发表要求。写一篇学术论文比教两三个班的学生还要费心思,所以也没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唐施好在早已拟好大纲,相关资料也搜集得差不多,只需要慢慢写出来就是。开学后,她的生活只有三件事——教书、写论文、听祁白严的课。 星期一早上一二节是唐施的《<诗经>导读》,今天要讲解读诗经五大视角之一的文学视角。唐施放好ppt,站在讲台上看教案。还有两分钟上课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喧哗起来,小女生突然兴奋的声音让她抬头看了看。这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教文学概论的两个老师,祁白严和江老师正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唐施看见他们了,江老师朝她一笑,比了一个大拇指;祁白严朝她点点头。 老师听老师的课是正常的,但大多数情况都是资历浅的去听资历深的课。老教师去听新教师上课,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考察,二是受邀。 现在既不是考察期,唐施也没有邀请,着实受宠若惊。江老师从不听人讲课,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上课铃响,唐施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开始上课。 “上节课我们说到《诗经》的解读有五大视角,分别是经学、史学、文学、博物学和人类学。上节课已经讲了经学和史学,今天我们讲文学。”她朝下笑了笑,“《诗经》中有一段著名的对女子美貌的描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就是这一段。”唐施将相关ppt放出来,道,“我们从文学视角解读《诗经》,有三个大方面,一是诗歌意境,二是文学技法,三是史诗学理论。这篇《卫风·硕人》,前人多在文学技法上解读,其特点是比的妙用、虚实相生、化美为媚。” “范晞文《对床夜语》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 “宗白华又云:‘前五句堆满了形象,非常实,是工笔画;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灵,是虚。若只有前五句,只可见女子是庙里的菩萨,自有后两句,美人才活了,生动活泼可爱。’美便成了媚,媚是动态中的美……” 底下的人似崇敬似惊恐的看着她,这种事情,无论经历多少次都还是想要“卧槽”啊! 第一排的学霸好像已经习惯了,在唐施略微停顿时,开口道:“老师,ppt!” 唐施顿了顿,装着镇定切换了一张ppt,上面写的,正是唐施刚刚讲的众人原话。中文系学霸与学渣的区别是,学霸会记录老师说的每一句话,特别是相关原典;而学渣只会拍ppt,并在老师说“重点”的时候,慌张找笔,慌张找纸。 唐施留给他们时间抄笔记,并在他们抄相关原典的时候详细解释原典意思和结合诗句分析。 江老师小声道:“功底不错。” 祁白严不说话。 讲课的唐施无疑是迷人的。旁征博引,纵横捭阖,温柔自信。她学古代文学,身上自然沉淀出古典气质;她讲话不疾不徐,舒缓从容,二者糅合在一起,就成了最适合讲古代文学的老师,不仅言传,亦是身教。每个听她课的人,都能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温柔敦厚、优游不迫的美。 像诗一样,像画一样,令人陶醉。 江老师又凑过来,小声道:“唐老师是单身吧?”又笑着道,“历史将会重演。” 祁白严笑笑,道:“不会。” “嗯?” “唐老师不是苏老师。”祁白严道,“中文系也没有适龄的张老师和林老师。” “也对。” 二人不再说话。 江老师所说的“历史”,是指c大中文系*二位老师同时追求中文系才女苏老师的旧事。 现在三人都已年过半百,但这件事依旧是中文系必听必说的八卦。 三个人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苏老师学古代文学,张老师林老师都是外国文学。两位男老师听过一次苏老师的课后,纷纷开始追求,攻势一个比一个猛烈,当时好不热闹,甚至连校长都知道了。最后张老师抱得美人归。大家原本都以为林老师会万分伤心,以后相处也必定尴尬,但哪曾想林老师赫然是伴郎,面对诸多试探,也是大方一笑:“恋人不成,朋友总还做得嘛!” 三人共事到现在。 讲课结束,唐施收拾好东西,向二人走来,“江老师好,祁老师好。” 江老师笑着点头,“讲得不错,唐老师很讨学生喜欢。” “谢谢。”唐施有些害羞,“谢谢您来听我的课。” “哪里!”江老师摆摆手,“你是知道我的,可不爱来听课,今天纯属意外。”指了指旁边的祁白严道,“我和祁老师在楼下碰着了,祁老师说来听听你的课。我本是不来的,哪想到办公室的门锁坏掉,得找人修,我没地方去,只好跟着来了。” 唐施笑道:“那也谢谢您选择了我的课作为落脚处。” 江老师哈哈大笑,道:“唐老师好会说话!”看了看时间,“你们聊,我上课前得抽支烟。” 江老师走后,唐施跟着祁白严去文学概论的教室。唐施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忐忑,不知道祁白严会说什么。 祁白严道:“注意教学进度。你讲得太过仔细,后面的重点容易略讲。” “嗯。”唐施也知道自己这点不好,总是多讲,有些不好意思,“但总是把控不住。” “刚开始都是这样。多讲一点,少讲一点,各种情况总归有的,慢慢来。”语气温和,像是对自己学生。 唐施安心了一点。 听祁白严讲课,最大的难处便是,他不放ppt、不写板书、不看教材、不给重点。所以学渣从不选他的课。 他说:“教材这种东西,是给诸位预习用的,不是给我讲的。” 他还说:“重点这种东西,是诸位自己悟的,不是我给的。一本书,你读通了,重点自然就出来了。” 他的经典话,整个中文系都知道的:“我不教懒学生。”所以他也从不点名。 他的课,因为个人魅力,总是多出很多人,没选课的人也来上。原本是开一个中班,四十个人左右,偏偏每次都有六七十人来,校方没法,只好每次都给他安排一间大教室。 唐施在这个班里,发现了几个上学期教的大三的学生,就坐在自己前面。这个文学概论课程,是开给大二的。 上半段结束,稍作休息。 她听前面的人道:“大二的时候没抢到,只好大三来上了。嘤嘤嘤,我男神好帅!” “男神巨帅!” “上半段都录下来了吗?” “嗯嗯,录了录了。” 唐施一看,居然是录音笔。 “每天不听男神的录音睡不着。” “哈哈哈哈哈哈,痴汉!” “嘤,讨厌!” 唐施忍俊不禁。若是再早些时候,祁白严是民国时候的教书先生,按着那时候的大环境,这些女学生说不定就开始追求攻势了,非得把祁白严堵在家门口不可。 快下课的时候唐施收到贺明月的短信,相约一起去吃泰国菜,唐施回复“好”。每次下课唐施都是没机会和祁白严讲话的。想要和祁白严交流的学生太多,他忙不过来。 下课后唐施从后门出了教室,和贺明月碰头,罗斌生不出意外的也等在楼下。到了菜馆,罗斌生出去接电话,唐施略有无奈的看着贺明月,贺明月摊手,很是无辜:“我在文渊楼下等你,他上完课出来,碰上了不能不打招呼吧?又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我要是说不是,你又出来了,岂不是尴尬?他一听我俩要去吃饭,说他一个人,介不介意一起,我难道说介意?” 唐施头疼得很。 贺明月也有些烦恼。 要是表白了还好,唐施可以清楚拒绝,此后自是保持距离;偏偏没有,总是“偶遇”,两人又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让唐施说破,总归不好。 吃了一顿强差人意的饭,唐施回到公寓,把论文的结尾写了,添上摘要和参考书目,检查了几遍,发给褚陈看。 褚陈回了一个“完美”,并把她的论文直接发给了某国家级学术期刊。 三天后,唐施收到回复邮件,是好消息。 这天办公室只有段平宴和祁白严,罗斌生过去交一份材料,走之后段平宴笑道:“你们系的罗老师在追我们系的唐老师,祁主任知不知道?” 祁白严一顿,“不知道。” “啧。”段平宴唏嘘了一下,“他们总在一起吃饭,我都见过两三次了,祁主任没遇到?” 祁白严不说话。 “看罗老师的攻势,指不定哪天唐老师就是你们哲学系的啦!” “段主任舍得?” 段平宴哈哈大笑,“舍不得也没办法!中文系的男老师都已婚,可惜了。”又道,“唐老师算是勤奋,前个月就完成了今年的论文指标要求,发表在国家期刊上,年轻有为。” 祁白严若有所思,问道:“是哪一本?” 段平宴说了,祁白严沉默了。 别人不知道,祁白严却是知道的。褚陈和这本期刊的编辑,私交甚好。 有人在学术上帮助她,极好。这些国家级期刊,虽看人脉,也看能力,想来褚陈该是帮助她良多,二人看来相处不错。 这都是好的。 很好的。 第十一章 落花怯有意,流水作无情 罗斌生终于表白,唐施拒绝了。罗斌生似是早已料到,笑道:“看来我出差前表白是对的,也省得你尴尬了。” 唐施笑笑。罗斌生作为优秀教师赴英国交流学习,为期一年。 罗斌生这天表白完,隔天整个人文学院的老师都知道了。虽说这件事不可能瞒住,但传播得如此快,也实在是“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了。 更令唐施头疼的是,因为她每星期一都去听祁白严的课,院里渐渐有了一种微妙的传言,虽然不是明说,但每个人似乎默认了。 人文学院每个星期五都有总结大会。上一学期,整整一个学期唐施都没碰到过祁白严,这一学期,唐施已经挨着祁白严三次。 唐施是万万不可能如此主动的,祁白严也不会,周围的人却会。 这天又是总结大会。祁白严是哲学系主任,总是坐一二排。唐施是普通教师,坐了三次一二排,压力巨大。这天她刻意来晚了些,会议大堂差不多坐满,一二排想来是没什么位置了,唐施悄悄松口气,目不斜视往里走。 才刚进门,祁白严身边的江老师就朝她招手,“唐老师,唐老师,这里!” 唐施止住步子,硬着头皮打招呼:“江老师好。” “诶,今天怎么来这么晚!”江老师责怪道,“位置都没有了!” 是一二排没位置了,其余地方多得很。唐施心里说道。面上笑笑,指了指后面:“我去那里坐。” 江老师摆摆手:“别去,别去!”边说边示意身边的人起来,看样子是要出来。 唐施赶紧阻止:“江老师您别出来,我要去贺老师那里!” 然而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固执得很,根本不听唐施说什么,已经走出来了,一副“我很懂”的样子,“唐老师坐进去罢,以后可要来早些。” 唐施心中叹了一口气,只好在一干人的目光中,兴师动众坐到祁白严旁边。 祁白严朝她点点头,便扭过头去,和另一旁的罗院长讲话,好像刚刚一切喧哗,和他都无关系。 唐施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心中却有些难过,也有些委屈。 祁白严对人的态度一直如此,温和不多话,不说任何不是,也不关注任何八卦。她坐在他身边,和江老师坐在他身边,似乎没什么关系。 这些天来,院里那么多风言风语,虽非唐施乐意,但大致的意思却是不错的,这也是唐施没有否定的原因。 她不自觉喜欢他,否定不了。 心不在焉听了半节总结,祁白严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在最外的一个位置坐下了。唐施抿抿唇,后半部分讲了什么完全不知道。 他该是知道。 唐施心里只剩这句话。她之于祁白严正如罗斌生于她。不说,维持表面和气;说了,只能被拒绝。 她是不是令他很困扰? 去听他的课、想法设法坐他旁边、现在有了很多流言蜚语。 他半辈子的清誉,被她毁了。 唐施面色苍白,手心阵阵冒冷汗。 罗院长和她隔着一个空座位,见她面色不对,忙问:“唐老师,怎么了?” 唐施缓缓侧过头,勉强笑了笑:“身体有些不舒服。” “去医务室看看?找个人……” “不用。”唐施打断罗院长的话,“惯有的毛病,回去休息就好了。” 身体是大事情,人越老越注重健康,罗院长挥挥手:“那就回去罢,好好休息。最好去看看,马虎不得。” 唐施点点头,对同一排的人说抱歉,弯着腰离开了。 祁白严和人说完话正好看见唐施离开,旁边人道:“祁主任把佳人一个人留在那里,佳人不高兴啦!” 祁白严皱皱眉,“没有的事。” 旁边人似惊讶,想不到祁白严竟回了他。这“没有的事”想来是给唐老师正名了。最近都传中文系新晋女神对哲学系主任有意思,每周都去听祁主任的课,有人问到跟前去,才女也没否认,便这样传出来了。 既然祁白严难得开口,旁边的人也不再说。一时间静静的。 没过多久唐施从贺明月口中听到祁白严的话,默了半晌,笑着道:“祁老师是顶好的一个人,我是把他当长辈敬重的。原本以为流言止于默者,却不曾想经越来越离谱,还传到祁老师耳里去了。” 贺明月跟着道:“可不是!中文系最多的就是故事,到处都是编故事的人。” 唐施连课也不去了。再遇到院级大会,唐施总是和贺明月一起进场,不再理会旁边人的“热心”。 两个人现在遇到,也就一声“祁老师好”。 四月末褚陈应祁白严之邀,来c大做讲座。没课的老师被要求都去,唐施也去了。在礼堂门口遇见罗院长和祁白严,因二人正和校长说话,唐施不方便打招呼,便随着人流快快的往里走了。 一进去就撞见褚陈,两个人互打招呼。 褚陈打趣道:“几个月不见,唐老师愈发美丽了。” 唐施笑笑,“褚教授也是愈发丰神俊朗。” 二人站在台下说话,讨论今天褚陈要讲的主题,唐施想起学术论文的事,表示一定要感谢他,褚陈晚上是一定会被学校款待的,所以二人约好隔日中午相聚。 两个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不少的话,唐施看见贺明月进场了,才结束话题。 在贺明月身边坐下,贺明月八卦道:“有情况?” 唐施摇头,“一个帮助我良多的朋友,也是研究元曲的,学术上的前辈。” 讲座开始,罗院长上台讲话。刚开始自然是要详细介绍主讲人的,介绍其研究方向、学术传承、在学术界的成就,等等等等。 一席话听下来,贺明月咋舌,“如何认识的?” “祁老师介绍的。” “啧。”贺明月小声道,“祁老师哪天也给我介绍这样一个前辈就好了——我们不仅可以在学术上互帮互助,还可以在感情上深入交流。” 唐施失笑。 祁白严给她介绍褚陈,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讲座结束,贺明月作为罗院长的高徒,被罗院长拎去吃答谢饭,贺明月被拎走前也把唐施带一起了。罗院长听说褚陈和唐施是好友,也没说什么。 唐施反抗无效,只好去答谢宴。 晚上去之前,为示尊重,唐施换了一身稍微正式一些的衣服。她和贺明月到的时候,已经来了大部分人,罗院长向他介绍,“这是中文系两大女神,贺老师研究词,唐老师研究曲。” 褚陈和两个人握手,笑道:“贺老师该是罗院长高徒吧?” “不不不。”贺明月连忙摆手,“孽徒。” 罗院长无奈的瞪她一眼。 到了唐施,两个人相视一笑,褚陈道:“唐老师我是知道的,握手倒显得生分,不必了。” 罗院长见此心中稍定,对唐施笑道:“早知道唐老师和褚教授这么熟,春节时就该拜托唐老师请褚教授了。佳人相邀,褚教授说不定会早来几天。” 唐施笑笑:“早来和晚来没什么区别,褚教授来了就是最好。” 四人坐下,罗院长挨着褚陈,贺明月挨着罗院长,唐施坐贺明月旁边。才刚坐下,祁白严和历史系潘主任就进来了,几个人站起来,又是一番寒暄。 祁白严坐褚陈另一侧,和唐施斜对着。 饭局间你来我往,祁白严和唐施没说一句话。 在得知褚陈还要在c市留两天时,罗院长邀请褚陈明日中午去家里吃饭,褚陈拒绝了。罗院长再次相邀,褚陈只好道:“不是我不去,而是明天中午已经约了人,实在不好爽约。” 祁白严心中一动,朝唐施看去,唐施正好朝褚陈看去,目光微微一偏,便和祁白严的视线对上。 她赶紧撇开,低头默默吃饭。 唐施本想示意褚陈不必介意,被祁白严一看,心慌意乱,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院长似是不信,还要相邀,祁白严开口道:“褚陈和我许久未见,约好明日去风花雪月喝茶,罗院长可以一起来。” 罗院长邀褚陈,是交际;祁白严邀褚陈,是会友。二者性质不同,聊天也会不同,自然是不能一起的。再者,若褚陈真是和祁白严约好,褚陈说出来,也不无不可,但褚陈没说,可见褚陈明日约的一定不是祁白严,但祁白严都出面替他解围了,罗院长自然不能再强人所难。 罗院长一笑,“我就不去了,我是最怕和祁主任谈佛论经的。人老了,就怕看开,还是有点儿念头好。” 桌上一片笑声。此话题揭过,就此不提。 酒足饭饱,答谢宴结束。祁白严送褚陈回酒店,唐施跟着一起。 车上,褚陈吁出一口气,笑道:“白严你要是不给我解围,我倒是真不知道怎样回绝罗院长,真是顶热情的一个人。” 唐施这才想起当时要说什么,道:“我们什么时候吃饭都可以,总归是我感谢你,哪曾想让你驳了罗院长面子。” 褚陈挥挥手,“话不能这样说。约好了就是约好了。” 祁白严开车,并不说话。 先到唐施的住处,唐施下车,和二人告别,褚陈道:“明日见。” “明日见。” 车子驶出去,车内一片沉默。 半晌,褚陈长叹一声:“也罢。你教我良多,今晚我教教你,如何喜欢一个人。” 第十二章 一语梦中人,路转见峰回 “你说她喜欢我?!”褚陈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祁白严抿唇,不想说话。 褚陈惊疑不定地再瞅了人两眼,“谁告诉你的?” 祁白严皱眉,“看得出来。” 看着祁白严如此外放的情绪,褚陈心情复杂。谪仙终不是仙,他现在连“谪”也算不上了,一个凡人。 褚陈再叹了一口气:“说说,你看出什么了?” 为避嫌她不再来上课、面对褚陈时侃侃而谈、为赴宴会特意换了衣服……一个小姑娘恋爱时的敏感娇俏,她都表现得很明显。 祁白严心里想得明白,却不愿说。褚陈等了一阵,发现祁白严什么话都不说,头一次恨起他沉默不言的性子。这人,什么事情都爱放在心里慢慢咀嚼,思三步言一步,急死个人。 “‘喜欢’是一种急迫的心情,你想不明白。”褚陈理解他三十五年静如止水的心一朝被拨动的慌张疑惑,却实在很着急一向悟性极高的人突然愚钝不堪,“你要是把‘喜欢’想明白了,那就不喜欢了。” 盯着他道:“我不喜欢唐老师,唐老师也不喜欢我。我俩早就开诚布公了,白严,你要是喜欢,就别还是这幅样子。喜欢是等不得的。更何况,我看唐老师,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不等祁白严说话,又道:“你也别再给小姑娘介绍对象了。这几个月联系下来,我发现她心太软,常常不懂拒绝别人的好意。你若再给她介绍,保不得她什么也不说,又默默接受了。” 酒店到了,褚陈没有忙着下车,而是再次对祁白严道:“白严,你上次和我通话,说你不是良人。这话是极其可笑的。什么是‘良人’?你连恋爱都不懂,怎么就懂‘良人’了?或许你要说就是因为不懂恋爱,生性凉薄,所以才非良人,你给不了她欢喜甜蜜的东西,生生耽误人家。但是——”褚陈看着他,“这都是你的事,不是她的;你害怕着,所以就逃避了,你没问人家一句‘愿不愿意’,如果人家愿意呢?” “你能喜欢上一个人,我是高兴的。你要尝试着去好好喜欢。我信你,白严。” 祁白严送完人,没有开车回家,方向一转,回了法定寺。 一学期很快过去,唐施现在连“祁老师好”都没机会说出口了,两个人各自回归各自生活,毫无交集。 上学期历史系彝族调研小组需要一个中文记录员,今年暑假要实地调查,唐施报了名,被选上了,七月中旬就要出发。 拿到调研小组成员名单的时候,祁白严赫然在列。 此次要去的地方是云南省的沙拉托乡,属白彝。先坐飞机到昆明,在昆明包了一辆七人面包车,坐了近六个小时,抵达沙拉托村公所。 村长、村支书和随行教师早已在门口等着,看见潘先林一行人,急忙上来握手。两堆人互相介绍寒暄,好不热闹。 时间已近傍晚,天色微黑。用过晚饭后,七人开了一次短会。这是历史调研小组,太过专业的东西唐施是不知道的,她的工作只是二次记录,其他人给她什么,她整理什么,算是一行人中工作最为轻松的了。 分配好各自的工作,潘主任嘱咐大家早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阿嘎寨。 唐施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些睡不着,从窗子里看到外面的天,一瞬间被惊艳,爬起来背着单反,上天台去。 繁星满天,密密麻麻,,一块蓝,一块黑,如梦似幻。人处在这样绚烂的夜幕下,显得渺小又卑微。 人不过万千星球中万千生物的一种,而她,又不过这渺小生物中的一个,人生弹指,蜉蝣一瞬,实在没什么能永恒。爱是生前的事,一切虚无。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她苦笑一下,小声道,“我可能也要成佛了。” 第二天一行人去阿嘎寨,为了入乡随俗,随行的两个女性穿上了当地的服装,上身是针线密实的五颜六色的刺绣,下身是黑蓝裤子。唐施一出来,就遇到祁白严。 两个人目光相对,霎时间好像这一学期的冷淡疏离都是虚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都是不需要伪装的。 唐施有些扭捏,小声道:“……祁老师好。” 祁白严点点头,目光落在唐施身上,没有挪开的意思。唐施不自在,“该是很怪的。” “没有。”祁白严笑道,“很好看。” 唐施脸爆红,“哦。” “下去罢,他们等着。” “嗯。” 二人一起下楼。唐施心跳极快,这种熟悉的、仿佛在法定寺的感觉,恍若隔世。 中午在阿嘎寨一家普通人家吃饭,桌上有一种叫“哦卟”的食物,彝语音译为“哦卟”,直译汉语为“鱼包”,是用整条整条的小鱼干,不刮鱼鳞、不剖内脏,先烤熟,再剖内脏,和着大量老姜、香菜、薄荷、花椒、小米辣等辛辣刺激的作料,放入石槽捣碎成泥,捏成饼,再次烤至金黄而成。 这是十分地道的民族食物,光看样子,想不到是什么东西。队伍里的杨老师对这个好奇得很,问道:“这个怎么吃?一个一个咬着吃吗?” 主人家连忙摆手,用生涩的普通话讲:“吃不了吃不了!一个太多啦,你们受不了的!” 当地的教师解释道:“这个叫‘鱼包’,味道很刺激,本地人爱用这个下饭吃。你们可以尝一点,受得了再吃。” 说话间,杨老师已经掰开一个,掰了一小块给自己,又掰了一小块给身旁的唐施。两个人是此行唯二的女教师,住在一个房间。 唐施秉着试试的心态,从一小块上又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虽然已经被提醒味道辛辣刺激,但唐施没想到会这么刺激! 味道很重——老姜、香菜、薄荷、花椒、小米辣各自的味道前仆后继的引爆味觉,直冲天灵盖。唐施猝不及防,被呛住了。 杨老师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赶紧给她递水,唐施喝了一杯,又从另一边接到一杯,连着三杯水,才稍微平复了那种刺激的感觉。 祁白严坐她旁边,不自觉皱眉。 杨老师笑够了,坐下来吃饭,鱼包一块一块的,吃得香极了。 唐施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半块发愁——她是万万不敢吃了,嗓子辣得生疼,鼻腔里还全是鱼包的味道。 但不吃…… “给我。”一旁的祁白严将盘子推了推,“我尝尝。” 唐施看着他,有些犹豫,“味道很重……”祁白严饮食清淡,唐施和他吃过近两个月的饭,自是了解他的口味的。 祁白严似是不介意,“入乡随俗。饮食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唐施夹给他,不放心的盯着祁白严看。 祁白严看着指节大的一块鱼包,面无表情将其放入口中。唐施只觉口中一辣,目光灼灼。 唐施看见祁白严额上现出青筋,腮帮略紧,是从来没见过的吃饭时的神情。唐施赶紧给他端水,一端才发现周围三个杯子的水都被她一人喝光了,一个杨老师的,一个自己的,一个祁白严的,她来不及害羞,又倒了一杯,递到祁白严手上。 祁白严接过,慢条斯理喝下。唐施又递了一杯过去,祁白严接过喝下。 唐施递了四次水,祁白严喝了四杯。 第五杯的时候,祁白严摆手,开口道:“好了。”声音哑了。 唐施好笑又感动。这样的祁白严莫名让人觉得,萌。 可能是唐施的目光太过直接,祁白严平复之后,神色略有不自然,“吃饭罢。” 唐施“嗯”了一声,两个人默默吃饭,再无说话。 旁边的杨老师眼珠子转转,什么也没说。 饭后,一行人坐在大树下乘凉。旁边的梯田梗上坐了一些彝族老人,彝族年轻姑娘小伙们在地里跳舞,有单跳的,也有两个人一起的,音响的声音很大。 潘主任在田埂上架了摄影机,全程记录。 随行教师和他们聊天,说道:“现在年轻一辈虽然有会跳舞的,但是动作是什么意思却是不知道了,连我母亲那一辈也不知道,只有村里七八十的老人才知道有些动作的意思,知道哪个动作怎样做算是好看。” 祁白严道:“文化互相渗透,有它自己的抉择。”声音比刚才还哑。 唐施心不在焉听着,总是忍不住去注意祁白严的嗓音。辣坏了怎么办?从这里回村公所要一个多小时,药店也在村公所附近。祁白严是不吃辣的,她刚刚不该让他吃。 “喝水吗?”唐施道。没头没脑的,树下的人都莫名其妙。 祁白严却朝她点点头。 于是唐施转身进屋,向主人讨水喝。 “李叔,有蜂蜜吗?” “有的有的,我去拿。”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叔取出一个大罐子,“野蜂蜜,后山摘的,甜!” 李叔陪着唐施兑蜂蜜水,说道:“唐老师要是喜欢喝,等会儿可以舀些回村公所。” “不用不用。”唐施兑好一杯,“我不喝。刚祁老师吃鱼包辣到嗓子,兑给他的。” “哎,我说吧,鱼包味道刺激,你们吃不惯的。”说着转身进屋里,翻了一阵子,拿出一袋润喉糖,“去年也有老师非要吃的,也辣坏了。你拿去给祁老师吃,效果挺好的。” 唐施谢过。 把蜂蜜水和润喉片一起端出去,祁白严先喝了半杯水,又含了两片润喉糖。 杨老师对着唐施挤眉弄眼道:“我刚才可是吃了两个鱼包……” “杨老师吃糖。”一旁伸出一只手来,打断了她对唐施的揄揶,修长白净手上放着两颗润喉糖,祁白严温和一笑。 杨老师接过,镇定道:“好罢,就当喜糖了。” 第十三章 风情深有韵,默默入君怀 这话说得小声,又夹杂在其他聊天声中,只有唐施和给糖的祁白严注意到了。唐施脸爆红,急急叫道:“杨老师!”余光里全是祁白严的反应,心里又怕又急——在学校里忍着做陌生人,现在出来了,可怕再因为什么又流言四起,两个人又形同陌路。 好在祁白严并不是很在意,似没有听到,端起蜂蜜水又喝了一口。 杨老师笑笑,“好啦,我开玩笑的。”剥了一颗含入口中,笑眯眯地,“真甜。” 润喉糖清凉刺激,带着浓郁的药味,和很甜是沾不上边的,杨老师这是睁眼说瞎话了,祁白严一笑,道:“杨老师学过舞,也该去跳跳。” 一句话勾起杨老师的兴致,也不执着于打趣唐施了,而是一下子挽住唐施,不由分说往草甸走,“走走走,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不跳舞可惜了!” 杨老师拉着唐施跳舞后,队里有三个老师歇得差不多,回房间午睡了,树荫下只剩下祁白严和潘主任。 潘主任胖嘟嘟的,神情很是和蔼可亲,笑眯眯道:“你今年怎么又有兴致跟着来受苦,白白占我一个名额。” 祁白严默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 下午一行人各自搜集材料,唐施跟着潘先林,记录主人家一天的生活。晚饭前,主人家的小孩子拉着一行人去自家地里摘桃子,六棵老桃树,硕果满满,长势喜人。唐施拍了一张小孩儿爬树的照片,祁白严半边背影入镜。 这该是一张失败的照片,但唐施没有删。鬼使神差地,唐施举起相机,对准祁白严往前走的背影,又咔嚓一张。 因为心虚紧张,按快门的时候手一晃,照出来的照片糊了焦。 但唐施十分满意。糊掉的背景,糊掉的人影,虚晃重叠,别有一番美感。 唐施正看着照片欣赏,祁白严却不知何时掉头已走到她身边,“在照什么?” 唐施赶紧关掉,红着脸道:“没什么,在删照片。” “嗯。”祁白严也不再问,“过去罢。” 两个人走到最边上一棵树,杨老师已经爬上去了,正摘得不亦乐乎。树不算高,但非常粗壮,形如大伞。杨老师体重轻,可以站在枝桠上摘桃子,她笑道:“唐老师上来,去右边,那里有几个大桃子!” 树真的不算高,加上枝干横生,看起来很好爬。唐施也不扭捏,将单反给祁白严,尝试着上树。新环境新尝试,唐施兴致勃勃。 上树还算顺利,唐施摘了许多桃子。桃子沉甸甸握在手里,散发着新鲜的香气;入目皆是树叶,人挤在其间,簌簌作响。有几个大桃子红嘟嘟的,长得较高较远,唐施试了一下,够不到,想了想,终究没有冒险。 祁白严站在树下,接过装桃子的布包,放在地上,等她下来。下树没有上树容易,唐施胆战心惊的。 杨老师身轻如燕,从两米多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将桃子和唐施的放在一起,兴致颇高,“唐老师你慢慢下,我再去那边看看。” 唐施现在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 祁白严站在下面静静看着她,见她久不动作,问道:“怕了吗?”语气平常,既不是取笑,也没有责怪,目光沉沉的,令人安心。 唐施觉得自己下不去,心里惶惶的,也顾不上害羞了,看着他点点头。 祁白严绕着树走了一圈,手伸上来,在某个地方拍了拍,道:“你能看见这里吗?” 唐施看见了祁白严的手臂,却没有看见他手具体放在哪里,“看不见。”脚却试探着往手臂的方向够。 “往后一点,对,就是这里,踩上去。” “好,另一只脚,踩这边,踩过来一些,踩稳。” 一步一步的,唐施在祁白严的指导下顺利下了树,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祁白严看着小姑娘脸上后怕的神色,拍拍她,“已经下来了。” “嗯。”唐施轻答一声,朝祁白严一笑。 祁白严心中一动。 “为什么不来上课?” 唐施心中一紧,眼神心虚的撇开,低着头道:“……明年要准备三篇论文,今年要闲一点,就打算这半年先写一篇。”意思是没有空。 “嗯。”祁白严问出口就已觉失言,不管唐施回答什么他都没打算再问,是他妄执了,“回去罢。” 两个人并排往回走,一行人站在田埂上等他们,快走近的时候,杨老师突然举起单反,朝二人道:“笑一个。” 唐施下意识侧了一下,祁白严也正好向这边侧来,他比她快走半步,侧身过来,镜头定格的瞬间,因为角度原因,就好像唐施靠在祁白严怀里,只看得见半边身子。杨老师看着这张意外的照片,满意得很,笑道:“祁主任要不要这张照片?” 祁白严看到了照片,没有说话。唐施凑过去要看,杨老师却不给,眼疾手快的关机了。 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推推嚷嚷,好不活泼。祁白严嘴角不自觉噙上笑意。 回到村公所,祁白严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说话连声音也没有。潘先林带他去药店配了一些药,饭后吃了一次。 唐施给他端水,神色担心得很。 祁白严见了,只是一笑,哑着声音道:“人老了就这样,习惯一破坏就诸多不适。” 唐施看着他那张年龄不辨的脸,俊朗温和,哪儿有什么“人老”的话,道:“哪儿老了。” “看着你们,便觉得老了。”他拍拍椅子,示意唐施坐下来,“陪我聊会儿天。” 唐施想说您嗓子还没好,现在说话疼,动了动口,终究没说。祁白严愿意聊天,可真是太难得了。 两个人坐在露天院子里,繁星满天,蛙声阵阵,好不惬意。 祁白严道:“褚陈跟我说了你们两个的事。” 唐施一下子扭过头去看他。 “我介绍褚陈给你认识,偏重学术指引,至于其他方面,自然看你们的缘分。”祁白严说话嗓子如针刺,心里却舒坦很多,“你要是不喜欢,大可跟我说。我以后自是不介绍了。” 唐施怕他伤心,忙道:“我知道。我不说,也不是要故意瞒您……” 祁白严摆手,看着她,“你心太软。别人对你好,你便都觉得是好的,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下。以后我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你大可直接说‘不’。别人的好,你受不下,就是不好,要学着拒绝。” 唐施默默看着他,心里好软好软,想着自己这辈子怕都是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你和褚陈,虽做不成恋人,但当朋友该是很好的。”祁白严道,“他热爱元曲,也肯钻研,前途不可估量,他虽没做你导师的功底,做良友绰绰有余,你们互相进步。” 唐施点点头,“我知道。褚教授对元曲的执着令人钦佩,我十分有幸有他这个朋友。” “你后半学期没来上课,我整理了一下教学笔记,可以给你。上学期你发表的论文我看了,中文功底不错,外国理论却不是很好,有两条引用稍有偏颇,换成另外的更好。你的长处是古文学知识扎实,平常该没少看书;短处是对国外的一些元曲研究不够了解,你若想走得更远,多补补短处。”嗓子实在疼得厉害,祁白严咳了咳,“我……” “祁先生。”唐施轻轻打断他的话,心情柔软又激荡,刺激得眼眶热热的。她怎么就认为他知道了她喜欢他,院里传出不好的声音,他就会怪她,又庸人自扰的觉得算是毁他清誉,这样的人物,心胸坦荡,又慈悲为怀,怎么会在意这些俗世纷扰。他爱着世人,是丝毫不顾自己的。怕是她之前的疏离,反倒让他伤心。 祁白严被她打断,停下来看着她。 唐施笑笑,道:“我现在倒是有一件‘不’了。” “是什么?”神情有些严肃。 “我们进去吧。”唐施柔柔看着他,目光不自觉地透着眷念,“您别再说话了。” 祁白严哑然失笑,“也罢。以后再说。” 唐施回了房间,手臂上有些痒、又有些刺痛,想来该是桃子毛不小心粘在皮肤上,她不甚在意挠了挠,拿了换洗衣物,洗了一个澡。 躺在床上,唐施心情万般难言。她既为再次和祁白严亲近起来高兴,又愈发明白这神祇一样的人物,心中毫无男女之情,不免伤心。 他盼着她好,如长辈盼晚辈;他喜欢她,如老师喜欢学生。 唐施不想这样拖着,好像是怀着某种目的待在他身边,却又没有勇气说明白。她痴恋着祁白严给予的一切看重爱护,他给一点点,她放大无数倍感受,就像瘾君子吸毒,那一刻飘飘欲仙,满足得很。 唐施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手上和脖子上依旧痒而痛,但架不住奔波了一天,疲惫极了,痒意架不住困意,歪头睡去。 梦里,唐施沉沉掉进稻草堆里,黑不见光,周围全是稻草,扎在身上,又痛又痒,逼仄的空间让她喘不过气来,热得很,但逃不出去,越挣扎越痛,越挣扎越热,极不舒服。 杨老师睡眠浅,被唐施的梦呓惊醒,借着月光看过去,发现她一脑门的汗。她赶紧起来,开了灯,发现唐施脖子上一块一块的红肿起来,手臂上也是,解开衣服看,背上也全是。杨老师吓坏了,叫道:“唐施!唐施!” 唐施嘤咛一声,似有似无的睁了睁眼,又翻着白眼闭上了。杨老师看她叫都叫不醒的样子,心道坏了,不会是中毒了吧?赶紧放下她,出门叫人。 祁白严是最早到的,看见唐施通红着脸,头发粘在额头上,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将唐施打横抱起,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吓人的红块,沉声道:“孙老师去开车,我们得去医院。” 第十四章 夜半□□起,谁人叹余生 村公所留守的人看见唐施身上的异常,说:“这该是洋辣子辣的!” “洋辣子是什么?” “一种像毛毛虫一样的青虫,什么树上都会有,人被蛰了,就会起这样的红肿块儿。”但是看见唐施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又有点儿不确定,“但是洋辣子都是一个一个的,没有人被蛰了有这么恐怖的。” 祁白严嘴唇抿得更紧,不由分说抱着人下楼。之前被叫到的孙老师跑在前面,快他们一截上了车。旁边的人帮着祁白严将人放进后座,祁白严跟着坐进去,将软软躺着的人扶起来靠自己身上,对杨老师道:“杨老师跟着一起,等会儿若有不方便的事,还要杨老师帮忙。” 杨老师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座。 车上,祁白严试图叫醒唐施,无果。小姑娘软塌塌的靠在他身上,满头大汗,眉头死紧,看起来痛苦得很。祁白严慌得厉害,也心疼得厉害,恨不得替她受了。 孙老师道:“唐老师为什么变这个样子我们不知道。山里什么东西都有的,若是中毒,就怕……”后面的话没说,却像一块巨石压上人心口,喘不过气来。 就怕撑不到医院。 祁白严感觉这短短十分钟时间的自己陌生得很,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道:“先去南沙县城的医院,简单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状况。” 南沙离这里近,相似的突发状况不该是头一回,只盼一过去就能知道起因,能有缓解的方法。 到了医院,孙老师去挂急诊,祁白严将人抱出来。 潘先林给祁白严打电话,祁白严没接,又给杨老师打,杨老师接了,杨老师听完潘先林的话,对祁白严道:“潘主任已经联系了红河州的医院,也把唐老师的症状和专家说了,专家初步猜测是洋辣子引发的全身过敏,情况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没看到确切诊断书前,祁白严的心都是提着的,闻言只是点点头,抱着人往急诊室走。 好在值班医生经常遇见这些情况,驾轻就熟,给唐施喂了药,又开了外敷的药,虽不能马上好,但可以缓解唐施的症状。南沙县医生的话和杨老师转述的话差不多——洋辣子引发的全身过敏,过敏区较大,过敏情况较严重,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恶化,暂无生命危险。 唐施还是有些不清醒,就喂药的时候醒了一下子。 祁白严连夜送人去红河州。 一晚上各项检查、住院、输水,祁白严寸步不离,万事亲手。等情况终于稳妥,已是早上五点。 唐施恍恍惚惚醒来,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身处哪里。 祁白严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唐施睁眼的瞬间他没说话,等她眼珠转了转,目光落过来时才起身看着她道:“醒了?”声音又哑又轻。 唐施看着他,喉咙一动整个脖子都火辣辣疼。 “先别说话。”祁白严轻声道,“桃树上有一种虫,叫洋辣子,你对它过敏,比较严重,杨老师半夜发现异常,你昏迷不醒,现在在红河州医院,医生已经检查了,正输着水。没事了。” 唐施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 褚陈说:喜欢是一种冲动的情绪。祁白严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又软又酸,突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前半辈子都没有的、一种新奇而陌生的冲动——抱住她,抱紧她,小小一个,全部把握在手中,妥帖而安全。 但她面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真是小小一个,脆弱又无辜,碰一下都怕碎掉。 祁白严深深看着她,最后俯下身去,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唐施的眼睛一下子颤得厉害,睫毛刷着他的嘴唇,痒而软。 唐施闭上眼,眼皮上跳动着医院的光,祁白严亲吻的地方是红色的。她脑子不甚清醒,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祁白严嘴唇离开,唐施睁开眼,两个人望着。唐施昏昏沉沉,缓慢眨了几下眼睛,又昏睡过去。 神先创造了亚当,后用他的肋骨造就了夏娃。所以后世人都用亚当的肋骨比喻那个命定之人。 祁白严看着熟睡的唐施,有了更深的体会。 他是亚当,她却不是夏娃,她是神,她造化了他。七情六欲,人生百味,一朝尝尽。 早上九点,唐施醒来。杨老师正在给她擦外敷药。脖子和手上的红块消去了一些,但仍旧密密麻麻的,看着吓人。唐施觉得疼,但脑子已经不晕了。 杨老师见她清醒,心有余悸道:“你昨晚可是吓坏一群人!全身严重过敏,又引发体热,晕得不省人事!你是没见到祁主任的神色,严肃得面无表情,全程抱着你,走得飞快!” “抱?” 杨老师看她一眼,嘻嘻笑道:“你也是奇人一个了。昨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今天醒来,不问发热,不问过敏,不问现状,就只注意到一个‘抱’字?”“啧”了一声,叹道,“果真是有情饮水饱。” 见唐施也不管她的调侃,只是巴巴望着她,好气又好笑,“是是是,就是抱你,抱上车,抱去南沙县医院,又抱来这里,昨晚上还守了你一晚上,刚刚才走!” “刚刚才走”才说完,走掉的人已经回来了,手上拿着食盒。见她醒了,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去,低声问道:“还有发热的感觉吗?” 唐施摇头,小声道:“没有。” “我叫护士来再量一遍体温。” 听着他的声音,唐施皱皱眉,问道:“您的嗓子看了吗?” 祁白严一笑,柔声道:“还没有,等会儿去看。” “您快去看,这里有杨老师就好。” “嗯。”祁白严直起身来,对杨老师道,“麻烦杨老师了,我去叫护士。” 祁白严出了门,杨老师啧啧三声,长叹一声,“你俩腻成这样,我可真有种太阳灯泡的感觉啊。” 唐施脸一红:“哪有!” 杨老师颇有些艳羡,“我也该找个人谈恋爱了。” “我和祁老师不是的!”唐施急道,“杨老师您可别乱说!” 杨老师不想理睬她,翻了一个大白眼,“得了得了,我擦完药就走,看不见就不乱说了。” 祁白严带着护士进来,唐施被重新量了体温。体热已经褪去,过敏症状也在减轻,留院再观察一天,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杨老师果真如她所说的,擦完药就走,将空间完全留给祁白严和唐施。 唐施身上的过敏区看起来挺吓人的,小姑娘不想让心上人看见,悄悄地把手臂放进被子里,严严实实捂住。 祁白严收拾完用餐的东西,回来看见了,道:“手放出来,天气炎热,容易发炎。” 唐施装着放出来一点,等祁白严不注意了,又缩回去。 祁白严只当小姑娘不注意,再次提醒道:“手放出来。” 唐施磨磨蹭蹭地伸出来,祁白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肿,目光一软,轻声道:“疼吗?” 唐施摇摇头,“不疼。”实际上两条手臂火辣辣的,像烧似的,脖子和背上也是。 刚测过体温,护士又回来了,端着调和药和棉签,放下东西,问道:“疼吗?” 面对护士,唐施不敢撒谎,现在更不敢去看祁白严,小声道:“疼。” “疼是正常的,洋辣子蜇人后的第二天是最疼的,你还过敏,肯定疼。”又问道,“有火烧的感觉吗?” 唐施老老实实点点头。 祁白严在旁边静静看着她,唐施瞟了一眼,赶紧心虚的调开目光。 “这是医生开的外敷药,是缓解痛感的,你感觉痛了就擦一擦。”护士可能误会了什么,对祁白严道,“她现在不方便,你给她擦擦吧。”说完就走了,护士该是很忙。 两个人默默相对。 祁白严将药拿过来,唐施坐起来,红着脸道:“还是我来吧。” 祁白严并不把药给她,“没事。”用棉签沾了药,托住唐施的手,一点一点擦起来。 被祁白严握住的地方火辣辣的,比被洋辣子蛰了还要辣。 擦完手,祁白严换了一根棉签,又沾了药,道:“脖子仰起来。”俨然把她当病患看待了。 唐施闭上眼,脖子高高仰起,像引颈的天鹅,睫毛颤巍巍,满面通红。 祁白严看着,抿唇,默不作声擦药。 人的喉颈、手腕内侧、大腿内侧都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也是人下意识隐藏的地方,肉少,肤薄,脆弱,一旦被人触摸,就会无法控制地紧张。这是人作为一种生物,面对危险时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这不叫敏.感.点,这是命门。 此刻唐施的命门在祁白严手上,她将命门扬给他看,任他为所欲为,像一扇蚌,张开了壳,露出里面白白软软的肉来,没人忍得住不去戳一戳。 两个人离得极近,祁白严的手下就是唐施的脖子,目光所及处,是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紧闭的眼,颤到不行的眼睫毛,血色略淡的嘴唇和线条极美的下巴。 还有充血的耳朵。 此刻她又是他的夏娃,他巴不得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有触碰,才能相融,成为他的肋骨。 第十五章 共吟一羞吻,眼波动人猜 或许,她又是那颗禁果,勾起他陌生的少年血性。 祁白严目光渐深,棉签按在唐施脖子上,不再动作。唐施自然感觉到了停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紧张,抿唇咽了一口水,眼睛颤得根本闭不拢,隐隐约约看到祁白严在看她。 祁白严抿唇,莫名觉得触着脖子的棉签碍眼,他丢掉,食指沾了药,触上她红起来的肌肤。指下肌肤温软、细嫩,还能触到脉动。 唐施在他手指触上来的瞬间全身电流滑过,细小的电流流向四肢百骸,鸡皮疙瘩一下子冒起来,整张脸爆红。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整个手附在她脖子上,渐渐上移,捧住了她半边脸。 唐施的心跳得快出来,根本闭不上的眼一下子睁开,和祁白严深深的目光对上。心跳瞬间停止,祁白严的目光让她窒息了。 两个人深深相对。 “我去叫护士来给你擦。” “好。” 祁白严起身出去,唐施深呼几口气,心跳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护士很快过来,给唐施擦了脖子和背部,嘱咐道:“不要躺下,背直着,尽量不要蹭到衣服。” 唐施点点头。 护士对祁白严道:“你跟我过来拿药单,回去吃的,去药房缴费开药。” “好。” “等,等一下。” 祁白严转过身来,唐施目光撇开,磕巴道:“您,您记得看嗓子。” “嗯。” 祁白严走后,唐施的心跳依旧平复不下来。她心慌慌的,乱成一片,是,是这样吗?唐施不敢想。 所以昨晚那个吻,也是真的?不是梦? 她现在被一种极其激荡的情绪笼罩,完全冷静不下来。 祁白严吻了她,摸了她。刚刚,刚刚两个人望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觉得祁白严会再吻一次。 那么近的距离,早就超过了平常人社交的安全距离,唐施到现在都幻觉祁白严古褐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他左眼皮上有一颗微不可见的痣,眉峰比远看时还要锐利。 他为什么不吻下来?唐施呆呆地想,脑海中的人随着她的想象越靠越近,如果他吻下来,是什么感觉?她赶紧摇摇头,唐施,你在想什么! 她直着背坐在那里,他吻下来就好了,唐施想。 一瞬间被自己的想法羞得满面通红。 唐施胡思乱想了很久,祁白严进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又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怎么办,现在是不是说些什么才好?唐施低着头,心里兵荒马乱。 祁白严在她身旁坐下来,默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唐施。” 这是祁白严第一次叫她名字,唐施紧张得手心冒汗,不自觉攥紧了,装着自然道:“……嗯,嗯。” “刚才是我冒犯了。”他道,“对不起。” 身上的血一下子凝固了,如坠冰窖,“对不起”三字宛如万箭穿心——对不起? 祁白严抿唇。刚刚他给褚陈去了电话。褚陈骂他“流氓”。 “白严,你不会恋爱,常识总会有的罢?唐老师既不是你恋人,又不是你妻子,你什么都不说,上手就摸人家的脸,谁给你的胆?!”又气道,“老淫棍,你下步该不是直接不问人家意愿,强吻人家?” 祁白严站在走廊里,面色难看。 褚陈越想越可能,他都情不自禁摸人家了,吻一下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吻过唐老师吗,在没问人家的情况下?” 祁白严顿了一下,“吻了。” 褚陈:“……” 褚陈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我叫你追唐老师,你追了吗?” “追了。” “怎么追的?” “一直和她在一起。” “???”若是常人,褚陈自然就觉得很好了,但他实在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揣度祁白严,只好再细节化问道:“怎样在一起?吃饭?散步?聊天?” “嗯。” 褚陈稍微放心,又问道:“唐老师表现如何?” “和往常一样。” “她和你吃饭散步聊天的时候感觉如何?” “很好。” “我不是问你!”褚陈气道,“我是说唐老师!脸红吗?经常害羞?” 祁白严抿抿唇,“还好,和之前差不多。” 褚陈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异常都没有?” “嗯。” 褚陈心道完了,唐老师怕是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喜欢白严。 “不该啊……”他自语,“你表白后她什么异常都没有,还照常和你吃饭散步聊天?” “表白?” 褚陈:“……”他吸一口气,“我叫你追她,你不要告诉我追之前你什么都没说?” “要说什么?” “说你喜欢她啊!”褚陈气得不行,“你不说,什么时候才说?在一起之后?” “嗯。”祁白严道,“表白该是两情相悦的事情。” “……”你懂两情相悦? 褚陈没有办法,再次平复心情后道:“你先道歉,然后表白,最后追她。” 先道歉,完成。但祁白严看唐施的脸色并不好,皱眉道:“身体不舒服?” 唐施眼眶红红的,心痛得很,祁白严一句“对不起”痛得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她笑了笑,“还行。” 唐施面色难看,祁白严想着,来日方长,现在让小姑娘休息要紧,开口道,“唐施……” “我知道。”唐施实在忍不住了,眼里泛起泪意,打断他,“您……您别说了,我接受道歉。您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您先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谁说我不喜欢你?”祁白严郑重道,“我大概是很喜欢的。” 唐施点点头,不看他:“您说的喜欢该不是我说的。”话说到这步,唐施想,没什么更糟的了,不如都讲了,“您心中没有男女之情,爱护我,看重我,我都是很感激的,谢谢您的教导,但……”唐施苦笑一下,“我大概是没法儿抱着平常心呆在您身边了。” 祁白严明白过来。 “唐施。” 唐施低着头,说完就哭了。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祁白严道:“为什么我心中没有男女之情?” “我心中的男女之情就是你。” 唐施愣住,她抬起头来看他。 然后表白,完成。 “我能追你吗?” 唐施脸爆红。 最后追求,提前完成了。 “答应吗?” 唐施无法相信,看着他不说话。 是祁白严?表白?唐施眼泪未干,前后反转,也太快了些。 祁白严等了半分钟,唐施半字未说。 他抿唇,道:“也罢,慢慢来。” “不!”唐施一下子反应过来,顾不上矜持,“我答应!”她眼神切切,好像还有些惊疑,转也不转的看着他。 祁白严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又重重跳了一下。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全是光,全是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 他缓慢地靠近,手捧上她的脸。 唐施一动不动看着他动作,近到呼吸可闻时,她紧张地咬住嘴唇,颤巍巍闭上眼。老天,是要吻她吗?唐施快要烧化了,心跳如雷。 祁白严看着被她咬红的嘴唇,目光深深。 一秒、两秒、三秒……这么近的距离,该早吻上来了吧?唐施的眼珠子剧烈地动一下,为什么没有? 但人离她依旧那么近,呼吸交缠,也没撤走。 半晌,正当唐施准备睁眼时,听见祁白严道:“我能吻你吗?” 唐施:“……”她要怎么回答?可以?被子下的脚趾头害羞地蜷起来。 这个问题,实在难为她。 偏偏,祁白严等不到回答就忍得住。 你昨晚怎么没问我愿不愿意。唐施有些恼。 “唐施,回答我。”声音近在咫尺。 唐施嘤咛一声,爆红着一张脸,微不可闻“嗯”了一声。下一秒,四片软软的嘴唇贴在一起。 飘飘欲仙,熏熏然。 她和祁白严接吻了。光想到这个,她就已经羽化登仙。 祁白严放开她,唐施睁开眼睛,二人目光相对,又各自撇开,都有些不自在。 唐施手心里全是汗,脑子一团浆糊,嘴唇火辣辣的。 她居然真的和祁白严接吻了。好想在没人的地方冷静一下。 正当房间里的粉红泡泡多到爆炸时,护士推门进来,“该输水了。”唐施原本是很怕打针的,这次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心里惴惴的,总是忍不住偷偷往祁白严那边看。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又欢喜的待到中午,每一次目光交汇粉红泡泡就噗噗往外冒,止也止不住。唐施想:会不会提早心跳衰竭?今天的心脏一直跳这么快。 中午的时候杨老师和孙老师来看她,不和祁白严单独呆在一起,唐施心情平静了许多。三个人说说笑笑,彼此安慰压惊,唐施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祁白严走近她,附身道:“要吃什么?”医生说唐施只需忌辛辣刺激的食物,其他的都可以吃,唐施原本就很少吃那些,也算百无禁忌了。 唐施又脸红了,盯着被子道:“都可以,您方便就好。” 小姑娘害羞得没法儿,看也不看他,祁白严也不介意,柔声道:“等我回来。” 唐施“嗯嗯”两声,脸红得滴血。怎么办,现在祁白严一和她说话就脸红,怎么也控制不住。 孙老师莽汉子一个,神经粗出天际,看唐施这样,理所当然以为小姑娘是不好意思麻烦祁主任,不往其他任何旖旎的方向想,淡定得很。 杨老师却不同,几乎是进来的瞬间就感觉到二人之间氛围不同寻常,现在也几乎是确定了。啧,祁主任看着清心寡欲,动作却是快的嘛。 第十六章 花梦若卿兮,心迤情倚伊 唐施留院观察了一天,身体并无异常,身上的红肿也好了一半,办了出院手续,四人回到沙拉托乡。 村长、村书记和潘主任对唐施好一阵抚慰,顺便表达各自吓坏了的心情。吃过晚饭,三个老头子千叮万嘱付,目送唐施进房间休息。唐施原本还想和祁白严说说话的,被三个老人这么一看,只得无奈的进房间,躺床上发呆。 杨老师看着她眉目含春的样子,叹气道:“春来叫猫猫□□,一声一声又一声。” 唐施红着脸坐起来,含羞似怒的嗔她一眼,“杨老师,您可别打趣我。” 杨老师偏偏却喜欢看她这幅羞得不得了的样子,“昨天谁还在说‘哪有!’‘杨老师您可别乱说!’,嗯哼?我乱说了?如果我乱说,昨天是谁被喂着吃饭?又和谁在医院门口牵了手?” “杨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施用被子蒙了脸,等她笑去。 杨老师见她真的羞得不行,便不再打趣,拿了换洗衣物去洗澡。 唐施羞过之后更想祁白严了。两个人今天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在车上的时候有杨老师和孙老师在,回到村公所,有村长、村书记、潘主任、随行教师,人只多不少。唐施因为害羞,人前不敢有什么一丁点儿亲密动作,连眼神也不敢飘去一个。她虽然不看,但偶尔能感觉到祁白严正在看她,她更不敢看了。 一边害羞,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见他。 但见了面说什么,唐施又想不到。 这样一想,她面对祁白严的时候,大多时候都在害羞。和祁白严呆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什么都来不及说。只听见心跳咚咚两声,朝去夕来。 忍不住想见祁白严的心情,唐施穿好外套,打算去找他。 一开门,祁白严赫然在门外。 他似乎没料到门会开,惊讶了一瞬,之后便面色略不自然道:“……还没休息?” 唐施也没料到祁白严站在门外,看样子,似乎还站了许久。 “嗯,睡、睡不着。”唐施脸又红了。 祁白严看她脸红的样子,在门外徘徊时的陌生紧张感蓦地消失了,只剩下愉悦,“我也是。” 唐施飞快看他一眼,看到祁白严注视着她,飞快低下头去,“哦。” “出去走走?” “嗯、嗯。” 过去这个时候祁白严都会转身走在唐施前面,唐施习惯性地跟着。 唐施如往常一样走了两步,祁白严却没有默契良好的转身就走,于是一下子撞进祁白严怀里,祁白严的手正好伸出来,似要牵她。 唐施的脸更红了。 她埋首在他怀里,明知道是个意外,却没有马上离开。她就保持这个姿势,小心翼翼靠着。 抱自己的男朋友,可以的吧? 半晌静默。 祁白严心都要化了。 小姑娘默默的撒娇,带着一点点小俏皮,戳得祁白严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要抱吗?” “要。” 祁白严轻轻环住了她。 啧,全世界都开花了。 目睹全过程的杨老师:“……”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只求你们别站在门口,雄蚊子都进来了,谢谢。 两个人去院子外散步。 农村没有路灯,黑漆漆的,照明全靠月亮。 两个人牵着手,绕着村公所后面的田坝走了一圈又一圈。祁白严不说话,唐施也不说话。夜间的话,都被夜间的田野说了。星星在闪,云在动,风吹水稻,簌簌作响。青蛙呱呱呱,蟋蟀嘁嘁嘁,夜莺啾啾啾…… 美得人都醉了。 两个人不知道绕着转了多久,再一次回到村公所门口,祁白严停下来。 身旁的唐施仰头看他,小声道:“要、要回去了吗?” 二人目光相对。 半晌。 “再走一圈。” “好。” 两个人又走了三圈。 这对沉默、害羞又欢喜的情侣,快把田埂踩平了,月亮似不忍再看,躲进云里,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时间已经很晚,当再次走到村公所门口,祁白严道:“回去罢。” “嗯。” 两个人站在门口,脚重千斤,动一下似要骨折。 “睡前再擦一次药,早休息。” “嗯。” “明日一行人要去阿嘎寨,我跟魏主任说……” “不,我要去!” “……好。” 村公所门口,蛙叫一声,鸟叫一声,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不动。风里似有酒味,吹得人熏熏的;应该是甜酒,因为也甜甜的。 “晚了,我们进去吧。” “好。” “晚安。” “……”祁白严不说话。 两个人又站着。 半晌,祁白严哑然失笑,手一伸,将唐施抱入怀中,“晚安。”唐施小幅度蹭蹭,“晚安。” 两个人手牵手进去。 祁白严的房间在二楼,唐施的房间在三楼。 二楼楼梯口。 “记得擦药。” “嗯。” 一个吻落在她眉间,“晚安。” 漆黑楼道里,看不见唐施瞬间爆红的脸,“晚、晚安。” 半晌,耳边响起祁白严一本正经的声音:“我觉得我安不了。” “怎、怎么了?” “不能见你。” 唐施:“……”谁来给她做一下心脏复苏?她好像被撩得喘不过气。偏偏祁白严是用认真又诚实的语气,丝毫没意识到这样的话有多撩人。 诚实的情话,最为动人。 唐施明明害羞得不行,却还要跟着一本正经道:“您先睡、睡一觉,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见了。” “好久。” 有一支细细尖尖的箭,biu~地一下射中唐施,心一下子变得好软好软。这样的祁白严,犹豫、磨蹭、可爱,陌生而令人欲罢不能。 您不要再撩我啦,再撩我就要*啦。唐施心想。 时间该是很晚很晚了,小姑娘回去后还要擦药,明天一大早又要起来,祁白严道:“晚安。” “晚安。” 一句“晚安”说了百八十遍,终于安了。唐施揣着噗通乱跳的小心脏上了楼。原来和喜欢的人谈恋爱,是这样的感觉。这样轻,轻得风一吹就要飘走;这样甜,甜得吃糖都没味道。 洗了澡,擦了药,被子一盖,满脑子都是祁白严。 梦里也是祁白严,睡着了都在笑。 许是心里有了惦记,尽管睡得沉,到了时候,唐施一下子就醒了。看见窗外天光微明,心里雀跃得很,迫不及待想去见祁白严。 杨老师被闹钟闹醒的时候,唐施已经洗漱完毕,正对着小镜子画眉毛。 一个蹙着眉头不甘不愿,一个神采奕奕两颊飞红,对比太过鲜明,杨老师懒懒坐起来,日常一叹:“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施日常脸红,知道她是惯爱开玩笑的,阻也无用,便红着脸弄自己的,不搭话。 “腮红倒是省了。后天的总比不上天生的。”杨老师瞅着她,笑眯眯。 唐施飞快地画完眉,道:“杨老师快些洗漱吧,我在下面等你。”说着飞快的出门了。 杨老师“啧”一声,“下去了还有心思等我?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施啪嗒啪嗒下楼,楼下只有祁白严一人。 时间尚早,洗漱完毕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祁白严坐在桌边,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好像就是在等她下来。 唐施一出现,温和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早上好。” “早上好。”唐施在他旁边坐下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唐施红着脸撇开。 “昨晚睡得好吗?” “嗯。” 祁白严递了一杯羊奶给她,“要什么?” 唐施接过轻轻抿一口,“我自己来。” 祁白严便不再帮她,给自己拿了一杯羊奶,两片吐司。 两个人默默吃饭。 潘主任站在二楼走廊上,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下去了。” 孙老师正好出来,见潘主任站着不动,打招呼道:“潘主任,下去吃饭啊!” 胖胖的潘主任瞅他一眼:“下面。” 孙老师侧头一看,“下面怎么啦?哟,祁主任今天早啊!” 祁白严闻声往上看,打招呼道:“孙老师好,潘主任好。” “好好好。”孙老师率先走在前头,“唐老师早啊。” 唐施放下杯子,起身道:“潘主任早,孙老师早。” “坐坐坐。” 三个人坐下,四个人一起吃早餐。唐施吃了两个小笼包,原本还想吃一个,但看孙老师狼吞虎咽爱惨了小笼包的样子,也就停手,道:“我吃完了,潘主任、孙老师慢吃。”目光移到祁白严这边,祁白严道:“吃得太少,再吃一点。”顺手给她夹了一个小笼包。 唐施只好吃了。 在唐施吃小笼包的时间里,祁白严用完早饭,用手帕擦了嘴,在一边等她。 看到唐施一切妥当,道:“走罢。” 二人一同出了门。 孙老师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村公所院子,疑惑道:“他们去哪儿?杨老师还没下来。”远远地又看见二人并未走多远,模模糊糊两个影子,在远处似在说话。 潘主任叹了一口气,道:“孙老师,您该多吃吃核桃。” “干嘛?” “补脑。” 第十七章 葵花向日倾,一点丹心在 不曾想孙老师认真想了半晌,道:“我倒是觉得脑子还够用,想来不用补。潘主任是不是最近力不从心?人老了嘛,大事小事总归会有的,放宽心。” 潘主任:“……” 一行人吃完饭往阿嘎寨走,经过之前留吃饭的李叔家,发现一个小伙子正坐在门前坝上烤鱼包,李叔正好抱了柴出来,看见这一行人,热情打招呼,忙道:“走累了吧?快过来歇歇,喝碗茶!”对小伙子道,“李坤鹏,去倒茶!” 一行人在门前大树下坐下来,潘主任道:“大兄弟,别忙啦,我们以后可有的烦呢!” 李叔笑呵呵,“嘿,哪里话!您愿意来,我可高兴!” 李坤鹏手脚麻利的泡了茶,端出来,李叔指着他道:“我大儿子,李坤鹏,刚毕业,在外面当导游。” “导游不错,趁年轻好好干!” 李坤鹏笑笑。 今天唐施依旧跟着潘主任呆在李叔家,祁白严则要去另一户人家,姓诗。当地白彝有两大姓,一为李,二为诗;李姓人家占六成,诗姓人家占三成,其他则占一成。 祁白严去的那家,当家的叫诗家明,家里老母亲健在;有一个哥哥,老实本分,种了半辈子庄稼,叫诗家亮;有一个姐姐,招了入门女婿,叫诗家月;还有一个妹妹,待字闺中,叫诗家玉。四家人住在一起,左右前后有三幢房子,是大户人家。 祁白严到的时候,有个眼生的姑娘正在屋旁边的果林里摘李子,看见来人,也不怕生,刺溜下了树,瞅着他好奇道:“祁先生?” 祁白严笑笑,“你爸爸在家吗?” “在的。”小姑娘将还带着白霜的李子塞给祁白严,祁白严接过握在手中,小姑娘好奇道,“您知道我是谁?” “你爸爸经常讲你。” “哦。”小姑娘胡乱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来,是不是保护我们的文化?” 祁白严之前来过一次,听诗家明讲了一些这个女儿的一些事,闻言只是道:“我们尊重一切文化。” “也尊重我们?” “嗯。” 两个人说着往里走,小姑娘问道:“我叫诗雪莹,我爸爸说过我的名字吗?” “嗯,说过。” “但我只知道您姓祁。”诗雪莹看着他,“您叫什么名字?” “祁白严。” “您是c大的教授?” “嗯。” “我还想读书的时候,很想去c大,没考上,就没读了。” “现在不想读书了?” “不想!”诗雪莹摇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祁白严大致能猜到她想做的事是什么,所以没问。诗雪莹等了等,发现他没问,皱着眉道:“您不问我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诗家明已经看到他们。祁白严道:“你觉得重要便是重要,不用我问。” 诗雪莹却抿唇道:“但我想知道这件事在旁人眼里是不是重要,是不是有意义。” 诗家明走过来和祁白严握手,对他道:“这孩子是不是缠着您问东问西?您别理她!” 祁白严笑笑,“年轻人,愿意好奇是好事情,有什么事情愿意一直做,也是值得鼓励。”对着诗雪莹道,“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知道的,都回答你。” 诗家明在旁边挠挠头,“祁先生,您可别对她太温和,她惯爱顺杆爬,什么分寸都没有!” “不碍事。”祁白严教了这么多年书,耐心是最多的。 今日祁白严主要是搜集诗家的族谱,原本是诗家明陪着讲解的,但诗雪莹坐在旁边,总能讲些诗家明都不知道的事,后来便由诗雪莹讲了。 诗雪莹讲起这些东西,侃侃而谈,高兴又自信。 这个季节正是农家收获的时候,忙得很。祁白严听了一阵子诗雪莹的讲解,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对诗家明道:“地里该是很忙,这里有诗小姐就可以。” 诗家明洗了一盆李子放边上,拿上镰刀,戴上草帽,下地去了。 祁白严写一个名字,诗雪莹就讲一个人,讲了大概一个小时,祁白严停笔道:“先休息一会儿。”诗雪莹倒了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 诗雪莹虽然没读大学,但看的书却不少,又因为喜欢本民族的一切文化,了解甚多,所以在村子里常常被人问许多问题。她被人问惯了,遇着一个不爱问的祁白严,相处总有些不着力。比如,他既不问她去哪儿知道这么多关于族谱的事情,也不问她了解这么多做什么。她以前也接触过一些学者,总爱在她说一些族源、民俗的时候告诉她有些地方是错误的,是后人谬传的,常常会争论,气氛激烈得很。 那才是诗雪莹印象中的调研,而不是像祁白严,什么也不问,只管写。 诗雪莹期间故意在某个人身上安了一个假行为,是不属于他们这里的某个民俗,祁白严一声不吭写上了,却在这个地方打了一个记号。 诗雪莹看他这样做,故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不正确吗?” “没有不正确的民俗行为。”祁白严道,“只是潘主任给的相关资料上没有这个,这个要再注意。” “潘主任说没有,你为什么不说我是错的?” “民俗行为的整合随时间的流逝,会削减,会新增,只要合乎发展,就是此民族的一部分。这个是不是新增的,还要看很多东西,现在并不能确定是不是。” 诗雪莹默了半晌,说:“如果最后调查下来,发现这个不是呢?”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口授本就带有主观性,出错常有。” 诗雪莹便不再说话。 此刻休息,诗雪莹问道:“您怎么看我们这个地方?” “很好。” “怎样好?” “有穷人,有富人。穷人虽穷,却也活着,有开心,有烦恼;富人虽富,却也没到可以胡作非为地步,有开心,有烦恼。” 诗雪莹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回答,想了想,皱眉道:“这样的地方很多。”来过这里的大部分人,觉得这里好的理由,大都是民风淳朴,自然风光好,饮食有特色,穿着很漂亮……诸如此类。 “很多。”祁白严道,“所以很多地方都很好。” 诗雪莹不是很开心:“这里没有一些很让您留恋的地方吗,很特别的,区别于其他地方的东西?” “自然有。” “是什么?” “天空很漂亮,晚上很静,人很热情,服饰很美,很多很多。” “是吧?”诗雪莹高兴了,“我们这里,晚上可以看到许多许多星星,密密麻麻的,又闪又亮,不像其他地方,一到晚上什么都瞧不出来!晚上安静得很,一点儿不比城里,车水马龙的,吵得很!东西也好吃,纯天然的,不打药,炖只鸡,香气能飘到李叔家……” 祁白严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果真是家乡宝。 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好,也有它的坏,祁白严却不多说,只是听她讲。诗雪莹是本民族文化的保守拥泵者,希望能尽量还原未受现代文明影响的生活形态,让这个地方的人活在独一无二的环境里。 祁白严听她讲了很多,评论甚少。诗雪莹没被中途打断,完完整整的说完自己的想法,很是舒畅,道:“您觉得呢?” 祁白严道:“我不是这个民族的人,所以没有这个民族的认同感。你有就够了。” 诗雪莹点点头:“也是。”想了想还想问什么,祁白严道,“先把族谱誊完,我们以后慢慢讲。” “好。” 两个人继续誊抄族谱,太阳渐渐西斜。诗家明惦记着家里有客人,早早回来,在院子里放下一挑谷子,进门对祁白严道:“祁先生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雪莹弄,好吃。” 祁白严原本在誊抄,闻言放下笔,道:“今日不了,调研队约在李叔家吃。” 诗家明不甚在意道:“嗳,您在这儿吃,他们在老李家吃,有什么干系!”又道,“新抓了两条鱼,今晚炖上,香得很!” 祁白严原本不是一个爱推脱的人,像在哪儿吃饭这种事情,更是顺其自然,今日却反常道:“你们要是不嫌麻烦,我们明日便都来吃。今天却是要过去的,已经和李叔他们说好了。” “哪里的话!你们愿意过来,高兴都来不及,嫌什么麻烦!”诗家明也不再强留,“那就说好了,明天都来我这儿吃饭!” “好。” 眼看时间差不多,祁白严整理好东西,道:“那今天就到这里,我明日再来。” 诗家明刚割了稻子,全身是汗,祁白严一身白衣,干净得出尘,老实的庄稼汉子觉得站旁边好像都能把人衣服弄脏了,挠挠头,对诗雪莹道:“送送祁先生。” 诗雪莹便要送祁白严出去,祁白严拒了,“止步,不用客气。” 祁白严走回李叔家,潘主任和唐施正在坝上喂鸭子。唐施第一个看到祁白严,将食盆放下,就站在坝上看他走过来。 “给你。”祁白严送过去,赫然是一束向日葵。 唐施红着脸伸手,看见手上的灰和水渍,又缩回来,“等一下,手脏。”她打算先洗一洗,却被祁白严抓住,向日葵握进她手里,“没关系。” 向日葵用野草捆着,上面还留着祁白严手掌的温度。 “该送你花的。”祁白严道,“看见有向日葵,就摘了这把。”祁白严走了一截,发现路边田里向日葵长得好,想送唐施,却又不知道这向日葵是谁家的,贸然摘了不好,于是又折回去,找了诗家明,让诗家明联系田主,给了钱,带回了这束花。 “谢谢。”唐施正常了一天的脸色,因为祁白严,又红得滴血,“我很喜欢。” 第十八章 百年出新意,千年又觉陈 晚饭在李叔家吃,吃饭时说到今天的工作进度,当得知祁白严是搜集诗家族谱时,席间一直只听不说的李坤鹏突然抬头,问道:“诗家?哪个诗家?” “就你媳妇儿家。” 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下红了脸,瞪他爹不高兴道:“乱说什么!事情都没定下来,您这样说不是平白玷人家姑娘清白!” 李叔翻了一个大白眼,气哼道:“你少做些混账事就是给人家清白了!光许你天天和姑娘谈恋爱,还不许我们说?” 李坤鹏一块排骨嚼得嘎嘣响,不说话了。 磨磨唧唧了半晌,在别人说另外的话题时,李坤鹏凑过来对祁白严道:“……诗、诗雪莹回来了没?” “在家。” 李坤鹏看看祁白严,他太了解诗雪莹了,像这样的学者去她家,不讨论些什么才怪,“她有没有乱问您?” “还好。” 李坤鹏抿抿唇,“若是她有不礼貌的地方,我替她向您道歉。” 祁白严笑了笑,“没有,她见识独特,勇于表达,做事认真,又懂坚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又道,“配你很好。” 李坤鹏先是不好意思挠挠头,又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哎,她太要强,又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有时候和她观点不同,她总是很生气。这次本来约好一起回来的,结果打个电话,刚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又生气,也不跟我说什么时候回来……” 让祁白严说其他的都还好,偏偏于男女感情一项,最是不通,他和唐施又是刚恋爱,正是最甜蜜时候,没有矛盾过,乍一听这样的话,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女朋友生气了该如何哄。 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千古难题令情场老手都头痛,祁白严如何知道? 唐施原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听到李坤鹏问“祁先生您说这该怎么办”时,偷偷看了祁白严一眼。 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 但看见祁白严面色不甚自然的一呆,又觉得不忍心。叫祁白严放下身段哄人,唐施想不出来,也觉得不可能。 哄人的前提是有人生气,唐施觉得她可能生不了祁白严的气。他已经做到最好。 唐施开口道:“你和她相处,又不是在辩论赛,何必争个输赢出来。她现在生气,也不是不原谅你,女孩子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只要主动去找她,她的气就消了大半。” 李坤鹏想了想,认了唐施的说法,决定第二天去找她。 第二天李坤鹏去找诗雪莹的时候,诗雪莹正在陪祁白严誊抄族谱,瞅见李坤鹏,脸扭一边去,重重“哼”了一声。 祁白严便说休息一下。 “你来找我干嘛?” “你别生气啦!” “哼!你说不生气就不生气!”诗雪莹气道,“你当时那样说,完全不尊重我的事业,你也不尊重我!” “我没有!”李坤鹏急道,“我、我就是不想看你天天累来累去,最后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就空了?怎么就空了?”诗雪莹听了这话,原本还有些小欢喜的心情彻底糟糕了,“我这是为所有人的未来奔波,只要认可的人多了,政府自然就会同意,怎么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一点儿民族认同感都没有!亏这个地方养育了你这么多年!” “让村里的人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地方,靠天吃饭,不受教育,不接触外面世界,就是你想的未来?” “我没说不让人不接受教育,只是不想让这个地方变得和外面一模一样,服装没有了,习俗没有了,人心没有了……我要保护我们民族的一切特色!”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诗雪莹心烦得很,跑过去推他,“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还不如祁先生懂我!” 李坤鹏一下子就炸了:“懂?懂能当饭吃?!你天天呼吁这个提倡那个,哪个理你了?不都把你当猴儿看?” 诗雪莹气得眼眶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尖叫道:“是是是!没人懂!没人懂行了吧?!我稀罕你们懂!你们不懂我也要做!滚滚滚,以后别来找我了,去找你的饭吃吧!” 两个人最后不欢而散。诗雪莹坐在一旁大哭一通。 祁白严递了纸巾过去,待诗雪莹不哭了,道:“你连书也不读,觉得比读书还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保护正在消失的本民族文化。” “为什么会消失?” “因为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进来了,人们贪新鲜,就很喜欢外面的东西,喜欢外面的房子,外面的衣服,外面的食物,等等。” 祁白严看着她道:“都是因为新鲜吗?新鲜是一时的,人们买了两三次,新鲜劲儿过了就不会再买。” 诗雪莹不说话。 “我觉得你要想远一些,如果你真的很想保护这个民族。”祁白严道,“我们不要只看眼前,也不要只看表面。可能会有一部分人只是单纯地追求新的东西,觉得新的就是好的,但是大部分人都不傻。” “你排斥现代文明对少数民族的革新,想要让这个村子一直保持原状,但这是不现实的。国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而且也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为什么有些文化会消失?因为那些已经不适合现在了。你这么了解自己的民族,自然知道五百年前时候的先祖们和现在的你们也有某些不同,所以,时间怎么会就停留在你们这里,让五百年后的后代们和你们活在一个频率里?再者,你所倡导的本民族特色,其出现的源头,本就是为了适应当时的生活。人们只会选择合适的,不会选择美的,这是普罗大众的生活哲学,几万年都这样下来了,难道为了你眼中的民族特色,就不让他们吹空调开小车上网?” 祁白严一直看着她,“在民族这个文化界定之外,你所热爱的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首先是人,才是什么汉人彝人,而人,都有追求更舒适生活的权利,满足他们的生存需要,然后是情感需要,最后才是审美需要。不要用生存需要去兑换审美需要。先生存,后审美。” 诗雪莹被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小姑娘伤心道:“所以我就要看着某些我所热爱的文化消失吗?” “文化的消失需要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现象消失了,但文化对人性格、情感、思维的塑造却是很难抹去的。你担心的很多东西实际上是不容易消失的,只是有这样的表象。”祁白严道,“如果,有某一特定语境下的某种行为,含有某种文化意义,它真的随着时间消失了,我们根本不必挽留。太旧的东西活不了多久,重新扶持起来,也活不了多久。没有旧文化消失,新文化如何创造?我倒觉得,你现在该做的,不该是完全的抓着一切旧的不放,而是想一想,如何让本民族文化和现代文明平衡,让本民族文化属于中心地位,而现代文明为其服务。” 诗雪莹陷入沉思。 晚上一行人来诗家吃饭,李坤鹏走在人群最后面,眼神悄悄往诗雪莹方向瞟。诗雪莹一直在想事情,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也没注意到人群后的李坤鹏。在场的人都知道两个小情侣吵了架,都不多说,各自落了座。潘主任坐在祁白严右侧,唐施原本要坐另一侧的,却被诗雪莹抢了先,她是无意识挨着人坐的,坐下来后,也不看旁边的人,兀自想事情。唐施于是坐到杨老师和孙老师中间,和祁白严隔着三四个座位。 杨老师悄悄道:“吃不吃醋?吃不吃醋?” 唐施笑笑,小声回道:“你够啦,杨老师!” 吃饭吃了一会儿,诗雪莹才发现身边的人是祁白严,于是又向他问了一些问题。 饭后,祁白严和唐施待在一起,日常散步。经过之前祁白严摘花的地,田主正在给长歪的葵花搭棍子,看见祁白严,热情道:“今天还要不要?免费送您!” 祁白严看着唐施。 唐施摇摇头,“昨天的花还没坏,开得正新鲜。” 于是二人婉拒。 等两个人散完步回来,向日葵田边窝着两个成熟的向日葵花盘,老农招呼道:“这两个已经结籽熟了,送你们吃!” 唐施原本是要拒绝的,祁白严却快她一步道:“那就谢谢了。”蹲下去捧起来,两个人往回走。 祁白严不是一个爱收人东西的人,今天却反常收下这个,捧在怀里,白衣服肯定脏了。唐施想不明白,却什么也没问。 回到诗家,祁白严进去和诗家明、潘主任等人聊天,唐施坐在外面听虫叫,不知什么时候诗雪莹出来了,一直盯着唐施看。 唐施笑笑。 诗雪莹道:“你是祁先生爱人?” 唐施脸一红,“爱人”这个词,亲密得她不敢想,道:“不是。” “那是女朋友?” “嗯。” “你很好吗?”诗雪莹直接道,“能让祁先生喜欢你?” 唐施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姑娘没有恶意,只是语气比较直接,她该是很崇拜祁白严,所以不自觉的用审视的眼光看她。 唐施没回答,诗雪莹察觉到自己可能说话不妥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又道,“祁先生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喜欢人?” 唐施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避重就轻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子,诗雪莹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对唐施道:“你以后有得忙啦!” 唐施不明所以。 诗雪莹解释道:“你看我,有男朋友的人,都觉得祁先生是比男朋友还要好的人,他能懂你,也不逼你,会用你最能接受的方式开导你,有几个女的能抵挡这样男人的魅力?他是大学教授,身边什么样的小姑娘没有?一个月来一个,你就不会忙着挡他的桃花?” 唐施闻言笑了笑,问道:“你觉得他那样好,为什么不甩了李坤鹏追他?” 诗雪莹一呆:“他有你了。” “如果没有我,你追不追?” 诗雪莹想了想:“……不。” “你们都敬着他,半点非分之想也无,他的学生也是。所以其实我也没那么多烂桃花去挡。”唐施笑道,“当然,以后肯定会出现有非分之想的,但那个就不是我的事了。” “怎么不是?” “那是他的事。” 诗雪莹又是一呆——这话说得可真是骄傲又漂亮,难怪能呆在祁先生身边。 晚上回到村公所,祁白严将抱了一路的花盘给唐施,“送你。” “……哦。”唐施接过。这份礼物,硕大又沉重。 晚上快要睡着时,唐施一下子明白祁白严的意思。 昨天送的是向日葵,今天送的是向日葵籽。他的意思是,希望两个人能开花结果吗? 第十九章 人间烟火气,美人香腮红 调研队在村里呆了大概快一个月,调研工作进入收尾阶段,诗雪莹自从上次听祁白严讲了一番话后,再也不找祁白严,一个人天天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天一行人在李叔的建议下打算来一次露天烧烤,想吃的人都可以来,食材是调研队自己出钱去城里拉回来的,光烧烤架就买了十个,看样子是打算请全村的人吃烧烤了。 烧烤的时候诗雪莹也来了,对祁白严道:“您说的我很认真想了想,是对的。”笑了笑,“我决定听从您的建议,好好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地方,让保护和发展都能被民众接受。” 祁白严笑笑,“欲贺你成功。”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诗雪莹便跑去烧烤了,不一会儿,就看到她和李坤鹏站在一起,两个人嘻嘻哈哈,看样子是和好如初了。 唐施和杨老师、孙老师把后续食材采购回来,万事妥当,唐施磨磨蹭蹭的,东瞅一眼,西瞥一眼,就走到祁白严旁边。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个害羞的瞥开去,一个不自觉笑。 恋爱的酸腐味发酵开来,噗噗冒泡。 “想吃什么?” “土豆片。” 祁白严便伸手拿了两串土豆片,刷上油,放火架上烤。 烟火气息的祁白严,唐施在一边看得着迷。 他有那样迷人的魅力,可以融入任何环境里,却不让环境影响他。在法定寺的时候,他就是学佛的人,处处禅机;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教书的人,温和耐心;在这里,他就是普通民众,可以挑水、生火、修补房屋。但他又不是一般的佛者、教师、村民,他身上有一股超出世外的宁静淡然,能让人在众人中轻易注意到他,并为之折服。 风韵气度,无双妙绝。 唐施像个小迷妹似的,盯着祁白严痴痴地看。 祁白严将烤好的土豆片用盘子装好,放在唐施面前,“可以吃了。” 唐施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分外缓慢。祁先生亲手烤的食物,一定要慢慢品尝。小迷妹如是想道。 另外,祁白严看着她吃,也实在快不起来。 刚开始还能镇定着,不一会儿就红晕满脸,最后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埋进盘子里。 “还想吃什么?” “鸡翅。” “还有呢?” “玉米。” 祁白严起身给她烤。 唐施默默把土豆片吃完。 当新的一盘食物端到唐施面前时,唐施不好意思道:“您也吃。”将盘子推过去,又拿了一个新盘子,放在祁白严面前。 祁白严捡了一串玉米粒,将剩下的推给唐施。 鸡翅很好吃。 玉米粒也很好吃。 这是唐施吃过的最好吃的烧烤。 可惜她不会做饭。唐施有些失落的想,如果她会,现在就能做给祁白严吃。 唐女士因为做了一辈子的饭,对做饭一事怨念极深。当生了一个女儿出来,发誓一定不教她做饭,免得以后逃脱不了相同的命运。 唐女士对唐施,多多少少有些溺爱。虽然没让唐施养成娇气的毛病,却也显得过分文气,让人恍惚有娇气的错觉。 唐施抿抿唇,看着祁白严道:“您教我烧烤,好吗?” “还想吃?” 唐施摇摇头,“想学。” 祁白严好像并不是很愿意,默了半晌都没说“好”,唐施有些忐忑,却实在想做给他吃,道,“您不是说,年轻人多学学总是有好处吗?” 祁白严笑了笑,“你这样说,我岂不是非教不可。” 唐施红着脸看着他。 祁白严叹口气,“来罢。” “先刷一层油,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太多会起明火,太少会糊掉。离远一点。”祁白严说着将她拉开,“烧烤架是铁质,烫。” 手忙脚乱烤好一串土豆片,唐施出了一身汗。祁白严递手帕给她擦汗,唐施将土豆片盛好推过去,眼神亮晶晶的,“您尝尝。” 祁白严一片一片吃光。 “怎么样?” “中间咸了一点,两边淡一点,总体不错。” 唐施红着脸笑眯眯,“第二次该会好一点,您还想吃什么?” 祁白严捉住唐施的手,让她坐下,看着她道:“不用了。” 唐施有些难过,“是不是味道很不好?” “不是。”祁白严道,“一次就够了。” 唐施望着他。 “别为我学做饭。”祁白严道,“我做给你吃就好。” 唐施心砰砰跳。祁先生说起情话来,可真是受不住。唐施以手脏要清洗为由,红着脸跑了。哪曾想洗完手出来,又遇到李坤鹏和诗雪莹在屋后竹林谈恋爱,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唐施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过头去。 年轻人就是爱胡闹! 唐施心里不知为何燥慌慌的,脸上的温度降不下来,也不敢回去找祁白严,只好溜到杨老师身边,陪着她清洗食材。 杨老师见她满面春光,以为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调戏道:“和祁主任做了什么,这么脸红?” 唐施含羞带怒,“杨老师,不要乱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哦~~~”杨老师拖长声音,又道,“没做,那就是亲了?” “没有!”唐施拍拍水,“祁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她本意是说祁白严不是那种会在人前亲热的人,却不想被杨老师想成另外一种意思,杨老师挤眉弄眼道:“祁主任禁欲多年,是不是不会主动?”不等唐施说话,又道,“他不主动,你主动嘛!总不能两个人谈个恋爱,连啵啵也不打嘛!” 唐施连反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扭向另一边,不和杨老师说话。 她不和杨老师说,杨老师却是爱和她说的,又道:“你就是太害羞,谈个恋爱,撒撒娇,索个吻,很正常嘛。祁主任虽然看着一副性冷淡的样子,但是,男人嘛,都一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而再,再而三,保管你恋爱得滋滋润润!” 杨老师话越说越离谱,好像她是一直惦记着和祁白严做些什么一样,只好又扭过头来,无奈道:“杨老师,你不要乱说啦!再乱说我就走了!” 杨老师觑着她,“我怎么又乱说了?刚刚是谁满面春红,眼波含春的?” 说到这个,唐施又不自觉的想到在竹林外看到的一幕,脸又红了一下,老实道:“我刚刚、去洗手……” 杨老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凑过来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眯眯问道:“看到了吧?年轻人谈恋爱就该那样啊!可不是你这样!” 想来杨老师应该也看到了。 “才不是!”唐施揉揉通红的脸,“这样多难为情……” 杨老师依旧笑眯眯,问道:“你和祁主任,到哪一步了?”浓浓的八卦味道。 唐施抿唇,死活不说。她不爱与人分享这些亲密的事情。 杨老师左问右问,唐施就是不说,被问得实在招架不住了,端上洗好的食材,跑去找祁白严。 祁白严似也是刚回来,拿了两个烤红薯,用白手帕包着,处理好了拿给唐施吃。 农家人自己种的红薯,加上地方上昼夜温差大,甜沁沁的,又软又糯,很好吃。 “小时候很爱吃烤红薯。”祁白严道,“法定寺后山上有一个专门烤红薯的土灶,是我和当时的小沙弥一起搭的。” 唐施没想到祁白严小时候是这样的。 “小时候也会偷吃肉。”祁白严笑笑,“妙觉大师信佛,原本也想让我当和尚,我不愿意,偷着吃肉,被他逮到过几次,他也就放弃了。” “那个灶还在吗?” “在的。”祁白严道,“今年春节,我还和老同志们上去过,在那里烤了一堆红薯,没吃完,带下来给寺里的小和尚了。” 唐施露出羡慕的神色。 祁白严看着她,温和一笑,“以后带你去,我给你烤。” 唐施低下头去啃红薯,红着脸小声回:“好。” 祁白严喜欢唐施脸红的样子,又娇又俏,却又不想她面对他时总是脸红,但这件事又不能人为控制,祁白严自然不能多要求什么,只想着相处久了就会好一些。 看着唐施慢慢吃完,祁白严起身,“我去净手。” 唐施点点头,祁白严走出两三步,唐施蓦地想到竹林里的两个人,行动快于思维,一下子抓住祁白严。 祁白严转身看她。 唐施抓着祁白严的手腕,一个男人式的动作。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看着抓在一起的两只手。唐施硬着头皮道:“……我吃完了,我们一起去罢。” 祁白严用另一只手将唐施的手握住,近乎十指相缠,“好。” “去河边洗吧,这里人、人多。” 祁白严笑笑:“好。” 两个人牵着手,从第一个烧烤架走到第十个烧烤架,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向河边。 孙老师目瞪口呆:“这?!” 潘主任心累道:“孙老师,您明白了吗?” 孙老师扭过头来惊讶道:“他俩什么时候的事?” 杨老师幽幽道:“我们从医院回来的前一天。” 孙老师:“我怎么不知道!”瞪着人,“你们都知道?!” 村长笑眯眯:“孙老师,您不觉得村公所后面的那截土路,比其他地方都要平些吗?” 第二十章 君与卿暂别,卿卿多事秋 调研结束,转眼便是新学期开学。 中文系论坛炸了。 首页上—— “有人告诉我男神恋爱了,懵逼脸,真的假的!” “我导师透露出来的消息,绝壁是真的!中文系新来的唐老师和我们祁先森谈恋爱了!卧槽!” “听说祁男神被收割了???整个寝室哭声震天,惨不忍睹,坐等辟谣,急!!!”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首页全是假的!!!!” “表白我女神!又有才又漂亮,我失恋了。” “客观公正地说,郎才女貌,可以配!” “隔壁楼手动再见,客观公正个毛,我们唐老师才二十六岁,祁姓男子已经三十又五了好嘛!伤心,老夫少妻,我们唐老师晚年的性生活怎么办!” “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两天也没看到两个人在一起啊?谁传的啊!乱说真的好?” “坐等管理员□□——管理员删,假的;管理员不删,真的。” “别等了,刚我去段主任办公室拿综测材料,段主任在和潘主任打电话确认,答案为‘是’。” “好想给我男神发条短信过去问是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今天祁男神有课,唐老师也有课,同一层楼,没见他俩有任何暧昧的地方,不要谣传了,教务处可能要管。” “我就断网一天,整个世界都变了。” 中午吃饭,唐施抵不住贺明月的目光攻势败下阵来,无奈道:“是真的。” 贺明月看着她:“别用这种无奈的语气说这样高兴的一件事,好嘛?你把祁白严钓到手,人生巅峰,以后不管是不是和他在一起,都可以指着教科书上的人名对子孙后代说‘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过’。啧,伟大。” 唐施哭笑不得。 吃完饭,两个人今天都有晚课,所以在校园里走了走。 贺明月瞅她,瞅她,瞅她。 “贺女士,你到底想干嘛?” 贺明月瞅着她,“问一个问题?” “嗯。” “祁先生是不是性冷淡?”眼睛亮晶晶。 唐施:“……” “我好奇很久。”贺明月笑嘻嘻,“祁白严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性冷淡,我实在担心你们的未来。” 唐施:“谢谢。” “不过配你正好。”贺明月又“啧”一声,“性冷淡配性冷淡。” 唐施:“……” “希望你们能结婚。”贺明月道,“我连送什么结婚礼物都想好了。” 唐施并不是很想知道。 “一个g的爱情动作片。”贺明月看着她道,“当然,你想要未雨绸缪也可以,我回去发你,一百零八式,很全。” “有一种恋人情趣叫一起看片儿。我想象不出来祁白严看片儿的样子,不过你可以现场感受。” “你别害羞,这种事早晚都得知道,不然你俩以后过夜就大眼瞪小眼?或者祁白严给你讲《般若波罗蜜心经》?哈哈哈哈哈哈,莫名想笑……” “话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你追他,还是他追你?牵手了吗?接吻了吗?欸,浅吻舌吻?哟,看你这表情是还没有深入过啊……祁男神会不会以为接吻就是这样的?” “片子回去就发!你好好学习,万变不离其宗,基础三式是重中之重。” 贺司机,慢一点儿,晕车。 走了一个杨老师,来了一个道行更深的贺明月。唐施循规蹈矩安安静静二十多年,身边全是同等属性的女性,来了c大,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居然和这样两个人有了不解之缘。她就像小白兔,被两个人揪起来,左摇右晃,随时随地又晕又蒙。 也就散步的功夫,唐施如数招出,一点儿保留也无。贺司机实在太厉害。 “想不到我男神是这样的男神。”贺明月感叹得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啧。” “好啦。”唐施拉她往教学楼方向走,“时间快到了,上课去。” 上完课,唐施出来,收到祁白严短信:“停车场。” 唐施找到祁白严车,坐进去,小声道:“您不用来接我。”她坐车还没有走路快,得绕两条路。 祁白严并不说话。 到了唐施公寓楼下,唐施不想他每次都这般辛苦麻烦,再次道:“您以后不用……” “不要剥夺我身为男朋友的权利。”祁白严打断她,“好吗?” 两个人目光相对。 唐施红着脸,目光闪烁,“好、好。” “晚安。” “晚安。” 唐施熏熏然上楼。接送女朋友上下班在别人眼里是义务,在他眼里却是权利。 天哪!唐施瓮进被子里,要自燃了。 九月末,哲学系代表团要参加一个国外的研讨会,祁白严推脱不了,前往英国。唐施送祁白严上飞机后接到段主任的电话,叫她马上回学校一趟,段主任语气有异,唐施问:“怎么了?” “你先回来,我们再说。” “好。” 回到学校,段主任一脸严肃的将一份文件递给她,“你先看。” 唐施心中莫名,接过来,看了文件开头,文件“啪”地掉在地上,一张脸惨白,“我……” 段主任神色复杂,看着唐施,给她机会说话。 唐施心中乱作一团,惊疑不定,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沉默半晌,段主任叹一口气:“你……” “我没有!”唐施死死咬住嘴唇,心里慌成一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明明…… “段主任,我真的没有!” “可是——”段主任看着她,“这个又怎么解释呢?” “我不知道!”唐施慌得眼眶通红,“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 段主任不说话。 唐施捡起文件,强自镇定,快速的把内容全部看了一遍,越看心越凉——完了!完了!她这一辈子,完了! 段主任看她看完也不说话,面如死灰,心中又气又疼,“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忘了吗!” 唐施心如刀绞,嘴唇一动,竟哭出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是白纸黑字,全是她抄袭的证据! 她上学期交的那篇关于元曲的论文,其中论述了三个板块,核心观点五个,竟然有三个和这篇外国学者的论文一样! 在学术界,抄袭这种事一旦坐实,就是一生的污点耻辱,她根本不可能翻身!甚至,在一向注重学者品格的c大,她可能会被革职。 唐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学校的,耳边是段主任最后的话:“这件事不可能瞒住,已经上报学校,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你先等通知。” 唐施回到公寓,心乱如麻。怎么就变成抄袭了呢?明明都是她自己发现的论点,整篇文章也全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唐施还记得当初自己发现这个新观点时欣喜若狂的心情,现在一转眼,竟是别人的观点,早她一个星期发表!还是发表在国际核心期刊上! 发表时间比她早,发表刊物比她权威,妥妥坐实了抄袭的事实,唐施百口莫辩。 打开电脑,输入网页,进入国际学术共享网站,找到文章,唐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时间,看题目,看论点,看作者,唐施绝望地闭上眼——时间就是比她早,作者名师高徒,学风严谨,也不是会抄袭的人;论点,百分之七十相同。 她该怎么办? 唐施无力的趴在桌上——该怎么办呢,如果学校判定她为抄袭?她的论文发表在国家期刊上,问题更加严重。这个肯定会被记录在案,没有学校会招一个抄袭的学者,核心期刊也不会再发表她的任何东西。一次抄袭,会毁掉一个学者后半辈子的前程。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除了她不承认,这两篇论文的发表时间不管给谁看,谁都能判定是谁抄谁! 唐施委屈的哭起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能怎么办!怎么才能证明她不是抄袭! 正当唐施六神无主时,唐女士打电话过来。唐施平复了一下情绪,哑着声音接电话,“喂,妈。” “怎么回事?”唐太太语气严肃,“段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上学期的论文抄袭。” 唐施眼眶一热,眼泪落下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你先别急,我已经跟你爸爸说了,我们都相信你。” 唐施捂住嘴,哭得更厉害。 “施施。”唐太太听到了这边的哭声,语气轻柔,“不要急,现在急也没用,我们要想办法,找证据,你的道路还长,不管是学术还是其他,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的事情。你第一次遇到这些,肯定手忙脚乱,但我和你爸爸在呢,我们会帮你,乖。” “……嗯。”唐施泪流满面,心里胀胀的,又酸又疼,“对不起,妈妈。” “不要说‘对不起’。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要道歉。”唐太太好心疼,“勇敢一点,面对它,好吗?” “嗯。”唐施吸吸鼻子,“我不是为这件事道歉,而是觉得这个大个人,还……” “儿行千里母担忧,说什么傻话!”唐太太恨不得马上飞到她的小公主身边,抱抱她,“冷静下来,把你上学期那篇论文的详细材料整理一下,拷贝一份发给我,好吗?” “好。” “现在很晚了,先睡一觉,明天再整理,好吗?” “好。” 唐施一夜无眠。 第二一章 匹夫结冤愤,六月飞霜雪 第二天一早,唐施爬起来,洗了脸,没胃口吃早饭,插上u盘,将论文资料导入电脑。论文提纲、参考资料、初稿、修改稿、最终稿,全部都在。这里面暗含了唐施整个思路逐步完善的过程,她把所有东西打包,发给唐太太。 唐施又一次搜索了那个外国学者,并花一上午的时间把他的代表论文读完。卡洛斯·尤科塞尔,美国人,师从x大著作等身的黄冀老先生,现于华盛顿大学授课。界内评价颇高,是国外研究元曲小有成就的人之一。唐施之前并不知道他,因为她对国外的研究情况并不熟悉。 一个星期。 早了一个星期。 新论文的系统录入最迟时间是五天,五天之后学术系统就可以查看。既然早了一个星期,按理说应该已经两天前就在系统里,发表前论文查重,不可能查不出来啊! 唐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立刻给唐女士打电话:“为什么论文查重没有查出来?系统录入时间是五天……” “我和你爸爸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唐太太好像在外面,气喘吁吁的,“昨天我们就打了电话,□□的人说那个月系统崩溃过一次,抢修了一天,所以新论文的导入延迟了两天。” 唐施浑身冰凉。 这么巧? “虽然没有录入中国这边,但是国外已经有了。” 意思就是,只要会翻墙,用国外账号登录国外系统,可以查阅那篇论文,唐施就有抄袭的机会。 唐施抿抿唇,有些委屈的说道:“……可是两天的时间,就算是抄,也抄不出来一篇论文啊。” 电光火石之间,唐施道:“我论文三个月前就送审了的!” 卡洛斯的论文早发表一个星期,可是她三个月前就把完整稿发给审稿人了!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是抄袭! “三个月前送审,审稿人、副编辑、编辑、总编辑都看过我的稿子,他们可以作证的!我还有邮件发送时间!” “施施。”唐太太沉默了半晌,“这些都不能作为否定证据。” “为什么?” “国外论文的发表审核时间也是三个月。也就是说卡洛斯肯定也有相关时间的证据。” 送审时间也比她早一个星期。 “但我并不认识他,他远在美国,我在中国,我怎么抄袭还未发表的东西?”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唐施到底认不认识卡洛斯?唐施有没有机会盗取卡洛斯的论文资料?或者卡洛斯盗取了唐施的?可是这些事情,又如何判断呢?你说没有,如何证明你没有? 证明不了的事实,都是假事实,不算证据。 偏偏唐施证明不了。 而且这件事也不用如此复杂,卡洛斯的发表时间比她早一个星期,事实证据,一锤定音。 唐施不甘心,咬唇道:“我还是要联系编辑。” “这件事既然已经报到学校,那么期刊编辑肯定也收到消息。”唐太太不想说太多残忍的事情,可是这全是现实,“这是严重的审核事故,他们难辞其咎,现在自身难保,不一定会接你电话。” 唐施低声道:“我先联系看看。” “嗯,有消息打电话给我们。” “好。” 唐施下午还有课,她强打起精神,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曲奇,看了一遍教案,去学校上课。 上完课,唐施立刻给当时的审稿人和编辑打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拒接。 唐施在校园里漫无目的走。突然,电话响起来—— 一看,是祁白严。 唐施接起来,“到了吗?” “嗯。”祁白严才刚抵达酒店,行李箱放在床边还没打开,早上七点的伦敦,街上行人寥寥,一片寂静,空气清冽,天空湛蓝,“在做什么?” “刚下课,在校园里走走。”唐施语气如常,“您好好照顾自己,尽量别吃生食。” “好。”祁白严想了想,问道,“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 唐施哑然失笑,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她放松心情,难得打趣道:“有您这样送人东西当面问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祁白严道,“要送你喜欢的。可当下年轻人喜欢什么,我不大知道,只能问了。” 唐施眯眼笑,不知是不是人不在身边只听电话的缘故,唐施觉得动不动就脸红的几率小了很多,胆子大了些,竟难得没顺着祁白严的道理走,道:“您要真有心,就猜猜看,别问我。” 祁白严竟真的想了一阵,半晌不甚自然道:“……想不出。”他从未私下送过女性礼物,异性朋友一个都没有。即便是送女性礼物,也不是这样的情况,选的礼物也大都是男女不分那种,比如茶叶、比如摆件、比如各种节日礼盒,官方客气,昂贵但并不亲密。 祁白严只好道:“第一次,你说;后面的,就不说了。”语气温和,带着一点耿直的不安,竟好像在求她谅解。 唐施心中一酸,被祁白严的认真体贴感动到,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心情复杂难言,千万般委屈都想跟他说,却又不想他在国外分心,竟一时说不出话。 祁白严听那边并未答话,亦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好,再道:“不说也可以。只是我第一次送女性礼物,或许选得不好,你不要不开心。” “您认真选了,我就开心。”唐施哑着声音道。 “好。”祁白严笑笑,“那就这样罢,有事电话联系。” “嗯,您照顾好自己。” 半晌。 祁白严道:“无事也可以联系。”神色又有些不自然,“走之前我叫学生帮忙下载了微信,你们年轻人爱上网,听说那个也可以联系,网上常聊。”竟像个一恋爱就黏黏糊糊的小伙子。 越活越回去。他想。 唐施又何尝不是。她满心满眼全是祁白严,祁白严是神,祁白严是天,祁白严是地。她爱着他,敬着他,都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才好,怕一不留神,就可以看着他看一天,被人当傻瓜。 祁白严为她所做的这些细腻妥帖的改变,因为无比诚挚,而无比珍贵。 她上辈子应是一生修佛,所以这辈子修到祁白严。 “好。”唐施软软答道,“我们网上聊,祁先生。” 祁白严最喜欢听唐施叫他“祁先生”,小姑娘每次叫完脸都通红,带着无上的崇拜和娇怯。按理说祁白严功成名就许久,早就对此免疫,却偏偏就是这么奇怪,别人叫就是一个称谓,唐施叫就是亲昵特别。 看见有人过来提醒他时间,祁白严不自觉对着伦敦早上空旷的街道笑,柔声道:“那就这样。” 挂了电话,唐施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对自己说道:加油呀,唐施,不要让他失望。 唐施决定主动去找段主任说明情况。 段主任听了她的话后,沉默良久。 “你当时为什么想到这个论点?” 唐施完整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况,并把观点形成的过程都说了,还提及大量的元曲原典。 段主任又沉默良久,道:“……这件事不是我信就能解决。我可以相信,院长可以相信,可是学校呢?国刊呢?□□呢?他们会信?” 唐施又有些想哭,忍住了,坚定道:“但我没有抄袭,这是没有证据的事实。我不会承认。” 段主任叹一口气:“我们也不想这样。这件事对学校的声誉也不是很好,院长很生气,校长也是,而且肯定会公事公办。如果你能找出证据证明清白,那是最好的。我也愿意能帮就帮。” 唐施咬唇,默了半晌道:“段主任,我能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出来的吗?” “是黄冀老先生写举报信举报的。”段主任说到这个,也是不知道怎么说,黄冀老先生是研究元曲方面的泰山北斗,一生刚正不阿,最是讨厌学术界的某些歪风邪气。他写举报信,怎么不可能被重视。 “黄冀老先生?” “对。”段主任道,“他在期刊上看到了这篇论文,又恰巧看过那个外国作者的,觉得二者相似之处太多,就把两篇文章找来对比,然后举报了你。” 是了,卡洛斯是黄冀老先生的门徒,黄冀老先生肯定看过卡洛斯的文章,说不定还给过意见。黄冀老先生一生醉心元曲研究,唐施的元曲论文发表在国家核心期刊上,被他注意到也不难。 多少的巧合,全被她遇上了。 “您有黄冀老先生的电话吗?” “有。”段主任看着她,“你要联系黄老吗?唐施,你的说辞只能让身边亲近的人相信,说给黄老听,黄老不会信的。” 唐施笑笑:“不能因为他不信,我不说。自己有了冤屈,自己都不解释,谁相信?解释代表我的态度。” 段主任把联系方式给了唐施。 唐施回到公寓,先做了一番自我平复,拨出电话—— “您好,我是黄冀,您是?” “您、您好。”唐施不自觉站起来,“黄老安康,您可能不认识我,我是c大中文系在任教师,研究元曲的,唐施……” “唐施?”那边重复了一遍。 “嗯,我在xx期刊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元曲研究的论文,名叫……” “嘟——嘟——嘟——” “喂?” 第二二章 风雨虐花去,污泥溅鞋脏 黄老直接挂了她的电话,再打过去,就变成关机。唐施苦笑一下,黄老果真名不虚传,脾气大得很。 唐施半个小时打一次,半个小时打一次,期间有一次打通了,响了一声被挂断,之后打过去仍旧关机,唐施又继续。 黄冀老先生被气得不行!头一次气起自己搞不懂电子技术,连拉黑人都不知道怎么做!难道就这样一直关机? 唐施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次,眼看时间越来越晚,黄老可能要睡觉了,唐施正打算最后打一次,明天接着打,电话接通了—— “喂!” “深夜打扰,深感抱歉,我……” “别跟我辩解论文抄袭的事!是不是抄袭我很清楚!年纪轻轻不学好,还敢没脸没皮打电话?现在的小姑娘怎么这样!羞耻心有没有?” 唐施被骂得眼眶一红。 “有话快说!” 唐施咬牙,把眼泪憋回去,静了静,道:“我没有抄袭,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与尤科塞尔先生联系。” “你要他电话?” “如果不方便,邮箱也可以。” 黄老挂了电话,两分钟后,唐施收到一个电子邮箱和一个美国号码。 唐施给邮箱和电话发了同样的内容:“冒昧而唐突,但是如果可能,请您和我见一面。我是被指抄袭您论文的中国元曲研究人唐施。我没有入侵过您的电脑,根本不可能抄袭您的论文,我是清白的。” 唐施发送信息的时间是中国晚上八点半,刚好美国华盛顿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唐施从八点半等到十二点半,毫无回音。 唐施躺在床上,身心俱疲,然而毫无睡意。 这件事最后会如何收场,唐施不知道。她能确定自己不是抄的,但卡洛斯比她早发表又是不争的事实,难道是卡洛斯抄袭她的?但这又不可能,她不认识卡洛斯,卡洛斯也不认识她。 等等! 唐施一下子坐起来,头有些晕。 黄冀老先生、卡洛斯、x大…… x大! 褚陈也是x大的! 唐施打开电脑,搜索“秦兼黄冀”,果不其然,秦兼老先生虽退休,但是x大终生荣誉教授,现在在x市养老。黄冀老先生,是秦兼老先生的第一届学生,师门大徒。 而褚陈,是秦兼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学术界很小,小到这种地步,小得唐施害怕。 唐施觉得这不可能,但是她的论文确实发给褚陈看过。 她之前虽然想到过褚陈,在唐太太问她有没有可能论文资料泄露的时候。她从未往坏的方向想,所以回答的是没有,也没有提及褚陈。她有意把褚陈从这件事中排除开了,毕竟她能发表,褚陈帮了大忙,给意见、帮投稿、忙前忙后,总不能现在出了事,就把事情往人身上推吧?唐施做不来这样让人心寒的事。她愿意在发表前就把论文发给褚陈看,就表明了对他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褚陈是祁白严介绍的。她全然信任祁白严。 一个和祁白严私交甚好的人,祁白严愿意将其介绍给唐施托付终身的人,唐施不相信会是一个两面三刀的人。 可是这件事该怎么说呢? 唐施最清楚不过,她没有抄袭卡洛斯,剩下的就两种可能:一是卡洛斯抄袭她,两人无亲无故,唯一的联系就是褚陈,最大的可能就是褚陈将她的初稿泄露出去,卡洛斯先她一步发表;二是,他们都独立提出了这种论点。 各界都是有这样先例的,不过百年才出一次。如果真是这样,按这次事件相关人员的态度,唐施根本不可能翻盘。 最著名的,就是达尔文进化论中的自然选择理论。 达尔文独自研究进化论二十年,原本想死后才发表《物种起源》,然而在1858年,他收到一位名华莱士的论者的信,里面也独立提出了自然选择的观点。同年,二人将各自论文同时发表在林奈学会的学报上,以此昭告二人的相同与区别。 也就是说,同一个观点,同时被两个毫不相干人发现并发表了,构不成谁抄袭谁,这个观点,可以被两个人同时拥有,并二人合写声明,昭告学术界。 这也太巧了。唐施有些无力的想。 这种事情百年难遇,更何况卡洛斯并不一定愿意相信唐施的说辞,他只要死不愿意在观点声明上签字,唐施就毫无办法。 东想西想很久,唐施不知道几点睡的,做噩梦醒来,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起床的时候头晕恶心,唐施缓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恶心的感觉加剧,唐施冲到厕所吐了。 可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东西并不多。 唐施稍稍整理一下,开电脑查看邮件,卡洛斯没有回复。 另一边,一个身着青色休闲衫、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看到门开时,微微一笑,对里面的人说道:“您好,一大早打扰,深感抱歉。” 余总编叹了一口气,“不早,唐先生守了一晚上,敝人惶恐。” 唐先生似没听出话中讽刺,眼角皱纹平稳深沉,只是道:“劳您接见。” 余总编将人让进屋,两个人于茶几前坐下,余总编泡茶,将茶杯递过去,唐先生接过,不喝,放下,手脚微抖。 站了一夜,身体不受控制的出现一些生理反应。 余总编自是看到,心中微动,问道:“唐先生何事?” 唐先生微微颔首,“小女不才,今年六月在贵刊发表一篇元曲研究论文,今次被指抄袭外国学者卡洛斯·尤科塞尔的论文。关于此事,作为父亲,我有必要为小女的声名作一二解释。” 余总编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之所以那样问,不过套话,听见开门见山的回答,也省了你来我往的寒暄话,道:“唐先生请讲。” 唐先生从公文包里拿出材料,将它分成五份依次摆好,然后递过去第一份,道:“这是小女的论文大纲,和最终发表的定稿有一些差异,在她删除的那部分里,有和尤科塞尔先生在论文中发表的第三处相似观点不同的走向。也就是说,在他们看似相同的论点背后,二人的思想倾向是有差别的。”唐先生依次将每份文件的红笔勾勒处指给他看,并看着他道,“您作为学术期刊的主编,想必很清楚这些行文脉络跟观点比起来,更能体现一个学者的思想。如果让这二人就他们论文中相同观点进行更为深刻详细的阐述,两个人将会呈现不同的内涵偏向。” 余总编将材料看了一遍。 两个人沉默良久。 “但这个并不能作为明面上的否定抄袭的证据。”余总编无奈道,“卡洛斯确实比您的女儿先发表这种论点。” “一个在中国,一个在美国,前二十六年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您觉得有抄袭的可能吗?还是说您觉得我女儿会非法雇佣黑客入侵尤科塞尔先生的电脑,剽窃他的观点,并且晚他一步将论文发表在国家期刊上等着被人举报?她的抄袭动机是什么?又如何知道尤科塞尔先生有了新的发现?更重要的是——”唐先生目光深深,“发表前论文查重,因为学术系统故障晚更新两天,按照正规流程,当期的所有论文都该晚两天发行,但为了什么,六月刊如期发行了呢?” 余主编心里一凝。 唐先生继续道:“另外,中国系统没有导入,可是国外系统已经有了,你们忙着发行,为了保险起见,用国外系统查重一遍,该是不为过?但为什么没有查?这些算工作失误吗?一家国家核心期刊就是这样对待研究者的心血的?发表前就是这样审查的?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女儿绝不会抄袭,既然没有抄袭,却被逼到这样骑虎难下的地步,难道贵刊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贵刊就打算沉默下去,让一个无辜的学者背你们工作失误的黑锅?试问,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贵刊还能不能收到独创性强、质量上乘、学术性高的论文?” 二人对视。 半晌,余总编叹口气,“唐先生您也不用如此咄咄逼人。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工作失误并且会因此受到相关处罚。但这件事,只有唐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我们才可能尽力配合。您相信您女儿的清白,哪个父亲不信自己的女儿呢?可是,排除我们工作失误这些外部因素,最重要的是,这两篇论文,确实有抄袭……不,我们不说‘抄袭’,说观点相同的地方。您现在该找的,不该是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件事,上面已经明言表示我不许插手,只能等待上面通知,审稿人和相关副编辑、编辑也被如此要求。老实说,我们也十分希望您的女儿没有抄袭。” 一室沉默。 “如果我们能找到另一位当事人卡洛斯呢?”唐先生有些疲惫,“要不是他抄袭我女儿,要不是两个人都独立发现观点……” “这两种情况,我们都愿意承认。”余总编终是道,“失误由我们起,我们愿意负这一部分的责任。希望在事情拍砖定案前,您的女儿能够找到证据。” “打扰了。” “慢走。” 第二三章 沉冤未昭雪,何人与卿亲 证据还没找到,学校的通知却下来了。 唐施浑身发冷。 她给卡洛斯发过邮件、发过短信、也打过电话,但是都没有联系上人。唐太太后来还是知道了褚陈,严肃要求唐施一定要联系他,唐施硬着头皮打电话,褚陈竟然不在服务区,前后打了三次,竟都是这种情况。 唐先生和唐太太不仅拜访了余总编,与此事相关的所有的人员都联系了,但没有任何用处。只是拖着罗院长晚两天下发通知。 但再晚,终归是要来的。 段主任说找不出不是抄袭的证据,拖时间是毫无意义的,要求唐施在处分书上签字。 唐施拒签。 “唐老师,你知道的,这个处分书你可以不签字,只要作出拒签声明,相关人员签了字,它依旧是有效的。” 唐施问:“相关人员?卡洛斯也会签吗?”毕竟这是另一位当事人。 “是的。处分书会传真给尤科塞尔先生,签字之后再传真回来。” 唐施头一次出离愤怒:“卡洛斯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明明关注着这件事,却不听我一句解释,我要求两个人面谈,他却连回也不回,他这样避而不谈,就觉得我该平白受了这一遭?!” 不可理喻的人! “国外对于学术抄袭,容忍度是很低的……” “不分青红皂白,连对峙的机会也不给,这就是所谓的容忍度低吗?明明是强权!他何来的自信认为我必是抄他的?” 狂妄自负的人! 天哪,唐施气炸!眼前一阵阵发黑。 段主任叹了一口气,“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今天之内你要是不签,拒签声明会写出来……” 唐施咬牙,眼泪落下来,“停职就停职吧,我是不会签的。” 说完转身就走。 唐施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处分通知下发全校,中文系论坛炸了。 “???黑人问号脸,你们看到公告栏上的那个通知了吗?怎么回事?” “卧槽!中文系女神竟然抄袭!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吗吗吗吗!!!” “痛心疾首!!!本来挺喜欢她的,结果想不到是这样的人,居然抄袭!一生黑,再也不想上她的课了!” “其实一开始就觉得此人只有脸能看,结果现在证明,果真只有脸能看,摊手抖屁股~” “上过她的课,觉得不错,但是抄袭这种事情不能忍,特别还是在中文系,文人的骨气都被这些恶人的人糟蹋完了!世风日下,生气!” “说真的,很难过她是这样的人。上过她的《诗经》导读,讲得很漂亮,我几度因为她想研究诗经,最后因为各种各样原因学了楚辞,现在想来,唏嘘不已。” “中文系这次丢脸丢大发了吧?c大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手动再见,千古罪人!” “抄袭的东西还敢发去国家核心期刊上,唐某人脸也是大,听说抄的是一个外国学者的最新成果,丢脸丢出国界,中国人又要被黑了,微笑脸” “幸好停职查看了,不然明天还要去上她的元曲研究,想想都觉得面对不了。” “我有点儿不相信!讲真,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唐老师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啊!”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学校的处分通知都下来了,c大这么注重学风,会冤枉她?” “坐等颜狗洗白。” “不洗。” “不洗1” “看着首页上的帖子,宝宝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提祁男神?” “心疼我男神,居然和一个抄袭狗在一起???” “讲真,这是祁男神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你们说祁男神会不会帮唐老师洗白呀?现在只是停职查看,并没有立刻开除,会不会过两个月,风头过去了,唐老师就复职了?” “呵呵,我对这个看权看钱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哭,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我女神会抄袭,她真的很好啊,平时也最反对我们复制粘贴,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内情?” “得脑残粉者得天下。” “可怕。” “你们有人看了两篇论文的嘛?比较了嘛?我们先去看了来再说嘛?话不要说得太满。” “哦豁,看过的人在此,不好意思,就是抄袭,微笑” ………… 论坛上的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祁白严早上六点起来,收到的就是凌晨两点人文学院内部关于处分唐施的通知。 管不了群里一片惊讶之声,甚至也不想知道唐施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什么都没讲,只是打开电脑,查阅到两篇论文,几番对比之后,静了静,给国内拨电话。 唐施手机关机。 祁白严皱眉,给段主任打电话。 段主任看到来电显示后头疼得很——不能不接,接了却知道会有□□烦。 半晌。 “喂,祁主任?” “唐老师的事情,学校太武断了。” “学校也是被逼无奈,唐老师的论文发表在那样重要的期刊上,看到的人太多了,又是黄老举报,上面的人盯得死紧……” “我们要复核。” 段主任苦着一张脸,无奈道:“……只是一道程序而已。若是有证据,唐老师早就申辩了。” “唐老师拒不签字,就表明并不认可这个结果。明显的冤屈,为什么不复核?”祁白严严厉了一点,“一个小姑娘,学术事业才刚刚起步,背上这样严重的抄袭事件,以后还怎么走下去?” 段主任不说话了。 “你们有你们的难处。”祁白严控制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道,“但复核我是一定要申请的。她找不到证据,不代表我也找不到。抄袭的罪名太重了,她背不起。” 段主任叹息一声,松口道:“好吧。” 段主任把事情讲了一遍。 祁白严转身就给褚陈打电话。 褚陈不在服务区。 祁白严给褚陈家里打电话,从褚父口中知道褚陈去当文化志愿者,深入大山了,随行的还有x大另外两位老师。 祁白严又给x大认识的其他教授打电话,问到随行两个老师的电话,打过去无一不是不在服务区。随后,祁白严通过多方途径得到褚陈所在村子的唯一一部固定电话号码,打过去,褚陈正好在那个商店买东西。 “白严?”褚陈惊讶得很,随后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祁白严不是一个非要联系他的人,然而现在居然在不知道他当志愿者的情况下辗转打到这个村子的电话上来,事情不小。 “唐施发给你的论文你给其他人看过没有?” “啊哈?”褚陈一脸莫名其妙,“唐老师?没有啊。” “你现在能回来吗?”祁白严不欲多说,“唐施被指抄袭卡洛斯的论文,其中有三个新论点观点相同。具体部分我已经发到你邮箱。” “嗯,好。”褚陈心里一凝——抄袭?唐老师?卡洛斯?这两个人怎么会撞在一起?!“从山里出来得有五个小时,我可能会先在镇上上网查看你的邮件,回到x市可能是深夜了。” “好。” 褚陈挂了电话,惊疑不定。唐施的论文他是第一个看的人,怎么会抄袭?卡洛斯什么时候又写了一篇论文?两个人毫无交集,怎么就扯在一起了? 褚陈带着一脑子的问号,马不停蹄往镇上赶。 一到有信号的地方,通讯系统通知就一条一条往外冒——他这才知道,唐施前前后后给他打了五六个电话。 完了完了!褚陈心急火燎上网查看相关信息。他是x大教授,自然没有内部通知,但是他和期刊编辑私交甚好,一个电话打过去,前因后果全部都知道了。 完了! 褚陈愧疚得很。唐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在她处分下来之后才知道! 褚陈立马给唐施回电话,唐施却是关机。褚陈生怕小姑娘想不开,立马又给祁白严打电话—— “喂,白严!”褚陈急道,“唐老师在哪儿?为什么手机关机?不会出什么事罢?” 祁白严抿唇:“不会。”顿了顿道,“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独自静静更好。我现在在机场,马上登机,下了飞机再联系。” “好。” 褚陈将祁白严发过来的东西仔细看了,更是惊疑。竟真的有百分之七十的相同!唐施的人品褚陈是信得过的,学识也是深有体会,唐施断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又对卡洛斯十分了解,身为黄老的得意门生,心性高傲得很,对自己更是要求严苛,卡洛斯也不是会抄袭的人。 那么这两篇论文,又是怎么一回事?! 褚陈一个电话,跨过太平洋,通到卡洛斯家里。 美国华盛顿时间七点半,卡洛斯正准备去上课,接到褚陈的电话,“hello?” “中国学者唐施……” “我不想谈她。”卡洛斯皱皱眉头,打断褚陈的话,“一个抄袭之后还死皮赖脸希望和我面谈的女人,学术界的耻辱。” “???”褚陈无语,怒道,“极度自负的人也是学术界的耻辱!” 卡洛斯大叫:“你打电话来就是为她骂我的吗?areyoucrazy?!” “等等,你是说唐老师联系过你,你没理她?” “嗯!”卡洛斯“哼”一声,“我为什么要理她?一个把我的观点剽窃走还写得像模像样的人,我没起诉她……” “卡洛斯。”褚陈平复了一下情绪,面无表情道,“黄老叫你来中国一趟,秦老的关门弟子决定见见你。” “really?”卡洛斯兴奋得大叫,“你们终于联系上他了吗?我找时间订机票!” 第二四章 南风终有信,雁衔信归来 半个小时后,褚陈收到卡洛斯的短信:“我这边有一个课题马上收尾,可能得一个星期后才有时间去中国,到时见!” 褚陈皱眉,按卡洛斯的性子,课题不收尾的话,出了天大的事他也不会走。 褚陈只好给x市的秦老打电话。 “我明天想来看您,好吗?” “好呀好呀……”秦老眯眼笑,“你都好久没来看老头子啦!” 褚陈笑道:“哪有,我出发前才来看了您。” “记不得。”秦老气鼓鼓,“记不得。”半个月前的事情,谁记得? 越老越像小孩子。褚陈心里惦记着事情,不欲多说,只道:“那您早休息,我明早过来。” “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您早睡。” 褚陈订了回x市的机票。 这边,唐施因哭了一晚上,加上两三天的彻夜无眠,凌晨模模糊糊睡去,一觉睡到当天晚上七点,昏昏沉沉起来,才发现手机早就低电量关机。她充上电,开机,收到人事部的停职短信,也收到学校的处分通知,更收到无数不知名的短信,多是学生,骂她的有,求证的有,不相信的有,相信的也有。 唐施的通讯从未这般热闹过。 唐施打开电脑,邮箱的情况如一相同。 手机提示声依旧在响,唐施不打算全部都看。 先给父母解释了一下情况,报了平安;又给学校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并表示收到一切通知,最后滑动手机,选择性删除短信。 滑到一半时,手顿住了。 “不要怕,等我回来。” 唐施肿痛的眼睛又是一酸。 她现在能怕什么呢,处分已经下来了,拍砖定案。 她回一条短信——“嗯。” 唐施突然生出许多愧疚来。她现在被指抄袭,又被处分,祁白严远在国外什么都不清楚,也不知道看到通知是个什么心情,该是不好受吧?他对她含有许多期望,现在只能落空了。 他信她,唐施知道。 然而抄袭是事实了。 看到通讯系统通知,得知祁白严和褚陈前后都打过电话。 唐施给褚陈回电话。 “唐老师?” “是我。”声音哑得不行。 褚陈松了一口气,“我之前在山里做志愿者,没有信号,所以没接到你电话。你的事情白严已经告诉我了,白严正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也正要回x市。”顿了顿道,“白严绝不相信你抄袭,在他回来之前,你先做好复核申请。” “该找的证据我都找了,没有的。”唐施苦涩道,“即便提交复核申请,最后结果依旧一样。” “不一样。”褚陈道,“我已经联系到卡洛斯,他一个星期后来中国,你有当面申诉的机会。” “……好。” 飞机十个小时后抵达西雅图塔克马国际机场,祁白严上了出租车,“u,please.” 卡洛斯下午来上课,在教室最后发现一个不可能在这里的人,不确定道:“白?” 祁白严走过去,两人握手。 “你怎么来美国了?” 祁白严不答,只是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课程?” “这个星期没有了。” “再好不过。”祁白严道,“我想邀请你去中国。” 卡洛斯摇摇头,“不,我有一个课题正在收尾阶段,现在走不了。” 上课铃响。 “你先上课,课后我们再聊。” “ok.” 课后。 祁白严不提去中国的事,而是另道:“我来美国,是因为新近翻译的一本佛经遇到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祁白严看着他,“我收到美国友人的一封邮件,他向我推荐了美国著名学者新近出版的一本佛经校义,翻译得十分不错。” “你是来见他的吗?如果可以,带上我。” “若是可能,我是十分想见见他,可惜他并不接受我的拜访。” “为什么?”卡洛斯道,“你是中国著名的佛学家,他该也是十分想见你才对?” 祁白严摇摇头,“他不见我。” “怎么了?我可以帮忙吗?” “谢谢。”祁白严温和一笑,下一刻笑容淡去,直直问道,“你觉得我会抄袭吗?” 卡洛斯大惊:“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 “这位著名学者新出版的佛经校义和我新近整理出来的书有百分之五十的相同。我为此疑惑不解,想和他当面详谈,可是他拒见了。” “你的手稿有让人看见吗?有没有被盗稿的可能?他的出版社和责任编辑是谁?有没有可能认识中国这边和你相关的人?白,这是大事,你可以起诉他!” “我如何起诉?”祁白严道,“毕竟他的书已经出版了,而我的手稿还在进行第三次校对。” 卡洛斯沉默半晌,生气道:“白,只要是抄袭,就一定有破绽!我和你一起去见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多抄袭的事!” 祁白严看着他,“我现在找不到一点儿证据,见了面也只是被单方面羞辱。” “他为什么不见你?!”卡洛斯气得不行,“先出版就了不起吗!先出版就说明是他的成果吗!不可理喻!他为什么不见你?!” “是的。”祁白严严肃起来,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见她?” “嗯?”卡洛斯顿住,和祁白严对视。 “中国的元曲研究者唐小姐,她事先并没有阅读过你的论文,并且在半年的时间里独立完成了她自己的论文,因为系统查重故障,没有及时和你的论文进行比较,发表出来后被黄老看见,进行举报,受到处分。她期间几次三番向你发邮件短信进行解释,邀你面谈。即便出于礼貌,尤科塞尔先生也应回应一下,可是为什么,直到这件事结束,尤科塞尔先生毫无消息?” 卡洛斯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她不是抄袭我的,难道是我抄袭她的?”盯着祁白严道,“白,你侮辱我。” “不。”祁白严道,“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专程前来,只表明了一个态度,你该见见她。出于礼貌,出于公正。”祁白严也盯着他,“一个对元曲研究抱有极大热忱的年轻学者,不应该因为一起莫须有的抄袭事件毁了整个学术生涯,更不应该因为你的刚愎自用、狂妄自负受尽委屈。” “刚愎自用?狂妄自负?”这是他从祁白严口中听到过最不友善的字眼,有些咬牙切齿道,“可是,是我先发表的。” “先发表就了不起吗?先发表就说明是你的成果吗?”祁白严用他前一分钟才说过的话毫不留情反驳道,“不管谁抄袭谁,为了公正清白,尤科塞尔先生都不应该对此视而不见。当面对质,是对抄袭者最大的难堪,亦是对蒙冤者最大的尊重。” “我没有时间。”卡洛斯不耐烦道,“白,你回去吧,一个星期后我们再约时间。” 半晌沉默。 “据我所知,美国的学术论文审稿周期和中国相同,都为三个月。但我翻过你去年四月发表的论文和整年的访谈,你在某次访谈中谈到四月发表的那篇论文,说是在一月份临时起意有了论文灵感,也就是说不管完成时间是什么时候,你交付论文的时间都是少于三个月的。想来尤科塞尔先生和某几位编辑的私交是非常好的,审稿周期短一点也无关紧要。那么——”祁白严平静道,“不知道是只有去年四月份那份论文周期短了一些,还是尤科塞尔先生的论文都这样?” 卡洛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白?!” “我们常常以为自己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没有人一辈子都在遵纪守法。”祁白严看着他道,“不是吗,尤科塞尔先生?” 下午五点,卡洛斯和祁白严一前一后上了西雅图飞北京的直航。 十二个小时后,中国时间八点,飞机准点降落,两人转机前往c市。在航班交接的休息时间里,两人选了飞机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稍作休憩。 “白。”卡洛斯在飞机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不过一个普通学者而已,值得你大费周章的专程飞美国?”他没有忘记之前褚陈也试图向他提起这个叫唐施的学者,两个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都提到了她。 祁白严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她是我们学院的老师。” “你信任她。” “一个学院的老师,也多有接触,自是了解她的为人。平白遭受冤屈,为何不帮她?” 卡洛斯不置可否。是否遭受冤屈还得另说,总归是他先发表的论文,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抄袭她的。 百无聊赖,卡洛斯连上店里的wifi,随手搜了搜有关唐施的信息,在看到唐施的照片时吹了一声口哨,“哇哦,中国美人。” 祁白严忙着将抄袭事件的相关信息整理出来,并不知道卡洛斯在搜索唐施,只当这个血气方刚的外国大个子在看美女图片。 两个人相安无事两个小时,到登机时间,祁白严合上电脑,对卡洛斯道:“走罢。” 眼一瞥,卡洛斯关的最后一个窗口正是唐施讲座的图片。 两个人四目相对。 第二五章 有情饮水饱,君卿溺三千 村西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教书先生很是不高兴,学堂懒得去,挥挥手将跑来叫人的老实学生打发了,说是放假三天,为小乌龟哀悼。这可乐坏了村里那群掏鸟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儿,一群人窜出学堂,满山坡的撒野,那高兴样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张个榜普天同庆。 村子东面儿是村子的繁华热闹处,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过,顺手拔了张家老头刚淋上蔗糖的红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个,软软的还带点儿温度。张家媳妇儿拿着扫把追出来了,大嗓门从村东这头响到那头:“……糟心孩子,谁呀谁呀?!谁起得头?!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来了,手上的面粉都还没揩干净,嘴里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儿呀,啊?!不给老娘好好读书逃课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么收拾你……” “……老母鸡在下蛋呢,别从那里走……” “……孙胖子你给我站住!” “………………” 巷子里早就看不见娃儿的身影,却又不知从哪儿飘来童音——“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先生正难过呢……三天不上课……” 有人听见了嘀咕:“小乌龟死了?……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乌龟死啦?”又有人吃惊地瞪着两眼珠子,声音老高。 “就那个天天陪教书先生晒太阳那个小畜生?哎哟,不就死只乌龟嘛……明儿个俺下河帮先生捉一只回来……河里多着呢……” 一上午过去,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村里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 晓得了便在心里晓得了,也没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据说很难过的教书先生。死只乌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村儿里隔三差五的逮鱼捕兔子杀猪杀鸡,对畜生的命可没什么惜介。文化人就这样子,矫情。该上坡浇粪的人浇粪,该上山狩猎的人狩猎,该补衣服的人补衣服,该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条不紊。 孙小胖子玩儿得满头大汗,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跑回家吃饭,葫芦瓢子伸进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小眼睛扫了扫,发现水缸里多了两只王八,一只大,一只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叫:“阿爹,你怎么捉了两只王八?!” “给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饭给你家先生送去,让他挑。” “好嘞!”边说边蹭上饭桌子,望着油澄澄的红烧肉咽口水,“……阿娘,你快点儿,我饿!” 挨家挨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 村西一家篱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味儿也没有,厨房里柴火码成两堆,灶里没烟,想是今天是没开火的了。露天坝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挽着最简单的簪,簪子是木头做的,就像是从柴火堆里随便捡了一截削的。她闭着眼,随着师爷椅慢悠悠的摇,仔细瞅还能瞅见她嘴角几乎没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摇了多久。 她脚边有一只小乌龟,被黑裙子掩着,如果不是风把裙摆撩开,谁都看不见。小乌龟缩在壳里,看不见脑袋,看不叫前脚后脚,看不见尾巴,一个球似的摆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来了,裙子盖住了它,没什么动静;风又吹来了,裙子吹一边儿去了露出半球,还是没什么动静。这让人感觉这样静下去可能这只小乌龟就要变成石头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飘来飘去挡没挡人小乌龟晒太阳,就这样摇啊摇,摇啊摇,好像睡着了。 没过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缓了,师爷椅摇着摇着不动了,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啄还没熟的樱桃,摇摇脑袋,甩了黄疙瘩,扭过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桠上去了。这便是真睡着了。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守了大半个月的樱桃被鸟儿叼了还不给气死。 太阳西斜,红彤彤的半边天,黄橙橙的光镀在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屋里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的,但也就只是抖了这么一下子,连眼皮都没掀开,师爷椅慢悠悠的又开始摇起来。她脚边的半球,仍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也远远地听见“……先生……先生……”,听那凌乱的脚步声,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没一会儿,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孙小胖子一手一只王八,脸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儿了一下午。 “先生,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里捉的,您留一只吧?” 女子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像是没睡醒,茫然了一会子,眼神渐渐清亮,她看了看地上两只生机勃勃的乌龟,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孙小胖子见她要了,心里高兴起来。脆生生问道:“先生还难过吗?” “……不了。” “那……”小眼睛闪了闪,“明天还上课吗?” 她复又睁眼,将一干小屁孩的神情尽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得要溢出水来,“两天后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这儿来背,没过的便抄吧。” 又见脏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着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扬了些许,闭上眼又开始摇。“回吧,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带着没被选上的小号乌龟离开了篱笆院子。地上的大乌龟从壳里伸出头脚,慢慢地朝外爬。风吹来,它赶忙缩了进去,趴在那里安安静静。 篱笆院子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清水白衣,望着院子里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颜色太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明明应该听见了,椅子上的人却没睁眼,师爷椅摇得更见轻松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抚上那脸时又顿住了,起了身,手这么一挥,旁边就多出一把师爷椅来,他躺上去,噙着笑闭了眼,慢悠悠的也摇起来。 从万丈霞光到月上梢头,从繁星满天到红日东升,从天边微晞到烈日当空,从日头正好到夕阳西下,两个人谁也没睁眼,就这样默默地又摇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锤了锤僵了的腿,望着天上姹紫嫣红的云霞,问道:“你是谁?” “还债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天——“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旁边的师爷椅慢慢摇着,不见停下。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他笑,突然就起了风,男子手一捞,旁边的人就进了怀里,师爷椅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摇得厉害。 黑色的人也没挣扎,伏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问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几日放了一条鱼,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口里小声自言自语:“……可不能坏人家道行……”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没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着人说道:“既然如此,你报了恩便走吧。这屋里没住过男人,你也别坏我名声。以后我还要出嫁的。” “你叫什么?”她又问。 “颀华。” “没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没姓,轻便。”说完便俯身捉住了那只慢吞吞爬着的大乌龟,“我饿了,今晚炖甲鱼汤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谈话声没有。 天暗下来,树梢上一弯小月,屋里油灯闪烁。露天院子里师爷椅旁边的半球还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鱼焯了两次水,戳去表面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姜片,葱节,加泉水,煮开调味,放盐油,胡椒粉,盖上锅盖,大火隔水蒸,半个时辰后小火,两刻过后端桌。被水汽氲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红。男子倚在谷草堆上,偶尔添两把柴,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火光印在他脸上,闪闪耀耀,那张好看的脸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离火堆这么近,却丝毫瞧不出汗意,干干爽爽一如他在外头的师爷椅上。他手腕一转,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饭划的小口子悉数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歌声轻轻浅浅,似哼似吟,歌词含含糊糊,听不真切,那歌声飘渺,嘤嘤哦哦,像是从很远很远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谷堆上的人听见了却一下子僵了身体,正要送进灶里的柴“啪”的一声被人折断了。清泱侧过头来看,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火光的映衬下额外好看,两截柴被扔进火堆里,没什么异常。 或许只有凑近了看才知道,那手掌边有一小截尖锐的断面,全数没进了掌心,刺得肉泛白。就在血要流出来的时候,掌心的口子莫名合上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断断续续的歌声还在持续,男子不说话只是听着。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一个进南厢,一个进西厢。灭了灯,院子里只有风声,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叫声。 三更,他出现在清泱的房内,上了床,拥着她入睡。清冽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迷人的磁性:“……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第二六章 昭雪会有日,暖阳摧坚冰 第二日清晨,当清泱掀开里屋帘子,看见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摇啊摇的男人,再往旁边看去,她几年前挖的小清潭一侧立了一块小碑——玄色之墓。椅子边的小乌龟不见了。 “它叫玄色?”她问道,也没在意椅子上的人到底回不回答,自己轻轻说开了,“……唔,倒是个好名字。我是没见过龟壳黑不溜秋像它这样的……刚捡着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泼了浓墨,刷了三遍不见掉色……” 椅子上的人笑了。 “……她这一辈子怕是栽在你手上了……”声音几不可闻,清泱没听见,也没问,进屋端出一小杯酒来,放在墓碑边。 “也不怕你醉了睡,以后有你睡的。慢慢喝吧……” 这只自己跑到篱笆院子来的小乌龟有个小嗜好,就是在她偶尔啜酒的时候蹭她脚跟,非得自己也啜一口才消停。却又偏偏是个喝不得的,沾一滴就醉,软着四只爪子偏着头躺地上,一躺就是一天。 她渐渐就戒了酒,好些年没挖竹林了。 “它是公的母的?”突然来了兴致。 “女的。” “她也是妖?” “不算是。” “也是来报恩的?” “……嗯。” “我救过乌龟吗……”女子蹲累了,拂了拂裙摆,坐在地上,偏头倒是认真想起来,“……怕是没有的,若是叫我逮着了,定拿来炖汤了……” 椅子上慢慢摇的人嘴角挂着惬意的弧度,声音沉沉的:“……不是这一世救的,你的前世。” “前世?上辈子的事情干嘛要记到这辈子……人死了恩恩怨怨都了了,小乌龟记着过去白白耽误了这一世……” “不该记着?” “嗯,不该。” “恨呢?” “不该。” “爱呢?” “不该。” 便没人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记着呢。 “你要做些什么才算报完恩呢?” “一命抵一命。” “我有生命危险,你救了我,便是了?” “嗯。” “……那难了。”清泱想了想自己每天的生活,辰时起,辰时三刻去学堂,村西走到村东,站在自家院子门前便能瞧见学堂石狮子,一路上都是村上人家,她经过的时候都开了门,得打一路的招呼。教书至午时,按着原路返回,吃了饭便又去,申时三刻到家,看看书,在师爷椅上摇一摇,吃了饭,熄了灯,便是一天。 这村里没什么坏人,祖祖辈辈都是认识的人。谁家粮食今年收成好了,一村的人都能沾着光,谁家的菜地被野猪拱了,隔天门前就是几篮子青菜苞米,都不带打招呼的。这个村庄,若是能让她有上生命危险,也挺难的。 若非要说有危险,就得进山里了。豺狼虎豹,算是没命了。但是她一介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山里做什么?想要的村东都有,柴米油盐,衣料胭脂,靠着她教书得来的月钱,绰绰有余。 “若这恩报不了,会怎样?”她问。 “来世报。” “你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如何报?” 椅子上的人不摇了,坐起来,俯身望着地上的人:“这便是你的选择?”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她看不懂。 “总归要忘的。”她说,“你也别记得太深,这世若没机会报,我也不拖着你投胎……看我……”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忘了你是妖。妖是不死的,是吧?” “……” “你也别寻我下世了,别像小乌龟一样傻,我若落叶归根,你便忘了我吧。放你也不是有心,刚好捉了两条鱼,一个人吃不完,不是放你便是放它……何必记着……” 椅子上的人不说话,静悄悄的像是睡着了。 她也不讲了,拿出《诗经》来,轻轻吟诵——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你喜欢?”椅子上的人说话了。 “嗯,喜欢。” “为什么?” “唱起来好听。” “《采葛》也挺好的。” “……唔,不知道。就是喜欢。” 椅子上的人嘴角的线条柔和了。 两个人呆在师爷椅上,一摇又是一日。 天黑的时候下起雨来,春雨润如油,轻飘飘的像水雾一样。清泱从小喜欢水,下雨的时候最爱呆在师爷椅上,在雨中摇啊摇,不管大雨小雨。 雨开始下的时候身边的人睁了眼,说道:“下雨了。” 她“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院子恢复寂静,两个人呆在水雾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屋檐上的水顺着瓦片角落下来,滴在石板上,“嘀嗒”“嘀嗒”的响。樱桃叶尖上的水掉进水潭里溅起几不可闻的水声,远处鸟巢里的一窝鸟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讲什么,不知名的虫子也躲在温暖干燥的地方偶尔嚎一嗓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泱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 “随便。” 持续落在脸上的湿意没有了,烤鱼的香气一股一股的窜进她鼻子。清泱睁开眼,明明还在下雨,借着月光和身边的火光还可以看见丝丝细雨在空中飘洒,但是奇了怪了,偏偏没一滴落在她身上,那火在雨中也燃得自然,烤得两条小白鱼“兹兹”地冒汁水。 她拿过一支,笑眯眯的烤,嘴边的笑意美得让月光都晃了神。 “这便是做妖的好处了。” 女子坐在泥泞的地上,黑色裙子染上黄褐色的泥点子,稍显狼狈,长长的头发沁在水里,她也不管,只一心一意的看着火上的鱼儿,时段均匀的翻。 “能撒盐了。” 有人递了过来。 “辣椒粉。” “胡椒粉。” “葱末。” 一只鱼烤得像是在灶房里上的作料。 她再烤了烤,才抬起头来,“给你……” 那边却是递过来一小碟子,里面码着细细的鱼肉,鲜嫩油亮,红红的辣椒粉诱得人不由自主的吞口水。 “吃吧。你吃鱼总不小心。” 清泱接过,直接用手吃。外酥里嫩,鲜香麻辣,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了。这一碟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那一碟又递过来了,清泱不接:“你吃。” “我是妖,早已不食五谷。” “不饿吗?” “不饿。” 清泱接过来,拈了一撮,凑到他嘴边:“尝味道。”男子的鼻息喷在她手上,没张口。 清泱望着他,也不收回。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口,沾了一点,连她手都没碰到。 两条鱼下肚,算是饱了。 两个人起来,各自回房。清泱烧了热水,沐浴梳洗。起来的时候,矮几上一黑一白,两套衣服,一样的款式。 她穿上黑色的,把白色的放进衣柜里。 第二章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二日起来,清泱洗漱完毕便朝学堂走去。樱花开了落了,结了一路的樱桃,到学堂时,便看见讲桌上花花绿绿的袋子里全是红彤彤的樱桃。那个青色袋补白布的是李小二的,还是前年她给补的,不好看。那个洗得皱巴巴掉色的红色袋子,是赵家小姑娘的,她最喜欢红色了。那个黑色的是孙小胖子的,鼓鼓的一包,里面的樱桃最多最红,看来他家樱桃今年结得好。 底下十几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她的脸苦恼的皱在一起,很是恼火。 “今年院子里樱桃被麻雀儿叼了,你们怕是吃不成了。” “……哎!” 别怪这群光屁股腚子天天盯着先生家的两棵樱桃。甭管那年灾荒啊,旱灾啊,水患啊,别家的樱桃或多或少得受点儿影响,只有先生家的樱桃树,前年怎么长,今年还怎么长,到结樱桃的时候,一簇一簇,红得滴油,一口一串,甜啊!吃过一次的人,来年必定是要等上一等的,尝个鲜也好。以至于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盯着先生家的樱桃,先生自己那一口儿都快没了。熊孩子们虽然熊,到底还是爱着这个女先生的。也不知哪一年就形成了一到樱桃成熟的季节各家各户便将自家的樱桃结下来给先生送去以此来换先生家的樱桃这么一个规矩。 底下的人抱怨了几句,这事儿就过了。 大家拿出《诗经》来,皱皱巴巴的书,有些还沾着泥巴或是酱油。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放学了,孙小胖子凑到她跟前来,问道:“先生,我听牛大哥说,当年他读书的时候你也教他们《殷其雷》,我嫂嫂也说,你也教了她。《殷其雷》是个什么意思呢?” 牛四娃离开学堂算是有六个年头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清泱丢了几颗樱桃在嘴里,砸吧砸吧酸得脸都青了。还是自家的好。 死麻雀儿,我家的樱桃也敢叼! 她想了想,说道:“没什么意思。《诗经》不是都得学么。” 孙小胖子不干了:“每年毕业考你都叫人默写《殷其雷》,也不叫我们背其他篇,来来回回都是这一篇……” 黑色的人笑了,眼一斜:“孙小胖,你有意见?” 立马不吱声了。 第二七章 浮生半日闲,君卿醉秋烟 唐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单方面总被祁白严撩,大着胆子道:“你不要撩我。” “什么是‘撩’?” “就是‘撩拨’的意思,勾引人。” 祁白严笑了,“怎么就是勾引了?” 唐施被祁白严笑得一呆,道:“你笑就是撩人。” 祁白严看着她,“你笑也在撩我。” 你、你、你!唐施受不了地揉揉脸,小声叫道:“祁先生,我们讲佛吧,静一静。” 祁白严偏头看她,“没有用。” 唐施疑惑地看着他。 “我试过了。” 唐施快要晕过去了,天呀,谁来给她降降温。 祁白严心情愉悦得很,笑着道:“为何总这么容易脸红?” “因为你总撩我。”唐施小声嘀咕。 祁白严自是听到了,道:“我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 “知道啦知道啦。”唐施红着脸,不想他再说。 “如果一定要说在撩人,那我该是出自真心的在撩你。” 唐施气鼓鼓,瞪着人的目光水而软:“祁老师你得寸进尺。” 祁白严惊讶:“这个都算得寸进尺?” “算。”唐施控诉他,“一切表达喜欢的意思都不许说。” 祁白严目光深深看着她,“可是不行。” 唐施心噗通噗通跳,闭眼——这个陌生的祁白严! 祁白严笑笑:“这个才是‘撩’?” 唐施不想和他讲话了。 等唐施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调回到祁白严身上时,发现祁白严竟一直看着她,脸又是一红,小声道:“不许看。” “你不看我,我就不看你。” 唐施瞥过目光,盯着水中沉浮的雪菊看,看了一会儿偷瞟了一眼,发现祁白严还是在看她,“不是说不看了吗?” 祁白严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你看了我,自然我也能看你。” 说不赢他。 唐施拿过茶单,立起来把自己挡住。静一静,祁白严的目光好撩人,真的会燃起来的。 半晌,一只手碰到她的,拿茶单的手紧张地缩缩,茶单啪嗒一声掉回桌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 茶房里一瞬间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祁白严的目光有些深沉,唐施的手指扣着杯沿,像是要把它握碎了。 余光里看见祁白严起身走过来了,唐施扣杯沿的手指扣得更紧,扣得指节泛白。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起来。”唐施把手放进去,两个人牵在一起,“从这里朝南的窗子往外看,能看见法定寺,是整个风花雪月风景最好的。” 唐施和他并排着,朝外看,风景很漂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贺明月,这个时候她一定会说:“都这样了你居然叫我看风景?”情不自禁“噗哧”一笑。 祁白严侧过脸看着她,“笑什么?” 唐施头脑一热,就把刚想的说了,原本是想再缓和一点暧昧的气氛,话一出口,气氛更不对了。 唐施呐呐,不敢看祁白严眼睛,飘忽着道:“……我、我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想到贺、贺老师了……” 下一瞬间就被祁白严抱住了,再下一瞬间两唇相触,祁白严的呼吸和她的缠在一起,唐施颤巍巍回抱住他,心里一片水光潋滟。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仿佛半秒钟那么短,祁白严微微撤开,唐施害羞的埋头,眼睛紧闭。 怎么办,不行了,和祁白严谈恋爱太考验心理承受能力了,她心跳得好累。 祁白严抱着她,心情十分不错,知她害羞慌张,也不勉强,道:“今天就很好。” “嗯?”唐施靠在他怀里,小声疑惑。 “你平日里面对我时,过于紧张了些。”祁白严都看在眼里,“总是很小心翼翼。”从来不拒绝,不异议,想来也是一种不安的表现。 “其实不必这样。”祁白严道,“你不必处处顾及我,和你呆在一起,我总是好的。我是男人,又比你年长,你怎样都没关系,我总归能顾好你。” 唐施蹭了蹭他,不说话。心里却说:我也是呀。和你呆在一起,我怎样都是好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下午一晃而过,两个人出了风花雪月,走在青石路上。街两边都是一些休闲吧,各具格调。 有一家咖啡店门口是一个很大的露天阳台,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旁边放着露天电影。唐施和祁白严经过的时候,昏黄幕布上是一对情侣在雨中接吻,背景音乐缠绵而具情调,很美。 唐施不敢多看,也不敢去看祁白严的表情。 走出好远,唐施偷看祁白严,发现祁白严若有所思。 两个人一路无话。 把唐施送回公寓,祁白严道:“抄袭这件事你能做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我和段主任的事了。” “我能重新回学校上课吗?” “大概十月中旬。” 唐施目光一闪。不可能这么快的。 “过两天就是十一长假,放假期间这件事是不能解决的了,只能等假后。” 唐施自是知道。 “不要担心。” 唐施点点头。 回到公寓里,唐施收到贺明月的跨国邮件。贺明月上完星期二的课就放国庆假了,前后十二天的假,毅然决定出国游,选定的国家是日本。 看到贺明月发过来的邮件,唐施恍然大悟小妮子为何要去日本。 “不用谢,等老司机回来带你飞。”配着五六张图片,全是□□碟子,污得没眼看,唐施赶紧关掉。 这边,祁白严到了家,前脚进门,后脚就接到褚陈电话。 “明天我该是能来c市,之前去看了老师,顺便把唐施介绍了一下,秦老现在是没精力收弟子了,不过倒是能介绍一些人给唐施认识。” 祁白严“嗯”了一声,正犹豫间又听到褚陈说:“今天的陈述也有人告诉我了。卡洛斯该不是抄的唐施的,但听说你要……白严,你是怎么想的?”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唐施只能和卡洛斯写共同声明,反指正抄袭是不可能的。在学术界能够开这样的对质会,是对思想的尊重。但在法律面前,法律保护的是作品,不是思想。唐施的论文未发表,只是发给非出版方看了,只能证明自己非抄袭,却不能指证卡洛斯抄袭她。未发表的东西是不在法律的管辖范围之内的。 “我没有打算反指正。” “那?” “唐施的名誉已经受损,我希望能最大化的降低这件事对她的影响。” 褚陈心中转转,明白了几分,道:“秦老那里好说,他人老了,飞过来不怎么现实,但是写一篇文章倒是可以。至于黄老……”褚陈笑笑,“卡洛斯嫌丢脸,该不会去说,那我就越俎代庖吧。” “不。”祁白严道,“你不去。你和唐施相熟,去黄老面前说这个,对你对她都不算好。” “可我不去说,卡洛斯不去说,黄老怎么知道?” “总归会知道的。” 打狗看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之四海皆准,总归会有人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前告知黄老。 褚陈打算挂电话,“好吧,我明天过来,回见。” “等等。” “嗯?” 祁白严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你觉得我约唐老师去喝茶怎么样?” “喝茶?!”褚陈大跌眼镜,有人恋爱请女朋友去茶馆喝茶?“你俩现在是恋爱,不是养老。” 祁白严面无表情。 “千万别!”褚陈极力阻止,“喝咖啡喝奶茶都好,喝什么茶?!火锅店都比喝茶好!” 可是他已经做了。 “嗯。”祁白严并不打算把失误说出来让友人嘲笑,问了一个他更想知道的事,“接吻要伸舌头吗?” 褚陈:“!!!”谁来扶一下我。 今天的露天电影,祁白严看到了。内心极度震惊。 褚陈回想了一下祁白严的前半生——佛。读书、学佛、教书,一点儿额外爱好也无,感情方面纯得像白纸。 能知道接吻大概是人的本能吧,至于舌吻什么的,那是高阶技术了。 褚陈默了半晌,这种事情不能口述,怪异而难为情,硬着头皮道:“白严,这种事情,多看两部电影就能明白了。” “什么电影?”祁白严转身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 褚陈:“……”爱情动作片?妖精打架? 最后,褚陈深吸两口气,道:“.” 半晌,祁白严看着网页,表情复杂:“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褚陈:“……你翻墙。”大概留了一些时间给祁白严翻墙,褚陈道,“好了好了,反正就是那些,你自己看。” “啪嗒”挂了电话,真是落荒而逃。 新世界的大门一扇一扇打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祁白严头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祁白严接机,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褚陈笑道:“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好友,今日才觉得你真实了一些。” 祁白严不说话。 见面了反而没电话里那般尴尬,褚陈好奇道:“如何?” “什么如何?”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欸。”褚陈叹了一声,“男人在这方面多多少少都有些收藏……” 祁白严看着他,褚陈笑眯眯。 周国平先生说:人,是神性和兽性相互作用的产物。 “共享。” 显然,此刻,兽性战胜了神性。 第二八章 小别相似意,笑阴差阳错 唐施的抄袭罪名洗刷了,相关文件正一层一层往上递,文件压在校长那里,“好心人”无意间在黄老面前提了一嘴,黄老讶然:“什么意思?之前说抄袭的不是抄袭的?” “该是的。听说卡洛斯来了中国,两个人还当面对质,c大的唐老师反指证了。” 黄老一回家就给卡洛斯打电话,卡洛斯只好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黄老默了半晌,叹气一声,“这件事总归我也是有错,哪能想到会有这么多巧合,倒是污了好人。” 卡洛斯不说话,也知道祁白严最近对他闭门谢客该是因为此事,和他当初对待唐施的方式如出一辙。 挂了卡洛斯电话,下一个电话就打到c大校长办公室,两个人一番寒暄。 黄老道:“最近贵校的抄袭事件耳闻颇多,唐老师是我举报的,现在证明她不是,我是不是该写一封道歉信?” 校长心中一动,笑道:“黄老之坦荡,着实令人惊讶。” “哪里。”黄老跟着笑道,“错就是错了,对也就是对,我做错了事,自然该道歉。” “这件事我不知道唐老师的意思,唐老师因抄袭的事终日奔波劳累,病了一大场,现在在家养病,不怎么见外人,所有的事托给学校的祁主任管,黄老可以联系他看看。” 黄老和祁白严见过几次,也有联系方式,当下就不再说,讲了两件其他事,方挂电话。 黄老给祁白严打电话,说出来意,祁白严道:“唐老师发表论文的那家期刊因为工作失误的关系,致使唐老师遭此无妄之灾,对唐老师歉意得很,决定也要写一篇道歉书,他们本打算等唐老师这边的事确定下来后,和否定声明一起发表。黄老既然要写,不知道可不可以也就顺便发在一起?” 这便是要在全国同仁面前丢脸了。 但举报信是他写的,现在冤枉了人家,也该这样。 “可以的。”黄老道,“只是听说唐老师还要反指证尤科塞尔先生?也不知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是,如果反指证的话,事情可能还要过几个月才能结束下来。唐老师忙着回学校上课,正在打算撤销申请。”顿了顿道,“这件事后期大部分是我在管,唐老师并不怎么相信尤科塞尔先生会抄袭,不过尊重我的意见。” 这便是好处都是唐施的,坏处他的了。 黄老听出来了,也不说破,只是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哪里的话。” 十一长假来临,办公人员按例放假,此事自然搁置下来。唐先生因为站了一夜,寒气入体,关节炎犯了,疼得走不动路,唐施决定国庆假回去看看。 回到家,唐太太心有余悸:“幸好这件事有了反转,我和你爸爸快要吓死!” 唐施连忙安慰,唐太太却越想越伤心,“我和你爸爸只是普通的中学老师,这种事情什么忙也帮不上,要是反转不过来,你可怎么办!” “妈,这不是好起来了嘛。”赶紧给唐太太擦眼泪。 唐太太抽噎一会儿,眼泪渐渐止住,“话说回来,祁主任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无亲无故能帮你至此,该好好感谢的。” 唐施有一瞬间面色不自然,含混道:“嗯、嗯。” “国庆回去后总该请人家吃顿饭的。”唐太太道,“也该送一份答谢礼物。” “妈——”唐施有些受不住了,“这些您就别管了。我会请的,也会送的。” “知道就行。” 晚饭过后,唐施和祁白严打电话。 “唐先生的腿怎么样了?” “老毛病了。今天揉了一下午,好些了。”又道,“伦敦天冷,你穿厚一些。”祁白严当时是临时回国,事情办完,又立马飞去了英国。 “嗯。” 两个人腻在一起,说些日常琐碎。唐太太在客厅看唐施打了一会儿电话了,漫不经心道:“和谁打电话?过来吃橘子。” 唐施舍不得挂电话,在阳台边上磨磨蹭蹭,“你什么时候回国呀?” “九号到。” 唐施有些失落:“好久呀。”国庆假完了之后还要一天。 祁白严什么都没说,半晌,那边竟然挂了电话,下一刻,就变成视频通话。 唐施赶紧捂住手机,也管不得唐太太看过来的视线,钻回了卧室。 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戴上耳机,唐施脸发热。 “为什么拿这么远?” “显脸小。”唐施冲他一笑。 小姑娘总归是爱美的,何况是在心上人面前。 祁白严因而发笑,看着手机里小小的一张脸,道:“但我看不清了。” 唐施凑近了一点,问他:“这样呢?” 祁白严道:“像我一样近。” 唐施鼓鼓嘴,“不行呀,太近了,不好看。” 下一瞬间镜头晃动,手机里的祁白严一下子没了身影,过了一会儿,镜头静止,祁白严坐在远处的沙发上,声音模模糊糊传来:“这样该是不近了。” 唐施被逗笑,朝着手机里一小点的人说:“你怎么这样!” 祁白严的脑袋似是动了动,声音远远的,“显脸小。” 唐施哈哈大笑,“我都看不到你了。” 小姑娘的笑声脆脆的,娇娇的,软软的,祁白严满意得很,重新凑近了,盯着笑吟吟的唐施看,“什么时候当着面笑一次。” 唐施脸又红了,笑容收了些,道:“我又不能控制。” 祁白严点点头,“不笑也好。”笑了他就该控制不住了的影响实在深远持久。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唐施看时间,知道祁白严下午还有会议,便道:“一点了,要不要午睡?” 此时中国时间也已经晚九点,祁白严便道:“好,回聊。” 唐施心满意足从房间里出来,唐太太觑着她。 唐施坐过去,剥橘子吃。吃了两三瓣,被唐太太的目光看得毛毛的,道:“我给爸爸拿些。” “早就拿上去了。” “爸爸喜欢橘子,多拿些。” 唐太太似笑非笑。 唐施落荒而逃。 唐先生见女儿上来,笑道:“你妈妈又说你了?” 唐施蹭过去,给唐先生剥橘子。 知女莫若父母,唐施上来,既不告状,也不委屈,想来唐太太的某些行为的确戳中了她,自己理亏,故而不言。又看唐施回来后种种行为神态,唐先生单刀直入:“谈恋爱了?” 唐施和唐先生对视一眼,唐先生心里明了,唐施却嘴硬道:“没有的事。” 唐先生并不戳破,只是道:“保护好自己。”一句话惊得唐施橘子都拿不稳,看着唐先生结巴道:“爸、爸爸,您在说什么?” “你成年许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唐先生好笑地看着她。 唐施控制不住脸红:“没有的事。” “没有最好。”唐先生道,“不过成年人的交往,总归避免不了。你顺着自己心意来,发生了记得保护自己,这就够了。” 唐施想到祁白严,两个人连接吻都是克制而浅薄的,到那一步,不知该是多久以后。 “有空带回来看看?” “爸!”下有狼,上有虎,唐施真是腹背受敌,弱弱反驳道,“……还早呢。” 唐先生也觉得自己太过心急好奇,道:“我们不逼你,时候到了带回来看看。” 唐施点点头。 从楼上下来,唐太太还在客厅看电视,见了唐施,斜眼道:“和你的老情人谈完心啦?” 唐施噗嗤一笑,“唐女士您吃谁的醋?” “都吃。”既嫉妒女儿这般依赖父亲,又嫉妒唐先生这般深爱女儿。 唐施蹭过去,抱抱她,哄道:“我只和爸爸说了一会会话。” “说什么了?” 唐施摸摸鼻子,“我恋爱了。” “和谁?” “这个先不说,等他来见您。” “什么时候的事?” “暑假。” “啧。”唐太太嫌弃得很,“过年就有的意思,暑假了才在一起?”电光火石间想到调研队,既是暑假在一起的,这人八成在调研队里。唐太太把人想了一遍,排除已婚的两个人,又排除一心学术又年过半百的潘主任,杨老师是女教师,也不是,也就剩下祁主任和孙老师。 祁主任三十又五,年龄大了些,又是学佛的,该不是吧? 孙老师…… 唐太太不动声色道:“话说回来,你暑假参加调研队,调研报告整理得怎么样了?” “早就完成了,已经上交了。” 唐太太点点头,“调研队该都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吧?” “孙老师不是。”唐施毫无所觉,“孙老师是潘主任特意邀请来的彝族历史研究专家。” “孙老师?长得高高壮壮那个?” “嗯。” “孙老师多大啦?感觉年轻的,就成专家了?” “比我大概大两三岁。人家生于彝族历史研究世家,从小就学的,在这方面很厉害。” 唐太太点点头,赞道:“年轻有为。” 唐施表示赞同,唐太太又不经意道:“孙老师该是很好一个人?” 唐施想到孙老师木愣的样子,不禁失笑:“嗯,很可爱的。” 唐太太确定了。 想着孙老师五大三粗的身材,虽说这样的男人憨厚老实,也极有安全感,但自家女儿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唐太太喜欢文雅书生,想来唐施的审美该是偏不了多少,却…… 难道是曲折子看多了,书里尽是柔弱书生,导致女儿厌烦得很?于是现实里喜欢憨直的? 孙老师其实很不错。唐太太想,长得有安全感,骨子里又是个书生,两相结合,再好不过。 第二九章 怜卿咏絮才,亦叹梦里春 十月六号,唐施启程回c市,第二天,贺明月度假归来。 “你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贺明月瞪她,“我一回来就收到这样爆炸的消息,吓死了!” “跟你说了也帮不上什么,省得你担心,度假也度不好,不如不说。” 贺明月只是一个普通大学教师,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闻此叹道:“算了算了,好在有惊无险。” “嗯。” “不过学校的处分还没撤除,这得什么时候?” “祁老师说大概这月中旬,也就下个星期吧。” “祁老师?”贺明月觑她,“真是好不见外。” 唐施脸一红,“别闹,说正事呢。” “嗯嗯嗯,正事就是你们家祁老师全程英雄主义无比周到妥帖从始至终保驾护航让一切化险为夷。” 大概,好像,是这样。 唐施无法反驳。 贺明月长叹一声:“寄居蟹有海葵,鳄鱼有鸟,茑萝有松,明月却蒙尘。”瘫沙发上,“明、月、蒙、尘。” “不蒙尘啦。”唐施安慰道,“明月烨烨,黑松石铭,山色无声。多美呀。” 贺明月看着她:“现作的?” 唐施摸摸鼻子,不甚好意思:“嗯。” 贺明月叹气更厉害,枉她还是学词的。当下不服,道:“来,斗词。” 这转折??? 贺明月瞪着她,唐施看着她。 半晌。 “好啊。”唐施笑道,本科时代的乐趣重新回来了,“写什么?” 贺明月眼睛随处转了转,看到唐施桌上有一套秦淮河的明信片,道:“写秦淮吧,词牌自选。” 半个小时后。 贺明月写的《菩萨蛮》: “软花青叶风吹瓦,浸檐角殷霞如蜡。忽梦痴秦淮,重心思沉埋。 盼飞飞雁雀,装却沉沉倔。谁此地今年,默如秋夜天。” 唐施写的《蝶恋花》: “淮水边眉楼夜畔。十里红灯,薄幸千金还。自古陈妃殃战乱,无人记柳侠忠胆。 又叹孤兰多旧憾。舌刺佛书,不寄梅郎馆。惟小宛成心上愿,古今谁配桃花扇?” 高下立见。 贺明月指着她:“你、你、你……”真真气死个人。 罗院长的话忽而又响在耳边:“懒、懒、懒,有事没事多琢磨琢磨,你虽是研究词的,不必会写,但学着写写,好处多得很!总有一天要后悔!” 她现在好后悔! 她居然被一个研究曲的给比下去了! 既生施,何生月,我死也! 唐施笑道:“好啦,你别这样。胜在题材。你若不是说写秦淮,指不定写成什么样呢。” 贺明月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就顺势下来了:“哦。”表情木然。 《桃花扇》虽不算元戏剧,但也是四大名剧之一,唐施对其极其熟悉,说是烂熟于心也不为过。贺明月说写“秦淮”,唐施便从秦淮八艳着手,句句用典,八艳逸事都包含其中,《蝶恋花》巧胜。 贺明月头一次来唐施住的地方,自然好奇,二人又同是中文系,对书的喜爱自是超过其他,两个人在书房呆了一下午,随手一本书,两个人都能说出一二,探讨交流,很是轻松。 当贺明月又一次拿起一本诗集的时候,落下一页信箴,是唐施手写的一首五言诗,贺明月读了,印象里不曾读过,问道:“自己作的?”心里想道:会诗会词会曲,简直就是从古文化里走出来的女子。 唐施点点头。 又见第三句第三字被红笔画圈,对对平仄,发现平仄不对,唐施道:“一直不知道该换什么字。” 诗名《丙申年乙未月雨》,也便是今年七月:“亭午青荷气,黄昏落雨声。湖风濯素月,一梦一天明。” 贺明月再读了一遍,摊手:“辣鸡如我,也不会。”词看了,诗读了,想到曲,贺明月问道:“诗和词你该是都学得挺好,为什么就选了曲?”曲豪辣灏烂,奔放痛快,倒是和唐施自身气质不是很符。 “或许是没有的,就更喜欢罢。”唐施道,“快人情者,毋过于曲;冲口而出,倾斜无遗。显豁浅白,极情尽致。大概是这样。”想来唐施性格里也是有不安分的东西在的。 贺明月倒是很能理解。毕竟词多委婉,她却不是一个爱委婉的人。 这首诗闲适清爽,万物明澈,一丝烦恼也无,贺明月笑道:“刚谈恋爱便是这样,又轻又快乐,可以‘一梦一天明’,过不了多久便不会了。” 贺明月猜到这是唐施和祁白严在一起后写的,唐施莫名羞耻,闻言晕乎乎道:“为什么?” 贺明月凑近了,一脸鬼畜样子,“因为——没时间梦啊。” 唐施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蛋通红,推着贺明月往外走,“贺司机,回你的驾驶室去。”真是再也不想和她说诗了。 两个人打闹间唐施电话响了,一看,竟是祁白严的视频通话。 说曹操曹操到,贺明月笑一声,自觉往客厅走,“可别一聊一天明啊,宝宝还等着吃饭呢。” 唐施红着脸按了“接受”。 祁白严看着一接电话就害羞得不行的唐施心中讶异,这可没有过。自是不知道刚刚小姑娘才被老司机调戏,见了另一位当事人,心中难以面对。 唐施看看时间,那边该是早上快九点,问:“今天没有研讨会吗?” “嗯。”祁白严道,“今天结束。” 结束了,意味着祁白严要回来了。唐施欢喜,问:“什么时候的飞机?” “明早十点到。” 唐施控制不住,“我能来接机吗?” 祁白严笑,“为什么使用问句?” “有人接机了怎么办?问问总是好的。” “没有。” 唐施抿唇,“那我来接。” “好。” “好”字刚落,一个人突然冲进来,冲着手机里的祁白严笑眯眯道:“surprise!” “贺老师?” 手机里突然出现六张碟片,一手三张,把镜头挡了个完全。却听那头唐施又急又羞的叫声:“贺明月!” 镜头晃动得厉害。 祁白严如何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想到唐施可能会看这些东西,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既不想她看,担心她看,又觉得作为成年人,应该看,好像又想她看,但却不知如何面对她看。 贺明月挣扎着再次让碟片强势出镜一次,被看着柔柔弱弱的唐施武力镇压,阵地失守,只好对着镜头道:“为了唐妹妹的终身幸福,贺姐姐我也是愁白了头发。此六张乃我贺明月多年收藏,确为心头宝,爱护有加,从不示人。今日为你二人终生计,忍痛割爱,万望珍重使用,方不负吾一片苦心。” 言罢护着心头宝急流勇退,留下两个人万籁俱寂。 唐施真的是尴尬到死,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与贺小妮子同归于尽。 天啊,怎么能在祁先生面前说这样的话!她现在怎么办! “我……” “唐施。”祁白严一叫她全名就是要训诫了,唐施忐忑地看着他。 “不许看。”在绝大多数时候,祁白严不用“不许”“不准”“不可以”这样的词对任何一个人,这是一种对别人的命令,对诉求的他与性禁止,祁白严的教养和性格不许他这样做,他没有这个权利。在这件事上,他同样没有此种权利。唐施作为一个成年人,有权利选择看与不看,他不该置喙。 但是,他控制不了。她是他的女孩,于性一方面,是纯白的,每一笔都是他画上的。 每一笔也该他画上。 这种强烈、陌生、悸动的感觉,叫占有欲。 祁白严极短时间内剖析了自己,认为自己是不可理喻的。 更不可理喻的是,他强调了一遍:“不准看。” 唐施红着脸点点头。祁白严霸道起来,也是迷人的。唐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唐施太乖了,祁白严反省了一下自己长辈式语气,柔声道:“我回来再看。”嗯,对,他守着她看。 唐施:“!!!” 贺明月被唐施追着打许久,贺明月哭道:“以怨报德啊!”最后走的时候以德报怨,将六张碟片放进书桌抽屉里,深藏功与名。 唐施一个小时后收拾书房,发现了抽屉里的东西,她哭笑不得。 唐施实则并不是白纸。祁白严因为特殊的成长环境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情有可原,但她不可能。 她还是研究曲的。杂剧里面某些露骨描写可以和当代小黄文一较高下,比如《西厢记》里就有十分细致的欢爱过程,什么“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清牡丹开”,又什么“春罗元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污得没眼看。 唐施原本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但现在却有了点儿不同的意思。 祁白严叫她不许看,唐施该听的。小姑娘红着脸将六个碟子用书压着,关上抽屉。祁先生会生气。她想,再者,她还答应了他不看。 收拾完屋子,唐施读了一会儿散曲,天晚了,明天要去接机,该早睡。 唐施拉开抽屉,红着脸想:只看一张。 抖着手放进去,半个小时后,唐施抖着手关掉了,脸烫得快要烙鸡蛋。 半张都没看到,小姑娘钻上床睡觉了。 梦里自是春光潋滟。 第三十章 小别多缠绵,佳人笑难得 第二天接机,雨天,唐施看了天气预报,备了伞。 祁白严出来的时候正是雨最大的时候,她来不及担心一把伞能否挡两个人就被祁先生整个抱入怀中。 “想你。”情话越说越顺口。唐施理所当然红了脸。祁白严满意地看着小姑娘红通通的脸,心里惬意得很,八天没见人害羞了,现在见了,终是舒畅许多。 唐施闻着祁白严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又安心又激动,两条细胳膊慢慢缠上祁白严的腰,小脑袋蹭蹭,虽害羞却也道:“我也是。” 祁白严将人抱紧,狠狠吸了口气。 唐施的手缠得更紧。有伤风化呀。她想,可是不想放。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抱着一动不动,经过的人都好奇瞅上一眼。唐施被看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脑袋动了动,祁白严放开她,一个浅吻落在她唇角,“走罢。” 唐施被牵着走。本来她是接机的,但是祁白严一手拿行李,一手牵她,倒更像是接机的。嘴唇热热的,唐施抿了抿,一双眼睛水润润。 两个人在的士站等车,问题来了—— 唐施是来接机的,祁白严是要回家的。两个人要怎么办?唐施去祁白严家? 两个人四目相对,显然都想到这个问题。 唐施因这个可能性脸颊发烫。两个人谈恋爱至今,一直都处于公共场合,唐施还没有去过祁白严家。一个男人的单身住处,实在是太私密又太危险的领域,唐施心里发慌。 祁白严目光沉了沉,半晌方道:“送你回去还是去我家?” 唐施看着他,面颊绯红,目光水润,紧张又犹豫,不自觉咬唇。 祁白严牵着她,力气有些大,车来,上车,他道:“中央公园。”唐施坐在一边,指尖微抖,心跳加快,面颊热气升腾。 一路无话,车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燥得很。 到达目的地,祁白严取行李,唐施撑伞,车子走后,祁白严看着举得高高的伞,将伞接过。祁白严183,唐施165,让小姑娘举伞,费力了些。 “我能举。” “嗯。” 伞依旧在祁白严手里。男人的手臂绕过唐施的肩膀,将人半搂怀中,“抱紧。”唐施伸过一只手,环住祁白严的腰。 两个人挨得紧紧的,真是好不默契。 谁说情侣打伞一定要夸张倾斜?是伞不够大还是抱得不够紧? 两个人进了电梯,唐施收伞,祁白严按电梯,楼梯口静静的,静得人发慌,唐施低着头,嘴唇被自己咬得通红。 电梯下来,祁白严牵着人,按亮“27”,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看着电梯一层层上去。祁白严察觉到小姑娘手心里的汗,心中一动,“施施?” 唐施极快地瞟他一眼,又别过眼睛,强自镇定,“什么?” 美人粉肌飞霞,眼光婉转,祁白严不自觉抿唇,不说话。 唐施久不得应,微微调转目光,触到祁白严的目光赶紧调走,心里更紧张了。 怎么办,心要跳出来了! 被牵着走出电梯,被牵着穿过长廊,被牵着进屋,唐施整个人晕乎乎,直到祁白严将行李放下,人一捞,两个人抱在一起。 额头相抵,祁白严道:“很紧张?” 唐施闭着眼,睫毛颤得厉害。 熟悉的场景唤起祁白严熟悉的感觉,小姑娘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那么翘,看起来软软的。 “我要吻你了。可以吗?” 唐施“嗯”一声,四片嘴唇相触。祁白严目光沉沉,嘴唇动了动,轻轻含住她的下嘴唇,吮了吮。唐施心中翻起惊天巨浪,一下子抓紧祁白严胸前衬衣,指尖泛白。 要、要……唐施想也不敢想。 带着湿气的嘴唇触在一起,甘甜、酥麻、脑子里乱成一团;鼻息交缠,暧昧至极。唐施快要晕过去。 真、真的! 唇舌交缠,生涩、简单、僵硬、却又无比悸动。 他又在她的纯白上画了一笔,水光潋滟,柔软殷红。 唐施的力气似被奇怪力量抽走,站也站不稳,靠在祁白严身上,腿依旧是软的。第一次如此深入的接吻,唐施惊惶无措,毫无回应,一口气憋在胸口,整张脸通红,快断气时她嘤咛一声,手抓得更紧,衬衣皱起来。 祁白严退出来,细碎的吻断断续续落在她唇上,唐施“嗯”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睁眼和祁白严相对。 两人四唇相触,四目相对,氛围旖旎。 祁白严又含住她的嘴唇咬了咬,哑着声音道:“好甜。” 唐施爆炸了。 这个陌生的祁白严! 唐施一头扎进祁白严怀里,心跳依旧剧烈,暂时恢复不过来。 祁白严知道每次亲密后小姑娘的害羞劲儿都会达到顶峰,便抱着她,亲亲发顶,不说话。 初尝芳泽,意犹未尽。祁白严内心竟有了毛头小子一样的冲动。就在软香在怀的此瞬,祁白严觉得前三十多年真是——寡淡如水。 就在两个人抱得难舍难分时,祁白严电话响了。唐施松手,祁白严牵着人往沙发上坐。唐施坐下,祁白严一边接电话,一边泡茶。 “是,回来了。” 将玫瑰花茶递给唐施,道:“谢谢您的帮忙。” “好的。明日便能复课。” “辛苦了。” “回聊,再见。” 挂了电话,对唐施道:“联合声明已经拟好,该是发到你邮箱了,你先看看有无问题,答复后你和卡洛斯签字,余总编会扫描一份,发在下个月期刊的首页上。” 两个人便去书房,唐施用祁白严的电脑登录邮箱,下载附件,祁白严跟着一起看了,没什么问题,唐施便回复邮件。 祁白严在一边打电话,先是余总编,原本还要打给黄老,不过从余总编那里得知黄老的道歉信两天前就发给余总编了,也就作罢。不过祁白严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表示感谢。 和余总编联系,得知一个意外的惊喜。秦老撰文议论了此事,对唐施和卡洛斯都有夸赞,并指出二人观念上的差异和不足,余总编打算到时候一起发表。 这自是再好不过。 祁白严和学校那边联系,唐施的处分撤销还在处理中,暂时不能回校上课。 唐施知道撤销程序复杂,且联合声明还没有签好,不能马上复课是情理之中,也不算失望。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学校的事,祁白严道:“书房里有送你的礼物。” 唐施眼神亮晶晶,“要自己找吗?” 祁白严点头。 唐施直接打开书柜门。 祁白严哑然失笑——果真是爱书的人。 祁白严的书房很大,四面墙,全是书,要从这千万本书中找出祁白严的礼物来,很难,但并非找不到。 祁白严叫她自己找,实际上藏了一个巧妙的小心思——他送的唐施不一定喜欢,但这么多书,总有她喜欢的。小姑娘看上哪本,哪本便是礼物。 四面墙里,有两面是关于佛学的书,唐施直接略过。祁白严不会送她佛学的书,也不会故意藏起来,所以那两面书柜里肯定没有的。 剩下的两面书柜里,有一个书柜一半历史一半哲学,唐施匆匆扫了一眼,也算略过。剩下的便是文学了。 唐施在倒数第三排找到了两本元曲孤本,抽出来,惊喜地望着他,“是这个吗!” 祁白严笑,点点头。 唐施露齿一笑,开心得很,“我好喜欢!”千金难求的东西,这真是太珍贵的礼物了! 祁白严看着小姑娘真心实意的笑容,心底一片春天。 人生黑白,从遇她始,赤橙黄绿青靛紫,五彩斑斓。 他突然有些能懂诸位昏君了,佳人笑难得。 唐施迫不及待就看起来。 祁白严看看时间,快到用午饭时间,于是关上书房门,下楼买菜。 唐施大致翻完一本,心里记挂着祁白严,合上书,出来后却不见人。看看时间,猜想祁白严可能去买菜了,心中一动,在这个全是祁白严痕迹的房子里小心翼翼转了转。 祁白严是洁净的人,也不爱乱放东西,地方干净整洁得很。屋子的风格也是极简素净,什么花哨的东西都没有。 而且,很显然,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女性来过的地方。 因为唐施穿的是男士拖鞋。 以祁白严细心妥帖的性格,如果家里会有女性做客,一定会礼貌的备好女士拖鞋。但是他没有。 这就说明,他前三十五年,都没想过会有女性来到这里,也没打算让她们进入这里。 唐施这次到来,算是临时起意。 她是第一个踏入他私人领域的女人。 唐施满意了,跑回书房继续看书。 半个小时后祁白严回来,唐施跑出来接袋子。 祁白严买了一些新鲜食物,还有一双拖鞋。 女式的。 唐施看着他。 祁白严道:“之前没有准备,只好现买。你换上。” 唐施脚三十六码,穿拖鞋要大一码,祁白严买的拖鞋,正好三十七,柔软舒适,合脚得很。 唐施亮晶晶看着他,问:“只买一双吗?” “只有一双。” 唐施心噗通噗通跳。哎呀,什么叫只有一双? 祁白严将菜提进厨房,“你再看会儿书,饭好了叫你。” “嗯、嗯。”唐施跑进书房,没看书,盯着自己粉嫩嫩的脚丫子看。 祁白严为什么要买女式拖鞋呢? 因为她来了。因为她以后还会来。 祁白严为什么只买一双呢? 因为——唐施笑眯眯的想,这个家里只会有一个女性呀。 两个人一起吃饭。这是唐施第二次吃祁白严做的东西。吃了一半,唐施道:“我想学做饭。” 祁白严的目光从唐施细白瓷嫩的手上滑过,道:“不用学。” 祁白严记得他好像说过不要她学这个。 “为什么?”可怜兮兮看着他。 “家里有一个会做饭就够了。” 唐施眨眨眼,脸又红了。 第三一章 纷纷热闹去,切切真情与 翌日,唐施去学校签字,卡洛斯也正好上午来,两个人自从那日当堂陈述后,这才头一次见面,俱是一愣。 “尤科塞尔先生,您好。” “……你好。” 两个人握了握手。 联合声明两个人都看了,现在只需签字就行。签完字,卡洛斯犹豫半晌,终是说道:“我为我之前的自负和污蔑道歉。” 唐施笑了笑,“我接受。” “期待你之后的成绩。” “我也是。” 之后按着常规程序走,一个星期后唐施收到学校的复课通知,同日,学校通知栏上也出现唐施的处分撤销通知。 中文系论坛再次炸了。 “???一脸懵逼,到底发生什么了?这半个多月出了什么事?” “卧槽!处分居然这么快撤消了?为什么?什么叫‘抄袭事实不成立’?意思是没抄吗?” “简直年度大戏,说抄袭就抄袭了,说撤销就撤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抄袭明明是事实好不啦?有条件的同学可以去国家期刊上看!唐老师的论文名字是《xxxxx》,卡洛斯的论文得翻墙付费,是《xxxxx》,两篇文章像成这样居然也能洗白?细思极恐!” “我觉得好恶心啊!抄袭都成既定事实都能翻牌,因为长得好看?” “这种事情,睡一睡也就不是事情了。” “是真的,我舍友是学生会干事!那天去院长办公室直接看到文件了,趁没人的时候翻了一下,好多戏!卡洛斯好像还来中国了,两个人国庆前进行了一个什么当堂申述,唐老师并没有抄袭!” “什么抄袭?什么处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天哪,谁来跟我讲一下前因后果!” “处分撤销,官复原职,意思是后天的元曲研究唐老师会回来吗?先不管一切因果,想到唐老师要回来上课了莫名高兴怎么回事?” “楼上1,现在代课的老师讲得死板又无趣,已耗光唐老师上课时攒下的所有兴趣值。” “不要怪我阴谋论,这件事发生得不正常,结束得也不正常!什么抄袭一个星期就定罪的?学校这么重视学术风气,不努力压一压居然上赶着定罪了?什么处分一个星期就撤销的?啪啪打脸打得这么欢?” “说太多要被封号,我现在想都不敢想。” “所以你们就信了?说不定这就是学校的伎俩呢!因为压不住,所以直接定罪,然后找来当事人和解,否定抄袭,误会一场,皆大欢喜,呵呵。” “反正我是从始至终都不信唐老师会抄袭的人,你们说我脑残粉吧,爸爸就是脑残粉,脑残粉现在看到处分撤销很开心,打算自习室预习元曲了,坐等我女神回来上课,手动再见。” “说有阴谋、隐情的真是够了。学校既然敢摆上台面发通知,肯定就是不怕查的,也就是说肯定是真的。之前定抄袭,也肯定就是觉得唐老师的论文和那个外国学者太相似了,但后来否定抄袭,不是说那个外国学者来中国了吗,两个人不是见面了吗,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啊。人家一个外国学者,所有科研成果都在国外发表,不受中国任何影响,为什么要包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大学老师?说明肯定是误会啊!误会了人不该解除误会吗?唐老师平白受这一遭,现在还在受这件事影响,被这么多人质疑,你们就没一点儿愧对感?” “我现在愧对不起来,已经惊吓了,快去看新出的那篇帖子,口吻语气让宝宝细思极恐!” “我也是!刚从那篇帖子出来,宝宝连回复都不敢……” “不敢回复1” “不敢回复2” “活久见。” “目测中文系论坛要崩。” “帖子已经发表五分钟,居然一个留言的都没有,阅读量却大得让人害怕。” 新帖内容如下: 佛言:“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难知是假,任复念念不停,使虚妄相于心纷扰,故名曰妄念,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 佛又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者,言其是假非真,非谓绝对没有。” 诸位年轻,故而心躁。然又真率,执一切真理。真理并非不可得,需静得。勿轻言,勿妄猜,多听,多看,多思。俗世热闹,闹后便是空虚。望诸位思量。 十分钟后,帖子被管理员人工置顶,下面依旧一个回复也没有。但隔壁贴名为“不敢回复的人这里来,随便闹!!!”的帖子飘红“hot”了。 “前排!!!让我喘口气!” “吓得我气都不敢喘!真是???” “我觉得是!那开头,那语气,那文风……简直一看就莫名想跪拜臣服。” “看了四五遍后突然哭出来的人在此。讲真,现在在读研究生,大一就上先生的课,到现在有空都会去听。本科时和舍友讨论他,觉得这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永远活在神坛上了,逝后万世铭记。他对每个学生都尽心尽力,周到细致,但他永远就像一位真佛,慈悲却无情。现在居然……我踏马哭成狗啊,心情复杂得很!” “只是大二学生,感情不如楼上深,了解也不如楼上,不过看了楼上的话,心情也好复杂啊,觉得唐老师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不是很信唐老师,毕竟是刚来的新老师;不过我是无条件信任祁先生的。他半生磊落,绝对不会帮人品有问题的人说话。在c大教书十余年,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不是说他左右逢源,社交能力好,而是他就是这样好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帖子到底是不是本人发的啊?有没有可能有人模仿冒充?” “管理员已经置顶了,看来是真的。” “没上过唐老师的课,也没见过。她何德何能啊!” “我女神真的很有魅力!” “整个寝室都炸了,轮回四遍朗读帖子,都觉得唐老师好幸福,居然和祁先生谈恋爱!” “讲真,这种话无异于真爱宣言了。这么理直气壮的挺唐老师,祁先生也是很坦然。” “说好避嫌的呢?男神表示:避嫌是什么?” “你们关注点是不是偏了啊!先生不是来秀恩爱的,他的意思是说唐老师是真的被冤枉了,后面还有真相,叫我们不要胡乱猜。” “我知道,但现在被喂一嘴狗粮的我只想把干巴巴的狗粮咽下去。” “如上,宝宝还只是宝宝,却要吞狗粮。” 下午祁白严上课,底下三十六双眼睛全都亮晶晶瞅着他,一眨不眨的,祁白严笑道:“诸位今日有事?” 早就被推举出来的发言代表举手,祁白严示意他说。 “‘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难知是假,任复念念不停,使虚妄相于心纷扰,故名曰妄念,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此句何意?”雾草,好难背! 底下小姑娘们的眼睛更亮了,带笑瞅着他。 祁白严道:“那今日就讲这句。” 课上完,中文系论坛又出现好多帖子—— “总觉得先生的讲解句句都在告诉我们他信唐老师,他执唐老师,他一切看开就是看不开唐老师,躺地上,狗粮好饱。” “我也是,全程脑补替换,原本觉得很正经的句子替换成他对唐老师的看法,可爱得我要晕过去。” “讲真,原本以为我男神不会有情的,现在他有了,我有点儿控制不住想抢人!” “好饱,好饱,好饱,后天还要上唐老师的元曲研究,应该不会有狗粮了吧?单身狗吃不下去了!” ……………… 唐施重新上课,经历抄袭风波,总有些忐忑,一边怕学生们异常的眼光,一边想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路上打了几种腹稿,都不算满意。忐忑间走进教室,一切如常,看着学生们熟悉的脸,唐施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说什么呢?不必急于解释,联合声明一个月后就会发表。这些都是她的私事,不该占用上课时间。 上课铃响。 “今日,我们讲散曲的雅化。元仁宗延祐年间,曲作家活动中心逐渐南移杭州,出现了张可久、贯云石、徐再思、杨朝英等专攻散曲的作家。散曲出现了诗词化、规范化倾向。这一时期散曲主要风格倾向为哀婉蕴藉、怨而不怒,就是雅化的意思。” “我希望你们下去都能看看张可久、贯云石、徐再思等人的散曲,写得非常漂亮。”看着底下一张比一张青春漂亮的脸,笑道,“听说恋爱是大学里隐藏的必修课程,作为中文系学生,即便是谈恋爱,也请谈出中文系的特色来。” “在座一定有异地恋,异地恋多分离,可以看看贯云石怎样写别情——‘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写不出的情最深,道不出的情最重。我的情是天下最贵的,没有什么纸配得上它,写得十分率直热烈。” “要写相思,中文系的学生不能只知道‘红豆生南国’,徐再思写得好——‘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风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两个人吵架了怎么办?张可久写恋人间的小吵小闹十分生动形象——‘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苍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禁持,不识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而睡。’” ………… 课上完,有个小姑娘大声道:“唐老师,如果要您用一句曲表达爱意,您会说什么?” 底下一片起哄声。 唐施第一次被学生调戏,没反应过来。 底下唧唧喳喳,全都看着她。 唐施镇定一下,笑道:“佛曰:‘不可说。’” 小姑娘古灵精怪,跟着笑道:“是不是‘写不出的情最深,道不出的情最重’?” 唐施红了脸。哎呀,现在的小姑娘好烦呀。 第三二章 捉卿圣贤罪,亲亲谁更知 下课后,祁白严如往常一般来接她,因今天也约了自己的研究生,所以带着唐施一起。 唐施有些忐忑的问:“我跟着去是不是不太好?” “不妨事。”祁白严道,“现在的大学生缺乏和老师的沟通交往,师生关系很是淡漠。一方面有老师的问题,一方面有学生的问题。为人师,亦该为人友。你是人文学院老师,他们是人文学院学生,认识一下也好。” 祁白严约自己的学生私下见面一般都是在风花雪月,一来是公共场合,可以讲话;二来也不会被学校诸事打扰,可以讲一下午。 这次不是在包间里面,是在大堂里的小隔间,不是封闭却也影影绰绰能挡掉一些视线,既公开又安全。 祁白严带的研究生和他关系都挺好,也经常见面,所以对这种会面也是十分熟悉了,有个不羁的男同学还穿着刚打完球的球服过来。 总共三个学生,一个男同学,两个女同学。进来看见唐施,俱是一愣。 男同学揉揉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对着祁白严道:“先生也不说今天有女神在,好歹我换了衣服再来。” 两个女生在一旁偷笑,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也是放松得很。 三人落座,侍者端茶上来,男同学给人倒茶,第一杯给了祁白严,第二杯给了唐施,“女神喝茶。” 两个女生的其中之一嘻嘻笑,“什么女神?先生还在这儿呢,叫‘师嫂’。” 男同学向祁白严看去,“先生觉得呢?” 祁白严抿了一口茶,眼神望向唐施,道:“这是唐老师的事,理该唐老师选。” 唐施红着脸道:“哪儿是什么女神……也别叫……”“师嫂”两个字却是吐不出口了,含糊着过去,“……‘唐老师’就好。” 三人都有些失望。 挨着唐施坐的女生瞧见祁白严失望地抿唇,不厚道的笑了出来。谁说男人不能可爱的?恋爱中的男人可爱得紧。 说了些日常,三个学生便开始讲自己最近的读书心得,祁白严从不打断他们说话,一般是学生自己讲完或者讲到某种感觉怎么也说不清楚时祁白严才会开口,说的话也少,却总能一指要害,学生受到启发,往往还能再讲一些。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学生们走后祁白严和唐施也往回走,唐施挽着祁白严,下坡时看见远处法定寺的檐角,心中一动,道:“好久没去拜访魏叔魏婶儿了。” 祁白严看着她:“晚上你若无事,今天便可以。” 二人临时决定去看魏叔魏婶儿。 总不能空手去,于是进了某个药膳店挑礼物。两个人在亮敞的店里挑东西,祁白严的两个女学生刚好从对面街的小吃店里出来,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个兴奋扯扯旁边的人,“看,先生和唐老师!” 两个人看过去,正好看见祁白严凑过去看唐施指的东西,两个人靠得极近,唐施原本在说话,并没有看祁白严,因为什么扭过头,就和祁白严四目相对,祁白严似笑了笑,又轻又快地吻了一下唐施的额头。唐施赶紧偏过头去,瞅了瞅店里的人,又瞅了瞅祁白严,祁白严去牵唐施的手,两个人往更里面去了。 两个女生目睹了全过程,俱是呆了呆。 “好甜。” “甜齁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原来先生谈恋爱是这样的。 一个女生想:怎么办,好想谈恋爱。 一个女生想:怎么办,好想分手。 两个人去看魏叔魏婶儿,自然受到热情款待,魏叔魏婶儿还不知道二人在一起的事,理所当然问到唐施和褚教授的事,唐施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祁白严,祁白严很是坦然,对魏婶儿道:“唐老师和我在一起了。” 魏叔魏婶儿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雨都经历了,闻此也是掩饰不住讶然,瞪大眼睛盯着二人。唐施被盯得耳红,有些不自在。 魏叔魏婶儿惊讶过后很快反应过来,魏婶儿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结果。”饭桌上对唐施更是亲昵,俨然把她当儿媳看待了。 吃完饭聊了会儿天,魏婶儿又搬出两大麻袋的东西,道:“今年的柚子长得好,比往年都甜,给你们装了些,拿回去吃。” 自是又拒绝不过,后备箱差点儿塞不住。 祁白严送唐施回去,提柚子上楼。两个人站在公寓门口,唐施红着脸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说完也不等祁白严回答,跑进去沏茶。 祁白严失笑,关了门。 唐施的书房不是一个独立的房间,而是由一扇屏风隔断出来的,前后两面书柜,中间一方书桌。祁白严走过去,随意看了看,正好看到那日唐施和贺明月的斗词。两个人笔迹不同,祁白严很轻易看出了唐施的字迹,拿了唐施写的看。 唐施泡完茶出来,见他在看自己的词,有些不好意思,半个小时作的,自是经不起太多推敲。 祁白严道:“锤炼度不够,还得磨一磨。” 唐施点头,将茶杯递给他。她家并没有专门泡茶的工具,递给祁白严的是自己平时喝牛奶的杯子,祁白严看了一眼,接过,抿了一口道:“一股奶香味。” 唐施小声道:“平时都用来喝牛奶。” 祁白严手一顿,看了唐施手中的杯子一眼,唐施小声解释道:“家里只有两个杯子。”一个是她喝水用的,一天不离手,使用得更频繁些;一个是她早上喝牛奶用的。 两个人真是出奇的一致,祁白严不在家里准备女士拖鞋,唐施不在家里准备客用杯子,都是不爱领人回家的人。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暧昧得很。 半晌,祁白严将另一张词拿起来,“这是谁作的?” “贺老师。” 祁白严“嗯”了一声,想到贺明月的词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单刀直入,“贺老师那天送的礼物,请唐老师交出来。” 唐施呆了一呆。怎么突然就? 祁白严看着她:“唐老师?” “哦。”唐施低下头去,羞得没脸见人。拉开一旁的抽屉,将六张碟片抽出来,小学生似的上缴,眼睛不住地上瞟,颇有些做贼心虚。 祁白严原是很信任唐施的,但他当了十余年老师,对学生撒谎心虚的表现再熟悉不过,唐施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脸“我做了亏心事”的表情。 收碟片的手停滞了一下,一张一张看了,拿到最后一张时,分量微妙地一轻,祁白严顿住。 他拿起来,唐施看了一眼,颇有些不明所以。 祁白严将盒子打开,里面是空的。 唐施呆住。 下一秒,唐施脸爆红,心里真是又尴尬又懊恼又害羞又慌张。当时她随手抽的一张,根本不知道抽的是哪一张,所以祁白严单把这张取出时她还没反应过来,但她现在猛然记起当时看了半个小时后直接关了电脑,根本没把碟片取出来。这张片子现在应该还在她电脑光驱里。 怎么办! 现在要在祁白严面前把碟子取出来吗? 唐施羞耻得快要晕厥了。 泪流满面,她不敢啊! 这是唐施绝对想不到的场面,也是绝路了,她更是绝对没有勇气当着祁白严的面把碟子取出来,唇一抿,牙一咬,恶向胆边生,抖着声音道:“……我、我不知道。” 祁白严什么都没说,手往电脑边某个地方一按,电脑光盘驱动缓缓伸出来,赫然就是不见的碟子。 唐施瞪着眼睛看着他,又惊又怕。 祁白严不动脑就能知道碟片在哪儿。唐施家里只有一个可以播放cd的地方,不在电脑光驱里能在哪儿?小姑娘头一次做坏事,明显经验不足啊。 人证、物证俱在,很好;偷看撒谎,很好。 屋里寂静无声。 半晌。 “现在是当堂陈述时间。” 唐施低下头,小声道:“我错了。” “陈述。” “不该、答应了没做到;不该、该看这、这个;不该撒谎。”小姑娘紧张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抬起头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唐施心中一紧。祁白严目光沉沉的,让人害怕。 祁白严不说话,没取cd,将光驱按回去,“看完了?” 唐施咬唇,“没、没有,就一小部分。” 祁白严找到播放记录,点了播放,视频播放器自动续播。 寂静的屋子里一下子充满甜腻的女声。 唐施羞得快要哭出来。天哪,现在的祁白严好可怕。 下一瞬间,人被搂进怀里,一只手捧住她的脸,祁白严目光深深,一个吻落在她唇上,呼吸交缠。吻嘴角、吮上嘴唇、吮下嘴唇,含住一起咬,配着视频中的声音,极是奢靡。唐施颤着声音,“关、关掉……嗯……”舌头被吸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抱着她的手开始移动,唐施浑身发颤。两个人贴在一起,唇舌交缠。淡淡的檀香味,淡淡的茶香味,被浓郁的热气蒸发,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勾得人脑袋晕乎乎。视频中女声渐渐高亢起来,一声比一声娇,祁白严的呼吸重了,狠狠吮了一口,唐施发出一声更娇的“嗯”,尾音三颤,极是勾人。 祁白严的手贴上了她的皮肤。 两个人俱是一颤。唐施软了腰,急忙抱住他,二人贴得更紧。 唐施紧紧闭着眼,任他为所欲为。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祁白严的喘息和心跳声,祁白严每一瞬间的触碰都是她极致的羞耻与快乐,她要化了。 软得站不住,唐施直往下缩,被祁白严一把捞起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心跳咚咚。唐施无措地望着他,眼睛水润,嘴唇殷红,眉目含情。祁白严喉咙干涩,盯着唐施唇角水渍抿唇,生物本能使他眼神暗下去,又含住嫣红的嘴唇吮了吮。 唐施嘤咛一声,手软软搭上祁白严脖子。 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 唐施脸通红,却没有避开他的眼睛,坦然而信任,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期冀。 祁白严握着小姑娘细细的腰,力道控制不住地收紧。唐施的行为,分明是默许了他可以更进一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人按进怀里,使劲儿揉了揉,哑声道:“今后不许再看。” 唐施害羞得脚趾都蜷起来,小声道:“嗯。” 祁白严平复了一阵,放开了她。 这一晚,两个人都睡得极不安稳。 第三三章 无巧不成书,巧见卿父母 “后天。” 清泱点点头,两个人各自前去歇息。 她回到房中,取来一截红绳,穿了那枚铜钱,打了平安结系在手上。看了看,安心睡了。 离开那日官车夹道,浩浩荡荡望不到尾,村里人都说,沈家那孤子算是光耀门楣了,赞美的话不绝如缕,他的才,他的德,都成了村里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然也有说到她的。 清泱算是有福了。 将来是要当宰相夫人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 如此云云。 清泱上了马车,一路上都在睡觉,到了繁华热闹的地方,才懒吞吞的伸出手去撩帘子,瞅两眼便放下,昏昏沉沉又开始睡。沈云望瞧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是无奈又溺宠的笑,起先他以为是第一次出门心里有些抵触,快要到京城时才发现不对的地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懒散散的样子好像连吃饭也没力气,有时候索性便不吃,一睡能睡上两天。 这日到了京城,清泱说到了地方叫醒她,进城门时外面锣鼓震天,热热闹闹是小城不能比的,按理说这么大的声响,人应该醒来才对,但马车上的人睡得极沉,沈云望将人扶起来,一声声“清泱”唤得越来越焦急。 到了府,外面呼啦啦一群人跪下了——“沈相——”话没说完车上的人抱着一个女子便跳了下来,面容冷峻,一点儿也不再是坊间传言那个温润如玉,临危不惧的人——“去太医院请姜太医!快去!” 沈相一回府,沈府便手忙脚乱了。 “瞧见了?” “瞧见了瞧见了……那么大个人怎么可能瞧不见?” “沈府怕是要办喜事了吧……” “办什么喜事,你没——” “嘘——说不得说不得——你没瞧见沈相的脸?从没这么难看……” “哎,办事去吧……” 当朝最年轻有为的沈相,回了趟祖乡,带回一个女子。 女子患了不知名的病,一直睡着。 沈府里人说,沈相三天没合眼,守着女子,事事亲为,不假他手。 太医院的家属说,凡是有名气的太医都去沈府啦,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朝里的官儿说,上什么朝呀,皇上派去的人,已经在沈府门外跪了三天啦。 …… …… 京城大街小巷,处处可以打听到沈府近日发生的事,连路边的小狗听见“沈府”二字都要摇着尾巴跑来凑热闹。京城某棵不起眼的树上停了一只鸟,黑色的羽毛,尾尖带着白色。 第七章情不知所起 这日沈府来了一个姑娘,开口便道:“叫沈云望出来。”眼角的傲气怕是连当今圣上都不及。见人没动作,好看的脸立刻冷了——“若想救府里睡着的人,就赶紧去!”这话正好被经过大门的沈府管家听见了,老人家连滚带爬出来,恭恭敬敬请人进去,连丞相也不打算报了。别人可能只是听说沈相如何如何,这三日他呆在一边是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若是榻上那女子出了意外,保不定他家老爷要做出什么事儿来。 老管家领着人直接就往后院去了,进了房间,便见太医们都呆在隔间,絮絮叨叨在讨论,面色严肃,一点儿头绪也无,额上冷汗淋淋,口上却一直不敢停下来。白衣女子躺在床上,面容安详,真的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沈云望守在一边,面色冷峻而疲惫,眼中血丝密布。她一跨进房间,他就侧过头来盯着,老管家说道:“这是玄色姑娘,她说她能救夫人。” “救。”沈云望起身,给她让开了道。隔间里的老太医们听见了,纷纷出来,好奇是肯定的。榻上的人脉象平和稳定,根本就不像患病的人。太医们起初以为只是睡着了,用了针,刺激几个痛感极强的穴位,榻上的人居然毫无反应。这是怪病,料是他们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病。 玄色也不想多说,抚上女子手腕,片刻后眉头皱起来,脸一凝,气道:“说往后再也不和他牵扯的人是你,世世却又爱上他的人还是你,清泱,你怎的这般没出息?!”榻上的人双眼阖着,面容一如既往的安和。 她收回手,头一仰,朝沈云望道:“人我只能让她醒来,却也保不了多久。”男子心中一紧。 “若想救她,只能你救。”女子又说道。 “如何救?” “你叫这些人出去,这救法只告诉你一人。” 老管家领着人出去,门合上,外面的人竖起耳朵听,只听见风的呼啸。 一盏茶功夫,门打开来,两个人一起走出来,沈云望对老管家道:“给玄色姑娘准备一间房间,离这里近的。” “不用,我就在这里。” 沈云望看了看她:“也好。” “进宫。” 老管家一愣。 “我说进宫。”男子皱眉。 老管家“哎”了一声便下去准备了。 听说,沈府来了神医,一刻钟功夫便让沈府那人醒来了,神医现在住在沈府里。 听说,那个神医竟是个女的,长得很美,不过脾气古怪。 听说,沈府的人都叫醒来的人“夫人”,半点儿怠慢也不许,每日燕窝人参,倒掉的比吃下去的多。 听说,沈相进宫觐见,在御书房外已经跪了一天了。 ………… ………… 这京城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听说”。每日都有成全上万的“听说”流传在大街小巷里,礼部尚书家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女儿的,工部侍郎家那个风流才子的,甚至宫里娘娘的……你若想听,往说书先生那儿一坐,听个一年半载,绝对不带重样儿的。 此刻清泱坐在说书楼里,嗑着瓜子儿,向旁边打呵欠的人道:“我真的睡了三天?”玄色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京城里艳闻趣事可真多……若每天都来听一听,日子倒不无聊。”女子嗑着瓜子儿,“云望还没回?” “嗯。” “三日没上朝,皇上是该恼他。”女子想了想,“……话说回来,你怎知我怀里有药?” 玄色不语。 “你也是妖?” 身旁的女子挑眉,妖?谁是妖?谁也是? “唔,你可是他派来的?” “谁?” “颀华。” 玄色一愣。 “颀华?” “一只鲔鱼妖,剧毒。”她说,带着嫌弃。 玄色默。 半晌道:“……姑且是吧。” 说书先生喝了茶,歇了一会儿,扇子一合,抑扬顿挫又开始讲起来。清泱被故事八卦引去,不再讲话,津津有味儿地听起来。 这一听,便听到日落,沈府一小厮进了说书楼,向清泱福了福:“沈相回了。”她点点头,起身道:“那就回吧。”玄色跟在她后头。说书楼里啧啧声不断,说书先生的声音时大时小,时快时慢,十分引人入胜。 “你爱上他了?” 清泱跨出大门的脚一顿,她回过身,侧头道:“云望?” 玄色嘴角紧抿——“颀华。” “是呀。”清泱轻轻笑起来,面色有了红,那双眼睛却是坦坦荡荡的。 “你不能爱他。”玄色说。 “唔,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清泱望着她,面上笑容淡了。 玄色一窒。 “……算了算了。是不干我事,你爱闹便闹。”玄色有些烦躁。 两个人朝沈府走去。 进了府,发现府里的人都集在大院里,低眉垂首,向着大厅。厅中正位上坐着沈云望,瞧见她来了,招了招手——“清泱,到这儿来。”女子走过去,男子起身,“圣上来了御旨,可要接?” 底下一片抽气声。可要接?这话问得!皇上下的圣旨还能不接吗? “什么样的?” “封你为义妹的,官拜三品。” “为何封?” “我求的。” “你去宫里跪了一天便是为了这个?” “来了京城,便不比在村里,多一个尊贵的身份,便让我多放一份心。” “好。” 一群人呼啦啦跪下了,宫里来的人展开圣旨,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念,眼光一斜,便瞧见丞相大人一双温润的眼幽深的眼神,心中一激灵,咳了咳道:“皇上听闻清泱姑娘心标婉淑,性秉惠和,实为天下女子学习典范,特封和仪公主,官拜三品。清泱姑娘,接旨吧。”说完就将人扶起来,笑眯眯道:“公主起吧,这旨杂家就不念了,太长,公主身娇肉贵,遭不起这罪……” 这便接了旨,沈云望叫人打了赏,满院子的人才起来又跪下了——“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泱皱眉,也不叫人起来,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跪下的人没一个人敢起来的。 “起吧。”沈云望道,“以后在府里叫她‘夫人’。” “是。奴婢(奴才)明白。” 第二日,听说丞相大人穿着官袍又去御书房外跪着了。这一跪,竟然跪了三天皇上都没叫人起来。 清泱站在玄武门外,亮了亮手里的玉牌,是前几天随圣旨一起来的,刻着“和仪公主”四个字,那守门的将军摇了摇头,说:“公主,您不能进去。如果您想见皇上,末将可以现在进去通传,皇上若下了旨,末将才敢领您进去。” 清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问道:“若是这个呢?”那是相牌。 那将军的脸一下子变得很古怪,退到一边,朝她拱了拱手。 清泱将东西放回怀中,向他道:“你领我去御书房。” “是。” 远远地就看见高阶上跪着的沈云望。清泱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你下去罢。”那人便走了。 她站在云阶之下,立了好久才慢慢提起裙子朝那人走去。她在旁边跪下来。 “我不嫁,云望。”女子说。 沈云望抬起头来,手抚上女子面颊,女子依赖般蹭了蹭,他说:“胡闹。” “我有爱的人了,云望。” “我知道。” “我们不成亲,好吗?” “不行。”沈云望温柔笑着,“清泱,我不会让你死。” “他就要来了。”还有八天。 “你身上的药呢?” “三颗。” 第三四章 男女情爱障,此身不是佛 两个人不再说话。玄色说,你爱得越深,便死得越快,这药,你必须两日服一次。 “清泱,你若能忘了他八日,我便不娶。” 如何忘?这爱,也是能忘的吗?这爱,说能忘便能忘得了的吗? “云望,我不嫁。”女子抿了抿唇。 “你竟愿为他而死?” “不愿。”她说,“我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他才只吻过我一次,不够。我想和他在一起。” 这时候里面来了人,朝她福了福:“皇上请公主进去。” 清泱随人进去。 “他跪在外头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为求朕赐婚。” “我知道。” “你可愿意?” “皇上可会答应?”她反问。 龙座上的人久久不答话。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会。” 听说,皇上给沈相和刚封的义妹和仪公主赐婚啦! 听说,这圣旨是沈相跪了三天跪来的,回来的时候直不起腿,是被人抬回府的。 听说,那和仪公主就是沈相大人从祖乡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听说,那个女子不愿嫁给沈相,正抗旨呢。 “你不出去,便逃得了?” 榻上的人不说话,眯着眼烤火。 “他本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 “颀华?” “不是,是沈云望!”玄色看着榻上神色悠哉的人心中更烦躁,“你可知你和他是牵着月老红线的?!若这一生不遇着颀华,你们会生两男一女,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和和满满寿终正寝?!” 清泱瞧了她一眼——“你这妖可真怪,明明颀华才是你主子,怎的帮起云望来了。”又想起那日她在说书楼里说的“不能爱他”的话,似是明白了一些,“你可是爱上了你主子?”玄色被她的话噎住,半天才道:“……怎么可能。” “若不是这样,你为何三番五次阻止我们在一起?” 玄色好心得不到谅解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得,心中憋气,扔下一句“我懒得管你们”便消失了。 这日府外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说是清泱的故人。明明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但那些守门的人单单只看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有些酥骨站不住。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刚刚还站在门外的人,一眨眼就进了府门,飘过的桃花香余味悠长,迷醉了所有人。 她走进清泱的房间,摘下了面纱,清泱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女子,手里的暖炉掉了,咕噜噜滚开好远。 真美啊,她想。 也不知道她对清泱说了什么,清泱隔了四日终于踏出了房门。她说——“嫁吧。” 整个相府彻底忙碌起来,沈云望说在后日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礼毕,若办不成,全府的人陪葬。这狠戾的命令让整个相府没一个敢偷懒。 清泱坐在铜镜面前,玄色正给她挽头发,凤冠霞帔那么红,也映不红她冷淡的脸。 今日若礼成,这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便都了了罢。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千百年后,便成了后人嘴里一段唏嘘的传说,可叹可感。 “你说我和云望是牵了月老线的,为何我还会爱上另一个人?”一直不开口的人问了。 “……”玄色不知如何讲,想到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她轻轻叹了口气,“……清泱,你前三世的姻缘都被颀华破坏了……” “他为何要破坏?”女子打断她的话。 因为他爱你。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待清泱百年之后去了阴曹地府,想起前世今生自然都会明白。 “你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清泱从铜镜里瞧见玄色的样子,“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玄色愣。 “一个男子去破坏一个女子与其他男子的姻缘只有这么一个原因。”她扬起了头,就像玄色记忆中某个人一样,高傲又得意,“他爱我,爱惨了我。” 玄色不语。 然后那脸有些难过的低了下去,轻轻叹道:“……我也爱他,但我不能和我心上人成亲了……” 玄色鼻子有点儿堵。多少世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决绝的喝下孟婆汤又决绝的跳下转生台,然后又命运般地遇见他,又毫无意外的爱上他,又不得好死……每一世,她都爱惨了他。 “快结束了。”玄色喃喃,手轻轻抚着她的发。 本来清泱就住在相府,所以便不存在娶亲,只需要在规定的时辰上轿,新郎带着新娘绕京城一圈儿然后回到相府成亲就可以了。 老百姓一直以为以沈相在朝中的威望和恩宠,皇帝是必然会出席这次婚礼的。哪知道皇帝并没有来,只叫人带了厚重的礼,百姓们原本还想挤在相府门前瞧瞧圣颜,哪知会是如此,心中不免失望。 玄色作为陪嫁丫鬟,走在轿子一边,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雪夜里红色的眼以及那人在师爷椅上嘴角的血和变得妖娆的眼尾。算算日子,他定是不可能在今天到达,半个月已经是极限,只可能晚来绝不可能再早。想到这个,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也或许是折腾了这么久,看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心中难免怅然若失,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空落。这是命,命中注定呀,你抗了这么久,还是没法儿掰过命运。 京城绕了一圈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百姓接踵摩肩出来看热闹,沈云望已经可以看见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了,戴着大红花,和他一样。 就一眨眼的功夫,却发现石狮上好像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黑发扬起,看不清面目。看热闹的人也注意到了,开始朝石狮上的人指指点点。玄色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只觉得呼吸都没了,心跳也没了,从神识最深处感觉到恐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东海龙王护那颗珠子护得像命一样,怎么可能轻易给他。他俩若要打起来,没有个四五天不可能分出个结果,若是他出手将人杀了,不仅玉帝连南海那位也得出面,他若想全身而退简直是异想天开!更不要说这还是四王中的其中一位,他怎么可能在十三日里就回来! 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清泱问:“怎么了?” 玄色抖着手,将那帘子拉着不让里面的人看,轿里的人感觉到阻碍,放下了手。 “你不要出来。”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 “他来了。”玄色的声音透着极端的恐惧,那么深的恐惧倒让清泱不解。 “哦。” 走进了沈云望认出了他,却又发现石狮上的人和在篱笆院子见着的人不一样,眼睛好像有了细微变化,就是这些许变化,让整个人的感觉不一样起来。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眉尾好像也长了些,一眼向你望来,便是万千风华妖娆无双,却又莫名使人觉得冷。 可这人明明是笑着的。 队伍在相府门前停了下来。 石狮上的人望着地下的红色队伍,衣摆无风自动,飘起来的白色好像把太阳都遮了。 “今日你许或是不许,我都是要娶她的。”沈云望说。 “即便是死?” “待我娶了她,你杀了我也没甚么。” 石狮上的人笑得更见风致,吐出的话却冰冷:“我怎么可能让你娶她。” “你别再害她了。”沈云望说。 玄色身形一动,手一伸便现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来,飞身过去,挡了那带着杀意的白光。 “颀华!”玄色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向那上面的人吼道:“若这一世她再不能善始善终,便要魂飞魄散了!!!” 哪知石狮上的人竟点了点头:“我知道。” 玄色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这样也好。”他的声音很渺远,“她若魂飞魄散,我便散了这一身道行随她一起便是。” 玄色咬了咬牙,又吼道:“这便是你颀华所谓的爱?你到底爱的是什么?你的爱就是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轮回吗!!!” 石狮上的人立了好久,当众人以为他就要这般永远寂静下去时,他开口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她又不是胆小的人。”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亿万年独自一人飘渺的时光。这世间若没了某一人,和死有何区别。他既无法面对没有她的世间,也无法接受她和另一个人幸福活着。他们已经纠缠了这么多世,其中的因因果果哪这么容易扯清,早已经连在一起了,扯不开,断不了。 他也不会让它断。 玄色看了沈云望一眼,握紧了手:“……是清泱自己愿意的。” “你让她出来亲自与我说。” 花轿上的人出来了,凤冠霞帔,美丽得紧。她说:“嗯,是我自愿的。” 第八章浮生犹如梦 吹锣打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沈云望牵着清泱,进了大堂,老百姓们围在相府门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听着那喜气洋洋的奏乐,也觉得像是在场瞧见一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噗————” 有什么深沉绵软声音在她身旁想起,像是什么撕裂了袍子,又像是什么穿过了*。大堂里鸦雀无声,她甚至可以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和她的混在一起,像是幼儿嬉闹。 嘀嗒,嘀嗒,嘀嗒……有什么东西滴在地上,滴在她红色的霞帔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说过,你嫁谁,我杀谁。”明明声音就在身后,清泱却觉得很远,又不是很远,就在她心里。她日日温存的声音,说的也是这话……可是,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她扯下红盖头,伸手抱住了旁边倒下的人,眼睛却没往下看,转了头,愣愣地望着身后的人,瞳孔一下子紧了,好像外面的阳光刺眼。 他逆光而立,白色袍子上溅了血,手上拿着某样东西,好像还能跳动,或许现在还是温的,毕竟没拿出来多久。他手一握,血浆飞溅,散成万千血珠,溅了满堂。那血溅进女子眼里,映着阳光、那人、整个屋子都变得红起来。 第三五章 愿言配德兮,携手与相将 “云望……”是木楞的呢喃,好像穿越千万年的时光滴在玉上的水,又轻又软;又好像深夜海边泛光的白沙,又冷又静,是她十载的等待叹息,亦是他十年功成名就的青色如海。 而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才回过神来大声尖叫着四处乱窜。 “杀人啦!!!” “新郎死了!!!” “救命啊!!!” 顷刻间整个相府寂静如同地狱。 红衣女子抱着空心的人,看唇形好像在喊“云望”,却偏偏没有一个音节能从唇边逃出来。 玄色立在门口,呆呆的无法言语。 一阵风吹来,那怀中的男子变成一股透明的烟从身体里飘出,渐渐有了光,他目光沉沉,飘在空中,明明是沈云望的样子却偏偏感觉又不是沈云望,好像变得愈加出尘,整个人多了一种琼池白莲那般的仙气和纯净,他对对白色的人笑道:“好久不见,颀华。” “莲疆。”他哑着声音开口,“……好久不见。” “我和她有一世未了情缘,你给我一世又何妨。” 不行啊,清泱是他的,谁也不给。 “你这般逆天而行,于你于她,都只是徒增罪孽而已。”亦使你们之间的情分散得更快。 “……你可知,她为何愿意同我成亲?” “……她以为你是妖,自己是你飞升成仙的劫,若你过不了,便会被打回原形再也无法成人……她对抗圣旨那么长时间,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嫁我,却抵不过别人轻飘飘说一句你会死……” “你成了魔,贪、嗔、痴、慢、疑,佛家五毒都中了。你从始至终贪的都是她,爱是你的,恨是你的,你连负面感情都不愿给别人;你的嗔,冲动,暴躁,也全是关于她,你明知道杀了我身上的魔性会更大,你们更回不了头,你还是杀了我,这既是嗔,也是痴;至于慢,你比任何人明白,今日因,前日果,你日日都在后悔当初,可不是因为当年自以为是?中得最深的,便是这疑了罢。” “你以为她爱我,是也不是?” 逆光的人不说话。 “这世你寻了她二十四载,终于在二五之前找到了,哪曾想,这一世,我和清泱竟出生在同一个地方,青梅意,竹马情,早已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了……你原本以为即使投胎转世她还是无意识的爱着你,自然是因为那首《殷其雷》,嗯,是你写给她的,你暗自欢喜,她竟一直念念不忘,投胎转世了还记着,却也在我回来那夜明白这首《殷其雷》是我临走之时送与她的,她这一世念的《殷其雷》只关于沈云望……我回来之后你看着她对我寸步不离,缠我缠得紧,那小心翼翼期期待待的样子怎么可能不让你魔性大发?更枉论,她等我,等了十年……” 空中的人笑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颀华……你何苦作茧自缚……” “你爱惨了她,她又何尝不是爱惨了你?” “你只想到她等我等了十载,你又为何不想想我离开那年她已经十四,若想嫁我早就嫁了,何苦要等我十年?再说这十年,我不回去,她也耐得住性子在那地方等我,我若不回去,她便要等一生?这是爱吗?你们相处不过两日,你因忙着去找玄色身上那颗珠子忘了与她说,她反应为何?在椅子上固执等了一夜,生了病,你回来之后整整半月不与你说话,这是怨啊,为何怨,若不在意怨又怎的生出来?你这回说好半月回来,你可曾看见她床缘上那些记日子的刻痕?她每日都算着日子等你回来……” “我走之前写《殷其雷》给她,你又知《诗经》里有那么多篇可以表明心迹的我又为何单单选了《殷其雷》?她喜欢啊……她从会识字开始便拿着《诗经》不放,翻着《殷其雷》,咦咦哦哦地念,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喜欢……” “……她母亲因为生她难产死了,清泱一直穿着黑衣,连及笄礼那日也是黑衣加身,她何时开始穿的白衣?她及笄礼那天跟我说过——若有一日,她遇见自己的心上人了,她想成亲,结婚生子做一个妻子母亲时,她便为她的心上人,褪下黑衣,洗手作羹汤,含羞待君尝……” “……你明明已经拿了四王的海珠,刚才你若给了她,她便不会嫁我,可你听见她说了她是自愿的……你心中生了魔,那股魔气逼着你杀了我,你怎会甘心?” “颀华,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你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飘在空中的魂魄变成了一团金光,,明明炫目又强盛,直向天际发散开去,抱着人的女子却没有看到,城中老百姓也没看到。只有颀华和呆在门口的玄色,看见那团金光散开来化成一朵金莲,又慢慢地变成人形,只是再也不是那个穿一身青衣的沈云望,而是一身白衣,勾着金色莲花,仙气大盛的佛祖座下的金莲上仙。 “……而你又怎知你执着十余世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那飘渺的声音远了,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做了很长的梦。很长很长。关于前三世的梦。 第一世,她是扬州首富的女儿,有一个指腹为婚的丈夫,夫家是苏州城首富,算是门当户对。她做梦都想知道自己夫君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常常出现在梦里的人?穿着一身白衣,绣着清淡水纹,笑望着她,满眼都是爱意。她第一次梦见那人时十二岁,身上刚来了葵水,羞人的东西,母亲说她长大成人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见到她夫君了,她很高兴,那一晚带着对苏州的期待进入梦乡——梦见了他。醒来之后心扑通扑通跳,这般羞人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诉母亲,她只好藏在心里,小心又期许。从此以后她每夜都梦到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在月夜下的树林,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在热闹喧哗的街角……一身白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她觉得就是他了,如若这不是老天给的姻缘,那他为何日日出现在梦中? 可是不是的。她和苏州来的夫君见了面。不是他,不是梦里那人。她躲在房里哭了一天,眼睛又红又肿,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没法儿告诉母亲她每夜都梦见一个男子,只能绝望地摇头。 这般心思纠结着,就染了风寒,躺在踏上,面色苍白,被心中的苦折磨得不成样子,城里大夫开了几帖药,吃了丝毫不管用,母亲日日陪着,一边着急一边心疼得掉眼泪。她也想好起来啊,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给不喜欢的人过一生,委屈啊! 城里来了一个新大夫,听说医术很好,寻常感冒一帖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母亲赶紧将人请了来。她躺着,连眼也不愿睁,手伸出去,病怏怏的。那人抚上她手腕,明明和其他人诊脉的动作别无二致,她却一下子觉得被人按着的地方炽热,有一种缠绵悱恻令人心跳加快的感觉。那人说话了:“小姐得的可是心病?”声音是含笑的,也是温柔的,听在耳里如清风,如晨露,痒痒的。她睁了眼,隔着粉色纱帐看见魂牵梦绕的人正望着她,嘴角带着笑,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爱意。像梦一样。梦里的人走进她的现实世界来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半天觉得不是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动了动没挣开,面上飞了红。登徒子。她想。却也没想再挣开。 “你可愿跟我走?”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然后他们私奔了,隐居在离扬州很远的某条河边的村子里,男耕女织,清贫却恩爱。可是,好景不长,她想应该是上天惩罚她逃婚又弃父母,不义不孝,她二十岁不到,得了不知名的病,七窍流血而死。 第二世,她是当地七品县令的二小姐,芳龄十四,那年遇上全国选秀,被编入当地的秀女群,统一送往京城。她既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反正身为女子,到了一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相夫教子,言行端庄便是一生。她也以为自己这一生要不是被皇上看中成为一妃半嫔光宗耀祖,要不就是做一个宫女在宫中了此余生,这草芥般的命再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哪曾想,一行人才刚出县城十余里便遇上山里来的劫匪。 他们将秀女车紧紧围起来,横眉竖目,可怕极了!车里的秀女都是良家女子,养在深闺,刺绣画画,何曾见过这般场面,顿时吓得紧紧抱在一起,惊叫连连。 说来那些劫匪是奇怪的,围着便围着了,除了不让人走,没做任何事。她缩在轿子最里边儿,小小的一个,好像轿角都可以把她藏起来,而她呆的地方又刚好可以望见外面,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横肉,拿着大刀,一动不动的盯着被围起来的人。 劫匪头头出来了,拿着一把玉骨扇子,嘴角自带三分笑,一身白衣雅致得紧。她从没见过这般俊美的土匪。嗯,这本来也是她第一次见,和画折子,和父亲口中,和之前这些莽夫,一点儿也不像。 第三六章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那人扭过头来:“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木木愣愣的,也觉得人家没救的必要,只能讷讷地小声讲:“……我给你银子。”也不是银子,她只有铜钱。 “我有。” 她没话了。银子可以买吃的,买穿的,什么都可以买,那人有银子,他什么都有了。她想不出来可以给他什么。 算了算了,死就死吧。她想。 那人却没走,半晌他说:“我救了你的命,是也不是?” “还没救呢……”她小声嘀咕。 看见那人脸色不对,立马说道:“你若救了我,那便是了。” “你该如何报答我?” “…………”给银子又不要,还能如何报答? “以身相许吧。”他说。 她瞪大了眼睛。 然后她被人救了,却没回到胭脂铺,那人将她抱上一辆马车,咕噜噜地驶出了小镇……他们成了亲,可是她却得了病,长卧病榻六年,死时二十四岁。 第九章别问是劫还是缘 清泱醒来时已经半夜,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痛。手被人握着,握得不紧,却挣不开。她微微眯眼,看清了人。颀华也正看着她。 她偏过头去不想说话。 “他是佛祖身旁的金莲上仙,今生下来历劫的,现在功德圆满,已经回了。” “他注定死在你手上?” “……”却叫他无法答。 “那世你如果不进我梦中,我是不是就会和苏州那个人在一起?” “你如果不半道杀出,我是不是会入宫为妃?” “前世我如果不答应,你还救不救我?” 女子目光清亮,灼灼望着他。 “没有如果。”他过了很久只说了一句。 清泱看着他——“你为何每世都要寻我?” 白色的人抓紧了她,好像有一些紧张,手似乎在颤,清泱却觉得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 “不知。” 那人笑了,伸手将她鬓角的头发拂了拂,还是他以前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 “为什么你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为是你。” “那一世你也是妖吗?”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舍不得过奈何桥。” “于是成了妖?” “嗯。” “云望真的是金莲上仙吗?”她又问道。 “嗯。我们可以去看他。” 女子的眼角滑下一颗泪,一直望着他:“我说了不许你杀他……” “那你为何要嫁?” “桃兮说,你是妖,过不了情劫会被打回原形,活不过今年……我也不算嫁给云望,休书早就写好了……” “你今生只能与我颀华拜堂。”他也不管清泱口中的“桃兮”是谁,将人裹进怀中,轻轻抚着她,“清泱……原谅我……”他活了几百万年,这样的话还是头一次说。 清泱叹了口气。 她梦见前三生,每一世都与这人纠缠,每一世都不得好死,可每一世她都如此爱他。 “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她说。 “胡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每一世她都二十多岁死去。 “因为人妖殊途。” 清泱抱紧了他:“我不怕死。” “……若我死了,下一世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他哑着声音道,“……下一世还是会寻你。”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是清的。 “你服了四王海珠,这一世会活很久很久。” 这便是我们最后一世了,清泱。白色的人用了力,好像要将人嵌进骨血里。从此他灰飞烟灭,从此她世世轮回。 也罢,缠了你这么多世,若死了,也能还你一个清静。 “若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她说。 “好。” 清泱突然从怀里出来,看着他——“……那时,你眼是红的……”她没看错的,眼睛是红的,没有温度,也没感情,一张脸妖娆无比,她差点儿怀疑是不是他。 “我若成了魔,你……” 你什么呢……你是否会害怕?还会不会爱我?能不能接受?他这一生都活得骄傲肆意,从不曾如此患得患失,也不曾这般在乎他人看法……成了魔,竟然最在意的却是眼前这个人的想法,竟不是天雷,也不是上古之神。 “妖和魔有何区别?爱上的总归是叫颀华的。”她说,“你是妖是魔都行,我不在意。” 颀华笑了。将人拉起来。 “去哪儿?” “去见金莲上仙。” “云望吗?” “那只是他的幻化。” 也便是说,那个同她生活了十四年的人永远的不在了罢?他在人世间的二十多载,那般有血有肉,到头来竟是神仙们眼里的一次幻象。 到达西天的时候清泱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该这般安宁,西天祥和,给她归属感。她是*凡胎,本来不了仙气如此重的地方,但她吃了四颗珠子,颀华说,这天上地下,只要你能去,便都可以去。 她见到了云望,不,是金莲上仙。翩然出尘,眼神不悲不喜,端坐着,说道:“他已经死了,女娃别再妄想。”说得她心里一跳,好像她想的什么他都知道。 她乖顺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那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眉侍弄池边的莲花,不再说话。 清泱走之前说:“我是能放下的,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放下。” 那出尘的人身影顿了,手指捻着莲花瓣,眼神似有些飘。 清泱快要走出莲池了,池边的人叹了叹,说道:“你帮我带一句话罢。” 清泱走回来——“什么话?” 他从莲花上扯下一瓣花瓣,金光闪了闪,给了她。清泱收了,坐下来望着他。 “……我救不了他,他为了你杀了四海龙王,已经成了魔。” “我把珠子还给他们。” “想得倒天真。这四海龙王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若想重聚,谈何容易!” “总归有办法的。”清泱抿唇。 “能不能重聚都难说,更何况你若重聚了他们,他们可愿息事宁人?” 清泱不说话。 金莲上仙叹了一口气——“这天上能制住颀华的神仙就那么几个,少说都活了十几万年,对于几十年百年这样的概念是没有的,不过打个盹的事,我去说上一说,凭他们和颀华的交情,许你俩一世又何妨。” “一世之后呢?” 池边的人不说话了。 “法子能不能起作用那是我的事情,你给我便是。” 池边的人扯了花,施了法,给她之时说道:“你可知到最后你一定会后悔。” “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悔。” “清泱……” 女子起身,拂了拂衣摆——“何事?” “你可真的爱他?” “爱的。”回答不见犹豫,“所以总也生不了他的气。怨他杀了云望,再怎么怨也抵不过爱,怨着怨着都变成了爱……” “走罢。”最后的话好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你若真的不怨他,又怎么来的这一世。 清泱出了莲池,一身白衣的人正等她。她跑过去将人抱住:“颀华,我们成亲罢。” “好。” “我想回篱笆院子。” “好。” 教书先生从京城回来了,身边的人却不是沈云望。 教书先生要成亲了,新郎却不是沈云望。 孙大娘担忧的来问,教书先生只是笑笑,那笑让孙大娘心疼,明明还是那清潭般的眼,却有了沉默飘渺。 索性也不问了。 回都回了那便安心呆在山里罢,和朴实的人成亲,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也好。 清泱原本只是想简单成亲,颀华却说:“你每一世和我在一起都是草草成亲,这一世,便隆重些吧。” 孙大娘去城里买了最漂亮的嫁衣,颀华看了将衣服放在一边,说:“我们慢慢办婚礼可好?” 清泱点头。 第二日,他们便去拜访了天上的织女。织女说——玉帝被你闹得头发都白了你却有心思在人间办婚礼,怕是要被你气死了。 颀华只是笑。 天上出名的织女有十二位,十二个人连夜赶嫁衣也得三日,大织女说——这金丝霞线倒还多,不过这珍珠片没剩多少了,你们去东海拿一些罢。 两人迎着太阳朝东海飞,清泱一张脸皱成一团——“我们现在去东海会不会很危险?” “有我在。” 清泱便不再担心。 到了东海,他们才落了地,一团蓝光就朝她扑来,清泱躲不了,被蓝光按在地上——“雒嫔娘娘,可是你?”那声音软软糯糯,似是童音。手里抱的好像正是短手短脚的孩童。清泱坐起来,拂去脸上的沙子,看着怀里的小孩子,不过五六岁左右——“谁是雒嫔娘娘?” “河神的妻子。” “我不是,我叫清泱。” “可你们明明这么像。” 清泱突然想到那日蒙面来的女子,她说:“我们很像,但她是不是比我美?” “嗯。还要好看些。” “因为她是仙,我是人。她有仙气,我没有。” “这么说你不是了?” “嗯,我不是,我见过她。” 第三七章 似此星辰夜,风露立中宵 “她在哪儿?河神说她快要死了!”小孩儿说着眼里就含了泪,“……只有我爹才能救她……可我爹死了……” 清泱手一僵,将小孩儿眼角的泪拭去——“你家雒嫔娘娘已经活了,现在应该和河神在一起。” 小孩儿愣了,奇怪的看着她——“你……” 颀华将小孩儿抱起来:“……我要同她成亲,需要很大很大的珍珠,海里可还有?” “自然有的。我带你们去。” 他从颀华身上下来,走过来牵清泱——“走吧。” 三个人到了海底。清泱觉得很新奇,边走边看。到了一处,小孩儿说:“这是我的宫殿。” 很雄伟的宫殿,大型珊瑚,像房子一样;几十颗巨大的珍珠亮如白昼,海藻硕大无比,像深海迷宫。 清泱指着那缺了一半的珊瑚岛:“不好看。” 小孩儿脸皱了起来:“原来很好看的。被河神削了……” 清泱:“他干嘛削你的珊瑚岛?” “因为雒嫔娘娘喜欢……他若早点儿说是雒嫔娘娘要,我给他就是了……” “你应该给雒嫔娘娘告状。”清泱说。 小孩儿瞅着她。 “……这样河神就会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比如一个月不许进房间或者几个月雒嫔娘娘不理他……” 小孩儿急忙挥手:“不行不行……” “为什么?” “……那样我会死的更惨。” 清泱笑。 “你们成亲我也没什么能送的。既然要珍珠,全东海就我这里的珍珠最大了,清泱你去选吧。”那老成世故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五六岁的小屁孩儿。 清泱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蛋,笑道:“装什么小大人!” “我已经八百岁了。”小孩儿说。 清泱咋舌:“……那你干嘛还是小孩子的样子?” “雒嫔娘娘说等我长大了她就不陪我玩儿了……”他有些委屈地瞅了瞅她,“……我等她回来陪我玩会儿后我再变成大人……” “你很想她?” “嗯。” 清泱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儿看了看她不说话。 “我想要那颗。”清泱突然道,手指着最中央那颗最小的,但是散着蓝光。 小孩儿点了点头,手一伸,便将珍珠吸了过来——“还有呢?” 其他的都没什么不同,清泱随便拿了三颗。小孩儿将四颗珍珠放在木匣子里给了清泱,他端着一张小脸认真严肃道:“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幸福安康。”清泱将人抱起来,亲了亲:“会的。”小孩儿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勾着她,亲昵地蹭——“……你再陪我玩一天好不好?” 清泱笑了笑:“好呀!” 怀里的人被扯出来了,颀华抓着小孩儿:“不要。” 小孩儿气鼓鼓地看了看他,晃着胖胳膊胖腿儿朝清泱那边扑——“坏人,你总是这样!”他一个小孩儿对他有什么威胁?哼。 颀华眯眼。 “我们过一天再回去好不好?”清泱软着声音,温温诺诺地望着他,眼睛像黑水晶。 “亲我。”他说。 清泱红着脸蹭了一下。 “不是这里。” 清泱只好挨了挨他的唇。 男子满意地眯眼,将小孩儿丢下去——“就一天。” 清泱笑。唔,两个小孩子。 晚上吃的是烤龙虾,一只龙虾有成年男子大腿那么大,清泱接过小孩儿递来的龙虾时,不知如何下手……也太大了点儿,虾壳硬得如铜铁。颀华将虾肚上相对软的壳敲开递给清泱,清泱撕下肉蘸了酱吃得欢喜,满手油乎乎毫不在意,她撕了肉喂给身旁的小孩儿,小孩儿衔过去吧唧吧唧嚼得欢腾。白色的人眯眼看着清泱,清泱笑,也伸手喂他,男子吃了肉吮着清泱的手指不放,灵活的舌在她指尖上扫来扫去,一阵奇异的麻意。清泱红着脸嗔了他一眼,白色的人还是不放,女子恼了,鼓着一张脸:“登徒子!”那人笑,清泱急忙缩回手。 手指上的酥麻过了半天才消去。 晚上清泱做了梦,不是很好,颀华将人摇醒了,她钻进他怀里抱住他。颀华拍着她的背,轻柔妥贴,犹如怀里是未满月的婴儿。 “我梦见你死了。满眼都是红的。” “我不会死。” “你成了魔。” “抽去魔骨,下凡投胎,遭受轮回之苦,不过做回凡人,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样?” “嗯。” 女子抱紧了他:“……下一世你即便忘了我,也得来寻我。” “清泱,你在怕什么。” “怕你忘了我。” 男子细细吻着她:“……不会的。” 即便你忘了我,我亦舍不得。 第二日两人离开,小孩儿扯着清泱的衣袖可怜兮兮。 清泱从匣子里将蓝色的珍珠取出来给他,小孩儿不要——“干嘛还回来?” “这珠子与其他的都不同。一定有它的特别之处,我心里不安。” 小孩儿默默收了。 原先取这珠子的时候那蚌还没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夹了他,白色的珍珠沾了他的血,经过几百年就有了蓝色,也不算什么特别。 “你能把它一直戴在身上吗?”清泱问。 “嗯。”小孩儿点点头。 “若我有一天又想要了,你可还愿意给我?” “自然。”小孩儿鼓了鼓腮帮子。 两人御风回到织女宫,珍珠给了织女,两个人躺在云朵上看天边彩霞。 “我们可不可以生孩子?”清泱问。话折子上讲人和妖生出来的孩子保不住。 “自然可以。” “那你想要几个?”清泱笑着,侧身望着身旁的人。 颀华侧过头,抚着她的脸,眼里无限温柔旖旎:“……还是不是女孩子,羞不羞?” “能一次生两个就好了,一男一女。” “好。” 女子眯眼笑,天边美得惊心动魄的晚霞及不上她眼里光华一分。 第十章嫣婉及良时 大织女将衣服送到清泱的房间,关了门——“既然成亲,我总归要送点儿礼的。”她拉着清泱,问道:“你可曾后悔?” “我悔什么?为我成魔的是他,世世跋涉寻我的是他,默默守着我的是他。我什么都不曾付出,何来的悔?便是付出了,有这般一个人在身边,我悔什么?”清泱奇怪的望着她,弄不懂她晦涩莫名的眼神。 “你可服了四王海珠?” “嗯。” “可曾想起了前几世?” “嗯。断断续续想起了些。” 大织女不再问了,转了话:“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清泱想了想,耳尖有些红:“……听说你是月老的义女?” “嗯。”她道,“想求什么?” “一儿一女。” 大织女点了点头:“可以。” 清泱笑。 “可要健健康康的一儿一女。” 大织女奇怪地望她一眼:“你和他的孩子,自是极优秀的。” “人和妖的孩子很优秀?” 大织女一噎。人和妖? “谁是妖?” “颀华。巨毒的鲔鱼妖。” 大织女默了默,不再说了,换了话题道:“这是百花仙子调制的驻颜丹,可保百年青春,算是我给的贺礼罢。” 那丹药香味浓郁,明明还放在盒子里,整个屋子都弥散了奇异的香味。清泱收了,大织女点点头便走了。 回到篱笆院子后,孙大娘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嫁衣半天说不出话来。问清泱在哪儿做的,清泱说天上织女做的,孙大娘自知这是胡话,想想即便自己攒一辈子的钱也不可能去给二丫头做一件也不再问到底在哪儿做的了。篱笆院子里里外外都贴上了喜字,挂了红花,东西上不管大小都系了红绸,到底是有了成亲的样子。 清泱围着篱笆院子看,眼睛一直眯着,那是笑的。孙小胖子一干小屁孩儿每天都来凑热闹,跟着她一块儿高兴。 “谁要成亲了呀?”她笑。 “我呀我呀!”她答。 “谁是新郎呀?”她问。 “不知道呀不知道呀。” 这时候总会有人突然将她裹了,咬牙切齿的——“又胡闹。”她咯咯咯地笑。 “到底是谁呀?”她装不知道。 “我。”他答,随着她闹。 “你是谁呀?” “颀华。” “颀华是谁呀?” “清泱的新郎。” “清泱是谁呀?” “你。” “我是谁呀?” “颀华的新娘。” “颀华是谁呀?” ………… ………… 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清泱的开心,整个村子的人都看得到。人们说,还没听过她那般笑呢,也没见过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得啦,嫁给如意郎君啦,是该高兴。 两个人躺在师爷椅上,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摇啊摇的日子。太阳挂在山边,万丈霞光笼了整个村子,很美。竹林被风吹着,沙沙作响。 “我没见过雪山。”她说,“今年冬天我们去爬雪山好不好?” “好。” “去了天上,也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 “好。” “牛头马面会捉我吗?” “不会。” “阎王长什么样子?” “有些可怖。” “绿色的眼睛尖尖的牙?”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地狱真的有十八层地狱?” “嗯。” “孟婆日日夜夜都在奈何桥边,她不回家吗?” “你去问她。” “她会和我说话吗?” “会的。” “是慈祥的老婆婆?” “不是。她不喜欢说话,一开口又怒又凶。” 第三八章 柔情多似水,佳期真如梦 “为什么?” “不知道。” “孟婆汤好喝吗?”她问。 椅子慢慢不摇了,白色的人顿了顿:“不知道。” “你没喝过吗?” “没有。” “……我想,我该是喝过的罢?”清泱皱了皱眉,“每世轮回都得喝……我觉得肯定是苦的。” “为何是苦的?” “……不知道。”她说,“反正是苦的……” 孟婆汤,孟婆引忘川弱水——世间最甘清的水熬煮,引人世赤子圣人之泪,为九界最甜的汤,饮者,忘却前世种种,再世为人。 怎么会是苦的。 “若我不喝,会怎样?” “一直徘徊在忘川河边,直至你喝了它。” “若不喝,便一直不能投胎?” “对寻常人来说是这样。”颀华顿了顿,眼神很深,“你若不想喝,没人能逼你喝。” “这四颗珠子用处挺大。”她笑了笑,“下一世我便能带着记忆投胎,到时就不怕我忘了你了。” 两个人沐在夕阳里,浑身金色。 这日清泱准备去孙大娘家,篱笆院子的大门打开,她跨出去,天地忽然变了模样,脚下踩的是云,一眼望过去是浩渺的天际,太阳挂在东边,才升起。身旁的锦衣侍女朝她福了福——“清泱姑娘,玉帝等着你。”清泱点了点头,随着引路的人走。 她只是一介凡人,来天上竟感觉像吃饭一样平常。 玉帝说:“倒是没变。” “什么没变?”清泱问。 “投了几次胎,模样没变。” 清泱也是记得自己前几世的样子的,差不了多少。 “前几日月神馨爱和日神莫皇已经到了天神殿,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降颀华。” 玉帝看了看她——“你可知他们现在还在那儿?” “知道。” “你就不担心?” 清泱奇怪的看了看他:“你若要降他,日月双神刚到之时就会派他们下来,几日不见动作,自是不降他了;更何况你堂堂一个三界主宰,若你想要降他,为何要费口舌来告诉我,多此一举作甚。” 玉帝一噎,这牙尖嘴利倒是一如既往。 “本来是要降的,西天那位来了,不让降。说是事事顺纹理而生,快见结果。”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清泱道,“无聊。” 玉帝额上冒了青筋,这丫头! 他叹了口气——“既然西天那位都出来了,这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便不好插手了,你们成亲,还是要意思一下的,可有什么想要的?” 清泱想了想,点点头。 颀华躺在师爷椅上,眼角渐渐变长,眉尾变细了,嘴角似勾非勾,显得妖娆起来。他运着神识查了九州三界,找不到清泱。这三界只有两个地方他不能随心而去——一是佛祖所在的西天,二是玉帝所在的天庭。 答案显而易见,清泱在玉帝手里。 你捉她作甚,老头。他睁了眼,眼里是一片冰冷的红色。 天地间起了很大的风,刚刚还暖阳当空,一瞬间就变了天,黑压压的暗云好像要吞噬整个人间,狠戾的闪电劈下来,散着惨白的光。 院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化出人形来,玄色气急败坏:“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海边城镇已经淹了一半,滔天洪水卷上岸来,一瞬间就冲垮了十几个个村庄。凡是有河的地方,河水以惊人的速度漫上岸,横冲直撞,像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雨噼里啪啦砸下来,如泼如注,人间每一个地方都在下雨,不出一个时辰,人界将会变成一片汪洋大海。 这所有的一切,都拜这人所赐,他的眼睛又红了,明明勾着嘴角,玄色却感觉到了他的滔天怒气。什么原因,为了谁,玄色想也不用想,这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可以让他几度魔化? 他失了控,定是那人又出事了。 玄色怎么阻止都没用,人间一片黑暗,大雨倾盆,洪水滔天。 地狱里忘川河水变成玄黑,漫上岸来,颜色鲜亮,寂静无声地流淌,透着恐怖诡谲。水不再清甜,苦得像是戳破了胆汁儿,孟婆煮不出孟婆汤,所有轮回的人挤在奈何桥下无法投胎转世,鬼喊魂叫,怨气一刻比一刻重。 瑶池里面的水变成了如血般红色,天上的水没一滴可以喝。上一刻才取出的琼浆倒进酒杯里,颜色艳红,像是地狱里冤魂弃鬼的心头血,吓得一干侍女面色苍白掉了杯盏。 颀华站在篱笆院子边,天上的轰鸣和震天的嚎叫似乎都听不见,江河怒滚着,溅起百丈高的波涛,人间宛然已经成了另一个地狱。 “他既然不愿让我上去,那便让他自己下来。我颀华即便成了魔,也还是颀华。” 这世间没人能胁得了他。若按活着的年岁算,玉帝算得了什么?在他眼里不过十岁小儿。当初几个人愿意安居一隅让玉帝成为天界主宰不过是怕麻烦,现如今几千年过去几个人的存在愈发安静,竟让人忘了他们几个才是上古之神,是与天同寿的存在。 这三界他们能安分地守着,自然也能暴躁地毁灭。 她若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妨毁了这天上地下与她陪葬。 “几千年不见,这脾气倒是长了不少。”来人面无表情,从滔天洪水里走出来一点儿也不害怕那电闪雷鸣,“昆仑山都淹到半山腰了,你这是要掀我老巢?” 玄色总共才活两千年,自然没见过这五六千年才出来一次的山神,但神仙对品阶更高,气性更纯的神总是有天生的畏惧和崇敬的,感知到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颀华有得一拼,玄色自然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日神月神如今都在天神殿。 剩下的一个,便只有山神疏狂。 看见那双魔化的眼,他还是面无表情,负手走过来,语气冷硬瞧不出什么情绪:“你若不败在她手里我才稀奇。”语气里的熟稔和亲密已经摆明了态度。 颀华望着天际笑——“昆仑山怕是保不住了,回你天上的府邸去。” “这天上地下的水都被你糟蹋了,去哪儿都一样,你这是非要我上西天佛祖那讨圣水喝?” 颀华眯眼——“你若要去,我也不拦你。” 山神面瘫似的脸终于松动了几分,他道:“那丫头在玉帝那儿好好的什么事也无,你这关心,也实在太过了点。” “他若未起不好的心思,为何护了天神殿让我无法探寻?” “若不用法术隐了,他带得走清泱?你若知晓了,定二话不说将人掳回来……” “我的人,为何要让别人带走?”颀华挑眉,一瞬间风华大盛,魔气逼人。 这人简直无法沟通。 “我今日来没什么好说的。”山神也不再多说,切入正题道,“馨爱和莫皇没把玉帝的命令放在心上,你自当好好过这一世。最近东海那边有动静,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为了以防万一我替你走一遭。百年好合。” 于是山神一个旋身便不见了。 漫天的洪水一如既往。 天界射下两道光,清泱和易了容的天界大帝。 此刻玉帝气得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你真以为这世上没人治得住你?!” 颀华眯了眼,红光潋滟,风华绝代——“你下次若再这般无声无息将人带走,我便不只是这样了。” 他一个上古之神,司三界之水,若想淹了这人间不过片刻,哪儿轮得到他这般慢悠悠地晃下来。 玉帝袖子一挥,被气走了。 清泱和他面对面站着,颀华走过去牵她,眸子褪了颜色。 “下次离开我会讲。” “好。” “你不要担心。”清泱握了握那人的手,眼神灼灼,“我会好好待在你身边。” 颀华笑,抚了抚她头发,眼神温柔而旖旎:“我知道。” 成亲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清泱穿着大红喜服,金丝霞线,美丽非常。孙小胖子领着一干小屁孩人前人后乱窜,闹腾的声音比鞭炮还要响。 拜堂的时候颀华说:“我们不拜天。” 人群有一瞬寂静。 清泱隔着朦胧的红纱点点头。 吹锣打鼓的声音继续。 高堂是两个牌位,清泱的父亲母亲。两个人鞠躬。 夫妻对拜,礼成。 清泱被人牵着回到里间,坐在床边,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人。 半个时辰后,颀华挑开了红盖头。 两人眼睛对上。 清泱抿唇:“唔,倒是比我好看。” 颀华将人抱住:“清泱,清泱,清泱……” 清泱眯眼笑:“夫君。” 抱着她的手一紧。 “还是叫颀华顺口。” “再叫一声。” “颀华。” 脸上被人惩罚性的咬了一口——“叫夫君。” 清泱眼底的笑更深:“颀华,颀华,颀华……” 颀华眯眼,堵住了那不听话的口,发狠的样子倒像要把人吃进肚里。 清泱将人推开,眯眼笑:“叫声娘子来听听。”那样子,像个娇俏的女登徒子。 “娘子。”那人竟然从了。 “再叫一声。” 颀华笑,捞着人上了床——“留着力气等会儿叫。” 第二日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第三日的太阳缓缓又来了,清泱终于忍着一身酸疼起来了,如果往后再这么没轻没重的折腾……清泱瞪了床上的人一眼,面上飞了红:“以后不许这样。” “怎样?”声音还透着欢爱后的暗哑磁性。 “昨日那样。” “昨日哪样?” “……就那样。”折来折去,趴着躺着,各种羞人的姿势,折腾个没完。 “到底哪样?”那人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清泱恼了,索性丢下一句“不知道”就软着身体逃了。 第三九章 世事因情巧,万物趣情生 中午的时候清泱去做饭,颀华躺在秋千上,用了法术浇灌花草,灶房“啪”一声响,院子里的人一瞬间移了过去。 清泱站在灶边,脚下碎了盛菜的盘,她笑了笑:“手滑。” 颀华见她神色自然,心下一松,将人拉到一边,“我来。”将地上的碎瓷块清扫了,又拿了新的来这才出去了。 清泱将菜盛好,端着有一瞬间愣神。 那一世她叫顾横波,出身青楼,被小侯爷看上,纳入府中。重门深院,树影幢幢,很冷,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小侯爷是谁她看不清,她只看到顾横波凝住的嘴角。 又是一世? 清泱摇了摇头,将所有思绪抛开,端菜上桌。 总归每世都有他的。前半生再怎么不好,遇上了他,一切都会变好的。她想。 第二日,初阳暖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唤醒了晚起的清泱,颀华抱着她,正看着。清泱睁眼对上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眼。 抱着她的手一僵,那原本含笑的眸子有一瞬间凝滞,欢喜一点一点沉寂下去,像灭了黑夜里的光,沉沉的瞧不出情绪,只是静静睇着她。男子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眼睛,一声很长的叹息响在耳边。 是了,那世她便一直是这种眼神,不悲不喜,不哭不闹,带着怜悯,再也不肯施舍半分其他。 “我是不是有一世叫顾横波?”她问。 “嗯。” “为什么那一世我不爱你?”她将眼上的手拿下来,望着他。 她所记起来的几世每一世都爱着他,唯独顾横波那一世,她不爱他,是一点儿都不爱。她还记得梦里那种感觉,心如止水,不起波澜。明明他还是他,笑的时候一如既往,望着她的时候一如既往,对待一如既往,可是她没有半分爱恋心动。小侯爷将她囚在府中,重重门扉紧,囚了八年。她死时悄无声息,半月后他才得到消息,床上只剩下一具腐尸,开门的手都在抖。 颀华将人抱紧了:“……因为那世我是强行将你赎出的。” “你为山贼那世也是强掳了我,我依旧爱你呀……” 抱着她的人不说话。这要他怎么说?不爱他的人是她,他如何知道那一世出了什么差错她竟一点儿也不起心思。那一世经历的苍凉痛苦犹如剜骨挖心。 “是我不好。”她说,回抱住人,“那一世过得不好罢?”绝望地囚了她八年,等来的却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求而不得,爱而不能。她如何能那般伤害他。 “还好。”声音有一点哑。那一世的事情他不愿记,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寻了我几世?”之前三世加昨夜想起来的,还有一世叫“孟君归”,加起来便有五世了。五世,他竟寻了她五世。 “记不清了。” 清泱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很害怕……” 是什么样的爱才让一个人愿意世世都寻她,执迷不悔,生生相随。 “你找的那个人是我吗……” 何德何能。 “只有你,清泱。” “我可还做过什么让人心伤的事?”她叫顾横波那一世,被小侯爷纳入府中,他每日来看她,她每日拒之门外。府中妻妾嫉妒在她膳食里下了药,她拉了三天肚子面色苍白如纸他不声不响处理了一院子的人,她知道后跪了半月佛堂,他来见人,她说出的话刺耳无比,他竟一字不落的受了没发半分情绪,只是走出佛堂的背影令清泱心中一钝。 “没有,只有这一世。” “真的?” “嗯。” 清泱蹭了蹭:“以后我再这般无理取闹便家法伺候。” 那娇俏温顺的样子倒让他想起这一世的开始—— “你是谁?” “还债的人。” “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那狂妄不屑的样子真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在他眼里看起来无邪又坦率,心中的柔软倒比懊恼多,多很多很多。 他收了心思,眯眼问道:“如何家法?” 清泱凝神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随意道:“打我吧。” 倒把颀华弄笑了。 “你这细细弱弱的身子经得住我打?” 清泱瞥他一眼:“你还真打?” 白色的人吻了吻怀中小妻子:“不打。” 清泱笑。 院子里的樱桃树开花了,不几日便结了青疙瘩,清泱再也不用日日守着,自有人替她做了还比她做的好。也不知道颀华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见他日日守着偏偏没有一只鸟敢来衔。 清泱将昨年做的樱桃酱拿出来,一边吃一边等着树上的新鲜樱桃变红。那乐哉乐哉得意悠闲的样子像一个地主正贼呵呵瞧着自己满屋的金子。此刻她正抱着酱罐子抿着木勺子心满意足地指挥白色的人施肥除草。这日子,舒坦。 颀华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很好看,周身风华气度即便是除草感觉也很沉静执著,认真细致的样子倒让清泱嫉妒起那小草来。她凑过去一起拔,拔一根,看一眼,拔一根,看一眼……颀华笑了,将她沾了泥的手握住,用帕子揩干净——“别来闹,去浇水罢。” 清泱歪头看他,蹲在一边不走。 没蹲多久脚就麻了,索性坐了下来,白色的裙子铺在地上,沾了很多泥点子。 春季土壤湿润,地上凉气重,颀华伸手将人捞起来,抱回秋千上,塞了樱桃酱,道:“不许过来,又不是瞧不见。” 清泱挖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又舀了一勺给自己——“许你用法术了,做完了我们去山上采蘑菇。” 被她这般专注认真的看着,颀华倒是很乐意不用法术。 他喜欢这样平静喜乐的日子,只要有她的目光。 做什么都好。 第二日一大早两个人一起上山采蘑菇。 这算清泱近日来最喜欢的活动了。贴着地皮湿润的地方找,扒开草丛,一个可爱憨气的小蘑菇圆溜溜的长在地上,令人惊喜。 原来她怕上山因为山上虫蛇野兽多,现在有了身边这人,她连自己会不会掉下悬崖都不在意,在所有危险来临之时,他会第一个察觉到所有并且将她护得好好的。 第一次她来,衣服会被藤蔓勾住,脚下会踩着石头短木桩子,回去的时候分外狼狈。第二次来,她衣服好好的,窜藤林爬山坡如履平地,看着明明是有硌脚的小石子儿偏偏踩上去好像踩在了泥土地里,软软的,一点儿没硌脚。山上有刺的藤蔓不少,勾衣服的枯枝劲草也多,偏偏她上一趟山,全身干干净净,连灰也不曾蹭上。这般不加掩饰的保护清泱自然看得出来,偶尔山坡陡了她急着下去采看着的蘑菇想也不想直接就跳,身体晃悠悠飘下去稳稳落地的感觉很美好,就像有人温柔拖着她一样。 她在山间是自在了,可苦了那山头的仙魔鬼怪们。这小妖小怪们自然不用说了,只要两人踏上了山一步,整座山的妖魔必然会瞬间跑回洞里面去甚至正打着架正捕着猎,笑话,打架捕猎哪有自己小命重要?他们倒不是怕颀华,上古大神的眼里是没有这些修行才几百年的小妖的,连出手捏死他们的心思都懒得起,更何况是真的出手。若只有颀华一人上山,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惶惶逃窜,重点是还有一个凡人,那凡人如此不凡竟和上古水神成了亲,这就不得了,若他们出现一不小心伤了脆弱的凡人或者惊吓了她,用不着河神出手,管这山头的土地仙就能立马把他们办了。才修出人形,才活了几百年,这逍遥自在的日子还没活够呢,哪儿能这样就把小命交代出去?于是全山的妖怪们都默契的形成了共识——凡人一来,速回老巢。 这比山上妖怪们更惨的是管山的土地仙。他过了千余年逍遥悠哉的日子自从凡人来的那刻起全部变成了记忆。第一次她来,山上的老树梗乱石子太多硌了凡人的脚,钩钩刺刺抓了凡人的衣服,惹得某神不高兴当晚就放水淹了土地仙的巢穴让土地小老头吹了一晚上的山风。明明不是长某种蘑菇的季节,某人一句“为什么没有xx菇呢……”随口嘀咕,河神眼神一暗,土地仙连滚带爬的就得跑出来东点一下西播一处生生将没有的变成有的,还不能变得满山都是,也不能大大咧咧就长在看得见的地方,更不能藏得太隐蔽了让凡人找不到,能扒个四五次然后扒到一个最好。 许是玩儿上了瘾,凡人隔三差五要上来一次,山上隔三差五要寂静半天,土地仙隔三差五要紧张忙碌一阵,鸡飞狗跳忙下来差点儿没折腾散他一身老骨头。 这日两人采了满满两篮子蘑菇心满意足下山,想到院子里晒的蘑菇已经装不下了,她笑:“算是最后一次了,再采下去家里就放不下了。”躲在暗处的土地仙咬着树叶子泪流满面——终于不来了! 第四十章 尽处是春山,更在春山外 这比山上妖怪们更惨的是管山的土地仙。他过了千余年逍遥悠哉的日子自从凡人来的那刻起全部变成了记忆。第一次她来,山上的老树梗乱石子太多硌了凡人的脚,钩钩刺刺抓了凡人的衣服,惹得某神不高兴当晚就放水淹了土地仙的巢穴让土地小老头吹了一晚上的山风。明明不是长某种蘑菇的季节,某人一句“为什么没有xx菇呢……”随口嘀咕,河神眼神一暗,土地仙连滚带爬的就得跑出来东点一下西播一处生生将没有的变成有的,还不能变得满山都是,也不能大大咧咧就长在看得见的地方,更不能藏得太隐蔽了让凡人找不到,能扒个四五次然后扒到一个最好。 许是玩儿上了瘾,凡人隔三差五要上来一次,山上隔三差五要寂静半天,土地仙隔三差五要紧张忙碌一阵,鸡飞狗跳忙下来差点儿没折腾散他一身老骨头。 这日两人采了满满两篮子蘑菇心满意足下山,想到院子里晒的蘑菇已经装不下了,她笑:“算是最后一次了,再采下去家里就放不下了。”躲在暗处的土地仙咬着树叶子泪流满面——终于不来了! “你想来便来,家里的蘑菇早几日晒的已经好了,收一些还能放。” “那么多蘑菇,吃不完呀……” “送给孙大娘他们。” 清泱眼睛亮了——“好啊,明天我们再来吧?!” 土地仙:“…………” 于是这一年山上的蘑菇被凡人采了一大半,凡人所在的村子每家每户都有蘑菇干货,一到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一股蘑菇香味…… 转眼便是夏天,夏天人们普遍起得早,太阳的光还没透出山头清泱便醒了,睁着眼目光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个月来她时断时续又会想起前几世,每次都是在被颀华折腾得狠了之后,她全身没力气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累得很快睡过去,梦里人影幢幢,不是她,又是她,是她的前生,有时候一晚上就可以梦见全部,有时候几日才断断续续的记起来。 这三个月,她前前后后想起来的,有十一世……而刚才—— 她梦见自己叫孟君归。 孟君归。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颀华说的。 也没甚么特别呀。还是一样的。 不过……那一世她倒比后几世都要美些。 她走在京城街上,他的马发了狂横冲直撞眼看就要踏碎她后来眼前一暗就被人裹进怀中。那一世,他叫步辛,是西晋国君主。 她入了宫,君王恩宠,独步后宫。 梦里都是宠爱和陪伴,没什么不同。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那日颀华的失常她是看着的,握着她的手在抖。 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也是颀华说的。 想来那应该是第一世罢? 便是寻她十二世了,加上今生,十三世,近一千年的时光。 孟君归…… 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 为何爱惨了我? 身旁的人是不睡觉的,被她逼着给自己施了法术,有了人的生活规律。他醒了,说道:“可想去地狱?” 今日是七月十五,鬼节。 对于人间来说是不怎么好的一天,对地狱里的魑魅魍魉来讲算是狂欢的节日。 “好。” 两个人起来洗漱,吃了饭,弄了弄院子里的蘑菇,给孙大娘又装了些去,躺在秋千上闲适了一下午,日落时分颀华将黑色的披风拿来将人裹住了,清泱看了看,是她去年除夕时随他去老妇人家的那件,她问:“这披风有法术?” “嗯。” “你做的?” “不是,馨爱做的。” “馨爱?” “月神,黑夜之主。” 月神馨爱这一生只做过三件东西,采月光做的挽月簪,她的法器;聚星辰之光做的一件袍子,穿在夫君日神莫皇身上。最后一件便是这夜披风,采子时最盛最浓稠的黑色风雾制成,可挡世间所有黑暗邪气的东西。如今他们去的地方是地狱,聚集了世间大半的鬼魅魂魄,披上它,没人敢动清泱半分。且地狱不是一个凡人可随意去的,正因为有了这披风的保护掩了她阳间气息,她才可以安全妥当的去地狱,否则怕是还没走到黄泉路口人就得被阴气抽干变成真的鬼魂了。 因为今日是鬼节,地狱的门会开放两个时辰,里面的鬼可以出去,害人是不可以的,执念太深的人有所牵挂有所思念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回到人间去看看那些生前交好的人。害人的鬼会被黑白无常勾回来,受的折磨非一般人能忍受。若不是有了剥皮抽筋之恨杀父夺妻之仇,一般的鬼还是很忌惮的。 和大多数往外飘的鬼魂不同,清泱和颀华并排着朝里面走,进去的人也不只他们,有些鬼已经出去了回来,飘在两人身边,有时候不小心碰到,那鬼总会发出凄厉的喊叫,似乎十分痛苦。 黄泉路两边长满了彼岸花,血红一片,长得繁密茂盛,有一种诡谲凄艳的美丽。清泱看见这花,还特地蹲下来看了看——“果真是花开不见叶,世世不相逢。”清泱伸手要摘被颀华拉住了——“不能摘。” 清泱看着他。 “有毒。”彼岸花没有邪气,只是自身属性带毒,所以不在披风的防御范围之内。 “比你毒吗?”清泱问。 颀华:“…………” 清泱起身:“走吧。”就在起身的瞬间她顿了顿,颀华察觉到异常问道:“怎么了?” 清泱不说话,脑海里倏尔闪过一个画面——女子摘了花,如玉的手指透着惨淡的白,那笑也是惨淡的:“……永不相逢。” 刺得她心中一疼。 颀华将人握住了,清泱抬起头来看他,笑了笑:“蹲久了头昏。” 两个人慢慢到了地狱,逛了逛十八层炼狱,见了阎王和黑白无常,满地狱到处都是鬼飘来飘去,有些面目可怖眼睛流着血一张脸青紫,有些吐着长长的舌头阴恻恻的笑,有些目光呆滞无手无脚……生前怎么死的,死后就什么模样。 忘川河边有座桥,桥头坐着一个老婆婆。 清泱记得话折子上面说,忘川溺水,不浮一物。她捡了一枚枯叶放进去,那叶子像载着一坨金子直直坠了下去。 颀华和阎王呆在不远处的殿中,她说她要来见孟婆便出来了。 她走过去,奈何桥边还排着投胎往生的鬼魂,能到这里的都是愿意重新活过的,没有她看的话折子那样不情不愿不甘被地狱小卒拖着赶着来投胎的,自然更没有两个人生生被分开十指绞着声嘶力竭一根一根被拉开的场面。 倒是无趣了。她想。 想要往生的鬼都要喝孟婆汤,喝汤的人都不挣扎,孟婆舀了,接过来就喝,喝完忘却前尘往事,洒洒脱脱过奈何桥,面上竟还挂着笑。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孟婆旁边了,孟婆舀汤的手一顿。 将舀好的汤递给最前头的鬼,他过去之后孟婆放下了碗,目光朝她:“来了?” 清泱不懂,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一世还要喝吗?” 清泱不语。 “你说这么多年了……” 身后的鬼开始嚎叫,尖利凶狠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孟婆将汤一收,怒道:“回去,今日不放生了!” 队伍开始乱了,尖叫嘶鸣带着怨恨怒气,有发了狂的鬼朝清泱扑来,撞到披风上“呲呲”作响一瞬间就化作一股青烟魂飞魄散。三四只鬼同时扑上去同时变成了几缕烟,往后的鬼见后做鸟群散,片刻便消失了。 “这是最后一世了。” 清泱一愣:“什么最后一世?” “你若想就这般骗过自己喝了孟婆汤投胎从此永世为人再也不和他有半分瓜葛……”她看了清泱一眼,“那便喝罢。” “他是谁?” “颀华。” 第十二章此情须问天 “我本就是人。”她说。 “你不是。” 清泱走了:“我都投胎十几世了……说什么不是人……” 孟婆在身后叫住了她:“可要试试?” “怎么试?”清泱转过身。 “忘川之水浮不起世间其他事物,浮得起你。” 清泱摇了摇头:“水太冷。” 孟婆一愣:“你竟觉得水冷?” “以前倒没有这般感觉,后来便有了。也没甚么奇怪。” “也不用你下水。”孟婆说,“丫头,把手给我。” 清泱伸过去,白光一划,滴了两滴血在河里。 孟婆又滴了自己的血进去。那血没半分停顿甚至没有散开来直接沉下去就看不见了。而清泱的血浮在河面晕开之后渐渐和忘川水混在一起,过了好久才变淡,又过了好久才完全看不清颜色。 “这能代表什么?”清泱道,“我服了四王海珠,体质早已不是一般人。即便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人,不是人又如何?” 第四一章 佳偶成佳音,良缘佳期定 两个人驱车六个小时到达a市,唐施已经提前告诉唐先生祁白严要来,二人提着礼品到达唐施家小院的时候,唐父正在和院子里的老人下象棋,见到二人,棋也不下了,叫人替了他,赶忙走过来道:“开车累罢?午饭吃得好不好?先填一些肚子还是先休息一下?” 唐母也从屋里出来,笑眯眯看着他俩,“还是先休息一会吧,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 四人一同往家里走,祁白严原本要说“冒昧打扰”的,见唐父唐母这样子,话说不出口,难得语塞,略显局促地将礼品递给唐太太,不甚自然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总归有些紧张。 又见礼品有些重,不待唐母伸手过来,将礼盒放茶几上,大件礼品靠着茶几边。 唐太太笑了笑,“这是搬家呀。” 祁白严镇定一下,道:“也不是贵重东西。” 唐先生道:“别站在说话,坐下来。” 唐太太去切水果,祁白严陪着唐先生坐下,唐施一回来便被院子里的小朋友拉走了,受欢迎得紧。 唐太太在厨房里满意地点点头,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势头。 一个人送礼,真是再好不过看人贴心与否的方式了。 她刚刚粗粗扫了一眼。 贵重而不实用的东西没有的,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常买但是有了会更好的东西。 比如男女老少都可以喝的养生酒,比如唐先生时常念叨的c市特产辣酱牛肉,比如唐女士十分喜欢的苏式糕点,妥帖而和人心意。 在中国,民以食为天,在过年这个更是为饕餮盛宴准备的节庆里,送食物比送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好。至少在唐施家,这些有特色又不易买的食物,真是宴客时最贴心的准备了。 当然,唐太太一眼看到的只有这些,有些礼盒看不出实物,也不知是什么。 唐施回到家,对唐先生道:“爸爸,杨叔在闹脾气呢,说您怎么能丢一副烂棋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唐先生怒道:“明明要赢的棋局,怎么就烂了?”说着起身,对唐施道,“你带白严休息,我去看看。” 唐施点点头,待唐先生走后,她轻声对祁白严道:“爸爸是象棋迷,他没有怠慢你的意思,你不要介意。” 祁白严笑,“没有,我不会。”又道,“我会象棋,可以和你爸爸来一局。” 唐施领着他往房间走,闻言回过身来吐吐舌头,笑道:“还是不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女婿和岳父下棋,赢还是不赢?赢该如何赢?输又如何输?这才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祁白严想了一会儿,失笑,“但唐先生总归会问我会不会的。” 唐施一想,也是。祁白严逃不过,说谎更是不好。只好道:“别让我爸爸输得太难看。” 祁白严笑,“谁说唐先生会输的?我是会下,却并不怎么下,和唐先生比起来,该是不如他的。” 唐施又担忧起来,唐先生常说棋如人,一个会下棋却输得惨烂无比的祁白严,估计也会让唐先生不是很满意吧?唐施抿唇看着他,有些紧张地说:“那、那你也不要输得太难看。” 祁白严忍不住揉揉她,笑道:“嗯,尽量。” 唐施以为他没听进心里去,道:“我爸爸最爱在棋局上看人了。”夸张一点说,是完全由棋看人。 两个人进了客房,祁白严将人拉进怀里,亲亲她,道:“这是在担心我得不到岳父的认可吗?” 唐施红了脸,“……”心里知道就好了呀。 “别担心。”祁白严道,“我会让唐先生很放心的。” 唐施脸更红,从他怀里出来,道:“开了六个小时的车,很累的,你先休息吧。” 唐施从祁白严房间出来,拿了几个大红枣,跑去厨房和唐太太说话。 唐太太见她进来,“怎么不休息?” “我不累。”车全程祁白严开,唐施还被强制要求放下座椅睡了三个小时,此刻精神得很。她喂唐女士吃了一颗枣,自己吃了一颗,看唐女士切菜。 唐太太很自然看到唐施手上的戒指,什么话也没说。 吃饭的时候,唐太太看到祁白严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夫妻俩对视一眼,唐先生道:“要定下来吗?” 唐施吃了一惊,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这个话题。 祁白严倒是很镇定,像是知道他们会问,接道:“嗯。不过老一辈有许多禁忌习俗,我不是太懂,是不是要看一个日子?” 唐太太道:“这些我来做就是。你们——”看了唐施一眼,见她似还在状况外,心里叹了一口气,“打算如何办?” 祁白严顿了顿,看向唐施,道:“我怎样都行,看施施的。” 三人都看向她。 唐施有些局促道:“……我还没、没想过。”天啊,现在是在讨论两个人的婚事吗? 唐先生道:“那就别急。你好好想。” 唐施点点头,埋下头去吃饭,心里小声道:其实还是急的,不办婚礼也可以呀。 晚饭后祁白严果真被唐先生叫去书房下棋,唐施陪着唐母洗碗。 唐太太道:“你真的没想过婚礼的事?” 唐施“嗯”一声,“有点不敢想。” 唐太太叹气一声,“你们都是要做夫妻的人了,有什么敢不敢?你到底是敬他还是爱他?夫妻间最重要的就是沟通,你不要什么都不敢讲,这样日子会过不下去的。” “又敬又爱。”唐施道,“我知道了,妈妈。” 唐太太还是有些担心,再次嘱咐道:“虽不能什么都说,但该说的一定要说,该想的一定要想。你都要嫁给他了,想一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再正常不过。他又不是一个不愿给的人。这一辈子的事情,即便夸张一点也不为过。何况男人吶,说到底心思不如女人细,即便他再体贴,有些事情到底想不到。很多事情你不说他永远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又细又弯,你要他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全都他来猜,他累你也不开心,有时候还不如直接说开了好。” 唐施听得认真,点点头,认真道:“我知道啦,该说的我会说的。” 晚上两个人去公园散步,唐施想了想,说:“关于婚礼……” “嗯,全听你的。” 唐施脸红了红,“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祁白严想了想道,“我从未想过结婚。有了你,又觉得只要是你,其他可以都不想。” 唐施心里小声应道:我也是呀。 走了一截,唐施才开口,说:“……办婚礼是很费时间又费精力的。前半年你要翻译佛经、要上课、要发表论文、还要帮着妙觉大师管理法定寺,我要参加一个元曲研究项目,想来都很忙……我们不办婚礼也可以。” “那就等下半年。”祁白严皱了皱眉,“女孩子一生只有一个婚礼,不办怎么行?” 唐施抿唇看着他,“不办婚礼你很介意吗?” 祁白严摇头,“我不介意。只要是你,就行了。但你不能,唐先生希望自己女儿还是应该有一个婚礼。” 两个人十指相扣,唐施动了动,道:“我也不介意。爸爸会尊重我的选择。” 祁白严看着她,“为什么?”女孩子都该期待婚礼的。 唐施靠着他,望着远处的霓虹六角亭,小声道:“不想等。”我不期待婚礼,我只期待你。 祁白严叹一声,将人抱紧了些,“那总该请双方的人吃一顿饭。” “嗯。”唐施道,“这样就很好。”两个人算是达成一致。 回去后唐施告诉唐母不想大肆铺办,让唐母找个日子请一些重要的亲戚一起吃顿饭就可以。唐太太看着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白严的意思?” “我的意思。”唐施道,“祁先生认为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有一场婚礼,但我真的没想过这些,也不想这么张扬。婚姻是两个人过日子,何必要花费这么多精力热情在婚礼上。这样就很好了。” 唐母默了半晌,最终也是答应了,“你俩好好的就行。” 除夕当天,一个院子里的小朋友过来拜年,唐母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红包。晚上守岁的时候,唐父给唐施和祁白严一人一个红包。 祁白严愣了一下。 唐父笑道:“在我们家,没结婚的人都要发红包。” 这是祁白严成年后再次收到压岁钱,真是稀奇。 唐施将红包拆开看。唐母在一边笑道:“最后一个红包啦。”唐施蹭过去,“所以多发一点呀。”唐母瞪她。 祁白严道:“日子是看好了吗?” “过完年最近的一个日子是2月7号,之后5月13号和7月17号都可以。”又道,“你们不办婚礼,最近的一个日子就很好。” 祁白严点头,“那就2月7号。”看向唐施,“你觉得呢?” “嗯。” 小姑娘在心里扳着指头算:二月七号,还有十一天,她就是祁白严的妻子。 唐父唐母老了,守不动岁,十点左右就回房休息了,院子里的年轻人还嗨得很,过来拉了唐施和祁白严在院子里玩儿。 院子里的姑娘们长大成人后星散四地,各有各的活法,每年也就过年重聚一次,唐施今年带祁白严回来,其中一个姑娘看了祁白严一眼,对唐施道:“眼光奇高。” 唐施笑笑。 快十二点的时候一群人在天台看烟火。火光明明灭灭,五彩缤纷,黑暗里祁白严牵住唐施的手,轻声道:“此刻才觉过去寂寞。” 唐施看他,眼睛里的光随着烟花变换着,绚丽得很,“以后我都陪着你。” 最后十秒,两个人情不自禁接吻,软软舌头交缠,从旧一年跨到新一年。唯有和你在一起,新和旧才有如此令人欣喜的寓意。 我就要嫁给你啦,祁先生。 第四二章 今夕良辰夜,彼此为良人 那高高在上的人捏碎了酒杯,眼神炽热,嘴唇紧抿,如鹰一般的目光钉在那人身上,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都在抖。 很多人都在看她。 很多人都看出了皇帝的不正常。 很多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梦妃一介贫女一朝入宫便得尽君王宠爱。 分明只是因为她。 郑公公说,皇帝寻了她四载,终于寻到了。 朝中大臣说,怪不得突然说要出兵打蛮蜀,原来竟是为了美人。 他说:“你可知朕找了你很久?” 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妩媚动人风华尽倾衬得她愈发可怜可笑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和自己那么相似的一个人怎么讨厌得起来。 他封梦妃为后,日日被后宫琐事压住脱不得身,他封桃兮为贵妃,见君王不跪。 名义上只是比她低了一阶,却可以不用端坐后宫治理万千琐碎,每日只需陪着那高高在上的人游园赏花,下棋喝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而给她的那两年恩宠好像昙花一现,人家说帝王的爱说收回就能收回,哪儿来的什么天长地久。 如果他看着那人的眼神不那么深,不那么重,或许她真的就相信那人会和自己一个结局,两载三载,新人出现,旧人迟暮。可是不能,即便是当初那两年他也不曾那般深情专注如同看着自己的命一样看着她。是的,她都能轻易看出来,那就是在看自己的命,那就是他的命。一个帝王,他竟然会爱一个女子爱的如同生命。 “你可知到最后你一定会后悔。” “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悔。” “你可曾后悔?” “我悔什么?” “为什么你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为是你。” “你找的那个人是我吗……” “只有你,清泱。” “你心里可曾不舒服?” “为什么?” “他那么爱一个女子。” “不就是我吗?” “这一世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了?” “拜了堂成了亲,一世夫妻是一定要做完的。” “不后悔?” “不后悔。” ………… ………… 是了,为什么每一个见她的神仙都要问她悔不悔。天上所有的神仙都是知道的,他颀华要找的人不是清泱。 不是清泱。 他寻了十三世,寻错了人。 “颀华”最后一笔拖出又长又深的笔锋,明明已经毫无力气却不知为何能刻出那么深的一笔来——孟君归。那一世他爱的人不是孟君归。 不是孟君归,自然也不是她清泱。 她望着发光的两个字,眼睛是红的,泛了水光的眼却始终没东西流出来,匕首沾了她的血,透着寒冷的光。她握紧了它,提手执拗地往石头上刻—— 一点,一点,一点,三横一竖…… 若你前十余世爱的都是另一个人,那便给我后三世。 你今生爱的人是清泱。 匕首刻着石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女子坐在石头前面,一袭白裙铺散开来,像地狱里招魂的白幡。 “颀华清泱”——刻三生石上。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两个名字连红光也不现静静的就淡了,刚刚还刻着名字的地方光滑如初好像从来没有刻过任何东西。 女子愣愣望着,匕首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重新又刻。 “颀华清泱”最后一笔写完,两个名字一起消失,沉默无声,似乎永远也刻不上。 她刻了消,刻了消,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 好久好久,她笑了,只是眼底灰白一片再也看不出任何。 原来,连后三世都不给。 你连半分爱意都不愿给别人。 女子倒在三生石边,睁着眼,扬着嘴角维持了很久很久——湿意浸入两边黑发不见踪迹。 地府上空飘着鬼魂,尖利的嚎叫一如既往,没有魂魄愿意靠近地上躺着的人,白色的裙子黑色的披风缠在一起,刺眼又醒目。 她起来,收了匕首,仔细擦去匕首上的血,进了阎王殿。 “我们回去罢。” “好。” 路上的彼岸花还是如来时一般红,出去的鬼魂一拨儿一拨儿往回飘,颀华背着她,步子又平又稳好像背着最珍贵的东西。 快出黄泉路的时候清泱说:“颀华。” “嗯?” “我是清泱。” 颀华将人放下来,整了整披风,笑道:“我知道。” “我是清泱。”女子望着他,抿唇。 捏了捏那白皙如玉的鼻子,男子眼里的温柔快要化成水:“我知道,清泱。”十指相扣,指指纠缠,她望着紧紧缠在一起的手眼里莫名就有了泪意。 我是清泱,不是桃兮。 第十三章浮生所欠只一死 玄鸟又一次来的时候清泱正好遣了颀华去孙大娘家送东西,她站在廊边发愣。 黑色的鸟落在一旁的栏杆上,翅尖和尾尖的白色发着浅浅的光。 “你为何每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玄色?”每一世她都会得到一只小玄龟,陪她十余载,在颀华找到她之前死去。 “还债的。” “起初他也说是还债的,却不曾好好想过这还债的人是不是寻错了该还债的人。玄色,你要找的,可是我?” 玄色不说话。 “那一世我杀了她,若说要还债,该是我还罢。” 玄色一愣。 “……你想起了?” 清泱点头。 “他爱的是桃兮,不是我。” “我杀了他爱的人,这后十余世的孽和债,算是我欠他的罢。” 玄色默了半晌说道:“一直是他欠你的。” “若不爱也算一种欠债,这世上大半的人都得欠。” 林子那边缓缓有人出现,是颀华回来了。 玄色说:“有时候你所知道的爱恨并不是本来的样子。你既然又爱上了他,就好好珍惜这一世,管什么前世来生。” 清泱垂眉:“我知道。” 八月两人决定爬雪山。终年严寒的北部,终年积雪的大山,两人走走停停半月余才终于到了山脚。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吸气通体上下好像都结了霜花,冷得人渐渐就没了痛感,大风还是无情地刮着,耳边呼啸着风声,脸上却没了半刻前的痛楚,陷在雪地里的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清泱仰头朝远处望去,连绵起伏的雪山,茫茫一片纯白,这个世界寒冷又纯净,毫无声音,两个人的呼吸显得额外生动。 她喜欢和水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眼泪也是欢喜的,就是太咸了点儿。不过此刻痛觉已经冻没了,还好,没什么液体能流出来。 两个人迎着风雪爬,断断续续的话飘在风中—— “顾横波不爱你。”她说。 声音被大风吹得破碎,也不知道前面的人听没听到,等了很久没听见回复。 清泱想了想,又说道:“那一世不是我。” 这一次前面的人回了:“我不会认错你第二次。” 清泱几月来的心绞痛又回来了,有那么片刻冷得呼吸不畅。 “你怎知道不会认错第二次?”想着前十余世的事实,她的声音涩得很。 “相信我,清泱。”大风吹走了男子的话,她只听见他叫她,回道:“什么?” “相信我。” 抓紧他?清泱瞧了瞧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嗯。” 风雪在山间呼啸,茫茫白雪中,两个白衣的人已经与风雪融在了一起,天地间无一丝浊色,纯净如同万物初始。 两人爬了半日,在太阳落山之前搭了帐篷,他们所在的地方虽然在整片连绵不绝的雪山中很低矮,不过离有人烟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往下望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风声。 两个人裹在一件狐裘中,从远处望去好像只有一个人。清泱靠在他怀中,手脚冰冷,鼻子红通通的。颀华握着她的手,不一会儿一股暖流就从指尖绵延到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俨然一只在在主人怀里取暖的小狐狸。 前方天际姹紫嫣红,太阳正慢慢落下,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山脉,那些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白雪像金粉,也像沙滩,很美。 “你跟我说说第一世罢。”怀里的人突然道。 被靠着的人好像有一瞬间呼吸一顿,也可能是错觉,因为下一秒她就听见他低沉清冽的声音平静着问:“孟君归那一世?” “嗯。” “那一世你在都城街头走,有人的马儿正好朝你踏去,我救了你。那一世我是一个帝王,后来你就成了我的妃子,再后来就成了皇后。” “你的后宫就我一个人?”她问。 他沉默半晌:“不是。” “你为什么救我?” “难道应该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踏死?” 清泱不满意了:“你应该回答‘是命运让我觉得不得不救你’。” 颀华笑:“是的,命运让我遇见你。” “后来我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都没回答。 清泱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梦里有一把刀反反复复在她心口搅,她不安的捂住胸口,后来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在她手上,温暖熟悉的感觉一直通到心底,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颀华就这样抱着她坐到天亮。 那一世他亲手将剑戳进她心口,又冷漠缓慢地抽出来,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流到剑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滴在地上,血溅在血上,粘稠鲜艳得很。原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会溅到血,结果没一点儿红色染上他金黄的龙袍。她僵着手来拉他,他后退了一步:“脏。”凌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一丝温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动,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还是颤着声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还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却哭不出来,咬着牙颤巍巍张了张嘴,目光中扭着一股固执,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为我,我孟君归这一生,也不算爱错了人……” 然后她睁眼倒下,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一声一声低沉呢喃,好不苍凉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担得起。 梦里好像有一个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烂漫,她张扬着眉角,端的是仙气飘飘。 梦里好像有一个男子,素色如尘,冷傲清绝,似他又不是他。 他唤什么? 反正不是清泱。 孙大娘老说她执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头来等不到可怎么办?倒不如早早物色一个踏实人家,安安静静过日子。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在等什么,云望是借口罢,不然如何心甘情愿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结果,她还等不等?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大痛大恨,她会不会早早地就听了孙大娘的话,找一个村里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再也没什么机会和梦里的人有所纠葛? “……云望。” 抱着她的人身体一颤,目光落在怀中人那紧闭的双眼上。 第二日早上,两人草草吃了东西又开始爬山,风声依旧在耳边咆哮,正午时开始下起了大雪,扬扬洒洒好像春日河边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绒白的雪片挨着人的肌肤,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飘扬柔软好像幻觉。清泱握着那雪水,冲身后人盈盈一笑:“看见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万物皆为气,化形而生,不过皮相而已,终归有其本原。” 清泱点头,复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么?” “水。” “和这雪一样?” “嗯。”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风雪中,大风呼啸,久久不闻人声。 为何不是桃花。 第四三章 额前光阴记,万语不忍谈 清泱眼底最后一点儿光渐渐灭了。 不知道。这一千年的追寻到底有何意义? 到头来,他竟是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爱的到底是谁,这一千年你又为何寻我? 你的执念,到底是她,还是我? 或者,从未是我? 混乱的记忆活跃在脑海中似要爆炸开来,左胸口的痛意也流窜至四肢百骸,在这当口,她竟是笑着,不悲不喜的弧度,惨淡得很。 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波动,颀华将人抱紧了,目光坚凝:“那一世我确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但往后十余世的寻找,没有错。” 我找的一直是你,清泱。 “……怎么可能是我。”清泱的脸色掩在夜色中神色不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桃兮呀,不是清泱……” 颀华心中钝痛,吻着怀中人的发顶,声音嘶哑:“……是你,清泱。”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想告诉她,就是她,只有她,一直都只关于她,千万年的情深似海思子如狂,没有别人,只有清泱。 可是,说不出口。 千年前的事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十三生的开始,他到底为何爱上了别人?可那种感觉又不是别人,他笃定那人就该是她,可偏偏又不是她。千余年来他试曾骗过自己那一世是误会,是意外,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感觉是真的,同往后千余年来的感情一样是真的。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无力苍白的强调有什么用?她闭上了眼,手上微微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白色的背影掩在浓郁黑暗的夜里,说不出的萧瑟孤寂,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白色的月亮犹如玉盘,她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出了神。 “……我试着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可是不行呀。孟婆说,只有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刻上他们的名字……在那之前,我相信你这一世是爱我的……” “……你爱的到底是我清泱,还是那人的影子?” “……颀华,我累了……” 清泱背着他,眼神一直落在自己张开的手上,半天没动作。 颀华看着天上的月亮,也看着她背对着的身影,半晌缓缓开口道:“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 那背影一僵。 “从他死的那刻起,你便一直悄悄计划着救活他,是也不是?” “金莲上仙给了你他的心头血以及收魂法,大织女除了给你驻颜丹还给了你两魄,你以唤回四大海王为条件让玉帝给了你他的天魂。你没有地方养它们就将它们放在自己身上,这既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适合的,收魂法得让魂魄寄托在前世挚爱之人的心上,如此七魄的凝聚之力会增加……你去地府,收回了他的地魂……我们来雪山,远离人间喧哗之地,十五月圆,命魂之力更容易被发觉……” “三魂七魄……可曾集齐了?” 清泱看着从被咬破的手指处流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面色更加苍白,她眼中黑沉沉一片,平静如同冬日雪地。 “……睡着了也念着他……在那之前,我不信这些事实半分……”男子眼中潋滟的温柔渐渐褪去了,妖娆的眼尾一分一分渐渐张扬开来,红色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微翘的眉尾,无一不是血色风华,妩媚无双。 清泱背对着他,静静睇着对着月光的手,五指纤纤,瓷白细嫩,却毫无血色。 “你既然知道,为何此刻才讲?” “我不信呀……”听他的声音,似在笑,“我不信那之后的相处全是假的,我不信这一世你竟也不爱我。” 无数细小的瓷片渣子揉进温暖柔软的心里,又冰又凉,又痛又冷,清泱撑着笑,明明他看不到她还是笑着,轻快道:“你可以千余年的麻痹自己爱一个不爱的人,我又如何不能?” 所以都是假的。 这一世,她爱的是沈云望。 “……在将来某一天,我定也要让你知道,你爱的人爱着别人的感觉……” “……那时你再想想,如何能原谅……” 如你所愿,雒嫔。 “再见啦,颀华。”她回过头来盈盈一笑,苍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了暖光,眸子里迸发出的光彩熠熠生辉,好像获得了解脱,也好像一种诀别,目光温柔似水,情深绵长,又似乎是陌生如同初见,之后的爱恨纠葛幻灭如同云烟。她说:再见啦,颀华。 语气轻松如同叹息。 她纵身一跃,飞扬如同天地间最美那片雪。 我既不愿恨你,也做不到继续爱你,唯有死。 就在她飞向茫茫天地间的同时,身后的颀华也如一道光向她而去。 这一生,怎么能让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 我能囚你第一个八年,又如何不能囚第二个八年。 他衣袖翻飞,直直向那抹白色捞去。前一刻还是飞扬的衣袂那人清浅的回眸一笑,下一刻,那人在天地一色中化为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如尘埃去。 再见啦,颀华。 第十四章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万年前,上古水神为情入魔,将自己封在极北雪山至今了无音讯。 有人说,他由神入魔,早就被其他几位上古之神合力消灭真元不在。有人说,他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去从此封闭神识再也不愿醒来。还有人说,他只是将仙身冰封在极北雪山,神识游走于乾坤九界寻找他的爱人。当然,还有其他人说其他的说法。总之,事情过去一万余年,上古水神的的故事俨然已经变成了传说,没有人去考证它是否真实了。 极北雪地千年如一日的严寒,北风呼啸,雪花簌簌,可谓千里冰封。一道绿光掠过,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立在某处,他朝茫茫雪山之中看了看,眼睛并没有落在某一点上,好像在看天上,又好像在看雪山深处,他的声音低沉雄浑:“颀华。”那声音通透有力,震得整个山脉都有回音。 等了半晌,回音消弭,雪山重新陷入寂静,除了风声再无一点儿声响。 “半月后来昆仑山,我与绿衣待你贺喜!” 回音又一次传出很远,可这一次,依旧没有回答。 山神疏狂立在悬崖尖上,双目微凝,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当年她将一半的心头血用来凝结四海王的魂魄,另一半血用来救那个凡人……三魂七魄早就化为初生本原一捧雪水,你守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清泱魂魄已散,复归自然,与万物为一,乾坤九界早已没有这个人,你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里一万余年。 如此,她便能回来吗? 苍茫白雪中,寂静的风声一如既往。山崖上站着的人片刻后化作一道绿光消失了。 风声呼啸,茫茫雪山重归千年如一日的寂静。 山神疏狂与十二织女的老幺绿衣成亲算得上是最近天庭难得的喜事了,上到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下到土地公灶王爷,莫都不是在讨论此事。就拿玉帝最近开□□会议来说,正事儿说完了,众卿家打算补眠的补眠,喝酒的喝酒了,玉帝开口了:“这山神与绿衣的婚事,进行的如何了?”补眠的自然补不成了,喝酒的也自觉停下了迈开的步子,天上但凡能叫上名号的上仙,围在一起,好生的讲了一通自己听来的子丑寅某。再讲这乾坤九界的地仙散仙半仙,甭管收没收到喜帖,遇见相识的,揖一作,上半句是“xx君别来无恙啊”后半句就是“听说山神要成亲了,若有福气定要去瞧上一瞧”另一人必要回答“自然自然”…… 西天极乐之地。 如来在莲花池边禅坐,身后是一株四季繁盛的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千万年来都是灼灼模样,弗如时间静止;身前是一池会败会谢四季轮回的莲花,此刻正是含苞之时,纯净如同处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佛祖缓缓睁开眼,他伸手出去,一帧喜帖出现在面前,静静浮在手掌上方三寸之处。 “这一万年来你在此处静心参悟,可有取得?” 池中的水跳起来,溅起的水花落到莲叶之上,复又圆滚滚的滴落回去。 佛祖叹息一声:“真正的明了顿悟不是躲。执念执念,先起执着后起非得不可的念然后才能无所执念。你既有了‘执’也起了‘念’,如何躲得过。这一万年前的事自你仙身*灰飞烟灭那一刻起便大明大了,这执念又因何而起?” 池中的水微漾。 佛祖看着那轻轻起伏的水面,缓缓闭上了眼:“半月后山神大婚,你替我去罢。” 过了没多久佛祖又睁开眼,望着那水面:“众生皆是皮相,他若真为你执着了千万年,你变成如何模样,也骗不了他。” 池水静静的,不起任何波澜。 半晌后,如来抬起手拈过一枚桃花瓣,花瓣轻轻飘落坠入水面,一阵金光闪过,水中缓缓现出一个人来。 她目光深沉纯净,平静的面容似水似花似天地万物,那相似的眉眼好像千万年前的某一人。她对着池水看了看,跪坐在佛祖身旁。 佛祖挥手金光一闪,那原本微弯的眼尾变平了,少了三分艳丽,多了一分平和,她盈盈一拜:“多谢佛祖。” 第四四章 君卿好音来,桃李带笑开 又一次开学,贺明月见到新婚后的唐施,第一句话是:“啧,女人果真是要有男人滋润才会愈发美丽呀!” 唐施初尝□□,并不算放得开,闻言红着脸打她:“又乱说,又乱说……” 贺明月嘻嘻躲过,抱住她,“好啦,你真的是太害羞了,你这样宝宝怎么和你交流党的先进性教育嘛!” “党的先进性教育?” “党的先进——性教育。” 唐施:“……” “你不要又害羞呀。”贺明月很是坦然,“这是一辈子的性福,多尝试,多创新,对你对祁先生都好嘛!” 唐施目光闪烁。 贺明月一看有戏,凑过去附耳道:“来来来,老司机带一带你。” 天真的唐施被经验老道的贺明月拉到一个旮旯地儿叽里呱啦一顿说,越听脸越红,最后在受不了的地方打断她,磕巴道:“……这个,不行吧?”挑战人体极限呀。 贺明月笑嘻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叽里呱啦又是一通。 唐施脸红得滴血。贺明月拍拍她,“路还很长,车开起来。” 唐施小小地抿唇,有些好奇道:“这、这些你都做过了?” 贺明月笑而不语。 唐施不问了。 下午人文学院的班长群里,辅导员发了这样一条信息:“请每班班长于今天下午17:00到人文学院办公大楼一楼大厅领礼物,礼物数量较多,建议带两名男同学。” 每级辅导员都在班长群里发了相同的信息,每个班班长都是懵逼的。 礼物? 春节已过,中秋节未到,一学年下半学期开学,也不是迎新,什么礼物? 不过有礼物就是好的,学院发的,总不可能有陷阱。下午五点,各班班长带着各自男宠,好奇去也。 然后所有人卧槽了。 嗯,喜糖? 每个班登记人数发放喜糖,辅导员笑眯眯:“祁先生和唐老师春节里结婚,最最在意的就是你们这些学生,自己不办酒也想着给你们发喜糖,回去可得好好谢谢。” 男班长们还算镇定,女班长们秒变迷妹集中营,聚在一起“啊”过来“啊”过去。 “天呐,结婚了结婚了!” “喜糖盒子好精致!我好喜欢!” “你看你看,好像还是定制的。” “祁&唐?哇……好浪漫!” “我觉得我们班要炸。” “我也觉得。” “我把照片发到班群里,已经炸了。” “听说只有人文学院的学生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羡慕死其他学院的!” “我要上中文系论坛直播吃喜糖哈哈哈哈哈哈哈!” 各班长将各班的喜糖带回去,还没走到宿舍楼呢,远远就看到班上的小姑娘穿着睡衣站在宿舍楼下殷切地挥小手,一蹦一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粉丝接机呢! 男班长们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嘻嘻哈哈“哪里哪里”“不辛苦不辛苦”“是挺好看”“发发发”…… 女班长们话不多说,干脆利落,“发!” 人文学院的学生人手一个中国红马口盒子,喜庆得很。 忍不住拆开吃的一部分同学,在吃完后默默爬上中文系论坛,发了求助帖:“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讨论先生的喜糖盒子很漂亮,在虐外院狗,在发图打卡,我只想问,你们吃了吗,有吃货知道这是哪个牌子的巧克力吗?此生吃到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不再吃一次死不瞑目。” 下面同求的人渐渐多起来,然而没有一个解答。 第二天,陆陆续续有人回答了。 “嗯……我其实有点儿不确定,先生如果真的是送我们吃这个,那这一次的喜糖,可能是我吃到过最贵的。我吃之前拍了巧克力的照片,放网上问了问网友,有人说是黛堡嘉莱。” “黛堡嘉莱。” “今天和班主任见面,人文学院的老师其实也收到了的,班主任直接跟我夸赞说‘祁主任对你们舍得花钱啊,黛堡嘉莱也敢拿来当喜糖’,就是黛堡嘉莱。” “平均一颗三十五块,每个喜糖盒六颗,全人文学院仅学生1098人,嗯……你们可以保守想一想。” ………… 中文论坛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唐施第二天上课,走进文渊楼里,左收一句“新婚快乐”右接一句“百年好合”,“谢谢”说到口干。等进了教室,看着班上学生眼睛亮晶晶盯着她,有些怕了,笑着说道:“不要再说新婚快乐啦,我很快乐。” “哦~~~~”底下一片起哄声。 我的退学手续办好了吗,忙着投胎,谢谢。 写信告诉我,今天,虐狗的人是哪一个~ 好烦。 唐施上完课,祁白严竟然在办公室等她。贺明月比她先下课,已经在办公室里,看她进来,在祁白严身后挤眉弄眼。 “怎么上来了?”祁白严一般都会在停车场等她。 祁白严不说话,只是起身接过她的办公包,“走罢。” 两个人一起下楼,身旁的学生看到来人,先是吃惊地“啊”一声,紧接着道:“祁先生,新婚快乐。” 祁白严点点头。 “百年好合。” 祁白严点点头。 “新婚幸福哟。” 祁白严点点头,唐施配合着说“谢谢。” 等两个人走远了,一个女生捂嘴对另一个女生小声道:“怎么办,祁先生帮唐老师提粉红色公文包的样子好萌呀!” “我只觉得帅。” “我受不了了,真的要退学了!” 两个人上了车,祁白严亲亲她,“晚上吃什么?” 唐施抿唇,“鱼。” 祁白严哑然失笑,“这么喜欢吃鱼?” “嗯。” 两个人先去超市,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祁白严挑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黄花鱼,打算红烧。 回了家,唐施将买来的东西整理一下,祁白严做饭。想到贺明月的话,唐施踌躇半晌,打开了衣柜门。翻翻找找半天,没有找到一件符合贺明月说的衣服,只好放弃。 唐施跑到厨房看祁白严做饭,做一些简单的打下手的活儿,说说笑笑间,门铃响。唐施跑去开门。 “您好,同城快递。” 唐施有些不明所以。她和祁白严都不是爱在网上买东西的人。 “唐施小姐吗?” “嗯。” “请签收。” 唐施接过,看到购买人是贺明月时,心下一顿,签了字,说了“谢谢”,抱着礼盒进屋。 礼盒打开,三套令人脸红的衣服。唐施一套一套看了,觉得没有一身是她有勇气穿的。 衣服里夹着的卡片落出来,贺明月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觉得你可能没有这样的衣服,买几套不错的送你,算是新婚礼物吧,今晚嗨起来哟~”唐施红着脸将礼盒放进柜子里,重新回到厨房。 祁白严正在片鱼,听到她的脚步声,道:“带子松了。” 唐施便走到他身后,重新系围裙带子。带子系好,看着眼前宽背窄腰,唐施悄悄抱上去,依恋蹭蹭。 祁白严察觉到她的动作,不自觉笑,将刀放下,又擦了擦手,转过身去,抱住她,摸摸她头发,笑道:“还吃不吃饭了,嗯?” “要吃。”手却没放开。 祁白严笑容更深,心里胀得满满的,亲亲她,“马上就好,十分钟之后再抱好不好?”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他。 祁白严开始正式炒菜,唐施不好打扰他,退出厨房,回到卧室里,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了礼盒里一套衣服,放进浴室的装衣篮里。 然而这天晚上,唐施并没有机会穿贺明月送的情趣睡衣,因为吃完饭、去书房看了一会儿书,两个人一路从书房吻回卧室,在卧室门口唐施就被男人剥光了。 第二天贺明月问唐施使用感想,唐施支支吾吾,“嗯……还没用。” 贺明月怒其不争,气道:“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呀!你们现在是夫妻,做些夫妻间爱做的事很正常呀!增添夫妻情趣也很正常呀!” 唐施被贺明月教导多次,在这方面稍微有了些想法,闻言有些委屈,“我不是不用呀!” 贺明月“哼”一声。 唐施小声道:“……昨晚来不及用呀。” 贺明月几乎秒懂,发出桀桀笑声,也不气了,拍拍唐施的肩膀,“看来你俩很性福嘛!”满意地点点头,“祁男神也不是不懂嘛,男人在这方面果然都是有天赋的。” 这天晚上,唐施依旧没有机会穿上浴室装衣篮里的衣服,虽然她在浴室里。 半个多月过去,当唐施渐渐把情趣睡衣这件事忘了的时候,某天祁白严清理换洗衣物,在浴室装衣篮里发现了它。当天晚上,祁白严给唐施亲手穿上,又亲手剥掉。两个人在浴室里翻雨覆雨,又是一晚语颤魂销。 三月末的时候祁白严再次收到顾铂峥的邮件。 “四月初回顾家陪陪你母亲。她不舍得逼你,我会。” 祁白严久坐书房。 亲子鉴定书在老太太老先生走后一个星期就到了祁白严手里。 祁白严是顾铂峥和叶昕虞扬的儿子无疑。 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两个人要蜜月还是什么,那次见面后,没有任何相关的人再来找他;祁白严也没有联系顾家。 直到现在这封邮件。 也罢。他想,总归是自己母亲。 祁白严给顾铂峥回了邮件,表示四月初去顾家拜访。 第四五章 爱子心无尽,尤以母为笃 吉时将到,相渊蓦地一凝,身旁的玄色也投眼过来,两人相视——他来了。 山神红袖一挥,转过身来,威严冷峻的脸上线条几不可见地柔和几分,一旁的日神月神站起来相视一笑,目光落到红毯那边。 一身白衣清俊飘逸,袖口衣边绣着淡淡水纹,在觥筹交错中闪着光泽,如玉的面容上依旧是那般冷静自持的表情,眼神幽深明净,静静向这边望来。 “倒是找了个好的。” 月神馨爱朗声大笑,山神将小妻子搂入怀中道:“那是自然。” 寂静片刻的全场掩耳盗铃般又热闹起来。 日神莫皇走近他身边,目光沉沉:“你身上的魔气呢?” “除去了。” 馨爱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古往今来由神入魔的神仙们从没有一个能入了魔又回来的,他如何做到的? “魔由心生,心中无魔便自然无魔。” 气氛不由一窒,几人心中情绪各不相同。 半晌,馨爱长叹一声:“能想开也是好的。”他的心魔是她,如今心魔已除,复归仙位,那便代表着…… 莫皇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不置一语。 吉时到。新人拜堂。 玄色身后盆景里的水微漾。 颀华的目光朝那而去,似落在那里又似落在更远的地方。许久他收回目光,眼中神色深深,情绪不辨。 第十五章蓬莱旧事空回首 拜完天地之后自然便是一干人等的谈笑风生,颀华所在的位置是相渊的斜方,被这边坦率直接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一刻钟,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平静,静静注视了两秒又移开,之后便再也不曾刻意地看过来。 相渊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之前心里想着事情眼神不自觉的便一直落在那人身上,直到那边抬眼看过来,那不愠不火却莫名让人有压力的眼神……吁——时间沉淀下来的气势,他比不了。 玄色正欲起身,起到一半蓦地顿住了动作,她半是气恼半是惊慌地复又坐下了——“来得真快!” 这边话才出口,那边门童就通报“宁凰上仙到”,喝酒的,聊天的,嬉闹的,全部因为这五个字再一次停住了动作。 一瞬间在场的仙家们又是各种心思—— 凤凰乃是上古神鸟,亦是百鸟之首,其性格孤高冷傲,与天庭素不亲近,就连上回西王母开蟠桃宴宁凰上仙也没到场,虽说山神乃上古四神之一,地位很高,但这宁凰上仙像是位趋炎附会的主?且平日里也没听说俩人有什么好交情……这…… 又听说宁凰上仙的妻子近日怀了身孕,莫不是家里那位出了什么事,于是这位跑出来找法子?可这与山神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来找太上老君的? 还听说凤凰山最近挺闹腾的,但到底在闹腾什么却不得而知。难不成是凤凰山出了什么大事?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千回百转,所有的弯弯绕绕也不过两三秒的事,全场寂静了半刻又理直气壮地恢复了喧哗,能与凤凰山扯上关系的自然扬起笑脸跑前头去打招呼了。 相渊斟满酒,对着身旁神色懊恼的女子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还不去迎接?” 玄色认命地站起来,化作白光瞬间消失了。 被前来寒暄的仙人堵在门口的男子神色一暗,化作一道金光也消失了。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半尴半尬的挂着。 也就在此时,上古四神中的三位目光交错,又同时一齐看向不动声色地某人,面上神色都有一些异样。 颀华面色如常,目光落在酒杯上,问道:“如何?” 月神馨爱收回目光,笑了笑:“小疏疏,你的婚礼可真是热闹。” 山神疏狂面色冷峻,语气极淡:“那是自然。” 颀华笑。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走过来的人,唯有坐着的人目光还是落在酒杯上。 “山神大婚,别无可送,这桃花酿味道尚可,望山神莫嫌弃。”来人盈盈一拂,眼尾弯弯,自带三分笑,端的是风姿绰绰。 “大礼,不必客气。”山神接过,引来一旁爱酒众人一致的垂涎。 几十万年的桃花酿,啧啧,如何嫌弃? “你找了我千余年,如今我自己出来了,为何不瞧我?”这话却不是对着山神说的。 坐着的人喝着他的酒,闻此侧了侧头,若有所思道:“自然找了你千余年。” 远处盆景里的水闪了闪光。 周围的人心中又是一凝。这又是唱的哪出儿? 桃兮心一紧,颤着声音问道:“可是我?” “自然是你。” 盆景里的水在悄无声息中化作一道光,消失了。 坐着的人垂下眼睑,道:“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是你的,逃不掉。” 桃兮一愣。 他抬眼静静注视着她,目光迫人,又道:“在我未动手之前,将本不该是你的还给该是之人。” “你……”桃兮吃惊地瞪着他。他如何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云妄上仙到——” 正竖起耳朵听戏的众人闻门童报声皆是一怔。 云妄上仙?这天庭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位?最近没听说玉帝又封了哪位仙人呀,莫不是…… 没人修成上仙,玉帝也并未封赏什么仙人,在这当儿天庭唯一能称得了上仙且不为众人知晓的只有那一位。 佛祖身边第二位同时修得神识与仙身的那一个。 就在片刻之间,众好奇者都悄悄站好了位置,,目光似有似无地向门口飘去—— 唯有坐着的人在听见门童通报时握酒的手一顿,目光深了深——云妄上仙,好一个云妄上仙。 现在她恢复了过去几十万年的记忆,原来的性子加上人间所悟,戳他痛处真是毫不留情。 颀华笑了笑。你也当真下得去手。 一袭白衣,神情清淡,嘴角倒是笑的,向众人缓缓望过来的时候众仙家皆是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倒不是有多么地绝代风华,皮相皆是幻化,神仙都是看得透这些的人,不怎么会为一个人的外貌惊叹,他们惊讶的是这云妄上仙与半刻前出现的粉衣女子样貌惊人地相似,而一些有幸见过洛水之神的老神仙更是从半刻前就惊疑不定了,现在更是看不清当前局面——洛水之神,云妄上仙,粉衣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洛水之神与云妄上仙都是来自西天,难不成佛祖身边幻化出来的仙人都是一个样貌?这也太……那这粉衣仙子又是从何处而来,难不成也是西天?若西天出了神仙天庭不可能不知道呀…… 洛水之神是水神的妻子,刚听粉衣仙子与水神的对话两人之间似也有情愫,莫非都与水神有关?那这云妄上仙难不成即将成为水神的第二位妻子? 所以说,天庭的日子定是无聊的,无聊的神仙们在突然热闹起来的今天心思都额外活跃,弯弯绕绕差点儿都要刨到女娲娘娘的情史上去了。 众人只见白衣女子径直朝山神走去,开口淡淡道:“清泱。佛祖派我前来贺喜。”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奉上,待山神接过后又道,“莲池清水,想必以后定能用上。”清泱既是最后一世的名字又被人提起,将就拿来用用无妨。 众仙家闻此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佛祖身旁的莲池,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存在,聚集了最为古老纯净的仙气与佛气,若用那池中之水浇灌世间任何东西都将对此有莫大裨益,即便是一个懒懒散散的半仙,若服上一滴半颗那都是分分钟成大仙的造化。而这莲池清水对神仙最大的诱惑却并不在此,它最大的一点好处便是——若是刚出生的婴儿能得莲池清水洗浴,那他的神仙生涯将无任何劫数平顺一生。神仙历劫,十劫九死,这简直就是所有有孩子的神仙夫妇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了。在山神大婚之日送莲池清水,礼重情也不轻呀,既是祝福新人夫妻恩爱也暗暗含了早生贵子的祝愿,想得可真周到。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是佛祖送的,云妄上仙的手笔不小啊。在场有孩子的仙家看白衣女子的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是私下里常常走动,说不定也能得到一滴半瓶的。 “多谢。”绿衣也是知道这东西的分量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礼轻了些,时间太赶,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以后找到了好的,再给你送来。”在场的人暗暗抽了口气——这礼还算轻?! 山神闻此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似是也觉得礼轻,丝毫没有客气之意道:“甚好。”场上又是一片抽气声——客套话也能这样回?! 新娘子虽然知道自家夫君是个又冷又直的人,但绝不会对一个才见一面的陌生女子如此不客气,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转,感觉自这人进来之后诡异的气氛更加严重了,心下虽有疑惑面上却如常,她冲着白衣女子笑了笑。 清泱回之一笑。 第四六章 ,春风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众人只见白衣女子径直朝山神走去,开口淡淡道:“清泱。佛祖派我前来贺喜。”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奉上,待山神接过后又道,“莲池清水,想必以后定能用上。”清泱既是最后一世的名字又被人提起,将就拿来用用无妨。 众仙家闻此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佛祖身旁的莲池,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存在,聚集了最为古老纯净的仙气与佛气,若用那池中之水浇灌世间任何东西都将对此有莫大裨益,即便是一个懒懒散散的半仙,若服上一滴半颗那都是分分钟成大仙的造化。而这莲池清水对神仙最大的诱惑却并不在此,它最大的一点好处便是——若是刚出生的婴儿能得莲池清水洗浴,那他的神仙生涯将无任何劫数平顺一生。神仙历劫,十劫九死,这简直就是所有有孩子的神仙夫妇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了。在山神大婚之日送莲池清水,礼重情也不轻呀,既是祝福新人夫妻恩爱也暗暗含了早生贵子的祝愿,想得可真周到。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是佛祖送的,云妄上仙的手笔不小啊。在场有孩子的仙家看白衣女子的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是私下里常常走动,说不定也能得到一滴半瓶的。 “多谢。”绿衣也是知道这东西的分量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礼轻了些,时间太赶,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以后找到了好的,再给你送来。”在场的人暗暗抽了口气——这礼还算轻?! 山神闻此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似是也觉得礼轻,丝毫没有客气之意道:“甚好。”场上又是一片抽气声——客套话也能这样回?! 新娘子虽然知道自家夫君是个又冷又直的人,但绝不会对一个才见一面的陌生女子如此不客气,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转,感觉自这人进来之后诡异的气氛更加严重了,心下虽有疑惑面上却如常,她冲着白衣女子笑了笑。 清泱回之一笑。 绿衣心中升起一丝暖意。一个人是否善意她能感觉得到,这云妄上仙对她的善意恐怕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云妄上仙初登仙位,对天上许多好玩儿好看之处尚不了解,若是不嫌弃上仙可在这昆仑山小住几日,让绿衣陪你逛逛。”这一愣神间山神又恢复了一个上古之神应有的风度与气势。 不过,这邀请也实在是突兀了点儿。 “好啊。”白衣女子神色如常。 在场神仙们的心思又是千回百转了一回。 看不透啊看不透。 再好看的戏终有散场的时候,虽说大部分的人都看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至少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无聊了,便只是今日宴会之上的种种诡异之处众仙家们拿回去也够细细琢磨月余了。 婚宴渐渐接近尾声,众仙家们纷纷起身告辞,相渊亦在其列,他拱手道:“就此别过。” 山神点头。 相渊眼神一错,落在山神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道:“若云妄上仙闲来无事,可到东海坐坐。” 清泱点点头:“会来。” 消失了大半天的玄色也在此时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金袍男子,凤眼细尾,淡漠疏离,他的眼睛只看着前头的黑衣女子。 “可是回来了?”玄色盯着她道。 清泱点点头:“回了。” 玄色复又点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然后偷偷瞄了一眼已经走到她身侧的人,那一瞬间眼中又柔又亮的光简直让她看不出来是平日里冷硬又傲气的玄色,“你若有空便来凤凰山,我讲给你听。” 清泱“嗯”了一声道:“定是要来的。” 旁边有人唇角微勾,他起身道:“云妄上仙既然如此空闲,也不妨来万水殿坐坐。” 在场的神仙呼吸皆是一窒,氛围随之一凝。 清泱目光落在说话人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她淡淡开口道:“不想去。”说完转身离开了,飘起的衣袂白如雪轻如风,端的是仙姿飘飘。 颀华笑了笑,对山神道:“闲来无事,便住几日罢。” 是夜。 对着月亮的小院里,古藤架下晃着一座秋千,着粉衣的人头靠在秋千架上,目光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小院悄无声息,夜来香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不知晃了多久,每次都是一下子晃很高很高,然后任由秋千晃呀晃,一下一下变小,突然又一下子用力,秋千一下子又荡高起来,好像要冲上云霄。 她又一次使力,荡起来的秋千似乎要与古藤架齐平了,秋千荡起的风吹得发丝飞舞,粉色衣袂飘起来宛如春风里洋洋洒洒的桃花瓣。她疾速的飞起,又疾速地下降,看得人胆战心惊。 当然,也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何时,台阶上站了一个人,她身侧开着一片繁茂的白色夜来香,宛如要将她掩在那片白色里。 秋千荡开的弧度渐渐小了,一下一下,慢慢地停了。女子的脚触着地,她侧头看向台阶上的人,目光坦诚又苍茫:“我输了。” 清泱点点头:“我也输了。” “他知道……”桃兮似要解释什么,却被那花旁的女子打断了—— “我知道。”台阶上的人望着身旁的白花,“你进来时他不看你,并不是因为你我想要争执的那个结果,他既不爱你,亦已不爱我。” 他心魔已消,怎么会在意进来的人是桃兮还是清泱。 你又为何还去在意他是否明了是你是她,清泱。 “你走罢,那东西我不要了。”清泱道。 秋千上粉色一闪,台阶上的廊前柱旁一下子多了一个靠着的女子,清泱静静看着拦住她去路的桃兮。 “我不爱他。”桃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微晃的秋千上。 “不喜欢荡秋千不喜欢笑不喜欢每时每刻望着别人都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双眼睛里不属于自己的光。” 随风而来的除了花香还有廊前之人宛如呢喃的声音。 “……我生来便是他的心魔,知道的人都觉得我理应爱他。” “……并且再无出路。” “可我为什么要爱他?!我是他的心魔,他可是我的心魔?” “我为什么是他的心魔……我为什么要是乾坤九界心中最无情爱之人的心魔……” “他心怀大爱,怜悯众生,唯独对我……唯独对我……”女子神色飘渺不知看向何处,她突然大笑起来,“佛祖大慈大悲,四大皆空,如何有情……如何有情……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悲戚的笑声响了很久很久,似笑又似哭,闻者莫不哀伤。 “……百万年前,他起了情障,若是入魔,苍生覆灭,是千万年浩劫。颀华不惜损坏本原用万物初生之水洗涤佛心将其凝成一枚桃花瓣救了乾坤九界亿万生灵,佛祖为谢其出手相助,将不慎滴入西天莲池的那滴初生之水唤出神识赐予仙身,劈开洛水,请玉帝封为洛水之神,为上古水神永世之妻,唤雒嫔。这就是你,清泱。” “金莲上仙那时身负重伤前往西天借莲池疗养,他化为本原莲花在莲池已经呆了百年,不多不少,你初化神识时正好就在金莲上仙本原莲花之上,所以你下凡历劫之时必有一世会遇到他,前有此因,因有后果。这便是你们的一世情缘。” “……那么我呢……我在哪儿……” “你从水中被凝练而出时,我正好从佛心中化出形态,不偏不倚,刚好就落在他手心之中——覆你之上。” “所以我得了你的眉眼之光,聚天地佛气,得而生魅。” “我不爱颀华,但我因他而化形。所以我们也必有一世纠葛。” “那时我化作一树桃花伴他万年,我不在乎此生此世绝无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我也不在乎他洗了佛心再无一丝一毫男女情爱。我只是一株桃花呀,他绝情,我绝爱,就做一株西天桃花罢。可为何……可为何……哈哈哈哈哈哈…………” 悲戚的笑声又一次响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溅了泪,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那千万年前纯真灵动的光,那弗如时间静止的静默守候,悄悄的远了,悄悄的黄了,悄悄的一去不复返。 她要历劫,她将下凡与另一个人相爱。 若你不许,若你有一分半点的不愿,我桃兮即便万劫不复也定要开着这一树桃花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可他是佛祖呀。 他看透世间一切大悲大喜大爱大恨大怨大怒。 他只是佛祖。 身份,定了每个人的一生。 他是佛,拯救苍生。 她是魅,蛊惑人心。 “这一生我总想证明——即便是他的情障,我也能和其他人相爱。” “可是我干嘛要证明给他看?”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桃兮你可笑啊……哈哈哈哈哈哈……东西还你……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一步一步远了,粉色的长裙消失在夜色里。 清泱望着手上那团光,风吹散了她的话零零落落没人再能听清:“……也……相爱……” 你既然明白,为何依旧执着。 第四七章 俗世不避我,唯卿是一依 天上的神仙,按理说应该是既不需要用膳也不需要休息的,可这无穷尽的寿命把该玩儿的都玩儿了该做的都做了时间依旧长无垠,无聊的神仙们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常常会给自己施法术,定时饥饿,定时疲惫,吃一吃,睡一睡,全当作消遣。后来渐渐的,几个神仙变成一群神仙,一群神仙变成越来越多的神仙——于是,整个天庭差不多都养成了一日吃两餐,隔会儿睡一睡的习惯,当然,打坐修炼什么就不算了,那时间一过就是几百年。 话说云妄上仙在昆仑山一呆就是月余,期间来昆仑上拜访的人三三两两还是有些数量的,当然,肯定不是一群一群,毕竟天上有分量又有所相求的神仙没有太多。 不过,来的人都没见着。 也不是说云妄上仙不愿见人,更不是说有人拦着,有人上来拜访了,上到这昆仑山的主人山神疏狂,下到打扫庭除的婢女侍童一律都是回答——“去找罢。” 你找着了自然就见着了,见着了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求什么便求什么。 有仙人找了两三回还是没见着人不死心地守在云妄上仙的庭院外面,想着她总归要回来吃饭睡觉的,哪曾想守了足足七日一丝儿仙气都没寻着,来人只能失望地下山去。 可能云妄上仙刚过上神仙日子不久,还不能理解这当神仙的整日无聊之处,自然也就没养成吃饭睡觉的习惯,自然也就整天飘忽不定,神踪不明。 昆仑山上有九方之阵,定九方玉井,井上九门,为神仙们上昆仑山的唯九之路,来的人若修为不够高也是进不来的,会被九方之阵阵气所伤被直接挡在门外。 清泱每天都看着来找她的人在这扇门前或轻松穿过或无奈而去,她拽着开明兽头上的呆毛有些无聊。 “都说神仙是看透世间百态大彻大悟之人,当了几百几千年的神仙越活越回去,*比凡人还要多,心思比凡人还要绕,没意思。” 开明兽啊呜了两声。 开明兽是守护昆仑山的神兽,一共有九只,各自住在九方玉井里。清泱这月余哪儿也没去,随意挑了一口井,在井底养眼睛。 唔,桃兮将眉眼之光还与她不能浪费了才是。眉眼之光是有灵气的东西,与她仙身分离数十万年,回归本体需要磨合。 原本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答案知道了,原本心心念念想要要回的东西要回了,可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之前她执着千年,恨他第一世时爱的人竟是桃兮,于是有了后近千年的决绝与转世。可又哪里知道,他是对的,她是错的。 她下凡第一世,他悄悄在她的本原上种了痴情咒,确保天性纯真质朴的她不会被凡间繁华惑了眼,必须等他。 自然,他下凡之后亦只会爱上她。 可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下凡之后首先见着的人是桃兮?眉眼之光是气,气属于本原,痴情咒终归只是听从于条件的死物,他们遇见,痴情咒发作,这一世对对错错真真假假的纠葛便开始了。 他爱的不是桃兮,是雒嫔。 一万年前她不懂,他不懂;一万年后她懂了,却再无任何意义。 一万年前他为她入魔,心魔是她;一万年后他依旧是上古水神,由魔再入神,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乾坤九界第一人。 原本想遇上之时道一声恭喜,奈何口舌不争气偏生道不出来。 道什么恭喜? 呵。 “长期呆在这里对你修为无益,还是早日回去罢。” 正在愣神的人闻此又是一愣,错眼间那人已经骑着另一头开明兽落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 “来这儿还需要理由?” “也没不来的理由。” 半晌无话。 颀华看着面前低眉颔首沉默以峙的人,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性子倒越发倔了。” “我们很熟?” 颀华气笑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不过半寸距离,颀华静静看着咫尺间清泱的瞳孔,微微眯眼:“清泱。” 清泱几不可见的抬了抬头,学他的样子也眯了眯眼:“云妄上仙。” “真是个好封号。”男子眼中的黑色更加黑不见底。 “过奖。” “谁错了,嗯?” 清泱心里有些慌,这个样子的颀华她没见过。 “你在说什么。”清泱错开了眼,那人一瞬间又移到她眼神下,很近很近,近得彼此呼吸相闻,他眼中的她都可以看到。 两个人静静看着彼此,清泱头有点儿晕。 太逼仄了。 渐渐地那人的眼神变轻了,逼人的感觉没有了,那又深又沉弗如岁月沉淀下的某种情感越来越浓,不过她没感觉到危险,反而安定下来。两个人静静看着,目光都如出一辙的不悲不喜不爱不恨好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颀华扬起嘴角,声音低沉:“清泱。” “云妄上仙。” 男子嘴角上扬得更厉害:“云妄上仙。” 一道白光掠过,白色的女子消失不见。 男子看着打呼噜的开明兽笑了笑。 一万年前你会死,一万年后你永生不死。 我们拥有与天地同寿的时间。 只要是你。 你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热闹了月余的昆仑山莫名安静了下来,那些隔三差五前来拜访云妄上仙的神仙们像是集体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了。而原本消失了月余的云妄上仙也在某天清晨出现在院中,荡着秋千,发丝随风飞舞。小厮试探着叫她用膳,于是餐桌上多了一份碗筷。起先绿衣同清泱一同用膳还有些拘谨,山神疏狂大可忽略不计,多一个相识数十万年的人一同吃饭于他来讲真是一如往常,即便不是相识数十万年的人,以他的性格也多半会视如无物,但经过一些日子的相处发现清泱性子随和,见识也多,绿衣渐渐也自在起来。 也不知是在哪天,桌上又多了一副碗筷。 自然是颀华。 上万年没用过碗筷的人一下子用起来竟也没看出什么生疏,举杯投箸间风姿依然,尝上几口羹汤,唇角微掀,竟道出一句“好吃”,绿衣有点儿囧了——神仙吃饭从来不在意味道,有时候甚至为了减少百味对仙气的损耗是直接煮熟就上盘的,所有食材都是本味,有些实在是算不得美味,这句“好吃”从何而来? 山神对此熟视无睹,清泱微微一笑:“那便多吃一吃。”说着极其自然的为他布了一道菜,绿衣看清那人碗中的菜时额上青筋突了突——整桌食物上就属那个最难吃了,看来上仙的口味着实怪异。 而绿衣又着实是一位体贴细致的仙人,默默知道云妄上仙喜欢紫覃菜之后桌上日日都有,显然是特意吩咐了。而清泱每次看到桌上那盘颜色鲜亮的紫覃菜目光都会稍微亮一亮看向绿衣的眼神真真是极温暖的,意为“有劳有劳”,绿衣自是善解人意回之一笑,意为“上仙不必客气”,山神在一旁面无表情。 颀华连着月余顿顿紫覃,连绿衣都觉得口中发苦,某日问道:“紫覃可吃腻了,明日要不要换菜色?” 清泱也在一旁嘴角擒笑静静望着颀华。 男子温文一笑:“无妨。” 于是上古水神又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紫覃。 这日绿衣收到老七的家书,要去织女宫坐坐,想到清泱才成仙不久,理应去外面看看,于是便叫了清泱同去。 家书中也没说什么要紧事儿,无非就是天上的日子太过无聊,找绿衣回去喝喝茶,聊聊天,打发打发闲散时间。于是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 老七说:“我在他颈间闻到了胭脂味……”显然,这胭脂味不是她惯用的。 老四顿了顿:“……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时差也太大了点儿,人间传得倒是好听——什么一年一会,鹊桥相约……于你说来,不过是天天相见;但是于他,却是一年才见情人一次,想要不动其他心思,怕是难。” 绿衣看了自家七姐一眼,安慰道:“……董永是人间的大孝子,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怕是你想多了。” “那胭脂味确是有的。”她咬着唇,目光戚哀。 “可还发现其他什么?” “……没有。” 绿衣抱抱她:“你要相信他。” 老七长长叹了口气,眼神落在色彩艳丽的天边,道:“……也不知当初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在座的人闻此皆是一愣,俱是沉默了。 是呀,当初拼死拼活要在一起,求着太上老君给了长生不死的仙丹,甘愿受天罚削去千年修为,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相爱厮守,哪曾想,凡人与神仙之间到底隔着一层身份,他是凡人,生活于柴米油盐中,会有领里纠纷,会有仕途失落,人性必定避免不了恶、欲、贪;而她自小便是神仙,理解不了凡人的烦恼奔碌,她不用吃饭,不用饮水,可以整天整天的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日子一久,两人见面便时常沉默,除了问一句“可还好”便再也无话可说。 清泱在一旁默默饮茶,本不想多管,见三人面容都是哀戚,气氛持续低迷,终是搁下了杯子,道:“可想继续过下去?” 老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为何爱他?” 老七一愣,思绪不由得飘回初遇之时——那时她是思凡的织女,向往人间繁华热闹的一切;那时他是憨头憨脑的榆木书生,不小心看见她在河中沐浴,惊慌失措,直呼“失礼失礼”,她没什么,他倒是铁了一颗心追在后面说要娶她。 第四八章 久旱逢甘霖,小别胜新婚 老七一愣,思绪不由得飘回初遇之时——那时她是思凡的织女,向往人间繁华热闹的一切;那时他是憨头憨脑的榆木书生,不小心看见她在河中沐浴,惊慌失措,直呼“失礼失礼”,她没什么,他倒是铁了一颗心追在后面说要娶她。 他柔弱却有一颗刚硬的心,满腹经纶却迂腐得紧,洞房花烛夜紧张得闭着眼睛连她都不敢看。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清贫却一点儿也舍不得对她小气,每次见面都是带他能买的最好的东西。明明最在乎三纲五常人间伦理,为了她和天庭对抗,负父母之命,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在一起。 若说他不爱,她不信的。 可是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禁不住平凡生活的琐碎。 “他还是当初的他,你亦还是当时的你。”清泱轻叹。 老七不解的望着她——既然两人都还是当初的人,如今的局面又从何而来呢? “你遇见他之时,才华,真心,爱护,忠贞,体贴,这些都是真的,往后岁月里也一直是有的;恶、欲、贪,凡人皆有,你遇见之时有,遇见之前便本来有,遇见之后仍旧有。他仍旧是他,不过你看见的他更真实罢。” “再说你,他遇见你之时,你纯真,善良,浪漫,这些也是真的,如今也依旧有;但你不切实际,不懂生活,不知疾苦,体贴欠佳,这些也是真实存在的,不管遇不遇见他。” “说到底,不过是随着日日相处,你们各自的本性渐渐暴露罢了。” “若想继续过下去,你自然得接受他的不好,他亦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不过就是相互包容和改变,在两人性格中找到相处的平衡点,执手扶持。” 老七渐渐沉默下来,似在想什么。 一旁的绿衣听了这一席话看了看清泱,想问什么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说。她只是奇怪,按理说云妄上仙为佛祖身旁一株不谙世事的桃花,听得最多的应该是佛法超然之类,如何对这俗世情感关系这般有见地? 场面安静了一阵子,老四率先笑起来,朝清泱拜了拜:“不愧是佛祖身边幻化出的上仙,今日听您一番话,受益良多,往后若是空闲,多来织女宫走走,让我等开开窍也是好的。” 这是把她当做情感大仙了吗?清泱默了一阵子,道:“好。” 此刻正在古松树下下棋的某人不知为何一笑,可苦了太上老君一身的老疙瘩,几百年都没动静了突然被这样刺激。 “你输了。”颀华落下一子。 两人正说话间左侧楼宇中走出四人来,一看,正是老四,老七,绿衣和清泱。四人见到正在下棋的两人俱是一愣,大织女正好端了酒出来,道:“老二身体不适,请了老君来看,喂了丹药现在正睡着。水神闲来无事找老君切磋棋艺,一追便追到这儿了。” 几句话便交代了正坐着的两人出现在这儿的原因,虽是没什么特别的话但绿衣还是察觉到了一点儿怪异——以她大姐的性子如何会解释义父的来因,来便来了,其他人见着了打声招呼便罢了,这般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解释,实在不像她大姐会做的事。 老四和老七倒没想这么多,听见自己二姐病了,朝太上老君和颀华打了招呼便进去看二姐了,绿衣也正准备跟着去,大织女不动声色的扬了扬衣袖,道:“你二姐并无大碍,睡一睡就是了,眼看就要天黑,早点儿回去以免你夫君担心。”绿衣抬眼便看见她大姐朝她眨了眨眼,她有一些不明白不过还是停了向里走的步子,回道:“嗯,时候也确是不早了。” 此刻颀华也起身,道:“棋局已分胜负,改日再聚。” 太上老君挑眉——这新开一局才落五子呢,胜负何分? 颀华无视太上老君挑得老高的白眉,神色自若的掸了掸衣袂,向一旁的女子走去。 清泱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对走过来的男子似笑非笑道:“谁胜谁负?” “胜负不过结果,何必拘泥。”倒是不动声色把问题弹开了。 “未卜先知,厉害。” “过奖。” 绿衣有一些不懂。 回去的路上看着前方挨得极紧的两人绿衣渐渐明白了。 一个似有似无总是在靠近,一个清冷孤傲总是避开。 快到昆仑山时正是太阳落山之际,晚霞姹紫嫣红映得远处的昆仑山如梦似幻十分美极,清泱一个愣神便被人圈入怀中,柔软的两片唇映上她的,令人猝不及防。 那人贴着她的唇吐出的气息一丝一丝钻进她口中:“雒雒……” 清泱因这遥远又熟悉的昵称唤得心中一紧,愣愣的倒忘了推开面前的人,白色的人似在撒娇,蹭着她的脸颊宛如喃语:“……雒雒,我不想吃紫覃……” 绿衣在旁边扑哧一笑。 清泱面色大窘,推开他变成一道白光倏尔消失了。 颀华看着恼羞成怒之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微掀。 第二日午膳之时桌上依旧上了紫覃,清泱看了绿衣一眼,绿衣悄悄吐了吐舌头,大有看好戏之意。颀华面色如常,几人坐下用膳,直到最后清泱也没有给颀华布菜,一盘新鲜好看的紫覃菜就这样完完整整的呆到了侍女撤菜之时。 从此以后桌上便再也没有紫覃菜了。 第十七章何以不得安 飘渺群山间一道白光飞速闪过,白光落地,化成一身白衣的男子,颀华望着不远处轻轻摇曳的叶枝以及地上某人来不及收拾干净的花瓣无奈一笑——看来之前急迫了些,逼着这人已足足躲了七日。 这七日来,清泱连面也不愿见,更枉论其他。膳食经由吩咐日日送去她院中,原本偶尔会薄暮时分出来走走,这几日常去的地方都没见着人影。颀华某次在路上遇见膳房的人,劫了清泱的饭菜,为了避免被认出,颀华做了十几万年都未曾做过的事,唔,用上古秘术易容移形,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可能只他一人。那人却好像知道来的人是他,他前脚进前院,她后脚就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颀华是个动作快的,那白光才飞出去他亦随之而去,若按着以前,颀华追上清泱那是毫无疑问的,哪曾想清泱仙身重塑,重新呆在佛气充沛的西天一万年,修为早已不是当初了,这个姑且不论,毕竟清泱修行了一万年,颀华也没停着啊,如今的颀华连上古四神的其他三神都看不明他的修为足以见其深度,但清泱毕竟不是清泱了,就在颀华即将追上她之时,那人瞬间化作一阵水雾,飘飘扬扬飞散于天地间,一丁点儿仙气儿都寻不着。这相似的情景刺得颀华心中一痛,默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仙身重塑只是一个状态形容,实际上清泱早已不属于这乾坤九界了,所以她若化为本原,那便真真正正的只是本原,不见修为,不露仙气,不窥神识,这世上能认出她的,恐怕只有重新赐予她生命的佛祖了。 之后颀华也不敢追的太急了,若这情形再来个几次,恐怕某人又该入魔了。 这样不紧不慢你逃我赶的追了七日,人一面儿也没见着,咱们的上古水神眼一眯,怒了。 听说东海的海中心一下子有了两个漩涡,又大又猛,差点儿连东海龙宫都卷了,玉帝派人来问怎么一回事,颀华变出一把玉骨扇摇啊摇,极是漫不经心:“昨夜做梦,梦了些不好的事情,许是在梦中用力大了些。” 来使问:“什么不好的事情?” 颀华眼神悠悠的飘过去,嘴角扬着轻松自在的笑,就那样一直看着他。 来使额上冷汗涔涔不再多问,颤着两条软腿飞回去复命了。 东海龙王还在抗漩涡呢,听说凤凰山那边也出事儿了。 凤凰山脉主山上的凤凰花一大片一大片的只含苞不开花,较之往年,足足晚了半月花期,等着那山上极好的凤凰花王做药引的宁凰上仙差点儿没把百花仙子的山洞给填了,唔,如果不是玉帝及时派人拦住了,那山洞怕是已经被填了。玉帝将百花仙子带到殿上问了原因,百花仙子测了测发现一切都正常,玉帝沉吟半刻,额上青筋无奈的突了突,袖子一挥,奔昆仑山而去。 这乾坤九界,能让玉帝出面当和事佬的,可能也只有颀华一个了。 “你要干嘛?”玉帝被气得着实不轻。 “我干什么了。”颀华躺在椅子上,真是好不舒适。 “先是东海,这又是凤凰仙山。哎,我说,你能不能挑些好说话的人折腾?” 颀华一笑:“谬赞。” 玉帝两白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去。 “说吧,要做什么。”玉帝忍了忍,终是妥协了。 颀华起身,慢悠悠远去了。 玉帝紧随其后,嘀咕道:“也只有她才能把你逼成这样子……” 隔日,玉帝下旨——东海漩涡一事,交上古水神颀华与云妄上仙清泱负责,两人定要齐心协力,共救东海。 第四九章 卿如筝翩翩,君如线牵牵 唐施理所当然第二天早上没起得来,好在第二天也没课,唐施一觉睡到自然醒,拿手机看时间的时候看到祁白严的短信:“我上课去了,起来记得先吃东西。” 唐施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吃东西,而是把地上不成样子的床单被套收拾了,又把祁白严皱巴巴的衬衣捡起来,红着脸去洗衣服。 祁白严以往一定会收拾好再出门,可今天并没有,想来早上起晚了。 想到祁白严这么自律的一个人,今早上也难免睡过头。唐施小声道:“太胡闹啦!” 收拾完一切,唐施便坐下看书。 祁白严的佛经翻译已经到第五本,唐施的研究历时一年,终于写成书面文字。 唐施参加项目的论文因为论点详尽,资料充足,重点突出,被选为此次元曲项目研究的优秀成果,不仅在国家期刊上登出,也和其他优秀论文一起,集结成册出版,又加上她再次在国家期刊上更加详尽的表述了之前的元曲研究新观点,获得许多同仁的赞同和讨论,唐施在元曲研究界小有名气起来。 每天都有同仁给她发电子邮件,不管是争论还是夸奖,都表明她获得了学术界的关注。唐施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邮件,并且每封邮件都回,还因此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学院也十分开心她有这样的成绩,决定让她在学校里开一次讲座。唐施自然答应。 讲座很顺利,唐施松了一口气,和来听讲座的老师说说笑笑出报告厅,江老师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较之上次我和祁主任来听你讲课,这次进步很大啊!” 被人夸奖自然高兴,唐施笑道:“谢谢江老师。” 江老师感慨:“我就说嘛,一向寡情寡性的祁主任怎么突然就要听一个新来老师的课,原来是看上啦。”又道,“也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结婚了。” 唐施笑笑。 几个人走了一截,遇见旁边的报告厅门打开了,江老师看着陆陆续续走出的人,大部分是女学生,又对唐施说道:“祁主任还是这么受欢迎。” 唐施一愣。 江老师笑道:“每次做讲座,来听祁主任的学生最多,学校都只能安排在大报告厅,有些外校的人不知道内情,看见会堂坐那么满,还以为是我们强制学生来听呢!” 门口隐隐能看见讲台上祁白严正在和另外的老师说话。 江老师道:“唐老师怕是要等祁主任吧?我有事先走,你慢等。” 唐施心不在焉点点头,冲江老师笑笑。 江老师走后,唐施站在会堂门口,刚刚兴奋开心的心情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失落难过,还有一些不安。 她突然惊觉最近因为元曲研究项目获奖、每天和同仁交流、获得许多荣誉等等事情,有些高兴过了头,以至于当学校让她进行讲座时,她还处在兴奋和骄傲之中,没有想过征求祁白严的意见,甚至忘了告诉他。自己的事情没有告诉祁白严,祁白严的事情她也忙得没有时间关注,祁白严今天在同一楼有讲座,她竟然不知道。 祁白严没过多久出来,见到唐施,也不惊讶,走过来,“原本以为我该比你结束得早,被一个老师的提问耽误了一些时间。走罢。” 很自然接过唐施手里的东西,牵着她往外走。 看祁白严的样子,他是知道唐施今天演讲的,似乎也觉得唐施也知道他在做演讲,是在专等他的。 唐施难过的心情更甚,还有一些慌张心虚。 两个人回到家,唐施有些提不起精神。祁白严察觉到了,问:“今天讲座做得不好?” 唐施摇摇头。小姑娘一副不想说的样子,祁白严也就不问,道:“去看邮件罢,饭马上好。”亲亲她,戴上围裙做饭。 唐施心不在焉去书房,想了想最近几个月,生活几乎全是论文、邮件、讲课,有些恍神。他们也每天都在说话,说了些什么唐施现在完全不记得;祁白严也依旧每次上完课来接她,但唐施一下课满脑子就是论文的事;他们也亲热,但每次完唐施就疲惫得不行,窝在祁白严怀里就睡过去…… 唐施吃饭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吃完饭两个人如往常一样去书房工作。唐施静不下心来,打开邮件上上下下无意识滑动,没有点开一封邮件。 祁白严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后,发现唐施那边的异常,她好像盯着邮件愣神,皱了皱眉。 该是最近太忙了罢?一下子忙许多事情,小姑娘身体吃不消,注意力不怎么容易集中了。 祁白严走过去,柔声道:“今天要不要早些睡?” 唐施看着他。 祁白严亲亲她,“怎么了?” 唐施抱住他:“我最近是不是很不关心你?” 祁白严哑然失笑:“没有。我很高兴。” 唐施愣忡。 “你是独立的一个人,你该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在热爱的领域取得成就,获得认可,身为你的丈夫,我很高兴。” 唐施抱紧他。可是我不高兴呀。如果我们两个都忙着彼此的工作,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我会不会就这样失去你? 祁白严拍拍她,“今天你累了,早些睡,好吗?” 唐施也觉得今天自己是看不进去什么了,闻言点头,两个人洗漱上床。 唐施蹭进祁白严怀里,祁白严抱住她。 “今天你的讲座是什么内容?”唐施问。 “佛教在中国的流布情况。” “和第四本佛经相关吗?” “有一些关联,最主要的是第五本佛经。” “……什么时候翻译的第五本?” “还没有结束,正在翻译阶段。” 唐施咬唇:“……为什么不让我打下手?”心里更难过。 祁白严似在笑,亲亲她:“我们施施在忙着自己的事业,怎么能给我打下手?” “我连你已经开始第五本佛经的翻译工作都不知道……” 祁白严不甚在意,“没关系,这个不重要。” “那么——”唐施终是忍不住,“现在是谁在帮你做闲杂的事?” “今年新招的博士生,有两位女生都报了名,最后选了专业是和宗教有关的一位,姓周。” 唐施心中一顿。 祁白严想着唐施今晚情绪低落,又缠着他讲话,该是很想和他多说些的,于是道:“很不错的一个学生,心思细腻,工作能力强,省了我很多事情。” 若是往常,唐施听了这些话也没什么,毕竟是他学生;但今天唐施情绪明显不对,听到祁白严对其他女生的夸奖,心中酸涩难耐,竟有想落泪的冲动。 她能帮祁白严做的事,其他女生也可以做得很好。她于祁白严,并不是必要。 唐施涩声道:“还有其他工作要做吗?我可以来帮你。” “不用。”祁白严道,“有一个助理可以了。也可以借此锻炼一下她的能力,对她今后的工作有好处。” 唐施不吱声了。 “q大的陈教授是不是打算邀你过去也做一次讲座?” “嗯。” “定在哪一天?” “大概五一假期后。” ……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祁白严看时间不早,落下一个晚安吻,“睡罢。” 凌晨两点,祁白严已熟睡,唐施却失眠了。 五一假期祁白严回法定寺讲禅,唐施跟着一起去,头一次见到做祁白严助手的博士生,姓周,全名周彤,她爽落一笑:“师母好。” 唐施回之一笑。 周彤和唐施一个年纪,研究生毕业后迫于家庭关系工作了两年,当自己赚了一些钱后,重新考的博士生,是个很坚韧的姑娘。 “您之前叫我找的那本书被人借走了,一个月后才能借到;我用高校资源共享系统联系了邻校的图书管理员,和他沟通了一下,在n大借了书,大概要过两天才能到。” 祁白严点点头,“辛苦。” 周彤笑:“先生不用说这些客气话。” 祁白严笑,道:“法定寺藏经阁里有我用的书,有一些多,我列了书单,你先上去找,找不全再来问我。” “嗯。” 唐施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祁白严和唐施在藏经阁二楼喝茶,祁白严正随意翻讲禅笔记,不知看到什么,对唐施笑道:“‘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唐施也想到二人缘起,也想到这句评价,二人相视一笑。 讲完禅出来,周彤道:“先生今日讲缘,是说人和人都有缘吗?有相遇之缘,有无遇之缘?” “是这样。” 周彤笑道:“那我能做先生学生,佛祖赐予先生和我的缘分一定不浅。这真是我的福气。” 祁白严很是满意这个学生,闻言笑道:“福气是相对的。” 唐施心里一酸。 待周彤告别,两个人去取车,祁白严牵着唐施的手慢慢走,察觉到唐施兴致不高,摸摸她,“研究工作是不是太多了?” 唐施抱住他,心里酸得想哭。 祁白严抱抱她,“怎么啦?” 唐施问:“我们之间有很多缘吗?” 祁白严以为小姑娘有些悲春伤秋,想想这一路的日子,柔声道:“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缘。” 唐施原本还有些吃醋,闻言忍不住笑了,心里甜滋滋的,“嗯,你也是。” 第五十章 为君多思量,此外更何求 若是,为何他可以从魔复神,再相见却对着另一个女子说出“自然是你”?! 若不是,那这前万年的雪山孤寂,后半年的日日纵容都是假的、骗人的、逢场作戏的?! 我清泱左胸腔里跳动的这东西,给了一个人之后再没收回过,这十几万年,从未有一刻收回过!可是颀华——你爱的是谁?你可曾有一时半刻,一分半秒爱着这身前的人,就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无论雒嫔,孟君归,顾横波,清泱还是其他任何名字?——只要是我。 “清泱!!!”颀华眉目一凝,伸出手去紧紧接住了那软绵绵倒下的白衣女子。 你到底爱不爱我,颀华。 水狱里金光一闪,日神莫皇眼疾手快的撑起结界,嘴中念念有词,无数金光八面迸起,将那二人护在其中。 莫皇脸色极其难看,冲那里面的人喊道:“你疯了吗?!” 那人打横抱起白衣女子,回过身来,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红的,冷漠又妖娆的眼尾斜长上扬,美得令人心惊,他薄唇轻启:“何曾停过。” 一身两神——仙神,魔神。既是天地四神之一的仙,亦是乾坤九界唯一一位由魔而成的神。即便今日他没有察觉到这边异样没有赶过来,天庭知道了,也不能耐他如何。只不过那样便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神魔两界不得安宁。 半刻钟过后结界里面的人眼中红光褪去了,温文飘逸,弗如半刻前一切皆是幻觉。 莫皇恼得很,气冲冲叫道:“不过暂时昏迷你何必紧张成这样?!” 颀华望了望怀中之人,手臂微紧:“我控制不了。” 即便知你余生再无任何可惧怕可伤害的东西,我也无法对这些幻象视若无睹。 他生来成神,却只为一个人入魔入神。 佛谒五毒:魔、贪、嗔、痴、慢、疑。他为了她,五毒俱深。可曾想过放手?可曾想过一杯忘尘酒明月清风各自为安?可曾在那十几万年的某一时某一刻动过悔的念头?回顾往昔,他竟发现,一刻、一分、一秒、一瞬,甚至半瞬都没有,无从起悔。别问值不值得,爱若有值得,天下所有有情人的付出那便都不值得。他只知道,若没了她,天地无恋。 清泱醒来之时房间里坐的是日神莫皇。 “日神为何在此处?” 莫皇听她生疏冷淡的语气,盯着她道:“你既瞒不过疏狂,又何必在我面前装陌路?” 一瞬间清泱的神色便懒散很多,靠在床头玩儿垂下的流苏。 “你莫要再折腾他了。”莫皇顿了顿,终是打算说些什么。 清泱不语。 “那三人还是你渡的,现在反而你看不开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怨着颀华?” 清泱还是不说话。 “你爱着他,和他爱不爱你,你在意的是哪一个?” 清泱一顿。这话是她对那女子说的。 “因爱而起贪,因爱不得而生怨。说到底,你只不过是知道他曾爱过你如今不爱你了心中无法接受又怨又恨罢了。” 默了半晌清泱道:“神魔仙妖鬼怪,但凡沾了这情字的,你给我列列不曾生怨的。” 莫皇盯着她,眼神又深又冷,他缓缓道:“颀华。” 清泱瞬间心口剧痛,犹如万针穿噬,那针尖尖上还淬着毒。 “你说你在人间历十三世,为何越发愚钝?!” 清泱面色惨白着笑了:“他若爱我,当剑刺进我胸口时他可曾感觉到一分半毫的痛意?他若爱我,这一万年来想通的便是人间千年寻找的人是桃兮?他若爱我,如何又除魔成神?他若爱我,那万水殿的后花园便是那副模样?!” 莫皇望着她,看着清泱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半晌终是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他坐下来,对着她的眼睛:“你为何不敢想……” 清泱咬着牙不出声,两行清泪默无声息淌下来。她怎么敢想,她怎么敢去看,若如她所渴望,那教她情何以堪;若不是,她又如何自处。 “你不敢看,我给你看。” “你不敢想,我说给你听。” “你问他当剑刺进你胸口之时他可曾感到半分痛意,当时你若再执念一些,闯了地府,动了乾坤镜,你便知道,当你死后他做了哪些疯狂事——灭后宫可能是为桃兮做的,悲痛欲绝再不理朝政可能是为桃兮做的,乃至后来亡了国他上战场一心求死也可能是为桃兮做的,但你死后不许别人靠近你棺木十丈,日日夜夜烂醉如泥抱着你不撒手难道也是为桃兮做的?难道那疯狂的尸媾也是为桃兮做的?!” “你再说那万水殿的后花园,最后一世你为了让他有机会报你命恩食了鲔鱼肉,那般剧毒的东西你也敢吃,本来颀华逆天寻你就坏你命数,若他不烧了那后花园炼出你的元神之力你如何能活下去?”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与桃兮之间的纠葛,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一万年他万念俱灰若不是靠着一股自欺欺人的妄想早就形神俱灭,但却福祸相依又因此得了机缘悟无上心得明大智大慧修为早已不是一个神了,试问,连佛祖心思都能窥得一二的人又如何不会明白前因后果?” “他除魔成神……呵,若真是如此,这半年多又何必日日守着你?以颀华的心性,若是不爱了,天地逍遥,听风随雨,那便该是你成魔了……因魔化神啊,雒嫔……” “因魔化神……因魔化神……” 因爱你而成魔,因爱你由魔入神。 爱能使人疯魔,亦能使人重生。 第十八章振振君子归 “你爱颀华吗?”莫皇幽幽叹了一口气,清泱一愣。 “我知道你是爱他的,可是有他爱你那般爱吗?从你第一世死后大闹地府决绝投胎那一刻开始,颀华就在他自己身上下了倍心咒,从此你的所有感觉他都是百倍受之——你为其他男人笑,他感受百倍快乐……可这快乐,对他来讲无异于受千刀万剐之刑,却偏偏却只能百倍快乐着……你时时刻刻都怨他,记着时也好,不记得时也罢,你总归一直怨着他;那年你摇那小鼓,叮叮咚咚,全水狱的人都没事,唯独颀华,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清泱望着眼前的流苏,眼神不知飘向何方,她蓦地笑了,声音喃喃:“……佛祖说,‘当初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都已经大明大了,也在莲池修禅万年,为何你身上的执念依旧不消’,佛祖还说,‘成佛之人,并不是无爱之人。挡你成佛的不是这爱,必有其他。你看清自己的心’……” “你要成佛?!”莫皇心中大骇。 清泱惨惨淡淡一笑,盯着流苏出神:“佛祖说我是世间最容易成佛的人,也本该早就成佛……却偏偏渡不过这情字……他说我执念成执,升不了佛了,于是放我离开,哪日看透了看破了再回西天去……我想,我怕是终此一生也回不去了……” 莫皇默然。 “你若说这十几万年间还有什么执念,那便是愧了……” 莫皇愣住了。 “若不是我执意要吃情缘果下凡历三世,颀华也不会给我下痴情咒,结果爱上桃兮;他若不从始至终宠着我爱着我护着我又如何会养成我当初那嚣张跋扈的性子受不了一点儿委屈,闹地府,毁三生,给自己定十三之期,再施法让自己爱上他便活不过二五;清泱那一世,更是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从明白一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不管往后我做多少事也弥补不了那些因爱之名却做恨之事的过去了……成佛也好呀,灭情绝欲,让他远离我这个祸水,再……” “住口!!!”房间里一道白光闪过,下一瞬间清泱就被熟悉的怀抱紧紧扣住,他胸腔里的东西跳得那么厉害,好像就要蹦出来和她的碰在一起,他站在外面听了这般久,却偏听不得她要离开的话,“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将你关在万水殿里,哪儿也不许去!!!” 那人嘴唇紧抿,目光深沉冷峻,好像要把抱着人箍进骨血里去,清泱觉得全身都被箍疼了,连着心也是疼的。 “若知道你是因为这样不愿再和我一起,你出现之时便应该把你绑回来!”那人口里说着恶狠狠的话,看着她的眼神却温柔。 清泱闭着眼,浑身颤抖。 “你是我的,清泱。”他低沉的声音透着疯狂,“不管雒嫔,孟君归,顾横波,清泱……都是我的。” 清泱抬手缓缓抱住了他。 “颀华,颀华,颀华…………” 如果这辈子她都必须在这爱中欢乐悲伤,那便罢了,罢了。 自此,雒嫔回来了,也不是这样说,她讲,雒嫔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是清泱。 清泱的意思是——她既是雒嫔,也是孟君归、顾横波,还是清泱,作神几十万年,人间十三世,经历过这些的她,是清泱。 第五一章 何处不深情,深情安何处 两个人看电影,来看《鸠摩罗什》的人很少,整个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看完电影出来,竟再次遇到熟人,不过不是江老师,而是周彤。 周彤先看见两人,远远就招手:“祁先生!” 两边自然遇上,站在电影院旁边说话。 “想不到先生是这样浪漫的人。” 祁白严摇摇头,“来看《鸠摩罗什》。” 周彤笑道:“我想着先生也是来看这个。”又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学术性的地方还是有,也算尽力严谨,不过也有迎合大众的东西在。” 周彤不用祁白严多说,道“龟兹王女和后秦宫女?” 祁白严笑:“是这样。” 周彤跟着笑:“我倒是想知道导演给这两段风流韵事安了些什么愁肠百结的情节。”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周彤该是极优秀的人,祁白严说话她总能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能恰当的接上。这便是两个专业相近的人说话的好处了,太多的常识和术语不用解释,交流起来毫不费力。 唐施忍不住想,她和祁白严,祁白严能一定程度上听懂她的专业,她却没有那个能力和他交流更深,就像他和周彤一样。 她又忍不住想:现在周彤心心切切、一步一谨慎的和祁白严说话的样子,宛如她在法定寺的投影。多么像。 也不知道怎么,她又突然想到诗雪莹,她和祁白严一起去调研时碰到的那个当地小姑娘,她想到两个人当时的谈话,诗家小姑娘说她以后有得忙,天天忙着挡大教授旁边的烂桃花,她当时回了一句什么话? 不是我的事,是他的事? 唐施心里苦笑。 祁白严并未与人说多久,前后也就五分钟的样子,和人告别,两个人往停车场取车,祁白严看了唐施一眼,心下突然明朗。 原来—— 他心中一叹。 女人在吃醋的时候确实很难隐藏情绪,前几次因为情况较为复杂,许多事情杂糅在一起,唐施情绪低落的原因很容易混淆,但今天实在太明显。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却在见了周彤后立刻沉默下来,指向性很明确。 祁白严心中有些软、有些陌生的愉悦又有些心疼。 唐施咬着唇闷头走,竭力表现正常,细微表情却有些控制不住,眼神里也含着委屈和难过。唐施咬唇的时候,表明她想说话却不许自己说话,心里定是一片兵荒马乱。 祁白严捏捏她的手,瞧着她,平静着问:“怎么了?” 唐施摇摇头,“有些累了。” 祁白严便不再问。 唐施期间几次三番忍不住看他,祁白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专心开车。 唐施有些心酸的想:为什么你和周彤就有那么多话说,和我却只会沉默呢?是真的看不出我情绪不好的原因吗? 前后想想很容易想通呀。你为什么偏偏想不通? 想着想着又心酸又生气,哀怨之气堵在胸口,更疼了。 两个人回到家,唐施终是忍不住先开口说了话,小声问道:“之前说回来看爱情电影,电影在哪儿呀?” “今天太晚,以后再看。” 唐施蓦地鼻子一酸——说好的看爱情电影呢?你不和我看,还想和谁看? 两个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祁白严先唐施起来,看着小姑娘香甜的睡颜,笑了笑,极是轻柔又缠绵的落下一吻,啄啄她唇角,心声道:表达出来,我的心上人。 祁白严去书房工作,看到唐施桌上摆着新论文的资料,收拾的时候瞧了一眼,一本书看了一半,倒扣在桌上,祁白严夹了书签进去,整理了一下放在抽屉里。 而后唐施也进来看书,两个人互不打扰。 过了一些日子,祁白严第五本佛经进入收尾阶段,因某个地方的介绍有些不确定,祁白严起身找书,唐施正好停下来喝水,见此问道:“在找什么?” “大乘佛典的最初汉译本。” “支娄迦谶?” 祁白严一顿,随后道:“嗯,他的《般舟三昧经》。” “好像在这边。”唐施放下水杯,走到他身旁去,从左边的某处找到了它,唐施笑,“某天我随意看了看,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有了印象。” 祁白严亲亲她,“谢谢。” 唐施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还要《道行般若经》吗?” 祁白严又是一顿,看着她:“最近看了许多?” 唐施摇摇头,“我是看了之前那本,对支娄迦谶了解了一下。” “什么感受?” “行般若三昧,三个月内见佛。九十天不坐不卧不睡,念佛不断。在现代科学看来,是不可能的事。” 祁白严失笑,“嗯。”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祁白严暗暗心惊,小姑娘这些日子是看了多少有关佛学的书? 吃饭的时候说道这一学年的论文任务,祁白严问:“已经完成了吗?” “嗯。”唐施道,“今年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大概会在学报上发表,一篇小论文。”说到这个有些心累,“哪儿来那么多东西可以写啊,学校却一定要有发表。”学术界有许多论文粗制滥造,大抵有这方面的原因。学者写不出来,体制逼着人写。能怎么办?大多数人为了交差,必然会敷衍两篇。唐施虽没有敷衍,但也没那个精力每篇论文都令人刮目相看,新论文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然而也并不出彩,只能在学校的学报上发表一下。 祁白严默许了小姑娘偷懒,并不说什么。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收拾,唐施问:“后天你要去b市吗?” 祁白严道:“嗯。商量出版的事。” 唐施蹭过去,看着他,咬唇道:“我没有课。” 祁白严笑:“所以?” 唐施瞪着眼看他,一副惊讶的样子——所什么以,表达很明显啊。 祁白严却并不打算挑明,“嗯?”也正正看着她,一副真的不知道的样子。 唐施只好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祁白严亲她一口,“好。” 唐施反应过来,看着他道:“故意的?” 祁白严坦然看着她,“什么?” 唐施很是狐疑,瞅他两眼,小声嘀咕道:“……是故意的吧,还装那么像。” 祁白严笑:“说大声点,我听不到。” 唐施“哼哼”两声不说话了。小姑娘表情娇俏可爱,祁白严拉过人,道:“我现在很想吻你,怎么办?” 唐施脸一下子变红,瞅他一眼,倒不像从前那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小声道:“……你刚刚吻我也没问呀。” 祁白严一板正经道:“刚刚只是日常亲昵,现在不一定。我觉得我会吻很久。” 唐施撇过头,更小声道:“……能吻多久呀。”竟带了一些小小的吐槽。 祁白严抿唇,问:“是不是以前吻的都不久?”男人不能满足自己的女人,这是耻辱。 唐施不说话。小说里都说能吻一个半个小时呀。 于是这一天,两个人在厨房台边,接了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个吻,小姑娘嘴唇红艳艳,破皮红肿,晚上还涂了消肿的药。 祁白严快入睡前接到罗院长的短信通知,说是有一封重要邮件需要转发,祁白严只好起来去书房开电脑。 等电脑开机的时候,祁白严无意间翻到抽屉里唐施之前看的书,也看到了她没有发表的一篇论文。 论著书里的标签是他亲手夹进去的,夹在哪儿祁白严很清楚,一个月前他夹在那儿,一个月后还在那儿,前半本书全是笔记,后半本书光洁如新。 唐施新发表的论文是小论文,没什么光彩,抽屉里的那一沓,只差一个结尾,非常优秀。祁白严翻到最后,心头全是寒意,寒得手心冒冷汗。他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头部钝痛。 怎么回事? 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种可能,却不想相信。 祁白严打开唐施常放读书笔记的抽屉,拿了最下面一本。 寒意阵阵,祁白严嘴抿得极紧——上面全是佛典笔记,没有一本元曲相关。 祁白严放下笔记,又从里面抽了最底层的出来,依旧是佛典笔记;再抽一本,还是佛典笔记,当打开第四本笔记时,他才看到元曲。 而做笔记的时间,已经是一个月前。 所以,停下来的意思是放弃学术事业,不是一时,而是永久?明明可以完成发表一篇优秀的论文,为什么不发表?在忙什么?看佛学?和他在一起?陪他出差? 祁白严神色不明,将笔记重新放回去,检查了罗院长发过来的邮件,又转发出去,关机。 为什么? 祁白严看着一墙的佛学书籍,又看着对立着的一墙的元曲书籍,心里惊涛骇浪!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在什么时候逼着她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学佛,不代表要她跟着一起学佛! 为什么要看这么多佛学的书? 为什么放着元曲论著不看,看佛学的书? 他们两个该是两个独立的人相爱的啊,为什么一方要退让自己热爱的事业?两个人完整独立的相爱并且于所爱事业都做出成就,这二者是矛盾的吗? 为什么! 祁白严心里一冷。 第五二章 为君弃自我,相爱几时穷 第二天早上,祁白严照常做好早餐,两个人一起吃饭。今天两个人都有课,吃完饭后一起去学校。 唐施的课在一二节,祁白严的课在一二三四节。 一二节下课后,唐施在办公室收拾东西,贺明月看她麻利的样子,问:“又去图书馆?” “嗯。” “啧。”贺明月一边玩儿手游一边道,“图书馆这种性冷淡的地方,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学霸爱待了。” 唐施笑笑,离开教学楼。 她找到昨天没看完的佛学论著,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开始看书。 晚上回到家,唐施帮着祁白严整理资料,祁白严看着她有条不紊,对资料极其熟悉的样子心中一动,看着她道:“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嗯?”唐施边把资料放好边说,“像什么?” “助理。” 唐施笑:“我就是你的助理呀。” 祁白严神色平静,不喜不怒,“可你是我妻子。” 唐施脸一红,“……既是妻子也是助理。” 祁白严神色不辨,半晌亲亲她,什么也不再说。心中的万般波澜最终变成不忍。他心中一叹。 次日,两人飞去b市敲定了第五本佛经翻译的出版问题,因为时间还早,便去q大校园逛了逛,在荷塘边偶遇陈教授。 唐施与陈教授打招呼,向人介绍道:“这是祁先生,我们学校的教授,研究佛学。”想了想终是装着镇定道,“也是我先生。” 陈教授笑笑,“祁先生好。” “陈教授好。” 陈教授赞道:“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过奖。” 陈教授对唐施道:“去美国的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是很好提升的机会。” 唐施蓦地一慌,忙道:“我会的,这件事我再联系您。” 陈教授点点头,道:“也不过两年的事,对你的学术事业是很好的。” 唐施心一沉,只好强笑道:“嗯,我知道。” 陈教授对祁白严道:“祁先生也好好劝劝她。” 祁白严神色不明,“嗯”一声道:“谢谢陈教授提拔。” 又说了一些其他事,陈教授走后,一片沉默。 “我……” “回去再说。” 怎么回到家,唐施是恍惚的。直觉告诉她,祁白严这次生气,和往常都不一样。一种恐惧笼罩了她,当回到家里,唐施一反常态,竟主动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就是这样的。我不是很想去,美国太远,我英语口语能力也不是很强,想着自己多关注国外研究也可以弥补不足,没有必要非去美国……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而是……”往下的话却是说不出来,她撒不了谎,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是举步维艰——她就是故意不告诉祁白严的。她知道她不能告诉祁白严,她有预感,祁白严会让她去的。 可是她不去,她不能离开祁白严。但她又不会拒绝祁白严的每一个要求。为了避开会有的两难局面,她掩藏了事情。 现在却走到另一个更可怕的局面——祁白严知道了这件事,还知道了她的隐瞒。 祁白严看着她,目光沉沉,喜怒不辨,道:“而是什么?” 唐施说不出话来。 “而是什么?”祁白严看着她,“嗯?” “我……” “你是不是已经打算不做元曲了?” 唐施心一凝。 祁白严将抽屉打开,将那本元曲论著翻开,泾渭分明的前半本和后半本,问她:“还看吗?” 又拿出那篇写了大部分的新论文,问她:“还写吗?” 唐施呆住,手害怕地缩住——完了,他都知道了。 唐施颤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不说。 两个人四目相对,祁白严的神情让她害怕,唐施无助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才开口,“……我不想离开你。” 祁白严的唇抿住。 唐施哭道:“……对不起。” 万箭穿心。祁白严痛得受不住,哑声道:“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自己。” 唐施摇摇头。 祁白严厉声道:“不要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你该是独立的!” 唐施心一颤。 “你是独立的人!生活、工作、感情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是你的全部!”祁白严失望透顶,字字千钧,“为什么要成为我的附庸,我不能。”谁也不能。最好的相爱是彼此独立又依赖,是陪伴,是退让,不是牺牲。 唐施看着他,泪眼婆娑,心里极痛,她颤着声音,几度失声,却最终道:“……你就是呀。”你就是我的全部啊。从来没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到惶恐,爱到卑微,爱到自己开不出花。 祁白严咬牙,心中情绪翻涌,目光还是那么沉,“我不会是。”一个人心中若只有爱情,为了爱情放弃事业、放弃爱好、放弃人格独立,慢慢地、慢慢地、她会一步一步往下沉,丧失自我,丧失追求,变得懦弱无能,最后成为没有意义的感情的蛀虫,感情的消失就是生命的终结。他不要唐施成为这样的人。 唐施再次哭出来,颤声道:“……我做不到。” 祁白严身心俱颤。人会如何爱,和性格有很大关系的。唐施爱到这地步,不过是她不敢过多要求祁白严。她不敢在祁白严面前无理取闹,她不敢将自己惶恐不安的情绪表达出来,她也不敢告诉祁白严她觉得周彤喜欢他。她其实可以要求许多事——不许祁白严招女助理,不许祁白严和旁的女生走太近,要求祁白严做每一个讲座、每次出差都告诉她,要求他更多更多会打消她感觉不安的事情。按祁白严的性格,祁白严都会做的。 可是她没有。 感情中彼此控制,祁白严在控制唐施,唐施却不敢控制他。 她越不能控制他,就只能越把自己削成合适的形状迎合上去。然后,会越削越多,越削越多,最后遍体鳞伤,丧失爱人的能力。 “先会爱自己,才能爱别人。”祁白严走到她身边,并不抱她,直直看着唐施,“你做得到。”祁白严抿唇,半晌道,“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谈什么?”唐施仰头望他。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唐施忍不住想让他抱抱她或者亲亲她,就像往常一样,祁白严没有。唐施的手指动了动。 “谈去美国的事。” 唐施睁大眼睛,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哭道:“我不。” 小姑娘的眼泪像岩浆,每一颗都刺目滚烫,一颗一颗砸进心里,烧出无数疼痛的洞。 祁白严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手。原来心脏的疼痛真的可以通到手指。他哑声道:“为什么不?我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离开两年,我就不是我了?你那么年轻,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世界又美又大,看看不好吗?” “不好。”唐施哭道,“我不想去看。”我只想呆在你身边。 “你必须去看。”祁白严抿唇。 唐施摇头,“我不要。”她流着眼泪,咬唇,“你抱抱我好不好?” 祁白严心中又是一痛,他将人抱进怀里。 唐施抱住他,眼泪流得更凶。祁白严紧紧抱住她。 唐施闷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瞒你。我不想去,我不需要进修,我可以变得更好,不需要去美国……” 祁白严头一次痛到眼眶红了,他忍不住亲吻她发顶,声音低沉暗涩,“你不要为我放弃什么。我不是你的人生,我是陪你度过人生的人。” “我知道。”唐施紧紧抓着他,“我会变得更好,我不会放弃元曲,但我不去美国……”她十分依恋的嗅着祁白严的味道,喃喃,“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你……”她会有自己的事业,也会做一个独立的人,好好待在他身边。他要求的,她都会做到,只要待在他身边。 祁白严更紧的抱住她,低声道:“你不要怕离开我,离不开的人是我。” 唐施心中一酸。 “为什么要惶恐不安,作为丈夫,我是不是很失败?” 唐施心中一痛,“没有,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最好的。”我惶恐不安的,从来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你好到世间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你,好到幸运得到你的我,总是忍不住让自己更适合你一些,让其他人都不能像我这样适合你。 唐施抬头看他,又轻轻吻他,“没有人可以比你好,可我怕别人比我好。” 祁白严吻住她,唇舌交缠,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不愿有一丝一毫缝隙,唐施比每一次都主动,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来,,主动地伸出小舌,和祁白严缠在一起。两个人都在身心剧烈起伏后感到疲惫,却又在此时,感觉到无边的爱意和温情,两个人不疾不徐的接吻,每一次的相触勾缠都缠绵悱恻,唐施轻轻喘气,醉倒在这样美好的吻里,不愿放开。当祁白严停下来时,唐施主动地吻过去,缠着他。一吻、一吻、又一吻……两个人的衣服褪掉了,两个人缠在一起,肌肤相贴,俱是滚烫炽热。他们从书房吻回卧室,在门口、在衣柜上、在床上、在墙上、在浴室里,逶迤出一片炽热的烫痕。 我好爱你。 我也是。 第五三章 晚来天欲雪,为君有作无 当清泱一日里第九次放开秋千不管不顾从空中掉下来时他眉头皱了皱,化作一道白光向那急速坠落的白衣女子而去,于海面十丈处接住了她。清泱笑盈盈的环着某个面如锅底的人的脖颈,眼里潋滟的波光美丽绝伦,她喘着气道:“好久没这般玩儿过了,开心啊开心!”说完也不顾面色依旧难看的人吧唧就是一口。 颀华心里不动声色的软了软,面色有所缓和,不过依旧以不可抗拒的口气道:“下次不许这样!” 清泱撇撇嘴,嘀咕道:“……我还叫你‘下次不许这样’呢,你不也没听……” 颀华挑眉:“什么时候?” 清泱望了他一眼,脸慢慢红了,哼哼唧唧不想再说。 颀华如何不知道她讲的什么,却偏偏装得极像不知情,又问道:“我何时那样了?” 清泱瞪了他一眼:“若你不那样我也不这样。” “哪样?” 清泱扑过去糊了某人一脖子牙印,颀华等她咬完了捞起人就走,一个时辰后回了某女神仙一身,清泱自是抵死不从,来来往往间也挣着一口气到处乱咬,两人最后算是平分秋色。唔,不过男神仙倒对自己满身的牙印满意得紧,女神仙就有些咬牙切齿了。奈何男神仙一场战事下来神清气爽眉目含笑大有你若想再来一场我必奉陪到底的架势,而女神仙就显得手脚无力气息奄奄了,唯有用一双泪凝于睫楚楚可怜的眼表达控诉。 …… 不过,男神仙又睡了三天的美人榻。 经此一役后清泱减少了玩儿海上秋千的次数,且每次必须得有颀华在场,清泱很是不满——她一个不死之身的神仙,难道还会因为玩儿秋千出事不成?哼。 不玩儿秋千的日子清泱就呆在万水殿的后花园里,世外桃源恢复了往日生机,紫藤萝,蔷薇花,靛色吊兰,石竹,玉兰……百花绽放,美如仙境。躺在古树根上,阳光透过浓茂的树叶撒一星半点,俏皮可爱又不失韵致,偶有风吹过,槐花瓣,桃花瓣,梨花瓣,樱花瓣,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四季花雨,伴着层层叠叠的花香,五脏六腑都美酥了。有时候她一躺便躺一天,有时候是颀华到这里来寻她,要不待她醒来,要不抱她回寝,亦有时候,算是大多时候,她在古树下躺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进来,将她放在自己身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就是一天。唔,还有不少时候,某人躺着躺着就觉得不能辜负如此良辰美景,默着默着就往某方面拐去,花香伴着脸红心跳的低吟浅哼,差点儿没让某人舒服得入魔。 自然,大多数情况下,被骂“成何体统”的男神仙又会睡三天的美人榻。 这日清泱又一次被某人折腾的手软脚软陷在软扑扑香津津的花海里,她抖着手指哑着声音:“成……何体统……嗯……” 清泱被某人弄得昏过去。 之后昏睡了三天。 醒来之时就见颀华坐在一旁,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清泱将手抽出来,哼了一声。 颀华复又捉住,眼角眉梢的笑像是一瞬间绽开了,就没见过他如此高兴的模样,清泱心下一顿,用仙气全身探了一遭,然后不怎么相信的愣住了。 颀华再也忍不住将清泱抱了起来:“雒雒!雒雒!!” 清泱反应过来,眼角弯弯,笑着叫道:“孩子?!” 颀华将人小心翼翼的放下来,回道:“嗯,孩子!” 于是,在水神大人辛勤耕种下,万水殿的女主人,洛水之神雒嫔,云妄上仙清泱,有了。一时间,因山神大婚洛神重归仙位还没消停下去的天庭又一次沸腾了。 九天之上—— “哟,太上老君,听说云妄上仙怀上啦?” “嗯哪,是呀是呀,才探了脉,是有了!年轻就是好呀……” “听说了吗,雒嫔娘娘有了!” “听说了听说了!天上地下谁不知道这事儿!” “欸,我还听说西王母现在开始就在准备满月酒的重礼呢……” “真的假的?!时间还早呢!” “哟,你是没看到月老,月老庙翻了个底儿朝天,硬是嘀咕着没东西送呢……” “不会吧?这阵仗也太大了点儿……” “你也不瞧瞧是哪两位的种……” 玉帝与王母—— “这小子的动作也实在是快……” “倒没想到最后会是这般结局。” “算是最好的了。若继续折腾下去也不知会带来如何灾害。” “嗯,罢了罢了。” “夫人,可曾想好满月礼?” “短短两日时间,如何想得妥当?” “也是,不急。” 昆仑山—— “清泱有了。” “听说了,整个天庭都在闹呢……唔,干什么……嗯……” “我们要加快,夫人……” 凤凰山—— “你大着肚子瞎跑什么!” “宁凰!宁凰!哈哈,清泱怀孕了!” “干我何事?”算起来,好像和颀华还有笔账未结。 “哼!麻木不仁!” 东海——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禽兽不如!恶棍流氓!哼!哼!!哼!!!” “…………” “不过雒嫔的小孩一定很可爱,哈哈……” 第二十章晚来天欲雪 清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乾坤九界的人,所以也不知道她若怀了孩子将来这孩子会如何又到底算不算这世间之人,带着一些复杂心情在颀华的陪伴之下去了一趟西天,拜见了佛祖。 颀华等在外面,清泱同佛祖坐在莲池边讲话。 知道孩子不会有她所担心的情况出现后她定了心,至于到底算不算乾坤九界之人佛祖没讲,明白佛祖不会透露先机清泱也不再问,只要能平安降生就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要走,这孩子将来要经历些什么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她正欲起身时看见佛祖身后那一棵桃树,她动作顿了顿,甚至是有些僵硬,过了半晌才道:“花开始掉了……”桃兮是佛祖的情障,即便当初被颀华用万物初生之水凝炼成实物,但只要佛祖不死,她便永存。可如今,她竟然看见那棵万年不败的树开始凋谢了。 面对之人一如她千万年来看见的那般神色,平和,慈悲,怜悯。他微微点头,声音里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花开花败乃四季轮回,世上没有永恒的生命。” “……那么我呢。”话一出口才想起来她已经不算世上之物了,清泱有些不甘心,不知道是为那执着的女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人,“可她明明不该败的……” “发生即业,所有世人执念的‘不应该’‘不可能’都是必然。” 清泱不想听这个,直直看着佛祖,问道:“你要死了?” 佛祖一顿,竟是半刻后才回答:“没有。” “那她为何会这样?” 佛祖久久不答。 莲池的莲花寂静无声的盛放着,硕大青翠的莲叶铺在水面上,弗如静止,就连水下活泼游动的金鱼也悄无声息。艳丽的桃花瓣飘下来落在水面上,激起的细小涟漪可以忽略不计。当清泱以为佛祖不会再开口时他说:“障由心生,心死则障灭。” 莲池里一片静谧,竟比之前的安静还要安静,清泱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到了桃花瓣从蒂上轻轻分离的一刹那声响,很轻很轻,却毫无征兆——“咔”,好像有人把一样清脆的东西从中间折断,又好像杀人时扭断脖子的瞬间,轻盈又宁静,好像她早就知道,死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那笑好像还在说——呐,我一直等着这一刻呐。 清泱开口时声音又低又哑,她轻轻拂去手背上不知名的水:“那便恭喜佛祖了。” 女子起身离开,此刻风起,她的衣袂飞扬,好像遮住了天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随着风四处起舞,落了莲池边的人一身,那桃花瓣温柔的伏在男子身上,好像在说——呐,我死在你怀里了呀。 如若你此刻才障灭,那前几十万年看似不悲不喜无情无欲的岁月到底是在折磨谁。桃兮,而死又是不是你盼望的解脱。 清泱出了莲池,颀华背对着她立在菩提树下,菩提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蓬蓬勃勃好像世间一切正热烈的生命。就在她走出来的刹那,背对她的人转过来,目光温柔似水,情深一片,衣袂边恬淡静雅的水纹宛如亘古的坚守。 “我们去凤凰山,好不好?” “好。” 千万年来不管她说什么她要做什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一个“好”,陪在身边,高兴是她的,痛苦是他的。每一次他回答“好”的时候都好像倾注了所有的温柔。 你这辈子不管想做什么都不要怕,只要我还活着,便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好。 第五四章 卿情与谁诉,君心苦相负 村西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教书先生很是不高兴,学堂懒得去,挥挥手将跑来叫人的老实学生打发了,说是放假三天,为小乌龟哀悼。这可乐坏了村里那群掏鸟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儿,一群人窜出学堂,满山坡的撒野,那高兴样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张个榜普天同庆。 村子东面儿是村子的繁华热闹处,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过,顺手拔了张家老头刚淋上蔗糖的红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个,软软的还带点儿温度。张家媳妇儿拿着扫把追出来了,大嗓门从村东这头响到那头:“……糟心孩子,谁呀谁呀?!谁起得头?!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来了,手上的面粉都还没揩干净,嘴里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儿呀,啊?!不给老娘好好读书逃课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么收拾你……” “……老母鸡在下蛋呢,别从那里走……” “……孙胖子你给我站住!” “………………” 巷子里早就看不见娃儿的身影,却又不知从哪儿飘来童音——“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先生正难过呢……三天不上课……” 有人听见了嘀咕:“小乌龟死了?……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乌龟死啦?”又有人吃惊地瞪着两眼珠子,声音老高。 “就那个天天陪教书先生晒太阳那个小畜生?哎哟,不就死只乌龟嘛……明儿个俺下河帮先生捉一只回来……河里多着呢……” 一上午过去,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村里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 晓得了便在心里晓得了,也没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据说很难过的教书先生。死只乌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村儿里隔三差五的逮鱼捕兔子杀猪杀鸡,对畜生的命可没什么惜介。文化人就这样子,矫情。该上坡浇粪的人浇粪,该上山狩猎的人狩猎,该补衣服的人补衣服,该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条不紊。 孙小胖子玩儿得满头大汗,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跑回家吃饭,葫芦瓢子伸进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小眼睛扫了扫,发现水缸里多了两只王八,一只大,一只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叫:“阿爹,你怎么捉了两只王八?!” “给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饭给你家先生送去,让他挑。” “好嘞!”边说边蹭上饭桌子,望着油澄澄的红烧肉咽口水,“……阿娘,你快点儿,我饿!” 挨家挨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 村西一家篱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味儿也没有,厨房里柴火码成两堆,灶里没烟,想是今天是没开火的了。露天坝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挽着最简单的簪,簪子是木头做的,就像是从柴火堆里随便捡了一截削的。她闭着眼,随着师爷椅慢悠悠的摇,仔细瞅还能瞅见她嘴角几乎没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摇了多久。 她脚边有一只小乌龟,被黑裙子掩着,如果不是风把裙摆撩开,谁都看不见。小乌龟缩在壳里,看不见脑袋,看不叫前脚后脚,看不见尾巴,一个球似的摆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来了,裙子盖住了它,没什么动静;风又吹来了,裙子吹一边儿去了露出半球,还是没什么动静。这让人感觉这样静下去可能这只小乌龟就要变成石头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飘来飘去挡没挡人小乌龟晒太阳,就这样摇啊摇,摇啊摇,好像睡着了。 没过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缓了,师爷椅摇着摇着不动了,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啄还没熟的樱桃,摇摇脑袋,甩了黄疙瘩,扭过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桠上去了。这便是真睡着了。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守了大半个月的樱桃被鸟儿叼了还不给气死。 太阳西斜,红彤彤的半边天,黄橙橙的光镀在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屋里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的,但也就只是抖了这么一下子,连眼皮都没掀开,师爷椅慢悠悠的又开始摇起来。她脚边的半球,仍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也远远地听见“……先生……先生……”,听那凌乱的脚步声,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没一会儿,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孙小胖子一手一只王八,脸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儿了一下午。 “先生,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里捉的,您留一只吧?” 女子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像是没睡醒,茫然了一会子,眼神渐渐清亮,她看了看地上两只生机勃勃的乌龟,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孙小胖子见她要了,心里高兴起来。脆生生问道:“先生还难过吗?” “……不了。” “那……”小眼睛闪了闪,“明天还上课吗?” 她复又睁眼,将一干小屁孩的神情尽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得要溢出水来,“两天后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这儿来背,没过的便抄吧。” 又见脏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着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扬了些许,闭上眼又开始摇。“回吧,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带着没被选上的小号乌龟离开了篱笆院子。地上的大乌龟从壳里伸出头脚,慢慢地朝外爬。风吹来,它赶忙缩了进去,趴在那里安安静静。 篱笆院子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清水白衣,望着院子里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颜色太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明明应该听见了,椅子上的人却没睁眼,师爷椅摇得更见轻松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抚上那脸时又顿住了,起了身,手这么一挥,旁边就多出一把师爷椅来,他躺上去,噙着笑闭了眼,慢悠悠的也摇起来。 从万丈霞光到月上梢头,从繁星满天到红日东升,从天边微晞到烈日当空,从日头正好到夕阳西下,两个人谁也没睁眼,就这样默默地又摇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锤了锤僵了的腿,望着天上姹紫嫣红的云霞,问道:“你是谁?” “还债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天——“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旁边的师爷椅慢慢摇着,不见停下。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他笑,突然就起了风,男子手一捞,旁边的人就进了怀里,师爷椅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摇得厉害。 黑色的人也没挣扎,伏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问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几日放了一条鱼,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口里小声自言自语:“……可不能坏人家道行……”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没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着人说道:“既然如此,你报了恩便走吧。这屋里没住过男人,你也别坏我名声。以后我还要出嫁的。” “你叫什么?”她又问。 “颀华。” “没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没姓,轻便。”说完便俯身捉住了那只慢吞吞爬着的大乌龟,“我饿了,今晚炖甲鱼汤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谈话声没有。 天暗下来,树梢上一弯小月,屋里油灯闪烁。露天院子里师爷椅旁边的半球还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鱼焯了两次水,戳去表面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姜片,葱节,加泉水,煮开调味,放盐油,胡椒粉,盖上锅盖,大火隔水蒸,半个时辰后小火,两刻过后端桌。被水汽氲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红。男子倚在谷草堆上,偶尔添两把柴,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火光印在他脸上,闪闪耀耀,那张好看的脸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离火堆这么近,却丝毫瞧不出汗意,干干爽爽一如他在外头的师爷椅上。他手腕一转,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饭划的小口子悉数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歌声轻轻浅浅,似哼似吟,歌词含含糊糊,听不真切,那歌声飘渺,嘤嘤哦哦,像是从很远很远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谷堆上的人听见了却一下子僵了身体,正要送进灶里的柴“啪”的一声被人折断了。 第五五章 共君红尘下,是否少一缘 唐施回到家,祁白严放下佛经。唐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书桌,发现什么东西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心放下大半。 祁白严注意到她的动作,没说什么,只是道:“晚上想吃什么?” “鱼。” “家里没有了,一起去买?” 唐施彻底放下心来,点头,“好呀。” 两个人去附近的大型超市购物,除了买鱼还买了一些其他东西。逛超市的时候,祁白严道:“这周六我们回去看看唐先生罢。” 唐施想想也有一阵没见父母了,点头道:“好。” 祁白严给唐先生打了电话,提前告知,唐先生唐太太自然很高兴。 周六回去,自是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祁白严自然又被唐先生拉去下棋。唐施回了卧室,捡了几本要带回去的书放桌上,晃出来陪唐太太看电视。 唐太太看看她,问:“怎么了?” 唐施讶然,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唐太太认真看着她,“你超过一个月不给我打电话就是心里藏事情了。” 唐施心里默想一下——快近两个月没给唐女士联系了。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习惯,闻言有些不信,“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你高一住读,对一个男生有了小心思,有五个星期不给我打电话;你大二因为虚假兼职被骗走一个月生活费,那个月也没给我打电话;你研一……” “好了好了。”唐施被唐太太这样一说,也发现自己好像是这样,她和唐太太是最亲的闺蜜,有什么事是瞒不住她的,唐施有时候怕她担心伤心,发生了一些事不想和她说,又潜意识里觉得瞒不过,就会刻意地不和唐太太聊天,也就不打电话,但事后唐太太还是会知道。 唐施却不想过多的说祁白严的事,只是道:“最近忙着元曲艺术欣赏节和研讨项目,两边关注,焦头烂额,所以忘了给您打电话。”又撒撒娇,“对不起嘛……” 唐太太觑着她,并不为所动,更是道:“你是越忙越想和我打电话的人,到底怎么了?” 唐施不想说。 唐太太道:“上次我给你说的话你听没听进去?” “什么话?” “在厨房说的话。” “听进了。” 唐太太看她这次回来的举动,道:“听进了但是没做。”唐施还是那样,对祁白严又敬又爱,什么事情都不说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祁先生很好。”唐施道,“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到。” 唐太太便不问了,只是道:“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嗯。” 话说这边祁白严和唐先生。 两个人下了两局,第三局开始后,唐先生问:“最近过得如何?”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祁白严竟认真答了:“有些困惑。” 唐先生看着局面,并不忙着下棋,闻言问:“是因为施施吗?” 祁白严摇头,“不,关于我自己。” 唐先生笑:“看来是关于施施了。”祁白严寡情淡性三十余年,关于自身的困惑该是叩问得差不多了,新变只有一个唐施。 祁白严抿唇。 半晌,祁白严道:“她做不了学术了。” 唐先生一愣。 “因为我。” 唐先生叹息一声。 “施施小时候作文作得极好,她的老师说我们应该多培养一下她这方面的能力,将来可能是一个写书的。我和她妈妈都觉得没必要,依旧是她想看什么看什么,并不刻意学习。她自己小时候想做一个作家,写过许多东西,也发表过,直到大二。她现在也写东西,却不想再当作家了。” “研一的时候她的导师跟我们说施施性格沉稳踏实,基础夯实,国学素养很强,是个走学术的苗子,非常看好她。她后来真走了学术这条路也是她的选择,我们没给什么意见。” “很多人说我女儿有这样的天赋,有那样的优处,我都看得到,却不想她真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唐先生道,“她这一辈子最好平凡些,不必受苦,平平安安就好。” “能做出成就挺好,做不出成就也可。这些在我们眼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平安。”唐先生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我们其实也不是多合格的父母,对她要求太低了。可我们也就只盼着这样。” “谁说上天赐予的天赋就一定要抓住呢?” 祁白严不说话。 “我知道你为她好,但实际上施施的性格,于学术一条路上,也不定能走到底。” 祁白严默了半晌,道:“她可以选择继续,也可以选择停止,但是不该是为了某个人。她热爱着元曲,对此有追求,现在却戛然止步。她现在不会后悔,不代表以后不会后悔。”顿了顿道,“我每每想到她是因我走到这地步……”往后的话有些说不出来,祁白严停止了,竟难得的外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来。 这是多么无力的事情。 唐先生不再说,两个人安安静静下了一盘棋。 晚上吃完饭,唐施和祁白严出去散步,唐先生和唐太太说到今天下午的事,唐太太听完后瞪着他道:“你偏心也偏得太过了些!谁不是为了她好,你自己狠不下心好好磨一磨女儿,现在有人替你磨了,你不仅不支持他,还要话里话外指责他,你这样不是叫白严伤心?”越想越气,叉腰指着唐先生脑门,厉声道,“我们家施施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性格那样软,又不爱说,全要靠别人去猜;又天真浪漫,总想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两个人过日子,哪儿来那么多风花雪月?她自己选择了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想要长久走下去,自然是要变更优秀才行,人家都帮着了,她自己还扭扭捏捏不情愿成天想着你依我侬,到底是谁的错?你教不了就让别人去教,干什么还要阻止?想看着他们离婚不成?” 唐先生自认有愧,现下被唐太太一顿说,也觉得自己当时说的话不妥,只好认错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 唐太太余怒未消,瞪着他:“你以为就你疼女儿?你溺爱人家就不溺爱?指不定祁先生心里多难受呢!你还要说那些话!” 唐先生只好再点头,“是是是,我错了。” “人家俩夫妻的事,你少掺和!” “嗯嗯嗯,我知道了。”唐先生被训得灰头土脸。 等祁白严和唐施散完步回来,唐太太冷着一张脸对唐施道:“施施,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唐施心一凝,不自觉朝唐先生看去,唐先生给了一个苦兮兮的表情。 唐太太看着父女俩的小动作,眉头一簇,冷声道:“看什么看,看你爸爸能帮你?” 唐施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唐太太去楼上。 母亲教训女儿,祁白严是不能阻止的,只是对唐先生道:“这是?” 唐先生摇摇头。 楼上房间里,唐太太不耐烦道:“说说你和白严最近怎么了?” 唐施心一紧,问:“是祁先生和爸爸说什么了吗?” 唐太太瞧她一眼,尽量使情绪平复下来,道:“没有,是你爸爸瞧出你不对,把白严训斥了一遍。” 唐施惊讶,随即急道:“爸爸说什么了?祁先生很好,他怎么什么都不问就乱训人?”又委屈又生气。 “白严说他发现你做不了学术了,很伤心难过,可能还逼迫了你,你爸爸就说了你小时候的一些事,说做父亲的只想自己女儿平凡平安少吃些苦,做父亲的都不要求什么他又有什么立场要求什么……” 唐施瞪着双眼急得要哭,“爸爸怎么这样!” 唐太太觑着她,“还不是为你好。” “祁先生也是为我好!” “你也知道他是为你好?”唐太太话锋一转,点着唐施的头,气道,“你怎么就做不了学术了?小姑娘眼里成天情情爱爱,日子还过不过了?夫妻间黏黏腻腻能黏几年?以后要是黏不住了,你怎么办?还活不活了?” 唐施被唐太太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好说了一些最近让她无奈的事。 唐太太听了,看着她,十分严肃认真道:“你要想就按着这样的性子和他过一辈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唐施恐慌地看着唐太太,“妈妈!” “你什么都不和他说,你把他当做神一样膜拜着,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他说什么你都听,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说好,这是夫妻间的相处吗?你们之间平等吗?你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一个平等的位子上,你觉得白严会怎么想?你让他能怎么想?他一个那样的人,和你结婚了,愿意走进凡尘里,他是为了当你的神吗?他想当你的神吗?你把他当做丈夫看了吗?妻子因为丈夫和其他姑娘走太近吃醋再正常不过,你闹一闹怎么了?你表达出不高兴怎么了?你至于为了一个学生恐慌自己的身份吗?更至于为了这个争强好胜的荒废元曲尽看佛学的书?他是因为你懂佛学娶的你吗?”又一字不顿的继续道,“我和你爸爸把你教得这般优秀,你的骄傲呢?你的自信呢?你觉得你比不过谁?白严又做错什么了?他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没做,你天天就恐慌着失去,他就那样让你没安全感?” “不是!” “不是?那是怎样?”唐太太看着她,“那你惶惶不可终日为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你就告诉他,他行为不妥当了你也要告诉他,你不喜欢的不想接受的要直接说‘不’;要是他没什么错处,是你觉得自己不好,哪里不好就让它变好,觉得配不上他就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他。你俩就像两条路,现在合并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路拆了走到他的路上去,而是把两条路并在一起,努力往前铺。勇敢一些,果断一些,硬气一些,你是要他一辈子都背着你走吗?” 唐施已然泪流满面。 门外,祁白严嘴唇紧抿。 第五六章 灵犀知心意,相知总有期 日子这般过了一月,便到了回去的日子。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沐了浴,挽了头发。从帘子后面出来的时候,茶几边的人力道不稳碎了杯子。 屋里有片刻静谧。 女子走过去坐下,倒了茶喝。 两个人都未说话。 “上面下雪了吗?” “未曾。” 女子点点头,啜了一口茶。 这样一呆,便到了日落时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着游进来的小鱼儿,时间一晃,便可瞧见屋外珍珠发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侧着脸继续逗着小鱼儿玩。 屋里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说:“我睡觉了。” “嗯。” 她起身朝里面走去,一身白衣借着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辉。 茶几边的人坐在那里,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回到地面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从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还要下一场。 她冷得直往雪绒里钻,披风裹了两层,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冬天倒是极冷。”她捂在白狸皮里,说话都瓮声瓮气。身旁的人拉着她,极小心地走。 走了半个时辰,便看见篱笆院子了。屋里透了灯光,在雪夜里额外温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额头,道:“我陪你进去。”女子瞧见那光,好半天没动作。握着的手似在抖,她松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后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里没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过重重阻碍看清那屋里的有人。 自然能听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歌谣旖旎,唱的人声线低沉温柔,带着震颤灵魂的暖意………… 她的声音带着哭意——“云望……”像是苦咸的泪滴在他心里,腌得一颗心紧紧皱起来。 沈云望,他们相依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载。十四岁到二十四,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她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他离开时的两个字——等我。 女子推开门,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一身青衣,绣着暗月金边,身前挂着玉佩,刻着“相”,玉扣黑发,眉目清俊,凝望着她。 “清泱。”他唤,“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女子扑上去,狠狠抱住他。“云望,云望,云望……”声音渐渐呜咽,透着小女儿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紧了怀里的人:“我回来了……” 玄鸟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着淡淡光。 “……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开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进雪里。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 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么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这红线,莫非当真是牵了谁便爱上谁吗?你当初这般爱我,便只是因为这红线将我二人捆在一起吗? “九世情缘已尽,你这般缠着不放……会害了她。” “早已是不归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里,不辨神色,听声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样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轮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这爱——” 她今生给了我,便得永远给我。别人一分一毫,一厘一点,不,半点都不许得。神得弑神,佛取灭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属于他颀华一个人。 “疯子!!!”玄鸟从树枝上下来,落地成人形,她瞪着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过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么人?!最不该惧冷的人,却因为在露天夜里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衔珠子给她,她便死了!那么喜欢雪的人,却因为冷,裹了两件狐裘,连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爱她,你就……”玄色望着那人,猩红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诡谲。 “你…………”她瞧见那人红色的眼,神色复杂,“……她这一世,注定不会爱你,你又何苦……” 男子抬起头来,伸手覆住那双眼睛,挡了飘下来的雪花,嘴角是带笑的。 “……若是能放,早几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声音渐渐飘渺,随着那袭白衣散在风雪里。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灯光闪了闪。那橘黄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来,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师爷椅已经摇不动了,被冻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开,雪中露出一张清绝冷凝的脸,她笑:“报了恩,为何还上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苍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问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娇羞朝气的样子,恍惚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岁。 他动了动手,落下扬扬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点点头,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进了屋。 “云望,有人和我们一块儿去……” 他闭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冻住椅角的冰不见了,师爷椅摇起来,雪花飘在他上方,没有落下来。旁边的师爷椅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快要看不出是什么了。 沈云望,当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状元,殿试上得皇帝赞赏,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他衣锦还乡,带回的赏赐从村西排到村东,家家户户,见者有份。 孙大娘穿着新做的袄子来看她,是欢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声线在抖,眼眶红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孙大娘手上,也不说话。 待人走了,旁边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摇头——“胡闹。那是聘礼,随随便便怎就给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难求,这世上只此一只。 “这村里的人都待我极好,孙大娘更不用说,十余年来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手上有了好东西,用不着,不给她给谁?” 沈云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来,放入她手中。 “这可不许乱给了。” 她抚着“相”字,问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这世间,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个人,没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么。”她将头凑近人怀里,拱了拱,“云望,你身上好香。” “胡说。”沈云望敲了敲她,“我一个七尺男儿,不涂脂抹粉,哪儿来香气……” “……就香。” “女孩家家,赖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赖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赖着你,与你抱着我有何干系?”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噙着笑,摇啊摇,天地风雪,簌簌如尘。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碑前的酒已经结冰了。 他睁了眼,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红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么不像?”那唇好像更红了,眼角的弧度似变得细长起来。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却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愿见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会下得去手?” “你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明明就是她,为何又不是她。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这半月,屋外的人依旧呆在屋外,屋里的人依旧呆在屋里。大雪隔几天下一次,女子隔几天出来扒一次雪,不至于让人活活埋了。屋里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响,映着女子红彤彤的脸火光闪烁的眼睛。 “年前可愿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书,隔三日便来一道。内容都是一样的——朝中无相,成何体统。他看了,随手丢在一边,帮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过了大半月,进来送文书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来的文书丢在一边,闭着眼养神。 官员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为妻?” 男子睁眼,“未曾。怎的问这个?” “那皇上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为沈云望德才无双,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里带回的烟花确实比小城里买的好看,姹紫嫣红,嘭嘭作响,震得人耳聋。 第五七章 山河不足重,重在两相亲 暑假很快来临,秦老那边的时间也确定下来,不巧,也是七月。唐施得知时间后叹了一口气,对祁白严道:“我还想去喜马拉雅看日出呢。”祁白严此行最主要的国家是尼泊尔,尼泊尔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徒步旅游与登山业发达,去喜马拉雅山上看日出更是经典项目。 祁白严道:“秦老那边七月二十五日左右结束,我在那边等你。” “我们一起去看。” 唐施一呆。 祁白严看着她,“怎么了?” 唐施不好意思,“我随便说说呀。” 祁白严笑,“安纳普尔纳山脉中的鱼尾峰被尼泊尔人民视为神山,禁止攀登,至今为处女峰。初阳升起时,鱼尾峰会渐渐变成金色,被誉之‘日照金山’,景色极美。要去吗?” 唐施看着他,眨眼,“这是引诱吗?” “嗯。”祁白严坦言道,“引诱成功了吗?” 唐施笑,“成功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凑在一起接了一个吻,唐施心砰砰跳。 祁白严心中妥帖舒畅得很——就该是这样,暂别不该是可怕的事,可以很轻易的提起,可以有抱怨和撒娇。唯有她不再担心害怕,两个人才能这般轻松自在的相处。 分别的日子虽然漫长难熬,但一天一天地,也是这样过去了。一结束完秦老这边,唐施就飞去尼泊尔。凌晨四点,两个人爬萨朗阔特,在天光微亮时,堪堪到达观景处,此时许多专业摄影者已经架好机器,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太阳还未出来,天光已白,从高处看远处,整个博卡拉市和费瓦湖都被云海遮住,也是极其壮阔漂亮的景色。 “日照金山”奇观出现的时候,周围全是快门声,唐施屏住呼吸,眨也不眨的看着鱼尾峰被镀上神圣巍峨的金色,祁白严在她身旁,两个人都未说话。日照金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过去之后天光大亮。 人声熙攘。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周围的人互相分享照片——“哇,你这张照得好!”“这个好看!”“哇,金光染上峰尖,也抓拍得太好了!” 相机在祁白严手里,小姑娘侧过头,问:“拍到了吗?” “没有。”祁白严道,“在某些时候,照片是没有灵魂的东西。” 唐施想了想在网上看到的所有日照金山的照片,再想想片刻前自己亲眼所见的震撼景色,点点头,“譬如刚才。” “不是。”祁白严在小姑娘唇上啄了啄,“和你在一起的每个时刻我都不想拍照。” 唐施看着他,抿抿唇,微微侧头道,“撩?” 祁白严笑,又亲亲她,“被发现了。” “有什么好撩的?” 祁白严眼神闪了闪,最终坦诚道:“喜欢看你脸红。” 唐施眼神里多了三分恍然。原来祁白严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脸却不出所料的红了,唐施有些恼,“不许。” “不许什么?”祁白严认真道,“不许撩还是不许喜欢你?” 唐施脸红得厉害,闻言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好道:“都不许!” “都做不到。” 哎呀,又在撩! 气鼓鼓的小姑娘还要说什么,被人一把抱入怀中,以吻封缄。 半晌,唐施缩在祁白严怀里,小声气道:“很多人呀!” 祁白严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笑道:“快走完了。” 两个人从尼泊尔回来,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祁白严要回法定寺帮着主持活动,唐施自然跟着。六月十九是香火极其旺盛的一天,许多人六月十八的晚上就来到法定寺,为的就是午夜的头香。祁白严和唐施自然六月十八号就回到法定寺。从法定寺往山下看,盘旋的山路上全是小轿车,香火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大部分人手里都拿着最大型号的香烛,一米长的、两米长的、壮如小孩儿手臂的,壮观得很。 唐施第一次见这场面,咋舌不已,对祁白严道:“我竟不知道香烛有这么大的。” 祁白严神色平静,看着下面的广场,“佛家讲空,你看下面这些人,谁空了?中国人信的佛和佛教是两回事。” 有个小孩子跟着母亲来,手上也抱着一支一米长的红烛,磕磕绊绊跟在母亲后面。人挤人,香烛撞香烛,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山色浓浸古佛头,五更唤醒行人梦。 众生多梦,心有执念的人唤醒不了。 十二点一到,法定寺火光冲天,热浪阵阵扑来,两个人在楼上都感觉得到。香火炉里燃着香,后来的人想要点火,一靠近香火炉就热得受不了,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小孩子围着火嘻嘻哈哈,高兴得很。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香烛味,唐施受不了的打了个喷嚏。 祁白严道:“要不要先睡?可能得忙成一二点。” 唐施摇摇头,“不,陪你。” 最后唐施被卖姻缘牌的张婆拉过去跟着卖挂红布。红绸布条很多,说是挂在菩萨身上的,供养过,能保如意平安,故而称为挂红布,十块一条,买者甚多。 张婆收钱,唐施帮着她分发红条。遇见一个二十岁左右很是漂亮的小姑娘,眸子清亮,笑起来眼睛弯弯,冲过来对着唐施问:“是什么?怎么卖?灵吗?”小炮弹似的。 又不等唐施回答,自个儿呵呵笑开,“对不起,对不起,你们该是很忙?这个是不是保平安的?” “是。” “来三条。” 给了钱,又小炮弹似的冲出去,拉住才从殿里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叫道:“妈,保平安的!”中年妇女眼睛还没瞪上,就被小姑娘拽着胳膊系了红条,“保平安,保平安,还能发大财!”说完也不等她妈说什么,急慌慌的又走了,好像在找什么人。 唐施哑然失笑,觉得年轻真好。 帮着张婆把一箩筐红条卖完,唐施去殿里面找祁白严,遇到之前那个小姑娘,拉着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也是在她胳膊上系红条,边系边说:“我妈说保平安的,灵得很!” “真的哇?”另一个小姑娘明显文静温柔许多,声音也细细娇娇的。 “真的!”小姑娘指指自己胳膊上的红条,“我自己也系着!你一个人在外读书,把这个系在床头,保证你平平安安的!” “嗯嗯。” 唐施觉得,爱与被爱真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动人的东西。 唐施找到祁白严,他正帮着妙觉大师给小孩子发供果。 两个人忙到凌晨两点,于禅房歇下。唐施第二天早上五六点被熙熙攘攘的人声惊醒,祁白严跟着醒来,看了看时间,问:“要不要再睡会儿?” 唐施摇头。祈福钟响了,鞭炮声也炸起来,该是睡不着了。 两个人又忙了一上午。期间妙觉大师讲禅,祁白严道:“要不要去听?” “好哇。” 唐施跟着祁白严坐了最里面的第二排。有许多信众认识祁白严,朝他打招呼,目光不自觉往唐施身上看,唐施冲他们笑笑。 讲禅结束后,寺里的小和尚交接班,唐施被祁白严拉着跟着一起走,唐施问:“去哪儿?” 祁白严道:“后山。”又道,“烤红薯。” 想来后山上烤红薯的地方已经是白岩寺小和尚常去的去处了,也不怕祁白严会告诉谁,一路上说说笑笑。 祁白严对唐施道:“妙觉大师的禅讲得怎么样?” “真璞实在,更适合普通人听。” 祁白严摇头,“妙觉大师讲禅,普通人听是一番滋味,有所悟的人听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是很高的语言艺术了。” “嗯。” 祁白严亲手给唐施烤了两个,色泽金黄,香甜软糯,又好看又好吃,就是草木灰沾了满手,狼狈得很。 祁白严拿了帕子给她拭手,唐施一只手拿着剩下的烤红薯,一只手递给祁白严擦,自然得很。 旁边的小和尚从未见过祁白严和谁有这般亲密,看着看着竟有些艳羡,望着他们嘻嘻笑。 下山的时候一行人较来时与人熟悉不少,围着二人问来问去。 “我竟没想到祁先生会结婚的。” “唐老师也是c大的教授吗?好年轻。” “你们这般恩爱,搞得寺里人心惶惶,许多小和尚闹着要还俗!” “哈哈哈哈哈……” 小和尚们今天耽误了许多时间,回去就开始走捷径,蹦蹦跳跳就跳过一个一个土埂,转眼就不见踪迹,有个小和尚在十多米远的地方对他们说,“祁先生唐老师慢慢走,我们忙着回去做事,就先走啦!” 唐施已经被带到捷径上,往下跳又不敢,往上走又要重新走好长一截,祁白严在下面等她,拉住她的手,对她道:“可以慢慢下来的。”手压了压某处,“踩这里。”唐施踩上去,祁白严手又移向另一处,“再踩这里。”唐施跟着动。战战兢兢,道:“好像踩不稳,我要摔了!” 然后突然地——祁白严拉了一下唐施,唐施往前扑了扑,被祁白严一下子抱了下来。 唐施惊吓不已,瞪他:“吓死我啦!” 祁白严放开她,“这不是下来了吗?” 唐施脸红了红。 两个人最后还是绕回了易走的路上,唐施想了想,壮着胆子问:“你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 祁白严想了想,“嗯。”在沙拉托乡,唐施爬桃树那次。 所以,祁白严的神性也没那么高。 第五八章 七夕今春宵,织女渡河桥 八月是两个人最闲适的一个月,除了个人的研究工作外,不必上课,不必出差。两个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待在一起看书,看到有意思处会互相分享讨论,讨论得多了,唐施胆子渐渐大起来,竟开始和祁白严辩论,虽说大部分时候是输。 这天唐施不知如何又想到佛家的空性问题,想了想说:“佛家的‘空’该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如何说?” “常人想的空该是四大皆空,就是什么都不存在,然而你说空不是不存在,是一种是似而非的存在,在有无之间。像是有人喜欢吃肉,但又不执着吃肉。但是他在喜欢吃肉的时候,已经有情感波动了,在某一瞬间,他是执着于肉的。”唐施又打了一个比方,“比如你有说过,人是超脱不了色`欲的,而佛是由人而来的智者,人超脱不了色`欲,又如何成佛呢?那佛讲的‘空’又如何而来呢?从根源上来说,就没有‘空’。” 祁白严放下书,道:“有些东西我们未曾做到过,但在思想上已经完全自成一套,有成熟精密的系统了。‘空’就是其中一种。” “从来没有人达到的境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此一生修行?” “因为没有人达到。”祁白严道,“心的修行是往无人处去,越寂越妙。” 唐施看着他,心跳有些快,“那是不是就犯‘执’了?越什么越什么的状态,是不是就是偏执一方?” 祁白严顿住。静了半晌,笑道:“是这样。”颇有些赞赏地看着唐施,“今日不错。” 唐施笑,“我只是挑语病而已。”心之修行,必然是有阶段的,越往上,曲高和寡,少有人达到,自然没有声音。只是不能像祁白严刚刚那样说而已,语言要精确,就会多出很多限定性话来,祁白严少语,常常只说中心,唐施故意曲解了一些。 “但我确是输了。”祁白严也很坦然。 唐施眯眼笑。 “要做什么?”唐施每赢一次,祁白严都会答应一个要求。 “今晚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祁白严将书收起来,“看什么?” 唐施摇头,“不知道,一时兴起。”蹭起来开电脑,“先看看有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个人过得今夕不知何夕,竟然不知道今天是七夕节。打开订票网站,除了一部抗日战争片,全部满座。 “要不要看这个?”祁白严看见唯一一部有座位的片子,《血城》,指了指。 唐施瞅瞅他。 “抗日战争?”祁白严很是平静,“可以看。” 在某些时候,唐施还是能感觉出祁白严第一次谈恋爱的状态来的——譬如现在。 唐施自然是不去的,灵光一闪,仰头问他:“上次你说家里有片子,我们在家看?” 祁白严一顿。 他关掉网页,微微俯视被半圈在怀里的人。两个人现在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确定?” “是爱情片吗?”看看怀旧老电影,也是很好的。唐施想。 “嗯。” 唐施点点头,“看吧。”起身去厨房,“我做一份水果沙拉,你放片子。” “好。”祁白严面色如常。 客厅在设计的时候装有投影仪,幕布放下来就是一个家庭影院。祁白严很少用,几次想过为了清理方便是否该撤掉,现在却觉得幸好没撤掉。 六张片子,是祁白严许久之前收缴的,他看了看,对其中一张记忆尤其深刻。唔,就是小姑娘放进电脑里的那张。祁白严将那张放进了影碟机。 唐施端着大大一份沙拉坐过来,关了灯,问:“叫什么?” 祁白严按了“开始”,走过来靠在沙发上,手一捞,将人抱进怀里,“看了就知道。” 屏幕静止了两三秒,出现一个黑底红标题白字的英文说明,唐施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看过,又三四秒的画面静止后,出现一个同样情况的日文说明。 18歳以上の成人? 嗯? 唐施一下子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巨大屏幕上出现一个暂时还穿着衣服的、搔首弄姿的、有些熟悉的女人,侧过头去看着祁白严。 祁白严亲亲她,面色平静,神色温和,“你看过了,我还没看。” 唐施烧起来的脸在黑暗中并不分明,她心中慌得很,闻言立刻反驳道:“……没、没有,我就看了一半。” “正好。”祁白严道,“一起看。” 唐施实在没想到祁白严说的爱情片就是这个,还有些反转不过来,愣愣道:“换一个。” 祁白严将茶几上的五张片子拿过来,问:“换哪一个?” 唐施:“……” 小姑娘欲哭无泪,羞恼道:“谁要看这个!” 祁白严笑,“我要看。” 唐施:“……” 祁白严将人裹进怀里,哑声道:“嘘——开始了。” 嗯嗯啊啊,嘤嘤呼呼,啧啧有声,啪啪作响,高清无`码。唐施整个人蜷作一团,埋进祁白严怀里,羞愤欲死。 电影里的女人叫得极其高亢淫`荡,唐施颤了颤。 这样的情况,不擦枪走火是不可能的。不知什么时候电影里的女声和电影外的女声重叠在一起,前一声,后一声,都娇得很。 祁白严喘气道:“不如你。” 唐施又是一串带泣的呻`吟。 完事后客厅的羊绒地毯不忍看,又一个地方沦陷了。 两个人清理完毕上床,唐施眼睛红红,祁白严亲亲她,“晚安。” 唐施有些憋屈,戳着他的手臂,“七夕就这样过了。” 祁白严点头,“嗯,顺应习俗。” “什么习俗。” “鹊桥相会。” “鹊桥相会是做这个的吗?” “牛郎和织女一年一会,不做这个难道说一晚上的话?” 唐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祁白严也有这般精虫上脑的时候? 祁白严倒很坦然,“食色性也,你又把我当什么了,嗯?” 唐施小声嘀咕道:“普通人也没你这样折腾呀……” 当六张片子都被迫看完,新的一学年开始了。大一嫩葱葱的小学妹像又香又纯的小茉莉,白嫩嫩的,水润润的,老远都能嗅到她们独特的香气。整座古老的校园因这些花骨朵儿们又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青春的荷尔蒙躁动得很。 开学,祁白严作为人文学院代表,对新生讲话。 唐施和贺明月挨坐一起,听见前前后后全是小姑娘唧唧喳喳小声的说话声。 “讲话的谁呀,好帅呀!” “真的,越看越有魅力,好想拍照!” “你们连他都不知道呀。c大的国宝啊!哲学系主任,文史哲三系全通,唯一一位可以跨系授课的老师,c大最年轻的特级教授,更是佛学研究界了不得的人物,听说人巨好!对学生巨巨巨好!” “真的哇?我想选他的课!” “……除了他的课比较难过,其他都很好。” 唐施忍不住笑。 “我听上一届学姐说,我们要是早一年进来,还能吃到喜糖呢!” “给学生发喜糖?” “嗯嗯,整个人文学院一千多个学生,人人有份!” “哇~好想吃!” “天哪,居然结婚了,上大学第一个男神这么快就属于别人,好伤。” “我还是想选他的课。” “我也是。” “真的好帅啊!” ………… 贺明月碰碰她,小声道:“怎么样?” “嗯?” 贺明月挤眉弄眼,“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的太太的感觉,爽不爽?” 唐施笑,“你爽不爽?” 贺明月想了想,摊手,“就那样。” 祁白严讲完话,罗院长上去讲,看了眼礼堂里的人,笑道:“今年大二大三的也来得不少,看来我们祁男神的魅力并不随着结婚有所减少啊。” 底下一片笑声、起哄声。 祁白严在一旁难得笑了笑。 “天呐,我男神现在笑起来竟然让我觉得性感。” “唐老师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把我禁欲男神还回来!” “女人需要滋润,男人也?” 贺明月听得噗嗤一笑。前面得意忘形的大三学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瞬间噤声了——哦,忘了。 唐施对贺明月道:“现在的学生……” 贺明月很淡定:“十年前的学生也这样。” 唐施:“那是你。” 贺明月:“除了你。” …… 迎新大会结束,祁白严站在礼堂门口等唐施,等她出来,两个人一起走,唐施许久未曾被这么多人偷瞧着看,有些不适应。 祁白严握住她的手,道:“罗院长有事找你,你跟我去办公大楼。” 唐施点点头。 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许多人觉得连背影都是虐狗的。 大三的想:最后一年了,好好努力脱单。 大二的想:抢大三的。 大一的想:还好,宝宝还小。 唐施去到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有些老师在了。罗院长见她来,招呼她过去,点了点人头,给每个人发了一份通知文件,道:“先看看吧。” 唐施看到文件名里有“藏区支教计划”时,手一抖。 “我们学校参与援藏计划多年,每年都会派新聘教师前往藏区支教。这是今年的预拟名单,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删减,个人情况陈情后,还会根据体检报告再次确定。” 唐施默默看完了文件,神思恍惚了一瞬——该来的始终要来。 第五八章 七夕今春宵,织女渡河桥 八月是两个人最闲适的一个月,除了个人的研究工作外,不必上课,不必出差。两个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待在一起看书,看到有意思处会互相分享讨论,讨论得多了,唐施胆子渐渐大起来,竟开始和祁白严辩论,虽说大部分时候是输。 这天唐施不知如何又想到佛家的空性问题,想了想说:“佛家的‘空’该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如何说?” “常人想的空该是四大皆空,就是什么都不存在,然而你说空不是不存在,是一种是似而非的存在,在有无之间。像是有人喜欢吃肉,但又不执着吃肉。但是他在喜欢吃肉的时候,已经有情感波动了,在某一瞬间,他是执着于肉的。”唐施又打了一个比方,“比如你有说过,人是超脱不了色`欲的,而佛是由人而来的智者,人超脱不了色`欲,又如何成佛呢?那佛讲的‘空’又如何而来呢?从根源上来说,就没有‘空’。” 祁白严放下书,道:“有些东西我们未曾做到过,但在思想上已经完全自成一套,有成熟精密的系统了。‘空’就是其中一种。” “从来没有人达到的境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此一生修行?” “因为没有人达到。”祁白严道,“心的修行是往无人处去,越寂越妙。” 唐施看着他,心跳有些快,“那是不是就犯‘执’了?越什么越什么的状态,是不是就是偏执一方?” 祁白严顿住。静了半晌,笑道:“是这样。”颇有些赞赏地看着唐施,“今日不错。” 唐施笑,“我只是挑语病而已。”心之修行,必然是有阶段的,越往上,曲高和寡,少有人达到,自然没有声音。只是不能像祁白严刚刚那样说而已,语言要精确,就会多出很多限定性话来,祁白严少语,常常只说中心,唐施故意曲解了一些。 “但我确是输了。”祁白严也很坦然。 唐施眯眼笑。 “要做什么?”唐施每赢一次,祁白严都会答应一个要求。 “今晚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祁白严将书收起来,“看什么?” 唐施摇头,“不知道,一时兴起。”蹭起来开电脑,“先看看有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个人过得今夕不知何夕,竟然不知道今天是七夕节。打开订票网站,除了一部抗日战争片,全部满座。 “要不要看这个?”祁白严看见唯一一部有座位的片子,《血城》,指了指。 唐施瞅瞅他。 “抗日战争?”祁白严很是平静,“可以看。” 在某些时候,唐施还是能感觉出祁白严第一次谈恋爱的状态来的——譬如现在。 唐施自然是不去的,灵光一闪,仰头问他:“上次你说家里有片子,我们在家看?” 祁白严一顿。 他关掉网页,微微俯视被半圈在怀里的人。两个人现在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确定?” “是爱情片吗?”看看怀旧老电影,也是很好的。唐施想。 “嗯。” 唐施点点头,“看吧。”起身去厨房,“我做一份水果沙拉,你放片子。” “好。”祁白严面色如常。 客厅在设计的时候装有投影仪,幕布放下来就是一个家庭影院。祁白严很少用,几次想过为了清理方便是否该撤掉,现在却觉得幸好没撤掉。 六张片子,是祁白严许久之前收缴的,他看了看,对其中一张记忆尤其深刻。唔,就是小姑娘放进电脑里的那张。祁白严将那张放进了影碟机。 唐施端着大大一份沙拉坐过来,关了灯,问:“叫什么?” 祁白严按了“开始”,走过来靠在沙发上,手一捞,将人抱进怀里,“看了就知道。” 屏幕静止了两三秒,出现一个黑底红标题白字的英文说明,唐施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看过,又三四秒的画面静止后,出现一个同样情况的日文说明。 18歳以上の成人? 嗯? 唐施一下子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巨大屏幕上出现一个暂时还穿着衣服的、搔首弄姿的、有些熟悉的女人,侧过头去看着祁白严。 祁白严亲亲她,面色平静,神色温和,“你看过了,我还没看。” 唐施烧起来的脸在黑暗中并不分明,她心中慌得很,闻言立刻反驳道:“……没、没有,我就看了一半。” “正好。”祁白严道,“一起看。” 唐施实在没想到祁白严说的爱情片就是这个,还有些反转不过来,愣愣道:“换一个。” 祁白严将茶几上的五张片子拿过来,问:“换哪一个?” 唐施:“……” 小姑娘欲哭无泪,羞恼道:“谁要看这个!” 祁白严笑,“我要看。” 唐施:“……” 祁白严将人裹进怀里,哑声道:“嘘——开始了。” 嗯嗯啊啊,嘤嘤呼呼,啧啧有声,啪啪作响,高清无`码。唐施整个人蜷作一团,埋进祁白严怀里,羞愤欲死。 电影里的女人叫得极其高亢淫`荡,唐施颤了颤。 这样的情况,不擦枪走火是不可能的。不知什么时候电影里的女声和电影外的女声重叠在一起,前一声,后一声,都娇得很。 祁白严喘气道:“不如你。” 唐施又是一串带泣的呻`吟。 完事后客厅的羊绒地毯不忍看,又一个地方沦陷了。 两个人清理完毕上床,唐施眼睛红红,祁白严亲亲她,“晚安。” 唐施有些憋屈,戳着他的手臂,“七夕就这样过了。” 祁白严点头,“嗯,顺应习俗。” “什么习俗。” “鹊桥相会。” “鹊桥相会是做这个的吗?” “牛郎和织女一年一会,不做这个难道说一晚上的话?” 唐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祁白严也有这般精虫上脑的时候? 祁白严倒很坦然,“食色性也,你又把我当什么了,嗯?” 唐施小声嘀咕道:“普通人也没你这样折腾呀……” 当六张片子都被迫看完,新的一学年开始了。大一嫩葱葱的小学妹像又香又纯的小茉莉,白嫩嫩的,水润润的,老远都能嗅到她们独特的香气。整座古老的校园因这些花骨朵儿们又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青春的荷尔蒙躁动得很。 开学,祁白严作为人文学院代表,对新生讲话。 唐施和贺明月挨坐一起,听见前前后后全是小姑娘唧唧喳喳小声的说话声。 “讲话的谁呀,好帅呀!” “真的,越看越有魅力,好想拍照!” “你们连他都不知道呀。c大的国宝啊!哲学系主任,文史哲三系全通,唯一一位可以跨系授课的老师,c大最年轻的特级教授,更是佛学研究界了不得的人物,听说人巨好!对学生巨巨巨好!” “真的哇?我想选他的课!” “……除了他的课比较难过,其他都很好。” 唐施忍不住笑。 “我听上一届学姐说,我们要是早一年进来,还能吃到喜糖呢!” “给学生发喜糖?” “嗯嗯,整个人文学院一千多个学生,人人有份!” “哇~好想吃!” “天哪,居然结婚了,上大学第一个男神这么快就属于别人,好伤。” “我还是想选他的课。” “我也是。” “真的好帅啊!” ………… 贺明月碰碰她,小声道:“怎么样?” “嗯?” 贺明月挤眉弄眼,“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的太太的感觉,爽不爽?” 唐施笑,“你爽不爽?” 贺明月想了想,摊手,“就那样。” 祁白严讲完话,罗院长上去讲,看了眼礼堂里的人,笑道:“今年大二大三的也来得不少,看来我们祁男神的魅力并不随着结婚有所减少啊。” 底下一片笑声、起哄声。 祁白严在一旁难得笑了笑。 “天呐,我男神现在笑起来竟然让我觉得性感。” “唐老师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把我禁欲男神还回来!” “女人需要滋润,男人也?” 贺明月听得噗嗤一笑。前面得意忘形的大三学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瞬间噤声了——哦,忘了。 唐施对贺明月道:“现在的学生……” 贺明月很淡定:“十年前的学生也这样。” 唐施:“那是你。” 贺明月:“除了你。” …… 迎新大会结束,祁白严站在礼堂门口等唐施,等她出来,两个人一起走,唐施许久未曾被这么多人偷瞧着看,有些不适应。 祁白严握住她的手,道:“罗院长有事找你,你跟我去办公大楼。” 唐施点点头。 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许多人觉得连背影都是虐狗的。 大三的想:最后一年了,好好努力脱单。 大二的想:抢大三的。 大一的想:还好,宝宝还小。 唐施去到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有些老师在了。罗院长见她来,招呼她过去,点了点人头,给每个人发了一份通知文件,道:“先看看吧。” 唐施看到文件名里有“藏区支教计划”时,手一抖。 “我们学校参与援藏计划多年,每年都会派新聘教师前往藏区支教。这是今年的预拟名单,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删减,个人情况陈情后,还会根据体检报告再次确定。” 唐施默默看完了文件,神思恍惚了一瞬——该来的始终要来。 第五九章 为君在歧路,送卿此城孤 话说这边,清泱被人在万水殿缠了足足五日,差点儿连法术都捻不出,恼羞成怒之下飞向东海,守着东海之眼的天兵天将眼睁睁看着一团白光飞来,一眨眼便进了来,定睛一瞧,唔,还是一个女神仙,可为何不认识? 那女神仙气势汹汹而来,也不对他二人客气,直接吩咐道:“关了!” 二人俱是一愣——谁呀这是?!你说关就关?这东海之眼是能随随便便关掉的? 清泱被欺负狠了现在看谁都生气,见那二人愣在那儿也不动作,连白眼也懒得翻,手脚利落启动阵法,二话不说就替他二人关了东海之眼,随后便朝龙宫而去。 守门的两个又愣住了——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何她可以启动阵法?诶不对,这是朝龙宫去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这几日龙王心情可谓前所未有的糟糕,明话放出谁也不见,统统给我龙宫外边呆着去! 要是让这女神仙进去了,他俩绝对的难辞其咎!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真的打死他?!” “哼!赶紧去!” “真去了?” “快去快去!” 两人一到龙宫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对话——一个声音是女神仙的,另一个是他们龙王大人的。看样子,很熟? 这边还没想明白,那边就出来了——明明说自己心情不好的龙王大人此刻正眯着眼踱着优哉游哉小步子出来,嘴角还翘着。二人俱是不由自主的朝里面瞧了两眼——女神仙躺在龙床上,正一口一个的吃葡萄,噢呵,真是十分的舒适自在。 相渊朝两人招了招手,二人上前,相渊道:“她要闹便让她闹去,我出去一会儿。” “是。” 相渊走后,两个人就在外面看着——龙床上那几颗碗大的黑珍珠被女神仙抠走了,北海大帝送来的古泥砚台不见了,左侧的珊瑚小榻边边角角碎全了……哎哟喂,这是要闹什么? 又说这边,颀华想也不曾想便直冲东海而来,远远的就看见一身骚包亮蓝色的相渊立于东海上空,嘴唇紧抿,目光如剑。 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打,一时间天地风云变色,电闪扯着雷鸣,白光与蓝光快速交错,余威所到处,山木倾覆,大浪滔天,轰声阵阵…… “倒是进步不少。”交手空隙颀华道,“算是能当个好龙王。” “承让。”相渊好不得意。 颀华眉头一挑:“谁说我要让你了?” 相渊面色一黑,一招百龙呼啸直朝颀华而去,白色的人身形一闪,倏尔消失,又倏尔在相渊背后出现,凝结三分力道,一道水柱朝他背后打去。相渊堪堪躲过,捻起法诀挡住了紧随其后的三次攻击,这边水柱还没落下,就见水后的人带着笑倏尔又消失了,凝神一听,却惊悚地发现那人已经在他身后一尺处,近身如此,以颀华的功力不出半秒就能捏散他元神——“你输了。”他说。 相渊翻了一个大白眼——说不让还真不让,以两人的修为差距输是必然的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是上古之神?! 相渊真是万分讨厌这人——从小就霸着雒嫔不放,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好伐?和一个孩子抢人并且还以大欺小弄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相渊想起往事忍不住曰娘之。 “清泱呢。” “不知道。” 颀华眯眼。 相渊:“她不想见你。” 颀华:“关你何事。” “……”相渊憋了半晌道,“她叫我出来打死你!” 颀华笑了,那毫无蔑视的笑却表达了真正的蔑视,相渊怒极:“雒嫔说她不回去了,你走吧!” 颀华又一次眯眼:“雒嫔?”这死小孩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从来以沉稳深沉面貌示人的东海龙王丝毫没发现在面对这二人时额外的小孩子气,相渊扬了扬头不怕死道:“我现在长大了,自然能叫她雒嫔了。” “谁告诉你的?” “雒嫔。” “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 “嗯。”颀华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明明是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偏偏让他想起幼时他非要缠着雒嫔抱时那人投来的冰冷眼神。 相渊哼哼两声,想到如今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听他的? “我非要叫你要如何?” 颀华朝他看了一眼:“你还要不要东海?” 相渊:“…………”此生最恨威胁,娘之! 颀华不再和他废话,化作白光消失在水中,片刻后又出来了,黑着脸。相渊很是得意——这东海之眼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有的,饶是西天佛祖来了也休想强行破坏。从里面关闭东海之眼很容易,但若关闭了从外面进去可是万分艰难。 “她关的,可不干我事。” 颀华自然知道是清泱关的——这便是真恼了,但他又何其无辜,不是失控了一下子么,哎,哎,哎,小别自是要胜新婚的,何况他们这样算得上大别了。 进不去,里面的人又不给开,只有拿还在外面的人出气了。颀华在动手之前问道:“开不开?”东海龙王是有这个特殊能力从外面打开东海之眼的。 相渊摇头很是干脆:“不开。” 那就不客气了。 一道白光快速掠过去,万千股水柱随着白光一齐向相渊击去,相渊撑起阵法快速抵回去,嘴里也不忘念念有词进行反攻。一白一蓝又一次在空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砰砰声不绝于耳。 相渊心里气急败坏:喂喂喂你一个上古水神手下毫不留情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吗?!老子残了缺了你去哪儿找下一个东海龙王去?! 当他又一次狼狈的躲过颀华的攻击时,眼神一凌,口中念出更拗口的法诀,运起全身修为,狠狠朝对面而去,颀华在运功间隙来不及施展防御,只是慢了一息,一条水龙便又快又狠的穿腔而过,他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直直向下坠去—— 相渊蓦地一惊,赶紧收了法术朝下掠去——不会吧?怎么可能就击中了? 正在往下坠的颀华抹去了嘴角的血,他想了想,反手朝胸口拍了一掌,这一掌造成的伤害比刚刚相渊的一击还要大,他又喷了一口血,淋得一身白衣触目惊心,颀华满意了,苍白着脸色缓缓合上眼。 就当他要掉进海里时,清泱破水而出接住了他——脸色和受伤的颀华一样苍白,并且额外难看。 才被接住昏迷的人就醒了,身体一动两人就换了姿势,清泱被某人紧紧箍在怀中,他的脸还在她头顶一蹭一蹭的:“疼……” 清泱也想反手一掌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舍不得,他自己打的那一掌一定不轻,她再打一下岂不更疼?心里却恼死了——这人怎么越来越无赖了? “真的疼,你摸摸。” 于是清泱沾了满手的血,那鲜艳粘稠的红色让人惊心,清泱的手抖了抖,闭了眼窝在他怀里不再看。 半晌—— “回去换衣服。”声音闷闷的。 “嗯。”颀华无声地笑了。 两人飞回万水殿,清泱想了想心里实在怄得不行,二话不说抬着某人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一点儿也没口下留情,颀华冷不防被这样咬上一口暗暗抽了一口气面上却一如往常,开口还很溺宠:“滋味如何?” 清泱眼一眯,颀华暗道不好,女子放开他,口气极是平淡,眼睛睇着他:“鲔鱼妖?” 这是想起过去了。不消说,乾坤九界所有男人都怕这个——翻旧账。偏偏不能解释也不能沉默,处理不好又是新一轮家庭战争。无论颀华在外边地位有多崇高,法术多高强,总归是个爱妻如命的,地位、法术在这面前顶个屁用,他摸了摸鼻子,道:“那时若不这般说,你可会让我留下?” “不会。”清泱顿了顿,“但你之后都要和我成亲了却也不说,便是欺骗。” “我是不是鲔鱼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何干系?” 清泱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关系。 颀华将人圈住,心口装得满满的,这几十万年的追寻,求的不过就是还能抱着她,鼻息间全是她温温淡淡的味道。 清泱任他抱着,眼睛却熟悉的眯起来——女子一旦回忆起某一部分,必定是要牵连出许许多多其他的。 之后颀华便接受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拷问,唔,说拷问也不甚准确,女子无理取闹起来真真是极闹心的,才不管事实,也休谈逻辑。 “你日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是何居心?” “那时你已订婚,我若不使法子你便要同那苏州首富成亲了,教我如何受得了……” “你受不受得了与我何干?哼,我再问你,我见了那人之后忧心成疾,你在暗中肯定知晓,瞧我病怏怏的躺床上为一个梦中之人挠心挠肝,可曾得意?” 第五九章 为君在歧路,送卿此城孤 话说这边,清泱被人在万水殿缠了足足五日,差点儿连法术都捻不出,恼羞成怒之下飞向东海,守着东海之眼的天兵天将眼睁睁看着一团白光飞来,一眨眼便进了来,定睛一瞧,唔,还是一个女神仙,可为何不认识? 那女神仙气势汹汹而来,也不对他二人客气,直接吩咐道:“关了!” 二人俱是一愣——谁呀这是?!你说关就关?这东海之眼是能随随便便关掉的? 清泱被欺负狠了现在看谁都生气,见那二人愣在那儿也不动作,连白眼也懒得翻,手脚利落启动阵法,二话不说就替他二人关了东海之眼,随后便朝龙宫而去。 守门的两个又愣住了——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何她可以启动阵法?诶不对,这是朝龙宫去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这几日龙王心情可谓前所未有的糟糕,明话放出谁也不见,统统给我龙宫外边呆着去! 要是让这女神仙进去了,他俩绝对的难辞其咎!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真的打死他?!” “哼!赶紧去!” “真去了?” “快去快去!” 两人一到龙宫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对话——一个声音是女神仙的,另一个是他们龙王大人的。看样子,很熟? 这边还没想明白,那边就出来了——明明说自己心情不好的龙王大人此刻正眯着眼踱着优哉游哉小步子出来,嘴角还翘着。二人俱是不由自主的朝里面瞧了两眼——女神仙躺在龙床上,正一口一个的吃葡萄,噢呵,真是十分的舒适自在。 相渊朝两人招了招手,二人上前,相渊道:“她要闹便让她闹去,我出去一会儿。” “是。” 相渊走后,两个人就在外面看着——龙床上那几颗碗大的黑珍珠被女神仙抠走了,北海大帝送来的古泥砚台不见了,左侧的珊瑚小榻边边角角碎全了……哎哟喂,这是要闹什么? 又说这边,颀华想也不曾想便直冲东海而来,远远的就看见一身骚包亮蓝色的相渊立于东海上空,嘴唇紧抿,目光如剑。 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打,一时间天地风云变色,电闪扯着雷鸣,白光与蓝光快速交错,余威所到处,山木倾覆,大浪滔天,轰声阵阵…… “倒是进步不少。”交手空隙颀华道,“算是能当个好龙王。” “承让。”相渊好不得意。 颀华眉头一挑:“谁说我要让你了?” 相渊面色一黑,一招百龙呼啸直朝颀华而去,白色的人身形一闪,倏尔消失,又倏尔在相渊背后出现,凝结三分力道,一道水柱朝他背后打去。相渊堪堪躲过,捻起法诀挡住了紧随其后的三次攻击,这边水柱还没落下,就见水后的人带着笑倏尔又消失了,凝神一听,却惊悚地发现那人已经在他身后一尺处,近身如此,以颀华的功力不出半秒就能捏散他元神——“你输了。”他说。 相渊翻了一个大白眼——说不让还真不让,以两人的修为差距输是必然的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是上古之神?! 相渊真是万分讨厌这人——从小就霸着雒嫔不放,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好伐?和一个孩子抢人并且还以大欺小弄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相渊想起往事忍不住曰娘之。 “清泱呢。” “不知道。” 颀华眯眼。 相渊:“她不想见你。” 颀华:“关你何事。” “……”相渊憋了半晌道,“她叫我出来打死你!” 颀华笑了,那毫无蔑视的笑却表达了真正的蔑视,相渊怒极:“雒嫔说她不回去了,你走吧!” 颀华又一次眯眼:“雒嫔?”这死小孩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从来以沉稳深沉面貌示人的东海龙王丝毫没发现在面对这二人时额外的小孩子气,相渊扬了扬头不怕死道:“我现在长大了,自然能叫她雒嫔了。” “谁告诉你的?” “雒嫔。” “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 “嗯。”颀华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明明是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偏偏让他想起幼时他非要缠着雒嫔抱时那人投来的冰冷眼神。 相渊哼哼两声,想到如今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听他的? “我非要叫你要如何?” 颀华朝他看了一眼:“你还要不要东海?” 相渊:“…………”此生最恨威胁,娘之! 颀华不再和他废话,化作白光消失在水中,片刻后又出来了,黑着脸。相渊很是得意——这东海之眼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有的,饶是西天佛祖来了也休想强行破坏。从里面关闭东海之眼很容易,但若关闭了从外面进去可是万分艰难。 “她关的,可不干我事。” 颀华自然知道是清泱关的——这便是真恼了,但他又何其无辜,不是失控了一下子么,哎,哎,哎,小别自是要胜新婚的,何况他们这样算得上大别了。 进不去,里面的人又不给开,只有拿还在外面的人出气了。颀华在动手之前问道:“开不开?”东海龙王是有这个特殊能力从外面打开东海之眼的。 相渊摇头很是干脆:“不开。” 那就不客气了。 一道白光快速掠过去,万千股水柱随着白光一齐向相渊击去,相渊撑起阵法快速抵回去,嘴里也不忘念念有词进行反攻。一白一蓝又一次在空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砰砰声不绝于耳。 相渊心里气急败坏:喂喂喂你一个上古水神手下毫不留情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吗?!老子残了缺了你去哪儿找下一个东海龙王去?! 当他又一次狼狈的躲过颀华的攻击时,眼神一凌,口中念出更拗口的法诀,运起全身修为,狠狠朝对面而去,颀华在运功间隙来不及施展防御,只是慢了一息,一条水龙便又快又狠的穿腔而过,他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直直向下坠去—— 相渊蓦地一惊,赶紧收了法术朝下掠去——不会吧?怎么可能就击中了? 正在往下坠的颀华抹去了嘴角的血,他想了想,反手朝胸口拍了一掌,这一掌造成的伤害比刚刚相渊的一击还要大,他又喷了一口血,淋得一身白衣触目惊心,颀华满意了,苍白着脸色缓缓合上眼。 就当他要掉进海里时,清泱破水而出接住了他——脸色和受伤的颀华一样苍白,并且额外难看。 才被接住昏迷的人就醒了,身体一动两人就换了姿势,清泱被某人紧紧箍在怀中,他的脸还在她头顶一蹭一蹭的:“疼……” 清泱也想反手一掌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舍不得,他自己打的那一掌一定不轻,她再打一下岂不更疼?心里却恼死了——这人怎么越来越无赖了? “真的疼,你摸摸。” 于是清泱沾了满手的血,那鲜艳粘稠的红色让人惊心,清泱的手抖了抖,闭了眼窝在他怀里不再看。 半晌—— “回去换衣服。”声音闷闷的。 “嗯。”颀华无声地笑了。 两人飞回万水殿,清泱想了想心里实在怄得不行,二话不说抬着某人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一点儿也没口下留情,颀华冷不防被这样咬上一口暗暗抽了一口气面上却一如往常,开口还很溺宠:“滋味如何?” 清泱眼一眯,颀华暗道不好,女子放开他,口气极是平淡,眼睛睇着他:“鲔鱼妖?” 这是想起过去了。不消说,乾坤九界所有男人都怕这个——翻旧账。偏偏不能解释也不能沉默,处理不好又是新一轮家庭战争。无论颀华在外边地位有多崇高,法术多高强,总归是个爱妻如命的,地位、法术在这面前顶个屁用,他摸了摸鼻子,道:“那时若不这般说,你可会让我留下?” “不会。”清泱顿了顿,“但你之后都要和我成亲了却也不说,便是欺骗。” “我是不是鲔鱼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何干系?” 清泱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关系。 颀华将人圈住,心口装得满满的,这几十万年的追寻,求的不过就是还能抱着她,鼻息间全是她温温淡淡的味道。 清泱任他抱着,眼睛却熟悉的眯起来——女子一旦回忆起某一部分,必定是要牵连出许许多多其他的。 之后颀华便接受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拷问,唔,说拷问也不甚准确,女子无理取闹起来真真是极闹心的,才不管事实,也休谈逻辑。 “你日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是何居心?” “那时你已订婚,我若不使法子你便要同那苏州首富成亲了,教我如何受得了……” “你受不受得了与我何干?哼,我再问你,我见了那人之后忧心成疾,你在暗中肯定知晓,瞧我病怏怏的躺床上为一个梦中之人挠心挠肝,可曾得意?” 第六十章 山中无岁月,事事俱艰辛 这日府外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说是清泱的故人。明明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但那些守门的人单单只看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有些酥骨站不住。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刚刚还站在门外的人,一眨眼就进了府门,飘过的桃花香余味悠长,迷醉了所有人。 她走进清泱的房间,摘下了面纱,清泱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女子,手里的暖炉掉了,咕噜噜滚开好远。 真美啊,她想。 也不知道她对清泱说了什么,清泱隔了四日终于踏出了房门。她说——“嫁吧。” 整个相府彻底忙碌起来,沈云望说在后日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礼毕,若办不成,全府的人陪葬。这狠戾的命令让整个相府没一个敢偷懒。 清泱坐在铜镜面前,玄色正给她挽头发,凤冠霞帔那么红,也映不红她冷淡的脸。 今日若礼成,这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便都了了罢。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千百年后,便成了后人嘴里一段唏嘘的传说,可叹可感。 “你说我和云望是牵了月老线的,为何我还会爱上另一个人?”一直不开口的人问了。 “……”玄色不知如何讲,想到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她轻轻叹了口气,“……清泱,你前三世的姻缘都被颀华破坏了……” “他为何要破坏?”女子打断她的话。 因为他爱你。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待清泱百年之后去了阴曹地府,想起前世今生自然都会明白。 “你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清泱从铜镜里瞧见玄色的样子,“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玄色愣。 “一个男子去破坏一个女子与其他男子的姻缘只有这么一个原因。”她扬起了头,就像玄色记忆中某个人一样,高傲又得意,“他爱我,爱惨了我。” 玄色不语。 然后那脸有些难过的低了下去,轻轻叹道:“……我也爱他,但我不能和我心上人成亲了……” 玄色鼻子有点儿堵。多少世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决绝的喝下孟婆汤又决绝的跳下转生台,然后又命运般地遇见他,又毫无意外的爱上他,又不得好死……每一世,她都爱惨了他。 “快结束了。”玄色喃喃,手轻轻抚着她的发。 本来清泱就住在相府,所以便不存在娶亲,只需要在规定的时辰上轿,新郎带着新娘绕京城一圈儿然后回到相府成亲就可以了。 老百姓一直以为以沈相在朝中的威望和恩宠,皇帝是必然会出席这次婚礼的。哪知道皇帝并没有来,只叫人带了厚重的礼,百姓们原本还想挤在相府门前瞧瞧圣颜,哪知会是如此,心中不免失望。 玄色作为陪嫁丫鬟,走在轿子一边,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雪夜里红色的眼以及那人在师爷椅上嘴角的血和变得妖娆的眼尾。算算日子,他定是不可能在今天到达,半个月已经是极限,只可能晚来绝不可能再早。想到这个,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也或许是折腾了这么久,看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心中难免怅然若失,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空落。这是命,命中注定呀,你抗了这么久,还是没法儿掰过命运。 京城绕了一圈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百姓接踵摩肩出来看热闹,沈云望已经可以看见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了,戴着大红花,和他一样。 就一眨眼的功夫,却发现石狮上好像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黑发扬起,看不清面目。看热闹的人也注意到了,开始朝石狮上的人指指点点。玄色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只觉得呼吸都没了,心跳也没了,从神识最深处感觉到恐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东海龙王护那颗珠子护得像命一样,怎么可能轻易给他。他俩若要打起来,没有个四五天不可能分出个结果,若是他出手将人杀了,不仅玉帝连南海那位也得出面,他若想全身而退简直是异想天开!更不要说这还是四王中的其中一位,他怎么可能在十三日里就回来! 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清泱问:“怎么了?” 玄色抖着手,将那帘子拉着不让里面的人看,轿里的人感觉到阻碍,放下了手。 “你不要出来。”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 “他来了。”玄色的声音透着极端的恐惧,那么深的恐惧倒让清泱不解。 “哦。” 走进了沈云望认出了他,却又发现石狮上的人和在篱笆院子见着的人不一样,眼睛好像有了细微变化,就是这些许变化,让整个人的感觉不一样起来。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眉尾好像也长了些,一眼向你望来,便是万千风华妖娆无双,却又莫名使人觉得冷。 可这人明明是笑着的。 队伍在相府门前停了下来。 石狮上的人望着地下的红色队伍,衣摆无风自动,飘起来的白色好像把太阳都遮了。 “今日你许或是不许,我都是要娶她的。”沈云望说。 “即便是死?” “待我娶了她,你杀了我也没甚么。” 石狮上的人笑得更见风致,吐出的话却冰冷:“我怎么可能让你娶她。” “你别再害她了。”沈云望说。 玄色身形一动,手一伸便现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来,飞身过去,挡了那带着杀意的白光。 “颀华!”玄色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向那上面的人吼道:“若这一世她再不能善始善终,便要魂飞魄散了!!!” 哪知石狮上的人竟点了点头:“我知道。” 玄色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这样也好。”他的声音很渺远,“她若魂飞魄散,我便散了这一身道行随她一起便是。” 玄色咬了咬牙,又吼道:“这便是你颀华所谓的爱?你到底爱的是什么?你的爱就是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轮回吗!!!” 石狮上的人立了好久,当众人以为他就要这般永远寂静下去时,他开口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她又不是胆小的人。”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亿万年独自一人飘渺的时光。这世间若没了某一人,和死有何区别。他既无法面对没有她的世间,也无法接受她和另一个人幸福活着。他们已经纠缠了这么多世,其中的因因果果哪这么容易扯清,早已经连在一起了,扯不开,断不了。 他也不会让它断。 玄色看了沈云望一眼,握紧了手:“……是清泱自己愿意的。” “你让她出来亲自与我说。” 花轿上的人出来了,凤冠霞帔,美丽得紧。她说:“嗯,是我自愿的。” 第八章浮生犹如梦 吹锣打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沈云望牵着清泱,进了大堂,老百姓们围在相府门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听着那喜气洋洋的奏乐,也觉得像是在场瞧见一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噗————” 有什么深沉绵软声音在她身旁想起,像是什么撕裂了袍子,又像是什么穿过了*。大堂里鸦雀无声,她甚至可以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和她的混在一起,像是幼儿嬉闹。 嘀嗒,嘀嗒,嘀嗒……有什么东西滴在地上,滴在她红色的霞帔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说过,你嫁谁,我杀谁。”明明声音就在身后,清泱却觉得很远,又不是很远,就在她心里。她日日温存的声音,说的也是这话……可是,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她扯下红盖头,伸手抱住了旁边倒下的人,眼睛却没往下看,转了头,愣愣地望着身后的人,瞳孔一下子紧了,好像外面的阳光刺眼。 他逆光而立,白色袍子上溅了血,手上拿着某样东西,好像还能跳动,或许现在还是温的,毕竟没拿出来多久。他手一握,血浆飞溅,散成万千血珠,溅了满堂。那血溅进女子眼里,映着阳光、那人、整个屋子都变得红起来。 “云望……”是木楞的呢喃,好像穿越千万年的时光滴在玉上的水,又轻又软;又好像深夜海边泛光的白沙,又冷又静,是她十载的等待叹息,亦是他十年功成名就的青色如海。 而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才回过神来大声尖叫着四处乱窜。 “杀人啦!!!” “新郎死了!!!” “救命啊!!!” 顷刻间整个相府寂静如同地狱。 红衣女子抱着空心的人,看唇形好像在喊“云望”,却偏偏没有一个音节能从唇边逃出来。 玄色立在门口,呆呆的无法言语。 一阵风吹来,那怀中的男子变成一股透明的烟从身体里飘出,渐渐有了光,他目光沉沉,飘在空中,明明是沈云望的样子却偏偏感觉又不是沈云望,好像变得愈加出尘,整个人多了一种琼池白莲那般的仙气和纯净,他对对白色的人笑道:“好久不见,颀华。” “莲疆。”他哑着声音开口,“……好久不见。” 第六十章 山中无岁月,事事俱艰辛 这日府外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说是清泱的故人。明明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但那些守门的人单单只看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有些酥骨站不住。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刚刚还站在门外的人,一眨眼就进了府门,飘过的桃花香余味悠长,迷醉了所有人。 她走进清泱的房间,摘下了面纱,清泱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女子,手里的暖炉掉了,咕噜噜滚开好远。 真美啊,她想。 也不知道她对清泱说了什么,清泱隔了四日终于踏出了房门。她说——“嫁吧。” 整个相府彻底忙碌起来,沈云望说在后日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礼毕,若办不成,全府的人陪葬。这狠戾的命令让整个相府没一个敢偷懒。 清泱坐在铜镜面前,玄色正给她挽头发,凤冠霞帔那么红,也映不红她冷淡的脸。 今日若礼成,这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便都了了罢。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千百年后,便成了后人嘴里一段唏嘘的传说,可叹可感。 “你说我和云望是牵了月老线的,为何我还会爱上另一个人?”一直不开口的人问了。 “……”玄色不知如何讲,想到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她轻轻叹了口气,“……清泱,你前三世的姻缘都被颀华破坏了……” “他为何要破坏?”女子打断她的话。 因为他爱你。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待清泱百年之后去了阴曹地府,想起前世今生自然都会明白。 “你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清泱从铜镜里瞧见玄色的样子,“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玄色愣。 “一个男子去破坏一个女子与其他男子的姻缘只有这么一个原因。”她扬起了头,就像玄色记忆中某个人一样,高傲又得意,“他爱我,爱惨了我。” 玄色不语。 然后那脸有些难过的低了下去,轻轻叹道:“……我也爱他,但我不能和我心上人成亲了……” 玄色鼻子有点儿堵。多少世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决绝的喝下孟婆汤又决绝的跳下转生台,然后又命运般地遇见他,又毫无意外的爱上他,又不得好死……每一世,她都爱惨了他。 “快结束了。”玄色喃喃,手轻轻抚着她的发。 本来清泱就住在相府,所以便不存在娶亲,只需要在规定的时辰上轿,新郎带着新娘绕京城一圈儿然后回到相府成亲就可以了。 老百姓一直以为以沈相在朝中的威望和恩宠,皇帝是必然会出席这次婚礼的。哪知道皇帝并没有来,只叫人带了厚重的礼,百姓们原本还想挤在相府门前瞧瞧圣颜,哪知会是如此,心中不免失望。 玄色作为陪嫁丫鬟,走在轿子一边,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雪夜里红色的眼以及那人在师爷椅上嘴角的血和变得妖娆的眼尾。算算日子,他定是不可能在今天到达,半个月已经是极限,只可能晚来绝不可能再早。想到这个,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也或许是折腾了这么久,看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心中难免怅然若失,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空落。这是命,命中注定呀,你抗了这么久,还是没法儿掰过命运。 京城绕了一圈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百姓接踵摩肩出来看热闹,沈云望已经可以看见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了,戴着大红花,和他一样。 就一眨眼的功夫,却发现石狮上好像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黑发扬起,看不清面目。看热闹的人也注意到了,开始朝石狮上的人指指点点。玄色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只觉得呼吸都没了,心跳也没了,从神识最深处感觉到恐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东海龙王护那颗珠子护得像命一样,怎么可能轻易给他。他俩若要打起来,没有个四五天不可能分出个结果,若是他出手将人杀了,不仅玉帝连南海那位也得出面,他若想全身而退简直是异想天开!更不要说这还是四王中的其中一位,他怎么可能在十三日里就回来! 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清泱问:“怎么了?” 玄色抖着手,将那帘子拉着不让里面的人看,轿里的人感觉到阻碍,放下了手。 “你不要出来。”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 “他来了。”玄色的声音透着极端的恐惧,那么深的恐惧倒让清泱不解。 “哦。” 走进了沈云望认出了他,却又发现石狮上的人和在篱笆院子见着的人不一样,眼睛好像有了细微变化,就是这些许变化,让整个人的感觉不一样起来。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眉尾好像也长了些,一眼向你望来,便是万千风华妖娆无双,却又莫名使人觉得冷。 可这人明明是笑着的。 队伍在相府门前停了下来。 石狮上的人望着地下的红色队伍,衣摆无风自动,飘起来的白色好像把太阳都遮了。 “今日你许或是不许,我都是要娶她的。”沈云望说。 “即便是死?” “待我娶了她,你杀了我也没甚么。” 石狮上的人笑得更见风致,吐出的话却冰冷:“我怎么可能让你娶她。” “你别再害她了。”沈云望说。 玄色身形一动,手一伸便现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来,飞身过去,挡了那带着杀意的白光。 “颀华!”玄色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向那上面的人吼道:“若这一世她再不能善始善终,便要魂飞魄散了!!!” 哪知石狮上的人竟点了点头:“我知道。” 玄色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这样也好。”他的声音很渺远,“她若魂飞魄散,我便散了这一身道行随她一起便是。” 玄色咬了咬牙,又吼道:“这便是你颀华所谓的爱?你到底爱的是什么?你的爱就是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轮回吗!!!” 石狮上的人立了好久,当众人以为他就要这般永远寂静下去时,他开口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她又不是胆小的人。”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亿万年独自一人飘渺的时光。这世间若没了某一人,和死有何区别。他既无法面对没有她的世间,也无法接受她和另一个人幸福活着。他们已经纠缠了这么多世,其中的因因果果哪这么容易扯清,早已经连在一起了,扯不开,断不了。 他也不会让它断。 玄色看了沈云望一眼,握紧了手:“……是清泱自己愿意的。” “你让她出来亲自与我说。” 花轿上的人出来了,凤冠霞帔,美丽得紧。她说:“嗯,是我自愿的。” 第八章浮生犹如梦 吹锣打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沈云望牵着清泱,进了大堂,老百姓们围在相府门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听着那喜气洋洋的奏乐,也觉得像是在场瞧见一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噗————” 有什么深沉绵软声音在她身旁想起,像是什么撕裂了袍子,又像是什么穿过了*。大堂里鸦雀无声,她甚至可以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和她的混在一起,像是幼儿嬉闹。 嘀嗒,嘀嗒,嘀嗒……有什么东西滴在地上,滴在她红色的霞帔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说过,你嫁谁,我杀谁。”明明声音就在身后,清泱却觉得很远,又不是很远,就在她心里。她日日温存的声音,说的也是这话……可是,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她扯下红盖头,伸手抱住了旁边倒下的人,眼睛却没往下看,转了头,愣愣地望着身后的人,瞳孔一下子紧了,好像外面的阳光刺眼。 他逆光而立,白色袍子上溅了血,手上拿着某样东西,好像还能跳动,或许现在还是温的,毕竟没拿出来多久。他手一握,血浆飞溅,散成万千血珠,溅了满堂。那血溅进女子眼里,映着阳光、那人、整个屋子都变得红起来。 “云望……”是木楞的呢喃,好像穿越千万年的时光滴在玉上的水,又轻又软;又好像深夜海边泛光的白沙,又冷又静,是她十载的等待叹息,亦是他十年功成名就的青色如海。 而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才回过神来大声尖叫着四处乱窜。 “杀人啦!!!” “新郎死了!!!” “救命啊!!!” 顷刻间整个相府寂静如同地狱。 红衣女子抱着空心的人,看唇形好像在喊“云望”,却偏偏没有一个音节能从唇边逃出来。 玄色立在门口,呆呆的无法言语。 一阵风吹来,那怀中的男子变成一股透明的烟从身体里飘出,渐渐有了光,他目光沉沉,飘在空中,明明是沈云望的样子却偏偏感觉又不是沈云望,好像变得愈加出尘,整个人多了一种琼池白莲那般的仙气和纯净,他对对白色的人笑道:“好久不见,颀华。” “莲疆。”他哑着声音开口,“……好久不见。” 第六一章 清风送一艳,卿心乃在城 一堂课在极其安静的氛围中上完,唐施难过得不行,吴英和肖亮知道了这边的事,过来看她。两个人都被唐施肿起来的棍伤吓到了,再加上涂的药有颜色,看起来更是吓人。 吴英叫道:“天哪!不是说学生被打吗?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脸上的伤口已经疼木了,只能感觉到一阵阵灼烧感,“看起来吓人,消肿了就好了,不疼。” 吴英掰过她脸仔细看,“破皮了要不要紧?会不会留疤?” 唐施微微侧脸,没心思管这个。 肖亮瞧出她心情低落,道:“你也不要怪村长,他一个人管一百多个人,如果不强硬点儿,管得住?” “我知道。” “你才刚来,孩子们可能都瞧出你性格最软,不怕你,第二天就不服管,以后还怎么得了?村长这是在帮你树立威信。” 唐施不说话。 下午体育课,肖亮讲了一些生理知识,然后教他们集体跳绳。跳绳是肖亮自己带的,抡在地上啪啪作响、虎虎生风,肖亮让两个藏语老师甩绳,节奏渐渐对了以后,纵身一窜,轻松一跳,又灵巧的窜出来,来回几次,学生们都“哇哇哇”地佩服着。 肖亮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问:“谁来?” 人群立马噤声了——这绳子甩得这么厉害,像村长的教鞭一样,谁敢上去? 肖亮道:“刚刚是我跳,所以甩得快;你们刚开始学,会甩很慢很慢的。”说着就让藏语老师尽可能的慢慢甩,肖亮一边走一边说:“你看,我都是走进来的,绳子到了脚下,跳一下,就过去了。” 孩子们还是不过来。有害羞有胆怯,主要是肖亮和孩子们还不熟,学生怕他。 吴英和唐施在一旁看着,唐施想了想,道:“我来。” 肖亮讶然,孩子们也都看着她。 唐施笑道:“我也不会,你们先看我能不能学会,我要是能学会,你们那么厉害,也能学会的,是不是?” 孩子们不说话。 唐施不以为意,活动了一下手脚,跳了跳,对藏语老师笑道:“来吧。” 自然惨不忍睹。 进绳慢了,绳子搅在身上,跳不起来;进绳对了,跳绳快了慢了,也是失败。 唐施来来回回试了许多次,学生们都看出规律了,用生涩的汉语急道:“绳落地,跑!” 唐施听见了,不忙着进绳,问道:“什么意思呀?” 一个男孩子不自觉地跟着她的问话走,说不出来,就用比的,意思是绳一落到地上,唐施就要起步往里跑,跑到中间,刚好绳甩了一个圈,趁势起跳,刚刚好。 唐施笑道:“我试一试?” 几个学生不自觉点头。 绳落地的瞬间唐施跑进去,跑到中间,绳下来了,唐施起跳。 “喔~~~~” 唐施跑出去。 孩子们比自己学会了还要兴奋。唐施冲他们比了一个大拇指。 肖亮趁势问:“谁来?” 之前连说带比划的男孩举手。 肖亮让他来。 男孩一次过。 人群一阵欢呼。男孩骄傲得很,用藏语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有两个男孩上来,一个一次过,一个失败了一次,第二次也很轻松地跳过了。渐渐地,上来尝试的人越来越多,肖亮便一个一个提醒嘱咐,先让他们练习单人进出绳,等学生们都会了以后,又教他们顺序进绳,刚开始很慢,节奏也断断续续,练习许多次后,学生们基本上能一人一跳了,藏语老师也跟着节奏越甩越快,孩子们紧张又兴奋,一个一个窜出去,身手都灵活得很。 肖亮看他们都学会了,又拿了两根绳出来,分成三组,一组十五个人,圈定了各自的位置,让他们好好玩。孩子们兴奋得大叫,地坝上全是他们叫喊笑声。 肖亮看着唐施,问:“真不会?” 唐施笑:“会的。” 肖亮了然。唐施犯的那些错误都很刻意,肖亮瞧得出来。 “谢谢。” “谢什么。”唐施笑道,“孩子们不愿意上来,难道看着你唱独角戏?” 肖亮笑。 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肖亮过去看他们,登真达瓦本来是队伍最后一个,感觉有些不对,扭过头来,发现是肖老师,愣了一下。 肖亮笑道:“别愣啦,马上到你了!” 登真达瓦来不及反应,看着前面一个同学窜出去,也跟着窜出去了,随后,肖亮也紧跟着进去了,三个人节奏紧凑,一绳一跳,配合默契。队伍发出欢呼声。 肖亮笑道:“再来!” 于是肖亮跟着学生们,玩儿起集体跳绳来。 集体运动最能增进师生感情,不过几十分钟,孩子们已经敢在肖亮出错的时候哈哈大笑了,脆生生的“肖老师”一声接一声,听得肖亮浑身舒畅。 中途休息后,肖亮对人群道:“唐老师和吴老师在旁边看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也该让她们运动运动?” 学生们笑:“好!” 于是唐施和吴英也被拖进去一起。 三组学生三个老师,尽情玩儿了一个多小时,师生关系亲近不少。 唐施累得快虚脱,心里却高兴得很,孩子们走的时候竟然用生涩的汉语说“再见”,唐施便觉得再累也是值得的。 不过看到有些孩子手上的红肿伤痕,唐施心情又复杂起来,吃过晚饭,唐施去找村长,对村长道:“我知道您要管这么多学生不容易,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但是、但是,以后我的课能不能不打学生,让我自己来教?” 村长叹一口气,道:“唐老师,您对他们心软要不得。现在才哪儿跟哪儿?以后他们和您熟了,又瞧出您不会打他们,他们不仅上课闹,有些会逃课,有些会不交作业,到时候您怎么管?” 唐施道:“这样的学生每个学校都会有的,总会有其他法子教,我是不能打学生的,村长您就答应我吧。” 村长叹气道:“您的课自然归您管,以后我不过来就是了。” 唐施道谢。 三个人三天未洗澡,下午陪着学生们疯玩儿,出了一身汗,是无论如何也要洗的。洗澡的地方就在地坝边上,是一个小砖房,三面为墙,进出的一面没有墙也没有门,只是拉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很薄,冷不说,隐蔽性也不好,风一吹什么都看得到。 两个女老师看了那个帘子自然很犹豫,村长见肖亮进去洗了,两个女老师站在一起面露难色,道:“这里没那么多讲究。这还是太阳能,有太阳的时候就有热水,没太阳的时候就没有,太阳下山快得很,你们还是快些洗吧。” 等肖亮出来,对二人道:“我把里面冲洗了一下,勉强算干净;这帘子是薄了些,挡不住,你们今天要是洗,就将就一下,明天我去找厚实宽大些的布来,重新挂一个。” 两个人身上黏黏糊糊,都能闻到味道了,是铁定要洗的。吴英对唐施道:“你先去洗,我在外面帮你拉着;你洗完了换我进去。” 也就只能这样了。 唐施拿着换洗衣服进去,发现里面比想象的还要逼仄窄小,即便被冲刷过,也脏得不忍看,里面只有一个放水管子,水冷也好,热也好,只能在这里洗,旁边有一个衣帽铁钩,挂不了衣服,一放水就要溅湿。这里的人可能都是不带换洗衣服过来的,把脏衣服搭在帘子上,洗完了又穿回去,换不换衣服出去再说。 唐施实在不想再穿汗涔涔的脏衣服,对吴英道:“能麻烦你帮我拿着换洗衣服吗?里面放不了。” 吴英扭进头来看,啧声道:“天哪,在这么脏的地方洗澡,还不如不洗。” 吴英接过唐施的衣服,站在帘子外和唐施说话。 “有热水洗澡已经很好了。”唐施道,“我来之前祁先生说许多大山里别说热水,冷水都没有,要走半座山去山下提,不仅没水,也没电,许多人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洗上一次澡。” 吴英叹气一声,道:“这里条件确实艰苦,虽然能理解没水没电,但要我几个月不洗澡……哎……”又听到唐施说到“祁先生”,话锋一转,笑道,“祁先生也舍得你来?” 唐施是很想人的,现在有人和她讲起他,不管说什么,好像相思之情都能缓解不少,唐施柔声道:“学校这样安排,我又没病没灾,自然是要来的。” 吴英是数统学院的老师,来学校两年,还并不曾见到传说中祁先生,好奇道:“祁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唐施洗澡的速度慢下来,想了半天,愣着柔声道:“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是很好很好的。” 吴英笑,“一说到你老公语气都变了,像个小迷妹似的,羡煞旁人。” 唐施的脸本来就被热水熏得通红,闻言更是烧得厉害,小声道:“哪有。” 吴英打趣道:“想不想?” 唐施不说话了。 吴英长吁一口气,道:“来这里才两三天,却觉得好像过了有半年,像梦一样。有时候觉得这里是梦,有时候觉得外边儿是梦。” 唐施安慰道:“别想这么多,这里也挺好的。风景美,人也好,还有一群那般真璞可爱的学生。” 吴英笑,“你也是看得开。” 两个人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其他话,唐施洗完澡,伸出一截瓷白细腻的手臂拿衣服。女人白净美丽的手在破败脏乱的地坝边上就像一块反光的白玉,艳人得很。肖亮刚找了新的布出来,眼光不自觉便落到那截手上去,青山为背景,纯洁又诱人。虽说帘子被吴英拉着,但帘子实在薄,总会飞起一些边角,里面的人影影绰绰,白光时隐时现。肖亮赶紧移开目光,朝另一边低头去了,小伙子心跳有些快,嗓子有些干。 等唐施洗完换吴英洗,天气已经渐渐冷了。唐施只穿了保暖内衣和一件毛衣,刚出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冷,现在却感觉到了,但吴老师还在洗澡,唐施是不能走的,只好生捱着。 过了一会儿,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瓮过来,肖亮退了几步,站在墙边,正好背对帘子,对唐施道:“你刚洗了澡,不要穿这么少。” 唐施将衣服拿下来,并不穿,对他道:“能麻烦肖老师去房间里拿桌上的黑色羽绒服吗?还有一件橘色的,是吴老师的,麻烦一起拿了吧。” 肖亮便去拿了衣服,唐施穿上,对肖亮笑道:“谢谢肖老师了。” 肖亮红了脸,“不用谢,举手之劳。”赶紧离开了。 唐施失笑,对帘子里的吴老师道:“肖老师刚过来帮你拿衣服,眼睛全程黏在地上,老实得很。” 吴英心中一暖。 第六一章 清风送一艳,卿心乃在城 一堂课在极其安静的氛围中上完,唐施难过得不行,吴英和肖亮知道了这边的事,过来看她。两个人都被唐施肿起来的棍伤吓到了,再加上涂的药有颜色,看起来更是吓人。 吴英叫道:“天哪!不是说学生被打吗?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脸上的伤口已经疼木了,只能感觉到一阵阵灼烧感,“看起来吓人,消肿了就好了,不疼。” 吴英掰过她脸仔细看,“破皮了要不要紧?会不会留疤?” 唐施微微侧脸,没心思管这个。 肖亮瞧出她心情低落,道:“你也不要怪村长,他一个人管一百多个人,如果不强硬点儿,管得住?” “我知道。” “你才刚来,孩子们可能都瞧出你性格最软,不怕你,第二天就不服管,以后还怎么得了?村长这是在帮你树立威信。” 唐施不说话。 下午体育课,肖亮讲了一些生理知识,然后教他们集体跳绳。跳绳是肖亮自己带的,抡在地上啪啪作响、虎虎生风,肖亮让两个藏语老师甩绳,节奏渐渐对了以后,纵身一窜,轻松一跳,又灵巧的窜出来,来回几次,学生们都“哇哇哇”地佩服着。 肖亮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问:“谁来?” 人群立马噤声了——这绳子甩得这么厉害,像村长的教鞭一样,谁敢上去? 肖亮道:“刚刚是我跳,所以甩得快;你们刚开始学,会甩很慢很慢的。”说着就让藏语老师尽可能的慢慢甩,肖亮一边走一边说:“你看,我都是走进来的,绳子到了脚下,跳一下,就过去了。” 孩子们还是不过来。有害羞有胆怯,主要是肖亮和孩子们还不熟,学生怕他。 吴英和唐施在一旁看着,唐施想了想,道:“我来。” 肖亮讶然,孩子们也都看着她。 唐施笑道:“我也不会,你们先看我能不能学会,我要是能学会,你们那么厉害,也能学会的,是不是?” 孩子们不说话。 唐施不以为意,活动了一下手脚,跳了跳,对藏语老师笑道:“来吧。” 自然惨不忍睹。 进绳慢了,绳子搅在身上,跳不起来;进绳对了,跳绳快了慢了,也是失败。 唐施来来回回试了许多次,学生们都看出规律了,用生涩的汉语急道:“绳落地,跑!” 唐施听见了,不忙着进绳,问道:“什么意思呀?” 一个男孩子不自觉地跟着她的问话走,说不出来,就用比的,意思是绳一落到地上,唐施就要起步往里跑,跑到中间,刚好绳甩了一个圈,趁势起跳,刚刚好。 唐施笑道:“我试一试?” 几个学生不自觉点头。 绳落地的瞬间唐施跑进去,跑到中间,绳下来了,唐施起跳。 “喔~~~~” 唐施跑出去。 孩子们比自己学会了还要兴奋。唐施冲他们比了一个大拇指。 肖亮趁势问:“谁来?” 之前连说带比划的男孩举手。 肖亮让他来。 男孩一次过。 人群一阵欢呼。男孩骄傲得很,用藏语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有两个男孩上来,一个一次过,一个失败了一次,第二次也很轻松地跳过了。渐渐地,上来尝试的人越来越多,肖亮便一个一个提醒嘱咐,先让他们练习单人进出绳,等学生们都会了以后,又教他们顺序进绳,刚开始很慢,节奏也断断续续,练习许多次后,学生们基本上能一人一跳了,藏语老师也跟着节奏越甩越快,孩子们紧张又兴奋,一个一个窜出去,身手都灵活得很。 肖亮看他们都学会了,又拿了两根绳出来,分成三组,一组十五个人,圈定了各自的位置,让他们好好玩。孩子们兴奋得大叫,地坝上全是他们叫喊笑声。 肖亮看着唐施,问:“真不会?” 唐施笑:“会的。” 肖亮了然。唐施犯的那些错误都很刻意,肖亮瞧得出来。 “谢谢。” “谢什么。”唐施笑道,“孩子们不愿意上来,难道看着你唱独角戏?” 肖亮笑。 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肖亮过去看他们,登真达瓦本来是队伍最后一个,感觉有些不对,扭过头来,发现是肖老师,愣了一下。 肖亮笑道:“别愣啦,马上到你了!” 登真达瓦来不及反应,看着前面一个同学窜出去,也跟着窜出去了,随后,肖亮也紧跟着进去了,三个人节奏紧凑,一绳一跳,配合默契。队伍发出欢呼声。 肖亮笑道:“再来!” 于是肖亮跟着学生们,玩儿起集体跳绳来。 集体运动最能增进师生感情,不过几十分钟,孩子们已经敢在肖亮出错的时候哈哈大笑了,脆生生的“肖老师”一声接一声,听得肖亮浑身舒畅。 中途休息后,肖亮对人群道:“唐老师和吴老师在旁边看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也该让她们运动运动?” 学生们笑:“好!” 于是唐施和吴英也被拖进去一起。 三组学生三个老师,尽情玩儿了一个多小时,师生关系亲近不少。 唐施累得快虚脱,心里却高兴得很,孩子们走的时候竟然用生涩的汉语说“再见”,唐施便觉得再累也是值得的。 不过看到有些孩子手上的红肿伤痕,唐施心情又复杂起来,吃过晚饭,唐施去找村长,对村长道:“我知道您要管这么多学生不容易,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但是、但是,以后我的课能不能不打学生,让我自己来教?” 村长叹一口气,道:“唐老师,您对他们心软要不得。现在才哪儿跟哪儿?以后他们和您熟了,又瞧出您不会打他们,他们不仅上课闹,有些会逃课,有些会不交作业,到时候您怎么管?” 唐施道:“这样的学生每个学校都会有的,总会有其他法子教,我是不能打学生的,村长您就答应我吧。” 村长叹气道:“您的课自然归您管,以后我不过来就是了。” 唐施道谢。 三个人三天未洗澡,下午陪着学生们疯玩儿,出了一身汗,是无论如何也要洗的。洗澡的地方就在地坝边上,是一个小砖房,三面为墙,进出的一面没有墙也没有门,只是拉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很薄,冷不说,隐蔽性也不好,风一吹什么都看得到。 两个女老师看了那个帘子自然很犹豫,村长见肖亮进去洗了,两个女老师站在一起面露难色,道:“这里没那么多讲究。这还是太阳能,有太阳的时候就有热水,没太阳的时候就没有,太阳下山快得很,你们还是快些洗吧。” 等肖亮出来,对二人道:“我把里面冲洗了一下,勉强算干净;这帘子是薄了些,挡不住,你们今天要是洗,就将就一下,明天我去找厚实宽大些的布来,重新挂一个。” 两个人身上黏黏糊糊,都能闻到味道了,是铁定要洗的。吴英对唐施道:“你先去洗,我在外面帮你拉着;你洗完了换我进去。” 也就只能这样了。 唐施拿着换洗衣服进去,发现里面比想象的还要逼仄窄小,即便被冲刷过,也脏得不忍看,里面只有一个放水管子,水冷也好,热也好,只能在这里洗,旁边有一个衣帽铁钩,挂不了衣服,一放水就要溅湿。这里的人可能都是不带换洗衣服过来的,把脏衣服搭在帘子上,洗完了又穿回去,换不换衣服出去再说。 唐施实在不想再穿汗涔涔的脏衣服,对吴英道:“能麻烦你帮我拿着换洗衣服吗?里面放不了。” 吴英扭进头来看,啧声道:“天哪,在这么脏的地方洗澡,还不如不洗。” 吴英接过唐施的衣服,站在帘子外和唐施说话。 “有热水洗澡已经很好了。”唐施道,“我来之前祁先生说许多大山里别说热水,冷水都没有,要走半座山去山下提,不仅没水,也没电,许多人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洗上一次澡。” 吴英叹气一声,道:“这里条件确实艰苦,虽然能理解没水没电,但要我几个月不洗澡……哎……”又听到唐施说到“祁先生”,话锋一转,笑道,“祁先生也舍得你来?” 唐施是很想人的,现在有人和她讲起他,不管说什么,好像相思之情都能缓解不少,唐施柔声道:“学校这样安排,我又没病没灾,自然是要来的。” 吴英是数统学院的老师,来学校两年,还并不曾见到传说中祁先生,好奇道:“祁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唐施洗澡的速度慢下来,想了半天,愣着柔声道:“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是很好很好的。” 吴英笑,“一说到你老公语气都变了,像个小迷妹似的,羡煞旁人。” 唐施的脸本来就被热水熏得通红,闻言更是烧得厉害,小声道:“哪有。” 吴英打趣道:“想不想?” 唐施不说话了。 吴英长吁一口气,道:“来这里才两三天,却觉得好像过了有半年,像梦一样。有时候觉得这里是梦,有时候觉得外边儿是梦。” 唐施安慰道:“别想这么多,这里也挺好的。风景美,人也好,还有一群那般真璞可爱的学生。” 吴英笑,“你也是看得开。” 两个人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其他话,唐施洗完澡,伸出一截瓷白细腻的手臂拿衣服。女人白净美丽的手在破败脏乱的地坝边上就像一块反光的白玉,艳人得很。肖亮刚找了新的布出来,眼光不自觉便落到那截手上去,青山为背景,纯洁又诱人。虽说帘子被吴英拉着,但帘子实在薄,总会飞起一些边角,里面的人影影绰绰,白光时隐时现。肖亮赶紧移开目光,朝另一边低头去了,小伙子心跳有些快,嗓子有些干。 等唐施洗完换吴英洗,天气已经渐渐冷了。唐施只穿了保暖内衣和一件毛衣,刚出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冷,现在却感觉到了,但吴老师还在洗澡,唐施是不能走的,只好生捱着。 过了一会儿,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瓮过来,肖亮退了几步,站在墙边,正好背对帘子,对唐施道:“你刚洗了澡,不要穿这么少。” 唐施将衣服拿下来,并不穿,对他道:“能麻烦肖老师去房间里拿桌上的黑色羽绒服吗?还有一件橘色的,是吴老师的,麻烦一起拿了吧。” 肖亮便去拿了衣服,唐施穿上,对肖亮笑道:“谢谢肖老师了。” 肖亮红了脸,“不用谢,举手之劳。”赶紧离开了。 唐施失笑,对帘子里的吴老师道:“肖老师刚过来帮你拿衣服,眼睛全程黏在地上,老实得很。” 吴英心中一暖。 第六二章 得此赤诚心,万事不足累 那一世他亲手将剑戳进她心口,又冷漠缓慢地抽出来,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流到剑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滴在地上,血溅在血上,粘稠鲜艳得很。原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会溅到血,结果没一点儿红色染上他金黄的龙袍。她僵着手来拉他,他后退了一步:“脏。”凌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一丝温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动,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还是颤着声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还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却哭不出来,咬着牙颤巍巍张了张嘴,目光中扭着一股固执,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为我,我孟君归这一生,也不算爱错了人……” 然后她睁眼倒下,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一声一声低沉呢喃,好不苍凉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担得起。 梦里好像有一个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烂漫,她张扬着眉角,端的是仙气飘飘。 梦里好像有一个男子,素色如尘,冷傲清绝,似他又不是他。 他唤什么? 反正不是清泱。 孙大娘老说她执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头来等不到可怎么办?倒不如早早物色一个踏实人家,安安静静过日子。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在等什么,云望是借口罢,不然如何心甘情愿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结果,她还等不等?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大痛大恨,她会不会早早地就听了孙大娘的话,找一个村里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再也没什么机会和梦里的人有所纠葛? “……云望。” 抱着她的人身体一颤,目光落在怀中人那紧闭的双眼上。 第二日早上,两人草草吃了东西又开始爬山,风声依旧在耳边咆哮,正午时开始下起了大雪,扬扬洒洒好像春日河边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绒白的雪片挨着人的肌肤,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飘扬柔软好像幻觉。清泱握着那雪水,冲身后人盈盈一笑:“看见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万物皆为气,化形而生,不过皮相而已,终归有其本原。” 清泱点头,复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么?” “水。” “和这雪一样?” “嗯。”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风雪中,大风呼啸,久久不闻人声。 为何不是桃花。 爬了半月有余终于爬到主峰顶,火光下清泱的脸色似有些苍白,颀华瞧见了也并不出声,只是握住她的手,缓缓注入了灵气,清泱感觉到身体里气体的流动,抽出了手,道:“无妨。” “胡闹。”白衣男子神色一敛,复又捉住了她的手,一股清冽纯净之气流遍全身。 清泱鼻子莫名有些酸,她偎过去,细手圈住男子脖子:“你可许我胡闹?” “只要不伤害到自己,任你胡闹。” 清泱蹭了蹭,唤道:“颀华。” “嗯。” “我忆起孟君归那一世了。” 气氛不由一凝。 “……清泱。”男子缓缓开口,却被女子的声音阻止了:“颀华,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也不是?”颀华心中一紧,伸手欲拉出怀中的人,环着他脖子的一双手却攀得更紧,脸埋在他脖颈处,出口的气息寸寸烫着他胸口。 “你待我把话说完。” 颀华将拉人的姿势换成箍着身上的人,清泱自然感觉到了,眼中的复杂之色愈加复杂,半晌她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 颀华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一张速来镇定自持的脸上现出了微些迷茫:“……我不知道。” 清泱眼底最后一点儿光渐渐灭了。 不知道。这一千年的追寻到底有何意义? 到头来,他竟是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爱的到底是谁,这一千年你又为何寻我? 你的执念,到底是她,还是我? 或者,从未是我? 混乱的记忆活跃在脑海中似要爆炸开来,左胸口的痛意也流窜至四肢百骸,在这当口,她竟是笑着,不悲不喜的弧度,惨淡得很。 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波动,颀华将人抱紧了,目光坚凝:“那一世我确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但往后十余世的寻找,没有错。” 我找的一直是你,清泱。 “……怎么可能是我。”清泱的脸色掩在夜色中神色不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桃兮呀,不是清泱……” 颀华心中钝痛,吻着怀中人的发顶,声音嘶哑:“……是你,清泱。”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想告诉她,就是她,只有她,一直都只关于她,千万年的情深似海思子如狂,没有别人,只有清泱。 可是,说不出口。 千年前的事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十三生的开始,他到底为何爱上了别人?可那种感觉又不是别人,他笃定那人就该是她,可偏偏又不是她。千余年来他试曾骗过自己那一世是误会,是意外,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感觉是真的,同往后千余年来的感情一样是真的。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无力苍白的强调有什么用?她闭上了眼,手上微微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白色的背影掩在浓郁黑暗的夜里,说不出的萧瑟孤寂,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白色的月亮犹如玉盘,她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出了神。 “……我试着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可是不行呀。孟婆说,只有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刻上他们的名字……在那之前,我相信你这一世是爱我的……” “……你爱的到底是我清泱,还是那人的影子?” “……颀华,我累了……” 清泱背着他,眼神一直落在自己张开的手上,半天没动作。 颀华看着天上的月亮,也看着她背对着的身影,半晌缓缓开口道:“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 那背影一僵。 “从他死的那刻起,你便一直悄悄计划着救活他,是也不是?” “金莲上仙给了你他的心头血以及收魂法,大织女除了给你驻颜丹还给了你两魄,你以唤回四大海王为条件让玉帝给了你他的天魂。你没有地方养它们就将它们放在自己身上,这既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适合的,收魂法得让魂魄寄托在前世挚爱之人的心上,如此七魄的凝聚之力会增加……你去地府,收回了他的地魂……我们来雪山,远离人间喧哗之地,十五月圆,命魂之力更容易被发觉……” “三魂七魄……可曾集齐了?” 清泱看着从被咬破的手指处流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面色更加苍白,她眼中黑沉沉一片,平静如同冬日雪地。 “……睡着了也念着他……在那之前,我不信这些事实半分……”男子眼中潋滟的温柔渐渐褪去了,妖娆的眼尾一分一分渐渐张扬开来,红色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微翘的眉尾,无一不是血色风华,妩媚无双。 清泱背对着他,静静睇着对着月光的手,五指纤纤,瓷白细嫩,却毫无血色。 “你既然知道,为何此刻才讲?” “我不信呀……”听他的声音,似在笑,“我不信那之后的相处全是假的,我不信这一世你竟也不爱我。” 无数细小的瓷片渣子揉进温暖柔软的心里,又冰又凉,又痛又冷,清泱撑着笑,明明他看不到她还是笑着,轻快道:“你可以千余年的麻痹自己爱一个不爱的人,我又如何不能?” 所以都是假的。 这一世,她爱的是沈云望。 “……在将来某一天,我定也要让你知道,你爱的人爱着别人的感觉……” “……那时你再想想,如何能原谅……” 如你所愿,雒嫔。 “再见啦,颀华。”她回过头来盈盈一笑,苍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了暖光,眸子里迸发出的光彩熠熠生辉,好像获得了解脱,也好像一种诀别,目光温柔似水,情深绵长,又似乎是陌生如同初见,之后的爱恨纠葛幻灭如同云烟。她说:再见啦,颀华。 语气轻松如同叹息。 她纵身一跃,飞扬如同天地间最美那片雪。 我既不愿恨你,也做不到继续爱你,唯有死。 就在她飞向茫茫天地间的同时,身后的颀华也如一道光向她而去。 这一生,怎么能让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 我能囚你第一个八年,又如何不能囚第二个八年。 他衣袖翻飞,直直向那抹白色捞去。前一刻还是飞扬的衣袂那人清浅的回眸一笑,下一刻,那人在天地一色中化为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如尘埃去。 再见啦,颀华。 第六二章 得此赤诚心,万事不足累 那一世他亲手将剑戳进她心口,又冷漠缓慢地抽出来,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流到剑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滴在地上,血溅在血上,粘稠鲜艳得很。原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会溅到血,结果没一点儿红色染上他金黄的龙袍。她僵着手来拉他,他后退了一步:“脏。”凌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一丝温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动,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还是颤着声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还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却哭不出来,咬着牙颤巍巍张了张嘴,目光中扭着一股固执,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为我,我孟君归这一生,也不算爱错了人……” 然后她睁眼倒下,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一声一声低沉呢喃,好不苍凉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担得起。 梦里好像有一个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烂漫,她张扬着眉角,端的是仙气飘飘。 梦里好像有一个男子,素色如尘,冷傲清绝,似他又不是他。 他唤什么? 反正不是清泱。 孙大娘老说她执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头来等不到可怎么办?倒不如早早物色一个踏实人家,安安静静过日子。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在等什么,云望是借口罢,不然如何心甘情愿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结果,她还等不等?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大痛大恨,她会不会早早地就听了孙大娘的话,找一个村里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再也没什么机会和梦里的人有所纠葛? “……云望。” 抱着她的人身体一颤,目光落在怀中人那紧闭的双眼上。 第二日早上,两人草草吃了东西又开始爬山,风声依旧在耳边咆哮,正午时开始下起了大雪,扬扬洒洒好像春日河边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绒白的雪片挨着人的肌肤,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飘扬柔软好像幻觉。清泱握着那雪水,冲身后人盈盈一笑:“看见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万物皆为气,化形而生,不过皮相而已,终归有其本原。” 清泱点头,复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么?” “水。” “和这雪一样?” “嗯。”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风雪中,大风呼啸,久久不闻人声。 为何不是桃花。 爬了半月有余终于爬到主峰顶,火光下清泱的脸色似有些苍白,颀华瞧见了也并不出声,只是握住她的手,缓缓注入了灵气,清泱感觉到身体里气体的流动,抽出了手,道:“无妨。” “胡闹。”白衣男子神色一敛,复又捉住了她的手,一股清冽纯净之气流遍全身。 清泱鼻子莫名有些酸,她偎过去,细手圈住男子脖子:“你可许我胡闹?” “只要不伤害到自己,任你胡闹。” 清泱蹭了蹭,唤道:“颀华。” “嗯。” “我忆起孟君归那一世了。” 气氛不由一凝。 “……清泱。”男子缓缓开口,却被女子的声音阻止了:“颀华,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也不是?”颀华心中一紧,伸手欲拉出怀中的人,环着他脖子的一双手却攀得更紧,脸埋在他脖颈处,出口的气息寸寸烫着他胸口。 “你待我把话说完。” 颀华将拉人的姿势换成箍着身上的人,清泱自然感觉到了,眼中的复杂之色愈加复杂,半晌她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 颀华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一张速来镇定自持的脸上现出了微些迷茫:“……我不知道。” 清泱眼底最后一点儿光渐渐灭了。 不知道。这一千年的追寻到底有何意义? 到头来,他竟是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爱的到底是谁,这一千年你又为何寻我? 你的执念,到底是她,还是我? 或者,从未是我? 混乱的记忆活跃在脑海中似要爆炸开来,左胸口的痛意也流窜至四肢百骸,在这当口,她竟是笑着,不悲不喜的弧度,惨淡得很。 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波动,颀华将人抱紧了,目光坚凝:“那一世我确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但往后十余世的寻找,没有错。” 我找的一直是你,清泱。 “……怎么可能是我。”清泱的脸色掩在夜色中神色不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桃兮呀,不是清泱……” 颀华心中钝痛,吻着怀中人的发顶,声音嘶哑:“……是你,清泱。”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想告诉她,就是她,只有她,一直都只关于她,千万年的情深似海思子如狂,没有别人,只有清泱。 可是,说不出口。 千年前的事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十三生的开始,他到底为何爱上了别人?可那种感觉又不是别人,他笃定那人就该是她,可偏偏又不是她。千余年来他试曾骗过自己那一世是误会,是意外,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感觉是真的,同往后千余年来的感情一样是真的。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无力苍白的强调有什么用?她闭上了眼,手上微微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白色的背影掩在浓郁黑暗的夜里,说不出的萧瑟孤寂,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白色的月亮犹如玉盘,她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出了神。 “……我试着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可是不行呀。孟婆说,只有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刻上他们的名字……在那之前,我相信你这一世是爱我的……” “……你爱的到底是我清泱,还是那人的影子?” “……颀华,我累了……” 清泱背着他,眼神一直落在自己张开的手上,半天没动作。 颀华看着天上的月亮,也看着她背对着的身影,半晌缓缓开口道:“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 那背影一僵。 “从他死的那刻起,你便一直悄悄计划着救活他,是也不是?” “金莲上仙给了你他的心头血以及收魂法,大织女除了给你驻颜丹还给了你两魄,你以唤回四大海王为条件让玉帝给了你他的天魂。你没有地方养它们就将它们放在自己身上,这既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适合的,收魂法得让魂魄寄托在前世挚爱之人的心上,如此七魄的凝聚之力会增加……你去地府,收回了他的地魂……我们来雪山,远离人间喧哗之地,十五月圆,命魂之力更容易被发觉……” “三魂七魄……可曾集齐了?” 清泱看着从被咬破的手指处流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面色更加苍白,她眼中黑沉沉一片,平静如同冬日雪地。 “……睡着了也念着他……在那之前,我不信这些事实半分……”男子眼中潋滟的温柔渐渐褪去了,妖娆的眼尾一分一分渐渐张扬开来,红色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微翘的眉尾,无一不是血色风华,妩媚无双。 清泱背对着他,静静睇着对着月光的手,五指纤纤,瓷白细嫩,却毫无血色。 “你既然知道,为何此刻才讲?” “我不信呀……”听他的声音,似在笑,“我不信那之后的相处全是假的,我不信这一世你竟也不爱我。” 无数细小的瓷片渣子揉进温暖柔软的心里,又冰又凉,又痛又冷,清泱撑着笑,明明他看不到她还是笑着,轻快道:“你可以千余年的麻痹自己爱一个不爱的人,我又如何不能?” 所以都是假的。 这一世,她爱的是沈云望。 “……在将来某一天,我定也要让你知道,你爱的人爱着别人的感觉……” “……那时你再想想,如何能原谅……” 如你所愿,雒嫔。 “再见啦,颀华。”她回过头来盈盈一笑,苍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了暖光,眸子里迸发出的光彩熠熠生辉,好像获得了解脱,也好像一种诀别,目光温柔似水,情深绵长,又似乎是陌生如同初见,之后的爱恨纠葛幻灭如同云烟。她说:再见啦,颀华。 语气轻松如同叹息。 她纵身一跃,飞扬如同天地间最美那片雪。 我既不愿恨你,也做不到继续爱你,唯有死。 就在她飞向茫茫天地间的同时,身后的颀华也如一道光向她而去。 这一生,怎么能让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 我能囚你第一个八年,又如何不能囚第二个八年。 他衣袖翻飞,直直向那抹白色捞去。前一刻还是飞扬的衣袂那人清浅的回眸一笑,下一刻,那人在天地一色中化为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如尘埃去。 再见啦,颀华。 第六三章 相逢无山色,两心一相思 “上面下雪了吗?” “未曾。” 女子点点头,啜了一口茶。 这样一呆,便到了日落时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着游进来的小鱼儿,时间一晃,便可瞧见屋外珍珠发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侧着脸继续逗着小鱼儿玩。 屋里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说:“我睡觉了。” “嗯。” 她起身朝里面走去,一身白衣借着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辉。 茶几边的人坐在那里,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回到地面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从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还要下一场。 她冷得直往雪绒里钻,披风裹了两层,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冬天倒是极冷。”她捂在白狸皮里,说话都瓮声瓮气。身旁的人拉着她,极小心地走。 走了半个时辰,便看见篱笆院子了。屋里透了灯光,在雪夜里额外温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额头,道:“我陪你进去。”女子瞧见那光,好半天没动作。握着的手似在抖,她松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后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里没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过重重阻碍看清那屋里的有人。 自然能听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歌谣旖旎,唱的人声线低沉温柔,带着震颤灵魂的暖意………… 她的声音带着哭意——“云望……”像是苦咸的泪滴在他心里,腌得一颗心紧紧皱起来。 沈云望,他们相依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载。十四岁到二十四,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她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他离开时的两个字——等我。 女子推开门,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一身青衣,绣着暗月金边,身前挂着玉佩,刻着“相”,玉扣黑发,眉目清俊,凝望着她。 “清泱。”他唤,“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女子扑上去,狠狠抱住他。“云望,云望,云望……”声音渐渐呜咽,透着小女儿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紧了怀里的人:“我回来了……” 玄鸟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着淡淡光。 “……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开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进雪里。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 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么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这红线,莫非当真是牵了谁便爱上谁吗?你当初这般爱我,便只是因为这红线将我二人捆在一起吗? “九世情缘已尽,你这般缠着不放……会害了她。” “早已是不归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里,不辨神色,听声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样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轮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这爱——” 她今生给了我,便得永远给我。别人一分一毫,一厘一点,不,半点都不许得。神得弑神,佛取灭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属于他颀华一个人。 “疯子!!!”玄鸟从树枝上下来,落地成人形,她瞪着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过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么人?!最不该惧冷的人,却因为在露天夜里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衔珠子给她,她便死了!那么喜欢雪的人,却因为冷,裹了两件狐裘,连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爱她,你就……”玄色望着那人,猩红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诡谲。 “你…………”她瞧见那人红色的眼,神色复杂,“……她这一世,注定不会爱你,你又何苦……” 男子抬起头来,伸手覆住那双眼睛,挡了飘下来的雪花,嘴角是带笑的。 “……若是能放,早几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声音渐渐飘渺,随着那袭白衣散在风雪里。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灯光闪了闪。那橘黄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来,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师爷椅已经摇不动了,被冻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开,雪中露出一张清绝冷凝的脸,她笑:“报了恩,为何还上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苍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问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娇羞朝气的样子,恍惚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岁。 他动了动手,落下扬扬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点点头,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进了屋。 “云望,有人和我们一块儿去……” 他闭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冻住椅角的冰不见了,师爷椅摇起来,雪花飘在他上方,没有落下来。旁边的师爷椅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快要看不出是什么了。 沈云望,当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状元,殿试上得皇帝赞赏,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他衣锦还乡,带回的赏赐从村西排到村东,家家户户,见者有份。 孙大娘穿着新做的袄子来看她,是欢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声线在抖,眼眶红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孙大娘手上,也不说话。 待人走了,旁边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摇头——“胡闹。那是聘礼,随随便便怎就给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难求,这世上只此一只。 “这村里的人都待我极好,孙大娘更不用说,十余年来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手上有了好东西,用不着,不给她给谁?” 沈云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来,放入她手中。 “这可不许乱给了。” 她抚着“相”字,问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这世间,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个人,没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么。”她将头凑近人怀里,拱了拱,“云望,你身上好香。” “胡说。”沈云望敲了敲她,“我一个七尺男儿,不涂脂抹粉,哪儿来香气……” “……就香。” “女孩家家,赖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赖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赖着你,与你抱着我有何干系?”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噙着笑,摇啊摇,天地风雪,簌簌如尘。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碑前的酒已经结冰了。 他睁了眼,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红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么不像?”那唇好像更红了,眼角的弧度似变得细长起来。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却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愿见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会下得去手?” “你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明明就是她,为何又不是她。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这半月,屋外的人依旧呆在屋外,屋里的人依旧呆在屋里。大雪隔几天下一次,女子隔几天出来扒一次雪,不至于让人活活埋了。屋里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响,映着女子红彤彤的脸火光闪烁的眼睛。 “年前可愿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书,隔三日便来一道。内容都是一样的——朝中无相,成何体统。他看了,随手丢在一边,帮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过了大半月,进来送文书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来的文书丢在一边,闭着眼养神。 官员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为妻?” 男子睁眼,“未曾。怎的问这个?” “那皇上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为沈云望德才无双,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里带回的烟花确实比小城里买的好看,姹紫嫣红,嘭嘭作响,震得人耳聋。 两个人出了屋站在廊上看满天烟火,椅子上积的雪像有上一日了。 门外驶来一辆马车,普通的靛色帐子,驾马的人“吁——”,就在他们门前停下了。 沈云望失了一瞬的神。清泱去了灶房看蒸的鱼。 第六三章 相逢无山色,两心一相思 “上面下雪了吗?” “未曾。” 女子点点头,啜了一口茶。 这样一呆,便到了日落时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着游进来的小鱼儿,时间一晃,便可瞧见屋外珍珠发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侧着脸继续逗着小鱼儿玩。 屋里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说:“我睡觉了。” “嗯。” 她起身朝里面走去,一身白衣借着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辉。 茶几边的人坐在那里,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回到地面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从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还要下一场。 她冷得直往雪绒里钻,披风裹了两层,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冬天倒是极冷。”她捂在白狸皮里,说话都瓮声瓮气。身旁的人拉着她,极小心地走。 走了半个时辰,便看见篱笆院子了。屋里透了灯光,在雪夜里额外温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额头,道:“我陪你进去。”女子瞧见那光,好半天没动作。握着的手似在抖,她松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后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里没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过重重阻碍看清那屋里的有人。 自然能听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歌谣旖旎,唱的人声线低沉温柔,带着震颤灵魂的暖意………… 她的声音带着哭意——“云望……”像是苦咸的泪滴在他心里,腌得一颗心紧紧皱起来。 沈云望,他们相依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载。十四岁到二十四,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她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他离开时的两个字——等我。 女子推开门,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一身青衣,绣着暗月金边,身前挂着玉佩,刻着“相”,玉扣黑发,眉目清俊,凝望着她。 “清泱。”他唤,“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女子扑上去,狠狠抱住他。“云望,云望,云望……”声音渐渐呜咽,透着小女儿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紧了怀里的人:“我回来了……” 玄鸟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着淡淡光。 “……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开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进雪里。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 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么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这红线,莫非当真是牵了谁便爱上谁吗?你当初这般爱我,便只是因为这红线将我二人捆在一起吗? “九世情缘已尽,你这般缠着不放……会害了她。” “早已是不归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里,不辨神色,听声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样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轮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这爱——” 她今生给了我,便得永远给我。别人一分一毫,一厘一点,不,半点都不许得。神得弑神,佛取灭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属于他颀华一个人。 “疯子!!!”玄鸟从树枝上下来,落地成人形,她瞪着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过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么人?!最不该惧冷的人,却因为在露天夜里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衔珠子给她,她便死了!那么喜欢雪的人,却因为冷,裹了两件狐裘,连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爱她,你就……”玄色望着那人,猩红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诡谲。 “你…………”她瞧见那人红色的眼,神色复杂,“……她这一世,注定不会爱你,你又何苦……” 男子抬起头来,伸手覆住那双眼睛,挡了飘下来的雪花,嘴角是带笑的。 “……若是能放,早几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声音渐渐飘渺,随着那袭白衣散在风雪里。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灯光闪了闪。那橘黄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来,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师爷椅已经摇不动了,被冻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开,雪中露出一张清绝冷凝的脸,她笑:“报了恩,为何还上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苍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问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娇羞朝气的样子,恍惚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岁。 他动了动手,落下扬扬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点点头,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进了屋。 “云望,有人和我们一块儿去……” 他闭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冻住椅角的冰不见了,师爷椅摇起来,雪花飘在他上方,没有落下来。旁边的师爷椅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快要看不出是什么了。 沈云望,当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状元,殿试上得皇帝赞赏,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他衣锦还乡,带回的赏赐从村西排到村东,家家户户,见者有份。 孙大娘穿着新做的袄子来看她,是欢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声线在抖,眼眶红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孙大娘手上,也不说话。 待人走了,旁边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摇头——“胡闹。那是聘礼,随随便便怎就给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难求,这世上只此一只。 “这村里的人都待我极好,孙大娘更不用说,十余年来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手上有了好东西,用不着,不给她给谁?” 沈云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来,放入她手中。 “这可不许乱给了。” 她抚着“相”字,问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这世间,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个人,没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么。”她将头凑近人怀里,拱了拱,“云望,你身上好香。” “胡说。”沈云望敲了敲她,“我一个七尺男儿,不涂脂抹粉,哪儿来香气……” “……就香。” “女孩家家,赖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赖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赖着你,与你抱着我有何干系?”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噙着笑,摇啊摇,天地风雪,簌簌如尘。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碑前的酒已经结冰了。 他睁了眼,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红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么不像?”那唇好像更红了,眼角的弧度似变得细长起来。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却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愿见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会下得去手?” “你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明明就是她,为何又不是她。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这半月,屋外的人依旧呆在屋外,屋里的人依旧呆在屋里。大雪隔几天下一次,女子隔几天出来扒一次雪,不至于让人活活埋了。屋里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响,映着女子红彤彤的脸火光闪烁的眼睛。 “年前可愿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书,隔三日便来一道。内容都是一样的——朝中无相,成何体统。他看了,随手丢在一边,帮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过了大半月,进来送文书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来的文书丢在一边,闭着眼养神。 官员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为妻?” 男子睁眼,“未曾。怎的问这个?” “那皇上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为沈云望德才无双,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里带回的烟花确实比小城里买的好看,姹紫嫣红,嘭嘭作响,震得人耳聋。 两个人出了屋站在廊上看满天烟火,椅子上积的雪像有上一日了。 门外驶来一辆马车,普通的靛色帐子,驾马的人“吁——”,就在他们门前停下了。 沈云望失了一瞬的神。清泱去了灶房看蒸的鱼。 第□□章 相聚知难得,难耐别离多 顾铂峥沉沉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叶昕虞扬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湿嗒嗒的,但还是直直的对视着。这一刻输了,便是真的输了,这十三年的骄傲便都输了。 “好。”他说,声音暗哑,目光晦涩难明,深沉如古井,只有一个字,他转身进了房间。 叶昕虞扬一下子脱力靠在墙上。 我多么想嫁给你,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 她慢慢蹲下去,死死抠着盒子,栏杆外的车水马龙渐渐模糊起来。 小学二年级,游园会,其他男孩子都去比赛拍皮球,只有顾铂峥跟在叶昕虞扬后面,别人来拉他,他不走,他说:“我要看着叶昕虞扬。” 小学六年级,运动会,叶昕虞扬短跑比赛摔了跤,顾铂峥冲出来背着她就跑,叶昕虞扬说:“我还要跑!”“你傻啊!”“老师说要坚持!”“啊呸坚持个屁!” 初二,顾铂峥中二最严重的时期,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又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还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每一个出现在他身边自以为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女生总是问,一直问,永不停歇。有一天语文课,叶昕虞扬被老师抽起来背课文,她到现在都记得,是韩愈的《小石潭记》,全班静悄悄,顾铂峥听得和老师一样认真,突然,也不知道他旁边的女生说了什么,顾铂峥桌子一推,哐一声响——“烦不烦?!她重要!她重要!你们要老子说几遍?!老子表现得不明显吗?!滚□□蛋!”全班静悄悄。 初三,那时候流行平安夜送苹果,圣诞节喷彩丝,平安夜他收到无数苹果,只送了她一个人;圣诞节全班狂欢,她被他裹在大衣里,耳边只能听见周围人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数不清的尖叫,为了护住她,他被全班喷成了彩色人形柱。 高一,叶昕虞扬成绩有史以来最低,地理48,历史72,政治60,物理37,化学83,她站在他教室外面眼睛通红,顾铂峥把她带到一边去,直直看着她,眼神那么深,深到时间尽头去,他说:“我们重新开始,不要怕。”那么深的眼神,就好像他们深深相爱着。 高三毕业,喝醉了别人问他:“这前十几年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他说:“选了理科。”“为什么?”“因为叶昕虞扬在文科。”后来在回家的车上,他还在自言自语:“她那么笨,地理不好,每天晚上都刷题,如果我选了文科,我就能给她补课,懂她真正不懂的地方,划重点,列参考书……”你曾经被一个人这么事无巨细的惦记过吗,你曾经被一个人这么全心全意的关心着吗,你曾经被一个人当做生命的中心时时刻刻关注过吗,如果没有,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她从来不缺爱,一个顾铂峥,给了她所有的爱。 大一,顾铂峥来她学校看她,有人跟她表白,顾铂峥问:“你喜欢她?” “嗯,我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 “安安静静,笑起来温暖又好看,不卑不亢,有时候高高在上,有时候温柔体贴,很可爱。” “她爬树掏鸟蛋的样子你见过吗?凭什么就说她安安静静了?她半夜起床看见耗子能把周围八户人家叫醒,掐起人来毫不手软,这算安安静静吗?她笑的时候温暖好看,她不笑的时候就不温暖不好看了?有时候高高在上,有时候温柔体贴,我呵呵你一脸,我告诉你,她叶昕虞扬时时刻刻都是高高在上的,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有了什么错觉但我劝你最好看清楚,叶昕虞扬是我们家的公主,是你们的女王。你要喜欢她,可以,你要想追她,也可以,但她一辈子都是女王,你永远都只能跟在后面提鞋,那还是在我没空的情况下。” 大三旅游,同行的一个女伴掉进山沟里,脚肿如馒头,顾铂峥迅速跑过来,拉着叶昕虞扬问:“有没有事?!”恨不得把她翻来覆去里里外外检查三百遍,她说:“不是我。”他说:“幸好不是你。”山上有个寺庙,叶昕虞扬信佛,去拜菩萨,没人愿意去,只有顾铂峥买了两瓶水,跟着她爬到山顶。叶昕虞扬逢寺必进,遇佛必拜,跪门前菩萨的时候,她放包,跪下,起来,拿包。后来的一路,几十座佛像,他提包她拜佛,全程。网上讲,会给女生提包的男生帅死了。她知道那种感觉——好像这辈子就栽他手上了不能嫁给别人。 大四实习,他送她去公司,走到半路她突然心血来潮要开车,闹了好久终于她开,过红灯的时候她错将油门当刹车,车飞出去那一刹那就被顾铂峥掰手刹停下来,他气急败坏的吼:“老子心跳都吓停了!”那样子,好像她就决定了他的心跳。 也是大四实习,有一个男生用一种很温和缓慢的方式追求她,每次加班后两个人都要去坐坐喝奶茶,叶昕虞扬实习最后一天,就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里,叶昕虞扬问:“为什么你给我点的珍珠奶茶从来没有珍珠?” “因为听说奶茶里的珍珠对女生身体不是很好。” “那是假的。” “我怕它是真的。” 那个男生表白后叶昕虞扬拒绝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喝珍珠奶茶。 某天顾铂峥领她出去买东西,路上他说:“去喝点东西吧。”然后他点了两杯没有珍珠的珍珠奶茶,叶昕虞扬拿着奶茶愣神,顾铂峥望着她说:“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男人会给你点没有珍珠的珍珠奶茶。他是,我也是。他只能给你点一阵子,我会给你点一辈子。”顾铂峥,如果你不爱我,这样的话是多么残忍。 从青梅年少,到亭亭玉立,再到逐渐老去,我的整个人生啊,只有一个你,似父,似兄,似弟,似知己,似万水千山梦里重重灯影,似千回百转抬眼相望的云。 身后的门又一次打开了,纪朴存将她紧紧抱住,声音又低又沉:“说好的七年一个轮回呢……” 叶昕虞扬头埋在膝盖中,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她所有表情,半晌,她抬起头来,一张脸带着泪,笑得好不凄楚:“是七年一个轮回。人身上的细胞七年完完全全新一次,我们都以为,人就是七年重新活一次,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第一个旧细胞死掉第一个新的细胞长出来的时候,周围的细胞会怎样同新细胞相处呢,他们将旧的过往展示给它看,它们将最深沉的秘密与它分享,它们告诉它主人最浓烈的感情,于是新细胞也看见了我的过往,知道了我的秘密,明白了我的感情,于是当第二个崭新的细胞长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细胞就会说‘昂我告诉你呀……’” 有什么好告诉的呢,新长出来的细胞依旧要体会主人的心情,而它主人的心情,一直是旧的。 纪朴存沉默良久:“……我竟无言以对。” 扑哧一声,叶昕虞扬破涕为笑:“我正感悟人生呢。” 纪朴存眯眼笑:“煞风景不也是人生吗。” “我竟也无言以对。” 两个人靠在一起,里面的歌声似有似无的传出来,外面的车鸣忽远忽近,对面酒楼“国色天香”四个大字红黄交错,风拂过她头发,飘起来轻轻扫着脸颊。 好久好久,纪朴存说:“出了这个门,忘了一个人。” 叶昕虞扬默。 她抬眼看他:“你呢?” 纪朴存身体一僵:“我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纪朴存久久不说话。 “行了。”叶昕虞扬站起来,蹲久了脚心一阵刺痛,双腿完全麻掉了,她锤着腿,也没看他,“总有一天会忘,顺其自然吧。” 叶昕虞扬拉开门,里面的歌声蜂拥而来,身后的声音细小而模糊:“……如果忘不了呢。” 沈箴正看着她,手悄悄的指了指顾铂峥,顾铂峥盯着屏幕,没有看她——“那就一辈子记住。” 叶昕虞扬挨着沈箴坐,沈箴问:“想唱什么?” “安和桥。” 话才说完,《安和桥》的前奏就响起来,她闭眼,心里叹道:这就是命。 沈箴第一次听顾铂峥唱歌,听到呆掉。她扭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叶昕虞扬,那眼神一直在说“卧槽唱得也太他妈好听了吧你确定他是画家不是歌手?!”叶昕虞扬没理会沈箴故意夸张的表情望着屏幕上的歌词愣神。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样回不来,我也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所以你好,再见 ……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 …… 第□□章 相聚知难得,难耐别离多 顾铂峥沉沉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叶昕虞扬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湿嗒嗒的,但还是直直的对视着。这一刻输了,便是真的输了,这十三年的骄傲便都输了。 “好。”他说,声音暗哑,目光晦涩难明,深沉如古井,只有一个字,他转身进了房间。 叶昕虞扬一下子脱力靠在墙上。 我多么想嫁给你,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 她慢慢蹲下去,死死抠着盒子,栏杆外的车水马龙渐渐模糊起来。 小学二年级,游园会,其他男孩子都去比赛拍皮球,只有顾铂峥跟在叶昕虞扬后面,别人来拉他,他不走,他说:“我要看着叶昕虞扬。” 小学六年级,运动会,叶昕虞扬短跑比赛摔了跤,顾铂峥冲出来背着她就跑,叶昕虞扬说:“我还要跑!”“你傻啊!”“老师说要坚持!”“啊呸坚持个屁!” 初二,顾铂峥中二最严重的时期,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又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还有黄毛丫头问他:“顾铂峥,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她。”每一个出现在他身边自以为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女生总是问,一直问,永不停歇。有一天语文课,叶昕虞扬被老师抽起来背课文,她到现在都记得,是韩愈的《小石潭记》,全班静悄悄,顾铂峥听得和老师一样认真,突然,也不知道他旁边的女生说了什么,顾铂峥桌子一推,哐一声响——“烦不烦?!她重要!她重要!你们要老子说几遍?!老子表现得不明显吗?!滚□□蛋!”全班静悄悄。 初三,那时候流行平安夜送苹果,圣诞节喷彩丝,平安夜他收到无数苹果,只送了她一个人;圣诞节全班狂欢,她被他裹在大衣里,耳边只能听见周围人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数不清的尖叫,为了护住她,他被全班喷成了彩色人形柱。 高一,叶昕虞扬成绩有史以来最低,地理48,历史72,政治60,物理37,化学83,她站在他教室外面眼睛通红,顾铂峥把她带到一边去,直直看着她,眼神那么深,深到时间尽头去,他说:“我们重新开始,不要怕。”那么深的眼神,就好像他们深深相爱着。 高三毕业,喝醉了别人问他:“这前十几年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他说:“选了理科。”“为什么?”“因为叶昕虞扬在文科。”后来在回家的车上,他还在自言自语:“她那么笨,地理不好,每天晚上都刷题,如果我选了文科,我就能给她补课,懂她真正不懂的地方,划重点,列参考书……”你曾经被一个人这么事无巨细的惦记过吗,你曾经被一个人这么全心全意的关心着吗,你曾经被一个人当做生命的中心时时刻刻关注过吗,如果没有,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她从来不缺爱,一个顾铂峥,给了她所有的爱。 大一,顾铂峥来她学校看她,有人跟她表白,顾铂峥问:“你喜欢她?” “嗯,我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 “安安静静,笑起来温暖又好看,不卑不亢,有时候高高在上,有时候温柔体贴,很可爱。” “她爬树掏鸟蛋的样子你见过吗?凭什么就说她安安静静了?她半夜起床看见耗子能把周围八户人家叫醒,掐起人来毫不手软,这算安安静静吗?她笑的时候温暖好看,她不笑的时候就不温暖不好看了?有时候高高在上,有时候温柔体贴,我呵呵你一脸,我告诉你,她叶昕虞扬时时刻刻都是高高在上的,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有了什么错觉但我劝你最好看清楚,叶昕虞扬是我们家的公主,是你们的女王。你要喜欢她,可以,你要想追她,也可以,但她一辈子都是女王,你永远都只能跟在后面提鞋,那还是在我没空的情况下。” 大三旅游,同行的一个女伴掉进山沟里,脚肿如馒头,顾铂峥迅速跑过来,拉着叶昕虞扬问:“有没有事?!”恨不得把她翻来覆去里里外外检查三百遍,她说:“不是我。”他说:“幸好不是你。”山上有个寺庙,叶昕虞扬信佛,去拜菩萨,没人愿意去,只有顾铂峥买了两瓶水,跟着她爬到山顶。叶昕虞扬逢寺必进,遇佛必拜,跪门前菩萨的时候,她放包,跪下,起来,拿包。后来的一路,几十座佛像,他提包她拜佛,全程。网上讲,会给女生提包的男生帅死了。她知道那种感觉——好像这辈子就栽他手上了不能嫁给别人。 大四实习,他送她去公司,走到半路她突然心血来潮要开车,闹了好久终于她开,过红灯的时候她错将油门当刹车,车飞出去那一刹那就被顾铂峥掰手刹停下来,他气急败坏的吼:“老子心跳都吓停了!”那样子,好像她就决定了他的心跳。 也是大四实习,有一个男生用一种很温和缓慢的方式追求她,每次加班后两个人都要去坐坐喝奶茶,叶昕虞扬实习最后一天,就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里,叶昕虞扬问:“为什么你给我点的珍珠奶茶从来没有珍珠?” “因为听说奶茶里的珍珠对女生身体不是很好。” “那是假的。” “我怕它是真的。” 那个男生表白后叶昕虞扬拒绝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喝珍珠奶茶。 某天顾铂峥领她出去买东西,路上他说:“去喝点东西吧。”然后他点了两杯没有珍珠的珍珠奶茶,叶昕虞扬拿着奶茶愣神,顾铂峥望着她说:“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男人会给你点没有珍珠的珍珠奶茶。他是,我也是。他只能给你点一阵子,我会给你点一辈子。”顾铂峥,如果你不爱我,这样的话是多么残忍。 从青梅年少,到亭亭玉立,再到逐渐老去,我的整个人生啊,只有一个你,似父,似兄,似弟,似知己,似万水千山梦里重重灯影,似千回百转抬眼相望的云。 身后的门又一次打开了,纪朴存将她紧紧抱住,声音又低又沉:“说好的七年一个轮回呢……” 叶昕虞扬头埋在膝盖中,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她所有表情,半晌,她抬起头来,一张脸带着泪,笑得好不凄楚:“是七年一个轮回。人身上的细胞七年完完全全新一次,我们都以为,人就是七年重新活一次,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第一个旧细胞死掉第一个新的细胞长出来的时候,周围的细胞会怎样同新细胞相处呢,他们将旧的过往展示给它看,它们将最深沉的秘密与它分享,它们告诉它主人最浓烈的感情,于是新细胞也看见了我的过往,知道了我的秘密,明白了我的感情,于是当第二个崭新的细胞长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细胞就会说‘昂我告诉你呀……’” 有什么好告诉的呢,新长出来的细胞依旧要体会主人的心情,而它主人的心情,一直是旧的。 纪朴存沉默良久:“……我竟无言以对。” 扑哧一声,叶昕虞扬破涕为笑:“我正感悟人生呢。” 纪朴存眯眼笑:“煞风景不也是人生吗。” “我竟也无言以对。” 两个人靠在一起,里面的歌声似有似无的传出来,外面的车鸣忽远忽近,对面酒楼“国色天香”四个大字红黄交错,风拂过她头发,飘起来轻轻扫着脸颊。 好久好久,纪朴存说:“出了这个门,忘了一个人。” 叶昕虞扬默。 她抬眼看他:“你呢?” 纪朴存身体一僵:“我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纪朴存久久不说话。 “行了。”叶昕虞扬站起来,蹲久了脚心一阵刺痛,双腿完全麻掉了,她锤着腿,也没看他,“总有一天会忘,顺其自然吧。” 叶昕虞扬拉开门,里面的歌声蜂拥而来,身后的声音细小而模糊:“……如果忘不了呢。” 沈箴正看着她,手悄悄的指了指顾铂峥,顾铂峥盯着屏幕,没有看她——“那就一辈子记住。” 叶昕虞扬挨着沈箴坐,沈箴问:“想唱什么?” “安和桥。” 话才说完,《安和桥》的前奏就响起来,她闭眼,心里叹道:这就是命。 沈箴第一次听顾铂峥唱歌,听到呆掉。她扭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叶昕虞扬,那眼神一直在说“卧槽唱得也太他妈好听了吧你确定他是画家不是歌手?!”叶昕虞扬没理会沈箴故意夸张的表情望着屏幕上的歌词愣神。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样回不来,我也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所以你好,再见 ……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 …… 第六五章 桃李欲纷纷,此后更难言 唐施回到山上,体育用品和课外书都交给村长,算作日后教学用,零食糖果装了一些,明天发给每个孩子,剩下的包起来,算作以后的奖励。 第二天学校里每个学生都得到两颗糖,水果味儿,酸酸甜甜,好吃得很。许多学生舍不得吃,尝了一颗后剩下一颗十分宝贝的藏进衣服里,说什么也不再吃了。 唐施看着他们可爱的动作,既好笑又心疼,下午忍不住又每个学生发了两颗,教室里兴奋的欢呼声像是得到了多么珍贵的宝贝。 教学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时间快速又缓慢地流逝,有欢笑,有泪水,有轻松,有艰辛,唐施迫不得已送走了一些学生,又接到新的学生。她努力使每个来上学的孩子都有始有终,然而现实令人无可奈何。唐施尽力了,也最终接受现实,一年的时间什么都来不及做,她写了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的教学计划,蓦然回首,竟然就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学生们并不知道这三个犹如亲人般的老师一个星期后就要离开,小巴桑还兴冲冲跑来说:“老师,老师!去我们家玩儿!” 唐施忍住不舍之情,笑道:“好啊,小巴桑期末考一百分,我们就去巴桑家玩儿。” 小巴桑苦了脸,“九十分好不好?” 肖亮拍拍他小脑袋,故作严肃道:“不好!长这么帅,怎么能只考九十分?” 吴英笑。 小巴桑做了一个鬼脸。 下午唐施给学生们上作文课,题目是《最爱的人》,唐施问:“‘最爱的人’这个题目,中心词是什么呀?” 学生答:“人。” 唐施笑道:“对啦,中心词是人,你们可不要写家里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学生们笑。 唐施又问:“写人应该怎么写呢?” 唐施一提问,底下的学生都齐刷刷看着她,蠢蠢欲动。唐施抓了一把糖果,笑道:“来吧来吧!” 一个学生说:“写他长什么样子!” 唐施问:“怎么写呢?” 学生说:“写他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嘴巴,什么样的身材,等等等等。” 唐施满意地给他两颗糖。 下一个同学迫不及待站起来说:“还应该写他做的事!” 唐施问:“什么样的事?”不待学生回答,故意说,“写他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吗?” 学生犹豫着否认:“当然不是,写他比较有特点的事。” 唐施笑道:“我们今天写《最爱的人》,应该——” 学生赶紧道:“应该写他们做的好事,让我们感动的事!” 唐施点点头,问大家:“你们觉得呢?” “是这样!” 唐施满意极了,给了学生两颗糖,道:“好的,我们今天写《最爱的人》,你们先仔细想想,你最爱谁,为什么最爱他,他长什么样子,做过什么让你爱的事,你们可以讨论讨论,十分钟后我们开始写。” 话音落下,底下就唧唧喳喳热闹起来。唐施站在讲台上认真仔细看着他们。十二三岁的孩子是活泼可爱的,笑起来闪闪发亮,她的这群学生,不仅这样,还有独特的高原红小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更是迷人。 十分钟后教室安静下来,唐施看着他们埋头笨拙但认真的写作文,心里柔软一片。 一节课结束,学生们把作文交上去,跑出去玩儿,唐施把作业拿回宿舍。学校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老师做办公室,唐施睡觉的地方理所当然也是办公的地方。 唐施晚上要批改三个班的作文,她不仅不觉得累,还看得津津有味。学生的作文纯真质朴,童言童语,让人感动又好笑。 小巴桑在作文里这样写道:“我最爱的人是妈妈,因为妈妈做饭给我吃……但有时候我也不是最爱她,因为她做不好的给我吃,我不喜欢吃茄子,她非要我吃……” 学校里家庭条件最好的男孩子叫登真达瓦,他的作文是这样的:“今天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我们在高兴的心情中上了唐老师的课,唐老师叫我们写一篇作文,叫《最爱的人》。我最爱的人是嬷拉(藏语奶奶)。爸爸打我的时候,总是嬷拉保护我,有嬷拉保护我,我就不怕爸爸打我了。但是现在嬷拉老了,保护不动了;但是我长大了,我可以自己跑了……” 唐施忍俊不禁。 德吉梅朵写:“我没有最爱的一个人,我爱许多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唐施老师、吴英老师、肖亮老师,还有村长和江央卓玛。他们都是我的最爱。所以我决定不写《最爱的人》,写《我爱的人》……” 唐施改作文至深夜,旁边的吴英已经睡沉了,还有轻微鼾声。 唐施改到江央卓玛的作文,她已经做了决定,一定要把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带出大山去读书。她很聪明,又爱读书,好好栽培打磨,一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江央在《最爱的人》里写:“我是一个孤儿,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爷爷奶奶,是村长在校门口捡到我,把我养大。”唐施心中一酸,小姑娘沉默又清亮的眼睛在脑海里闪现。 “讨论的时候,拉巴布赤说写妈妈,格桑卓玛说写爸爸,许多人都打算写爸爸妈妈,我没有,我不知道该写谁。” “梅朵叫我写村长,因为村长养大了我,可以算作爸爸妈妈。如果是这样,那我想写另一个人。”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双大大黑黑的眼睛,有很白的皮肤和红红的嘴唇,笑起来的时候,看得见牙齿。她以前笑的时候是看不见的,现在常常看见。她以前还有一头黑黑顺顺的长头发,摸起来滑滑的,不过她剪掉了它。村长说是因为长头发很难洗,又很难干,她怕在头发上花费太多时间。她短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对我很好,会奖励牦牛肉干给我吃,我之前没吃过牦牛肉干,那天吃了,很好吃,是肉的味道。每个月吃肉的时候,她自己只吃一块,剩下的全都悄悄给我吃,她说我在长身体,要吃好一点。我之前很邋遢,身上臭臭的,是学校里最丑的女生,我虽然不说,但是是很难过的,她知道了,给我买了一对粉红色的夹子,夹在头上好看极了,她还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我不是学校最丑的女生了。她还送了我两本书,第一名的奖励,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故事大全》,我都很喜欢……” “我想,要是我妈妈还在,应该就是像她这样的。我没有妈妈,但她像妈妈一样对我好,我很爱她。她就是我最爱的人,她是唐老师。” 唐施看着这篇作文,久久下不去笔,什么评语也写不出来,眼眶酸胀难忍,忍了许久,看到最后一句“她就是我最爱的人,她是唐老师”时终究没忍住,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心疼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唐施深吸一口气,将江央的作文放在一边,强迫自己批改下面的作文。 第二天早上吴英起来,看到唐施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哎哟,怎么了?” 唐施摇摇头,不说什么,问:“我们什么时候跟学生讲离开的事?” 吴英一下子了然——这是想到要离开,舍不得而昨晚悄悄哭过呀! “我昨天和肖亮说起这件事,我们两个都不忍心说,觉得还是让村长说比较好。” 唐施点点头,不发一言出去了。 吴英叹一口气。 下午上完课,村长把学生都集合在一起,告知他们三位老师因为任期已满,一个星期后即将离开的消息。 底下静悄悄的,眨也不眨的看着村长。 村长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显,反而笑得十分和蔼,道:“你们喜不喜欢他们?” “喜欢!” “他们要走了,我们开一个篝火欢送会吧?” “好!” 平静得令人吃惊。吴英和肖亮对视一眼,心里纳闷又忐忑。 村长讲完事,学生们放学回家,走之前照常和他们亲亲热热挥手再见,小巴桑还跑过来亲了吴英一口,问:“吴老师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五颜六色的。” 小巴桑嘻嘻笑,“好,明天送吴老师五颜六色的花。” 吴英心中一动,问他:“今天村长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小巴桑点点头,情绪虽有些失落,但也算还好,最多的还是一种不惊讶的平静,他伸出小手来抱抱她,道:“我会想你们的。”说完蹦跶着跑了。 吴英看着他跑远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心情。肖亮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心情也是有些复杂,但男人不同女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安慰她道:“他们都还小,是这样子的。” 吴英到底有些心凉。 晚上吃饭的时候,吴英不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笑着道:“还有一个星期就可以不用天天土豆白菜啦!” 肖亮夹菜的手一顿,唐施不接话。反倒是村长笑着道:“也辛苦你们了,回去好好补补,鸡鸭鱼肉什么的,能吃就多吃些。” 吴英笑着点头。 吃完饭,唐施没走,同村长说了关于江央卓玛的事,村长沉默半晌,不答反问:“唐老师是不是也觉得这群孩子没心没肺?” 唐施一愣,赶紧道:“怎么会!他们那样喜欢我!” 村长反倒一愣,问:“今天下午学生们那种反应,唐老师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唐施道,“他们还那么小,不懂什么是离别,不伤心是最好的,往后想起我们来,最好全是开心。”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他们总该有点儿意识的。” 唐施奇怪地瞅着村长,问:“村长想说什么?” 村长心情复杂起来,又沉默了一阵,道:“我们这里虽然没来过支教老师,但是藏语老师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 唐施愣住。 “这个地方实在太穷了,穷得钱都不是钱,有钱也用不了。这么穷的地方,哪个老师愿意来?”村长叹气,“来一个老师走一个老师,有的两三天,有的两三个月,最长的就是现在这两个藏语老师了,两年。学生们已经习惯送老师走了,有一次他们实在伤心,我就这样跟他们说——” “每个来这里的老师都是有自己的家的,他们的家不在这里,但是他们知道这里有一群可爱的学生,所以丢下自己的家过来陪你们玩一玩儿,有些老师只能玩儿两三个月,有些老师只能玩儿半年,他们都是要回去的。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们该高兴,因为他们要和自己的亲人团圆了。” “我这样说,他们竟然就很相信,比什么理由都信得深。老师来来往往,他们已经习惯了。” 村长看着她,“唐老师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也只能再这样跟学生们说了。” 唐施哑着声音道:“他们不伤心是最好的,他们愿意这样想,也是想着为我们好,这样好的学生,遇到是我的幸运。” 村长心中一叹:遇见你这样好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幸运。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村长同意了唐施关于江央的的建议,不过也让唐施去问问江央自己的意见,唐施答应。 第六五章 桃李欲纷纷,此后更难言 唐施回到山上,体育用品和课外书都交给村长,算作日后教学用,零食糖果装了一些,明天发给每个孩子,剩下的包起来,算作以后的奖励。 第二天学校里每个学生都得到两颗糖,水果味儿,酸酸甜甜,好吃得很。许多学生舍不得吃,尝了一颗后剩下一颗十分宝贝的藏进衣服里,说什么也不再吃了。 唐施看着他们可爱的动作,既好笑又心疼,下午忍不住又每个学生发了两颗,教室里兴奋的欢呼声像是得到了多么珍贵的宝贝。 教学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时间快速又缓慢地流逝,有欢笑,有泪水,有轻松,有艰辛,唐施迫不得已送走了一些学生,又接到新的学生。她努力使每个来上学的孩子都有始有终,然而现实令人无可奈何。唐施尽力了,也最终接受现实,一年的时间什么都来不及做,她写了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的教学计划,蓦然回首,竟然就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学生们并不知道这三个犹如亲人般的老师一个星期后就要离开,小巴桑还兴冲冲跑来说:“老师,老师!去我们家玩儿!” 唐施忍住不舍之情,笑道:“好啊,小巴桑期末考一百分,我们就去巴桑家玩儿。” 小巴桑苦了脸,“九十分好不好?” 肖亮拍拍他小脑袋,故作严肃道:“不好!长这么帅,怎么能只考九十分?” 吴英笑。 小巴桑做了一个鬼脸。 下午唐施给学生们上作文课,题目是《最爱的人》,唐施问:“‘最爱的人’这个题目,中心词是什么呀?” 学生答:“人。” 唐施笑道:“对啦,中心词是人,你们可不要写家里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学生们笑。 唐施又问:“写人应该怎么写呢?” 唐施一提问,底下的学生都齐刷刷看着她,蠢蠢欲动。唐施抓了一把糖果,笑道:“来吧来吧!” 一个学生说:“写他长什么样子!” 唐施问:“怎么写呢?” 学生说:“写他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嘴巴,什么样的身材,等等等等。” 唐施满意地给他两颗糖。 下一个同学迫不及待站起来说:“还应该写他做的事!” 唐施问:“什么样的事?”不待学生回答,故意说,“写他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吗?” 学生犹豫着否认:“当然不是,写他比较有特点的事。” 唐施笑道:“我们今天写《最爱的人》,应该——” 学生赶紧道:“应该写他们做的好事,让我们感动的事!” 唐施点点头,问大家:“你们觉得呢?” “是这样!” 唐施满意极了,给了学生两颗糖,道:“好的,我们今天写《最爱的人》,你们先仔细想想,你最爱谁,为什么最爱他,他长什么样子,做过什么让你爱的事,你们可以讨论讨论,十分钟后我们开始写。” 话音落下,底下就唧唧喳喳热闹起来。唐施站在讲台上认真仔细看着他们。十二三岁的孩子是活泼可爱的,笑起来闪闪发亮,她的这群学生,不仅这样,还有独特的高原红小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更是迷人。 十分钟后教室安静下来,唐施看着他们埋头笨拙但认真的写作文,心里柔软一片。 一节课结束,学生们把作文交上去,跑出去玩儿,唐施把作业拿回宿舍。学校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老师做办公室,唐施睡觉的地方理所当然也是办公的地方。 唐施晚上要批改三个班的作文,她不仅不觉得累,还看得津津有味。学生的作文纯真质朴,童言童语,让人感动又好笑。 小巴桑在作文里这样写道:“我最爱的人是妈妈,因为妈妈做饭给我吃……但有时候我也不是最爱她,因为她做不好的给我吃,我不喜欢吃茄子,她非要我吃……” 学校里家庭条件最好的男孩子叫登真达瓦,他的作文是这样的:“今天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我们在高兴的心情中上了唐老师的课,唐老师叫我们写一篇作文,叫《最爱的人》。我最爱的人是嬷拉(藏语奶奶)。爸爸打我的时候,总是嬷拉保护我,有嬷拉保护我,我就不怕爸爸打我了。但是现在嬷拉老了,保护不动了;但是我长大了,我可以自己跑了……” 唐施忍俊不禁。 德吉梅朵写:“我没有最爱的一个人,我爱许多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唐施老师、吴英老师、肖亮老师,还有村长和江央卓玛。他们都是我的最爱。所以我决定不写《最爱的人》,写《我爱的人》……” 唐施改作文至深夜,旁边的吴英已经睡沉了,还有轻微鼾声。 唐施改到江央卓玛的作文,她已经做了决定,一定要把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带出大山去读书。她很聪明,又爱读书,好好栽培打磨,一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江央在《最爱的人》里写:“我是一个孤儿,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爷爷奶奶,是村长在校门口捡到我,把我养大。”唐施心中一酸,小姑娘沉默又清亮的眼睛在脑海里闪现。 “讨论的时候,拉巴布赤说写妈妈,格桑卓玛说写爸爸,许多人都打算写爸爸妈妈,我没有,我不知道该写谁。” “梅朵叫我写村长,因为村长养大了我,可以算作爸爸妈妈。如果是这样,那我想写另一个人。”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双大大黑黑的眼睛,有很白的皮肤和红红的嘴唇,笑起来的时候,看得见牙齿。她以前笑的时候是看不见的,现在常常看见。她以前还有一头黑黑顺顺的长头发,摸起来滑滑的,不过她剪掉了它。村长说是因为长头发很难洗,又很难干,她怕在头发上花费太多时间。她短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对我很好,会奖励牦牛肉干给我吃,我之前没吃过牦牛肉干,那天吃了,很好吃,是肉的味道。每个月吃肉的时候,她自己只吃一块,剩下的全都悄悄给我吃,她说我在长身体,要吃好一点。我之前很邋遢,身上臭臭的,是学校里最丑的女生,我虽然不说,但是是很难过的,她知道了,给我买了一对粉红色的夹子,夹在头上好看极了,她还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我不是学校最丑的女生了。她还送了我两本书,第一名的奖励,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故事大全》,我都很喜欢……” “我想,要是我妈妈还在,应该就是像她这样的。我没有妈妈,但她像妈妈一样对我好,我很爱她。她就是我最爱的人,她是唐老师。” 唐施看着这篇作文,久久下不去笔,什么评语也写不出来,眼眶酸胀难忍,忍了许久,看到最后一句“她就是我最爱的人,她是唐老师”时终究没忍住,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心疼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唐施深吸一口气,将江央的作文放在一边,强迫自己批改下面的作文。 第二天早上吴英起来,看到唐施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哎哟,怎么了?” 唐施摇摇头,不说什么,问:“我们什么时候跟学生讲离开的事?” 吴英一下子了然——这是想到要离开,舍不得而昨晚悄悄哭过呀! “我昨天和肖亮说起这件事,我们两个都不忍心说,觉得还是让村长说比较好。” 唐施点点头,不发一言出去了。 吴英叹一口气。 下午上完课,村长把学生都集合在一起,告知他们三位老师因为任期已满,一个星期后即将离开的消息。 底下静悄悄的,眨也不眨的看着村长。 村长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显,反而笑得十分和蔼,道:“你们喜不喜欢他们?” “喜欢!” “他们要走了,我们开一个篝火欢送会吧?” “好!” 平静得令人吃惊。吴英和肖亮对视一眼,心里纳闷又忐忑。 村长讲完事,学生们放学回家,走之前照常和他们亲亲热热挥手再见,小巴桑还跑过来亲了吴英一口,问:“吴老师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五颜六色的。” 小巴桑嘻嘻笑,“好,明天送吴老师五颜六色的花。” 吴英心中一动,问他:“今天村长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小巴桑点点头,情绪虽有些失落,但也算还好,最多的还是一种不惊讶的平静,他伸出小手来抱抱她,道:“我会想你们的。”说完蹦跶着跑了。 吴英看着他跑远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心情。肖亮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心情也是有些复杂,但男人不同女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安慰她道:“他们都还小,是这样子的。” 吴英到底有些心凉。 晚上吃饭的时候,吴英不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笑着道:“还有一个星期就可以不用天天土豆白菜啦!” 肖亮夹菜的手一顿,唐施不接话。反倒是村长笑着道:“也辛苦你们了,回去好好补补,鸡鸭鱼肉什么的,能吃就多吃些。” 吴英笑着点头。 吃完饭,唐施没走,同村长说了关于江央卓玛的事,村长沉默半晌,不答反问:“唐老师是不是也觉得这群孩子没心没肺?” 唐施一愣,赶紧道:“怎么会!他们那样喜欢我!” 村长反倒一愣,问:“今天下午学生们那种反应,唐老师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唐施道,“他们还那么小,不懂什么是离别,不伤心是最好的,往后想起我们来,最好全是开心。”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他们总该有点儿意识的。” 唐施奇怪地瞅着村长,问:“村长想说什么?” 村长心情复杂起来,又沉默了一阵,道:“我们这里虽然没来过支教老师,但是藏语老师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 唐施愣住。 “这个地方实在太穷了,穷得钱都不是钱,有钱也用不了。这么穷的地方,哪个老师愿意来?”村长叹气,“来一个老师走一个老师,有的两三天,有的两三个月,最长的就是现在这两个藏语老师了,两年。学生们已经习惯送老师走了,有一次他们实在伤心,我就这样跟他们说——” “每个来这里的老师都是有自己的家的,他们的家不在这里,但是他们知道这里有一群可爱的学生,所以丢下自己的家过来陪你们玩一玩儿,有些老师只能玩儿两三个月,有些老师只能玩儿半年,他们都是要回去的。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们该高兴,因为他们要和自己的亲人团圆了。” “我这样说,他们竟然就很相信,比什么理由都信得深。老师来来往往,他们已经习惯了。” 村长看着她,“唐老师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也只能再这样跟学生们说了。” 唐施哑着声音道:“他们不伤心是最好的,他们愿意这样想,也是想着为我们好,这样好的学生,遇到是我的幸运。” 村长心中一叹:遇见你这样好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幸运。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村长同意了唐施关于江央的的建议,不过也让唐施去问问江央自己的意见,唐施答应。 第六六章 桃李泣别言,待下自成蹊 唐施问了江央,问她愿不愿意出去读书,如果要去,明年的这个时候要考初中,唐施会带她去。 江央卓玛问:“去哪儿读?” “拉萨。” “我要离开村长吗?”小姑娘平视着她,“村长老了,很多事做不了,我走了,他怎么办呢?” 唐施摸摸她,“只是上学的时候去拉萨,每年寒暑假都可以回来。” “要钱吗?即便读书不要钱,我去拉萨怎么办?村长的钱都用来补贴学校了,我们没有钱去外面读书。” 唐施看着她渴望但胆怯的眼睛,心里又是针扎一样地疼,她还那么小,既想着帮大人又想着许多残酷的现实,什么都不想自己,明明那么想出去读书。 唐施柔声道:“读初中不要钱,学校还可以申请贫困补助,优秀学生还有奖学金,你那么优秀,读书那么棒,一定可以每年都拿到。”唐施又道,“但是你不要想着为了奖学金而读书,不要怕,上次来的那个祁先生,他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决定资助你读书,每一年会帮你把所有读书和生活的费用缴清。” 小姑娘眼睛一亮。 唐施笑,“去外面看看好吗?每年回家可以给村长带好吃的糖果,把你在学校获得的荣誉背回来给他看,让整座山里的人都为你骄傲。” 江央点点头,“好。” 唐施亲亲她。 江央卓玛问:“你们走了,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当然会。”唐施道,“我每年都回来看你们,可以吗?” 江央卓玛不回话,有些伤心道:“周老师也说过要回来看我们的,但是她没有回来。” 离开的人,刚离开的时候都是不舍,情感冲动下会说许多许多诺言,但当人回到另一个熟悉的世界后,这边渐渐忘却了,也就觉得不过梦一场,梦里的话可真可不真,随风去了。 唐施直视着她,“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们的,相信我,好吗?” 江央点点头,“我也没有不信周老师,她说要回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外面有她的家,有许多事,等她不忙了,就回来了。” 唐施微不可闻“嗯”一声,心中酸涩得厉害。这群孩子的心干净成这样,赤子真诚,山水不悔,谁舍得辜负他们。 转眼到了唐施他们离开前天,祁白严自然是要来接她的。唐施之前同祁白严已经说过有关江央的事,现在告诉他结果。 祁白严道:“愿意出去读书是好的。先在拉萨读初中,适应了外面,再让她考去更外面的地方,一步一步慢慢来。” 唐施问:“拜托老太太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祁白严一顿。 唐施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妙,小心问:“还……在吗?” 祁白严摇摇头。 唐施心一紧,“怎么不在的?” “建筑工地事故,两个人都没活下来。” “那就不跟她说了,免得人伤心。” 祁白严点头,心中一动,问:“我们要收养江央吗?” 唐施一愣,随即摇摇头,“不了。” “为什么?” “她已经十二岁,所有童年记忆都是关于这个地方,即便有坏的记忆,她始终在这里才能找到某种归属感。我们能培育她读书,但最后,她还是要回到这里来。她是属于这里的,我们帮助就好,不要带走她。村长无儿无女,江央和村长还有父女缘分在。” 祁白严亲亲她,“嗯,听你的。” 晚上村长在地坝上堆起篝火,所有的学生围成两个大圆,对着篝火跳舞,唐施左手牵着小巴桑,右手牵着江央,随着人群晃动,祁白严在圆圈的对面,也难得的跟着人群舞蹈。 学生们大合唱藏语歌,咿咿婀婀,悠扬爽利,每个学生都用尽力气表示祝福之情,听得唐施一颗心亮如白昼,纤尘不染。 村长说学生们还给三位老师偷偷排练了节目,歌唱完后一群人席地而坐,看孩子们表演节目。 小巴桑这个时候偷偷拽吴英的衣角,拿出一束焉嗒嗒的格桑花,白的、红的、紫的,或浅或深,五颜六色,看起来丑巴巴,小巴桑有些不好意思:“太阳下山,花都焉了,还是好看的。”说着扔吴英怀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吴英问:“什么时候摘的?”学校附近是没有格桑的,村子里也不可能摘到这么多。 “中午吃完饭在登真家那边摘的。” 吴英一顿,来回得走两个小时,下午巴桑上课迟到了,被罚站一节课。 就为了给她摘花? “我今天下午迟到,被罚站,那是应该的。我知道我不该为了摘花迟到。”小巴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怜兮兮看着她,“可是你们明天就走了,我只能今天中午去摘了。吴老师,你就原谅我最后一次,以后小巴桑都不迟到了。”吴老师最近有些凶,小巴桑好怕她生气。 吴英将人抱进怀里,亲亲他,哑声道:“谢谢,花很漂亮。” 小巴桑高兴了,“那你记得把它带走。” “嗯。” 最后一个节目,是全校一百五十多个学生的大合唱,唱的歌曲是三位老师在艺术课上教给他们的《祝福》。 学生把他们围在中间,总共五行人形成最中间的五边形,一行十个人,往后三列,最里边的学生坐着,七八岁的孩子站中间,高个子站外面,全部都认认真真看着他们三个——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著烛光让我们静静的渡过 莫挥手,莫回头,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的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舂夏秋冬 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 唐施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了泪。吴英和肖亮也红了眼眶。三个老师一哭,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学生们哭成一片。 村长和祁白严在廊下看到被学生团团围住的三个人,有些人情到深处,哭得不能自抑。村长叹道:“他们是真心舍不得,从来没见过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子哭成这样子。” 祁白严不说话。 晚上学生们又一次挤在一起睡觉,这一次倒比上一次准备充分得多,学生们睡的地铺,一排一排,壮观得很。 唐施他们陪着每个房间的学生说了一会儿话,等他们睡着后,吴英突然道:“我向学校提交了延长支教时间的申请,现在已经批下来了,我要在这边再呆一年。” 唐施和肖亮俱是一惊。 吴英笑得坦然:“申请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前几天后悔过,现在为曾经有那样后悔的念头羞愧。说句矫情的话,这里真的可以清洗人身上恶的部分,你们都是比我更好的老师,我还得在这里再洗洗。” 从房间出来,唐施和祁白严呆在一起,唐施叹道:“吴老师也是令人敬佩的人。” 祁白严看着她,“你也想留下来吗?” “想过。”唐施有些心虚的承认。 祁白严自然知道为什么没想到最后,亲亲她,“你留或是不留,我都支持的。” 唐施抱住他:“他们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给祁白严生一个孩子。 既是他想的,也是她渴望的。 三个老师走的时候,学生们或多或少送了礼物,唐施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礼物踏上归程。回到c市,和贺明月见面的时候,唐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贺明月的小公主已经三个月大,睡在粉红色的婴儿床上,穿着鹅黄色小衣,软软一个,眼睛黑黑大大,鼓溜溜看着人转。 房间里铺着纯白羊毛地毯,陈列着没有棱角的家具,小床上方坠着风铃,窗明几净,花香阵阵,暖烘烘,粉嫩嫩,像一个梦幻的城堡。小公主嫩葱葱的小手细细抓住她,可爱得能令人化成一滩水。 唐施恍惚了一瞬,不由地想起山里的孩子,他们和这里,像两个世界。 小公主冲她一笑。 唐施回过神来,也轻轻笑了笑。 看完孩子,两个人去外面说话,贺明月瞅着她除了黑一点其他什么变化也没有的脸嫉妒得很,“我有一年去西藏玩儿,不过半个月,脸上的毛孔粗得能塞蚊子,吓得我布达拉宫也没去,赶紧回来养皮肤;你倒好,去了一年多,就只是变黑了一点点?” 唐施笑。 贺明月又道:“山里的孩子因为你有福啦!” 唐施不明所以。 贺明月一瞧,知道她又不知道,只好道:“小妈见你回来后时常挂念那边的孩子,已经以个人名义资助了那个学校,计划会重修一幢教学楼,一座宿舍楼,一座图书馆和新操场,还会长期资助那个学校的物资……” 唐施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贺明月想了想,“大概一个月前吧。” “母亲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做这些事从来不说的,我也是前几天去院长那里,看到文件才知道。”贺明月道,“上面虽说是以你的名义,但涉及的金额数值那么大,你怎么可能有!一想就能想到是小妈。” 周末回顾宅,唐施陪着老太太讲话,老太太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唐施拿了毛绒毯子给她盖上,轻声道:“谢谢妈妈。” 第六六章 桃李泣别言,待下自成蹊 唐施问了江央,问她愿不愿意出去读书,如果要去,明年的这个时候要考初中,唐施会带她去。 江央卓玛问:“去哪儿读?” “拉萨。” “我要离开村长吗?”小姑娘平视着她,“村长老了,很多事做不了,我走了,他怎么办呢?” 唐施摸摸她,“只是上学的时候去拉萨,每年寒暑假都可以回来。” “要钱吗?即便读书不要钱,我去拉萨怎么办?村长的钱都用来补贴学校了,我们没有钱去外面读书。” 唐施看着她渴望但胆怯的眼睛,心里又是针扎一样地疼,她还那么小,既想着帮大人又想着许多残酷的现实,什么都不想自己,明明那么想出去读书。 唐施柔声道:“读初中不要钱,学校还可以申请贫困补助,优秀学生还有奖学金,你那么优秀,读书那么棒,一定可以每年都拿到。”唐施又道,“但是你不要想着为了奖学金而读书,不要怕,上次来的那个祁先生,他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决定资助你读书,每一年会帮你把所有读书和生活的费用缴清。” 小姑娘眼睛一亮。 唐施笑,“去外面看看好吗?每年回家可以给村长带好吃的糖果,把你在学校获得的荣誉背回来给他看,让整座山里的人都为你骄傲。” 江央点点头,“好。” 唐施亲亲她。 江央卓玛问:“你们走了,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当然会。”唐施道,“我每年都回来看你们,可以吗?” 江央卓玛不回话,有些伤心道:“周老师也说过要回来看我们的,但是她没有回来。” 离开的人,刚离开的时候都是不舍,情感冲动下会说许多许多诺言,但当人回到另一个熟悉的世界后,这边渐渐忘却了,也就觉得不过梦一场,梦里的话可真可不真,随风去了。 唐施直视着她,“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们的,相信我,好吗?” 江央点点头,“我也没有不信周老师,她说要回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外面有她的家,有许多事,等她不忙了,就回来了。” 唐施微不可闻“嗯”一声,心中酸涩得厉害。这群孩子的心干净成这样,赤子真诚,山水不悔,谁舍得辜负他们。 转眼到了唐施他们离开前天,祁白严自然是要来接她的。唐施之前同祁白严已经说过有关江央的事,现在告诉他结果。 祁白严道:“愿意出去读书是好的。先在拉萨读初中,适应了外面,再让她考去更外面的地方,一步一步慢慢来。” 唐施问:“拜托老太太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祁白严一顿。 唐施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妙,小心问:“还……在吗?” 祁白严摇摇头。 唐施心一紧,“怎么不在的?” “建筑工地事故,两个人都没活下来。” “那就不跟她说了,免得人伤心。” 祁白严点头,心中一动,问:“我们要收养江央吗?” 唐施一愣,随即摇摇头,“不了。” “为什么?” “她已经十二岁,所有童年记忆都是关于这个地方,即便有坏的记忆,她始终在这里才能找到某种归属感。我们能培育她读书,但最后,她还是要回到这里来。她是属于这里的,我们帮助就好,不要带走她。村长无儿无女,江央和村长还有父女缘分在。” 祁白严亲亲她,“嗯,听你的。” 晚上村长在地坝上堆起篝火,所有的学生围成两个大圆,对着篝火跳舞,唐施左手牵着小巴桑,右手牵着江央,随着人群晃动,祁白严在圆圈的对面,也难得的跟着人群舞蹈。 学生们大合唱藏语歌,咿咿婀婀,悠扬爽利,每个学生都用尽力气表示祝福之情,听得唐施一颗心亮如白昼,纤尘不染。 村长说学生们还给三位老师偷偷排练了节目,歌唱完后一群人席地而坐,看孩子们表演节目。 小巴桑这个时候偷偷拽吴英的衣角,拿出一束焉嗒嗒的格桑花,白的、红的、紫的,或浅或深,五颜六色,看起来丑巴巴,小巴桑有些不好意思:“太阳下山,花都焉了,还是好看的。”说着扔吴英怀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吴英问:“什么时候摘的?”学校附近是没有格桑的,村子里也不可能摘到这么多。 “中午吃完饭在登真家那边摘的。” 吴英一顿,来回得走两个小时,下午巴桑上课迟到了,被罚站一节课。 就为了给她摘花? “我今天下午迟到,被罚站,那是应该的。我知道我不该为了摘花迟到。”小巴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怜兮兮看着她,“可是你们明天就走了,我只能今天中午去摘了。吴老师,你就原谅我最后一次,以后小巴桑都不迟到了。”吴老师最近有些凶,小巴桑好怕她生气。 吴英将人抱进怀里,亲亲他,哑声道:“谢谢,花很漂亮。” 小巴桑高兴了,“那你记得把它带走。” “嗯。” 最后一个节目,是全校一百五十多个学生的大合唱,唱的歌曲是三位老师在艺术课上教给他们的《祝福》。 学生把他们围在中间,总共五行人形成最中间的五边形,一行十个人,往后三列,最里边的学生坐着,七八岁的孩子站中间,高个子站外面,全部都认认真真看着他们三个——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著烛光让我们静静的渡过 莫挥手,莫回头,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的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舂夏秋冬 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 唐施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了泪。吴英和肖亮也红了眼眶。三个老师一哭,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学生们哭成一片。 村长和祁白严在廊下看到被学生团团围住的三个人,有些人情到深处,哭得不能自抑。村长叹道:“他们是真心舍不得,从来没见过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子哭成这样子。” 祁白严不说话。 晚上学生们又一次挤在一起睡觉,这一次倒比上一次准备充分得多,学生们睡的地铺,一排一排,壮观得很。 唐施他们陪着每个房间的学生说了一会儿话,等他们睡着后,吴英突然道:“我向学校提交了延长支教时间的申请,现在已经批下来了,我要在这边再呆一年。” 唐施和肖亮俱是一惊。 吴英笑得坦然:“申请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前几天后悔过,现在为曾经有那样后悔的念头羞愧。说句矫情的话,这里真的可以清洗人身上恶的部分,你们都是比我更好的老师,我还得在这里再洗洗。” 从房间出来,唐施和祁白严呆在一起,唐施叹道:“吴老师也是令人敬佩的人。” 祁白严看着她,“你也想留下来吗?” “想过。”唐施有些心虚的承认。 祁白严自然知道为什么没想到最后,亲亲她,“你留或是不留,我都支持的。” 唐施抱住他:“他们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给祁白严生一个孩子。 既是他想的,也是她渴望的。 三个老师走的时候,学生们或多或少送了礼物,唐施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礼物踏上归程。回到c市,和贺明月见面的时候,唐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贺明月的小公主已经三个月大,睡在粉红色的婴儿床上,穿着鹅黄色小衣,软软一个,眼睛黑黑大大,鼓溜溜看着人转。 房间里铺着纯白羊毛地毯,陈列着没有棱角的家具,小床上方坠着风铃,窗明几净,花香阵阵,暖烘烘,粉嫩嫩,像一个梦幻的城堡。小公主嫩葱葱的小手细细抓住她,可爱得能令人化成一滩水。 唐施恍惚了一瞬,不由地想起山里的孩子,他们和这里,像两个世界。 小公主冲她一笑。 唐施回过神来,也轻轻笑了笑。 看完孩子,两个人去外面说话,贺明月瞅着她除了黑一点其他什么变化也没有的脸嫉妒得很,“我有一年去西藏玩儿,不过半个月,脸上的毛孔粗得能塞蚊子,吓得我布达拉宫也没去,赶紧回来养皮肤;你倒好,去了一年多,就只是变黑了一点点?” 唐施笑。 贺明月又道:“山里的孩子因为你有福啦!” 唐施不明所以。 贺明月一瞧,知道她又不知道,只好道:“小妈见你回来后时常挂念那边的孩子,已经以个人名义资助了那个学校,计划会重修一幢教学楼,一座宿舍楼,一座图书馆和新操场,还会长期资助那个学校的物资……” 唐施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贺明月想了想,“大概一个月前吧。” “母亲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做这些事从来不说的,我也是前几天去院长那里,看到文件才知道。”贺明月道,“上面虽说是以你的名义,但涉及的金额数值那么大,你怎么可能有!一想就能想到是小妈。” 周末回顾宅,唐施陪着老太太讲话,老太太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唐施拿了毛绒毯子给她盖上,轻声道:“谢谢妈妈。” 第六七章 共剪西窗烛,巴山夜雨时 吃完饭叶昕虞扬又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她看着墙上的大钟,七点过五分,七点过七分,七点过十分,秒针“咔哧、咔哧、咔哧”…… 时间就是这样一声一声走到现在的吗? 大多时候却是无声的。 无声收走了童年,无声收走了爱与被爱,又无声的衍生出新的爱与被爱。 从早上到现在,一整天,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明明是因为不想面对才逃回来,到真的没有面对的时候,心情又复杂得陌生。 你怎么能真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顾铂峥。 或许昨晚只是你的一次冲动,醒来之后觉得连打电话解释一下的必要都没有? 武东家的葡萄成熟了,摘了一筐子给叶家送来,正好就碰见叶昕虞扬在一片黑暗中看电视,led的屏幕光红红绿绿的闪现,她的表情也在光亮中明明灭灭,身后的纪朴存跟进来:“你站在门口干嘛?”顺手就按亮了灯,他抢过武东手上的篮子,先他一步跑去叶昕虞扬那边:“扬扬,吃葡萄咯!”他像是没看到叶昕虞扬来不及收起来的狼狈表情,紧紧挨着她坐下,不由分说的塞了两颗进她嘴里。 武小花一进门就看到这么恩恩爱爱的场面简直要闪瞎眼,她瞅了瞅自家面无表情的哥哥,心里“哎哟”一声更加觉得不忍直视。 这世上敢不顾叶女王意愿直接塞东西进她嘴里的,除了顾铂峥就是纪朴存了。 武东偶尔会想他们这群人——叶昕虞扬,顾铂峥,纪朴存,宁莘,武小花和他自己,从小玩儿到大,互相影响,彼此生命中各种重要的时刻都是陪伴在一起的,却偏偏感情有亲有疏。 就好像宁莘爱上了顾铂峥却没有爱上纪朴存。 就好像叶昕虞扬总是明目张胆的纵容纪朴存。 就好像顾铂峥眼里只有叶昕虞扬。 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纪朴存知道叶昕虞扬在难过什么,他更肯定的是叶女王不会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叶昕虞扬吞下了葡萄,她看了纪朴存一眼,纪朴存笑:“要不要以身相许?”叶昕虞扬面无表情:“人兽?玩儿这么大?” 纪朴存:“……”所以我为什么要心软? 武东在后面哈哈大笑,莫名觉得快意,跟着讽刺:“兽兽,要不要和爷来一发?爷不嫌弃你。” 叶昕虞扬冷笑一声:“按相对论的说法,我和他是人兽,他和你就是人畜了。” 武东:“……” 武小花好想逃。 武东吃了两颗葡萄后,哈哈笑了两声,看着屋顶道:“今天天气好好啊,哈、哈、哈!” 转过头来就说:“我们来玩儿真心话大冒险吧!”武东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叶昕虞扬,却总是控制不住的往一旁飘。 叶昕虞扬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今天某人被晾了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吗连这种幼稚的把戏都使得出来,她和纪朴存对视一眼,纪朴存一脸嫌弃得要死的表情红着脸把头扭开了。叶昕虞扬心情突然就变好了,她眯了眯眼:“好啊。” 武小花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叶女王——卧槽我哥犯二叶女王你的智商被影响了吗不要跟着犯二啊真心话大冒险什么的大学狗才玩儿啊你俩的年纪加起来都可以绕坟墓两圈儿了啊!心里的os已经快把耳朵震聋了但是当听到叶女王同意之后却瞬间就蹭过来坐下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本少女才不想听真心话呢!真的十分不想! “玩儿什么?” “掷骰子。” 在场两个练书法的一个拉小提琴的(武东)一个练钢琴的(武小花),这玩法一点儿也不高雅! 反正重点是真心话大冒险,掷骰子方便又快捷,过程一点儿也不重要! 道具迅速搬上来,叶昕虞扬第一个掷,她漫不经心的摇了两下,,骰子骨溜溜停下——红心五,对子。武东一脸看鬼的表情,叶昕虞扬笑了笑:“承让。”一上场就是最大的还有活路吗?! 既然赢不了那也别输,武东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随随便便也可以掷个散数出来,于是也装着范儿漫不经心摇了摇,“啪嗒”一声扣桌子——唔,一对六。 “噗!!!”武小花瞬间笑出来——还能更戏剧一点儿吗,一个撞到最大的,一个摇出最小的,天要亡她哥! 武东觉得自己今天撞鬼了。 纪朴存在旁边掩了面简直不想看。 随后武小花掷了一个七,纪朴存掷了一对一,叶昕虞扬是r,武东是loser,武东选了大冒险,叶昕虞扬嘴巴太毒了怎么能选真心话?! 叶昕虞扬看了看纪朴存,纪朴存装着淡定玩儿骰子,叶女王今天心情不好,没有谁能逃得过,她指了指地毯,淡淡道:“压着纪朴存做十个俯卧撑。” 纪朴存:“!!!” 武东:“!!!” 武小花笑眯眯掏手机迅速调到拍摄模式——叶女王我爱你哟! 纪朴存首先不干了:“老子又没输!” 叶昕虞扬剥了葡萄吃得挺香:“你又不一定非要配合,所有的事情都是武东的。” 说时迟那时快武东一下子把纪朴存抱住又用力往下一压,两个人就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趴在地上,纪朴存:“不要脸!快把老子放开!”武东压着他,手压手,腿压腿,桀桀笑道:“小美人,你就从了我吧!” 纪朴存誓死不从,躺在地毯上拼命挣扎,两个人滚过来滚过去滚得纪朴存的衣服都往上蹭了两截,露出一大片白净净的皮肤来,叶昕虞扬在旁边“啧啧啧”,啧完之后说:“武东你再往上一点儿,纪朴存的手要挣开了。” 武东不疑有他,果真往上蹭了一下,抓住纪朴存的手往头顶按去,翘起的衣服真是单薄又空荡,深红色的两点简直了!武小花抹着鼻血双眼放狼光,太激烈了好吗!啪啪啪! 两个人都穿的比较宽松的家居服,蹭来蹭去间,锁骨露出来了,小腿露出来了,精瘦的腰露出来了,两个人又是那样的姿势叠在一起,想不多想都不行,真是哪儿哪儿都十八禁! 纪朴存蹭来蹭去间觉得有点儿不对,他一脸“卧槽”的表情看着身上的武东,武东闷哼一声有点儿咬牙切齿:“你蹭毛线啊!乖乖躺着不就十个俯卧撑吗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纪朴存下意识想反驳嘴张了张好像又想到其他更什么的终于没说,他不情不愿的不挣扎了,姿势有些尴尬生硬,吼道:“要做快做!” 趴在他身上的武东:“……” 正在拍摄的武小花:“……” 叶昕虞扬眯眼笑,又剥了一颗葡萄:“做啊。不做白不做。” 纪朴存,武东,武小花:“……”人与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真是不同的啊。 于是纪朴存躺在地摊上,双腿紧闭,武东趴在上面,双手撑在纪朴存肩侧,双腿微张,开始一起一伏做俯卧撑,突起的肌肉,缠在一起的呼吸,一个青筋暴起,一个面红耳赤,加上那令人想入非非的动作,武小花表示——老子喷了一墙的鼻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个俯卧撑很快就做完了,纪朴存在他做完的瞬间一下子将人掀开,嘴里嚷嚷:“老子渴死了!要喝水!!!” 而武东并没有马上起来,而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武小花:“哥?” 武东憋了半晌:“老,老子很久没做有点儿累,等我缓缓。” 武小花一脸“你今天早上不是还做了五十个吗你骗谁啊你”的表情。 叶昕虞扬笑盈盈的看着他——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叶女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发福利,一发福利绝对是你一口气儿咽不下的。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武东“休息”够了,气势汹汹站起来,吼道:“来!” 于是第二局开始。 武东首先掷,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握着骰子摇啊摇,摇啊摇,摇了大概一分钟,武小花都快不耐烦了,他“砰”地一下扣桌上,嗯,一对四。他哈哈大笑,看老子不把你们玩儿死! 接下来纪朴存摇,骨溜溜,骨溜溜,骨溜溜,嗯,一对红心五。 武东:“……”红心五有这么好摇吗?吗?!吗?!?! 然后叶昕虞扬,她又是随手两下,扣桌,定骰,嗯,又是一对红心五。 武东:“……”叶女王您这么多年隐藏赌神的身份很累吧?! 最后是武小花,武东以一种“如果又是一对红心五老子就去死”的表情看着骰子停下了——嗯,果真是一对红心五。 武东一脸菜色的看着自家妹妹,眼神中透出一股“武小花你背着老子出去赌了吧”的杀气,武小花无辜而委屈的看着武东,眼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自己就摇出五了啊”。 武东:“……”不如去死? 第六七章 共剪西窗烛,巴山夜雨时 吃完饭叶昕虞扬又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她看着墙上的大钟,七点过五分,七点过七分,七点过十分,秒针“咔哧、咔哧、咔哧”…… 时间就是这样一声一声走到现在的吗? 大多时候却是无声的。 无声收走了童年,无声收走了爱与被爱,又无声的衍生出新的爱与被爱。 从早上到现在,一整天,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明明是因为不想面对才逃回来,到真的没有面对的时候,心情又复杂得陌生。 你怎么能真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顾铂峥。 或许昨晚只是你的一次冲动,醒来之后觉得连打电话解释一下的必要都没有? 武东家的葡萄成熟了,摘了一筐子给叶家送来,正好就碰见叶昕虞扬在一片黑暗中看电视,led的屏幕光红红绿绿的闪现,她的表情也在光亮中明明灭灭,身后的纪朴存跟进来:“你站在门口干嘛?”顺手就按亮了灯,他抢过武东手上的篮子,先他一步跑去叶昕虞扬那边:“扬扬,吃葡萄咯!”他像是没看到叶昕虞扬来不及收起来的狼狈表情,紧紧挨着她坐下,不由分说的塞了两颗进她嘴里。 武小花一进门就看到这么恩恩爱爱的场面简直要闪瞎眼,她瞅了瞅自家面无表情的哥哥,心里“哎哟”一声更加觉得不忍直视。 这世上敢不顾叶女王意愿直接塞东西进她嘴里的,除了顾铂峥就是纪朴存了。 武东偶尔会想他们这群人——叶昕虞扬,顾铂峥,纪朴存,宁莘,武小花和他自己,从小玩儿到大,互相影响,彼此生命中各种重要的时刻都是陪伴在一起的,却偏偏感情有亲有疏。 就好像宁莘爱上了顾铂峥却没有爱上纪朴存。 就好像叶昕虞扬总是明目张胆的纵容纪朴存。 就好像顾铂峥眼里只有叶昕虞扬。 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纪朴存知道叶昕虞扬在难过什么,他更肯定的是叶女王不会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叶昕虞扬吞下了葡萄,她看了纪朴存一眼,纪朴存笑:“要不要以身相许?”叶昕虞扬面无表情:“人兽?玩儿这么大?” 纪朴存:“……”所以我为什么要心软? 武东在后面哈哈大笑,莫名觉得快意,跟着讽刺:“兽兽,要不要和爷来一发?爷不嫌弃你。” 叶昕虞扬冷笑一声:“按相对论的说法,我和他是人兽,他和你就是人畜了。” 武东:“……” 武小花好想逃。 武东吃了两颗葡萄后,哈哈笑了两声,看着屋顶道:“今天天气好好啊,哈、哈、哈!” 转过头来就说:“我们来玩儿真心话大冒险吧!”武东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叶昕虞扬,却总是控制不住的往一旁飘。 叶昕虞扬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今天某人被晾了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吗连这种幼稚的把戏都使得出来,她和纪朴存对视一眼,纪朴存一脸嫌弃得要死的表情红着脸把头扭开了。叶昕虞扬心情突然就变好了,她眯了眯眼:“好啊。” 武小花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叶女王——卧槽我哥犯二叶女王你的智商被影响了吗不要跟着犯二啊真心话大冒险什么的大学狗才玩儿啊你俩的年纪加起来都可以绕坟墓两圈儿了啊!心里的os已经快把耳朵震聋了但是当听到叶女王同意之后却瞬间就蹭过来坐下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本少女才不想听真心话呢!真的十分不想! “玩儿什么?” “掷骰子。” 在场两个练书法的一个拉小提琴的(武东)一个练钢琴的(武小花),这玩法一点儿也不高雅! 反正重点是真心话大冒险,掷骰子方便又快捷,过程一点儿也不重要! 道具迅速搬上来,叶昕虞扬第一个掷,她漫不经心的摇了两下,,骰子骨溜溜停下——红心五,对子。武东一脸看鬼的表情,叶昕虞扬笑了笑:“承让。”一上场就是最大的还有活路吗?! 既然赢不了那也别输,武东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随随便便也可以掷个散数出来,于是也装着范儿漫不经心摇了摇,“啪嗒”一声扣桌子——唔,一对六。 “噗!!!”武小花瞬间笑出来——还能更戏剧一点儿吗,一个撞到最大的,一个摇出最小的,天要亡她哥! 武东觉得自己今天撞鬼了。 纪朴存在旁边掩了面简直不想看。 随后武小花掷了一个七,纪朴存掷了一对一,叶昕虞扬是r,武东是loser,武东选了大冒险,叶昕虞扬嘴巴太毒了怎么能选真心话?! 叶昕虞扬看了看纪朴存,纪朴存装着淡定玩儿骰子,叶女王今天心情不好,没有谁能逃得过,她指了指地毯,淡淡道:“压着纪朴存做十个俯卧撑。” 纪朴存:“!!!” 武东:“!!!” 武小花笑眯眯掏手机迅速调到拍摄模式——叶女王我爱你哟! 纪朴存首先不干了:“老子又没输!” 叶昕虞扬剥了葡萄吃得挺香:“你又不一定非要配合,所有的事情都是武东的。” 说时迟那时快武东一下子把纪朴存抱住又用力往下一压,两个人就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趴在地上,纪朴存:“不要脸!快把老子放开!”武东压着他,手压手,腿压腿,桀桀笑道:“小美人,你就从了我吧!” 纪朴存誓死不从,躺在地毯上拼命挣扎,两个人滚过来滚过去滚得纪朴存的衣服都往上蹭了两截,露出一大片白净净的皮肤来,叶昕虞扬在旁边“啧啧啧”,啧完之后说:“武东你再往上一点儿,纪朴存的手要挣开了。” 武东不疑有他,果真往上蹭了一下,抓住纪朴存的手往头顶按去,翘起的衣服真是单薄又空荡,深红色的两点简直了!武小花抹着鼻血双眼放狼光,太激烈了好吗!啪啪啪! 两个人都穿的比较宽松的家居服,蹭来蹭去间,锁骨露出来了,小腿露出来了,精瘦的腰露出来了,两个人又是那样的姿势叠在一起,想不多想都不行,真是哪儿哪儿都十八禁! 纪朴存蹭来蹭去间觉得有点儿不对,他一脸“卧槽”的表情看着身上的武东,武东闷哼一声有点儿咬牙切齿:“你蹭毛线啊!乖乖躺着不就十个俯卧撑吗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纪朴存下意识想反驳嘴张了张好像又想到其他更什么的终于没说,他不情不愿的不挣扎了,姿势有些尴尬生硬,吼道:“要做快做!” 趴在他身上的武东:“……” 正在拍摄的武小花:“……” 叶昕虞扬眯眼笑,又剥了一颗葡萄:“做啊。不做白不做。” 纪朴存,武东,武小花:“……”人与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真是不同的啊。 于是纪朴存躺在地摊上,双腿紧闭,武东趴在上面,双手撑在纪朴存肩侧,双腿微张,开始一起一伏做俯卧撑,突起的肌肉,缠在一起的呼吸,一个青筋暴起,一个面红耳赤,加上那令人想入非非的动作,武小花表示——老子喷了一墙的鼻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个俯卧撑很快就做完了,纪朴存在他做完的瞬间一下子将人掀开,嘴里嚷嚷:“老子渴死了!要喝水!!!” 而武东并没有马上起来,而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武小花:“哥?” 武东憋了半晌:“老,老子很久没做有点儿累,等我缓缓。” 武小花一脸“你今天早上不是还做了五十个吗你骗谁啊你”的表情。 叶昕虞扬笑盈盈的看着他——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叶女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发福利,一发福利绝对是你一口气儿咽不下的。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武东“休息”够了,气势汹汹站起来,吼道:“来!” 于是第二局开始。 武东首先掷,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握着骰子摇啊摇,摇啊摇,摇了大概一分钟,武小花都快不耐烦了,他“砰”地一下扣桌上,嗯,一对四。他哈哈大笑,看老子不把你们玩儿死! 接下来纪朴存摇,骨溜溜,骨溜溜,骨溜溜,嗯,一对红心五。 武东:“……”红心五有这么好摇吗?吗?!吗?!?! 然后叶昕虞扬,她又是随手两下,扣桌,定骰,嗯,又是一对红心五。 武东:“……”叶女王您这么多年隐藏赌神的身份很累吧?! 最后是武小花,武东以一种“如果又是一对红心五老子就去死”的表情看着骰子停下了——嗯,果真是一对红心五。 武东一脸菜色的看着自家妹妹,眼神中透出一股“武小花你背着老子出去赌了吧”的杀气,武小花无辜而委屈的看着武东,眼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自己就摇出五了啊”。 武东:“……”不如去死? 第六八章 一子愿成己,两心成一人 沉默了片刻,谈话继续。 但到了这个时刻,曾经所有想问的话,所有让自己夜夜不得眠的东西好像都不用说了。困扰彼此多年的,从根源来讲,好像就只有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如果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某一段时间出现的人,不是从小就在一起,可能这个问题以顾铂峥的性格,以叶昕虞扬的性格都会很快问出来,甚至于很早就在一起,爱情是鲜活而快速的,如果生命中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人,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可是,谁叫他们那么早就在一起了呢,爱是理所当然的,被爱也是理所当然的。顾铂峥习惯了一切以叶昕虞扬为中心,叶昕虞扬习惯了一切有顾铂峥,当所有的爱与被爱一寸一寸侵入肌理的时候,它们是秘密而不自觉的。而当他们有了察觉的时候,他们是不确定的,甚至是惶恐的。 正是因为相爱这么多年,所以害怕一丁点儿的陌生都会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温水煮掉的不仅仅是鲜活而快速的爱情,还有他们在其他任何事上都有却偏偏这儿没有的勇气。 叶昕虞扬是,顾铂峥是。 男人和女人天生不一样,但在爱面前,没什么不一样。 叶昕虞扬想:所以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十几年是为了什么呢,明明两个人都那么浓烈的爱着,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藏着。现在想起来,他们两个的演技是多么拙劣啊,却偏偏,谁也不信谁眼底露出来的爱。 顾铂峥拉过她的手:“没什么想问的了?”他一看叶昕虞扬的表情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想问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也不能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没了。”叶昕虞扬抽回自己的手,瞥了他一眼。 顾铂峥挑眉:“我以为这样的情况下……”没等他说完叶昕虞扬就跟着他挑眉——老娘这么好打发? 顾铂峥懂了。 他想了想,虽然在这样的场合不怎么合适却是最能打动叶昕虞扬的,他咳了咳,耳尖有点儿红:“‘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路人也以为她和你们一样。’” 顾铂峥一开口叶昕虞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的一颗心好像被一双大掌握住了,又暖又胀,又酸又紧。从沈箴那边射过来的x光线快要亮瞎人的眼,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宋清挽也在顾铂峥开口的瞬间直直朝她望来。 男人的声音厚重深沉却又不失清亮,像老槐树下一抔浸了春雨的土:“‘……可是,他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候我倾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他沉沉看着她,“‘fleur,jecroisqu’ellem’aapprivoisé.’(译为: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小王子》,叶昕虞扬最爱的一本枕边书,她最爱这段话,她听过无数版本的《小王子》,自然听过无数版本的这里,却没有哪一个人讲出了她想要的感觉。又或许,所有的版本的《小王子》都是讲给小朋友听的,所以故作天真,语气夸张。 她常常在想,如果有一个人以专门对她的态度念这段话,她会是个什么感觉。 现在她知道了。 就像最柔软的地方被人剥开了,不管他放什么进去都会被温柔包裹。 沈箴看着叶昕虞扬难得一见的表情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唉,这就是会心一击啊。顾铂峥不愧是顾铂峥。 宋清挽也在心中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能丢开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配合女人文艺,难得啊。 顾铂峥摸了摸鼻子,表面上真是淡定得不行,如果耳朵尖不那么红的话,他看着叶昕虞扬:“(法语:如何)?” 叶昕虞扬勾唇一笑:“(法语:很好)。” 顾铂峥心里妥贴了,他从来没觉得世界有这么美过,他甚至难得的朝所有人一笑:“我们先走了。”不由分说的就拉起叶昕虞扬。 “去哪儿?” 顾铂峥眉一挑:“你见过表白成功还走群众路线的情侣吗?” 叶昕虞扬跟着他走,眉也跟着一挑:“你见过表白成功群众却没跟着起哄的情侣吗?” 走了两步的顾铂峥停下来,他转身看着一桌人,一桌人静静看着他。唔,忘了,刚刚用的是法语。但这桌人都跟人精儿似的,他们会不懂? “起哄呢?” 一桌人眼巴巴的看着叶昕虞扬。说实话,起哄叶女王,他们还真不太敢。 叶昕虞扬今天心情实在是美,她红唇轻启:“准。” “舌吻!” “舌吻!” “舌吻!” 叶昕虞扬:“……” 男人一把捞过她,快速而深入的一吻,向尖叫的众人道:“去领盒饭吧。”然后拉着叶昕虞扬离开快要疯掉的现场。 叶昕虞扬今天一天的安排只有武东的生日宴会,现在被顾铂峥拖出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她说:“我今天没事了。”叶女王的意思绝对不是顾铂峥理解的意思,但这句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有另外一层意思。 顾铂峥似笑非笑:“我也没事了。” “所以?” “过表白成功的二人世界。” “比如?” “随时随地接吻。”说完就将人压在车门上,欺身上去,将人吻了个密不透风,这个吻和之前在众人面前的吻明显有很大的不同,男人缓慢而不容拒绝的深入,肆意热烈,仿佛要将人吞下去,吮得叶昕虞扬生疼,她甚至连反应回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顾铂峥牢牢困住,接受他狂风暴雨般的口水洗礼。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顾铂峥还嫌不够似的,死死按着她的腰,片刻都不想她离开寸许,叶昕虞扬在某个瞬间分神觉得她可能会被男人箍断腰,顾铂峥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闪神,恶狠狠咬了她一口,铺天盖地的雄性气息又一次充盈鼻腔,或者,窒息而死。 至于后来他们又是怎么滚进车里的,又在车里亲了多久,叶昕虞扬表示,她还真不知道。她甚至连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 不是叶宅,是她在外面租的公寓。 叶昕虞扬在前面开门,顾铂峥像只无尾熊一样黏在她身后,勒得她都快喘不过起来,叶昕虞扬用尽力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可惜顾铂峥看不到:“顾铂峥你起来,我看不到密码。”男人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脑袋搁在她肩上,带着她的手输入了密码。 两个人一进去,顾铂峥关门,反手将叶昕虞扬压在门上,又是一个绵长而深入的吻。叶昕虞扬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有完没完,顾铂峥你压人压上瘾了是吧?! 顾铂峥无视叶昕虞扬的挣扎,吻得十分尽兴,叶昕虞扬抬脚就要踩他,唔,十厘米的细高跟,踩下去想必十分壮观,难为顾铂峥吻得如此投入还有时间及时的避开了,他眯眼看着她,两片唇却并不离开,像粘在上面一样,叶昕虞扬怒瞪着他,顾铂峥笑了,两人唇舌相抵,下一瞬间,叶昕虞扬惊呼,顾铂峥咬住她,却是顾铂峥为了以绝后患将叶昕虞扬带离了门框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叶昕虞扬下意识的盘上他的腰还住他的脖子,简直不能更亲密。密密麻麻的吻又一次落下来,叶昕虞扬连眼睛都睁不开,热气熏得人头晕。 嗯,也有可能是饿晕的,从早上匆匆忙忙起来到现在,她可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吃。难怪没力气反抗。叶昕虞扬晕乎乎的想。 在换气的空当儿,她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我饿。” 顾铂峥啄着她的脸,回答得十分漫不经心:“嗯,我也饿。”然后舌头又一次伸进去,吸住她的,又是一轮天翻地覆。 半晌后—— “我真的饿了。”叶昕虞扬被吻得气喘吁吁。 此刻两人已经从门边吻到客厅,顾铂峥将人压在沙发背上,叶昕虞扬近九十度的折腰被困在沙发背上,细密的吻来来回回已经几遍了,身上的男人还嫌不够似的又从上到下吻了个来回:“我也真的很饿。” 显然,两个人的饿是不同的。 顾铂峥一边亲一边喘着气儿讲:“我的,我的,我的……”那样子,好像是一个大男孩在给自己的所有物做记号。 叶昕虞扬一边气一边觉得某人幼稚得好笑,但明显现在不是笑得时候,她觉得要是再不起来她的腰可能真的要断了。 “是你的,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她一边承受着某人湿漉漉的吻,一边还要顺着某人的心意回答,又过了几分钟,顾铂峥才将人拉起来:“想吃什么。” “蛋炒饭。”这是最快能吃到的东西了。 第六八章 一子愿成己,两心成一人 沉默了片刻,谈话继续。 但到了这个时刻,曾经所有想问的话,所有让自己夜夜不得眠的东西好像都不用说了。困扰彼此多年的,从根源来讲,好像就只有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如果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某一段时间出现的人,不是从小就在一起,可能这个问题以顾铂峥的性格,以叶昕虞扬的性格都会很快问出来,甚至于很早就在一起,爱情是鲜活而快速的,如果生命中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人,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可是,谁叫他们那么早就在一起了呢,爱是理所当然的,被爱也是理所当然的。顾铂峥习惯了一切以叶昕虞扬为中心,叶昕虞扬习惯了一切有顾铂峥,当所有的爱与被爱一寸一寸侵入肌理的时候,它们是秘密而不自觉的。而当他们有了察觉的时候,他们是不确定的,甚至是惶恐的。 正是因为相爱这么多年,所以害怕一丁点儿的陌生都会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温水煮掉的不仅仅是鲜活而快速的爱情,还有他们在其他任何事上都有却偏偏这儿没有的勇气。 叶昕虞扬是,顾铂峥是。 男人和女人天生不一样,但在爱面前,没什么不一样。 叶昕虞扬想:所以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十几年是为了什么呢,明明两个人都那么浓烈的爱着,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藏着。现在想起来,他们两个的演技是多么拙劣啊,却偏偏,谁也不信谁眼底露出来的爱。 顾铂峥拉过她的手:“没什么想问的了?”他一看叶昕虞扬的表情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想问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也不能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没了。”叶昕虞扬抽回自己的手,瞥了他一眼。 顾铂峥挑眉:“我以为这样的情况下……”没等他说完叶昕虞扬就跟着他挑眉——老娘这么好打发? 顾铂峥懂了。 他想了想,虽然在这样的场合不怎么合适却是最能打动叶昕虞扬的,他咳了咳,耳尖有点儿红:“‘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路人也以为她和你们一样。’” 顾铂峥一开口叶昕虞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的一颗心好像被一双大掌握住了,又暖又胀,又酸又紧。从沈箴那边射过来的x光线快要亮瞎人的眼,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宋清挽也在顾铂峥开口的瞬间直直朝她望来。 男人的声音厚重深沉却又不失清亮,像老槐树下一抔浸了春雨的土:“‘……可是,他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候我倾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他沉沉看着她,“‘fleur,jecroisqu’ellem’aapprivoisé.’(译为: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小王子》,叶昕虞扬最爱的一本枕边书,她最爱这段话,她听过无数版本的《小王子》,自然听过无数版本的这里,却没有哪一个人讲出了她想要的感觉。又或许,所有的版本的《小王子》都是讲给小朋友听的,所以故作天真,语气夸张。 她常常在想,如果有一个人以专门对她的态度念这段话,她会是个什么感觉。 现在她知道了。 就像最柔软的地方被人剥开了,不管他放什么进去都会被温柔包裹。 沈箴看着叶昕虞扬难得一见的表情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唉,这就是会心一击啊。顾铂峥不愧是顾铂峥。 宋清挽也在心中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能丢开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配合女人文艺,难得啊。 顾铂峥摸了摸鼻子,表面上真是淡定得不行,如果耳朵尖不那么红的话,他看着叶昕虞扬:“(法语:如何)?” 叶昕虞扬勾唇一笑:“(法语:很好)。” 顾铂峥心里妥贴了,他从来没觉得世界有这么美过,他甚至难得的朝所有人一笑:“我们先走了。”不由分说的就拉起叶昕虞扬。 “去哪儿?” 顾铂峥眉一挑:“你见过表白成功还走群众路线的情侣吗?” 叶昕虞扬跟着他走,眉也跟着一挑:“你见过表白成功群众却没跟着起哄的情侣吗?” 走了两步的顾铂峥停下来,他转身看着一桌人,一桌人静静看着他。唔,忘了,刚刚用的是法语。但这桌人都跟人精儿似的,他们会不懂? “起哄呢?” 一桌人眼巴巴的看着叶昕虞扬。说实话,起哄叶女王,他们还真不太敢。 叶昕虞扬今天心情实在是美,她红唇轻启:“准。” “舌吻!” “舌吻!” “舌吻!” 叶昕虞扬:“……” 男人一把捞过她,快速而深入的一吻,向尖叫的众人道:“去领盒饭吧。”然后拉着叶昕虞扬离开快要疯掉的现场。 叶昕虞扬今天一天的安排只有武东的生日宴会,现在被顾铂峥拖出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她说:“我今天没事了。”叶女王的意思绝对不是顾铂峥理解的意思,但这句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有另外一层意思。 顾铂峥似笑非笑:“我也没事了。” “所以?” “过表白成功的二人世界。” “比如?” “随时随地接吻。”说完就将人压在车门上,欺身上去,将人吻了个密不透风,这个吻和之前在众人面前的吻明显有很大的不同,男人缓慢而不容拒绝的深入,肆意热烈,仿佛要将人吞下去,吮得叶昕虞扬生疼,她甚至连反应回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顾铂峥牢牢困住,接受他狂风暴雨般的口水洗礼。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顾铂峥还嫌不够似的,死死按着她的腰,片刻都不想她离开寸许,叶昕虞扬在某个瞬间分神觉得她可能会被男人箍断腰,顾铂峥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闪神,恶狠狠咬了她一口,铺天盖地的雄性气息又一次充盈鼻腔,或者,窒息而死。 至于后来他们又是怎么滚进车里的,又在车里亲了多久,叶昕虞扬表示,她还真不知道。她甚至连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 不是叶宅,是她在外面租的公寓。 叶昕虞扬在前面开门,顾铂峥像只无尾熊一样黏在她身后,勒得她都快喘不过起来,叶昕虞扬用尽力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可惜顾铂峥看不到:“顾铂峥你起来,我看不到密码。”男人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脑袋搁在她肩上,带着她的手输入了密码。 两个人一进去,顾铂峥关门,反手将叶昕虞扬压在门上,又是一个绵长而深入的吻。叶昕虞扬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有完没完,顾铂峥你压人压上瘾了是吧?! 顾铂峥无视叶昕虞扬的挣扎,吻得十分尽兴,叶昕虞扬抬脚就要踩他,唔,十厘米的细高跟,踩下去想必十分壮观,难为顾铂峥吻得如此投入还有时间及时的避开了,他眯眼看着她,两片唇却并不离开,像粘在上面一样,叶昕虞扬怒瞪着他,顾铂峥笑了,两人唇舌相抵,下一瞬间,叶昕虞扬惊呼,顾铂峥咬住她,却是顾铂峥为了以绝后患将叶昕虞扬带离了门框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叶昕虞扬下意识的盘上他的腰还住他的脖子,简直不能更亲密。密密麻麻的吻又一次落下来,叶昕虞扬连眼睛都睁不开,热气熏得人头晕。 嗯,也有可能是饿晕的,从早上匆匆忙忙起来到现在,她可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吃。难怪没力气反抗。叶昕虞扬晕乎乎的想。 在换气的空当儿,她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我饿。” 顾铂峥啄着她的脸,回答得十分漫不经心:“嗯,我也饿。”然后舌头又一次伸进去,吸住她的,又是一轮天翻地覆。 半晌后—— “我真的饿了。”叶昕虞扬被吻得气喘吁吁。 此刻两人已经从门边吻到客厅,顾铂峥将人压在沙发背上,叶昕虞扬近九十度的折腰被困在沙发背上,细密的吻来来回回已经几遍了,身上的男人还嫌不够似的又从上到下吻了个来回:“我也真的很饿。” 显然,两个人的饿是不同的。 顾铂峥一边亲一边喘着气儿讲:“我的,我的,我的……”那样子,好像是一个大男孩在给自己的所有物做记号。 叶昕虞扬一边气一边觉得某人幼稚得好笑,但明显现在不是笑得时候,她觉得要是再不起来她的腰可能真的要断了。 “是你的,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她一边承受着某人湿漉漉的吻,一边还要顺着某人的心意回答,又过了几分钟,顾铂峥才将人拉起来:“想吃什么。” “蛋炒饭。”这是最快能吃到的东西了。 第六九章 一片冰心,缘来是你(番外) 顾铂峥帮人理了理裙子:“好。”然后挽袖子开始蒸饭,叶昕虞扬洗了手打蛋花,又切了点儿香葱,顾铂峥正在剁肉末,她拿了一个盘子放在顾铂峥旁边,被某人捉住又来了一个吻。叶昕虞扬连翻白眼也没力气了。 吻完之后那人又来一句:“我的。” 叶昕虞扬真想糊他一脸蛋浆。 蛋炒饭做完装盘,男人端着盘子,向她挑眉,叶昕虞扬叹了一口气踮脚亲了他两下:“我快饿死了顾铂峥。” 顾铂峥回敬她两个亲昵的吻:“吃饭。” 顾铂峥本来是不饿的,他早上吃了饭,中午参加宴会的时候也吃了一些,不像叶昕虞扬,早上起得晚没有吃,中午去了之后又呆在房间里想事情,此刻吃到香喷喷的热乎乎的蛋炒饭简直觉得是世界美味,大快朵颐的样子让一旁看着的男人也隐隐觉得饿了。 明明锅里还剩了一些,他偏偏不吃,非要眼巴巴的看着叶昕虞扬,叶昕虞扬翻了两个大白眼,终于还是舀了满满一大勺塞他嘴里,吃吧吃吧,噎不死你。 那一勺真的是满满当当,顾铂峥鼓着腮帮子很是滑稽,偏偏又是面无表情故作正经,叶昕虞扬毫不掩饰的笑了,还恶作剧的拿手去戳了戳,顾铂峥使劲儿憋了一口气才忍住没把饭喷出来,他瞪她一眼,严肃得不得了,叶昕虞扬趁他不注意又戳了两下,差点儿没把人戳成内伤,叶昕虞扬哈哈大笑。 谁能见过顾铂峥嘴里包着饭一鼓一鼓的样子呢,叶昕虞扬笑到肚子疼连勺子都握不住。 顾铂峥好不容易把“美人恩”消化了,对面的人还在笑。原本以为笑过这一阵就算了,哪曾想等她断断续续笑一会儿吃一会儿地把饭吃完了还停不下来,她倚在门框上看他洗盘子的时候依旧在笑。顾铂峥怒了,将人捞过来一顿“家法伺候”,连水龙头也来不及关。 半晌过后,叶昕虞扬带着一脸悲愤的表情跑去客厅看电视。 美人水眸蕴蕴,香腮酡红。果真应了那句话——随时随地。 第二十一章明目张胆的调戏与反调戏(3) 叶昕虞扬在看电视的时候接到纪朴存的电话。 “你确定红色盒子是我的,黑色盒子是武东的?” 叶昕虞扬嘴角上扬,心情好得不得了:“嗯,红色是你的,黑色是武东的。” “叶、昕、虞、扬!”即使看不到纪朴存此刻的表情叶昕虞扬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人干事儿?” 叶昕虞扬“唔”了一声:“你很想要武东的?” 纪朴存:“……”一盒子避孕套,怎么回答? 叶女王没打算让他回答,接道:“你这辈子又没机会用那东西,送你做什么。” 纪朴存:“……” 还嫌不够似的,叶女王给了最后一击:“倒是送你的东西今后你总要用,好好享受。” 纪家第三代嫡长子,名朴存,a市b城人,享年三十岁,卒。 叶昕虞扬继续看电视,丝毫没有气死人后要愧疚的自觉。 顾铂峥收拾完毕后陪叶昕虞扬看电视,两个人窝在一起,叶昕虞扬无意识的玩着他的手,顾铂峥环抱着她,下巴蹭着她头顶,两个人都是一副亲昵而舒服的状态,一时间屋里只有电视的声音,但却丝毫没有尴尬。顾铂峥的手很好看,因为常年拿画笔,有一些骨节处有一层茧,硬硬的,滑过掌心的时候麻麻的,叶昕虞扬摩挲着茧,被那种微麻的触感吸引,一直磨着,顾铂峥皮肤较白,但那是一种男人的白,一点儿不显女气,加上骨骼、手型和手上的青筋,很明显能感觉到男人的力量和质感,叶昕虞扬的手本来不算小,十指很纤长,放在他的大掌中,却显得额外的小巧,瓷白细腻的肌肤加上粉圆的指甲,美感十足。顾铂峥看着她无意识地和他十指交缠,又放开,交缠,又放开,,指与指之间的摩挲感轻轻麻进心里,软得很。他没注意过别人的手,但叶昕虞扬的手在他眼里无疑是很好看的,白白的,嫩嫩的,指甲尖带着粉红,她没涂任何东西,看起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顾铂峥喜欢这样不加任何修饰的美。在叶昕虞扬又一次放开时顾铂峥弯了弯指节将那白净的手指夹在了指缝中,叶昕虞扬没有任何挣扎,她顺从地跟着弯了弯指节,和他的贴在一起,这无意识的动作愉悦了身后的男人,顾铂峥放开了她,叶昕虞扬又开始交缠放开,交缠放开,好像玩手指玩上了瘾。 即便顾铂峥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直坚信两个人最后一定会在一起,但也没想到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此种感觉如此不足为外人道。好像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力量与勇敢,只想这样一直平淡而无声的生活下去,直到老,直到死;又好像再也没有其他时候能如此刻一般力量充沛,满身的力量,满脑子的保护欲,其气充盈心中,快要爆炸开来,唯有她的贴近与气息才能平复。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又酸又胀的心情,想要紧紧贴着她,互相交换着热度与味道,让它们一丝一丝渗进血里去,让两人浑不可分。 本来气氛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不觉变了味道。首先是叶昕虞扬的错,她看电视的时候一直喜欢抱东西,即便此刻她被顾铂峥包在怀里也没改变这个习惯,刚好在玩儿顾铂峥的手,于是下意识的就把顾铂峥的手臂当做唯一可抱的东西,原本顾铂峥的手臂是压在叶昕虞扬脖子下的,叶女王东蹭西扭总是抱不到有点儿烦,她扯了扯,顾铂峥以为她这个姿势不舒服,于是跟着她扯的方向动了动,这样叶女王就从枕着小臂变成了枕着臂膀,然后叶女王就得偿所愿的抱住了某人的手,电视看得十分专心致志。 其次是顾铂峥的错,谁让他毫无原则地迁就叶昕虞扬呢,叶女王倒是舒畅了,他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一个什么怪异的姿势,说好听点儿是一起看电视,说难听点儿他就是一套抱枕靠枕,为了叶女王能抱着她的手,某人根本不可能看到电视,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看天花板。原本顾boss还能靠着电视节目分散一丢丢注意力,现在完全不能了,现在他的所有感官都去感受身前的叶昕虞扬了。明明电视声这么大,他偏偏只听见叶昕虞扬的呼吸心跳声,可能是靠得近的原因?再说他的手,被叶昕虞扬那么紧得抱在胸前,想不感受都不能啊,还有叶昕虞扬的呼吸,一呼一吸间气息全喷在他手肘那里,又麻又痒,他一动叶昕虞扬跟着动,蹭了满手柔软,毫不自知的叶女王还很不满他动来动去,用力拍了拍他的手:“别动!”顾铂峥的手被拍着往下压,又是一次十分圆满而隐忍的感受。 顾铂峥在起来、不起来之间摇摆了将近十分钟,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性没有起来,但如此被动显然不是顾铂峥的性格,他将叶昕虞扬捞起来,给她脑下垫了一个抱枕,然后一只手从她腰下穿过,一只手横在腰上,两只手扣在一起将人抱住,于是这样就变成了两人都侧卧着,两人都能看到电视。摸着叶女王小蛮腰的顾铂峥表示,嗯,很满意。 此刻轮到叶昕虞扬别扭了,刚刚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电视上,所以没怎么在意两人的姿势,现在被顾铂峥这样一动,腰又是她痒痒肉最多的地方,哪儿经得住某人有意无意的摩挲?再加上两个人枕着一个抱枕,头靠得不能再近,她甚至觉得顾铂峥的嘴唇就挨着她的耳朵(实际上就是这样的),呼吸喷洒在耳侧,又热又痒,她浑身不舒服,也不是不舒服,就是她再也不能将注意力转回电视上了,总觉得身后贴着火炉,又烫又危险。但这样的感受是一定不能跟身后的人说的,否则一定又会被压着吻一次,更甚者,谁知道忍不忍得住。于是叶昕虞扬装着没事儿似的继续“专心致志”看电视。 顾铂峥没有玩儿抱枕的习惯,但如果抱的是叶昕虞扬,他倒是十分乐意揉一揉,捏一捏,叶昕虞扬换了家居服,十分轻薄宽松,根本不需要他花什么力气就摸到了那片滑腻的肌肤,小腰不足一握,顾铂峥觉得自己一使劲儿可能就断了。叶昕虞扬本来就敏感,忍得十分辛苦,又让他得寸进尺的伸进里面,两人肌肤相贴,都觉得滚烫滚烫,叶昕虞扬都快烧起来了,偏某人“毫不自觉”,大掌贴着她的腰一寸一寸碾压,不放过任何地方,叶昕虞扬咬唇憋住了一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正打算伸手抓住那为非作歹的大掌,却被某人领先一步往上握住了。“嗯……”终究没有忍住,叶昕虞扬猫一样的叫唤抓得某人一紧。 第六九章 一片冰心,缘来是你(番外) 顾铂峥帮人理了理裙子:“好。”然后挽袖子开始蒸饭,叶昕虞扬洗了手打蛋花,又切了点儿香葱,顾铂峥正在剁肉末,她拿了一个盘子放在顾铂峥旁边,被某人捉住又来了一个吻。叶昕虞扬连翻白眼也没力气了。 吻完之后那人又来一句:“我的。” 叶昕虞扬真想糊他一脸蛋浆。 蛋炒饭做完装盘,男人端着盘子,向她挑眉,叶昕虞扬叹了一口气踮脚亲了他两下:“我快饿死了顾铂峥。” 顾铂峥回敬她两个亲昵的吻:“吃饭。” 顾铂峥本来是不饿的,他早上吃了饭,中午参加宴会的时候也吃了一些,不像叶昕虞扬,早上起得晚没有吃,中午去了之后又呆在房间里想事情,此刻吃到香喷喷的热乎乎的蛋炒饭简直觉得是世界美味,大快朵颐的样子让一旁看着的男人也隐隐觉得饿了。 明明锅里还剩了一些,他偏偏不吃,非要眼巴巴的看着叶昕虞扬,叶昕虞扬翻了两个大白眼,终于还是舀了满满一大勺塞他嘴里,吃吧吃吧,噎不死你。 那一勺真的是满满当当,顾铂峥鼓着腮帮子很是滑稽,偏偏又是面无表情故作正经,叶昕虞扬毫不掩饰的笑了,还恶作剧的拿手去戳了戳,顾铂峥使劲儿憋了一口气才忍住没把饭喷出来,他瞪她一眼,严肃得不得了,叶昕虞扬趁他不注意又戳了两下,差点儿没把人戳成内伤,叶昕虞扬哈哈大笑。 谁能见过顾铂峥嘴里包着饭一鼓一鼓的样子呢,叶昕虞扬笑到肚子疼连勺子都握不住。 顾铂峥好不容易把“美人恩”消化了,对面的人还在笑。原本以为笑过这一阵就算了,哪曾想等她断断续续笑一会儿吃一会儿地把饭吃完了还停不下来,她倚在门框上看他洗盘子的时候依旧在笑。顾铂峥怒了,将人捞过来一顿“家法伺候”,连水龙头也来不及关。 半晌过后,叶昕虞扬带着一脸悲愤的表情跑去客厅看电视。 美人水眸蕴蕴,香腮酡红。果真应了那句话——随时随地。 第二十一章明目张胆的调戏与反调戏(3) 叶昕虞扬在看电视的时候接到纪朴存的电话。 “你确定红色盒子是我的,黑色盒子是武东的?” 叶昕虞扬嘴角上扬,心情好得不得了:“嗯,红色是你的,黑色是武东的。” “叶、昕、虞、扬!”即使看不到纪朴存此刻的表情叶昕虞扬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人干事儿?” 叶昕虞扬“唔”了一声:“你很想要武东的?” 纪朴存:“……”一盒子避孕套,怎么回答? 叶女王没打算让他回答,接道:“你这辈子又没机会用那东西,送你做什么。” 纪朴存:“……” 还嫌不够似的,叶女王给了最后一击:“倒是送你的东西今后你总要用,好好享受。” 纪家第三代嫡长子,名朴存,a市b城人,享年三十岁,卒。 叶昕虞扬继续看电视,丝毫没有气死人后要愧疚的自觉。 顾铂峥收拾完毕后陪叶昕虞扬看电视,两个人窝在一起,叶昕虞扬无意识的玩着他的手,顾铂峥环抱着她,下巴蹭着她头顶,两个人都是一副亲昵而舒服的状态,一时间屋里只有电视的声音,但却丝毫没有尴尬。顾铂峥的手很好看,因为常年拿画笔,有一些骨节处有一层茧,硬硬的,滑过掌心的时候麻麻的,叶昕虞扬摩挲着茧,被那种微麻的触感吸引,一直磨着,顾铂峥皮肤较白,但那是一种男人的白,一点儿不显女气,加上骨骼、手型和手上的青筋,很明显能感觉到男人的力量和质感,叶昕虞扬的手本来不算小,十指很纤长,放在他的大掌中,却显得额外的小巧,瓷白细腻的肌肤加上粉圆的指甲,美感十足。顾铂峥看着她无意识地和他十指交缠,又放开,交缠,又放开,,指与指之间的摩挲感轻轻麻进心里,软得很。他没注意过别人的手,但叶昕虞扬的手在他眼里无疑是很好看的,白白的,嫩嫩的,指甲尖带着粉红,她没涂任何东西,看起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顾铂峥喜欢这样不加任何修饰的美。在叶昕虞扬又一次放开时顾铂峥弯了弯指节将那白净的手指夹在了指缝中,叶昕虞扬没有任何挣扎,她顺从地跟着弯了弯指节,和他的贴在一起,这无意识的动作愉悦了身后的男人,顾铂峥放开了她,叶昕虞扬又开始交缠放开,交缠放开,好像玩手指玩上了瘾。 即便顾铂峥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直坚信两个人最后一定会在一起,但也没想到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此种感觉如此不足为外人道。好像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力量与勇敢,只想这样一直平淡而无声的生活下去,直到老,直到死;又好像再也没有其他时候能如此刻一般力量充沛,满身的力量,满脑子的保护欲,其气充盈心中,快要爆炸开来,唯有她的贴近与气息才能平复。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又酸又胀的心情,想要紧紧贴着她,互相交换着热度与味道,让它们一丝一丝渗进血里去,让两人浑不可分。 本来气氛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不觉变了味道。首先是叶昕虞扬的错,她看电视的时候一直喜欢抱东西,即便此刻她被顾铂峥包在怀里也没改变这个习惯,刚好在玩儿顾铂峥的手,于是下意识的就把顾铂峥的手臂当做唯一可抱的东西,原本顾铂峥的手臂是压在叶昕虞扬脖子下的,叶女王东蹭西扭总是抱不到有点儿烦,她扯了扯,顾铂峥以为她这个姿势不舒服,于是跟着她扯的方向动了动,这样叶女王就从枕着小臂变成了枕着臂膀,然后叶女王就得偿所愿的抱住了某人的手,电视看得十分专心致志。 其次是顾铂峥的错,谁让他毫无原则地迁就叶昕虞扬呢,叶女王倒是舒畅了,他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一个什么怪异的姿势,说好听点儿是一起看电视,说难听点儿他就是一套抱枕靠枕,为了叶女王能抱着她的手,某人根本不可能看到电视,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看天花板。原本顾boss还能靠着电视节目分散一丢丢注意力,现在完全不能了,现在他的所有感官都去感受身前的叶昕虞扬了。明明电视声这么大,他偏偏只听见叶昕虞扬的呼吸心跳声,可能是靠得近的原因?再说他的手,被叶昕虞扬那么紧得抱在胸前,想不感受都不能啊,还有叶昕虞扬的呼吸,一呼一吸间气息全喷在他手肘那里,又麻又痒,他一动叶昕虞扬跟着动,蹭了满手柔软,毫不自知的叶女王还很不满他动来动去,用力拍了拍他的手:“别动!”顾铂峥的手被拍着往下压,又是一次十分圆满而隐忍的感受。 顾铂峥在起来、不起来之间摇摆了将近十分钟,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性没有起来,但如此被动显然不是顾铂峥的性格,他将叶昕虞扬捞起来,给她脑下垫了一个抱枕,然后一只手从她腰下穿过,一只手横在腰上,两只手扣在一起将人抱住,于是这样就变成了两人都侧卧着,两人都能看到电视。摸着叶女王小蛮腰的顾铂峥表示,嗯,很满意。 此刻轮到叶昕虞扬别扭了,刚刚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电视上,所以没怎么在意两人的姿势,现在被顾铂峥这样一动,腰又是她痒痒肉最多的地方,哪儿经得住某人有意无意的摩挲?再加上两个人枕着一个抱枕,头靠得不能再近,她甚至觉得顾铂峥的嘴唇就挨着她的耳朵(实际上就是这样的),呼吸喷洒在耳侧,又热又痒,她浑身不舒服,也不是不舒服,就是她再也不能将注意力转回电视上了,总觉得身后贴着火炉,又烫又危险。但这样的感受是一定不能跟身后的人说的,否则一定又会被压着吻一次,更甚者,谁知道忍不忍得住。于是叶昕虞扬装着没事儿似的继续“专心致志”看电视。 顾铂峥没有玩儿抱枕的习惯,但如果抱的是叶昕虞扬,他倒是十分乐意揉一揉,捏一捏,叶昕虞扬换了家居服,十分轻薄宽松,根本不需要他花什么力气就摸到了那片滑腻的肌肤,小腰不足一握,顾铂峥觉得自己一使劲儿可能就断了。叶昕虞扬本来就敏感,忍得十分辛苦,又让他得寸进尺的伸进里面,两人肌肤相贴,都觉得滚烫滚烫,叶昕虞扬都快烧起来了,偏某人“毫不自觉”,大掌贴着她的腰一寸一寸碾压,不放过任何地方,叶昕虞扬咬唇憋住了一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正打算伸手抓住那为非作歹的大掌,却被某人领先一步往上握住了。“嗯……”终究没有忍住,叶昕虞扬猫一样的叫唤抓得某人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