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第一章 丧事静默 白幡高直竖,庑房结灵花。 安徽宣州,陈家三房办静悄悄地办着一场丧事。 静悄悄,“静”在人少,“悄悄”在不敢大胆声张。 人自然是少。 大半陈家人都去了前院哀悼——陈家唯一在朝做官的大房大爷也死了。 “贺小娘连死都不凑巧!” 后院三房外廊,婆子捏了把从前院顺来的南瓜子,边嗑边嘚吧嘚吧,“大爷前夜咽的气,贺小娘昨儿闭的眼,三爷一早备下的橡木棺材压根没用上…” 婆子努了把嘴,意在东南角,“被三太太生生摁下来了,说一个小妾入殓的风光盖过朝上做官的爷们儿,脑子打了铁的人才会这么做!” 婆子说得个眉飞色舞。 澄澈光晕下,向四面八方喷射出几道绵长的水雾抛物线。 外廊拱柱后立着的贺显金默默别开脸,避开了这无差别物理攻击。 “照您这么说,要是贺小娘错开时间死,岂不是能风光大葬了!” “岂止风光大葬!我听说三爷甚至在墓碑上刻了自己名字,等百年后要和贺小娘合葬!” 廊下的双环小丫头也嗑着瓜子附和,“还得是张妈!啥都知道!” 婆子被奉承得通体舒畅,像打开了话匣,“我跟你说,那棺材里,贺小娘手里攥着的和田玉,值这个数!” 婆子拿了个巴掌出来。 “五两银子?”丫头猜。 婆子顺手一巴掌拍到丫头头上,“没见识!五十两!三爷一个月的花头!” “哇!贺小娘真是好福气!” 这早死的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贺显金轻轻别过头,动了动手中的攒盒,内里四色碟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婆子偏过头,见是贺显金,拿瓜子的手一滞,随后顺畅地凑出笑脸,“金姐儿可怜见的,快去看看你娘吧!”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正好三爷也在,趁爷们儿正伤心,赶紧把自个儿的事儿定下来!” 张婆子再看四下无人,道,“有些事儿过期不候——你身边伺候的那四个丫头一早就托我另找差事了!” 贺显金低头理了理攒盒,再抬头,脸上挂着恰当的悲和敬,“多谢张妈疼我。” 说完便提着攒盒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少女戴孝最是俏,白白的麻纱,小巧的白花,哭红的鼻头和微肿的眼睛,再加上侍疾数月蹉跎出的纤细弱瘦的身姿。 张婆子看着贺显金的背影,眯了眯眼,目光浑浊,“你别说,金姐儿比她娘还勾人。” 张婆子这话含在喉头呢喃 小丫头没听清,疑惑的“啊”一声。 张婆子回过神笑着摇头,“我是说,你显金姐姐指不定福气更好。” 被三太太随便嫁到哪家,当个福气更好的小娘。 也只能这样了。 女人能干啥的? 特别是这贺显金,主不主,仆不仆的。 甚至还不如她们呢。 她们就算是下人,也是明媒正娶、三书六聘的,毛了急了,还能给当家的一顿骂。 这些当小娘的敢吗? 贺显金端着攒盒绕进灵堂,一眼就瞅见耷拉跪在棺材前的陈家三爷。 “您先起来坐坐吧。” 贺显金平静地打开攒盒,依次拿了四碟糕点摆在彭牙四方桌上,“您跪了两天了,饭没吃,觉没睡,太太记挂您,特意叫我去她院子拿了糕点过来。” 陈三爷一听,猛抬头,气得目眦欲裂,“她叫你去干甚!艾娘都死了!死了!她还想做什么!” 陈三爷满脸通红,手撑在膝盖上蹿起身来,一把将桌子上的盘子掀翻! “叫她少管漪苑的事吧!” “乒乒乓乓”盘子砸地上,倒没碎,只是糕点摔了个粉烂,吃肯定是不能吃了。 可惜了了。 贺显金想起三太太说的话—— “前头大爷摆灵悼念,阖府上下谁敢不去?” “就他是个痴情种?就他是个梁山伯?” “你娘的死,也不是一日两日间攒下的果,缠缠绵绵病了这么一两年,谁心里都是有准备的。” “你若是个好孩子,真心心疼三爷,就叫三爷换身衣服,抹把脸,赶紧去前院跪着哭一哭他那英年早逝的大哥!” 贺显金再看一眼双目赤红的陈三爷。 吼得中气十足,精神头还好。 还能哭。 贺显金内心评估一下,顺手递了个小杌凳在陈三爷身后,“三太太没想做什么,也没对我做什么。” “您先坐。”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只有红红的鼻头泄露了她丧母的哀痛。 他痛,显金只会比他更痛。 他死了女人,显金死了妈啊。 这世上,如今只有他和显金是真心难过。 陈三爷瘪瘪嘴,眼里一下子涌出泪,一下子颓唐地砸在贺显金为他准备好的杌凳上。 “你娘她死了…” 贺显金点点头,“阿娘死时,我就在她身边。” “她再也回不来了…” 贺显金点点头,“每年清明您可以去给她上香,若想她了,也能去坟前陪她说说话。” “我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贺显金点点头,“人死了,阴阳相隔,入土为安,自然勿扰亡者清净。” 陈三爷滞了滞,陡然号啕大哭,“可我想她!我好想她的啊!再没有人真正觉得我好了!” 对亡者的想念,总是难以轻易消退。 爱之深,思之切。 当时间够久到你以为你已经忘记她,忘记她的逝去带给你的悲痛时,突然出现的她喜爱的花,她热爱的食物,她时常翻阅的书,会像把利剑再次刺穿你的胸膛。 这才让你痛彻心扉。 贺显金等待陈三爷慢慢平静。 棺前的香燃尽,灵堂里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比起看到您痛不欲生,阿娘或许更愿意看到您好好过日子。”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 “看到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以为她哭泣,但只能哭三日。三日之后,就把阿娘的箱笼收拾好,您若愿意就好好封存,若不愿意就埋进土里,陪着她去下一世。” “看到您衣食无忧,喜有所好,爱有所依。” “看到您一生潇洒,不为困苦所拘。” “甚至看到您儿女成群,膝下稚童可爱,尽享天伦。” 陈三爷哭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这些都是你娘告诉你的?” 贺显金抿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不是贺小娘嘱咐她的。 是她死时,对病床前那群至亲至爱之人,唯一所愿。 第二章 妾室凶猛 贺显金死了。 准确的说,她死过。 是过去式。 人死了,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贺显金以亲身经历证明,这个说法是对的。 在她眼前漆黑一片、意识快要消散时,她耳边全是乌拉拉一片的哭声。 这辈子,她活了二十四年,至少有十年都在病床上。 先天孱弱的心脏让她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剧烈活动,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她的人生充满了小心翼翼与意外事故。 感恩家庭充足的经济实力,帮助她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意外与事故,努力地活下去,在活下去的基础上读书、考学,甚至成功拿到商科毕业证书,进入家族企业从零做起,慢慢累积经验。 她以为她能一直小心下去,却倒在即将跨入二十五岁的前夜… 亲人与朋友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贺显金却能精准分辨出妈妈的声音。 撕心裂肺,却无力回天。 妈妈没事…这是好事…妈妈… 贺显金很想安慰,努力张嘴,浑身却像被混沌细密的线缠绕住。 耳边的哭声一点点弱了下来。 大家再见,小金走了哦。 贺显金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 贺显金再睁眼时,就变成了浑身湿漉漉的贺显金。 大魏的贺显金。 宣州的贺显金。 造纸世家,陈家三房的如今十五岁的贺显金。 同名同姓同字,但截然不同的贺显金。 这个贺显金身体健康,通身无病。 无病,但有灾。 前头那个贺显金因落水溺毙,一命呜呼了,被她这抹刚死的、百年后、异时空的游魂莫名其妙接替了身体。 作为一个卧病在床,常年混迹于二次元的新青年,她异常迅速地接受了借尸还魂、穿越重生等离奇事件的发生,并且立刻投入到新身份的摸排探索工作。 不摸查不知道,一摸查吓一跳。 这个身体的贺显金,身世是有点小曲折在的——她姓贺,但负责她吃喝拉撒的人家姓陈,这姓陈的主家是她娘的第二任郎君,她娘是这陈三郎君的宠妾,而她是她娘和前夫的种。 简而言之,她是个拖油瓶。 而且是,依附着妾室生存的、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拖油瓶。 贺显金咂舌。 在封建时代二嫁,还带上与前任的孩子,她娘真是个勇猛的妾室。 当贺显金认真打量自己金碧辉煌的寝室和贴身侍候的四个丫鬟后,不禁再度感叹:她娘真他娘的是个战斗力爆棚的妾室啊! 她一个拖油瓶物质条件这么好,真的合理吗? 只可惜贺显金来的时候,贺小娘已经缠绵病榻好些年了,而原主的落水加速了贺小娘的病程——贺显金借尸还魂后的第五日,贺小娘最终撒手人寰。 即是现在。 风动窗棂。 嘎吱嘎吱作响。 贺显金思绪缓慢回转,眼神轻轻落在陈三爷脸上。 每一个勇猛妾室的背后,都有个恋爱脑的男人。 陈三爷确实是个恋爱脑。 这个认知,是整个陈家的共识。 陈家造纸起家,现已有百年。 如今的大魏朝虽不存在于贺显金有关封建时代的任何认知,但无论是风土人情、地域划分还是学家背景、统治体系都留有宋明清时期的影子。 许多熟悉的地名和物件,让贺显金代入起来不算困难。 宣纸宣纸,其实就是宣州出产的纸张,而在宣州这个地界儿,陈家又算排得上号的纸商。 贺显金刚来前几天就拿着陈三爷三房的丙字牌,在陈家内院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光是内院就有四进,分作五个院子。 话事人陈老太太独住篦麻堂,在京做官的陈大老爷、陈家长房的选草堂,二房的浆造堂,三房的捞纸堂,另有一个空院子挂了晴晒堂的牌子。 一听就是造纸的。 篦麻、选草、浆造、捞纸和晴晒,组成了一张张肌清玉骨的纸,也组成了阖家主仆七十六口的宣州陈氏。 简单来说,陈家就是宣州干得不错的本地城镇民营企业。 老太太内外一把抓,两手抓两手硬;老大负责开拓仕途市场;老二跟着老太太打理生意,等待着继承陈氏纸业;至于老三嘛… 小儿子基本都拖后腿。 陈老三也不例外。 陈三爷,名曰陈敷,六岁启蒙,现如今三十有六,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娶隔壁江南道织造行业民营企业孙家嫡幼女为妻,本应就此过上斗鸡撵狗的正常小富二代草包生活。 奈何在二十七岁的高龄,遇上了碰到灾荒的看似柔弱如菟丝花的贺艾娘,和小拖油瓶贺显金。 从此,陈老三的恋爱脑开了窍。 顶着压力固执地纳了二嫁的贺艾娘为妾。 从此就跟魔怔似的。 但凡陈三太太孙氏有的,管他龙肝凤胆,他一定要给贺艾娘搞到手。 就算被母亲指着鼻子骂也不在话下。 贺艾娘纤细敏感,又体弱多病,陈老三便日日不离身,自掏腰包,人参燕窝如流水地往贺小娘房里送。 不仅送,还要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羡慕! 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陈老三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他会宠人!会疼人! 不是干啥啥不行! 三房内院都羡慕贺艾娘“盛宠”加身。 贺显金却一边打听,一边在陈老三恋爱脑的标签前默默贴上“叛逆”与“幼稚”。 贺显金东拼西凑出,陈老三和原身她娘,大概就是中二病叛逆草包二代与小白花柔弱女主的故事。 显金的目光从恋爱脑陈老三的脸上,移到棺材前的牌位上。 上面刻着,“吾妻贺艾娘之位”。 贺显金轻轻叹了口气。 吾妻,吾妻。 陈老三真正的妻,这口气能忍? 恐怕早就不想忍了。 正是原身莫名其妙的落水,才导致贺小娘病情突然恶化的啊。 第三章 蜡油滚烫 陈敷又跪着哭了两场,哭到膝盖肿痛才扶着长随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嘱托显金,“…你给你娘守一守大夜罢,明儿第三天得下殡了,我得跟去看着。” 显金看了眼渐落的天色,轻声劝道,“您记得去前院给大老爷上柱香吧。” 陈敷瘪瘪嘴角,有些不屑的样子。 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冲显金摆摆手,半边身子靠在长随身上一瘸一拐往出走。 显金转身刚过灌木丛,却被陡然窜出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小金妹妹!” 声音是个男子! 显金有点怕。 这大魏,若是比照程朱理学的明朝,她私会男子,可是会被打死的! 显金下意识向后退。 那影子却迫切地追过来,面部暴露在光里。 是这几日没见过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样子。 手长脚长,脸上胡须一茬青过一茬。 就是个在抽条的高中生。 显金心里舒了口气,不那么怕了。 可她不知道这是谁,不敢随意搭话,低了头又避开半步,“嗯”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小金妹妹!” 男子见显金要走,急切道,“你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道个歉,在湖边是我孟浪了,你落水后可没事?” 显金脚下一滞。 就是你这个瘟伤让原主落的水? 高中生见显金躲避的步子停了,便知自己这个歉道对了,长呼一口气,抓紧向前逼一步。 白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光透过微黄的麻布绢纸照射在少女的脸上。 深茶色的瞳孔配上狭长微扇的眼型,小巧挺立的鼻还有像花瓣一样的嘴… 像在邀请他。 男子心头一悸,紧跟着喉头微动。 她太漂亮了。 贺小娘已足够漂亮,但贺显金更漂亮。 贺小娘的美是凡间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贺显金的美却是来自地下十八层地狱的考验。 勾引人占有她,揉碎她,欺辱她。 高中生刻意声音压低。 听同窗说,男人要低声沉吟,要把钩子放在话里,没有女人听了不动心的。 “小金妹妹,你听我说,上回在湖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今年下场乡试,我娘答应我要是乡试过了,就准我一件事!” 高中生在变声末期本来声音就难听,压低嗓门说话… 像个喉咙长水泡的傻X! 贺显金本来就烦! “你若无事,我要去给我娘续香了。” 贺显金埋头往里走。 高中生微一愣。 她哪里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错开身形挡住贺显金去路,只好自顾自地把后话说出,“等我过了乡试,我就求我娘把你给我!爹喜欢贺小娘,也同样爱护你,你留在陈家,正好他也能继续照拂你…” 贺显金眉头皱成一团,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高中生。 “你是三太太的儿子?陈四郎?” 这是显金打听出来的。 陈三爷和孙氏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就是这个年纪。 此话一出,贺显金顿觉不妥,立刻转了口,“你这样的身份…把我给你,是什么意思?” 少女说得坦荡又自然。 陈四郎被少女嘴里这四个字拱出了火,目光幽暗,“…就是当我房里人。” 房,房你个几把。 贺显金本想忍了,毕竟她如今处境不明朗,看陈三爷也绝不是个靠谱的。 按道理她忍下来比发泄出来明智。 但是… 去他娘的明智。 她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年,为了活下去,不敢生气不敢高兴,七情六欲快被绝完了。 她与太监唯一的不同是,太监绝情欲用的物理手段,她则是生物手段。 如今这具身体却健康得像头牛! 贺显金扬眉,“什么叫当你房里人?无名无份住到你院子去?” “会有名分!等我过了乡试,就抬你做小娘!” “那你一直没过乡试,我就一直免费陪你睡觉?” 陈四郎差点被口水呛到。 贺显金转身从竹篮里拿了香递给陈四郎,“来吧,你去给我娘上柱香,当着她说出你的愿望,看她应是不应。” 只要你有这个脸。 三支长香直冲冲地怼到陈四郎下巴颏儿。 陈四郎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去啊。” 贺显金声音冷清地催促。 三支长香快要杵进陈四郎鼻孔了。 陈四郎条件反射地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略带惊慌地抬头,却见贺显金直身立挺地站着,眼神深暗,透出他不太熟悉的情绪。 她,她是在蔑视他吗? 陈四郎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贺小娘柔弱可怜,这个女儿向来沉默温驯,非常有寄人篱下的认知。 见到他,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忍耐安静。 就连上次,他企图趁夜黑一亲芳泽,也只是把贺显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恶狠狠地揪着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后来又听说贺显金病了两日。 紧跟着,贺小娘就驾鹤归西了。 不是因为他吧!? 陈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几天,就怕贺显金给他爹告状,等到现在他都没等到他爹来找他,便大着胆子摸进了内院。 贺小娘死了,没有人保护贺显金了! 谁能为她做主? 离乡人贱! 当初贺小娘来陈家前,还在逃灾荒!一母一女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套破布衣服,连名籍都被人抢了! 葡萄熟了。 可以摘了。 陈四郎胆子陡然壮了三分,将贺显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贺小娘不过是妾,是仆!没有我给她上香的道理!” 陈四郎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个丈母娘,我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也是无妨的。” 陈四郎又向前逼了一步,手搭在贺显金腰间,“小金妹妹别怕,我必不负你。” 像一碗油泼到腰上。 贺显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陈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唤了一声,“三爷!您又回来了!” 陈四郎“唰”地将手抽回,慌忙回头看。 没人。 松了口大气。 刚转头过来,却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时,贺显金将白烛落下的热油尽数倒在了陈四郎的右手上! 蜡烛油贴肉烫! 陈四郎上蹿下跳甩右手,嘴里滋哇乱叫。 贺显金将装热油的碗“啪”地摔到地上! 碗四分五裂! 贺显金一把捏住陈四郎的下巴,踮起脚,脸贴脸,皮挨皮,恶狠狠一字一句: “你给我记住,你再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废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 “我一条烂命,换你锦绣前程——我赚了!” 第四章 棺材重重 贺显金表情太过于凶狠。 原先花瓣诱人的唇,变成了妖怪吃人的魂。 原先狭长上挑的眼,变成了恶鬼索命的剑。 面冷心狠。 陈四郎闪过这四个字,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听清楚了吗!” 贺显金手指使劲,眼看陈四郎的脸多了四指掌印。 陈四郎慌不迭点头。 贺显金手一松,向后背手,偷偷活动微微发抖的关节。 陈四郎龇牙咧嘴地找凉水,一边呻吟一边甩手。 贺显金在心里给他配了首前世某App里的爆火卡点BGM。 “百福!百福!水!凉水!给我找水!” 此情此景,陈四郎也不在乎什么低音炮了。 灵堂外只剩下变声期高中生的嘎嘎乱叫。 贺显金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背着手往灵堂里走。 隔了好一会,廊外滋哇乱叫的声音才消失殆尽。 躲在白幡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婆子手里抠着攒盒,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贺显金那个拖油瓶,泼了四郎一碗滚烫的蜡油! 那油这么烫! 遇冷就凝固! 就像贴了一层甩不掉的滚烫锅巴! 四郎的右手背红得像虾壳! 这…这可是主子…还是三太太最喜欢的小儿子…还是写字读书的右手… 张婆子抖抖抖,手里的攒盒“磕磕磕”。 贺显金眼神横扫过来。 张婆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金…金姐儿..” 贺显金轻轻点点头,“您给我娘送四色攒盒?” 张婆子慌忙点头,“是是是!一天了,供奉的攒盒该换了!” 贺显金笑道,“多谢张妈疼我。” 张婆子一边往后逃,一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分内分内!” 快要逃出生天,张婆子咬碎了后牙,半侧身,探了个头道,“金姐儿,刚刚的事,你要给三爷提前知会一声,服个软、哭一哭,三爷吃这套…别等到三太太兴师问罪,到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贺显金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张婆子赶忙加了句,“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尿床单呢!” ….. 哦,原来是一张尿床单结下的友谊。 贺显金移开眼,没说话。 沉默让张婆子后背莫名起了一层毛汗。 “他不会声张。” 在张婆子以为贺显金不会说话时,贺显金轻声打破沉默,“前院大爷正在摆灵,他偷偷潜入后院女眷住所,被当家的知道了,他没好果子吃。” 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零碎收拾肯定是少不了的——您若真疼我,就帮我在外头买十张黄麻纸,还有墨。” 黄麻纸是最便宜的。 说着,贺显金便塞了半吊钱给张婆子。 陈家啥没有,纸还能没有? 随便到哪个门房,要也能要到几张纸。 这半吊钱纯属送给她的。 张婆子搓搓手,没拿铜板,“还能要你钱?你娘刚死,干啥都不容易,多留点钱傍身。” 贺显金想了想又道,“那咱们有好写的笔吗?笔尖硬硬的那种?” 这个专业就不对口了。 笔,这个生意,是隔壁王家的。 张婆子摇摇头。 贺显金前世去甘肃博物馆见过竹管笔,记不得是哪个朝代挖出来的,估摸现在不是时候。 “那烦您帮帮忙找一小截儿竹子尖头,我有用。” 张婆子想问有啥用,又念及陈四郎被烫得通红得虾壳手背,赶紧噤口,直道“好”。 不到一刻,张婆子便拿着东西回来了。 武力值这种东西吧,有时候就是简单又好用。 当所有人都离开,整个灵堂安静得连蜡烛燃烧都有了具象的声音。 管它白日人声鼎沸、来往如织,面子情了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前世在病床上,她的目标是活着。 那现在呢? 在这个男人出一个月的花头给女人买镇棺玉,就被人交口称颂的荒诞时代,在这个“我是主,你是仆,连上香都没你份”的奇葩时代,在这个“你好好求求三爷,趁他心软把自己的事定了”的狗屁时代。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的人生、她的价值、她的未来都由别人决定。 可谁也不能决定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贺显金跪在棺材前,眸光里如有火苗跳动。 灵堂的烛火,一夜未灭。 天刚蒙蒙亮,出殡的人就来了,陈三爷失魂落魄紧随其后。 抬棺前,贺显金认认真真朝棺材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以后,她带着三个人的命活下去。 陈三爷非让出殡队伍堂堂正正地从陈家大门走。 内院的二门坚决拦住了年近不惑的恋爱脑。 出殡队为首之人给陈三爷出了个主意。 “咱们迂回走,从游廊的同心湖摸过去,我知道一个小门,常年没人值守,那边也能到前院。” 贺显金看了眼说话的人。 出殡队照这条路线,朝着前院一路狂奔。 陈三爷兴高采烈地给出殡队一人赏了一个银角子,高声激励,“就这么干!只要艾娘的棺材从陈家大门出去,我一人赏十颗金瓜子!” 出殡的唢呐吹得更响了。 贺显金抱着贺艾娘的牌位,披麻戴孝,紧紧跟在陈三爷身后。 眼看着就要撞到前院的另一桩白事。 一个羊角胡须的中年男人红着眼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三大爷哟!白事不相见,相见霉百年!您快带着贺小娘从侧门出去吧!” 陈敷一把拂开,“大哥明日出殡从哪儿走?” 中年男子快哭了,“大老爷自是从大门!”拍着大腿,“就没有姨娘从大门出殡的先例!” “这回艾娘从正门出去了,下回就有先例了!” 陈敷铁了心,看了不远处的灵堂一眼。 里头人多得像蚂蚁,汲汲营营的,瞧不上! 陈敷昂着头,把抬棺的赶边儿去,自己顶上,肩上抬着棺材,喊起号角指挥众人往前走。 “让他发疯!” 中气十足的女声。 是陈家当家,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梳着光滑的圆髻,穿了一身黑麻衣,脸圆圆的,身形不高,气度却极为板正。 瞿老夫人行走时,右脚拖在地上,行走间明显不便,却杵着拐杖气势不减。 陈敷一见娘,条件反射缩脖子。 谁知这回,他老娘调虎离山,不打后脑勺。 “啪”的一声,拐杖敲在陈敷膝盖窝里。 陈敷膝盖一软,眼看棺材摇摇欲坠! 贺显金抱着牌位,冲上前,贺艾娘棺材的一角狠狠撞到贺显金背上! “唔!” 一股剧痛从脊柱迅速向上蔓延。 贺显金死死咬住嘴唇。 这该死的恋爱脑。 害人又害己! 第五章 卧龙凤雏 一连三夜没睡,贺显金本就略有眩晕。 棺材砸背,这一下又着实有点猛。 贺显金眯了眯眼,眼前多了几颗色彩各异的星星。 “快把贺姑娘扶住!” 中气十足的女声多了些气急败坏,拐杖杵地声音滋滋啦啦的,简直逼死空耳党。 “来人把三爷绑起来!去请三太太到篦麻堂!贺小娘继续出殡送葬,五伯劳您带孝义一块去,务必将贺小娘的执佛礼办得妥贴。” 声音调了个儿。 “我三子顽劣,个性狂狷,很是难教,今日扰乱我长子陈恒停灵,我必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家靠的便是老大支应门户。 一个商贾之家,供出个进士大人,做官做到四川成都府同知,虽只是个从六品,却带领陈家完成了由商入仕的飞跃。 整个宣州府,哪个不敬他陈家三分? 如今飞到一半,翅膀断了。 连带着陈家长房小小年纪就顺利考过乡试,成为举人的第三代也只能中断科举,灰溜溜回乡守灵,还不知前程在何处。 瞿老夫人掷地有声。 灵堂拜谒众人或唏嘘不已,或感同身受,或暗藏幸灾乐祸。 贺显金被人一左一右搀着,麻布孝帽扣在额前,正好挡住她大半张脸。 她忍痛睁眼,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颀长、冷漠玉立的少年郎。 这就是陈家那个希望之星? 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 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运道也确实不太好。 据说去年参加的秋闱考过了乡试,名次还不错,若是能趁热打铁,乡试第二年顺利参加会试,能不能中进士,对他对陈家都是巨大的一步。 如今亲父去逝,至少守孝三年。 三年期满,谁知这考场上又多了多少磨刀霍霍、踌躇满志的读书人? 是二十几岁的进士吃香?还是三十几岁的进士吃香? 肯定越年轻,前途越香越光明嘛。 年龄歧视,在哪个职场都逃不掉啊… 希望之星一直低着头,无论是陈敷拿破布塞了嘴,囫囵着骂天骂地被绑着往里走,还是贺小娘的棺材被刚才那个唤做五伯的中年男子井井有条指挥绕开另一场白事,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直到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决定贺显金的去向。 ——“送贺姑娘回漪院,再请个大夫来瞧瞧。这几日就让贺姑娘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休养生息吧。” 把贺显金彻底隔开了。 她的归宿或许将尘埃落定。 贺显金意识到这一点,再次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希望之心的目光。 探究与深邃都藏在深棕色的瞳仁里。 像看啥都带点好奇的吉娃娃。 和吉娃娃唯一区别是,希望之星眼睛不突。 甚至还有点好看。 贺显金目光坦荡,希望之星却率先蹙眉移开眼。 额,好吧,换成她,也讨厌没有边界感的拖油瓶。 过了晌午,篦麻堂中高低错落摆了十来沓纸,竹麻的涩味、石灰粉的苦味、桑褚皮若隐若现的清香味… 纸间百味之中,袅袅一缕烟。 瞿夫人端了杯茶,还没喝,嘴里却满是苦味,叹了口长气,看向下首惴惴不安的儿媳。 “秋娘,老三是个混账羔子,生老大、老二时陈家还在泾县讨生活,等咱们陈家有了自己作坊,雇佣了二十来个伙计才要的老三…他又是遗腹子,当家的走得走,对他,我确有放纵、溺爱、宽宥三大罪过。” 老伙计兼瞿夫人远方表妹瞿二娘的给三太太孙氏奉了四色糕点。 瞿夫人招呼孙氏,“大中午把你叫过来,没吃饭吧?吃两口糕点垫垫胃。” 孙氏埋着头,没吭声。 瞿二娘有点不高兴,婆母都用上“罪过”这种重话了,做媳妇的少说也得劝慰两句吧? “砰——” 瞿二娘放糕点盘子动作不自觉地大了。 孙氏抬了抬头,唇角紧抿,正欲开口,却见瞿老夫人疲惫地撑起额角,冲她摆摆手。 “阿二,你莫冲秋娘摆脸色。老三行事荒唐,本就是陈家对不起她,她心里难过也正常——老三现被我绑在马厩,趁他还没来,你我婆媳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一说,往后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你若实在不想和他过了,我做主给你们写封和离书,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和旁边的小院给你,你和老三的三子一女全都留在陈家,你看,可是不可?” 孙氏如同遭了一闷棒! 她忍了快十年了! 贺氏好不容易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凭什么这个时候和离! “媳妇与三爷结发二十余,最大的儿子年过双十,媳妇...媳妇此时和离...旁人旁人...”孙氏眼眶大红,“谁家爷们儿没几个喜欢的丫头小娘?媳妇也不是容不得人的,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带了点凌厉,“你既不是恨老三入骨,又何必撺掇他扛着贺氏的棺椁去老大的灵堂闹事!?” 孙氏猛地一滞,“娘——” 瞿老夫人手一摆,一语封喉,“送贺氏出殡的人有你乳娘的干儿子吧?” 孙氏辩解的话堵在了喉头。 “老三脑子蠢又幼稚,他那个狗脑子,单凭他自己能做成事?什么时辰出殡?怎么恰好掐在前院吊唁人最多的时候?怎么从二门顺利出来绕到前院?他自己能安排妥当?” 瞿老夫人有些提不上来气,“他这个蠢材先被贺氏把弄,贺氏眼皮子浅,只要些金银珠宝,倒也便宜。你却撺掇着他丢脸,老大丢脸,陈家丢脸...” 孙氏一眨眼,两行泪砸下来,跟着泪落下的,还有跪到青砖地上的膝盖。 “娘!媳妇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您知道他给贺氏的牌位上写的什么吗?‘吾妻’,写的‘吾妻’啊!” 孙氏哇的一声哭出来,“贺氏不可恨,坏了规矩的是三爷!媳妇只是想叫他出出丑!叫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媳妇平日过得有多苦!” 这两口子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一个脑子蠢,一个心眼坏。 是人都知道家丑不外扬,这婆娘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 先暂时分开吧。 瞿老夫人捏了捏鼻梁杆,“我预备将老三发回泾县作管事,他刚在宣州出了那么大丑,避避风头罢!” 孙氏张了张口,肩头一歪,顺势低头擦了擦眼角。 “贺氏的女儿,你预计怎么办?”瞿老夫人沉声发问。 第六章 青云路上 孙氏脑子一紧。 昨日,幼子红肿的手背... 绝不能让这个小贱人留在陈家! 老的是狐狸精变的,祸害她男人! 小的也是狐狸精,祸害她儿子! “贺氏是逃荒来的宣州,说是家里都死完了,应当没人给金姐儿做主了...”孙氏试探问,“金姐儿这个身份有点尴尬,贺氏一死,她就更没立场呆在陈家了,照媳妇看,要不再让人去找找?” “也可再找一找。”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找到的希望很渺茫,都九年了,若还家里有人活着,就算再难,也不至于放任正头大娘子和族中血脉流落在外。还是要有两手打算。” 孙氏撇撇嘴角,“娘说得是,金姐儿去年及笄,一针一线都是媳妇给她操办的。她们娘俩身份虽尴尬,我们陈家却是好好养了她的,甚至您还准她学字、绣花...” 一定要把这小狐狸精赶出去。 孙氏眼珠一转,“三爷纳贺小娘时,顺手把这娘俩的名籍都落在陈家...姑娘大了留不住,咱们好歹也算长辈。娘,您看我们要不要添一副嫁妆,把她发嫁出去算了。” “她刚死了娘!守孝三年续满!不要闹出陈家逼迫孝期姑娘嫁人的丑闻!”瞿老夫人敲打孙氏,“别再丢陈家的脸了!老大刚没了,宣州做纸的哪个不盯着咱们家抓把柄?不过一个小姑娘,一月能有多少嚼用?好好给她养三年,宣州城的人知道了也只会赞咱们一声仁义!” 三年! 孙氏咂舌! 岂不是把一块肥肉放在四郎嘴边? 他能忍住不咬吗?! 很难吧? 孙氏想起四子对贺显金的垂涎,不由焦躁,抬眼看了瞿老夫人两眼,终是迟疑开口,“还是尽早将她送出去合适...贺小娘家学渊博,金姐儿也不遑多让,我家四郎年轻气盛被她勾得竟入了迷!这还怎么读得进去书啊?” 瞿老夫人没想到这层。 瞿二娘倒是打量了孙氏一番。 得了吧。 也不知道谁勾谁呢! 孙氏没听到瞿老夫人反对,稍坐正,语速急切,“您看一个贺小娘就把咱们三房搅和得家宅不宁,她女儿当真是留不住了!媳妇是这样想的,乡下守孝也难有守满三年的,咱们就说是贺小娘的遗愿,想把姑娘早些送出门子,等金姐儿守满一年,咱们就二一添作五,给她备上十两嫁妆发嫁出去得了。” 瞿老夫人笑了笑,“你倒是已有成算。”瞿老夫人示意孙氏说下去。 “金姐儿如今无父无母,又没亲族,不好说亲。配个咱们家的管事或账房,媳妇觉得不错。” 孙氏一早就想过怎么处置贺显金。 真要养着,她膈应! 真金白银花费不说,她天天看贺显金那张脸在跟前晃荡,她都少吃两碗饭! “咱们家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房年先生还不错呢。” “是个读书人,如今是家里实在供不上了,这才出来一边找营生一边读书——咱金姐儿若是运道好,还能当当举人娘子呢!” 瞿老夫人皱眉,“我记得,这年先生年纪不小了?乡下家里可有正头娘子?” 孙氏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刚死了!” 瞿二娘:... “这是最妙的!”孙氏兴致勃勃,“他原配是个贤惠人,日熬夜熬地做女红供年先生读书,熬来熬去熬成了个肺痨鬼,身子骨弱更没留下一儿半女。咱们金姐儿嫁过去,立刻能当家!要是生个儿子,跟原配又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神色有些微妙。 妙...妙在何处? 妙在这男人是个吸血蚂蝗? 孙氏觑了眼瞿老夫人,赶紧加码,“更好的是,年先生也刚死了妻室,也要守制,咱们就说这门亲事是贺小娘死前急匆匆定下的,先在官府处把六礼给过了,再把金姐儿放到郊外的庄子上。媳妇定好好约束四郎,好好打理三房,定把两个人隔开,等个一年半载就把金姐儿发嫁,咱们家也当真是仁义道德,对得起贺小娘了!” 别的没打动瞿老夫人。 “好好约束四郎,好好打理三房”倒是打动了她。 孙氏若真能从此紧一紧骨头,打起精神来,她真是阿弥陀佛了! 瞿老夫人表情略显动摇。 孙氏打铁趁热,“四郎刚考过童生,大伯家的金鳞郎我们不敢比,可放在读书人里,四郎也算争气了,等来年顺顺利利考下秀才,兄弟扶持上进,那时候您老人家脸上才有光呢!” 这说到瞿老夫人心坎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挠爷们儿读书。 隔了良久,瞿老夫人方轻叹道,“就按你说的办吧——提前和金姐儿通个气,跟她说明白,不是我们家不让她守孝,只是她娘的遗愿是她早点有归宿,最好让她相看一下年生,看得上就好,看不上再找找。” 无所谓! 陈家三间铺子,四个作坊,管事、账房们多着呢! 孙氏了却一桩大心事,神色雀跃,“好好!等她再守几天,媳妇就告诉她这件事!” 孙氏风风火火地告了礼冲出去。 瞿二娘给瞿老夫人添了壶热水,“...比起拴在马厩的丈夫,还是亲生的儿子更重要。” 陈老三被绑在马厩里,孙氏一句话、一个字都没问。 在婆母面前一点不关心郎君,也不知道是蠢,还是真的不在乎了。 瞿老夫人手冷,捂热水暖手,“傻人有傻福,老大从小就聪明,你看——” 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半个月前她接到来信,一直硬撑到现在,喉头哽咽,“我原先盼他上进,盼他做官,盼他飞黄腾达、入阁拜相...我前天看到他的尸首,我宁愿他是个傻子,是个蠢材,只要他能活着,平安健康就好...” 瞿二娘还想再劝,却见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语气已复原,“...老二憨实有余,机敏不足,守成已是勉强;老三...” 提起这个孽障都晦气。 呸。 “只希望笺方能好好念书,期满三年后一次登科;二房好好做生意,用银子给笺方铺好青云路,咱们陈家才能长长久久地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啊。” 第七章 母猪生崽 漪院这几日人来人往,先是来了四个长随把陈敷放在漪院惯用的衣物、消遣和摆件清理运送出去,又来了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在贺小娘的房间关着门清理了大半天,运出五个大的樟木箱子后,把房门和窗户门关得紧紧的,还拿浆糊贴了封条。 这防得,还真是不带掩饰的... 显金略有无语。 漪院随着凶猛妾室贺艾娘的落幕,终于逐渐冷清下来。 被显金武力值折服的张婆子偷偷告诉她,原先配的四个丫头,职业嗅觉异常灵敏,在贺艾娘去世前夕纷纷找出“婶婶去世,要回家一趟”“弟弟脚断了,屋里没人照顾”“家里母猪生崽,要伺候猪妈坐月子”等等令人匪夷所思的借口,收拾东西打包回家,期待下一场主与仆的相遇。 其他的都能理解。 母猪生崽,这个确实不能忍。 找理由能不能用点心? 能不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点敷衍的尊重? 总而言之,这些时日,贺显金后背养了两天就不痛了,身边也没有人照顾,每日要自行打水、烧炉子、浣衣、清扫院落,偌大个漪院没人过问,日子也算自得其乐。 幸而陈敷是个不读书的,连盘了半个月的核桃都打包带走,三十来本书却全留下了。 全便宜了显金。 原主识字。 原主手绢上时常要绣两句酸诗。 多是自怨自艾、自怜自哀。 诗词水平不敢恭维,显金凭借例如“妾怜自身如草芥,凭空拂柳万人嫌”此类一听就懂、再听皱眉的口水大白诗,判断出原主也就是个认字写字的文化水平。 有点小文艺的梦想,但不多。 有点小矫情的作感,还不少。 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还命如草芥。 叫那位回去伺候猪妈坐月子的大姐作何感想? 既然原主识字,显金就可以毫不掩饰地翻书看书,对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魏朝,心里有了个谱。 这确是个神奇的朝代——融合了宋元明三朝特色,程朱理学尚未成为主流,儒学、道学、理学、心学正在争夺话语权,文武发展平衡,农商环境较好,北有鞑靼,西有红沙瓦底,南有倭奴,女人地位虽不高,但也没低到被人看了脸就剜面守节的地步,也没低到要缠三寸金莲,被人从生理控制心理的畸形局面。 总的来说,显金认为这是另一个宋代。 无论是历史文化发展,还是百姓吃穿用行都更偏向于未陷入战乱的北宋。 这是好事。 时代和平,总比战乱疮痍好。 至少还能试一试,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显金越安静,漪院的日子就过得越不留痕迹。 不留痕迹的结果就是日子越来越难过。 首先体现在吃—— 每日三餐愈渐潦草,原先早上一颗蛋、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外加两个素菜包,大概是普通的火车站早饭摊水平。 这几日的早饭,半个馒头、一碗米汤,偶尔放几颗青豆佐餐,瞬间下降到监--狱服--刑的地步。 再慢慢发展到一顿饭,厨房只给一盘水煮青菜、一小碗没去壳的谷米。 显金在蒸汽升腾的厨房揭开盖子看。 看看菜,抬头看看放饭的师傅,再看看菜。 师傅嘿嘿笑,“金姐儿,你守孝!好吃好喝的,怎么守孝?”指指地下,“你娘都看呢!” 看,看你脚底长疮,头顶流脓。 显金没说话,提起食盒向外走。 一顿两顿还行,一连五日顿顿都是这个样子,连青菜的种类都没有变化。 人很难受。 显金半夜饿得翻身坐起,探身从床板摸出个狭长的木匣子,打开来是叠放的三张百两银票,还有两支沉甸甸的金钗和三个粗粗的金戒指。 这是贺艾娘留给显金保命的。 显然,贺艾娘没考虑到这大面额银票和金钗在深宅后院的流通实用性... 至少,显金不敢拿一百两票子去换三个素包子。 她敢拿,下一秒,三太太就敢来抄了她的家。 显金盖上木匣,叹了口气又藏进了床板。 再等等吧,再忍忍吧。 “扣扣扣——” 窗棂外轻手轻脚。 显金跪在床上,推开木窗。 一个食盒被人推了进来。 “快吃吧!” 张婆子的脸出现在月光里,看显金眼神愣愣的,赶紧催促,“快吃!三爷叫我给你送的!” 显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鸡蛋羹、一碟酱油葱花豆腐还有一碗白米饭,都还冒着热气。 “三爷被老夫人捆在马厩里,狠狠地打了五十下板子,发了三天高热,皮开肉绽的吓死个人!” 张婆子四下看了看,从袖里掏了一个荷包顺到窗台上,“给你带的银子,三爷的钱全被老夫人管起来了,掏了一袖兜这就是全部了。” “明天三爷被发去泾县,这家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他教你不要和三太太别锋芒,忍一忍,等他业成归来给你找个好归宿。” 张婆子没文化,使了牛鼻子劲儿才记下这么多文绉绉的话。 显金仍旧有些怔愣。 她一直觉得...陈敷单纯就是个不靠谱的叛逆加幼稚恋爱脑...技能点都点在“怎么迅速又荒唐地把自己老娘气死”的民营企业无脑二代... 显金紧攥了把荷包,手又缓缓松开。 张婆子犹豫半晌,一咬牙还是把今天她半路打听到的传言一股脑倒了出来,“...三太太这么作践你,不过是想让你吃一吃守孝的苦头。她给你找了门亲事,是城东桑皮子作坊的账房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先头的婆娘,手上握着桑皮子作坊的账,她一直想要那个作坊,是想拿你笼络住那个账房...” 还有彻底绝了陈四郎的心吧! “我还在守孝...”显金迟疑道,“是要守三年不准婚嫁吧?” 张婆子“哎”一声,“你个傻妮子啊!守三年那是当官的、读书的家里这么干!你去乡下看看,谁敢守三年?!三年不成亲不生娃?家里谁干活谁下田?!” 是,农村人口就是生产力。 三年不准成亲,就是四五年都可能不会添丁,这可是大事。 陈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本来也不讲规矩。 显金眯了眯眼,“老夫人将三爷发回泾县,可有说何时招回来?” 张婆子一拍大腿,“说泾县作坊的收益能赶超城东桑皮子作坊的收益,就让三爷回来!” 噢,比拼KPI的时刻到了。 “桑皮子作坊收益几何?” “这个...”这属于机密,张婆子不知道,但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不一样,“应该很好!桑皮子作坊姜管事的婆娘逛街买东西从来不眨眼!” “那泾县作坊收益几何?” “泾县作坊赵管事的婆娘还穿着三年前的补丁衣裳!” 贺显金:... 完了,这个恋爱脑,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 第八章 告黑状状 三太太孙氏醒了个大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正吃早饭,一身绿衣服的丫鬟翠翠急匆匆跑过来。 “漪院走水了!走水了!” 孙氏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油饼子一扔! 她就知道贺显金不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吃青菜! 孙氏提起裙摆,风也似的向漪院跑,火急火燎绕过回廊就看见漪院院落墙角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身影旁边围着瞿二娘和张婆子,再看漪院里头,没见哪处火光四射、烟雾袅绕啊? “哪儿走水了!” 张婆子默默指向漪院的厕房。 孙氏望过去,正好看到一缕文弱的青烟窜天窜一半而崩猝。 孙氏咬牙切齿,看了眼瞿二娘,压抑怒气,“把金姐儿带到我房里吧?叫几个婆子丫头再看看院子里还有其他地方着火没,必须彻查起火的来由!” “带回篦麻堂吧。” 瞿二娘利落地再给贺显金裹了一层大麻布,“这火来得奇异。” 怎么不奇异! 厕房起火,闻所未闻! 谁会在厕房玩火? 在厕房玩屎,都比玩火正常。 篦麻堂那个老虔婆必是怀疑她对漪院干了什么吧! 孙氏憋了口气。 她确实是干了什么——她不准厨房给这丫头吃饱饭… 孙氏来不及说啥,就见瞿二娘和张婆子一左一右地把贺显金扶起来往出走,走了两步,瞿二娘转头道,“请三太太一并去往篦麻堂吧,这院子都是拿榫木搭的,起火是大事,一旦处理不慎,咱们陈家一张纸一张纸卖出来的家产就全没了!” 还要对她兴师问罪? 孙氏气得快要发疯,一抬头正好看见贺显金巴掌大一张脸从大麻布里探出来,对着她隐秘又灿烂一笑。 孙氏:@¥¥%Q##%¥%#%!!! 气死算了! 贺显金裹紧麻布,步履匆匆地跟在瞿二娘身后,一路逐渐嗅出石灰的涩味和青草树皮特有的腥味。 篦麻堂布陈简单,一张方桌、两盏灯、三个五斗柜还有一壁放满册子的橱柜。 除却这些,就是好十几摞各色纸张。 贺显金飞快扫视一圈。 屋主人是个非常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更喜欢直球。 故而,在瞿老夫人一进堂屋,贺显金在跪与不跪中迅速作出抉择——跪吧,你刚烧了人家房子的厕所呢。 贺显金“扑通”一声砸在地上,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老夫人,小金错了。” 贺显金语气平缓,“小金早上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厕房的栏木,等栏木燃起来,小金就拿水给浇熄了,再请张妈给三太太和您处报漪院走水。” 孙氏正想听贺显金要放什么屁,听完:诶? 瞿老夫人眉毛没动,“你放火,只是为了见我?” 贺显金点头。 是的,她在孙氏的高压下,在放弃和放纵中,选择了放火。 “你为何要见我?” 贺显金抬头,目光清淡平静,“我不想嫁人,比起嫁人,我还可以为陈家做更多的事。” 贺显金从怀里掏出用黄麻纸和麻绳线装订的册子,递到瞿老夫人眼前,“这是娘死后,漪院账目和人情送往,三太太屋里的两个姐姐将正房贴了封条,所以漪院存续的固有资产,噢,不能立刻换算成金钱银两的物件儿,我就没有算进去。” “册子上的总账是三爷拨给漪院的治丧费,共计五十两,收到人情送往十八两四钱,支出丧葬、回礼共计三十九两八钱,结余十八两六钱。” 孙氏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贺显金想要和陈家算总账,便低声呵斥,“钱钱钱!一个小姑娘家家,陈家养你十年,你现在来算账是不是晚了点!” 贺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孙氏。 单从智力来说,孙氏和陈敷应该能百年好合。 瞿老夫人挑眉接过贺显金的账册。 纸张非常粗糙,但麻线装订得很规范,字有些奇怪,笔画细细的,看上去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 张婆子小觑一眼,恍然大悟。 噢,金姐儿那天找她要黄麻纸和竹管子就是干这? 黄麻纸做册子,竹管子写字? 瞿老夫人翻开看,当即一愣。 首页首行,注明两个信息:立账时间,昭德十四年十一月初四至十一月十三总结;账册名称,漪院贺娘治丧总费。 第二页画为两行,中分数列,天干地支,上进下缴,收方与付方即来方与去方,两页看下来明细清楚、来方去方相等,收与支分布明晰,大类小类一目了然,总的采取的“日清”,每日终了后在上日的基础上加总当日变动,五日一汇总,十日一加总。 这种记账方式... 瞿老夫人震惊地看向显金。 贺显金面上坦荡,内心羞愧。 对不起了,山西晋商的同仁们。 借你们清末初创的“龙门四脚账”一用。 贺显金翻书得出这大约仿照未陷入战乱的北宋时期,元宋时期账目仍以“流水元账”为主,单一进出收支,月末合算,属于“单一型记账模式”,缺点很明显,就是流水大白账,比如“x年x月x日,张小花买了五块钱头花”这就属于支出,“x年x月x日,张小花在路上捡了八块钱,但她并未交给警察叔叔,而选择自己揣着”这就属于收入。 “单一记账”,其实记的是时间和简单收支,遇到大宗流水,或者非先进收支就傻眼了。 “复合型记账”在历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山西晋商发明的“天地合账”,又叫“龙门四脚账”,最基本的原理就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从大类讲有“进缴该存”的分别。 简而言之,“单一记账”记的是时间,“复合记账”记的是类别。 大商号如果用时间记账,不仅工序繁琐,且翻阅旧账是就是一堆烂账死账,所以在清末民初时期,民营资本发展迅速的情况下催生出了更为便捷的“龙门账”“四脚账”。 学商科且有家族企业的贺显金从小切口入手,将贺艾娘的治丧费用粗略做成“龙门账”的形式,向瞿老夫人展示了一把——账还能这么记。 简单来说,贺显金在用后人智慧碾压前人,用漫长岁月凝结的时代发展,欺负眼界狭窄、发展滞后的旧时光。 嗯,不光明,但挺磊落。 不提倡,但很好用。 瞿老夫人轻轻合上账册,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单薄又清洌的少女,“你...你想当账房?” 贺显金抿唇轻轻道,“我可以当账房。” 我也可以不仅仅当账房。 “就像您,可以做偌大陈家的话事人,可以带领陈家从泾县走到宣州,可以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官身、让陈家脱胎换骨。” 贺显金语气逐渐坚定,“比起嫁一个账房,我可以做一个账房。” “您尽可以随便甩一本烂账给我,再叫来城东头桑纸坊的年账房,同我一起比拼,看看谁算得快,谁把账做得准。” 贺显金此言一出。 瞿老夫人率先横了孙氏一眼。 孙氏顿时面色煞白。 天老爷作证! 她只是饿贺显金饭,还没开始逼贺显金嫁人呢! 第九章 打大老鼠 “让年先生来。” 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去把库里去年泾县作坊和城东作坊的册子拿过来,拿十月至腊月的。” 最后一季的账本,按道理来说是最难的。 很多积压未销的账目都会卡在年关紧急入账,有些凭证不全,有些程序不全,甚至有些连金额数目都对不上。 年底的账,很考验基本功。 没一会儿,年账房跑得满脸是汗地佝身进来。 来人身形不过五尺(1.66米),倒三角脸型,许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两腮蓄须,阔鼻之上王八绿豆三角眼,和脸型是一对儿。 有点像长山羊胡的老鼠。 年账房见到瞿老夫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正好露出空白一块的头顶。 一只长山羊胡,脑门斑秃的老鼠。 贺显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孙氏。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竟然配只耗子给她! 册子被搬来了,瞿老夫人让人搬了两套桌凳、两套文房四宝,道,“金姐儿对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年先生对泾县作坊的账,账都是真实的,只把最后的核算抹了,二位以月为单位,以一炷香的时间,只算当月利钱,看谁算得多算得准。” 只算利钱? 那就相当于数学考试。 难度瞬间降低。 贺显金看到那只羊毫笔,默默从兜里掏出竹尖笔来,“夫人,我可否用自己的笔?” 她学的是商科。 她认识毛笔,毛笔不认识她。 让她用毛笔写诸如“壹贰叁肆”此类笔画又多、结构又复杂的字,那干脆别比了——她保准交一纸的墨团。 瞿老夫人看了眼那支奇形怪状的竹尖笔,联想到刚刚账簿上那粗细整齐的字,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那开始。” 瞿二娘垫脚点香。 开始? 贺显金蹙眉,“夫人,我们没有算...”想了下,换种说法,“鼓珠吗?” 鼓珠就是算盘。 对门年先生一声嗤笑,“算盘?那种东西方才兴起,合不合用、好不好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刚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你小小姑娘不知从何听到这些歪门邪道便张狂——账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深着呢!” 年先生感到胜券在握,“送你三个字,够你学!” 才兴起? 贺显金想了想大学专业课,珠算确是兴起于南北宋时期,元代末期就有记录,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海图》里就出现过算盘的踪影——“赵太丞家”的药铺桌子上画有一个小小的算盘! 等等,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东京街景,东京是普及了,可东京是北宋都城,最繁华的城池...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传播一样东西同样也很慢,要数以十载记... 一线大城市流行的东西,真正传到十八线小县城的三流人家,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你们平日用什么算数?” 心算吗? 贺显金的眼神不自觉移向耗子斑秃的头顶。 所以,你才秃了吗? 残存的功德克制她没有问出这句话。 耗子自得意满又奉承恭敬地先朝瞿老夫人颔首致意,再从怀里掏了二十根粗细长短一致的小棍子,“托老夫人的福,除却依靠某家努力与勤劳,便离不开这吃饭的伙计了。” 算筹! 该死! 她怎么能把算筹给忘了! 在算盘没有兴起普及之前,人民群众算数的工具就是算筹!自汉代起,向后一千年都是算筹的天下!甚至有文献记载,祖冲之是用算筹将圆周率计算出来的! 事实证明,牛人用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赢飞机大炮。 在没有鼓珠的基础上,贺显金只好拿出九年义务教育的深厚功力埋头列公式苦算,瞬间找到当年在考场上挥斥方遒的手感。 出人意料,这几册账本不算难。 支出与收入基本固定,由此可见陈家的业务面基本固定,每个月的支出与收入都相差不大,买进桑麻、竹子、石灰粉等原材料的价钱基本一致,卖出的数量和种类也大体相近,工钱没有变过,说明雇佣的人手长期固定,不存在频繁更换的情况。 这样的账是最好算的。 不过,让贺显金惊讶的是,桑皮纸作坊每月纯利竟能达到一百五十两。 当朝流通货币是铜板,一铜板为一文,一千文为一贯钱,一两银子一贯钱,按照陈敷留下的话本子的物价,大概一碗羊肉汤是二十文,贺显金在心里给它的定价是十五元现代货币,那么一贯钱大概就是七百元。 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十万的纯利。 一个月一个作坊,十万纯利。 陈家现如今有四个作坊,城东作坊应当是纯利最高的,拉高扯低估算下来,陈家一个月的纯利收入应当在三十万元左右,年利稳在三百余万元。 300万的年收,陈敷勉强算个民营小富二代,属于买得起大别墅,换不起法拉利的级别。 当贺显金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一抬头,耗子还在摆算筹。 二十根小棍子,摆弄出一个奇怪的阵法,剑指贺显金这个张狂的妖怪。 可惜的是,耗子先生不属于小米加步枪的牛人。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轻轻向瞿二娘颔首,“二婶,我算完了。” 瞿二娘将贺显金的账本送到瞿老夫人眼前。 瞿老夫人扫视一遍,口吻清淡,“年先生,您不用算了。” 耗子惊恐抬头。 瞿老夫人缓缓合上账本,“金姐儿已经算完了,三个月,全对。” 孙氏一声惊呼。 “她...她没有用算筹!也没有用鼓珠!”耗子先生不愿相信,“她怎么算出来的!不可能!” 是九九乘法表! 是九九乘法表打败了你的小棍子! 贺显金在心里默默配上热血日漫bgm。 “我在这里做了算术。”贺显金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脑袋,“无形之形方为大形,无为之为方为大为。顺应天然,承接自然,年先生输在了太过刻意。” 这个逼装得,她给自己打满分。 其实,有些胜之不武。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经历过九年义务的毒打,自然不明白‘得数理化者得天下’的道理和算术对国人长达十八年的支配! 大学还要上高数、线代课的,自行再加四年。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她赢了。 瞿老夫人让孙氏也先回去,将显金独留了下来,看她的目光带有打量与思考,“...你娘生前常在漪院,极少外出,我对她的了解属实不多。” 贺显金埋下头,没解释。 算术和做账这种东西,有些人生来就会。 她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所以只能不说话。 瞿老夫人未等到贺显金开口,想了想又道,“...女子多艰难,你如果是因为不中意年生,我做主给你再找归宿,等你热孝期满再做打算?你只看到我带领陈家一步一步向上走,却没看我与管事斡旋、与官府奉承、与买方算计的艰难...” “夫人,今年的税,我建议您多上两成。” 贺显金突兀开口,打断瞿老夫人后话。 瞿老夫人皱眉,“嗯?”一声。 贺显金缓缓开口,“刚刚的账簿,桑皮的买入价有三次是三百文十斤,四次是五百文十斤,八次是七百五十文十斤,同一地域、同一时节、同一买家,价格浮动不应该超过五成。” 把控成本,是避--税最常用的手段。 贺显金此话一出,瞿老夫人眯了眯眼,眸色闪过一丝精光。 贺显金笑了笑,冲淡了素日纤弱清冷的气质,“赋税猛于虎,做生意自然各有各的关窍和门道——只是今年不同于往年。” “往年,陈大人还在四川任官,官场相见留一线,咱们家是官府的‘自己人’。” “今年,陈大人英年早逝,官场上的那些人会变成谁的‘自己人’,咱们无从知晓。” “更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翻旧帐、拿把柄——我认为咱们还是舍小利而谋大定为好。” 送上两成赋税。 当官的愿意冲业绩就冲业绩,愿意饱私囊就饱私囊,只要你别人走茶凉,别来查我就行。 贺显金再一笑,鞠躬再道,“我是飘零孤寡之身,除却陈家给我一口饭吃,我也再难有谋生之路,对陈家对您,对三爷,我始终感怀备至,永生不忘。” 耗子先生有句话倒说得很对。 账房不是谁都能当的。 要么心腹,要么直系,要么挺进大牢狱,勇当背锅侠。 她一个孤寡身,除了陈家,又能依靠谁呢? 瞿老夫人看贺显金的眼神,短短几瞬,变了三变,隔了良久,方喑哑开口: “你三爷今日要去泾县上任,还缺个账房,你愿意去吗?” 第十章 纨绔哭哭 贺显金要跟陈三爷去泾县一事,还不到午时,整个陈家就知道了。 孙氏咬碎后槽牙,尖叫着在屋里扔了好几样东西,“噼里啪啦”的,发泄过后,双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头仰着,喘了几口粗气。 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她气啥? 烦人的夫郎走了,讨厌的妾室死了,连妾室带来的拖油瓶都不在她眼前晃荡了,这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来因她爹是举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从不与人争抢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泾县做纸师傅的闺女,就算二伯当家,她也说不上什么话,更何况她还没儿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没儿子,他就相当于是她儿子的长工! 陈家最后还是她儿子的! 孙氏双腿一蹬,开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红衣服的朱朱进来,“...给大郎、二郎还有四郎送些银钱去!叫大郎好生管铺子,二郎好生学做纸手艺,四郎认真读书!” 朱朱道,“可给三姐儿送点东西?” 孙氏一嗤,“送甚送?小丫头片子,也不值几个钱!” 又想起同是小丫头片子的贺显金跟去做账房的事,终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贱人就该嫁给那头顶没毛、腮边没肉的老鳏夫,因钱财操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头发、生斑纹,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将孩子拉扯大后,人过三十,又碰见夫君拿着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在勾栏瓦舍倾家荡产,喝得烂醉就动手打人的局面啊! 她凭什么像个男人一样潇潇洒洒地出门游荡? 孙氏气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这头孙氏多云转晴又转阴,那头贺显金回漪院收拾东西,没一会瞿二娘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丫鬟过来,“老夫人给您拨的丫头,一个叫二丝,一个叫五妞,您看着用。” 贺显金看也没看,摇摇头,“二婶,这不合适。” 贺显金探身去够五斗柜上的墨块,“我刚和老夫人签了约,陈家用一月两贯钱请我做账房,我若干得好,陈家可给我涨薪或分利,到时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佣侍从。” 而不是得陈家的赏。 瞿老夫人可以赏赐幼子妾室的女儿,却不能赏赐雇佣的账房。 瞿二娘看贺显金颇为赞赏,“...你真不像你娘。” 额,如果妾室是一份职业,贺艾娘干得也还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没达到,其他的都超额完成了。 贺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临到中午,三架马车、两架驴车终于从陈家大门出发,瞿老夫人对陈敷仍一肚子气,并未来送,陈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门,三太太恨不得在门口放鞭炮欢送瘟神,她若来送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 故而,参加长亭送别的只有一脸敦厚的陈家二爷和个子高高、脸大大的陈家二太太。 陈敷臀部抱恙,垂头丧气地趴着,陈婆子体贴地把他的头放在柔软细腻的云锦靠垫上。 “您不高兴我来?”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想起前夜傍晚热腾腾的饭菜,带着笑意,“城东桑皮纸作坊的年账房有些厉害,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赢了他当上账房的!您可别赶我回去。”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账房!”陈敷头埋进靠垫,瓮声瓮气,“泾县远得很!要坐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坐散架!我发疯被发配边疆,你跟着胡闹什么?家里还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给我吃青菜。 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 贺显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释,诸如价值、诸如理想、诸如追求。 她咽气后重活一世,总想活出点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这个年代,躺平的代价就是随波逐流,放任自己来自千年后的头脑逐渐沉沦,变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挣扎。 在陈敷这条纯种咸鱼面前,贺显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认命。 好在咸鱼翻了个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你娘以前也跟我说过,她想开个茶馆子,既帮人点茶又卖茶,一年赚个两三吊钱,自己给自己当伙计和东家...” 陈敷啧了两声,“三两吊钱有啥好赚的,也不嫌累得慌。” 贺显金抿抿嘴。 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陈敷使劲伸出脖子,探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陈宅,嘟囔了两声,转头贴向车壁。 按道理来讲,商贾不得骑马,更不能坐轿乘车,这就是著名的“舆担之责”。自汉起对商贾的限制颇多,有“重租税以困辱之”的说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孙不得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丝、乘车、骑马,到南北宋朝“辱商”风气才慢慢好转,地仍是不能买的,可买商铺及民宅,后世子孙也可读书科举。 坐轿骑马,虽不能,可在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贾的赋税,商贾需要官府的扶持,一来二往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马狂飙、或是宵禁后点灯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贺显金徒步走到泾县,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马拉松,属实挑战前先心病患者的极限。 在马车上吃了几个干馕,又在郊外茶铺买了几碗水,算是对付两顿。 小富二代哪里吃过这种苦,疲惫得脸都青了。 临到天黑,拐过护城林,在陈敷一张脸彻底变紫前,终于抵达泾县,车夫一路向东边走,马车外渐渐有潺潺的流水声。 贺显金好奇拉开车帘向外看。 两条河溪,并肩平行。 陈敷有气无力,“这是泾县乌溪的支流,一条尝起来有碱味,适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条尝起来有酸味,适合做成纸。” 陈敷靠在车壁,给贺显金虚指一枪,“看到那儿了吗?”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远了。 古代又没有路灯,黑压压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时,贺显金也发现了这具身体和她前世的相同之处——夜盲,到了晚上就像个瞎子。 贺显金含含糊糊应是。 陈敷便道,“乌溪旁边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泾县做纸的都在这石滩上晾晒檀皮、稻草,这样晒出来的原料做纸才白亮光生。”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贺显金是理科生,一听就懂了。 不过... 这条咸鱼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贺显金试探性地看向陈敷,目光中充满怀疑。 陈敷一下子悲愤起来,“我现在诚然是个废物纨绔,可我也有个勤奋上进的童年啊!” 第十一章 他接个屁 山路崎岖,陈敷被颠得屁股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处于狂躁状态。 “痛痛痛!” “烦死了!泾县啥也没有!” “把我一个人丢那么远!心也太狠了!” “不过榔桥镇天香楼的肘子是一绝。” “琴鱼干柔韧鲜甜,美味耐嚼;茂林十二碗热凉荤素,汤面饭包;云岭锅巴咸香脆爽,一口咯嘣…” “嘿!等我好了,我挨家店挨家店去吃!” 说着说着,楼就彻底歪了,陈敷喜形于色,眉飞色舞。 贺显金:… 恋爱脑就属于自我修复能力极强那种类型,一边狂躁抱怨,一边自我疗愈,生命力和抗压能力堪比草履虫。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和这样的人相处,挺轻松的——只要你不是他妈。 马车“哐哐哐”沿着乌溪上游向泾县驶去,随着天色越暗,路况反而越好。 从崎岖国道驶上高速公路的区别。 渐渐灯火通明,路过泾县城门,四盏硕大的油灯随霜雪摇晃,昏黄灯光映照在古老陈旧的砖墙上,“猷州”二字高挂城楼。 泾县古称为“猷州”。 贺显金写不好毛笔,但能看出这字不错,苍劲清隽,很有风骨。 陈敷探过头来,见贺显金专注地看着城门牌匾,撇撇嘴,“青城山长题的字,昭德元年的探花郎官拜通政司右参,可惜惨了,身子骨不好,三次辞官回泾县开书院——是我们泾县这几十年来最厉害的人物。” 陈敷像想起什么,陡然幸灾乐祸笑,“我那大哥寒窗苦读一辈子,一辈子都在追赶他,结果追到一半死球了。” 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贺显金默了默,有些不赞同开口,“人死灯灭,冤仇随云散。” 陈敷耷拉眼,不置一词,隔了一阵才瓮声瓮气,“好。这话,你娘也说过。” 贺显金:… 恋爱脑名不虚传。 过城门,守门的小吏趾高气扬地拦住马车。 贺显金撩开门帘向外看。 第二辆马车上的董管事赶忙下车,毕恭毕敬地奉上名帖和各人路引,顺势捎带三个小荷包。 待小吏看清名帖后,一瞬间绽开真挚的笑颜,“陈家的少东家回来了?吃了晚饭?要没吃,等会我下了值请少东家吃酒?” “不敢不敢!”董管事点头哈腰,“少东家前几日摔了腿,回来养病的。等大好了,我们陈家做东请您去天香楼吃肘子。” 小吏乐呵呵放行。 陈敷与有荣焉地挑眉,“读书是一条路,做生意也是一条路,咱们家和青城山长并称泾县双姝。” 你愿意当姝没问题,人家青城山长倒不一定愿意。 进城后的景象,有点颠覆贺显金的想象。 四方街高悬油纸灯,茶棚里满坐人丁,街头卖花、卖茶、游医、神课…如一卷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以天为色,以地为绢,缓缓铺开。 贺显金一直以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就足不出户、一心造人,之前在陈家别说夜晚出门,就是白天也没有出门的机会,造成她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只有陈家后院干干巴巴的四方天,与各色心怀鬼胎的家眷。 贺显金巴在窗棂,如饥似渴地向外看。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自由。 人声渐远,马车拐进一处僻静院落挂着“陈宅”牌匾,两辆马车、驴车,总计五个人,陈敷、贺显金、张婆子、董管事还有个陈敷的长随百乐,十二个箱笼,其中陈敷的箱笼九个,另外四个人的箱笼合计两个半,还有半个装了几罐宣州的水和土。 古人多宅家,出门几十公里都算远门,就怕水土不服,前几天要喝来处的水过度。 必要时还可以加点土在水里一起喝。 也不知道科学道理在哪里,但显金决定随大流,别人喝这个“冲剂”,她也喝。 要遵从各种规则、按照各种形式、根据各种原理,全方位保命。 来时已晚,陈家旧宅接到信后早已收拾妥帖,借微弱灯光,显金见一佝偻老头带领七八个年岁各异,有男有女的侍从立在门口欢迎。 佝偻老头一见一瘸一拐的陈敷,顿时眼眶通红,“三哥儿!” 陈敷半靠在百乐身上,拱拱手,刷白一张脸,“六叔您安康。” 显金跟在陈敷身后,微微抬了抬眸。 贺艾娘出殡时,瞿老夫人让一个叫“五叔”的人打理事务。 这位是“六叔”。 所以是“五叔”在宣州打理,“六叔”留在老宅? 果然还是逃不了家族式管理模式。 陈老六抹了把眼,“你这是怎么了?去年见你还好好的,这怎么路都难走了?可有大碍?” 陈敷摆摆手,“无碍无碍,摔坏了,再过几天就好了。”说着率先朝内院走,“今天太晚了,赶了一天路,六叔要不先歇着?明日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 谈?谈什么? 陈老六一愣,同身后的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懂起了,便笑道,“是是是,明日我做好安排的,咱们先去水西市集吃灌汤水包,再去天香楼订一桌八凉十六热的席面,下午去看桃花潭…” “明日先去铺子和作坊。” 贺显金开口。 陈老六被一把清冷纤细的声音打断,转头去看。 是个白皙纤长的小姑娘。 没见过。 但他听说了陈三爷的爱妾刚死不久。 这莫非是新欢? 有钱真好。 数不尽的妞儿,谈不完的爱。 陈老六一笑,胡须贴到鼻头,“这位是…?” “我是新来的账房。” 显金声音仍旧清淡,面目平静,“我叫贺显金,六叔可以叫我显金,也可直接唤我贺账房。” 陈老六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他倒是收到来信,陈家三爷要来接管泾县作坊,随身跟了一个厉害的账房。 他以为是扶着陈三爷走路的年轻男子。 却不想,却是这个? “你是女子?” 陈老六没克制住发问。 贺显金笑了笑,“我以为,您不需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是很明显。 很明显的小妾样啊! 陈老六眼神一暗,眸光在贺显金身上来回打转,还欲说什么,却被陈敷一把拦住。 “好了好了!有事明日再说!”陈敷打了个呵欠,“明天先不去玩了!先听金姐儿的,把作坊和铺子的事理一理罢。” 他屁股这个样子,玩也玩不尽兴。 说着便一瘸一拐又熟门熟路地往上房走。 贺显金抬头看了眼陈老六,微微颔首,跟在侍从后转头向内院去。 一时间,众人皆空。 陈老六身后的管事紧张地捏住衣角,迟疑道,“…这三..三爷…莫不是真来接手作坊与铺子的?” “接个屁!” 陈老六向地上啐口痰,“他也配!” 第十二章 账本多多 老宅的“六叔”明显把她当作不受宠的女眷收拾。 分了间最边上、逼仄的东厢给她。 房里只有一张不到1米2的床,一个小梳妆桌,一套小小的四方桌并两个矮杌凳。 张婆子的房间就在她隔壁,面积都比她的大。 张婆子“啧”一声,预备起身找人换房间,“老宅我熟,内院好十几间房呢!得脸大丫头睡的厢房都比这好!” “东家提供住宿就不错了。” 显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正,“更别提我跟着三爷还蹭到了三餐、瓜果和两点。” 张婆子顿时打住话头。 这样也好。 她不是还因为显金差点成小娘而看不起吗? 如今这小姑娘跟她一样,凭本事吃饭。 好得很! 张婆子发觉自从贺小娘死后,她越看这小姑娘越顺眼——先是因这小姑娘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而惧怕,后来又发现这姑娘有点真东西,现在越发觉得她行事说话都极有章法。 活了半辈子的嗅觉告诉她,跟着这姑娘,可能比跟着陈三爷有前程。 张婆子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投喂。 又从厨房摸了三四个绿豆糕来,“...多吃点,瞧你这小脸儿瘦得,那三太太忒不是东西了,什么年头还饿饭!” 显金道了谢,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再吞下。 张婆子走后,显金继续收拾。 她没带多少东西,三四套利索的棉布衣裳,一小盒既能擦脸又能抹嘴的类似凡士林的油脂膏,几支木簪。 还有就是“伸手要钱”——象征身份证的名籍、代替手机可与人通信、记录、书写的芦管笔、漪院她小房间的钥匙还有几两碎银子。 显金把贺艾娘留给她的那三百两银票贴身放在亵衣衣缝里,几件金饰锁在漪院上了锁的梳妆柜里。 除此之外,没了。 她有点想去搞一个算盘。 可在宣州任陈家得意门市账房的老鼠精都不知算盘为何物。 更偏远、更小的泾县,自然不可能出现算盘。 还是得搞一个。 否则以后这账不好算啊。 显金闭上眼,古时没那么多人,也没气候回暖,陈宅背靠乌溪支流田黄溪,加之腊月的天气,着实冷得让人发抖,显金在梆梆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她有钱了,她必要烧个日夜不灭的暖火炕,捧八个玉石手炉,再铺上三床厚厚的蚕丝被褥,让自己燃起来! 陷入沉睡前,显金恶狠狠地想。 镇上乡间的清晨,由一声接一声的鸡鸣唤醒。 显金和张婆子刚吃完早饭,昨日夜里见过的那个管事就来了,身后两个低着头的长工捧着两摞半人高的册子。 “贺账房,您是宣城来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管事有点胖,肚子腆着如怀胎五月,脸上油光蹭亮的,像只猪刚躐。 额。 陈家雇人都不看样貌的吗? 前有鼠精年生,后有猪妖刚躐,再选选能凑齐妖界十二生肖。 猪刚躐说话笑眯眯,“昨儿三爷不是说今天要打理作坊和铺子吗?这是我们三年的账册,出账、入账,采买、借贷——都在这儿了,您请查阅。” 六老爷昨儿打听清楚了。 这女的不是啥大人物。 不过是陈三爷那个爱妾先头的姑娘。 既没有陈家的血脉,又不占陈家的名分,连当亲戚都名不正言不顺,叫声表小姐都谈不上。 也不知使了什么花招,跟着陈三爷来了泾县。 多半是来躲家里正头娘子搓磨的。 显金抬头看了,至少有五十本账册,随手摸了一本,粗略扫视,又是“单一记账法”,记的时间、金额和事由,最小的一笔才两文钱。 这假账,做得还细咧。 显金笑了笑,“您是?” 猪刚躐仍旧笑眯眯,“鄙人姓朱,是陈记纸铺的管事之一,另一位是作坊的管事,手上功夫好,做纸水平不错,为人却不得贵人青眼,故而您以后见我机会要多点。” 真姓朱啊? 显金默默埋头。 简言之,两个管事,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市场,做市场的排挤做技术的。 懂了。 显金翻了页账本,随口问,“原先的账房呢?我来了,是不是抢了他的位子?” 猪刚躐轻咳一声,“您这话说得——谁在哪个位子,做什么事,还不是东家一句话?只要东家不说辞,换个位子做事也要尽心竭力啊。” 瞿老夫人可不会专门为了她特设一个岗,更不会因为陈敷要来,就把她也放过来,让陈敷给她当靠山。 瞿老夫人让她来,一定是需要有人来。 需要人来改天换地。 需要改,就说明前面做得不好。 一个在大东家印象里都干得不行的人竟然没说辞退?只是换了个岗? 账房先生向来不是裸着的,背后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前面这位,看来背景挺硬的啊。 显金笑笑,把账册放回去了,“原先的账房先生和您是什么关系呀?小舅子?姐夫?三姨爹?或者...是昨儿个那位六叔的关系?” 猪刚躐笑容凝了凝,紧跟着笑得更开,“您真是爱玩笑...” 转头便高声吩咐长工把账册往里搬,“快给贺账房把册子搬进屋!误了贺账房的事儿,看我饶不饶你们!” 显金伸出手臂刚好挡住来人,脸上带着笑,“账册不出账房门,这是规矩。” “我不知道前头那位规矩是怎样的,我既走马上任,那我的规矩就是账房最大的。” 显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册子上是数字,更是钱,您把册子搬出账房,拟了清单吗?查了页数吗?记了档吗?水牌对了吗?凭证签了吗?有第三人佐证吗?” 猪刚躐不想第一天这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 想发火,却又顾忌陈三爷。 显金双手抱胸,以一夫当关之态,拦住长工的去路,“账本,哪儿来的抱回哪儿去!你!“ 显金手指向左侧那个看起来更老实沉默的,“你前面带路!我要跟着你们,眼看你们把账本搬回去!” 搬回去? 她还要跟着!? 猪刚躐瞬间慌了神! 这套假账,是他们应付上头检查做出来的东西。 是花了大价钱的,可谓是炉火纯青,谁看都找不出漏洞。 他们还指望用这套账拖陈三爷十来日呢! 陈三爷是什么路数,陈家谁都知道。 这回接到信,他们便什么准备都没做。 那套漏洞百出的真账簿,还在纸铺里放着呢! 第十三章 账目凌乱 猪刚鬣愣在原地,脸上程序式的笑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显金语气严厉,“走。猪管事,您带路。” 口吻不容置喙。 像一根钉子直冲冲坠下,意图戳破猪刚鬣不多的狗胆。 张婆子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显金,不自觉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猪刚鬣下意识要笑,扯扯嘴角才发现自己正笑着,没办法笑得更开了,表情就显得有点怪,“这…这不好办。三爷都还没去,你去合适吗?” “那去问三爷,要不要一起去?” 显金转身就朝上房走。 “别别别!” 猪刚鬣赶紧把显金拦住。 脑子里过了千头万绪,当机立断,“贺账房要去就去...你是老东家派来的账房,相当于啥?相当于钦差大臣!您要看账本,不是应当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别惊扰三爷了,他老人家本就身子不畅,让他歇歇——让他歇歇——” 猪刚鬣话说到最后,明显服了软。 显金睨其一眼,手背其后,抬起下颌,“那就走。” 语气还是很硬。 她必须得硬。 一则,她是女人;二则,初来乍到;三则,她不姓陈。 一旦她表现得分毫软弱,就会被人立刻欺到头上。 铺子就在“陈宅”拐角,出了门左拐走百来米就到。 铺子开在水西大街正中,背靠田黄溪,拱桥下乌篷青船下降桅杆过桥洞,“陈记纸铺”旁的递铺是传递公文的站点,对面是胡饼摊和药铺,人流如织,想来是泾县繁华地段。 猪刚鬣见显金几个大跨步进了铺子,便抹了把额上的汗,背过身招来学徒,“...快去叫你六老爷来!来铺子!” 猪刚鬣甫一进店,便见显金脚在地砖上粗略量了量,又听其沉吟道,“...地砖长宽均围十八寸一块,横有十二块砖,竖有九块半砖...” 显金抬起头,“三尺见方,店长有二十一尺,宽有十七尺,合计四十余方。” 就是四十多平。 不算大。 猪刚鬣忍住哆嗦的手。 算这么快呢! 怎么算出来的? 几乎是脱口而出啊! 这个速度算账本?还不如算算他命还有多长! 显金双手背后,环视一圈——整个店错落摆放二十几摞纸,草木味与碱味比瞿老夫人的蓖麻堂更盛,几个斗柜没有章法地摆在角落,斗柜合叶门虚掩,里面应是更值钱的纸。斗柜上摆着几个燃香的瑞兽双耳炉,袅袅生烟。 显金目光落在那香炉。 猪刚鬣赶紧上前,“...这几个铜制香炉是我特意买的,放在咱们店里又清雅又漂亮,您若喜欢,我给您买个新的,哦不!我给您买个银的!您看可好?” 显金收回目光,“在放纸的地方燃香,找死?” 但凡有个火星子蹿出来,直接来一场篝火晚会。 别人看晚会,他们是篝火。 猪刚鬣一愣,随即大义凛然,“我一早就提醒六老爷,别做这些附庸风雅的蠢事,他老人家偏偏一意孤行、孤注一掷、独断专行...” 卖队友时,方显伶俐与机警。 猪刚鬣被显金斜了一眼后,默默住了口,侧身让身一条路,向显金殷勤介绍,“...里头就是咱们陈家的做纸工坊,由李管事做主。前两日他老娘在地坝摔了腿,告了三日假,后天就回来...您请进看看?” 边说边嫌弃地将放在穿堂挡路的凳子踢开,嘟囔,“老李头东西不好好收...”冲显金笑得亲切,“老李头是个粗人,做纸是个粗活儿,咱们作坊的利润比不上另几个,我私心觉得许就是因为老李做纸手艺不行——这纸好不好,用的人知道,纸张好了,生意怎么可能不好?” 不仅卖队友,猪管事还擅长背后扣锅。 老李头纯属娘在田上摔,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显金摆摆手,“先把账看了。等李管事回来,请他带三爷熟悉。” 猪刚鬣赶忙点头,“是是是!咱先把正事做了。”说着一抬手,吩咐两个长随把账册拿上来。 “不看这些。” 显金熟门熟路地绕过柜台,弯腰从第二层试探着摸到两个崭新本子,一本写“昭德十三年腊月入缴”一本写“昭德十三年腊月支出”。 显金拿出芦管笔,扬了扬账册,意有所指,“我先看新账,再算旧账。” 做生意的有两本账太常见了。 瞿老夫人是撑了陈家半辈子的人精,她都看不出泾县的账有问题,这说明账本做得很好——除了盈利不好,其他都很到位。 猪刚鬣给她看的,必定是那一套账。 人老成精的瞿老夫人都看不出洞天,这么短的时间,难道她可以? 她对自己倒也没有盲目自信。 还不如选择近账。 近一个月的账目,他们来不及做假账。 不一定能抓住大的把柄,但能大概小窥铺子的真实状况。 猪刚鬣脑子转出一额头的汗。 腊月的账有亏空吗? 应该没有...很大的亏空? 一般年底要待查,陈六老爷都不敢把账做得太过分,何况他? 猪刚鬣擦了把脑门的汗,暗自呼出一口长气,见那姑娘头上单插一支木簪,脸上素白,未涂抹脂粉,一身深绛色麻布夹袄,袖口泛白有磨毛,一看就穿了很久。 这么看,倒看不出这女子实质是个夜叉。 昨夜,他真是老眼昏花,竟觉得这女子弱质纤纤、身娇体软... 也不知看了多久,夜叉放下芦管笔,蹙眉凝视。 猪刚鬣赶忙道,“可有误?” 夜叉点头。 猪刚鬣心口揪起来,“误差可大?” 夜叉,哦不,显金摇头,“差了三文。” 呼—— 穿堂风都能听见猪刚鬣舒出一口长气的声音。 “才三文啊?”猪刚鬣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来来来,我给补上。补上这三文,腊月的账是不是就结平了?” 显金表情顿时一言难尽。 会计不怕差一万,只怕差一分。 算账用资金占用等于资金来源的法则,资金来源都一分不差的落实在资金占用上才能平帐,才能说明帐目清楚正确。有时帐目出错,差一万容易找出错误所在,差一分找错误比较困难,这需要会计把帐从头到尾复核一遍,看到底是核错了,还是账错了。 无论时代如何变更,这个法则都不应该改变。 偌大纸铺的管事,这个常识都不懂?竟预备自己出资垫资? 显金脸色有点难看。 她能够想象之前的账有多乱了一定有亏空,且,这个亏空不会小。 “补平三文钱?”陈六老爷气喘吁吁地来,瞪了猪刚鬣一眼,“不懂事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从袖兜掏出一卷票子。 “贺账房颠簸歧路来泾县做事,三文钱也是你说得出口的?” 陈六老爷将捆成卷的票子放到显金手边,慈眉善目地笑,“贺账房,您看,这点银子补得平这笔账了吗?” 第十四章 收钱到账 扎扎实实一捆票子。 显金不动声色地将眼睛扫到账簿的某一行,再抬头环视一圈。 心里有了底。 “我看账册,咱们铺子里做纸师傅如今是四人,采办买卖一人,伙计跑店二人,分行管事二人。”显金玩儿似的将那捆票子攥在手里,摩挲几下,笑了笑,“我从刚进店到现在,没去瞧做纸坊里面,单看店肆也只见一垂髫学徒并猪管事二人,其余人呢?” 没等陈六老爷答话,显金玩笑,“也和李管事一样,亲娘摔了腿?” 猪刚鬣忙道,“今天是旬休!” “旬休呀...” 显金点点头,转而又笑,“你看,我一个账房多这个嘴,真是欠嘴巴打。” 猪刚鬣头顿时摇得像骰子,连声道,“该问该问!您是老东家派来上工的,你想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似乎...隐约觉得...这位夜叉见了票子,脾气要好些了...话头也软些了...甚至给了他来人非常好相处的错觉... 猪刚鬣与陈六老爷隐秘对视一番,躬身谄笑,“那账册的事儿,您看...” 显金方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般将那卷票子拿起来,掂了两下。 都是五十两的票子。 大概八张到十张。 四百两到五百两。 相当于20万~30万。 前日瞿老夫人拿泾县、城东两间铺子账册来打擂台,她做的城东那份,纯利是10万元一个月,她刚刚计算的泾县腊月账目,纯利不过五十两银子、3万5千元... 拿了将近十个月的利润,封她的嘴。 更别提,之后准备给陈敷的孝敬,金额只会只多不少。 显金将票子熟练地往陈六老爷方向一推,“三、五百两...还不够三爷给我娘买几副头面贵。” 猪刚鬣心头一跳,这夜叉倒是看不出一身的铜臭味。 陈六老爷大喜! 大喜! 陈六老爷舒展笑开,又从袖兜掏了一卷票子出来顺势与原先那卷放在一处,“不愧是宣城来的小姐,眼界、见识都比咱这小地方的大!“ 贪财的心也更大。 “八百两银子,能买几副头面,老朽不清楚。” “但老朽知道,宣城一套两进的宅子不过三、四百两,泾县价格更低,一二百两的院子还捎带一套榆木家私,再采买两三个麻溜利索的丫头、婆子...您就等着舒舒坦坦过一辈子呢。” 显金也笑开了,将两卷票子若无其事揣回兜里,将账簿利落合上,站起身来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跟猪刚鬣笑着叮嘱,“...三爷是腿脚不便,可腿脚不便,眼睛、嘴巴、耳朵是好的呀!你们就把三爷丢老宅闷着?” 这是在点他们呢! 拿了钱就办事! 这夜叉敞亮!上道! 是一个战壕的兄弟! 猪刚鬣受教地低头听训。 显金态度如沐春风,“轿子咱们有?” “有有有!有抬二人抬青布小轿!” “城里,南曲班子有?” “有有有!长桥会馆里有贵池傩戏、皮影戏、黄梅戏!” 显金手心拍手背,“啪”的一摊手,“那您还等什么!?临夜里抬起小轿请三爷往长桥会馆一坐,演上一出精彩的皖南皮影戏,再叫上两壶好酒...三爷爱热闹,你前几日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后面等店肆的伙计‘旬休’完了,要开始加班加点做纸了,也没功夫伺候他了,到那时三爷一高一低,两相一较,落差顿起...” “您说,他在泾县还待得住?待不住?” 陈六老爷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他还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只想到怎么把陈敷伺候舒坦,没想到那厮要在这儿待得开心,乐不思蜀了咋办? 就照这蹄子的话来办,先把陈敷捧得高高的,再借个由头不理他,到时候那厮自己都闹着回宣城。 他们礼数到位、接待热情,也没得罪那个废物。 陈六老爷连连点头,与猪刚鬣一起将显金送到门口。 显金摆摆手,“不送了不送了,我个人在城里溜达溜达,您二位先忙。” 陈六老爷又拖着猪刚鬣说了一通年少有为、另眼相看的屁话,眼看显金拐过墙角才收敛起笑意。 “做事大气点你!” 陈六老爷一巴掌拍到猪刚鬣脑袋上,“三文钱补平?老子一张脸都被你败完了!” 猪刚鬣谄笑抱头,“...那夜叉一来就一副油盐不进、正气凛然的样子!我...我纵是有心,也怕弄巧成拙啊!” 陈六老爷一声冷笑,“油盐不进?正气凛然?” 一个小娘生的拖油瓶,没了依仗,往后怎么活都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油盐不进? 这么大一笔钱,够她衣食无忧地过完这辈子。 若是男人,能写几个字、能读几页书,还有个奔头。 这女的...又长得好看...等过了孝,怕就要被陈家捉回去嫁人! 她这时候不趁机捞点依仗,还指望啥时候? 陈六老爷作势又打猪刚鬣。 猪刚鬣抱头连呼,“六叔!六伯!六爷爷!” “放聪明点!叫六祖宗也没用!”陈六老爷扫了一圈店肆,“等老三走了,把李三顺叫回来,他做的纸不错,有人喜欢。其他的人,泼皮的就一人一两银子放出去,老实的找两个人去吓一吓,叫他们自己辞工。” ------------------------------------- 显金拐过墙角,一路神色平静,步履稳健。 张婆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眼神觑了几下,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是觉得跟着金姐儿有前程。 可...这奔前程的方向,好像不太对啊? ——靠坑蒙拐骗和黑吃黑? “金——” “张妈——” 二人同时开口。 张婆子住了口,“你说你说。” 显金一边眼神从街面上的店肆一一划过,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您说,您在老宅很熟?” 昨夜说的,张婆子准备帮她争间大房子。 张婆子连连点头,“陈家老一辈的,几乎都是从泾县出去的,亲连亲,熟得很。” 门口悬挂一束长麻丝的麻铺,悬挂绒线的绒线铺,悬挂皮袄的皮货铺……显金目光从店肆门口的幌子一一扫过,嘴里开口,“那麻烦您找一找这县城里在陈记纸铺做工的几个伙计,给他们带句话。” 这简单。 “带什么话?”张婆子问。 啊!找到了! 挂着木头栓子的木匠铺! “跟他们说,陈家三爷陈敷来泾县了,今晚上会乘一顶青布小轿去长桥会馆听戏。” 没头没脑的。 张婆子愣了愣,“没了?” 显金迈步向那间木匠铺子去,“没了。” 第十五章 眼熟的钱 腊月陡生风霜雨,临到天黑,陈六老爷和猪刚鬣请陈敷前往长桥会馆看皖南皮影戏并去天香楼吃饭,显金作陪。 现代,显金也看过皮影戏,只是碎片化地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没有深入了解过。 故而当一出完整的卖锦货呈现在显金面前时,显金颇为惊讶——比她想象中勾人,特别是武打戏,一人同时操纵八影四对打,生旦净末丑大多连台,可谓是“一口说尽天下事,双手舞动百万兵”。 显金和陈敷看得津津有味。 少女双眼放光,恋爱脑翘首以盼。 两张并不相似的侧脸重叠在一起。 张婆子一眼望去,竟从这对奇奇怪怪的“父女”身上看到了一丝奇奇怪怪的默契… 这两的心都不是一般大啊。 一个敲诈别人八百两银子还跟没事人似的; 一个屁股被打烂了,为了看戏不惜翘起臀斜着坐… 她一个守寡的婆子跟来泾县是对的——在陈家内院里呆着,哪能看到这么精彩的事啊。 张婆子沉默片刻,以同样的角度仰起头认真看戏。 算了,打不过就加入。 看皮影戏门槛不高,三文钱一张坐票,有钱没钱的都看一场戏,但位置不相同,比如陈敷为首的就坐在楼上包间。 再比如周二狗一行就在犹如沙丁鱼罐头的大堂窜行。 周二狗掏空了身上仅有的三文钱挤进会馆,身后跟着四五个一身短打、皮肤黝黑的力工。 “二狗哥!三文钱,一碗素面啊!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对啊,在外面堵陈三爷不就行了?非得花钱进来——钱还没要到手,先把钱洒出去。” “陈家的都是一路货色,没用的!” “照我看还不如趁乌漆麻黑的,咱哥几个把那个猪肉头打一通!” 身后传来牢骚声。 周二狗转身沉声,“不想要钱的就回去!我把三文钱补给你!要回来的钱,也别想平分!” 后面噤了声。 周二狗眯着眼睛抬头,看到二楼包间里猪肉头毕恭毕敬地给一个粉面男人倒茶。 周二狗瞄准目标,埋头向前挤。 他八尺的身材,又因常年靠力气吃饭,身上的肉把薄夹袄撑得发紧,像头壮牛一样往前冲得飞快,没一会就冲上二楼。 “…见我?” 陈敷眼睛盯着戏,“陈记纸铺的伙计?见我干甚?” 会馆小二哪知道,“说有急事。” 陈六老爷给猪刚鬣使了个眼色。 猪刚鬣起身赶人,“去去去!别来烦我们少东家看戏!” 会馆小二正准备走。 显金开口,“三爷,要不见见?万一人家来给您巴巴问好呢?” 毕竟是泾县双姝之一。 陈敷转头想了想,“那叫上来。” 周二狗听店小二召唤,紧了紧关节,向后招手,示意后人跟上。 四五个壮汉在包房站定,乌压压地挤满剩余空间。 陈老六面色阴沉,眯眼扫视一圈。 这要干什么? 逼宫? 还是告状? 陈老六看了眼猪刚鬣,使了个眼色:必要时,把这群人绑出去! “少东家!” 周二狗气沉丹田,中气十足。 陈敷扭头一看,被吓了大跳,“哎哟!这么多人!” “我们都是陈记纸铺的伙计。”周二狗别别扭扭地作了个揖,“我叫周二狗,这是我弟弟周小狗,另四个姓郑,是堂兄弟,我们和陈家原来是一个村的,你娘提携乡亲,招伙计时多多照顾村里的青壮。” 显金面无表情。 这人还挺有规矩。 陈敷笑道,“那还挺好,我后几天要去铺子,到时候请你喝酒。” 周二狗咬了后槽牙,“少东家,我们预备集体辞工。” 陈六老爷笑起来,脸上皱皱巴巴,“你要辞工就辞!跟老朱说一声就是!闹到少东家跟前来,难不难看?” 又转头和陈敷笑,“小年轻不懂事,进了县城被迷了眼,要走的人留不住,等会我老朱在账上一人支五两银子。” 陈六老爷横了这群人一眼,语带隐秘威胁,“再多,也没有了。” 周二狗身后的人窸窸窣窣,似乎在商量。 颇有些意动。 五两银子噢。 他们一个月工钱不过八钱银,一年也不过九两银子。 陈家每个月发一半工钱留一半工钱,说剩下的工钱等他们干满三年一水给完。 翻过腊月,就是三年了! 猪肉头连压根不提这回事了。 三年,一半的工钱,就是十五两银子。 本来也没想过能把工钱要回来。 能要回来五两银子不错了。 猪肉头那个只吃不吐的,放话让他们去告官,又说陈家大爷是在朝廷做官的,他们怎么可能告得赢? 素来,民不与官斗! 跟来的汉子有的打了退堂鼓。 “不行。” 周二狗心一横,掷地有声,“三年一半的工钱,一人十五两银子!一分一钱都不能少。” 显金向后仰了仰头。 果然。 她今天看那本账册,就觉得不对。 工钱是如数支出去了的。 签字的凭证,却是猪管事一个人的私章。 就算这群伙计不会签字,摁手印总会? 也没有。 一个手印都没有。 她断定,陈六老爷和猪管事必定克扣伙计工钱。 却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 克扣三年! 一年只发一半工钱! 妈的。 就算现代的资本“吸血家”,也只敢把年薪的百分之三十当作引诱驴子干活的胡萝卜啊! 心太黑了! 显金原身是资本,家里开装修公司的,可如今是小账房,一个月守着三两银子过日子。 她是没办法共情资本家的。 “口说无凭。” 陈六老爷阴测测开口,“你们在陈记也干了好几年了,要一直欠你们工钱,你们还能在陈记干?现在突然跳出来说陈家差你们工钱,少东家凭什么信? 你们当别人是傻的?” 陈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略有无措。 “我信。” 显金从袖兜掏出一卷捆得严严实实的票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十五两银子!六个人!总计九十两!” “三爷给你们支一百两,算做三年的息!” “你们若愿意继续干,就留下来,三爷承诺按时按月发薪,绝不拖欠。” 陈六老爷瞳孔猛地放大。 这一卷票子看起来,真他妈的,眼熟呢! 第十六章 一出好戏 陈六老爷肢体僵硬地转向显金,紧盯着桌上那卷票子。 这他娘就很过分了。 骗他的银子,用陈敷的名义,给他店里的伙计发薪资,别人对陈敷感恩戴德。 这娘们怎么那么有脸呢? 陈敷也被显金豪迈一拍惊住了,看了看桌上的票子,动动嘴唇子,“这钱…” 这钱哪里来的? 陈敷才说出口两个字,就被显金打断。 显金面无表情,语气却与有荣焉,“这钱是三爷自家的私房——拿私账补公账,作为账房,我是不建议三爷这么做的,但三爷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听从。” 陈敷一句话,转了九个弯,大大的眼睛盛满了不解,“我….有…吗?” 陈敷顺利接收到显金冷静却笃定的目光。 目光冷静地诉说着一个信号,“不要反驳”。 陈敷脖子一缩,咽下后话。 好,他有。 周二狗的目光在桌上的票子和桌边的少女身上打转。 票子是真的。 鲜章红艳艳的,贼好看。 这女的,没见过。 一长条,瘦津津的,比旁边的墙壁都白,像根白黄瓜。 “你是账房?”周二狗问。 问完发现自己不太关心这件事,谁是账房和他有屁关系,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才跟他有关系,“我们兄弟六人不多拿,该是九十两就是九十两,我拿两张票子,再给你干一年,互相都不相欠。” 显金点点头,“还愿意在陈记纸铺做工的,明天早上准时上工,一个月照旧八钱银子,包食宿、包回乡车马,一旬两休,岁节、冬至、寒食三大节放三日假;圣节、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中节放两日假;在座诸位都是用了三年以上的老人,每年还有三日带薪休假。” 显金掏出白边纸和芦管笔,印泥和擦手的毛纸,“刷刷”几笔写完,分作两份,分别推向周二狗,“这张是领银子的条,这张是约定上工的条,您看着摁手印。” 没半个字废话。 干脆利落。 周二狗没作声,也干脆利落地摁了两个手印,再看这女的觉得还行,虽然是条白黄瓜,但是嘎嘣脆又咪咪甜,处起来方便。 显金拿着纸,转头就找陈敷,“三爷,劳您在狗爷手印旁敲个私章。” 陈敷没反应过来,“啊?” 显金言简意赅,“二人协商一致方为契约,契约不可破,破者为背信弃义之辈,遭万人唾弃、千人辱骂、百人不齿,子孙后代千秋万倍都将背负弃诺背言的骂名!” 陈敷:? 只是签个伙计,有必要这么狠吗? 他娶媳妇,也没下过这么重的誓啊... 陈敷不敢不敲章。 他从显金眼神里又看出了一个信号:敲章,不敲章者死。 显金笑着将这份约书递到周二狗手上,“狗爷,契约已成,按照约定,您付出劳力,陈记保您薪酬温饱,若有违背,陈记天轰地裂,永不得成业!” 皮影戏中场休息,鼓声锣声唱声逐渐势微,长桥会馆陡然陷入片刻寂静。 少女的声音高亢尖厉。 显金提高声量,大声道,“从前陈记如何,今日咱们一笔勾销!陈家三爷自请来泾,只为正陈记衣冠、塑陈记新貌、强陈记新业!大家伙好好跟着三爷干,三爷有肉吃大家有肉!三爷无汤喝也必为大家割骨刮肉,共吃一勺稀粥!三爷在此谢过诸位了!” 周二狗身后的汉子们,陡然鼻头发酸。 这东家...也太是那个了! 周二狗之后,无人再谈请辞。 郑家年岁最小的伙子,红着眼眶摁下手印,拿了约书好好折叠放在袖中,对陈敷深鞠了一躬,“谢三爷!谢三爷的银子!我一定好好干!” 陈敷只觉整个人快飘到天上了,屁股都不痛了。 伙计签完,楼下的皮影戏还在换布景。 一楼大堂诸人都在看二楼包厢。 显金朝周二狗耳语两句,便见周二狗巴在包厢边缘,声如洪钟。 “陈记三爷陈敷在此!” “凡与陈记有银钱、业务、采办纠葛的,携真实凭据来长桥会馆,五日之内,三爷均认账付账!” 显金一拍手。 张婆子从包厢后端了个盘子,盘子里四叠银锭子摞得高高的。 张婆子得意洋洋地将盘子“咚”一声砸桌上。 一楼大堂惊起一阵接一阵热烈的叫好和掌声。 陈敷咽了口口水,“这...这也是我的私房?” 显金笑了笑,“不是您的私房,难道是我走的公账?” 猪刚鬣已经很急了。 就在刚刚给周二狗一行发钱时,他后背、手心、甚至脚掌心都在大冒汗,如今见这夜叉端了盘银子出来要把残账都了完,他整个人已在慌得发抖。 ——夜叉根本不需要看账本! 合不上的账! 他们企图隐藏的账! 未告知老东家、被他和陈六老爷合伙吞下的账! 全都会随着这一盘银子浮出水面! 夜叉哪里需要对账本! 账本自会来找夜叉! 到时候,夜叉手里拿着凭证,两相核对亏空,他还有命在吗!? 天知道,这些年,他和陈老六都从这账里抠了多少银子?! 少说一年也有三四百两? 不要提他们用二等货换下李三顺做的一等货,把一等货运出泾县卖出高价,从中赚取差额... 诚然泾县作坊不赚钱,可再满的粮仓有两只贪得无厌的硕鼠,粮食也保不住啊! 如今,猫来了。 猪刚鬣急切地看向陈六老爷,救命! 陈六老爷阴狠地看向那盘银子。 这银子,是不是有点像他给出去的另外四百两? “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六老爷脸色铁青,“泾县作坊不赚钱,你以为是我和朱管事从中捣鬼?什么纠葛?什么欠账?你现在演这一出,是不是想打你六叔的脸?” 陈敷下意识看向显金。 显金慢条斯理地从布背篼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盘子,中间镂空,椭圆木珠串成一条线。 显金上下晃动,随着“哗啦啦”声,算盘众神归位。 “瞧您说得...打您什么脸?作坊的管事是朱爷,账目经手的章也是朱爷敲的,各类采买办理的约书更是朱爷谈的。” 显金没笑,拨弄了几下算盘,找一找手感。 “错处是朱爷犯的,您至多是监管不力,不算什么大事。” 猪刚鬣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 钱是昨天贪的,锅是今天背的... 凭啥啊! 猪刚鬣再把目光移向陈六老爷,谁知却见陈六老爷怔愣片刻后,默默将眼神移开了。 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意思是,打了他老朱,就不能再计较了哦~ 是这个意思吗?! 第十七章 我很知足 猪刚鬣心头发慌,像甩了根麻绳掉进没有底的深水井,直冲冲地往下坠。 “你…你什么意思!” 猪刚鬣结巴起来,“我…我…我什么也没干!你乱说啊!你乱说!” 猪刚鬣手指头哆哆嗦嗦指向显金,脑袋看向陈六老爷,“六老爷,她乱说我啊!” 显金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你灰谤啊!我告你灰谤啊”... 显金甩甩头,笑得和蔼可亲,“还没有到您的事儿呢。” 陈敷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就像阎罗王笑眯眯告诉你,“还没到时间呢~您的死期还再议呢~” 笑眯眯的夜叉,难道就不是夜叉了吗? 照样吓死个人! 猪刚鬣脸一下刷白,眼神扫到桌上的银子,从惧怕瞬间变为愤怒! 陈六老爷今早上来救场,一下子掏了八百两,眼见夜叉收了,他们两个的心就放回肚子里了,陈老六就说要不他们一个人出四百两,出点血,舍财免灾。 他忍下血泪,硬生生剜了四百两出来。 像在割他的肉啊! 现在回想起来,他凭什么和陈六老爷出得一样多?吃钱的时候,他们两个怎么不平分??怎么就是陈六老爷占七成,他占三成了!? 钱,陈六老爷拿了。 现在有危险了,却想推他去抵债! 呸!美得他! 猪刚鬣气得流油,油涌上脑袋,话都糊涂了,“你吓唬我做什么?我不清白,难道别人就干净?你就是欺负我不姓陈,我告诉你,我姓朱的也不是团糨糊,由得你个小浪蹄子搓圆搓方!” “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显金“腾”地一下站起身,动作迅速,拿包厢柱子做掩护,挡住了大堂望向包厢的视线,顺势用芦管笔尖尖的笔头深抵住猪刚鬣的喉咙,压低声音,“...你再拿我的性别说事,我发誓我一定用你的血当这支笔的墨水!” 笔尖死死抵住猪刚鬣的喉咙,印出深深的痕迹。 他惊恐地看着,艰难吞了口水,只见喉结堪堪从笔尖上划过。 显金恶狠狠道,“听清楚了吗!” 猪刚鬣忙连连点头。 显金将笔收回袖中,神色如常地落座。 陈六老爷惊呆了,花白山羊胡翘到颊边。 陈敷也惊呆了,手里的瓜子落了一地。 唯一不惊的是早已见识过显金用蜡油烫人的张婆子,和在心里深觉这白黄瓜干得漂亮的周二狗——就算是女的,要没几分血性,作坊的青壮弟兄凭什么跟她混?凭什么从她手里拿钱? 早该整治整治这狗屁猪肉头! “我早说了,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显金恨铁不成钢,“你我同事,何必剑拔弩张?不过是几两碎银,记差了、算错了、写漏了都是常事!” “大魏律法,凡罪罚兮从减轻,独于治赃吏甚严。” 显金蹙眉摇头,很为猪刚鬣着想,“三爷若真想收拾账目,尽可以报官!凭陈家在泾县的关系,县太爷必定是要理一理的...为何没有报官?不就是念在同事情谊吗?银子缺了就补上,账目算错了就斧正,数目写漏了就添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显金眼睛一扫,意有所指地点了陈六老爷,“六老爷,您说是?” 陈六老爷看了眼显金,脸色铁青地缓缓点头。 堂下皮影戏布景换好,猪刚鬣憋着一口气先行告退,陈六老爷亦如坐针毡,没一会儿也走了。大堂中人流如织,时不时抬头望二楼包厢,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什么,连台上的皮影戏都吸引不了他们的目光。 陈敷也在疯狂打量显金。 显金气定神闲坐在包厢边上,见卖锦货的黄郎背上行头东山再起,便“咦”地轻叹了一声。锣鼓声敲响,紧跟着是热闹的唢呐和胡琴,长桥会馆的人今日看了两场戏,心满意足离开。 显金同张婆子一道收拾算盘、笔墨。 “金姐儿——” 陈敷终于开口。 显金“唉”一声,规规矩矩地将手里东西放下,老实坐在凳子上,认真答了句,“我在,您说。” 陈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真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戏挺好看的。”陈敷讷讷道。 显金笑了笑,“您后来都没看进去,黄郎被奸人所害失去全部家产,后来靠货郎担再起家业,是个好故事。” 天已经黑了。 显金望了眼窗外,店肆铺子都在往回收灯笼了,保持笑意,“谢谢您没有拆我的场。今天早上陈六老爷和猪管事企图用这八百两银子贿赂我放过泾县这几年的账,我收了,又见铺子里无多人,与账册上每月发放的例钱对不上,便想其中必有猫腻,这才设下这一局。” 陈敷心里乱乱地摆摆手,“我看出来的,我又不是个傻的。” 是,你只是动脑子的次数比较少。 显金点点头,表示赞同了他这个说法。 “朱管事和陈六老爷有问题,你预备怎么办?”陈敷忧心忡忡,“他们愿意给你八百两,账上的亏空必定不止八百两,我们补上了这八百两,多余的怎么办?” “我身上倒是还有四五百两银子,等会让阿董交给你。” “头开了,总要圆上,不能虎头蛇尾,咱们能走一步是一步。” 实在不行,一封快信送到宣城。 掏空他娘的荷包! 不肖子陈敷有恃无恐。 显金笑着摇摇头,“会有人补齐的。” 陈敷没听懂,但见显金胸有成竹的样子,便跟着高兴起来,“你可真厉害!” 显金以为陈敷要表扬她不到一天就把端倪揪了出来,正在组织语言自谦,谁知便听陈敷兴致勃勃又道: “你把笔尖磨那——么尖!是故意的吗?!” 故意啥? 故意拿笔尖当凶器吗? 那她的兵器,还挺特立独行。 显金无语地默了半晌,见陈敷一瘸一拐地预备下楼,便跟了上去,隔了一会儿方轻声开口,“三爷,我...我擅自插手泾县作坊的事情,您会不高兴吗?” 陈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一声后,想了想才直白道,“我闻此艺在专攻,莫起妄念思冥鸿,我虽然不清楚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办法,但明显你比我厉害,我虽姓陈,却一定没有你做得好,你愿意做,也是我的福气。” 意思就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她就像陈敷手下的ceo,陈敷控股,她管事,算是高级打工仔。 陈敷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娘从来不觉得我聪明,但我看人还挺准的——你对陈家没有恶意,你对我更没有恶意,你若有恶意,完全可以收了这八百两银子,伙同那两个傻子来哄骗我。” “但你没有。” 就像你娘。 你娘临到死都没爱过我。 但她也没伤害过我。 这样就很好了。 我很知足了。 第十八章 连本带利 显金果如其言,一连五日都在长桥会馆二楼包厢。 第一日,唯有一人前来,泾县城中名唤“小稻香”的酒家,凭据上龙飞凤舞地签着猪刚鬣的大名“朱刚立”。 显金:... 她可真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朱管事来我们这儿喝了三场酒,共打了两吊钱的赊账,陈记的人不至于赖账,咱就从来没催账...” 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白面小生,怯生生的,“但是前两日我爹病了,饭馆开不下,我娘才把这个凭据翻箱倒柜找出来...” 造孽。 真是造孽! 显金脸色发冷,板正地像块搓衣板,双手接过少年手中的凭据,按月息两个点的高利贷利息算给他,顺手签好单子递给张婆子,张婆子取来小秤过出碎银,双手给少年奉上。 “赶紧去给你爹请大夫、抓药。” 显金语气真挚,“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少年一下子红了眼眶,一手拿了碎银,一手把凭据交给显金。 有了“小稻香”成功案例在前,第二日第三日来人渐多,有泾县本城被陈记拖欠货款的小商贩,也有预定纸张却被陈记无限鸽了的倒霉买家,还有更多明明定的是一等品、拿到手的却不够好... 只要有真实凭据,全都付款! 只要买家认为货不对版、名不副实,那好,请您把剩余的纸张拿过来,立刻退回全款;如果纸张已用完,只要拿出购买凭证就立刻遣张婆子回铺子拿相等品质的纸张补还! 这年头买得起陈记的人家,也不至于讹你两张纸。 人家还愿意来诉苦、要调换,就说明对你这个品牌还残存有一丝信任。 真正失望的,直接拉黑名单,休想再从他包里掏出一铜板。 这可是泾县! 十里长街,八家做纸。 只是陈家起家起得早,瞿老夫人胆子大,以账上基本不留现银的代价迅速扩张了好几间铺子,又乘上陈家大爷的东风,产业比那些小作坊更大罢了。 若真说纸张的品质有多大个上天入地的区别,其实也还好。 真正有区别、能够显示出陈家卓越做纸技术的货,寻常人,也买不起。 卖东西都是这样,金字塔顶端的货,金字塔顶端的人买,基本不流入市场;底部做的是薄利多销,赚一个辛苦钱;中部的利润与投入产出比才是最强的,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更何况,陈家卖的是纸。 这个年头,什么人需要用纸? 读书人。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中至少是有点余粮的。 这就是市场里的中部。 照这五日的情形来看,陈家以次充好的程度快要把市场中部得罪完了! 更别提市场入口——原料供应方,三寸高的拖欠货款单子粗略加起来有五百余两,拖得最久的一笔拖了整整三年!拖得最小的一笔才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啊! 二两银子,你都要拖! 你怎么不去死啊!万恶的资本主义! 显金和董管事每日清当天的账清到凌晨,第二天继续黑着眼圈对账出账,托盘里的银子逐渐见底。 董管事还不会扒拉算盘,操持着那二十根可怜的小棒棒这里摆一摆,那里摆一摆,愁眉苦脸地和显金诉苦,“...八百两银子,支作坊六伙计一百两,支欠款六百三十一两八钱,支退款一百四十五两一钱,余...余...” 显金向后一靠,有气无力,“是负七十六两九钱。” 这钱是拿作坊账面上的现银补的。 这几日显金凌晨收了工,还回铺子收拾了账面上的现银。 就没见过这么可怜的账。 一间拥有七八个伙计的店肆,账面上只有七十八两银子。 补足了长桥会馆的缺口后,泾县兴盛三十载、跨出乡镇打入城市、与青城书院并称泾县双姝的民营企业陈记,目前账面现银一两一钱。 还挺吉利。 显金严重怀疑,隔壁云吞铺子账上的现银都比这多。 一两一钱多少钱?七百七十块。 董管事快要气笑了,眼睛向下耷拉,嘴角向上翘,“再过十来天就是正月,一年一税、除夕的红封、来年房屋的租子、作坊需每年更换的打舂、草木椎...粗略算下,至少要几百余两...” 陈记纸铺的宅子竟是租的? 这可是陈记的大本营? 陈家居然没把老阵地买下来? 显金挑眉。 董管事机敏地抓住显金神色变化,维持住苦笑的姿态,隐晦道,“...那间铺子是衙门的私产,不能买卖。” 显金:哦。 另一种形式的税。 只是这个“税”,直接造福当地衙门的官吏。 这得交。 商贾要懂事,才不会被割。 显金蹙着眉,手一翻把算盘了竖起来,算盘珠子哗啦啦地挨个掉下去,显金又把算盘换了个方向,算盘珠子又哗啦啦地砸在另一边。 别说,这声音还挺解压。 董管事闷了闷,“你也别太担心,老夫人把三爷放到泾县来,总不至于真把他逼到绝境...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叫三爷写封信回去,母子间服个软,多少钱要不来?” 显金摇摇头,“我没想这个。” “那你琢磨什么呢?”董管事问。 显金笑了笑,把算盘一横,算盘珠子总算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在琢磨,我要多少钱合适。” ----- 陈敷口中的“两傻”之一,朱二傻正在自己宽敞明亮的二进院落里来回踱步,焦虑得无法自拔,隔一会就招来仆从问问,等了半天总算是等到陈六老爷阴沉着一张脸,弯腰驼背地从大门进来。 猪刚鬣赶忙迎上去,未语泪先流,“那蹄子...” 想起前几日抵在自己喉头的笔尖。 “那拖油瓶太过分!” 猪刚鬣一边哭,一边把攥在手心里的条子拿出来,“今天早上周二狗送过来的,您看看!” 陈六老爷接过条子,眯起眼睛。 条子上写着: “大魏律法,贪赃、妄占私产者杖五十,刑三十载。” 纸条后背还有字。 陈六老爷翻了个面。 “三日内银一千两,可买五十杖、三十载;五日内价涨至一千二百两;五日后不见银,便于狱中见您。” 五十杖... 他早死了! 别在狱中见他了,相约乱葬岗您! 猪刚鬣哭道,“六老爷,我跑了算了?我哪还有一千两啊!我把这宅子卖了,把我自己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啊!” 跑? 跑得了个屁! 大魏人丁管制森严,十户为一里,进出城门皆需路引,甚至还需所在行当、家族或里正开出的单子才可放行。 这一千两,再加上他们之前付出的八百两,刚好差不多是他们这五六年从铺子里抽走的私房,再加上两个点的利。 第十九章 啥惊朕知 这是要让他们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陈六老爷只觉心头窝火。 他被人欺负得无法还手,不,不,不仅无法还手,甚至他连对方的招式都没看清,就被打得晕头转向、予取予求… “把你这宅子卖了,有个两三百两…” 陈六老爷环视一圈,泾县地价不值钱,能卖个两三百两不错了,又看猪刚鬣身后的美婢玉仆,粗略算算,“再把你买的这些丫头美妇也卖了,凑个一百来两,你置在你父母名下的那些地呢?还留着作甚?你死了,银子能跟着你下黄泉?” 陈六老爷语气严厉,一副教训自己子侄的语气。 猪刚鬣愣在原地,哭都忘了。 妈的! 这个时候了! 还想把他吃干剥净! 还让他把地也卖了! 那他以后怎么活? 他还能回陈记做事吗? 这个老不死的! 猪刚鬣冲口而出,“难道银子能跟你下棺材了!?” 猪刚鬣冷笑一声,“六老爷,您把银子攥那么紧,不怕银子化掉啦?——我从陈记抠钱的时候,您可是一点没闲啊!你抠得比我还多!还狠!” “这一千两,我不给!” 猪刚鬣撑着脖子吼,青筋暴起,“谁爱给谁给!等我下了狱,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账目的事,我有一份,你就有两份!到时候你看陈家饶不饶你!” “你疯了!” 陈六老爷羊须胡飞起,警觉地四下探了探。 他和这猪不同。 这死猪是陈家雇来的,贪点钱最多是把银子吐出来,再受点刑狱之灾。 他是陈家人! 他儿子、甚至还在青城书院读书的孙子若还想有出息,就要仰仗着宗族父老!以后读书、做官都还要族长写荐书! 这年头,没有宗族撑腰的人,就像离了枝干的叶子,别人想踩就踩,想撕就撕。 先前瞿氏不动他,不过是因为大哥死后,老五带着他站在这个嫂子后面,硬把她给拱上去,瞿氏要对他对老五动手,就是恩将仇报、没有心肝肺。 如今这个局面… 陈六老爷气得胸口发闷,像大锤抵在胸骨,如今这个局面,他要是不把银子掏出来,这头死烂猪会像头王八一样咬住他不撒口! 这就不是瞿氏主动动他,是他的把柄被递到瞿氏手边,他的脖子已经被伸到瞿氏刀边,瞿氏只要一抬手,他们这一房活路就断了! 要是这头猪死了就好了… 陈六老爷眯眯眼。 猪刚鬣扯开嗓门,“我家里是有本账的,记着这些年的账钱,甚至还有六丈宣、八丈宣的走向…李老章的死,李二顺的残…就算我没了,这些账也该送哪儿就送哪儿!” 陈六老爷眼神一变,喉咙发痒,轻咳一声,“你这个猪脑子…” 猪脑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很灵敏。 居然…居然还记了本账? 账本和李老章、李二顺都不怕。 怕的是追究丈八宣、丈六宣去了哪儿… “这样。账我出七百两,你把剩下的银子给了,我调你去旌德做檀皮采买,咱们避避风头,等那两个杀千刀的蠢货走了,咱爷两再碰头发财。” 陈六老爷忍下心头的燥,态度自然地安排下去,“我等会差人把票子给你送过来,你给陈敷送去。” 猪刚鬣平静下来。 离开泾县? 离开泾县也成。 有钱在哪儿不成? 陈六老爷见安抚下来了,又道,“你这个宅子该卖就卖,不想卖留下也成,装你那些心头肉正好。事不宜迟,也不晓得陈敷来还要做什么,今天收拾妥帖后连夜走,我来安排你的去向。” 猪刚鬣转了眼珠子,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就先不卖,等您把陈敷赶走,我回来还住呢。” 陈六老爷乐呵呵念了句,“阿弥陀佛!但愿我这把老骨头还斗得过那两个傻蛋子!” 陈六老爷又安抚两句,便转身出了这套风格华丽的宅子,一出门脸垮得比马还长。 “…去送信!照旧在宝蝉多寺埋伏,这死胖子一露头就砍了。他如果真有账本,要出远门必定随身携带,金银财宝请大王们分了,账本给我送回来。” 身边也是个老头,没胡子。 “是是是…咱们真给那七百两?” 陈六老爷点头,“不给咋办?陈敷那小子铁了心要这些钱,他要就给他。” 老头道,“可惜了了!” 陈六老爷笑起来,“可惜什么?去票行做个日子——半年之后才能兑换现银。” 老头愣了愣,“那也能兑出银子啊!只是在日子上卡了他们一把罢了…” “你自己算算,他们把那些债还清了,店肆作坊的租子、更换器备、过年的红封…他们还有多少钱来拿?” 陈六老爷笑得慈眉善目,“更别提还有个大头。” 老头明白过来,笑弯了腰,“是是是!您最聪明!年初要是定不上铜陵的檀皮和稻草,那就只能用三县的了…做出来的纸可就大打折扣了!” “他要是往宣州去了信要银子,我那嫂嫂倒也会给,只是他在这儿估计呆不长了。” 本来阖家上下都认为这老三就是个废物,去封信要银子不就是落实他就是个废物吗? 废物凭什么把持泾县作坊? 凭那个姓贺的贱人吗? 等他们彻底对老三失了望,在泾县陈家还不是他想干干啥,那小贱人性子烈,但模样真不错的,收了房或是强占了去,谁又能为她出头? 陈六老爷笑呵呵。 老头也笑呵呵。 其乐融融。 到了夜里,猪刚鬣来了趟长桥会馆,姿态放得很低,一出手就是全额一千两,“六老爷派我去收檀皮,许是到年后才回来…” 在显金意料之中,接下票子,看了鲜章又看了钱庄,再递给董管事,笑道,“您可真是解我燃眉之急呢…凑钱快得我还以为这是假票子呢。” 猪刚鬣“哎哟哟哟”三声,“您熟知大魏律法,制造假银票是个什么重罪,我可没那么多脑袋掉哦!” 显金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显金方笑道,“那您去好,后会有期。” 却,后会无期。 第三日,显金便收到了官府的信,据说猪刚鬣前往旌德的马车在宝禅多寺被劫了,金银财宝洗劫一空,人被抹了脖子,黄灿灿的脂肪和红艳艳的血流了一地。 民事官司变成了刑事官司… 中间必有比假账更厉害的弯弯绕。 显金突然想起什么,心头一惊,连让董管事前往钱庄兑账。 董管事垂头丧气回来,“兑不了!这样大额的银票要提前与钱庄招呼,这几张票子的兑款日期到六月后去…” 显金紧抿唇,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 “有意思。” 陈六老爷,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第二十章 鸡爹之路 银票兑不出,就意味着红封包不出、货款交不上、原料定不了… 从人事、财务、市场等方面,对陈记都是很大的打击。 要是在平常,兑不出就兑不出啊,她还能仔细欣赏一下古代大额钞票的尊容… 偏偏在年底! 显金急得十爪挠心,脸上却分毫不现,甚至早上起来还在庭院里打了一套八段锦——前先心病患者的被准许活动之一。 董管事脚下生风地来时,见显金穿了套宽松对襟的米白外衫罩子,脚踏纯黑老布鞋,头顶束支深褐木簪,桌边的石凳上还放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盖碗茶。 董管事愣了愣。 他仿佛看到了隔壁商行,那位年迈又精神矍铄的王老东家… 在经历了空手套千两、会馆笔戳喉管子等著名战役后,董管事对于显金代行陈敷之职表示默认,在看到显金精神矍铄地打拳后,这份默认默默飙升到高点。 “怎么了?” 显金收了拳,双拳并腰间,气沉丹田后再吐纳。 更…更像了… 董管事猛甩头,道,“我去票号问了,可以提前取用,但基于朱管事信用…” 斟酌了个用词。 在古代,信用不好是踏天大祸。 但着实找不到词含糊过去。 董管事便转了话头,意思到了就行,“票号要收咱们接近四个点的月息。” 意料之中。 嗯…就像在现代,你本来在银行存了个定期,你突发奇想想取出来,银行也不能答应——谁知道银行把这笔钱挪到哪儿去了?可能在中东买石油,也可能砸在虚拟市场挖比_特_币。 你的钱进了银行,就不全是你的钱了。 道理都懂,但….四个点? 显金简直想报警。 在现代,年利转化率超过百分之二十四,也就是月息两个点就算是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 而这里正式票号叫出的息是四个点。 显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了句,狗*的无法无天的封建王朝! 一千两,一个月的息就是四十两。 现在还不到正月,如果他们目前要将现银提出来,就要损失二百八十两,到手才七百二十两。 而,泾县作坊一个月的利润才五十两。 这是近三成的亏损啊! 显金端起盖碗茶,克制地浅啜两口。 就作坊目前的状况看,他们真的有这个底气承担二百八十两的亏损吗? “提现银吗?” 董管事焦急,“票号腊月二十八关门,正月十五开门,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三顺师傅回来了吗?” 显金放下盖碗茶。 董管事点头,“预备明日回来,他倒是一直想给三爷请安。” “三爷呢?”显金皱眉。 董管事闷了闷。 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恋爱脑不是去吃喝,就是去拉撒了。 “把三爷绑…”显金吞下“绑”字,“把三爷请到铺子去。” 显金又问,“酒?还是茶?” 董管事没明白。 瞿老夫人搞来的这个耳目,业务能力堪忧啊——当总助还要再修炼几年啊。 显金耐心,“李三顺师傅是爱喝酒?还是爱喝茶?” 董管事想了想,“茶!顶尖的造纸师傅不能多喝酒,酒喝多了,双手要抖,捞纸时就容易不匀称。”又笑道,“昨天我到铺子,见有好几个包浆茶筅,茶漏、茶勺、茶匙俱全,李师傅约莫还是个中高手。” 嗯… 虽然不能当总助,当个总经理秘书还算称职。 显金点点头,念及两宋时茶艺盛行,点茶风雅,便道,“在田黄溪边找一间雅致的茶舍,挪两盏红泥小炉,准备些许盐渍花生、小黄柑、红枣,备三个攒盒的糕点,把三爷珍藏的茶带去,再请个茶百戏的高手。” “账就从公家支。” 预算应该能控制在七百七? 现代在江边搞个围炉煮茶,也搞不到小一千? “如果实在超支,写个凭条从三爷的私账走。”显金心里盘算,“等赚钱了,立刻把钱补回私账。” 企业想做大,绝不能公账私账不分。 前世她做完第N次手术后,她爸公司的财务姐姐来看她,为逗她笑,神情夸张地说,“…你猜我见过最离谱的账是啥?” “账目明细写的,给老板小情儿租房子四千三百块!” “我的个妈!我赶紧跑了!我怕我再不跑,老板先进去,下一个就是我!” 她笑得不行。 半年后就听说那家公司垮了。 待董管事复述一遍走后,显金换了身粗布短打火急火燎向作坊赶,正好在门口遇见陈敷。 “没吃饭?” 显金摇头。 陈敷手里拿着两个油浸纸包,递给显金,“…猜你就没吃饭!小稻香的葱香猪肉包,好吃着!” 显金笑了笑,伸手接了,便跟在陈敷后面进了作坊里头。 上回她到铺子来,只在外部的店肆看了账本,没进里来。 造纸说一千道一万,是纯手工艺活儿。 靠的是原料的筛选和匠人手上的技术。 她一个外姓女人,独自去工坊不太合适,怕别人误以为她有偷师之嫌。 跟着陈敷,就名正言顺。 作坊周二狗在,钥匙一打开,扑鼻而来的水汽、湿热还有草木独有的泥土腥气。 几个硕大的水缸子、数十张竹帘、缝隙透露出岁月痕迹的石槽…里面冷冷清清的,上回在长桥会馆里见过的几位姓郑小哥都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槽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周二狗一巴掌打在其中一人后背,“少东家来了!” 几个人忙提起身,先朝陈敷行个礼,再朝显金鞠一躬。 哟呵。 这躬鞠得可真瓷实。 快九十度了。 “腊月年关,坊里工少,李师傅又没回来,掌舵的人不在,大家伙也不是故意偷懒的。”周二狗连忙解释。 陈敷摆摆手,“别提了,寒冬腊月,年节将至,谁想出工?狗都不想上工!我要不是…” 陈敷看了眼显金,“我这时候还在小稻香吃八碗呢!” 说实话,前世患有先心的显金一直以为自己没机会鸡娃。 不曾想,老天待她不薄啊! 重来一世,竟赐予了她无痛鸡娃,哦不,鸡爹的机会! 显金闷了闷,“先去库房看看。” 资金紧张的时候咋办? 可收回外债,可银行贷款,可发行债券。 这些,都没有。 那他们还剩一条路可以走: 清仓回流。 第二十一章 画个大饼 库房就在石臼后方,垒的厚厚砖石,地板垫高一米,库房外立八个柱子。 显金上了三步台阶,看周二狗和董管事一人一把钥匙,一左一右插-入钥匙孔,只听“噶哒”一声,子母锁应声打开。 有点郑重。 显金余光不经意往左侧窗户瞥了瞥—— 一扇小窗正大大开着。 窗框写满了邀请。 显金再看了眼那把高端大气的子母锁。 咱就是说,刚刚的操作,可能主打一个仪式感。 显金嘴角抽了抽,拍拍董管事的肩,再指向那扇窗,商量道,“等咱把账解决了,给每扇窗钉死一个栅栏?” 董管事探头一看,刷地一下满脸通红。 陈敷咬了口包子,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活像失了智。 库房值得一把子母锁,面积比店面大,几十个楠木斗柜顺序排列,扑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花椒味。 有点冲鼻子。 显金凑近墙壁嗅了嗅,是糊在墙上的椒泥发出的味道。 “宣纸需要干燥,除了垫高地盘、铺陈青砖,糊椒泥也有大用处。” 陈敷一边吃包子,一边囫囵和显金解释,三口两口把包子吃完,掏出绢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和嘴,才跨进库房大门。 显金多看了他两眼。 倒不是惊诧于他对宣纸的了解,而是他擦干净手、嘴才进库房——这恋爱脑,其实骨子里对纸业仍有敬畏。 有点意思。 显金抿唇笑了笑。 库房里分了两个大类别,生宣及熟宣,几十种小类别,夹贡、玉版、珊瑚、云母笺、冷金、酒金、蜡生金花罗纹、桃红虎皮…类别由檀木木片制成分散地挂在斗柜上。 “…宣纸分生熟。”董管事像个婆婆嘴,话开了头就喋喋不休,“生宣是做成后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熟宣则是用明矾等涂过,纸质硬且韧,墨和色不易洇散,用来画细笔或做卷子都是一把好手。” 显金摸了摸写着“夹贡”的纸。 光滑、细腻却有点软绵。 应该是生宣。 显金扫视一圈,“咱们库里如今最多的是纸是什么?” 董管事努努嘴。 显金看向堆在角落里的那一摞…嗯…黄纸? “…竹纸呗。”董管事略有嫌弃,“咱们家是做品质的,我前几天来查库房就觉得惊讶,竹纸这种东西也不晓得做这么多摞干啥?这东西倒也有好的,叫玉扣,四川、福建竹子好,做得多——但咱们家堆的这一摞和玉扣纸扯不上半个铜板关系呀!” 董管事扯了一张,递到显金手边,“你摸摸看,这也配叫纸??” 怎么说呢? 董管事这幅捧高踩低的样子就很…mean? 平时看上去老实敦厚又稳重自持。 就…说纸八卦的时候,贱嗖嗖的。 显金笑着摸了把。 好。 以她浅薄的、肤浅的、片面的,对纸的了解。 这摞竹纸,是不是属于后世那群熊孩子练字用的毛边纸啊??? “为何做这么多这种纸?” 显金笑着问,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可能,“咱们陈家几个作坊年终做汇总时,是不是要写今年的产纸量?” 董管事点头,“是,连续好几年泾县都遥遥领先,去年好像是做了五万刀纸。” 董管事明白显金意思了,卡顿一下,又恢复很Mean的样子,“噢!这是滥竽充数!自欺欺人哦!” 你这样很机车诶! 显金默默笑起来。 陈敷走在前面,看到什么,一声惊呼,“…竟有四丈宣!” 显金快步向前走,青砖上铺着好大一张纸! 显金目测一把,长大概十四、五米,宽有三、四米,纸张米白,肉眼可见的坚韧和厚实! 陈敷眼眶微红,转头看向显金,兴奋道,“四丈宣!非国士不可着笔,非名士不可上墨!泾县这样小的一个作坊竟然有四丈宣!” 周二狗眼眶也有点红,“去年三顺师傅携二十余名做纸师傅就在前面那个作坊干出来的四丈宣!干了四天四夜,捞了半刀,如今还剩二十七张。” 周二狗眼里有泪,“四丈宣算什么?李大师傅还在时,咱们家能做六丈、八丈宣…一刀纸就一百五十两银子!如今李大师傅不在了,再也看不到泾县百来个造纸师傅一起捞纸了!” 四丈尚且如此壮观。 何况八丈。 一刀八丈宣卖价一百五十两,合十万元。 那么,钱呢? 显金想起账上那惨淡可怜的一两一钱,心里呵呵一声,一千两银子——讹少了! 显金盘了一圈,心中有了计较,和董管事作了耳语交待,在作坊对付着吃了白水菜和粟米饭,下午陈敷与显金一道去田黄溪,茶舍临溪而建,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山院,许是午休过后,来往诸生均着细布长衫,睡眼迷蒙地一边揉眼睛一边拎着布袋包步履匆匆向里去。 显金收回目光,便见不远处来了位面色黝黑、身量矮小、四肢粗壮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来。 显金笑着迎上去,“李师傅?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三顺一来见来者一个着粉色绫罗、头戴宝石顶帽、面粉眉黑的男人,另一个神色冷淡、细眉细眼,穿了身粗布衣服,头顶一支木簪束发的年轻姑娘. 李三顺两眼一黑,顿觉前途无望,绝望地长叹一声,“陈家就派了你们两来?” 就派了你们两个? 一个纨绔,一个娘们? 李三顺一屁股坐到木凳上,抹了把眼睛,“…二狗说老家儿来了人,要把咱泾县做起来!我高兴啊!我高兴得两天没睡着觉啊!梦里都在做纸!” 李三顺瞥了眼那纨绔。 纨绔刚刚在吃花生,嘴角边还挂了片花生红皮。 什么傻蛋玩意儿! 李三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陈家对我们老李家有恩,我娘是被老东家一根老参救活的,我们报恩!我们一家两代三口拼死拼活地干!” “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你懂啥?” “你懂吃花生!” “这娘们又懂啥?” 李三顺拍大腿痛哭。 陈敷有些手足无措。 显金摁住陈敷的肩膀,待李三顺老头的哭声渐弱,方冷静开口: “我不懂做事,但我会卖纸。” “您会做纸,我会卖纸。” “我们卖了纸才能有钱,有了钱,我们才能做更好的纸,到时候我给您请一百个帮手,凿最宽的水槽,做最豪横的大纸张,必让您重现八丈宣的神话!” 第二十二章 不买吃亏 腊月二十,光从东方来,日出微熹,风过处贴有兔子剪纸的红灯笼打在徽式青砖上,田黄溪边四、五人肩扛手提,十来块木板、几张裱好的长画、特制的油纸大伞,没一会儿便搭起了一个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棚子,棚子里高高矮矮立起十来个榆木箱子。 棚子就在田黄溪边,不到百米的距离,就是青城山院。 踏晨光纷至而来的书生们,路过棚子,不由驻足。 “陈记...盲袋?” 棚子前立起一支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悬挂了卷成一卷的纸作幌子,木桌前斜竖立起一块做工精良、雕刻上路的名号,上面赫然写着——“陈记盲袋”。 陈记是知道的。 陈记纸铺还算有名。 幌子上的纸卷也是懂的。 是陈记纸铺在这里摆摊卖纸。 五六个书生站在棚子前,单对“盲袋”一词颇有议论。 “说文者道,盲,目无牟子也,我私以为此名颇有道家之风,心亡者忘,目亡者盲,一叶障目则真空中空虚空...” “张兄所言甚是!老子曾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店家此名,啧,越想越有风骨呀。” “是矣是矣,今朝市井书气渐淡,难得见一经纶好店,吾辈心甚慰啊!” 在编出一篇经义前,“张兄”手拎上学布袋包,风度翩翩发问,“敢问店家,何为盲袋?” 显金从木架子后抬起头,笑出八颗白花花的牙,“就是咱买的啥不知道,你付钱,我给你个牛皮袋子,里面有十张各色不同的纸——盲的意思就是你看不着你买的东西呗!” “张兄”:... 那确实挺盲的。 这店名,也确实挺白的。 “我既看不到我买的什么东西,我为何要买?”“张兄”旁边那位“老子云”兄,蹙眉发问。 一看就不知道“盲盒”这种潮玩! 君不见,几千年后的异时空,一群钱多到烧得慌的中二病为凑齐一套手办氪金氪到一边企图通过剁手控制过寄几,一边英勇冲锋在每一条割韭菜战场的一线... 显金笑起来,“妙音至径,大道至简,沧海桑田,万物刍狗,君知前路几何?又明路在云中?雾中?雨中?山中?如事事尽知,岂无趣?” 身后的周二狗偷偷问董管事,“贺账房是啥意思?” 董管事面无表情,“意思是——别管那么多,买就是了。” 周二狗敬佩地点头,“怪不得人家是账房。” 推销都推销得这么有文化。 董管事想起昨天陈宅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藏书屋,一言难尽地看了显金一眼。 她竟然能把刚背的词儿,说得这么顺... 泾县作坊,充满发展的希望呢! “老子云”兄细想了想显金的话,觉得说得很有道理,略颔首道,“看不出来您身为女子,也读书。” 再好奇地看了显金身后的木柜子,一个柜子密密麻麻重叠摆放数十个牛皮纸袋,厚薄大小均一致,“十张纸一个袋子?” 显金维持着八颗牙的笑,“是嘞!袋子里装的纸都不尽相同,有些是玉版,有些是夹贡,有些是竹纸...” 显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有的牛皮纸袋里,还装了四丈宣和徽州澄心堂纸!” 四丈宣! 几个“兄”兴奋对视! 这他们知道! 四丈宣呢! 一刀五、六十两银子呢! 山长就有一副《春分竹雨图》是用四丈宣画的!啧!那氤氲!那韧感!那温润的手感——虽然他们没摸过,但谁也不能阻挡他们想象! “张兄”目光灼灼,跟随显金语调,压低声调,“那您一个袋子卖多少钱?” 显金左手一抬,将一张制好的木刻版翻开见光。 “一袋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 可不算少了! 一斗米才八十文呢! 可这个价,和纸价比起来,其实也不算啥了。 一张三省纸价值二十文,新管纸每张十文钱,竹下纸每张五文钱... 一个袋子十张纸,但凡开出一张值钱的玉版或是更值钱的澄心,甚至,甚至直接开出一张四丈宣! 那这一百二十文钱,简直不值一提! 价值翻十倍,不对,翻百倍啊! “张兄”眼神更亮了,正想掏银子,却被身边那位“心甚慰”兄撞了胳膊肘。 “万一你袋子里全放的竹下纸呢?竹纸一张不过几文钱,十张也才五十文,你卖我一百二十文,我岂不吃亏?” 显金看了眼“心甚慰”兄,袖口泛白的夹袄、冻得略有血丝的面颊,站在“张兄”旁边明显清瘦的身材...这一看就不是“盲盒”的目标受众。 但... 每个人都是客户,都可以是客户。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在经商人心里同样适用。 谁都有发迹的可能,谁都有失败的可能。 显金依旧露出八颗牙,“您目之所及的这五百个牛皮纸袋里必有不少于一百张的夹贡、构皮纸及同等纸张,不少于五十张的珊瑚笺、洒金、桃花纸及同等纸张,不少于三十张的二丈宣...” 日光渐盛,棚子前聚集的青城山院学生渐多。 周二狗把木刻版均依次放出。 三三两两的人群被“盲袋”二字吸引,围拢看木板上的字。 显金声音放大,“兄台买的袋子里有什么,我着实不敢保证,但我能保证,我所言非虚,或许您比较幸运,买的第一个牛皮纸袋里就夹着一张四丈宣呢?” 围观的人多起来。 显金的眼神多落在外衫着细绫的“张兄”身上,鼓励道,“一袋一百五十文钱,不过是您一日的饭钱,您若得了这张四丈宣,您将心爱的诗词画赋都落在这四丈宣上,等您来日高中,我们陈记还想花大价钱把您手里的四丈买回来装裱收藏呢!”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兄”身上。 “张兄”有些飘飘然。 身边的清瘦“心甚慰”又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再道,“那若是店家将有好纸的袋子藏起来不给我们,就算您真放了好纸进去,我们不也拿不到?” 显金右手一抬,从架子下方拿了个大木箱子出来,双手摇了摇木箱子,里面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五百个袋子,五百个号!一百五十文,抽一次!抽中什么号,我给您什么袋子!” 显金笑得爽朗,“这样操作,您看还有猫腻的空间吗?” 人越多,显金声音越大。 少女语声清脆,恰似晨曦的光。 “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玩不起!年节将至,写贺词、做版画、书好诗...都需一张好好纸!陈记既敢拿四丈宣来做生意,就不怕输不起!” “只要你买得够多,拿到四丈宣的几率就越大!” “一百五十文...”显金笑起来,素日里细长清淡的眉眼瞬间被和煦与明媚冲淡,“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货真价值,童叟无欺呢!” 第二十三章 风里雨里 “张兄”一生要强,在花钱上,从没认输过! 不买不是人! 不买是王八蛋! 现在不买,回家难眠! 早买早享受,不买享不受! “啪——”“张兄”一巴掌摸出半贯钱,“给我来四个袋子!” 顺便再豪气地加上一句,“剩下三十文,不找了,送你买糕点吃!” 找零,二十文! 找零,是二十文! 显金在心里尖叫! 半贯钱,五百文;四个袋子,四百八十文;应当找零二十文… 显金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看了眼不远处的青城山院。 这山院的教育水平不太行啊! “张兄”给了钱又抽了号,周二狗对照着拿了四个牛皮纸袋出来,显金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兄”,“您看是现在打开?还是回家打开?” “现在开!”人群里看热闹的起哄。 “张兄”搓搓小手,接过显金递过来的裁纸刀,打开第一个袋子,一张纸一张纸掏出来! 竹纸...竹纸...竹纸...竹纸...竹纸...竹纸... 前六张全是竹纸。 人里三层外三层越围越多,几十双眼睛盯着“张兄”掏纸,有好事者“嘘”笑起来,“亏了亏了!一张毛边才二三文!张文博,张大公子花了一百二十文买毛边!哈哈哈哈!你爹知道了,一准回去抽死你!” 张文博脸发红,梗着脖子,“胡说啥么!我爹顶天抽我两三下!可舍不得抽死我!” 显金:... 这种回嘴,真是软弱呢。 张文博掏纸的动作没停,九张,全是竹纸。 董管事不由自主地握紧周二狗的衣角。 周二狗不明所以,“...全是毛边不好吗?咱们不是净赚吗?” 董管事“咿呀”一声,“赚个屁!第一个开出来的就全是赔钱货!咱们五百个袋子,还有谁会买?!砸手里了!” 董管事急得脸上发白,再看显金,小姑娘面色如常,笑眉笑眼的,勾起薄唇,看起来贴心贴肺又人畜无害。 真稳得住啊! 董管事感叹一声。 张文博涨红一张脸,掏出最后一张纸。 最后一张纸,是一张一掌宽的浅绛色纸单。 显金在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夸张道,“您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张文博大声念出来,“洒金六尺宣一张!” 显金笑起来,“恭贺您恭贺您!是一张很好的纸呢!今年过年您府上的贺词与年诗,有了!” 再扬起声音,面向人群,“因牛皮纸袋大小有限,宽窄稍大的好纸,是以各色纸单的形式放进牛皮纸袋,诸位兄台若是开出了色卡,请携记有编号的牛皮纸袋和色卡至水西大街陈记纸铺兑换!” “兄台若人贵事忙,我们陈记也提供送货上门服务,您托人招呼一声,我们陈记随时送纸至府上来——您若有什么想一并买来,也可提前知会,我们必定备得妥妥贴贴。” 张文博趁手气好,将剩下的三个袋子全开。 四个袋子,共计三十一张毛边,三张玉版,三张夹贡、两张兰亭蚕纸和一张最值钱的洒金六尺宣。 读书人里亦有乡间田头苦出身,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纸。 张文博每开一袋,便引来“哇”声一片。 很有稻香的感觉。 张文博出够风头,给“心甚慰”分了毛边和一张兰亭蚕纸,给“老子”兄分了玉版和夹贡,又掏了半贯钱买了四袋,并向显金再三确认,“...晌午你们可还在?” 显金笑盈盈,“在在在!您想咱们什么时候在,咱们就什么时候在。山院腊月二十八放假,我们就一直在这儿摆到腊月二十八,但每天就五百袋,您知道的,这纸业的事儿和别的不一样。别的吃的用的,买了就买;咱这纸买了,用好了是千秋万代都能看见的!” 宣纸有“纸寿千年”的美誉。 张文博开心地使劲点头,“...我先让小厮回家取钱——我爹要知道我花钱买纸,搞不好还能再赏我几吊钱呢!” 显金笑得越发真诚,由衷地赞叹,“风里雨里,陈记等你!” 人群最外层,有人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笑声。 “宝元,你笑什么?”低沉笑声旁的男子笑问。 被称呼为“宝元”的男子,额阔顶平,双睛点漆,眉目极浓,鼻挺面白,身形颀长,骨量骨架适中,看上去叫人赏心悦目,极为亲切。 看上去亲切,话却略有棱角。 “我一笑小儿狡黠,二笑学生鲁钝,三笑雕虫小技博开心。” 乔宝元,大名乔徽,手拎起与那张文博一摸一样的山院布袋,眉眼生得浓,神色却点得淡,“你看,咱们博儿多开心呀。” 旁边书生也跟着笑起来,“开出六尺宣,还有好几张不错的纸,该他开心。不说别的,陈记的纸是好的,也贵,他连乡试都还没过,素日里也没用过什么好纸。” 乔徽摇摇头,“这笔账,细算不了。” 四个袋子,四百八十文,一张毛边五文钱,三十一张共计一百五十五文,夹贡、玉版是一个档次的纸,算作十文,共计六十文,兰亭蚕纸两张共计四十文,最值钱的六尺洒金宣,便算作三十文,总计一共不过二百八十余文。 张文博多拿了两百文,买了个开心。 陈记推出的“盲袋”卖的不是纸,是购买时冲动的快感、开袋时的忐忑和开出结果后的遗憾或狂喜。 简而言之,“盲袋”卖的是感觉和瘾。 越买越想买,越开越想开。 总以为自己下一个袋子,能开出更好的东西。 购买“盲袋”到最后压根就不在意什么是好纸,而是追求的那点不确定。 这和赌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让你有回本的可能。 甚至,让你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乔徽双手抱胸,隔着人群远远看向棚子里那位明显的主事人——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杏仁般的颌,细长上挑的眉眼,小小的淡色的唇,非常清冷的长相,却透露出蓬勃旺盛、向上使劲的生命力。 有种奇怪的冲突和美。 “陈家不是派了他们三爷回泾县吗?”旁边书生小声嘀咕,“这姑娘怎么像当家的?” 乔徽收回目光,拎起书袋,一把扯回书生的头巾,“姑娘为何不能当家?你实属迂腐!走了走了!夫子凶猛,到时罚你三百篇经义,全写毛边!” 第二十四章 注定命运 张文博开了个好头,囊中有闲钱的围观书生几乎都买了袋子,囊中羞涩的书生一脸羡艳地看着同窗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起哄声。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童,腊月的天穿件旧得起毛的棉布衣裳,巴在棚子木柱上,目光渴望地望向棚子里的热闹。 显金的目光与小童撞在一起。 显金怔愣片刻后,小童飞快跑掉。 “贺账房,我要两个袋子!” “来了来了!” 有书生赶时间,隔着木架催促显金,显金应了一声,收回视线,赶在青城山院晨钟敲响之前结束这个忙碌的清晨。 “二百三十个、二百三十一个、二百三十二个…” 周二狗埋头蹲在地上,照笨办法数木柜里剩余的牛皮纸袋,头一低,背一躬,雄壮又宽阔的后背像座山似的。 “还剩二百三十二个,咱们一早上卖出了二百六十八个…”周二狗眉飞色舞,“天啦!那些纸放在库房里快两年了!咱们不过是加了个袋子,写了几块板子,竟然把纸给卖出去了!哈哈哈哈!” 真是个容易快乐又精力旺盛的单纯肌肉男。 显金葛优瘫在凳子上,状态挺好的,除了喉咙有点沙,扁桃体有点痛,嘴巴有点干。 显金抱着老茶杯狠狠灌了两口热水才舒服点,“…等会咱们吃了早饭,再回去装五十个袋子。” 热水划过喉咙,显金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干销售真的累。 脑子和嘴就没休息过,双腿杵在原地就没坐下过,笑得脸都快僵了。 显金捏捏嘴角,松快下颌,嘟囔着确认,“董哥,青城山院约有三百童生和五十五名秀才,对?真有那么多吗?” 她记得,朱元璋时期,给一个县的秀才指标每年是二十个... 董管事也在仰头猛灌水,四十岁的人了,他发誓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 也没听过那么多方言! 官话里夹杂着形态各异的方言。 凤阳府! 滁州府! 庐州府! 甚至还有江西的! 还有个学生说的话,像鸟叫似的。 叽叽叽渣渣渣。 他一问,得嘞,温州府的。 他一早上,除了“您慢点说”就是“劳您再说一遍”,便也没别的了! 董管事咽下水,“青城山院算是咱们南直隶人数较多的书院,咱们府学风昌盛,乔山长探花郎名声在外,故而不仅咱们本府及邻近府的学生喜欢来此求学,甚至其他布政司的学生也会送到青城山院来——等考试的时候再接回去参考,中考率可大大提升。” 这是在黄冈求了学,回西藏去高考啊。 显金无语,读书移民真是哪朝哪代都存在。 董管事道,“故而四百余人这个数目,应是准确的。” 显金把水放下,想了想,沉吟道,“那中午回去,再多装五十袋来!咱们今天争取保五争六。” 董管事咂舌,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一个山院,顶天也就四百个人! 把夫子、教授都加上,也不过四百五十余人。 这算是每个人都要买一袋? 怎么可能! 山院里一百人里至少有三、四人是在各地特招的学业非常优异、潜力非常巨大的贫家子。 这部分人,是不可能花钱来买贵纸的。 董管事抹了把额间的汗,“会不会太多了?若是天上下雪了,咱们卖不完,纸惹了雪气就潮了,对纸不好。” 显金笃定点头,“就这么多,您信我,能卖完。” 显金这次营销的目标不是n*1,而是1*n。 销售,有的做的是大路生意,做人流量的,流量大生意就好;有的却做的是回头生意,一份东西不一定卖每个人,而买过的人必定还会再买。 这里面的逻辑涉及顾客黏性。 而制造顾客黏性的,一是精准切入需求,二是提升产品与顾客的互动。 小姑娘神色淡定,语气却异常坚定。 董管事不由想起前日那场“接风宴”,这个小姑娘提出卖存货、回现银,李三顺坚决不同意,指着陈三爷的鼻子骂,“...咱做的纸是真的值钱啊!伙计寒冬腊月刮树皮!甘坑、蜜坑二水泡皮!晒、锥、碾、压、捞,伙计们用皮肉在做纸啊!咱们的纸不能贱卖啊!贱卖一次,就再也贵不起来了!” 这李老头真的太倔了。 前一瞬,还在跟陈三爷哥两好,你一杯我一壶。 后一瞬,就指着鼻子骂他败家、不惜才也不惜材。 老头儿以为显金口中的“卖存货、回现银”是要贱卖存纸。 谁知,就这个纤弱苍白的姑娘,当场把呛了一整杯桃花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指着满地瓷片发毒誓,“我这辈子,若是糟践好东西来换钱,我贺显金如此碎片!死无全尸!” 老头儿噤声了。 不止噤声了。 连茶都不敢喝了。 他们当时都以为这姑娘在说大话。 清存货,快速清存货怎么可能原价出? 资金想回流,只有压低价格,让别人捞一笔,才能用货换钱。 你不压价,别人凭什么帮你清? 周二狗在拿了这小姑娘三年筹子后,对这姑娘是死心塌地的。 吃了“接风宴”,陈三爷醉得个糊里糊涂,干完一整杯桃花醉的显金出了房间十分清醒地和周二狗打商量,“劳烦狗哥从库里找六百张牛皮纸,咱们熬夜叠成书信袋子的模样,用浆糊封边,再请郑小哥和我一道把库里的纸彻彻底底清一清,按种类与品质登记入册,数清楚每种纸张的数量。” 没叫他做事。 他心里抓心挠肝的,主动凑上去揽活儿。 “嗯...董管事您是咱们中年生最久的纸行人了,劳您辅佐我认一认,每种纸业的成本价与市场价。” 市场价是什么? 他问出口。 显金改口道,“就是卖出的价格。” 懂了。 紧跟着显金、周二狗、他、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三兄弟连夜连日清理库存。 将好品质的纸按照八十文一张、六十文一张、五十文一张、四十文一张、三十文一张的卖价清理出五个档次,分别冠以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并找到相熟的印染作坊做了六十张一掌宽的色条。 在他认真排档的同时,显金这个小姑娘拿着她那奇形怪状的芦管笔,找了张硬纸,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他看不懂的字。 有“x”,有“y”,还有“z”... 弯弯曲曲的,不晓得是个啥,反正就是这么个形状。 显金算了一夜,拿着算出来的纸指挥他们一个袋子放多少张便宜纸,又放多少张好纸,又如何摆放那六十张色条。 他看不懂了,指着纸上像蚯蚓一样的“z”问显金,“这是啥?” 显金应当是困迷糊了,随口答道,“这是方程式。” --------- “这是天元式。“ 如董管事所料,过了日暮,果然下雪。 白雪灰天,飞檐红瓦之下,乔徽背着手,弯腰低头看着山院门口棚子外,新立出的木刻板。 上面赫然写着: 集齐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条者,赠四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四色条者,赠二丈宣两张。 集齐任意三色条者,赠二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两色条者,赠流云金粟纸一张。 以上规定长期有效,欢迎选购。 乔徽慢慢直起身。 陈记使用了天元式计算,来确保自己的利润。 啧,他仿佛看见了他们博儿倾家荡产的命运。 第二十五章 互戳肺管 “这位兄台,您要买一个牛皮袋子吗?” 一把略带嘶哑的女声,像落在嶙峋山石上的薄雪,被石头的缝隙撕开原有的轻柔。 乔徽抬头。 青布油纸伞下,少女着深棕夹袄,木簪束髻,眼眸清亮,鼻头挺翘,下颌小小巧巧,身边摆着一个算盘。 乔徽竟没有丝毫诧异。 算得出天元式的人会敲算盘,有什么奇怪? 只是奇怪,这世间女子多像笼中牡丹,像水中菡萏,像雪中红梅,像夜中丁香,或艳、或清、或雅、或淡——都是花。 唯独这个少女,像棵树。 一棵至寒凛冬,不落叶不枯黄的冬青树。 “不了。” 像树、像草、哪怕像棵仙人掌,都跟他关系不大。 乔徽双手背后,“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这种庄家稳赢的局没意思,我这种散户没必要为庄家抬轿。” “若您输了,您赌什么?”显金笑起来,露出标准八颗牙。 乔徽蹙眉。 显金重复一遍,“您刚说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若有人顺利拿到六丈宣,您想赌什么?” 少女语气温和,但态度笃定。 乔徽再扫一眼木刻版。 必须凑齐五张色单,才能兑换一张六丈宣。 从今天山院开出的袋子来看,只有张文博并另八个买了十几袋子的童生开出了有颜色的色单,且都是排位后三的红、青、蓝。 近三百个袋子,开出十余张色单,是三十有一的概率。 其中排名第一的月白色还没现身。 鬼知道,月白色的概率又是多少! 搞不好是一百有一! 谁能在八天内凑得齐? 乔徽扬了扬下颌,眉梢间带有一丝了然与傲气,“袋子总数几何,各色色单几何,都是您定的——规则您定,您自然最清楚怎么获胜,这个赌我同您打,不算公平。” 乔徽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气狂,“同样,您在山院做庄,拿一个根本赢不了的赌约,把书生们玩得团团转,也不算公平。” 显金侧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乔徽。 松江布、夹棉鞋、拎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布袋,和山院其他书生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张脸过分清俊、气质颇为难搞和桀骜之外。 这属于古人观念与现代营销的交锋。 显金眼珠子一转,笑出十颗牙,“这样...我告诉您一个铁定能拿到六丈宣的法子,您支持陈家的生意,买一个袋子也好,两个袋子也罢,都算缘分。您看行吗?” 铁定能拿到? 换种说法,就是这个天元式的解法。 这个袋子不值一百二十文,但这个答案值。 乔徽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小吊钱放到桌上,“愿闻其详。” 显金先把钱摸到手里,随手从柜子里抽了个袋子出来,推到乔徽跟前,笑道,“很简单,把我们的袋子,全都买下来!” “你全买下来了,自然能凑齐五色单了!” 乔徽:.... 无...无奸不商... 就算会做天元式的商...也是奸的... 就算像棵冬青树的商...也是奸的... 乔徽埋了头,深吸一口气。 你不能说她错。 因为她没错。 当基数够大时,概率自然变大,这是格致里最简单的内容。 但“都买下来”,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显金见书生憋闷,便递了杯茶汤去,温笑道,“我没想捉弄您,只是您似乎对陈记这样的卖货手段有偏见,我便不自觉地想怼上一怼——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老话没错,但若是香酒不在深巷在浅巷呢?是不是有更多人闻得到?买得到?” “陈记同理。” “我们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买卖,未曾坑蒙拐骗,没有背后设局,更没有愚弄山院书生——我们只是通过一些小手段让更多的人知道陈记罢了。” “您说不可能有人拿得到六丈宣,我便把话放在这儿,必定有人能拿到。” 显金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规定是集齐五色单,但没有规定只能由一人集齐五色单啊!色单可以交换,可以赠送,甚至可以买卖,拿到六丈宣的概率虽然小,但绝不是没有。” 乔徽深看了显金一眼,双手背后再打量了棚子一遍后,抬脚欲离。 “您请留步!” 显金高声招呼。 乔徽转过身。 显金将牛皮纸袋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您的盲袋。陈记雕虫小技,您莫放在心上。” 乔徽在原地耽了两个呼吸,转身接过牛皮纸袋,挑了挑眉,在显金耳边低声道,“李老师傅在宝禅多寺遇难后,整个泾县再无六丈宣面世。姑娘既笃定有人能凑齐五色单,那您从哪儿拿出六丈宣?” 这回轮到显金嘴角抽抽。 这人真烦! 哪儿痛,戳哪儿! 乔徽说完,便嘴角含笑扬长而去。 “咚咚咚——” 书院暮鼓敲响。 不一会儿,书生们背着布袋三两间下步梯,遥遥看到陈记棚子前又摆出一张半人高的木刻版。 博儿很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埋头先看,看到“六丈宣”三字时,博儿一阵五官乱飞,激动地揪住旁边人的衣角,再看集齐五张色单,五官便“哎哟”一声憋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博儿的五官大开大合,非常忙碌。 “六丈宣!” 博儿像只尖叫鸡。 “好久好久好久没听说过六丈宣了!陈记这次真是大手笔了!” “要真有人拿到了六丈宣,一定一定记得给我吸一吸啊!” “这些年,咱们安阳府上贡的贡品就是八丈宣!八丈宣是圣人御用,六丈宣是吾等读书人这辈子能用到最名贵的纸了!” “安阳府还能做八丈宣?!” “别瞧不起安阳府!咱们那儿做纸的福荣号虽不靠乌溪,未有甘泉,却也十分勤恳,前些年每年都有八丈、六丈宣出产,后来福荣号老东家过世后才断了这脉传承!” “吹牛你!安阳府,穷穷穷!” “你你你——” 楼,彻底歪成地域攻击。 博儿撩开拥挤的人潮,挤到显金跟前来,从袖中掏了两个色单,仔细比对了,嘴里呢喃,“我手里有红色和青色,我还只需攒上三色就能兑换,是吗?” 博儿眼中有股显金熟悉的,未经过社会毒打的单纯的愚蠢。 显金点点头,笑得真诚,“我同您说句悄悄话——张兄,我是最看好您率先兑出六丈宣的!” 第二十六章 不会打开 显金这头刚鼓励完博儿,那头便被其他人匆匆叫走。? 独留被点亮的清澈而愚蠢的目光,异常坚定。 张文博手里攥着已有的两张色单,神色炯炯,“…再给我拿三十个袋子!” 他都凑了两张色单了! 难道就此放弃,功亏一篑? 不! 绝不! 地主家的儿子,永不言弃! 如果是动漫,张文博的后背已燃起熊熊的战斗烈火!沉睡的中二魂吹响觉醒的号角!奇怪的胜负欲抢占思维的高地! 博儿一连七八日都来,也不和显金寒暄,吊子钱左手给,牛皮纸袋子右手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闷声做买卖,一看就是憋着一股气。 显金悄声问董管事,“...这位张兄,是什么来历呀?” 可别被薅秃了! 董管事埋头道,“...淮安府清凌镇大地主长子,家里良田两三千亩,六、七个山头,还做着淮安府的茶叶生意,您放心。” 毛还多,还能薅。 显金放下心来,安心薅羊毛。 如博儿一般燃烧自己、点亮陈记的书生不多,但出手阔绰的还真不少。 有的金主爸爸,一出手就是二、三十个牛皮纸袋子。 金主爸爸们年纪不同,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家底雄厚且...学业上,还存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咳咳,毕竟哪个学霸有空玩集卡牌啊! --- 正月前,腊月间,年节放假在即,学生本就沉不下心,如今一新鲜玩意儿横空出世,青城山院课间、午憩、食午间大家伙谈论的话题三句话不离陈记的牛皮纸袋子和里面姿容各异、做工精良的宣纸。 山长乔放之端了壶银针茶芽,于庭院中,听二书生议论着珊瑚笺与夹贡的区别,不由心下大慰,“书生论纸,便如老僧论道,更如大将惜器...咱们山院的学生总算拎拎清,心头有学业正事啦!” 跟在身后的乔徽:...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才不会伤害老父亲的心。 狗屁爱纸、谈论学业! 明明就是被一场还算高明的算数套住了! 本质上,就是上了瘾要赌一把啊! 我的爹啊! 你的学生在沉沦啊! 乔徽闷了闷,轻哼了一声,将陈记在门口摆摊并设下“盲袋”和“集色单”的把戏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设计还算精巧,学生们先被彩头诱惑,再被挑起争胜之心,如今有好几个学生在凑五色单,淮安府的张文博、滁州府的孙顺、江西的武大郎,这几个咬得紧,好像都志在必得...” 乔放之端着茶盅愣了愣,隔一会儿方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还真有意思!” “古有商圣范蠡,定陶巨富,三散家财;秦有吕不韦,奇货可居,低买高卖...小小泾县竟有此商贾,心思精巧,擅将钱做活,实乃小城之幸。” 什么叫活钱? 在市场上,不断流通的钱,就叫活钱。 简言之,能用出去的钱就叫活钱。 反之,被极小部分人将大部分钱死死攥在手里,这些钱就叫死钱。 凡经济昌盛、市场繁荣之地,均活钱多、死钱少,唯有如此,方可得百家争鸣、安居乐业、学风昌盛。 没有金钱支撑的地方,就是一片荒土,再好的种子下地,也只能结出贫瘠的果实。前朝覆灭大半的原因是小部分人太过富有,且不许其他人富,更不许其他人富过自己,对商贾极尽打压欺辱之事,致使白银、尖货外流,国库日渐空虚... 乔放之收回思绪,在心里定好来年经义的考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你买了吗?” 乔放之啜口茶,努努嘴,胡须上翘,“我儿既看透此间奥秘,必知商贾为商,百利为上——寻常人在卖家手上难得其好,我儿必没有浪费钱财,必定冷眼旁观,心头倨傲,暗自称买者为蠢人...” “我买了。” 乔徽抽抽嘴角,面无表情地截断老父后话,“我买了一袋,那姑娘着实可恶,两言两语诓骗我掏钱。” 他那自诩绝顶聪明人的儿子,居然被诓骗上洋当! 乔放之再愣片刻后,抽动胡须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乔徽别过脸去。 乔放之笑得脸色涨红,看长子面色实在难堪,便右手暗自掐了把胳膊,笑意吞在喉咙,“那...那你袋子里有些什么纸张?你若运气好,抽到四丈宣,一定要先孝顺你老父方可!” “我没看!” 乔徽继续别过头,“从几率来看,不过是些玉版、夹贡的寻常纸张...” 打不打开看,意义都不大。 嗯...实话是,这袋子见证了他被那姑娘诓骗欺哄的全过程... 简直奇耻大辱! 他一回家就把袋子压箱底了,打开是不可能打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开。 乔放之耸耸肩头,不置可否,笑着把银针茶盅递给长子,“...你素来倨傲,你倒也有这个本钱——七岁秀才、十三岁举人,一路一帆风顺...只是为父又要老调重弹,山外山人外人,一个姑娘就能用算术将这群号称南直隶最聪明的读书人哄得掏钱掏银,更何况广袤大地万万人。” 乔徽低着头,做口型。 “谦卑——” “含容——” “心存济物——” 乔放之见长子油盐不进,便笑着敲了后脑勺,“你呀你!总要吃个大亏!跳个大坑!才知为父所言真切啊!” 乔徽什么时候吃大亏,尚未确定。 董管事却一直瑟瑟发抖,甚觉他们的摊子一定会被人掀翻! 这几日,托集色单的福,摊子的买卖一直很好,他们装了八百个袋子,不到八日均销售一空,连带着铺子里的生意都好了不老少,昨夜他粗粗算了算,从腊月二十至今腊月二十八,售卖牛皮袋子收入九十六两,铺子卖出刀纸每日光是流水便有二十余两。 八日的收益,快抵上了泾县作坊四、五个月的营收。 收成越好,他越心惊。 原因无他。 木刻版上,集齐五色单的彩头,他们没有啊! 六丈宣,他们早就失传了! 不仅他们,连整个泾县怕都找不到一个人会做!怕都找不到一张在售的六丈宣! 八百个袋子全卖光了,总有凑齐五色单的时候。 到时候人家拿着五色单来兑换,他们给什么? 给人一个灿烂的微笑吗?! 董管事将担忧瑟瑟发抖地说给显金听,“我记得咱们是真把五色单都放进袋子里去的。” 显金淡定点头,“自然放了的,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诈骗。” 董管事挠挠头,四十岁的人了,本来就秃,这几天焦虑得脑顶毛更少了,“那要是有人来兑换,咱们怎么办啊...” 显金放下合账的算盘,想了想,“目前,不会有来兑换。” “为何?”董管事问。 显金把算盘倒扣,算出总账,“拿到唯一一张价值八十文的月白色单的人,暂时不会打开袋子。” 等他打开了袋子,过完年,学生们返回山院,她也找到六丈宣了。 第二十七章 干你甚事 腊月二十八后,日夜飘雪,青城山院放了年节,陈记“盲袋”顺势胜利收官,显金花了两个时辰告诉董管事怎么打算盘。 四十岁的地中海中年男性把“二一添作五”“逢十进一”“二下五去三”等小学功课奉为圭臬,摸到门路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棍棍。 显金、董管事两个人分别对账再合账,不刨开成本,这八日共计收入一百八十七两四钱银子。 七、八天赚了十来万块钱呢! 显金有些兴奋,埋着脑袋扒拉算盘又算了一次,确确实实是赚了这么多钱! 重生快一个月,显金一直像活在梦里,如今见到黑字白纸上明明白白的盈利数额,显金方有了些真切的、非梦的感受。 董管事也激动,头顶几根毛随风摇曳,“...店铺租子正月十八到期,一月十两,合一百二十两银子,咱们把这笔钱先刨开,伙计们的红封共算十两银子,咱们手里还有五十余两银钱可供支配!” 额...瞬间还剩不到三分之一。 显金的激动之情也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前世,大学生几乎人人都有个创业梦,如今她开店做生意,才发现压力真挺大,每天一睁眼就是花钱,赚再多的钱,账面的流水再厉害,一转身全给出去,啥也留不住。 显金和董管事二人一合计,决定用剩下的银子赶在岁除(腊月三十)前先去安吴和丁桥把稻草收了——李三顺念了好几遍青檀皮还能顶几天,稻草料却是不够了,“最多还能制三十刀纸!” 显金以前压根不知道做纸还需要稻草,她一直以为树皮就够用了,谁知李三顺把她拉到水槽前上了堂小课,“...青檀皮是宣纸的骨头,稻草则是宣纸的肉!皮多则纸性坚韧,称净皮宣,草多则纸性柔软,称棉料宣...几成檀皮配几成稻草,这玩意儿是手过的巧劲儿,熟工师傅一摸,嘿!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老头儿说起做纸,笑得一脸褶子,像在炫耀自家得意的传家宝。 显金看他,心头涌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大家的人生目标都好明朗啊。 周二狗日日放在嘴上的是攒钱换辆牛车——大概是现代青年男性有钱就想换个车的现实缩影。 董管事做了半辈子的副职,如今想走异地升迁这条路,跟着陈敷在泾县打几年江山再空降回宣城做陈家总管事,如果能把几个儿子都捞进陈家混个铁饭碗自然更好——这大概是现代中老年男性临退休前,最后一博。 至于几个郑性伙计,目标一致且明确,攒钱娶媳妇儿,早娶媳妇早生子——嗯...这种朴素的愿望在现代很难对标。 毕竟显金她们这一代人,都信奉早生孩子早享福,不生孩子我享福...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显金不知道。 她好像一直在被推着走。 她究竟想做什么? 富甲一方?横行霸道?还是酒池肉林,醉卧美男膝? 前行至安吴的骡车缓慢颠簸,显金贴着车璧,面前摆了一本《天工开物》,脑子里数条线交错杂糅,搅在一起,一团乱麻。 “...咱们若有空余,天堂寨的小吊酒配糟鹅一定要去试试。”陈敷兴致勃勃。 噢,还忘了个陈敷。 这恋爱脑也没啥人生目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据说在他们风风火火制“盲袋”之际,这位年近不惑的恋爱脑把泾县城池里的酒家快要干完了,还非常有心地做了个排名,把四十九个酒家分为甲乙丙三等,按照食味、食气、食质挨个儿排位。 显金为啥知道? 因为这恋爱脑企图从库房拿十张四丈宣,“方便做记录”,当然,结果是被董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婉拒绝。 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恋爱脑的松弛感干一杯。 显金眼神从《天工开物》移开,端起茶盅喝了口水。 董管事态度恭敬,“明天岁除,咱们这次日程有些赶,下回咱们专门去吃吃看可好?” 陈敷别嘴,转身撂开车帘看向窗外,“诶”了一声,“这姑娘不冷吗?” 显金目光跟着他去,见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个身影,穿了件单衣,单裤撩至膝间,赤足站在水田里打理秧苗。 是个姑娘。 年岁不太大。 天还在落雪,浑身上下湿透了,田坝头站着两个穿夹袄的男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嘻嘻的笑声传到官道上来,骡车里都能听见。 陈敷皱眉,“那两男的怎么不下田?天这么冷,叫个姑娘下地,真不是个东西。” 真不是个东西。 重生前,就有很多不是东西的男人。 如今好像变得更多了。 显金别过脸去。 骡车拐进村镇,显金没想到会在收买稻草的地方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仍是那身单衣,双肩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捆着硕大两捆泡水稻草。姑娘把扁担放到地上,肩膀被压出两道深痕,一抬头,显金才看到这姑娘脸上一左一右两边肿得老高,面颊上两个巴掌印分外明显。 显金不由蹙眉,看向这庄头的管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一瑟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管事还没说话,刚才田坝上说笑的两个男人把姑娘拉拽进身,没看显金,冲陈敷谄笑道,“这狗东西不懂事,我们即刻把她带回去!” 说着便又抬头预备给那姑娘一巴掌。 姑娘条件反射地向后趔趄躲避。 “你做什么呢!?” 显金提高声量,看了眼周二狗。 周二狗放下扛在肩上的稻草垛,宽阔的双臂撑开向前倾。 夹袄男人赶忙把手收回来了。 庄头见状,笑着打圆场,“...老王家的二郎、三郎还不快过来见见陈记新任的账房!贺账房!” 又转头向显金笑道,“咱们庄子上王家人,专给纸行打草的。陈记在咱们庄头上买的稻草多半都是王家打的。都是老熟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这姑娘是谁!” 显金再次提高声量。 王家两个男人看向庄头,见庄头抿起嘴巴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道,“是俺家妹妹!妹妹不听话,哥哥打妹妹,干你甚事!” 第二十八章 八只鸡鸭 显金低头,看王姑娘单裤湿透,被雪风一吹,布料紧贴皮肉,双腿瑟瑟发抖。 显金目光上移,不出所料,她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团形瘀痕和长条形的血痕。 王姑娘感知到显金的目光,低垂眸,咬紧嘴角,将手脚笨拙往里藏,企图藏住常年被掐打、抽骂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打骂,这是恶意虐待。 显金拳头硬了。 陈敷也看到了,怒不可遏,“放屁!简直放屁!是你妹子又如何?人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至于这么百般搓磨?” 见陈敷发怒,庄头赶忙拉了把陈敷衣角,终于低声解释,“…不是一个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死了的原配生的,后娘死了,两个哥哥就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偏生这妹子是个倔气的,从不晓得低头的,惹毛了还跟两个哥哥对打!” 庄头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哎呀哎呀!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家务事,家务事!” 家务事? 家暴,就不算暴力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人家娘还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报? 娘死,爹不管了,才敢从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真是太厉害了!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陈敷气得声音变形,语气高亢,“家务事?” “那好!我们陈记绝不买这种人家打理的稻草!” “这种草做出来的纸,都是臭的!坏的!” 陈敷拂袖,“让他们把稻草抬回去!我们不要!” 显金看向陈敷,拳头一松,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陈敷的反抗,每每都有种任性的倔强,固执、直白且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非要让贺艾娘的棺木从正门走,比如非要在牌位上写“吾妻”,再比如“因为你坏,所以我不要你的稻草了”——丝毫不见生意人的精明。 王家二哥一听陈敷其言,瞬间慌了神,求救看向庄头。 庄头“哎呀”一声,“陈三爷是位菩萨,王大、王二你们来给陈三爷好好磕个脑壳,把稻草放下,回去过后好好对妹子,行不?” 这个‘行不’是在问陈敷,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多少钱?” 陈敷身后响起声音。 显金一边问,一边从周二狗手里接了裹稻草的麻布披到王娘子身上,“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放妹子走?”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脸胖点的王大咬了后槽牙,“什么意思?俺儿子还要读书科考!他姑姑不能当下人!” 良民不为奴,为奴者后嗣永无科考资格。 显金看了王大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放心,就冲有你这个爹,你儿子、你孙子、你子子孙孙全都不是读书的料。” 显金将王娘子拉到身侧,“不改良籍,陈家拟聘你妹子做洒扫女工,需要给你们多少银子才能把她的户迁出王家?——我提醒你,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遍,若还不报价,这些稻草你拖回去,明年后年我们就去丁桥、章渡收沙田稻草。” 相当于买断工期。 籍仍是良籍,除却先付予本家的银钱,还需每月给相应酬劳。 这与周二狗诸位不同,周二狗随时能辞工,而入主家籍的,多半是要干一辈子的。 其实这个政策,对女性是保护,至少主家发给女性的月例银子,女性可自由支配,本家不可强取豪夺,女性甚至能挂靠主家置办恒产和私房。 陈家之于显金,也有点这个意思。 显金态度变得强硬,“丁桥的‘三粒寸’、章渡的‘莲塘早’都是后起之秀,收谁的不是收?在这泾县,我们陈家要收稻草,我还不信摔了你的碗,端不到别人的锅!” 庄头有点慌了。 陈家真不来安吴收草,他得饿死! 庄头朝王大使了个眼色。 王大梗脖子要价,“三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俺立刻把妹子拖回去!” “放你娘的屁!” 王家妹子一冲而出,指着王大鼻子骂,“前日你把我卖给村头糊灯笼的吴瘸子预备收多少银子?不过八两!我不从,你和老二就又打我!” 王家妹子抹把眼,泪水是咸的,腌着脸上的伤口有点痛,“王老大,我告诉你,既有人拿钱救我,你就识相地收了钱滚蛋!你要断我生路,我回去就跳井!我叫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反倒要出一床席子裹我去乱葬岗!” 显金先是怔忡,随后便笑起来。 原以为遭虐打的姑娘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个硬茬子。 也对,但凡软一分,恐怕早被这吃人的哥俩卖到天涯海角去。 围观者越多,都是安吴庄稼上的劳力人,听了这门官司,有知情者躲在稻草垛后高叫,“王老大,别贪多了!八两银子,过年能杀两头猪了!” 陈敷气得头发竖起来,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扔到王大、王二跟前,“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锭束着手藏了起来。 显金勾住王娘子的肩往骡车去,剩下的收草、过籍、付定等诸多杂事皆由董管事留下解决,陈敷直到坐上骡车还在气。 是真气。 这寒冬腊月的,显金看到陈敷头上在冒烟。 “...艾娘说,世道对女子颇为艰难,陈家是母亲当家,素来公正公道,对家中仆从丫鬟也从未有过打骂苛责,我竟不知我陈家收购原材的庄头里竟也有如此荒唐的事?” 陈敷摇摇头,头上的热气跟着动。 这纨绔,是真的被瞿老夫人保护得很好啊。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半躺着、脸色苍白的王娘子惨笑一声,“俺这不算啥,挨两顿打就完了。乡里王五娘才惨,先被爹娘嫁个六十老头,得了两匹布,给她弟弟裁了两身衣裳去考院试,后来老头死了,又被她爹娘嫁给那老头的瞎眼侄子,这次得了两只鸡、六只鸭,鸡鸭被当作学费给了弟弟的夫子...咳咳...我们村里后来就叫她弟弟‘六只鸭秀才公’...” 有点黑色幽默... 显金笑不出来。 她如果穿越成王五娘怎么办? 就算她会算账,会卖纸,会写字又如何? 可能,能多聘两只鸭? 显金一下午心情都闷闷的,骡车驶进水西大街,听窗外熙熙攘攘,还有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陈敷撩开车帘往外看。 七八辆马车停在陈家老宅门口,地上摞起十来个箱笼,仆妇丫头来往如织,各处都透着喜庆的年节气氛。 第二十九章 是真快乐 陈敷本还在因“六只鸭秀才公”张着个大嘴傻乐呵,一看外头熙熙攘攘的场面,瞬时垮了个批脸。 “他们真来了?” 显金:??? 显金挑开帘子往外看,正巧看到瞿二娘穿一身喜庆暗红万字不断纹褙子叉着腰指点江山。 瞿二娘来了,瞿老夫人还远吗? 显金一激灵,看向陈敷,“陈家人都来了?” 陈敷“啧”一声不太乐意地点点头,“过年嘛!一般都要回老宅嘛。可我先头闹了那么一大场,原以为今年我娘懒怠见我,瞿二婶十五送信来,我还以为她颠我玩儿呢…” 你也不是球,颠你玩干啥! 显金木了。 很好,大领导来了,单位没人在。 咱不说铺红毯走秀,至少也要夹道欢迎! 你是领导亲儿子,我们不是啊! 显金揉揉太阳穴,捋捋头发,先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张妈,你先把王…姑娘带进内院将养,趁还没到正月,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 正月间不看诊,不吉利。 显金担心那王大、王二下死手伤了筋骨,这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 王娘子心头升起暖意,抹了把眼,低声道,“俺叫王三锁,您叫我锁儿就成,我爹取这名意思是生了我就锁了,再不生了。” 显金摸摸锁头,以示安慰。 又转身嘱咐周二狗,“请郑小哥在巷子口等着,董管事一到,即刻拿上账本和册子回老宅…再请郑二哥去天香楼办一桌席面…” “这我去!我熟!” 只要不去见老娘,刀山火海任我闯。 陈敷举手自荐。 显金点头,“好,那就三爷去。”搭了句,“顺路去小稻香打两壶酒,虽大爷去了,二爷三爷都在孝,酒可以不喝,但我们不能不备。” 又想起什么,继续安排陈敷,“再劳三爷赶紧去白珠阁买上几串珍珠链子,昨天摆摊时听人说有刚从福建送过来的海珠,这个东西值钱,寓意也好,您快去!晚了店恐怕就关门过节了!” 还有啥? 要不要再请个貌美的点茶师来坐镇? 前世她爹请甲方爸爸吃饭,一般开两趴,第一趴喝酒吹牛,喝得感情到位了,第二趴就开始勾肩搭背、哭哭啼啼、称兄道弟。 要是旁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甲方爸爸一定得借着酒劲儿,开始一段熟练的“那我考考你…”的表演。 显金不由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 肃清职场风气,从她做起! 显金埋头琢磨一圈,确认自己算无遗漏,领导来视察工作,一般四件套“工作报告、来年展望、喝酒吃饭、年终红包”,聪明的再留点小错处给领导揪住,以示领导无上智慧和权威。 显金瞥陈敷一眼。 留小辫子这个活儿,不用特意嘱咐,靠他自己就能干得很好。 啥都准备好了,显金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挂上了社畜最熟悉的真诚而谄媚的微笑。 ———“老夫人,您来了啊!” 显金下了骡车,三步并作两步走,笑盈盈迎上去。 半躺在骡车上的王三锁目瞪口呆。 这姑娘看着只比她大两三岁,却能熟练地井井有条地安排事务,熟练地支使陈记伙计,最后熟练地变脸… “这…这位姑娘是陈记的账房吗?” 锁儿眼睛里有星星。 陈记诶! 他们这群庄稼户,每日听在耳朵里的陈记诶! 养活他们半个村的陈记诶! 他们的账房竟然是个小姑娘! 账房先生不是要识文断字嘛?不是店里最厉害的吗?陈记的账房竟然是个女子诶! 陈敷与有荣焉又兴致勃勃转头,“很厉害!她是我姑娘呢!” ….. 陈敷在背后吹嘘显金如何能掐会算、点石成金,显金在前头却被人恶心得直喝茶,没一会儿就灌了个水饱。 妈的! 一步晚,步步晚! 他们有应付领导“四件套”,人陈六老爷干得更绝!人一早就驾车去了丁桥,在丁桥把瞿老夫人并二爷二奶奶、三奶奶孙氏和几位孙辈郎君接上道了,一路驾着个马车在前面开道,从热水、点心到午膳、午后小憩,可谓是打点得面面俱到、尽显狗腿风范。 拍马屁本来就烦。 没拍到,更烦。 显金又灌了口茶汤。 正堂满满当当全是人,瞿老夫人坐在上首,方脸宽肩的陈二爷在左边,二奶奶坐在二爷身边,跟着就是老熟人三奶奶孙氏。 右边是孙辈,人有点多,显金认不全,唯一熟悉的就是陈家长房的希望之星和三房陈敷幼子陈四郎。 前者是因为长相和气度太好,根本忘不掉。 一身戴孝麻衣,沉默地坐着,却如同一尊温润适手的玉器,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却彰显这尊玉器并非十分内敛、全无风骨。 后者… 显金落在陈四郎的右手手背上。 呵呵,竟然没留疤呢。 陈四郎感知到显金的目光,瑟缩着将手挡了挡,神色极其不自然。 瞿老夫人环视一圈后,手杵拐杖,“老三呢?” 显金站起身,恭谨道,“听闻您来,三爷掐点去定桌席了,就为了那口热菜。“ 瞿老夫人面色一松,点点头,又看陈六老爷,“今年生意不好做,圣人要打倭,免除了明年的春试,学堂、山院定纸张的量少了一半,泾县作坊是咱们在老家的根儿,要好好守着。” 陈六老爷夸张道,“瞧嫂子说得!大生意受影响,咱泾县作坊今年却还平了近两三年的账呢!还有库里的存货,今年也清了不老少,腾出钱来定了来年安吴的稻草和三溪的檀皮…您放心,泾县有我、有老三,错不了!” 今年…平的账… 今年…清的存货… 显金抬头。 这老货,玩得好一手春秋笔法。 他们一行是腊月十五来的泾县,偏偏陈六口说今年的成绩,这些成绩自然跟他们无关。 却不能说他错! 显金眯眯眼,把茶盅放下,跟在陈六老爷话后笑了笑,“泾县守得好,六老爷自然居功甚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借钱的是大爷,还钱的是孙子,我们回泾县第二天就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当大爷的快乐!” 陈六老爷没想到贺显金这娘们敢在这时候说话,脸一沉,阴测测地瞥眼过去。 陈二爷憨笑一声,“贺账房此话怎讲?” 显金语气也夸张,和陈六老爷如出一辙的夸张。 “我们一来,就有几百张欠账单子像雪花一样飞过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人家听说陈家本家来人了,便马不停蹄地来要债!生怕来晚了,债主又跑了,欠了好几年的银子又见不到影儿了!” 语气确实很夸张。 夸张中还带着三分阴阳怪气。 显金瞪大眼睛,“几百张欠条啊!咱们可是舒舒坦坦地当了好几天的大爷呀!快乐呀,是真快乐!” 希望之星抬起头来,“快乐”地抿了抿嘴角。 第三十章 该咋办呢 陈笺方露出了自亲父逝去后的第一个笑。 父亲去世的阴霾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着他,父亲于他,亦师亦友亦长,是他在漫长且枯燥的读书生涯里极温暖的那束光,旁人均称陈家长孙稳重平和,心头拎清,少年老成,行事处事颇有旧古君子之风。 只有父亲会在端午佳节,给他挂上老虎香袋,逼迫他喝一口雄黄酒,整暇以待观看他被酒辣住的神情,美其名曰“郎君老成不苟笑,香袋披身彩丝校,旁待我儿是举子,我待我儿年稚少。” 别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年少中举,当内敛稳沉,只有父亲... 只有父亲,把他当做孩子。 “....不像是商贾家庭里出来的,倒像是哪个候爵世家的公子郎少。” 他偶听国子监博士对自己的评价,心头嗤笑,不以为然。 他从未因出身商贾挂怀感伤,也从不曾羡艳同窗出身高门。 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让他平顺又圆融地接洽了自己的出身,让他不卑不亢、不急不缓地开始自己的人生,让他明白就算全家都将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始终有人为他顶起一块可以容忍他胡闹、放肆、保留自己的庇荫。 当陈家上下都因父亲去世,陈家少了官场庇佑而阴郁低落时,当母亲因父亲止步六品官英年早逝而惋惜焦虑时,或许只有他,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只因父亲的离去而悲伤。 没有人理解他。 陈笺方轻轻仰起头,喉头微动,将重新涌动上心头的悲恸无助,咀嚼干净后尽数咽下,目光移向刚刚那位语气夸张、表情丰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飞色舞,明明在告状,却作出一副唏嘘又感慨的样子。 陈笺方莫名想笑。 “你...你什么意思!”陈六老爷涨红老脸,胡须飞上眼角,指着显金,却转头和瞿老夫人陈情,“嫂子,你是知道的!泾县做纸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做生意哪有不欠外债的!真要结一笔算一笔,咱们作坊还要不要活下去了?伙计们的薪酬还发不发!” 陈六老爷手一拍桌面,“嫂子,你若不信任弟弟,你就明说!你把老三派过来,是要提携儿子,这是该当的!” 食指快要戳到显金脸上,“可这算怎么回事?派个莫名其妙的账房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来就合拢账册,把外债都平了,还...还去人家青城山院摆摊?卖什么狗屁袋子!您是不知道,同行们和我说起这事儿,我真是脸皮都快丢完了!” “我们陈家少说也是做了两三代的纸业了!从爷爷辈就做宣纸,宣纸是什么物件儿?是读书人的金贵玩意儿!她去摆摊!” 说到最后,陈六老爷咬牙切齿,手指头戳到显金的左脸。 力度之大,没一会就留了几个掐红的印记。 陈笺方紧蹙眉,开口,“六爷爷,慎行!” 他话音刚落,却见显金一个偏头躲开,“啪”的一声手拍在陈六老爷手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猛地起身,少女动作行云流水,纤细的身体爆发出与之不相称的力量。 陈四郎条件反射一个瑟缩。 先心病患者一惯要平和缓慢,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病秧子了! 开玩笑!她现在一口气能搬一刀纸,每日早上一段八段锦、一杯枸杞红枣茶,中午一碗银耳羹再加两个鸡蛋羹,晚上还要做三分钟平板支撑,每天早睡早起,生活作息堪比跳水运动员! 为的啥? 不就是为了强身健体、赚钱有命花吗! 有句话咋说来着?退一步,乳腺结节,忍一时,子宫肌瘤。对她这种白捡一辈子的人,一般有仇就要当场报,有冤就要当场结,忍下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退越远! 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特种兵养生少女的力量了! 显金拍桌子的声音比陈六老爷更大,手一抬—— “金姐儿——” “金姐儿——” 两股声音交织在一起制止了她。 瞿老夫人和从天香楼赶回来的陈敷同时出声。 瞿老夫人一抬眸见幼子离开身边大半个月后一洗爱妾过世的颓废荒唐,看上去脸圆了一圈,人也精神不少,暗自点头后移开目光,蹙眉不赞同地指责陈六老爷,“老六,过年过节,你同小姑娘见识什么?早到知天命的年纪,今天早起接风又累,你也好好养气,将息将息身子骨。” 转头吩咐瞿二娘,“给六叔送两盒人参去,要吃着好,下回从宣城再送来。” 陈六老爷气不过地别开眼,给足了瞿老夫人脸面。 瞿老夫人又打显金五十大板,意有所指,“做生意以和为贵,小姑娘家家,气性这么大,以后还怎么打理作坊?” 显金心头一动,看向瞿老夫人,抿了抿嘴。 陈敷气冲冲地闯进来,还想说什么,却见显金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么算了? 陈敷捧着两缸酒,迷惘地站在原地,深悔自己回来晚了,错过了在亲娘面前名正言顺发疯的机会。 ... 团年嘛,哪家哪户都是要吵嘴的。 显金和陈老六把架先吵了,后面倒是一片太平。 陈家宗族老少亲眷都过老宅来,这个堂叔那个祖伯加在一起二十余人,加上女眷和年轻男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六七桌。 显金坐在陈家姑娘的席面上,旁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姐姐妹妹一阵乱认后,显金多了四个姐姐、两个妹妹,成功收获了陈家排序“五姑娘”的名号。 显金很想说,我也不姓陈啊。 但四个姐姐不给她机会,又塞了十来个香囊给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你读书写字还做账房,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又听说你去青城山院骗钱,哦不,赚那些读书人的钱,哎哟哟,我们可激动坏了——天底下,做商贾的还能骗,哦不,赚读书人的钱呢!” 最长那位姐姐叫陈左娘说话,“我妹妹也想买两个‘盲袋’来着,又怕全是竹纸,白折钱...” 显金正想答话,左娘却不给她机会,继续开口,“后来我就在家自己给她做了个袋子,里面塞了十来张珊瑚笺,那小丫头高兴坏了!嘿嘿嘿嘿——” 好。 显金挠挠脑袋,人家也不需要她回答,人家只需要倾诉。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美好极了。 显金吃口菜,再看看面如桃花的陈左娘,喝口茶,又看看面若樱花的陈右娘,心头无比畅快。 酒桌上渐渐进入第二趴。 陈二爷先以热孝在身拒酒,后在瞿老夫人默许下也端起了酒杯,他确是敦厚实在的人,只要来酒必应,没一会儿场子便热起来。 群魔乱舞间,显金眯着眼见一个八字胡老头急匆匆和陈六老爷耳语几番后,陈六老爷提起长衫步履匆匆向外走。 显金拿茶水和陈左娘碰了个杯后勾住桃花娘子的肩头,笑眯眯地告假,“...三急三急,你们先玩着!”便踮脚猫身跟在陈六老爷身后一段距离,向外去。 显金藏在柱子后,隔老远听墙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老朱死了,一大家子咋办?你送银子又没着落,左不过今天五两,后日又三两,他十几个姨太太,七八个儿子都等着吃饭!你说该咋办呢?” 第三十一章 你要去吗? 老朱? 死了的猪刚鬣? 显金双手抱胸,隐蔽地躲在柱子后,侧身探头,见一胖嘟妇人捻着帕子站在墙根下,与之对面的就是陈六老爷。 这胖妇人面带油光,身宽体胖,和死去的猪刚鬣很有夫妻相。 借着陈宅高挂油纸灯笼的昏光,显金见陈六老爷从袖兜里摸摸索索掏了一个块碎银出来捋到那胖妇人手上,悄摸回头看了正热闹开心的庭院一眼,语带胁迫,“...你再找上门来,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给你银子全看在和老朱同僚的份上...” 胖妇人接过银子,急噜噜往怀里揣,“是是是!六爷菩萨心肠,先提携老朱发财,后照拂老朱后人,老朱现在九泉下定在阎王面前赞您是无上神佛,普渡众生!” 人穷极了,胡话张口就来。 墙根脚又是一阵拉扯,无非是陈六老爷威胁,胖妇人求饶再连消带打地诉苦要钱,陈六老爷骂骂咧咧地又从那八字须老仆身上拿银子给她。 也没给多少,顶天了八两、十两。 显金低着头琢磨——不是啥秘辛大事,不过是狈先死了,狈的寡妇借狼狈为奸的旧情来找狼要点生活费,狼怕狈妇破釜沉舟从而东窗事发,便拿小钱吊着稳着。 胖妇人拿了钱,嘤嘤哭着走。 显金也埋头准备先撤,却听墙根脚下又出动静,一把阴测测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要银子咱们就给?若不然...” 显金转过头,见那八字须老仆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显金眯眯眼,做生意就做生意,银子带上血可就不那么好赚了。前世他爹干装修的,和他同期发际的暴发户有想赚快钱的,做着生意就走了歪道,报应还没来,警察先来了。 显金将整个身体都隐匿柱子后,屏气凝神,生怕气息被发现。 “她能要多少?”陈六老爷掏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不屑,“三五两银子也叫钱?她要点小钱,我才放心啊!” 陈六老爷拿牙签剔出牙缝里的残渣,囫囵卷进口腔又吞了下去,“那头猪跑的时候啥都带了,价值连城的玉佛、十块大金锭子、二十几件实心的黄金首饰...几乎全部身家都贴身拴在身上,甚至还把银票缝在了衣服里面——唯独他嘴头那个账本没带。” “先前不许我卖掉他在泾县的院落,我就应该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要在泾县留个根儿,在外头混两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那账本记了我把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还有和宝婵多寺大王们的银钱来往,是他给自己留的大后手...” 陈六老爷厌恶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说要是他那猪婆娘知道家里还藏着要命的东西,她会只要三两、五两银子?那必定是漫天要价,敲老子一个狠的啊!” 八字须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由慌张道,“那如今怎么办?咱们头上岂不是悬了把菜刀,谁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啊!还不如把那猪娘们也解决了,一了百了!” “这是在泾县!” 陈六老爷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看向猪妻远去的方向,“宝婵山寺介乎安阳府、滁州府与泾县交界,三地不管,大王们干甚都便利。你在泾县杀人,你不要命了!” 雪从东方来,簌簌落下铺地。 陈六老爷抹了把头顶的雪粒,“大丈夫不争朝夕,老三和那小娘们在这儿呆不长...” 听老宅庭院里,陈二爷被人劝酒时发出的憨笑。 陈六老爷讥讽地勾勾嘴角,“陈老二是个不中用的,老大又死了,我那个嫂子把老三放回泾县,无非是来镀层金,隔不了多久就会召回宣城——你且看着吧,老三和那小娘们干得越好,他们留下来的时间就越短。” 八字须老仆闻言咧开嘴笑开,“他们一走,我们就继续当土皇帝咧!” 土什么皇帝! 五六年前,李三顺他爹李老章还在的时候,他压着那老傻蛋一个月干两刀八丈宣,干完就往安阳府发卖,安阳府把八丈宣当作贡品进上京得名,他拿一刀纸三百两得利,一个月进账就有六百两银子,谁他娘的还在意店肆生意如何呀? 那个时候,才是好时候! 他才算是陈家在泾县的土皇帝! 李老章中了风,把做八丈宣的独门诀窍传给二儿子李二顺,哪他妈知道李二顺是个脑袋硬的,宁肯不要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分红也不帮他做八丈宣,他就把这两父子往宝婵多寺一送,李老章为保护儿子拼个瘸腿死了,李二顺撞到头,眼歪鼻斜的,既站不起来,又说不出话。 八丈宣、六丈宣,至此彻底断绝了! 泾县做不出八、六丈宣后,瞿氏那老娘们特意来了泾县过问,谁知一个入了黄土,一个哑了嘴巴,既喊不了冤,又告不了状,瞿氏就只能把这事儿归咎于命运上... 人嘛,哪里扛得过命啊! 瞿氏认了账,对泾县作坊更是撒手不管,直把宣城那三间店攥在手里,他的油水虽少了,但落得个清闲——前面吃的钱也够他吃两辈子了! 陈六老爷拿脚把地上那口黄痰擦匀,转身往里走。 八字须老仆似是想起什么,“老爷,您说那猪会不会是诈咱们的?会不会压根没账本那回事?” 陈六老爷耸肩低笑,“老子管他那么多,有也是在他宅子里藏着,那猪婆娘找不到就永不见天日,不就行了?” 一主一仆渐行渐远。 显金在柱子后,大气都不敢喘,隔了许久方从柱子后出来。 庭院里热热闹闹的,有男人们喝酒摔碗、划拳劝酒的声音,也有女人们轻轻的、快乐的笑声,张妈动作快,一见本家的马车到了,便从库房里翻出好几个硕大的红灯笼,如今正挂在陈家宅邸门口。 红光映照着雪气,像一张老式又缓慢的旧电影胶片。 显金双手抱胸得手指都麻了,手臂垂下,血流涌到指尖。 她得好好想想... “你要去吗?” 声音筱地传来一把清瘦温润的声音,“夜探朱宅,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