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台》 第一章 粉墨登场 金榜题名虚富贵, 洞房花烛假姻缘。 高挂的大红楹联底下,锣鼓声声,丝竹阵阵,明晃晃的灯烛高照,三丈方圆的戏台上,一倜傥小生,一妩媚青衣,正缠绵相拥,或唱或做,唱时声音清婉,如泣如诉,做时水袖曼舞,姿态缭乱。 戏台底下,正是高朋满座,两层的戏楼,楼上楼下坐的满满当当。现在本是三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时节,又连续下了数日大雪,别说野外,就是大街上,雪都没了膝盖,戏楼里头依旧是气氛热烈。一层的散座固然鱼龙混杂,人声鼎沸,连楼上的雅座,也是高声不绝,气氛如炽。时常闻得“有赏”的声音,大把的银钱从楼上抬下来,撒到戏台上,更激起了阵阵叫好声。 二楼的侧面,有栅栏隔开一张小桌子,位置偏僻,却是整个前楼唯一能看见后台的,向来不卖票。这时坐了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两人都是穿绸裹缎,打扮的很富贵,看着也像是做生意的有钱人,坐在那儿也不看戏,喝着盖碗儿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儿。 只听那胖子笑道:“李爷,我算服了,这么大的雪,外头这趟街上连条狗都没有,你这戏园子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连个空座儿都没有,到底是你们‘庆福班’有本事,宛城里头头一份。” 另外那个瘦子李爷捧着水烟杆,嘬了一口,笑眯眯道:“还不是各位朋友捧我们?今儿腊月二十一了,过两日便是小年,今天最后一场封箱,戏码安排的也用了心思,都是热闹的好戏,又特别请了赵、余两位老板捧场,有他们两位的面子,怎么也不能太寒碜。” 那胖子干笑了几声,指指戏台对面最好的包间,道:“两位老板的面子够大的,能把这位都引来,名字真是不小——就好比老鸹窝里蹦进只金马猴来。真格的,既然是太爷的公子大驾光临,你怎么不跟着伺候去啊?” 那李爷“嗤——”了一声,道:“刚才我去请安了,他说‘滚——没见本公子跟张公子谈论文章吗?文章经国事,不与闲人知。这儿不用你们伺候’。”后面一句话掐紧了嗓子,显然是学一个年轻人说话。 那胖子大笑,道:“我第一次见有人掉书袋掉进戏楼里头的。也对,这位公子平时都在青楼勾栏里头打混,大概觉得这边儿比那里就是书房了。” 那李爷压低了嗓子,道:“说真的,要不是为着他爹,谁愿意伺候这孙子?人性不好,还是个吝啬鬼,往花楼里花钱金山银山搬出去,可是进了我们戏园子,连票钱他都不给。上来要好茶好点心,要东要西,你看开戏这么久了,旁边几个座儿赏了多少?这小子,嘿,一毛不拔,老天爷也是不开眼,怎么让他昨儿就烂死在女人肚皮上?” 那胖子正要接口,突然眼光一撇,正看见对着后台的那扇角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最多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上面看,只能看见一个侧脸,也瞧不真着,只见他这种天气,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头上落了一层白雪,身影看来分外萧瑟,提着一个小包袱,拐进了后台。 “这是……”那胖子一怔,道,“这不是九岁红九老板么?我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虽然现在九老板不能唱,但你也不能这么作践?大冷天的,就给人穿一件单的,彻底冻坏了嗓子,将来就真完了。你要是这样,让他跟我走,我就当个搭班的龙套养活,身价银子我翻两番给你。” 那李爷啐了一口,道:“给你?我让他扫地刷马桶我也不给你。再说了,真给你你也未必消受得了。你当我李三百是什么人了?别说他,就是街边上的叫花子,给我磕俩头,我给一件棉衣也不难。但是不能给了钱,还让我糟心?这小子倒好,以前就是傲了点,气性大了点,月前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不言不语,把屋里上上下下家伙事儿连同一应的衣服被褥,但凡值钱的,全给卖了。我去他屋里一看,好么,就剩下墙了。没衣服穿,那是他活该,我还没找他要家具钱呢。” 那胖子笑得打跌,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个毛病。不过你也别着急了,就你给他的那点家当,总共值不了几个大子儿,当初他红的时候你收了多少?唉……他不是染上赌了?”吃喝嫖赌抽,这些毛病一般人家的孩子染上了,都是坑家败产,何况他们梨园行的?倘若果然染上了,那就没救了。 那李爷道:“我也怕这个,去查来着。没事儿,这小子除了发疯之外,没别的毛病。倘若果然赌了,我还能留着他,早把他送给你了。” 那胖子笑骂道:“去你娘的,要真是个赌鬼,谁要他呀。” 正说着,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厮过来,见到两个人,别说请安,正眼都不看一眼,拉长了声音道:“谁是李班主?” 那李爷回头一看,却不认得,还是堆了笑问道:“我就是,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那家丁神色傲慢,道:“我们少爷——就是大令公子马大少爷吩咐,你赶紧过去伺候,我们爷有话问你。” 那李爷暗自骂道:什么东西。面上笑道:“是,是,我这就去。” 后台。因为今天的戏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下两出,许多演员已经卸了妆,收拾整齐,但因为是封箱演出,大伙儿都没走,正三五的聊天说话,也是乱作一团。这时候,门帘一掀,一个少年进来,没引起任何注意。 那少年也不与人说话,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的衣箱上,将包袱拿上来横在膝头,刚刚解开,便听有人叫道:“九哥。” 那少年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光头小子,已经卸了行头,脸上油彩还没洗净,认出来是班子里翻跟头的小戏子小侯,点头笑了笑。 小侯却是心中暗喜,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九哥却是他们这一科里头最有潜质。因为他红的最快,脾气还不好,傲气凌人,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连小侯以前也根本不敢和九哥说话。只有这一个月,偶然发现九哥似乎脾气有些好转,才上去说两句话,没想到居然就说上了。为这,他还暗自自豪来着,越发愿意找九哥说话。不为别的,就为了显示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九哥,大冷天的,出去干什么?”小侯坐在他身边,道:“今天封箱,大家都不走,等着晚上那一顿好的呢,你虽然没上场,但留在这儿和我们说说话呗,反正也没别的事。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吃大餐。” 那少年道:“晚上我不去。” 小侯“啊?”了一声,道:“为什么?一整年就是今天能吃上顿好的,比年夜饭还好。去年吃的是上宝楼的烤鸭子,今年说是吃涮锅子,羊肉管够,你怎么不去?” 那少年笑道:“班主不让我去。” 小侯一时语塞,当初九哥红的时候,李班主对他比亲生儿子还好,后来就渐渐的不好了。最近一个月更是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不但指使他做许多杂活累活,连饮食上也开始克扣。小侯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这就是人情冷暖的道理。想了想,他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了一只碗回来。 那少年一怔,就见小侯把碗顶过来,凑到他鼻子底下,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只听他道:“你先吃了这碗面片儿汤顶一顶,晚上回去我给你带好菜。” 那少年接过,道:“谢谢。”也不用筷子,就着碗一口口喝下去,面片儿汤本是演员中场叫的点心,一个大子儿一碗,全素的没一点油水,但是热腾腾的一大碗,多加了醋和辣子,一气吃下去,从肚子里一直暖到心上。 “九哥,你这是什么?”小侯一眼看见那少年膝头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袱,里面花花绿绿不知道是什么,凑近了伸手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一看,红通通的一盒粉末。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油彩?胭脂?” 他们戏园子里,有的唱旦角的男孩子,唱着唱着分不清真假,容易染上了女孩子的瘾,喜欢调脂弄粉的,不过他记得九哥没这个爱好啊。 少年放下碗,道:“朱砂。” 小侯“啊”了一声,道:“这是朱砂?我见过药铺里头的朱砂,一粒一粒的,颜色可没这个鲜亮。这么细这么艳的朱砂,赶上上好的胭脂了……很贵?” 那少年伸手把盒子拿回来,道:“嗯。研磨后的上好丹砂,一两五钱银子。” 小侯看着那盒子,咋舌道:“怪……怪不得你把家里都卖空了,就为了买这个?”又指着盒子旁边一沓黄色的纸张,道:“那,那又是什么?倒像是清明节上坟用的烧纸。” 那少年道:“就是那个黄表纸。一刀一串钱,倒也不贵。”说着把包袱系上,只留下一张黄纸,突然转头道,“小侯,帮我个忙。” 小侯一怔,就见那少年用桌上画油彩的画笔写了几个字,对折起来,塞给他,道:“你去西街周掌柜的店里,找到少东家,把这个交给他。跟他说,前日欠我的一笔账,该还了。”说着起身,端着碗走了。 小侯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皱皱巴巴的黄纸,不由得一阵不爽,有心不去,但是又不好说出来。来回寻思了半响,西街也不远,算时辰来回一趟应该还够,终于跺了跺脚,道:“我就替你走一趟,谁叫你是活祖宗呢!”说着带着那张黄表纸,从后门出去了。 那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小侯是不是去了,侧耳听着台上的锣鼓声,手指掐算时辰,心道:压轴已经过半,大轴是一出反串戏,半个时辰也就完了,这么说,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就会知道他在等的事情。 他在等,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答案就会揭晓。 第二章 人在矮檐下 李班主跟着家丁来到雅坐,只见上头坐了两人。一边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另一边却是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从头到脚打扮的金人一样,帽子上镶着一大块白玉,脖子上戴着一根比狗链还粗的金项链,腰间坠了七八个玉佩,右手戴着一个戒指,上面镶着鸽蛋大小的金黄色宝石,连鞋跟上都坠了两块翡翠。打眼一看,金光灿烂,如神仙下凡,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班主认得眼前这个亮的像走马灯一样的小公子就是知县马太爷的独生公子,连忙上前行礼道:“公子安,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那马公子翘着脚,指着旁边的书生道:“这位张公子,乃是一个贵人。他大驾光临你们这小戏园子,可是给你们脸面啊。” 李班主连声道:“是,是。两位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暗地里琢磨:怎么着,给我们脸面?难道说票钱不给,还要我们倒找钱不成? 马公子接着道:“既然你知道荣幸,就该好好伺候。张公子最爱听戏,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唱旦的小戏子,叫……叫……” 旁边那书生道:“程九,小程老板。”马公子一拍大腿,道:“嗯,就是他,怎么今天没看见?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茶碗蹦起来老高,哗啦啦的乱响。 李班主暗中惊讶:他竟然知道九岁红的本姓?一面陪笑道:“回公子的话,不是不叫九岁红出演,只是他已经不演了。” 马公子道:“什么,不演了?” 李班主道:“他倒仓了。”见马公子不解,又道,“他到岁数,嗓子变了,声音出不来,正在进修,这几年怕是不好演了。倘若倒仓倒得不好,嗓子恢复不过来,怕是今后也不能演了。也就做个琴师、打鼓佬,或者改行演个小花脸什么的。” 那书生在旁边道:“可惜,可惜。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很有范儿,是个天生的角儿坯子,要是这么荒废了就可惜了。” 马公子眼睛一转,喝道:“我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你在诳我们?别管能不能唱,人还活着?把人拉出来,让我们看看,倘若是真的,也不为难你,还另给你赏钱。” 李班主迟疑道:“这个……”那马公子一瞪眼,李班主只得道:“是,是。”退了下去。 李班主回到后台,十分烦恼,倒不是为了马公子蛮不讲理,他在这行几十年,什么浑人没见过?只是要是叫的别人还好,程九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善茬。 当初他红的时候,就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在贵人面前从来不知道收敛。好在那时他年纪小,唱得又好,那些客人都爱附庸风雅,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和品味,看见他这种性子,反而说他生性高洁,与众不同,不以为怪。但现在年纪长了,台不登了,脾气不见小,还越发的古怪。那马公子显然不是为了面子就会犯贱的那种,相反,比谁都横,没脸没皮没下限,遇到程九,弄不好自己这戏园子就算到头了。 他一脑门子晦气进了后台,随手拽了一个人问道:“看见程九了么?” 那人是个跟包的,随手一指,道:“后头呢,我刚刚看他拿了一个刀片在旮旯里摆弄呢。” 李班主就觉得脑子一晕,心里暗道:祖宗,可别玩出什么新花样来。这一个月来,不知怎么的,程九似乎脾气好多了,往日傲气收敛了大半,基本上不和人争执,但是奇怪的言行越来越多,就像鬼附身一样,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怪事来。卖空了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往药店和香铺里头淘换杂物是一件。今天是关键的时候,可别闹出什么来。 李班主绕过众人,终于在门后发现了程九,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一只袖子挽着,半边胳膊鲜血淋漓,正往一个小盒子头滴血。地上散落着一张张的黄纸,如同满地的枯叶,纸上跟鬼画符一样,染着刺眼的鲜红色。 李班主差点没昏过去,心里只想:鬼上身,绝对是鬼上身! 那少年抬头看了李班主一眼,声音平平,道:“来得好快。”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止住血流,从衣衫下摆撕下一条来,裹住了伤口,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收起来,塞入怀里,站起身道:“班主,有什么吩咐?” 李班主见他眼神清明,口齿清楚,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不是鬼上身,就是单纯的抽疯。气道:“你他-娘的……”再一看,只见那少年一身白衣服,现在已经成了鲜红的了,也不是全红,是被红色的线条画的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就像一张血染的地图。 李班主看着这幅可怖的景象,已经不知道该惊还是该怒了,心中闪过一念头——留这么多血,他怎么不死呢? 真有心弄死他,但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李班主狠狠地咽了一口气,差点没憋死,恶狠狠道:“回头找你算账,走,跟我去见贵客。你给我留心点,要是惹恼了马公子,看我把你撕了喂鹰。”眼见他穿成这样,别说去见马公子,见谁谁都要吓死,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衣裳,打开大衣箱,拿出一件唱戏的行头,是一件小生穿的褶子,扔给他,道:“先穿上,跟我走。” 那少年接过衣服穿好,淡声道:“前面带路。” 李班主差点没摔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暗自奇怪:这小子平时虽然傲气,却也没用过这种口气,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不及细想,回头道:“你给我注意点,马公子不是其他人,那是个混不吝的,你跟他拉硬弓,他一指头就捏死你。”说着往前面走。 那少年根本就没听李班主说的是什么,一直没有喜怒的脸上,终于挑出了一丝笑容,低声道:“虽然时间有点紧,但是足够了。” 马公子坐在雅座里,正看见李班主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上来,心道:这就是令张公子都念念不忘的小戏子了?我瞧瞧是怎么不得了的美人——怎么搞的,居然是男的? 看清是个少年,马公子这口气就泄了,刚刚往前伸着的脖子也收回来,整个身子往后一靠。等到那少年进来,再仔细打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陡然直起身,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一阵兴奋,暗道:原来果然是绝色!既然长成这样,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本公子照单全收了。 他看着那少年,那少年也在看着他,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恍惚的神色,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马公子才从兴奋中缓过来,不自觉地掏出折扇,扇了两下,一股熏香味在雅座里飘荡开来,拉长了声音道:“你就是程九啊?” 那少年微微一怔,似乎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程钧。” 马公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自报家门,哂道:“叫什么不重要——我听说你会唱戏啊?” 程钧道:“唱不来,倒仓了。” 马公子眉头一挑,笑道:“你敢骗我?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今天我是一定要听你唱,要不然你就跟我回去,慢慢的给我唱。这样,你乖乖的跟我回去,我有赏。”说着褪下了戒指,扔在桌子上,金黄色的宝石熠熠发光。 程钧目光在宝石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道:“唱不了就是唱不了,回去也唱不了。” 马公子笑道:“哦?果然唱不了?那你证明给我看。”低声吩咐小厮,那小厮窃笑着出去了。场内气氛一时僵持,李班主正要说点什么打圆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厮端着一口锅上来,往桌子上一放,只听里面兹啦兹啦的轻响,却是一口滚开的油锅。 马公子道:“今天要不然你就唱,要不然你就把里头的滚油喝了。反正你嗓子废了,喝点也没什么,你要不敢,就跟我回去,我给你好药养着,过两年你就好了,到时候再唱给我听。” 他话音刚落,场中无人说话,四周一片死寂。李班主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旁边那张公子开口劝道:“马贤弟,没必要如此,小程老板不能唱就算了,让他陪我们喝一杯酒就权作充数。” 马公子笑道:“张兄,你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是不会唱?他分明是跟我要价钱,譬如青楼里的婊-子,明明出来卖,还要装的三贞九烈,不给够钱她还不下楼。哈哈,我偏偏不给钱,一口油锅就叫他现了原形。他要是真不能唱,你看他敢不敢喝?哈哈,哈哈哈……”说罢,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声骤然而起,开始不过轻笑,慢慢的转为大笑,越来越响,比马公子更张狂十倍,畅快十倍! 马公子笑着笑着,发觉笑不过别人,讪讪的停下,满雅阁寂然无声,只余下那一阵阵张狂的大笑声。 站立在众人中央,如此快意大笑的,不是旁人,竟是刚刚被逼着喝滚油的那个小戏子! 众人呆若木鸡,看着在中间大笑不止的少年,不知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事,这样的人。 李班主看着笑得肆无忌惮的程钧,心中暗道:坏了,他本来就疯疯癫癫,如今被马公子一刺激,看来是彻底疯了。倒霉催的,这就叫无可救药了。 过了一会儿,笑声渐渐停了,程钧转过头来,瞟了马公子一眼,神色既不悲愤,也不疯狂,反而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只听他含笑道:“很好,很好。到了这一刻,我才真的确信,我——又回来了!” 第三章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又回来了! 多熟悉的场景,多熟悉的回忆! 数百年时光一瞬而过,程钧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小时候这一场大变故的滋味。但是等到事情回到眼前,他才觉得,那滚烫剧痛,如同地狱一样的感觉,还深深的印刻在他脑海里,并且在这一刻,如眼前的油锅里滚开的沸油一样,翻滚奔腾不止。 刻骨铭心! 当初,他还是个骄傲的如同一把利剑一样的少年,听到前面那句讽刺的话,没有任何犹豫,一仰头,把滚烫的油一口气灌了下去。 灾难!地狱! 滚烫的油瞬间摧毁了他的咽喉,顺流而下,烧坏了他的肠胃,腹腔,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像在燃烧一样。当时,他在经历了非人的痛苦之后,就这么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之后——那已经是十余天后的事情——他才发觉,作为一个艺人,自己的前途已经毁尽,虽然得到了医治,暂时不死,但嗓子已经全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从五岁坐科,九岁登台,一直在梨园唱戏,骤然失去嗓子,可说是从天上坠落,眨眼间已经一无所有。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也不愿想起,无非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原本的世界一翻个儿,就已经没有他立足之地。 终于,趁着一个如同今天一样的雪夜,他从住的地方跑了出去,开始了自己孤独的流浪生涯。 那之后,学武,机遇,入道,求仙,修炼,磨砺,一步一个坎,苦苦挣扎了数百年,终于登上了神州的最顶端…… 如果那时候结束,就是一个完美的励志传奇,放在评话里演绎也是可以传唱千年的,只可惜,天台降世,九个最顶端的人物进行了最后一场豪赌,他终于功亏一篑,身死道消,本以为必然转生轮回,没想到一睁眼,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这是一场春秋大梦…… 程钧虽然见过太多神奇的事情,但很难相信重生这种事,是真实发生的。他曾经想过,这是一场梦,或者是他一梦,梦见了少年时代,或者是少年时代的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修仙得道显赫一时,一枕黄粱千载,醒来之后,还是在现实当中。 一个月来,他虽然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准备,但内心深处,依旧有一丝怀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了。 直到这一锅滚烫的热油再次端到他面前,他才彻底的觉醒了,意识到—— 老子——又回来了! 各种情绪塞满了胸口,有愤怒,有震惊,有酸楚,但更多的是喜悦! 我竟然还有再重来的机会! 再重来过,他脑中有无数的构想,如同礼花一样,喷涌个而出,但最重要的,无非一个! 再试一次!再上一次天台,这一回,把剩下的几个家伙统统踢下去,能站在最顶端的,只有我一个! 幼年的种种,皆不重要,眼前的马公子,不过是个小丑,最重要的,只有一座天台。这是程钧,后来的“乱世天君”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梦想。 上天台! 从五味杂陈中醒过来,程钧这才发觉,眼前还有人呢。 一个、两个、三个……在程钧眼中,这些刚才还带着各色的脸谱大有表演的人们,竟有些面目模糊了,他们,是谁来着? 旁边那个瘦子,是戏班的李班主。从小把他买回来教导学戏,之前在程钧能挣钱的时候,两人也算有一段相得的时光。不过,在他彻底废了之后,李班主也做过许多令人齿冷的事情。当时程钧恨他恨得要死,不过过了几十年之后,就彻底忘了他这个人,仙道艰险,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注意,谁还记得这一个俗世再普通不过的势利小人?直到他重新回到少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李班主对面,桌上做的那个书生,程钧隐隐的想起来,此人姓张,似乎在几年前,他还红极一时的时候,见过一面。当然也就如同见其他贵客一样,应酬几句,得了些银两。不过之后,倒让程钧有些吃惊,当时他灌下热油,频临死亡的时候,只有张公子请了医生为他诊治,这才保下他一条命。只从这点看来,他比从小和程钧朝夕相处的同伴,还要强的多。不过,当初的程钧心中全是愤恨,行事偏激,只记得没有这张公子,根本不会有这场灾祸,因此出走的时候,顺便还抢了他一把,把他的银子卷包会了。 剩下这个人……马公子…… 只有这个人,程钧还记得。足足有几十年的时光,他梦里都会梦见这个人,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撕成碎片。这份恨意一直持续到数十年后,他回到故地,将马公子一家满门屠灭杀绝,才最终抹去。 也亏了他当时还未踏入仙路,做的还是武林中那套快意恩仇的把戏,在他入道之后,这份因果早已了结,没有成为他一道心魔。 没想到数百年之后,他居然又再次回来,面对马公子。当初生食其、死寝其皮的恨意已经消散的多了,只剩下一股厌恶之情——两世轮回,这孙子还这么讨人厌。 既然如此,该怎么玩呢? 马公子见程钧旁若无人,只气的暴跳如雷,但又念在他长得实在漂亮,也不特别发作,道:“快点,你是喝了这油,还是跟我走?快少爷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与你这个小戏子费这么多劲。” 程钧看了李班主一眼,只见他满头是汗,却是一句话都不说,不由一笑。他以前也曾想过,倘若他性子不是那么冲,慢上一点,会不会有人替他解围?这时候一看,果然还是不行。既然如此…… 慢慢地走过去,程钧含笑道:“马公子别急,我虽然不会唱,也不会跟你回去,但是我这里有个小礼物,送给公子,充作抵债,如何?” 马公子哈哈笑道:“你不过一个下九流的小戏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依我看,你就有一样好东西,就是你这个人。乖乖的跟我回去,岂不比你这里天天卖笑来的好?” 程钧笑道:“是不是好东西,看看再说。”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黄纸,迎面展开,只见上面用鲜红色化了一个弯弯曲曲的符号。 马公子原本还有些期待他拿出什么来,这时一看,大笑道:“什么东西,擦屁股草纸?” 程钧笑道:“你看它不起眼?它不是这么用的,来,我展示一下它的好处。”说着轻轻一晃,不起眼的黄纸似乎闪了一下,刷的一声,投入了滚热的油锅当中。 只听轰的一声,油锅里好似丢进去一个点燃的炮仗,骤然爆裂开来,劈了啪啦一阵巨响,火焰腾空而起,燃起来一丈来高,金红色的火舌险些烧通了屋顶,热浪滔滔,青烟弥漫,一股油焦味四散开来。 马公子大惊失色,叫道:“火!火!”尖叫着从位置上逃开。李班主连同张公子并几个小厮,一个个连滚带爬的往外逃。 程钧一直含笑盯着马公子,这时笑道:“别跑啊,最精彩的还没给你看呢。”说着冲上前去,不顾铁锅已经被火烧的通红,双手伸入火焰当中,抄起锅耳,端起来,追上几步,连火带油,一起扣在马公子脑袋上,笑道:“都送你,不用找了。” 第四章 大火烧了毛毛虫 轰—— 一丈高的火苗刹那间从那颗倒霉脑袋上窜起来,熊熊烈火夹杂着黑烟,伴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屋子,马公子顿时倒在地上,到处翻滚,翻倒之处,立刻火星四溅,一蓬蓬小火花燃烧起来,一阵阵皮肉焦糊味传了开来。 烈火烹油,便是如此。 雅座里原本只有五六个人,刚才连同李班主在内又跑出去三四个,只剩下马公子和张公子两个。马公子正在地上打滚,张公子却是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动,眼见火焰直扑面门而来,大叫一声,想要起身,双股战战,不能移动。突然,身子被一股大力一推,飞出数尺,四脚着地,正好落在雅座门前。 这时候他腿动不了,至少还有手在,连滚带爬出了雅座。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回头一看,隔开雅间的屏风已经倒地,露出隔壁的雅座来。马公子带着火四处乱滚,没了屏风,烟尘立刻直扑整个二楼乃至戏楼,登时,马公子尖叫之外,又添了更多的尖叫声,场面一时大乱。 张公子再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雅间已经被烟火充满,看不清人影。浓烟当中,混乱嘈杂当中,只听咯啦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接着就是“噗”的声音,类似于重物坠地,之后,就只剩下坍塌和尖叫的声音了。 二楼都是雅座,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得慌乱起来,慌不择路的往下逃。踩踏的也有,从楼梯上滚下去的也有,情急之中,直接从楼上往下跳的也有。贵人们叫声在各种分贝和频率之间徘徊不定,人影纷纷,场面一片狼藉。 二楼一乱,一楼紧跟着也就乱了。楼上的人跑下来,一水儿的往外冲,楼底下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混乱会传染,恐慌更会传染。这可是真正的“上行下效”,一时间,台底下一阵骚动。再加上底下桌子排的密,不好起身,一个站起来还罢了,轰隆轰隆站起几十位来,登时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桌子也倒了,椅子也躺下来,茶壶茶碗儿也碎了,大人叫,小孩儿哭,乱成一锅粥,差点把房顶掀起来。 其实二楼只有马公子一个火源,也只有那么一锅油,大部分都糟蹋在马公子身上,其他地方本来没烧起来,只是油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可怖了一些。但是因为场面一乱,火势好像放大了十倍,就似整个戏楼都点着了一样。 张公子离得最近,反应最慢,连逃出雅间都是被人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出来之后,也很争气,一屁股坐在地下,死活动不了,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突然不知道想起啥来,大叫道:“马公子——去救马公子。”说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好在马公子和张公子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虽然不巧,今天带在身边的都是比兔子和主人跑的都快的废物,但是身边也有得用的人才。这时候反应过来,有几个不怕的,逆着人流往上冲。尤其是马公子身边,很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三撞两撞,挤了上来,见到马公子,有几个连忙提了水,哗啦一声浇了过去。 哪知道那火是符箓引燃的油火,水浇不灭,马公子挨了水浇,叫的只有更加凄惨。就有人拿了大衣衫往上捂,一边捂一边浇水,好容易火势压下来。其他地上零星的火苗也被压灭。马公子早就不叫了,挺在地上,半身焦黑,但扑灭之后,居然还活着,只是脸孔好似鬼怪,没个人样了。 另有一人抓起马公子的小厮,喝道:“怎么回事?谁干的?” 那小厮还没从惊变中反应过来,见了马公子的面容,更吓坏了,牙齿不住的咯咯打颤,道:“戏……戏……”就是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 只听咚咚咚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高马大,仿佛铁塔一般的汉子走上楼来,旁边的护卫,除了扶着马公子的那个,都站起身,一起道:“虎爷。” 那虎爷穿的虽然是缎子衣服,却是短打扮,显然是个习武的,头颈肌肉纠结,膀大腰圆,胳膊顶的上旁人大腿粗,甚是威武,气势也足,看样子颇有威信,喝道:“怎么回事?公子怎么这个样子了,哪一个狗贼如此大胆?” 一句话说出来,声如洪钟,在乱糟糟的戏楼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小厮见他来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哭道:“虎爷,您老晚来一步,不然哪有这样的事啊?” 虎爷喝道:“快把公子送去医治……你来说,谁害了公子?这大炳县里,谁敢动公子一根手指头,我拽了他的脑袋。”话虽然说得豪气,但马公子显然不止被动了一根手指头,至于怎么对应着把报复等级也升上去,就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了。 那小厮叫道:“对了,是一个戏子,一个小戏子干的!公子说带他回去享福,他不干,冒犯了公子,把一锅滚油都泼在公子头上了。虎爷,快去抓那个小戏子,别叫他跑了。” 虎爷听了,已经有些明白了前因后果,道:“他跑不了——我一进来,就叫人把这里围住了。别说唱戏的,就是听戏的,也一个都跑不了。你们听听,外头还有人敢乱叫么?” 众人一愣,静下来一听,果然楼内楼外安静了许多,刚才混乱的场面奇迹般的在短时间内平息了,想必就是这位虎爷的手段。几人心中都是战战兢兢,要知道,以刚才的状态,能拦住那么一大群疯狂的人群,得需要多少人手和实力? 虎爷喝道:“把这戏园子里,班主、唱戏的、打鼓的、拉弦的、一起拉上来,一个个辨认,到底哪个是罪魁祸首。辨认不出来,就把那客人也一个个辨认,今天辨认不出来,谁也别想……”突然三步两步走到雅座背后的窗户前面,只见两扇窗户大开着,北风呼呼的往里头灌,若不是里面闹成一团,早该有人察觉到冷气。 虎爷脸色一变,伸头探了出去,只见外面正对着街道,街上并没几个行人,但这条街道毕竟是主街之一,少不了人来人往,因此积雪早已经踩得散乱,左右看着,喝道:“底下有人么?来一个喘气的。” 戏楼底下有不少跟着虎爷来的护卫,听到他叫喊,走过来一个道:“虎爷,三队在。” 虎爷喝道:“刚刚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了么?” 那护卫道:“小的没看见。” 虎爷脸色铁青,道:“小看了这小猴崽子。你们把住门,不许人进出。”说着纵身从窗户跳了下去。他身形庞大,但身法轻盈,落在地上如同一片落叶,别说声音,积雪上都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旁边护卫大声喝彩道:“虎爷好轻功!” 那虎爷蹲下身,一路查看,一直看到大路上,点头道:“快,去马厩,看看有没有被偷了的马。再给我准备一匹好马。你们也准备坐骑。”一面说,脚下一蹬,凭空拔地数丈,如同一只大兀鹰,落在窗檐上,翻窗而过。 虎爷拉过一个小厮,道:“那小贼长得什么样子,姓什么叫什么,穿什么带什么,多大年纪?” 那小厮一连声道:“他十四五岁样子,穿了一身青,长得……长得别提多好看了,跟大姑娘一样,一眼就认得出来。姓什么,叫什么……这个张公子知道。” 虎爷一把揪住张公子,按理说,这公子身份还在自己太爷之上,平时他也敬让三分,但这时顾不得,喝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公子对着一张钟馗一样的脸,打了个磕巴,然后飞快的说道:“程……他姓程,艺名九岁红,真名……程……”汗滴下来,他想起那人曾自报家门,但他一时情急忘了,胡诌道:“叫程金。” 虎爷喝道:“你们让张公子和戏班的人把程金小贼的画像细细的画一百份,我这一去拿到了他不说,拿不到全城张榜,悬赏百金,务必拿住他。哼哼,我们老爷号称‘百里侯’,这方圆百里,老爷就是天,我看哪一个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说完,虎爷又从窗户跳了下去,来到街上。街上早就有一队护卫骑马等待,最前头有一人牵着一匹鞍鞯齐全的大红枣骝马。按照规矩,区区一个县城是没有单独驻军的,更不必提骑兵,县太爷手里头,也不过只有三班衙役作为差遣,这些骑马的都是马太爷自己府里养的护卫,不吃官家粮草,只听太爷的话。那虎爷就是护卫的头子,他翻身上马,问道:“怎么样,谁丢了马?” 后面一个护卫答道:“经马夫头辨认,马厩丢了一匹黑马,据他回忆,那是来听戏的乡绅王四爷家的。” 虎爷一怔,道:“妈的,王四爷不就是那个家里有一匹乌骓的那个?这小子运气太好了,走,快去追,那马脚力好,一会儿就追不上了。要是追不上,老子先揍王老四一顿,他妈的败家玩意儿,看戏就看戏,骑什么好马啊?”一提缰绳,胯下马四蹄翻飞,当先冲了出去,溅起层层雪片。身后的护卫队同时启动,跟在后面。 在路上,虎爷收了一贯大喇喇的神情,心中暗自道:“这个时辰,想必他都要出城了,现在通知关城门,肯定是来不及,不如就在野外动手,杀人还不会麻烦。不过,这小子也不简单,他能从几十匹马之中认得哪一匹马是好马,这一点就不像个寻常戏子。” 马队一路向前,眼见城门就在眼前,突然大道上出现一匹马,正在原地转磨,眼见就要撞上。虎爷大吃一惊,双手加劲儿,一勒缰绳,吁的一声,竟把疾驰中的骏马生生勒住,在离着那马数尺之间惊险停住。 虎爷大怒,他是县城一八,平时在道上飞马,人来撞人,物来撞物,横行霸道谁敢招惹?刚才倘若街上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人,撞了也就撞了,偏偏不但是一匹大牲口,还打横占了路,若是撞上去,自己也要人仰马翻。如今竟叫这畜生挡了他的大事,他如何能忍?因为有要事在身,一时不能立刻找人晦气,还是张口就骂道:“我擦他拉个巴子——” 突然只听街边上有人骂道:“我擦这小混球,居然敢打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只见街边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人,捂着脸往这边走,边走边骂道:“臭小子,不讲道理的家伙,老爷饶不了你……”忽然一抬头,看见虎爷,道:“马虎?” 马虎脸色一僵,他虽得老爷赐姓,但是姓名连起来不好听,因此除了老爷公子,旁人只能叫虎爷,谁叫他全名跟谁急。但是仔细看眼前人,脸色一阵抽搐,道:“五……五少?” 那人正是一个锦衣少年,浓眉大眼,形貌粗犷,一手拎着一根马鞭子,摇着头道:“妈了个巴子,今天老子出门没看黄历,抬头见小人,先遇上那臭小子,又遇到你。” 马虎干笑,这县城里除了马家父子,他是谁也不放在眼里,张公子来自府城,他也不看重。但偏偏眼前这个五少,还有他那个混球老爹,连马太爷都要让三分,因此不敢轻慢,道:“五少,你说的那臭小子,莫非是一个十四五岁,长得很漂亮的少年。” 五少骂道:“不就是他?见了我二话不说,一脚就把我踹到马下面去了,他妈的,此仇不报,我跟你姓。嗯?你怎么知道他,你和他一伙儿的?” 马虎忙道:“不不不,实话说,他对我们家公子不利,我正在带人追他。”话还没说完,只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衣领,就听五少叫道:“什么啊,原来咱们尿到一个壶里了,走,跟少爷去抓人。” 第五章 冰冻三尺 程钧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在他脚下,是一条冰封的长河,如天赐玉带,一望无尽。 那是大魏的黄金水脉潞水。北国寒冷,一年倒有半年冰天雪地,如今正是一年最寒冷的时节,往日的滔滔江水如今已经冰封千里,冰上落雪,积雪成冰,一层层冻上来,何止冰冻三尺,只怕冰冻一丈,甚至更厚都有可能。 河岸上寒风料峭,程钧一如往常,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外头那件褶子,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白色的单衣上,鲜红的颜色横七竖八,盘扭蜿蜒,如同一幅鬼画符。 事实上——那确实是鬼画符。用朱砂和鲜血写就,是一道奇门符箓“鲤行符”。 修道艰难,尤其是踏入仙门前期的积蓄,更是艰难而繁琐。在入道开窍之前,无法与天地灵气沟通,全凭自身气息修炼,除了有少数丹药辅佐之外,耗费的是真正的水磨工夫。程钧重生至此不过一月不到,从无到有,即使是他,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也修炼不出什么名堂来,利用各种经验手段,如今也只堪堪到了入道境界的门槛上。 初修道者,在正式入道之前,一律称为胎息境界,对应的是武林中的先天境界,修的就是体内生生循环的一口胎息。 这个境界只修内脉,不修外身,不求壮大胎息,但求生生不息,循环起止,搬运周天,气随心走,人息调和。只有这口胎息运转如意之后,才能以之开启灵窍,沟通天地,正式入道。到时各种法术神通,以至百艺杂学,皆可运用。 道家的胎息境界,修起来不算艰难,不需要什么心境感悟,只要有一分仙骨在,下定心坐实吐纳功夫,长则三年五载,短则三月五月,自然就到了入道的门槛上。比之武人由外而内打熬力气数十年,还要有极大地心知毅力,悟性天资,再加上不错的机缘,才能迈入先天,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学武之人到了先天境界,必然是筋骨修炼已经到了极致,举手投足有开山碎石之力,再加上先天真气这辅助,必然是纵横一方。道家的胎息境界,却是只有这么一口胎息真气,身体娇弱得紧。那真气十分微弱,支持不了什么高深法术,而且这真气全是自身生成,不能借用天地灵气,那真是用一点少一点,损失一点,非几日的苦功不能补回来。因此这一时期的修道士,最多不过能抗寒耐热,增强体质,对于自保方面,除了特别能挨打之外,一切正统的手段法门,皆受限制。 自然,入道这一门槛,对于程钧来说,不过咫尺水沟,一跃可过,但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天堑。若无名师指点,天资所限,往往一辈子进不得这个门槛。因此一辈子没有自保之力,那是不行的,便有人琢磨出许多法门,或者借助于凡间的武术,或者将原本正统的法术降低一些,掺杂一些凡俗的手段,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法门——小道术,就是俗称的障眼法。 这些小道术,繁衍数千年,也变得包罗万有,千变万化,若真钻研,也是颇有意趣,若能掌握各几百上千门,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师。甚至进了入道境界的低阶修士们,尤其是散修,手段有限,也难免会借用障眼法退敌,因此许多修士对于这些小道术也是精通的。 只是,程钧哪有那个闲工夫钻研这个?这些法术,因为使用的人实力本身有限,就分外注重技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于程钧这种连入道期都视为过度的人来说,自不会沉迷这些。入道是第一要紧事,入道之后,想要多少法术没有? 如此,程钧为了求速度,只得放弃了自保之力。 倘若他成长在普通的家庭,那自然无妨,但是他深知,自己在短时间内,还会遇到马公子这样的事,他多少要留下一点手段。这手段必须要简洁,实用,见效快。 旁门左道,鬼画符。 符箓是修道百艺之一,更有“百用之首”的称谓,就是说这东西不见得多神奇,但是最为实用,初入道的修道者,就可以调动符箓的力量。但是,画符一技,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胎息境界,气息不得外放,程钧纵然有千般手段,不能用气息,用正统的道家手段,也画不出一张小小的火焰符。 但是民间也术士却有可以稍微替代的手段,就是这鬼画符。 鬼画符是民间野道士常用的手段,等不得大雅之堂,无非是采用含有少量灵气的上品朱砂,以鲜血为引,勾画出几种简单的符箓。这些符箓威力极其有限,但确确实实是有些效果,配合一些其他的手段,能叫人神驰目眩,乖乖掏钱。 在程钧这符箓大师手中,小小鬼画符能翻出一百八十个花样来,唯一的麻烦事,这含有灵气的丹砂实在是太贵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一文钱也能憋死程钧这个曾经的大修士,为了积累这点前世白给他都不要的丹砂,他卖空了所有的财产,也不过积蓄了几两而已,而今天为了画符和画他自己身上这张放大的“鲤行符”,更将积蓄糟蹋一空。 或者说,本以为是糟蹋的…… 程钧摊开手,手中有一枚明晃晃的戒指,金黄色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没想到最后物超所值。 这就是他大闹戏楼,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没错,计划是改变过的。 原本程钧没打算闹出那般大的动静,他只是想教训马公子一顿,自此出走而已,因此才准备好把应用的符箓先制出来。他只是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走出戏园,重新开始自己的修道生涯,仅此,而已。 他既没想要闹大,也没有一定想要马公子的性命,说实在的,他根本懒得关心马公子的死活。 因为他已经九百岁了。 十四岁的程钧,偏激桀骜,会恨死所有欺侮过他的人,一点仇怨,数年积郁心中不散。 三十岁的程钧,心狠手辣,可以为一点闲气,灭他人满门。 一百岁的程钧,性情坚忍,已不会再冲动,万事只存在心中,之后能等上数十年上百年时间才一一报复。 三百岁的程钧,多智近妖,步步为营,已经不会以喜怒为行事前提,凡事想到的必然是利用,最爱的是运筹帷幄。 但是他已经九百岁了,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过了狂心大发的年纪,过了锱铢必较的年纪,甚至过了机关算尽的年纪。 如今程钧虽不能说心思通明,但能成为他心中执念的,只有天台一事。除此之外,万事不过过眼云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马公子,往远了说,不过一段早就了结的因果,往近了说,也不过一只蹦到脚面上的癞蛤蟆,一脚踢开,也就是了。对于程钧唯一的作用,不过是给他一个离开戏楼的借口和契机。仅此而已。 不过事情在程钧进屋之后的一瞬间,起了变化,因为他发现了在马公子手上,那颗蒙尘的明珠,就是他现在拿的这颗—— 龙睛。 龙睛不是真的龙的眼睛,只是一种奇石,是俗世只是作为装饰宝石出现,但是价值之高,尤其对于现在的程钧来说,就是给一条真龙,也不能换。这才是天降的机缘,有了这颗龙睛,他只需一晚便能入道气息境界,而且还有额外的好处。 龙睛的珍贵,并不是只对他一人有用,就是道门的真人,也会垂涎不已,马公子能带着龙睛大摇大摆活到今日,全是运气使然。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人记得龙睛,倘若有其他修士见过,却被程钧得了去,将来说不定会有麻烦。 程钧不喜欢麻烦,尤其是麻烦来找他,因此他先得找麻烦。烧掉戏楼,引起大混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马公子夺取所有的注意力——人都死了,场面都乱成那样,他丢了什么东西,还会有人在意吗? 点火之后,程钧也没有去看结果,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只是推开窗户,跳了下去。本来他为了离开戏院,在戏楼下面准备了一匹马,不过路过马厩的时候,发现了一匹乌骓,如此好马正合他意,因此牵了出来。现在,那匹马已经被放开,老马识途,大概回到了他主人身边。 不过,在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他没想到,在路上居然遇到了…… “妈的,总算找到你了……”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程钧一怔,转过身,只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左边那批马上的高壮汉子须发倒竖,好似一个怒目金刚,右边却是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程钧微感惊讶,心道:这么快追过来,看来马家有能人啊。 来人正是马家的护卫长马虎,在县城里是一霸,程钧却不认识。前世他喝了滚油,马虎当然不会寻他的晦气,后来他灭马家满门的时候,马虎还在马府,被他顺手一起宰杀了,不过那时候他何等威风煞气,哪里会记得这个剑下冤魂? 那马虎见到程钧一身白衣,独立寒风之中,显得风姿如玉,超然世外,心中暗道:就是他!我们少爷眼光高,要抢就得抢这个档次的。 马虎拉住马,一伸手从背后拽出一把刀来,想了想,觉得不必用这宰牛刀,又插了回去,手中提着马鞭,跳下马来,喝道:“那小子,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得罪我们公子。居然还大喇喇的留着这里,这是欺咱们大炳县无人吗?我把你个下九流的小兔爷儿,虎爷今日就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旁边那青年跟着跳下来,指着程钧骂道:“臭小子,没想到我追到这里来了?我看你还要怎么胡来。” 程钧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抽,轻轻一捻,一张黄纸已经到了手中。 马虎见五少也跟着过来,心中暗自撇嘴,心道:你这不知死的纨绔,刚才就被人一脚踹到马下去了,这时候不知死的又来,还走到我前面。倘若他再踹你,我都懒得救你。表面上道:“五少,您认清楚了,就是这小子无礼?” 五少道:“化成灰我都认识他。马虎,你后头去,我先报我的一脚之仇。” 马虎心道:你爱死不死,口中道:“那五少请。” 五少冷笑一声,手中马鞭一卷,啪的一声,向前挥出。 只见空中鞭影一闪,长鞭落出,一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五少鞭子一缩,拽住那人的脖子,拖了回来,只见那人脸上贴了一张黄纸,全身僵硬如挺尸,样子可笑至极,抬起头骂道:“臭小子,又叫你抢先了。” 程钧指尖夹着两张黄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还是叫我抢先你一步,这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说着轻轻一跃,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第六章 化雪 五少见他跳下去,先是一惊,随即想到底下都冻上了寒冰,心中松了一口气,抢上几步,果然见程钧站在冰面上,指着他笑骂道:“你别想不开啊你还欠着老子两个老大的人情,不如还了帐才死,死了也安生。” 程钧笑道:“人情容我来日……两个?若是指街上的事情,那个算我的不是,给你赔罪便是。” 五少道:“正是两个大人情。你带了张纸条,托我照顾你班里那个师弟,我照顾了,这是一。我见他来我这里,又有你的请托信,便猜到你必然惹下了麻烦,急急忙忙来找你。没想到在路上碰头,被你一脚踢下马去——我擦,老子从来没受过这个,哪一次不是我踹别人,踹我五少的,你是第一个。” 程钧道:“就这样不是也没拦住你么?你回复的倒快。五少先回去,我不会就此死了的。一会儿马老太爷的人马过来,自然知道那小子死在我手。” 五少骂道:“放屁,放屁,区区一个县官儿,我杀了他手下便杀了,他能怎么样?我听说你烧了他倒霉儿子一脸,烧得好,烧了也就烧了。你别是怕牵连旁人,玩浪迹天下这一套?我五少的庄子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没怕过谁,别说你得罪了一个县官儿,就是杀官造反,扒了皇帝老儿龙袍,我也敢留在庄子里。” 程钧听他说得豪气干云,不由得想起前世他少年意气的时光,谁年少时,不曾气冲云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比起五少,他多了几分桀骜,少了几分豪迈。这时见五少如此,忍不住大笑道:“多谢五少厚谊——不过我不愿意安身矮檐之下,也并非丧家之犬,只是求一个自在罢了。” 五少笑道:“别跟我玩这一套,天下固然大,也得有本事才去得。外头的危险,你知道个鸟蛋。我看你不知从哪里学来几分道术,也能唬人。不过我可提醒你,道门不收你,你学了那些法术,只会惹下大祸。我们老头子曾经多次跟我说过,除非是道门里亲自传授,不然私学道术,天地不容。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们老头子你见过,比我还浑,从不知道害怕,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是铁青的。你在梨园不知道这些事,可别走了死路!跟我回庄子上学些正经的武学,到时候学出来兄弟一起仗剑天涯也罢,回到城里安居乐业也罢,岂不比你现在奔走亡命强?” 程钧笑道:“五少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不过今日我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譬如说,我今日走也要走,不走我也要走。五少就你拦不住我,信不信?” 五少手上鞭子一甩,离开马虎的脖子,在空中一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道:“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路上让你偷袭得手,那是我没防备你——现在我有防备了,先揍你一顿,报了路上一箭之仇,再把你拖回去,看你——”话说到一半,突然眼睛瞪大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只见河面上,程钧的身影骤然消失,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刺眼的雪白。 一阵冷风刮过,五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僵硬的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我——操。” 正在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数十匹骏马从雪原上奔腾而来,一转眼到了眼前,正是马家的护卫,他们的马慢,被甩开了不少,这时候终于到了。一个护卫一眼看见在地上挺尸的马虎,叫道:“是虎爷?” 几人下了马,围到虎爷身边,一探他鼻息,惊叫道:“不好了,虎爷没气了!”众人登时一片大乱。 一个年轻护卫抬起头,一眼看见五少正在河岸上发呆,叫道:“臭小子,就是你把大爷……”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年长的抬手给了他一耳光,骂道:“混账,那是五少!” 五少回过神来,道:“嗯,刚才怎么了?哦——”他一指那年轻护卫,道:“你他-妈说我的坏话了?” 那年轻侍卫“啊”了一声,旁边那年长的护卫忙道:“绝对没……” 话音未落,五少一鞭子卷过来,缠上了那人的脖子,往下一拖,砰地一声,砸到地上,那护卫哼都没哼一声,双眼翻白,生死不知。五少不理他,翻身上马,喝道:“驾——”那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旁边几个新进的护卫都看傻了,等到五少的背影都消失了,才转头问道:“此人……追不追?” 那年长护卫一口吐沫啐了出去,骂道:“追个屁,那是咱们县城里头一号霸王,咱们大公子和他比起来,那就是一脾气温和的大善人。” 旁边几个护卫抬起马虎,那马虎现在还是全身僵直,声息全无,但原本覆盖在脸上的黄纸不知何时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问道:“虎爷这样了,那小子也没追到,咱们怎么办。” 那护卫低声道:“虎爷必然是那小子杀的——反正肯定不是五少杀的。总之千仇万恨,都在那小子一人身上,咱们不把他抓住,怎么回去向太爷交待?走,继续追,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找出来。你——”他随手指了一个,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个,“把虎爷还有这小子运回去,其他人,跟我走。”说着呼啸一声,所有护卫再次上马,往远处驰去。 剩下的那护卫呆立了一阵,骂道:“这不是玩儿我吗?我一个人,怎么把他们运回去?”呆了一阵,转过头,发现虎爷那匹枣骝马还在,心头一喜,道:“如今我也坐坐这宝马良驹。”把虎爷和那年轻护卫捆成一团,放在自己那匹劣马背上,自己骑上骑着枣骝马,晃晃悠悠去了。 这几人去的太快,谁都没能看见,一刻之后,照射在河面上的太阳光诡异的扭曲了一下,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正是刚才消失不见的程钧。 程钧环顾着四周,茫茫雪原,除了刚才被踩乱的雪,再无其他痕迹,轻声道:“真清净啊。” 刚才他哪也没去,就在原地,只不过用障眼法把身影隐去,骗过了所有人而已。以他现在约等于无的法力,哪有什么瞬间移动、咫尺天涯的高深法术?手中的符箓也只是寻常小法术,譬如放到油锅里的引火符,倘若没有那一锅油为引,压根烧不了一时三刻。再譬如钉在马虎头上的僵尸符,只不过是暂时的定身术而已,真正杀了马虎的,还是五少勒住他脖子的那根鞭子。 他刚才的隐身符也是,不过是一些江湖术士都会的小把戏,还属于障眼法的层次,倘若有人下来,用手一摸,自然就能摸着他。只不过他气氛把握得好,那几个护卫又来得及时,没被拆穿而已。 “倒是对不起五少了。”程钧轻轻啧了一声,“丫还是那么凶残啊。” 五少,是他今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一个意外的收获。 前世,他直到踏入仙路之前,都没有一个哪怕相处的还不错的人。在他眼中,世人皆是混账,或者无耻卑劣,或者势利庸俗,因此也从来没想过去跟人交心。于是他就这么形单影只,孤独自处。一晃数百年过去,当时的偏执早已散去,如今回来,只是把心灵开放了一线,竟然交到了不错的朋友,可见世上可交的人未必太多,但也不会太少。当年实在错过了很多。 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仙凡之间的鸿沟,分割了两个世界,五少有五少的路,程钧也有程钧的路。 那么…… 终于彻底从喧嚣的樊笼中逃脱,程钧的路,该走向何方? 第七章 独钓寒溪 潞水汤汤,东流入海。虽然是隆冬,冰面上虽然顿时滔滔,冰下的河水,却从未停止过汹涌奔腾,即使站在冰面上,依然能感觉到脚下奔涌不息的力量。 程钧的视线,沿着河流的方向,延伸至远方。 潞水,盛天的母亲河,蜿蜒数千里,贯穿整个北国平原,盛天之后,是奉天、承天诸国。越到下游,水势越大,灌溉出了数千里的沃土农田。 沿潞水而下,越走越繁荣,能到修道最繁荣的云州,再往下游,就是盛天最最重要的京都,这两个地方,程钧将来都要走到,而且也必须走到,那本是将来计划中的一环,只是现在,他要往上游去。 大炳县位于蓟州,蓟州潞水中游和上游的分割点,再往上游走,就是延绵不觉得稷山。那稷山虽不如传说中的昆吾和十万大山险绝,但也山高林深,广袤无比,多有飞禽妖兽横行,加之北国酷寒,终年冰封,人迹罕至,实是一处绝地。 然而程钧喜欢那里,因为人少,所以清净。况且这稷山,也是出产好东西的地方,至少在现在,还有许多好处不为人生所知,而程钧恰巧就知道几处。 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程钧没打算立时进山,稷山不是他现在的修为可以进的。只要他还在,那些好东西就不会是别人的,他不急在一时。 程钧的打算,是到上游,现在稷山附近建一个洞府,安静修炼数年,再上稷山,积累了足够的身家,然后回来。 十年之内,他必然会回来,因为北国修道界要有一件大事发生,那是一件足以席卷修道界,能够让他浑水摸大鱼的大事。 至于大炳县,虽然名义上是程钧的家乡,他却并没有什么留恋的。这里两辈子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更没有给他丝毫故乡的温暖。 不过,或许他之后也会回来,因为…… 抬眼望去,远处也有一座山,遥遥可见白色的山头。那是万马山,别说盛天,就是在蓟州之内,也算不得什么名山,但是那山里却有一座庙,现在默默无闻,却在上百年之后,因为一件事,一个人扬名天下。 那个人,程钧并不在乎,但那件事,他却是可以掺和一下的,若是运气不错,那里面也有绝大的好处。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他最重要的是,就是找一处一处清净的所在,至少先让他在入道的过程中不受人打扰。 这就启程。 程钧掏出一沓符纸,按八卦方位摆在地上,将龙睛含入口中,盘膝坐在符纸中间,掐了一个法诀,喝道:“爆——” “轰——” 八张符纸一起爆炸,只发出了一声轰鸣,声势浩大,竟将这河面上的寒冰生生炸出一个窟窿,露出底下奔腾的河水。程钧正处在窟窿当中,直直的落了下去,落入刺骨的冰水中。 河水寒冷,冻得程钧心神一阵麻木,七窍一时被灌入的冷水堵塞,忙断绝口鼻呼吸,一丝丝胎息循环,向口中的龙睛探去。 不过片刻功夫,程钧已经气息全无,全身坚硬,如同一段朽木,在河水中沉浮。只是这段朽木,竟不是随水而下,而是违反了自然规律,逆流而上,往河流的上游一路飘去。 “鲤行符”,能使物体如同鲤鱼一般,逆流而上。冰冷的河水,能消去他散发的热量,再加上头顶层层封住的坚冰,给他一个暂时封闭的空间,正好适宜他入道。 等他破冰而出的时候,必然已经仙反迥异,再入道途,那时候,就是他真正回归的开始了。 北国寒冷,山区更是冷上加冷。 大炳县后万马山,山高林险,只有小路联通,每年八月开始飘雪,上山便已艰难,到了九月,大雪封山,路路不通,山下人固然无法上山,山上的山民也无法出山,直到次年三月雪化,山上山下都是互相独立的两个世界。 时至年关,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山林中大雪早积了数层,山头白茫茫一片,就像一个个堆积的大白馒头,连小路都已经辨认不出,山里只能用雪橇雪鞋往返。 那万马山最高的马首山上,流下一道山溪,蜿蜒而下,汇入潞水,途中在半山腰一个山崖底下,形成了一汪清潭。如今天寒地冻,山溪早已冻住,那清潭也结了一层厚冰,如同镜面一般平滑。 这一日清晨,水潭旁的岩石上,坐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远看好似一只狗熊,近看却是一个穿着厚厚皮草的少年,长得虎头虎脑,脚边放了一个竹篓,斜靠着一把长弓,手里持着一根竹竿,伸入潭面上的一个凿开的冰洞里,看来在钓鱼。 那少年专心的盯着自己的钓竿,突然耳朵一动,转过头来,喝道:“谁在那里?” 他坐下的大石后面转出来一人,头上锃光瓦亮,光秃头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原来是个和尚,看岁数也就和那少年差不多,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笑道:“是我。小石头,钓鱼呢?” 那少年小石头见了他,露出笑容,道:“嗯,收获不错。” 那小和尚闻言,来到小石头身边,巴着他的竹篓往里头看,道:“好极了,有我喜欢的细鳞鱼,上回的柳根鱼土腥味太重了。” 小石头笑道:“去,你这六根不净的小……”突然吸了吸鼻子,变色道:“好重的味道。你又去了那个讨厌的地方了?” 小和尚笑了笑,道:“今天是二十六。我又去了,没办法,我也得吃饭不是?别管怎么说,那边给钱还是很爽快的。承惠一次五吊。”将神兽的背篓接下来,掏出钱盒,果然里面满满当当放了五吊铜钱。 小石头瞅了一眼,撇嘴道:“那地方的钱看起来比别人的都脏几分。” 小和尚笑眯眯的收了起来,突然听小石头道:“小和尚,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小和尚拍了拍亮闪闪的脑门,问道:“啥事来着?” 小石头转过头,认真地道:“就是我要跟你一起出家当和尚的事啊。” 小和尚脸色一抽,道:“这件事啊……”低头假装收拾背篓,含糊道:“你虽然跟我说,但是我就是一个小沙弥,自己连法号都没混上呢,度牒上也没我的名字。我也做不了主啊。” 小石头道:“别开玩笑了,如今你们万马寺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方丈,监寺都没了,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主?依我看来,你们那寺庙里的长老是回不来了。你也别死心眼的看着庙门,反正那寺庙的匾额在你手里,不如就以你现在住的那小庙为新寺院,你反正已经剃了头发,这就点上香疤,取一个响亮的法名,自己做了主持,我给你做个监寺,选个良辰吉日,咱哥俩就在山里开宗立派,岂不快活?” 小和尚摊手道:“别这么说么,虽然眼前长老不在,但也不过是一时权宜,安知没有回归山门的一天?等到我那……” 小石头冷笑道:“等到你们庙里那位神通广大的师叔回来,三拳两脚,赶走了凶顽,那寺里的和尚还要回来,收回庙门,是不是?这句话我听了七八十遍,等了这么多时日,怎么不见那位高僧的人影?我看你们长老多半只是交代个场面话,就像打输了架,喊一声:‘你等着,回头我就叫人来收拾你。’其实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小和尚苦着脸道:“倒也不至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呢?再说,和尚没什么好玩的。庙里头什么都没有,早晚都要参禅念经,苦心修行,不能吃荤,不能喝酒,不能妄语,不能嗔怒……” 小石头斜眼道:“昨天我还和你一起烤鱼来着。” 小和尚连连苦笑,道:“你知道现在我还不是真正的和尚。特殊时期,到时候方丈、长老他们回来,我正式剃度,自然也要守清规戒律的。况且你若真心向佛也就罢了,然而你也不过和你姐姐……” 小石头站起身,怒道:“我怎么不是真心向佛了?我要进佛门是我的事,跟其他人有什么干系?佛门连放下屠刀的屠夫都收,我这个放下猎刀的猎户他们不收?你也这么不爽利,我不和你说了,等来年雪化了,我出山去当和尚。”说着手上一提,将鱼竿提起来,提着竹篓跳下石头,把地上的长弓抄起来,往山上就走。 小和尚叹了口气,收起背篓,低声道:“谁知道这寒冰解冻了,要猴年马月?”刚要起身回去,却听小石头大叫道:“咦,这是什么?” 小和尚一怔,提声问道:“怎么啦?” 小石头道:“你过来看,冰里面有人!” 第八章 山里有座庙 小和尚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却见小石头站在从潭水中泻出的山溪之旁,神色十分古怪,见小和尚过来,连连招手,道:“快看。” 只见银白色的冰面下面,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阴影,就像在悬停在半空一般,看大略的形态,似乎是个人形,在上面俯看,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不可捉摸。小和尚忍不住惊叹,道:“奇怪,这是怎么弄进去的?” 小石头道:“可说是呢?刚才我路过的时候,正看见这么一个活宝贝。我开始还以是为什么东西,却是个人。看样子是从河里漂过来的,正好在这里冻住了。” 小和尚奇道:“上游不是山顶的雪峰么,飞鸟都上不去,怎么能无端端漂下一个人来?看这样子,就算是个人,也肯定冻死了。阿弥陀佛,善哉,咱们把他刨出来,叫他入土为安,免得冻在里头明年春天随水化去,成了鱼虾口中餐。” 小石头问道:“你说怎么把他弄出来?这冰比潭水那边的硬上不少,我用来凿冰的凿子戳上去,就出了一个白印儿。” 小和尚想了想,一拍手道:“这样,用火烧。” 小石头道:“这么厚的冰,要烧到什么时候去?” 小和尚道:“不然,我那里有一个砍柴的斧头,你这边堆一个柴堆,一边儿把冰烧软了,一边用斧子咔哧下来,这条溪水就是夏天涨水,也没有半人深,我看这冰层最多一尺来厚,咱们两个一个烧一个劈,有一个时辰就也够了。” 小石头挽了挽袖子,道:“还是你脑袋瓜好使,我就跟在你后头出力气就好了。既然如此,我去找柴火,你去拿斧子,咱们这就动手。” 到底是热血少年,说干就干,小石头和小和尚两个一个堆柴,一个刮冰,“卡尺卡尺”,把冰块上面敲碎搬开,然后一点点的把碎冰茬刮下来,终于渐渐的,那人的脸先露出了出来,两个人也看清楚了里面那人的模样。 小石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和尚仔细一看,也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还是个男的,大概跟咱们差不多大。我听说山外头无奇不有,有些娇生惯养的少年公子,长得和美貌少女一样。说面如冠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他脸色显得这么白,应该是冻得,这是冻成冰棍儿了。”说着伸手一碰那少年脸颊,愕然缩回手,道:“还有气。” 小石头也伸出手去,虽然没感觉到气流,但触手还有温度在,不由得大感稀奇,道:“冻在冰里还活着,这人真是命大。咱们快点动手,抬回去说不定还有救。”说着上前又要刮冰,就听身后有人道:“尔等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只见树林里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个是个小道士,十八九岁年纪,面如敷粉,唇若涂丹,相貌也颇为俊美,只有鼻子上冻得微微发红,一身青色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手缩在袖子里,臂弯夹着一把拂尘。后面跟着的,也是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穿厚厚棉衣,缩头缩脑的。 小石头不见便罢了,一见他身上那身道袍,脸色刷的一沉,道:“你是——” 那小道士微微一扬头,用眼白看了两人一眼,道:“尔等是此间乡民?贫道乃是万马山紫云观岳华真人坐下弟子冲远,尔等可知?” 小石头闻言,勃然变色,右手一按,按到了自己那张弓上,刚要动手,肩头被小和尚一按,暂时没有发作,只听小和尚起身合十道:“原来是岳华真人的高足,小僧失敬了。” 那小道士奇道:“咦,你是个和尚,这可奇了,这一带不是我师尊的道场么?怎么还有释家的和尚在?不对,你既然是和尚,头顶怎么没有点香疤?”原来那小和尚虽然穿着僧袍,头顶却是锃光瓦亮,并无他物。 小和尚笑道:“小僧虽为僧人,其实并未出家。恩师在时曾度化小僧,只是还未来得及剃度,更没取法名,这是个小沙弥罢了。不过小僧确实住在岳华真人的道场旁边,已经一年有余,蒙真人青眼,也曾为道观送过数次香料。只见到真人身边向来有清风、明月、春风、化雨四名道童服侍,不知小道长是从哪里来?” 那冲远眉毛一挑,道:“你也说了,师尊如今身边之人,不过是几个道童,端茶倒水而已,哪里能与我相比?我自小拜入恩师座下,作为入室弟子,已经十二个年头,蒙他老人家赐道号冲远。早在他老人家进山之前,就将我派出寻找……”他顿了顿,暗中嘀咕道:我和不相干的人说这个做什么?便道:“如今回归他老人家座下。尔既然与师尊比邻而居,自然受他老人家庇护。就该认清我的身份。” 小和尚笑道:“正是。岳华真人方圆千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道长既然是真人的爱徒,必然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小僧今后全靠道长关照。” 那冲远点点头,对于这小和尚的知情识趣倒也满意,道:“我问你,我师尊如今果然只有四个道童服侍么?他身边没有弟子?尤其是,那……我那师兄冲和,有没有在回来?” 小和尚摇头道:“这个倒不曾见过。” 那冲远点头,暗笑道:果然让我抢在他前面,他这个师兄也要当到头了。心情暗爽之下,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小和尚指着那冰里冻着的少年道:“我们在刨冰。” 那冲远冷笑一声,道:“区区薄冰,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你们看了。”手中一掐诀,一道紫色的电光从指间冒出来,迅速包围了整个手掌,霎时间,条条电蛇围着他手中乱窜。小和尚和小石头同时惊呆了,都不敢靠近,各退一步。 只听冲远“咄——”一声暴喝,整个被雷光缠绕的手掌往冰上按了下去。 砰地一声,那坚冰被雷光压上,开始还平静,突然好似银瓶乍破一般,爆裂开来,冰屑乱飞,无数碎冰夹杂着冷水喷向天空,在太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但对于几个人来说,这种声势的冲击,让他们没有余暇去欣赏美景,不但小和尚他们捂住头脸,不敢抬头,就连冲远身后的少年也连退几步,盯着这位师兄的背影,露出惊惧神色。 过了一会儿,小石头感觉到迸溅到身上的碎冰少了,这才抬头,只看了一眼,不由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只见眼前数尺宽,丈来长的冰面全部被炸开,炸出了一人多长的空洞,碎屑遍地,还有几条炸得半焦的小鱼落在坑边,整个水面如同新犁了一遍的田地,从上到下翻了个个儿。眼前一阵狼藉,只剩下冰中的少年静静地躺在大坑当中,全身覆盖着一层层的冰屑,双目阖起,神色安详,便如睡着了一般。 小石头愤愤道:“你这是破冰,还是杀人?”话音未落,突然叫道:“啊,好多血!你把他杀死了!” 果然,只见那少年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被冻得紧紧地裹在身上,透过半透明的冰屑,能看到衣服上面横七竖八,都是殷红的血痕,在冰雪中看着分外凄厉。 冲远一皱眉,道:“胡说八道,我怎么杀了他?倘若他有什么肢体残伤,倒也可能是我劈的。但他分明是……咦!”他走上前去,半跪在坑边,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衣服,捻了几捻,神色变换几次,道:“鬼画符!” 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对于他口中这个词有反应,小和尚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那少年,倒是冲远身后同来的少年问道:“师兄,鬼画符是什么?是法术么?” 冲远恢复过来,哼了一声,冷笑道:“哼,鬼画符是什么法术了?那是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儿。就跟请神附身,踩小人扎布娃娃一样,登不得大雅之堂。我见得多了。” 虽然口中说不屑,但他的目光却在那少年身上的血色印痕上逡巡不止,暗中道:这正是障眼法里面的鬼画符无疑,只是路数有些出奇,我竟认不得。哼,这些都是小道,全是那些上不了台盘的野道士的把戏,琢磨出许多花样来,原能迷惑人。我如今已然入道,是真正的神仙中人,还理他什么鬼画符? 冲远想到这里,做出不屑的样子,淡淡道:“看来此人是被什么妖人用邪术镇住了,以至于身如僵尸,冻入寒冰之中。” 身后的师弟道:“师兄,这是什么邪术,这样邪门?” 冲远差点冲口而出:“我怎么知道?”但是想到在师弟面前的体面,登时面不改色,道:“此必是凡间流传的邪术之一‘化尸术’,最阴毒不过。”为了编的栩栩如生,想要补充一句,“到了午时三刻,此人必然化为一滩脓水”,敲定了砖脚,又恐吹牛吹大了,到时候那人竟然不化,十分有损自己的威信,因此硬生生忍住不说。 那师弟听了,果然露出惊恐神色,道:“师兄,此人身中邪术,十分可怜,师兄你神通广大,不如救他一救。” 冲远听了,不由愕然,再看了一眼那鲜红如血的鬼画符,皱眉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为什么要救他?” 那师弟一怔,露出错愕神色。小石头在旁边冷眼看见,嘴角微微一撇。 冲远斥责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师弟是自己的人,如今自己重回师尊身边,正要收拢这位师弟,不能轻易叫他看轻了自己,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道:“除魔卫道,固然重要,但眼前却又更加十万火急之事。” 那师弟不解,道:“什么?” 冲远正色道:“能使如此邪法,必是妖人一流。而这人既然还活着,证明他受到邪法侵害不久,也就是说,那妖人很可能离着不远,是也不是?” 那师弟“呃?”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冲远道:“你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师尊的道场!本该是一片清平世界,如今却有妖人出没。虽然师尊神通广大,但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暗箭中伤,也有些危险。你我做弟子的,哪还有比师尊安危更重要的事情?倘若师尊有半点损伤,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那师弟闻言,肃容道:“师兄教训的是。” 冲远道:“走,你我立时去向师尊回禀,清他老人家定夺。你们两个小鬼,最好别碰这小子。这化尸符威力极大,不知何时就要起尸,你二人一个不小心,被僵尸咬断了脖子,可没人能够解救。”连看也不再看坑中那少年一眼,转身就走,他师弟大声道:“遵命。” 等两人风风火火走了,小石头转身对小和尚道:“我脑子比较慢一点,看刚才的意思,那冲远是不是不会化解这鬼画符?” 小和尚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走到坑边,双手托住那少年的肩膀,道:“我猜也是这个意思。来,帮我把手,把这人抬上来——” 小石头走过去,抬着那少年的脚,两人一用力,已经把那少年抬出坑,搭在一边。 小石头冷笑道:“我就说,别人不知道那臭牛鼻子的底细,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除魔卫道,他自己就不干净!明明是个道士,居然勾三搭四……”他冷笑两声,笑容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愤懑,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不管了,我偏偏要管。什么僵尸不僵尸,哄骗三岁小孩儿呢。咱们把他抬到我家里去,我倒要看看,这人会不会真的变作僵尸,啃了我的脑袋去!” 小和尚这时抬起头,正色道:“小石头,有两件事你要仔细——第一件,今后少叫岳华道人那一伙儿臭牛鼻子、野道士什么的。” 小石头道:“为什么?” 小和尚用手拂去那少年脸上的冰碴,道:“你刚才看见了,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有道高人,但是手里的凶狠法术是实打实的,并不是路边骗人的野道士。这个你要承认,即使再讨厌,也不能蔑视他们。换一个称呼,时时提醒自己,他们不是省油的灯。” 小石头撇嘴道:“那叫他们什么。” 小和尚想了想,道:“不若就叫——一群妖人。” 小石头点头道:“这已经很赞扬他们了。” 小和尚笑了笑,指着那少年道:“还有一件事,这人你确定要救?” 小石头道:“为什么不救?” 小和尚道:“那鬼画符来的蹊跷,我怕他……嗯,那就抬到我那个小庙里去。你别碰他。适才冲远说的几句话,虽然我看像是胡说八道,但为了圆谎,说不定他会在岳华道人跟前提起。这样这人就在岳华老道面前挂号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小石头扬头道:“那又如何?就算岳华老杂毛堵到我家门口,我也并不怕他。” 小和尚叹道:“不是怕不怕的事,你希望他堵到你家门口?你不为你姐姐着想?” 小石头听到“姐姐”两个字,脸色一变,咬了咬嘴唇,道:“好……但是放到你那个小庙里……” 小和尚道:“我那庙虽然只有几片瓦,三堵墙,但就是老妖人闻名他就不敢来。”说着嘴角往上一挑,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神色。突然想起一事,道,“我看他个子与你差不多高,你有没有合适他穿的衣服?” 小石头仔细打量那少年,比划了一下,道:“身高是和我差不多,但是太瘦了,棉衣肯定不合身,皮衣还差不多,我去找找,应该有他穿的。” 小和尚道:“一会儿咱们先把他的衣服换下来。这件什么劳什子鬼画符,分明是惹祸的根原,不可以带走。就扔在这里,越显眼越好,看他们怎么处置。倘若那鬼画符没什么特别的,果然是虚惊一场,那就好了。倘若这玩意儿确实是个麻烦,咱们还要另作打算。” 小石头道:“也对,果然你脑瓜灵便。我去拿衣服,你等着。” 小和尚看着小石头的背影,神色微露忧虑,还有一个担心,他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少年的身份是什么?虽然冲远说这少年是被鬼画符所害,但是冲远的话能靠得住几分?倘若这鬼画符不是别人画的,反而是这少年自己……那这人的来历,可就大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这人果然被鬼画符所害,能被这种邪术害的人,难道会是寻常人么? 不过,小和尚并没有特别担心,就如同他能让岳华道人不敢踏入小小破庙一步,他也有信心,即使这少年来头再大,他也弹压得住。 他,还有自己的底牌。 带着几分自信的笑了笑,小和尚低头盯着那少年那不似常人的容貌,低声问道:“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白雪皑皑的山林中,只有冷风的声音,呼啸而过。 第九章 入道 程钧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切断了五感,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他的神魂,一直在内视自己身体的情况。 不过,说一直也不确实,毕竟神魂之力,只有在入道之后,才能分离出来,行内视之能,未入道之前,不过是意识不灭,聚而不散,保持着灵台一点清明而已。 五感俱断,意识清明,内息蓬勃,正是入道的最佳状态。 入道,是修行境界的第一层,是道门第一道门槛,划分出了修士与凡人两个天壤之别的世界。 传统上,入道之时,一定要找一个清净寒凉的所在,因为入道之时,会从魂魄之中,分离出真正的神魂,那时百念丛生,心火大炽,稍收干扰,便是走火入魔之危。而且入道精练胎息之后,还要排除大量的热气与杂质,若无冰冷的环境降温,刚刚入道的脆弱身体是承受不了的。 从哪方面来说,河水和冰川之下,都是入道的最好选择。一是极端的静谧和闭塞,二是寒冷的水流会带走热气和排除的杂质,整个环境都保持在干净冰冷的环境下。 唯一的问题是,在水中入道之后,自己缓醒过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刚分离出神魂之后,意识很难自行清醒,往往浑浑噩噩,不知返回红尘,如果没有师长的指导,盲目在水中修炼,很可能就此沉沦下去,永不清醒。 程钧毕竟不是普通人,早在胎息境界,他就有意识地锻炼过自己的魂魄,再加上他转生之后,魂魄远比当初强壮,虽不过一月时间,已经具备了控制神魂的能力。第一缕神魂凝结之后,他很快就醒过来。 神魂上升至灵台,程钧内视着体内的情况。胎息入道,有两个必经的关卡,一是凝练自身胎息,化胎息为真气。真气与天地灵气同质,若无真气为引,断不能吸纳灵气。如今程钧既已神魂分离,就是已经胎息已经全部转化的明证。是以他并没有在意这一步。 不过,他进入灵台之后,察觉到体内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胎息难练,许多人在胎息境界打磨数年,胎息奔腾如河流,经过入道的凝练,也不过凝聚了棉线粗细一缕真元气息,而程钧时日尚短,胎息本就不如旁人丰沛,若是不假于外物,能凝成的真元最多只有发丝粗细,过第二关也是勉强。然后他现在内视体内,只觉得真元气息极其丰盈,足有三股毛线绳粗细,且气如流珠,运转不停。 不必问,这是龙睛之力。龙睛的第一重功效,就是释放大量精纯灵气,补充身体真气之不足。 而且,他明显感觉到,那龙睛蕴含的大部分灵气还没发挥,潜藏在气海深处,只等将来随着修炼的进步,效力一步步发挥出来,对于修炼的好处自不必说。 但是,现在的真气,并不是入道之后的真气,龙睛对于真气的增强效果,也不是程钧最看重的。 关键在于,第二关,开窍。 人生而为人,已是得到天地的钟爱,得以开启灵智,体悟造化,不比野兽懵懂。但要真正与天地沟通,非开启灵窍不可。婴儿一落地,有一先天灵窍“囟门”是开通的,不过随着年龄渐长,囟门渐渐关闭,人也失去了与天地唯一沟通的窍穴,再想开窍,就是入道之后的事情了。 入道,重在开窍,就是胎息冲开体内灵窍的过程,提炼胎息转化为真气还在其次。 修道士与天地沟通,除非进入了元神练真的境界,不然只能通过灵窍吞吐天地灵气,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开了窍,才能成为“入道”。人生有七窍,身体窍穴更有三百六十余,但能沟通天地的灵窍,都是有限的,灵窍越多,吸纳天地灵气速度越快。这与人资质有关,天资最高的,能够开通九窍,那是万年不遇的奇才妖孽,而能通七窍以上,已是不世出的天才。一般道门的门槛是五窍,过了五窍,算是资质优良,三窍四窍则是中人之姿,再往下开一两窍,也就是能练气而已。 不过,与另一个重要资质“仙骨”不同,就算是普通人,多少还是能开一两窍的,也能接纳灵气,不过没有仙骨作为凭依,就是吸纳了,也留不住。因此道门对灵窍的重视,远不如仙骨。 还有一节,那灵窍不同于仙骨,不是天地生成之后,再不可更改的东西,虽然与天资相关,但有一些逆天的天材地宝,是在入道的关节中服用,是能够强行多开通一二灵窍的。而且随着修为的增高,到了几个大境界,自然会再开灵窍,真人境界的大修士,无不九窍俱通,而到了出窍神游的境界,元婴直接与天地沟通,更是连灵窍也不需要了。说到底,灵窍能影响的,不过是前期的速度罢了。 但是话虽如此,但修炼的前期往往是修士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修士也是肉体凡胎,有寿命的限制,若是修炼速度太慢,一生短短,根本不够修行。人死道消,再好的仙骨,成了一把白骨之后,又有什么用?因此在前期,别说多开一个灵窍,哪怕就是速度多快上一分,也许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为了能提高修炼速度,区区一颗灵丹也可能引起腥风血雨,何况直接多开灵窍的逆天之宝? 譬如龙睛,就有如此逆天的功效。 “开始。”程钧神魂一定,体内真元如臂使指,往灵窍处冲去。 这冲开灵窍的过程,其实不需要人来指挥,大部分修士都在浑浑噩噩时就自动冲开了,但是这也有一个弊端,就是真气只采用粗放的方式冲击窍穴,消耗太大。刚提炼出来的真元气息往往微弱,有时甚至不足以冲开窍穴,就消耗殆尽,以至于功败垂成,入道失败。就算入道成功,灵巧开启,真元也往往因为消耗过多,一口气息溃散,还要从头开始积蓄。而程钧现在独自一人,身无长物,每一丝真气都是宝贵的,决不允许任何浪费发生,他要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完成冲窍。 程钧两世重生,自然知道自己的天生的灵窍在哪里,因此没有任何犹豫,气息流转,直奔璇玑而去。 既已入道,胎息通达,百脉疏通,气息一路上行,片刻之间,已经到了璇玑穴处,灵气一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沿着经脉,冲突而出。 璇玑——破! 灵气刹那间旋透了璇玑要穴,化为百道灵丝,将绽开一线的灵穴定住——冲窍,开窍,定窍,一气呵成,其实事实本就如此简单,一个靠本能就能通过的关卡,能有多少技术含量? 只是在开窍的一瞬间,程钧的神魂被尖锐的剧痛刺激的一震,险些把持不定。他从不知道,原来开窍之时,竟有如此痛苦。前世他是在昏沉中自行入道的,全不知其中滋味,不光是他,世上能有幸在清醒状态下冲窍的,又有几人?若不是他意志坚定,剩下几个窍穴就只能再靠本能冲击了。 冲完璇玑穴,程钧气息转上,冲往左瞳瞳子髎,此一灵窍相当偏僻脆弱,至少程钧没见过第二个灵窍开在此处的。前世他这个灵窍开的岔了,并没有完全冲开,只能算作半个,以至于他到了真人境界,都只能算通了八窍半,比寻常真人差了半筹。但是这个偏僻的灵窍带给他的好处,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一回,他不敢再用螺旋形的真气冲击,而是将真气凝结的如水一般,细细的流入灵窍中—— 瞳子髎——破! 一道灵气贯通而出,第二窍,通! 紧接着,继续冲窍。 太渊——破! 劳宫——破! 志室——破! 涌泉——破! 至此,六窍俱通。 程钧前世也只开了这六窍,资质算得上上等,但终究离着天才还差一步,若是能通七窍,对于先期修行来说,是极大的便利。而龙睛,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一般来说,额外开启的窍穴,不比天生的灵窍固定,大都是随机的,大多在最后一个开启的灵窍旁边,这是灵气冲窍的的余力作用。但是程钧却早有自己的目标,心念动处,真气直冲而生,冲往囟门。 囟门,天生的灵窍。也是人体最大,和天地沟通最好的灵窍,又称“百灵之首”,此处一开,不但容纳的灵气远超侪辈,还能滋养神魂,壮大神念,益处数之不尽,这还不提对将来元婴出窍的好处,囟门一开,就算是他和前世走一模一样的道路,修炼速度,也要快上三成,对于他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囟门——开! 毫无悬念,没有一丝浪费,依旧壮大的真元气冲破了囟门关窍,几欲冲出。 程钧连忙阻止,将企图立刻与天地沟通的真元气收了回来,不止是囟门,他开启了七个灵窍,却都是到定窍为止,没有与天地灵气做任何沟通,而是将所有的现存的真元气收回气海,依旧自行运转。 现在还不是时候。没必要现在扰乱自己的步伐。 程钧将所有的灵气汇聚成一点,还未全部炼化的龙睛如同太阳一般,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被过些在灵气之中,程钧以龙睛为中心,神魂似散非散,如一团雾气一般静静的悬在灵台之上,等待着,等待着入道最重要的一步。 来了…… 灵台上,一道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的光芒突然一闪而逝,一股自亘古而来,玄之又玄的气息,骤然降临,笼罩了程钧的身体神魂。 就是现在! 神魂形成的雾气,在程钧的骤然发力下,如同闪电一般,向白光冲去,在光芒即将消逝的刹那,狠狠地撞在上面,轰的一声,没入其中。 一股玄奥的气息骤然散开,弥漫了这灵台小世界。 光芒骤散。四周的景色顿变。 这里是一团混沌,上没有填,下没有地,连光芒也没有,世界只有最本源,最无尽的混沌。 突然,混沌分开一线,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地分离,日月悬空,海洋汹涌,山谷升沉,一个新的世界在弹指之间,建立起来。 之后,世界的颜色慢慢鲜明起来,天色蔚蓝,日光金红,底下山川生出无数木植花草,一年四季色彩红、绿、黄、白诸般颜色变幻不停,无数飞禽走兽,灵长人烟相继出现,渐渐有了生老病死,春耕夏耘,秋收东藏,刹那之间,世界已经换了人间。 万里高空上,一个身影慢慢浮现,睁开双眼,俯视着世界。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一件七星道袍,头上戴着高高的星冠,相貌清隽,湛然若神,只是从额上到嘴角,有一道恐怖的长长疤痕,将他的容貌破坏殆尽。 那人扫视了四周一眼,负手灵虚而立,道:“果然,这就是道。没想到我程钧,竟这么快就有机会回到这里。” 第十章 大造化 这人是程钧。 这不是现在这个清俊的少年程钧,这是前世那个历尽苦难,最终站在修道界顶峰的大修士程钧,或者说,这个人影的形貌,是前世的程钧。 而这个程钧的本体,则是从灵台进入此地的一缕神魂,在他本人意志的幻化下,找回了前世的模样。只是,这个模样并非是他又回到了前世,或者阴神的原型,只是他下意识的幻化,毕竟回到少年不过一个月,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自己还是前世的模样,因此具象的时候,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果然,还是这样最自然。程钧虽然失去了修为,但心境和修养自在,在虚空负手而立,气度卓然,宛然还是前世的程钧。 “这里是道。”程钧目光轻如一泓秋水,明亮却漠然。 入道,是人进入修道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不止是因为它打开了天地灵气与人体沟通的门户,更因为入道的一瞬间,修士会在一刹那,触摸到道的境界。 道是什么? 有人说是天机,是天数。 然而天机可以推演,天数可以揣测,只有道,来去无形,无首无尾,即使是想要仰望,也是难以捉摸。 如此飘渺博大的“道”,为何会降临在刚刚入道的小弟子身上,还是每一个? 这是自古以来众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也就只好当做上天对万物之灵人类的特别钟爱了。 虽然如此,这道境降临,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普通的入道弟子,尚且未能与天地沟通,哪能体会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不过是一瞬间的懵懂,就已经浪费了这天载难逢的机缘。从此之外,要想再窥到道境一角,就只能等到最后临近大乘的合道了——如果他们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缘达到那个境界的话。 因此,能从此处得到好处的,除非是有高人指点的名门弟子——普通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不能指点弟子注意——或者是天赋异禀的奇才。这其中,又只有那些真正的天才,才能在这一番机缘中,获得将来修仙道路上的方向。 而程钧的天资,就可以化为最后一类。 前世在偌大年纪才踏入仙途,若不是在入道境界当中偷得一丝天机,不等他后来获得奇遇,就已经寿终正寝,化为白骨了。 之后,他进入合道期,又曾经体会过一次道境,能体会两次道境的人,已经是天大的机缘,没想到他还有机会体会第三次。 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作为一个亘古未有、重生而来的大修士,他如何能满足只在道境中体会一次?他不需要道境给他指点方向,未来的方向他自己会把握,他要的是从道境之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个好处,就是利用道境降临,天地灵气有一瞬间凝聚,产生质变,有灵气凝元气,由元气返造化,造化之气附着道境,那一瞬间道境出现实质化的一刹那—— 捉住它! 自从天地而立以来,大概从来没有修士有这样的狂想。就算有这样的狂想,也从来没有人有机会实践,只有程钧这个重生而来的另类,敢这么想,他也敢这么干! 就在刚才,道境电光火石一般一闪而逝,被早就从混沌中脱离出来伺机而动的程钧察觉到,奋力一纵,整个魂识没入道境,以魂魄为网,将道层层缠住,拖入意识的深渊当中。 这方天地,就是道境。 这并不是道的本来面目,只是程钧想要的面目。道本无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任何具象全凭主观。这里是程钧的主场,他需要的道,是宽广宏大,观之不尽的道境,那么就有了如今的道境。 他想要的道是世界,那么道就是世界。 这大千世界,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程钧立在云端之上,俯视着道境——这里,他是主宰。 进入道境之后,程钧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心思从未有过的通达空灵,整个头脑是空的,微风透体而过,整个人与道境混为一体。 这就是悟道的境界,即使他捕捉了道境,依旧不能全部掌握自我,心神不自觉的进入了该有的那种状态。 这种状态没什么不好,程钧并不介意,他本身也没想要和道境抗衡,他要的与其说是道境,不如说是这构成天地的一点造化之力。心思越是空明,获得力量反而越纯粹。 “天上地下,唯我之力,给我聚——” 不知从哪里,或许从天上,或许从地底,或许从草木日月之中,无数无形无质,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气流疯狂的卷起,从四面八方飞往程钧所在的方向,开始如春风,后来如急雨,最后如狂风暴雪,巨浪漩涡一般,飞速的冲入程钧的身体。 程钧本来是没有身体的,在空中漂浮着的,本来只是他一缕神魂,连阴神也算不上,本来空空荡荡,不染尘埃,但那股力量到了,却如同入了无底洞一般,汹汹而入,再无遗漏。 程钧淡淡微笑,在这里的只是他一道分魂,他整个神魂都在四周围包裹着道境,所有的力量都借由分魂进入主魂,引入气海。他能通过内视看见,那气海之中,竟已经形成一座无尽的漩涡,将这边输入的元气吸收的涓滴不入。 随着元气的积蓄,程钧的修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着。 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 这般下去,这一番入道直接就能连上四五重,冲入入道中期的瓶颈…… 骤然,程钧神魂一颤,一缕分魂几乎崩溃! 就在他修为堪堪到了第三重巅峰的门槛上,那天地元气陡然转向,往另一处奔腾而去,源源不断的扎向另一个地方。 更令程钧难以置信的是,那处不知何地的所在,吸收的竟不是已经浓稠到极致的天地元气,而是更浓厚的造化之气。 天地之间,最为肤浅轻薄的是灵气,灵气浓密集结而成的,称为天地元气,已经是天地灵气的千百倍,而元气浓厚到一定地步,引起质变,化为最精粹的由亘古遗留,天地混沌始存的一点造化之气,那是天机所在,非人力可承受。 一般打坐修炼,能够消化的,只是天地灵气,若妄图吸引元气,一是道法无门,二来人体也承受不了,程钧也不过倚仗身在道境,又有龙睛护体,方才敢吸收一时的元气,以后也只有吸收灵气,而造化之气——人如何能代替天地承受? 只有跨越天道的法宝,才能凝聚星点造化之力,但是直接吸收造化的奇物,终古少有人闻。 少有人闻,倒也并非全无所闻,有那奥妙至极的去处,能够承受造化之机…… 就如程钧,他只知道一件,那就是…… 莫非真的是它? 想到那东西,程钧又惊又喜,莫非自己回到前世,不是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天地如此厚爱自己,将那件最重要的东西,还是还给了自己? 若是它还在,那么自己的道路又更加顺遂了。 然而时间不允许他细想,这道境天地依附的就是一点造化之力,这造化之力若化为灵气,够流上数年,就是化为元气,也能支持数个时辰,但是真正以造化之力往外疏散,须臾便要损失殆尽。 程钧已经感觉到这方天地开始动摇了。虽然知道不能凭此机缘多挣一分修为,往后就要多耗费数载光阴,但换了那件东西的苏醒,程钧丝毫不悔。 既然如此,离开。程钧意守清明,神魂缓缓降落。 轰——万千世界,化为虚无,程钧的意识骤然回到灵台以上,灵气散入诸脉,一切回归平静。 正该如此,这番造化已经太大,再强求下去,必遭天谴。 将体内旺盛的灵气缓缓疏导循环,程钧知道,已经到了该清醒的时刻,这一番入道所得远超想象,过犹不及,正该回归尘世。 只是,这苏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睛一睁,翻身坐起是不行的,他落入冰川之下,五感断绝,骤然醒转,非溺亡不可,非得一点点回复,才能无虞。在黑暗中静默片刻,程钧打开了听觉。 耳畔一片寂静,似乎外面的世界静默黑暗,没有尽头。 程钧一怔——在他印象中不该如此,他应该还游荡在水面下,耳边应该传来的流水的淙淙声和冰凌细微的碰撞声,甚至还有鱼儿游过水面,细微的掠水声,那是冰河中最自然的声音,代表着水下世界的生机,能感应到这自然的韵律,也是他回归外界的标志。 然而,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骤然,一阵极其低微的声音响起,程钧不自觉的倾听,那是—— “当——当——” 震耳欲聋的钟声骤然响起,一声声如同狮吼雷鸣,砸在人的心头,声音之中,仿佛有特殊的节奏与气场,震撼着心灵。声音暂停,嗡嗡的回声还久久的盘桓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梵音! 程钧气息被梵音阻的一滞,身子下意识的弹起来,骤然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 骤然睁眼,眼前只是一片白色的天光,片刻之后,景象才慢慢地清楚。 只见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堂屋,正前方摆着一个神龛,神龛前摆着一只大碗,插着三支忽明忽灭的香火,在另一边的横梁上,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兀自微微震动。而站在铜钟前推着钟杵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和尚。 十一章 恍惚如烟去 程钧骤然清醒,目光扫过来,那小和尚一怔,本来要打钟,动作也是一停,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在空中一碰。 空气中气氛一凝,过了一会儿,还是那小和尚咧嘴一笑,道:“醒了?” 程钧嗯了一声,开口道:“孩子,你过来。” ——气氛又是一阵尴尬。 小和尚瞪大了眼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程钧老脸一红,刚才在大道幻象中呆久了,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一时顺口而出,用了前世的口气。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和眼前这小和尚不过年纪相仿,刚才的称呼殊为怪异。 那小和尚见他依旧尴尬,再次道:“阿弥陀佛,总算把你叫醒了。你这一日一夜一直不醒,我真怕你出什么事情。” 程钧奇道:“我能出……什么事?” 目光移到那口悬挂着的大钟上,心中一动,缓缓站起身。身子站起,他才发现,刚刚自己是躺在厅堂正中的地板上,身上穿的竟不是原来那件绘制了鬼画符的单衣,而是一件厚厚的皮草。 站起身来,只觉得身处的小厅堂实在矮小破旧,长宽不过十余步,四面墙壁早已裂了不知几道口子,穿堂的冷风呼呼的往里窜,屋里的温度只怕比外面还低些,窗檐上冻得都是一条条的冰柱。 厅堂正中央,那口大钟也有一人来高,吊在梁上,离着地不过数尺。有这么一口大家伙在,显得小厅堂满满当当。程钧甚至觉得,真难为自己刚刚怎么躺得下。 这里……大概是被遗弃的破庙之类。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程钧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那口大钟上,走过去用手指在钟身上一划,那钟乍一看不起眼,在钟口沿上却暗刻着一串铭文,环绕钟身一围,因为是暗纹,若不在阳光下细看,原是不易察觉,但用手指细细抚摸,却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厚重触感和隐藏更深的禅意。 果然是一口梵钟。 虽然只有一串三个字往复的铭文,不过相当于道家一件最次品的法器,但佛家传法想来浩荡正大,对于邪祟颇有震慑,佛钟更有当头棒喝之效。只凭这一件法器,就足以将五感闭塞的程钧强行唤醒。 程钧转过头问道:“你可是想用此物来唤醒我?”倘若这钟声早响片刻,他还在大道之中,不免被强行唤醒,一番功夫自然戛然而止,那场造化说不定也不能开启。虽不说误了大事,但终究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小和尚见他的神色淡淡,无喜无怒,但通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心中只感觉一阵压抑,沉沉的嗯了一声,就见程钧微微一笑,神色登时舒展开来,道:“有心了,多谢。”轻轻一拱手。 这么一笑,小和尚登时舒了一口气,放松之下,竟轻轻的捶了他一下,道:“你吓我一跳。” 程钧一笑,倘若是当年的他,这时早已经心存疑虑,怀疑那小和尚是否故意害他,拔剑乱砍也是有的。当初他想人总是往阴暗处想,越想就越是想不开。然而现在却已经朗阔通达了许多,别说那小和尚不曾误了他修行,就是真误了,他也不恼,不是无嗔无喜,大彻大悟什么的,只是看得开了,就不将寻常事放在心上。 程钧含笑道:“在下程钧,不知小高僧法号?这里是哪里?” 小和尚摇手道:“高僧不敢。这里是万马山马尾峰,我是这小庙里的小沙弥,因为不曾正式剃度,也没有法名。我俗家姓崔,这个名字……嘿嘿……”神色闪过一丝忸怩,踌躇不说,想来俗家名字高雅不到哪去。 程钧便不再问,道:“原来是崔师傅。” 小和尚低声道:“听着像个厨子。” 程钧暗道:原来我到了万马山,这可奇了,难道走岔了路?是了,我记得万马山中倒也有一道溪流汇入潞水,倘若果然是这里,多半就是溯流而上时走岔了,从干流进了支流,这才流落在山中。 这第一步就走岔了,程钧也有些挠头。从这里在下潞水,返回头往上游稷山走,先不说路途遥远,就是这天气,万马山封山,水路陆路都不通,他又没有坐骑飞剑,天上也走不通,这几个月怕是生生困在这万马山中了。 这万马山他本也有计划要来的,毕竟这里有一座万马寺,其中大有好处,旁的也就罢了,有一件东西是他志在必得的,因此早晚也要来这里一趟。不过他现在修为太浅,虽得了一场造化,又有龙睛辅佐,堪堪进了入道三重,还没进入道中期,也就时常说的旋照境界,这么一点道行,即使是他有百般手段,也敌不过万马寺中的人多势众。 罢了,横竖他也出不去,不如先去万马寺看一看,只做事先打探情况,毕竟他知道的万马寺,乃是数百年后的那个,先下怎样的情形还不知道,摸清楚底细将来也好行动。 想到这里,程钧问道:“听说这万马山中,有一座万马寺,敢问崔师傅知道在哪里么?” 小和尚奇道:“咦,你知道万马寺?这可真是稀奇,来来来,你过来。”拉着他往外走。 程钧不解,随着他推开门,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出了小庙,只见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往前走几丈,就是一处断崖,大片的雪原林海都在山崖下,一览无余。原来这小庙建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怪不得山风如此厉害。 小和尚道:“你看——” 程钧眺望山崖,入眼全是一片雪白,远处山叠着山,层层白雪山峰一眼望不到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见,就听小和尚道:“这边,这边。” 程钧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那间破旧歪斜的小庙上,挂着一块金匾,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万马寺”三个大字。 饶是程钧两世为人,九百年的道行,也差点破功,指着身后那歪歪斜斜的小庙道:“这是……他妈的万马寺?” 小和尚眼睛一瞪,道:“施主休要口出恶言,这虽是万马寺,却非他妈的万马寺。” 程钧无语,过了一会儿欠身道:“失礼了。”问道:“这里真是千年古刹万马寺?怎么没见到贵寺的长老方丈?” 小和尚咳嗽一声,道:“他们几位老人家都不在,寺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剩下我一个人。” 程钧无语,转而又皱眉道:“这可不对了,我刚刚看见里间神龛上供着的神像,分明是一个山神,怎么贵寺不供佛祖供山神么?” 小和尚露出尴尬神色,道:“这个么,说起来话长了……你要非想知道,咱们里头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别拿到大庭广众来说了。” 程钧好笑,这里是深山雪林,哪有什么大庭广众?正要跟着他回去,就听得风中有人大喊:“小和尚,小和尚,你下来——” 两人同时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在山底下招手,小和尚转头对程钧道:“那是小石头,就是他在山溪里发现了你。”转头对着底下笑道:“你在底下干什么,还不上来?” 小石头摇摇头,问道:“那人醒了没有?” 小和尚道:“醒了啊。刚才就活蹦乱跳的。”程钧在旁边听到他这么说,轻轻一笑。 小石头招手道:“那就好了,你下来。” 小和尚暗自奇怪,小石头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来过这里多少次,从来都是他主动上来,怎么这回让自己下去?不过奇怪归奇怪,他还是道:“那你等等。”转头问道:“你下不下去?” 程钧道:“那自然。” 小和尚点头道:“走,咱们下去。”带着程钧从山后一条小路下去。那小路十分陡峭,不过对于程钧也不算什么,一会儿工夫便到了山下。 到了山底,两人来到小石头处,小和尚笑对程钧道:“你看,这就是小石头,他住在后面马尾巴村,最是热心肠,你身上这皮草还是他给的呢。你看,他还送东西过来了。” 只见小石头脚边放着一副挑子,里头堆得满满的,有白面,有柴火,有皮草,甚至还有两条腊肉,小和尚讶道:“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了?这不得把你们家里翻过……”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一抬头,果然见小石头脸色有些抽搐,怪叫道:“臭小子,你敢阴我。”说着拔腿就要跑。 小石头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领子,笑道:“你别走啊,这里有大好事——我姐姐来了。” 十二章 紫云观 程钧看着小石头两个人说话,只在旁边站着,便觉身后有人。转过头去,只见山石后面露出一个人影,却是一个身穿皮衣,别着猎刀的少女,正笑着对自己示意。 只见那少女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梳了一个油光光的大辫子,圆圆的脸,笑嘻嘻的脸上有一对酒窝,容貌甚是甜美,只是眼睛是一对向上斜飞的丹凤三角眼,露出了几分泼辣。 程钧笑着点头,那少女走上几步,笑道:“你就是石头他们捞出来的?你是山外头来的是不是?真俊啊,像个大姑娘似的。” 程钧忍不住一笑,那少女的言辞虽然直率,却也天真烂漫,道:“就是我呀。” 那少女道:“我是小石头的姐姐。我们家姓柴,就住那边马尾村。走,你去我们家坐坐,我家里有可多好吃的了。”说着拉住他。 程钧没想到她这般热情,被她很自然的拉住,刚要说话,就见那少女眉毛一竖,瞪大了眼睛,转头骂道:“两个小兔崽子,往哪里逃啊?” 原来刚才两个小子看见那少女和程钧说话,都觉得机不可失,要偷偷溜走。那少女哪里给他们机会,放开程钧,如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一手拽住一个,抓小和尚是抓住他的衣领,抓小石头,则是直接抓住他耳朵,双手一拖,将两人横拖数尺,拽回了自己身边。动作之凶猛,连程钧见了,也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小石头被拽的吃疼,大叫道:“放开我,柴火妞。” 那少女出力的扭着他耳朵,笑道:“你可以再说一遍。”见小石头哼哼几声,不敢再说,笑道:“我量你也不敢。我们姓柴,别人叫我柴火妞,我还高兴呢。就你不行,我是你姐姐,你就只能叫姐姐,敢叫别的,看我把你耳朵拧下来。”又拧了几圈,这才放手,小石头满脸委屈的捂着耳朵,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那少女数落完小石头,又转头拉住小和尚,道:“你也胆子大起来了,和小石头两个做什么都不跟我商量,还教他偷偷地拿我的皮衣出来,还不肯叫我知道做什么。那孩子冻在冰里头,不应该睡个热炕,吃点热汤面么?把他放在你的小庙里,你也真做的出来,合着你们觉得我平时抠门,对着客人也抠门,怕吃了我的不成?咱们山里头哪有慢待客人的规矩,都叫你们俩小子给丢脸了。” 小和尚瞪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摊手道:“他身量高嘛,我的衣服他穿不得,我看柴火……姐姐的衣服正合身,反正皮衣看不出男女,我就拿了一件,没想到刚回去就给发觉了……” 程钧一低头,果然见到自己身上那件皮衣依稀有些女子的款式,只是不算明显,穿着倒还是挺合身的。他想起一事,问道:“我先前的那件衣服还在么?”原来那件衣服上面有一鬼画符,倒也不是很有用,对于他来说,最多也就是有点纪念价值而已,他也只是随口一问,丢了也就丢了。 小和尚甚是庆幸能赚开话题,忙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那件衣服啊——”想了想,还是道:“我怕有麻烦,没有收进来。” 程钧道:“有什么麻烦?” 小和尚道:“我们把你从冰里化出来的时候,有个路过道爷说你这身上的东西,是鬼画符,是叫‘化尸符’的一种邪术,我怕对你有妨害,因此就扔了。” 小石头看了小和尚一眼,总觉得他这番话和对自己解释的那番话里面有微妙的不同,但是他一向是相信小和尚的,因此只是疑惑,却没有说话。 程钧神色淡淡,道:“原来如此……这附近有道观?”他前世也曾来过万马山,不记得有道观。毕竟那时,这方圆千里,全是万马寺的道场,即使是道门也无法插足。不过现在万马寺穷的只剩下一块匾,那有几座道观挤占了万马寺的空间,也不足为奇。 小和尚故意说出“化尸符”这种他也觉得不靠谱的东西,本来打算看程钧说什么,哪知道程钧完全不接这句话,不由暗自小郁闷了一下,正要回答,却听柴火妞道:“有啊,在那边山坳里有一座紫云观,那里的岳华真人,是个有道的高人,可有本事了。”说着,神色间容光焕发,颇为兴奋。 小石头本来虽然撅着嘴,但也只是有些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听到“紫云观”三个字,陡然警惕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他有什么本事,他有勾三搭四的本事!拿着两把铁剑乱晃也叫本事,天下有本事的人也太多了。” 柴火妞转回头,道:“什么没本事?那长剑谁都会拿,你也拿过刀子,怎么不见你和他一般,一剑就斩下了大虫的脑袋?他来了之后,咱们山里风调雨顺,事事平安,再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难道不是他的功劳?” 小石头怒道:“他才来了几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妖魔鬼怪,难道也是他的功劳?别说咱们山里本来就风调雨顺,咱们都是猎户,又不种庄稼,要什么狗屁的风调雨顺?” 两人互相瞪着,一股火药味渐渐化开来。 程钧见了这样的情形,暗自讶异,柴火妞虽然泼辣,小石头也调皮,但他也看得出,他们姐弟关系是很不错的,但是如今却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些激烈的矛盾,一碰就要爆发开来。 小和尚咳嗽了一声,对程钧道:“对了,那件衣服对你重要么?我仍在坑里了,你要是要的的话,咱们一起去找回来。” 程钧懂了他的意思,道:“也好,咱们去找一次。” 小和尚拉过小石头,道:“石头,那地方在哪里来着,我可有些记不得了,你带我们去找找。”小石头哼了一声,暂时平息了火气,道:“你们跟我来。” 小和尚转过头笑道:“柴姐,我们跟着他去溪水那边看看,你去不去?” 柴火妞道:“去,怎么不去,一会儿我还要请客人到家里来坐呢。” 一路上,小石头走在最前面,柴火妞跟在最后,两人都埋头走路,谁也不理谁。小石头走得快,柴火妞却是越来越慢,终于离远了,程钧见他们姐弟都这么别扭,心中纳闷——疑惑一闪而过,却没有追问。人老了之后,就没那么好奇了。 倒是小和尚,摸着脑袋道:“真是的,本来好好的,一提起岳华老道,必然就要吵架。这还是小事,等过完年,必须要给答复的时候,那才是大事呢。” 程钧问道:“怎么了?” 小和尚摇头道:“我也不好说,岳华老道……” 程钧道:“那是你们这方道观的观主?” 小和尚道:“说是观主,也就是,紫云观只有他一个真正的道士,其他都是道童。这老道……你别听小石头叫骂,他是真恨那老道,故意说得一钱不值,其实那老道很厉害呀。” 程钧点点头,道:“怎么个厉害法?” 小和尚啧了一声道:“反正你也要知道——我们万马寺原本就建在那边的万云谷,那是五百年的古寺了。我就在那里做小沙弥,念经做活,服侍庙里的长老。两年前的一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道进得万云谷,提着一个木桩堵了庙门,在门口叫骂,说道要一个人单挑我们全寺。他若输了,陪下许多金银财物,他若赢了,我们全寺上下滚出万云谷,千里之内不许光头的停留。” 程钧道:“那自然是你们输了。” 小和尚苦笑道:“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寺庙虽然不大,但也有上百僧侣,多年来庙里头都藏着佛门武学的典籍,习练武术的武僧也不止一个两个。尤其有十八位使棍的师兄,练就一套铜人阵法,等闲一两百人也近不得身。长老见那老道手中提着的木桩是红木的,合抱粗细,怕不有千斤,他却提着没事人一般,就知道不是好想与的,当时就列下铜人阵迎敌。哪知那老道并非寻常江湖人,手中有一套法术,一抬手放出一群火球,把我那些师兄烧的进退不得,落败下来。其他师兄再上,没一个撑得过三招两式。那老道说道,若是不走,直接把寺庙点着了,有本事就陪着寺庙一起死。方丈言道,这老道既然会法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谁上去也是找死。斗他不得,终于下令,所有人一起离开,先保全了性命再说。” 程钧听了,从三言两语安安推测那老道的道行,问道:“难道你们万马寺上下,竟没有会法术的么?” 小和尚道:“没见那老道之前,我从来不知到世界上真的有法术。唉,我出家之前,也读过几天书,曾经读过写志怪志异的稗官小说,当时看得心中向往,却觉得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若非亲眼见到那老道,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程钧暗自思忖道:“我记得那万马寺在后世虽然最终在那一场大战之中覆灭,但也曾风光一时,在盛天更是佛门第一大势力,出了不少六识境界,甚至舍利境界的高僧,没想到如今竟还如此窘迫。问题是,往后这几百年时间,那万马寺到底得了什么机缘,能发展到后来那种地步? 不过,既然万马寺迁走,那万云谷中没有强敌,我便不须等上数年,这一次就取了那件东西,省了将来跑上一趟。只是如今对手换成了紫云观,听小和尚的言论,似乎那老道修为法术也不过如此。等我去看看那老道,只要不曾筑基,便总是有办法的的。” 又问道:“既然万马寺的和尚不许在千里之内停留,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和尚道:“监寺说道,我们都走了,怕寺庙损毁的太厉害,因此拍我留下来看着。” 程钧一听,就知道这是欺负人,满寺上百个和尚看不住寺院,留一个小沙弥看着有什么用?暗自皱眉,公然欺压门下弟子,这也实在不成个正经门派的样子。 小和尚又道:“虽然佛像和田产地契他们带走了,但寺里还有许多东西,譬如那佛钟,既不值钱又笨重,一时带不走,也让我运进庙里看着。” 程钧暗道:不值钱?佛像且不说,区区田产地契算什么,也能与法器相比。随口问道:“他们竟也不赶你?” 小和尚眉毛一挑,笑嘻嘻道:“那就是小和尚我的本事了。他们满寺上下,个个都怕老道士,只有我不怕。”说着一笑,露出文静之下掩藏的一分骄傲,接着又皱眉,道,“我虽不怕岳华老道,但最近那边人手也增加了。你冻在冰里的时候,路过一个道士,竟然也是他的弟子,就是说你身上有鬼画符的那人,虽然不似什么聪明人,却也有本领,只一个掌心雷,就把冰面炸得粉碎。一会儿你去看那个坑,一条溪水都给他炸断了。”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说的坑,是不是前面,有三个道童站的地方?”说着脚步停下。 小和尚一怔,前面小石头骤然停住脚步,小和尚停止不及,差点撞上,越过小石头的肩膀,只见原本的大坑旁边,已经站了三个人,正低着头,围着大坑指指点点。 十三章 清风伴明月 只见大坑之前,正有三人围着,这三人都穿着青布棉道袍,背着宝剑,其中一人弯下腰,从坑中拿起一件衣服,道:“冲明师弟,你仔细看明白,是这一件不是?” 只见那件白色的衣服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鲜红痕迹,正是程钧那件鬼画符的单衣,被问到的那个冲明师弟见了,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一件,我与师兄一起看见的。” 他一开口,小和尚和小石头同时认出来,这就是前面跟着冲远那少年,只是那时他还做寻常打扮,这时却已经穿了道袍。 另外两个道士,小石头一看也认识,皱眉道:“是紫云观的清风和明月,他们两个也来了。” 他一提两人的名字,那两个道士离着不远,自然听见了,一起抬头,只见两人都是弱冠少年,长得十分相似,五官眉眼,宛若一人,显然是一孪生对兄弟。两人看向小石头,同时皱眉,道:“哼,原来是你。”这一句说得十分整齐,连那声“哼”,都像从一个鼻子眼里哼出来的。 小石头挑眉道:“就是你们柴大爷,怎么了?” 冲明在后面听了,大为义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两个师兄无礼?” 清风怒气一闪而逝,随即露出隐忍之色,抬了抬手,道:“哼,算了。”明月接口道:“别和他一般见识。”冲明一愣,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小石头见他们两个拿着那件衣服,脸色更加难看,道:“怎么,你们要拿这件衣服走?经过本主的同意了么?不告而取是为贼,难道紫云观已经穷的到处偷东西了吗?” 清风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奉了师尊之命,前来取——本主,本主在哪里?”目光一移,正好看见小和尚,眉头皱得更深,道:“是你,你怎么也来了?” 小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凑巧路过。” 明月道:“莫非你是这件衣服的主人?” 程钧走上前一步,道:“那是我的。” 清风和明月四只眼睛刷的一声,一起看着他,冲明在后面低声道:“两位师兄,就是这个人,我看的时候他冻在冰里,没想到现在出来了,啊!”最后突然惊叫一声,这一声声音不低,把清风和明月都吓了一跳,一起问道:“怎么了?” 冲明道:“冲远师兄说过,身中化尸符的人一时三刻,就要变成僵尸,他怎么还好好的,难道他现在已经变成僵尸了?师兄小心,他要过来咬人了。”说着连退三步,哪知道他后面就是坑,这一退正好退到了坑里,一脚踏空,“啊哟”一声,摔了下去。好在坑不深,他没有全倒,屁股一着地,立刻翻身起来,满脸惊慌爬出来,却是站在坑的那一边,离着这边的距离更加远了。 清风明月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扯淡”的表情,清风道:“冲远说的?他的话如何能信?”明月同时呵斥道:“你闭嘴,别丢人显眼。” 同时说完一句话,两人转向程钧,一起问道:“这件衣服果然是你的?” 程钧道:“自然是我的。” 清风明月一头,道:“好,那你跟我们走一趟。”一句话说出,两人同时往前迈了一步,斜斜的站在程钧前方,隐隐有将他包夹在中间的意思。 程钧对他们两人的威胁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动一根,道:“哦,去哪里?” 清风和明月见他神色淡淡,只觉明明此人生的瘦弱,又是赤手空拳,毫无威胁可言,但无端端觉得心中一阵发寒,都打了个冷战,两人心意相通,感到威胁之后,立刻刷的一声,拔出背后七星宝剑,雪亮的剑刃在空中一闪,齐刷刷指向了程钧。 清风道:“我师父对你身上的鬼画符有些兴趣,要叫你回去问话,你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程钧对眼前的剑刃视若不见,神色平缓,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道:“岳华真人想要见我?那倒也不是不行……” 这时候,小石头一跳,跳到两人身前,迎着两人的剑尖,喝道:“别答应他们,紫云观是鬼门关,去了就出不来了。” 清风皱眉道:“柴家小子,你别多事。我们看在你姐姐面上,对你客客气气,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今天的事是师尊亲口吩咐,这人我们带定了,别说是你要阻拦,就是你姐姐在此……” 只听有人道:“倘若我在此,那边怎么样?” 只见柴火妞从后面大步走出来,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抄着一把猎刀,气势汹汹冲过来,一上来先冲到小石头面前,用猎刀去磕长剑,骂道:“好啊,你们两个混账,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拿剑指着我弟弟。你碰坏了他一点皮,姑奶奶割了你们的脑袋。”说着猎刀一挥,骂道:“给我滚!” 清风和明月两人见猎刀在面前直晃,同时后退一步,对视了一眼,终于放缓了口气,道:“柴姑娘,这是误会。我们并没有无礼,也不是针对柴小哥,只是要请这一位……” 柴火妞冷笑道:“别废话,我不听你们什么狡辩,现在立刻给我滚,不然老娘现在就打破你们的脑袋。” 清风和明月神色变幻,过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定,道:“好,今天我们先回去复命——那小子,你也别得意,师尊定然还会传召你,到时候你还能飞到天上去?”说着两人同时向后一跃,落在数尺之外,明月踢了踢旁边傻站着的冲明,道:“还不回去?” 三人带着那件衣服,消失在树林之中。 等三人走了,柴火妞气哼哼道:“走就走了,还说什么便宜话。小程,你住到我们家去,有我在,我看谁敢带走你。” 小石头突然扬声道:“好大的威风啊,柴火妞,你倒是真有紫云观师母的派头了。” 柴火妞听了,并不恼怒,反而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又来闹别扭了,犯小心眼了?放心,你姐姐嫁出去,照样还管你。”说着用手戳小石头的脑门儿。 小石头一下子躲开,跳着脚道:“谁用你管,你嫁人就嫁人,我难道不知道女大当嫁吗?但是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那死不了的臭老道,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你嫁过去一辈子后悔!” 柴火妞眉毛立起来,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叫后悔?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喜欢嫁给谁,就嫁给谁,你反对也没有用。姑奶奶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什么事情都顾着你,宁愿委屈自个儿,如今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嫁个好人?就是我真后悔了,也不干你的事。” 小石头听了,神色又是气恼又是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怒叫道:“你嫁过去,就别认我这个弟弟。我明天就搬到小和尚那里去住,我跟他出家当和尚去。” 柴火妞盯着他,神色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悲哀,终于道:“你如今也长大了,要怎么便怎么,当和尚也好,当道士也罢,我都管不了你了。很好,很好,这样就好,我嫁我的人,你出你的家,就是亲生的姐弟,毕竟将来也是两家人,谁能管谁能一辈子?”说着转身就走,没入林海之中。 小石头听了在,只觉得锥心刺骨一般,流下泪来,突然转回身道:“小和尚,你帮想个法子,我一定要弄死那个老道,一定!” 小和尚正色道:“好,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你先去哄哄你姐姐,别一味的和她犟了,她也不容易,你们别真的闹翻了,为了一个老妖道,怎么能闹到自己骨肉分离?”小石头低头不语。 程钧在旁边听着,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也能猜到几分,见他目露迷惘,含了一丝真气,舌绽春雷,喝道:“去罢!” 真气鼓荡,便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小石头惊醒过来,低声道:“姐姐。”冲进林中去了。 小和尚担忧的望着树林,道:“他们姐弟是一样的脾气,就是今天和好了,明天还是会闹起来,要想真的解决,只有……”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程钧神色平静,突然问道:“那岳华道人要娶柴火妞?” 小和尚嗯了一声,道:“去年就提过,因为快过年,就耽搁下来,今年开春,怕是必然要成了。” 程钧问道:“可是强娶?” 小和尚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不是。柴姐自己愿意。那岳华道人……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是保养得不错,又有几分仙风道骨,还有道行在身,比之村里面其他的猎人,那是鹤立鸡群。他虽然赶走了我们庙里的人,但并不曾祸害乡里,反而做了些功德,譬如那久在山里横行的大虫,就是被他一剑劈死的。几个村的猎户说起来,也都尊他为‘老神仙’。柴姐自己说起来,也说这样稳重厉害的男子值得托付终生。” 程钧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对那柴家姐弟甚有好感,倘若果然有强迫之事,不免要关切,但若是柴火妞自己愿意,只有小石头不愿意,他们姐弟之间自家的事,外人便不好插手了。横竖道门并不禁双修之事,虽然有前途的弟子一般会约束自身,不轻易早娶,但乡野之间的道士,往往很难得道,愿意娶妻生子,享乐人间富贵,也无人制止。 小和尚道:“倒是小石头,他曾对我说过,那老道其实品行不端,勾三搭四。” 程钧“嗯?”了一声,道:“他看见什么了?” 小和尚道:“他跟我说,他看见了那老道的结发妻子,来山里找那老道了。他说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比柴姐还要更加美丽,气质绝不是山里面的姑娘,还向他打听老道的行踪。” 程钧道:“哦,若是如此,柴火妞怎么还肯嫁出去?” 小和尚道:“那也只有他一人说,再没有第二个人看见有这么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之后也曾不死心的在山里面找那女人,就是找不到。他描述出来的那女子,长的神仙一样,听着不像真的,因此谁也不相信他。柴姐也不信,他们姐弟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小石头差点在我这里当了和尚。” 程钧心道:倘若那老道也是个修士,他妻子也极有可能是修士,既然是修士,凡人自然不容易见到。那小石头说得未必是假。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对程钧道:“咱们先回去,你被他们盯上了,不过没事,你在我那小庙里呆着,定然没事。” 程钧问道:“那是为什么?” 小和尚又露出几分得意,道:“这万马山里,只有我那里是岳华真人不敢去的。我那里有菩萨,镇得住。” 程钧突然笑道:“虽说如此,那也得先回得去再说。” 小和尚“啊?”了一声,程钧往前一指,只见回去的道路上,清风、明月两人去而复返,抱着剑拦在路当中。 十四章 见大人者 只见清风、明月两个人一左一右,横在路当中,这一回倒是没有拔剑,只双双抱着剑冷笑,身后七星宝剑的穗子在空中随着寒风猎猎飘动。 程钧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们,道:“哦,又回来了。” 明月朗声道:“我说过,不怕你飞到天上去。柴姑娘已然回去了,这时谁还能阻拦?跟我走一趟。”说着向前一步,已经离着程钧不足十步。 清风在后面却是放缓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本来是好好的事情,师尊想要问问你鬼画符的事,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倒是那柴家的小子一来,好事变成了坏事,倒显得我们要把你怎么样一样。我师尊何等尊贵高尚,焉能做出什么自低身份的事情来?你跟我们走,说清楚了此事,不但没有坏处,师尊一高兴,还重重有赏。” 小和尚皱眉道:“你们……” 明月喝道:“你闭嘴,如今不是在你那小庙里,我们并不怕你。” 清风紧跟着露出一丝似客套似嘲讽的笑容,道:“这位,请。” 程钧神色依旧是那么淡淡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道:“请?请在哪呢?” 清风皱眉道:“什么?” 程钧道:“既然请我到紫云观,那必然有请的规矩。有拜帖有礼仪,吉时良辰,专人上门来请,桩桩件件按照规矩来,这不明不白的找我去,像什么话?别叫人笑话你们观里没教养。你们小孩子不懂规矩,也是难怪,回去问你们家大人去。我就在那边山神庙歇足,明日都有空闲,你们回去请了拜帖,明日去请我便是。” 说着,他转头对小和尚道:“走。”往前便走。 清风和明月两个傻在那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慢慢发出一丝滚烫,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爆喝一声:“胡说八道,看剑——”长剑同时出手,整整齐齐两道光芒,射向程钧。 程钧看也不看,自己一步步往前,仿佛要撞到剑尖上一般。 小和尚在旁边看的危险,叫道:“快闪开。”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程钧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下那两个小道士还保持向前刺出的姿势不动,但手中空空如也,长剑已经不翼而飞。 清风和明月除了惊呆了,身体竟没受到影响,就这么保持了一会儿姿势,猛然醒悟,同时骇然向前窜出几步,脚下落地,手里还捏着剑诀,一起发愣。 程钧回过头,将那两柄长剑并在一处,托在手中,道:“你们两个记住,你们是道童,并非修道士,仙凡有别,道童向道士出手,乃是僭越死罪,那是即使不告知你们师门,也可以即时处死的。你们将来在外面行走,这些关乎性命的规矩还是要知道。今日若不看在岳华真人同道情面,我便取了你们两个性命,也是寻常。只此一次,下次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了。”随手将长剑掷还,道,“虽然不过是普通长剑,也该时时保养,刃口都磨光了。走。”说着转头对小和尚道。 清风和明月听他淡淡几句连语调都没换过的言语,都不知是气是愧,满脸紫胀,清风想要交代几句场面话,接过长剑,愣是说不出来,终于道:“我们走。” 两人转身,逃命似地走了。 程钧转过头,只见小和尚负着手,摇头晃脑,奇道:“怎么了?” 小和尚回过神来,道:“刚刚你那几句话太有气势了,我想学学,但怎么都学不出你的语气来。” 程钧一笑,他是货真价实的九百岁了,开口教训几个小辈,自然而然就流露出长辈的语气,又何须故意做作?他反而要故意收着自己的气势,这才不会扎眼,道:“我是真的好心。一来他们是孩子,我不和孩子计较。二来,我因为……的缘故,轻易不杀普通人,他们没有迈过那道门槛,也就是学了些武功的常人,我不会轻易诛杀,小惩大诫而已。” 小和尚正色道:“你果然是道士吗?” 程钧并不隐瞒,道:“是修士,算是半个道士。” 小和尚问道:“修士和道士有什么区别?” 程钧道:“本来没什么大的区别,不过道门出现之后,就有区别了。你稍等,我去跟着他们看看。”说着对他摆摆手,脚步一点,穿入树林当中。 小和尚忙叫道:“那紫云观十分危险……”一句话没说完,程钧已经看不见了,只得咽下去后半句话,心道:不知道他和岳华真人,哪一个更厉害? 程钧不紧不慢的跟着清风、明月两个人,虽在茫茫雪原之中,亦无半分破绽,落足之处,白雪不过稍稍松动,并无任何足迹。这门身法是实打实的轻功,只不过用道家真气催动而已。前世他未入道之前,就曾是武林中的绝世高手,在武林中的地位并不逊于最后他在修道界的地位,那两个小子说到底,也就如他所说,不过学了些武功的普通人,就是程钧单脚跳,也不会让他们发现。 之所以不杀他们,一是程钧自己说的,他轻易不杀普通人,也就是修道界之外的人,就连马公子这样的人,他也没一定想杀,这和他前世的经历有关。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道童所学的,压根不是修道的功法,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修道界的人。这在修道界是很正常的事情,正如程钧所说,道童和道士有本质的区别,并不算是修道之人,像仆从多过像弟子。大修士身边的道童,固然有许多得传道法,但是一般修士对于道童的传授,就马虎的很,传武功也行,什么也不传,就叫他们端茶倒水也行。程钧不会因为他们只学了俗世武功,就认为岳华真人也是个骗人的货色。毕竟,小和尚曾经说过,岳华道人自身回放流火法术,连他门下的弟子也可以使用掌心雷。 掌心雷这东西,倒真是货真价实的法术,修道界大路功法十三太保之一,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的法术就是了。若论档次,比他原本制作的鬼画符高点有限,入不入道都可以用。但刚才看那冰面的损害,似乎那掌心雷已经很有火候,使用者应当是入了道的修士,只是这掌心雷也有个取巧的用法,就是用硫磺硝石之物做成,藏在手心,用时引火就行了,若是如此,这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也不能用来推断修为。当然,料敌从宽,程钧不会按照那冲远骗人来推测他们的实力。 还有一件,那就是程钧要跟着他们,去看看那紫云观,是不是在万马寺的本址,有没有牵动他要找的东西。虽然根据时间来算,那东西应当安然无恙,但程钧还要亲眼确认,不然不能放心。 穿过一片森林,清风和明月两个人来到了一个山拗口,闪身进入。程钧落后了几步,仔细看那山谷口过,心道:是了,这就是那万马寺所在的万云谷,前世我也曾来过,虽然有些变化,但大体上还看得出原本面貌。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一进山坳,就觉得气温陡升,刚刚还在三九寒冬,现在竟感觉有些春意,只见山坳里,除了有和外面一样的延绵松林,还有满地的如茵绿草,中有星星点点的野花,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南国春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是难得的奇景了。 程钧知道,这不是阵法的缘故,乃是自然造化。原来这山坳周围高山环绕,冷风吹不进来,因此形成了一个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的盆地。只见山坳正中,正是一座道观,倒也不大,前后两层院子、三座大殿,中间一座楼阁,上下两层,红墙黑瓦,有几分气势。门前有旗杆,后面还屹立着一座七层宝塔。 程钧目光甚是犀利,隔着老远,已经能看见那道观门口悬挂的匾额,上书“紫云观”三个大字,两边挂着楹联“凤形涌出三尊地;龙势生成一洞天”。门口立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的正是道门嫡传的旗印。 程钧仔细打量片刻,不由失笑,心中暗道:这老道也好笑,换了一个匾额,两副对联,佛寺就变成道观了么?这明明就是寺院的规制,别说旁的,只后面那座宝塔,就叫你这假道观无处遁形。这不伦不类的样子,让道门嫡传的那些意气少年看见了,还不放火烧了你这怪胎! 同时,心中也泛出一个疑惑:这老道好大的胆子,万马山虽然是深山老林,倒地也不是什么特别偏僻的所在,他敢在此大喇喇的设立野道观,难道是欺道门无人么? 虽然好笑,心中却也放下心来,那道士既然不曾拆了万马寺,那他要的东西,必然还在万马寺里。 有心走近一步查看,程钧突然觉得灵窍之中灵气一涩,登时知道不妙,骤然后退,退到了山谷之外,一退再退,一口气退出了数里之外,心道:“这里的道场有古怪!” 十五章 所谓伊人 道场,有两重含义,一是指传教的场所,也就是一处道观的势力范围,譬如后世,整个万马山都是万马寺的道场。二是指一处山门道派,护山大阵可以覆盖的范围,或者专指护山大阵。 道观不同于门派,可以建立自己规模宏大的的护山大阵,但道观监造之时,可以以道观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类似于护山阵的阵法,不过这种阵法一是规模小,二来威力不大,毕竟都健在凡间乡里,要注意凡人,这种阵法也可以叫做道场。 这些道场因为是道观里的道士自行建立,往往有些强烈的个性,效果也各不相同,虽大体以防护、辟邪为主,也有些道场的特色甚是特殊。譬如有的道场周围草木繁茂,有的道场火气十足,还有的道场冬夏倒置,三九天炎热,三伏反而凉爽。 这座紫云观道场的特色,是混乱。 这道观当中,竟有一座驳灵阵,以此阵为中心,方圆数里之内,天地灵气混乱不堪,无头无序,真气阻塞,不但绝不宜修炼,连施展法术,都会受到极大影响。这万云谷原本是一处不俗的灵脉,竟生生给糟蹋了。 这不是见鬼么! 一个道士,最重要的就是修道,倘若是为了护身还罢了,在自己居住的道观里面,建立一座阻碍自己修炼的大阵,阻塞了自己的修为,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反常的厉害,但既然出现了,就自有原因。 这紫云观处处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占了万马寺,赶走了寺中僧侣,却不加修葺,仍以佛寺为住,只不过换了匾额。据程钧所知的历史,在百年之后紫云观莫名消失,只留下万马寺这庞然大物。那岳华老道是入道的修士,要娶一个寻常的柴火妞,却有一个神秘女子出现,自称是道人原配。明明占据了一处绝佳的修炼宝地,却偏偏建立了极端反常的驳灵阵…… 桩桩件件,都不是正常的状态,这其中,必然有图谋。而且,图谋恐怕非小。程钧细细思量,连做了几个推测,都有不足之处。暗自遗憾,可惜他真正的底牌缺了一样东西,催动不得,不然至少能查知一二。 紫云观……万马寺……程钧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名字,莫非与后世的那个人有关?若真是如此,只怕,自己就能解开一个谜团…… 突然,程钧心中一凛,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树林中,幽幽的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身上只穿着一见荼白色的衣衫,长裙直到脚踝,能看见裙下赤着双足,一头青丝披散着,肌肤晶莹如玉,站立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是雪堆成一般。 那女子含笑而来,雪白的赤足踏在白雪上,几乎分辨不出,好像浮荡在空中一般。即使以程钧的定力,也忍不住要上前一步扶着她,以免北风无情,将她吹飞了、吹化了。 程钧目光一凝,心中暗自估量,神色却是平静,点首示意。 那女子见程钧露出善意,也报以一笑,走到面前,敛衽行礼,仪态楚楚,道:“公子安好。”声音又轻又柔,如雪花落地,几近无声。 程钧看了她一眼,注意力转而移到她那双眼睛上——这女子虽然美丽,一双眼睛却是涣散无神,好似刚复明的盲人,还找不到正确的焦距。他还了一礼,道:“不敢,道友请了。” 敢在雪地里赤足走路,还没冻到把脚砍下来的,那不必问,只能是修士。 那女子低低问道:“道友是从山外来的么?你……可是道门中人?” 程钧点头,道:“算是道门中人,却非道门嫡传。” 那女子闻言,静默许久,走上一步,道:“道友虽不是道门嫡传,却也是道门的正道修士,是也不是?” 程钧盯了她一回,点头道:“是。” 那女子急切切道:“那请道友这边来,小女子有下情回禀……”话音未落,程钧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轻轻一跃,两人一起落在大树之巅,隐没在层层树冠之中。 那女子一怔,就见程钧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果然见树林中,施施然走来一人。 只见那人乃是个二十余岁的俊秀青年,虽然一身道袍,却做了书生打扮,青衫大氅,羽扇纶巾,腰间挂着长剑并一个葫芦,长剑的剑穗一直在风中飞舞,虽大冷天,却摇着一把羽毛扇子,走路摇摇摆摆,尽显风骚。 程钧一眼就看出来,此人乃是一个入道的修士,修为不高,也就刚刚踏过入道门槛,看他的打扮,乃是一个俗家火居的修士。程钧从来没见过此人,但不妨碍他产生了一股亲切感,不是对人,是对那人身上的衣服。 这身衣服,从青衫到头巾,再到羽毛扇,从头到脚乃是一套,可是当初修道界底层修士中间最时兴的衣服。据说是因为修道界一个出众的天才兼美男子这样打扮,仙风道骨,望之如神仙中人,因此引起了一时风潮。当时人人不管是俊秀少年,还是彪形大汉,都是这么打扮,不仅如此穿戴,还要举止文雅,谈吐骚包,总是装作风流倜傥的样子。程钧当初,也曾经这么打扮过来,而且,他一眼看出,这人的几个细节学得并不好,头扬的角度并非恰到好处,走路的姿态也不够风骚——反正比他当初差远了。 记忆触动的一刹那,程钧是有些恍惚的,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不过,这种记忆一闪而过,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一丝疑惑随即浮起,暗道:“我记得这打扮流行的区域并不广,至少在北国修道界并不盛行,莫非他是南边来的? 那青年走了片刻,脚步一顿,转而来到程钧打坐的那棵树下,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来。程钧一怔,就见那人身法轻动,长剑挥舞,刷刷刷刷几声,剑光闪烁,声动风雷,刹那间削下——几根树枝来。 程钧心中更加奇怪,就见那青年袖子一抖,从袖口落下几个灰白的东西,滚到雪地里,程钧嘴角微微一抽,只见那几个东西,正是几枚草菇。 那青年捡起草菇,拣了两根细细的竹签穿成了两串,将剩下的树枝拢在一起,生了一个火堆,然后一屁股坐在火堆面前,开始烧烤。一面烧烤,一面哼着小曲,小曲的曲调程钧很熟,就是戏曲里的曲牌子“小开门”。 程钧看了此人许久,暗自得出一个结论:此人颇具童趣。正这时,他只觉得身后有细细的气流,转头一看,却是那女子,程钧疑惑,那女子细如蚊呐道:“这人是岳华的大弟子冲和。最为岳华喜爱。” 程钧点头,心中一凛,暗道:我记得小和尚提到过,岳华老道有一个徒弟会用掌心雷,那必然是入道的修士,但那人却做了道士打扮,与此人举止不同。倘若这人也是岳华老道的弟子,那么那老道可是有好几个弟子,不知他们修为如何?倘若个个都有入道的本事,就有些棘手了。 正这时,程钧骤然转头,心道:又有人来了。 底下那冲和浑然不觉,兀自烧烤的兴高采烈,也不知道一共就两串草菇,他哪来那么大兴头。过了一会儿,草菇稍好,他收了起来,用嘴轻轻地吹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嚼了,赞道:“好一个天上少有,地下难逢的美味佳肴……” 只听有人接口道:“大师兄,你好悠闲啊。” 冲和骤然回头,只见身后树林里走出一个小道士,背负双手,满脸嘲讽之色。程钧就觉一丝声音钻入耳朵,“冲远也来了。他是岳华的二弟子,他们两个向来不和。”程钧微微点头,心道:又是一个,这一个比他师兄差一筹,不过刚刚入道。 那冲和哈哈一笑,道:“师弟来得不巧,我已经吃完了。”说着把手里还抓着的热腾腾的草菇往背后一藏,露出了贱贱的笑容。 冲远嘴角下撇,没丝毫笑意,只盯着那人,道:“师兄,我记得师尊有要事吩咐与你,你为什么不去办事,反而在这里胡闹?” 冲和笑道:“我去了呀。唉,师弟你不知道这里的难处。万马山何等广阔,天冷难行,茫茫林海之中找一个人有多困难。我找遍了两个山头,踪影全无,料想他逃得远了,因此现在这里饱餐战饭,这才二次去找。” 那师弟诡秘地一笑,道:“怎么,冲清不过入门两月的小道士,胎息都没练好,就让被师父誉为天才的冲和大师兄如此为难?那他倒是了不起的很啊。” 冲和笑着道:“也不是他了不起,只是我肚里没食,拖累了效率,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 那师弟突然喝道:“少来这套,我看你明明是阴奉阳违,敷衍师尊。冲和啊冲和,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突然从身后抽出手来,将手中所提之物往前一抛,那东西咕噜噜往前一滚,滚到了冲和脚下。 那冲和低头一看,脸色骤变,道:“冲远,你……” 原来那东西如西瓜大小,染满鲜血,眉目宛然,正是一个人头。 十六章 易筋锻骨经 冲和一低头,看清楚那人头的五官,叫道:“冲清师弟!”虽不见伤心欲绝,眉梢眼角也不由得一阵抽动,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盯着冲远道:“你怎么能杀了他?” 冲远微微一扬下巴,道:“叛师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师兄在师尊驾前领命时,我也在场,师尊亲口说,活捉也可,直接诛杀,把尸体带回去也可。我都听见了,难道师兄没听见?” 冲和神色一黯,顿了一顿,道:“师弟固然是犯了私自出逃的过错,但毕竟他年幼,一个人从南方而来,一时思乡心切,想不开也是有的。你我做师兄的,固然该当教训,但何必斩尽杀绝,放他一条生路,也是积德的事情。” 冲远嘲讽之意越发浓厚,道:“师兄真是情深意重,虽在道门,比佛门的大修还要慈悲。想必是你们一路同行数千里,辛辛苦苦回到紫云观的路途上培养出了兄弟情。只是我与他相交不过一面,再见他已经是个叛徒,我从哪里认这么个师弟来?要想我和师兄一样,对他逃走的脚印视而不见,反而往反方向狂奔数十里,在林子里吃烧烤打发时间,回去再跟师尊打花胡哨,说没看见,这种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冲和被他说中了行事,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手指在腰间宝剑上划过,却没有拔剑,道:“既然如此,师弟还不带着冲清的人头回紫云观禀明师尊?就说我违抗师命,与冲清同罪论处,求下师尊的命令,到时候你带着师命和宝剑来找我,将我一样的杀了,我不敢反抗。现在你没有师命就敢孤身一人来找我,口出挑衅之言,激怒于我,难道是觉得我的宝剑不锋利吗?”说着,原本笑嘻嘻的眉眼一收,露出几分冷峻来。 冲远目光转了两转,道:“我倒是想按师兄说的一般。倘若我遇到他时,他乖乖的跟我回去,我未必杀了他,就是杀了,也不会再来找师兄你。可是他不甘心就死,在死之前和我说了好些含有深意的言语,我听了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来找师兄。” 冲和目光一跳,道:“你说的是……” 冲远一字一句的问道:“我想问师兄,你练习《易筋锻骨经》,果然也练出问题了吗?” 冲和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审慎的看着他,并不答话。 程钧在上面听着《易筋锻骨经》这几个字,心中一凛,想起一桩回忆来,转头细声问道:“你可知……”目光一瞟,骤然一怔。 只见身后白茫茫的,全是白雪和树枝,哪里还有那女子的人影? 程钧暗道:厉害,竟然连我也没发觉。嘴角微微一挑,转过头来,恍若无事,似乎根本就不曾有过那女子一般。 底下那冲远已经向前几步,坐倒在还没燃尽的火堆边上,神态放松下来,竟带了几分和善,缓声道:“师兄,你我从十多年前被收入师尊门下,虽然未必有多和睦,但总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些话,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只有你我还能说了。我们之间不说,难道跟清风、明月、春风、化雨这几个蠢货说?” 冲和听了这番话,神色柔和了一些,也坐在火堆边上,出神道:“你我之间无话不谈,那已经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冲远道:“长大之后,人的心思便多了,渐渐地也有了分歧——然而我们情分还在,若遇到了生死大事,还能同仇敌忾。是不是,大哥?”说着抬头,用真诚的眼光盯住冲和。 冲和闻言,叹了一口气,道:“难得你还记得这个称呼。如今你也感到奇怪,是不是?” 冲远哼了一声,道:“怎么能不奇怪?我们从小跟着师父,师门只有我们师徒三人,虽然比之那些真正的道门中人过得清苦些,但能够修道,总是有希望的。你十五岁就入道,我差一些,去年也迈入了那个门槛。进了入道期,就是仙道中人,往后无论是继续修仙求道,还是出师之后,在凡间做一个逍遥居士,都是大有可为。本来一切都是好的,但是自从我完成两年前师尊布置下的任务以后,回到紫云观,就觉得事事都不对了。” 冲和借口道:“是啊。两年多前,师尊突然找我们去,派给我们一人一个任务,居然是寻找合意的弟子,当时我就有些疑惑,天下有修道资质者固然少,但是多走几个村子也能找到,上选资质固然轮不到我们,但是像你我师兄弟一样的资质,岂不比比皆是,又何必特意去寻找?何况师尊提出的条件十分怪异,冲远,当初条件是师尊单独交代的,你我互相并不知情,我直接跟你说,师尊让我找仙骨在金命的修道士,不拘资质,你那边如何?” 冲远道:“我?我要找的是太阴仙骨的修士,和你一样,不拘资质。这么说你的运气比我好,命在五行的仙骨总是易找。纯金命的仙骨找不到,混杂的含有金命的难道也找不到?你这么晚才回来,怕是千挑万选,想选一个好苗子?我看你是白费了功夫。哼哼,太阴命仙骨极少,我花了两年找到的就是冲明师弟——”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他只有一分仙骨。” 冲和皱眉道:“一分?” 冲远冷笑道:“是啊,一分仙骨。连你我都知道,仙骨关系仙命,三分仙骨方可入道,六分仙骨才能筑基。你我虽然不才,也有四五分仙骨,才能顺顺当当入了道门。一分仙骨顶什么用?练两年入道都不到就废了,我当时也是昏头转向,想着再找十年,未必有合意的,又怕落后你太多,这才拿冲明这样的废体来搪塞。没想到师尊居然甚是满意,还嘉奖于我,那时候我就心存疑虑了。” 冲和道:“你怀疑的果然有道理。我并不知道你的事情,但也早就觉得不对了。你发现了那个驳灵阵了么?我一进来,就唬了一跳。咱们在山外虽然不曾自己建造道观,但也没少借住,谁见过用驳灵阵作为道场的道观?这明明就是有悖常理,我还曾经问过师尊。” 冲远皱眉道:“你竟然还去问,他怎么说?” 冲和道:“师尊叫我不必多问,这是他大有深意的举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我慢慢地就明白了,慢慢的……”说着笑了一声。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我千挑万选,在燕州偶然遇到冲清,他本也是道门修士,一朝家破人亡,不敢在本地呆。我见他有六分仙骨,还有金命,筑基有望,算的一个上上人才。千方百计邀他前来,只盼望有朝一日,在师尊门下出一筑基修士,扬眉吐气。没想到到了师尊驾前,只看了他根骨,连他家世过往统统不问,也不问他之前修习的什么功法,就赐下一篇《易筋锻骨经》,叫他即刻修炼,这也太无道理了。” 冲远喃喃道:“六分仙骨,筑基有成,真是好命。” 冲和冷冷道:“死都死了,有什么好命歹命?这话也不必你说了。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师尊过了一日将我找过去,叫我停了习练十余年的《剑气决》,也改练《易筋锻骨经》,我疑惑之下,问了几句,师尊便说是这些年独创的一门新功法……” 冲远冷然一笑,道:“创立新法?好大的口气,那些真正的真人又有几个能创立新功法的?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何至于……师兄,咱们又有一件事对不上了,他跟我说,他这门功法是从一个古洞府里找到的。” 冲和嘴角一挑,道:“许是他当时顺口而出,回去一想,果然是口气太大了,等你问的时候,就换个保守说法。本来我虽然疑惑,但毕竟师徒十余载,我哪里会真怀疑他?只是心头到底存了一个疑影儿。旁观者清,还是冲清一番话,才把我惊醒。” 冲远笑道:“到底是冲清出身世家,遇见事情多想一步。我找的那个冲明,原本就是个教书匠的儿子,对于修道的事,全凭读了几本稗官小说,听了几天评话戏曲,脑子里不清不楚都是江湖那一套,他懂个屁。” 冲和扯了扯面皮,道:“冲清想必也跟你说了。所谓的《易筋锻骨经》其中的蹊跷。” 冲远道:“是啊,他说了,他说《易筋锻骨经》并非新法。在燕豫之地确有此功法,乃是一门辅助锻炼肉身的法门。他以前读过,只是没有修炼,这时候再见,前面几章总纲与易筋锻骨经一模一样,但从修炼方法开始,就面目全非,再无一点相似的地方。他还疑心是不是错了,于是找冲明借了功法来看,一看之下,发现了更大的问题。” 冲和脸色龙舟啊了一层阴翳,道:“他和冲明的功法,虽然大体一样,但是修行方法却有微妙的不同,寻常修炼方法,都是将真气从经脉归于气海,只有这个是归于仙骨,而且是特殊的那根仙骨上,凝成新的‘真元骨’,且都到仙骨凝练功成之后戛然而止。如此一来,一个人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功力,只剩下一根修炼好的仙骨,这还是人修炼的法门么?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虽然不解其中缘由,但已经觉得害怕,顾不得和旁人说,连夜出逃。我追上去的时候,本想劝他回头,却不想被他说出这番话来,惹动了心思,也就没再追他。” 冲远道:“巧了,我追上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劝我也早作打算,不要祸到临头才无计可施。大概是从你手里逃生,尝了甜头,也想跟我来这么一出,可惜,我偏不吃他这一套,哈哈。”笑了几声。 冲和皱眉道:“你本就不必杀他,这时咱们师兄弟多一个人都多一份力量,把他劝回来,有商有量岂不更好?” 冲远冷笑道:“师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和他商量?和他商量的着么?别说我了,就是你,要是想和他商量,早就把他劝回来了,还会放他一个人出去乱跑?你也不过是打算让他消失,多少破坏一下师父不知什么计划罢了。不过师兄你心肠太软,那冲清既然吐口吐得干净了,那就没什么价值,留着反而是个祸害了。你不抓,我不抓,倘若他落到了那个人手里,别说计划照旧,要是他说出自己已经把怀疑跟咱们说了,那人就知道咱们也对他心存怀疑,咱们岂不是都危险了?这种祸害,就该清除的一干二净。” 冲和不语,过了很久,才道:“你做都做了,难道非要我给你鼓掌叫好么?” 冲远道:“师兄别忘了,那人说了,要是冲清死了,就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可见真正的关窍,就在冲清的尸体上。现在他的尸体在我手上,永远也到不了那人手里,岂不是最保险的法子?” 冲和终于点头道:“这也罢了。” 冲远道:“师兄,我还有一个想法。” 冲和道:“你说。” 冲远道:“我看那人这番布置,关键在仙骨上,那冲清是金命仙骨,金命仙骨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随便一找就有,没了冲清,还有山清、水清。我看真正稀罕的,还是太阴仙骨……” 冲和寒毛一乍,喝道:“你要干什么……” 冲远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冲清不稀罕,冲明的仙骨可是十分稀罕啊,要想万无一失,还得……” 冲和踏上一步,抓住冲远的肩头,道:“你不要倒行逆施……”话音未落,只觉胸口一痛,往后倒去,便听冲远道:“师兄,你的太阳仙骨,也是十分难得之物啊……” 十七章 现身说法 冲和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黑黝黝的长剑,全身上下裹在一团黑气当中,看不出死活。冲远低头看着他,道:“师兄,你虽然天资出众,远胜于我,但为人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不是修仙的材料。在外游荡了这么多年,居然不死,真乃一件奇事——可见说南方太平盛世好修行,此言不虚。” 他手中掐着剑诀慢慢松开,喃喃道:“师兄,你气魄太小了,听到这样的事情,只想到自己保命,却没想过,这也是可利用的机会么?此事明明事关仙骨,乃是我们心心念念关心的筑基问题,你居然无动于衷。是了,你自恃资质比我好,也比这山里的修士都好,所以安于现状,不感兴趣,是不是?鼠目寸光之辈,不足与谋。倘若你刚才也有几分锐气,提出和我共商大事,我说不定就饶了你……” 他一招手,冲和胸口那长剑颤了几颤,就要飞起,突然只听忽的一声,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冲和身上冒出,如同阳光流金,将那黑气吹得一震,四散开来。那乌剑原本黑气弥漫,这时黑气散去,登时露出本体,骤然被金光吞没,抖了一抖,似乎就要支持不住。冲和叫道:“不好。”手中掐诀,那乌剑黑光再次大盛,将金光驱散少许,这一回却不是往前冲,反而颤巍巍的倒飞回去,落回冲远手中。 只听冲和在身后道:“你要杀我便杀,还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你若全无心肝,就当做杀了个全无干系的人,不必废话。你若还有良知,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也免不了心神不安,噩梦缠身。” 冲远骤然回头,只见冲和在一片光芒之中慢慢站起,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在露出痛惜、失望、恼恨之色,心中一沉,退了一步,道:“师兄真是命大——” 这时光芒慢慢散去,冲远目光一凝,只见冲和站立着微微摇晃,嘴角也隐现血迹,心中安定,笑道:“师兄,没想到你还有保命的绝招,看来能活到现在,也非巧合。只是你终究受了我的谋算,受伤也不轻。” 冲和见他看穿自己的伤口,索性也不硬撑,用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按住长剑,冷笑道:“虽然不轻,但还有余力可贾。对付区区一两个小修士,倒还不在话下。”虽然冷笑,目光中却忍不住露出悲哀之色,道,“可惜,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冲远突然大笑道:“哈哈,你总算说出来了,区区一个小修士——你心里从来认为我是小修士,我资质不如你,我法力不如你,我什么都不如你,是不是?只是你从来没说过,因为你自忖是大师兄,事事要让着师弟,摆出一副虚怀若谷,平易近人的样子,是不是?每次看到你那假惺惺的样子,我便想吐。”突然伸手一横,乌剑已经在身前祭起,喝道:“我虽然修为不如你,但我有一把法器,敌得过你这一重修为。”说着一挥手,乌剑黑光大盛,猛地向冲和冲去。 冲和伸手一弹,一把长剑终于出鞘,往头顶上迎过去。那长剑却无光泽,颜色沉郁,如同一根柴火一般,与那乌剑撞在一起,只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冲远一怔,道:“木剑。”紧接着,只觉心口一痛,却不是被人所击的疼痛,而是从心底一个角落里绞痛开来,登时知道乃是自己心血相连的法器出了问题,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乌剑被木剑阻拦,两相碰撞,乌剑锋利,已经把木剑劈开大半,然而木剑上一缕金芒闪烁不定,乌剑的黑光却是一分一分的减少。 冲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喝道:“桃木辟邪剑。”双手一拍,两道黑光往上迎去,意在击退那桃木剑。 只听冲和道:“你往哪看。”冲远一怔,只见眼前雷光一闪,冲远手中光芒四射,劈面打来,登时省悟,暗道:是了,剑不重要,人才重要。双手回圈,黑光闪烁,反击冲和。 冲和冷笑一声,突然手中一道电弧飞过,手臂仿佛骤然加长了数尺,蓝紫色的电弧弯弯,弹过黑光,击在冲远脖子上,冲远大叫一声,身子麻痹,倒地不起,满掌的黑光击在地下,登时把身下的白雪化为两摊黑水,整个人倒在黑水中,如同倒在烂泥沟中,狼狈不堪。 冲和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两道电弧弹出,重重击在他背上,冲远再无法发出一声,双目翻白,昏迷过去。 冲和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伤口剧痛,体内灵气一时流转不开,扶住身边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道:“我在南方也曾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你不过留在北国,只怕连盛天都不曾踏出过一步,也有资格说我能活多久?”说着慢慢的闭上眼,哀痛的眼色全藏于眼睑之后。 只听一人淡淡道:“刚才那招不错,是从掌心雷演化而来的。虽然最简单的十三太保中一品法术,但你能自行变换,创出这门变种,这份资质就相当不错。” 冲和乍闻此言,并不惊慌,反而立刻直起身,恭恭敬敬回身一礼,道:“多谢前辈。适才若无前辈点醒,晚辈必遭毒手。” 只听顶上那人道:“我点醒你,也只给你数息的反应时间,你若不能及时自救,也没人能救你。” 冲和恭敬道:“还要多谢前辈厚爱。”行礼之后抬头,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头顶大树上,端坐着一人,一身皮衣,面如冠玉,竟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他在伸手去抓冲远的时候,耳边骤然得到提示,知道冲远要杀自己,登时启用了护身灵符,这才逃过一劫。之后回忆给自己示警的声音,只记得威严浩然,令人一听就自然信服,做出反应,必然是个高德前辈,哪知道一抬头,见那少年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又生的俊美瘦弱,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转念间,他立刻反应过来,暗自道:我真是糊涂了——那前辈高人的岁数,哪里是能从相貌推测的?我听说有的真人几百岁年纪,看起来也就只有弱冠。这位前辈虽然看来小的出奇了些,但焉知不是他返老还童?当下再看一眼,只见那前辈坐在挂着冰霜树枝上,不动不摇,凝如泰岳,全是前辈高人的气度,心中更加笃定,越发不敢失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心志其实不错,机变迅速,譬如刚才按住伤口与他说话,手心藏了一枚丹药,揉捏之时慢慢化开,神不知鬼不觉的治疗自身,心思甚是灵活。又能自行变换法术运用,资质远超于他,倘若能借他的几分果断狠决,必能成大器。” 这番话长辈的口吻甚是明显,配上那少年稚嫩的嗓音本来该显得怪异,但偏偏他就这么随口而出,也毫无故作老成的意思,但听着就叫人信服,忽略了他的年龄。这也难怪,那少年,也就是程钧,是货真价实近千岁的老怪物。 冲和听了,苦笑道:“晚辈游历时,也曾有人劝诫过晚辈。晚辈自认虽非杀伐果断,但也并非心慈面软之辈,入道数载,已和安善良民无缘。只是再进一步,要断绝师友家人种种情分,太违晚辈的心性,勉强不得。晚辈觉得不必特意为了求果断而违逆了自己的心意。修仙若是全无本心,又如何修得下去?” 程钧哦了一声,道:“也有道理。你的性子未必适合修道界,但很适宜修道。将来若得不死,应当会有成就。” 冲和心中苦笑,道:“成就不成就,横竖五分仙骨终究无法筑基,晚辈也不想了。”便听程钧道:“你本心里,连冲远这样的人,也不想杀么?” 冲和一凛,眼光不自觉得瞥了冲远一眼,冲远依然倒在地上,虽然双眼翻白,但尚有呼吸,显然是没死。冲和犹豫了一下,直言道:“晚辈认为冲远死不足惜——只是狠不下心来亲自动手。” 程钧再次“哦”了一声,悠悠道:“那你是想让我替你动手。” 冲和脸色刷的红了,抬起头,见那少年神色和蔼,但全无喜怒,令人看不出他情绪如何,冲和诺诺道:“晚辈……”心中苦笑,他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只是这一番话说出,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虚伪——明明想要冲远死,却连说出“借刀杀人”四个字都不敢。 程钧却没非要他说出什么,道:“人之常情——正好,没杀他最好。”身子轻轻落下,如羽毛一般翩翩落下。 冲和见他落地,虽然隔得不近,仍不由退了一步,离得更远了些。 程钧落地,他身高在他年龄中虽然算高,但终究没长成,比冲和矮了不少,走过去,托起那冲远的脑袋,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冲和见了,大吃一惊,道:“啊前辈——你要……对他搜魂么?” 十八章 道门天下 程钧心中诧异,抬起头,道:“你倒是博学,连搜魂都知道。” 冲和忙叫道:“前辈不可——”搜魂大法乃是一种搜索人魂魄的法术,虽然不是魔道,却比魔道功法还凶残三分,搜魂之后,七魂打散,三魄不全,魂魄无法转世,只能流落凡间被阳气净化,化为尘埃,生生世世不得超生。他虽然厌恶冲远,也不忍心一起长大的师弟遭如此下场,情急之下,急忙阻止。 程钧转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虽不见如何凌厉,但冲和还是心中一突,定了定神,上前道:“前辈,冲远罪不至此——” 程钧道:“与他罪不罪不相干,我想要知道点东西。” 冲和忙道:“他现在未死,您等他醒转之后问询他,他必然不敢不答。” 程钧笑了一声道:“我懒得问他。” 冲和额上落下冷汗,道:“他知道的事情我大半都知道,您要问什么,我也不敢不答。” 程钧道:“你替他作答?” 冲和道:“晚辈当尽力。” 程钧道:“知无不言?” 冲和接口道:“言无不尽。” 程钧心中满意,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道:“果然如此,那他就无用了,你将他杀了。” 冲和脸色一白,不及细思,慌忙道:“您留着他,万一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再将他唤醒询问……”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影袭来,下意识的头一偏,忽的一声,一道剑气擦着脸颊而过,没入白雪之中,消失无踪。 冲和惊魂未定,只觉得颊上一疼,鲜血流了下来,原来刚才还是被剑气所伤,当时无感,过后才发觉,始觉疼痛。他心中惊惧抬头看时,只见程钧盯着自己,道:“你说你不敢亲手杀人,我就替你处理他。你说不必搜魂,我就不搜魂。你说连杀他也不必,我就不能杀他——世上的事,难道都是你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冲和年纪虽轻,说身经百战,那是笑谈,但大大小小也与人争斗数十次,也不是没有在生死边缘走过,但从来没有一次,有这种无力感。明明被利器加身,按他平时早应该拔剑相向,但这时对着程钧一双无喜无怒的眸子,只觉得全身都被死死地压着,压根没有反抗的念头,颤声道:“晚辈……绝无冒犯前辈的意思。晚辈听从前辈的吩咐便是。”拿起剑来,走到冲远身边,手中的长剑微微发颤,口唇轻动,似乎念念有词。 程钧见他如此,知道他还是不忍,道:“你还记得冲远要是你时,你说过的话么——要杀便杀,不必自求心安。你若果真认为他该死,那就爽爽快快杀了,心无挂碍。你若认为他不该死,再犹豫一百遍,说一百句欺骗自己的话,也是自欺欺人,难免魂牵梦萦,日夜不安。你自己懂得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劝你?” 冲和眼睛一闭,旋即睁开,长剑荡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入朽木,鲜血四溅。 冲和长出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将一旁滚落的冲清的人头拾起,放在冲远身上,掌心雷光四射,按住冰面上,轰的一声,积雪开了个大窟窿,露出底下土地来。他起身将冲远推入坑中,掐诀念咒,在冲远身下形成了一道土漩涡,将他身子卷入,慢慢下沉,过了一会儿,地面终于归于平静,完全看出去有人的痕迹。冲和安静了一会儿,抬头道:“请前辈垂询。” 程钧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等着,见他做完这一切,道:“这样就行了?刚才冲远也猜测过,这仙骨是脱胎换骨的希望所在,你对冲远的仙骨不感兴趣么?” 冲和露出厌恶之色,道:“那是冲远痴心妄想——晚辈不隐瞒,倘若面前有一份能够逆天改命的神奇功法,晚辈当然是拼命也要弄到手的。只是凭借一两句猜测之言,就要晚辈去拆弄相熟之人的尸身,实在是令人恶心。” 程钧笑了笑,道:“是不是妄自猜测,也要我看看,你的易筋锻骨经带在身上么?” 冲和道:“有的。”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的册页,双手递上。 程钧接过,一面随手翻开,一面问道:“先说说你们这一脉的来历,是道门传人么?” 冲和摇头道:“前辈说笑了。我们若是道门传人,哪里至于流浪数十年,连落脚之处也没有。我们是散修。师祖曾在一座道观做记名弟子,据家师说,倒也修炼到入道七重境界,只是无缘道门嫡传,出师之后游走四方,在广府建立了落脚根基。后来传下几脉弟子,家师排行在中间,因为资质平平,进步的慢,并未得其青眼,年长入道之后离开师门,一直四方游荡,寻找机缘。收下我们两个弟子,也是四海为家,连一座丛林道观也不曾建立。” 程钧点头,道:“果然是散修。”这可算是许多散修生存状态的模板了。 而今天下修道界是道门的天下,修士只要修的是道法,便算是道门修士。然而真正的道门传人却有及严格的界定。在道门以下的道宫,道派,道观下正式修行在册的弟子,都可以叫道门传人,而且是道门嫡传。而道门嫡传弟子满师之后,倘若不能留在门中担任职司或者继续修行,离开道门另立门户,收下的弟子,叫做道门再传弟子。而再传弟子的衣钵弟子,也可以叫再传弟子,但只能一人,也就是这一支作为道门再传的分支,只能有一人继承,而其他弟子出门之后,传授弟子只能叫做三传弟子,同样三传弟子也能有一支传授。道门嫡传、再传、三传弟子,统称为道门传人。 除此之外,三传弟子的一般弟子,就没有什么四传五传传来传去无穷匮也的说法了,那就叫散修,以后多少代传下去,也是散修,与那些在道门挂名修炼的记名弟子,或者和无意中走上仙途无传授的修士,没有什么差别。 道门门户分野极其严格,道门传人算是道门亲生的,那散修就像后养的。嫡传弟子不必说了,道门如今如日中天,整个天下都是道场,嫡传的弟子要什么便有什么,要富贵有帝王的册封,要资源有天下的供奉,要尊荣有百姓的敬仰,要功法有道门的传承。就是那再传、三传弟子,在道门也有一定的权利,也有许多供奉给养,且互相之间守望相助,有人依靠,对于修行自有极大的好处。 只有散修,别管是什么出身的散修,都是无依无靠,身无所属之辈。道门明文规定,散修不得打着道门的旗号开设道观,占领土地,收取百姓供奉,不得任领朝廷官职,甚至领取道门颁布的悬赏任务时,赏赐都要低上一等。如此种种,基本上轻松获取资源的路途都被堵死,散修若非挂靠在哪处道观道派之下,就只能去深山险地探险,博个富贵险中求。 只有立下了一定功勋,或者捐赠了一定的财富,获得道门允可,散修方能在偏僻的地方建立一间道观,不过有个专有的名字,叫做“丛林道观”。比之一般的道观好处各减一等,约束也放松一等,只是不能拒绝道门传人借住挂单,算是半个官方的所在。许多散修毕生所求,就是辛苦拼搏之后,圈占一个灵气不错的地方,建立一个道观,开垦几亩灵田,受上几个徒弟,万事不必再操心,安安生生的修炼几年,能不能再进一步,就看天意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能够完成的,一百个里面有一二个,已经算是难得,大部分不是一生漂泊,就是半路横死,要不然如紫云观一般,偷偷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一座野道观,赌一赌道门发现不了——如果被道门看见了,那不是拆了道观的问题,道观上下,连着岳华老道加上道童在内,大大小小一个都跑不了。道门就是这么霸道。 所以程钧初见紫云观,才会奇怪——岳华道人竟敢在万马上建立野道观,委实胆大包天。也是万马寺的和尚不懂道理,倘若他们往山下道门中告上一状,数月之内,这紫云观必然给夷为平地。 程钧一面思忖,一面看书,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修为?道观里面还有什么人?” 冲和定了定神,回答:“家师两年前就是入道三重的修为,那是师尊亲口说的。只是我回来之后,感觉他修为又有进境,但是我修为不足,看不出来。” 程钧点头,一般的望气术只能看出比自己低的修为,想要探查更高修为的人,必须要特殊的法门。 冲和接着道:“师父只收了我们徒弟两人,冲远师弟……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还有就是冲明师弟,那是冲远刚刚带回来的,修习道法不过几日,况且他资质所限,也练不出什么来。除此之外,就是服侍家师的四个道童,他们没学过道法,清风明月两个学过俗世的武功,常常为师父做些在外跑腿的杂事。春风化雨两个不学武功,只做师父近身的服侍,但反而更受信任。” 程钧大体上明白,心道:其实那道观并无高手在,只是不知道岳华老道如今到底什么修为,想必已经在入道期中期,倒也有几分棘手。然而还有一件事情不对——“岳华道人,可在阵法上有独到的造诣?” 冲和摇头,苦笑道:“家师——在修真百艺上,造诣都是平平。若有什么独到之处,也只有在符箓上有些本领,但也未必出于他人之上。” 程钧道:“那倒奇了,那驳灵阵布置的,确实有独到之处。”他前世是阵法大家,别的不敢说,阵法上的造诣,他是举世公认的必在前三之列。他一眼看出那驳灵阵的手笔,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比的,虽不曾跨越天人之隔,也是人界的顶峰了。 冲和道:“这也是一奇。我记得家师一心只为苦修,阵法这种耗费精力的杂学,家师向来嗤之以鼻。我认得这驳灵阵,还是到南方游历之后,开了眼界,领略了许多阵法奥妙,方才勉强辨认。家师……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手笔?”神色苦恼,显然也是心中疑惑。 程钧微笑道:“可能他得遇高人了。”顿了一顿,又问道:“岳华道人,可有道侣?” 冲和一怔,抬起头道:“不曾。” 程钧微出意料之外,道:“不曾?”心中暗道:怪了,那么,她是何人? 冲和点头道:“我离开之时,家师还不曾有正式的道侣。”说到这里,突然一拍手,道“但若有的话,那必然是那个人。” 十九章 骨魔空忍 程钧道:“你想起来了?” 冲和道:“两年之前,师父被一直挂单的道观赶了出来……”说到这里,眉头一皱,显然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顿了一顿,道,“他带着我们师兄弟一路往北,到了稷山周围,想要在山中寻找机缘。那边并无道门的道观,只有两座丛林观,并不肯收留我们。因此我们在稷山上流浪数日,竟无落脚的地点。” 程钧点头,他说得轻松,程钧却知,在稷山上流浪实在是一件凄惨艰难的事情,说朝不保夕也不为过。他也不是没做过散修,虽然那是隔了几百年的时光,但冲和说的事情,依然能勾起他一些类似的回忆。 冲和道:“直到半月之后,我们才在稷山一座荒丘上,找到一座小观,那观里的观主也是一个不得志的散修,姓宋,道观并无道门认定,乃是一座野观。那宋隐士年迈,行动不便,但看我们艰难,便收留了我们。” 程钧道:“那你说的人是……” 冲和道:“宋隐士有一位小姐,年纪不大,修为也不高,但据说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与野兽沟通。似乎还另有奇遇。那位小姐人很安静,似乎不善与人交流。师父见了,往往多和她说几句话,一来二去,两人便关系亲近。”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也奇怪,你师父明明带了两位英俊少年,她居然不爱你们,爱上你师父。” 冲和脸色一红,道:“那位小姐看我们不上,她只喜欢师父。师父向来受欢迎,也非一日两日。另外,师父也曾警告过我们,不要离那位小姐太近。” 程钧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暗道:这岳华老道长得什么样子,怎么一个两个少女都为他倾心?柴火妞也十分属意于他,难道果然是人中龙凤,魅力惊人? 冲和道:“我们见如此情况,心道必然多了一位师娘,师娘相貌美丽,性情贞静纯良,自然是上上之选。我们心中还有个小九九,那道观里修士年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倘若师父娶得此女,将来道观难道还是旁人的?我们这一支也终于有落脚的地方,这漂泊无靠的日子,实在是过得怕了。本来我看师父也有这个打算,但是数日之后,情势突然转变。” 程钧道:“怎么?” 冲和道:“我们在稷山中住着,平时分头出门采集草药,猎取野兽,寻找机缘,有时候当日去,当日回,有时候在山中呆上两日。那稷山太过凶险,我们不敢走得太远,一次也就不会出去太久。然而那一日,我们三人分头出门之后,我当日就回来,师弟转天回来,师父却一连数日不见踪影。” “当时我们吓得慌了,稷山多凶险,一去不回是常有的事情。我们虽然相信师父神通广大,但毕竟稷山的危险是我们领教过的。或许真有什么不测,也是难说,宋小姐坐在门口,一直痴痴地望着门前,只为了等师父的身影出现。” 程钧道:“原来她是个痴心的女子。” 冲和点头道:“宋小姐对师父用情至深,绝无虚假。我们一连等了半个月,师弟跟我说,或许该另作打算了。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说出来。哪知那一日半夜,师父突然回来,浑身都是鲜血,一进道观,立刻昏倒在地。” “我们先是惊住,但立刻都感到欢喜。将师父抬进去,清理伤口,才发现师父受伤严重,险些致命。师父一直昏迷不醒,全凭人照料。宋小姐陪着师父,一连数日,熬得神情憔悴,衣带渐宽。说来惭愧,我们虽然从小拜入师门,这一次照料师父,出力竟还没有宋小姐多。直到半月之后,师父才醒过来。” “师父醒来之后,精神却一直恍惚,也不进山,躺在床上一直发愣,连宋小姐也不在意了。我们曾经讨师父的好,说道宋小姐日日照顾您,对您情深意重,真是天赐良缘。师父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不在意” 程钧摇头道:“可怜,可怜。” 冲和道:“师父发了数日的呆,突然一早起来,精神奕奕,来到雪地里,大笑数声,大喊道:‘天道在我,谁能阻拦?’走回道观正襟危坐,把我和冲远叫过去,道:‘我有事情要你们做,这件事十分要紧,乃是我们这一支飞黄腾达,成仙得道的干系所在,你们两个分头去做,谁做得好,我就正式立他为衣钵弟子。’” 程钧道:“莫非是……” 冲和道:“是,就是让我们两年之内,寻找一位合适仙骨的弟子。师父还道,两年之后,你们就不要回到这里,去万马山的万云谷找我,我就在那里开宗立派,建立一个紫云观,定然创立一番事业。” 程钧道:“你说,他在稷山之中,竟知道万马山里有一座万云谷,还知道自己要在那里立下一番基业?” 冲和道:“正是,这不是咄咄怪事?” 程钧道:“世上的事虽然怪事频出,但仔细推想,总有蛛丝马迹可查。原来如此——我倒有些眉目了。”露出几分恍然神色。 冲和心中暗惊:我在师父身边数日,想了数种可能,总觉得不对,这位前辈难道果然心智高绝,凭我一番话语,就能推断出事情始末?想到这里,忙道:“前辈可是知道个中情由?” 程钧不答,再次拿起《易筋锻骨经》。一页一页翻看下去,每一页似乎只是略略一番,但是每一页都不曾略过,至少要看上一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神色阴沉了几分,道:“虽不能尽知,倒也能推测一二。” 冲和道:“不知前辈能否告知一二。”他尽心竭力回答问题,虽有种种原因,但是希图这位前辈能告知一二情由,解他多日之惑,也是其一。 程钧道:“这其中干系极大,你想知道?” 冲和道:“晚辈愚鲁,但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的背后于我不利,若是我再不觉醒,或许事情真正揭开之时,就是我丧命之日。” 程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轻一弹书本,道:“你想的多了。” 冲和大喜,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程钧道:“你绝对活不到那一天。” 冲和只觉得好似从万里高空跌落,不由得浑身颤抖,道:“我……我……”心思电转,跪倒在地,道:“求前辈救命。” 程钧幽幽道:“冲和,你听说过‘骨魔空忍’这个人么?” 冲和愕然道:“谁?” 果然是骨魔空忍。 程钧心中也有些沉郁,刚刚听到冲和和冲远对话的时候,他就心中有了怀疑,若非如此,即使他内心对冲和有些好感,也不会贸然插手此事。 这个名字实在太响亮了,响亮到即使九百年后,就算有的修士压根分不清九大天台修士的名字,但空忍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事迹,都能如数家珍。无需论正邪,此人实在是修道界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影响了岂止一代人? 其实程钧前世,根本没见过空忍,空忍的横空出世,在他登上修道界这个大舞台之前。程钧虽然后期进步极快,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大修士,但其实前期反而有一段蹉跎岁月,二百多岁才成为真人,而能在修道界立足一方,则是四五百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候,空忍本人,早已化为飞灰。 但是,这并不是说空忍的时代就结束了,相反,空忍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其后数百年,修道界的大乱,有一半是因为空忍而且。 “天上大乱起天台,地下大乱起空忍。” 空忍一人,名字足以和天台相提并论,即使这不是什么好名声,也足以自豪了。 空忍之名,从他的外号“骨魔”中来,不是因为魔,而是因为骨。虽然他也有“杀人盈野,,白骨露天,止儿夜啼”种种传说中的劣迹,但这种没人性的魔头,魔道里一抓一大把,断不是他出名的理由。他真正出名的是他写的两本书,一本《易筋锻骨大法》,轰动了魔道,一本《仙骨论》,则彻底颠覆了修道界的格局。这两本着作,程钧都曾拜读,虽然道不同,却也钦服此人惊采绝艳,而且敢想敢干。 而此刻,程钧居然在重生之后,再次看到空忍的名着了《易筋锻骨大法》!而他刚刚翻看一遍,再次确认,果然是空忍的手笔无疑。虽然本书只是后世完整的易筋断骨大法的一部分,而且显然只是草创,颇有不成熟的地方,但这种构想与前世那旷世闻名的大法一脉相承,绝不能出自他人之手。 这后世出名的骨魔,就在万马山中? 仔细想来,这也并非不可能,因为骨魔空忍,就出自万马寺。当初万马寺有两件事情举世闻名,除了程钧要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出了这么个人。这个空忍也是后世修道界围剿万马寺的借口——虽然人人都知道,万马寺的覆灭是因为“怀璧其罪”,但有一个现成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什么不用? 然而时间上又有些对不上,空忍为世人所知,至少还在百年之后,而两本巨着的出现,则要再晚上一二百年,即使那时,空忍的境界也没有多高,程钧曾经算过,此人应当与自己是一代人,年纪前后差不过二三十岁,那他现在应该默默无闻,倘若此时就有易筋断骨大法的雏形出现,那为什么后世流传的那么晚? 除非…… 程钧心中暗自有些猜测,莫非空忍也并非作者,而只是把这两部大法传开的人?倘若果真如此,那程钧可就有必要改变一下计划,因为这可能成为他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程钧突然一伸手,一道青光出现在指尖,那青光如同灵蛇一般,缠绕在指尖,若隐若现,他抬眼盯着冲和,道:“岳华道人图谋非小,他逆天行事,必遭天谴。虽然如此,他遭天谴之前,也会用你们师兄弟陪葬他的野心,你若不想尸骨不全,魂消魄散,须得做出决断。我来问你,你可愿意听我吩咐?” 二十章 问身镜 程钧一路回到山神庙所在的山坡,还没靠近,远远地就看见白雪地里有三个身影,如同三座塑像。 程钧一皱眉,停下脚步,只见中间唯一坐着的那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盘膝正坐在雪地上,正是那小和尚,只见他双目微合,无喜无嗔,神情平静的近乎虔诚,已有些高僧风范。在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道童,穿着打扮与昨日的清风明月相似,年纪也相仿,只是相貌却是全然不同,身后也少了七星宝剑,显然是另外的两个道童。 程钧一见眼前的形式,眉头就是一皱,脚下不停,径直走上前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两个道童同时转身,只见两人神色平和,全无清风、明月两人的骄矜神色,反而显得谦和礼貌。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敢问前辈就是路过万马山的修道同道么?” 程钧目光一转,只见那道童手中捧着一个红木匣子,略一思忖,便知他们是干什么来的,点头道:“就是我。” 那道童笑道:“小童是紫云观岳华道人座下道童春风,奉先生之命,特来请尊驾进紫云观一叙。”说着双手呈上拜匣。 程钧唯一挑眉:这岳华老道反应好快,也能忍耐,真的下拜帖来请。他见这春风礼貌周到,也就客气道:“不敢当。”接过拜匣,打开来看,只见里面一张拜帖,写的是“同道紫云观岳华道人拜上,恭请道友大驾光临小观。”底下露出来一张礼单。 程钧没想到居然还有礼单,只见上面注明“黄金十两,灵石十对”,暗自一笑,对于散修来说,二十灵石已经是大手笔,然而多加了世俗的黄金,就有些蛇足,用修道界的话说,沾了世俗铜臭,不过他如今一穷二白,哪有资格笑话他人,含笑道:“礼物不敢。帖子收下,拜匣奉还。明天我程钧定然去紫云观拜访岳华道友。” 春风之外那道童一怔,道:“你现在不跟我们去么?” 春风呵斥道:“化雨,不得无礼。把礼物呈上来。”那化雨不敢多说,捧了礼盒上来,程钧也不多做客气,便收下了,春风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师尊明日在紫云观恭候大驾。”说着再行一礼,带着化雨离开。 他们一走,小和尚立刻从入定状态缓过来,笑嘻嘻的哪还有刚才的气度,跳起来道:“可算走了。我最怕见这两个人,要是清风明月两个来,他们只会耍狠,我倒是喜欢,跟他们硬碰硬也不怕。这两个家伙说话句句带笑,又透着一股阴劲儿,偏偏还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为了打肿脸充胖子,在这打坐了一下午,烦死我啦。” 程钧笑道:“也亏了见了这两人,才觉得那岳华道人像个样子,若都是清风明月的样子,我都没兴趣与他见面了。” 小和尚笑着道:“你说话总是很厉害的样子。”顿了一顿,肃然道,“只是你不该答应他们。那紫云观不是好去的,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岳华老道也不是好相与的,春风化雨的笑里藏刀,就是他外的一面。那清风明月的狠辣无情,就是他里的一面。” 程钧道:“总要去一次,拜匣我也收了,这番试探就见好即收。这出戏要再演下去,非得我上门一次不可。难道我坐等他失了耐心找上门来?我还不曾亲眼见到他的虚实,还是少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情为好。” 小和尚摇头晃脑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也说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唉,不过事有凑巧,你答应他再拖上一天,正巧对了,到了明天,咱们说不定就不怕他了。”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程钧哦了一声道:“怎么?” 小和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握着拳头挥了一挥,道:“来,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说着,拉着他往山上爬去。 程钧心中也有些好奇,跟着他一路上山,进了山神庙。那山神庙虽然窄小,却也有前后三间房。外面那间,就是程钧原先躺过的那间,除了神龛之外,只挂了一口大钟,已然满满当当,容不下别的。后面的两间,程钧就不曾去过了。 小和尚这一次把他引到中间那间房,那房间和外面差不多大小,只是东西更加少了,当中放了一张桌子,地下一卷铺盖,想必是小和尚的卧榻。墙角放了一个水缸,一个坛子,还堆了些米面腊肉,那是柴火妞送过来的。房间后墙,开了一道角门,通向后面的那间屋子,这时后门虚掩着,看不清后面门路。 小和尚小心翼翼的凑近铺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包裹,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露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来,他小心翼翼的拂拭了一遍,道:“这是长老临走之时,单独交给我的。那是一件十分要紧的宝贝,亏了没给监寺看见,不然早就给他收走了。” 程钧看了一眼,便知道乃是一件稀有的法器。说是稀有,倒不是品级多么高,只是作用十分稀有,在修道界很少见到,道:“问身镜?” 小和尚惊讶道:“咦,原来叫做问身镜?你真是博学,连这个也知道?我们长老还不知道它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他老人家只是吩咐我说,这面镜子是被高僧师叔心血祭炼过的,与他的心神相连。当这位师叔靠近镜子方圆千里之内,这镜子就开始模模糊糊显出些影像。等到方圆百里之内,就会看出人影来。等到影像清晰地能看清楚五官相貌了,那这位师叔就已经站在面前了。” 说着,他举起了镜子,对着程钧道:“你看看,你看看,看出人影了没有?” 程钧对着镜子一看,果然见上面照映出一个人影来,虽然看不清五官面目,但身形体态,已经能窥知一二,道:“不错,看这影像,那人必然已经在离此处五十里左右。” 小和尚大喜过望,道:“果然你也这么说。区区五十里,还不顷刻就到?我听说那第一等的千里马,日行一千,也走八百,师叔怎么也比马强啊。” 程钧抹了抹鼻子,道:“你过誉了,我们一般跑不过马。”反正一般的入道境界的修士,还真不一定比马更快,比那千里良驹的长力更是不如,倒是比马更能爬山是真的。 小和尚道:“总之,早则明日,晚则几天,师叔必然回来。我们就多了一个援手,到时候紫云观的老道,也不在话下。嘿嘿,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他还敢不敢娶柴姐……”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说溜了嘴,连忙停住,露出尴尬之色。却见程钧没有与自己说话,翻来覆去的把玩那面铜镜。 小和尚奇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师叔祖虽然好看,但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你若真爱瞧他,等他来了,你面对面看个饱。” 程钧嘴角一抽,道:“你别胡说。我是看这法器还不错。这问身镜本来只是寻常法器,一品下的品级也是常有,那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一面镜子,被一位炼器行家多封印了一道禁制下去,硬生生提了一品,入了二品,有趣。” 小和尚道:“封了一道禁制,那是什么说法?” 程钧道:“就这镜子来说,就是封了一道佛门法术‘照度金光’进去,只需要用灵气催发,便能发出,不忌佛道。” 小和尚又惊又喜,道:“你说我手中有能释放法术的佛门法器?我竟不知道,那照度金光是怎样厉害的法术?” 程钧道:“佛门法术,向来是邪祟的克星,你站开,我来演示给你看。”说着双手按住铜镜两端,轻轻一转,镜面换了一个方向,程钧手中掐诀,喝道:“起——” 镜面登时泛起一层金光,如同黄铜骤然度了纯金,金光灿灿,夺人眼目。那金光闪了几闪,忽的一声,发出一道光柱,向前冲去。 小和尚原本看的又惊又喜,然而一看那金光走向,不由得失声道:“不好。” 原来那金光无偏不巧,正好冲向了中屋与后屋间隔的那扇门,轰的一声,门板在金光的照耀下化为粉碎,露出黑黢黢的后堂,金光一路无阻,冲入了后屋的黑暗之中。 然而—— 那声势浩大的金光,浩浩荡荡冲进后屋,落尽黑暗之中,却似泥牛入海一般,杳无音信。后面的金光还在源源不断的照射进入,偏偏前面依旧无半分亮光,仿佛这一间小屋子便是无穷无尽的深渊一般,吸尽了所有光线。 倏—— 片刻之后,光芒一收,四周恢复原样,只有程钧持着镜子站立在屋中,盯着后堂,微微冷笑,喃喃道:“果然厉害。” 小和尚惊魂未定,道:“你……你……” 程钧笑了笑道:“失礼了。亏了你这小庙有菩萨保佑。不然我这么胡闹,岂不湮灭了一间古刹?适才我也试验了,这镜子果然有神通,你收好。”双手将镜子交还,心中却是暗自惊讶,这一番试探,却是无果了。 试探。 程钧借着镜子试探后堂,并不是因为陡然兴起,而是这小和尚也有太多耐人寻味之处,譬如程钧刚刚来到庙中,昏迷未醒,任谁见了,也只会觉得他生病或者重伤,但小和尚却知道他是入道沉迷,居然会想到用梵钟将他惊醒,这又哪里是寻常人的见识。况且小和尚虽然口口声声说全不懂修道界的事情,但只言片语流露出来的,却是对一些规则并非没有见识。然而要说他有见识,又却无此理,万马寺别说早已衰落,就是没有衰落,他一个小孩子又知道什么? 除非他背后有高人。 程钧不觉得小和尚有什么居心叵测,但是这并不是说他身后的人也无害。后堂的神秘他也关注一番,里面的气味不好。 就是气味,程钧虽然没有过眼,但是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里头藏着的不是好玩意儿,这才临时接着镜子试探一番。 可惜暂时是无果了,程钧倒也不在意。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和尚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道:“这宝镜有这样的神通,你明天带着它,去紫云观里闯一闯。倘若我师叔没能及时赶到,有了他或许能保护一二。” 程钧突然尴尬一笑,道:“小禅师莫怪,那宝镜虽然厉害,但毕竟品节所限,照度金光三日才能动用一次,刚刚已经被我糟蹋了。恕罪,恕罪。” 小和尚一阵无语,就听程钧道:“不知道这包裹镜子的皮毛能否给我?” 小和尚道:“这个自然无妨,你拿去。” 程钧谢过,转身出了寺庙,将那一张灰扑扑的皮毛在手中揉搓,瞥了一眼身后的寺庙,暗道:那小庙的后堂,就藏着连紫云观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秘密——果然厉害。也罢,现在我首要之处在紫云观,那藏在暗处的东西,晚些理会也不迟。 紫云观,是他必须要过的一关,并非是指明天那一会,而是指他在万马山中,必须要过的数月,都与紫云观脱不了干系。 手中这不起眼的皮毛,却是难得的一品妖兽,火鼠的皮毛,正是制作符箓的材料,以程钧的手段,就这么一块,也能画出十二张符箓,细加利用,也能走上这一遭了。 二十一 黄金台 清晨,万云谷。 万云谷四季如春,虽在寒冬时节,冷风也不凛冽,吹拂在身上,反而觉得和煦。紫云观前云雾缭绕,两个童子并肩而立,神色肃然,似乎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从观里又出来两名道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兄弟,两人神色一般的骄傲,其中一个道:“怎么,还在等那小子?你们两个也真闲,师尊虽然吩咐你们等着他,但也没叫你们自己一大早出来吹风莫非是收了什么好处,甘当巴结的狗腿么?” 门口的两个道童背对着他们,一声不语,后来的两个道童等了一阵,不见回答,不由恼怒,喝道:“你们两个,我和你们说话呢。” 门口左边那道童回过头来,道:“明月,你在和我说话?” 那明月怒道:“你听不懂人话么?我适才就问你来着。” 那左边道童道:“不巧,我耳朵出了问题,只能听到人话,其他鸡鸣狗吠,马嘶驴嚎,一概听不入耳,因此没听见你说话。” 那明月脸色通红,道:“好啊,你敢变着法的骂我?我不把你打下满口牙,就白白做了一回你老子……” 那左边道童脸色跟着紫红,正要还嘴,突然听到旁边道:“够了。” 这一声同时发自于两个人,正是剩下还没说话的两个,两人同时呵斥了一声之后,又一起道:“别与他一般见识。”门口那右童回过头,与身后明月旁边的道童对视了一眼,目光火光四溅,转回头来,已经波澜不惊。 身后那道童道:“明月,我们走。”明月咽了一口吐沫,跟着他回转观中。 那左边的道童愤愤道:“春风,这两个蠢货越来越无礼了,自从师尊座下几个弟子回来,这两人如同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你适才为什么阻止我骂他们?” 春风道:“到此为止,化雨。他们的对手不是我们。何况刚才动手,你可是明月的敌手?” 那化雨道:“正面对敌自然不行,然而凭我的手段……”刚说了五个字,就见春风举手道:“嘘——来了。” 只见谷口来了一个进来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一直走到道观前面。春风已经满脸含笑,走上前躬身道:“程前辈可算来了,家师等候多时了。” 那少年自然是程钧,他点点头,道:“劳烦带路。” 春风侧身让道:“是,您请跟我来。”引着程钧进了道观,穿过前殿,走过回廊,一直到了最大的楼阁前,引他上楼。 程钧一路走来,只见道观之中四平八方,松柏森森,格局全是佛寺的样子。甚至殿上撤了佛龛,但供桌上依然檀香扑鼻,墙上的浮雕也依然是佛门雕塑,即使没有寺院后面耸立的高高宝塔,任谁也不会觉得这里是间道观。似乎紫云观对于自己前身是佛寺一事,压根浑不在意,破罐破摔。 到了正中央楼阁下面,程钧一抬头,只见阁楼上的匾额是“藏经楼”,上下题联有云“遍翻三藏不过明心展卷时先要此间乾净,历览群峰由兹起步登楼者须求向上工夫”,差点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这老道识得文字么?明晃晃的挂着佛家的楹联,自己打脸玩么? 进了楼阁,自然一本经书也找不到,迎面就是雕梁画栋,珠光宝气,布置的十分堂皇,虽然大体上也有若干道家格局,但总是更像酒肉朱门。 程钧跟着到了顶楼,只见上面乃是一座四面镂空的露台,装设尤其精美,摆设有绣工精美的屏风,紫檀、花梨木的家具,各色古瓷青铜器,另有金银、象牙、各色宝石镶嵌其上,唯恐不够华丽。 程钧只看了一眼,心中只有摇头好笑,暗道:这作派,就是把全副身家贴在脸上,生恐旁人不知道自己有钱。就是叫俗世有些底蕴的世家见了,也也说一声俗气,更别说什么福地洞天,也亏煞了道观门前那副楹联。 再看当中有一条案,上面摆了一个纯金的香炉,点着沉香,香气袅袅,形成了一小片朦胧烟雾,烟雾后面坐了一个老道,头戴星冠,身披鹤氅,面如冠玉,颔下五柳长须,在烟火当中,果然好似神仙中人。 程钧一路往前,脚步不清不重,却也足够人听见,然而到了那老道面前,那老道却是仰着头,闭目养神,仿佛神游物外,全没发现程钧。引着程钧进来的道童春风,也全无提醒老道的意思,就在一旁杆子一样戳着。程钧站在条案之前,看着两人将自己视若无物,再次失笑:这就是下马威?也未免胡闹了。 刚刚进来三刻,就叫程钧摇上三次头,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把紫云观看轻了 ,心中暗道:这岳华老道算不上什么人物。若说外头的装饰还可能是他藏拙,这大剌剌的举止,分明是小家子气。看来这紫云观纵有古怪,也是另藏玄机。 若论养气的功夫,程钧九百年的岁月难道是白熬得?要他数月不动不摇,也非难事,只是他懒得跟这么个老道比耐性,索性离开条案,负着手来回踱了一圈,上下打量这露台,看着那些光华四射的珠宝,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把那老道视为无物。 过了一会儿,那老道突然清醒过来,睁眼看见程钧,道:“啊,道友竟然来了,老道怠慢了贵客。”转头骂春风道:“你这个刁滑的猴儿,怎么不提醒老道?怠慢了贵客,还不出去,泡上香茶。”春风诺诺退出。 程钧一面好笑,脸色却是露出了几分委屈,又转为隐忍,摆手道:“不碍,不碍。我才刚来。” 那老道伸手相请,道:“道友请上座。老道就是这紫云观的观主岳华道人。” 程钧在他对面坐下,道:“在下程钧,见过岳华道友。” 那老道目光一动,道:“我观道友学的是正宗道门养气功夫,却是用俗家的称呼,难道你竟不是我道门中人么?” 程钧道:“在下自然是道门中人,只是恋栈红尘,火居俗世罢了。” 那老道道:“原来如此——”这时春风进来,奉上茶盏,那老道端起一杯,递给程钧,又将自己那杯端起,却不喝,托在手里道:“红莲白藕青荷叶,不知道友在哪家?家住哪处,门朝哪方?入道何时,度师何人?白日修的是哪门道,夜里宿的是哪座观?” 这一串话问出来,一句接着一句,紧紧相逼,程钧却是不慌不忙,也是托起面前的茶盏,道:“在下家住盛天云州府,家中三传入世。五岁拜师,六岁修道,师从家祖讳镜中,有紫霄宫下灵明真人为证。修道十载,如今下山拜访各路同道,入万马山中拜会前辈,实乃三生有幸。”说着向前一送茶盏。 那老道点点头,笑道:“原来道友家中是道门三传,失敬了。”举起茶来啜了一口,程钧接着饮了一口,两人一起放下茶盏,相视一笑。 原来这一来一往,乃是道门中特有的一个规矩——盘道,一方问一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对方一一说来,这一问一答自有规矩,答得好了,那是道门的同门,自有一番交往,答得不好,那么之后的事情,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不过这个盘道的规矩,要么是传人问传人,要么是散修问散修,若是一方是传人,一方是散修,那这个盘道就盘不下去。程钧刚才“自陈身份”,说家中三传入世,也就是说祖上是三传,并没有说自己是道门三传,言下之意,乃是说自己是散修身份,倘若他刚刚表明自己是道门传人,那按照规矩,岳华老道绝不敢喝下那杯茶。 程钧刚刚入道的时候,很喜欢盘道这个仪式,遇到同道,经常来这么一手,乐此不疲,觉得又新鲜又威风,显得自己有身份。但是年纪再大,就不喜欢了,觉得江湖气太重,失了修仙人的潇洒。但是当他正式踏入修道界舞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初是多么幼稚,这盘道二字分量何止千斤,那看似平常的一问一答之间,隐藏的是一段埋藏千年的铮铮杀机。 不过因为程钧对盘道非常熟,所以他能脱口而出,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编出最合理的谎话——他前世试过那么多种谎话,发现这种最好用。 两人盘道之后,至少从表面上,已经认了同门,同在道门,又都是散修,自然亲如一家,各自寒暄起来,言语亲热,仿佛一见如故。程钧又再三谢过岳华道人的慷慨馈赠,说将来回家自有补助。 岳华道士问道:“程道友出身盛天云州,那是咱们盛天道法最昌盛的地方,想必道友也是出自名门了?” 程钧闻言,嘴角一勾,露出几分得意,道:“寒家也不过薄有声名,比之那些真正的世家相距还远得很。” 岳华道人道:“既然如此,道友出门,怎么行李如此寒素?莫不是长辈特意历练道友?” 程钧脸色变得难看了些许,道:“不是……”过了一会儿,才悻悻道:“出了点意外,行李丢失了不少。” 岳华道人道:“哦?道友竟然如此不走运么?可是遇到了强盗?这个道友放心,在方圆百里之内,贫道的话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或许可以助道友一臂之力。” 程钧露出傲然之色,道:“不必,我自有家门长辈在。” 岳华道人也不恼,呵呵一笑,又换了话题,道:“道友出身名门,想必见多识广,我这里有一件宝物,珍藏许久,来历却不分明,不知道友愿不愿意品鉴一二?” 程钧登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道:“不敢说见多识广,在下跟着家祖,倒也见过几件东西,道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来看看,或许能认出来呢。”这番话虽然语气谦逊,但自信之意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岳华道人哈哈笑道:“正要请教道友。”说着,站立起来,转过屏风,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捧了一个乌木架子进来,那架子上,放在一把长剑。那长剑连头带尾长有四尺,通体乌沉沉的,一丝光泽也没有,毫不起眼,乍一看,就像一段枯木。 岳华道人将长剑连同架子放在桌上,神色甚是庄重,道“道友请看,此物是何来历?” 程钧上前,屏息观看,道:“果然是灵木所制。”伸出手来,在木剑上面轻轻抚摸。 岳华道人好似无意的看着他,眼光一刻不停的盯着他的手指动作,口中道:“贫道也知道他是灵木所制,只是究竟是何种木头,却不明确。毕竟这种灵木不像是盛天乃至北国的品种。依我看来,这不是阴沉木,就是龙骨木……” 程钧截口道:“道友错了,这是南方豫州特产凤栖木。那是极为难得的炼器材料,别说炼制这一件‘一二品法器,就是更珍贵的法器也可用得。这木剑虽然采用的是凤栖木树梢那一段不算最好的材质,但是在盛天,也是难得的的珍品了……” 岳华道人笑道:“这么说,道友觉得这是一件宝贝了?” 程钧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这木头虽然好,但是炼制的却浪费了。这木剑用的是下下等手法炼制的,粗糙之极,可惜了材料,可惜了材料。道友,我有一言不知是否唐突?” 岳华道人道:“道友但说无妨。” 程钧道:“这法器可惜了,不堪大用,不如劈碎了,烧火去。” 岳华道人闻言,嘴角不可抑制的扭曲了几下,露出了强忍情绪的微妙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道友玩笑了,这么珍贵的东西,烧火岂不可惜了?” 程钧笑眯眯道:“那又不然,这法器糟蹋了材料,品质下之又下,前不能临阵,后不能防身,连做个观赏也嫌他难看,这么生生的放着,有什么用处?倒是放入器炉之内,以地火为引,将其中剩余的乙木精华蒸腾出来,散入其他法器当中,提升一二品级,岂不是善莫大焉?” 岳华道人的脸歪斜的更明显了,生生扯出一个笑容,道:“道友果然见识不凡,佩服啊佩服。” 程钧敏感的发觉了他有几分讽刺的口气,道:“道友若是不信,只管到云州走一趟,我介绍几个真正的炼器大师给你,看他们说的与我能不能合上。” 岳华道人闷闷的道:“再说。”他方露出几分悻悻神色,突然转过头,笑逐颜开,对程钧道:“程道友,你我可算一见如故,我听说你还寄宿在山神庙里,这如何使得?不如搬来紫云观下榻,你我每日品茶论道,岂不是一件美事?” 二十二 魔头 程钧这回真是一愣,手指扣在袖中微微一动,随即放松,露出客气的笑容道:“这个如何好打扰?” 岳华道人笑道:“这怎么算打扰?你看这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也是个寂寞的所在。好容易来了一个同道,老道我难道就不能尽一尽地主之谊么?我这小观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名门大派的殿堂,但这几年着实修葺了一翻。别的不说,比之那小和尚的山神庙,好了许多?” 程钧推辞道:“山神庙固然寒素,但那小和尚人还不错,我住的比较习惯,到没有想要搬迁的意思。” 岳华道人捋了一下胡子,道:“道友,你是云州望族出身,想必道门的宗旨深记心中?” 程钧心中一动,暗道:戏肉来了。正色道:“这个自然,我自小受教,向来依照道门教训行事。” 岳华道人肃然道:“那除魔卫道的大事,道友自然责无旁贷了?” 程钧忖度着他的意思,口中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有妖魔在前,我当一剑斩之。”说着激动起来,作势去拔桌上那柄木剑,岳华道人一惊,伸手往上一拦,程钧已经回过手来,按在腰间,道:“我腰间虽无三尺清锋,却有一腔热血,一颗道心。” 岳华道人松了一口气,道:“好,我的一件心事,终于落定了。这话说来,真有许多渊源——道友想必也发觉了,我这道观建的甚是不合时宜。你可知我的道观为何建立在这里?” 程钧一皱眉,道:“你说……为了除魔卫道?妖魔在哪里?” 岳华道人一字一顿的道:“就在山神庙。” 程钧嘴角一抽,变色道:“您说这话……可真叫人匪夷所思了。那小和尚我也见过,倘若他是妖魔,我会看不出来?”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暗道:他也知道山神庙后殿有古怪! 岳华道人道:“我并没说小和尚是妖魔……他最多不过一个妖魔手中的傀儡,被妖魔利用了而不自知。哼哼,那山神庙里外有三间,道友进去过最里面那间么?” 程钧心念电转,缓缓道:“这个倒真是没有。” 岳华道人冷笑道:“谅那小和尚不敢让道友进去。那里面正是妖魔的源头所在。你知道里面有何物?” 程钧道:“有什么?” 岳华道人道:“乃是一口棺材!那棺材里面正是老魔头的栖身之处。” 程钧哦了一声,吐出一口气,道:“以棺材为栖身的,想必不是妖。不知是魔、鬼、怪的哪一种?” 岳华道人道:“我也不知。唉,说来惭愧,我早有心除去那妖魔,无奈那老魔头防备我极为厉害,我至今也不能走上那山峰一步。我可怜那小和尚小小年纪落入妖魔之手,却也徒唤奈何,只有略尽绵力。我与那小和尚约定,每隔半个月,他要把他手制的香料送到我这里来一份,倘若他不能前来,或者香料换了他人做,我定然发觉,便知道那妖魔终于得手了,到时候说不得,只有拼死一战。好在一年过去,小和尚还是小和尚。” 程钧半真半假道:“道友悲天悯人,正是大道情怀。” 岳华道人道:“然而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果然等到妖魔得手,必然祸乱一方。所以,道友,我有一件事相求。”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程钧一怔,连忙扶起道:“不敢,道友尽管吩咐。” 岳华道人面露忧色,道:“若不除去妖魔,我愧为道门中人。如今只有仰赖道友之力了。” 程钧道:“道友何出此言?你修为原在我之上,难道你束手无策,我就有办法了么?” 岳华道人道:“不然,你与我不同。那老魔头并未防备你,或许能博一个出其不意。” 程钧眼珠一转,道:“你是说,让我偷偷潜进后殿,一剑把那老魔杀了?” 岳华道人听了,咳嗽一声,道:“道友不要说笑。那老魔何等厉害,你持剑上去,哪还不被他发觉?我是想,请程道友做一个内应。我这边正准备攻上山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选一个有利的时辰,到时候,道友在内,我在外,里应外合,将老魔老巢攻陷,为世间除此大害。” 程钧露出犹豫之色,道:“这个,我未必有这个本事……” 岳华道人喝道:“道友要下定决心,那小和尚现在还不过被老魔迷惑,并未真正落入魔掌,倘若道友迟疑不决,小和尚真要万劫不复了。” 程钧登时满脸激愤,道:“不错,果然应当如此,此事就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回去,刺探那老魔的由来。道友等我好消息。”说着噌的站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岳华老道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道友,也不必这样着急……” 程钧回头道:“等不得了,此等妖邪,多容他活一时,我都坐立不安。这样,你慢慢准备,我去查看老魔情况,少顷就给你送信来。” 岳华老道笑着摇头,道:“真是年少气盛啊……也罢,既然如此,道友尽管放手去做。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还请不要对小和尚透漏风声。毕竟他身受老魔诱惑多日,只怕轻易不能回头了。” 程钧道:“这个我自有分寸。如此告辞了。”说着深深一礼,转身就走。 岳华老道送他出门,两人走到楼阁门口,程钧脚步突然一停,转过头来,道:“对了,有一件事——道友不是从来没上过峰一步吗?” 岳华道人点点头,道:“是啊。” 程钧看着他道:“那就奇怪了,既然你从没上过峰,怎么知道山神庙后面,摆放着一口棺材呢?” 岳华道人一时怔住,场面骤然尴尬住,程钧看着他,露出一丝笑容,笑容如同流星彗尾,一闪而逝,紧接着拍了拍手,道:“算了,这个都是细枝末节,我这就走了,道友保重。”说着再行一礼,扬长而去。 岳华道人转回楼上,坐回条案后面,伸出手来,抚着乌木剑,出神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如何看……” 房间中空无一人,过了片刻,一阵黑烟从乌木剑上腾起,在空中扭曲几下,幻化成一个车轮大小黑黢黢的骷髅头。 那骷髅张开口,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那混账兔崽子,竟然想把本座劈了烧火,是可忍孰不可忍!” 岳华道人忍住笑,道:“前辈莫急,他一个纨绔子弟,懂得什么,不过是信口雌黄罢了。” 那骷髅沉默了一会儿,道:“世家教出来的,确实是些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这小子比起燕豫那些世家出来的草包,已经很有几分见识了,还知道世上有凤栖木一物——只可还是那副臭德行,又天真又迂腐,又是洋洋自得不知天高地厚。”停了一停,道,“不过他的资质真好,七分仙骨,开七灵窍,放在燕豫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 岳华道人闻言,原本平静的脸色骤然扭曲了起来,露出几分狰狞,道:“是啊,天纵之才——真是天生的修道材料,就这么落到一个草包身上,上天何其不公!天生的七分仙骨,入道开七灵窍,修道十年时间不过第三重,连旋照境界也不是,这是什么样的废物点心败家子!倘若是我,倘若是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骷髅头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光是你,连我看见他也不由动心,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资质,若早得到他,我又何必冒险试验什么先天道体。” 岳华道人猛地站起来,道:“依我说,把他抓过来,做先天道体的胚子,他天生的七分仙骨,改造起来比现在拼凑,岂不是容易很多?” 那骷髅头突然道:“不许你去动他。” 岳华道人一怔,道:“为什么?” 那骷髅头道:“我那计划虽然有八分把握,但毕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也等不得再试第二次了。这小子这个节骨眼儿上送到我面前,正是一件大好事,倘若我这一次不行,就占了他的身体,也聊胜于无了。你听见没有,此人是我的,倘若你轻举妄动,我就宰了你!”说话间,骷髅头陡然膨胀起来,竟有一人大小,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瞪视着岳华老道。 岳华道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翳,道:“好。倘若先天道体成了,我要怎么炮制他,你就不阻拦了?” 那骷髅道:“那时自然随你愿意,对了,先天道体还剩最后一人,事不宜迟,你这就去把柴家那女人娶了。” 二十三 大计划 “那骨魔……想必就藏在乌木剑里。”程钧坐在树枝上,慢悠悠的自言自语。山坳外面,依然是天寒地冻,只是也能看见一轮遥远的红日懒洋洋的挂在天空,泄露出些许光芒。 这真是意外收获,本来以为没有容易,就探听到对方的底牌呢。 程钧之所以去紫云观,有三个目的,探听对方,隐藏自己,还有就是为自己下一次进入紫云观创造机会。首先要达成的,还是隐藏自己。 这个目的,在他第一次见到清风明月就开始了,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最重要的,就是误导对方认可自己另一个身份。程钧自知长得不似一般散修,可也不像从俗世里来的懵懂小子,倒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于是顺理成章,在这上面做文章。他管清风和明月要拜帖,熟悉并苛求各种礼节,行事彬彬有礼近乎迂腐,骨子里的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对方,自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出身。这种印象给了岳华道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到后来盘道的时候,再提起自己的身份,只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在另一方面,他需要明确的将自己的修为展示出来,他现在是入道期三重,而他听说那老道也是三重,因此刻意压到初入第三重的修为去紫云观,他觉得这种比老道略低一筹,但是也可勉强一战的修为,应当是最适宜的。一旦那岳华老道接受了他这样的修为,那么心中固然不敢完全轻视他,可是也不会太过重视。 况且,程钧知道,乡野出身的散修,向来看不起世家的修士——这个世家大抵是指在道门传人之外,虽无大势力,却又富贵有根基,比之散修好上百倍的那一群世家。这种看不起,是羡慕和鄙视的混合,散修们根深蒂固的认为这些世家修士弱不禁风,愚蠢迂腐,不知天高地厚。这种情绪,再加上程钧表现出来的实力,会给那老道一个鄙视而厌恶的印象。 说也奇怪,人对自己仇恨的对象,往往警惕,但对于自己讨厌的人,却会下意识的忽视。程钧要利用的,就是这种忽视,一旦老道心底有了偏见,程钧虽在明处,反而如在暗处,再加上相同的修为和远超老道的手段,即使老道坐拥地利和资源之利,争斗起来,程钧也十拿九稳。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只是,优势归优势,再大的优势也抵不过一样——修为。 亲眼看见,程钧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轻敌了,那老道分明已经是第四重顶峰的修为,对于现在的程钧来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劲敌。 第四重境界和第三重境界,对于前世的程钧来说,没什么差别,甚至入道期本身,从第一重到第九重都没什么差别。但是对于现在也不过身处底层的程钧来说,差别可就大了。第三重和第四重,虽然只是一重,却是入道期初期和中期的分界。 入道九重,前三重是初期,四至六重是中期,后面三重是后期,每期之间就质的差别。在底层修士当中,给入道三期还分了详细的名字,前三重叫“开光”,中三重叫“旋照”,后三重叫“辟谷”,当然,对于程钧这样把入道期当做过度的人来看,区区一个入道期分的这么累赘,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正统道派当中,也不以此划分,但不能否认这三个时期的实力的差距。 越是底层的修士,一重境界差别越大,因为这个时候可以凭借的身外之物太少,法器往往连驱使都困难,法术神通也大受限制,无法借助外力突破桎梏的话,随之而来的,只有境界修为的碾压。 只是第三重巅峰,就算程钧刚刚踏入第三重,收拾起来,也不在话下,但是第四重的话,就真要费些思量了,尤其是他今天窥到了那乌木剑中的老魔。 这道人果然胆大,真正的底牌就这么恍若无事的拿出来,除了试探之外,想必也是做了灯下黑的主意,谁能想到,那公然摆在桌上,号称“宝贝”的,其实是一个老魔头的栖身之所? 可惜,他们遇到了程钧。 什么阴沉木,什么龙骨木,什么凤栖木,都是笑话,程钧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养魂木。 养魂木,天下至阴之物,只有它能够抵抗人间阳气,留住本该前往阴司的魂魄,而且依照养魂木的品质,甚至能停留千载乃至更久。 那养魂木实乃程钧前所未见的极品,以这木头的品质推断,能留住万载魂魄亦不是玩笑。可惜,就算这么一段价值难以计算的珍惜木头,也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程钧可以推测,这养魂木再有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十天半月,就要彻底报废了。那个时候,别管寄宿在里面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魔头,都逃不过轮回的命运。 这就是他们迫不及待实行计划的原因。 结合易筋锻骨经的内容,还有那老魔的宿主快要崩溃的事实,程钧猜测,这一次的目的,恐怕与老魔重获新生有关。 其实一般的修道人想要重获新生,无非就是夺舍,只是夺舍需要修炼出完整精魂,必须到了真人境,才能夺舍。而且夺舍只适用于留存完整的精魂,倘若是一缕残魂,就算是夺舍凡人,都有被吞噬的危险。那老魔想必当初精魂就不完整,在养魂木里呆了不知多少载,精魂只有愈加虚弱,相比已是强弩之末,夺舍已经力有不逮。 所以就需要特殊的方法,譬如易筋锻骨经。 就程钧所知,魔道之中,对于在精魂不全时期的强行夺舍,是很有几种方法的。但这些方法无不有相当苛刻的条件,还对于本体的实力修为都有大害,不到万不得已,实不足取。更何况,就是可以夺舍,又哪有好资质的身体可以夺舍?就那老道的劣等资质,修道几十年,堪堪到了第四重,夺舍他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可言了。 只有易筋锻骨经,走前所未有之路,才是最好的选择。程钧回忆着后世,完整版的易筋锻骨经,在魔道中掀起的巨大风波,实在可惊可怖。若非其中还有另一桩限制,只怕魔道中人十之八九,就要去修此经了。 这《易筋锻骨经》最好从源头掐掉。 不是程钧看不惯这魔门功法的恶毒,而是他想起了前世,同上天台的九大修士当中,唯一的魔门修士幺师魔祖就是借《易筋锻骨经》这么魔功炼成先天道体,进而成了大修士的。虽然魔道之中炼成先天道体的人并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数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死于非命,但有这么一个能竟全功的,就不容小觑了。 能消灭一个敌人,当然是好事了。况且从心底里说,这个东西确实残忍,毁了也就毁了。 更何况,程钧最想要掐掉的,不是那诡谲偏执的易筋锻骨经,而是另一本重要的着作——《仙骨论》。 那东西,才是程钧一定要拢在手中的,唯有此论,才能让他的实力迅速膨胀起来,足以和天下的几大怪物匹敌,撼动整个修道界的根基。 现在,正是天赐良机,天于不取,反受其咎。程钧不想放过。 不过眼下,最先考虑的,不是骨魔也不是易筋锻骨经,而是自己的实力。 以第三重挑战第四重巅峰,要给程钧几件法器,数百符箓,也不是不能,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自身的实力。 还是用那个法子,虽然危险一点,但是程钧自忖可以控制。 今日他特意早来,在山林中转了一个遍,就为了寻找一处合适修炼的地方,天可怜见,倒真叫他找到了,那是一个背风的山洞,洞口恰巧陷在山侧的缝隙中,绝非随意可以找到。程钧进了洞来,盘膝坐下,从怀中掏出几件东西,几张裁成手掌大小的火鼠皮——那是他制作灵符的时候,特意留下来的,只为了现在,还有那十块灵石。所有的东西,都是紫云观的财产,程钧就要用这些家伙,最高限度的提高自己的实力。 手中青光一闪,一道光线扭曲而成,在火鼠皮上飞快地写画起来。须臾,青光一散,火鼠皮光芒一闪,恢复原样,只在披上烙下了一个青色扭曲的符号,符号的笔画虽然不动,却是光芒隐隐,宛若活物。 一品符箓匿灵符,一蹴而就。 符箓大师,可以凝气为笔,落灵成符,可不仅仅是少了笔墨消耗这么简单,只这一手造诣,修道界真人以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再次动手,六张符箓一蹴而就,程钧将它们一一聚拢,合在手中,掐诀道:“去——”六张符箓化作六道青光,落入他周围土壤,再也看不见。 程钧周围空间陡然一阵扭曲,仿佛有一圈看不见的墙,将程钧与外界隔离开来。 匿灵阵,最简易版,作用,暂时隔绝内外灵气交汇。 符箓宗师,也是阵法宗师,前世程钧也只有这两艺达到乾坤天境,其他的百艺,不能说不精,但对于他那样修为的大修士,也不过尔尔。 程钧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的灵气近乎凝固,虽然不算浓郁,却是到了最容易修炼的好时候——只有一个时辰,容不得他浪费。 将十块灵石依次排好,程钧拿起最前面那一块,将全身灵气逼到指尖,咬开手指,一滴鲜血落下,正落在灵石顶端,程钧手指往下一拖,在灵石上飞快的绕了一圈,花了一个符文,然后停在最开始血滴出,低声道:“祭——” 光芒大盛。 数道刺眼的光芒从灵石中射出,将程钧包裹住,灵识以惊人的速度干瘪了下去,程钧原本是被外面的光芒照射的,迅即自己身上也浮起了一层光芒,在光芒当中,可以看见一丝丝鲜血从程钧皮肤上渗了出来,情形分外可怖。 灵石血祭术。道门禁术之一。 程钧只觉得手中的灵石传来的每一道灵气,都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地扎向他的身体和魂魄,那种比千刀万剐更胜百倍的痛苦,即使在前世也是少见,饶是她心志坚定之际,也忍不住要呻吟出声。 好在光芒一闪而逝,刹那间已经散尽,程钧手一松,灵石化作粉末簌簌落地。还未散尽的痛苦让他很想休息一下,但是理智驱使他,再次拿起了下一块灵石。 第二块……第三块……第七块……第八块…… 持续的痛苦侵蚀着程钧的意志,皮肤渗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染红了他身上的衣服,远远看去,如同一个血人一般。程钧的心中只保留了一点清明,冷静甚至冷酷的算计着,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 九块! 还有一块,程钧刚刚拿起,忽的一声,匿灵阵的障壁消失不见,程钧立刻关闭灵巧,饶是如此,还是少许被驳杂混乱的灵气冲入体内,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九块,很不错了,程钧忍住了立刻昏厥的欲望,颤抖着将鲜嘴角的鲜血喷在灵石上,汇出了一个别扭的符箓,再将最后一块灵石塞入嘴里,倚着峭壁合上了眼,沉入了黑暗当中,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慢慢滑到,终于跌入了尘埃当中。 二十四 明月松间照 程钧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没睁眼,已经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脚步声,又似乎是木板横拖在雪地中,摩擦的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身下。程钧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原来太阳已经落山,光线彻底黯淡了下来。 紧接着,他再次凝目的时候,发现目光正前方,乃是黑沉沉的苍穹,偶尔有几丛黑影掠过,那是黑夜中的树枝暗影——他竟然仰面朝天躺在树林里。 更诡异的是,他居然是在移动中的。 他睡在一张用树枝编成的木排上,被人在树林中拖着走,那沙沙的声音,就是木排在雪地里划动的声音。 这是见鬼了?! 程钧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经历,自己刚刚干什么了?不是好端端的在一处隐秘的洞穴里练功,体力不支,混过去了么?怎么被人拖出来,在树林中搬运? 难道落到紫云观人手中了? 程钧心中一凛,立刻就要起身,却觉得全身乏力,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他先是一惊,而后放松下来,用了禁术,必遭反噬,这反映是正常的。若不是他最后用剩下的一块灵石做作下了培元固本的灵法,那他亏损的可不只是几个时辰的全身麻痹。 现在还好,九块灵石的血祭,让他跨过了中期的门槛,虽然只是刚刚进入第四重,但跨过这个坎儿,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对上岳华道人也已经有了一战之力。而代价,不过是数个时辰的失去行动力,再待他自作调理,当无后患。 然而,自己这是落在谁手里了? 不能移动身体,他只能尽量移动视线,往前看去,只见木排的前面,确实能看见一个背影,想必就是拖着他的人,然而因为天色昏暗,视角也模糊,终究看不清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看不清……那就算了。 程钧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理睬,自用自家的法门调理气息,只需给他两三个时辰,便能恢复自如,到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由得旁人宰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也过了一个多时辰,江川的手脚已经有些恢复,却仍是平平的躺在木排上,没有做丝毫的移动。这一个时辰中,沙沙的声音始终未停,木排一路向前,在林中穿行。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要把我拉到哪里去? 程钧心中转过许多年头,但从自己未受任何束缚来看,这人未必含有敌意。 又行了一阵,突然,黑暗的林中出现了一朵火光,在浓浓的深夜之中,显得十分刺眼,程钧侧过头,就见那火光金红,一闪一闪,就在不远处。 这火光的颜色很正,料想不是什么邪法,大概是篝火之类的。 拖着程钧的木排一顿,然后转了一个方向,往火光那边行去。程钧暗中一凛,心道:莫非他到了目的地了,那边有什么? 虽然好奇,但程钧还是平平的躺着,双眼缓缓合上,仿佛昏睡未醒的样子。渐渐地,木排越靠越近,程钧只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那是油脂被火烧烤之后,滴落在松枝上的香味,最能勾引人的食欲。 程钧心中暗自奇怪,难道是谁在树林中烧烤么?这熟悉的味道,一般是只出现在露宿旅人点起的篝火上,难道那个方向,并非是什么秘密的基地。 正想着,木排一停,程钧心中道:“到了!” 一时间并没有听见任何声息,只有偶尔能听到风吹拂树叶的声音,这低低的叶动之声,反而更添加了几分静谧。在这种环境下,程钧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也停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道:“这位师傅……” 程钧一怔,暗道:什么这位师傅?是和尚么? 那边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啊,原来是位小娘子,贫僧有礼……”说到一半,突然爆喝道:“好啊,是个妖孽!” 只听仓啷一声,一阵金属环乱响,程钧虽在闭目,也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只听身后那女声:“啊哟”一声,一阵风往后刮去,接着传来一阵密集如奔马的脚步声,循着那阵风而去,显然是后面追了上去。 程钧躺在木排上,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只是哪一处?刚才的设想跟如今的情况全然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眼下是什么情况,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索性仍是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横竖全身力气没有尽复,等到力气恢复之后,再看情况不迟。 全心全意调息下,片刻之间,程钧已经全然恢复了行动力,睁开眼睛。 甫一睁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一颗光头,程钧骇然,猛地抬起头,那光头退后不及,两人砰地一声,撞在一起。 那光头“哈——”的一声,往后一缩,两人同时捂了头,面面相觑。 只见那光头,果然是个和尚,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年纪,剑眉圆眼,颔下微微留着短黑髯,披着大红袈裟,手里拄着乌金禅杖,虽然生的也算端正,但眉眼身形之间,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气。 程钧目光一凝,心中有几分警惕,暗道:原来是个佛修!看来也接近皮囊境界小圆满,比我,比岳华老道的境界还要高。万马山哪里出来这么一个高手?啊,莫非是…… 那和尚也同时道:“怎么,你是道修?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怪哉。小伙子年纪轻轻,修为又不弱,怎么与妖孽为伍?” 程钧一怔,道:“什么妖孽?妖孽在哪里?” 那和尚双目金光一闪,打量起程钧,程钧认得那是佛门的眼识神通,也不理会,沉默不语。那和尚仔细看了一番,拍手道:“很好,你身上没有妖气,不是妖孽一伙儿的。我知道了,你是刚刚被妖孽抓走了,要被她拖入洞府之中享用。怪了,你道行不弱,那妖孽妖气不重,不过寻常小妖,修为比你还大大的不如,怎能把你擒住?” 程钧道:“怎么,刚刚拖着我走的,乃是一个妖孽么?”心中暗道:果然是她!口中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我练功出了一点岔子,昏迷过去,醒来就被什么人拖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 那和尚笑道:“那就难怪了——这小妖是分明是蛇精,只是刚刚修成人形,没什么道行可言。她必然觊觎你童子元阳,将你掳走进她洞府,再慢慢开销。哈哈,好在你遇到了我,适才我追赶他时,已经逼得她显出本体,钻入石缝之中逃命去了。唉,这小妖如此羸弱,贫僧倒不好强追她,只好转回头来查看你。原来你果然不是妖孽一流,没事了,没事了,哈哈,一天云彩散,以后你练功多加小心便是。”说着毫不见外的啪啪的拍着程钧的肩。 程钧心道:“这和尚真是随和。”道:“那我要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了。”说这话,他是真有些玩笑意味。那和尚却是浑然不觉,道:“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起身道:“我看你受了惊吓。来,坐到火边上来。” 程钧自不能说:你哪看到我受到惊吓?笑了笑,道:“麻烦了。”看着他走到那堆篝火边上,只听那和尚惊叫道:“啊哟,那小妖孽来的忒不凑巧,贫僧好好地腿子给考坏了。” 程钧走过去,只见火焰上用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串烤了一只油汪汪的猎物,那和尚撕下一条腿来,大口咀嚼,道:“果然是烤的有些过了,好在没有烤焦。来,你也吃两口。”说着将另一条腿撕下来,递给程钧。 程钧虽然觉得这和尚有些不着四六,但倒也爽快,眼见肉到了近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笑道:“多谢。”双手接过,吃了一口。 那和尚自己也掰了一条腿,咬了满嘴,开怀大嚼,油乎乎的道:“你这小子倒痛快。不似有些撮鸟,和尚好好的给他们肉吃,居然还嫌东嫌西,又说什么菩萨怪罪,他娘的……这肉烤的怎么样?” 程钧嚼了几嚼,道:“是狼肉,火候倒是正好,不显得粗糙。盐撒的恰到好处,咸淡适口。我就喜欢用松枝烤的,有一股极好的清香。” 那和尚大喜,道:“原来是个吃主,好,好,投了和尚的脾胃。其实我也不爱吃这狼肉,太硬,也不香。你说,长得差不多,为什么狗肉那么好吃?”又吃了一口,从腰间摘下一个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道:“可惜你是个娃娃,不能喝酒,不然我这个举世难逢的好酒,也可以给你尝尝。” 程钧笑了一笑,道:“是你自己酿的酒么?闻起来像是果酒,只怕不够劲道。” 那和尚听了大怒,把葫芦一抛扔给程钧,道:“你尝尝,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喝过和尚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没人说过和尚我的酒不够劲。” 程钧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笑道:“果然是好酒。” 那和尚斜眼睨着他,道:“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好酒?你说说我的酒好在哪里?” 程钧含笑道:“这酒是用葡萄、青梅、枇杷数种果子酿成的,浓郁醇厚,那也罢了,关键是水好。盛天没有这么寒冽的水。必然是北边奉天的雪山寒泉,最好在万米高峰顶端的冰盖下取到,方为最佳。” 那和尚听了大喜过望,跨过火堆,一把拍在程钧肩上,道:“你这小子不错,想必是从小就开始偷酒喝了,好孩子有前途,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说着又加大几分手劲,啪啪的拍着他的肩膀。 拍了几下,那和尚突然收回了手,叫道:“啊哟,不好,使力大了点。”见程钧依然拿着酒葫芦微笑,讶道:“小子,你身子挺结实啊。你们道门修士修内不修外,精气不外溢,难得有这么好的筋骨。” 程钧笑了笑,他并没有淬炼过身体,道家修内不修外,他也没有特意内外俱修。只是他如今早已是四重修为,却习惯于压低自己的修为,外面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三重,那和尚错估了他的修为,自然也错估了他的体质。 那和尚兴头起来,坐在程钧边上,一边撕扯着狼肉吃,一边灌酒,过了不知多久,天色暗淡下来,两人也已把酒喝得精光,一整头狼也吃了大半。 那和尚一抹嘴站了起来,道:“天色晚了,在这大树林里头过夜,那是够瞧的,咱们走。你住在这附近么?” 程钧道:“现在住在后面的山峰上。”说着往那边一指。 那和尚道:“啊,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正巧我有一件事问你,你知道这山中,有一个万马寺么?” 二十五 云姜 程钧一怔,脑海中随即闪过了一面镜子中的影子,道:“原来您是万马寺的大师?” 那和尚挥了挥手,道:“唉,说来真丢人。我当年也是从万马寺出去的,这一走就是大几十年,再回来时,连庙门都找不到了。你若是知道,麻烦带我去万马寺。不过可得偷偷地,别跟人说我迷路这件事,贫僧这里拜托了。”说着合十连连打躬。 程钧好笑道:“大师不必客气。带你去万马寺不算什么,只是我有个小朋友,就是万马寺里的小师傅,他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 那和尚大笑道:“果真?和尚一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师兄弟怕都不在了,还有惦记我的人?我还道我回去讨人嫌呢。” 程钧笑道:“那怎么会?” 那和尚道:“我在寺里面的时候,可没几个人喜欢,他们说和尚不受清规戒律,给寺里抹黑。他奶奶的,和尚不过吃些狗肉,若论戒律,却也比旁人还犯得少了。尤其是那监寺,他倒是不犯荤戒,可是魑魅魍魉,各种妄心戒犯了个齐全——他奶奶的,连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的佛理也不懂,瞧他们一辈子也修不成正果。等老子年纪长大,机缘巧合入了佛修的门,先揍了那监寺一顿,收拾东西出了门,扬长而去。” 程钧看他油汪汪的脸,便知他所言不虚,他前世见识过的佛修,不说那些假和尚真土匪,就是真有大慈大悲的心的高僧,修行千载,也都难免犯下杀戒,因此自然不会认为吃肉的和尚就会如何,只是点头笑道:“哪里也有讨厌的人。” 那和尚道:“可不是吗——当初我出了庙门,真觉得万马寺乃是一个烂寺庙,住的是一群烂人,老子再也不回来了。唉,倒是出门转了一转,发现世界真是大,我这漫天的怨气到了外头,遇到滚滚而来的风刀霜剑真连小孩儿斗气都算不上。因此渐渐地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这几日我睡梦之间,突然又回到了万马山中,突然有些想念,因此收拾东西回来看看,横竖早已物是人非,不妨就作为一个念想。没想到数十年过去,连路也不认得了,哈哈。” 程钧一笑,这种沧海桑田恍然一梦的感觉他也曾有过,只不过他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而不只是在记忆中缅怀,从这一点来说,他算是真正的幸运了。 那和尚道:“万马寺如今怎么样,可见兴旺了?” 程钧道:“我与万马寺不熟,只是有个朋友罢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他,他自然一一分说。”万马寺的情况,当然不怎么样,但这种话程钧来说并不合适。他也只知道一些皮毛,不必当了传音筒,这种倒霉事,还是庙里的私事,还是交给小和尚去说比较合适。 那和尚道:“说的也是,走,咱们这就去……嘿,你等等……”突然伸手在腰间一拍,取出一件东西来。 程钧在他腰中一瞥,暗道:适才黑暗中没看清,原来他竟有乾坤袋。 世间法器浩如烟海,但根据效用大小和功能好坏,分了等级,不算天道法宝,由上到下大抵是一至九品九等,乾坤袋却是其中比较特殊的存在。同为乾坤袋,贵重的可为天道法宝,最低的却不过一等下品法器。但无论高低,炼制殊都为不易,再加上需求极广,因此十分珍贵,向来为道门所垄断,道门散修也是少有,佛家修士更加少有。只是佛家到了“六识”境界,自然会一手“芥子须弥”的神通,倒不把这小小乾坤袋放在眼里了。这和尚这般境界有乾坤袋,不说他如何豪富,反正混的也不差。 那和尚取出一套青布衣服,道:“把你身上那件衣服换下来,你看看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程钧低头一看,果然身上血迹斑斑,都是他血祭灵石之时渗出来的血液,把身上的衣服早就染透了。当下谢过赠衣之德,换上了新衣,原来那衣服是一件僧袍,只有单单一层布料。但程钧早已是入道修士,就是在戏班的时候,也只穿单衣便可,现在换上僧袍,除了肥大些,并未感到不适。 那和尚道:“咱们这就走。”伸手把搁在一旁的禅杖抄在手里。 刚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另一低微的声音传了过来。 “呜……呜……” 黑夜之中,细细的啜泣声,顺着晚风钻入耳孔,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那和尚与程钧同时转头,盯着声音的来处。程钧侧耳倾听,只听得那声音凄惨中带着一种熟悉的音调。 骤然,那和尚手中禅杖一顿,暴喝道:“兀那妖孽,你好大的胆子!和尚刚才念你修行不易,不曾赶尽杀绝,放了你一条生路。你就该知道厉害,怎么不乖乖逃走,反而又转了回来?” 那女声哭声不绝,颤巍巍道:“你这大师好不知事!怎么就凭空断定我是个妖孽?我若果真是个妖孽,躲避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特意上门来?我心中有一件不平事,只希望有人与我做主,见大和尚你是个法力高强的大师,这才上门请求。没想到你一言不发,将我赶走,我若含恨一命去了,终究佛祖要怪罪在你头上。” 那和尚闻言,略有些动容,但还是道:“人妖殊途。妖有妖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我和尚管不了你妖类的事情,你快快去。” 那女声道:“我这并非妖的事情,乃是人的事情,有一个人快要给魔头害死了,求大师前去相救。” 那和尚道:“有这样的事?那人在哪里?” 那女声道:“现在紫云观。” 程钧闻言,突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宋姑娘?” 那女声骤然一滞,过了一会儿,颤声道:“你知道我?” 程钧道:“你若是岳华道人的原配夫人,宋道友,我倒是听说过。或许那一日跟我在一起见到冲和的也是你,我听说你是人身,为什么两次见到你都是妖身?” 岳华道人的夫人,冲和曾经说起过,乃是稷山一位隐士的女儿,对岳华道人一往情深,自然是人类无疑。而另一方面,程钧曾经在雪林中见过一位神秘少女,后来无端消失了,当时程钧就看出来,那少女是一个妖精,后来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却是变做本体溜走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深究。今日再见,却是她把自己拉出来在雪地里行走,两次相见,都这么没头没尾的。 然而,程钧记得上一次见到,那宋姑娘的本体,并非是蛇,而是一只松鼠,怎么那和尚说她是蛇精? 那女声停了一会儿,轻轻道:“是我。道友真是敏锐。我原本不愿意明说的,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说了。我就是岳华的原配妻子宋云姜。我是人不错,只是现在被关在紫云观里,不能出来,亏了奴家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够暂时分出一缕魂魄附在兽类身上。只需有些灵性的畜类,总能化为一个分身,看来就是人身妖性,却瞒不过大师和道友。只是这门法术不能长久,上一次匆匆而别,就是法术的时限到了。” 程钧道:“原来如此,这门法术真了不起。这一次承蒙道友将我从石洞中带出来。”怪不得那么隐蔽的地方也能被她发现,什么地方是一条蛇不能进出的? 那女声道:“我无意中在石洞里见到道友,道友样子甚是恐怖……我只道你得了什么怪病,或者走火入魔,因此把你带出来要寻地救治。如今看来,倒是我孟浪了。” 程钧道:“多谢道友关怀。道友如今深陷困境了么?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请直言无妨。” 那大和尚听了,也道:“倘若你果然是同道,有了困难但说无妨,我们能帮忙总是会帮助的。“ 那女声收住悲声道:“那太好了!我……我现在真是无计可施,就要绝望了!那紫云观中,有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他……”说到此处,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他”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空气当中。 那和尚和程钧对视一眼,程钧道:“宋道友,宋道友?” 良久,声息全无。 那和尚走上前去,顺着声音拨开草地,细细的看了一会儿,道:“不中用了。” 程钧跟过去,果然见那地上躺着一条小蛇,蛇身干瘪,生机全无,捏了捏道:“这是耗尽了生气和灵气,力竭而死,看来这门法术对于宿主消耗极大。” 那和尚道:“虽然如此,和尚也没听过这么神奇的法术,这法术方便得很呐,应当有许多妙用,她竟然会用,尤其是她修为应该不高。” 程钧点头,道:“我也没听说过,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冲和曾经说过,宋小姐修为不高,但是天生有和野兽沟通的能力,想必这门法术是从天赋当中化出来的,不然这样神奇的类似于分身术的法术,就是筑基修士也未必施展的出来,何况那宋小姐看来修为还在程钧如今之下。至少程钧前世没有听说过与之类似的低级法术。 那和尚突然道:“她没说完就不行了,你知道她的事情么?” 程钧道:“略知一二,或许能够猜测出几分。” 那和尚道:“你来说说,他娘的,老子就看不惯不平事,偏偏又是有头无尾。要不弄清楚个所以然,和尚几天都睡不着觉啦。” 二十六 史上第一试探 程钧见他催问,心中暗道:这和尚性子很急,我若跟他说清楚这件事,自然要牵扯到紫云观和万马寺,那话头就要长了,但如不说,他必然一定要问,这倒有些麻烦。 那和尚在一边催促道:“你快说,那女子是谁?她放出分身前来求救,想必是身遭大难,我刚刚听说她紫云观,又是什么岳华,那是谁?是关押她的人吗?” 程钧心思转了一转,已经拿定了主意,心道:这和尚心思很灵敏,既然他都知道,那就直说便了。道:“想必是了,那岳华乃是紫云观的观主,紫云观么……” 当下也不隐瞒,将岳华老道怎么将万马寺赶出去,占了万云谷的事情大略说了。他其实知道的也不过是大概,有什么便说什么,并没有额外添油加醋的意思。 那和尚听了,连连叫道:“啊?啊?有这等事?”突然一伸手,在岩石上重重拍了一掌,喝道:“废物,蠢货,软骨头的王八蛋!” 程钧道:“你在骂谁?” 那和尚道:“自然是骂万马寺那群蠢货。一个寺庙里几百个人,打不过一个牛鼻子,难道不该骂?打不过夹着尾巴逃走,连一个敢死战到底的都没有,难道不该骂?被人赶走了两年有余,竟没有办法哪怕找外援回来斗一斗,难道不该骂?一群饭桶,就该扎在马桶里撑死,比我那时寺里的和尚还要废物百倍。” 程钧道:“看你如此恼怒,我还道你是骂那老道。” 那和尚哼了一声,道:“那老道没什么可骂的。他抢地盘,咱们抢回来,不就是这么点事么?我气的是那群窝囊废,至于那老道,我只用拳头说话。”顿了一顿,道,“你知道不知道,那老道什么修为?匪窝里有几个帮凶? 程钧掰着手指头数道:“若论修士,只有三个,紫云老道最高,比我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他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入道两重,一个还没入道,另外有四个练过武功的童子。” 那和尚听了,原本满面激动,登时散了不少,往后一坐,道:“我呸,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个胡乱蹦跶的小跳蚤,搅扰了和尚的兴致。真是瓜子里磕出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就这么点修为,也敢出来现世,怪不得人家说北国修道多妄人,收拾他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没趣,没趣。” 程钧知道,这和尚已经接近皮囊境界小圆满,若换成道家修为,就是入道七重,那是修入道的后期,是“旋照“与“辟谷”的差别。生生压了岳华老道一个小境界,虽然若论斗法,佛家一般比不上道家手段百出,但佛门修士根基稳固,立心持正,并不落于下风。何况境界在此,岳华老道根本不在话下,难怪他没了兴致,问道:“怎么,和尚你看不上他,因此就罢了不成?” 那和尚揉了揉脑袋,道:“那也不好,万马寺怎么也是我的老窝,还是要拿回来的。罢了,既然只是个不知死的妄人,倒也不急了。等过几日我顺手修理了他,也就是了。对了,你说你有朋友原是寺中的沙弥,现在还在山里面,那是怎么回事?” 程钧将小和尚独自留守,与紫云观周旋的事情说了,那和尚道:“这孩子还有些样子,比其他人强的多了。依我看来,万马寺就该这样的人掌管,监寺和长老都是稀松软蛋,不如早早让贤了。尤其是监寺,居然欺负一个小沙弥,可见监寺混蛋的传统,那是代代相传。罢了,一会儿我去见见他,这孩子若是不错,我就造就他一番。” 程钧忍不住好笑,暗道:难道小和尚要做了方丈不成? 那和尚突然道:“咦,咱们不是说那宋道友的事么,这一番光说紫云观了。你说说,她这是怎么回事?” 程钧道:“这大概是老道从外面带进来的因果。宋道友极有可能是那老道的原配。”将那宋姑娘与岳华老道的渊源说了,又道:“我曾听朋友说起,她前来山中曾经向本地人打听道路,自称是岳华老道的道侣,问紫云观的所在,只是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我前几天也见到她,当时她附身松鼠,求我帮助。只是也像今日一般,说到一半就走了,因此始终也没听她本人说起过完整的因果。但就我想来,大概是她找到了紫云观,一见那老道,就被关了起来,与外界隔绝联系,只好不住的放出灵兽求助,上一次是我遇见了,这一次我们都看见了。只是山中本没有几个修士,她的法力有限,求救的范围狭窄,所以始终无法得到援手。” 那和尚道:“这么一说倒是合理,那老道真真可恶,把一个美貌的小妻子关了起来……这真是奇了,你看那宋姑娘长得不错,又对那牛鼻子一往情深,虽然始乱终弃这种事也是有的,但这老道既然如此无耻,难道就不会哄骗她乖乖听话,为什么要把她关在紫云观里?” 程钧心道:“那自然是宋姑娘碍着他的事了。”这里面的事情牵扯甚广,尤其是还有骨魔这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内,他不愿意与其他人分享,只能说些不重要的,道,“毕竟那岳华老道,马上要娶新人了。” 那和尚惊怒道:“怎么?” 程钧道:“岳华老道早就要娶这边山里一个姑娘为妻,这时候宋道友找上门去,自然是十分碍事了。那老道现在也戴了个有道高人的面具,说不定还要充作正人君子,在山中立足。倘若放宋道友出去,若她口无遮拦,将自己的身份传开,老道如何还能娶成?想必那老道把宋道友暂时关起来,就是为此。” 那和尚怒道:“怎么,还有强娶民女之事?” 程钧道:“算是骗婚。”柴火妞嫁给老道,固然并非强迫,但她绝不知道岳华老道早有道侣之事,不然绝不会嫁,那老道又不会轻易放过她,那时候自愿多半会变成抢婚。就算不揭穿这西洋镜,这般欺骗,自然也是骗婚。 那和尚听了,更是恼怒,虽然不能“怒发冲冠”,但那光头也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岂有此理,我还道只是个寻常抢地盘的散修,心道都是一般在外面打拼的,赶走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淫贼,始乱终弃,强骗民女,真是混账之极,待我将他脑袋拧下来。” 程钧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和尚的性子颇有侠气。修士多自私,尤其散修,总是信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主。但修士人数多广,中间当然也有一些古道热肠之人,譬如道门之中,有些支派是专门积外功的,这些门派的道士多在凡间行走,以除妖斩魔为己任,顺便也做些好打不平的事情来。前世他也曾见过一些,但是佛门多以清净慈悲为主,很少有这么嫉恶如仇的大和尚。 程钧本人,前世年轻的时候性格高傲偏激,没做过什么好事,后来甚至一只脚踏入魔道,杀伐盈野,离着无恶不作就差那么几步远。数百岁之后,修道有成,性情平和了许多,不再作恶,反而有了些向善之心。但也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行事以老成稳重为主,因此从没做过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事情。他其实对有侠骨的人并不反感,年轻的时候也曾羡慕那些江湖上的豪侠,老了之后对于这些人也是欣赏。况且这件事的当事人,岳华老道本就是他要铲除的,而柴家姐弟、小和尚、宋云姜却都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稍一权衡,也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那和尚起身,道:“走,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把他奶奶的紫云观砸个稀巴烂。” 程钧一怔,道:“这就去吗?” 那和尚道:“你还没吃饱?那么再吃一点,吃饱了再去。” 程钧摇手道:“倒不是这个问题,只是大和尚你不曾探查过紫云观中的情形,也不曾多方了解事情的真相,就这么直接前去吗?太冒失了些?” 那和尚道:“你刚才说的,那观里面修为最高的岳华老道,也只有那么点修为,顶不住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可探查的?和尚适才不着急,是看他修为低微,懒得与他计较,现在找上门去,是要教训他,难道还要怕他什么不成?至于事情的真相,那不着急,我待会儿用拳头和他聊聊,自然能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程钧竟有些无力,道:“虽然他本身不足无虑,但他坐拥地利……” 那和尚大笑,道:“你忘了那里是哪里?那可是万马寺,他才在那里住了几年?我从小在那里出家,整整住了十年,那里一草一木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睛也摸得清,若说是地利,我才有地利。” 程钧暗道:我记得你刚才还找不到庙门,还是向我问的路呢。现在我不带你去万云谷,你能摸得着门?还吹什么狗屁大气。还要再说,那和尚突然道:道:“且住,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今日咱们先不去真打,要来一次试探?” 程钧道:“第一回自然是试探。” 大宝和尚道:“你说试探,那就是试探。只是试探也有试探的章法——打草惊蛇,敲山震虎,你不打草,不知道草里头有多少蛇。那还试探个鸟蛋?这一回就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去,出其不意冲进去,打他个稀巴烂,放一把鸟火,然后出来,看他烧不烧死,倘若烧死了,那就不用下次再去了,倘若他果然有些道行,竟然不死,咱们就按你说的,再计议计议。” 程钧闻言,忍不住大笑,道:“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那万马寺是你们家的产业,烧了岂不可惜,不如打砸一番也就是了。” 那和尚道:“到时看看再说,这就走。” 程钧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一身衣服,正是那和尚送的僧袍,道:“我这里穿着僧服,你有没有僧帽?我昨天刚去过他们家,转头打上门去倒有些不好意思,要是装扮装扮,倒还使得。” 那和尚拿出一个僧帽扔过去,道:“任凭于你。这就走。” 程钧随手把帽子扣在脑袋上,突然笑道:“慢着,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二十七 大闹一场 程钧带着那和尚在森林中穿行,来到一棵大树下,转了一转,从一个隐蔽的树洞之中掏摸出一件东西,道:“走。” 那和尚看着,似乎是一个卷轴,因为程钧没打开,不知道里面画的什么,道:“那是什么?” 程钧道:“正要请教大师,你看这东西对是不对?”找到一处豁亮的地方,点着了一支树枝,借着火光打开卷轴,指给那和尚看。 那和尚低头一看,奇道:“咦——地图?” 程钧点点头,这是万马寺也就是紫云观的地图,是冲和提供给他的。这也是他要求冲和做的事情,也是他上次进入紫云观的目的之一。 上一次他收服冲和的时候,就要他做过地图。只是冲和虽然是紫云观的人,但他回来的时日并不长,对紫云观也并不完全熟悉,有几个寻常冷僻和关键的地方,还不能记熟,甚至没机会进入。程钧给了他一天时间,将冷僻的地方逛到,而关键难以踏足的地方,程钧也给了他机会。 就是程钧进入紫云观的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老道必须要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招待程钧的时候,正好给了冲和进入一些往常难以进入的地方的机会,程钧呆的越久,冲和的时间就越充分,因此程钧不得不多呆了一阵。 等到程钧出来,再过一整日,就是冲和交付地图的时候,两人约定冲和将地图藏在规定的地点,程钧自取便了。 只是程钧虽然取了这地图,却未必完全相信他,只是取来做个对照。本来程钧想让小和尚来对照一番,毕竟他就住在万马寺,现在有了大和尚,这和尚虽然离开了近百年,但事急从权,也能窥得一二。 那和尚果然叫道:“咦,咦,这不是我们万马寺么?”手指在那地图上比划,道:“对了,大雄宝殿之后就是藏经楼、禅堂、方丈室,僧人们住的禅房,我就住在东边。哈哈,这座七层的宝塔还在,那是寺里面最高的地方。他娘的,当初监寺老是找茬让我去扫塔,一扫就是数日,真是混账之极。” 程钧道:“这里面的格局果真与当初一样么?” 那和尚道:“我看着没什么分别……诶,大几十年功夫,连新房子都不曾盖过一间,这混的也是忒惨了。” 程钧道:“寺里面香火不旺盛。”这个想也知道,那紫云观老道占了万马寺,区区两年时间,便得了村民人心,倘若万马寺果然香火旺盛,在山中有声望,又岂会没一个乡民吱一声? 那和尚道:“原本就是如此,万云谷气候合适,里面有几亩好田地。外头都是穷山恶水,寺里的人不必搭理外头的,就有饭吃,谁还把外面人放在心上?说是佛门普度众生,不过是抱着饭碗度自家罢了。” 程钧道:“你说,若是关押一个女子,应该关在哪里?” 那和尚毫不犹豫道:“依我说,必然是这里——”他伸手一指,正是那座宝塔。 程钧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想必是关在塔顶上。” 那和尚摇头道:“不是,是关在塔底下。那塔下面有一座地牢,建造的极为森严,阴森恐怖,我曾经进去过一日。当时我就想,杀了我的头也再不想进去第二次。” 程钧心中一沉——那宝塔的底下,藏着他十分关切的东西,他是不愿意有任何人染指的,然而转念一想,又暗道:料也无妨,那东西几百年后才现世,应当不会这时便给人取去,她一个女子被关在塔里,自保还来不及,哪里就会想得什么东西?我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了,莫不是太想要失了平静心? 那和尚道:“这么着,我去闯大门,你去探塔。你看见后面那扇小门了没有?我先从大门进去一刻钟,你在外面听到声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后面进去,查看那宋道友是不是在塔里。那塔下有楼梯通下去,最后通往地宫。我在时,那地宫只有一道门闩,并无落锁,你应当能打开。但时过境迁,或许他们加了什么禁制也难说。倘若打不开,那就先确定了宋道友在不在里面,然后撤出来,也算得竟全功。” 程钧点头道:“和尚,你武功如何?” 那和尚道:“怎么?” 程钧道:“那里建了一座十分厉害的驳灵阵,你虽然修为搞过了他们,但是进入阵中,法力必然大受影响,还不如武功有用。” 那和尚大笑道:“若问别的,和尚还要犹豫,偏偏这一样问到了和尚的本行,我曾经想过以武入道,若是晚遇到恩师几年,我也突破先天,自行入道了。况且我修为在,身体强健,有十金刚力,就是空着手,也把那万马寺拆了。” 程钧道:“那就好了,我身上寸铁皆无,和尚你借我件兵刃使一使。” 那和尚手中的禅杖一晃,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不能给你。我看看还有什么用的上的?”伸手在腰间乾坤袋上一拍,手中一晃,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戒刀,抛了过去,道:“我手里就那么一把法器,旁的都是凡间的铁器。这玩意儿还是我当初刚出山用的,虽然只是一口利器,也比你赤手空拳强,凑合些。钉是钉铆是铆,今天日子就挺好,咱们这就冲过去。” 程钧伸手一抄,将戒刀抄在手中,手指在刀背上一弹,发成“铮——”的一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大闹一场。” 万云谷,凌晨寅时初刻。 凌晨时分,正是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刻,万云谷中只有风声,连一只虫鸣都没有。紫云观中的人也睡的正香,连今日值夜的清风,也歪在门房之中,睡得黑甜。 正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霹雳,春日响雷,震碎了黑暗与寂静。 清风一惊,猛地一抬头,朦朦胧胧之中,只觉得脚下土地都在乱颤,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连绵不绝。 他一惊,暗道:山崩了!脑袋虽然混乱,但是身子反应不慢,跳下凳子,往外抹头就跑。 刚跑到一半,只听一个怒吼声音道:“他妈的紫云观,有活着的没有?岳华老道,臭牛鼻子,还不滚出来,你家佛爷来了!” 清风又惊又怒,道:“不是山崩,是来了敌人!好大的胆子,敢欺到紫云观来。”他性子本傲,虽然睡梦刚醒乍逢敌人,还有着几分害怕,但更多是恼怒,挥手仓啷一声,从墙上拔出剑来,喝道:“谁敢欺你家道爷!”冲了出去。 刚出门走几步,只觉得不对劲,脚下冰凉,一低头,才发现出来的匆忙,来不及穿鞋袜,就这么光着脚来了。想要回去换,但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门外还有人正在“咣咣”的砸门,想要不回去,但脚下凉的不对劲,心中这么一犹豫,竟是进退不得。 他正犹豫,只听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出去,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喝道:“慢慢腾腾的,紫云观里都是乌龟不成。” 到这个时候,清风是等不得穿鞋了,喝道:“是你祖宗。”长剑一挑,刷的一声,往那人胸口刺去。 眼见长剑到了那人胸前,清风只觉得一阵不对劲,但是那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手中长剑直直的往前,突然叮当一声,刺到一件铜铁器上面,震得膀臂酸麻。 还来不及看清楚刺得是什么,只听忽的一声风声,他暗道:不好—— 但他也只有闪过不好两个字的反应时间,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咚的一声,倒飞出去几丈,砰地一声,大头朝下砸在地上,只砸的七荤八素,不知天地,手中长剑早就不知去向。 只听那人笑道:“我竟不知道和尚有狗吃屎的祖宗——娃娃,把裤子穿好了。” 清风勉强翻过了身,趴在地上,想叫道:“谁没穿裤子了,我只是没穿鞋。”手中一摸,摸到了自家大腿,光光滑滑,哪里是布料?再一摸,脸色涨得通红,原来他果然太匆忙,不但没穿鞋袜,下身只有一条亵裤,险些就光了屁股。 他又羞又气,竟一时忘了身上疼痛,只傻愣愣的见那和尚一路踢打,先踹碎了门,又一路踢进了院子,连身影都看不见了,只有乒乒乓乓连声不绝于耳。乱响之中,夹杂着人声,只听师尊岳华道人喝道:“道友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进来和我为难?” 这句话正好问在清风的疑惑处——这和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二十八 塔下地牢 程钧目送那和尚踹门而入,一面在心中计数,一面侧耳倾听其中动静。 不过片刻,就听里面嘁哩喀喳、乒乓五四,一通乱响,夹杂着和尚嚣张的叫阵,以及紫云观道童的喝骂声,此起彼伏,活活乱成一锅粥。 只是如此,还不够。程钧依然在等待。 等到那老道喝道:“道友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进来和我为难?”程钧细听声音,确定是他本人没错,当即脚步一点,飞快的向寺院后面纵去。 当初入道三重,他已经能够踏雪无痕,何况现在。身影在凌晨的黑暗中一闪而没,轻若幽魂,迅如鬼魅。 那和尚自家夸口,说险些以武入道,程钧不知道真伪,但他本人,前世确确实实站在先天的门槛上,离着入道仅仅一步之遥,当初他也曾自傲道:“我这一入修道界大门,真是北国武林之幸,他们头顶上少了一座遥不可及的大山。” 这虽然是自夸,但程钧并非妄人,能口出狂言,自有他狂傲的资本。 譬如现在,在驳灵阵如此限制修为的情况下,程钧身法已经没有丝毫停滞,速度之快,不在轻灵法术之下,至少在修道界入道期中难有他人可比。 到了后面的角门,程钧抬头,发现墙高不到一丈,索性不走门,脚步轻轻一点,已经上了墙,站在墙头俯视院落,眼见里面无人,轻轻落下,也没有踩坏了院中白雪。 他落地的地方,正是后院的柴房和后厨,柴房隔壁的院子,就是禅房。那本是寻常僧人的住所,这时想必已经住了岳华老道的徒弟或者童儿。 抬眼一看,那宝塔正在自己左手边上,要想过去,必然要经过那禅房的院子,倘若是寻常黑夜,就算穿园而过,也未必会惊动旁人,但现在前面打得这样厉害,只怕就难以瞒天过海。不过程钧也不着急,院子里顶天了就是个冲和还有几分修为,也是被他拿住的,不会碍事。其他人不足一哂,就是给发现了,也没什么。程钧脚步轻点,上了房梁,就在房上沿着屋脊一路走过去。 刚进了对面的院子,只听房门一响,从禅房走出一个人来。程钧一怔,矮了身子,坐在屋脊上俯视着他,他在高处,那人又背对着他出门,一时并没发现顶上还有一人。黑暗中,只能看见那人头挽双髻,做童儿打扮,不知道是清风明月,春风化雨当中的哪一个。 正这时,只听门声又一响,一人从屋里探出头来,叫道:“春风,春风,你别去了。” 程钧心道:原来是春风。他们四个童儿里面,只有春风老成,还有几分心思。 那春风回过头来,道:“化雨,你回去睡,我去那边看看。前面打得热闹,倘若我们都不去看,没得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程钧心中一凛,暗道:这小子倒是反应快! 化雨叹了口气,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怎么样?反正丢不了我们的东西,你理他们做什么?如今师尊在前面迎敌,大师兄想必也陪着,我们哪有什么本领?你孤身一人去探看宋姑娘,不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中了敌人一刀两断之计,岂不更惨?” 春风道:“大不了就用师尊赐下来的护身符,我料也无妨。化雨,你若不怕就跟我一起去,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今天就是立功的时候。清风明月两个一直压我们一头,倘若这一次立下功劳,我们还用看旁人脸色吗?” 化雨沉默了一会儿,道:“功劳不功劳,我也不在乎,若没了小命儿,要功劳做什么?你保重。”说着把门一关,喀嚓一声,已经落了锁。 春风脸色一沉,嘀咕道:“你不来最好,省的碍我的事。”转过身往外便走。 程钧暗道:你要去看那宋姑娘?正好合适,劳驾你前面带路。一面不疾不徐的跟着他,一面暗自观察,听他的意思,他还有一件护身符带在身上,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春风出了院门,直奔宝塔而去,来到宝塔前,却不推门进去,反而转过几步,绕到塔后,在一面墙壁上一推,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地窖口来。 程钧跟在后面,瞧了个清清楚楚,暗道:“原来地牢在这里,并不是从塔里下去?奇怪,难道地牢和和尚说的,并不是一处?” 那春风走下洞口,程钧见洞口幽深,暗自皱眉,轻轻闪身跟了进去。 只见洞口下面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地道,斜斜往下,越走越低,程钧脚下无声,在黑暗中掠过,远远地只看见前面一点灯火,正是春风的灯光,倒是为他指引了一道明路。 突然,灯火一停,春风停住脚步,程钧也停下,身子一侧,藏在一处拐弯处,侧目看去,只见地道尽头被火光照应处,乃是一个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面黑黝黝的铁墙,墙体浑然一体,全无缝隙,分明就是寻常的死路。 那春风停住,用手敲了敲墙壁,道:“云姑娘。”声音很轻,轻的近乎温柔。 程钧心中一跳,暗道:云姑娘?这称呼有些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墙壁后面传出一身轻叹,道:“春风么,你又来啦。”那声音正是程钧听过,借几个妖精之口说出来的宋云姜的声音,她本人的声音听来更加柔软,也更加虚弱。 春风用手抵住墙壁,道:“云姑娘,我来放你出去。” 这一句话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程钧眉毛一动,那墙壁后面的云姑娘咦了一声,道:“你要……这怎么……怎么能……” 春风道:“云姑娘,我自从跟你说过一次话之后,虽然从没见过你的面,但是从没有一刻不想着怎么样放你出去。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宋云姜幽幽道:“我知道,你是好人。” 春风道:“我不是好人,但我就是想要放你出去。”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别有一股坚定地意味。顿了顿,他急急道:“今天就是个好机会,外面打得热闹,师父师兄自顾不暇。我刚刚已经跟化雨说过调虎离山计的事情,这时候放你出去,谁都会以为是对头来了几波人,趁乱救走你,他们不会怀疑。” 程钧暗道:原来如此,却不是你看透了形势,而是将计就计,故意利用外人放宋云姜出来——你这次倒是蒙对了,我就在你后面。你若亲手放人,倒是省下来我一番功夫。 宋云姜在墙里“啊”了一声,道:“怎么,观里来了敌手吗?打得可激烈,对方厉害不厉害?有人受伤没有?” 春风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对头人来历不小,我看打得很厉害。” 墙壁后面传来叮叮的敲墙之声,只听宋云姜急切道:“你快去看看……啊,不,你放我出去,我亲眼去看看。” 春风道:“好,我这就放你出来。”说着悉悉索索的翻着衣袋。程钧隔得远了,不知道他在翻什么,但料想是往外掏钥匙。 宋云姜突然叹了口气,道:“那没用的,倒是辜负了你一番好意。我记得你试过几次,这扇门的锁非常厉害,即使是有钥匙也打不开。你没有修为,也不要再试了。” 春风道:“云姑娘放心,这一回我是有备而来。以往我打不开门,就推测这门需要修为才能打开。但是我偶然听到一件秘密,才知道我以前猜错了,这扇门只需要一件东西,就是我也能打开。” 宋云姜道:“咦,是什么?” 春风道:“我已经把它偷了出来,就在这里——”说着,双手捧出一样东西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只见黑黝黝的一根棍,看来其貌不扬。 程钧眯了眯眼睛,终于看了清楚,不看则已,看了寒毛倒竖,骂道:“我x——”顾不得再看,飞身往后就退。 原来那件东西,正是那老魔寄居的乌木剑! 程钧这一来,发出的声音并不小,春风登时听见了,他心中有鬼,大喝道:“谁——”手中一抖,那乌木剑落在地上。 在乌木剑落地的一瞬间,一道黑烟从乌木剑中升起,迅速席卷了整个地道。春风回过头来,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大叫道:“怎么回……”最后一个字没有出口,被黑烟当头裹住,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程钧脚步几点,飞出地牢,这窄窄的隧道只用了不过一弹指时间,饶是如此,他也感觉到了背后一阵阴气扑来,仿佛走慢一点,就会被阴气拖出,拽入地狱。 飞出地牢,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时间愈晚,天边已经有晨曦光芒,他轻功发挥到极致,脚下一蹬,身子倒翻出去,如燕子掠水,落在数丈之外,在空中一个轻巧转折,落地时已经面对着宝塔。 只见地道口已经被黑烟覆盖,大片大片的烟雾从地下冒出,除了腾腾黑雾之外,在空中已经开始凝实一个黑气图形,粗略看来,正是一个骷髅图形。 程钧心中一沉,他也没想到,会这么早对上这个老魔头。 二十九 外缚印 那骷髅头出得洞来,丝毫不停歇,一阵浓烟滚滚直扑程钧面门。 程钧脸沉如水,眼见黑光已经包围了这个小院,手中结印,一道金光凝结,伸手在空中击去,舌绽春雷,喝道:“临——” 这一个字吐出,如暮鼓晨钟,带着无尽的威严和肃穆,敲打在人心上。 一个金光隐隐的梵文在空中展开,生生的击在黑气之上,在万丈黑烟之中生生撕开一道破口,在浓浓黑夜之中,绽出一点光明。程钧身如闪电,毫不犹豫的闪身穿过窄窄的缝隙,跳出黑烟笼罩的范围,依靠惯性往前滑翔了数丈,脚下一实,已经踏上了墙头。 佛门梵术——九字真言手印。 不是他顾忌自己扮的是和尚特意用佛门的法术,而是道术动用天地灵气太多,这里的灵气受驳灵阵影响,驳杂不堪调用,佛门的法术受到制约较小,何况佛门正大慈悲,正是魔道邪术的克星。 程钧既然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道门之外,对于各门各家的术法都有涉猎,只是佛法因为与道家想通最少,因此会的不多,急切之间,想起来能够动用的最纯熟而且有奇效的,也只有这一个真言手印——“皆”字外缚印。 与其说是一个,不若说是九分之一的残印。 真言手印虽只有“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九字九个手印,却是佛门手印大法的渊薮和最高峰,其中蕴含的佛法与修为,可说是浩荡无底,就是在其中花费数百年,也未必能够说自己尽在掌握。 况且这九个手印虽然世上还有流传,但多是残缺不全,甚至有些曲解之处。程钧机缘巧合下,也才得到过其中一印,就是“皆”字外缚印,那是最纯正原本的梵术,与外间流传的误本全不相同。他手中的法术神通浩如烟海,但是看见这如此刚猛无涛,浩荡正大的佛门法印,也不由得见猎心喜,很是钻研了一番。如今危急时刻,自然出手,虽然威力不足前世施展出来的万一,但也足以暂退强敌。 这是这佛门法术不借助天地灵气,却要凭借本身修为硬打出去,程钧一击之后,法力空了大半,也没有第二击之力,站在墙头慢慢调息。 那骷髅头在空中一转,两只空空的眼窝瞪视着程钧,并没有继续跟上,突然咧开嘴,嘎嘎的笑了起来,道:“哪里来的小和尚,万马寺的人又回来了?” 程钧这时穿着僧衣僧袍,脸上略作了一些化妆,黑夜之中原本不容易认出来,再加上刚刚那个手印确是正经的佛门大法,那骷髅虽然见识不浅,但竟没有发觉,只道他是万马寺里的和尚。 程钧道:“正是你家佛爷,你是占了我们万马寺的魔头吗?”口中一面说,一面称量它,这魔头实力适才只露了冰山一角,但程钧肯定,虽然在养魂木中度过万载,已经削弱了十之八九,但依然在自己之上,虽然他有许多手段,但那老魔也不是省油的灯,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曾经叱咤风云,如今跌落云端,有手段而无修为。只是不同的是,对方修为还在自己之上。 不是不惊慌,只是程钧的城府极深,脸上只有淡淡的傲气和正气,其他情绪一概皆无。 那骷髅桀桀怪笑,道:“看你竟然学得如此高深的法术,想必不是万马寺的人,至少也是佛门的正宗,莫不是万马寺请下的帮手?” 程钧淡淡道:“你管我是哪里来的?佛门一脉,容不得妖魔鬼怪玷污。”他一面说,一面真气暗转,准备下一个法术。他知道那老魔必然也是如此,两个人各自停住,扯些淡话,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下一击,至于这番拖延到底更有利于哪一个,就要看一会儿交手的结果了。 好了—— 程钧一笑,正在这时,只听那老魔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给我……”双方同时一凛,就要暴起,突然,只听一人惨叫道:“魔主,魔主救我!” 程钧闻言,虽然分心,身子却不稍动,也只有眼尾余光一瞥,只见远处一阵烟尘卷过,一个人推门进来,大呼小叫,正是那岳华道人。 这时的岳华道人就没当初的神仙派头了,只见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半边膀子挂了彩,手里的提着半截宝剑——也不值他怎么没丢掉,一面冲进来,一面大叫道:“魔主救我,魔主救我!” 那魔头一愣,往他身后一看,只见他身后追过来一个和尚,虽然身形不见得高大,却是满身的剽悍之气,手中禅杖飞舞,大喝道:“妖人休走——今天别说什么魔主,就是十殿阎罗,也救你不得!” 那魔头回头去看岳华老道,不免稍微一愣,程钧却是不等他回过神来,手中金光大盛,忽的一声,一道雷电附在手中的戒刀上,三尺白刃成了三尺金刃,程钧手一扬,戒刀化作一团金光,狠狠地撞向了那老魔。 原来程钧这一招也是掌心雷的变种,却是通过精纯的真气压缩,一层层加持威力的高等法术。 理论上这一招威力是无限的,有多少真气就能往上加多少层,加的多了未必不能开山断江。只是程钧一来没那么多真气,二来手中的戒刀只是凡铁,哪能承载多少威力。他现在身处驳灵阵当中,不管什么神妙法术,都不能及远,唯有凭借外力,他手中能借用的只有这一把钢刀,不容他犹豫,投掷了出去。那老魔并无本体在,若是只有一把钢刀,连老魔的身子都碰不上,只有附在其中的雷电,也是邪魔克星,方能有效。 一刀夹杂着雷光滚滚而去,程钧根本不看结果,直接跳下墙,却没出去,一道疾影青烟一般穿过院子,往地下一滚,已经进了一处地穴,正是刚刚老魔出来的地方。 这一步是他早就算好的,不管那和尚来不来,都是如此,进去之后反手先把门关上,就听门外一声惨叫——那是老魔中了雷刀之后的惨叫声,因为程钧速度太快,直到现在进了地穴,才有惨叫声传进来。 程钧经验丰富,一听那惨叫声,心中暗道:好魔头,这样了得!我八成真气都在刚才的雷光上面,这一下却还没伤到他根本。当即转过头去,沿着地道往下走。只听得门外那和尚喝道:“魔头,吃我一禅杖。”外面交兵之声大作,想必是和尚和那老魔头已经动上了手。 程钧并不理会外面打得如何,一路向下,原本就幽深的地道如今更加黑暗,空气之中仿佛还有淡淡的黑雾没有散去。走了片刻,就到了尽头,尽头处一面铁壁,正是关押宋姑娘的所在。 这时铁壁前面倒了一人,正是那春风,仰面朝天,生机全无。程钧仔细看,发现他虽然满脸黑气,但尸身十分完好,心中暗自冷笑——那老魔果然还不肯死心,连这一个尸身也留下了。 程钧那眼睛一扫,果然看见了地下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把老魔栖身的乌木剑。 上前捡起乌木剑,程钧手抚剑身,感觉其中的生命活力流失的越发厉害,心道:这老魔的命数到头了。我都不必怎样,放着这木剑不管,最多一旬时光,他也非魂飞魄散不可。可惜今日等不到他寿终正寝了。 手持木剑正要出去,只听到铁壁后面传来女子的声音道:“春风……刚刚怎么了?外面怎么样了?” 程钧认得是宋云姜的声音,知道她没事,稍微放心,转瞬由心中奇道:这也怪了,她声音还是什么清亮,难道竟没有受伤? 一回头,只见铁壁上钉着一张护身符,发出幽幽的黄光,在铁壁上形成了一座保护罩,那是刚才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的。心中一怔,已然想到:莫非是春风最后时刻把自己护身的灵符给了她么?若真是如此,春风这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倒也为他的生命添了最后一抹亮色。 那念头电光火石的一闪,程钧已经抛在脑后,道:“宋道友。” 宋云姜啊了一声,道:“你是……那位道友。你来救人了么?”语气之中十分欢悦。 程钧道:“道友稍等,我去收拾那魔头再与你叙话。”来不及多说什么,带着木剑匆匆上了楼梯,来到门前,只听外面打得“噼里啪啦”还十分热闹。 推开大门,程钧扫了一眼眼前战局,只见那和尚站在程钧刚刚站的墙头上,手中空空如也,那根禅杖凌空祭起,正跟老魔化身的黑烟斗在一处。战况十分激烈焦灼,程钧目光一转,却没见到老道的身影。 正在这时,那老魔突然叫道:“尔等都给我去死……”突然魔气大盛,一口黑气喷出来,把禅杖吹开数尺,本体又化作一个骷髅,竟独身去取那和尚。 那和尚叫道:“好魔头——”已经转身不及,口中大喝道:“咄!”一个字的梵音发出,如金刚怒吼,化作一道光墙堵在身边。 那老魔竟不闪避,直直的撞了过去,在光膜上一碰,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光膜闪了几闪,化为泡影。 那老魔再无阻碍,狠狠地往那和尚身上撞去,眼见就要吞他进黑雾,就听旁边一人喝道:“老魔,天亮了!” 三十章 落荒而逃 那老魔一怔,黑气去势一缓,然而他离着和尚太近,终于也撞在他身上,只是速度慢了几分。那和尚大叫一声,身子顺势往后倒,跌下墙去。 那老魔转回头,就见程钧站在东方,他背后的天际,一道浅浅的鱼肚白浮现出来——天,果然要亮了。 那老魔大吃一惊,竟然顾不得再攻敌,化作一道黑烟,往后就走,程钧叫道:“慢来,你家在这里。” 老魔回头,只见程钧手中一把乌木剑,在晨曦之中黝黑,几乎分辨不出来,但老魔对于那乌剑何等挂心,一看之下,大惊道:“慢来——你把它放下,要什么条件我都依你。” 程钧淡淡冷笑,突然一伸手,一道火苗燃起,整把乌剑登时被火焰吞噬。 那老魔惨叫一声,道:“小贼好狠!”正要含悲带愤扑过去,却见程钧手一扬,那团火焰登时往自己这边飞来,那老魔见自己栖息的乌木剑飞过来,哪里顾得上其他,张口就要将它吞下,以自己的黑烟将它身上火焰压灭。 程钧用手一指,道:“去——” 砰地一声,那火焰乌剑从黑暗附体之时骤然爆开,发出万千光线,如同黑夜之中升起的一轮明日。 那光线之中,蕴含的不是灼热明亮的火焰,尔是—— 雷! 乌剑中明亮的火光爆开的,是万千雷蛇,雷蛇吐着蓝色的信子,在空中肆虐。雷光最是辟邪,黑暗中的明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蚕食,反而越来越大,黑雾越发的不稳定,那老魔张开骷髅嘴,一面惨叫,一面吞吐着大量的黑烟落荒而逃。 忽…… 程钧面色平淡,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其实他额上也渗出了汗珠。刚刚太也弄险,虽然他一开始就打算弄坏老魔的本体,牵制于他,但若不是那和尚赶到,他没那么容易进入地穴,找到乌剑,话又说回来,若不是那和尚遇险,程钧也没必要提前叫破自己的行藏,分老魔的心神,以至于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下,反而可以拉开距离之后,慢慢利用手中的乌剑调制于那魔头。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是程钧对于刚才那一击有多大的信心,刚才他虽然玩了一个火中藏雷,内部击破的把戏,但也只是小技巧。说到底,他修为不足,就处处受限。即使是天大的神通,这时也并无什么破坏力可言,但是那老魔却是做不得恶,因为—— 时辰到了。 东方,一缕金光照耀天地,红彤彤的元日从地平线上蹦出,预示着白昼的到来。 太阳,天下至阳之物,朝阳昭昭,是一切邪祟的克星。就是那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鬼帝,在阳光下,也如同霜雪一般,见之即溶。凡是能生活的阳光下的生灵,都是受到太阳保护的。 那老魔虽然厉害,但失去了乌剑宿体,也只是一缕残魂,焉能见得太阳?如今它还能跑,等到再过几刻,阳光普照大地,天地之间就无他容身之所了。 这种情况下,它只有两个选择,而这两个选择,其实只是一个。 程钧现在要杜绝另外一个。 跳上墙头,程钧道:“和尚,你还好么?” 只听墙下一个大嗓门道:“现在还行,刚刚倒了血霉了。我还道那老道只是个淫贼,没想到确确实实是个妖道。居然勾搭了不知什么妖邪鬼怪在此,光天化日放出来害人……真是狗胆包天,等我拆了它的庙门。”原来那和尚气喘吁吁坐在墙根底下,正自运气,把周身侵入的黑气逼出身来,听他的声音,虽然也有些中气不足,但气势还在,料想并无大事。 程钧道:“那你先养着,你适才追过来的,只有一个老道么?还有一个有修为在身的小道士看见了么?” 那和尚抬头道:“你说一个修为在气息二重的小道人?那小道士绝了。见了我,不等我说一句话,叫了一声:‘来得好!’我还道他要如何动手,正要抄起家伙给他一下子。哪知道他抓起宝剑,转身就跑,还不是往观里面跑,直接跳墙往山里头跑去了。那老道有两个童子被我打趴下,还在庙门口呢。” 程钧道:“他确实跑出去了?” 那和尚道:“与他的身法相比,他的修为实在是太低了。” 程钧道:“那好极了,不必再费我一次精神。咱们走。” 那和尚道:“怎么走了?虽然我挨了一家伙,但现在天光大亮,那老魔头如今出不得头,岳华老道一个人不足为虑……” 程钧突然道:“岳华老道去哪里了?” 那和尚一怔,突然一挺身从地下站了起来,喝道:“对了,刚刚我追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后来跑到哪里去了?我只顾看着那老魔,倒把他一时忘记了。” 程钧眉头一皱,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灵气一阵翻腾,从里往外的难受,那种郁闷的感觉,几乎就要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大吃一惊,飞快的内视,身体却无问题,略一沉吟,惊叫道:“不好!”跳到那和尚身边,叫道:“快停下疗伤。” 那和尚一怔,登时感觉到身体中法力沸腾起来,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程钧喝道:“快跑,离开紫云观。”说着一拉那和尚,往来路狂奔,他本来在观中就不敢动用丝毫灵气,这时候更是小心谨慎,连体内真气都不敢运转,全凭脚力沿着院墙狂奔。 这一路上,虽然不见电闪雷鸣,刀山火海,程钧却觉得比天崩地裂还要凶险,虽然不敢放出丝毫的灵识,但也能感觉到四周的灵气在疯狂的乱窜,原本无形无质的灵气这时却如刀刃、如漩涡、如天下最凶险的东西,疯狂要把他撕成碎片。 跑的时间越长,程钧越能感觉到周围的凶恶,开始不用真气,到后来连呼吸都不敢,屏着气,全力冲向后墙,两人冲到墙边,程钧一个跳跃,够到墙壁顶上,手一撑,身子飞起,越过高墙,落在雪地上,这一回可不是什么踏雪无痕,如同千斤坠地,咚的一声,雪粉飞溅,积雪瞬间没了膝盖。 身边砰地一声,却是那和尚也跳了过来,他的姿势比之程钧更加难看,两条腿落入雪地数尺深,这个人就像种在雪地里一样。 程钧随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出了雪地,依旧一路狂奔,只是奔了一阵,就不再只依靠本身的力气,慢慢放开真气,这一来速度加快了何止倍许,在雪原之中拉出两道雪龙,一路向北滚滚而去。 走出数十里,两人才停了下来,程钧稍稍试探着放出灵识,查探了一下周围天地灵气的状况,点头道:“这回可以了。” 那和尚弹去身上的雪,骂道:“这是玩的哪一出?怎么好端端的在观里面,也不见敌人,突然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然后又似被几十个人围殴,全身经脉都反了一个个儿?” 程钧沉沉道:“驳灵阵。” 那和尚道:“你说是驳灵阵?那玩意儿有那么大威力?我刚进紫云观的时候,也觉得不舒服,但是也没影响我行动坐卧。可是刚刚……好家伙,我看刚刚那紫云观里的的空间都扭曲了,天地灵气混乱到颠覆的状态,寻常驳灵阵哪有那样的威力?” 程钧道:“是驳灵阵。只是是特殊的一种,大概是哪个门派或者上古大修的秘传。刚才你与那老魔前来交战,那老道趁机溜了,想必就是去阵中枢纽处,将驳灵阵催动到了极限,因此天地灵气混乱到不堪的地步。” 他心中警惕惊惧之余,也是暗暗敬佩,要以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布置这么一座效能神奇的驳灵阵来,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要一面保持威能,一面又要让岳华老道这种低微的修为都能将之催动,只怕还真要苦费思量。那老魔——倘若果真是他布置的话——在阵法上造诣很惊人。 那和尚不可思议道:“然则他虽然要害我们,但委实代价惊人。那驳灵阵运转一次,忒也夸张,天地灵气要想恢复平常,怎么也得数日乃至数月。一个不好,闹出一个永久的灵气乱流也是寻常,这紫云观怕就要形成一个绝地。他还要在不在那地方呆了?” 程钧沉吟道:“一来他大概没把紫云观当做需要苦心经营的地盘,二来他未必知晓其中的厉害。说不定他如今已经后悔……不,他决计不会后悔,因为他已经无法后悔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渐渐轻下来。 那和尚没听清楚,道:“出师不利,火也没放,还被人逼得自己从紫云观里滚了出去,真是火大。和尚现在也没恢复,得找个清净的所在疗养一番,等我养好了,看我怎么找回场子。咱们……你说哪里修养的好?” 程钧道:“去小和尚那里。你不也想见他么?” 三十一 升棺发财 两人一路前行,走到了天色完全亮起来时,终于到了山坡下面,程钧指着山上那座小小的的山神庙道:“就是那里了。” 那和尚抬头一看,只见小庙在山风中摇摇欲坠,道:“真可怜,万马寺虽然不好,但这小庙也太破了。”说着再看了一眼,突然皱眉道:“怪了。” 程钧道:“怎么?” 那和尚道:“莫非是我有些多心?这里怎么有何紫云观相同的气味?”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是说……” 那和尚道:“有一股邪气,不是正路。”说着露出几分凝重。 程钧不答,同样是修炼有年的修士,那和尚虽然不比程钧年头长,但是经验尽有,佛门又是最克邪祟,自然会有感应。但是他自己也没拿稳了情况,不会贸然开口,道:“你在这里稍等。我上去找他,你是他太师叔祖,他会下来迎接你。” 那和尚摆手道:“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我是太师叔祖,那也得先认下来再说,不然我显摆个长辈的样子,别人不认,我自己不嫌丢人?走,我和你一起上去。”说着沿着小路径直往上。 两人都是修士,虽然小路险峻,哪里拦得住他们?不过片刻就到了山顶,那和尚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直闯进去,叫道:“小和尚,你太师叔祖来看你了。” 程钧暗道:不是刚才说不摆长辈的谱么?跟着进去,庙里头去没有人,也没有点灯,大堂里光线并不通透,黑黢黢的甚是阴森,只有一口大钟挂在当中,正是那口梵钟。 和尚一见那大钟,露出怀念神色,道:“啊哈,这口钟在这里。当初它就挂在宝塔上面,我也曾负责每日打钟,天不亮就起床,十分辛苦。当时我就将这口钟当做监寺,少不了踹上几脚。”走上前去细看,道:“当初我也没发现它有什么特异,出外开了眼界,回想起来,觉得这必然是一件法器,还想回头鉴定一番,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手指在钟上轻轻一扣,只听嗡的一声,大钟发出轰鸣之声。他这一根手指,力道竟不输于那沉重的钟杵。 钟鸣声回荡在山神庙中,然而过了许久,那钟声渐渐歇止,也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那和尚道:“看来他果然不在。里头是什么?”他指了指后面的门。 程钧道:“后面是小和尚的住处,他既然不在,里面也没有人,你在外面……” 那和尚不等他说完,道:“既然是我太师侄孙的地方,那也不必客气了,我先去安顿下来再说。”说着直接进了里间。 程钧无奈,只得跟着进去。 那和尚进了中堂,环顾了一周,见到没人,却没停下脚步,道:“不对,还在后面。”说着迈开大步,匆匆从下一扇门穿过,进了后堂。 程钧心中一动,暗道:果然他也发现了,后堂有不寻常的东西,他是直接冲着最里面去的。虽然明知道那和尚的意思,程钧还是不能赞同,这和尚来来去去就会开门见山这一招,刚才在紫云观就玩砸了,这回还不吸取教训。何况他刚刚在紫云观十分吃亏,受了暗伤,现在也只是大面上恢复过来,现在直接去踹山神庙的老巢,殊为不智。 程钧本人也就是在去紫云观之前,利用那和尚留下的法器宝镜,试探了里面一回。却也没试探出个结果——一来没有摸清楚里面的实力,二来,也没有摸清那里面的家伙是敌是友。 里面未必是敌。 这里面的人物,不管是人是兽,是妖是魔,毕竟是小和尚对抗紫云观而不败的依靠,虽然也有小和尚涉世未深,极有可能被利用,但也不是没有里面果然是一个高人,看重小和尚,因此才帮助他的可能。 退一步说,就是里面果然是敌,在紫云观为首要大敌的情况下,也不该两面受敌,双方说不定还有合作的可能。 如此一来,程钧试探归试探,并不着急跟他翻脸。 但程钧也没有特意去阻止,一人有一人的方法,那和尚的做法也未必无效。他随手捡起一根掉落的木柴,点着了火,跟着走进里面。 还没进去,就听那和尚大喝道:“果然是个妖孽。” 程钧进去,举起木柴,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山神庙后堂的正中,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那是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材,方方正正,除了黑的暗哑,毫无光泽之外,其实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陡然见到一口棺材,确实令人意外。 程钧心头豁然一亮,暗道:果然在这里! 棺材的事情,岳华道人在紫云观就曾告诉过程钧。虽然岳华道人毫不可信,但是程钧相信,有些地方,他还是说了实话。譬如他说过庙里是一口棺材,那么这一口棺材,就一定是存在的,这种一眼就能揭穿的事,他本也没必要说谎。当然,棺材里面的东西,按照岳华老道说的,乃是一个老魔,倒未必是真。 不过,此情此景,要让人相信棺材里是个正人君子,似乎也很困难。 那大宝和尚开始吃了一惊,但是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物,立刻冷静下来,道:“道友,你看如何?” 程钧道:“外面看不出什么来。要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要不然气息收敛的极好。”连程钧站在棺材前面数尺,也没感觉出里面有什么魔气或者灵气,倘若里面果然有古怪,那至少说明此人很有些手段。 那和尚喝道:“我看不是。刚刚我在下面,虽然隔着甚远,也曾感觉到一缕不祥之气,难道爬个坡的功夫,这里就能换个天地么?定然是贼人藏匿了起来,我来试他一试。”伸手在腰间一拍,一道金光飞出,手中登时出现了一根丈二禅杖,正是他适才在紫云观中用的。 程钧早知道他所谓的“试探”是什么风格,倒退了一步,道:“你出手留点神,不然这庙塌了,咱们三个一起露宿荒野了。” 那和尚将禅杖一抖,金环哗愣愣乱响,然后使劲往地下一顿,“咚”的一声,发出一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音犹如实质,在后殿一层层的荡漾开来。 梵音—— 程钧身子不动,也没有运气去抵挡,任由音波在自己身边掠过,佛门的梵音是不会伤害妖魔之外的人的,程钧心思空明,念头通达,自然不受侵害。 这一声梵音发散出去,虽然声势浩大,但片刻之后,就收为无形,空气中再无任何异样,那棺材也依旧是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 程钧吁了一口气,暗道:果然也不行。 和尚又是疑惑,又是迟疑道:“难道果然不是邪祟之物?我这梵音试探,就是修为高我数倍的妖魔,在梵音之前,也绝不能毫无反应。难道果然是我多疑?” 程钧暗道:那也未必。既然试探不出来,只能等他自己出来,再看真身到底为何物。 那和尚围着棺材走了一圈,道:“这棺材没有钉上,莫非是空的?”说着伸手去敲棺材盖,发出扣扣的声音。 敲了几下,那和尚道:“也不似是空的,来,我瞧瞧到底有什么古怪。”说着双手按在棺材盖子上,使劲一推,轰的一声,把棺材盖推开。 依旧是什么也没发生。 那和尚往棺材里面一看,道:“我道是什么,依旧是寻常。” 程钧心道这大和尚好急的性子,也走过去看,只见里面规规矩矩,躺着一具白骨。 那白骨不知有多少年月,身上衣服,底下的铺垫,都已经烂的精光,只剩下一具骷髅,还算完整,骷髅口中咬着一颗硕大的珠子,脚下还有几件铜器,还有几块碎瓷片,想必是放进棺材里的瓷器已经打碎了。 那大和尚见了白骨,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经文,这才放眼再看,道:“唉,果然只是一具寻常白骨罢了,骨质灰白脆弱,衣衫烂光,想必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岁月。这人生前想必也是个富贵人,糟蹋了许多东西为他陪葬,如今只剩下一具骷髅,人早已转生去了,这些东西又哪里用得到?” 程钧目光一转,道:“不对了。这棺材太干净了。” 大宝和尚转头看着他,程钧道:“棺材底下全无铺垫的残余,也没有尸水的痕迹,明明棺材底没漏,怎么会如此干净?” 大宝和尚一怔,道:“或许他是埋在哪个干净通风的地方……”一拍脑袋,道:“那是不可能的,谁家棺材会通风啊。” 程钧道:“还有一节——这棺材板,也太薄了。”用手指一量,道:“也就是三寸板儿,一般的富贵人家,怎么会用这么薄的棺材?” 大宝和尚听了,敲敲打打,道:“果然是薄了点,不过很结实,许是什么特殊的木头。怪了,这木头我走遍了北国山林也没见过,难道是南方的木材?” 程钧摇头,道:“从骨头和牙齿来看,只是个寻常老汉,倒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说到这里,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转头道:“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只听小和尚在外面惊叫道:“有人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小和尚急冲冲跑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的,却是小石头,还背着一个大包袱,进来惊叫道:“你们做什么?” 三十二 弓开如满月 小和尚一进后殿,只见棺材盖大开,两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只觉得眼前一黑,往日的机灵全不见了,指着对面两人道:“啊……你们……你们做什么?” 好在,他认出了程钧,稍微松了一口气,又道:“程兄,你太冒失了。” 程钧还没答话,那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小和尚一眼,道:“你是那万马寺独自留守的小和尚?” 小和尚一怔,仔细看那和尚,先是疑惑,然后“啊”的一声,道:“你,你是……你莫非就是……” 那大和尚道:“不错,你身有禅骨,颇具慧根,倒是修佛的材料。看来相由心生,我佛门佛祖挑选传人,必须要心善智勇之辈。” 小和尚颤声道:“您果然是那位太师叔么?” 和尚道:“什么这位、那位太师叔,哈哈,若是你们师祖、师叔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个大和尚,那就是我。” 小和尚喜不自禁道:“师叔,我们等你好久了。”说着伏在地上,叩下头去。 那和尚也是十分喜欢,道:“许久没见这么懂事的后辈了,来,咱们说说你们寺里的事。” 程钧见了这样的情形,从旁边退出去,拉着小石头道:“咱们先走。”小石头一怔,跟着他出来。 一出门,小石头就拉着程钧道:“这是怎么回事?那真是那位了不起的太师叔,说是特别神通广大的那位?” 程钧讶道:“你也知道?” 小石头道:“我当然知道,我也常常劝小和尚不要再给万马寺守着,守也守不出什么结果来。他每每都拿出这位太师叔祖来说事,说是万马寺里的前辈高僧,神通广大,只要他一回来,打退那老牛鼻子不在话下。我还道他只是妄想,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位,还找过来了,看来世界上的事还真不好说。”说着有些兴奋的道,“程哥,你说那高僧真有这么了得?是不是明天就把紫云观踏平了,把那老牛鼻子踢出去十万马千里?” 程钧道:“人是真人,事情却也没那么容易。那紫云观也不是那么好平的。” 他虽然是两世为人,但是第一次见到大和尚的时候,想的跟小石头也差不多,因为修道界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境界在那摆着,凭大和尚七重的实力,程钧虽然境界略低一点,但经验见识无可挑剔,别说上门试探,就是就这么上门踢馆,能有什么差池?他之所以谨慎,不外乎怕紫云观的驳灵阵和养魂木里的老魔玩出些花样来。 但是紫云观的实力还是出乎意料了,岳华老道没什么好说的,被大和尚一通砸下来,已经一败涂地,他几个徒弟童子更不值一提。但是那老魔还有余力从乌木剑里出来直接动手,倒是大出程钧意料之外,那老魔气势虽然衰弱到了极致,但烂船还有三斤钉,程钧这烂船没什么干货剩下,那老魔却还有入道期大圆满的境界。 这不是玩笑,大和尚七重压老道的五重是境界差距,那老魔大圆满压大和尚的七重,那是更大的境界差距。更何况老魔的经验法术也比大和尚强得多,若不是佛光天然克妖邪,今天还有好瞧的。 不过,程钧今天下了点手段,若不出他所料,今天那老魔和紫云观就有一番变故,至少老魔的境界还要再往下跌一些,但是即便如此,那老魔依旧不可小看。 更何况还有一座驳灵阵在那戳着,这是程钧真正在意的。大和尚是佛门,受得克制还小些,程钧却是出来之后,觉得刚刚第四重的根基都动摇了,一直强压着没让人看出来,但自己不好受自己知道,在这观里动手,简直是笑话。等于直接克制住了程钧的行动。 想要避开那驳灵阵,一是引蛇出洞,但想引出岳华老道容易,想让那老魔离了根本之地,那是千难万难。第二个选择,就只有破阵。 这驳灵阵虽然繁复厉害,但想要难住程钧这位阵道大家,还欠些火候。 只是他现在缺了时机,手上的资源也还少一个关键,如同拼图,框架出来,少了主要的一块,终究是不能成型。 这个关键怎么补上,要不要冒点险,提前接洽一下…… 程钧想到这里,问道:“你刚刚看见那口棺材了么?” 小石头道:“看见了,怎么了?” 程钧见他并无奇怪之色,问道:“你知道这口棺材?” 小石头道:“你第一次见到那棺材摆在那里,十分古怪,是不是?那没关系,那棺材摆放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头了,没有什么闹鬼的事情出来。小和尚被万马寺的和尚留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存身,我记得这里是个荒庙,当时陪他上这个庙来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棺材。” 程钧道:“你们胆子不小,看到这个棺材,竟然还敢住着。” 小石头道:“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一来小和尚觉得无妨,二来,我回去问了村里人,有几个老人说过,他们小时候就有那个棺材,还围着棺材玩过,棺材盖都打开了几遭,也没什么事。据老人说,那就是老年间一副棺材,里头葬着的是一个土财主。好像是那老财主死后他们家里头闹家务,分家产,乱了起来,谁也不管他,因此就把他晾在庙里头,一直不曾下葬。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成了一个骷髅架子了,听说那老财主或者虽然讨厌,但是窝囊的很,想来变鬼也不会太厉害。小和尚住了一年多,没见闹出什么事来。” 程钧点点头,心道:那棺材古老相传就在这里,紫云观那老道在千里之外却是怎么知道的?那紫云观的老魔,和这边的棺材,又有什么渊源?若不弄清楚,也不好接触里面的那位。一面想,一面随意的问道,“你怎么来了,还背着行李,难道要在小庙里住下么?” 小石头一听,原本笑着的小脸一板。狠狠道:“我就是要在山神庙里住,出家做一个和尚。我再也不回家了,再也不回家了!” 程钧道:“这是为什么?” 小石头气愤道:“昨天早上,紫云观的老杂毛下聘礼来了。” 程钧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小石头家和岳华老道还有些干系。算算时间,应该是自己第一次从紫云观里走,他转头就下聘礼,道:“你姐姐答应了?” 小石头翻了翻白眼,撇嘴道:“她乐的不行。面上装着害羞不肯出来,叫我去接聘礼,我才不去。我要打那清风,他们两个打我一个,哪里打得过?满村里没有一个向着我的,老王头和老王婶子上去就接了聘礼,还一个劲儿的道喜。气死我了,我收拾东西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程钧原哦了一声,头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虽然是刹那间闪过的灵感,但稍一润色,立刻和以前考虑到的筹谋连接起来,口中只道:“你要眼不见为净?” 小石头皱着眉头,道:“我真想一闭眼睛装作不知道,随她去好了。但是柴火妞毕竟是我亲姐姐。哼,等我想一个法子,叫那老道去死……我一箭对穿了他。”说着,从包袱里卸出一把弓来,那弓比寻常的猎弓还要长上许多,弓身泛着黝黑的光泽,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程钧一见那弓,道:“不错的家伙。” 小石头抚摸着弓身,道:“只是不错?这可是我家留下来的,整个万马山里的第一强弓,除了我们家人,谁能拉动?”伸手一拉,弓开如满月,登时凶气毕露。 程钧点点头,手在弓身上一按,道:“不过,是龙江犀的角做的弓,至少有九石。你的力气也不小。” 小石头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反而有些泄气,道:“我力气不小,但是对上他们两个,还是不行。” 程钧有些兴趣,道:“他们俩是谁?” 小石头道:“死妖道——还有我姐姐。” 程钧真有些惊异,道:“你不如你姐姐?是柴姑娘?” 小石头手一松,弓弦声如霹雳,惊起四座,瞬间恢复原状,道:“我第一次开弓,就是她手把手教的。到现在我也比她不过。她能开弓三十个满,我只能十个。我射一千步,她比我多射一百步,还比我准头高。放下弓跟她打,更是别想了,三把两把就把我……哼,倘若……倘若她再晚嫁人两年,等我到十六岁,我肯定能赢她。” 程钧暗自诧异,心道:能把九石的弓拉开三十个满,柴火妞的膂力可是不小啊,道:“那你倒不用着急,那紫云观里现在正在大乱,一时间也没法迎娶了。” 那小石头大喜,道:“是吗?紫云观现在大乱么?是不是老牛鼻子倒了霉了?你快跟我说说,他有多倒霉。” 程钧道:“他四个徒弟死了两个,跑了一个,四个童子死了一个。”这些人死了,对于柴火妞的命运至关重要,倒不是岳华老道就此没了好色的闲心,而是现在娶柴火妞,并不是效用最大的时候。 岳华老道要娶柴火妞,可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当然更谈不到情爱。要说美貌,宋云姜远在柴火妞之上,若论人品性格,柴火妞虽然爽朗泼辣,但毕竟只是个乡村丫头,比不上宋云姜的风姿,更遑论宋云姜本就对岳华道人一往情深。岳华道人之所以要娶柴火妞,那是因为柴火妞的体质特殊,正好是构筑先天道体的重要环节。 但这个重要环节,也要在满足先决条件的情况下。那就是各种仙骨齐全到位,而那岳华老道收集的道体胚子,本来就是八个人,乃是他四个徒弟,四个童子,只有集合了这八个人身上仙骨,再加上柴火妞的体质滋养,方能一蹴而就。 但是现在,岳华老道的布局出了很大的岔子,八个预备下的道体一下子死了四个,春风也就罢了,毕竟尸首还在紫云观,但剩下三个人,对于岳华老道来说,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年准备毁于一旦,第一步就是出师未捷,那还谈什么最后一步? 因此这门亲事暂时结不成。 小石头道:“哦,死了三个,是哪三个?清风、明月怎么样了,所有人里面就属他们……咦?”他突然惊呼一声,喝道:“这人怎么来了?” 程钧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道上上来一人,不过弱冠年纪,相貌十分俊逸,头戴黄冠,身披道袍,竟是一个小道士,远远地看见程钧,忙打招呼,道:“前辈,你果然在这里,叫我好找啊。” 小石头噌的跳起来,摆出了戒备的姿势,从包袱里抽出箭支,抽箭、拉弓、上弦一气呵成,直直的指着对方,怒道:“小牛鼻子,你也是紫云观里的妖道么?”其实这个道士他并没见过,但他现在已经见不得道士了,只要见到一个穿道袍的,就恨不得上去捅上两刀。 那小道士一怔,程钧已经笑道:“这是冲和,一个熟人。如今也不算是紫云观的人。” 冲和闻言,似乎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接着打稽首见礼,道:“见过前辈。我一路从山里找下来,真怕您有什么凶险。” 程钧笑道:“差点。”冲和和他虽然没有多近的关系,但毕竟也提供了一份事实无误的地图,只凭这一点,程钧该当交付一些信任,问道:“你这是从此脱离了紫云观了?岳华老道找你没有?” 冲和再次苦笑,道:“不脱离只有等死了。若不是为了给您绘制地图,我本来也不敢回去,若被师……他问起冲远他们的下落,我有一个应对不当,便是死路一条。我本来就打算偷偷地逃走,正好遇到一个大和尚打上门来,引了一场大乱,我就趁机逃出来了。当初刚乱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您来了呢。” 程钧道:“你走的太早,晚了就能看见我了。也能看一出好戏。” 冲和道:“我也猜到必有一出好戏。天亮的时候我不放心,又去紫云观周围查看,哪知道刚刚走近其中半里,就觉得浑身真气沸腾,差点呕出血来。若非我见机快,立刻抽身逃走,险些就要走火入魔。” 程钧闻言,神色一沉,道:“怎么,他还没关上那最大限度的驳灵阵?他要疯么?这驳灵阵开得越久,不可控的影响越大,到时候非反噬不可。若是他一直把阵法开着,以后还真有些麻烦。” 那驳灵阵要打,也得在平常运转的时候打,若是一直这么高速运转下去,连靠近都不能,又如何能够攻打? 不过,程钧也不信那驳灵阵果真能运转下去,就是观里的人能适应,消耗的资源也是天文数字,小小紫云观,还真坚持不下去。 冲和不答,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逃得性命,离开紫云观。所以来找程钧,只是他骤然离开师门,茫然无措,所以下意识找程钧这个“前辈高人”问计。对于岳华老道,他虽然恐惧中多少带了些怨恨,但毕竟是十几年的师徒,还有感情在。他心地还是软,并没有要把老道怎么样的理由,程钧若要他做什么,他当然也不能推辞,但是这种战术谋划,他倒未必积极参与。 突然想起一事,冲和道:“刚才我路过一个村子,见村子里面正在喜气盈盈的准备喜酒,我还好奇听了一耳朵,据说是一个姓柴的姑娘,明天就正式过门。” 小石头大吃一惊,急道:“你说是谁?” 程钧一抬头,露出几分关注神色,若有所思。 三十三 镜中女红妆 当窗理红妆,对镜贴花黄。 柴火妞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妆容,因为用了胭脂的缘故,今天她的脸色非常漂亮,双颊红的如同苹果花一般,在眉黛的映衬下,双目盈盈欲滴,如含一汪秋水,比平日那泼辣有余的村姑,多了几分只属于女人的妩媚——这才像个新嫁娘的样子。 马上就要出门子了,柴火妞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身上红衣如她本人一样艳丽,虽然乡野村姑没有什么好衣衫首饰,但她幸运,夫家有钱,这一身凤冠霞帔早就做好了。头上那颗大珍珠,不比外面大家小姐用的个头小,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绣工精湛的锦缎,如今穿在身上,耀眼生辉,就像她在梦中幻想的一模一样。 要嫁人了。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出阁,已经算晚了。若不是爹娘早逝,若不是弟弟年幼,她也不会一直耽误下来,留在家中照料家务,支持门户。一个女孩子又要拉扯弟弟,又要独自支撑家业,确实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 但如今终于也算是圆满到头了。 岳华道人…… 岳华道人清隽的相貌在她心中一闪而逝,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怔忡——岳华道人虽然不算她梦中情人,她对着门亲事也是满意的。哪个少女不怀春?柴火妞也做过嫁为新娘穿上凤冠霞帔的梦。 她幼年失怙,一腔孺慕之情无可寄托,理想中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俊美少年,而是沉稳可靠、风度高华的成熟男人,岳华道人正好满足了她的梦想。虽然不曾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情爱,但是能嫁过去,她相信一定是幸福的。 另一张面孔划过心头——那是一张年轻甚至年幼的容貌,比之岳华道人,甚至还要深刻。那是她唯一的血亲,亲弟弟,两人本是最亲近的,只是如今这一两年来,到底也生了嫌隙。 “这孩子……”柴火妞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但也有几分倔强,她知道小石头不喜欢什么,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是她也认为自己没错。女大当嫁,为了家里辛劳了许多年,她自信没有任何对不起人的地方,如今弟弟年岁见长,娘家的事也算告一段落,自己的幸福还需自己主张。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难道要轻易放弃么? 小石头将来也会娶媳妇的,等他成了家,他自然什么都懂得。 喀…… 身后似乎有什么声音,柴火妞回过头,却见身后只有自己那间空荡荡的闺房,摇了摇头,转过头去,继续对镜自视,修饰边幅——时间上可要抓紧了,外面的花轿还在等着呢。 她背转过去,从身后的门缝里,蹑手蹑脚进来一个黑影,无声无息的走过去,立在她身后,突然一伸手,举起了一根大棍,向她颈后击去。 柴火妞骤然回头,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一扭一转,已经将那人的身子倒转,顺势将他手臂压得倒背过去,连人带棍一起压在地下。 那人“啊哟”一声呼痛,柴火妞手肘顶着他背后,冷笑道:“行啊,小石头,跟姐姐我玩这一套?” 那人自然是小石头,他被压着的姿势狼狈万分,又是羞愧又是疼痛,叫道:“柴火妞,你放手!” 柴火妞笑眯眯的又往下压了压,小石头脑袋差点磕到地上,就听柴火妞道:“小子,你忘了小时候谁教你使用猎叉,谁教你追踪猎物,谁教你开弓射箭?在我面前玩偷袭,你还嫩得很呢。” 小石头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嘴硬道:“我一时大意了。” 柴火妞道:“你大意了?连我用镜子在后面看你你都没发觉,你说你大意了?我瞧你再历练几年再进山不迟。”说着抬起头,道:“小和尚,你也给我滚出来。” 小石头大吃一惊,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小和尚才从柜子的后面走出来,道:“柴姐,被你看穿了。” 柴火妞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有他的地方,必然有你。” 小石头反应过来,叫道:“小和尚,你被她诈了,她本来不确定你来了的。你呀,不应该出来的。” 小和尚跺脚道:“我不出来,你眼珠子都盯到我脚上了,谁看不见啊?我就是不出来,柴姐照样找到我了。” 小石头道:“怪我吗,我……” 柴火妞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别吵嘴,想转移我的注意,从我手底下逃跑那是不行的。现在你们两个说,想怎么样?” 小和尚道:“怎……怎么样?” 柴火妞一扭小石头的手腕,拽下他手中的一根棒子,笑眯眯道:“我看见,你们两个小子打算给我一棍子……” 小和尚连忙插口道:“只有小石头,不干我的事。” 小石头气叫道:“小和尚,你有没有义气……啊!”话音未落,就是一声痛叫,耳朵被柴火妞拧了一圈,疼的差点没流出泪来。 小和尚看着,捂着耳朵嘶了一口气,道:“乖乖。” 柴火妞道:“你们两个小鬼到底玩的什么把戏?趁着上花轿之前把我打晕,然后呢?不许我去拜堂,咱们三个连夜逃跑?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小和尚摇手道:“当然不可能,这冰天雪地,大雪封山,我们三个带着你,能跑到哪里去?这种傻事如何做得?” 柴火妞道:“这就对了,我想小石头胡闹,你还不至于跟着他怎样乱来。你说,把我放倒了之后,你们两个怎么办?” 小石头突然抬头道:“然后我替你去拜堂。” 柴火妞吃了一惊,不自觉的手一松,小石头伸手迅速,一甩头离开她的手,刺溜一声,从她胳膊下面钻过,窜将出来,不及直起身子,手脚并用紧蹿几步,来到了门口,方才站直。虽然这几下姿势不好看,但好歹把自己的耳朵救了出来。 柴火妞一时顾不到他,只是不可思议的看着两人,指着他们道:“荒唐,荒唐,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你们疯了?” 小石头哼了一声,道:“那个大骗子,想要骗你过门,他休想!哼,只是不让你嫁过去,我都不能咽下这口气,一定要狠狠给他个教训。” 柴火妞揉着额头,只觉得头上凤冠压得脑袋都疼了,道:“你们等等——我不能去拜堂,小石头代替我去?你们要干什么?”略一顿,怒笑道:“哈哈,我知道了。你们假扮我混入紫云观中,趁岳华没有防备,就要暗算于他,是不是?你们两个打得好注意。” 小石头和小和尚对视了一眼,互相打了个眼色,小石头道:“就是这样,那岳华老道强骗少女,就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柴火妞气咻咻道:“你们休想,就你们两个小屁孩儿,倒是异想天开,这不就是胡闹么?还想骗过其他人的耳目,凭你们两个小鬼,只怕三步走不出去,就要露了馅儿,成了大笑话!如今我既然发现了,难道还要你们得逞么?今天是好日子,我就不怪你们了,赶紧出去,两个小鬼头,别做什么异想天开的打算啦。” 小石头怒道:“虽然被你发现了,但我还是不许你嫁给他,反正今天不管谁嫁出去,你都不能出门,大不了咱们打一场,砸一个稀巴烂,一发把亲事搅黄了也就是了。” 小和尚赶紧推了推他,道:“别说得那么僵,有什么事好商量。” 小石头道:“商量什么,你先上还是我先上,还是咱们两个一起上?” 柴火妞气笑道:“你们俩别谦虚,赶紧一起过来。我看看你们长进了多少?”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一声,道:“别闹了,柴姑娘,这件事换我来说,好不好?”说着,一挑门帘,进来一个少年。 柴火妞一怔,仔细打量那少年,道:“原来是你。”她与那少年不过一面之缘,但那少年容貌令人过目不忘,因此也就认出来了。对于不相熟的人,柴火妞毕竟还是斯文了几分,点头道:“原来还有外援。这位小兄弟,你年纪也不大,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两日,就学了这么一肚子鬼心思,要不人家说近墨者黑呢。” 那少年微笑道:“姑娘实在冤枉了。” 柴火妞好笑道:“怎么,我冤枉你了?” 那少年摇头道:“不是,是冤枉他们两个了,这一番我才是主谋。” 柴火妞愕然,那少年道:“姑娘若要知道前因后果,我算是半个局外人,就由我来说,在下程钧,算是半个道门修士,与紫云观的老道……也算同道中人。” 三十四 实言相告 马尾村的村口,停着一群人,都穿红挂彩,前头是几个汉子拿着锣鼓喇叭,后面听着一乘四个人抬得大红轿子。周围围着一圈人,无不嬉笑观看,仿佛是个成亲的队伍。 日头越升越高,前面提着锣的汉子有些不耐,转头问身后穿红的妇人道:“周嫂子,怎么大妞还不出来?眼看到了吉时,现在不出发,到了紫云观天就黑了,误了吉时可是不好。” 那周嫂子抹了一把鬓边插着的一朵红花,道:“我早就叫小喜她去搀新娘子了,哪知道这孩子竟耽误事。我去看看。”说着把手里的喜帕掖了,转回村子。 周嫂子一扭一扭,到了村中间一所木房子外面,就见一个女孩儿在外面团团转,不由分说上去戳了一指头,道:“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外头。还不进去把大妞搀出来,她家没大人,也不用哭嫁了,扶出去上了轿子好送亲呀。” 那女孩儿捂着额头,道:“妈,你怪我做什么?我叫了好几遍了,大妞姐自己不出来,我总不能硬闯进去。她那个脾气,我闯进去了,还不被她丢出来。” 那周嫂子又要戳她,那女孩儿头一低,没戳中,点着她道:“看你这丫头胆子小的。今儿是柴大妞好日子,你叫她大声些,她能把你怎么样?瞧我的。”说着上去,啪啪的拍门,道:“大姑娘开出来,吉时到了。” 她叫了几声,门倒是没开,窗户忽的打开一扇,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正是柴火妞,只见她没带凤冠,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也没盘起来,脸上妆面细腻,眼角之处却有些花了,一双桃花三角眼眼角往上吊着,带了些凶相,道:“什么吉时?”声音比平日来的沙哑。 那周嫂子一见,一拍大腿,道:“哟,你瞧啊,这怎么说了。都这个时辰了,妆也没好,头发也没梳,这样子多咱能上花轿啊?” 柴火妞压着嗓子道:“上什么花轿啊,姑娘不上花轿。” 那周嫂子一怔,笑道:“大妞还什么羞啊,姑娘家谁都有这么一遭。是了,你自己梳头累着,我来给你梳。”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柴火妞叫道:“慢着——”一句话说完低下声道:“不用您了,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们等着……我……”一句话没说完,退回去把窗户“砰”的一声,关的严严实实。 那周嫂子更愣了,道:“这孩子怎么了?这几日欢欢喜喜,临上轿倒别扭了。” 旁边那女孩子道:“妈,我看大妞姐眼角红红的,像是哭了的样子呢。” 周嫂子拍了下她脑袋,道:“别瞎说,好好的日子怎么会哭了呢?”心中却暗自嘀咕道:太阳这是哪边出来了?连柴火妞都会哭了。 我才不会哭呢…… 狠狠的关上窗子,柴火妞站在窗边,面对着关闭的窗扇,独自一个人立着,鲛珠在眼圈中微一打转,立刻蒸发的干干净净,回过头来,抱住肩膀,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倔强中有些嘲讽的笑容,看着屋子里三个年轻人,道:“凭你们说得活灵活现,也只是一面之词,让我就这么相信了,还是不够。” 对面三个少年对视一眼,小石头急得直跳脚,道:“你怎么这样,明明刚刚都说通了的。” 小和尚却见柴火妞眼角发红,虽然没有揭穿她,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柴火妞见了他的动作,顿时知道自己的狼狈落在他眼里,心中羞恼,道:“我去洗把脸。”不等他们说话,走进了里屋。 小石头叫道:“你……”程钧把他一按,道:“先等等。” 小石头回过头来,小和尚也道:“我看柴姐是说通了的样子。但是她最要强,不肯就这么服软的,你别逼她。” 程钧道:“你放心,柴姑娘骨子里有傲气,既然知道老道不是良人,就是再八抬大轿来请,她也不肯屈就的。” 小石头道:“我想也是,她会同意我们的打算的。” 只听柴火妞冷笑道:“我却是不同意。” 三人转过去,只见柴火妞从里面出来,脸已经洗的干干净净,却是将满面脂粉洗去,只露出素颜,确实比刚才更显得秀美,如出水的芙蓉,全无雕饰。程钧心中暗道:这姑娘与众不同,她既然如此,想必事情定了八分了。 小石头却没注意到柴火妞怎么梳洗,只记得她说不同意了,怒道:“为什么,你都知道他还有老婆,还是负心的王八蛋,难道还要嫁出去?” 柴火妞走过来,稳稳当当往椅子上一坐,道:“因为你没有说实话。” 小石头道:“我从来不说假话,你知道的。” 柴火妞不看他,一双杏眼直直盯着程钧道:“我说的是你,你不说实话。”眉毛斜挑,面上露出峻峭,道:“小石头那点小心思,我从来都看的出来。他虽然任性,但是都为了我,也没有坏心,我相信他,但是却不相信你。你虽然说了许多,但都是岳华怎么坏,怎么对我不好。这都是表面上那些东西,真正的实话都在你肚子里藏着。你是把我当傻子,当小孩子了?你今天不说出子丑寅卯,休想我乖乖的按照你说的做。” 程钧心道:这丫头倒真泼辣,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柴火妞道:“你痛痛快快说出来,要我这个轿子进紫云观,是为什么?小石头说他假扮我,为了趁他不防备,教训岳华,我看不一定。你一定还有别的算计。好比说这边轿子抬进去,吸引了老道的注意力,那边你趁他不在,就要乱来。鼓词儿里面写着,这叫调虎离山计。可是你这边乱来没关系,若是被岳华发现了其中关系,小石头不是有危险?你自己要做什么便大大方方做,不要牵扯我弟弟。” 程钧忍不住笑道:“柴姑娘果然心思灵敏,言语直率。我们确实是为了进紫云观,这其中关节,说来就话长了。” 柴火妞拍了拍椅背,道:“你别说那些多少年前的古早渊源,我不听。你只说最关键的你要做什么,怎么做,最要紧的是我们姐俩会怎么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包括岳华在内,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们都是天上飞的神仙一流,大概有你们一套行话,说出来我们听不懂,你们也不惜的跟我们说。可是我听不听得懂是我的问题,你说不说是你的态度问题,不说出一二三四来,我怎么相信你没存着坏心?我就在这里,你虽然想把我怎么样很容易,但我拼死不叫你们上外面的花轿,你们也是枉然。” 程钧只有暗叹,这丫头真是口角锋利不让须眉,他也算见过许多女子,连修道界的女修算来,柴火妞的个性也算排上一号。心中暗自欣赏,道:“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我再转圈子也对不起姑娘的爽利。那我也捡着要紧的说。先说我们的目的,我们几个人,目的不同。小石头的目的,最简单,他就是不许你嫁那老道,其他的,能教训老道最好,别的他不关心。” 柴火妞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他指了指小和尚,道:“他的目的也简单,那紫云观本来是万马寺的地方,岳华道人占了他们的庙门,他自然想要老道滚蛋,重新建立山门。”他只说最浅层的,至于小和尚背后的棺材,连他都不知道根底,自然也不必跟旁人说起。 程钧道:“我们还有一位大和尚,他也是这一回的主力。他的目的一是为了万马寺,二来为了降妖除魔。他是有佛法的大师,嫉恶如仇。那紫云观里的妖道,乃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当然希望一剑诛却。还有一人,就是宋道友,她与我们虽然没什么故交,但是也有一面之缘,她被镇压在宝塔下面,若不将她放出来,说不定何时便被那岳华老道害死。” 柴火妞看着程钧,道:“说来说去,没说到你自己头上。” 程钧道:“我就庸俗了。我为了杀人。那岳华老道以及他身后的老魔,对我颇有算计之处。我虽身无长物,但还有一具带有仙骨的身体,引得那失了肉身的老魔垂涎……我们有个词叫做夺舍,就是占了旁人的身体。他们十分算计我,我自然也不会手软。” 柴火妞道:“没了?” 程钧爽快道:“那自然不是。我还要取那老魔收藏的一件东西。那东西虽然是魔物,但对我有用。” 柴火妞听了,反而满意道:“你这才说了几分实话。” 程钧道:“说完我们的目的,我再直说我们的打算。我们要争取一个时间,兵分三路,一是洞房,出其不意能伤到老道最好,不能的话,至少要稳住他。另一面要放出宝塔下的宋姑娘。还有一路,要侵入那驳灵阵的中心,将大阵停下来。然后三路合围,去战那老魔。若不把那阵法停下来,其他的事情都要打个折扣。与那老魔动手,也要失去八成力量。” 柴火妞道:“你叫我弟弟去动岳华老道,这不是玩笑么?他哪里是岳华老道的对手?” 程钧道:“那又不然,我实话实说。我本人走不开,驳灵阵那边我若不去,旁人都破不了。那宝塔下面有镇邪的符箓,凡人也很难揭开,必须要大和尚去。如此一来,选择就有限了。但这不是说小石头就有危险,出其不意,这是第一。那驳灵阵十分厉害,岳华老道他们怕了我们,时刻要把驳灵阵运转到极致,只是除了老魔法力特殊,不怎么受影响还罢了,但其他人谁也难逃,岳华老道也是一样。我们固然寸步难行,他也受了其中影响,十停威力去了九停九。再加上我封一道符箓给他防身,趁他掀起盖头一刻发动,近距离一击之下,那是必然成功。” 柴火妞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果然要这样做?” 程钧道:“不说为了旁人,就是为了你,也必须要了断了那岳华老道,不然有他在,你的终身岂不误了?” 柴火妞道:“好,那我也有个条件。” 程钧道:“你说?” 柴火妞道:“小石头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他冒充我,一来容易漏了破绽,二来,他身手根本比不上我。你把那什么符箓给我,我来替你们走这一趟。” 三人面面相觑,小石头道:“姐,你怎么能去?” 柴火妞眉毛又竖了起来,道:“你的本事谁教的?村里面男女老少,若论弓箭,再论把式,我若说第二,谁敢说第一?我若是不成,三个你也是白给。”转过头对着程钧道:“我看出来了,还是你主事。你说,要不然我去,要不然谁也别去,痛痛快快的决定,一会儿他们又要来催我。” 程钧目光幽幽闪了几下,突然一合掌,道:“若是这样,倒要麻烦柴姐。” 三十五 另一方玩家 虽然耽搁了些时候,但是花轿还是出发了。一行人吹吹打打,送到紫云观时,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 到了紫云观一看,只见门前一片肃静,别说张灯结彩,宾朋大宴,连多余的布置都没有,只在门前挑了两盏红灯笼,算是与平时勉强有些不同,哪里像是接亲的样子? 送亲的人一看,都不由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人家道爷是高人,但是轿子里的,也是马尾村的头一朵花柴家大妞,送亲的都是乡里乡亲,与柴家姑娘都素来亲善,这才主动为她操办婚事。虽然她嫁妆不多,但是村里面各位乡亲也着实添了不少箱笼妆奁,满指望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成就一件好事,十年八年都能津津乐道。然而今天一见这光景,都觉得道观里压根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心中都难免不平,连吹鼓手都有些没精打采了,调门低了一个八度。 来到道观门口,按理说,新郎官怎么也应该出迎,但依旧不见人影。却见门口只有两个童子,众人认得是清风、明月两个。如今他两人穿的也只是寻常衣裳,颜色稍微亮一点,脸上平平,没什么欢喜摸样。喜娘周嫂子上前笑道:“新娘子到了,新郎官怎么不见啊?” 清风和明月同时走上一步,目光划过轿子,道:“柴姑娘到了?进来。” 众人更加不忿,这是哪家的规矩,虽然说道观娶妻不能按照俗世那么大操大办,但这说好了是三媒六聘抬进来的正房,找两个童子就打发了,就是买个丫头,也没这样随便的? 然而毕竟紫云观有些积威,周嫂子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抬进来,大伙儿卖力气吹打起来呀。”她一叫,众人在后面鸣锣吹唢呐,滴滴答答,又自热闹起来。 清风眉头一挑,大喝道:“停了!” 吹鼓手一怔,停了吹打,唢呐还对在嘴边上,鼓槌兀自举在半空,不知所措。明月道:“道家清静之地,吵吵闹闹像什么话?抬轿子的把轿子抬进去,剩下的人都回去。”说着一推站在最前面的周嫂子,“你也回去。” 周嫂子怔在那里,只得眼睁睁看着轿夫把轿子抬进了门,直嘬牙花子。等着道观门关上,她才对旁边人,道:“大妞这门亲事,怕结的不对啊。” 身后一个送亲的汉子把手中的铜锣往地下一摔,道:“这紫云观……真他娘的欺负人。” 周嫂子担忧道:“若叫小石头知道,不知道这小子怎么闹呢。” 清风和明月将轿子指挥着进了内堂,在一处殿堂处停下。明月手一挥,两块碎银子扔了出去,道:“没你们事了,出去。” 几个轿夫出去。明月掀开帘子,清风把新娘子扶出来,道:“柴姑娘——马上叫您师娘了,跟我走。” 柴火妞蒙着红盖头,身上披着红色喜服外罩霞帔,虽然是村里做的粗活儿,却也一身光华灿烂,越发显得身材窈窕,姿态楚楚。跟着清风和明月一步步进了厅堂,被牵引着坐在一张软榻上。 清风向着明月打了个眼色,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禀报师尊知道。”说着出了门。 一路来到藏经楼下,只见化雨在门口站着,见了清风,连忙走上几步,道:“师兄快进去,师尊等了许久了。”言语之中,露出几分谦卑。 清风忍不住暗自冷笑——当初春风还在时,这两个小子如何嚣张,仗着平时服侍师尊起居,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如今春风死的不明不白,他这个小碎催还不是乖乖的拍自己马屁?压根不看他,昂首上楼。只留下化雨一个人,满面羞怒的站在那里。 上了楼,只见顶楼的露台上,岳华老道一人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站立,他座下四大弟子之中唯一一个硕果仅存的冲明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旁。那老道今日倒真穿了一件红色的道袍,全身殷红如血,倒也有几分成亲的样子。 清风走上前,恭敬道:“禀告师尊,已经把柴姑娘接进来了。” 那老道依旧不曾转身,轻轻地捋了捋颔下黑髯,道:“好,这一场好戏,现在就要开始了。” 清风深吸了一口气,道:“请您吩咐。” 那老道转回头来,只见他双目精光四射,湛湛有神,道:“今日是个不寻常的晚上,我紫云观到了关键时刻,不容分毫疏失,你们两个。”手指一点清风和冲明,道:“乃是我倚重的左膀右臂,今日功成,我比不亏待了你们。” 清风和冲明大声称是。清风斜了一眼冲明,暗道:“他不过入门一月,才学了几分本领,焉能和我相提并论?也就是冲远、冲清下落不明,冲和更是直接叛逃,要不然他如何能够出头?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他也不想想,他这一句,把自己也归到灵长类里面去了。 那老道不管手下如何转动小心思,道:“如今我给你们分配任务,冲明——接了。”手中一扬,两面旗帜飞了过去,见他借住,道,“今日我们成败关键,就在这一座驳灵阵。有这一座阵在,有千军万马也不怕,若是驳灵阵有个闪失,嘿嘿——你去守好阵盘,这两件是阵中的阵旗,我传你几道阵决,你好生运用,料可无妨,守好大阵,便是头功一件。” 冲明听了,又是惊喜,又是惶恐,道:“弟子多谢师尊厚爱,深感责任深重,这个……怕有闪失……”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片金色,一道光芒打入脑海,幻化成数种字符,只听岳华道人道:“我这大阵有一百零八种变化,如今传你三种,便能应付各种闲人,莫叫我失望,去罢。” 冲明心中惊佩,暗道:“我竟不知师尊有这样的手段,这一番造化到了。”恭敬地领命下楼去了。 等他下楼,那老道才道:“若论他资质,实不该当此大用,只是现在人手太也匮乏,唯今之际,只有且作权宜之计罢了。” 清风听他说出不满言语,心中十分熨帖,道:“师尊,我可以代替他。” 岳华道人摇头道:“你却不可,我把你另有安排。你就镇守后面那座宝塔。” 清风惊道:“莫非是……” 岳华道人道:“不错,我叫你看着宋云姜,休叫旁人趁虚而入,放走了她。她虽然也曾是你师娘,但毕竟心怀仇恨,又加上很有几分本领,若是走脱了,倒是一方敌手。” 清风道:“师尊,若是伤了师娘,那如何是好?” 岳华道人打量了他一阵,挑了挑嘴角,道:“旁人若不把锁打开,你当然伤不了她。倘若锁已经被打开了,你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着伤她?我在她门上新打了三道符箓,有驳灵阵在,谁都不能使用法术,料想他们攻不开大门,你只管守着便是。倘若果然不行,你点起引线号炮,通知他人也就是了。”又道,“一会儿我把明月也派过去,你们两个一道守卫。” 清风道:“是,弟子遵命。”心中暗道:师父忒也多虑,我一个人绰绰有余,哪里还用得上明月?行了一礼,就要退出,却听岳华道人道:“你把化雨叫上来。” 清风老大不乐意,回答了一声“是”下楼去了。 岳华老道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道:“一个懦弱怯战,一个愚蠢狂妄,这些人败事都不足,还提什么得力?倒真难为了这么多年。罢了,本也没指望你们,若不是我已退而求其次,早就将你们用作材料,成就我一番大事,那才是你们最有价值的去处。” 这时,化雨小心翼翼的走上来,低着头来到岳华老道面前,躬身道:“师尊。”神色之间,脱不了的唯唯诺诺。 岳华老道温言道:“化雨,今晚我有一件事托付你做。” 化雨心中惶恐,道:“师尊尽管吩咐,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华老道摆摆手,道:“何必赴汤蹈火?乃是一件大美事。柴姑娘现在抬进了东院,你现在就去陪陪她。” 化雨张口结舌道:“我……我就这么去……” 岳华老道道:“当然不能这么去——”说着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道袍,道,“你穿上这一身再去。一会儿把我那顶七星冠也带上,低下了头别叫人瞧出你的容貌,走进院子里。然后就呆在里面就行。” 化雨道:“那我怎么……怎么跟柴姑娘说?” 岳华老道:“我又不是叫你真做了新郎官,你说什么难道还要我教你?去,你往常不出庙门,还没见过你的新师娘?这一个大美人便便宜你了,也是你的福分。可是只许看不许动,不然真新郎就不依了,哈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化雨被他笑得发毛,颤巍巍接过衣衫,只得道:“弟子遵命。”小心翼翼的下楼去。 岳华老道止住笑容,转回头,看着窗外。外面夜已经深了,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光亮都没有,他眯着眼睛冷冷道:“今晚就是最关键的时刻——哈哈哈,到了明日,我大功即成,还怕哪一个?到时候二次出世,天上地下,任我遨游!我这一出手,就要让九洲十地,抖上三抖!” 三十六 夜战紫云观(一) 化雨心情复杂的走着,前面已经看到了东院的灯火,他骤然停了停脚步,整了整头上的七星冠——这七星冠与他带着的黄冠不同,乃是紫金打造,上面镶珠嵌宝,十分华贵,也十分沉重,他带着很是不适,常常觉得要从脑袋上掉下来。 这几日,他的心情不好,很惶恐,也很迷茫。 从小,他就在道观做童子,只是一直没能正式拜入道门,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杂事。他也知道自己资质一塌糊涂,道观资源有限,就是一门最简单的练气术,也有一群人排在他前面,根本轮不到他修仙得道。遇到岳华道人,成为他的随身童子,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那岳华道人虽然是个落魄散修,但也是正经的修道中人,脾气有还算和善,能将他服侍好了,或许能有一分踏上仙路的可能。 他和那些争强好胜的人不同,本是个没主意的,天生就是被领导的材料。在跟了岳华道人之后,他遇到了春风,两人没呆几天,化雨就知道,春风无论哪点,都在自己之上,于是他很快成了春风的跟班小尾巴,就像明月是清风的尾巴一样。 找到了老大之后,他不可避免的嚣张了一点,也敢跟清风明月两个对着打嘴炮,一来是发发自己从小唯唯诺诺的一口鸟气,二来他也知道,制止手下胡闹,乃是自诩冷静的老大的乐趣之一。他倒不是真看不起清风明月,只是分了帮派,自然要斗,斗得多了,自然就讨厌起来。 然而晴天霹雳,他一直跟着的老大春风,忽然莫名其妙死了,而且从清风明月的嘴脸看,他就知道,老大死了还死的很难看。这对于他来说,真是天塌了一般。春风既然死了,他这个独木如何支持?做小伏低,他倒是习惯了,但是做小伏低果然就能有用么?别说他,就是清风明月,跟着岳华道人这些年也不过得传了一些凡俗武艺,他这个失了根基、招人厌恶的童子,将来还有什么指望? 如今摆在面前的,要么当一辈子孙子,要么赶紧想法子改变下自己的处境。他人虽然软弱,但也有几分脑子,想得很清楚,要想改变,无非两条路,一是立下大功劳,博得月华道人青眼,譬如今天,岳华道人吩咐下事情,就是一个机会。若果然他有大运气,超额完成任务,或许能咸鱼翻生。 还有另一条路,或许就是…… 离开这个鬼地方! 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别管什么阔,什么空,只要叫他出了这个紫云观就好啊。 他本来就没什么雄心壮志,如今更加灰心,只求个平安。然而只要留在观里面,别说平安,这条性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自己的。 唉,只要能出了这扇门,哪怕不提什么成仙得道,不做什么神仙梦,就算是回去种地,也比这里朝不保夕的强。 进了院子,明月已经不在这里了,化雨知道他必然也被委派了重要任务,忍不住撇了撇嘴,来到前厅。 东院正房是三间,左右两间有帘栊相隔,他坐在中间那间,隔着帘子,能看见左边榻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大红衣裳,蒙着红盖头,想必是新娘子。 化雨心中一动,暗道:听说这位新师娘乃是万马山中头一个大美人,不知长得什么样子?虽然明知道山里丫头不会打扮,又风吹日晒,再漂亮也就那样,春风也跟自己说过,长得只是一般漂亮,但他还是好奇。只是他知道,这女人乃是自己的师娘,自己跟她同处一室,已经招了嫌隙,若是再欺近身去,那就别管立下什么功劳,都没法自处了。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去,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拿起茶碗挡住脸,假装喝茶,目光却是不自觉的偷偷往里面瞟,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感觉目光格外清晰,只见那女子扶在榻上的一只手纤细柔软,晶莹如玉,只觉得心里痒痒的,不自觉的摸着自己的手,心想:好好一个羊肉,落到了老狗嘴里。 看着看着,他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今年也有快二十岁,跟着老道,别说修不成道,把老婆也耽误了。倘若有机会逃走,带上这个小娘子,我与她过上一世,就是不当神仙,也快活死了。 化雨这个念头虽然来得荒唐,但这么一冒出头来,就越想越真,渐渐地有些上头,站起身来蹬蹬蹬几步冲上前去,来到帘子门口,却是骤然停步,差点没撞到墙上。 突然,只听墙外,轰的一声,化雨就觉得脚下踩的地晃了三晃,站不稳往后就倒,只听门外风声大作,呼呼作响。一人朗声长笑道:“好贼秃,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留下来。”笑声隆隆不绝,不是岳华老道,还是哪个? 这回化雨真站不起来了,刚才是震得,这回是吓得,坐在地上直哆嗦。心中只道:我要死了,他就在外面,他若知道我起了心思,我……我……越想越是害怕,只觉得牙关咯咯打颤,自己也控制不得。 只听得外面呼啸声不绝于耳,他正要闭上眼睛,爱咋地咋地,突然眼前红影一闪,一袭裙角已经掠过眼前,原来是新娘子出来了。 那新娘也没看化雨,直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化雨看她的背影在自己身前站着,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力气,勉强站起身,跟着看去。 只见外面两道光芒打得厉害,其中一个不必问,正是岳华道人,他手中持着长剑,不住的发射黑光,对方却是手持着一件棍状法器,释放的金黄毫光,看来巍巍大气。 化雨一见对面那人,虽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却有一丝光泽从脑袋上泛出来,心中暗道:“奇怪,好亮的秃头,莫非是个和尚? 两人越打越快,呼啸声不绝于耳,光芒闪烁的越来越快,化雨看着眼花缭乱,只觉得呕心,耳边听着打斗的声音固然震耳欲聋,还有一个声音竟然比外面的打斗声还要清晰——那就是他的心跳声。蹦蹦蹦蹦,如同高山擂鼓,又响又快。 化雨太紧张了,他现在满心希望,就是这个和尚赢。虽然他是敌人,但是未必就要把自己怎么样,最好他能把老道打死,自己好出了这个鬼地方,或许那老道的珍藏还有眼前这个新娘子也归了自己。然而那和尚不知怎的,虽然打起来威风赫赫,但是始终占不到半点上风,岳华老道面带冷笑,手中长剑雷光熠熠,又有许多黑雾夹杂其中,越打越是精神,竟然步步紧逼。 只见那新娘还在窗前,化雨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她,道:“快进来,外面打得厉害。”一面说,心中一动,暗道:“他们外面打得厉害,我们正好逃走。” 也不知道从哪里算的,他也称起“我们”来。 只听得老道大笑道:“贼秃,你偷偷摸摸藏在花轿后面,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算你乖觉,竟然在出手前一刻,识破进了院子的不是老夫,临时收手要走。可惜迟了!我这里布下的是天罗地网,你插翅难飞,这紫云观就是你的坟地,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说着张口一吐,吐出一道黑烟,扑向那和尚。 化雨听了,一股凉气冒上来,又恨又怒,暗道:老贼好毒!他让我做他的替死鬼,倘若那和尚不是临阵发觉,我哪里还有命在? 眼见那道黑烟滚滚而去,遮天蔽日,眼前登时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外面黑夜也黑,却也没有这般黑的令人绝望。化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胸口堵得慌,喘不过气来,连连退了几步。 化雨先是难受,随即灵光一闪,暗道:这不是老天叫我走么?顾不得别的,伸手抓住那新娘,道:“走,我带你出去。” 那新娘甩开他的手,道:“别胡闹。” 化雨还没说话,只听得那岳华道人大笑道:“贼秃,你给我死!” 三十七 夜战紫云观(二) 话音刚落,化雨下意识的感觉不好,就感觉被人一拉,扑通一声,扑倒在地。紧接着,就觉得眼前一黑,可不是失去了意识的那种黑,而是四周一下子黑了下来,仿佛骤然间天地失色,阴阳失调,清浊二气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片混沌。 这种黑暗只有似乎一瞬间,但化雨却又感觉仿佛过了几千年,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鸣响,如同什么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却被严严实实的捂住,只从缝隙里透出一两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展露出另一边惊天动地变故的一角。 须臾,风吹云散。 化雨抬起头,只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只是风平浪静,院子中的人早已不见了,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见……见鬼了?”化雨爬起来,突然道:“不对,现在四周还是这么黑,一定是法术还没有散去!” 只听有人道:“倒不是法术未散,而是刚刚风波把灯吹了。” 化雨转过头来,只见一人执着灯火,从里面走出来,灯光照着她的身形容貌,只见她身穿红衣,头上带着明晃晃的珠翠,正是那新娘子。 他一抬头,看见那新娘在火光映照下的容貌,心头突地一跳,如同被狠狠撞了一下,暗道:大美女啊!目光转移不开,心中暗道:这样的好白菜,怎么能叫猪给拱了? 新娘走到院子口,道:“打得好生激烈。”化雨一怔,往院子外面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见外面一平如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真他娘的干净! 外面方圆十丈,干净的就像地面被铲过一层一般,除了地面的黄土,院子里的花木、桌椅甚至花间小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个房子孤零零的,成了陆上孤岛,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荒芜。 化雨反应过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道:“刚才……怎么回事?那和尚……和尚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忽然……忽然就打了起来?谁……谁赢了?”他其实只是疑惑前面三件事,但最后一件事却是他内心底最想知道的。 那新娘举着灯火看了一圈,道:“我哪里知道,我倒想问你——”她转过头,柳眉倒竖,怒喝道,“你是谁?” 化雨一愣,道:“我是化雨……”才想到她说的什么意思,道:“柴姑娘,我是岳华道长座下的童子化雨,我是来……”想想自己是做替死鬼来的,哪里说得出口,突然灵光一闪,道:“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柴姑娘哼了一声,道:“我是你们紫云观今日从大门抬进来的主母,你既然是岳华的童子,就当叫我一声师娘。你贸然进入新房,与我独处一室,已经冒犯,还要说什么救我,岂不可笑?” 化雨急道:“我那师傅岳华老道,他不是好人。你嫁给他,绝无好下场。” 柴姑娘冷冷道:“你是好人?” 化雨道:“他有师娘!不对,是我有师娘,他有媳妇!他那个原配现在就关在后面的宝塔下面,你不信,我这就带着你去看,他隐瞒你……”话音未落,那柴姑娘站起身来,眉毛倒竖,道:“你这是背后编排你的师父么?” 化雨怔住,结结巴巴道:“你不信我的话么……” 那柴姑娘露出鄙夷神色,道:“你这搬弄口舌的小人,我怎么相信你的话?你师父有千般不好,也不该由你来说。何况在你未来的师娘长辈面前搬弄是非。给我出去。我见不得你这种欺师灭祖的小人。” 化雨连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话音未落,却见红影一挥,却是那柴姑娘喝道:“滚!”他虽然是男子,却气弱,被那柴姑娘气势汹汹轰出了门,啪的一声,大门在他眼前关上,差点夹住他的鼻子。 那化雨又气又恼,又是委屈,暗道:我还从来没起过善心,如今好不容易真心一回,却给你这般糟蹋。若非看你是个弱女子,我哪能和你干休!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嫁给岳华老道,只等着倒霉去! 化雨只觉得受了满心委屈,气冲冲的出了那东院,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只想趁着夜黑风高,谁也看不见自己,赶紧出了院子。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黑,一道人影悠悠立在身前,那人来的突兀,他收步不及,眼见就要迎面撞上,突然一只手在他腋下一托,托的直立起来。 化雨刚松下一口气,抬起头来,骤然张口结舌,脸色惨白,汗如雨下,道:“啊……啊……师父?” 岳华老道一只手托着他——亏了如此,那化雨才没腿软的一屁股坐下,露出一丝温文尔雅的笑容,道:“我那乖徒儿,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看看这可怜的样子。可要对我说一说?” 化雨凝目瞪视着他,只见的平时见惯了的模样说不出的诡异可怖,牙关咯咯打颤,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岳华老道拍了拍他肩膀,见化雨如同木雕泥塑,浑然无知,笑道:“乖徒儿,你刚刚看见我大战贼秃,可瞧出我的厉害了么?” 化雨毫不犹豫,脱口道:“师尊法力无边,神通广大。” 岳华老道道:“法力无边,嘿嘿,若在当年倒能称得上一二,如今么……那贼秃心怀不轨,我早就知道,但他在暗我在明,总有些不大方便。今天趁着这个契机,乖徒儿你帮我把他引将出来,可也立下了一桩大功劳啊,哈哈。” 化雨见他笑得殊为欢畅,似乎没有愠怒之意,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恭喜师尊旗开得胜,双喜临门。” 岳华老道收住笑容,慢吞吞道:“那和尚准备的倒也齐全,竟能全身而退。哼,留下这一个祸患,倒也有些麻烦……过了今日,他还不在我眼下,就怕他出山去找了一群大贼秃、小贼秃,一发的上来,他们人多势众,我又未经全功,倒有些麻烦。” 化雨不懂他说什么,顺着他的话音奉承道:“自然是师尊技高一筹。” 岳华道人笑道:“那倒也是,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怕这几个小蠢货?不管是这个贼秃,还是山神庙里那老鬼选中的小和尚,还是那个云州来的兔儿爷,我觑他们如同蝼蚁虫豸。那云州来的小鬼,一身仙骨不可糟蹋了,今天就将他留在这里。” 化雨依旧是不懂,心中只想引着他把话题说下去,不拘说什么,总之别转到了自己身上,接口道:“是啊,那……那小鬼……”突然想起来那小鬼指的是谁了,道,“那小鬼倨傲讨厌,最该死不过。师尊今天晚上就要出去将他杀了么?” 岳华老道笑道:“何须出去啊?他现在就在紫云观。” 化雨道:“他也在?” 岳华老道道:“今天他们分三路来袭,贼秃败在我手下。宝塔那边只有几把符箓,那小贼秃用法器也能解开,只有那驳灵阵,非得靠修士去攻破。这小鬼想必现在正在打阵。” 化雨道:“那师尊赶紧去杀了他,让他攻破了大阵,那就不好了。” 岳华老道笑眯眯摇头,道:“诶,急什么,就让他攻。” 化雨奇道:“啊?倘若他攻破了……” 岳华老道笑道:“破了就破了,那破阵算得什么?老子一伸手,就布他十道八道,让他破上一道,有什么干系?话说回来,就是我信手拈来的东西,也不是寻常庸碌之徒能轻易破解的,非两个时辰破不开。我要的就是这两个时辰,我既要把他留在观里,又暂时没空理他,也不能放他走,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做。让他去驳灵阵里玩玩,岂不是最好?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得阵来,嘿嘿……嘿嘿……”他没往下说,但是神情之诡异,却是难以名状。 化雨心中越发虚了,道:“师尊神机妙算……”正说到这里,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火箭冲向天际,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带出一条夺目的流光。 岳华老道抬起头,冷笑道:“真快啊,宝塔那边怕是没怎么大动干戈,罢了,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所在。”叹过一句,目光陡然一变,看着化雨的眼色带了几分寒冷,笑道:“我却也有一件事算不太准。” 化雨心中一忽悠,道:“什么?” 岳华老道道:“我没料到,你的狗胆虽不大,色胆却不小。倒是以前没看出来,你什么主意都敢打。” 化雨再也站立不住,噗的跪倒,哭叫道:“师尊饶命。” 岳华老道笑道:“怎么样,柴姑娘漂亮?”见化雨不答,又哼了一声,道:“问你呢!” 化雨颤巍巍道:“确实漂亮,师父眼光极佳……” 岳华老道笑道:“那这一番叫你有了这样的眼福,就是死了,也该情愿了。”说着一挥袖子,只听一声“噗”的闷响,再无任何声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原来章节感言不是发在章节底下呀……我居然才发现,好,还是这么说 我的读者群:进群验证书名 友情推荐,玄幻大作,新奇有趣,创意十足! 三十八 夜战紫云观(三) 巍巍高塔下,两个青衣道童并肩而立,两人相貌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同胞兄弟,正是岳华道人座下的清风、明月兄弟。 只是两人虽然相似,表情却是颇有不同,清风是纯然一股倨傲神色,明月则多少带上了一点不安。 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明月微微侧头,道:“今天来袭的是什么人?” 清风扬了扬头,傲然道:“不过是些山里的泥腿子,或许还有万马寺里的余孽。一群不自量力的宵小罢了。” 明月听了,稍稍松口气,清风已经扬眉道:“你怕什么?万马山里,除了师尊,谁还是咱们的对手,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何况还加上你。 明月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苦笑,突然耳边风声想起,明月下意识的一低头,就觉得一道风声擦肩而过,就听清风大叫一声,滚倒在地,肩头上插了一支长箭。 明月回过头,看向箭射来的地方,只见黑黢黢的一片草木影子,根本分辨不出来其中玄机,总算他反应还在,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横在身前,一步步往后退,退到一颗大树下,背后抵着树干,暂时不必腹背受敌,低声喝道:“谁?”虽然勉强保持镇定,终究声音有些发颤。 清风独自留在前面,按住自己的伤口,慢慢爬起身来,却没有站起,反而矮着身子慢慢向后爬,也爬到了明月身边,倚在树上喘气不止,亏了他还有几分毅力,脸色扭曲的盯着树丛,突然伸手,抓住箭尾,嗤的一声,拔了出来,鲜血哗的涌出,清风刷的几下,撕下道袍衣襟裹住。 明月闻到血腥气,脸色有些发白,按住心头的惊恐,侧目看他道:“你不应该现在拔箭,这样流血多。” 清风道:“少废话,刚刚若不是你站在我前面,阻碍了我的视线,我哪会中箭。”将那带血的箭头仔细端详,道:“果然是猎户泥腿子用的破铁箭,我怕他什么。” 明月见他衣上鲜血淋漓,居然还是傲色不减,有心讽刺两句,但到底顾念他是自己兄长,忍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向那树丛,道:“这么久了,居然不放第二箭。” 清风道:“你懂什么?这来的人不过是寻常猎户,多半就是柴家那个小鬼。他会什么?刚刚放冷箭不过是我没防备,现在一箭没怎么样,你看他还哪敢放第二箭?我借他两个狗胆也不敢!”最后一句提高了嗓子,大声说出来,只是因为疼痛和失血,多少有点破音,在黑暗中显得十分难听。 良久,一片寂静。 清风冷笑道:“果然怕了。” 明月摇摇头,突然神色一变,道:“不好——”往前冲出两步,突然一闪身回来,又紧紧靠住大树。 清风怒道:“你发什么疯?” 明月转过头道:“我们被冷箭吓住,在这里躲避,那宝塔谁来看守?” 清风色变,猛回头,只见宝塔矗立在夜色中,如同阴影中的巨兽择人而噬,看不清里外情形,冷风吹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喝道:“是调虎离山计吗?好狡猾的小子。既然识破了,那你回来干什么?” 明月道:“我这番前去,离了这大树屏障,岂不是成了活靶子?横竖那宝塔里有的是镇压符箓,料他们开不开门,我何必着急去?” 清风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怕什么?别说他们不敢放箭,就是放箭,凭你手中长剑,还怕他们不成。”抓住他道,“跟我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这一抓,却忘了肩头伤口还在,微一用力,已经疼得流下汗来。 明月暗道:倘若你刚才说这话,我倒有三分相信,现在你都中箭了,鬼才信你,微微一挣,道:“师兄,你看,敌人在那边。” 清风转过头去,明月把手一抽,长剑忽的一声,拦在身前,转过半个身子,笑道:“你要去就去,别拉扯我。” 清风大怒,还没说话,只听一声刺耳的风声再次响起,听风辨形,手中长剑一挥,当啷一声,半截断箭掉在地下。清风冷笑道:“不过如此。咄,小贼别走,我来了。”说着往前几步,不往宝塔的方向去,反而迎着放箭的方向,迎面而去,手中长剑舞起,猛冲了过去。 眼见他虽然垂着一只胳膊,但右手完好,的一团雪相似,银光点点,风雨不透。那剑法确实舞得好,脚下也真迅捷,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已经抢到树丛前面,喝道:“你给我死。”长剑如白虹贯日,直直刺向树丛。 正这时,只听明月叫道:“小心背后!” 清风全神贯注使剑,骤然听到这一句,大吃一惊,顾不得其他,圈剑回来,在背后一抹,只听嗖的一声,长剑与身后射来的冷箭相击,冷箭倒飞出去,持着长剑的手也不由得发麻。 清风暗自心惊,心中只道:“好厉害的箭术,小小一支羽箭,竟有这样的力气!”不敢托大,转过身来,盯着对面的来箭处。 只见背后依旧是黑沉沉一片夜色,哪有人影?清风看了一回,心中暗自警惕,心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跑到我背后去了……啊哟,不好! 他刚刚反应过来,手中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觉得头上一痛,眼前一黑,就此栽倒。 明月看着,只见清风击落了来箭之后,竟然背转过身,搜寻后面的人,不由得被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只道:你傻了!虽然后面来了敌人,但是你前面的敌人没有消失啊,而且离着你就几步之遥,这么背转过身,岂不是找…… 还没想得完全,只见清风背后的树丛中大大方方走出来一个人影,手中拿着长弓,用弓背往背转身子到处踅摸的清风脑袋上只一击,就听“噗”的一声闷响,把他打翻在地,四肢不动,不知生死如何。 明月见了,暗中又好气又苦笑——气他愚蠢,苦笑自己运道差。死道友不死贫道也罢了,但如今情况却是,道友先死,下面死的就是贫道。 明月正无奈着,却见那男孩走上几步,道:“明月,你也在这里。” 明月心中虽然无奈,却也不曾输了气势,打量那男孩,认得是柴家那个小崽子——在这里遇到他,也不能说意外,反而是情理之中。 只见小石头手中弓缓缓举起,搭上羽箭,瞄准了自己,不由暗自恼怒,心道:你好托大,敢这么大喇喇的瞄准我。你离我不过数十步,拉弓放箭也需要三息时刻,我展开飞云步轻功,使一招“气贯长虹”,手中长剑刺穿你心口,也不过需要三四息,到时候你已然发不出箭来,我再将你拉到身前,充做肉盾,我身后的你的同党也投鼠忌器,我或者将你拉到宝塔之前,守住入口立于不败之地,或者利用你的尸身引诱你的同党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还不都在我一念之间? 他刹那间已经转了数十个念头,觉得哪一样都是自己赢了,顿时感到精神胜利,无比满足,又想:罢了,不是我怕了你们,反而是不想多结冤家,就让你嚣张一回,难道你还能把我怎样?小子,且看你明月爷爷的。含笑道:“你要去宝塔呀?” 小石头见他开始满脸激动之色,片刻之后反而平静下来,又换上了一副笑容,暗自疑惑,道:“是啊,怎么样?” 明月道:“可以,太好了。你赶紧去。”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石头见他回答的十分干脆,反而不可思议,弓弦绷得紧紧的,道:“怎么,我去了,你没话说么?” 明月道:“怎么,你还想要我带路?就在宝塔底下,门都没关。我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迷了路途。你进去之后,有两扇铁门,推门进去,还有一段通道,却有一面铁墙。铁墙后面,就是关押宋师娘的所在。我可跟你说话,那铁墙光铁板就有半尺厚,上面还贴着七张大符箓,那是老道贴的,与我无关,你找我也没用。” 小石头越发愣了,道:“你是什么意思?” 明月道:“我说,我是不会给你带路的。你得自己去。”说着道:“让开路,我走了。”昂着头从小石头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小石头见他去得很有几分潇洒,一时愣住,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大概明月都跳墙跑了,才缓过神来,喊道:“喂,就让他这么跑了?” 对面的树丛里伸出一个光头,悻悻道:“我见你不动弹,以为你要放他走。既然是你的意思,我又想,明月算不得什么,只要占领了宝塔,也未必非要拿他怎么样,所以就没吭声。” 小石头怔了怔,道:“那就算了。现在该如何?” 小和尚道:“太师叔祖和小程兄说道,咱们来这里不先为了救人,只为了清场。那铁墙上的符箓等他们两位忙完了过来,这才参详着解开。那边不打完驳灵阵,据说是解不开符箓的。现在咱们事情已毕,就在这里守着就好,紫云观里人手少,只要太师叔祖和小程兄不出问题,咱们这边就没事。等着。” 小石头点点头,道:“那也好,这就发讯息。”从背后取出一支火箭,搭在弓上,朝天怒射,一道火光直冲天际,劈开了一线黑暗。 三十九 夜战紫云观·破阵子 冲明盘膝坐在钟楼上,神色木然。 灯楼上一片漆黑,只有冲明身边,点着两盏油灯,灯火一闪一闪,映的他容貌模糊中带着几分扭曲。 那钟楼是矗立在藏经楼后的一座楼阁,除了宝塔,那便是全观的最高点,原是万马寺挂那口古钟的所在,钟声一响,响彻四野,合谷俱闻。万马寺的和尚被赶走之后,古钟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空荡荡一座阁楼,久未有人迹,早已露出陈旧败象。 然而就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却是整个紫云观的关键—— 驳灵大阵的阵眼,就在此处。 那驳灵阵是何等奥妙的大阵,虽然早在运转,却不需凭借外物,因此表面上无声无息,即使在阵中心,光凭肉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不代表这里就是好呆的。驳灵大阵全力运转,周围灵气尚且混乱不堪,何况阵中心?那灵气如同漩涡乱流一样,既混乱,又犀利,仿佛要把进入阵眼的人乱刃分尸。 冲明当然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被选来主持这驳灵大阵,他当然也是觉得骄傲的,虽然明知是因为自己的师兄们死的死,逃的逃,他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能担当重任,毕竟觉得光荣。再加上被授予了大阵的数般变化,在心中反复演练,只觉得受益无穷,更加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来到阵前操演一番,显显自家的本事。 然而更上钟楼,冲明便觉不对。他虽然只在胎息境界,未曾开辟灵窍,但也觉得体内胎息沸腾不休,险些就要岔入邪道,走火入魔,费了好大的劲儿将气息压住,却疲惫不堪,每上一步台阶,就觉得体内被强行压服的灵气就是一颤,随时都要突破控制,肆虐为祸。等走到钟楼顶上,坐在阵眼之上,更是已经精疲力竭,只是端坐不动,都费了吃奶的力气,这还演练什么阵法,抵御什么外敌? 冲明刚刚在岳华老道面前,只学到一百零八种变化的其中三种,还觉得甚是不足,如今才知道,别说三种,在这方阵中,能将一种变化施展开来,就已经是十分不易了。他也不敢随意操演,坐在地上,只等着对方来袭,才勉强催动。 老老实实等了许久,竟是毫无异状,冲明对于观中的事情懂得不多,连清风明月也不如,本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与紫云观为敌,心中暗暗猜测道:说不定只是师父做个预备,敌人也未必会来,也许他们知师父的厉害,知难而退了也说不定。 正这时,只听外面嗖的一声,黑沉沉的天空陡然亮了起来。 冲明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大骇之下,跳起来跑到窗边,只见一支火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直冲向天空。冲明心中又惊又怕,手心出汗,叫道:“敌人来了,敌人来了!阵法……” 刚要发动阵法,突然手中一拍,那两面阵旗却不见了,慌得他在身上乱拍乱摸,团团乱转,直叫道:“我的旗子呢,我的旗子呢?” 转回头,一眼看见两面阵旗落在地上,飞扑上去,一把抄在手里,刚一落手,只觉得周围灵气一阵混乱,正是有人侵入大阵之象,暗道:这就来了! 他这是开天辟地落草以来第一次临敌,哪里懂什么临敌经验,脑子里只剩下那阵法变化,照猫画虎,手中阵旗一挥,就觉得周围的灵气就如同被一根定海针搅动起来,开了锅一般沸腾了,沸腾的灵气网中,两道灵气脱颖而出,如同两道气龙,盘旋从顶楼而下,冲向那闯阵之人。 按照道理说,那阵法第一变,光气龙就要至少凝结八条,但他气息不足,硬生生凭着阵法本身的能量,活活凝聚出两条,却也到了极限,气龙腾飞,冲明脸色转为惨白,一口血到了喉咙口,又咽了回去。 他虽稳坐阵中,但是对于阵法也不算十足掌控,能感觉到阵中有人,正在一步步靠近,但是其中细微情况,他也不能十分了解。只感觉两道气龙从上而下,兜头灌顶,冲向来犯之敌,两边一下子撞在一起。 嗯? 冲明一怔,他本以为这庞大的阵法催动两条气龙,必然声势浩大,这一撞不说惊天动地,也该是电闪雷鸣,哪知道他只感觉到一撞,就再无声息。那两条气龙哪里是龙,分明是泥牛,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与此同时,对方在原地停了片刻,又再次一步步上来。 咚——咚——咚—— 这不是脚步声,而是冲明自己的心跳,他的心都快从嘴里吐出来了,满心想要在发动一次进攻,但刚才耗了不少真气,现在已是后继乏力。 干脆——跑了…… 他就要把阵旗脱手,一松手时,竟发现那阵旗牢牢地黏在手上,怎么也甩不脱—— 呼…… 阵旗自己动了起来,头上的气场越发混乱,那是阵法再次调动的征兆,冲明惊恐地发现,不但自己手脚不受控制,真气也是被阵旗带着,不住的向外泻去,这可不是他自己控制的,感觉乏力就能停下,他明明已经觉得气海空空,但阵旗还是不住的抽动他四肢百骸残存的灵气往外输出。 快……快停下…… 会死人的…… 在阵旗的疯狂搅动下,那大阵运转越来越快,几道气龙嗖嗖的飞出,大有势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威势,与此同时,端坐在阵中的冲明脸色越来越白,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 然而,不论大阵运转的如何疯狂,对方似乎一点也没受到影响,气龙发出一条,就消失一条,发出两条,都没了一对。大阵中灵气乱窜的越来越快,总量却越来越少,开始还气吞山海,磅礴无比,最后渐渐成了捉襟见肘之势。 突然,时间似乎戛然而止,气龙的走势一滞,周围的空气都凝住了,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噗”的一声,冲明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晃了两晃,轰然倒地。 油尽灯枯,他已经被榨干了所有的真气,即使是阵旗,也不能再抽取哪怕一滴真气了。 大阵还在运转,但是已经恢复到无人操作的状态,虽能将灵气搅得混乱,却也失去了主动攻击的能力。 咚——咚——咚—— 这一回是真正的脚步声了。 冲明倒在地上,反而不害怕了——有什么可害怕的,他现在已经油尽灯枯,命在顷刻,难道还会变的更糟糕吗? 再说,不管他多么凶恶的敌人,难道会比自己的师父更加狠毒吗? 会比那个一开始就是存心拿自己当作祭品养阵的岳华老道更加狠毒么…… 就算冲明什么都不懂,现在也该明白过来了。 终于,钟楼顶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冲明勉强睁开眼看去,只看见模模糊糊一个身形,似乎是个身材颀长的人,面目模糊,眼见他一步步走过来,冲明只能无助的伏在地上,接受着不可知的命运。 终于,那人走到近前来,低下头道:“怎么样了?” 冲明终于看清楚,那人是一个极俊秀的少年,心念一动,已经认了出来,道:“啊,你……”一句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那少年用手在他鼻息一探,知道已经气绝,脸色微微一沉,将他身体挪在一旁,轻轻呼了一口气。这驳灵阵的第一步,算是打过了,然而…… 真正要破驳灵阵,现在才刚刚开始。 四十章 夜战紫云观·花影 岳华老道负手站在院子里,感受着灵气流动的方向,侧目看了一眼钟楼的方向,淡淡笑道:“怎么,这就把阵的第一重破了?倒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些。这小崽子倒有几分本事。只看他用几个时辰真正破了我的大阵。倘若三个时辰之内,他能再进一步,我倒是要另眼看待了。” 既然第一重阵破了,那么冲明想必是死了。岳华老道想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那小崽子的价值,也就在此罢了。都说猪要养肥了杀,可这冲明本身资质太差,再怎么养,也是养不肥,不如就今日下刀。岳华之所以让他去守阵,本来就是为了更节省材料,譬如现在这个结果——他那一身真气加上全身仙骨,都搁在大阵里面,一点也没浪费,才不枉了他在紫云观里吃了几日的米饭。 想起射上天空的那支火箭,岳华老道啧了一声——清风、明月两个多半也交代了,他倒是有些可惜,冲明身上的仙骨精贵,死了比活了好。那两个虽然也有他想要的东西,但是都是最平常的五行命仙骨,出去多走两步也找得到,未必急着杀了,留下做了跑腿,也省了自己许多事。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回头把骨头收了,自己的计划就更进一步。 真清净啊。 一眨眼功夫,紫云观里死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这些小子,不管表面上是什么身份,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个活材料,多活着一刻,都是浪费了空气和食物,如今终于干净了。 如今,这紫云观里,只剩下自己和院子里新抬来的新娘子,还有几个来找死的小崽子,真是个奇妙的夜晚。有很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呢。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还是从小娘子这里开始,岳华老道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饿了。 慢悠悠走进了院中,只见正房门死死地关住,岳华老道露出一丝诡笑,也不叫门,用手轻轻一推,只听喀拉一声,大门洞开。房里黑黢黢的,也没点着灯,看不清人影。 岳华老道进门,就听有人问道:“是谁?” 岳华老道转过头,依稀看见一人从里间往外走,笑道:“就是你道爷——夫君我。”伸手一划,桌上的灯自己亮了起来,发出朦胧的火光。 灯光下,只见一个新娘子穿着大红衣服,蒙着红盖头,站在里间门口,虽然如此打扮,但是没有半分羞涩,反而语气含怒,道:“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外面出了什么事了?” 岳华老道见里面的家具有些散乱,地上也有碎瓷片,知道是刚才收到了斗法的波及,嘿嘿一笑,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两三个贼秃并几个小崽子进来挑事,倒是会挑日子,就算他们来闹洞房,哈哈……” 新娘子急急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岳华老道笑眯眯的在一张还没有倒下的椅子上坐下,道:“怎么,你关心了?你是关心哪一边呢?” 新娘子沉默一会儿,甩了甩袖子,转回里屋,坐在榻上,道:“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不说也罢了。” 岳华道人也不恼,慢悠悠道:“不愧是马尾村里的小辣椒柴家大妞,性子倒是够劲。我就喜爱你这一点。这么说来,你想必也知道,来的有你兄弟在内?” 柴姑娘哼了一声,道:“儿大还不由娘呢。他虽然是我弟弟,但是也十多岁了,自己也有主意,他做什么我怎么能事事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他怎么样,你没有伤到他?” 岳华道人哈哈大笑,道:“你倒是姐弟关心——放心,你这个弟弟有出息的很,不但自己没怎么样,还伤了我两个童子。” 柴姑娘道:“嗯。他……他想必不是故意的。” 岳华老道道:“就算是故意,那又怎么样?毕竟是我的小舅子,伤了个把童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有一点,他不该跟万马寺的贼秃混在一起。”说着冷笑一声,露出几分狰狞的神色。 柴姑娘退了一步,道:“万马寺的……贼秃?” 岳华老道:“你在山里长大,当然知道这里原本是万马寺。哼哼,万马寺原来也是北国佛门一处不可忽视的势力,如今式微至此,就是我占了他的山门,也只有两三个小贼秃出来蹦跶,真是可笑。就是刚刚跟我斗法的秃驴,趁着我虚弱,也能和我斗上一斗,但终究也不在我眼中。你弟弟跟他们搅在一起,如同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柴姑娘道:“万马寺里的和尚我也记得,一个个并不是什么有德的高僧,村里没人喜欢他们。小石头也就是跟着寺里头的小和尚关系好,其他人都没什么干系。” 岳华哼了一声,道:“跟其他一百个和尚关系好,都不要紧,这有这个小和尚,万万不能碰。他身后的人……”话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忘了?我如今虽然起了第一步,但和那老鬼却还有许多日子纠缠,那小和尚也是关键之一。这小石头就放在那小秃驴身边,我用用何妨?横竖这丫头我一次也用不完,总要留她在紫云观里几个月,倒也不妨物尽其用。慢悠悠笑道,“你想不想让你弟弟成仙得道?” 柴姑娘一怔,道:“成仙?他也可以?” 岳华老道道:“我说可以,就可以。你是我道侣,我自然高看他一眼。不过成仙得道却是大事,我能帮他却也并非无因。” 柴姑娘道:“你要怎样?” 岳华老道道:“一来,他要听话。” 柴姑娘哼了一声,道:“你要能把他哄听话了,那倒也是你的本事。” 岳华老道道:“我自有我的本事。这二来么……”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柴姑娘的手,感觉到对方虽然下意识的挣了一挣,却没有激烈反感,满意的一笑,道:“你也要听话。” 柴姑娘一怔,道:“你要干什么?” 岳华老道笑道:“你做新娘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好,我来教教你。”伸手轻轻拉住她,伸手捏住她头上蒙着的盖头,笑道:“来,让我看看你。” 轻轻一掀,描金绣凤的大红盖头飘然落下,露出一张堪称完美的容貌来。 岳华老道盯着眼前的容貌,一时怔住,脸色刷的变了,只觉得手中握住的柔荑骤然变得坚硬如铁,如铁链一般牢牢扣住他的脉门,飞快的一推一扭,全身竟被控制的动弹不得,紧接着眼前一黑,一道符箓正拍在脑门上,就听三个音节在耳畔响起,一缕青烟的符箓上袅袅升起,整个符箓燃烧起来。 那岳华老道只闻到了那符箓的气味,登时想起平生最害怕的一件事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怪叫一声:“惊魂符——”一声没叫完,脸色已经笼罩了一层黑气,不似人色,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 他倒在地上,由内而外都被符箓定住,神智却还清醒,震惊之中带着十分疑惑,十二分的恐惧。只见眼前红色的裙角从面前拖曳而过,一念未转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人提着脖领子拎了起来。 岳华老道被人掐着脖子拎起来,眼前金星乱晃,模模糊糊看见那张容貌,却是焦距怎么也对不上,耳边听得对方淡淡道:“你倒是干脆,比我想象的更加轻率。” 岳华老道苦笑了一声,脖子都被人卡住了,还能说什么,勉强喘了口气,问道:“你……你是谁?” 眼前人在蒙上盖头的时候,不论声音语气,动作举止,就是柴火妞,但是掀开盖头看来,虽然也是近乎完美的大美女,但绝不是柴火妞。 只是……似乎有些面善,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 “您还真是健忘。”新娘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下来,但依然清越,如刀锋一般锐利,“咱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在下程钧。” 四十一 夜战紫云观·将军 岳华老道脸色凝住,目光往对面的脸上移去,一点点的打量,越打量脸色越是惊异,最后终于变成了无奈的苦笑,道:“原来是……原来是你。我真是终日打雁被雁啄瞎了眼,上次你来观中,我竟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直是女扮男装。” 程钧闻言,不明所以的笑了笑,伸手抓住岳华老道的脖子,往桌子角上一撞,只听噗地一声,撞出一个洞来,鲜血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半边脸上鲜血模糊。 岳华老道虽然受伤,却也没什么剧烈反应,更不必说呼痛,只是神色微微扭曲,冷笑道:“好,好狠辣的后辈,我倒是小瞧你了。” 程钧见他狰狞的容貌下面,反而隐藏着一种淡淡的从容,微微点头,道:“你也不错。”放开岳华老道的脖子,那老道动弹不得,一跤坐倒。 岳华老道坐在地上,问道:“既然你在这里,那攻打驳灵阵的人是哪一个?若不是修士,旁人也打不下这道家法阵。莫非万马寺还有其他贼秃?” 程钧道:“那是你徒弟冲和。” 岳华老道恍然大悟,叫道:“原来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个小畜生。还是不对,凭他那点三脚猫本事,怎么能破我的驳灵阵?嘿嘿,你胆子不小,竟然敢用这种三脚猫。” 程钧道:“有什么不可以?一来你的驳灵阵本非正道,破之不难。二来,你视驳灵阵为弃子,我自然也是如此。无非是小节,破了就破了,破不了又有什么干系呢?” 岳华老道压下了满心的惊惧,冷笑道:“你怎么算到我视那驳灵阵为弃子?” 程钧道:“我又何须算什么?你的行动还用算么?只因为你手下根本没人。几个徒弟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个胎息境界的娃娃。凭着冲明去守驳灵阵,岂不是笑话一样?还不如都弃了,专心做自己的事。你这边全无可用之人,手中只有自己算是一张牌,我只要和你一人对阵就足够,其他无论怎么洗牌对阵,都是我赢。” 岳华道人脸色终于变了,只是脸上都是鲜血,反而看不出来,沉默一会儿,道:“那也是你诱骗威胁冲和,逼他为你所用。那冲和性子我也知道,虽然私自叛逃,但是心底最软,绝不会轻易对自己师父动手。” 程钧闻言,平静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嘲讽,慢悠悠道:“那孩子确实是心地善良,但是你——你是他师父吗?” 岳华老道双目骤然睁大,死死地盯着程钧,程钧道:“今天也是好笑,进洞房的,乃是一对西贝货。我不是柴姑娘,你难道就是岳华老道?” “岳华老道”目光一片深寒,咬着牙道:“你……倒是目光如炬。哈哈哈……”突然哈哈大笑,道:“我倒忘了,你既然能化妆成个新娘子,没掀盖头之前连我都一点破绽看不出来,一来你是个娘娘腔的兔爷儿,二来,想必也是常常做这个装神弄鬼的勾当,骗子看谁都是骗子。疑心生暗鬼也是寻常。” 程钧笑了笑,这一回倒也没有生气,道:“这倒说的没错。你没看出来我是假冒的,那也不是你有眼无珠,因为我是专业的。” 专业什么?戏班里七年坐科,学出来的大青衣。这一点程钧没有否认过,也并没有引以为耻,若无这些年的功底,就是另加九百年的经验,也毕竟难以模仿出活灵活现的少女姿态。 只是见那老道笑得疯狂,程钧淡淡道:“道友,从养魂木里出来,适应的不错啊。” 岳华老道五官微微抽搐,道:“你……如何知道?” 程钧淡淡道:“你怎么总是问这些无需回答的话?在紫云观我毁了你寄居的养魂木,你无处可去,冲和逃了,冲明没开灵窍,你除了夺舍岳华老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岳华老道”怒道:“这还不是你故意逼我的!那天……那天在紫云观……”喘了口气,道,“那天在紫云观,若不是我见到木剑被毁,一时心头大乱,失了应变,我第一个选择夺舍应该是近在咫尺的你。有了你这一身七分仙骨的身体,我早就封了紫云观闭关去了。再出山你再看,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程钧听到七分仙骨,眉头微微一皱,道:“既然当时失策,那就是你修行不到家,又放什么马后炮?老子当年要不是失策,大罗金仙都当上了——你看我说什么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不过若你当时夺舍的是我,你现在就死了,岂不是可惜了?” “岳华老道”喘了口气,道:“你逼着我去夺舍岳华老道,可你想过没有,我一缕残魂苟活万年,早就失了活性,若非师门秘术,现在早就化作一缕青烟,倘若我没能成功夺舍,你种种算计不能进行,那又要如何?” 程钧道:“那干我屁事?” “岳华老道”呆住,程钧继续道:“你夺舍了,我就对付你,你夺舍失败了,我就对付岳华老道,有什么区别?只要我逼的你们不得不自相残杀,决一胜负,若是你赢了,我当然可以知道更多的信息,毕竟岳华老道只是你手中傀儡,当然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是你失败了,岳华老道却更容易对付,左右我也不吃亏啊。” “岳华老道”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你事事都算到了,老朽还和你争执做什么?道友,你是什么来历?我看你的身份,只怕绝非寻常人能猜到的。” 程钧道:“我看你就不是寻常人,你尽可以猜猜看。” “岳华老道”闭上眼道:“老朽虽不能指名道姓,但你既然举手之间破我的驳灵阵,若说你只是寻常修士,我是不信的。你和我一样,也是夺舍的。同病相怜……我看你不是佛门修士,你是道门,还是魔门?” 程钧笑道:“为何先问我是哪一家?” “岳华老道”道:“若是道门,那老朽就没话可说了。” 程钧微微扬眉道:“若是魔门呢?” “岳华老道”挤出一丝笑容,道:“那或许你我还有几分香火情。我看你年纪也不小,都在魔门上辈,或许你知道老夫。” 程钧越发好笑,道:“这么说,你在魔门之中人脉很广了?” 那“岳华老道”居然露出几分自得,道:“老夫活了一万二千岁,不算在养魂木中的年月,也有三千岁有余,魔门十地,倒也有我不少故旧。你看来也是有把年纪,但不经历养魂木的岁月,终究比不得我,多半是我的晚辈。你师门是哪里?” 程钧见他说着说着,竟然真有长辈的自觉,更加想笑,道:“老鬼,你疯了么?你倘若是道门中人,或许还有人念及师门长幼,礼敬与你,但魔门当中,除非是嫡系师徒,互相之间只有利害两字,哪有香火情送给你?你这是嫌死得不够快?” “岳华老道”神色自若,道:“那又不然。老朽现在一穷二白,没什么‘利’可图。但是老朽当初也是一代神君,多年积蓄的不止是身外物,还有一身的本领和广博的见识,人脉虽然这些年散去不少,但也有些可利用的。害死我没什么好处,但是与我叙叙香火情,却有天大的好处,只要是魔门中脑筋清楚之辈,难道就算不清里面的帐么?”说着,露出几丝骄傲。目光微微瞥过,看着程钧的反应。 饵料已经抛出去了,看他接不接。倘若接了,那么一切都可以另说,只要混过这一关,将来的事还不一定在谁手里…… “岳华老道”心中暗自冷笑——就算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缓兵之计,那又如何?因为饵料太肥太诱人,他根本就不会有拒绝的勇气…… 程钧先是不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慢慢道:“活了三千岁,才修成一个神君?你这个进步,也是够慢了。” “岳华老道”骤然怔住,程钧懒洋洋道:“你还想垂死挣扎么?” “岳华老道”哼了一声,程钧道:“你虽然进步的慢,但也算没白活这么大年纪。虽然你落在我手里,但刚刚谈话,你可并没有吃亏啊。从开始到现在,从来都是你发问,我回答。你看似说了很多话,却一句实在话都没有说,不过是发表了些感叹,就引着我把许多布置一一述说清楚了。到后来你掏尽了今晚的事,也不问我想要什么,反而把话题往你想要的地方引导,从始至终,谈话的节奏都在你手里,倒像是我在被你审问了。” “岳华老道”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意,程钧接着道:“看你的意思,要慢慢抛出诱饵,一路把我引得入你彀中,反而被你辖制,甚至最后糊里糊涂的代替了岳华老道的角色,供你驱策?到了这个地步,还有这种自信,我倒也佩服你。只是你错了一处,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岳华老道”定了定神,飞快的转着念头,口中冷笑道:“无非是万马寺的秘密……最多还有我炼制先天道体的秘密,除此之外,你也看不上,我也给不起。” 程钧道:“这回有三分猜中,你再猜猜,为什么我一句话都不问你?” “岳华老道”目中闪出一抹惧色,道:“你……打错了主意,我夺舍之后,精魂更加脆弱,你想要……想要……定然失败……” 程钧笑眯眯道:“你有秘术,能拖着虚弱不堪的魂魄夺舍,难道我就没有秘术,保持你的魂魄完整?放心,搜魂不是重点,你的秘密我知道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分,我未必感兴趣,我想要的是你搜完魂之后,化为精气的魂力。” “岳华老道”一直勉强保持的从容终于崩溃,怒叫道:“你要把我……” 程钧手中一抹黑光闪过,狠狠地印在老道的天灵盖上,道:“你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的价值就有限得很了。事到如今,你最值钱的就剩一下一个残魄,我要把你当做礼物,送给另外一个老鬼。” 四十二 观音莲 紫云观后,宝塔下。 太阳已经升起,天光照耀大地,一片明亮。 小石头摘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一晃一晃,突然道:“怪了,咱们这边最先结束,我立刻就放了火箭通知。冲和那边也是立刻就发了消息,还有那……” 只听后面一人粗声大气道:“还有和尚我,我直接自己就来了。”却是大和尚坐在后面的石头上,浑身上下好像从灶里爬出来的,熏得黢黑一片,差点连眉毛鼻子都分辨不出来。 树叶微动,小和尚从后面转出来,将一块湿乎乎的帕子递过,道:“太师叔祖,您擦一擦。” 大和尚笑道:“你道我是熏黑的?那老魔头倒真有些把式,放出一个邪术,果然厉害。亏了我用了一件佛门法器,克制住了他的邪术,我那法器也就毁了,不然现在就是不是皮黑,那是骨头黑了。” 小和尚忧心忡忡道:“不知道程兄那里怎么样?太师叔这么大的能耐,都抵不过老道,却不知程哥要如何?” 大和尚道:“你别操心他了。你别看我狼狈,那老道也不好受,结结实实吃了我一禅杖,若再打下去,胜负却也未可知。只是小程道友和我约定好,那老道交给他对付,因此我这才提前回来。小程道友久经江湖,绝不是冒险妄动之辈,若无八九分把握,他哪里会出手?别说别的,只说你们这边的布置,是不是按照他说的走?” 小和尚和小石头想了想,都自点头,放下心来。小石头道:“太师叔祖大师,你和程哥比起来谁比较厉害?” 大和尚哈哈笑道:“太师叔祖大师?这名字可真够长的,你跟着小和尚叫我太师叔祖也可,直接称呼我的法名大宝和尚也可——至于你的问题么,我和他谁厉害?那可难以回答了。按理说,论修为我强些,论经验我也理应强过他,论法器财富,他这小子其实一穷二白,跟我更加没法比了。” 小石头问道:“有没有个‘但是’?” 大和尚大笑道:“有的,但是——我没信心赢他。你要说在这里划拉一个擂台,我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放对切磋,我倒有七八成把握。但是若叫我与他为敌……”他说到这里,笑容稍微收住,摇了摇头。 小和尚见了,岔开话题,道:“太师叔祖,你法名是大宝?” 大和尚道:“正是。和尚的法名是自己改的,你看怎么样?” 小和尚不动声色的咽了口吐沫,道:“好得很啊。太师叔祖,我虽然在庙里出家做小沙弥,却还没有法名,太师叔祖能否赐弟子一个?” 大和尚道:“那有何难?我这里正好有一张现成的度牒,便给了你。” 小和尚奇道:“现成的度牒,那必然是早有主人,我如何能用?” 大和尚闻言,难得的叹了一口气,道:“那度牒本是我一个世侄的。他祖上和我有些干系,如今他父母双亡,我见他可怜,又身有禅骨,有心度他入佛门……他奶奶的!”在石头上狠狠一拍,那石头登时塌陷下一块,“没等我给他,这小子跟一个臭牛鼻子跑了。道门虽然势力大,但这小子全不念这一分香火情……”说到最后虽然没有再口出恶言,但也十分恼怒,喘气声粗了一些,转而又平静下来,道,“反正他用不着,这佛门的一莲度牒却是不能浪费,我看你合了我的缘法,不入度你入门。” 小和尚道:“多谢太师叔祖!” 大和尚道:“拿着,从此之后你……”话音未落,只听有人道:“一莲度牒?道友真是大方的很啊。不知是哪家名刹门下?” 大和尚转头,果然见程钧走了过来,还穿着大红色的礼服,只是头上拆下了凤冠,却没梳道髻,只用一根布带随意的束起,非俗非道的一般打扮,自有一分潇洒。大和尚笑道:“道友大功告成?” 程钧笑道:“幸不辱命。” 小石头大喜,问道:“那死牛鼻子呢?” 程钧道:“死了。” 只听得背后轻轻一声叹息,一人从宝塔后面转出来,也是身披大红,头上插戴着几支喜气洋洋的红花珠翠,正是柴火妞。她站在风中,脸上露出似悲切似迷茫的神色。 小石头道:“姐姐,你不是下去看宋姑娘了么?” 柴火妞点头道:“我去看了。” 小石头道:“你既然看了,就该知道那老杂毛多可恶,为什么还为他伤心似的?你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情义,有什么舍不得?何况他又是个人渣。” 柴火妞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怎样舍不得,唉……你们赶紧把宋姑娘放出来,我看她情况不好呢。我和她说话,刚开始她还有回答,后来慢慢就没有声息了。” 小石头道:“姐,你和她说什么了?不会说你自己是那老杂毛新娶的新娘子?她毕竟是原配,可未必不恨你。” 柴火妞皱眉道:“我跟她说那些干什么?我只说我们都知道她的困难,来救她了。她就问有几个人来,死了人没有,我就捡着我知道的说了,她开头一直问,后来就不问了,也没有声音。我隔着铁墙,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或许她有什么不好呢。” 大和尚道:“那就进去,程道友去看看那符箓,我看那符箓有些意思,我竟一时解不开。”他说这话,已经是吹牛了,别说一时,给他七八十年他也解不开,术业有专攻,佛门的人对于道家符箓本来就没有几个懂得,倘若是那些真正高僧修士,有绝对的法力,再加上年深日久的阅历见识,或许能懂得一二,像大宝和尚这种修士,压根就没在符箓上下过功夫。 不过他也怀疑程钧懂不懂,要知道程钧既然凭只言片语能让冲和进了驳灵阵,那他阵道上造诣必然极深,阵道和符箓都是修道百艺之一,每一门都要花费大功夫,程钧的年龄摆在那里,就算他天赋异禀,难道就没有个极限? 程钧道:“那就走。” 一行人下了地穴,只见铁墙是横七竖八,提着一十八道符箓,殷红如血。程钧记得上次来时,符箓不过九道,看来那老鬼倒是又添了小心。只是想来可笑,这后面九道比前面九道不见得高明,只不过占了数量优势。对方若是不通解法,那么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对方若是通晓破解之法,那再多的符箓不是给人送菜么? 程钧扫了一眼,就知道这符箓的来龙去脉,心中暗道:花样虽然新巧,但底子还是太差,这老鬼在符箓上的造诣比阵道差得多了。程钧九百年岁月研究符箓已经到了巅峰,这种等级的符箓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旁边大和尚道:“你看破解此符要什么材料?我这里到有些……” 程钧道:“要什么材料,这符箓粗浅的紧……”说着双手掐诀,一道黄芒笼罩在指尖,闪烁数次,一气化三气,轻轻一挥,已经印在其中三道符箓下面,三道符箓流光闪烁,滋滋作响。程钧看也不看,法诀往下拖,也不见他怎么指挥,三道黄光立刻拖了下来,直接拖到对角的三道符箓上,数次这般,每一次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啪啪啪连声,那符箓上的血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符箓无风自动,败落下来。仿佛那阴森可怖的符箓不过是糊墙的草纸,沾水就落,不堪一击。 不说小和尚和小石头他们看得瞠目结舌,神驰目眩,连大宝和尚也是目瞪口呆,暗道:这是什么神技?我也见过人破解符箓,各种手段都有,却再没有这么干净利落的,这怕是神通了?想着想着,忍不住道:“这是神通么?” 话音刚落,十八张符箓已经一一落下,程钧道:“神通未必好用,这种粗浅符箓,只需要找准发落点,就是一个武人,也打得下来。”说着一推门,铁墙应手而开。 发落点对即成功,说是如此,但找准这个发落点,却是需要数百年的经验和极高的天赋。 进了铁墙,众人一怔,只见铁墙后面却是一间静室,四面都是粉白的墙壁,一面供着佛龛和香炉,地下有几个蒲团,到没有想象中牢房的阴森。蒲团当中,坐着一个白衣女子,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从她手中扣着的一串佛珠来看,竟是在念佛。昏暗的光下,能看到她雪白的侧脸和修长的,微微抖动的睫毛,静好如此,如一尊羊脂白玉观音。 程钧一怔,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本尊,但是他是见过宋云姜的化身的,化神虽然有些区别,但大体是按照本尊的样子走,这女子无疑就是宋云姜,但宋云姜的神态如此虔诚,甚至于漠然,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大宝和尚咦了一声,道:“道友……你皈依佛门了么?怎么念这《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经文?” 程钧闻言,心中一动,宋云姜微微睁眼,却没回过头,只有半边脸上嘴角微微上翘,看得出是在微笑,道:“大师,道友,你们终于来了。” 程钧施了一礼,道:“宋道友可好?” 宋云姜微笑道:“我很好。岳华怎样了?” 大宝和尚道:“已经死了。” 宋云姜抬头,露出一丝悲悯神色,道:“是两位道友送他的。” 大宝和尚道:“算是。” 宋云姜低声道:“费心了。”又合上眼睛。 柴火妞看她神色,心中有些感同身受,喟然一叹。突然,程钧骤然瞪大了眼,手中一翻,雪亮的刀刃横在掌中,往右边狠狠地砍去。 嗤的一声——血光四溅! —————————————————————————— 再次广告,离人的书友群,,欢迎四方豪杰加入 四十三 问世间情为何物 血光迸溅之下,只听两声痛呼同时响起,两道伤口同时血流如注,血腥味骤然弥漫了地底的空间。场面急转直下,空气擦出了紧张的火花。 小石头看得傻了,脑子一阵发蒙,定睛观瞧,只见场中同时有两人受伤。其中一人正是大宝和尚,被一剑横贯胸口,鲜血四溅,而刺伤他的长剑,就握在那弱质女子宋云姜手中。 而另一边,更令人难以置信,动刀的是程钧,而受伤的却是一个隐伏在阴影中的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谁也不曾注意,只有程钧手起刀落,刺了一个对穿。 现在那人还在阴影当中,只听见血液一滴滴滴落的滴答声。 小和尚见到大宝和尚身受重伤,又惊又痛,上前扶住,哭叫道:“太师叔!”,转回头,指着宋云姜道:“你……你这女人……”脑中只是一团浆糊,想不出为什么宋云姜竟然伤害大宝和尚。 程钧冷冷道:“你还不出来?把戏变不下去了,还不自己出来?” 场面一静,少顷,那人影捂住伤口,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人一出现,露出容貌来,众人都怔住了,小石头指着那人道:“你……怎么又从那边出来了?” 只见那人一头乌油油的黑发,面如白雪,眉目如画,正是宋云姜。她和另一个宋云姜站在一起,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分毫无差,所不同的,也就是这后面的宋云姜挨了程钧一戒刀,眉头踅着,露出痛苦的神色,身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 大宝和尚受伤甚重,靠着小和尚支撑,勉强站稳,艰难道:“这两个……程道友,哪一个是真身?” 程钧目光在两人面上一转,道:“后面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是宋云姜。” 大宝和尚难以置信道:“先前那个呢?” 程钧沉沉道:“道友忘了?她会附身野兽之术。”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宝和尚恍然大悟,想要拍脑袋,但胳膊抬不起来,道:“她会这个邪术……”仔细一看,果然前面那个宋云姜虽然容貌相似,但是面无表情,目光散漫,不像个真人。大和尚虽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但是依旧满心的疑惑,这被反咬一口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令他头脑都僵住了,一口血到了嗓子眼,喃喃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问程钧还是问宋云姜。 宋云姜的真身冷冷的扫了一眼大宝和尚,并未答话,转而盯着程钧,目光中露出十分的仇恨,恨意中夹杂着野兽噬人一般的暴怒,似乎随时要冲上去,咬断了程钧的脖子。 旁人还罢了,小和尚扶着大宝和尚,感觉到他鲜血留下,再也忍不住,指着宋云姜道:“宋……宋姑娘,你这人识得好歹么?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为了救你,苦心筹划了许久,耗费了这样大的精神,不就是为了就你出牢笼么?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还处心积虑的暗算我太师叔,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也被鬼上身了么?你到底为了什么?”一连三问,除了表达他的愤怒,还有不可抑制的疑惑。 宋云姜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厉和冷冽,程钧突然道:“为了什么,宋姑娘,你为了给岳华道人报仇,是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个缘由太不可思议。明明见宋云姜被岳华道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笼当中,就算她心存仁善,并不怨恨,怎么还会为岳华老道报仇?看她的神情,分明把几人尤其是程钧当做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程钧目光幽幽,道:“大宝和尚,我们错了。当初宋云姜见到我们,说求我们救命,有一个人要被害死了。我们都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其实不是。她要救得不是她自己的性命,而是……岳华道人的性命啊。” 大宝和尚脑袋嗡嗡直响,努力回忆,当初的情景在脑海中闪过,却是记不清楚,摇头道:“这是什么道理……岳华老儿又没死,救什么命?” 宋云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的暗哑:“外子被魔头控制,身遭不测,危如累卵。是我化出数道化身,寻人解救,只盼在老魔将他吞噬之前能挽救与他。没想到却引来你们这群居心叵测的恶客,累他丢了性命。都是我害了他,如今我就杀了你们为他报仇,再追随他与九泉之下!” 小石头不可思议道:“你这人疯了。死牛鼻子喜新厌旧,那叫始……终……,反正就是抛弃了你,还把你关起来,你还为他着想,你简直……” 程钧突然道:“小石头,不必说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最后的柴火妞突然答话道:“是啊,她还真心喜爱岳华老道,你和她说不通的。” 说不通的。 在爱情中不可自拔的女人,是绝不会承认爱人有任何错误,哪怕他丧尽天良,哪怕他丧心病狂,哪怕他千夫所指,甚至哪怕他对自己做出令人寒心的事来,都无所谓,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挽救他,倾尽自己所有,挽救他,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谁要是伤害了爱人的一根汗毛,就是她心中最恨的仇敌。 这一点,程钧本该刻骨铭心。 “我早就该想到的……”程钧盯着宋云姜,眼前的那张脸瞬间变得模糊了,仿佛和另一个身影重合……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这样的爱着我呀……” 程钧的眼前一瞬间模糊了,九百年的记忆,除了最后的天台之战,始终像一道蒙着薄纱的画卷一样,朦朦胧胧,如梦似影。然后,只要有一根细细的钢针,挑破这一层泡沫,眼前的迷雾就会骤然散开,露出里面几百年依然鲜丽如昔的色彩。 子若…… 一个数百年藏在他心底的名字骤然翻了上来,一幕幕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上来,每一幕都如此鲜活,如此美好…… 一瞬间,他竟然痴了。 “小心——”一声暴喝,一个身影飞扑过来,将程钧撞倒在地,与此同时,程钧就觉得头上一凉,整片头发被削了下去,雪亮的刃口直蹭着头皮划过,若非他低头,刚刚掉的就是他脑袋了。 程钧虽然一时沉醉,但他心志何等的坚韧,经验何等的的丰富,几乎在到底的瞬间,一道法术法术,厚厚的遁甲由地上升起,给他上了一道坚固的屏障。 程钧翻身而起,目光寒冷似冰——自己竟然疯了,对着这个女人想起了子若!这女人是什么东西,鬼迷心窍的疯女人,也配和子若相比? 她该死。 程钧涵养并非不好,但是有的时候,憎恶就是这么突如其来,不可理喻而且恶毒。 宋云姜刚才恃强出手,却是牵动了伤口,鲜血直流,心中暗道:刚刚这下没留下他的脑袋,如今我要与他再拼,或许我先撑不住。这些人我一个也不饶,索性先避开治好了伤,在徐徐报复,总之叫他们都为我的郎君陪葬便是。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进攻,伸手一勾那化身,喝道:“去——” 那化身往前一扑,扑到程钧面前,程钧一怔,手中却是不慢,手中火焰蒸腾,如同渔网一般瞬间罩住那化身,刺啦一声,如同水入油锅,激起了一时的沸腾油花,转瞬间便被火网蒸腾开来。啪嗒的一声,一具焦黑的躯体落在地上,看不清楚是蜥蜴还是老鼠。 然后记这么一瞬间,一道白影已经从程钧身边掠过,窜出地穴门口,逃之夭夭。 程钧收了火网,目光中的杀意未断,面上却已经平静如水,刚要起身,就听小和尚大叫道:“太师叔祖,太师叔祖!” 一道人影从程钧身后站起来,飞快的跑过去,程钧一怔,已经知道刚才把自己扑倒的人正是这小和尚,心中暗自存了感激。却见那小和尚扑在大宝和尚身上,那大宝和尚已经倒在地上,身上脸上都被黑气笼罩,眼见就不活了。 程钧闷闷地哼了一声,走上前来,按住他灵台和大椎两穴,一缕真气慢慢度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大宝和尚似乎稍见好转。小和尚又惊又喜,问道:“太师叔祖他老人家怎样了?” 程钧真气在大宝和尚身上游走一圈,心中暗自思量,过了一会儿,终于淡淡道:“聊尽人事而已。我一会儿救醒他,听听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四十四 此去泉台无多路 这一句话,却是判了那大宝和尚的死刑,别人还罢了,小和尚却是悲从中来,往日的机灵劲早丢到九霄云外,眼圈一红,哭了出来。 程钧心中的伤感一闪而逝,对于一个九百岁的大修士,生生死死见过不计其数,哪会为某个人的生死伤怀?这一点伤感已经相当不易,全是因为对这和尚的真性情有些喜欢的缘故,当下不多说话,一道水润术从他顶门灌下,缓缓地调出他一线生机,暂时维系住,使他还魂片刻。 过了一会儿,那和尚睁开眼睛,依旧是满面的黑气,神智却清醒不少,嘿了一声,道:“厉害呀。” 小和尚含泪道:“太师叔祖……” 大宝和尚想要动,却是全身乏力,抬眼看了一眼程钧,问道:“道友,我还有多少时辰?” 程钧数了数,道:“我用水灵滋润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看我的指头——”五个指头伸出来,道:“等我屈完五个指头就是时候了。” 大宝和尚脸色虽然晦暗,但神态还是很放松,咂嘴道:“忒少了,道友你宽限宽限。” 程钧一个指头屈下,道:“一。” 大宝和尚道:“罢了罢了——小和尚过来,我有话交代你。” 小和尚见程钧和大宝和尚言谈之中,似乎都不将生死挂在心上,被这气氛感染,悲痛之情暂时压下,又叫道:“太师叔祖……” 大宝和尚虽然脸色灰白,却还是一乐,道:“太师叔祖……这是什么辈分啊?你虽然出身万马寺,但到底没在万马寺剃度,不要跟着那群人混叫……万马寺糟蹋了你的资质,你我一见投缘,我介绍你去一个好去处。” 说着,他转头看向程钧,道:“道友,你知道芦洲的元空下院么?” 程钧摇头,芦洲在盛天境内,他幼年背井离乡,对于盛天本地的修道界并不熟悉,况且佛门的下院如同道门的道观,那是根植于俗世之中的小门户,多如牛毛,数也数不过来。 不同于道门道观都记录在册,有统一的组织,佛门下院必然依附某一佛寺,只是编外的组织,不在佛门正宗的记载上,不算正经的门派,地位还低于道观。对于程钧来说,委实上不得台面,哪能一一记得?不过元空…… 程钧心头一动:“可是跟元空禅院有关系?” 大宝和尚大喜道:“你知道就好了,元空下院乃是佛门大院元空禅院在盛天的下院,就是芦洲吉蓝郡下城的元空下院。我和那里有些渊源,托付一个弟子应当无妨。若是道友有空闲,请将这孩子送过去,找到大方长老,他必有重谢。我也铭感于心。” 程钧道:“若有机会,我自然会去。” 大宝和尚闻言大喜,道:“听见了,快谢过程道友。” 小和尚依言向程钧道谢,程钧受了他的礼。对于举手之劳,他倒是没必要推辞,况且他也没有说死了日期,什么时候去还要看他自己行程的安排,省得自己多受束缚。 小和尚道:“太……师叔……您别太操心了。”说着泣不成声。 大宝和尚道:“死去轮回而已,伤心什么?我虽未修到舍利境界,能够转世轮回灵识不昧,几世累加。但也有法力加身,此去并非绝路,转世重修也有极大可能再续前世修为,有什么可伤心的?真应了那句老话,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哈哈……“笑了几声,终于力气不济,停了下来。 程钧看着他,慢慢的屈下一根手指,道:“你省些力气,还多些时间。还有什么?” 大宝和尚道:“我死之后,也有些东西留下。你看看你有什么合用的,都归你了,剩下用不着的给小和尚。” 程钧失笑,他有修为法力在,就是大宝和尚把东西都留给小和尚,他要抢夺也是举手之劳,因此大和尚才有这么一说,那是怕程钧对小和尚不利。 程钧虽然不是不为外物所动的人,却还没有到贪婪无厌的地步,他已经到了压得住本欲,守得住自己的本心的年纪,道:“东西我不要,紫云观老道的东西都在我手,这番有赚无赔,也不惦记你的东西。我另有事相求。” 大宝和尚听到他有事相求,不由大喜,他最怕程钧无欲无求,道:“道友想要什么?” 程钧道:“我要在万马寺留一段时间,取一件东西,短则数月,长则有年。倘若那万马寺的和尚回来了,他们占了万马寺,那就有点不大便宜。我须有个名真言顺的身份在,才能压得住他们。” 大宝和尚先是困惑,随即恍然大悟,道:“那有什么难处,我这个太师叔祖的身份给你了。” 程钧还没怎样,小和尚已经噗了出来,道:“师叔,你……” 程钧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也是这么想的?我借你身份用些时日,该当无妨?” 大宝和尚道:“自然无妨,我既死了,什么东西都无妨。既然欠了你的人情,区区一个名字指什么?况且我的名声也不见得如何好,有你在,说不定还替我扬名露脸。嗯,就是这样,料也无妨。我离寺的时候,那些和尚年纪最小的现在也有九十岁了,我料想没人认得我,我的度牒一会儿你拿走,还有我这些年的游记。我看你精通演技,料想那些蠢货无人能够发觉。哈哈,我活着的时候不曾衣锦还乡,你替我在那边威风威风。” 程钧道:“如此多谢了。”慢慢的屈下第三根手指。 小和尚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一件顶顶荒唐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只觉得一阵滑稽,但看到程钧毫不犹豫的屈下手指,又回到了现实,意识到自己这位师叔命在顷刻,心中痛如刀绞。 只听得大宝和尚道:“剩下一点时间,我想跟小和尚单独说说话。”程钧道:“好。” 小和尚抬起头,只见程钧拉着小石头姐弟出门去,不由一阵恍惚,便听大宝和尚道:“别看了,那小子你将来常常要见到,倒是我这里看一眼少一眼。警醒些,我的时间不多,现在把入门的口诀传给你。” 小石头从地穴里出来,脸色郁郁不欢,道:“那是怎么回事,本来事情好好地,老道也死了,紫云观也占下来了,怎么转眼间就这么个结果?大和尚……他果然要死了么?” 程钧神色淡淡,道:“佛门修士,圆寂并非什么大事。那些佛门大修,修的就是转世重生,反正天台倾倒,绝了修士上升之路,多少大能修士在人间蹉跎,这么一世一世的修着,或许能修出个正果来呢?这一点倒比我道门强上许多,身死即是道消,倘若元神消散,轮回也是难得。” 这番话小石头听着自然如听天书,瞠目结舌,程钧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只是自己有感而发,故而有此一说。 世事无常,生死轮转。 他虽然重活一世,有了多一次的机会,但并不是说就是得了不死金身,譬如刚才,倘若不是他灵光一现,藏在暗中的宋云姜就已经一剑对穿了他。 是他太大意了,他性子本来就高傲,修了这么多年,面上去了傲气,骨子里那股傲气却只有更深,从不在其他人身上花心思。譬如这次,若不是他自恃一切尽在掌握,只以为自家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万般事情都只有按照自己的心思转动,不曾细思宋云姜的心思,怎么会大意,累得大宝和尚惨死? 他还是太得意了。 重生轮回,不是全部。 数百年的光阴,对于人寿来说,固然是漫长,但与天地相比,也不过一瞬。天道不在他手,想要掌握天机,不是靠玩转些小心思,而是靠争,靠斗,与天争,与人斗,斗得自己的一线生机,争得天地的一缕造化。 该醒醒了。 子若…… 程钧抬头,只见小和尚晃晃悠悠从地穴里出来,脸上苍白恍惚,走到程钧身边,声音暗哑:“师叔圆寂了。” 程钧点头,道:“道友的法身你收起来了?” 小和尚含泪道:“是,师叔吩咐即日化火,带着他的骨灰,将来回元空下院安置。” 他本来想要尽早将大宝和尚骨灰安置,大宝和尚却道,若无程钧带领,他不能自去元空下院,而程钧的行程不是他能决定的,要看程钧自己的意思。逝者已去,小和尚千万不可因为这个和程钧起了冲突。因此小和尚也只是说了一句。 小和尚想起一事,双手碰过一张金色册页,一枚玉简,道:“这是师叔的度牒和笔记,请前辈暂为保管。” 程钧收下,见上面写着大宝和尚的法名,画着两支莲花,正是佛门“金身二莲”度牒,收了起来,道:“紫云观里没了道士,可以去把万马寺的人接回来了。不过在此之前,先要把宋云姜了结了。” 大宝和尚吩咐后事的时候,没有特意提到宋云姜,小和尚心里是巴不得报仇的,但是不知怎地,听到程钧淡淡说出“了结”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泛起一股寒意,问道:“那宋云姜早就不见了,前辈怎么将她……” 程钧眉毛微微一动,露出几分峻然,口中仍是平平道:“等着看。”冷峻之色一闪而过,恢复了平静,道:“大宝道友证了你的身份,颁发度牒与你了?” 小和尚道:“是,师叔为我起了法号,用的度牒上的法号‘空忍’。” 程钧愕然失色,脱口惊呼道:“怎么,你才是空忍?” 四十五 九品中正制 万云谷地形特殊,风雪不入,常年温暖如春。 这一日又是一个晴天。 程钧举着灯火,进入了宝塔第一层。宝塔中空空如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灰尘,在一线天光中跳跃挣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浑浊的气息令人很不舒服。 好在这座塔疏于打扫也只有两年的功夫,当初在万马寺,也有小和尚这样的小沙弥日日打扫,否则数百年的灰尘积聚,即使是程钧,也不敢就这么走进来。 离着紫云观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一整夜,小和尚在收拾万马寺的残局,柴家姐弟先回去了。程钧劝他们回老家去,柴火妞却说道,她昨日这么轰轰烈烈嫁出去,现在再回村子,将来如何嫁人?与其回去难以解释,不如出山另寻根基,姐弟相依为命,将来再图发展也就是了。 程钧闻言,才发现果然自己考虑不周,叫柴火妞难以立足。盛天的风气相当保守,女子再醮不易。虽然柴火妞自己并不如何在意,但世情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反正紫云观有的是金银,程钧将金子收拾了一百两,连同数百散碎银子交付两人,让冲和送他们二人出山。 小石头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柴家姐弟空有一身神力,都无仙骨,与修仙无缘,只是都是练武的好材料。程钧走上仙途之前,早已站在武林巅峰,手中也有许多武学秘籍,反正今生无用,都交给姐弟二人。亏了柴火妞的体质特殊,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双修体质,只有易筋锻骨经这种特殊的功法才用得上,不然到了外面风险就太大了。 至于冲明,反而简单,程钧送了三道法术给他。 这样就足够了。 如今修道界什么卡的最严?传承。 道门一统天下修道界,对于修道的功法及诸般法术的来源传承,都控制的极为严厉。各种规条数不胜数,道门传人与散修,嫡传与再传,甚至嫡传内部,层层分野,步步严明。 天下道法,本来天生的划分,只有一个分界,就是法术与神通。两个境界天人之别,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不需特意划分。但法术要再仔细划分级别,却是人为,而且甄别起来相当困难。毕竟虽然法术在不同人手中使出来,效果天差地别。 自古以来,就有权威修士为法术划分级别的,到了道门兴起,整理天下法术,方才统一了法术的划分标准,综合考量法术威力、对应修为、释放难度、配合条件、相生相克种种因素,定下了九品中正制,一品为最低,九品为最高。从此法术划分,方有了依据。 道门划下这样的规定,自然是为了便于管理,在道门的章程上,什么样的法术能怎么传授,如何流通,都是严格限制的。 道门之所以稳坐修道界的天下,控制资源多寡还在其次。毕竟仙草长在野外,矿石藏于山中,谁也不能全部禁止旁人去挖,真正控制的,是功法和法术的传承,那才是将修道界笼在桎梏之中的釜底抽薪之策。 道门内部的传人不必说,本来就在系统之内。任何功法和法术的流动与传授,必须是来得清清楚楚,去得明明白白。若无道门许可,虽父子兄弟之间,也不可私相传授。师徒之间能够传授什么样的功法,也在章程之上,若有非法传承,以叛门论处。 至于散修,道门虽然不能派人严格盯着每一个人,也不可能一一干涉散修师徒之间的传授,但法术来源的控制,却是只有更加严格。普通散修一辈子得到的法术用手指也数的过来。 譬如道门规定,能在任何坊市公开售卖的,只有八个一品道术,四个二品道术,以及唯一一个三品道术——御剑术。这十三个道术被修道界戏称为“十三太保”,是所有上进的散修一生之中必须学会学精的法术。至于其他法术,则只有看天意了。或者入了道门有师父传承,或者立下功勋或者献出财物向道门换取,或者去深山老林里探古穴,相信天上掉馅饼,或者远走他乡,去他国游历寻找机会,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如此严格控制,散修自然艰难。但倘若散修自家联合起来,勤于交流,未使不能摆脱道门的限制,至少也能改善许多情况。但事实上修道界的风气反而趋于保守,散修比之道门中人更加拘泥于门户之见,敝帚自珍之外,各自防备对方如同防贼。甚至师徒传业,也往往藏得一手,为此师徒反目,同门成仇不在少数。再加上市面上十三太保的法术要价也是极高,因此许多散修这些最基本的法门也没学全。这也是为什么小道术即障眼法被广为传播的缘故。 程钧的幸运,在于他的成长恰逢数十年后的乱世。乱世之中,什么规则也不能讲究了,因此他会的法术从入道期开始,就包罗万象,数不胜数。之后九百年时间积累更有大造化加身,获得极大的传承,对于法术和功法,只有练不胜练,详加挑拣,从没有感觉到不足。 对于道门的霸道,他也知道,但是只是知道,并不了解,也不感同身受。没有经历过道门的十分压迫,他对于道门的做法也谈不上多反感。毕竟以他的高度站在大局来看,道门这种控制也是被动无奈的。 因此当他传给冲和功法,见他那般欣喜若狂,反而有些不能理解。不过冲和终究是得偿所愿,也按照程钧的吩咐将柴氏姐弟护送出山,这番因果就算了了。若是将来还有再见之日,那必然是另一番因缘。 送走了旁人,紫云观——现在改叫万马寺中,就只剩下小和尚和程钧两个人,他们两个都是要在万马寺呆上一阵的。小和尚心中挂念的只有大宝和尚的身后事,而程钧毕竟要冷清的多,他也关心紫云观的东西。 他不缺任何功法神通,也不缺谋算规划,他缺的是资源财货。都说修仙者不滞于外物,那是因为说这些话的人不缺外物,就跟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往往不缺五斗米一样。 以程钧的资质心性,若给他一座灵气充足的山头,许他数千年的安稳时光,都不用什么灵丹妙药,灵芝仙草,就凭他每日安心打坐,道心通明,天人合一,也有合道圆满的一日。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现实中没有无主的灵山,世界上也没有平安无事的千年岁月。 天台之战不过数百年,那还罢了,眼前乱世的开启迫在眉睫。他不能不借用外物,尽可能的提高自己的实力,构建自己的势力,进行自己的布局。 无论什么事情,第一步最难,程钧现在一无所有,急需积累自己的财产。 在新房之中杀了附身岳华老道的老魔头,他随身的乾坤袋自然落在程钧手里。 乾坤袋这东西价值不菲,能有这个的散修必定不是穷人。从冲和哪里得知,岳华老道本来过的惨兮兮的,能突然有钱,一是继承了宋云姜父亲的野道观,二来,那老魔头既然要利用岳华老道,必然要给些见面礼的。 因此岳华老道的身价居然不菲。 灵石数以千计暂且不说,其中灵草,灵丹若干,还有一把拂尘,居然是二品的法器,程钧虽然看不入眼,但聊胜于无,便也就照单全收。 除此之外,岳华老道在寺院后面开辟有数亩灵药园,也有数株灵草在。程钧检查一遍,其中珍惜的灵草固然没有,还有几株种的不大对,糟蹋了好药。程钧自己在培植灵草上造诣不高,但毕竟有阅历在,随手将这些灵草重新栽培一遍,留在药园之中。 为了怕万马寺的和尚回来,糟蹋了好东西,他随手在其中布下了一个阵法,阵法等级不高,一来那些和尚用不着特别高级的阵法,二来程钧要节省灵石。 他现在需要大量的灵石,是因为他要恢复自己最重要的倚仗,也是程钧这么多年唯一自创的神通——指尖阵。 四十六 指尖阵 指尖凝阵,这是程钧前世唯一创造的绝学,指尖阵。 在后世天台之战中九大修士当中,程钧是最年轻的,除了另外两个天才之外,程钧比大部分修士年轻一半以上。程钧虽然修道初年颇遭坎坷,但是后期得了大造化,精魂天地之后,可谓一帆风顺,九百岁就站在修道界的顶峰,即使他天资过人,也非得有极大的机遇不可。事实上,他就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完整的道统传承,方能到此一步。 得到了传承,固然是一件幸运之极的事,但也限制了他在自创方面的成就。世间大部分传承,到了一定境界就戛然而止,往后往往需要修士本身自行摸索,而到了合道天地的大修士,必然熬过了几千年岁月,必有自己自成体系的道法,人人都是开宗立派,卓然一家的大宗师。天台会上,九大修士有八人如此,只有程钧一人例外。程钧得到的传承太大,也太浩瀚,给程钧留的余地也太小了。 程钧性情高傲,在大道上没有创新,也就不屑于将自己平时总结出来的小技巧小诀窍当做自家的创造,内心深以为憾,直到有一日,他偶得那件震动天下的东西,灵感方才喷薄而出,花费数年创造出唯一的一门大法——指掌仙阵。 既然能被程钧承认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此神通不说开天辟地,却也别开生面,其中的奥妙更是变化万千。程钧九百年没收过一个徒弟,这神通是真真正正的独家秘法。他前世已经在指尖立下四座大阵,立下无数功勋,即使随着转生,阵法流失,神通还在,这门大法也是他今生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 指掌仙阵,凝万千阵法与一指之间,在程钧的修炼下,能在五指指尖凝结五座大阵,每一弹指,就是天地变色,山河倾颓。 尤其是,这五座大阵可以凝结出各种神通效果,五五排列,指尖阵有多少种组合数不过来,但是其中有两座阵法是决定不会变的,其中拇指的阵法,一定是聚灵阵。 聚灵阵,汇聚灵气,辅助修炼的第一大阵。 作为一个阵法大师,而非丹术大师,程钧是不信任灵丹的,不是灵丹不好,能升到最高境界,或多或少都得益于丹药,程钧也不例外。但他不习惯把命门拱手让人。灵丹虽好,并非唾手可得,自己提升修为的关键,只能在自己手中。 何况,作为一个阵法已达天道的宗师,他有自信,丹药能够做到的,阵法都能够做到。丹药做不到的,阵法也能够做到。 丹药能提升修为,阵法也可以,而且方法有很多,最普遍使用的是聚灵阵。 程钧独门的聚灵阵和寻常的劣货自然不同,寻常的聚灵阵只是把灵气聚合起来,让修士吸收的更有效率,但毕竟有其极限,周围的灵气再多,修士消化不了也是枉然。 程钧的聚灵阵是可以如同丹药一样,直接把灵气灌入修士体内的。而且灌入的不是没分解的寻常灵气,是经过聚灵阵炼化过的,比草木灵丹更容易吸收的灵源。 若以丹道的原理来说,程钧以阵法为丹炉,以天地灵气为草木,活生生炼出灵源来,在阵中当时服下,再以阵法运转助其药力,已达到胜过丹药的效果。因此后世天台会上有修士评价程钧的阵法叫做“药阵”。 更何况,程钧这阵法从低品灵石开始布置,以后一级级换取灵石,自然往上升,不必重新布阵,可谓是一劳永逸的好阵。 程钧将来能以低龄跻身于世间最顶尖的阵道大师,此阵功不可没。毕竟旁人不知道天衍阵的存在,能给他如此高的评价,自然是他极惊人的业绩。 当年天台修士泊夜曾经评价过程钧的聚灵阵,“以阵道助修为,自此阵之后可以休矣。”等于承认了程钧自创的阵法,是修为方面第一的阵法。程钧也曾用为门派建立此阵换过天大的好处,弥补了自己其他方面资源的不足。 而此时,这还是程钧的独门秘诀。 只是此阵虽然强大,排场更大,一出手就是数以千计的灵石,之后的耗费更是不计其数。但是为了大计,为了快速的提升修为,这些耗费又是不可少的。程钧将紫云观搜刮一空之后,依旧囊中羞涩,所以他必须另打主意。 比如万马寺后面早已矗立了不知几万年的宝塔。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 不知为什么,程钧看到这座高塔,会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小调,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这座宝塔只有七层,庄严古朴,只是多少有些陈旧,宝塔的外面布满了苔藓和锈斑,看起来黑乎乎的,毫不起眼。 盛天崇道抑佛,佛寺和佛门建筑并不多见,这样一座宝塔也算是难得了。但无论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座寻常佛塔,也不会觉得这里面藏有什么玄机。 但是程钧知道,这里面埋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不是他慧眼如炬,看出这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他早就知道。 万马寺,这后期举世闻名的名字,可不只是因为一代大魔空忍,更多地是因为万马寺地宫。 五月端午地宫现,苍穹尽染不夜天。 这一句流传了数百年的话,描写了当初的盛况。当时虽然盛天在多年的战乱中,已经打了个稀巴烂,但这地宫惊现的消息,也惊动了数十精魂境界,乃至元神境界的高人。 不过,在数日的大战后,在元神道君的指挥下,地宫开始发掘,从上到下挖了个底朝天,却发现,东西不少,种类也繁多,但是真正值钱的东西,却是屈指可数。别说元神道君为它打生打死不值,就是精魂境界的真人,也看不上这里面的东西。 最后,元神道君用强大的神识再度搜索了一遍,确认了这地下没有暗格之后,众高人悻悻散去。在旁边围观数日的几个筑基以下修士,一拥而上,将地宫瓜分。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一个一穷二白的散修在最后时刻,触动了机关,打开了第二层地宫。那地宫果然神奇,在数位元神道君的神识之下,竟没露出丝毫痕迹。 下面那个地宫不大,取出来的东西不多,却是件件珍贵无比,这些还罢了,其中有一件东西,却是令天下人疯狂。那筑基期修士得了那宝贝之后,知道必然引得无数大修士觊觎,别的东西也不要了,带着那件东西飞奔而走,果然叫他逃走。 其他大修士闻讯赶到,虽然抢下来地宫之中其他的宝物,但那件至宝终究追不回来了,一怒之下,众修士借口骨魔空忍出身万马寺,这万马寺也是魔窟一流,放弃一把大火,将这千年古刹付之一炬。 而程钧现在,就是这座地宫现世之前,来到了这里。 既然提前而来,程钧当然是有野心的,一座宝藏放在面前,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他自然是要全取走的。但是他并没有想要今天就全取走。真正的地宫只有在阳气最盛的端午,才会打开一线,那时才是他取宝之时。若非如此,他哪会有耐心在万马寺里耽搁下去,还要了大宝和尚这个身份,平白受了这样的人情。 今天他来,不过是为了取走第一层的宝物。 不过,问题来了,这地宫在哪里呢? 程钧举着火把,进了宝塔,将这第一层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痕迹。他前世屡次进入各种密地寻宝,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丝毫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至于用神识扫荡,更是无用,他前世修为再高,没带进今生,神识上的修为不足为凭,那元神道君看不出来的东西,他一样发觉不了。 收拾起心中疑惑,程钧一层层的上塔,那宝塔是砖石结构,建造的甚是牢固,却也封闭阴森。直走到最顶层,才看见一线天光投入,程钧把火把摇灭,走到最顶层,只见天窗打开,入眼一片淡绿,远处山头的白雪遥遥可见,万云谷中美景尽收眼底。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宝塔中积存的腌臜气吐干净,程钧微微摇头,罢了,今天找不到就算了,只当爬了七层楼,只为眺望这更高层的风景。 其实这件事虽然面上为难,但到底是难不住他程钧。既然知道地宫在地下,又不会跑,只消挖空的塔基,挖尽了土石,把一切障碍搬开,剩下的不就是宝物么?无非是拼一个塔倒庙毁,程钧也不是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等等,地下…… 好像忽略了什么…… 程钧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竟然忘了这件事,白白耗费了光阴。心情喜悦之下,飞快地转下楼梯,出了塔来。 出了塔,他转到塔后,伸手推开尘封的大门,露出一道通往地下的门户。 这里,是地牢。 ——————————————————————————————————— 请假:明天去医院看病,休息一天,鞠躬致歉。 四十七 第一桶金 地牢阴森,比宝塔中更黑上十倍,终年不见日光,使得空气中充满了地底特殊的潮霉味。程钧举着灯火一路向下,甬道之中传来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因为太过安静,脚步声在地底墙壁上碰撞,产生了悠远的共鸣。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地牢,前两次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第一次他进来的时候,遇到了乌木剑里的老魔,第二次则目睹了大宝和尚丢了性命,两次不但危急,而且时间紧迫,都没时间好好打量这地牢,因此反而对此间没什么印象,倒是他的疏忽了。 地牢的最末端是一座铁门,门后本来关着宋云姜,后来宋云姜逃脱而出,最里面的铁门打开,露出来最后一间屋子。 这屋子倒是不似地牢的阴森,乍一看,似乎是一间类似于佛堂的静室,周围空空荡荡的,四面刷白的墙,只有上面供着一个佛龛,另有几个蒲团丢在地上。程钧上一次光注意宋云姜,反而忘了仔细观察其中情况,这时一看便觉得有些不对。走到屋子当中,程钧稍一观察,心中已然有数。 这屋子,乃是八角形的。八个边合了乾坤八卦之数,也说明这静室蕴含易理。 程钧身为阵道大师,易经数理,奇门遁甲乃是基本功,不说独步天下,也是鲜有人及,微微一扫,心中已有成算,甚至不需单独列阵计算,已经看出对方布置。暗道:这般布置,也忒粗疏了,若不是上面有一座功德宝塔镇压,哪里还会等到几百年后地宫方才出世? 不对! 程钧心中一跳,那八卦易理,分明是道家的学问,用来镇守的,也是道家的宝物,怎能埋在佛家寺院,用佛门功德宝塔镇压?这其中分明有极大干系! 他虽然心中惊疑,但四下里转了一圈,却是并无额外不同寻常之处,若按照一般的易理破解,只是弹指间的事情,但这时心中存了疑问,他倒有些犹豫了。 突然,程钧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件他必得之物,心中反而释然,暗道:我竟然忘了,后面地宫里面取出来的宝物,别的也就罢了,那东西分明是道家的。佛家就是说死,也不能弄出那件东西来。可见此处本就是道家的地方,有易理八卦,那是理所当然。至于佛寺——那物事何等古老,埋藏在此处不知多少万年,佛寺只能是后进,那功德宝塔却是另有渊源,不是我现在能探究的。 既然相同了此节,程钧心中安定,心中默默推算了一遍,当下向无妄位横走八步,踏离宫,走坎位,倒退十七步,踏在中孚,轻轻一顿,足下用了金命灵气,喝道:“给我开!” 这一足踏下,只听咯噔一声,仿佛什么东西骤然断开,东南角下地板扎扎升起,一座新的地穴露了出来。 程钧站在原地不动,等到地穴完全升起,这才燃气一只火焰,往里面一投,火焰飞过地穴上空,熊熊燃烧,不见丝毫熄灭的迹象。 程钧见了这边情况,微微点头,知道底下气息畅通,又等了片刻,这才慢慢走下地穴。 说是地穴,底下又是一层地下室,并没有多深,更无险峻。只见跟上面严丝合缝、同是八角形的一间静室里,密密麻麻装了数口箱子,活像一间仓库。出奇的是,仓库居然比上面还要干燥,气温也恰到好处,似乎在哪里又通风之处。这可奇了,这地下室埋藏的极深又隐秘,竟然还能如此干爽,可见必然有什么特殊的构造。 程钧数了数,一共是一十六口大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半人高,用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大概是什么动物硝制好的皮革。见到这么大的箱子,程钧不欢喜反而遗憾,因为这代表,这里面有多少东西从体积上就能看出来——谁家也不会制造这么大的乾坤袋啊。 好,是他有些贪心不足了。 箱子没有上锁,对于一个修道士而言,箱子盖也不重,很容易就能推起来。打开第一个箱子,程钧一块,不由得失笑,里面是满满的一箱——黄金。 黄澄澄的金饼子,严严实实的压了一整箱,金光刺眼,夺人心魄。这一箱金子按照重量可以买下俗世的一条街,也能引得无数俗世间的高手疯狂。许多流传在俗世的“宝藏”,也未必有这个值钱。但是对于修士而言,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好,也算有点用。”至少将来可以在俗世经营门面。就算是修士,也不可能不和俗世打交道。 再打开一箱,宝光氤氲,只见珠宝首饰,堆了整整一箱子。有大颗的珍珠,温润的羊脂玉,碧盈盈的翡翠,火红的珊瑚,各色珍宝珍宝不一而足,只凭价值还在上面那一口箱子之上。 程钧的脸色,多少有点不好看,心头暗自嘀咕:莫不是这是哪个土财主的私藏?虽然明知道一般的土财主不会有这样的身价,至少也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宝藏,但王公贵族和土财主,在修士眼里有什么分别? 第三口箱子,是——原谅程钧爆粗口——他妈的玉料。大块大块的原石玉料堆得冒了尖,有好几块都是带皮的籽料,弥足珍贵——如果拿出去卖钱的话。 算了——玉是有灵性的东西,别的不说,做玉瞳简是需要玉石的啊。 到了第四个箱子,也许是期待感降低了的原因,程钧终于忍不住喜出望外。 那是满满一箱子灵石。 真的是灵石,不是凡间收藏的什么石头,是天地灵气孕育的灵矿——灵石。 看着这些灵石,程钧终于有一种值回票价的满足感——反正进来的时候也不曾耗费多大的功夫,有这些灵石就值得走一趟了。 拿起一块灵石,只觉得灵气饱满,棱角分明,是未曾沾染世俗气的好灵石,虽然品相是最低的,而且是土石。 这个土石不是指的灵石的属性,而是相对于金石来说的。 修士的一般交易用的都是灵石,那是自发的,因为灵识用途最广,用来交换最为便宜。但是道门建立秩序之后,自行发布了交易的货币,其实就是在灵石上篆刻了一道符箓,这符箓只有道宫能够篆刻,打上符箓之后,灵石的灵气会有一定程度上的提高。 道门规定,所有的交易必须使用这种打上符箓的“金石”,而且只能是道门铸造的“金石”,任何门派个人,若是胆敢假冒金石铸造,一律杀无赦。而所有使用没有道门符箓的“土石”的交易,全部非法,一经发现,立刻查处。 这样,道门就像朝廷铸造铜币一般,把贸易交易纳入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因为道门的符箓让金石的效果提升两成,但是官方却硬生生规定金石比土石贵五成,这中间不免有些文章可以做,有人利用这个差价大作投机套利的买卖,对于这种人,道门的方案当然也只有杀,一经发现,就地处决,株连连坐,不一而足。 其实,不论是私造“金石”,还是投机套利,程钧都可以做,而且绝对有把握在道门的监管下逃脱。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程钧要的只是灵石,是构建他聚灵阵基础,这些低品相的大宗灵石,正是他需要的。可能许多人宁愿要一块中品灵石,而不是一百块低品,但对于程钧来说,正好相反,他要的是数量,越多越好,随身带着至少一个无底洞,他是先要吃饱,才谈得上吃好。 至于作为货币的金石,他想要的时候,自然是可以弄到的。 看了几个箱子,程钧举一反三,已经知道了这几口箱子藏品的等级了,如果不出意外,剩下几个箱子应该也逃不出“量大管饱”这个风格。 程钧接着继续打开箱子,见不是低品相的灵石,就是相对普通的大块的矿石,低阶的金属材料,诸如铁精、铜精之类,要么就是低阶妖兽的成卷的皮毛、牙齿,下品灵草药材,总而言之一句话,全是原材料,一件成品也没有。这些材料在市面上也能见到,单论出来,根本不值什么钱,但胜在数量多,倒也蔚为壮观。 这里很明显像一个大的商家的仓库,而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个仓库。 看着这些东西,可以想象,一群元神道君和精魂真人,厮杀了个天昏地暗,进得地宫,见到满箱铁器,心脏承受了多么大的打击,想必当时的情景,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程钧看着满屋十数口箱子,心中却是暗自欢喜,他是最需要这些东西的,不为了自己,为了将来的布局,建立自己的根基。别的或许还一时用不上,那些灵石却是正好给他布阵用。有了这些东西,他就能飞快的提升修为,更有了傍身的资本,将来的转圜余地,也是更大了。 至于真正的宝物,程钧脚尖在地下点了点——现在不是时候,半年后的五月端午,就是他取宝之日。那时,才是他真正展现实力之时 —————————————————————————— 嘛,从此主角抖起来了……一般抖 四十八 定血追魂符 暮鼓晨钟,声震四方。 佛寺清越的钟声,在熹微的晨光中,传遍了整个万云谷,宣告着新的一日到来。 钟楼上,小和尚正在盘膝打坐,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正好见到程钧上来,马上站起身来,道:“前辈。” 程钧道:“好了,你下去休息,现在我来值守。” 小和尚“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前辈,三天时间已过,咱们这么守株待兔,是不是还是不够积极?” 程钧冷冷一笑,道:“我等得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宋道友等不了十年,岳华老道的尸首就要烂了。”目光斜斜上移,钟楼的前方,那口大钟的对面,现在正挂着岳华老道的尸体。这是程钧挂上去的,为了吸引宋云姜前来,这种手段很卑劣,但是他相信,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小和尚轻叹了一口气,他看到那岳华老道如同死狗一样挂在钟楼上时,一瞬间曾动了恻隐之心,但随即报仇之心更胜,因此表没有表示出异议。比起这个手段的道德,他更在乎这个手段的效果,道:“我的信也发出去三天了,倘若万马寺的人走得不远的话,他们应该受到信了。” 程钧一怔,道:“现在大雪封山,他们如何进山?” 小和尚道:“大雪封山封的是大炳县这一边,从万云谷里头还有一条小路通往葛城,他们当时走的是这条路,回来也是从这条路回来。长老年纪大了,或许走不快,但是寺里还有武僧,若是快的话,或许几日之内就能看见先头的人。” 程钧道:“是么?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如何,不过就算回来,想必也难有以前的规模了。”盛天崇道抑佛,民间也更崇敬道士。本地没有威望的僧人,化缘基本得不到什么帮助。失却根本之地的僧侣只怕不易生存,为了生计,有些人还俗另寻出路也是顾不得了。那长老年老,或许还不怎样,寺中武僧学了许多本领,随便在外面找份武师镖师的工作也能养家糊口,说不定还活的很滋润,能有几个愿意随着老和尚流浪的? 小和尚道:“我倒希望其中有几个人,最好别回来。阿弥陀佛,小僧妄言了。”合十念了声佛,又道,“前辈,你没问题?我们长老虽然没有九十岁,也有七十多岁了,佛法见识是非常高超的。你冒充我师叔,实在是……”荒唐。偏偏这荒唐还是师叔临终前许可的,也不知她们两个怎么想的,一个提议荒谬,一个应允的胡闹,可见修道修为和人品性格乃至智力都不怎么相干。 程钧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被宋云姜偷袭割断了不少头发,他索性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穿起僧袍来,冒充大宝和尚这个主意当然是他临时起意的,但在万马寺待一段时间,却是早已经计划好的。没办法,他要拿的那件东西非得到了日子才能拿,他又贪图这万云谷解开驳灵阵之后灵气充沛,地方又僻静,再加上灵石在手,资源不愁,是修炼的好地方,因此轻易不愿离开。 他本来是想,借着大宝和尚的关系,先在万马寺以挂单的形式呆下来,实在不行,就是先出家一段时间也无妨,到时候取了东西再离开便是。然而大宝和尚意外身亡,计划自然要改变。他一开始是伤脑筋的——凭小和尚的资历,不足以介绍他入寺。当然,后来他立刻想到了更大胆的主意,直接冒充大宝和尚。 这个想法不但小和尚觉得荒谬,程钧也是知道有些儿戏的,但是他有恃无恐,就是儿戏了,又怎么样?若不是他修为尚有不足,不愿意惹麻烦,又顾及大小两个和尚的面子,就像紫云老道一样,直接占了万马寺,再改成自家的道观,旁人又能如何?冒充大宝和尚,住上些日子,回头取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大家伙儿好聚好散,那不是程钧的福气,是万马寺的福气。 说到底,大宝和尚这个身份还是很风光的,至少万马寺的和尚必须像祖宗一般敬着,这就比混进去当个和尚好上许多——能当祖宗,谁愿意装孙子? 程钧笑道:“没关系,若不被发现那最好,被发现了咱们拍屁股走人,谁敢来捉我?” 小和尚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对于程钧这种近似于耍赖的话只有无奈。不过他虽在万马寺出家,在寺里除了长老,对旁人也没什么好印象,程钧怎么闹他也没觉得如何。况且程钧留在万马寺,他心底其实是欢迎的,大宝和尚临终毕竟时间有限,只传了他入门的口诀,那口诀短短数百字,已经十分艰深,他虽然聪明,但也只有硬记下来,其中含义还要细细参详。因此若有程钧这个修道的前辈在身边,虽然是道门,但见识也比他自己强得多,有些事情就便宜的多了。 其实,他还有自己的路数可以获得修道的见识,那个机缘他已经获得了两年,如今还在山神庙后放着——但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相信认识不久的大宝和尚与程钧。 想到这里,小和尚向程钧再行一礼,慢慢下楼去了。 小和尚一走,程钧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单纯的守株待兔,果然还是效率太慢了。 伸出手来,程钧手中已经翻出来一把雪亮的戒刀,刀刃上鲜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见。 那是宋云姜的鲜血,是程钧在地牢中偷袭得手的时候留下的,仅仅隔了三日,鲜血依旧鲜艳如昨。 若在前日,程钧还治不了她,是因为手中的资源不够。但是他刚刚得到了地宫上层的宝贝,里面最不缺的,就是低品级的材料,比如低阶妖兽的皮毛还有灵砂。 有这些足够了。 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光滑的皮毛——那是一张月影狐的腹皮,光滑柔顺,可以制作三品上的灵符——铺在地上,程钧一手沾了混制好的灵砂,轻轻在空中一划,一道光芒凌空凝聚,如一管妙笔,画出了鲜红色的血印落在皮毛上。不过片刻之间,已经构成了一个复杂难言的图案。皮毛上光印宛然,那符号灵动之极,仿佛随时都会脱框而出,飞向天际。 定血追魂符,成。 一道灵符的炼制在程钧手中,也不过一息的时间。 有了这道灵符,再有鲜血为引,方圆百里之间,叫鲜血的主人无人可逃。想当初程钧修为还在,凭着高等的定血追魂灵符和一口飞剑,上穷碧落下黄泉,取人头于千里之外,不负“追魂”之名。如今修为尽失,可怜这令修道界闻风丧胆,无处藏身的灵符,也只能沦为信使之流了。 程钧伸手将沾了血的戒刀摆放在灵符之前,光芒闪烁数次,原本鲜红的符号颜色转暗,紧接着大放光芒,光芒跃动的更加厉害,似乎跃跃欲试。 程钧盘膝而坐,调好了真气,抬起头来,露出一丝笑容——百里方圆,叫你无处藏身。一伸手,再次拿起自己带着的戒刀,站起身,从悬挂的老道尸身上一划,取得一物,伸手取出那倒符箓裹着那物事,手一扬,喝道:“去——” 一道黄色的光芒顺着风飞了出去,瞬间隐没在天空之中,程钧望着那光芒的取出,嘴角微微一挑——信已经送出去了。 等你一个时辰,过时不候。来去随你,只要你不怕追悔莫及。 四十九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日已西斜,钟楼沁入夕阳的余晖中,静谧安详。阁楼上,轻轻一响,如闲花落地,即若无声。 钟楼上依旧如上午一般安静,但程钧却眉毛微动,从打坐中缓缓睁开眼睛,淡淡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 宋云姜缓缓地落下,仿佛一片飘羽,悄无声息,直视着程钧,虽然容光照人,却是面如寒冰,眼神中毫无温度,冷冷道:“道友,我一向以为你纵然不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也该是是非分明的修士,没想到你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程钧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我若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为什么大和尚被你害死,我还能活着?我若是君子,早就被你害死了。” 宋云姜神色微微一僵,程钧接口道:“另有一节——你既然知道我是卑劣小人,在我面前还弄这些小花样做什么?在地道里我能识破你一次,现在就能识破你第二次。把真身现出来,别装傻装成了真傻。” 宋云姜厉色一闪而过,轻轻一闪,一道白影从程钧身后穿窗而过,婷婷立在楼前,正是宋云姜,一身素白,面上不施半点粉黛,显然穿着大孝。 程钧见了她的打扮,含笑道:“要想俏一身孝,宋道友越发美貌了。看来让道友穿孝实在是穿晚了。” 宋云姜神色更加凌厉,冷然道:“我做未亡人已经不幸,你若再拿外子的事情取笑,休怪我无情。” 程钧露出一丝轻浮神色,道:“怎么,难道你我以前有情?我怎么不知道?”话音未落,只见白影一闪,一道银光闪了过来,程钧早就防备着她,身子倏地后退数尺,已经到了正中央,手指一举,已经举起戒刀,道:“后退。” 宋云姜盯着他刀口所向,正是岳华老道的尸首,随时都能将他再次糟蹋一遍,露出又悲又愤的神色,终于后退数步,和她化身并肩而立,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竟想不到,你竟然连亡人都要利用。为了诓我过来,竟将先夫的尸首斩下……送给我,现在又以他尸身威胁于我,难道你连羞耻都不顾了吗?” 程钧笑了笑,道:“羞耻二字我是不懂,你懂不懂?你口口声声先夫外子,倒也不见外。据我所知,岳华老道早已将你遗弃,你不过一个弃妇。岳华老道活着的时候,没人承认你是他妻子,他死了,你欺负他死后无知,也不管他如何厌弃与你,大喇喇找上门来充作未亡人,还做出一副举案齐眉,一往情深的模样,你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宋云姜被他说中了软肋,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只觉得天下最险恶无过于眼前此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有心上去厮杀,却顾忌岳华老道的尸首就在眼前,若不能将他尸身迎回,枉费了自己一番情意,万般痛恨之下,却也只能暂退,暗道:且先别理睬,过了眼前一关,我将他千刀万剐,祭奠岳华。缓缓道:“你将他尸身托付于我,我不找你的麻烦。横竖一命抵一命,我杀了一人,大仇报了几分,我们从此各不相干如何?” 程钧叹道:“好大的恩情啊——各不相干,好一个各不相干。若是大宝和尚早知道各不相干这个道理,焉能死于你手?”他慢慢退了几步,让出岳华道人的尸首,道,“拿死人做文章,确实没什么意思。我想要的,不过是见你一面而已。” 宋云姜一怔,淡淡道:“见面做什么?” 程钧道:“跟你定个约会。把恩怨走个了结。” 宋云姜目光上移,看着丈夫的尸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道:“也好,你想要我的命,我也想要你的命,咱们公公平平的打上一场,只要一方死了,另一方少了许多是非。”说着走上两步,和程钧对面而立,道:“约会你提出来的,你定下时间,地点却该有我来定。” 程钧见她一步步欺向前来,反而再退,道:“也好。你既然自称未亡人,这头七我是不好打扰,就在七日之后。” 宋云姜摇头,道:“七七之后,我发送了亡夫,方有力量他顾。” 程钧嘴角一挑,道:“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多日你我恩怨不了,你难道就不怕我这卑劣小人多做暗算么?” 宋云姜微一沉吟,道:“如此……七日也太短了。三七过去,二十一日之后,你我再做一次如何?” 程钧淡淡道:“如此,地点在哪里,道友说。” 宋云姜沉吟道:“不如就在你我初见的地方,那倒也是一处灵气丰沛的好地方——”沉沉道,“倒也适宜做埋骨之所。” 程钧道:“好,那么咱们定下死约会……”说着伸手,宋云姜也伸出手来。 眼见两人手指就要碰上,突然风声骤变,程钧心中一凛,脚下一点,往后就退,堪堪让过了一道白光。只见一人从背后偷袭,竟是悄无声息,若非程钧警惕非常,这一下就要了他性命。 程钧定神,只见来人正是宋云姜的化身,刚刚还在宋云姜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潜伏下来,趁宋云姜跟程钧东拉西扯的功夫,暗放冷箭偷袭,差一点就要得手。程钧心中暗自冷笑,先不理她,转头看向宋云姜。 只见宋云姜已经把老道的尸首解了下来,双手横抱,站在窗台上,凄冷的一笑,道:“你这卑劣小人,哪配和我订约会?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的太快,欺我亡夫,有我在一日,定叫你受尽零碎苦楚,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一句诅咒字字带血,每一句都像是从骨髓里冒出来的毒液,说完之后,一张花容已经扭曲的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说完之后,宋云姜纵身一跳,跳下钟楼,身形如风,带着岳华老道的尸首远远而去,消失在万云谷密林之中。 程钧等她去得远了,突然手中雷光一盛,凝结出一把雷剑,也不见他怎么挥动,电光一闪,已经把宋云姜的化身劈为粉碎,雷光灼烧,滋滋作响,一瞬之间,化为一道焦烟,连本体是什么都没让人看清。 程钧淡然看了宋云姜背影一眼,道:“要我不得安宁,也可以。你要化为厉鬼,死死纠缠,也由得你,横竖我不能拦着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说完,迈步下了钟楼,“可惜,今生,你是没机会了。” 宋云姜抱着岳华道人的尸首,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手中横抱那人形容宛如生时,音容笑貌,还在昨日,托在手中却已经冰冷。 还好,他的尸体并没有被怎么糟蹋…… 想到这里,宋云姜恨意稍减,当初受到程钧的传音符和随符附赠的东西——岳华道人的一只耳朵,她的愤怒的仇恨几乎无法抑制——世上竟然有如此卑鄙的人,害了他夫君不够,竟然还用他夫君的尸首来逼迫她现身,这种人怎配为人?她当时就恨得牙都咬出血来,只想把程钧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的砍下来。 可笑那人,居然还敢跟她提什么条件,杀夫之仇,已经不共戴天,何况他杀的,是她心中最爱的那个人,是她的性命,是她的信仰,这种血仇,不是一个两个人的性命可以抵消的,就是杀尽他满门,流血漂橹,也抵不上岳华的一根手指头。 今天为夺岳华的尸首,只能先放过他,这笔账,慢慢的算,那人的一辈子,都要用来换这笔血债。 宋云姜行了一程,进了一处山谷,这是她为爱人寻好的埋骨之所。早在昨日,她已经为他修建了一座坟墓——修道人的坟墓,当然没什么讲究,但也有一块写满了墓志铭的墓碑,围着满满的鲜花。 “就在这里,岳华,你等着我。”宋云姜抱着岳华,跳入坑内,“等我报完了仇,就来这里陪你。”说着她不舍得抱住岳华的身体,马上他们就要分别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原本冰冷的尸体,渐渐地也有了温度。 “好温暖啊。” 手中的身体越来越温暖,渐渐地火热起来,就像一团火,马上就要燃烧。 “砰——” 剧烈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山谷,如果有人在远处看,就能看见,那本来无人的山谷,升起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五十章 神前一炉香 小和尚睡了一觉起来,转到钟楼,却见楼上空空如也,不但没有程钧的身影,连那老道的尸身也不翼而飞。 怪了,怎么才半日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变化,莫非…… 莫非事情解决了? 小和尚心中疑惑,因为现在寺中无人,他的住处就在程钧隔壁,若是程钧回去,他自然能发觉,然而程钧却没回去,又不在钟楼,他在哪里? 难道出寺去了? 想到这里,小和尚有些心慌,他虽然被大宝和尚接引入了正经的佛门,但毕竟毫无经验,让他连万马山都没出过的少年,独自一个人去什么芦州,想想也觉得渺茫,好在还有程钧在。他虽然对于程钧的身份认识不清,但也知道,程钧才是和大宝和尚从一个世界来的。因为有程钧在,他的梦想才能触摸到,若无程钧未来来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 即使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却宁愿更信任程钧。不是程钧的表现多值得信任,而是程钧至少还是个人。 想到这里,他脑袋上冒出一层汗来,好在他平素也是镇定稳重的性子,仍是不见慌乱,从钟楼一路向前,穿过回廊,来到了前殿。 一到前殿,一股香味传来,小和尚一怔,已经停住了脚步。 这味道十分熟悉,早年在万马寺,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有此味从佛殿前飘过——那是香火的味道。 曾经万马寺虽不如山外的大佛寺兴旺,但每月有几日,也有善男信女,前来上香礼佛,那时佛殿上,也曾香烟缭绕,像个佛门圣地。只是从万马寺山门倒塌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胜景了。 小和尚心中疑惑,循着香味找过去,果然在大殿上,看见一人手持香火,正在暗暗祝祷,正是程钧。 小和尚大吃一惊,心道:怪了,天塌下来不成,他竟然在此拜佛?他哪里是诚心礼佛的人?莫非拜的是他道家三清道尊? 虽然想在佛殿拜道祖有些不好,但是想到万马寺都被人占了,佛像都被扫地出门,满院大小光头都没了,还能有什么不合适?就算让旁人拜拜其他神佛,也不算什么大事。 再走近一步,他却看清楚了,那供桌上早就没了佛像,却也没有道尊法像,只有一块木排,,上面刻着一行小字,虽然一眼没看清楚写的是谁,但也能看出来,乃是一个神位。 小和尚见程钧默默上香祷祝,心无旁骛,也不出声,在后面等着,心中好奇,能叫程钧上香拜祭的,又是哪一个。横竖离着不远,他眼神也不错,渐渐地看清楚神位上写着“程门萧氏……” 刚看到这里,只听程钧道:“你来了。” 小和尚一个激灵,笑道:“打扰您了,我误打误撞找到这里,也不是有意……” 程钧稍一回头,道:“无妨,我并没什么可背人的。”说着转过身,道:“今天是内子的忌日,程某按照习惯,为她上一炷香。” 小和尚一怔,只见程钧神色虽然也是淡淡,但比往日多了一分肃穆。他虽然年少,但也会看些高低,程钧平时虽然不嬉皮笑脸,但是骨子里甚是淡漠,说笑也好,恼怒也好,其实表情都甚浅,似乎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情,最多牵动一下他的情绪,万万进不了他心底,也绝不会挂怀。只有今天,他的神色带着前虽未有的庄重,小和尚感觉,只有这一刻,他才能窥到程钧的一丝真心。 只是……小和尚光顾着发愣,现在才醒悟过来程钧说了什么,听到程钧说内子的忌日,他先是一阵惭愧,然后就是疑惑——内子是妻子的意思没错?程钧哪里冒出一个亡妻来?别说别的,程钧的年纪不是骗人的,怎么看也才十四五岁,就算是乡间,也不到成丁娶亲的年纪?莫非是娃娃亲,未婚妻夭折了? 想到这里,小和尚有些尴尬道:“尊夫人这个……红颜薄命,少年夭折,这个……真令人难过。”他毕竟没经历过什么,说出话来就有些不伦不类。 程钧淡淡一笑,浮现出一丝追忆的神色,道:“她虽然薄命,却非夭折,乃是寿终正寝。若非被我这恶人误了终生,倒也是个福寿双全的人。”说着摇摇头,道,“时隔多年,她当然早已轮回往生。她一生良善,自然能得托生为人,只需不要再错遇我,当能一生无忧。我为她上香,不为了度她,只为了我。毕竟我作孽太多,值得追忆回味的回忆实在太少,就算是为我这最美好的时光,做个纪念。” 话音落下,香火燃尽,火头明灭数下,化为一撮灰烬。 小和尚阅历所限,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嗯嗯几声,见程钧出了佛堂,转念跟上,随意找了个话题,道:“那宋云姜,还没来么?” 程钧道:“死了。” 小和尚“啊?”了一声,失声道:“怎么死了?”这几天他心心念念想的是报仇,怎么仇人没见到,就已经死了。 程钧道:“我送她去跟岳华老道团圆了。” 正如宋云姜自认为跟程钧不共戴天一样,程钧压根就没想过跟宋云姜有任何妥协,对于威胁自己的人,他一向是用最快最直接的手段送对方下地狱。 在钟楼上,他和宋云姜一番讨价还价,自然是各怀鬼胎,宋云姜想的是自己把程钧的注意力吸引,让化身出其不意偷袭,杀了程钧最好,如果不能,至不济也要把岳华老道的尸身抢到手。 而程钧,则想要在不显眼的情境下,把岳华老道的尸身还回去。 岳华老道活着是老魔的傀儡,死了不过一堆臭肉,程钧要他干什么?只不过留着给宋云姜送葬而已。早在对宋云姜起了杀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岳华老道的尸首用秘法炼制过,只要宋云姜一沾过手,她的死亡就进入了倒计时,早晚毒发而死。如果她要抱着老道更好,直接尸爆,省了两块土地。 就这个法子,既不光彩也不巧妙,但无疑最有效。别说宋云姜会不会想到,就是想到了,她也绝不会忍心,连碰都不碰一下岳华老道。因为她爱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 算计一个情深意重的寡妇,不是什么好事,算计一个杀了自己同伴,又对自己有生命威胁的敌人,那就无所谓。这还是程钧年老,没有年轻时那么肆意,不然他根本不必要为自己所作所为做什么解释,哪怕是解释给自己听。 刚刚,他也为宋云姜上了半柱香,倒不是敬她如何深情,或者怜惜她如何苦命,只为了谢她勾起了自己对亡妻的美好回忆。为了这片刻的回忆,她这半柱香,也当得了。 “万马寺的人什么时候到?”程钧回过神来,问了这一句,这一句他也问过几次,小和尚也没有答案,这时不过顺口说一句罢了。 哪知道小和尚苦笑了一声,道:“三天之内。” 程钧奇道:“你怎么知道?” 小和尚道:“鸽子飞回来了,寺中养着信鸽,我当初放出去报信的时候,不知道它往那边飞,能不能找到,没想到昨天飞回来了,看上面的日期,大概三天之后,第一批的师兄就回来了。” 程钧挑眉道:“倒是够快的。” 小和尚道:“反正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我倒是无所谓,你……做点准备?”那个代替大宝和尚的计划,他现在还觉得荒诞,最好程钧反悔,放弃了那个想法,不然败露了,那些和尚会把他怎么样倒是不说,关键是很丢人。 程钧一笑,他确实需要准备一下,不是为了迎接一群和尚,而是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五十一 棺中人 离开万云谷,程钧回到了山神庙。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把小和尚留在了万马寺,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用了些手段,让小和尚在寺院里安静的睡了一会儿,而他独自前来,自然是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没错,程钧要会一会躲在山神庙里的家伙。 曾经程钧刻意的与那人保持距离,一是摸不着虚实,二来他还有更重要的敌人在,没必要拉长战线,引起腹背受敌。而现在,两个问题都不在了,紫云观已经从万马山消失,而这后面人的虚实,他也猜到了一二。 既然如此,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了。若是他没猜错,这个人……可有意思了。 慢慢地走到山神庙后堂,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虽然还是青天白日,后堂却是出乎意料的阴森,只有一丝丝天光从破败的瓦顶漏下来,照射在巨大的棺材上。 程钧慢慢地走过去,从上到下俯视着棺材,棺材盖已经打开,里面白骨露天,中间那枚不起眼的珠子偶尔泛出一丝隐晦的光华。 “我来了,出来。”程钧抱着肩膀,斜坐在棺材的边缘。 四周一阵寂静,程钧说完一句话,就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的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响起:“哦,你怎么有这样大的口气,以为你报一个名,我就笃定出来迎接你?” 程钧缓缓道:“第一,我没有报名。第二,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那声音一停,突然笑了起来,道:“你这小子真是没有半句废话,这种性格不讨人喜欢,我倒是觉得很有趣。罢了,既然出来了,就该出来个彻底。” 说话间,一道淡淡的白烟,从珠子上浮起,一片白烟蒸腾而起,白烟中央,幻化出一个身影,那人并没有浮在空中,而是落在地上,如同常人一般缓缓走了几步,端正的坐在后堂唯一的一张石椅上,和蔼的看着程钧。 他在看程钧,程钧也在打量他,此人幻化出来的模样,是一个耄耋老者,白须飘然,双目如电,一身飘逸的道袍衬托下,端得仙风道骨,风采脱俗。那老者见程钧目光盯着自己,淡笑道:“数千年了,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真形的,老夫肉身早散,本无定型,而今特意为了你化成当年模样,如此厚待,你是第一个。就是那小光头,也只见过我的半张脸。” 程钧笑了笑,道:“荣幸之至。老兄何年生人,多大年纪了?” 那老者捻须一笑,道:“老夫年寿八千有余,在棺材中又住了近万年,算来也将近两万岁,怎么样,不知道比之道友如何?” 程钧哈哈一笑,道:“是我的前辈。”他是重生而来的事情,自然是谁也不知,但是他年龄已大,若非特意隐瞒,倒是不难看出来,尤其是对于这老儿这种过来人,总能有方法感觉的出来。不过就算算真正的心理年龄,他也不到一千岁,与这老儿年纪相差太远,一个前辈他也当得起。程钧的神魂早已经历多年风雨,只不过旁人想不到重生上,多半会认为是…… 果然,那老者露出一丝艳羡神色,道:“道友比我幸运得多,能得到这么年轻,而且资质天成,仙骨无上的身体,那真是天地钟爱,气运加身啊。” 程钧淡淡道:“我观道友看重那小和尚,想必也是找到自己新归宿了。” 那老者摇头道:“诶——那小和尚虽然根骨不错,但是禅骨最佳,并非先天修道的胚子。你我都在道门,寻了这么一副宿体,岂不是枉然?再说,道友也是修道界的老人,应该也看得出来,老夫这幅残魂,早就不适合夺舍了。” 程钧笑眯眯道:“那倒不一定,就在前几日,我也曾见过一缕不完整残魂,生生夺舍了一个老道。这种大悖常理的事情,若是有什么秘术……” 他话音未落,那老者已经截口道:“那是自寻死路。那蠢货动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强行夺舍,别说早就丧生了轮回之力,就是夺舍成功,也不过苟延残喘,劫报就在顷刻之间。老夫何等人物,苦苦等待了万年时光,难道就为了这么一个区区不堪的结果?” 程钧笑了笑,道:“那你缠在小和尚身边,不会是起了收徒之念?” 那老者道:“他是佛家资质,与我道家有什么相干?只是因利而合罢了。我看中他颇有潜质,说不定能带着我离开这片天地,到时候我给他一些好处,指点他走上一条明路,他再为我找到合适的居宿,岂不两全其美。”停了停,道,“怎么,道友认为我伤害了那孩子?倘若道友不放心,我放弃他便是。” 程钧道:“道友为了他布局两年之久,至今还在一步步推进,为了我就这么放弃了,岂不可惜了?” 那老者笑道:“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有什么可惜的?我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说着,意味深长的打量了程钧一眼。 程钧道:“我倒也是个选择,不过道友,我未必愿意。左右你诱惑小和尚供你驱策,不过付出一点糖果,我这边可是没那么好哄。除非你打算用强。”说着,程钧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身上灵气亦是疯狂运转,整个人仿佛一把随时都要出鞘的利剑,锋芒已经露出端倪。 那老者笑着把手往下虚按了按,道:“别这样,老夫是用强的人么?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我可从没想过,像对小和尚那般对你。我对小和尚,是绝对的长辈,对你,却有合作的基础。” 程钧道:“你有什么好处?”目光在棺材上一转,道,“我看你身无恒产,只剩下一副破棺材,那边的老魔至少还有一座紫云观呢。你若是传授我法诀神通,那也免了,我不缺哪些。” 那老者闻言,也不恼怒,道:“我既然坐在这里,用真身来见你,自然有些把握。我三千年积蓄,九千年蛰伏,攒下的东西不是你能想象的。” 程钧挑眉道:“譬如?” 那老者道:“万千真法,诸般神通。” 程钧道:“我有。法不在多,在于合适。我有大法,能偷天造化,我有百艺,能得地之丰收硕果,我有神通法门,能与人争斗不落下风,还求什么法术神通?” 况且若论大法,得到一道统大传承的程钧,岂会输给旁人。 那老者神色一僵,随即泰然自若,道:“我虽然身无长物,知道许多密地,你进入之后,自能挖掘无数宝藏,其中财富,绝非寻常人能想象。这些密地宝藏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如今都淹没往事烟尘当中,除了我没有旁人能找到。” 程钧叹了一口气,道:“天下九州九界,宝藏何其多。我只愁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不能一一发掘,还要精挑细选,非要配得上我的,我才去取,还稀罕别的什么宝藏?” 这话口气大了,但他说得不亏心,要知道今后九百年出世的大宝藏,都在他脑袋里装着,那真是包罗万象,取不胜取。他虽然不是不屑外物之人,但也分得清主次,能帮他得成大道的,他自然花费时间精力甚至拼着性命去取,那无关的东西,就算再珍贵,未必当得他履足一访。 那老者心中,自然不信他毫不动心,只当他还在坐地起价,脸色一黑,却知道程钧轻易得罪不得,不然不但他自己不会带老者出去,就连小和尚那边,也能给搅黄了。到时候再选人选,不知道拖得猴年马月,心中一动,暗道:凭他什么胡吹大气的小辈,毕竟也是个修士。只要是修士,就没有不关心那件事情的。我这件事说出来,就是你明知道是个套儿,也要往里面钻,乖乖的供我驱策。 想到这里,那老者笑道:“我却还知道一件上古的奥秘,你绝对关心。”见程钧不置可否,道:“那是关于飞……” 底下一个字还没说出来,程钧突然道:“慢来。” 那老者一僵,心中暗怒,道:“怎么?” 程钧笑吟吟道:“其实老道友你想的差了。我要是别无他求,怎么会孤身来见你?我正是有所求而来。” 那老者听了,心中一喜,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就怕他无欲无求,他既然有所求,那老者便把刚才的话咽了下去,那种关天的大秘密,留作底牌更好。当下问道:“哦,那道友直说无妨。” 程钧目光在老者身上一转,道:“我要起一座炼魂大阵,中间缺少一个压阵脚的主魂,不知道道友可愿意屈就? ——————————————————————————————————— 怎么回事,上一章没显示?再发一遍 离人qq群号,欢迎加入 五十二 同是天上谪落人 那老者听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你说什么?” 程钧笑了笑,不介意的重复道:“我说,请您当我炼魂大阵的主魂。” 那老者脸色错愕,紧接着转为暴怒,脸色由白转青,甚至有些隐隐发紫,嘴唇微微发抖,指着他道:“你……你竟敢……你竟然敢想要……炼我的魂?” 程钧依旧带着淡笑,仿佛他说的不是抽魂炼魄这种修道界的禁忌,而是给了对方天大的好处一般,道:“何言敢不敢,令高足就在我炼魂阵中服役,怎么道友你就不能呢?”手指轻轻一按左手的无名指,他今生第一座指尖阵,不是一直筹划的聚灵阵,而是炼魂阵,凭借紫云观留下的资源,还有那老魔数千年的残魂,已经初具规模。 那老者听到“令高足”,脸色变幻不定,喃喃道:“好,很好……你竟然真把他给炼了……哈哈……”面上神情,说不上是喜是悲,突然喝道:“休要提起那忘恩负义的混账,老子没有这个孽畜徒弟!” 程钧无所谓的笑笑,道:“那就算是前高足。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前徒弟是魔门的老魔,你这个前师父,却自报道家门号?” 那老者神情一冷,程钧已经接着道:“魔门就是魔门,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莫非你以为贴上道门的标签,你就陡然变成安善良民了?你以为我会一无所知就来找你?我在找到你之前,就已经把你骨头有几两重看的清清楚楚。令高足——令前高足活着的时候谎话连篇,死了却不会说谎。” 无视老道的神色,程钧语气平静非常:“所以我知道你来自焉支山,是一万年前魔门一代骄子。我知道你和你徒弟如何在万年之前反目成仇,最终两败俱伤,也知道你徒弟如何被你赶出万马山流落在外,近两年才找到机会逆袭,却也不是你的对手,以至于对你畏如蛇蝎。他这两年来图谋万马寺的遗宝,本来早该得手,却被你一直压制,屡屡失败,不得已转而先图换取道体,就是想摆脱你的控制,却又功亏一篑。但你无人协助,走不出山神庙方圆一里之外,以至于看着重宝在侧,竟不能得手。无奈何竟连小和尚这样的佛门禅骨之体也拿来凑活,要培养他为你取宝卖命……可惜了你刚才一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胡说八道,全都白费了。”说着,他眉毛微微一扬,冷笑道:“像你这样说话如同放屁的人,不值得交流,只配去填我的炼魂阵。” 那老者脸色陡然紫红,暴喝道:“无礼的小辈,你竟敢戏弄老夫,老夫虽然法力大失,要你的性命却也易如反掌。我叫你粉身碎骨——”说着,原本神仙模样的神色陡然狰狞起来,一缕缕烟雾从他耳鼻蒸腾而出。 程钧本就坐在棺材旁边,轻轻拍了一下棺材,道:“你知道你那孽徒为什么狗急跳墙,匆匆忙忙舍弃了铸成道体的机会,捡了一个蠢货就夺舍么?” 那老者一顿,还未成势的烟雾消散了一些,紧接着哈哈大笑,指着程钧道:“你敢威胁我?不错,我们残魂若本体凭依被毁,确实缚手缚脚,可是也要你有那个本事。”冷笑道:“你但凡要多活几年,再有几分见识,就该知道棺材里的那珠子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想要毁了它?你再炼千年,也别想在它上面留一点划痕。” 程钧嘴角微微一挑,手一伸,已经捏住了那不起眼的珠子,手指一扣,只听“咔咔”两声,那白骨的肋条断了两根,珠子已经被程钧取了出来,道:“哦,你说的是造化珠?” 那老者的狂笑戛然而止,程钧淡淡道:“这东西有什么难认?这珠子光华被刻意掩埋,非得用青鸾心血擦拭,方能显出真身来。” 那老者道:“你既然有几分见识,就该知道,这东西如何坚硬,就是那开天辟地的神器,未必毁得了他。” 程钧道:“没错。以我的本事,确实毁不了它。”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但这东西,和你的本体,有什么关系吗?” 那老者表情骤然凝固,露出不可思议和不可遏止的慌张,程钧已经自己说了下去,“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从一开始出来,就在珠子上引动光华,刚刚又将话题引到造化珠上,想要误导我以为这珠子是你的本体?可惜你的小计俩忒浅显了。造化珠全是精纯的造化之力凝结,就是大罗金仙进去了,也重归造化混沌,就凭你这小身板,敢在造化珠里栖息?我呸——”后面那个呸字只是轻轻吐出,连吐沫星子都没溅起半点,那老者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迎面啐到了鼻梁骨上,又羞又恨,满脸紫胀。 程钧不理他,接着道:“天下能贮养魂魄的灵物也有不少,但能保留残魂万年之久的,只有养魂木。就跟你前弟子栖身的木剑一样,你的本体也不过是一个随手一折可断的朽木,你现在也保护不了它,只好把它偷藏起来。而这堂上,藏木头的地方本也不少,但是最保险的是哪里?”他喃喃自语,全不理会那老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淡淡道:“我若藏树木,自然放在森林里,若是藏朽木,那就放在——” 他再次一拍,冷笑道:“棺材板里。”说着手指轻轻一掰,已经扣住其中一块木板。 那老者见了,脸色骤变,吼道:“慢来,有话好……”后面一个好字未落,只听喀的一声,一块木板硬生生被程钧从棺材里拔了出来,放在手中轻轻打着手心,只听他淡淡道:“这养魂木质地还好过那徒弟那个,就算放着不管,也能再撑个几百年,怪不得他那么着急,你却不急。” 那老者见自己的本体被他拿在手中,只要轻轻一掰,事情就此糟糕,又急又怒,也亏了他好城府,忍下怒火,道:“罢了,你要怎样?” 程钧眉毛上竖,虽然未曾撇嘴翻眼,做出种种姿态,却是傲色俱现,狂态大发,冷笑道:“凭你也配跟我充大辈,拍老腔?你是什么东西,三千年修行,还在出窍境界裹足不前,进步如此之慢,活活就是个废物。亏你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混饭的年头长夸夸自得。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你就是想叫我一声前辈,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应承,你竟敢和我摆起资历来——哈哈,似你这样没脸没皮没脑子的草包,活该困在棺材板里等死!” 狂,傲,到了顶点。 程钧天生的狂傲,从没将世人放在眼里,从少年开始,历经了多少磨难,也不曾损耗半点,他的傲气,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九百年的岁月,确实将他的棱角磨去了,城府磨深了,以至于他看起来浑然圆润,谦和淡漠,但他收起来的,不过是肤浅的轻狂和傲慢,最深层的傲骨狂心,那是永远不会失色的。 不是我不狂,是你不配让我狂。 重生而来,他对外一向是很客气,很平和,那只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根本无法打破甚至接近他那层完美的外壳。他不会跟小和尚摆出如何如何高端的姿态,也不会站在清风明月跟前,大喊:“你们这群爬虫蝼蚁!”他压根懒得调动隐藏的好好地情绪,所以不管是谁看见的,都只是一个心智过人,平和中正的程钧。 只有今天,只有此地,只有面对同样从上层坠落,与程钧算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老魔,对方那同样从骨子里露出来的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稍稍的刺激了他的回忆,勾引出他的一番狂态。 那老魔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但是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寒意,咬着牙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么……”程钧冷冷一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他们两人都可以算是从高处跌落,要说跌落的彻底,程钧更彻底,那老魔至少还有魂力在,还有故旧人脉,若是规划的好了,财产也得保留。程钧却是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一切推倒重来。但是若论处境,程钧这里是一张白纸,无限可能,还有一个完美的身体作为进步之基础,那老魔却是拖着一缕残魂,进退不得,在破木头里抱残守缺,直到魂飞魄散。若这么论起来,倒是程钧的运气,要胜过老魔百倍了。 想到这里,程钧刚才的怒气倒是消散不少,眉头渐渐平了,淡淡笑道:“我是谁?那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骨魔,久仰大名了。” —————————————————————————— 周一,求票求收藏。今天是离人新书期最后一天了,无论如何想要去首页看看,请大家帮帮我 五十三 针锋 那老魔神色大变,看着程钧,程钧心中一阵快意——多少天一直萦绕的谜团,到如今这才解个通透。 骨魔空忍,骨魔空忍,这个名头太大,在程钧心中也不得不占有了一席之地,即使他重生归来,对这个纵横后世的魔头,也格外关注甚至忌惮。本来事情很简单,程钧已经认定,紫云观里的老魔,就是骨魔空忍的真身。 本来这个才猜想事事对应,那易筋锻骨经一出,已经坐实了那老魔的身份。但程钧下手搜魂之后,却是心中存了一个疑惑,总觉得事情在某一个节点走入了岔道。因为那老魔来历清清楚楚,就是一万年之前魔门一大魔修,号称紫云怪道的魔头。他虽然魔名远播,也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恶事,但并没有“骨魔”空忍这个人的影子,那易筋锻骨经固然与后世所传类似,但是更胜一筹的传世经书《仙骨论》却是毫无踪影。 倘若说那奇作是后面几百年中他自创的,倒也说得过去,但他一万多年时光,只创出这下品的易筋锻骨经,往后几百年时间真能灵光乍现,创出那样别开天地的妙论? 但是说那老魔不是骨魔空忍,又绝无是理,许多事情也说不通。程钧也只是保留了疑惑,暂且抛开。 但是当程钧听到,小和尚被取名为“空忍”的时候,诸般疑惑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不可遏止——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能承担起这种纵横后世大魔头的身份,还是在易筋锻骨经出世的情况下? 眼前的种种线索如同迷雾,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始终离着最后的真相隔着一层,直到程钧灵光一闪,发现了事情的关键。 空忍固然很可能就是小和尚,但小和尚未必是骨魔。 空忍是空忍,骨魔是骨魔。 还有一个人,就是隐藏在最深处,拥有最高的才华,最深沉的背景的那个魔头——骨魔。后世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空忍,或许只是他外在的一个身份,小和尚也只是做个这个身份的傀儡。 这个人,就在眼前。 这才是真正几百年后无恶不作,却又惊采绝艳,以至于天下侧目,无人不识的一代枭杰骨魔! 若是说,当初程钧还是心中怀疑,那么刚才此人一番话,倒是令他心中更确定了几分,程钧手中抚摸着那块养魂木板,道:“骨魔……道友,我问你一句,你若答上来,咱们或许还有一番缘分。” 那骨魔原本惊怒交集,这时候却渐渐冷静,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有大喜大怒,只是冷着脸道:“你说说看。” 程钧道:“刚才你说我是资质天成,仙骨无上,那么我——是绝顶资质之身吗?” 那骨魔一怔,上下打量他,道:“你——自然算是道骨天成,绝顶的资质了。”说着,露出了一丝艳羡,贪婪嫉妒之色一闪而逝。 程钧点头,道:“道骨天成,那一般是用来形容先天道体的,也就是俗称九分仙骨,九九归一的体质。能拥有这样的仙骨,若非半途陨落,至少也能在元神上位。能有这样的资质,那可是万中——百万中也没有一个。” 那骨魔点头同意,心道:这话虽然人人都知道,说的也不错,但你这么自吹自擂,是什么意思? 程钧笑了起来,道:“可是在旁人看来——就是那道宫的掌教,看见我也认定,我是七分仙骨啊?” 那骨魔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不惊反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那个自然,别说掌教,就算是深山里窝着的那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老鬼,也不会有其他的答案,你疑惑么?就是世界上除了我,谁看你都是七分仙骨,可是只有我知道,你是道骨天成的体质。这其中的奥妙,就不是一句话能说出来的。我只告诉你,你若按照七分仙骨修炼,入道还不算什么,到了筑基筑成道体的时候,你若不知道关键,只能选择下等道体,往后入了精魂天地,你就要后悔莫及。” 程钧盯着他,所有的疑惑终于都尘埃落定,漫天迷雾全部散开,露出灿烂光明,缓缓道:“果然是你。” 那骨魔本以为他听了,必然感兴趣,自己就能反而拿捏他,谁知道他不忙问这个,反而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道:“你说什么?” 程钧道:“没什么,你接着说。”其实这其中的玄妙他知道,这在后世几百年之中,已经渐渐成为了家喻户晓,并且推动了整个修道界改革的基础理论,但是他还是想听听,这版口口相传了无数遍的理论,在最初的创造者嘴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骨魔张了张口,又冷笑道:“我若告诉你,可解了你的疑惑,但我又有什么好处?”伸手摇了摇,道:“你别说性命捏在你手里——虽然养魂木对我重要,但我要说的这件事对你同样重要。若有这件事,你不仅仅是多得几百年道行,还能拥有那得道升仙的一线希望。若没有这件事,你最多也就在精魂天地,运气好了堪堪元神出头。千年不到,身死道消,化为一捧黄土。要么咱们两个都的好处,我得新的机会,你得一线天机,要么一拍两散,我拼着现在轮回,在地下等着你,等着你不用几百年时光,就要下来找我。” 程钧微笑,若是老魔不趁这个机会谈条件,他也枉活了那么大的年纪了。这件事威胁不到程钧,程钧对于登天之路,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明白,老魔要说什么,他也知道个一清二楚,现在他可以一口拒却,叫那老魔分毫不得,轮回转世,甚至仿照他弃徒的例子,直接将他抽魂炼魄—— 那样真是很可惜啊。 倘若程钧果然只是单纯为了找一味主魂或者消灭那骨魔,他就不会说这么多话了。他虽然对骨魔心存忌惮,也不喜那老魔利用小和尚,但并没有真想要老魔的命。原因很简单,那老魔和他那只靠狠辣偏激和鬼心思的弃徒不同,这人是真正的天才。不说仙骨论,只说从紫云老魔的记忆中得到的碎片,就可以知道这老魔在万年之前,是如何惊采绝艳,自出机杼,做出了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业,这样一个人,即使是个大魔头,也是值得留下的。 世界上有一种人是值得珍惜的,就是有才的人。很多人明明早就该死,但是那一身才华,却让旁人总是顾惜一二。程钧就是惜才之人,他不愿意随便扼杀一个罕见的天才。 当然前提是,没有威胁的天才。 所以程钧愿意等他说出自己的理论,一是证实自己的猜测,二来,也顺理成章的给那老魔一个和自己谈判的机会,自己好在没威胁的情况下,放他一条性命——若是自己把他的理论抢先说出来,那不就没台阶下了? 不过程钧愿意给他机会,那也得那老魔自己识相,若是果然动了非分之想,那么程钧那分爱才之心,也就不算什么了。 因此程钧只是冷笑道:“好,你想要抓住一切机会争取活命,那也可以。但你也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我不是黄口小儿,三岁的孺子,不是你一句两句言语就能哄住的。我给你机会,歪门邪道曲线迂回这些招数对我没用,别想耍什么水面下的花招。你自己提条件,我懒得和你讨价还价,你说条件,成就皆大欢喜,不成一拍两散。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老魔一生之中,何曾有过如此的憋屈?对于小和尚不必说了,小和尚虽然聪慧,到底见识少了,被他哄骗的团团转,就是他那倒反师门的劣徒,回转万马寺之后,几次想要暗算与他,还不是被他生生压了下来。但碰上眼前这个家伙,竟然油盐不进,事事落在下风,早知道当初小和尚从冰里面把他脱出来的时候,就应该下手段将他弄死。 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现在这般情况下,可以选择的不多了。何况这小子不知是真浑,还是装浑,一开始就把路都堵死了。 也罢,既然只有这个选择,程钧更加犀利一点,他将来反而有前途。 那老魔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废话,咱们这样的人,花言巧语也没用,开门见山罢了。我在万马山呆得腻烦了,这里又不是什么宝地,我总不能烂死在这里,想要出去找个机缘。你带我走一程。” 程钧道:“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你以什么身份出去?” 老魔神色变了几变,知道下面一句话出了口,就再没回旋余地,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好,就如你所愿,咱们定下一个契约。我先说明我的底线,我自由自在活了一万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顾惜羽毛。严苛至主仆,霸道至心魔,高等至天道,这些绝境的契约我是宁死不会屈从的。” 程钧也是干脆,道:“倒反器灵咒,爱签不签。” 老魔哼了一声,道:“倒反三次最多,四次以上……” 程钧道:“三次就三次,三次咒誓倒反为契,订约为限。”说着轻轻一化,一道光咒在空中一闪,道,“看清楚了?契约在这里,要签随时可以签。你先说说你的重大发现。” 老魔目光一闪,想要进一步要求先签后说,权衡了一下,终于道:“好,你该荣幸。你是世上除我之外,得知这仙骨无上奥妙的第一人。” 五十四 仙骨论 说到这里,那老魔先不着急说正题,倒背着手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世间万物,能生于天地之间,已经有一份造化,能生成个人形,更是得天地钟爱之极。而其中最幸运的,就是能得天生仙骨,能与天地灵气沟通的那一群人,真是天地的宠儿。“ 程钧见了他这番做派,心中暗自有趣,却接着道:“妖炼血脉鬼炼魂,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修炼方法,岂独人哉?不过能从外而内体魂皆炼者,也只有人了。只是天地灵气本是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的,因此人人或多或少都能开灵窍,吸取天地灵气精华,只是人身体本身分了高下,才有仙骨好坏,限制了修士的高低。” 那老魔道:“仙骨虽有高低,但天地生人划分的也并非极是严苛,倒是人自己因无知而自私又再次划下条条限制,比天地更不仁。” 程钧微微一挑眉头,道:“恨人不恨天,你倒是不似个魔门修士。” 那老魔冷笑道:“我魔门固然残酷,但向来讲求无拘无束。若是划分等级,上下欺压,比这方道门又差得远了。” 程钧冷笑道:“那倒是,魔门对内分的界限很少,就两种:主宰,蝼蚁。对外分的界限也是两种——死的,活的。干净利索,羡煞旁人。” 那老魔跟着讥讽道:“那也比你道门……” 程钧摇手道:“魔道之争不必再说,几万年来数百万修士争执不休,你我两个就能争执出个高下么?你直接说仙骨。” 那老魔道:“好,说长了,那也是一大篇文章,我先问你——世上仙骨分几类?” 程钧道:“不论佛家的禅骨,儒家的风骨,道、魔、杂三家都是分仙骨为七命,即金命,木命,水命,火命,土命,太阳命,太阴命。” 那老魔点头道:“这是世上最标准的答案。”其实魔门中也有修禅骨的佛魔宗,并不全按照道家的套路来,但他不至于为这点事和程钧抬杠,道:“然则其中有些不对。人之仙骨由一而始,一分炼气,三分入道,六分筑基,九分为圆满天道。灵窍最高亦是九窍,天人合一,皆合天地的九九归一之数。天数如此,万物不能例外,为什么独独仙骨只有七命?” 程钧理所当然的道:“有些事情天生就那么长的。没理由。” 那老魔被他一句话堵得气都上不来,把一句粗口强咽下去,缓了口气道:“你……你别急着下结论。人说道骨天成,说的就是九分仙骨。那是万中无一的好资质,就是道宫之中也未必说一定有这样的人才。然而按理说,九分仙骨是天地钟爱的极致,那他的修炼道路也当是通畅到完美的境界,在筑基成体时应当能结为无上道体,完美无瑕。然而这数万年来,九分仙骨虽然万中无一,但出现了也不止一次,这些天才半路陨落的不算,其他有几个能筑成先天道体的?更别说那最完美的无上道体了。“ 程钧闻言,露出追忆的神色,这番话在九百年之后说出来,毫不稀奇,但这个时代却是发前人所未发,轻笑一声,他按照标准的回答方式回答道:“虽然九分仙骨已是极致,但仙骨分了七种,每种之间自有差别,之所以没人能成无上道体,那是因为仙骨品质未达至纯,倘若有一人九分仙骨尽归一命……” 那老魔截口道:“有这样的人吗?” 程钧道:“这倒是没有。”虽然这个完美资质的猜想已有数万年,却从没有发觉一个有纯命譬如纯金命、纯水命这种仙骨之人,这其中的道理,修道界渐渐地也明白了。 固然那老魔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天地本有阴阳调和之道,倘若果然有人一身只有一命,焉能活到这个世界上来?别说修道士,就是寻常百姓的孩儿还有五行缺水,要取个带水字的小名儿这种说法呢。这世上已经发现的最完美的仙骨,是三三道骨,那是三命互相滋长的仙骨各有三分,这般就能成先天道体,而且成就元神轻而易举。但终究不能筑成无上道体。不过那也是千年难逢的好资质了。”说到这里,他也只是微露出不屑神色,似乎全不以为然。 程钧道:“是啊,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一个。”这个人就是之后就大修士中的梦邪神君,除了程钧之外,是所有的大修士之中最年轻的,千年时间就修到修仙界的顶端,修为比程钧还要高出一线,最大的倚仗就是她那举世罕见的资质——她也是最终登上天台的四人之一。 那老魔道:“你猜这三三道骨为何是最好的修仙资质?” 程钧心道:你道我是三岁的娃娃,什么问题也敢问,淡淡笑道:“无非是因为他们最平衡罢了。” 那老魔露出一分异色,道:“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是了,你当初也是有大修为的人,自然也该知道。修道修得果然是境界,也是了悟,更是平衡,若是天生的平衡,掌握这修道大事,自然是得天独厚。然而这三三道体,终究是少了一件东西。” 程钧道:“少了什么?” 那老魔道:“少了器局。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尚且如此,何况天地?区区三层道命,哪里能容得无上大道?非要各种仙命齐备,不逊天地广博,方能成就大事。” 程钧道:“可是天下七命仙骨,要到九分仙骨,必然分布不能平均,又失了平衡之道。” 那老魔道:“那倘若太阳、太阴之外,还有另外的仙骨命法呢?” 程钧深深吸一口气,道:“玩笑?” 那老魔冷冷道:“谁和你玩笑?天命上映九曜,金木水火土太阴太阴之外,还有计都、罗睺二宿,对应两命仙骨。此为九命仙骨也。人生而九命,对应九重仙骨。九命俱全,是为完满。完美的无上道体唾手可得。这道理其实早该有人想到,只是你们道门眼高于顶,不肯放弃道祖定下的规程。” 程钧终于松了气,果然就是《仙骨论》,道:“凭你说的头头是道,也只是猜测之言。世上修炼的法门都按照七命仙骨的套路走,你说九命仙骨都可修仙,那仙骨却在哪里?如何识别?倘若连仙骨都诊不出来,自然更没有相匹配的功法。倘若仙骨不能附着灵气,白白闲置也是枉然。” 那老魔道:“倘若我要说的话只是几句话就能交待的一清二楚,怎么对得起我偌大的年纪,万年的沉寂?我本来就是研究仙骨的,这万年残魂游魄的煎熬虽然是场劫难,却也成全了我。万年之内,我栖身在棺材之内,在坟地之中穿梭过不知多少岁月,研究过不知多少白骨,修道界不敢沾手的实验,我也做了多少回。天底下有人比我修为高,比我见识广,但没有一人比我对骨头了解的通透,若非如此,我哪能厚颜自称‘骨魔’二字?” 程钧道:“难道你自创了罗睺、计都仙骨的修炼方法?”这个在后世倒不曾听说。 那老魔道:“万变不离其宗。我也不需要特意创出仙法,只要知道仙骨在何处,与普通的修炼方法触类旁通,就可以修炼。” 说完,骨魔再次仔细打量程钧,眼中的艳羡和嫉妒毫不掩饰,道:“当然,这只是理论。在我的设想中,如此理论乍然出世,固然是能唤醒那传说中的完美仙骨,但更多的可能是引起修道界的混乱。”说着露出几分骄傲,道:“你想想,现在修道界的等级如何森严,三分练气,六分筑基,少一分仙骨,永无向前一步的可能。七命仙骨,活生生的少了两命,修士的数量活生生少了三分之一,自然越发金贵。倘若我将这仙骨论公布出去,没资质的人变成了有资质的,资质差的变成了资质好的,不能入道的能入道了,不能筑基的也能筑基了,这修道界要乱成什么样子,那道门还能似现在一般牢牢的掌控修道界么?” 程钧一笑,修道界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修士数量骤然膨胀,门派势力大幅变动,资源急剧减少,争斗混乱不堪,原有的格局风雨飘摇。这一切都是在空忍出世之后百年发生的,那时候,修道界会迎来真正的乱世。当然,乱世出英雄,别说散修和小门派中因此出了多少风流人物,就是程钧本人也是因此初露头角,狠狠地捞了一把资本。 不过,程钧这一世不打算放任这种情况发生。或者说,这种情况必须在他掌握之内。因为程钧要的不再是如同前世那般孤身一人登上巅峰,他要的是自己的一方势力,他要万千弟子帮他架起一座天台。 这谁也不知道的仙骨论,可以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帮他多找出多少明珠蒙尘的优秀人才?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随时可以引爆的火药桶,在关键时刻抛出去,能起到爆炸性的效果,或许就能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 这是一定要拢在手里的资源。 程钧这边思忖,那老魔已经悻悻道:“只是我没想到,天下真的有这种完美仙骨之人。” 程钧抬头,嘴角微微向上一挑,道:“怎么,你动心了?” 老魔毫不掩饰的舔了舔嘴唇,道:“倘若你早来千年,我魂力未散,夺舍之力犹在。你这样的完美资质送到我眼前,我哪有不笑纳的道理?如今……罢了罢了,有一就有二,倘若我出了这四方天地,自然有无数选择,就算没有比你更好的,一般的九分仙骨我也屈就一二。” 程钧笑道:“你口气不小,别说那九分仙骨如河难得,就是真遇到了,你就有把握夺舍?” 老魔道:“我一个人自然不行,但是往后你会帮我的。” 程钧道:“何以见得,我们的约定只是你跟着我出去,你没对我有多少贡献,我可不会负什么责任。想要我帮你,那也不是你说的算的。” 老魔道:“那时候我们有半师之分,你怎能不帮我?若不是我帮你,你就是最完美的资质又能如何?按照世俗的功法你也只有七分仙骨,剩下的两分仙骨在哪里你都不知道。只有我能指点你筑成无上道体,你只要修的是大道,就不能不背着我这分因果,还怕你不帮我?” 程钧好笑,他前世为自己这道体折腾了几百年时光,筑基筑了散,散了筑,折腾的天翻地覆,差点把命搭进去。但今生他却是早有规划,哪是那老魔可以插手的?但是他毕竟对于仙骨的研究并不透彻,将来筛选自家势力的时候,要借助老魔之力,自然也会承情,当下道:“如此咱们契约。且看你我两个从顶端坠落的老东西联手之后,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 第一卷完结了,真不容易啊,感谢昨天投票支持的大大,虽然因为时间的原因,离人还是没上首页,但是大家支持我的心意,我很感动,鞠躬致谢。 五十五 万云谷纪事 腊月二十八,万马寺第一批和尚时隔两年之久再次回到了万马寺,将寺院打扫一新之后,重新悬挂上了万马寺的匾额,标志着这一佛门圣地的香烟再次得以延续。 正月初五,万马寺方丈法明长老带着剩下的僧人回到万马寺,重新执掌了寺院,郑重谢过夺回寺院的高僧大宝和看守寺院的空忍。 正月十五,法明长老主持礼佛大典,合寺众僧拜过佛祖,诚心礼佛斋戒,仪式之后,标志着两年的劫难正式完结。寺院的一切走入正轨。 二月,万马山中的雪还没化干净,万云谷中已经郁郁葱葱,一片早春景象。 程钧站在钟楼上,俯视着在万马寺门前列队打拳的众僧人——自从紫云观来了这么一出,万马寺也深知武力的重要性,因此除了长老自监寺以下人人习武,每天早上在空地上出操打拳,几个小沙弥也不例外。 “万马寺原本也算一座大寺,听说也有上百人,如今遭了一场劫难,竟连原本三分之一的人都没有了。”程钧看看广场上这寥寥数十僧侣,微有感慨。 这时程钧袖中一个声音道:“这算什么,倘若是我们魔门,一场变故下来,还有没有十个人在,不——还有没有人,已经是难说的事情。” 程钧失笑道:“这有什么可吹嘘的?你魔门没事还要自己搅三分呢。”袖子扬起,一把乌木剑飞出——这就是那片养魂木棺材板,程钧觉得,还是做成木剑比较合适,出门背着木剑,总比扛着棺材板出门像话。 那老魔从乌木剑里出来,光芒一闪,化为一只黑猫,把在栏杆上,道:“你是不是太闲了?那万马寺的宝物就说特定的时间才能取出来,你也不至于化作和尚在这里呆上半年?倘若果然是个不错的去处也罢了,明明是个贫瘠穷困的深山野庙,里面的和尚又讨厌,只有这万云谷里的灵气还罢了。你还不如痛痛快快一把火烧了万马寺,就独占了万云谷修一座洞府,在这里轻省的修炼几年,到时候把宝贝取出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岂不是干净省事?” 程钧道:“我原也这么想过。不过一来看着原先大宝和尚还有小和尚的面子不好为难,二来有现成的身份利用,何乐而不为?就算将来我出去,这大宝和尚的名字也归了我,他是有佛门正典“二莲金身度牒”的人,比我现在的身份有时候还便宜。至于这几年,我本就打算觅地潜修,没想就这么出世。这里灵气也算充足,又有人尊戴,事事不须自己动手,为什么不享受。” 那老魔冷笑道:“受人拥戴?我看十分不见。那长老固然认可了你的身份,但还有监寺、维那一群愚蠢的秃驴,心中存了疑虑,没把你当什么太上师叔看待。往日里常有试探之举不说,平时言行也露出小人嘴脸,说得上什么尊敬?你好歹是一方人物,竟这么能憋气,要是我我可受不了这起鸟气。” 程钧道:“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既然是看不顺眼得人,回头随便找个机会处理了他就是了。横竖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年,总不能天天看见他。”对于他来说,很多事情不过一念之间,一面之缘的人露出什么神态,他并不放在心上,但身边有可厌之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碍眼,他当然是心烦的。这种人抬手就像哄苍蝇一般轰走了,专门为他生气太不值得。 那老魔道:“你到底打算呆上多久?取宝物的时间还有好几个月,我还以为你取了就走。怎么听你的口气还要推延?难道取了宝物还不走,还要等上几年?” 程钧道:“我答应大宝和尚送小和尚到芦州,那边离着云州也近,算是这边修仙界的一个中心,我这么点修为怎么出门?等筑基了再出门不迟,也得两三年功夫。” 那老魔道:“别玩笑了,倘若是别人,凭你在紫云观收罗了些资源,再加上我的本事,两三年修到入到顶峰不难,但是想要筑基也是不易。何况你修炼的忒奢侈了,光一个聚灵阵,居然设了一千零八颗灵石做阵眼,这般消耗谁能供得起你。你那光怪陆离的布阵方法,别说一座道观,就是做一个门派的根基大阵,也是绰绰有余了。何况你说这还只是半座阵,等你完成你那聚灵阵,还不知道要多少时候,还不提阵法再升级。入道期而已,我劝你别来这些幺蛾子,老老实实按照寻常套路踏过去,过了筑基的门槛,你再怎么折腾也有了腾挪的余地。” 程钧点头,道:“本来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建立聚灵阵,只是恰巧有了机会,大好的灵石摆在那里不用岂不可惜?就像倘若没有紫云道人的魂魄,我也不会现在就弄出养魂阵出来,正巧我得到了紫云观的一笔财富,那地宫里又有恰巧有一件可以做阵胆的好东西,我又有造化珠在手,如此巧合之下,我若还不建立聚灵阵,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那老魔嘿了一声,道:“那也罢了,别说你弄得完整的聚灵阵,就是现在半座聚灵阵在手,速度也确实提上来了不止两三倍。倘若不是你心境稳固,换一个人有这样的速度,那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了。不过你果然有把握万马寺的地宫里有那东西?我虽然早就知道地宫,也知道地宫里宝物不比寻常,可是里面的东西我只知道一件,其他的一概不知。” 程钧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关心什么。放心,那里面确实有能做阵胆的灵石,也有能助你做一转器灵的法器。第一次转生就是人道巅峰的法器,也配得上你的身份。倘若我没有把握,怎么肯把炼魂阵里的魂力分给你,让你能够以残魂之身化作兽形?” 那老魔被程钧说中心事,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我就放心了。既然签了三转器灵咒,我总不能老在破木剑里带着,三转之后我还要夺舍重生,老在养魂木里憋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心情甚好之下,顾念到要程钧也算有劳,要拍一拍程钧的马屁,咂嘴道:“你的指尖阵确实了不起,若论匠心独运,比我的仙骨论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的阵法造诣已经到了天道了?” 程钧明知他有讨好自己之嫌,但也吃他一捧,略带自矜的道:“现在你看到的阵法都不算什么,比你还是差多了。只是阵法上我倒是有一份自信不输旁人,进入天道也有百年了。” 那老魔啧了一声,道:“厉害,即使我那个时代,顶尖的大修敢说自己在百艺中有一项进入天道?是了,若不进入天道,你要拿造化珠也是没用。端午正午开地宫,你该拿出不一般的手段了。” 程钧微微一笑,开地宫虽然有种种好处,但是最重要的好处,却是不足为外人到,他想要的那件东西只要到手,其他的就是都没了也无所谓。不过这个也不足为外人道了,倘若那老魔没看见他取东西还好,若是看见了,这契约也就没那么简单散了。 随意的岔开话题,程钧道:“不过早点出去是对的。小和尚的佛门功法练得不对,几个月下来我看进益有限,还是早该送他去真正的佛门,晚去了我怕把他耽误了。” 若说的是是旁人,那老魔只会讥笑——把一个小秃驴放在心里做什么,就是他炼死了又有什么相干?但是小和尚好歹也是他培养过一段的孩子,有些感情在,当下道:“我看你是多做多错,纯属是添乱。要不然你就让他入了道门,要不然你就别指点他。你不是佛门的,胡乱指点他做什么?还不如让他自己琢磨,说不定还对上一两分。” 程钧怒道:“我还知道叫他念经修禅,练那开口禅,也助他入了佛修的门槛,也是进了皮囊境界。你又懂个屁,指手画脚的时候哪一次少了你?我是道门的不懂,难道你魔门就懂了?” 那老魔道:“我魔门也有许多佛修转过来的,我怎么就不懂?可惜他是入了禅宗,倘若是金刚宗或是净土宗,我早就指点他开悟了。” 程钧道:“金刚宗和净土宗还用你指点?我早就让他炼通了眼识。就凭你魔门杂念丛生,还想指点旁人开悟,真是贻笑大方。” 那老魔怒道:“你道门向来就会不懂装懂……” 话说到一半,老魔突然停止,程钧同时转过头去,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光头走上钟楼,道:“师叔?师叔在么?” 程钧道:“空忍,何事?”那老魔如同一只普通的黑猫,转过头来,轻轻地跳到了地上。 空忍松了口气,合十道:“师叔在就好了。”他是知道程钧身份的,不过为了防备他人发觉,人前人后都以师叔相称,道:“方丈刚才去拜访您了,见您不在,让我出来找找。” 程钧道:“哦,长老何事?” 空忍道:“似乎是有事相求。” —————————————————————————————————— 新的一卷开始了,谢谢大家 五十六 求援 因为程钧顶的是大宝和尚的名字,辈分高,修为更高,即使方丈长老是一寺之主,也不敢说召见二字,都是上门去拜访。程钧回到自己的下处,长老已经等候多时了。 程钧进来一看,人来的很齐全,除了方丈之外,还有一群人跟在后面。除了长老之外,监寺、维纳、首座这几个有职司的僧人都跟来了,几人一见程钧,一起合十行礼。 程钧心中暗自稀奇,今日之事看来不小,因为人来的太齐全,除了万马寺流亡途中逃跑的人物,庙里的实权人物全在这里。 众僧见他进来,自长老以下,一起合十行礼,只是除了方丈长老,其他和尚都无甚恭敬之色,监寺与首座尤其神色无礼。 程钧久居上位,虽然受众人行礼,并不觉得怎样,稍一还礼,让长老坐下,其他人也没让座,道:“长老有何事情?” 那长老道:“阿弥陀佛,师侄此来,是为一件寺中的大事。”他按照辈分,应该管大宝和尚叫师叔,“是这样的,师侄等看管万马寺,与世无争也有百年。本以为清静自守,当无大事,但是经过那妖道欺凌一事才知道,若无技艺在身,被人欺压,这万马寺的山门也守不住。还需叫众僧人习武自保。” 程钧不答,以前那方丈便曾经隐晦的提过,想请师叔传僧人法术武功,被程钧以资质的借口拒绝了,这一次再次说到这个话题,程钧料想他不至于只是旧事重提,因此不答话,听他继续说。 那长老道:“师侄等躲避在外时,有堂主慧性师侄曾言道,他有办法求得一套护寺的武功,只是距离甚远,需要亲自去取。师侄当时很高兴,派他带着两个师侄前去求取,哪知道数月过去,他一去不返,再无音信,师侄本以为他……”说着一顿。 程钧心道:你必然以为他捐款私逃,那也是寻常,想必当时这种事情发生了不少。 那长老接着道:“慧性佛法通达,本是个有德的僧人,也是贫僧一时情急误会了。哪知道昨日突然有书信传来,来信的乃是同丰郡的秦山寺。秦山寺的长老信中言道,慧性师侄已经在秦山寺圆寂了。”说着双手合十,几个僧人一起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 那长老接着道:“寺中僧人道慧性师侄的法身已经先行火化,还有遗物留下,请我们派人去取回骨灰和遗物。”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就去。” 那长老露出尴尬神色,道:“本来迎回慧性的骨灰是一件大好事,我等应该速速去办。但那信件不单单只是告知此事,还有求援之意。慧性并非坐化,乃是他那日突然造访了秦山寺之后,那时就已经身受重伤,只交代了几句话,不几日便圆寂了。他死之后,有几个有神通的道人围住秦山寺,要他们将慧性师侄的法身与遗物交出,倘若不交就要放火烧寺。那边的长老立刻修书过来,说道请咱们立刻派人过去处置此事,一月之内人不到,他们也无法顾念同道之情了。”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秦山寺在同丰郡?哪里可是路途遥远啊,他们与万马寺有什么渊源?” 那长老道:“那倒没有,两寺向来没有什么交往,只是慧性曾在那里挂单。” 程钧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沉默不语。 那长老心中竟有些惴惴,眼前这位师叔虽然面相年轻,但到底是比自己还要长上一辈的人物,举手投足气势难明,称得上不怒自威,他心中也十分忌惮,这时程钧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说。 过了片刻,程钧道:“那秦山寺是派人报信,还是传来书信?” 那长老道:“是书信。” 程钧道:“借我一观。” 那长老一愣,才道:“好。”正好书信就放在他袖子里,取出了递给程钧。 程钧拿过来也不细看,扫了一眼,哦了一声,道:“那你们打算派谁去?” 那长老一怔,心道:“你这话问的,我们不是打算派你去么?”但是不能直说,目光在身后几人面上逡巡一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僧纷纷低头,最终他道:“那围住秦山寺的道人很有神通,我们都只会些粗浅武艺,去那里一去不回事小,耽误了迎回慧性的骨灰和秘籍事大。还是……不知师叔肯否前往,师侄派监寺一路服侍?” 那监寺闻言大惊失色,忙道:“方丈,我……” 那长老不理他,问道:“师叔意下如何?” 程钧神色淡淡,道:“秦山寺说,到底是有几个敌人在?” 那长老道:“不过是两个道人,带着四五个道童。那边的方丈言道,几人虽然凶巴巴的,但似乎并非道门传人,只是散修中的恶道,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修士,想必最多是江湖术士。”他虽然不是修士,但年纪在那,见多识广,对于道门的分野,也有几分明白。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也可以,让空忍……还有这位监寺跟着一路服侍我便是。” 那长老听了,心中大喜,面上倒是平静,道:“有劳师叔。”转头对监寺道:“慧山师侄,一路上要勤勉服侍师叔。”说着站起来,示意众僧侣出去。众僧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出了门,只剩下监寺慧山面如土色留在原地。 程钧懒懒道:“慧山,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慧山心存畏惧,那是因为要出去面对敌人,怕自己丢了小命,他对程钧这个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师叔祖其实是不怕的,翻了翻眼皮,道:“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呗。依我说明天就走,反正我没什么事儿。” 程钧也不恼,挥手道:“那你去安排。下去。” 慧山见他颐指气使,藐视自己,气得脸色发青,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走了,心道:服侍你,好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骗人的野鬼,在寺里充大辈也罢了,出去还敢支使佛爷?等出了庙门,且看这一路上谁服侍谁? 众人都走光了,那老鬼化成的黑猫轻轻地跳了上来,道:“我看其中有诈。” 程钧道:“怎么见得?” 那老魔道:“那和尚庙和这边没什么联系,被有神通的人物逼上门来,那还会那样好心,还冒着烧寺的危险,拒不交出一个死和尚的遗骨和遗物?再说那和尚张口就说有一个月的期限,这分明是胡说八道,一个月的期限多长,倘若来犯的敌人果然凶神恶煞,宽限三天两日已经不易,哪有用一个月为期的?分明是其中有诈。” 程钧道:“就算是其中有诈,你能分辨出来到底有什么诈?” 那老魔道:“那还用问,万马寺的贼秃不安好心。秦山寺的事情或者是一个恰好发生的借口,或者根本就是他们编造的,要用这件事把你支出去。或者是包藏祸心,打算在外面暗算于你。或者他们自己要搞什么事情,嫌你碍眼,用事情把你调离,他们好办自己的事情。” 程钧道:“这也是一个猜测。我也觉得万马寺有些问题。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事情的古怪不是出自万马寺。” 那老魔道:“出自秦山寺?” 程钧手指一摇,那张求援的书信迎风展开,忽的一声,一丝火苗从信件中烧了起来,眨眼之间,已经将那张信纸烧成了一团火焰。 片刻之间,火苗熄灭,那信纸已经化为纸灰,纷纷落地,但程钧的手中,依然夹着一张纸。那纸只有原来信纸的一般大小,虽从火中来,却是毫发无伤,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老魔诧异道:“果然里面还有玄机,这信纸藏在原来的信纸里面,非要火烧才显出真形。这又写的是什么?” 程钧低头看信,眉头微微一皱,道:“这封还是求援信,和外面说的差不多。” 那老魔道:“那他们疯了?一件事翻来覆去的说,还玩弄这个花样。” 程钧道:“不过有一处不同,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宝和尚。” 那老魔一怔,道:“谁?谁还认识大宝和尚?” 程钧道:“想必是他的哪位同道,想要求他援助,却找不到他的行踪,这才往万马寺尝试送了一封信,可惜这世上已经没有大宝和尚了。” 那老魔道:“既然如此,你这冒牌货就有破绽了。你要去灭口么?” 程钧摇头道:“那还不至于,大宝和尚这身份有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了他还不至于千里迢迢前去灭口。我是打量着,这秦山寺的地方离着芦洲并不远,要是这次把小和尚送过去,或许我就不用两年之后再跑一趟了。”他笑着扬了扬手,道,“虽然这件事大玄机在秦山寺,我看这万马寺也有小算盘。说不定就像你说的,他们要把我支远了好动手脚。我就如他们所愿,反正除了小和尚,万马寺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凭他们去,等我回来,若是还合我的意,那就当没发生过,若是不如我的意,我再动手清理也不迟。” 五十七 初到贵宝地 二月初五,天气晴。 即使是大晴天,北国的二月依旧寒冷非常,虽然不再飞雪,脚下的冰雪却还没有化,山上除了松柏,也只有光秃秃的枯枝,远远望去,除了白色,就是灰色。 慧山背着沉重的包袱,气喘吁吁的往山下走,他前面,是两个一身轻松的和尚。这才走出去不到三十里,他已经落后了很远了,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如牛,原因很简单,他一个人背着三个人的包袱! 怎么会变成这样? 慧山问自己,原本不是计划好的么,自己出来,就是要削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师叔祖”的脸面,叫他知道自己监寺的威风,让他将来少摆什么高人的臭架子,老老实实和别人一样,听监寺大人的吩咐。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是想出了整整一套机会,要充分利用来回两个月时间,将这两个人一步步整的叫苦连天,最后对自己畏惧如虎,言听计从,这是他自己按照多年管人的经验总结出来的,百试百灵,从未失手过。 结果呢? 结果人家根本就不带自己玩儿,刚出了万云谷,那杀千刀的大宝和尚直接掐住自己的脖子,往山涧里扔,根本连让自己吱一声的机会都没有,眼见他就要掉入山涧尸骨无存,救了他的还是空忍那小和尚的一句话:“师叔息怒,这一路上总得有人给咱们背包袱。” 就因为这句话,他从鬼门关里好歹爬了回来,被重重的仍在地上,接着咚咚两声,两个大包袱砸在脑袋上,跟着扔下来的还有一句话:“背着包袱跟上,慢了要你的命。”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我堂堂的监寺,身负重任,千里驰援同道山门,就落了个给小和尚背包袱的下场?我不服! 慧山咬着牙,低头继续走——大丈夫……大和尚能屈能伸,这一回先如了你们的意,等我找到机会,看我不弄死你们! 程钧自然不知道身后有人诅咒自己,他一路算着行程,万马寺离着秦山寺有数百里地,依程钧的脚力,来回不过数日时间,但加上慧山这个凡人,小和尚这个比凡人只低不高的少年,半个月内都未必赶得到,一来一回,加上在寺中遇敌的时间,还有顺便把小和尚送到芦洲元空下院的时间,就要打上两个月,如今可是二月了,这一竿子至少支到四月,若是误了五月端午,那还要再等一年。 更何况,他现在正需要抓紧时间,就是修炼一事,虽然有指尖的半座聚灵阵,行动坐卧皆可修炼,但毕竟赶路途中难以入定,修炼效果差上许多,这路上两个月的时间马马虎虎的修炼,只怕抵不上他好好修炼十日。 还是应该采取更加有效率的方式啊。 这样,到了秦山寺,取了东西之后,就将慧山处理了,自己带上小和尚去芦州,可以省下一半的时间,等送完小和尚,自己一个人赶路,脚程还能再快,说不定一个月时间就能结束。 程钧的思考方式,和慧山不同,几乎不带自己的感情色彩,他并没有因为慧山无礼就如何厌恶憎恨他,也没有寻思要找茬报复,恶意整人什么的,只是单纯把这个人当做一个碍事的东西存在,但就因为如此,有时候冷酷毒辣,远远过之。 正想着,只听小和尚道:“师叔,前面分岔了,往哪边走?” 程钧“啊?”了一声,这一句话,正问到他的一个弱点上——他其实方向感很差,慌忙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含糊道:“地图上怎么写的?” 小和尚道:“两边都能到,顺着左边的路,就一路穿过县城,郡府,过了同丰郡的郡城,到秦山寺。要是往右边走,一路上都是走山路,一直沿着万马山走,过两仪山、小盘山一直到秦山。直接到秦山寺。若论距离,还是一路山道近一些,但是全走山路高低起伏,说不定更难走。” 程钧一怔,道:“还有这么方便的路径,既然如此,自然要选择山里的路了。” 小和尚道:“山里走路虽然清净,是不是有些不大方便?” 程钧道:“不方便吗?修行的人在山里一住就是几百年,日日都走山路,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虽然你们都没有辟谷,但是有干粮在身,这边山林很浅,又没有什么妖兽出没,走山路应当是很轻松的。” 小和尚向后看了一眼,道:“我怕慧山走山路会跟不上。” 程钧道:“他肯定跟得上。我说过跟不上就杀了他。”说着转过去道:“走。” 小和尚饶是程钧这一边的,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跟上。 一路无话。 三个人在山林里走半个月,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风餐露宿,半个月中连带屋顶的房子都没住过,吃的都是干粮,偶尔见到鲜果采来尝尝鲜,就是偶尔有野物路过,因为都是佛门弟子,守着杀生的戒律,也不能尝鲜。一路走来,除了程钧不当一回事,连小和尚都有些受不了,慧山更不必说,身子走的直打晃,眼珠子一天比一天红,若不是还有恨程钧要亲手报仇这一信念支持,怕是早就死半路上了。 终于,半月之后,一行人到达了秦山。 进了秦山,三人按照地图寻找秦山寺,哪知道那地图却太过粗疏,和秦山本地的道路压根对不上,三人在山里绕了数日,还是寻不到踪迹,偏偏偌大山林里连个人家都没有,想要寻个人问路也没处问。 慧山过了几日,不免焦躁起来,虽然早已没有横眉竖目的胆量,却也冷笑道:“倘若当初走那条通往村镇的路,一路上都有人烟。现下就算找不到庙门,好歹也能找人问出个一二来。” 程钧闻言,倒也不恼,道:“再有一日功夫找不到,咱们就下山找个村镇询问便了。今日么……就兵分几路,分头去打探。” 慧山大喜,只要能和程钧这个魔头分开,他是再乐意不过了,道:“好,分开找,我一个人一路,我就往这个方向去。”说着把手里的包袱一扔,扔给小和尚,他不敢扔给程钧,就捡着小和尚来欺负了。 程钧见他离远了,随手一招,把包袱召回了乾坤袋里,道:“咱们也分开,你去东边找找,我去西边。晚上汇合就在……” 话音未落,只见路上走来一人,身穿粗布衣裳,背着柴火捆,正是个樵夫,程钧一喜,连忙过去招呼。 哪知道那樵夫一见两人,大吃一惊,也顾不得砍柴,转头就跑,小和尚哪里能让他跑了,三步两步跑到前面,拦住他去路,道:“大叔,你等下,我们……” 那樵夫见了,更是惨然变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各位大师饶命!你们生前给人超度,都是有慈悲心肠的大善人,死后也别化作冤鬼欺人,小的家里家徒四壁,乃是安善良民,天天吃斋念佛,求你们放过小的,找别人去!” 五十八 变故 小和尚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什么大师,死的活的?到底怎么了?” 那樵夫只是吓得哆里哆嗦,只是自言自语,道:“大师,大师,你安心去,你庙里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拿,也不知道哪个害了你,你找我也没用啊。” 这时,只听一个和缓的声音道:“老乡莫急,我们是游方的僧人,路过此地,向你打听路途的。” 那樵夫一愣,抬头看去,只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和尚,面相年轻俊美,神色温和,说出的话来也有一股安定人心的气质,心中稍稍安定,道:“你们……是游方的师父?不是……不是秦山寺的?” 程钧心中暗吃一惊,面上不显,道:“我们自然是游方的僧人,听口音也不是本地的人士。老乡,这里离着郡城近么,我们如何能到?” 那樵夫闻言,心中安定下来,道:“你问同丰郡郡城吗?那离着不远也不近,顺着这条路得走上一日功夫。”犹豫了一下,道,“大师既然是外地的客人,来我家歇歇脚。” 程钧谢道:“有劳了。” 那樵夫带着程钧往山下走,小和尚悄悄地问程钧道:“一会儿慧山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程钧答道:“没关系,反正他本来也找不到我们——咱们压根也没约定在哪集合。” 到了那樵夫家,只见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家徒四壁,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在。樵夫请他们屋里头坐,反身把门关上,道:“两位远来的师父,亏了你们事先遇到我。听我一句劝告,哪来的回哪去,别往郡城里面走了。” 程钧道:“怎么了,此地有什么不方便吗?” 那樵夫压低了嗓子道:“这两日郡城里确实不方便,城门口到处都是盘查的卫兵,进城的进门税提高了一倍,尤其是对出了家的师父,盘查的十分严格。就算你们是外地的僧人,有官凭路引证明身份,被卷了进去也是麻烦。” 程钧道:“这是怎么回事?还请老乡告知,我等不过是化外之人、出家的僧侣,又怎么碍事了?若能明白告知,我师徒二人感激不尽。”说着起身合十行礼。小和尚跟着站起,腹诽道:这回你怎么又变成我师父了? 程钧为了假扮大宝和尚,特意修饰了一下外貌,虽然看来依旧年轻,但看着也有弱冠年纪,配上他还算高挑的身材,冒充一个成年修士并不显眼。 那樵夫摇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哪能当大师傅的礼啊。好,此处没人,我就说了。大师傅可要听劝,一会儿就走。” 程钧道:“若果然是要紧事,我们自然马上就走,绝不给老乡添麻烦。” 那樵夫点了点头,道:“我们这秦山上离此处不远,原本也有一座寺庙,叫做秦山寺。” 小和尚哦了一声,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不就找到了? 那樵夫接着道:“前两天,被一场大火烧了。” 小和尚啊了一声,心中一紧,只听旁边程钧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他转过头去,只见程钧一脸肃穆,全然是寺里长老都不如的慈悲神色,心中暗道:真有你的。 不过程钧既然如此镇定。小和尚也觉得稍微好些,白着脸转过头去,程钧问道:“可是响马歹人杀人放火?” 那樵夫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秦山寺离着我这地方也不近,他们寺里往日要用的柴火也不是我送的,我跟他们本来不熟。我就是偶然那天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哎哟,真惨啊,整个寺里烧的连房子的样子都没了。” 程钧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樵夫道:“也有十来天啦。就是上个月月底的事。” 程钧一算日子,和那封信到万马寺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问道:“那里面的僧人可曾逃出来了?” 那樵夫道:“我看那般惨法,应该是没有。但是他们又说有。前两天,郡城里张贴榜文,说是寻找那寺里的和尚,一个和尚悬赏五十两银子。虽然没说是找他们做什么,但是那不就是通缉犯么?我看前几年几个流窜作案声名狼藉的响马,在赏格上也就是这个待遇了。不过这好像又不是官家老爷做的,往常出来大盗,城里头都是要封城门的,这两日也没见那么兴师动众,城门还是开着的。倒是我去卖柴的时候,见城里有一群扎着头巾,好像是武馆里头教师爷一样的人,带着队大街小巷去搜,官家既不出面也不管他们。这两天街头上还别说是和尚,就是一般的光头也要被人查问一番,现在连谢顶的都不敢出门了。” 程钧点点头,道:“老乡,你还记不记得他们榜文上通缉了几个人?” 那樵夫一怔,回忆道:“好像有三个……啊!”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有件事倒也奇了。我虽然离着秦山寺远,但日常在山里面走动,庙里的和尚我也认得七七八八,榜文上通缉的除了方丈长老和广元师父。还有一个和尚我竟没有见过。偏偏他的赏格还特别高,一个人五百两银子,比方丈长老还要高上十倍。我们还玩笑,说有这五百两银子,下辈子躺着花差花差也花不完了。” 程钧道:“那和尚的法号你还记得么?” 那樵夫道:“叫什么来着,哈哈,我还记得,叫大方,这名字好得很呐,大方大方,就是不抠门的意思啊,他的赏钱不是果然不抠门么。哈哈哈……” 从樵夫家里出来,程钧带着小和尚一路往山下走,道:“咱们换身衣服,戴上头巾去郡城里走一趟。”他随身的包袱,就是交给慧山提着的那个,自然是没有准备头巾的,但是那紫云观老道和大宝和尚各留下一个乾坤袋,里面也有些布料倒可充作头巾。程钧随意抽了两片,草草叠做两块方巾,给了小和尚一块。 小和尚结果戴在头上,把随身的衣服也拿出来找了一件宽大的袍子披上,掩饰住身上的僧袍,道:“要不要再化化妆?” 程钧道:“化妆不需要,需要易容。非要换张脸这才保险。” 小和尚道:“好。”答应之后还是说了一句,“其实咱们是生面孔,就算只带了头巾,只要没人知道咱们是和尚,就查不到咱忙头上来。” 程钧脸色微微一沉,道:“慧山死了。” 小和尚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谁?” 程钧脚下不停,一路向前道:“我为了防止慧山逃跑,给他下了本命符,现在那符我手上,虽比不上本命魂灯,但断他生死当无差错。刚才我一出那樵夫的门,就发觉了慧山已死。亏了咱们跟着樵夫走了一段路,若是留在原地,早已与人交上手了。” 小和尚打了个寒战,道:“他……会把咱们的样貌说出去?” 程钧道:“若是只口中述说个高矮胖瘦,那也不算什么,横竖描述出来的容貌也未必就可靠。我怕他被人搜魂,那咱们的相貌就让人看清楚了。咱们速速下山,在路上换过衣服进郡城去。” 小和尚点头道:“好。只是这回长老留下的任务,咱们完成起来只怕难了。”心中暗自有些奇怪,他也是知道程钧的,只道他不把万马寺的人放在心上,对于这个任务只怕也不怎么上心,怎么听到这般复杂的情况,并不筹谋脱身,反而留下来继续? 难道事情已经险恶到想要立刻脱身也不能的情况了? 小和尚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对于万马寺的感情当然远在程钧之上,连独自被留下来对付岳华老道也不曾心存怨恨,只是他如今已经把自己当做大宝和尚和元空下院的门人了,对于万马寺的感情浅淡了许多,现在在万马寺的任务和自己安危的取舍面前,他已经觉得后者比较重要,倘若程钧决定放弃任务立刻抽身离开,他是发自内心赞成的,偏偏程钧又不说走了。 程钧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思,道:“若在往常,这种事与咱们无干,我是懒得理会的。但今日不同,就是我能脱身,你也不能。” 小和尚心中一突,道:“那是什么说法?”: 程钧道:“你刚刚听到了那被通缉的和尚了么,大方禅师,哼哼。” 小和尚被他提醒,果然觉得耳熟,再一转念,道:“啊,那是……大宝师叔说过的……元空下院的那位师叔……” 程钧道:“说不定是你未来的师父。” 小和尚道:“可是……可是真的会那般凑巧?天底下叫一个法号的禅师,也不在少数……” 程钧道:“话是如此,可是你忘了那封求援的信了么?既然指名道姓对大宝和尚求援,那必然是他的故交,既是故交,又叫做一个法名,天下果然有这样凑巧的事?” 小和尚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道:“他……他遇到了危险,如今怎么办?”他在万马寺也有独当一面的时候,但是后来遇到程钧,两人见识差的太远,他便不自觉的以程钧的想法为重了。 程钧哼了一声,道:“看看再说,只要不由暗转明,进退还在我掌握之中。至多就换给你一家师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走。” 五十九 城门失火 同丰郡的富庶,在盛天九州中的排名前列的关州也是有名的。郡城依山傍水、城高池深,建造的甚是恢弘。这一日清晨,东城门和往日一样热闹非凡,进城出城各色人等川流不息,一片繁华景象。 在城门旁边,立着一个显眼的大告示牌,上面挂着各种告示,另有几张悬赏榜文,更是贴在最显眼处,上面题头都是朱砂写就,鲜红夺目。只是城门口不必内城,没有多少闲人聚集,再加上那告示最新的也挂了数日,早没了新鲜感,因此周围无人多看一眼。 突然之间,从城内出来一对小兵,赶到告示牌前,挥手象征性的驱赶了几下闲人,一挥手,两队兵丁上前,贴了两张新告示,也不曾多说什么,贴完就转了回去。 他们刚一走,便有几个人上前去看,只见高高的告示牌上,多了两张悬赏布告,一大一小,画的正是两个光头和尚。 众人看了不免指指点点,有人道:“这可邪了,这年头和尚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挂了花红在这里。” 旁边人接口道:“诶,你别说,既然挂在这里,保不齐是杀人放火的贼和尚呢?” 那人摇头道:“我看啊……”正这时,只觉有人碰自己,转头一看,原来是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年,方巾包头,长得其貌不扬,低声问道:“大叔,除了这两个贼和尚,还有其他和尚?” 那人努嘴,道:“诺,在上面挂着呢,还有三个和尚。真是怪了,如今和尚窝里面败类多么?”他这么自言自语,没注意到那少年脸色微微一黑。 那少年板着脸看着那上面两张新添的通缉令,心中暗道:果然是我们,亏了师叔早有预感,事先易容混进了城,不然如今哪里能够容身?“ 那少年,自然是乔装改扮的小和尚空忍了,昨日他和程钧乔装改扮进了城,找了一间小店房住下,又重新打扮了一遍。现在小和尚上下打扮的全如一般的市井小儿无甚区别,相貌也是平平而已,料想无人认出,这才出来查探一二。 盯着那新鲜出炉的告示许久,小和尚暗自想道:这郡城和烧了秦山寺的恶人勾结,但是城里又不见得十分紧张,城门也并不设卡,看来并不真是朝廷的势力,多半也就是哪群贼人和一方地面相互勾结罢了。哼哼,赏格处的也不高,只是为什么我只五十两,程师叔就五百两?太也不公平。等我瞧瞧拿走脱了的僧人何等的模样? 往上看去,只见上面是三张通缉令,头一张是个年老和尚,须发皆白,写的是广华僧人。那是秦山寺的方丈长老。另一张上的和尚年轻不少,看起来一脸肃穆,写的是广元僧人,两人的赏格都是五十两。 小和尚对前两张只是一扫而过,却着重看第三张,只见最上面的布告比其他两张要明显的大上一号,上面画的也是老和尚,却是胖乎乎、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满面的慈祥,一见就令人亲近。底下标着此人乃是匪首大方和尚,赏格五百两。 小和尚仔仔细细的看了大方和尚的样子,记在心中,暗道:难道他果然是我未来的师父?不知他还在不在人世。突然间心念一动,暗道:我和程师叔之所以会悬赏,自然是被慧山出卖,但慧山的印象之中,程师叔是大宝师叔,是一个厉害的佛修,我是普通小和尚,那么那边定的赏格,必然是按照这个印象来的。普通小和尚,只值五十两,而程师叔这个修士,就值得五百两。 既然如此,其他人的赏格是不是也是这么定下来的?广华和广元两人都和自己一样,是普通的五十两和尚,而大方和尚是修士,因此值五百两。 若是确定了其中关系,那么程师叔关于这个大方和尚就是元空下院的大方和尚这个推论,岂不是极有可能了? 小和尚心中砰砰乱跳,暗道:佛祖保佑,小和尚还没入佛修的门,但是我心向佛祖,求佛祖一定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入佛门。阿弥陀佛。 正想着,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两骑马从城门奔出。 那城门虽有马道,但如今正是人多的时候,哪里能够驰马,因此两匹马过了城门,勒住缰绳,缓缓而行,饶是如此,众人见了马上乘客,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只见来的两匹马,前面那匹一身雪白,除了四蹄乌黑,全身上下无半分杂毛,马上端坐一位少年,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身上的衣服剪裁的极为合身,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虽然飘逸,却不显得轻浮。那少年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容貌俊美得难描难画,整个人就像一座玉雕,毫无瑕疵,贵不可言。 小和尚心神一震,几乎失声道:“程师叔?” 那少年容貌,分明就是程钧。 一个字刚刚到了唇边,小和尚本能的觉得不对,只见那少年目光一扫,一股傲意直上眉梢,那副神情,小和尚只一看,就有一个念头升起——不是,绝不是他。 程钧的骄傲,绝不可能这么外露。 定下心神,小和尚再次看时,这才发现刚才乍一看,只觉得一模一样,但若是细看,还有些不同。那少年与程钧也只有七八分相似,虽然眉眼相仿,但是若论脸型,还要比程钧稍显棱角,线条要更加刚硬。程钧之所以能唱旦,容貌是比较柔和的,只是他气势上压得住,不显脂粉气,那少年却分明是个骄若朝晖的阳光少年。若都用玉来比的话,程钧是解玉砂琢出来的,那少年则是刀锋刻出来的。 按理说,两人该是各有千秋,但在小和尚眼里看来,这少年的骄傲轻浮浅薄,比程钧差得远了,除了长得相似,和一般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对程钧是很尊敬的,见了那少年周身富贵的打扮,还有那傲气凌人的神态,心中有些不舒服,低低的哼了一声。 那少年身后还有一骑马,小和尚刚刚没看见,这时候也只是扫了一眼,是一个稳重的中年人,看起来半点不出奇,他也就没放在心中。 眼见两人就要出了城,突然,风声一变,突突突几声,不知从哪里跳出数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小和尚心中正是敏感,见了这群人,忙退开两步,往城门洞里藏身,只见那几个人身穿青衣,头上扎绿巾,手中或长或短,都拿着兵刃,像是武林中人的打扮。为首的彪形大汉手中大环刀一横,喝道:“大宝和尚,你站住!” 小和尚心道:果然是找我们的!越发往人群里退着。 那少年正自勒住马缰绳,对于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正没好气,闻听此言,自然是莫名其妙,喝道:“什么人,挡我的路?” 那大汉笑道:“大宝和尚,我们找你很久了,你以为换了身衣服就骗过我们了么?老实告诉你,东南西北四个门都是我们的人,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逃活命。” 那少年脸上显出不耐的神色,道:“什么大宝小宝,别挡路,再不滚开,就给我去死。”提着马缰绳,一步步往前,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 小和尚心中惊异,暗道:果然他们也认错了人!怪就怪师叔长的出众,这人有八分相似就很显眼了,自然给认错了。不过他面对白刃面不改色,若不是傻子,就是有所依仗。 那大汉虽然是个寻常帮众,但也有几分见识,见那少年毫不在乎的样子,反而心中疑虑,但是仔细辨认,确实是通缉令上的大宝和尚没错,横了横心,低声道:“他一过来,我说上,你们一起先上去砍马腿。” 眼见那少年一步步到了近前,那大汉手心有些出汗,突然大喝道:“上。” 那其他几个人一起大喊,手中白刃交织出一片白光,蜂拥而上。 只听风声骤起,那白马原地腾空而起,仿佛天外飞仙,连人带马从几人头顶飞跃而过,远远地落在护城河对岸,只留下几人手中兀自未消散的白光,和心中震撼难言的白色身影。 小和尚心中暗道:漂亮!先不说那马匹根本没冲刺,就这么闲庭信步一般一跃数丈是如何了得,只说那少年白衣如雪,配着这匹白马凌空而落的那抹身影,就是一道惊艳的弧线。 那少年却是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纵着白马前行。走到城外,眼见就要进入城外树林,突然回头,喝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但凡要是个一撇一捺,总不能叫这群猪一样的蠢货出来挡路,自己躲在后面。藏头露尾,算什么东西,有胆给我出来。” 四周一静,只听一人道:“道友好大的气性,岂不闻气大伤肝?”说着,只见一人从树林中缓缓而出,身形消瘦,乃是个道人。 六十章 奇计 那道人脸颊消瘦苍白,神色却是胸有成竹,走上前来,道:“大宝道友,我们在这里,你是跑不掉了,我劝你放弃挣扎。倘若你再另生枝节,徒然害了道友和大方和尚一干人等的性命。” 那少年眉毛一挑,道:“就是你么,这群有眼无珠的蠢货的头子?” 那道人冷笑道:“大宝道友,你不听我良言相劝,就要你后悔莫及。你不如老老实实配合我们,找出大方和尚的下……” 那少年没容他继续说话,直接道:“别废话,对我无礼,就该死。这里不是打架的所在,跟我来,换个地方了结你。”说着一提缰绳,白马四蹄如飞,如一阵闪电一般冲入树林,只留下一道白影。 那道人脸上冒出一层青气,显然是恼了,喝道:“你跑到天边去,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也不骑马,脚下发力,如一溜轻烟狂追而去,速度竟不逊于奔马。 后面那大汉在马上叹了一口气,回头道:“这是我家二公子,可不是什么大宝和尚。你们惹了他,可是……唉唉,自求多福。”说着一提马,跟着两人飞奔而去。 小和尚跟着众人在门洞中躲着看,心中暗道:真有意思,那人和程师叔长得这么像,被认错了也是倒霉,也亏了他出来,叫我看见了敌人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被牵累死?最好他是一个高手,将这群贼道人斩尽杀绝,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既然三人已经走了,小和尚顺着人流进城,装模作样的逛了一会儿街,直接回到了店铺里。 进了门,只见程钧坐在床上,正在埋头翻看一本册页。 小和尚进门,程钧也不抬头,只问道:“回来了?咱们的悬赏贴出来了?” 小和尚道:“贴出来了,和外面三个人的赏格一样,我五十两,你五百两。现在满城都贴满了。” 程钧微哂道:“倒也麻烦。” 小和尚道:“外面满城风雨,咱们又成了见不得光的人,也不知道咱们要这么打探多久才能得知大方禅师的消息。对了,我还看见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城门口我遇到一个人,长的和你一模一样。”说着将城门口的事情简略的说了,道:“你当时没看见,乍一看,就跟你照镜子一样的,仔细看的话……”突然咦了一声。 程钧道:“怎么了?” 小和尚道:“我只觉得当时看他与你脸型有些差别,但是眉眼应该是一样的,但是这么看来,却总觉得又有点不同,也不是长得不同,但就是有些奇怪,感觉不一样……” 程钧沉吟道:“你说他是个贵公子?那么……”伸手轻轻按住两边太阳穴,往上一提,眉毛登时倒竖,眼睛睁大,一股骄傲狠戾之色骤然升起。 小和尚“啊!”的一声惊叫——这时候的程钧,和外面那个少年,才真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程钧见他惊讶,突然放声大笑,若是如此,那还真是一模一样,程钧当年真正年少的时候,就是这幅神态。 笑了一阵,只笑得小和尚莫名其妙,程钧才收住,道:“世上的人多有相似,那也是造化奇妙,与我们无关。不必理他。”又沉吟道:“你见到的道士,穿着什么颜色的道袍?” 小和尚道:“那种蓝色的,一体蓝色,深蓝色的。” 程钧手中一展,一道光浮现出了,颜色湛蓝,道:“是这种颜色么?” 小和尚摇头,程钧变了两种颜色,小和尚都摇头,道:“不是这个颜色。” 程钧道:“果然是个散修,这样麻烦就少了。” 小和尚道:“那个……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似乎袍子上绣着一道符,就是你第二次变幻的颜色。” 程钧点了点头,道:“那么,他倒是个道门的再传弟子,只是俗家居士之身。这散修也是可以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再传弟子动手。嗯,他说要凭借大宝和尚找到大方和尚的下落,是不是?” 小和尚道:“正是,看来大方和尚还没落入敌手,咱们又知道了敌手是谁,本来是好事。只是咱们不知道如何寻找大方和尚。” 程钧皱眉道:“慧山把咱们的相貌交了出去,还挂成了榜文张贴在外,造了极大的麻烦。那大方和尚十分熟悉大宝和尚,若是派人去看榜文,自然知道我和大宝和尚全不相似,也是个冒牌的货色,定然以为咱们是敌人放出来试探他们的,说不定反而藏得更深。我本来想换了大宝和尚的原貌出去转转,最好让他们联系咱们,没想到如今出了这么大差错,就是咱们主动联系,也会被认为是阴谋。” 小和尚道:“是啊。说不定他们知道无望,就这么离开郡城,去深山躲避也不一定。反正城里盘查的也不见得多严格。” 程钧道:“那倒未必,深山不如郡城安全。散修和官府很难合作无间。若是闹大了,郡城里的守观会出面的。我现在就在研究大宝师兄的笔记,只盼他能多记载一些有关大方和尚的事情,找到线索能够联系上他们。” 小和尚关切道:“找到线索了么?” 程钧道:“提到大方和尚的文字倒也不少,但没什么出奇。那大方和尚乃是大宝和尚的义兄……” 小和尚愕然道:“他们都是和尚啊,方外之人,怎么会拜把子?” 程钧道:“那有什么干系?和尚拜把子有什么稀罕,和尚娶媳妇我也不是见了一个两个。他们一次拜了三个人,第三个人是个老道,叫做大云道人。大宝和尚对这个义弟没怎么描述,但对于大方和尚描述甚多,称赞他是一个佛法高深,修为不凡的高僧。也有两人许多交谈,大多是辩禅机,说佛法的记录。” 小和尚闻言,感兴趣道:“说得什么?” 程钧道:“佛法之事,我是一知半解。我也看不太懂,你若感兴趣一会儿拿去看。其他就是大宝和尚与大方和尚如何吃喝游方,再没什么。”又道:“倒是出现了几个地名,或许有同丰郡城之内的,倘若此地果然有他们的故地,说不定就是线索的所在。”说着指了几个册页中提到的名字。 小和尚道:“我们一个个去找么?想想真头疼,咱们毕竟人生地不熟,比之那群恶人也不多知道些什么,他们都找不到,我们也很难啊。要不然还是想个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来找我们?” 程钧道:“那个自然。说来是我失策了,早知道如此,就该往慧山脑子里附一个咒印,让他误以为大宝和尚是原本的模样,这样少了我许多事情。唉,神魂刻印的法术,也要到精魂期才能用,我想这个也是枉然。既然他们不来找咱们,咱们还是要通知他们。嗯,这么办,只好玩一个大的,那群恶人用悬赏布告来抓咱们,这倒是一条不错的方法。咱们也有样学样,也弄他一百张布告贴出去。” 小和尚道:“你要写明自己的来意,让大方禅师他们循着线索来找我们?好是好,可是若是暗语被敌人破解了,咱们不就危险了么?” 程钧道:“谁说我要指路,我不懂他们的暗语,没法和他们对话。要是自己写些暗示,谁知道几个老和尚脑筋怎么样?若是是三个糊涂鬼,等那边破解了暗号打上门来,他们还不知道东南西北呢。我要——告状。” 小和尚愕然,道:“告状?向朝廷?” 程钧道:“差不多。这是只有有王法的地方,才能用的方法,那可是盛天的特色,咱们也用一把。明天我来处理这件事,你拿着大和尚生前的信物去这几个地方找找,来一个双管齐下。” ” 砰地一声,死尸栽倒,一团火焰蒸腾而起,将那道人的尸身裹住,眨眼之间已经化为一团焦炭。 站在身前那俊美少年眉毛斜挑,冷声道:“何叔叔,我自去收拾这蠢货,你何必替我出手?” 那中年人心中苦笑,自然不能说:我看你不见得占上风,怕伤了你,因此才出手。只是岔开话题,道“二公子,今天的事还是有些奇怪。他们必定是认错了人,咱们这一场风波,惹的好没来由。” 那二公子道:“没来由有什么干系,有了结就罢了。就算他们认错了人,但总归是对我大呼小叫如此无礼,难道就算了不成么?” 那中年人知道他的脾气,暗自叹了一口气,道:“人杀了也就罢了,反正不过是个散修。只是他死之前,发了一支求救的符咒,我没能给拦截下来。他既然可以求援,说不定还有后患未曾解决。” 那二公子闻言冷笑一声,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子,发出“啪”的一声急响,道:“不管是谁,只要是还有敢为这个蠢货出头的,只管来云州找我程铮。”说着一拨马头,打马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人的尸首被烧成一团灰烬,清理了现场的痕迹,这才上马追赶那少年而去。 六十一 鸣冤 第二天,天气晴朗,日头初升,城里的买卖人陆续起床,走出家门。 刚出家门,无论东南西北城的人,都看见离家最近的坊门上,高高悬挂着一大张告示,告示是用大幅的黄表纸与朱砂写的,黄底红字,甚是显眼。 如此神迹,自然不免有人好奇,于是告示下面围了一圈一圈的人。早过去的在前面,后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看着有这么多人围观,这好奇心就上来了,越发要往里面挤。因此人是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一片,隔几条街就有这么一处胜景。 这些人堆,又数那郡城最宽敞的大街上放告牌上的告示最惹眼,围着的人最多,指点吵闹之声不绝于耳。 不说那些在外面伸着脖子的人,挤进去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出热闹,毕竟是一张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寻常老百姓识字不多,能看懂的没几个人,不免互相询问,道:“这位先生,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寻人的还是悬赏的?” 旁边那人识得几个字,摇头晃脑道:“别忙,我看看,上面写着:启状——” 问的那人一愣,道:“这怎么又改启状了?” 旁人道:“好像不是寻人的,是告状的。” 那人奇道:“既然是申冤的,怎么不见那个大大的‘冤‘字?寻常在街上贴的鸣冤状子都这么写,我也看得熟了,他若早写了冤枉,我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了。这是申什么冤?杀人案还是奸情?” 旁人道:“这个么,好像有点不寻常。启状,今有贼道人……”刚刚读了两个词,突然听到一声爆喝:“闪开了!” 人群中一阵大乱,围在最前头的几个人被人扒拉开,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排开众人,进了最里圈,一伸手就把那告示撕了下来,喝道:“都散开了,大清早的干什么?有时间做正事去,别东看西看、伸头伸脑的,仔细将你们都抓起来。” 虽然他说得凶狠,但他一副大宅门豪奴的做派,倒没几个人敢反对,任由他带着告示出去。那人走出人群,来到街上一骑马前面,道:“小姐,这是那胡言乱语的告示。” 众人随着他的去处看去,都是眼前一亮,只见街上那匹枣红马上骑乘一名少女,最多十三四岁年纪,穿着大红色的骑马装,越发映衬着白生生一张小脸晶莹如玉,正是个绝色的美人。那少女也不看那汉子,道:“既然拿到了,打开来,念。”声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威仪。 那汉子面露难色,道:“小姐,这上面有很多无礼言语……” 那少女冷笑道:“那也未必吓得到我。念,大声地念出来,这些人都等着听呢,有人敢写,你怎么不敢念?” 那汉子躬身道:“是。”展开来大声念道:“启状——今有贼道人,大胆行凶,犯下大罪数庄。烧杀佛寺,赶杀佛修,毁我道门清誉,污名播于远近其罪一。闭塞守观耳目,蒙骗朝廷郡府,私自勾结绿林匪徒,动我道门根基,鱼肉横行乡里其罪二。以下犯上,以散修之身僭越传人,乱我道门纲纪,大祸起于顷刻其罪三。藏头露尾,策划于暗示,致使守观数日不察,必为上峰所责,显犯诬连构陷之罪其罪四。种种大恶大谬,非十恶不赦之人所不能犯。恳请郡守属观明察严办,清理道界门户,倘有种种顾虑一时难以结清,上有青天道祖,下有后土人皇,非上报天听乃至紫霄宫不足以换世间太平,以正视听!” 他一口气念完,额头上冷汗淋漓,声音虽然还算稳定,但握住告示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念到最后一句呼了一口气,暗道:好厉害。 那少女端坐马上,听着状上所述,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听完了微微点头冷笑,道:“好,条理分明,层层加码,好一张五毒攻心的刁状。这个状纸,我接了。”伸手一样,马鞭子卷了下来,将状纸卷起抄在手中,一提马缰绳,喝道:“驾——”纵马如飞,跑得远了。 人群里,一个容貌呆板的少年转过头,对另一个少年低声吩咐道:“火烧的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带着信物先去松鹤楼,看看有没有接头的。你自己估量着,若不能对上禅机,千万不可冒认。有危险就用我给你的符箓逃走。” 另一个少年点头,又道:“你呢?” 那少年指指那少女去的方向,道:“我去这边看看。” 另一个少年道:“她的马快,你跟得上么?” 那少年淡笑道:“没关系,我又不必追着她的马屁股吃灰,我去守观堵她,至不济在郡守府也能看见她。好不容易炮制出这个东西,我得看看官面上怎么处理。” 那少女一路奔行,果然往守观方向去。 这时盛天全国崇道,朝廷和道门关系密切,不但朝廷尊道门为国教,册封掌教为天师,对于一般道门修士也有几级册封。纵然没有册封的道士,只要在道牒上记录下道门传人的名分,都有奉养。更有甚者,每一座郡城以上的城镇,或者相应的辖区,都有镇守的道观,册封的仙师,成为守观和守观道人。这道观仙师和地方官员一样,职责所在,守牧一方,只不过管辖的是一方修道界而已。任何辖区内的修士,都受守观辖制,若有违逆,自有道门的律条在,那是严惩不贷的。若论权威,实是不逊于朝廷。 这同丰郡城虽然不算什么大城,也是正式的郡城,也在道门势力范围当中,自然也有一方守观。那守观名位清平观,正在城东,与郡守府遥遥相对。不同于郡守府有兵丁把守,清平观中一片冷清,门口别说人,连只乌鸦都没有。 这时,一阵马蹄声急响,一团红影扑面而来,正是那少女。那少女到了道观,飞跃下马,喝道:“开门,开门。”声音清亮,远远传入道观墙中。要知道这清平观就是郡守来了,也要低声细语,偏偏这少女毫无顾忌,一叠声喊了出去。 观门一开,两个童子从门中赶了出去,叫道:“冯小姐来了,快里面请。” 冯小姐随手把马缰扔给童子,跳下马来,道:“金师叔在不在?” 其中一个童子道:“在,小姐来的真巧了,观主大人正准备出门。” 冯小姐一怔,道:“出门,要去哪里?” 那童子笑道:“小姐去哪里,观主自然也去哪里。” 冯小姐闻言也笑道:“好极了,我就说金师叔绝不会置之不理。金师叔也要去和郡守要人么?” 只听得一人朗声笑道:“冯师侄来的好巧啊。”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八卦衣的老道,微微有些发福,笑得慈眉善目,观之可亲。 冯小姐行了一礼,道:“金师叔,侄女拜见。如今街面上乱的很,竟然有人拿咱们守观说事。您也坐不住了么?” 那金师叔点点头,道:“咱们路上说。”一面说,一面迈步出了道观。冯小姐跟在后面,手中牵过马缰绳,因为金师叔是老道,并不骑马,那冯小姐自承晚辈,也只牵着马不骑,跟着他一路慢慢的走。低声道:“金师叔,今天的事情透着诡异。” 那金师叔差点笑出来——这不是废话么,一觉睡醒,满天满地的告状纸,口口声声指的是道门,这件事不说诡异,还能说寻常不成?忍住笑道:“这件事幕后主使很是厉害,不说措辞逼得我们不得不动,能在一夜之间将告贴贴满全城,若不是有大势力,就是有大法术。” 冯小姐摇头,道:“那人明明是求助我们主持公道。倘若他果然有大法术、大势力,何必还求我们,早把那些贼道散修收拾了。这人嘴上很厉害,也敢想敢干,但是现在的本领一定有限。” 那金师叔暗中摇头,嘴上却道:“师侄看的不错,或许此人手上并没有什么厉害处,但是嘴上确是厉害的很。这个人对于咱们道门将的很准,句句指向要害,还推出紫霄宫来,逼得咱们不得不出手,这一招乃是阳谋,煞是厉害。他说不定也是道门中人。然而咱们守观虽然被他调动,这便宜却也不是这么好占得。等我将他从暗地里抓出来,也要叫他知道我道门的厉害。” 冯小姐道:“那人是什么目的暂且不谈,我只说那伙贼道人果然太嚣张了,咱们须不能再容他。他们烧了秦山寺,没有知会咱们,事后补上孝敬,那也罢了。全城悬赏,堵了城门寻找那几个和尚,总算没有闹得太大,咱们也睁一眼闭一眼。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金师叔嘴角一弯,道:“为什么怎么样?” 冯小姐咬了咬嘴唇不说,那金师叔道:“我替你说,他为什么要冒犯程家的二公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小姐脸色一红,道:“程二哥可是道门传人,从城门出去,他们也敢阻拦,这分明是不把咱们守观放在眼里,须容他们不得。” 那金师叔道:“这群人不算什么,不过是看在……的面子上。大面上过得去罢了,我出面将他们赶走,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既然容不得,就不要放走一个人。” 冯小姐眉毛一挑,道:“放心,这件事必然做的干干净净。” 六十二 鬼屋 中午时分,清平观的使者进了郡守府,不过半个时辰,就见一群兵丁出了府门,往长街而去,为首的乃是一个红袍少女,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校尉,虽也是领兵之人,却不敢和她并肩,落后一个马身。 等这群人马开过去,一个人影从背后闪出来,喃喃道:“果然,告示一出,道门就先下手为强了。上去看看。”几个纵跃,跟了上去,速度丝毫不逊于奔马。 那马队一路飞奔,一路穿城而过,到了城南一条小巷,那红袍少女一马当先,穿入巷中,停在一所大屋之前。 只见她柳眉倒竖,鞭子在空中虚击一下,喝道:“所有人听着,把院子围起来,里面的人不要放走一个。” 她身后那校尉暗中一皱眉,一是不满那少女越俎代庖,替自己发号施令。指挥郡府所辖的兵丁,二来那少女的命令与自己太守暗中的指令不符。太守吩咐,不可逼迫太过,吓唬一番,让里面的人惊走了便是了,这少女未免霸道。 他刚要阻止,只见那少女转头,凤眼一横,瞪视过来,眼神凌厉,竟叫这个多历战阵的校尉打了个寒战,一时不敢说话,心中暗道:“我糊涂了,连太守大人都不敢得罪他们道门的人,硬生生舍了这笔横财,我多什么事?”心中算计已定,当下目光移开,来了个默认。 底下兵丁见校尉无反对的意思,当下轰的一声散开,将这座大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校尉心中不满,那少女冯宜真心中只有更加不满,心中暗自恼怒道:这件事好没有道理!在道观里金师叔说得好好的,既然已经闹出了这样的事,就不能留人口实。要将这伙贼人杀一个一个不留,方才显得出我道门的公正。哪知道进了太守府,那太守一阵油嘴滑舌,竟说动了金师叔改了主意,拖延了这般时辰才叫我出来,又示意我不必斩尽杀绝。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放人就别动手,要动手就别留情,生生做出这般上不上、下不下的荒唐事来,连我的脸面都丢尽了。罢了,今日放你们一马,可是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将来有翻旧账的时候。 想到这里,冯宜真扬声道:“里面人听着,我给你们十个呼吸时间考虑。若是想要活命,有一个算一个扔下兵刃抱着头走出来,我们定不要你们性命。十个呼吸之后,万箭齐发,谁也别想活。” 那校尉瞠目结舌,道:“冯仙师,咱……咱们没带着弓箭出来?” 冯宜真冷笑道:“不过做个样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么,我和金师叔在太守府商量的时候,早就有人来这边报信。那边拖延了我们快一个时辰,这边就是王八坑,也该爬干净了?分明是一座空屋,你管我怎么喊叫?” 那校尉又恼怒又尴尬,转过头去,心道:这女娃娃脾气很坏,身份又大到惹不起。横竖出完了差事有钱拿,我管她如何呢。 果然十个呼吸之后,大屋之中寂静无声。冯宜真早知如此,冷笑两声,道:“开门。看有活的没有。有的话给我绑出来,没有的话,放火烧屋。”准知道里头没人,她也懒得进去搜查。 士兵应诺了,分了几对进去搜查。哪知道那屋门前后上了锁,一时推不开。兵丁带了兵刃,又砍又撞,把门强行打开,鱼贯而入。 冯宜真在旁边看了,心中越发恼恨,暗道:临走还不安生,做这样的小手脚,可见是一堆刁顽之徒。 过了一会儿,一个伍长跑出来,来到冯宜真和校尉面前,道:“启禀长官,里头没活人。” 冯宜真早知如此,冷笑道:“那就罢了,收拾东西,烧了这狗窝,咱们走。” 那伍长脸露古怪之色,道:“可是里头有死人。” 冯宜真惊道:“怎么说?” 那伍长讷讷道:“里头有五个老道……都被人杀死在屋里了。” 冯宜真进了屋子,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屋中景象太惨,她虽然年少,但毕竟是修士,见了不少鲜血,多惨的东西料来吓不住她,而是——太干净了。 屋子里面干干净净,如同家常的模样,四个人正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酒菜,一如平常,只是四个人坐得笔直,宛如雕塑,有一个还端着酒杯,手直直的戳在桌子上,姿态甚是僵硬怪异,早已气绝多时。 冯宜真见了四人的状态,心中一寒,竟不敢多看,转回头问道:“他们四个怎么死的,中了毒是不是?”若是中了毒,那这四人死的无声无息,倒也说得过去。 身后跟着的伍长道:“不是,我们也没看到这四个道人身上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好像就是四个人这么对坐,坐着坐着便失去了呼吸……” 冯宜真倒退一步,压住心中的不适,道:“你们检查过了?” 那伍长道:“是,小的派了一个敢死勇士,上去检查过,确实死的无声无息,只在他们背后发现了这个。”说着碰上一沓纸片,每张纸片只有手指头长,也不像是一般的纸张,上面画的弯弯曲曲,似乎是什么符号。 冯宜真取过来一看,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暗道:“原来是符箓咒死的。果然不是鬼怪!”再仔细一看那符箓,神色凝重起来。这符箓她并不认得,那也罢了,符箓虽然是道门的独门手段,但毕竟道门分支甚多,万年以来分化出来的符箓也有千万种,她年纪还小,不认得也不出奇,从这符箓上的光芒看来,也不过区区一品符箓。 但是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这符箓的笔画,堪称完美。一张符箓在手,只觉得不不似是道士画就,就像是上天生成的一张符箓,被人偶得,带入人家的一般。 看了一阵,冯宜真才将目光移开,心中暗道:这可有些古怪,我没见过这样好的符箓,可是符箓不可能是魔门的手段,说不定还是我道门,甚至道宫中人出的手,回头拿给师父看看去。她心中已经不信任清平观的金师叔了,因此这几张符箓得手,并没有向金师叔求教的意思,转头道:“你说有五具尸首,剩下的一个在哪里?” 那伍长道:“在那边。”指挥人将一具尸首搭了进来。 只见那人和里面的人一样,死得十分安详,身穿青衣罗帽,作下人打扮。冯宜真见了,也不在意,道:“想必是伺候的下人……咦?”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校尉,见他露出诧异神色,道:“怎么了,你认得他是不是?” 那校尉神色闪烁,道:“这个……” 冯宜真心思灵敏,略一思忖,道:“是了,这人是你的手下,太守的人是不是?他们果然早就勾结,还派了人……啊!”她骤然瞪圆了眼,盯着那校尉,道:“你们派来通风报信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 那校尉被她说中,抵赖无用,只得点点头。 冯宜真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如同电光一般,刹那间想通了,怒道:“上当了!” 那校尉被她神情吓着,问道:“怎……怎么了?冯小姐?” 冯宜真又气又恼,瞪了他一眼,道:“你别管。”心中却是不住的翻腾,暗道:好厉害的家伙,设下了连环计。我还道他满大街张贴榜文,是为了逼我们道门与他做主,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只是为了逼出这几个贼道的藏身之处。他必然知道,我们接到告示,就不能置之不理,必然找太守商量。太守跟我们面上敷衍,底下又会派出人来送信。他一开始就躲在太守府外头,跟着报信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这边的藏身之处,立刻大开杀戒。好鬼的心思,好辣的手段!只是,倘若太守果断丢卒保车,不派人报信,那又如何? 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问的蠢了,倘若自己这边果然雷厉风行,剿灭那群贼道,那人躲在暗处,岂不乐观其成?说不定还躲在外面,等自己若有个疏忽,落下漏网之鱼,他还要在外面补刀呢。 总之除非自己这边置若罔闻,只要一动,必然会牵动这边道人的藏身之所,那这几个人由暗转明,丢掉性命是迟早的事。 可笑自己一番行动,都落入那人的算计之中,好,好,好…… 她在心中连说几个好字,已经怒发冲冠,血涌上来,额头突突乱跳。她虽然是女子,性格却比男子更加泼辣,几番思忖已经将那人记住了,不说深深记恨,也是恼怒非常,敢利用她冯宜真的人,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突然,冯宜真眉毛一动,手指一样,一道细细的火光缠绕起来,她骤然抬头,手指一弹,火光飞出,直直的冲向屋顶。 “轰!” 那火光不过手指粗细,威力却大得惊人,落在屋顶,竟将屋子生生的炸出一个大洞来,屋子里碎瓦纷飞,土屑飞扬,灰尘大的看不见人影。 冯宜真脚下一顿,已经原地拔起数丈,从屋顶的窟窿里飞出,飘飘然落在屋顶,手中一闪,红色火扇法器持在手里,喝道:“小贼,你胆大包天,还敢在这里窥探,是要姑奶奶给你点厉害瞧瞧吗?” —————————————————————————— 有读者问我书的名字,嗯,首先上天台是这本书的最终目标,也是最大的一个布局,另外其实这个名字来源于京剧,我最早看到感觉很对味,就拿来主义了 这出京剧其实是一出架空历史的刘秀同人,剧情十分玄幻,充分表现了我古代人民丰富的想象力,展开超神,结局大胆,欢迎大家前往参观 ———————————————————————————— 下面是朋友书的推荐,360软件穿越异界,有萌萌的360娘哦 六十三 水火林风 屋顶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道士,穿着一身蓝色道袍,原本是赤手空拳,见那少女上来,刷的一声,把长剑拔在手中。 冯宜真本来笃定上面偷窥的,应当是幕后的那人,然而上来一看这人的打扮和修为,心中反而狐疑,暗道:此人修为不过尔尔,焉能无声无息的杀了许多修士?要知道修士可以探查比自己弱或者和自己相仿的修士的修为,冯宜真一看之下,就知道此人就算不在自己之下,也绝不在自己之上,与心目中想象的人物相差太远,问道:“你是哪头的?是动手杀人的,还是这屋里的漏网之鱼?” 那道士摇头,道:“都不是,我是被害的。” 冯宜真冷笑道:“哦,你是屋里面那一伙儿的?你们这群人杀人无算,做了不知道多少恶事,就是如今给人杀了,也只配‘活该’两个字,还有脸说是被人害的?” 那道士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真是被人害的。贫道平生一个人也没害过,我真的是受害的。” 冯宜真皱眉,道:“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不是好人。等我拿住了你,再问分明。着——”手中扇子一举,顺着风一扇,一团栲栳大的火球飞扑过去。 那道士见了,大叫一声,虽拿了长剑,并不敢招架,左手掐诀,青光一闪,一道水流盘旋着护在胸口。 那火球来得迅速,飞扑而上,只听嗤的一声,落入书中,刺啦一声,水流随着火刹那间沸腾,不但未能阻碍一时,反而倒飞过去,撞向那道士。 那道士怪叫一声,举剑往前一撩,那长剑忽的一声,被火烧成了一段废铁,原来那长剑不过是一段凡铁,纵然磨得十分锋利,也只是凡间的利器,哪里能阻碍法器的犀利。那道士哎呦一声,往地下一滚,险险避过火球,起身来不敢恋战,倒飞出去,拔腿就跑,在屋顶上一路狂奔,往城外面跑去。 冯宜真见他逃得狼狈,心中惊疑,暗道:此人不但修为平平,打斗也是不行,使用的不过是十三太保中的一品道术“水华术”,周身连一件法器也没有,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幕后的黑手?要说他是这群贼道中人,却也不像。罢了,这件事没头没尾,我断不能轻易放过,就是他果然不是黑手,也要问上一遭。 想到这里,冯宜真喝道:“好,我也嫌这城里碍手碍脚,咱们出城去打。”持着火扇,在后面紧紧追赶。余下那些兵丁只有远远望着她的背影,谁能多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来到郊外密林之中,那道士骤然转过身,喝道:“住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苦苦相逼为什么?” 冯宜真冷笑道:“素不相识?你窥探我为什么?刚才在路上,我就觉得不对,好像有个人在后面跟着,如今看来果然是你。如今那屋里死了一屋子,可疑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说和你无关,叫我怎能相信?” 那道人闻言,突然也是面露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像你这样混吃等死的道门大小姐,自然是想这么便怎么。在城里我不敢触你们的霉头,你以为出了城我还怕你吗?” 冯宜真一怔,心中警兆大起,身子一偏,一道蓝色光华擦身而过,刺啦一声,射到身后的石头上,那石头便如水做的一样,融化成一地石水。 冯宜真大骇之下,自然跃后几步,拉开距离,放开手中火扇,那火扇并不落地,泛起一丝光芒,浮在空中,挡在她身前。 她定睛观看,只见那道人面前也浮着一件法器,看形状乃是一支柳条,柳条上露珠如珍珠一般滴溜溜打转,灵气十足,分明是一件水命的好法器,看品相不次于自己的离火扇,心中又气又恼,道:“好啊,原来你果然不是一般散修,竟有这样的身家法器。幕后黑手果然是你。” 那道士道:“既然你认定是我,那还多说什么?谁耐烦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牛弹琴,你这样的女人就欠着家伙。去——” 那柳条蓝光大盛,在空中摆了一摆,柳叶上的露珠一个个弹了起来,夹带着风声,往冯宜真那边砸去。那露珠离开柳条,越变越大,渐渐有拳头大小,一个个团团转起,在空中盘旋飞舞,蓝光霍霍。 冯宜真神色凝重,却是并不害怕,她刚才吃了一惊,是因为没想到这道士有这个底牌,但是既然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凭她的本领也不在乎一两件法器,只是冷笑道:“来得好。”火扇扇起,呼呼呼三声,飞出三朵火云。那火云一朵比一朵大,一朵比一朵娇艳,三朵火云同时绽开,刹那间,整个树林都被染红。 露珠在空中盘旋,打在火云之上,只听噼噼啪啪的爆豆声响起,一股股青烟从火云上爆出,消失无踪。那露珠本是由水凝成,水乃天下至柔之物,偏偏那露珠凝结不散,刚而有力,那火云反而如同一团棉花,任由露珠翻滚击打,数次险些被打散,竟然都缓了过来,再次围拢。如此数次,露珠消耗大半,那火云却鲜艳如故,大占上风。 冯宜真冷笑道:“你有法器傍身,在散修中也算不错了,可惜斗法上终究是不通,竟把好好一件法器糟蹋成这个样子。” 那道士闻言,突然一伸手,把柳枝抄在手里,连连摇摆,露珠如急雨一般,哗啦啦的落下。只是这边落下的露珠越来越小,开始好似婴儿拳头,最后只有小指头大小,胜在又急又密,竟是如同一道洪流,冲开火云。 冯宜真自然看得真切,手中掐诀,那扇子在空中连连转动,大朵大朵的火云冒了出来,一共招出一十一朵,有先有后,伏在当前。树林中哪还能见到天地,全是一片通红,许多树木耐不住高温,自燃起来。一阵阵烟气渐渐散发,空气中只听“噼啪”的燃烧声。 一口气招出这许多火云,冯宜真的脸色不由一白,心中暗道:以我的法力,再招出三朵也就到了极限,我何苦为他伤了身体?量他没本事破我的火云阵。 那道士见了漫天漫地的火云,心中也是打鼓,眼见露珠被火云包围,就要损失殆尽,心中又气又急,暗道:说不得,就是拼着毁了这件法器,也要把你留在这里。手中柳条一摆,这一回飞出去的不是露珠,而是上面的柳叶。 只见柳叶根根如刀,脱离开柳枝后,激射而出,只留下数道模糊的绿影,比风还要迅疾。 冯宜真暗笑道:我是火命,你用水命法器尚且不敌,反而换了木命上来,岂不找死? 哪知道只听呲呲数声,数道绿影横空而出,穿过红云,已经到了面门。冯宜真脸色陡变,张开嘴道:“去——”一道红光喷出,一团莲花大小的火焰烧向柳叶。 那道士心中也不好受,那几片柳叶看着不起眼,却是他心血凝结,不然不能如此如臂使指,眼见那冯宜真口中喷火去烧,顾不得心口难受,手中掐诀,那柳叶向下斜穿,射中冯宜真的胸口。 那道士心中一喜,刚一放松,就见冯宜真脸色不变,扇子也不要,手中一番,一道精光闪现,正是一把亮如秋水的匕首,脚下一点,如同利剑一般扑了过来。 那道士大骇,来不及想冯宜真如何能够毫发无损,从腰中一抽,想把宝剑抽出来,却忘了刚才那宝剑已经变为了废铁,这一把抽了一个空,他也是真急了,狠命一扯,把剑鞘连着衣袋一把扯了下来,挡在身前。 冯宜真怒火冲顶,已经起了手刃此獠之心,目光中尽是恨意,身法快若奔雷,眨眼间到了近前,匕首狠狠地扎下。 嗤的一声,匕首与剑鞘相交,那匕首不是凡物,削铁如泥,短短一顿,已经把剑鞘断作两截,冯宜真手中一送,眼见就要将那道士砍死在当场。 只听嗤的一声,说不清是什么响声,仿佛就像是针落地般轻巧,冯宜真只觉得手中已一空,匕首已经不翼而飞,只有一只小粉拳虚握着,在惯性的作用下打中了那道士的脖子。 那道士一怔之下,飞起一脚,踹向冯宜真的腰间,却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后飘了数尺,落在远处。 两人骤然被人摆布,又同时脱离了战场,愣了一阵,同时反应过来,暗道:有人搞鬼!却不知是哪一边的? 那道士转过头去,只见树林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僧袍的和尚,看来也就十五六岁,容貌俊美至极,心中一动,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处,暗道:原来是他! 却听冯宜真惊喜道:“程二哥!” 六十四 他是谁 程钧目光一闪,转头看向冯宜真。两人对视一眼,冯宜真一怔,再看程钧时,目光已经变了,道:“你……你不是程二哥,你是谁?” 程钧心中一转念,道:“哦,你说的是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他也姓程吗?” 冯宜真见了他的容貌,明知道这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但毕竟太像,生不出恶感,道:“那是我程二哥,程铮。你与他倒也很像,不过长得……哼哼,不如他好。” 就如同小和尚只见了程铮一面,就断言程铮不如程钧一样,冯宜真自然也是心有偏向的,她总觉得程钧是西贝货,自然比不上她心中正品。仔细打量程钧,冯宜真却全然看不出他修为,心中一突,原本的好感化作十分忌惮。 程钧笑了笑,也不为这女孩子的话着恼,道:“你说铮,是不是这个字。”手中微微一指,一道淡淡的水流浮起,在空中化作一个“铮”字。 铮这个音,用作人名的时候,确实有好几种写法,但是程钧下意识的认为,就应该是这个字。 冯宜真见了他这一下,心中吃惊道:这人好强大的控制力。明明就是十三太保一品水华术,他使出来就这么灵敏——看来背后的就是他了,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突然有一个厉害角色,还和二哥长得这样像?如今我一个人孤身在外遇到他,那道士又可能是他一伙儿的,那么可有点危险了……面上竟然还笑道:“嗯,就是这个字。” 程钧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本心中的大事暂且抛开,一心一意的追道:“那程二公子,他是哪一家的人?” 冯宜真心中愈发警醒,道:“你问这个干什么?”突然心中一动,道:“啊,太守跟我们说,那帮贼道敢对程二哥动手,只是认错了人,难道就是认错了你么?”不等程钧回答,又道:“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他们通缉你,但一直没想到你身上。我一直以为你和那几个和尚一样,是被他们撵着的弱小一方,没想到你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当了幕后的黑手,倒是我疏忽了。哼,你是他们的对头人,想必要得他们而后快。但是你一共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就是通缉令上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子。你们两个自然找不到他们在哪里,于是你就利用了我们道门。” 程钧笑了笑,露出赞赏神色。这姑娘虽然性子冲些,脑子并不慢。 冯宜真怒笑道:“你利用那些告示将贼道一伙儿一一杀尽,也算达到了目的。好手段,既然你已经将人都杀干净了,为什么还出来?偷偷躲着闷声发大财不好么?临了还要坏了我的事,你是什么意思?” 程钧笑道:“姑娘刚刚推测的件件都对,只有一件事不对。” 冯宜真道:“有什么不对?” 程钧道:“那些道人我并不认得,我也不是他们的对头,他们认我做对头我也没办法。” 冯宜真道:“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程钧道:“是我。” 冯宜真哼了一声,道:“你胆子不小,我们虽然有杀他们之意,也要顾及太守的面子,你一个……一个和尚,哪有那么大本事?”她说到这里,这才反应过来,道:“不对,你是个和尚?”刚刚她光顾着看程钧的脸了,竟忘了注意程钧那颗醒目的光头,这时才反应过来,奇道:“你果然是个和尚?可是你刚刚明明用的是道门的水华术。哼,我知道了,倘若你是和尚,那么你就是为了秦山寺那些僧人出头,是也不是?” 程钧道:“为秦山寺的僧人出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真正为的不是秦山寺,只是其中一个老禅师,就是被无辜牵连的大方禅师。我也并不是真和尚,乃是受一位跟大方禅师有故交的大师所托,暂时为他看护一座寺院、一个故人,这才暂时出家。等到事情完毕,我自然还还俗做我的居士。” 冯宜真点点头,心中暗道:果然还是道士。我料想他们佛门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偷我们道家的法术。只是他既然修道,那么出家做和尚就算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也是自甘堕落。唉,别管他如何堕落,修为确实不弱——他既然解释给我听,那么是不是也不存恶意?若是如此,我且先用话稳住他。 冯宜真虽然娇生惯养,但是并不愚蠢,暗自在称量眼前情势,面上不以为然,道:“你这个理由倒是新鲜。不过你虽然说出许多道理,但到街上撒帖子说我道门的坏话,又把我们利用了一番,促成了你的事情,这总是不错的。清平观在本地也薄有名声,这一下给你毁了不少,你说怎么办?” 程钧道:“姑娘说呢?” 冯宜真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来,道:“你说官了,还是私了?” 程钧道:“什么叫官了,什么叫私了?” 冯宜真道:“官了,我去禀告清平观金师叔,他老人家如何处置,我不能置喙,你自己与他商量去。” 程钧笑道:“若是能够通融,还请姑娘明说。”其实他官了私了无所谓,眼前的情况也并非冯宜真的小聪明能够左右。程钧已经达到目的,之后的事情全凭他心意,不想动手,拍屁股走人,量这边郡守观的手伸不到远隔数百里的万马寺来,若想动手,就是真把冯宜真灭了口又有何难?只是他还不想发难,只顺着冯宜真的话说下去。 冯宜真道:“今日之事先罢了,往后我还要找回场子。” 程钧道:“姑娘要与我再打一场?” 冯宜真道:“我不和你打,我要约下帮手和你打,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程二哥。” 程钧一怔,本来冯宜真说什么,他都不动心,答应不答应是一回事,却休想叫他放在心上,但这一番建议竟令他真的心中一动,道:“你说程铮?他修为怎样,比你如何?” 冯宜真道:“程二哥虽然修为未必高过我,但他剑术惊人,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只说敢不敢?” 程钧道:“好。不过我要代替故人在万马寺出家,时间并不充裕,你若能等,两年之内,我们可以打一次。” 冯宜真道:“那也可以。两年之内你若敢来,就到宏州上党郡程家找他,若不敢来那也算了。” 程钧点头道:“一言为定。” 冯宜真与他击掌立约,这才转了回去。 她奔走如飞,穿林而过,一直到了郡城里,一口气才出来,脸色发白,手心出汗,暗道:好险,刚刚九死一生。 冯宜真脸色发白,不仅仅是因为和那道士斗法消耗大,更是因为防备程钧——她不是不谙世事一味耍刁蛮的大小姐,自然知道,刚刚程钧出场的时候,场面就控制在程钧手里。 那人是什么人,是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幕后黑手,是毫不在乎杀了所有道士的煞星,是轻易把匕首从她手里面抽出来,甚至没有惊动她的高手,这样的人一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那人与自己一下子就朝了相,倘若他不愿意冒惹上道门这个大敌的危险,那么把她灭口,那是最便宜的选择。 所以冯宜真苦苦思索脱身之计,终于灵机一动,给她想出一个法子——程钧似乎对程铮有些关注。她提起程铮,还要主动代替程钧联系他,就是为了把程钧的念头勾起来,叫他暂时用得上自己,不至于杀人灭口。 这个计策虽然只是一两句话,但其中风险也不小,若是她猜错了程钧的意思,或许提程铮,反而是自己的催命符。 “这个人太可怕,不能叫他找到二哥哥。”冯宜真心中主意已定,“刚刚我故意说错了二哥哥的住所,料那人在宏州找上十年八年,也休想找到程家。只是这件事最好跟二哥哥提上一提,这么像的人,说不定是程二哥什么亲戚呢?若是二哥哥有什么线索,也好掌握些许主动。” 自始至终,她也没想过清平观金师叔,不知怎的,在冯宜真的心里,已经把这件事情归到“私事”里面了。 这女孩子——很机灵啊。 程钧笑了笑,冯宜真的紧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毕竟是几百岁年纪,哪里是小姑娘的小把戏可以骗过的? 只是冯宜真在耍把戏,程钧也不见得坦荡,他自然知道,冯宜真把他的实力高估了。程钧的修为,比冯宜真高些但也未必高到了哪里去,倘若冯宜真有什么高妙的保命绝招或者脱身遁术,说不定就能叫她跑了,若让她进了城门找到守观求援,那么之后倒有些麻烦。能够把那几个道士杀个干净,一来出其不意,二来他有钱,符箓准备得多,符箓上的道行更高出常人想象,三来,也是老魔出手,缠住了几个人的心魂,种种便利,才有了那一屋诡异的尸体。若非如此,程钧以一敌五,不败已经不易,焉能顷刻之间灭人满门? 只是这话不足为外人道。另外,冯宜真的提议也真令人动心。那个程铮身上,或许真有他两世都不曾得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程钧心中算计已定,宏州他未必要去,因为冯宜真未必说的是实话,但是既然知道了那孩子叫程铮,又知道他是道门再传的俗家居士,那么想要查起来也不为难。 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程钧转过头来,道:“终于见到道友了,找的我好苦。” 六十五 大云道人 那道士一直站在旁边,刚开始狐疑,不知道这人和冯宜真是敌是友,到听说程钧解说自己这个“和尚”身份的由来,又提到了大方禅师,这才心中有数,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听到程钧跟自己打招呼,那道人迟疑了一下,道:“这位道友,请跟我这边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森林,来到一处更加偏僻的空地,确认周遭并无其他人,那道人才开口道:“道友贵姓?” 程钧道:“在下程钧。”将手中柳条递了过去,道:“道友,这是你的法器。”那柳条刚刚落在一边,程钧顺手捡了起来,这时还回去,有表示不欲为敌的意思。 那道士接过柳条,神色稍稍缓和,再一看上面的柳叶已经落得差不多,这一件随身的法器已经废了大半,痛惜的神色溢于言表,叹了一口气,才道:“道友和我那兄长……大宝和尚是什么关系?” 程钧心道:果然是他,他就是大宝和尚结义兄弟里的老三,也是大方和尚的义弟。道:“我和大宝和尚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也有并肩战斗之谊,算得上患难之交。蒙他不弃,我受他临终托付……” 那道士闻言,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住程钧的手道:“你说什么?临终托付?大宝兄难道死了么?” 程钧见他神色伤痛震惊出自真心,心中也放下心来,对他的身份更加确认,道:“大宝道友遭到了不幸,他……” 那道士捂住脸,道:“怎么连大宝兄也如此,当初结义的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我还是好好的……” 这一回轮到程钧变色,问道:“怎么,大方道友他也……”若是如此,这一桩公案没办法了结,他也白做了许多工作,令人泄气。 那道士沉沉道:“大哥还在……也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了。他本来佛法高深,若无佛门自持定心的法门,如今早已支持不下去,我如今也急的无法可想。”他抓了抓发髻,道:“我本来指望二哥前来,一来将眼前的危机解救,杀了那伙贼人。二来我们兄弟三人最后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把大哥的心愿了了,也能叫大哥走的安心。哪知道如今也是空想。” 程钧道:“可惜,他们兄弟想的倒是一样的。我也有大宝和尚留下的遗言,想要有事托付给大方和尚,如今也是不行了。” 那道士唏嘘一阵,起身来恭敬地行礼道:“多谢道友援手之恩。若无你出手,我区区修为定然抵不过那群贼道,也只有徒唤奈何。大哥临死都不能见天日。” 程钧摇手道:“倒也没有特意如此,只不过赶上了。若是不讲他们杀了,也没那么容易见到道友。” 其实冯宜真对于程钧行动的猜测,大半是对的,发告示,引出那伙人的藏身地点确实不错,不过程钧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只是为了引出大方和尚那一边的人。 告示一出,全城被闹得动荡不安,只要大方和尚还有人在城里,怎能不知晓?只要他们知道,程钧既然出手杀人,定然不是那边一伙儿的,是友非敌,就已经足够了。愿意抛开顾虑前来相见,那是最好不过,就算不能,至少别刻意躲藏,叫程钧难找。 杀了那群人,对程钧本是可有可无,但总归是动手的好,一是程钧正好遇到了那群人聚在一起,毫无防备的机会,不下手觉得对不住这群蠢货,二来就是嫌他们碍事,程钧要领着小和尚光明正大托付大方和尚,有这么一群人在外面叫嚣,岂不碍手碍脚?就冲这个,他们也该死。 至于那道人的出现,只能算是程钧运气比较好,他也并非笃定这一番大动干戈之后,可以直接接到大方和尚那边的人,毕竟他不能肯定大方和尚身边还有没有能够自由行动的修士在,倘若没有,大方和尚自己又不方面出面,那联系到大方和尚就没那么快速了。 今日能直接见到这道士,倒也是一件幸事。 程钧问道:“道友,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道士道:“贫道道号大云,乃是一个游方的散修。” 程钧心道:大宝、大云、大方,你们到不愧是拜把子的兄弟。接着道:“大云道友,既然大方道友尚在人世,能否见他一面?” 大云道士这时却露出犹豫之色,道:“我相信道友绝非歹人,也知道道友和我二哥有很大交情。只是我大哥情况实在不好,倘若道友果然要见……这个,要是有二哥的信物在,那就更方便一点了。”他知道程钧的修为本领在自己之上,不敢明着拒绝得罪他,但毕竟兄弟关心,也不敢就这么带人过去,因此还要再求证一番。 程钧笑了一下,也不在意,道:“大宝和尚有遗物留下,现在不在我手里,我跟你去取。其实我虽与大宝和尚有交情,但也不是他最亲近之人。大宝和尚尚有传人留下,东西都在他那里。” 大云道士惊喜道:“二哥还有传人留下?是他新收的小弟子么?快快,带我去看看师侄。” 程钧道:“那我们回城,他在松鹤楼等着。” 大云道士道:“松鹤楼?”神色古怪,道,“师侄在松鹤楼,是偶然呢,还是你们……” 程钧道:“大宝和尚生前的手记里,多次提到松鹤楼,我们来到此地,找不到线索,因此我们兵分两路,我这边闹事,他那边去松鹤楼碰运气。” 大云道士道:“原来如此,道友真是慧眼如炬。那松鹤楼是我的产业。”两人并肩往回走,大云道人才道:“说来惭愧,我本是一个开酒楼的老板,家里世代经商,不说如何富足,也是衣食无忧。我小时候因缘巧合,入了道途。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在家顺遂惯了,凡事都是随心所欲。我傻乎乎的前去道观求道,却被拒之门外,说我的资质不足。” 程钧点头,这大云道人只有四分仙骨,加上只有程钧能看出来的一分“计都”仙骨,依旧只有五分,并不能筑基,自然也不在道门眼中。道门对于前来求道、毫无来历又资质不足的散修向来霸道,大云道人适才对冯宜真怒目而视,想必当初也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大云道士道:“我当时消沉了许久,心想修道不成还是回家开酒楼,混个丰衣足食一生罢了。当初大哥和二哥就是一起论禅的好友,又喜爱我松鹤楼做的菜,时常边吃边聊谈论到深夜。我知道他们都是了不起的高人,本来不敢打扰,但当时心境犹豫不定,苦恼许久,大着胆子前去求教了几次。哪知道得到了两位兄长的尽心指导,渐渐地也修道入门。如此一来二去,还成了朋友。有一日醉酒之后,二哥提议我们几个结为兄弟,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厚颜高攀了。其实我是将两位兄长视作师长的。” 程钧道:“原来如此。我见道友修为不差,虽然后进,也是不俗之人。”那大云道士也有第五重的修为,看他年纪也就在三十多岁,散修有这样的修为,也是不错了。可见他仙骨虽然差,灵窍却是通畅,修炼的速度并不慢。 大云道士摇头道:“若无兄长们的指导,我哪有今日的修为?能不能入道还在两说。唉,我刚刚有些许本领,两位兄长都要离我而去,孤零零一个人修道还有什么滋味?” 两人一起回到城里,这时郡城居然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发生大案的骚动。更不必说什么戒严了,仿佛那几个道人就如同一缕青烟一样,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人关心。而程钧贴的那些告示,不出意外的,也被铲除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来到松鹤楼,却不进入酒店,从侧面来到后院,却见一个家人过来,道:“东家,这个……有件事不好了。” 大云道人神色一变,道:“怎么了?”他认得这家人乃是他的心腹,寻常是照顾大方和尚的,登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那家人哭丧着脸道:“老禅师……归天了。” 大云道人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一把抓住那家人,怒喝道:“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不是说……不是说还有数日的功夫么?” 程钧在一旁,也是皱眉——大方和尚在这当口死了,这叫人郁闷,他这一番布置安排也耗费不少力气,难道就白做了不成? 那家人道:“是啊,小人今日服侍老禅师,本来也是如平常一般,不见有什么不好。哪知道老禅师身边的广元禅师听到外面不平静,遮挡了面目去前面转了一转,回来捧来一件东西,给老禅师看。老禅师一见,登时两眼发光,连连咳嗽,说道:‘快把那孩子叫进来’。” 程钧一听,已经猜到了什么,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大云道人问道:“那之后怎样?” 那家人道:“广元禅师引了一个小禅师进来,要见老禅师。小人说道,老禅师身体虚弱,不好见外客。广元禅师却道,这位小禅师,是……是二老禅师的弟子,是自家人,见见无妨。” 这一回大云道人也知道了缘由,长长叹息一声。 那家人道:“哪知道那小禅师进去之后,我被老禅师赶出房来,连广元禅师也不能留在里面,就他们老小两个在里面说话。这一说就说了半个多时辰,我们在外面等着也十分着急。就在刚才,我听到里面有人哭道:‘师父。’知道不好,冲进去一看,老禅师也就没气了。” 大云道人不知是该捶胸顿足,还是该欣慰,苦笑道:“罢了,我去见大哥的遗体。” 六十六 乌云盖顶 程钧跟着大云道人进了后花园一座偏僻的小楼,一直进了最里面的房间。只见里面布置的简单而静雅,床上正坐一位黑须老僧,合着双目,虽在坐姿端正,宝相庄严,但也气息全无,显然已经归天。另一个白须老僧盘膝坐在地上,正念着经文。床头坐着小和尚空忍,眼睛发直,看起来神色有些不对。 大云道人见到黑须老僧,抢上几步试探他呼吸,触手冰凉,果然去了多时,忍不住捶胸顿足,哭道:“大哥,你也去了。” 程钧皱眉,他是惯看生死的,对他来说,相对于死亡本身,更不愿意看到亲朋为死者哭泣送别的场面,但这样难以避免。走到小和尚身边,见他眼神涣散,与其说是伤心更不如说是麻木,简单的安慰道:“节哀。” 小和尚抬头,道:“师叔,我是不是天煞孤星?” 程钧皱眉道:“这是怎么说?” 小和尚道:“我在襁褓中父母就双亡。收养我的婶娘在我七岁那年便去了。恩师将我带到万马寺,想要给我剃度,却是一病不起。太师叔祖千里迢迢回到万马寺,不过几日命丧敌手,引我去见大方师父,却又是一面而亡。他们不都是我克死的么?我的命硬,不能与人亲近,谁亲近我都要被害死……” 程钧皱眉道:“胡说八道。” 突然,他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了一件事——小和尚,可是空忍啊。 虽然后世的空忍成为骨魔,乃是老魔在背后操纵,但是空忍在后世残忍好杀,恶贯满盈,作下了许多令人发指的惨事,难道全都是老魔唆使的么?倘若他心境没有破绽,也没有那么容易引诱。即使是入魔,也未必堕落至此。 这个问题本来他早该想到,但是程钧和小和尚了相处许久,只觉他除了比较聪明之外,人品还是很端正,性情也算不错,没有什么令人警惕的迹象,因此没想到那里。现在看来,小和尚果然还有心结在。 程钧端详小和尚,见他额角宽阔,五官方正,道:“我略通相术,你身带福相,并非命硬之人,更无煞气,与天煞孤星无缘。”略一思忖,道,“要说命硬,我才是真正命犯孤煞之人,从小到大没有半个亲近之人。你若是不信,不如出佛门入道门,我收你为徒,你试试你能不能克了我去。” 他这句话一出口,大方道人本就是道士,自然没什么,那广元禅师却是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小和尚闻言,倒是露出一丝笑容,道:“谢谢师叔的好意,只是大方师父刚才已经正是为我剃度了。” 程钧道:“法名可是空忍?” 小和尚道:“是。”说到此处,眉头又皱了起来。低低道,“还交托了一件十分为难的事。” 程钧并不询问那件事,反而问道:“大方禅师吩咐你什么时候回元空下院了吗?” 小和尚摇头摇头,道:“他叫我回万马寺。等到皮囊境界圆满之后,才能回元空下院。” 程钧哦了一声,心中一动,道:“你过来。” 将小和尚从屋里拉出来,出了屋子,来到偏僻处,仔细打量,道:“你如今的修为……已经皮囊境界上位了?”原来小和尚的修为陡然提升了一大截,身上竟有了佛修那种端严的气息。 佛家的境界比道家模糊很多,皮囊境界包括了道家的胎息和入道两个境界,却只分上中下位,皮囊境界上位大抵相当于道家入道后期。小和尚的境界,经比之程钧如今还要略高一筹。 倘若小和尚是道士,程钧早就该看出他的修为,只因为佛门修为比较内敛,小和尚又是熟人,程钧刚才竟一时没察觉,现在一看吃惊不小,紧接着道:“大方禅师给你灌顶了?” 小和尚黯然道:“是,若不是他老人家为我灌顶,我是绝不能有如今的修为。可是他老人家,却因此……都是我的罪孽。” 程钧闻言,反而安心。他最怕那大方和尚死的仓促,又和大宝和尚一样,丢下两句遗言,留下一堆解决不了的问题。既然大方和尚是为小和尚灌顶而死,那么死的不算突然,身后事自然已经有了安排,牵扯就少多了。点头道:“若是他灌顶与你,那就是对你期望颇深了。我虽看不出他的修为,但你体内尚有余力,只是未曾消化,假以时日再上一层楼。达到小圆满的境界也是指日可待,修炼到圆满境界也就是几年的事。”突然他一皱眉,道:“他如此厚待,可是给你什么任务了?” 小和尚道:“是,我也没想到,他……” 他一句话没说完,程钧突然脸色一变,道:“你回屋。”轻轻一推他,往上一纵,已经上了屋顶。 只见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上,突然飘了一朵黑云,那黑云也不大,去势却快,比乘了风的帆船还迅疾,眨眼已经从天边飞到了城上空。 程钧一挥手,一只灵巧的黑猫如幽灵一般落在地上,两只黄澄澄的猫眼往上瞧去,一人一猫俱不讲话,都眼睁睁的盯着那云头。 眼见那云头到了城中央,居然慢慢下降,降落的地方,正是那郡守府。 直到乌云完全没入郡守府,程钧才低下头,目光幽冷,道:“怎么样,是你的后辈无疑?” 那黑猫冷笑道:“什么我的后辈,区区一个入魔后期的小魔修,也敢跟我攀亲戚?看他的魔气杂乱不纯,想必也不是什么正宗的出身。依我看,大概是佛宗魔修一路,那乌云大概是一个魔莲台幻化出来的分身。” 程钧道:“我听说魔门佛宗近些年好生兴旺,只看他们给入魔的弟子赐下法器,想必实力不弱。只是凭他什么大魔门,也不该欺到盛天的腹地来,在道门眼皮子底下现身,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黑猫道:“那又如何?老夫当年坐在玄镜山的山头打他们掌门老牛鼻子的耳光,也没有人拿我怎么样。” 程钧跟着冷笑道:“且不说你吹一万年前的老牛,难以查证。就算是真的,你也别以为这里还是当年当地。北国和焉支山隔着燕云宝境,现在就是焉支山几位魔主,也不能直到这边来。嗯,想必是从北面来的。”说到这里,神色一凝,身子一纵已经轻飘飘落到地上。 程钧顾不得其他,几步走进屋子,就见大云道人犹带泪痕,道:“程道友,你来得正好,七日后我为大哥主持火化仪式,还请道友观礼……” 程钧道:“收拾东西,准备走。” 大云道人懵了,道:“走,走什么?” 程钧道:“路上再跟你说,走也不准确,咱们是逃跑。” 大云道人脸色一变,若是几个月之前,被人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他定然不信,还要再追问,但是这一个月来躲躲藏藏,着实的锻炼人,竟叫他犹如惊弓之鸟,当下连忙站起,道:“我们……几个人走?” 程钧道:“有危险的,我,你,小和尚,秦山寺里还有几位禅师?” 大云道人道:“还有广华广元两位禅师。” 程钧道:“他们若能走,就带他们走。若是不能,那就能走的走。” 大云道人神色一变,想问道:“已经到了这般危险的地步了?”没问出来,道:“我的……我的产业……” 程钧道:“你有妻儿家小么?” 大云道人摇头,道:“我修炼专心,没有家室。” 程钧道:“那就不必理会。咱们分成两批,你和两个禅师,我和小和尚,就在东边山口汇合。你们这边要化妆易容,轻装简行,你也是入道多年的修士,若是知道轻重,当迅速离开。” 大云道人“啊?啊!”几声,大概是被他吓住了,竟然不能反对,奔向后楼。 程钧跟着进去,找到小和尚,道:“准备走,对头人来了。” 其实大云道人是自己唬破了胆子,情势也不见得逼的程钧落荒而逃。只是当时秦山寺被烧了,程钧选择留在郡城作战,无非是为了大方和尚那条线索不得不寻找,现在事情已经完结,正好又有不知深浅的魔修找上门来,他才懒得多做周旋,自然是走为上策。 说是危险,程钧也不能肯定这就是秦山寺的对头。但他知道,魔修一来,郡城必乱,道门要是见了头顶的乌云都不动声色,那也枉为盛天的修道主宰了。这一番恶斗不可避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留在这里前途未卜,还不如早早撤离,对小和尚他们说对头人来了,又把情形渲染得十分严重,不过是这么说比较方便一点,他们配合的也会快速一点。 这其中,小和尚是必须带走的,其他人无所谓。 小和尚脸色一变,道:“大方师父的遗体……” 程钧道:“去用乾坤袋收了,一刻钟时间,咱们出发。” 半刻钟之后,松鹤楼后院,;两批人分前后偷偷摸摸出了城门,过了一个时辰,城门下锁,全城戒严。 —————————————————————————— 朋友的书,新人写作季作品,大家捧场支持 六十七 鬼童子 太守咬着牙盯着眼前的人,手指微微打颤,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气的,道:“鬼童子,你们怎么不守信约?说好了这边的事情我只要给你们方便,多余的事情你们不会做,也不会对外表明我们的关系,怎么又跑来这里?这是胡闹么?” 他对面做了一个小和尚,也就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墨色僧袍,乍一看,就是寻常的僧人,只是胸前挂的一串佛珠颗颗雪白,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象牙,又仿佛骨头所制,那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太守大人不要着急,小僧此来,也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件事,打听完了我就走。” 太守冷笑道:“走,你走得了吗?你这般大张旗鼓驾着乌云进我的郡守府,当守观里面的道士是瞎子么?他们不管你们的事,本是碍着尊者的面子,但你们不知好歹,这么挑战道门的权威,他们岂能容你?这怕一会儿他们就要打到我郡守府里来了。” 那和尚淡淡道:“太守大人不必着急,我既然敢来,就有准备。” 太守又气又恼,道:“你有什么准备?啊?”他脸色骤然变了,指着他道:“难不成你们尊者……要与道门开战。” 饶是那和尚一向冷峻,也不由得失笑,道:“大人想得太多了。我们尊者虽然神功无敌,但势单力孤,怎能与道门为敌?再说,我们尊者的敌人在佛门,道门收容,就是有同仇敌忾之意,自然不会这个时候与道门翻脸。” 太守闻言,脸色稍霁,道:“这样最好。那一会儿道门的人找过来,那要如何?” 那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自有分寸。不必多说,我先问太守,我们派来的人,为何失败了?” 太守悻悻道:“他们行事不小心,被对头人抓住了把柄,闹了出来,道门不得已才下的手。你去问守观。”原来冯宜真回来,并没把详细情况通知这边的衙门,太守也是从校尉那里听到一二。明知道有其他势力插手,但他深谙做官之法,讲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说是不明势力所为,那僧人必然纠缠不休,还有后续的责任,索性一起推到道门身上,反正那尊者不敢跟道门翻脸,也就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那和尚沉吟道:“秦山寺果然有高人?好歹也是佛修一脉,和尚居然敢向道门求援,也真亏他们有这样的胆子,有这样的脸皮。”又道,“我听说在道门动手前一天,有人在城门口闹事,杀了我们派去的人,有没有这件事?” 那太守怔了一怔,才想到这件事,道:“倒是有人在城门口闹事。”心道:那不是你们的人在闹事么? 那和尚道:“住了,就是他,他不是守观的人?他是哪里人?什么身份?” 那太守道:“那人?那人你也动不得,他也是道门居士的世家子弟,家里世袭的道门再传弟子,你若不敢动道门,问他也是枉然。” 那和尚道:“动不动他是我们的事,你只说个名字,便没你的事了。” 那太守心道:那小子傲气凌人,比守观那些道士还讨厌。分明是馒头拍扁了——也不是个好饼,我何必替他隐瞒?道:“那是云州程家的二小子,程铮。” 那和尚默念一遍,道:“好,记得他了。” 那太守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一次说完了,时间可不多……”话音未落,只听一个管家进来叫道:“老爷,清平观带着人,把郡守府给围了。” 那太守闻言,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眼前人,一探身子要去抓那和尚,道:“现在怎么办?” 那和尚笑眯眯道:“我自有脱身之法。” 那太守呆住,道:“我呢?” 那和尚道:“您自便哪。”见太守不知所措,突然一笑,道:“您知道我为什么敢驾着黑云进太守府么?” 那太守摇了摇头,那和尚笑眯眯道:“就为了让你当不成这个太守。” 那太守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和尚已经笑咪咪道:“你收了我们尊者的钱,却毁了我们尊者的大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尊者的钱是那么好收得?别说你是个小太守,就是刺史、公卿,谁敢占我们的便宜。你做不成差事,就拿命来换。” 那太守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嗡嗡响,一时间怒发冲冠,血灌瞳仁,伸手噌的一声,把墙上挂的佩剑抽出来,没头没脑的向那和尚砍去,骂道:“妖僧,我要与你同死。” 那和尚原本平静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森起来,浑身上下黑气弥漫,轮廓恍惚起来,道:“好有精神的老大人。你有力气冲着道门撒,若能砍死一个道士,也就值回本钱了。我们尊者法谕:今日先收一点利息,将来连道门那份一起讨还。”说着噗地一声,化为一道黑烟,滚滚而去。 那太守心神受了极大刺激,精神恍惚,已经半疯,只觉得那和尚阴森狠毒的笑容就在眼前,手持着宝剑上下乱劈,喝道:“好妖僧,你给我死——死——死!” 蓦地,只觉得手中剑碰到了什么东西,死死地卡在里面,进退不得,他连续使了几次劲,手中长剑动也不动。只听得耳边一声冷笑,那太守摇了摇头,眼前这才清晰起来。 只见眼前站着一人,正用手捏着自己的剑,穿着大红色的披风,露出里面的符纹道袍,一双柳眉倒竖,两只杏眼圆睁,正是冯宜真,只听她冷冷道:“怎么着,被揭穿了与魔门妖人勾结,打算负隅顽抗,狗急跳墙么?” 太守撒手扔剑,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已经全是道门的人惨笑了一声,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程钧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变故,和小和尚出了城门,汇合了大云道人和几个和尚。几人一路进山,往万马寺方向行走,幸喜无人追来。 紧走了几日,程钧自不必说,小和尚和大云道人这时都有不弱的修为在身,自然无妨,那两个和尚却是不行了,尤其是广华老和尚,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又是肉体凡胎,走路已经打晃,程钧估摸着出了追击的范围,一路上也没发现什么危险,就安排大家休息。 正好路边上有一比较宽敞的山洞,几人走了进去,坐下歇息,程钧拿出干粮饮水给众人分食。过了半个时辰,老和尚也缓过来了,程钧才道:“咱们从郡城走得匆忙,也来不及多说什么。现在正好,咱们说说正事。如今出了同丰郡,诸位要往哪里安身?” 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口,除了小和尚之外,剩下几人都在同丰郡扎根,刚才走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如今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成了背井离乡的无根浮萍。 秦山寺的两位和尚还好,反正秦山寺已经毁了,哪里也差不多,大云道人想起自己的买卖,却是一阵心疼。他做掌柜还在做道士之前,心中松鹤楼的分量不比修道轻,如今却是化为泡影,怎么不心酸? 程钧道:“那我先说,我和空忍都要回万马寺。”小和尚在旁边点头。 大云道人心中暗自盘算,道:“我……松鹤楼没了,那是我们家时代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上丢了。我还想要重建起来。同丰郡暂时回不去,我就找一个其他的郡城,再建一座松鹤楼,这个招牌不能倒。倘若过的几年,风声过去了,我还要回同丰郡看看,若是松鹤楼还在,那就最好不过,就算是没了,我也还要重振家业。” 程钧点点头,并没有问:那你的修道之途又当如何?人各有志,既然大云道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松鹤楼,那证明他果真不大适合修道,谁也不能强求。当下程钧又问广化和尚:“长老呢,也要重建秦山寺?” 广华和广元相对苦笑,大云道人走时带了不少金银,有底气,他们两个家当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两人又都是偌大年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饭也有困难,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还提什么重建?都是沉默不语。 程钧道:“秦山寺是朝廷造册在籍的寺院,可有山门庙产?倘若有公示的庙产,过些日子可以去朝廷上书,将庙产取回。” 广华摇头道:“我这小庙建在山里,香火并不旺盛。虽有产业,却不是庙产,只是租赁来的。何况贫僧如今不敢露面,哪里能从朝廷手里讨地。啊,几位道友是万马寺的么?” 程钧点头,广华禅师从怀中掏出一个贴身的油布包裹,道:“这是万马寺慧性师兄托付给老衲的遗物,这里物归原主。可惜慧性师兄的骨灰在寺中供奉,不及抢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程钧不接,小和尚上前接过,微一查看,只见那包裹抱得好好地,一丝皱褶都没有,心中感动,要知道这几日广华禅师没少受颠沛流离之苦,居然将故友的遗物好好保存下来,可见他如何尽心,心中一动,目光微侧,意在询问程钧。 程钧一见,已知他的意思,示意他自行决断。 空忍点头道:“老禅师,既然两位师叔暂时无处栖身,不如权且来我万马寺挂单如何?” 六十八 空忍的信念 在山中行了数日,几人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一处县城。程钧虽然无所谓,但剩下几人毕竟在大山里走并不习惯。真正的老头广华不说,连散修大云道人,居然也是没吃过苦的,露出疲惫的神色。 那大云道人出身小康,家中有产业,从不缺生计,踏上仙路之后虽然小遇挫折,但也有两位兄长照拂。虽然不算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但他不跟别人比,自家修炼修炼,也自逍遥。因此比之一般散修,失之进取却也胜在平和。只是这样一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头,甚至没离开过郡城百里之外,在山野中走了数日,只觉得吃不好睡不好,苦恼不已。 程钧也少见这样的散修,但是与之相处,却是胜在轻松自然,不费心思。被他拖慢了行程,也不恼怒,干脆拐入城市,一路走官道回去。反正如今没有监寺慧山讨厌,时间还算充裕,怎么走都行。 在县城找了一间大客店,大云道人很慷慨的付了两倍银钱,包下了后面一个偏院,请几个老和尚躺着安歇。略歇了歇脚,大云道人就要出门四处打探,说看看这里适不适宜开酒楼客店。程钧只觉得好笑,随他去了。 趁着大云道人到处乱跑,两个和尚休养生息,程钧问了一下小和尚的打算。他并没有全部知道大方禅师遗言的意思,但是他也要知道小和尚回万马寺要做什么,以便调整自己的计划。 小和尚没有隐瞒程钧的意思,道:“师叔,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不知好歹,但这大麻烦……这千斤重托真的是……唉,非我所愿。” 程钧早看出来,这一路上他心神不定,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为难事,便问道:“大方和尚留下了极大的难事?” 小和尚道:“嗯,本来我以为大方师父是恰逢其会,被秦山寺连累,偶然卷进了这件事,不得不流落隐藏。其实不是的,真正的起源是师父那边,也就是元空下院。就在一个月之前,元空下院发生了内乱。” 程钧闻言就是一皱眉——怎么这么多横生得枝节? 小和尚道:“一个月前,元空下院方丈圆寂,却没有留下遗言,下一任方丈因此悬而未决。底下四大班首都是方丈的候选。我大方师父是首座,本来该当方丈,但是其他几个班首各不相让。当时寺中人都认为,若不是我师父,就该是西堂接掌方丈。哪知道其中那位堂主却是狼子野心,勾结了外人篡夺了方丈之位。把西堂大师暗中害死。” 程钧道:“他勾结的就是……” 小和尚道:“就是这次追捕大方师父的妖僧魔静尊者。不过那堂主接任了方丈之后,因为大方师父威望太高,一时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然而那魔静尊者目的却更加凶恶,站稳了脚跟之后,把堂主也杀了,将元空下院占领了。一众僧人要么死了,要么杀散,走的走,逃的逃,这世上没有元空下院了。” 程钧皱眉道:“竟然如此?那妖僧胆子倒不小。”心中暗暗回忆,似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妖僧魔静尊者, 小和尚道:“大方师父拼死逃出,也带走了寺中一些经典集藏,其中就有那妖僧得之而后快的东西。一路逃到了秦山寺,那妖僧派人追到了秦山寺。他本来想,这边已经是盛天的腹地,道门的势力范围,不比芦州地处边远,或许那妖僧就会顾忌一二,没想到那妖僧大胆之极,派人放火烧寺,造下了这般大孽。” 程钧暗道:那秦山寺的和尚却是倒了血霉,难得那两个和尚竟然不怨愤。心中一动,道:“那大方禅师临终吩咐你的事情,难道是……” 小和尚道:“他叫我执掌元空下院,收拢流散在外的僧人。师傅吩咐,收拢了一些僧人之后,先在外暂居,积蓄力量,徐徐图之。忖度形势,倘若能够重整威风,就打回去,倘若不能,就等待机会,回到元空禅院,借来上院的威势光复山门。” 程钧不可思议,道:“他好大胆,竟然将如此重担轻易交付,元空下院没有人了么?”即使他先前的猜想,也不过是那大方和尚将下院的财货功法暂交小和尚保管,将来有机会再交还幸存的传人。没想到那老和尚好大的魄力,竟然直接将这样的重担付与第一次见面的小和尚。这分明是一场豪赌,若是小和尚才具不足,或者心怀不轨,那元空下院就永远是去了再起的机会。 小和尚道:“就是没人了啊。元空下院虽然是修士的门派,又有元空禅院做靠山,但是毕竟是在盛天这道门的基地,底蕴有限,门下的弟子本来不多。资质、才具、资格俱佳的,也有那么几个,但是在这一场大变中死了大半,还有几个侥幸逃了出来。大方师父找到他们时,不是临时推诿,就是避而不见,甚至还有人心存歹意,企图谋害师父。师父最看重的一个亲传弟子,便是心术不正之徒,师父被他所害,身负重伤,逃到秦山寺已经精疲力竭,若非如此,那区区几个贼道,未必能拿师父怎样。经过这件事,师父心灰意冷了。” 程钧道:“所以他临死时孤注一掷?” 小和尚道:“师父临死时很绝望。他跟我说,他已经没有精力分辩好坏对错,就只能聊尽人事了。倘若元空下院还有天命运数,佛祖保佑,送下一个合适的传人,当有复兴的指望,倘若运数将尽,非人力所能扭转,他为了寺院已经一无所有,一去之后,也没什么愧疚于心。他重托于我,却不再强求,一切要看造化安排了。” 程钧盯着小和尚,道:“我料他最后一次,还是找对了人。” 小和尚恭敬的道:“多谢师叔勉励。空忍唯尽心而已。”言语之中,露出一分坚定,眼神也十分清明,显然他已经决意担此重任,踏上这条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 程钧微微一笑,道:“你选择的山门落脚点,应当是万马寺?” 小和尚道:“是。万马寺如今寥落至此,寺中除了长老都是庸碌之徒,生生糟蹋了千年古刹,不如借我重用。”他看着程钧,要想拿下万马寺,他一个小沙弥分量太轻,就算是如今修为不俗,毕竟资历身份在那里,要想服众除非大动干戈。但程钧这个“大宝和尚”却是有分量的,有他支持,阻力会少上许多。 程钧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帮你。” 小和尚听了,露出喜色,躬身合十行礼致谢。程钧打量他,发现他决定任事承重之后,整个人成熟了许多,问道:“你收留秦山寺两个和尚为了自己的人手?那广化和尚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用。” 小和尚道:“广华禅师年纪虽大,但深通禅理,我有一些事情也要请教他。广元禅师却是精干,或许能接受慧山留下的监寺一职。” 程钧点头,多余的也不问,他今年端午之后就离开万马寺,万马寺要怎样布置,那和他无关,只要留下一份人情,将来自然还有用得上的机会。 小和尚道:“对了,有件事要请教师叔。”取出一个油布包来,正是慧性留下来的那个包裹。小和尚当面打开,露出一本书籍。 程钧一看,乃是《金刚不坏护体神功》,想起慧性似乎说过,要给万马寺找一套佛门武功抵御外敌,说不定就是这本书,道:“怎么了?” 小和尚道:“这本书是慧性禅师留下的遗物,我看了看,确是一门不错的佛门气功,练的好了,也是武功中的上品,虽然不是修士的手段,但学了之后,也是有益无害。只是我有一件是不明白。”说着,把书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一个金色的字符,道:“这是什么意思?” 程钧看了一眼,神色一变,只见那金字不知用什么写就,虽不见真金,金色却是极正,看着似乎黯淡,但多看几眼,就觉得金光熠熠,不能直视。 程钧抚摸良久,道:“这是临。” 小和尚问道:“那是什么?” 程钧道:“佛门无上神通,九字真言手印之中的‘临’,不动明王印。”说着手中变换几次,掐了一个咒诀,手中金光闪烁,喝道:“破——” 金色的光芒印在书上,书页整个亮了起来,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整个屋子似乎都被金色染遍。 六十九 万马寺的宝物 经过一路长途跋涉,四个人达到了万马山万马寺。 四个人的意思是,大云道人终于在一处城市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新归宿——飞鹤楼。那是一座相当好的酒店,被大云道人买下之后,花了数百两银钱改装一新,即日开业,开业一月之内,半价优惠。 程钧虽然觉得一个道门修士为了一个酒店如此操劳,实在怪异,但大云道人乐在其中,谁又能多说什么? 剩下四人,程钧,空忍,广元,广华四个和尚,在飞鹤楼与大云道人告别之后,回到了万马寺。 这一回回到万马寺,有了两个大的不同,一是从三个人变成四个人,原来的慧山和尚死了,换来秦山寺的两个和尚。二是小和尚空忍的身份完全不同,以前他只是一个小沙弥、小晚辈,连佛修的门槛也不曾进入,现在他却已经有了不俗的修为。虽然见识阅历不足,但是大方和尚留了一套完整的修炼经典给他,又交予他许多知识,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程钧本来也没想要在万马寺有什么长远打算,见小和尚如此,反而心中暗自盘算,倘若他果然在万马寺做下一番事业,或许也可以纳入自己的计划。 不一日来到万马寺,送信回去,到了山门之前,只见首座领着数名僧人近前来迎接。 程钧一见他出来,暗自一皱眉头,倒不是挑理长老不来亲迎,而是那首座身后带着几个僧人,程钧没一个认识。他虽然不与众僧交往,但是过目不忘,这万马寺一共只有二三十僧侣,怎么能认不全?何况能跟在首座跟前的和尚,也不是一般的僧侣,程钧虽未必叫得上名字,却也是看得极熟悉的。 怎么一出去不过月余时间,竟然就冒出来四五个生面孔? 程钧目光一凝,打量几人,只见几个僧人虽然不见的五大三粗,但也都是粗壮汉子,但是颈上肌肉纠结,脸色红润,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练家子,只怕武功还都不弱。那首座谈笑风生,几个人在后面板着脸一言不发。 程钧心中有数,暗自冷笑,这几人武功虽高,但没有修为在身,就是小和尚出手也是一扫一大片,不知他们有什么目的,但总归不是好事,那也难免自讨苦吃。 小和尚见了,心中也是一沉,他也看出问题来,却不像程钧那般自信,稍微有些担心,但面上并不显露。 首座领着几人往里走,笑道:“长老生了一场大病,如今正是卧床休养。他本来要抱病迎接太师叔,是我拦阻,说太师叔体恤我们晚辈,不会怪罪的。” 程钧淡淡笑道:“既然长老病了,就应该卧床休息,我自然不会怪罪。” 首座笑道:“太师叔果然体谅我们晚辈。” 程钧接着道:“长老既然病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首座脸色一僵,半响支支吾吾道:“这个……是……太师叔回来了我就高兴呗。” 程钧目光平平的扫了他一眼,道:“我们走的这一个来月,寺中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首座道:“什么事情?啊,能有什么事情?除了长老生了一场大病之外,倒也没什么。”走到寺里,突然道:“啊,是了是了。倒也不是没有事情,我正等着太师叔回来。是这样,我得了一件奇怪之物,看来像是一件宝物,只是我却认不得是什么。不知道太师叔能否帮我看看。” 程钧顺着他的口气道:“宝物?那倒有趣,让我看看。” 首座笑道:“太师叔这边请。”伸手想让,转头对小和尚道:“我带着太师叔去看宝物,你快回去。” 小和尚暗自一皱眉,和程钧对了一眼,程钧微笑道:“外面的事尽托与你。好生表现。” 小和尚登时明白,合十躬身道:“师叔放心。”转过身,对两外两个和尚道:“那咱们先走。” 程钧跟着那首座往里面走,只见他也不回正堂,反而一路向后,地方越走越偏,往僻静无人处走去。他也不在意,问道:“维那在哪里?”万马寺本来有长老,都寺,监寺,四大班首,维那诸般有职司的僧人,经过岳华老道一番折腾,只剩下了长老,监寺,首座和维那四个。如今监寺已死,留守在寺里的几个管事的和尚里面,长老大概是不成了,还剩一个维那,程钧故意问起,只是看看寺中形势如何。 那首座一愣,脚步一停,身后四个武僧同时上前一步,目光瞪视程钧。那首座反应过来,连忙摇摇手,似乎是叫后面四个僧人退下,那四个僧人对望一眼,有的退后,有的还在原地。那首座往前两步笑道:“维那正领着僧人们上早课,一会儿就来拜见您。” 程钧点头,继续往前走,心道:原来维那也不是他这一边的,他倒是有本事,势单力孤居然能成事。这几个武僧哪里来的?看来对他并不十分恭敬。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最里面的院子。程钧在门外观察了一下这院子的位置,只见这一座院子四面都是墙,旁边的院子却是高出一层。只有一个出口,倘若出口被卡住,要突围出去就要翻墙上去,对面的高层只要有几个会打暗器的,就成了要命的阎罗。 程钧暗暗点头,若是伏击,原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 几人进了院子,那首座将程钧请到最里面,那是一间四面刷白,空旷肃静的屋子,除了地下的蒲团,一应家具皆无。倘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屋子就十分突兀,但在佛寺之内,就显得平常了。 那首座陪笑道:“您请上座。”说着将他往地下放着的蒲团上让。 程钧坐在地下蒲团上,不愿意和他多缠,只道:“闲话不要多说,既然说是宝物,那拿过来给我看看。” 那首座道:“正有此意啊。”打了个手势,后面一个武僧捧出一个盒子来,那盒子看起来黑幽幽的,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但隐隐有一层金属的光泽。 那首座接过来,也不打开,双手捧上道:“师叔祖,请看。” 程钧接过,便觉得手中一沉,那盒子分量居然不清,轻轻的屈指一弹,那盒子发出“铮”的一声轻响,果然是金属清越之声。程钧将盒子放在手中,也不打开,问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那首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手指的动作,眼见他就要打开,眼中露出分明的喜色,却见他又收回手,反而慢悠悠的问自己的话,心中不免失望,却还是恭恭敬敬的道:“这东西——是地里刨出来的。” 程钧一挑眉毛,道:“这倒是新鲜了,岳华老道在万马寺里两年,可算是刮地三尺,怎么他没发现这个宝贝?” 那首座显然早有准备,毫不迟疑的道:“说来也是奇事一件。您走之后的一个夜晚,那一天天降大雨,有一个闪电劈下来,正好劈到宝塔下面。我们怕起了天火,一起带人去看。只见那宝塔下面,有一三尺见方的土地,幽幽发出金光。” 程钧笑道:“哦?地面发光?” 那首座言之凿凿,道:“正是,那光芒金光闪闪,好像是佛光一般宏大纯正。贫僧虽然见识不足,但也知道这是宝物显灵了。长老也带人来看,命我们前去挖掘,哪知道那佛光不是凡人能见的,几个师侄上前,一碰就全身麻痹,倒在地上。天上电闪雷鸣,地下凶光追命,谁也不敢上前了。” 程钧道:“后来怎样?” 那首座道:“长老吩咐,要我等不要为此事上心,暂且回去,倘若那光芒果然是佛祖所赐,必然也会留在寺中,倘若命不属于我们寺里,那也是我们无缘。因此我们先回去,第二日云消雨歇,这才回来。往下一挖,就挖出这个盒子。” 程钧笑眯眯的摸着那盒子,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宝物与万马寺果然有缘了?” 那首座道:“说是有缘,可是那盒子谁也打不开,我们用砸的也好,用劈的也罢,都不能动上分毫。长老说道,可能还是缘分不到。我却想,若论佛缘还是师叔最高,别人打不开,想必师叔也打得开,因此师叔一回来,我就将这件宝贝奉上给师叔看。” 程钧笑了笑,道:“哦,这么说来,这东西传奇的很了。” 那首座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师叔,您能打开这盒子么?” 程钧手指轻轻一抚摸了一下盒子,淡淡道:“这个不难,这个盒子是用扦插法插住的,有点巧劲儿,谁都打得开。” 那首座一怔,心中暗惊,他刚刚打算给程钧一点提示,让他方便打开盒子,没想到那大宝和尚竟然这样厉害,看一眼就能看出跟脚,这倒让他有些心虚,道:“既然这样,您打开看看?” 程钧道:“那也寻常。我会打开,不过我先问你一句话。” 那首座无端端有些发冷,道:“您说什么?” 程钧道:“你身为首座,监寺出去一趟,就再也没回来,你一点都没发觉么?” 那首座一怔,道:“这个——” 程钧手一抖,盒子应手而开,只听嗤嗤嗤嗤一通乱想,从盒子里飞出数百支暗箭,将首座和身后两个武僧钉成了筛子。 七十章 业火红莲 这一阵箭雨又急又快,活活钉死了首座和两个武僧。剩下两个武僧大吃一惊,一个大吼一声,抽出戒刀来兜头就砍,另一个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程钧不理睬那个向自己砍来的武僧,盯着那个跑得,也不动手,默默计算位置,突然伸手一抬,扭住了那向自己砍来的武僧手腕,手指一扭,把戒刀拽了下来,伸手透出,嗖的一声,将那武僧透胸而过,钉在地上。 程钧戒刀出手,也不去看,握住那武僧的手往下一压,狠狠地将他拖倒在地,右手顺势在那武僧脖子上一卡,只听轻轻“喀”的一声,那人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歪了过去——已经折了。 程钧随手将他一抛,脚下不动,扫了一眼另外那个被钉死的武僧的位置,冷冷一笑,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仰头看着房梁,喝道:“下来。” 良久,寂然无声。 程钧慢悠悠的道:“你这家伙也是死心眼,阵法发动不起来,你就不会跳下来当面跟我打?”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道:“别抱着你那阵法不放手了,只要捏着你的阵法的命门,你再尝试也没用。要不然下来和我打个痛快,要不然现在就滚蛋。别磨磨蹭蹭的,像个大姑娘似的。” 地下有阵法,程钧第一次进院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心中也不恼怒,只是好笑——倘若九百年后知道,还有人敢用阵法暗算程钧,不知是不是会笑掉人的大牙。 程钧的阵法造诣,在当今天下恐怕不作第二人想,当初紫云观老魔布置的驳灵阵颇有可观之处,在他的指挥下,不过土鸡瓦狗而已。何况地下所布的普通地火阵,也最多就是十枚灵石买一发的水准。 程钧懒得花心思破阵,不过是站住了阵法的几个中枢,叫这阵法头尾不能相顾,就这么废在这里。所谓的中枢,一个在他脚下,就是他踩得地方,另一个就是戒刀插得地方,刚刚程钧就是计算着那武僧逃跑的路线,正好经过阵法的中枢,被他一刀钉死,也废了阵法的首尾,一举两得。 只听喀嚓一声,背后的窗户尽碎,一道人影窜了进来,人还味道,一股风影已经扑面而来。 程钧微微皱眉,手中结印,喝道:“临——” 一个玄奥的梵文在空中凝聚,佛光闪烁,登时照耀了整间屋子,一个巨大的手印幻化出来,狠狠地往来人身上砸去。 九字真言手印——临! 不动明王印。 这正是程钧从慧性遗物中发掘的那篇手印法诀,寻常佛家的法门,送到程钧面前,他也未必多看一眼,但这佛门无上法诀,程钧已经炼有一印,熟知其中奥妙,对于其威力更是熟谙,因此也不客气,就学了起来。小和尚本身想要学习这等神通,还需他指点,因此并无藏私之意。 这时是他第一次以不动明王印出手,就见那斗大的梵字狠狠击在来人身上。那人也到干脆,怎么来的怎么去,一声怪叫,倒飞出去,砸破了窗户落在院子里。 程钧脚下一点,飞出屋子,落在院中,正好落在那人身前。那人硬吃了一记不动明王印,四肢不同,早已昏厥过去,只有一口气在。算他抵抗力还不错。 程钧灵识放开,发现四周围并无其他修士在,蹲下身子掰起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二十来岁年纪,剃了光头,头顶上却无戒疤,体内流转的也是纯正的道家真气,修为不过入道三重的境界,心中暗道:这人倒和我是同道,也是假和尚真道士。 轻轻一刮那人的脸,稍微刮下一丝腻子来,程钧灵气一动,一丝水流顺着手指源源不断的流出,浇在那人脸上,只见那人面上渐渐褪下一层皮来,露出一张容貌可怖的脸来。 这张脸说是人已经十分勉强,只见他脸上五官挪位,皮肉翻滚,脸上黑不黑红不红,斑斓可怖,叫人不敢多看。程钧看了一眼,也是一皱眉,暗道:“这是被一把火烧到脸上了。可怜的家伙。” 既然此人是道士,看来又是这般惨法,程钧都懒得审问他什么来由。料来不过是首座勾结的外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散修。看他修为也只刚刚要到入道中期,身无长物,又是这样惨不可言,料来没什么来历。再说,这万马寺就这么点人口,又没有什么声名在外,能跟着首座一起抢小庙的,若不是程钧这般别有用心的,就是实在穷疯了的。 直接杀了就是了,程钧不爱杀普通人,但对于修士向来是漠视生死的,将手放在他脖子底下,刚要动手,就听轰的一声—— 程钧骤然转过头,只见万马寺前院,升起了一片火焰,看方向正是前殿。 目光一凝,程钧脸色一沉,提着那修士的脖子,跳上了墙壁。却见四周寂然无声,只有远处的火焰熊熊燃烧,好似来自地狱。 程钧转头看向旁边的高塔,却见上面一片寂然,心中暗道:我还道他们在高塔上埋伏了会打暗器的人物,谁知道竟然没有。难道他们攻击的重点却不在我,而在小和尚?这是什么道理? 心中疑惑,程钧在那人天灵盖上一拍,道:“醒来。” 那人悠悠转醒,见到程钧,刚要说话,程钧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问完了给你一个痛快,可好?” 那人翻了翻白眼,程钧不等他回答,问道:“你是哪家的道士,师父是谁?” 那人挣扎了一阵,知道逃不过程钧的掌握,终于道:“老子……我……以前是东山观的……现在那也不是……师父……那老贼放火灭口,烧了我半条命……我与那老梆子……不共戴天……”他脖子被程钧一掐,气血不足,脑筋有些不清不楚,因此说话便没什么逻辑。 程钧闻言,心知他是一个道观的弟子,就算那道观是正经道门道观,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何况听他的意思似乎还与道观反目,脸上的伤痕就是拜道观所赐,可见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与自己适才的推断相符,又问道:“你有几个同伙,几个手下?”说着,双眼露出一丝金光,那是幻术之故。 那人本来气血亏损,心神失守,哪里躲得过幻术攻击,登时中招,双眼发直,喃喃道:“我和一个哥们儿……还有上百个手下。” 程钧皱眉道:“上百?这么多?他们现在藏在万马寺?”他修为太低,神识范围不远,因此竟没发觉周围有这么多敌人。 那人眼神发直,道:“我和几个哥们儿从东山观出来之后,指天骂地,要找个地方大干一场。这一路上从云岭过来,路过不知几个道观,有丛林,也有子孙,我们开始每路过一个道观,就进去占领。没想到打了几场,就被人揍了几次,哥们儿差不多都死了,还剩下一个也残了。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一日路上被马贼抢劫,打杀了一场,反被他们认作老大,于是纠结了些绿林道,干起流寇的勾当。” 说到这里,程钧难得的流露出几分同情,道:“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那人神志恍惚,没听到程钧的话,道:“那一日我们浪荡到万马寺,发现这里头闹了内乱,好像是维那和首座纠结了僧人,把长老砍死了。然后他们自己又自相残杀,维那占了上风。我们进来之后,一刀把维那劈了,那首座跪下求饶,奉上全部金银,甘愿做牛做马服侍我们。我们就在这里驻扎了。本来就打算开山立柜,立下一座万马寨,是首座言道,有一厉害的太师叔要回来,要先将他算死才好招摇,因此我们暂时保留了万马寺的牌匾。” 程钧心道:若他说的是真的,倒不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可怜一群妄人罢了。道:“庙里还有多少和尚,多少贼人?” 那人道:“成年会武的和尚都杀了,剩下当做杂役的和尚七八个。还有柜上兄弟一百多。” 程钧暗道:原来有一百多山贼一起动手,小和尚一个人只怕弹压不住,道:“不管如何,清洗万马寺你也有功劳,不然空忍回来压服这么多和尚还要费一番手脚,这样就很好。我言而有信,给你一个痛快,你去。”说着轻轻一用力,送那人上路。 站起身来,程钧捡起那人虽然佩戴的一把青钢剑,走出院子,刚一出院子,只见远处一道红光闪烁,轰的一声,由一处院落起火燃烧。 火舌不住的向空中吞吐,一处一处,红的娇艳无比,仿佛绽开在地狱里的红莲。 七十一 佛修战术 出了院落,刚走了几步,还不及来到前院,就见前面烟熏火燎之中,两个穿着僧袍满脸横肉的光头举着火把冲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声叫道:“放火啊,杀人啊,把这鸟寺一把火烧个干净!” 程钧听了,不觉得多么恼怒,只是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手起刀落,砍翻了一个,另一个还没举起刀,被程钧一脚踹翻,问道:“谁下令放的火?” 那和尚颤声道:“我们……二当家……” 程钧心道:二当家,是那小子的哥们儿吗?问道:“他在干什么?” 那和尚道:“他……他老人家正和一个小秃驴打架。他吩咐我们放火……分散他的……”话音未落,被程钧一脚踢在太阳穴,就此丧命。 程钧心中暗恼,心道:杀几个和尚也罢了,竟然还要烧寺。这万马寺我还要住,倘若烧了一个通顶,多少天才能重新盖起来?该死的混账。 一路向前,只见有的院落已经放了火,但是因为引火之物不足,真正烧起来的没有几处,三三两两的凶僧组队投掷火把,倘若引着了木头栋梁,便烧起火来,多添了一处烟尘,若碰到石头房基等不能燃烧的,便即熄灭。 程钧每每看见火焰,不免要释放一个水华术,引下一道天水下来将火焰熄灭。好在那火焰都是用木材引着,见水熄灭,倒也不费多少工夫,程钧一路往前,前方是肆虐的火焰,身后却只剩下青烟袅袅,和一股混着焦糊味的水汽。 至于一路上见到凶僧,程钧也不再多问,一路砍杀,鲜血四溅,毫不留行,所到之处如一缕血烟,铺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路。 饶是他一路小心,也溅上了许多血迹,开始的时候,他还会侧身避开血液的溅射,后来很快便不避不闪,任由血迹将他的衣衫染得尽是鲜血,远远看去,如同一个血人一般。至于一路杀了多少,他也懒得计算,横竖这时候能到处乱跑的——都是敌人。 即使如此,程钧神色依旧平静如昔,既没有变得阴沉,也没有被鲜血刺激兴奋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已经没多少人的情绪了。杀人,或者说做别的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是很久没有杀过这么多人了,很多年前——或者说很多年后,他也曾嗜血好杀,杀人无算,那时的他就算没有仇怨,也会被鲜血刺激的大开杀戒。后来修为越来越高,他可以为所欲为,对于杀人却渐渐淡了,修道修到极致,自然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鲜血走上去的,但对于鲜血和杀戮,却渐渐抱有一种平和的心态。 谈笑杀人,便是如此。并非以杀人为笑谈,而是杀人,谈笑亦可,悲伤亦可,麻木亦可,皆不影响本心。舍道心之外,并无他物。 往昔的杀人欲和破坏欲消散,并不是被他以自制力强行压抑住,而是被他的道心所抛弃,就算程钧自己如今想要找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一路走到前面,来到一处空地,却见这里并没有烟雾火情,只有一小圈人靠在墙根。程钧走近一看,只见几个凶僧持着戒刀围着几个和尚,时不时大声呵斥,显然正在看守犯人。那几个和尚年纪都不大,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程钧认得是万马寺的和尚,数了一数,也只有六个,都是寺院里最小的一辈,有的还只是小沙弥。暗道:这说不定就是万马寺剩下的所有和尚了。 几个武僧正自看守,突然其中一个看到程钧,叫道:“咦,怎么还有和尚?”另有两个人持着大刀的武僧上拉叫道:“那小秃驴,滚过来蹲下,不然叫你去见你们老和尚。” 程钧懒得跟他们说话,一手一个火球甩了过去,只听两声惨叫,两人已经滚做两团火焰。程钧上前,将剩下几个吓傻了的武僧砍倒,将几个和尚解放出来。 那几个和尚认得程钧,大喜过望,道:“太师叔祖。” 程钧点点头,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还有活人吗?” 其中一个和尚道:“启禀太师叔,寺院里就剩下我们几个,哦,还有空忍——他在那边和一个跛子恶僧打斗。其他人就没有了,师父、师叔、长老还有那么多师兄弟都给他们杀了。”说着露出悲愤神色。 程钧道:“你们几个找个隐蔽地方隐藏起来,我去看看。” 那和尚显然胆色高于其他人,挣扎着站起来,道:“太师叔,我来带路。” 那和尚领着程钧一路往东,穿过几道回廊,经过几座佛殿,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师叔祖,这下不好了。我刚刚看他们就在这方打斗,怎么不见了?或许是他们往那边去了,我们再往前看看。” 再往前走了一程,已经到了宝塔下,就停一阵风声乱响,正是打斗之声。那和尚但听得风声呼呼,却不见人影,目光游移,道:“想必就在这里了。” 程钧目光一凝,道:“在上面。” 抬头一看,只见宝塔上一个身穿僧袍的人盘膝坐在塔檐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操纵一口禅杖在空中飞舞,与一把飞剑斗在一处,正是空忍。 那口飞剑的主人却没站在塔上,而是坐在塔前的空地上,手中掐着剑诀,一口水命飞剑在空中翻滚如波涛,泛着柔和的蓝光,剑招绵绵不绝。 程钧见到小和尚平安无事,也不急着上前,只在下面观战。只见两人虽然只是隔空用法器缠斗,但战况十分激烈,双方显然缠斗已久,法器互相纠缠,也已经不怎么互相释放法术,而是以力碰力,近乎到了近身肉搏的地步。 他冷眼旁观,看得出小和尚修为还在那飞剑主人之上,禅杖也势大力沉,胜在威猛,只是毕竟他交手经验浅薄,禅杖只知道按照招数一板一眼,缺少变化。他的对手交手经验远比他丰富,那飞剑上虽然也没有附着多少法术,但胜在灵活,剑招犀利狠辣,飞剑操纵也熟练,因此并不落下风。 程钧抱着手臂在下边看,这时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各自都是全神贯注,没注意外边的情况。他若要想过去插手,趁着疏忽将那人一剑斩死,那是非常容易的。但看到这般情形,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并不向前,突然向上一跃,落在宝塔上。 他这么一飞跃而上,并没有隐蔽身形,底下的那人自然也看见了。然而那人心神都在那飞剑上,无暇他顾,只是心中一慌,露出些许破绽,登时被禅杖压在下风。 小和尚却是合十而坐,对外物无动于衷,连程钧上到身前也不曾发觉。程钧见他心思空明,专注到如此地步,不知是该赞还是该骂,心思空明当然是好事,实力也会大增,但是在野外战斗,若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被人一个偷袭,死了也是白死。 站在他背后,见小和尚只在禅杖上专注,一身真气全在法器上,不由摇头,加了一点真气,缓缓道:“佛修的战斗不是这样的。” 小和尚一颤,支起了耳朵,表示听到,程钧道:“佛门不需千变万化,只需守念本心,千种经文,万般念力,不在伤敌,而在于加持自身。师父传你数种经诀,既为修炼,也为战斗,你为何不用?” 佛门修士在斗法上确实比不过道门,但程钧宁愿面对道门修士,也不愿意打佛修。因为道门修士有一百种手段,程钧就有一百零一种,只会比他更加犀利神妙,但佛修却是不求攻敌,但求守己,还没开打,就往地下一坐,各种经文源源不断念出来,无数愿力状态加上去,身体强横加上十倍百倍,整个人如同乌龟壳一样,根本没有下嘴的地方。 况且佛门还有种种杀伐用的经文咒法,将自家的法器加持的犀利百倍,就凭这力量压迫,也叫你各种手段用不出来。更不必说那狮子吼之类绝难防御的控制神术,跟佛修打,基本上是找罪受。 程钧打过交道的佛修不多,但天台战中有一大佛修,给了他很大的苦头吃,因此他对佛门这种讨厌的战斗风格相当熟悉,虽在道门,却比一般佛门修士通彻许多。 那小和尚天分极高,登时明白,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就见佛光越来越盛,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中,虽然经文在她口齿之间不住滚动,那禅杖仿佛得了刺激,风声越来越响,突然,小和尚睁开眼,眼中金光暴涨,喝道:“咄!” 那禅杖拖出数尺长短的金光,带着隆隆的威势砸了下去,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蓝光闪闪的飞剑竟然被禅杖当头砸中,断为两截。 那禅杖砸断了飞剑,去势不减,冲着那人头上砸去,那人大叫一声“哎哟!”起身要跑,却是跑不过禅杖,被正砸在天灵盖上,噗嗤一声闷响,脑袋如砸烂的西瓜,倒在地下。 小和尚见了,眼睛微微一闭,默念道:“弥陀佛。”缓缓地念了一篇往生咒,这才睁开眼睛,招手把禅杖召回。 程钧见他如此悟性,也是微微点头。 小和尚收了禅杖,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多谢师叔指点。”说完,露出一丝苦笑,道:“师叔,万马寺完了。” 七十二 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万马寺确实完了。 程钧和小和尚带着剩下包括广华广元在内的八个和尚,好容易把所有火势扑灭了之后,扫过满目疮痍的万马寺,都有这个感觉。 万马寺曾经是一百多僧侣的住处,巅峰时期人还要多,占地广大可想而知。岳华老道占了万马寺之后,饶是他摆尽了排场,也只住了十分之一的地方,其他地方没怎么收拾,却也没有多糟蹋。等到万马寺众人回来再收拾万马寺,却是又收拾了一半,还有近一半的地方暂且闲置。庙里的和尚虽然人数少了许多,但戒律严谨,将一半的万马寺布置的井井有条,甚是精洁。 等到那些假和尚真响马进了万马寺,却不管那么多,他们都是江湖上厮杀的粗鲁汉子,哪有考虑过万马寺的环境如何?况且人数众多,房舍本来就勉强,在庙里吃喝拉撒,赌钱玩耍,无所不为,把个佛门圣地糟蹋的不像样子。留下的六个杂役和尚哪里收拾得过来,只做些门面功夫,收拾最前面几间佛殿罢了。 如今这么一火烧,可是更加好了,连打扫也省了。那贼人四处放火,从主殿一路向后放过去,从佛殿到前后堂再到僧人住的屋舍,都没放过。亏了程钧出来的早,救下了藏经楼,保住了庙中的重要财产,剩下的房子却是烧了不少。单独烧通顶或者坍塌的也就是十之一二,但过了火多少受到损毁的,也有近一半。 人死的只剩下几个,房子烧的乱七八糟,储备的物资给强盗糟蹋殆尽,这就是现在万马寺的情况。 小和尚饶是聪明能干,看到这样的情况也是灰心,站在宝塔顶上,俯瞰着青葱一片的万云山谷,出神片刻,终于做下决定,下了高塔。 晚间,小和尚跟程钧商量道:“如今我这里已经是一穷二白,这样也好,原本的人都不在了,我从头开始,未必便不能建立一番根基。我打算重修万马寺,与元空下院合二为一,建立新的寺院。只是我自立为主持,不知道官面上会不会有麻烦?” 程钧道:“我看没什么大事。盛天对于佛门寺庙划批的很少,但管制的也不严厉。只要是正经建立的寺庙,又不占农田土地,只要有文书在,谁当主持、有多少僧人也无人深究。倘若是道观,嘿嘿,那可是千难万难。万马寺也是正经的寺院,应当还有文书在,你看看是怎样画的范围?” 小和尚道:“也有盛天朝廷给画的庙产地契,除了万马寺这三亩半建宅院,还有万云谷十倾地算作庙产。只是我们万马寺以前香火旺盛,在县城里还有香铺出租,每年收取租子和捐献便绰绰有余,每年收取租子和捐献便绰绰有余资财充裕的紧,因此万云谷里的地都荒废了。” 程钧道:“可惜,万马山气候这般寒冷,只有万云谷这一点地方可以耕种,还白白荒废了。外面的山民想要耕种都没有地。” 小和尚道:“我正打算将荒地重新开垦出来。横竖我们七八个人也不顶用,我打算将庙产划分出来,租给山民种植。” 程钧道:“那也不错。但山民平时不种地,你还要准备种子、农具甚至耕牛,才能更容易吸引人来种植。” 小和尚道:“横竖我们这边的寺庙也该修葺,也是请山里的乡亲出力,我们出钱。趁他们修葺的时候,我们出去办这些东西,再观察这些乡亲的品性,倘若信得过的,到时候挽留他们下来租种土地,应当无妨。” 程钧听他说得很有主意,点头道:“那也可以。你有钱就行。” 小和尚道:“万马寺是没钱的,有点积蓄给那些强盗都糟蹋干净了。倒是大方师父留下一笔钱来,本来为了振兴元空下院做的准备资金,我这里也是为复兴元空下院做准备,用上一些,料也无妨。倘若一切顺利,来年有租子收上来,说不定有赚无赔。” 程钧不言声,笑眯眯的听着小和尚一番规划,只做赞赏。小和尚人本聪明,经过一番历练之后,自然能成大器。 小和尚说了半响,突然道:“师叔,我有事相求。” 程钧道:“你说。” 小和尚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在万马寺为什么,但总是有你的事,我也不能干预。但万马寺现在急需人手,师叔神通广大,能坐镇中枢,做我们万马寺的支撑。我想请师叔,多留些时日。” 程钧道:“你说多少日子?” 小和尚道:“如今正是三月末,我请师叔留到年末,等到这一茬谷子收割完了,田地开垦出来,万云谷安定了,师叔再云游天下可好?” 程钧和万马寺全无干系,但与小和尚也有些情面在。况且他取走万马寺地宫的宝物,也算于此地有了一番因果,举手之劳,一年半载并不算什么,当下点头道:“好。这一年之中,你有什么需求,我可以配合。” 小和尚大喜道:“师叔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就是想请师叔做出一番神迹来,显示这边佛祖的灵验,一来叫乡亲们信服,二来也恢复庙里的香火。” 程钧道:“这个我自然可以做。但我需要说一句,要显示灵验,最好别扯到国计民生。什么风调雨顺,什么五谷丰登,这些大条目的香火,都在道门手里攥着。如今盛天佛门式微,你若是传出了大名声,道门却是容不下的。” 小和尚愕然道:“那我们怎么做?” 程钧道:“弄些偏门名声——譬如求子送子,这些小名目就无妨了。” 小和尚嘴角一抽,道:“这个……这个怎么弄?” 程钧道:“但凡求子不顺,无非男女身子不谐。我设下两张丹方,专门治下这方面的疑难杂症,你煎好药材,再弄个香灰什么的包装一下,我再显示一些送子娘娘降临的神迹,治好几桩陈年的积案,你的名声就打出去了。到时候凭着送子菩萨的灵验,不愁香火不旺。那住民得了你们庙里的好处,自然敬服,也不会有什么龃龉了。” 小和尚道:“那……那不是装神弄鬼吗?” 程钧挑眉道:“咱们本来不就要做这个么?” 小和尚抓了抓头,终于道:“那……就有劳师叔了。” 三月二十七,晴,大吉。宜入宅、开市、接印。 万马寺中,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空忍接印万马寺,请大宝禅师升座太上长老,广华禅师升座首座,广元禅师升座监寺,余下众人,皆有安排职司。 接任大典上,空忍颁布了新的掌门法谕,打开山门,重整寺庙,重新规划万云谷。开垦十倾上等良田,雇佣数百户乡民,引入万云谷中安排村落。 四月一日,有大香客方某,布施万马寺数百两黄金,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空忍遂雇佣数十力夫,休整万马寺。 那力夫们在万马寺修葺庙宇,暗中闻听传言,说那神秘香客之所以一掷千金,全因万马寺的菩萨有送子神迹,将那香客数十年宿疾一夜之间消除,得下一子,其中神乎其神,口口相传。更有人信誓旦旦,说看到送子娘娘从天而降,落入佛殿之内,只怕这寺庙果然神验。 这留言传的飞快,一传十,十传百,乡民之中有无子的信佛者不免上门求子,却是多有应验。如此一来,万马寺香客云集,有千里迢迢前来拜佛求子者,烟火缭绕,露出兴旺之象。 既有香火,也有乡民愿意送子出家还愿,又有云游僧人在此挂单甚至入寺,一来二去,寺中僧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原有搁置的职司也补充了新人。 程钧冷眼看着万马寺一点点兴旺起来,这其中也有他许多功劳。但他也不放在心上,他等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今天是五月端午,端阳佳节。 七十三 修真百艺,学究天人 “五月初五,端阳之日。” “那是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靠阴气滋养的妖魔鬼怪,在这一日中最不好受,不但实力修为大打折扣,稍不留意,就会现了原形。连民间传说中,都有端午饮雄黄,白蛇娘娘现形的故事。虽然是市井传言,但也有可靠之处。” “我说这个的意思是——”程钧皱眉,一只黑猫正在太阳下打哈欠,“你怎么一点都没受影响?” 那黑猫道:“怎么说没受到影响?我这不是犯困了么?”从桌子上伸了个懒腰,道:“你说我是靠阴气滋养的鬼物,你倒是大方!为了维持万年的生存,我是有阴气吸阴气,有阳气吸阳气,阴阴阳阳,早成了平衡之体,你怎能拿寻常妖魔和我比?” 程钧道:“我看你还是别勉强的好,暂且先回休息。” 那黑猫一瞪眼,道:“休想——今天是开地宫的日子,也是我寻找宿主的日子。下了三转器灵咒之后,只有附身器灵,完成一转,方能将我的神魂修补一次。能够修补到什么地步,那也是全看宿主的品级。我若不盯着,你定要将好的宿主都收取,只给我一把破烂货,生生耽误了我的机缘,我非要亲眼看见不可。” 程钧好笑,那老魔虽然巅峰的时候修为还不如他前世,但两人境遇颇有相似之处,见识又是一般的渊博,因此相互之间,反而能放开不少,程钧也不必时时顾忌自己的尺寸,如今倒还算随便,便道:“你是不是傻了,有法宝我自然收下,横竖法宝多一个器灵少一个器灵没什么差别。有你做器灵,说不定反而对法器有利,我又何必藏私?” 那老魔摇头道:“不对,倘若你没有造化珠在手,我就信了你的说辞,但你既然有造化珠,我若还信你,岂不成了真傻?” 程钧道:“有造化珠又怎样?” 那老魔道:“你当我是小孩子?我虽然未必有你的修为高,但是见识不差你什么,不对,应该说比你还高。造化珠是天地造化异宝,一团造化之气凝结而成。但落入一般人手里,比废物也没什么差别,就是到了元神境界的神君手里,也只知道留在身边镇压气运。但我却知道,那东西真正的作用,是吸收转化造化之气!”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还真知道。” 那老魔悻悻道:“你这个狂妄的家伙,还真是骗小孩子。我与那造化珠睡一个棺材里,睡了几千年,怎能不知道这个?比起我来,你居然也知道才更加令人奇怪。” 程钧道:“我对于能增加造化之气的法宝,从来是额外关注的。” 那老魔道:“一般人只知道造化之气事关气运,不错,那是大道。但是具体到日常的好处,却在杂门上。所谓修真百艺,学究天人。任何一门杂家方术,不论炼丹,炼器,炼阵,炼符,其实终究只分为两个门槛,天道和人道。天道和最顶级的人道只差毫厘之间,但效果确实云泥之别。那天道法宝灭人道法器,根本不能用数量计算。只是就算是炼器的宗师,想要制成九品人道法器容易,炼制天道法宝,却是只能凭借机缘。这天人的差别,就在一线造化之气上。” 程钧赞道:“听你的意思,你也是个方家大家,不知你是什么门的?” 那老魔得意洋洋道:“我有两门进入天境,一是炼尸,二是炼器。炼器之中尤其擅长开光,我不是夸口,炼器的功夫上或许还有人和并驾齐驱,但是若论给法器开光,天下我要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程钧想要讽刺他坐井观天,但自己还没见识过他的手段,别是他的手段果然厉害,到头来坐井观天的倒成了自己,何况炼器之中开光这一门虽然是及其重要的分支,但是专门进修这一门的也并不多,问道:“难道你还能冷开光吗?” 那老魔道:“我真想啐你一脸——我说天道,天道是什么你不知道?冷开光何足道哉?我还能逆开光呢,至于合体开光,复原开光,再开光这些小手段也是信手拈来。说这些你都不懂。” 程钧听了反而喜道:“你果然有这样的手段?那倒是可以切磋切磋,毕竟都是杂家,触类旁通,我也是两门天道手段,炼阵和炼符。” 那老魔道:“如今天道这么好入了?罢了,就算是这样——不过同为杂家我炼器道的排名,在你炼阵道和炼符道之上。其实说是天道,也只因我自行练过天道法宝,并不是次次都能炼出来。若是能在人道巅峰法器成型的过程中,接引一道造化之气,感应天地,还要度过开炉的天劫,十件里面有九件被天劫毁灭,才能留存下一件来,成真正的法宝。那法器就成了天道法宝,不但威力天翻地覆,还有天赐的我们都不能解的一种神通,更可以作为压气运的本命法宝。这种种好处,真是只有‘天工造化’四个字方能形容。然而人都道法宝乃是人事天命,却有一件东西,能够将天命化为人事。” 程钧含笑,骤然伸开手掌,黄澄澄的造化珠在他手中滴溜溜旋转。 那老魔叹息道:“就是此物,造化珠,那东西可覆雨翻云。能够吸收法宝之类附着的造化之气,让其跌落人道境界,也能在炼制过程中附上造化之气,让一件人道巅峰法宝进阶天道,尤其是不遭天妒,不必应劫,这成功率就要增加十倍。阵道,符道,丹道尽皆如此,原本神秘莫测的法宝在此之下,已经没有秘密可言,简直是神物。” 程钧叹道:“哪有这般容易。一来寻找法宝坯子就是难关。能够承载造化之气的法器之类,必然是人道巅峰之物,若差了一点,就只有碎裂一途,只凭这个条件,就要淘汰下九成九的法器。再有,这东西虽然是造化之气凝结而成,但自身的造化之气却不外放,只能吸一点放一点,要练成新法宝,必然要毁去一件旧法宝,成一件毁一件,虽然合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道理,因此不遭天妒,终究是不能大用了。” 那老魔跳脚道:“你竟然还挑三拣四。这东西在你手里,你自然唧唧歪歪,说出许多不好来。若是不在你手里,哼哼,你求爷爷告奶奶可也求不来。” 程钧笑道:“这个自然。” 那老魔见他毫无脾气,反而无趣,道:“因此我才说,有造化珠在手,谁知道你要起什么心思?见到地宫里有好的法宝,你说不定先把造化之气取了去,给我剩下一队垃圾,耽误我的转生之路。” 程钧挑眉道:“我看你是高估你自己了。你现在这身体——用你自己的话来说,阴不阴阳不阳,魂不魂鬼不鬼,焉能接触天道,做法宝的器灵?只怕到时候泥牛入海,做了法宝的养分。我看你还是寻一件人道巅峰法器,附身于上,滋养滋养自家神魂才是。” 那老魔露出可惜之色,道:“这就浪费了一次机会呀。” 程钧道:“你是要求极道的人,怎么一点得失都看不开?别说用什么大道理劝你,就说市井百姓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的话,你都不知道?” 那老魔叹了口气,道:“只怕人道巅峰的法器反而不好找。” 程钧道:“你是不是刚才突然被一块无形的石头砸晕了脑袋?我有造化珠在手,遇到一件法宝,把造化之气收去,变成人道巅峰的法器,不就行了?” 那老魔道:“是了!还有这个法子。但倘若里面只有唯一的一件法宝呢?” 程钧道:“那也是以你为先。” 那老魔倒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可多谢了。” 程钧暗笑,他才不在乎什么巅峰法器或者是法宝,只要是天道的东西,别管是天道法宝,天道丹宝,或者是其他东西,只要是身有造化之气的,他都要提取,不为了自己炼制什么东西,实在是他身上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吃造化气的大户。 只要那东西能够运转,耗尽天下法宝,他也不在乎。因为那东西是他亲手所创,在他指间栖身,那是他的心血。除了他自己建立的东西,外面什么法宝外物,都不足一哂。 他只相信自己。 “时辰不早了。午时三刻就在眼前。”程钧看了看天色,“外面的绝灵大阵也启动了。咱们有两个时辰完全自由的时间。” 那老魔化为黑猫,落在程钧身上,道:“要战么?” 程钧道:“不过一个法阵,有我在,谈不上战或者不战。走。” 带着黑猫,程钧一路向着宝塔下面的地宫走去。 七十四 佛光接引 直下地宫,程钧来到上次已经到达过的地下室。只见里面一片阴沉,那几口箱子还放在原地,这些箱子装着灵石的,大都被程钧去填那填不满的聚灵阵了,只有一堆堆的金属矿产、皮毛干草还放在下面。 那老魔进了地下室,先是惊异,然后恼怒,尖声叫道:“岂有此理,这些大好的炼器材料怎么都给你浪费了?早知道有这些东西在这里,我还等什么地宫开启?早就自己练出七八十件人道巅峰的法器,说不定天道法宝也炼出几件来了。” 程钧懒懒道:“说这话我怕闪了你的舌头——反正你也没舌头可以闪。炼器和我们炼阵的不同,讲究‘料、源、工、诀’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料不必说,这里有的是,工、你是大家,诀,炼器的器诀你自然有数种独家秘诀,但惟独这‘源’,具体到炼器就是火,你从哪里找来?总不能我放一个火球给你烧。” 那老魔道:“你是不是脑子也被天上掉下来的隐形砖头拍扁了?你不是阵道的宗师么?那神奥的聚灵阵你都做得出来,为什么凝聚火焰的阵法布置不出来?你不会做一个嘛。” 程钧心念一转,已经想出了十七八种可以凝聚火焰的阵法,每一种都能凝聚不逊于地火的火源,只是他炼阵炼符少用火源,竟然一时没想到,登时老脸一红,道:“现在他妈不是说这个时候,先开地宫再说。” 那老魔撇了撇嘴,暗自道:“恼羞成怒——”转头道:“今日是五月端午,阳气最盛,这地穴里却没什么感觉。当初我魔功未成之时,每逢端阳日,也曾修建地穴躲避阳气,修的还没有这个深,已经高枕无忧。这地穴阳气不透,怕是难以破解。” 程钧道:“有我在此,自然就有阳气。”伸手从乾坤袋里掏出数件物品,一一摆放在地下。 那老魔凑近观看,只见地下除了灵石之类的材料,还有数面铜镜,道:“是了,如今正是正午,阳光之中阳气最足,你要把阳光反射下来?”他抬头往上看,只看见地穴顶上一片黑沉沉的洞顶,道:“难道你把地穴上面挖通了一个出口通到外边,再用铜镜把阳光照射下来?这般工程量可也不小啊。” 程钧抿了抿嘴,道:“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耍宝?”不跟他多说,一甩手,四根阵旗飞出,手指轻点,灵石材料飞快的按照指挥布置成阵,他虽然脚步都不曾移动半步,但布置阵法如指点江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座小小的四角阵,从无到有,不过数息时刻,令旗一挥,四根阵旗缓缓沉入阵中,地面只剩下些许痕迹,看不出刚刚被布置过的手脚。 那老魔暗自赞叹,心道:我如今倒是信了他果然是天道宗师,阵法的造诣不同凡响,我那劣徒也曾专修阵道,倒是比他差了不止一筹。他也不嫉妒,毕竟他在炼器上的造诣也不逊于程钧的阵道。 布置已毕,程钧将几面镜子分别放置在几个角落,调整了一下位置,手中抄起一面铜镜,道:“准备。” 那老魔道:“这是……这是接引阵么?”他到底是多年的老魔,这点见识还是有的。程钧点头道:“正是,昨日我在宝塔顶上布置了母阵,接引正午阳光,这边是子阵。时辰已到,阵开——” 随着程钧的一声呼喝,一点点金光,从地下透出来。 紧接着,金光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整个阵图升起了一道雄伟的光柱,上下通透,登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奇景。 那悬挂放置在角落中的一众铜镜,起到了二次接引的目的,每一面铜镜,将照射到镜面上的阳光再次反射出去,反射到阵法找不到的死角,而其他镜面反射过来的光芒,也被下面一面铜镜反射,反射,无限次反射…… 几乎是刹那间,整个房间中已经没有死角,被璀璨的光芒笼罩着,金色的光芒带来来明亮,也带来了温暖,潮湿阴暗的地穴,在一瞬间炽热了起来,几乎能看见一道道白烟,从墙壁各个角落升起。 “啊——呜——”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道悲鸣,一缕黑烟从地面上升起,几乎刹那间就在阳光中消散了。紧接着,悲鸣声此起彼伏,一道道黑烟从地上原本看不见的缝隙中往外冒出,旋即消失在光芒之中。那原本毫无出奇的地板和墙壁,在阳光下几乎成了筛子,不断地冒出黑烟,流淌黑水,仿佛积存了几万年的秽物,在这一瞬间释放了。 无论黑烟和黑水再冒出的一瞬间,如何汹涌不可阻挡,但在阳光烈焰的烤灼下,如同滴在铁板上的水珠,刺啦一声,消失如泡影,只留下一声声如鬼哭,似狼嚎一般的惨叫声,声声不绝,惨不可言。 透过耀眼的光芒,能看到原本的墙面出现了一丝丝龟裂,墙皮化作碎片,碎片化作粉末,在阳光下一点点往下掉,片刻间已经掉完了一层,墙皮后面,还有新的墙皮,那新的墙皮,也开始慢慢裂缝,粉碎,剥落…… 阳光不止,墙皮的更新也就不止。 程钧手中捧着镜子,心中一片平静,他知道这些状况都不算什么,埋藏在地穴中充当看守的阴气固然厉害,但真正镇压地宫的守卫,还远远没到出头的时刻。 陡然一声呼喝,程钧足下一跺,阳光陡然充足了许多,一道道光芒如石笋一般,从地上刺出,随着镜子的调整,刺向了每一个角落。倘若说刚才的阳光温暖而柔和,现在只剩下一片酷热和犀利,每一道阳光都如同利剑,刺入了墙体和地板。 悲鸣声陡然扩大了十倍,原本模模糊糊的声音越发清晰,如同女子在惊恐中的尖叫,刺人耳鼓。 终于,地面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一个阴影渐渐地汇聚在地板的中心。 程钧喝道:“出来!” 最后这个来字出口,只听“吼——”的一声大吼,一个庞大的阴影冲出地面,黑压压的身躯整个没入了满室的阳光中。 那黑影刚一出来,就被阳光紧紧地包裹,迅速的消融,然而他个头极长,上面被阳光消融,地下的身子还在不断的涌出地面,被阳光消融一尺,地下涌出三尺,渐渐地,消融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他上升的速度,眼见那黑影冲到了光柱的顶端,就要狠狠的撞在天花板的镜子上。 若真的让他装上去,虽然阳光还在,但满屋毫无死角的阳光循环,就要露出破绽,程钧焉能允许,喝道:“着!” 从他手中的镜子之中,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隐隐带出七彩的眩晕,正是大宝和尚的法器问身镜! 那镜中照射出来的,正是纯粹的佛光,比之阳光未必更加光芒,却是浩浩荡荡,威势无边,最能诸邪辟魔。那一道佛光狠狠地击中了阴影,阴影再次大吼,掉下两丈,程钧顺势一斜镜子,佛光融入阳光中,一起照射在镜子上。 这屋中早就被镜子布满,一道佛光入了循环,登时在镜子的反射下,出现了百道千道,端阳正午的阳光加上浩荡的佛光,正是天底下邪魔外道最可怕的克星,无数道光芒一起扎入那黑影当中,杀伤力难以想象。 终于,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暴吼,那阴影僵在空中,如同一座黑石雕塑。紧接着,金光中出来“噼里啪啦”轻轻的爆裂声,阴影的表皮上,开始慢慢地落下粉末。 粉末的掉落,预示着大崩溃的开始。 刹那间,一座大山般的阴影倒塌了,千块,万块的阴影碎片扑簌簌的落下,如同冰雹一样打在地上,紧接着被阳光吞噬。整个山体也开始解体,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四块变成……千万块。 光芒中的黑色迅速的减少,渐渐地,只有零星的黑色碎片一闪而逝,最终,零星的黑色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金色,纯净无比的金色。 到最后,程钧甚至都没有确认,这守护地宫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少顷,金光散去,地下室一片纯白。那阳光虽然对阴影的杀伤力巨大,但毕竟只是太阳的光芒,不损伤外物,几十口箱子安安静静放置在地上,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要说有什么不同,一是墙面往后退了半尺,似是被人刮掉了好几层,另外就是地面上剩下了一个大坑,那是阴影破地而出的地方。 程钧笑吟吟的打开一口箱子,果然见那老魔躲在箱子里面,已经昏了过去。饶是他对于阳光有些免疫,毕竟本体还是魔修残魂,能躲在箱子里面不死,已经是受到了三转器灵咒的保护了。 这也是程钧的目的之一,虽然老魔在他身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分享的。至少这地宫里的东西,有一件别说这老魔,就是皇天后土,程钧都不愿意让它们知道。这也是他打开地宫最重要的目的。 “我来了。”程钧跃下地洞,轻飘飘的落在下一层。 —————————————————————————————— 又上三江了,感谢编辑,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离人这一回格外激动,一定加倍努力报答所有人的支持 顺便求一下三江票……好像很不乐观的样子,在三江频道可以投三江票,先到右上角去领取,然后在下面点击,投给上天台好啦 然后是广告…… 朋友的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七十五 道藏 程钧落在地下,便即点亮了手中的符箓,那符箓荧光闪烁,照出了一大片光明。接着光芒,他仔细打量这最后也是最隐秘的一层地宫。 灯火一晃,程钧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处奇特的景观。 和上面两层一样,这房间也是八角形,按照八卦八个方位排列,空荡荡的并不出奇。然而在半空当中,却有八件物品按照乾坤八卦的方向围成一圈,绕着中心的一件东西缓缓旋转,八件宝物各自放光,有红有蓝,莹莹透亮,中间那东西却是一片纯粹的金光,比上面的阳光还要纯净。八件物品形成的小连环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光芒闪烁,蔚为奇观。 程钧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忍不住心中激动,道:“原来这里是这样的。” 就算是前世,那地宫开启的时候也已经坍塌大半,这宝物与其说是取出来,不如说是刨出来的,谁也没见过那件东西究竟是怎样安置,如今倒让程钧独享这奇观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程钧一步步的走上前,停在小循环的正下方,仰头细细观看。那八件东西有五件是法宝,两件是符箓,还有一件事玉瓶,想来中间搁着什么丹药。八件东西除了光芒之外,隐隐有一种玄奥之气。程钧识得那本是造化之气的味道,这八件东西个个都在天道。法宝是天道法宝,符箓是天道符宝,丹药自然也是天道的宝丹。而且既然能在这里,就是在天道之中也是上乘甚至顶级的存在。 一下子拿到八件元神神君也要羡慕的宝物,固然是幸运之极,但程钧却只扫了一眼,连那些法宝是刀是剑,是钉耙还是锅铲都没看清楚。他眼睛里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最中间,被众星捧月护在中心的那件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只有食指长短,小手指头粗细——总之,就像一根空心的手指头,又像一片卷起的芦苇叶,薄薄的透明如水晶,光芒在整个物体上浮动,柔和却夺人心魄。 程钧伸出手,想要碰触那东西,但是手举到一半却又不敢,讪讪的放下胳膊,手心全是汗水。即使心智稳定如程钧,这时候也患得患失起来,明明唾手可得,却犹豫不定,这种事本不该出现在程钧身上——实在是这东西太珍贵,对他也太重要了。 虽然这宝物一眼看去,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这不是凡品,但天下间能够一眼看出这东西来历的,不过五指之数,其他人就算将它拿下来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最多也只会发觉,这东西是一张特异的纸卷起了的,像是一本书里面的一张册页。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张纸,但是他的出处实在是太令人垂涎,他来自所有修士心中最神圣的一本道书,也是道门从上古到如今,道家经典的巅峰—— 《道藏》! 天下道书,皆在道藏。 天地之间,唯有道藏! 从没有人说得清,这道藏是天地生成的,还是上古乃至太古哪位大神编制的,大家只知道,无论天、地、人,天时,地利,人术,只要是与那大道有关,都在道藏中记载。人知道的道法,法术,神通,诸般杂艺在道藏里面,人不知道的天机,地气,诸般大道也在道藏里面。道藏有千种传说,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加神乎其神,以至于这两个字成了修道界的的神话,谁也没办法抵御和这两个字沾上一丝边际的诱惑。 如果程钧没记错,这应该是道藏万年之后的第一次出世。 因为道藏蕴藏太丰富,地位太崇高,任何人都不配做道藏的主人。早在万年之前,或者是更远古的时间,道藏就已经分为不知道多少卷、多少册、多少页,分落在天下的各个角落。传说当中,有的大门派,大势力,大道统都有一部分私藏。可惜这些都是传说,就算真的有,那也是藏在这些势力最秘密的核心,当做一个镇派之宝秘密收藏,就算不解读上面的文字,只凭上面的造化之气,就足以镇压一国一派的气运。 因为太久没有听到道藏的确实消息,再加上修道界中荒诞不经的讹传太多,以至于道藏两个字虽然依然光芒万丈,但更多的已经成为了一种飘渺的传说,在每个修士梦境中出现,或者作为某个大战的借口谣传,直到万马寺的地宫倒塌,有一页道藏重新出世。 可以想象,当修道界知道有一页传说中的道藏出世,还落入一个小小的筑基元师手中,该有多么兴奋和疯狂。所有人都疯了,挖地三尺算什么,就算是天也能给捅个窟窿。元神天地的大修门领头,各个势力疯狂搜捕,要将那天下至宝挖出来,哪怕不能真正据为己有,只是为了看上一眼,这般折腾起来也是值得的。 程钧当时修为不足,连那个偶得道藏的幸运小子也比不上,自然没有机会参与到这次大搜寻当中。但当时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当时盛天作为修道界大战的源头,光大战也已经打了几十年,可算得上满目苍夷。众人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今天的好朋友,明天就白刃相向。而这东西加入战局之后,情势更加疯狂十倍,遍地烽烟起,流血漂橹杵。程钧本来在浑水中摸鱼摸得的十分开心,却也不敢碰那些为宝物杀红了眼的疯子。 只是遗憾的是,那道藏出世的消息虽然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也只如流星划过天际,包括那个幸运的小子在内,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知道是改头换面以其他身份出现还是压根就已经死在那个角落,甚至道藏已经悄无声息的易主了。那些大修士不免捶胸顿足,遗憾自己根本连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之后立刻就有了有心人,他们想到,既然道藏有一页出世,那么证明这道藏的存在就不是传说,那道藏浩如烟海,区区这一页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那些在哪里?难道全都在那些隐秘势力的箱子里?只要外面流传有一页,那么必然有第二页,第三页,乃至一百一千页,这些册页里面,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一页?只要有一页落在自己手中,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万般辛苦也是值得了。 于是在漫天战火当中,又多了一个互相征伐,互相打斗的理由,盛天乃至北国修道界就这么彻底的沦为烂泥塘。 事实上,后来这个猜测证明不是这些人胡来,道藏虽然依旧飘渺,但在天台之战之前的几百年里,不只有一页道藏出现在人面前,而每一次都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示,抢得了道藏得到什么好处。 程钧当时也不是没有起过争抢的念头,但是他很快抑制住了,专心的回到了自己趁乱而起的大业中来。与其说他是意志力惊人,自我控制力强,还不如说当时缺少传承的他压根对道藏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只知道那是很值钱很值钱的东西,究竟怎么珍贵,他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云彩里的东西,摸不到手里,那么也只好专注于眼前。 直到后来程钧得到真正的传承,对道藏的价值更加了解之后,他才觉得,为那件东西耗损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并非不值得。倘若他早知道其中的秘密,那么当时他必然也随着众人参与争夺战了。 好在他现在有了不必争夺,就把这也道藏抓在手中的机会。那引起无数纷争的宝贝,现在就静静地悬浮在他头顶上,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但是程钧不想伸手。 他有更好的方法处理这东西。 这道藏虽然珍贵无比,但不是谁抢到手就有用的。程钧曾经恶意的猜测过,那个第一个得到道藏册页的小子躲过了千人追杀,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得意的看自己的收获时,突然发现满纸天书,好比对着一个丰富至极的金矿却不得其门而入,门口还围着许多知道他得了金矿的强盗,那该是多么郁闷发狂的事啊。 不是程钧夸口,若论对道藏的了解,就是家里放在道藏几千上万年的道派修士,也未必比得上他,因为他前世最大的一项成就,就是因为道藏而起。 指尖阵,最初的目的,就为了给道藏找一个最合理的容身之处。 程钧现在的指尖,还带着这个堪称世界上最珍贵的阵图,也是他从前世唯一带来的东西,刚刚在他入道时吸入造化之气苏醒。而真正的唤醒他,却还要程钧至少跨过筑基那道门槛。 深深吸了一口气,程钧抬起头,手指伸出,一道光华闪过,在他的手中浮现出一本金光闪闪的书。 ———————————————————————— 给主角开金手指会适量的,这个金手指看来了很厉害的样子,其实…… 广告时间,推荐朋友的书 七十六 天地人 光芒照耀下的书本,这就是程钧的阵法——天则。 也是程钧的指尖阵诞生之日起,就一直铭刻在他小指上的阵法,数百年来,未尝有一日分离。 寻常的阵法,不动的时候大多无声无息,缩略成阵盘和阵旗,也有压根看不出外表的,发动起来各具异象,但大多数是以范围的模样展现出来,很少具象化成什么具体的东西——毕竟阵法就是阵法,要是具象成宝刀宝剑什么的,那还不如直接拿法器了。 但是天则是不同的,它不动的时候,就在程钧的指尖形成一道符文,很简单,就是道家太极八卦图,走到大街上那些算命相面的术士摊子前头挂的那种。如果发动起来,就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本书。 而阵法发动起来之后,也只有一般变化,就是这本书可以翻开,可以阅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攻击力或者防守能力,也没有其他实用的能力。 这简直不能称作阵法,但是无所谓,天则就是天则,独一无二。倘若被归到阵法一类里面,那是阵法这么杂艺的荣幸。 因为天则的基础,除了程钧本人的灵气和天地之间的造化之气之外,没有任何辅助材料,只有一件东西—— 半部道藏! 没错,那飘渺神奇的道藏,有半部在程钧手中。他前世能够以寒微的出身和不算最顶级的资质活得那么高的成就,靠的最多的并非是才华或者智谋,只能说是——气运。 程钧本来就是有造化的,几百年的蹉跎经历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处绝大的传承,这传承牵扯到道家几万年的秘史,其中的蕴藏深不可测。程钧就是被这个传承牵扯着,最终一头扎入了混乱的修道界大战中。诚然,这场大战确实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危险,甚至几次险死还生,但是这也让他彻底摆脱了浑水摸鱼这种弱者投机的心态,能够独当一面,道心坚固,终于创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那半部道藏就是程钧在传承中的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过当时,道藏对于他来说,还是眼睁睁看着却无法下筷子的美餐。 为了解读这半部道藏,他可是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进入元神天地,才初步获得了能与它对话的资格,然后耗费多年的心血,进行废寝忘食的研究。饶是如此,百年时间之内仍是进展甚微。直到有一天,或许是积累足够了,或许是妙手偶得,他偶然迸发了灵感,才创造出神秘奥妙的指尖阵。这个阵法存在的初始意义,只是方便随时随地用阵法把这半部道藏解构出来。 这个解读的速度并不快,半部道藏包罗万象,浩如烟海,天地人三卷都有涉及。花费近百年,程钧也只解读了天时这一卷中“星”册,和天数这一卷对应星象的“钧天”册,只这一两册合璧,就足以让程钧对星象一道了若指掌,对于他之后的发展,起到了绝大的助力,甚至对于他的阵道也是帮助巨大。 最后,在他成为元神神君的时候,他解读了天数对应“气运”中的“阳天”卷,获得了干涉气运的权利,这可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成就。 通过气运篇的掌握,他通过天则阵法,把半部道藏中的气运,一点点抽取到自己身上。 这也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一页道藏就足以镇压一国的气运,他敢把半部道藏的气运抽出来,就算是缓慢的抽取,毕竟这是太庞大的一笔气运——恐怕被撑死爆体的可能性远胜于他获得成功的可能性。 程钧有时候就是个疯子,他就这么干了。 而且开始好像也成功了。 半部道藏加身的气运,让他攀登到最顶端,让他在最后的天台之战前获取了最后一个名额,挤掉了许多前辈,最终成为九大修士之一。但天台之战程钧却功亏一篑,在最后一战败北,从最高峰跌了下来。 不过,程钧并没有认为自己是撑死的,他有自己的解释——天则这个阵法运转起来,同样消耗造化之气,而造化之气凝聚在人身上,就是气运。程钧一面在吸收气运,一面却不得不损耗气运,这种走钢丝的事情,稍一出差错,难免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后期无度的使用天则大阵,以至于造化之气消耗的比他得到的还多,因此他才最终失败。 饶是如此,还是获得了如今重生的机会,算不算另一种大气运加身? 别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解释。 算是程钧这么给自己找借口,但是不是说他心底不警惕,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已经给自己划了一道线——从今往后,能不动道藏上的气运,就绝不再动。不仅不动,就算发动天则大阵,也是不能动本身的造化之气。横竖他现在有造化珠在手,万千天道法宝身上的造化之气都归他所有,就算用天道法宝的残骸为他垫一座通天的梯子,也在所不惜。 万幸,天则还跟着他来到这里,今生或许他们相处之道会更加贴衡天道。 金色的书籍在空中漂浮着,在上空的那一页道藏好像受到了极大的诱惑,光芒迅速的闪烁了几下,连带着他周围的八件宝物都开始微微的抖动,不过比起那道藏的兴奋,这几件似乎是充满了不安。 毕竟是天道法宝,多少具备了些灵性,也许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落入程钧手中跌落天道的命运了。 程钧一笑,手中的书本光芒越来越亮,似乎有渐渐翻开的趋势,只是程钧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进入筑基期,不然他没有能力翻开这本书——哪怕一页。 终于,那册页飞快的一动,舒展开来,用原本卷好的纸卷变为了一张光滑亮丽的纸页,然后向投奔母亲怀抱的雏鸟,噗的一声,钻入那本书里。程钧看着这也纸,心中也有些满意——果然是人卷。 道藏共九卷,天、地、人各三卷。天卷最高,人卷最低。然而论数量,天卷最少,一卷之中往往只有数册,一册也只有数页。但是人卷不同,人卷有多少册,多少页,连程钧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天卷和地卷加起来和人卷一比,就如同一棵树木和一片森林一样。而且因为道藏的特殊性,人卷每一天都在增厚。 天地人卷是有不同光芒的,程钧对此再熟悉不过,这一页是人卷中的一页。 按照道理来说,天卷胜于地卷更胜于人卷,但程钧暂时不需要天卷,天卷解读起来消耗太大了,前世他那般修为,都消耗了一百年时光才解读出区区几册,如今他的修为,还有他所处的地位,没有时间和机会让他慢悠悠的花费漫长的时光解读天卷。一册人页,正好,尤其是还没融入到天则之中,或许能让他在几年之中,甚至在天则解封之前解读出来。 书的光芒在新的册页加入之后越发耀眼,程钧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飞快的泻出,不由得暗自皱眉,运转天则自然消耗的是造化之气,但毕竟还要在自己真气支持下,天则是按照大修士的标准设计的,若是自己修为不足…… 好在,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光芒闪烁了几次,在程钧真气还有两成的情况下,停止了晃动,与此同时,倏地一收,那本书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程钧一个人站在原地。 叮叮当当,一阵声音响起,那是那边宝物失去支持之后坠地的声音。即使是法宝,落在地上之后,跟废铁的声音也没有什么不同。 对了……还有这些东西呢。程钧调匀了呼吸,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容,伸手去捡那些即将倒霉的法宝们。 七十七 开光 程钧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只见那老魔还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四肢不动,就像大街上常见的一只死猫。看样子确实亏损了不少。 仔细看了一眼,程钧道:“行啦,走,此间事已了解,我们上去。” 那老魔化作的黑猫依旧四肢朝天,僵直不动,程钧好笑道:“罢了,你也一万多岁了,怎么闹起小孩子脾气了?不就是没把你带下去么?罢了,都给你——”说着一挥手,五件法宝一一落地,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至于那符箓和丹药,已经被他收起来了。符箓是他的本行,而丹药——那是精魂天地能够用的宝丹,除非程钧下决定连那丹药上少许造化之气一起吸了,让它彻底跌落人道,否则现在也用它不到。 那老魔听到金属声音,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旋即又闭上,喃喃道:“哎哟,头好痛。这是在哪里,刚刚我是怎么了……” 程钧踢了他一脚,道:“装个蛋,给我起来。” 那老魔这才起身,第一件事就是从地下的法宝中抽出一柄长剑来看,道:“什么玩意,我道你急急忙丢下我跑下去是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东西——原来都是些素坯子。” 程钧一怔,才想起在炼器的术语中,素胚子就是指没有开过光的法器。 对于炼器程钧非常不熟,他前世为了钻研阵道和符道已经消耗了太多额外的时间,甚至没有自己炼制过本命法宝,但是常识还是有的。一般的法器都是通过各种矿石或者妖兽材料做成的,而这些材料本身,固然坚硬或者坚韧,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往往有非常实用的特性,这才是他们被选作法器材料的原因。 比如火狐的尾巴做成的法器可以起到天然的魅惑的作用,这一点倒是不用怎么处理,就是把一张狐狸皮披在身上,照样有作用。但是狐狸尾巴还蕴藏了一些幻术特质,这来自于狐族的天生法术。问题是这些法术火狐活着的时候,是通过自主的意识发出来的,等它死后,他身上的皮毛也好,尾巴也好,不可能自己往外喷法术,就算是改造成法器的样子也不行。 同理,那些灵气充溢的矿藏炼制出来的法宝,虽然冷热,坚硬,熔点这些表面上的性质和矿石本身一样,但是想要发挥蕴含在矿石当中特殊的属性,必须要用特殊的手段,把里面蕴藏的特性制造出来。 这个过程叫开光。 简单来说,开光就是让法器成为“法”器的过程,没有开光的法器也就是一件锋利或者剑刃些的凡物罢了。当然,虽然理论上是这么说,但程钧没见过没开光的法器,也就是“素坯子”。一般情况下法器炼制从选材、熔炼、成型到最后一步就是开光,等到法器从火中脱出,十有八九是开过光的,也就是上来就能用的法器。 法器如此,法宝更是如此。 法器在火中炼制成型的时候,开光是相当容易的,而且在火中法器的各个材料水融,容易产生种种超越材料本身的神通法术,能不能发挥这些材料相互促进获得更大的威力,是炼器师的能力体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同样的材料,炼制出来的法器品质不同,炼器师的差距可不只是在成功率上。 但是就算再差劲的炼器师,只要炼制出来的是成品,多少也会给法器成功开光,只是威力差些罢了。要淬火之后不开光直接拿出来,形成所谓的“素坯子”,那纯属是吃饱了撑的。要知道把冷却之后的素坯子重新开光,也就是“冷开光”,不但极其困难,而且效果也绝对不会好。 怪不得程钧刚才觉得这几件法宝有些怪异——实在是它们堕落尘埃的方式太有损天道法宝的身份,不过他心思全在道藏册页上,对于其他也没有特别注意,原来是因为这些事难得一见的素坯子——还是法宝级的素坯子。 程钧忍不住奇道:“不开光的法宝还能得到造化之力的认可,成为天道法宝么?” 那老魔道:“我没有试过——我还没那么闲。不过事实上不是明摆着么,这些家伙已经表明了,可以。据我揣测,如果果然制造的到了天道的界限,那么从火中取出的一瞬间,是会引动天道天劫的。这几个法宝想必有不俗之处,能够以不开光之身得成天道。” 程钧突然心中一动,暗道:天道之所以为天道,是他沾染了造化之气。这些法宝坯子或许不是得到天道认可,只是在道藏旁边久了,沾染下了一丝造化之气,这才成了法宝。不过,即便如此,这些法宝材质也是非同寻常,一般劣质的法器如何能与造化之气共存? 就听老魔道:“你可想好了,五件法宝都是难得之物,尤其是他们都是素坯子,如同一张白纸,将来大有可为。若由我来开光,虽然是冷开光,但也不逊于当时开光的法宝。你确定是要用造化珠将他们跌落人道么?” 程钧道:“你现在就能给法宝开光么?” 那老魔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不行。一来我修为还差些,二来此处没有足够的火源和材料。” 程钧道:“退一万步说,倘若你今日就把五把武器一起快光,我能用吗?” 那老魔又道:“那自然不能。你如今的修为要到能用法宝的地步,还不知道多少年,一百年没有,几十年总是有的。” 程钧笑道:“那我还犹豫什么?这些东西都是一堆用不着的死物,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他们现在就发挥作用,我应该高兴才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到我到了那个境界,别说这样的素坯子,就是真正的法宝,要多少有多少。我还要留着它们在乾坤袋里发霉么?” 那老魔略一沉吟,已经道:“好,你说的也也不错。有我在这里,等你到了那境界,我早就恢复了炼制法宝的能力,到时候法宝可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他有机会吹嘘自己能力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程钧笑道:“但愿如此——好了,这几个法宝总是能满足你一转器灵咒的要求了,你捡好的挑选。” 那老魔道:“这就是了,这才是正事啊。”说着走近前来,挑挑拣拣,道:“这五件东西也就是法宝的门槛上的层次,若放在之前还真未必入了我的眼,可是现在没法子,只好……咦!”他突然伸出爪子碰了碰其中一件,道:“哈哈,淘到了好东西。” 程钧一怔,暗道:什么好东西我没注意?他虽然炼器不在行,但是见识在哪,倘若真有连那老魔都惊讶的好东西,他怎么会没发觉? 只见那老魔手中拿了一把折扇,看来是特殊的竹子所致,扇骨晶莹如玉,据程钧所知,有这样品质的竹子不是山神竹,就是雷骨竹,都是极其罕见的,至少盛天乃至北国都没有,倒确实是珍贵材料做的法宝。程钧接过来打开,只见折扇两边空空如也,乍一看只有两边雪白,看不出什么来。 再一凝神,程钧发现出些不同,道:“这是……阴阳扇?” 那老魔道:“正是。这是阴阳扇的白扇。阴阳扇是天下间少有的可以同时承载阴阳两面神通威力的法宝,山神竹为骨,竹骨温润,可以润滑冲突。用两界丝制成的扇面,一面阴一面阳。一般开光的话,都在阴面阳面同时开出两种神通,或者相辅相成,或者相生相克,有千百种开光的方法,是所有专修开光的炼器师最喜欢的材料,发挥余地最大。哈哈,虽然阴阳扇并不少见,但我也没见过素白扇面,我一直想找一个好好地设计一番,唯有将自家设计一套最巧妙完美的阴阳扇,才显出我的本事,没想到却应在了这里。” 程钧点头,原来不是这扇子多么了不得,只是能随便开光,正好对了那老魔的口味。道:“看来你是喜欢这个了。” 那老魔露出喜色道:“喜欢,自然是喜欢。我就选这个了。” 程钧道:“你可想好了?若是选了后悔,那就要到第二转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改了。” 那老魔道:“那个自然,这阴阳扇虽然未必配得上我的身份,但我要成为他的器灵,是为了更好地研究它。我有一个开光的构想已经很久了,就在这个阴阳扇上做个试验,倘若实验成功了,就算叫我丧失千年魂力积累也是无妨。” 程钧倒有些佩服他,道:“好,等我给你应咒。” 那老魔露出笑容道:“你运气很好,数年之内,你会拥有天下第一完美的阴阳扇。” —————————————————————————————— 这几章设定多了点,下一章开新副本 七十八 山野见闻 又是一年三月,风和日暖,春意盎然。 离着打开地宫,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一年时间,不够沧海桑田,也不够物是人非,不过是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而已。 程钧终于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走出了万马山。万马寺的事情已经了结,这一回短时间之内他都不会再回去了。程钧希望,自己再回去的时候是去获得果实,而不是像这一年时间里发生的,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万马寺陪他度过了重生之后最弱小的一段时期,也成了他划入自己将来布局的一部分。 这一回他仍走的是山路,多年的修道生涯,使他对山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次他一个人出山,没有旁人拖累,加之这一年时间的修炼,终于进入了入道后期第六重,也就是寻常所说的“辟谷”境界,在山中晓行夜宿,餐风饮露,真的说融入自然之中,不带半分烟火气。 若非他还有事要做,这盛天的山林灵气也不充足,他这般在山里修炼百年千年,也是不会腻烦。 因为出了万马寺,程钧没有还作僧人打扮,也没有改换道袍,换了一身便服,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遮住只有半寸短发的脑袋,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行脚人。 他既然有了乾坤袋在手,身边也没有其他的行李,身上除了背着一口充作样子的宝剑之外,就是一柄折扇。这两件东西却是不得不带,宝剑用来在表明自己的身份,折扇——就是那老魔的居所。 现在的老魔化作器灵,神魂得到了极大补充,正自得意,也不在法器中带着,化为黑猫在前面开路,这时问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程钧道:“先去盛天的道派或者道宫,混一个身份。” 老魔问道:“混到道门嫡传?那有什么用?这盛天不过小地方,就算是道宫的身份又值什么钱?你要说去燕云那边混一个道宫嫡传,还有些意思。但最适合你的,还是那……” 程钧道:“盛天道门不算什么,但几年之后有一件大事,却是从盛天开始的,我要想浑水摸鱼,非得有一个身份不可。” 那老魔道:“什么大事?你怎么知道的?” 程钧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老魔嘿了一声,也不多问,一路向前,突然道:“前面有个村子,进不进去看?” 程钧闻言,果然见前面山路尽头有一处河谷,谷中一条溪流蜿蜒而下,河岸上稀稀落落有十多家人家,抬头看看天色将晚,道:“好,好多天没有住过屋子,不如进去借宿。” 到了村口,天色已经全黑,却见村里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灯火。程钧倒也不奇怪,山里人贫困,晚上舍得点灯的倒是少数。只是他直觉觉得,似乎这些屋里面并没有人,倒也不是死屋,只是人都不在罢了。 沿着村落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点火光,程钧紧走几步,只见村前一大片河滩上,生了一堆篝火,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围坐在火堆边上。 程钧暗自诧异,若是在山林里,有旅人点篝火并不稀奇,但这明明是村子,无端端点篝火做什么?再往前走,却见篝火堆旁边围着一大圈人,少说也有十个,都做了寻常乡民打扮,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样子竟似是一村人全到这里了。 只见这些人,年纪小的还罢了,青年以上个个盘膝打坐,手掐法诀,合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打坐念经。 饶是程钧见多识广,陡然见到这种情况也不由暗吃一惊,这场面太也诡异,人人肃穆,宛若一座座雕像,鸦雀无声,空气中只偶尔传来火堆中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这些人说是打坐,在程钧眼中,和修士修炼的打坐全不是一回事,坐姿怎么样不说,手中掐的法诀,与其说不标准,还不如说是胡来,口中念念有词更是不知所云,所以程钧第一个念头是:这边聚众修炼邪法。 但旋即,程钧又觉得不对,暗中问那老魔道:“我没感觉到任何灵气波动,可是修炼的魔门特殊的魔气?” “屁!”那老魔言简意赅的表明了自己的判断,“就是魔祖到了,也休想从这帮蠢货身上感觉到一丝魔气,连鬼上身都没有。分明就是一群人在聚众发癫,嘿嘿,和乡野愚民围着火炉跳大神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钧也是这么想的,口中疑惑道:“莫非是村里的特别风俗?” 正在这时,一个最多四五岁大的孩子睁开眼,一眼看见程钧,十分惊奇,叫道:“阿公,人,外头的人。” 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他旁边一个粗汉睁开眼,伸手打了那孩子一巴掌,喝道:“下作黄子,嚎什么?” 那孩子一跤坐倒,裂开嘴要哭,他身边的女人早已惊醒,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抱着他坐在地上,仍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 里头最老的白胡子老者睁开眼,对那粗汉道:“你可给我老实呆着,惊扰了天神拿你是问。”说完又闭上眼,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粗汉喘了一口粗气,也恢复闭目打坐。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再看程钧一眼。 程钧干在那里,目光微微一挑,摇了摇头,道:“罢了。”转身就走,就听身后有人道:“小伙子,别往前走了。” 程钧回过头,只见一个的大汉站在村口的阴影里,似乎正向他招手。程钧走过去施礼道:“大叔好。”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那大汉做的是猎户打扮,背上背着一头獐子,身材魁梧,像是个出色的猎人。 那大汉点点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你是外头来的过路客人?” 程钧道:“是,我想来借宿。” 那大汉往村口望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几分气恼,道:“别过去了,他们不会收留你的。嗯,你还是个娃娃。”靠的近了,他才发现程钧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容貌还带了些稚气,叹气道:“既然是个娃娃,不好住在外头,跟我走。” 程钧也不犹豫,跟着那大汉顺着另一边山路往上走。两人走了不过一刻钟,来到半山腰一座小房子里,那屋子像个柴棚,看来是猎人住的小屋。大汉推门进去,将獐子放到桌子上,道:“坐。” 程钧依言坐在炕沿上,那大汉也不说话,弯腰生起火盆,算是为黑乎乎的屋子添了一点光亮,自己拿了刮骨钢刀收拾獐子,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程钧坐在炕上,虽然不曾入定,但按照习惯,很自然的坐成盘膝打坐的姿势。 那大汉抬起头,见了程钧的姿势,忍不住勃然变色,手中刮骨刀往桌子上一插,喝道:“你也信那老妖道?” 程钧挑眉道:“老妖道,那是什么?”心道:怎么又遇到老妖道?天底下老妖道果然那么多? 那大汉喝道:“你从哪里来?你也是……也是飞龙观的信徒?”手中钢刀一颤,一道银光一闪而过。 程钧视若不见,语气平平道:“飞龙观是哪里?” 那大汉闻言,脸色稍微缓和,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不信飞龙观的老妖道?那很好,我看你是个外地来的客人,就说那老妖道的名声没那么远,也就在这边闹得凶。” 程钧一笑,又问道:“那飞龙观是什么所在?” 那大汉道:“你刚才看到村口那些人了么,那些人都是飞龙观老道的信徒,都是疯子。唉,十年之前,那村子还好好的,我也是村里头的人,十年之前,飞龙观换了如今的老妖道,就开始发疯。宣扬他一套风言风语,说什么拜新神,以前道观里的神仙统统不对,只有如今拜的神才是对的。又说什么领着大家长生不老,修炼种种邪术。于是这一村子人都给他带的疯了。你刚刚看见那仪式没有?每隔一个月都要来这么一出,大人小孩儿在一起围着火堆打坐,一直到天亮。说是朔日阳气足,修炼一晚上,就能长寿三个月。” 他说着说着,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他们这里头鬼门道多了,弄得什么神神叨叨的破事儿!我就不信他们这一套,光自己在家胡来罢了,还把那老妖道捧得神仙一样。每年都往飞龙观里奉献大把的金钱,这不就是骗钱的老骗子么?” 程钧道:“原来如此,这些事情……原本也是有的。”道门虽然强势,但此地毕竟偏僻,离着道门的中心太远,在许多乡野,是有许多散修用各种名目骗钱的,有些甚至连散修都不是,就是些江湖骗子,仗着障眼法甚至口舌,就骗下许多钱财。甚至还有在村里做了土皇帝的。虽然若是被道门查到,比如会倒足大霉,但若是侥幸查不到,那好处也是令人眼馋心动。 那大汉道:“倘若果然只是骗些钱财,那也罢了。那妖道还要求每个村子供奉小孩子去他观里。虽然明着是在他观中当道童,但时不时就有道童失踪,那妖道说是送到道派里面当弟子去了,却是再没有人回来过。偏偏人人都信他的说辞,谁也不曾寻问一句。前两年轮到村子里奉献孩童,我不肯让他们去送,和那些家伙打了一架。我打不过他们人多,被赶出了村子,只好暂时住在这里。到底让他们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了。”说着用刀狠狠一跺,仿佛要把那个人插一个窟窿。 程钧皱眉,这可不是骗子的范畴了,多半是真的邪门歪道。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告他们。” 七十九 抢劫那些事儿 那大汉愕然,道:“告他们……什么告他们?” 程钧道:“去道门告状。既然你斗不过那妖道,就找专门管这种事的人去管。就像发生了凶杀案找朝廷一样。” 那大汉摇头道:“我们这里的凶杀案,也不找朝廷。” 程钧一怔,随即想起这乡野向来天高皇帝远,朝廷管不到,那也是寻常事,道:“道门比朝廷有用。再有也是我比喻的不对——不是凶杀是谋反。倘若你去朝廷出告谋反,你看他们如何?你去道门状告有人利用道观修炼邪法、诈骗钱财,自然有人去给你平事。”他自己有计划在身,不管这些事,因此指点那大汉一条明路,这种事在其他国家或许棘手,但盛天是道门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有些事情反而方便。 那大汉将信将疑,迟疑道:“去哪里告状?去衙门么?” 程钧道:“衙门不济事。去城里的守观,或者随意哪个正规的道观告。”伸手沾了点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符号,道:“你看见哪个道观门口立着一个旗杆,上面画了一个这样的符号,那就是道门以下最正规的道观,进去找到观主或者执事状告就行了。” 那大汉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那……那飞龙观门口也有这个标志啊。” 程钧一皱眉,道:“什么?” 那大汉道:“不错,就是这个符号,挂在一面大旗上,竖在飞龙观门口。” 程钧心中一惊,不过随即就只剩下好笑,暗道:莫非是道门下面出了败类?若果然如此,这回道门丢了大脸了。他不是道门的卫道士,对于这种事出了好笑一阵,便不放在心中,道:“若是这样,你只有去城里告他。想来乡野之中出妖孽,但城中的守观还是稳准的。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哪里?” 那大汉犹豫了一下,道:“往山下一百里,有一座范城。” 程钧问道:“只离着城镇一百里?好大的胆子,难道这里是……”他一皱眉,立刻有些疑惑,他知道盛天全境都是在道门的掌控下,若是有这种事发生,那只有一个地方才有可能,“那范城属于哪里——哪一州管辖?” 那大汉听了,露出困惑之色,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以前进城卖猎物的时候,听人说范城是云州的地方,不知道你指的是这里不是。” 程钧闻言点头道:“那就是了,我说也只有云州会出这样的事。”他有一句话没说——果然又他妈走错路了。“既然叫做范城,想必不是郡城,也至少是县城一级,云州虽然道门的势力弱些,但城中必然有守观,必然在城东。你到城里面寻找到守观,只说自己举报境内有妖魔乱道,料他们不能不有反应。到时候你带那群道士过来便是。” 那大汉听了,一时怔忡,道:“就这么简单?” 程钧道:“便是如此,要不然你要怎样?单枪匹马闯进道观里,与那老道单挑?术业有专攻,这种事交给专业的便罢了。” 那大汉道:“哦……我再想想。”说着埋头将獐子收拾好,往后面烧火去了。 那老魔从折扇中冒出头来,道:“这倒怪了,我哪位后辈在此?” 程钧伸了个懒腰,道:“你要去看就去,只要堤防你那后辈,别闪了老腰。” 那老魔道:“你不去?” 程钧道:“干我什么事?” 那老魔嘿嘿一笑,道:“也不干我的事啊。”说着他突然声调有些奇怪,道:“什么我的后辈,炼邪法炼的跳大神一般,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不理睬此事,我也能理解。但是你能扯到朝廷,叫人去告状,这种思维真是古怪。” 程钧道:“在同丰郡时不也是如此么?你不习惯?” 那老魔道:“虽然见过一回,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啊。我当初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程钧道:“那也寻常,在你那个时代,还没有道门这个怪物呢。”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在盛天,还有南边的燕云,想要绕开道门是不可能的。入乡随俗,有的时候有个组织戳在那儿,还是挺方便的。”说着慢慢沉入意识,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第二天一早,程钧离开了那大汉的小屋,却没有再去那村子,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旅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一路下行,这一日,山上的道路分岔,程钧走了南路,行了半日,居然穿林而出,到了山下。只见山下是一座中等以上的城池,正是那大汉提到过的范城。 既然到了城池,程钧也就正好进城看看,数日没有见到人烟,虽然他并不觉得寂寞,但也有些想念。 到了城门下,程钧抬头看向那城门上的挂匾,只见除了上面最大的“范城”两个字外,范和城之间还有一个小字,写的是金石大篆,若不认识的人见了,一是不容易发现,二来也不懂那弯弯曲曲的符号是什么东西。 “范——道——城。”程钧读出来,心中一喜,道:“居然是座道城。运气倒是不错,居然偶尔下山,就找到了一座道城。” 那老魔道:“道城?哪又是什么玩意儿?又是道门弄出来的东西?” 程钧道:“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就是在一般的城池当中,专门为修道士划出一片区域,一般是东边,供修士在这里交换,打尖,住宿,经营,是只有修士的集会。” 那老魔道:“你说坊市不是完了?这里实在是可以,竟将修士的坊市与凡人的城市混同,哪还有什么章法?” 程钧道:“道门本就起于世俗,自然也不会脱离世俗,倘若离开凡俗世界,道门就失去立足于世的根基了。”说着,并不进城,倒转出门,绕着城墙往东边出门。 那老魔道:“往哪里去?” 程钧道:“去抢劫。” 那老魔大喜,道:“是抢钱吗?老夫有一万年没做个这个营生了,只怕手生。快快快,这一回我来,这就找找手感。” 程钧道:“我抢钱做什么?我要抢一个凭证。我现在是没有身份的散修,一直以来都是游离于修道界之外,谁也不知道我是谁。今日我若是入了道城,就算入了世,在盛天道门的监管下,必然要登记自己的身份。虽然散修并没有什么限制,但总是留下了字迹手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就成了一个妨碍。不如直接抢别人的凭证,免去了登记这一环。” 那老魔微哂道:“若是随便抢来的凭证都能用,那道门的限制也不如何严格。” 程钧道:“暂时入城而已。散修的凭证本来就不怎么严格,管理也不谨慎,总有很多漏洞可以钻。天下的散修数十倍于道门修士,倘若个个都严格管理,道门哪有那么多精力?他们也只是抓主要的财产资源罢了。况且这里是云州。” 那老魔道:“云州,那是什么地方?有什么特殊?” 程钧道:“云州本就是盛天道法最昌盛的州府。又临近稷山,那是盛天唯一一座不在道门管辖之下的大山,向来是散修最多的地方。这里本地的世家和散修人数众多,地头蛇也多,就是道门在此地也多需要本地的修士支持,虽然道门依旧有不可动摇地权威,但毕竟人手少,道门也有意识的画出一片势力妥协给这些家族和散修,因此管理的相对宽松。在这里——说不定你会依稀找到以前的感觉。” 那老魔道:“哦,果然有这样的宝地?” 程钧笑了笑,道:“只能说是相对。所以在这里,有些凭证是可以抢来用的。但若要凭抢来的凭证入都城或者到外面的道观挂单,那就是找死了。这些且别管,就先抢上一回。” 说着,程钧已经转到了城东一处山道上,他一路走,一路打量哪一处山势最为险要,最适宜劫道。 他刚走出几里地,就见前面路上走着一个孤身的道士,虽然只是背影,也能从他衣衫服饰中看出,是一个独行的散修,从他走的方向来看,想必应当是刚从范道城出来。程钧观察了他的修为,也就是入道三重左右,暗道:就是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脚。 程钧打定了主意,轻手轻脚赶上去,坠在他身后。他身法高妙,修为又高了不止一筹,自然不会被发觉。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山口,两边悬崖耸立,地势狭窄,正是杀人放火,劫财劫色的大好地形,程钧大喜之下,现出身形,就要往前动手。 正要动手,只听忽忽两声,从两边悬崖飞下两只仙鹤,拍开雪白的翅膀,飘飘然落在地上。从仙鹤上面跳下两个人来,都是高挑个儿,做俗家打扮,手中持着宝剑,长得有几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兄弟。 那兄弟二人面色冷峻,喝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两柄雪亮的剑刃横在路中间,挡住了那道士的去路。 程钧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真特么流年不利,抢劫也有人劫和?怎么除了我,还有人敢在道城旁边动手? 那道士倒背着手,冷笑道:“哈哈,好啊,我就说你们不能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开,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你以为你们两个一起来,我势单力孤,就怕了你们不成?” 程钧眉头一挑,更加出乎意料之外,没想到他总共没有几个熟人,就在这里碰到一个——这道士一出声,程钧倒认出来他来了,正是当初也有一段合作,岳华老道的大弟子,有一年时间不见得冲和。 八十章 烂俗的圈套 冲和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身长玉立,眉目清俊,穿着道袍却只带了逍遥巾,手中摇着折扇,半道半俗的打扮,反而颇有一番风度。 程钧眼光在冲和身上一扫,已知道他过得还算不错,至少修为已经更进一步,已经入道三重,身上的行头也是换了一遍,这身道袍上刻有暗纹,乃是一种符箓加持的手段,绣上符箓的道袍不算法器,但也胜过一般的衣衫,价值不菲。 至于对面两人,程钧扫了一眼,却是不放在心上,那两兄弟修为比冲和低一重,倒是颇有身家,身上有些值钱的东西,却也不在程钧眼内。程钧目光只一扫,就转向了两头仙鹤。 倒不是这两只仙鹤有什么出奇处,这就是两只寻常的丹顶鹤,如果有什么特殊,就是有点营养过剩,看起来脑满肠肥的。只是这两只仙鹤勾起了程钧的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坐骑了? 修士在入道期,是无法超越本人极限腾云驾雾飞天的,因为真气不足,又无法负担长时间的御剑飞行,所以在大部分时间,修士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走旱路的。区别就是寻常人只能骑马,修士可以骑老虎豹子之类更凶猛一点的野兽。 这个时期,一般修士想要飞天,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找一头会飞的坐骑。而能在入道期就被驯服的飞行坐骑少得可怜,其中仙鹤尤其受欢迎。 仙鹤虽然也不过寻常畜类,但是身有仙骨,可以与修士的真气沟通,进行长时间的飞行,而且经过点化,也很容易成为更高一级的灵兽。仙鹤又不是十分稀罕的鸟儿,寻常修士也可入手。更重要的是,仙鹤看起来很漂亮,很有仙气——对于很多散修来说,这一点很重要,所以仙鹤身受众多修士喜爱,就连道门的道观,也多豢养仙鹤充作脚力。 程钧倒不是特别喜欢仙鹤,但他也认为仙鹤是这个时期最适宜的脚力,一会儿去道城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就买一只好了。 他这边转着心思,冲和已经道:“腾家兄弟,你们回去,我说过的话绝对算话。咱们多少算有一番交往,我不愿意翻脸,将来有什么事情,我不与你们为敌便是。” 那两兄弟对视一眼,嘿嘿笑道:“你说得好轻松,只留下一句话,就想这般溜走吗?” 冲和皱眉道:“怎么,你们老爷子叫我保密,我也答应了,我说话从来算数。难道你们还要灭口吗?” 那两兄弟中的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微大些,大概是哥哥道:“灭口,嘿嘿,你是真会倒打一耙,你犯下了这般大的罪孽,以为能一走了之吗?” 冲和心中暗自警惕,道:“你说什么?” 那弟弟喝道:“你在我们家犯下了滔天罪行,难道一转眼就忘记了吗?嘿嘿,冲和,我还道你是好人,我爷爷也十分看重你,许下了这么多丰厚的条件,就为了邀请你。只要你答应这件事,就算是我那美貌如花的小妹,也可以许配你为妻。我们滕家算是仁至义尽了?哪知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明面上假装清高,不答应这门婚事,晚上却偷偷的摸进了我家小妹的闺房……” 冲和只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手指颤抖,指着那滕家兄弟的弟弟咬牙道:“你……你说什么?” 那滕家的弟弟大吼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半夜到我家小妹闺房里,企图非礼于她,小妹不从,叫嚷开来,你心慌意乱之下,从房中逃窜出来,还劈死了我妹妹贴身的侍女,连夜出逃,如今被我们赶上了,你还想往哪里逃?” 冲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都到了嗓子眼,指着他道:“你……你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上来便是。不可胡说八道,你就是恼恨我,难道就不要你妹妹的名声了么?” 那滕家兄弟的哥哥惨笑一声,道:“胡说八道,我妹妹已经投缳自尽,人都已经死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冲和闻言,惨叫一声,一跤跌倒,坐在地上,双目发直,虽然没闭上眼睛,但看起来神智已经不大清楚。 那滕家兄弟对视一眼,都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两人一起喝道:“该死的淫贼,去死。”各持一把宝剑,照着他狠狠地劈了下来。冲和抬头看着剑锋,眼神一片死寂,竟然不知道躲闪。 眼见两把剑一起劈到冲和头顶,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当当两声,手臂一麻,已经劈到了一个硬茬子上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总归不是人的血肉。 两人定睛一看,只见面前拦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中持着一把折扇,他便是用这看似寻常的一把扇子,将两人的剑刃一起拦住。 冲远死里逃生,居然缓醒过来,一眼看见那少年,惊喜道:“程前辈。” 那滕家兄弟本来惊讶,听到冲远竟然叫这少年前辈,心中惊疑,暗道:这小子明明比冲远还小上好几岁,又是什么前辈了?然而这人用折扇将两人挡住,又不是假的,心中有三分相信这人乃是一个修道的前辈,心中存了忌惮。 那滕家兄长道:“这位前辈,咱们各不相干,请你……”话音未落,只见那少年话也不是,突然抬脚,将自己的兄弟踢了出去,然后手掌一翻,一道火光飞出,追上弟弟的身子,轰的一声,已经将他烧成一团火球。 不过一弹指间,那火球已经熄灭,只见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物,刚才火球中的人影竟已经人间蒸发了。 眨眼的功夫,亲生弟弟已经死的一干二净,那滕家兄长瞠目结舌,头脑中一片空白,连伤心恼怒都忘了,目光呆呆的望着那少年,却见那人一挥袖子,往自己身上卷来,他想要闪避,哪知道那人来得太快,不及防备被掐住了脖子,就觉那人手指骤然收紧,一阵上不来气,昏了过去。 冲和见程钧出来,三下五除二将两人一起收拾了,心中虽然庆幸,却是转瞬被难过淹没,只觉得一阵阵心绞痛,眼前一片模糊,跌坐在地上。 程钧看了一眼冲和,冲和重感情甚至有时优柔寡断的性子其实不对程钧的胃口,但他又不讨厌这个人,眼见他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知是该骂还是该怎的,其实他刚才就想动手,因为那两个兄弟一开口说第一句,他就知道他们后面要说什么,因为实在是没什么新鲜。心道:刚才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诬良为盗,倒打一耙这么老套的把戏也说得这般津津有味,比街上的仙人跳还俗。这么古老的把戏还能骗人,骗人的是蠢货,被骗的是蠢货中的蠢货。 啧了一声,在那滕家老大的肩头一扳,咯的一声,将那人骨头扭断,那滕家老大大叫一声,硬生生疼醒过来。 滕家老大骤然睁眼看见程钧,突然灵光一闪,道:“你……你姓程?你是程家人?” 程钧一挑眉,道:“程家人是谁?” 滕家老大来了精神,道:“程公子,我们是上台郡滕家的人,和你们世代交好,我们是一家人啊……” 程钧见他啰啰嗦嗦的纠缠不清,直接伸手往他脑袋上按去,就听冲和道:“滕健,不要东拉西扯,快说重点,你想被搜魂吗?” 程钧闻言勃然大怒,转过去抬手给了冲和一耳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那烂好心什么时候收起来一点?” 冲和被打的半边耳朵嗡嗡直响,半天才缓过来,却是没有生气,一来心中一直敬重程钧,不敢也不愿生他的气,二来如今也没有生气的心情,苦笑一声,道:“他滕家与我也有一段渊源,我也是……” 程钧懒得和他多说,卡住那滕健的脖子,道:“听见了么,不想搜魂就说重点——那滕家小姐,你的妹妹还活着吗?” 冲和不意他说出这句话来,身子一震,盯着那滕健。 滕健咕哝两声,终于道:“没……没死。这死丫头从家里私自出逃。老爷子说滕家没这个女儿,叫对外说她死了。然而就下令对冲和那小子进行追杀。一来为了保密,二来怕那丫头找到他做出什么不才之事,损了我家的脸面,因此事先杜绝了这个可能。” 冲和又惊又气,怒道:“好歹毒的滕家,好歹毒的滕老祖。我竟然还觉得你们家人……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程钧嗤的一笑,道:“好一个瞎了你的狗眼。既然如此,我搜魂你还反对么?” 冲和脸色涨红,道:“晚辈……晚辈不识好歹……” 那滕健慌了,一连声叫道:“别搜魂,我什么都说,那程家就是云州上阳郡的世家,道门的再传门第,他们族长叫做……”话音未落,已经被程钧按在天灵盖上,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八十一 云州 范道城,东城。 这一片城区,就是修道士云集的“道城东市”,城区当中,乍一看与外面并无区别,也是一街两巷,买卖云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但仔细看时,却能发觉这街面上行走的,有将近一半,都是头戴黄冠、身着道袍的道士,另一半虽然做俗家打扮,但多少都有些与众不同的气度。 东市的街头,有一间极大的酒楼,足足有五层楼,雕梁画栋,装饰的极为静雅,有个名目叫做“云和天”,正是这座道城中接待来往修士的最高档的酒楼。 在酒楼最顶层一间雅座里,程钧俯瞰着整个东市,细看那川流不息的街景,恍若隔世,道:“这里不愧是云州,虽然东市的面积并不算大,但是市井繁华的,足见规模。而且比起盛天都城附近的东市,似乎规划的要更加灵活自由一点。” “是凌乱一点?”冲和在一旁道,“虽然说论起修士的人数,云州算是盛天,乃至北国修道界中首屈一指的,但毕竟多是散修,资源也不见得多丰盛,稷山资源虽多,但架不住这么多人分啊。道门中的大宗派也不在这里立足,要论修道界总体的水平,可是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算不比京都,比其他几个大宗门所在的州府也差得远了。” 程钧仔细看着街上的摊位摆放,以至于各种店铺,果然觉得凌乱无章,在他印象中的云州,只是盛天的一个地方,大而化之,具体了解的未必赶得上眼前这个冲和。转头问道:“你对云州熟悉么?听你的口气,应当在盛天走过不少地方。” 冲和沉郁的点点头,道:“散修么,总是居无定所的……我和师……唉,和师父师弟从小在一起流浪,盛天的各个地方都曾经到过。京城那一带是不欢迎散修的,因此我们最多来的就是云州。后来我自己出门替师父寻找传人的时候,也曾路过云州,不过大部分时间还在南边。倒是这一年都在这边活动。” 程钧点了点头,盛天算是他的故乡,但他真的不熟悉,前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闯荡,回来的时候,这方天地早就乾坤倒悬,沧海桑田了。他所记得的一些知识,无非都是后来和盛天修士交流所知的只言片语,对于云州的认知,也不必寻常人多。 倘若按照他本来的计划,云州虽然不错,却总是修道界的弃子,并不在他布局的版图内,他也没必要了解什么,但是这一世终究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让他对于云州有了几分好奇,因此程钧问道:“那你简单说说,云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冲和道:“云州么……数十年如一日,总是一片混乱,鱼龙混杂。谁也说不好今天这个情形,明天又要如何变化。若是只说大的方面,那就是三分天下。第一当然不必说,就是道门。虽然道门有意放纵云州,才造成了如今这种乱象,但毕竟道门的根基旁人比不了,我们散修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与他们争锋。云州七郡,道门并无宗派在此,但也有数十道观,少说也有数百亲传弟子,再加上再传、三传传人,这样算来也很可观了。” 程钧道:“云州怕有数万修士?” 冲和道:“若是连没入道,修了几日胎息的也加进来,总有十万人。若是只论入道的修士,那倒未必有那么多。” 程钧道:“那也不少了。盛天不过数千万人口,云州最多也只百万人,竟有十分之一修士,这怕是全国的修士这里也占了大半了。” 冲和道:“底层修士,占了大半都是少的,筑基以上修士,怕是十分之一都没有,再往高层的修士,那就是可以忽略不计了。”说罢低低的说道,“所以道门也不怕这么多修士,再多的蚂蚁,来个人一脚也踩死了。” 程钧道:“这倒是真的。”这就是寻常朝廷和道门统治的不同之处,朝廷就是有雄狮百万,也怕造反,寻常百姓虽然不如官军,但是人数太多,组织起来形成了起义军甚至流寇,也未必不能抗衡。道门却不同,一个精魂天地的真人,一挥手间,能叫成千上万低阶修士灰飞烟灭,这之间的差距,不能用数量弥补。可以说只要抓住了最上层的修士,道门的统治便稳如磐石。 至少现在看来是如此。 程钧点头道:“你接着说。” 冲和道:“道门人数虽然不多,但一来他是天下修士的统帅,二来又有数位大修坐镇——具体几人,什么修为不是我能知道的,所以我们还是认他是云州第一大势力。即使这样,道门的权威也削弱了许多,因为在其他地方,根本就没人配在道门前面提‘势力’两个字。下面第二大势力,就是大大小小的世家和帮会了。” 程钧道:“帮会……”这个词与修士连接起来,颇为风趣。 冲和道:“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修士群体。按理说修士正统的归宿应该是门派,但在盛天,道门不承认的门派就不是门派,只能叫做帮会。依我看来,叫做帮派还更合适,只是修道人总是清高些的,不会用凡俗间的称呼。” 程钧道:“一字之差,有什么分别?那滕家想必就是一个世家。” 冲和叹道:“是——还是一个不小的世家。云州大小世家多数牛毛,一家要有有三代四五个人同为修士,就敢说自己是世家。能够留存百年以上,上下修士超过百人,在云州就可以排的上号了。滕家却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九代修士超过三百人。在上台郡,除了道门,大概就是他家了。” 程钧点头,他是知道修道界情况的,世家这个单位在修道界的舞台上,比之门派的分量差的太远。因为世家以血缘作为纽带,虽然牢固,但是活力太差,选材的余地也太有限,很容易青黄不接。再加上修士到了一定境界,亲情会随着时间淡薄下去,直系亲缘渐渐断绝之后,他们会发现,师门的支持远比家族来得可靠,因此宁愿把归属感归于门派,家族的地位就更加缺乏保障。至于那些号称万年世家的怪物,大多数不过是一群变了种的门派,各种姓氏掺杂其中,家族早就不靠血缘维持了。也只有与世俗紧密联系的修道界底层,家族的观念还根深蒂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抱团取暖。 程钧道:“像这样的世家,应当有数位筑基修士坐镇,不知道有真人没有?” 冲和摇头,道:“应当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没有。云州的真人用手指能数的过来,或许有一两个隐藏在哪个家族之中,但谁敢肯定到底是谁?也可能是滕家,也可能是程家,都有可能。” 程钧点头,道“上阳郡的程家既然和滕家有世交,看来是同一档次的世家了。” 冲和犹豫了一下,道:“着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和滕家的族长提起云州第一流的世家,似乎没有程家。”他也不知道程钧为什么对程家感兴趣,但是既然都姓程,那么猜测他们沾亲带故也很正常,因此说得委婉客气了些。 程钧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上阳郡离着远不远?” 冲和道:“这里是上淮郡,离着上阳郡也不过数日的路程。你若是要去,我可以带您去。” 程钧抬眼看着他,冲和脸色一红,他也知道程钧不需要人送,但他真正的意思是,能在这位前辈身边多待几日,也许能多得一分指点。上一次程钧虽然只指点了他两门法术,但他这一年游历下来,深受裨益,自觉实力增长了不是一星半点,因此越发信服程钧是一位修为高深的前辈。现在他受到滕家的追杀,虽然这一回滕家兄弟已死,但这个梁子只会越结越大,他的处境也会越来越不利。 在他心中,还有一个很深的念头——或许有一天,她来找自己,他若是不能保护她,那真是终身遗憾了。 程钧闻言也就一笑,道:“既然如此,一会儿去买两头仙鹤,咱们就出发。” 冲和一怔,喜道:“是——您刚才不是缴获了滕家兄弟两头仙鹤么?何必还要再去买?” 程钧道:“那两头家伙,留着做口粮也还合适,作为坐骑的话——太肥了。” 八十二 养鹤老道 冲和沉吟道:“您果然想要买仙鹤么,倘若这样……我倒有一个去处。” 程钧道:“什么地方?是卖坐骑的好店吗?” 冲和摇头道:“不是。乃是这附近一间道观,那观主是个养鹤的高手。本身修为虽然不高,但是养出来的仙鹤灵性十足,身体也健康,不要说充作脚力,好好培养起来,当做灵兽都可以的。” 程钧感兴趣道:“有这样的地方?你去过?” 冲和道:“十年之前,我随着师父流浪的时候曾经到过。那时我年纪还小,但也记得事情。云州草野多奇人。那老道养鹤的水准在这一片地面很有名气,连道门以前也用他的鹤。师父也想要买上一只,哪知道前去询问,虽然那老道并没有特意刁难,但价格还是太高,折腾了一番也没有买成。”想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小跟随岳华老道,虽然最后师徒反目,但毕竟有十多年的师徒之情,如今岳华老道已经死了,往日的怨恨已经消弭,只剩下怀念之情。 程钧点点头,也不问价钱,他现在乾坤袋中有的是财物,只要买到的是好东西,价钱不是问题,又问道:“那老道是散修?建了一座丛林道观?” 冲和道:“你可能想不到,那老道是正经的道门嫡传弟子,是一座道门子孙观的观主。只是他那小观人少偏僻,因此和散修也有交往,也只有云州才有这样的事。因为道门不大管事,除了在几大城市当中还设立守观,牢牢把住高层,对于底层的修道界不如和收拢,许多底下的道观便散落于乡野之间,除了有些土地可以糊口之外,与寻常散修没什么分别了。” 程钧点点头,想来一个子孙观的观主要向散修出售仙鹤赚钱,那确实是惨了些。道:“那咱们先去这里买些东西,然后再去那边不迟。” 两人进了东市,程钧手中虽然有钱,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他本来缺少法器,毕竟那地宫中起出来的法宝都非凡品,就算是跌落了人道巅峰,也不是他现在能用的。但是那老魔转生器灵之后,又发现地宫一层有不少材料,不免技痒,叮嘱他那些炼制法器的材料都留下来,给他练手。 给他练手,这是原话,老魔的意思,这些材料这么粗糙低劣,不值得他精心打造法器乃至法宝,就用来练手,找找从前的手感,那还勉强。 至于程钧的法器——他练手之后,多少也会出点破烂,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程钧如今的修为也用不了什么好东西,就捡他炼剩下的废渣就够用了。 譬如说程钧背后背的那口宝剑,就是那老魔练手剩下的一把飞剑,三品上的品质,是程钧可以使用法器品质的极限,这种“破烂”程钧乾坤袋里还有不少,因此也就用不上从外面进货了。 可那老魔练手的东西够用了,程钧制符和炼阵的材料还差得多,因此他来到东市,主要是为自己采购材料,只有源源不断的材料供应上了,符箓和阵法不断地制作出来,才是他无往而不利的保证。 冲和跟着程钧,看他大把的花钱,买那些看似用不着的东西,忍不住在身后嘬牙花子,譬如买金狐皮毛,只买狐腋皮,数十灵石花出去只能买上半尺,比寻常皮毛贵了数倍。心中暗道:这不是糟蹋东西么?用这些皮毛做一身道袍,要多大的成本? 程钧眼光极高,这东市中的东西哪里能入得了眼,也只有精挑细选,才买到一些合用的东西,转头见冲和发怔,问道:“你不买什么东西?” 冲和摇摇头,道:“我常常来东市,没什么要买的。大部分时间,我是卖的比买的多。”其实他不好意思说,他是囊中羞涩,要省着钱花。这种事情本来说出来没什么,但遇到程钧这个阔主,说出来反而像是打抽丰一般,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说出这种话。 程钧自然明白世情,冲和不和他开口,他也不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去看看那养仙鹤的老道友。” “我说——”程钧大部分情况下,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但是鉴于他已经在树林里没头没脑的转了三日,无论如何,也该问上一句,“那个道观还有多远呢?” 冲和额上全是冷汗,嗫嚅道:“这个……好像就在这一带,不知怎的,找不到了……”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就找。” 冲和脸色一白,看着无喜无怒的程钧,心中忽悠一下,道:“前辈,我……我只是……”一时找不到不可怕,就怕程钧心中产生了什么疑虑,他心中对程钧是颇有几分畏惧的,若是见疑于程钧,那是绝无好果子吃。 程钧道:“迷路就迷路好了。我也是常常迷路的人,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心平气和?”他倒是没有怀疑冲和的意思,他这几百年长了两只眼睛不是出气用的,什么人存的什么心,他还能略知一二,冲和现在这症状,明显就是路痴发作,程钧自己亦是此道中人,可谓心有戚戚焉。“虽然那老道养的好鹤,但我没亲眼看见,也就不怎么遗憾。这样,咱们再找一日,若是明日还找不到,那咱们就出山去市场上买两只。” 冲和松了一口气,道:“是。” 程钧道:“既然如此,先休息。”心中暗道:这地方好像是我来的方向,难道这么多天走了回头路不成? 冲和叹了口气,虽然不用担心疑虑,但是自己好容易主动献计,就这么半途而废,倒也真是泄气。正要按照前几日那样,寻找一处水源打尖,就见树林中一个人影闪过,一个小道士从林海中走出来。 那小道士看来也就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抱着一捆柴火,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但小脸紧绷着,沉得像冰块一般,一脸的冷峻,那样子好像天生的债主。 虽然这小道士的样子不讨喜,但冲和还是很高兴——这大小算是遇到活人了。上前走上一步,探问道:“道友请了。” 那小道士见了他,眼睛往上翻,嘴角往下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哼了一声。 冲和也算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白眼,但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给他甩脸子的,略觉恼怒,好在他还算有涵养,压住了恼意,笑问道:“请问小道友,这附近有一座道观吗?” 那小道士毫不犹豫的道:“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冲和只觉得一阵恼火,要不是念在这孩子年纪还小,不该与他置气,早就发作,往前走上一步,道“果然没有么?那你这是往哪里去?” 那小道士翻了翻眼皮,道:“干你什么事?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信不信随你。” 冲和咬着后槽牙,把火压下去,他在山里转了三天,这火气本来也积下不少,这孩子说话还罢了,就这神情实在是一个字——欠,由不得他不火大,当下走了几步,拦在他身前,道:“你明明就是个出家的道士,身上没有行李,自然不是过路的。背着柴火,想必是为道观打柴。看这个天色,你必然已经要回去了,离着你家道观想必也不远。明明那道观就在附近,你为什么说没有?你这孩子是存心戏耍我们么?” 那小道人道:“我认识你么?和你玩笑,我们有这个交情么?好,我指点你一条明路。”说到这里,他把背上的柴火往下一放,“离着这里往东一百十里,有一座范道城,那里别说道观,要什么有什么。夜凉风轻正好赶路,你们这就上路去。”说到这里,那孩子突然诡异的一笑,道,“啊,我说错了。你们两个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一般胡乱转悠,想必是毫无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倘若夜里走路,说不定越走越远,明年也到不了范道城。不如找个凉快的地方猫着,早上起来,有太阳就能分清楚东边在哪里了?若是还不知道,活该你在山里转一辈子。” 说完,那小道士背起柴火,转身走了。 冲和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模样,只觉得一阵阵滚烫,想要发火都不知道从何发起,就听程钧道:“走,跟着这孩子。” 冲和“啊?”了一声,程钧道:“反正也没地方去,难道真的找个凉快地方?我看没哪个地方特别凉快。”说着跟着那小道士走着。冲和拍了拍自己的脸皮,他刚刚气的不清,也亏了他脾气还好,脸皮也不薄,这时候缓了过来,也跟着走了上去。 走了一个时辰,那小道士在山中兜来转去,连连绕弯子。冲和也发觉了他必然是发现了自己两个在后面跟着,要故意绕远路,偏偏程钧不疾不徐,那孩子怎么走就怎么跟着,冲和见他这般镇定,反而安定下来,心道:反正如今头疼的不是我们。 过了半个时辰,月亮爬上山来,月光照的林中一片洁白,那小道士骤然转过头,脸色一半阴影一般惨白,甚是诡异,冷笑道:“你们两个不知死的鬼,倘若要性命,就别跟着小爷。” 冲和还没说话,程钧道:“倘若我们不要性命呢?” 那小道士冷着脸,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你们若要找死,痛痛快快跟我来。” 八十三 酒宴 那小道士甩下一句狠话,居然不再兜圈子,直接沿着山麓翻山越岭,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座道观之前。 月光之下,只见那道观规模不大,前后两座殿堂,附带一个小小的院落。殿堂的屋顶,墙壁,都在月光的沐浴下,如同铺上了一层朦胧的银霜。 那小道士站在道观门口,目光幽幽,道:“你们两个蠢货,现在走还来得及。” 冲和原本恼怒他无礼,但听他再三强调,心中倒犯了猜疑,暗道:“莫非他果真是好意……” 正在疑惑,却听程钧道:“进去。请带我们拜见观主。” 那小道士哼了一声,喃喃道:“好,这是你们选的。”说着自行走入观中。 冲和转头看了程钧一眼,见他神色一如平常,心中虽然疑惑,但也踏实下来,暗道: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他若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程钧见他看自己,不知他已经把自己当做“大个儿”,伸手指了一下旁边,冲和跟着看去,只见那道观前面立着一根旗杆,挂着一枚亮闪闪的旗印,他也是颇有见识的,一见之下,道:“是道门的子孙观?” 程钧点头,道:“这是道门门内的道观,可惜是小了一些。你不是说那养鹤的道友也是子孙观的观主么?” 冲和道:“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么?”心中更加安定,暗道:就算道门十分霸道,但他们是修道界的主宰,门下的道观信用应当是没有问题的,我还担心什么? 这时候,门一开,一个白发老道走了出来。那老道也不知道多大年纪,满头的白发不但半点黑色,一捧银白色的胡须垂到了肚脐,脸色倒还不错,满面的红光,笑嘻嘻的道:“两位道友安好啊。” 程钧笑道:“见过道友,我们来的唐突,还望道友不要见怪。”一面说,一面衡量那老道,只见那老道面上的修为与自己如今相差不远,甚至还比自己低上一筹,但是内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却是有些拿捏不住。 那老道笑道:“不唐突,不唐突。今天也巧了,往日我这小道观,一个人也见不到,今日一来,居然有三位道友拜访,这不是三喜临门吗?快请进。”说着往里面让。 程钧不意竟然还有其他客人来到,随口应答了两句,和冲和一起跟着老道进了道观。 进了里面,老道十分热情的将两人让到客厅。只见大厅中坐了两个青年,都是俗家打扮,年纪大的在三十岁左右,小的有二十五六,坐在桌子边上,品着手中香茶,都有不耐烦的神色。 道观窄小,会客室只有一间,那老道请程钧他们坐在两人对面。那年纪小些的修士看了一眼程钧两人,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两个散修。鸣升道友,你这未免失了待客之道。为了迎接两个散修,把我们师兄弟晾在这里吗?” 此言一出,气氛一凝,程钧倒没料到,一进来就有找茬的,再一打量,果然那两个人虽然是俗家打扮,但袍角上却有道家特殊的印记,显示他们两个都是道门再传弟子。云州没有道门宗派,而道观中的嫡传弟子是没有俗家的,道宫中的弟子更不会下到这穷乡僻壤来,因此这两个再传弟子也算有身份的了。 那边那个年纪大些的一皱眉,喝道:“师弟,不可对鸣升道友无礼。” 他只管叫师弟不可对鸣升道友无礼,至于那师弟对程钧他们无礼不无礼,他就管不着了,可见他心中对于散修的态度与师弟无异。 程钧闻言并无特殊的神色表现出来,目光一侧,只见冲和嘴唇微微一抿,也就恍如无事,也不知是涵养好,还是身为散修被道门传人鄙视已经习惯了。 鸣升道士倒是一派乐呵呵的,道:“远来是客,这两位道友路过这里,老道就一起接待了。” 那师弟本来还留着几车酸话没说,但顾念这老道虽然没什么势力,多少也算是正经的道士,多少能与自己比肩,哼了一声,道:“我们都等了半日了,怎么不见你带我们去看仙鹤?难道还要让我们等到明年不成?” 鸣升道士咳嗽了一声,道:“景枢。” 从后面转出一个小道士,躬身道:“师父,您吩咐?” 程钧一见他出来,不由一怔,只见那小道士明明就是刚才领他们进来的小道士,但这时他低眉顺眼,神情谦卑,直似个寻常道童,哪有刚才在外面冷峻的模样? 鸣升道人道:“你师兄牧鹤还没回来吗?” 景枢躬身道:“是,师兄一大早牧鹤未归。我从鹤冢回来的时候,看见鹤群从天上飞过,往东边去了。想必是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鸣升道人拍了拍手,道:“这孩子太野性,一出门就不知道回来,若是往常还罢了,今天有贵客临门,这不是怠慢了客人吗?” 说着,他转过头去道:“这养鹤忒是麻烦,不但要精心喂养,清洗梳翎,还要时时的将它们放出去飞腾一阵,这方能养出好鹤来,老道为了这些扁毛畜生,也是费了许多心血。你们看这孩子,他也是从小跟我养鹤的,对于仙鹤的习性很有一番心得。” 景枢抬眼看了一眼鸣升老道,道:“是,师父喂养仙鹤都用的是灵田里的灵谷,一点凡俗的烟火食都是不进的。还在后院专门开辟了一座鹤塘,养灵蛙灵藻供仙鹤取食。另外,每天用灵梳为每一只仙鹤梳理翎毛,这不只是为了清洁,更要将真气通过梳子为仙鹤梳理经络,为了能让仙鹤更容易与修士的真气亲近,增加仙鹤的灵性。师父还专门建造了一座鹤冢,安葬每一只意外身死或者老死的仙鹤,不叫它们死后不安……” 那师弟挥手道:“行了行了,不要再吹嘘你家仙鹤的好处了。我们若不是听人说起,有心要照顾你的生意,也不会来这里。你若要提价钱,也要叫我们先看见仙鹤再说。你说你的仙鹤在外面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难道叫我们在这里干等不成么?” 鸣升老道笑道:“那怎么能?不如几位道友现在这里用些酒菜。如今天色不早,我看我那徒儿回来时少说也要半夜了,干脆你们就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一早观鹤如何?”这一屋子人里面,还就是他和程钧到了辟谷境界,其他人都差了一筹,还需要饮食。程钧习惯性的压低了一些修为,老道因此没看出来,也就将他一般招待。而老道作为主人,自然要陪着饮酒。 那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道:“就这么办。” 至于程钧两人,老道没有认真的问,他们当然也不必认真地回答。 鸣升老道开了酒宴,乡野之间酒食甚是粗糙,就是道观也不能免俗。说是酒宴,其实就是一人一盘肉,一盘饼,一碗酒,另有一个盆里面装了几种顿在一起的烩菜,不说是粗茶淡饭,但至少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尤其是在道门中来讲,这顿饭太油腻了。 不过酒宴摆上,许多话说起来就很方便了,几杯酒下肚,修士也不过是普通人,不免胡吹海聊,面红耳赤,虽然没有勾肩搭背,但相互之间也距离近了不少。别说那师兄弟两个,就是冲和喝了酒之后,也不免将自己的前半生有选择的公布了出来,当然添油加醋,移花接木种种必要修饰手段,也是免不了的。 只有程钧滴酒未沾,他从不在生人面前喝酒,因为辟谷,更不必吃烟火食,更嫌弃这肉饼油腻,一口未动。其他人都兴致颇高,不注意他,程钧拄着筷子在一旁冷眼观看。 只听有人道:“怎么,不爱吃么?” 程钧转过头去,只见景枢站在身后,手持酒壶,冷冷的看着众人,眼神又恢复了观外的冷峻。程钧道:“我倒不饿。” 那景枢哼了一声,指着那盘肉道:“别的不吃也就罢了,这个可以尝尝,平时你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程钧看了他一眼,果然夹了一筷子肉,尝了一口,道:“味道不错。” 那景枢道:“只是不错?” 程钧道:“厨子的手艺太差,炖的没滋没味的。” 景枢盯了程钧一眼,低低道:“蠢货。”转身就走。 程钧一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我有话问你。” 景枢脚步一停,俯下身来,道:“有话快问,我未必能回答你。” 程钧道:“你袖口内侧缝的黑纱,是为了纪念谁? —————————————————————————————— 有的童鞋发现了bug……然后我也发现了,啊啊啊…… 关于这一点,应该是有几章是后补的原因……,这两天压力比较大,写得比较快,希望大家多提意见,我会在之后一起补回来 八十四 疑虑横生 景枢一怔,露出了几分激动的神色,所谓的激动,就是一直皱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恢复原状,只剩下一个平板而且低沉的细语:“纪念——我的师兄。” 程钧紧跟着问道:“你有几个师兄?” 景枢一字一顿道:“我——行二。” 程钧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景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身退后。 过了一阵,酒过三巡,眼见冲和还罢了,另外两个明显喝的上头,说话已经颇为混乱,手脚也不大协调,看样子再过一会儿,不免大撒酒疯。鸣升老道笑道:“快请休息。景枢,你带着那两位去休息。你们二位——”他指的那对师兄弟,“跟老道来。” 等他们走了,有些乜斜着眼的冲和甩了甩头,露出清明神色,道:“总算走了。” 程钧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酒量不错?” 冲和苦笑道:“谈不上不错——也没人敬我,我也没敬旁人,其实没喝几杯啊。”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还是觉得难受,若是能休息一下就好了。” 程钧道:“修士应当少喝酒,尤其是入道期,酒浆还能麻痹神经的时候。”说了一句,转头看向景枢,道:“麻烦道友带路。” 景枢淡淡道:“跟我来。” 冲和对程钧管景枢叫道友,先是一愣,接着捶了锤自己的额头,心道:我是糊涂了,这孩子虽然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修为,但看服饰明明是正经的出家的道士,并非道童,这之间的分别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果然是傻得很了。 两人跟着景枢往后走,除了厅堂,进入了天井。那小小道观一共只有前后两进三个院子,天色既晚,外面漆黑一片,也看出什么景色。 走着走着,程钧问道:“这道观中有几个道士?” 景枢道:“我师父和我。” 程钧道:“连个道童也没有么?” 景枢淡淡道:“没有活人。” 冲和被他的口气激的一个冷战从后脊椎打上来,有些发凉,酒越发的醒了,打了个哈哈道:“都是些活鹤,哈哈。”笑了一声,自己也觉得尴尬,便即无声。 景枢掉转过头,露出一丝冷笑,道:“你从哪看出来,这里有哪怕一只活的仙鹤?” 冲和骤然停步,目光往四周一望,黑暗之中,月光斜斜的照下来,只见四面的墙壁光秃秃的,地上打扫的一尘不染,除了萧索就是萧索,哪有半分仙鹤的影子? “仙鹤呢?”发了一阵呆之后,冲和问道。 程钧淡淡回答:“刚才你不是尝过了么?” 冲和“啊?”了一声,道:“我吃什么了?啊——那酒宴上那盘肉……” 程钧突然问道:“味道如何?” 冲和砸了砸滋味,道:“厨子的手艺太差,炖的没滋没味的。” 程钧笑着对景枢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眼见景枢额上青筋突突乱跳,就要炸毛,冲和突然一拍手,道:“不对啊。你不是说你们精心照顾仙鹤,还特意建造了一座鹤冢,叫他们入土为安么?怎么转眼就把仙鹤做菜了?”他挠挠头,又道:“还有——这道观怎么就只有你和你师父两个人,你不是还有一个牧鹤的师兄么?” 景枢斜了他一眼,对程钧道:“你和这个反应慢半拍的蠢货同路,不会被传染吗?” 程钧一手按住冲和,道:“走,去客房。” 景枢转过头,道:“去客房?你们两个若是知道厉害,就该跟我去后门。悄悄地放你们走人,我还做得到。” 程钧摇头,道:“不走。难为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我当如你所愿。” 景枢脸上那层坚硬的面具,又在一瞬间动摇了,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明显,几乎控制不住,他不愿意让人看出来,急忙侧过头去,抱着肩膀冷笑道:“如我所愿,若是你们自不量力,被……被稀里哗啦,砍瓜切菜一样砍死,那也非我所愿。” 程钧笑道:“试试也无妨,走。” 景枢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飞快的转过身,往后走去。程钧示意冲和跟上,冲和略一犹豫,跟在后面,但心中暗道: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只是这一回大个儿还不一定打得过。 两人进了客房,只见里面干干净净,敞敞亮亮的一明两暗三间房,居然好似客栈的上房一般齐整。景枢指着里面的房间道:“这里归你们住了,晚上若要水,院子里有水缸。热水却是没有的。” 程钧点头道:“这里倒不错。” 景枢道:“既然你们看着还好,就此歇息了。我先走了。” 程钧道:“你没有其他话跟我们说么?” 景枢顿了一顿,道:“我么……倘若明天早上,我还能看见你们,我一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们。”说着退出门去,临走时候加上一句:“死了不算活了算。”把门一关,将两个人关在屋里。 冲和怔了一会儿,才道:“这道观不是那养鹤的道观?” 程钧道:“道观没问题,老道有问题。”深深地看了冲和一眼,道:“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十年时间,天翻地覆也可以,何况只是一个人?这一点你应该最知道。” 冲和一怔,随即想起了被魔头缠身,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岳华老道,脸色骤然发白,颓然坐倒在床上。程钧见他勾起烦心事,也不多说,起身出门,过了一会儿,从外面打来凉水,放在桌上。 冲和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在何地,忙起身接过。 草草洗漱,程钧道:“睡。”说着吹熄了蜡烛,盘膝坐在床上,缓缓合上眼。 冲和问道:“刚才如那孩子的提醒,今天晚上必然有事,咱们是不是……”话还没说完,只见程钧神色安详,竟然已经进入了入定的状态,不由一阵无奈,心中暗道:难道就束手待毙不成么? 想到这里,他把随身的宝剑抽出来,慢慢放在身后,因怕剑光反射,盖上了一层被褥,端坐在床上,双手却步结印,反而随意的放在两边,宽大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了他手上的动作,看不出他指尖与剑柄不过数存。这样若有情况,他抽出宝剑不需要半个呼吸时间。 做好准备之后,冲和才盘膝坐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留下一线余光,随时保持着警惕。这个状态虽然不费气力,但是十分损耗精神,容易疲惫。但他好歹是个修士,经验有丰富,这么坚持一个晚上,也不会有问题。 如此一个多时辰过去,月亮渐渐隐没在乌云之中,房间里一团漆黑,安静的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突然,仿佛利刃撕裂了黑暗,只听“啊”的一声大叫,叫声中充满了惊恐慌乱之意。紧接着就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进了这边的院子。 冲和目光微微一闪,手指一紧,已经抓住了剑柄。 对方来的速度远比冲和想象得快,只听砰地一声,卧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高声叫道:“两个胆大包天的野贼,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我师弟还来!” ———————————————————————————— 下周要强推啦,离人厚颜求首订,如果有月票帮我留着点哈,谢谢啦 八十五 尸爆 冲和一怔,原本就要扑上去的身子反而收住,端坐在床上。 只见门外冲进来一个青年,双目尽赤,手中拿着宝剑,狠狠地打量屋内情形。转头看看左右,大概是冲和看着显眼,大踏步直奔着冲和过来,喝道:“奸贼,把我师弟怎么样了?” 冲和暗中叫苦,都因自己打坐的地方比程钧靠近大门,因此这疯子来找自己。他也看出来了,这就是刚才酒宴上那对师兄弟的师兄。当初见他虽然比他的师弟冷静含蓄些,但那股骨子里居高临下的气势,其实并没有分别。 冲和见他来了,心中虽然警惕,但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人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家伙,来了最多打一场,比说程钧,自己上去也未必就输。 那师兄冲入门中,砰的一脚将门踢上,喝道:“看剑。”然后手起剑落,狠狠地砍中了——桌子的一角。发出“乒”的一声巨响。 冲和本来蓄势待发,就等他冲过来就抽剑对战,眼见他不往自己胸口刺,反而在离这不过丈许的地方砍中了一张桌子,不由得讶然,抬头见程钧眼睛睁开了一线,但没有任何表示,心中一动,跳下床,用剑斜指着那师兄,却没上前。 那师兄转过头来,只见他脸色一片雪白,嘴唇微微颤动,并无愤怒之意,倒是显得很是害怕,恐惧之意溢于言表。冲和一怔之下,已经有些明白,上前一步,长剑横在身前护身,低声道:“道友?” 当的一声,那师兄又在桌子上砍了一剑,在剑刃碰撞的声音掩饰下,那师兄用一种极其压抑的声音道:“道友,此地有鬼。” 冲和心中本来有事,听到这阴惨惨的声音,心中一寒,道:“哪里来的鬼?” 那师兄道:“我师弟给那妖道杀死了,咱们快逃。” 冲和手中的剑飞快的一挥,在他的剑上一碰,发出一声金属交鸣声,道:“他既然杀了你师弟,自然是你们起了冲突。你自己跑就是,找我们做什么?我们不是一头的。” 那师兄摇头道:“那老妖道不只是要杀我们,他……他是人就杀,要把我们斩尽杀绝。他炼了邪法!” 冲和脸色一变,心中有几分相信,但依旧道:“那你还不自己跑?” 那师兄道:“我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若要逃跑,不出观门口就要被他杀死。咱们一起走,才有希望逃脱。” 冲和道:“怎么个逃脱法?” 那师兄道:“我师弟……给那妖道掳了去,他是不行了。我假装不知道他是被鸣升老妖道杀死的,来找你们。咱们动手交战,边打边骂,一路打出去。那老妖道不明就里,必然不会防备。出了道观之后,咱们各奔东西,立刻跑得远远的,料来他不会追上来,就是追来了也未必追的上。” 冲和心中一动,暗道:这法子虽然老套,但是未必没用。但是随即想到,程钧没有离开道观的意思,看他的态度是要留下来和老魔一战的。虽然冲和也倾向于离开,但他不愿意违逆程钧,更遑论为这么一个看不起自家的小人背叛。因此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道:“用不着,我信不着你。”说着轻轻把剑一撤,道:“给你个机会,从后门溜出去,翻墙就走,我看那妖道未必就追的上你。” 那师兄顿足道:“你是蠢货是不是?”眼见冲和不信自己,转头望着程钧,道:“这位道友,你看……” 程钧抬了抬眼皮,道:“出去。” 那师兄“啊?”了一声,程钧道:“滚。” 那师兄脸色骤然涨红,目光转为怨毒,道:“你会后悔的。”说着一甩袖子,推开门,就要出去。 正当他就要出门的时候,只听一个声音道:“师兄,你在这里吗,师兄?” 那师兄脸色一变,艰难的吐出几个字道:“师……弟……” 门口人影一闪,那师弟举着一根蜡烛走了进来,一张白净面皮在烛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见到那师兄,笑道:“师兄,你在这里。” 那师兄倒退三步,道:“你……你你你……” 那师弟嘴角上挑,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整个人的表情颇为怪异,道:“师兄,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枉费了咱们同门多年的情分……”说着伸手向那师兄抓去。 那师兄惨叫一声,道:“别动我,你已经……” 程钧眼睛骤然睁大,身法如电,倏地上前三尺,一拉冲和,脚下一挑,把迎面那张桌子挑起来狠狠地踹向那师弟,拉着冲和狠狠地撞向窗户。 只听哗啦一声,两人砸碎了窗棂,穿窗而出,落在院子里,在地下滚了几滚。冲和就听身后砰地一声闷响,似乎一个西瓜爆裂的声音,说声音大,又不算很大,但那种沉闷的钝响,令他心底有些发寒。 冲和倒在地下,就见程钧飞快的弹起身,喝道:“起来。” 他连忙站起来,问道:“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程钧冷冷道:“尸爆。” 冲和一阵寒气冒上来,道:“尸爆?用的什么尸首?难道说那师弟……” 程钧道:“已经是个死人。” 冲和打了个寒战,仔细回忆刚才那师弟的言谈举止,虽然神色怪异,表情抽搐,但其他地方并没有死人的样子,自己虽然心中怀疑他有问题,但也没怀疑到那里去。 程钧道:“不仅仅是他,他那师兄也是一起的。” 冲和讶道:“他也是死人?”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倘若说那师弟是死人,他还能相信,但那师兄和他砍了半天桌子,说了好些话,没有半分和活人的不同,若这也是死人,那他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程钧冷冷道:“那倒不是,那师兄是个活人。只是他是被外面的妖道控制了,来试探我们。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话是真的,都是为了引诱我们出去,倘若你刚才出去,那是必死无疑。” 冲和道:“原来如此。”忍不住一阵后怕,又道:“那他看见他那师弟那般惊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师弟已经遇害了。” 程钧道:“他被我激怒之后,打开门,做了一个暗示,就是通知外面自己这边失败了,叫那妖道改换计划。只是他不过是被妖道控制的小卒,哪里知道那妖道下一步要怎么样?所以见了师弟死而复生,只有惊惶无措的份儿。” 冲和点头,转头看向身后,只见除了窗棂破碎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不由问道:“可是刚才那师弟已经尸爆。尸爆的威力何等厉害,沾之即死,那师兄也在房屋之中,如何能够躲开?” 程钧道:“干嘛要躲开?他不是本来就要死么?怎么死还不是一样?” 冲和想说:对那师兄自己来说可是大不一样,但是没说出来,道:“那我们如今该当如何,那老妖道倒是很重视我们,竟然使出这连环的手段。如今既然不凑效,他还要再耍些出什么花招来?” 程钧道:“不用什么花招,他自己来了。” 冲和一凛,转过头去,只见惨白的月色下,一白袍白发的老道缓缓而来,神色平静之中带着几分狰狞,正是那鸣升老道。 八十六 寒塘渡鹤影 见到正主出来,场面立时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冲和见老道出来,半是紧张,半是放松——这也奇了,刚才种种怪事描绘的光怪陆离,让他心中惴惴难安,但现在面对面对上,无非是刺刀见红真刀真枪打过一场,也就那么回事。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败阵身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事情,反而比之刚才玄之又玄的气氛好上许多。 说到底,冲和是会被一时震住,但不会被吓死的人。任何一个散修,在流浪了十年之后,都不会被对手吓死。 冲和都放下一半的心,程钧自然更加不会害怕,道:“观主,夤夜入户,莫非是来谈买卖仙鹤的?” 那鸣升老道冷笑道:“仙鹤?你还想要仙鹤?” 程钧道:“为什么不要?” 鸣升道人道:“你要果然想要仙鹤,那就跟我来——若你真有这个胆子。” 程钧道:“好。那你带路。” 鸣升老道微微冷笑,背转过身,缓缓往前走,对于把后背卖给程钧,丝毫不在意。程钧也没有背后偷袭的意思,慢慢的跟着过去。 月光之下,这小老儿弯着腰弓着背,一步三颤,晃晃悠悠,看来似乎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鸣升老道一路往后,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进了山林,仍不停步,背负着手,一边走一边道:“两位道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听口音,这位年长些的道友是本地云州的口音,这位小道友,说话官话不像官话,方言也不似方言,我倒是听不出来了。” 程钧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早改,多年漂泊,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哪里人了。”这句话老气横秋,配合着程钧还在变声期当中的嗓子,倒有一种纯天然的滑稽感。 鸣升老道哼了一声,道:“那么,你千里迢迢来到云州,是为了专程赶来与老道为难吗?” 程钧道:“道友这样高看自己?倘若不是我这位道友提起贵观的仙鹤,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宝地。” 鸣升老道道:“这么说,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缘分啊,缘分。”说着低低的笑了几声,仿佛为自己说了一句风趣的调侃感到得意,只是声音干哑,有如夜枭嘶鸣,“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是我那不争气的劣徒请来的帮手呢。” 程钧配合着发出一阵低笑,夜色中听来,阴森不逊于鸣升老道,道:“好笑啊好笑。道友不但高看自己,连对你那劣徒也这么信心十足。你那劣徒他有请帮手的本领么?” 鸣升老道叹了一口气,道:“我那劣徒啊,他的资质本来是很不错的,只是这几年我不怎么管他,他自己就长歪了。他总是多管闲事,你是不是得到了他的什么提示,知道我这小道观里另有玄机啊?” 程钧道:“是啊。” 冲和看了一眼程钧,心中略有些不满,那小道士景枢,固然性格不讨人喜欢,但他提醒他们小心,毕竟是一番好意。程钧随意的将他出卖,总得太不厚道。但程钧既然说了,他也不可能否认,只是默然不语。 鸣升老道再次发出了一连串低声的哑笑,道:“道友,你想必在外面过的应该不错,虽然是散修……不,你也可能不是散修,反正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自以为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不过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和景枢只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多次提醒与你?难道你与旁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值得他另眼相看么?” 程钧微笑道:“我并没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令高足也没有对我另眼相看。令徒大概……只是按照平时的正常程序做的。” 鸣升老道脚步一停,神色似乎有一丝惊异之处,但随即又发出了那种不阴不阳的笑声:“呵呵呵——你也猜到了。这些年,具体来说三四年,自从他师兄死后,这孩子就有些不听话了。对于每一个来这里拜访的客人,他总要多多少少多一句嘴,提醒对方我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或者用激将,或者用利诱,让那些倒霉的过客与我为敌。他这么做,当然给我树立了许多麻烦,但更惨的是,这些被他利用的人,不得不悲惨的死去,这真是造孽得很哪。” 冲和呼吸一滞,眼前闪过那小道士冷峻中带着几分嘲讽的脸,只觉得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不由得恼羞成怒,暗道:那小子果然不是好人! 程钧道:“哦,你是说,若是景枢不驱使他们与你为敌,你就不会取走他们的性命吗?” 鸣升老道道:“不,我当然还会动手,但他们会走的更安详。”他咳嗽了一声,道:“我们这些修士,修炼的本就是逆天而行的道法,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数千年来,没听说过世界上有人修成了长生不死之道,那么我们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安静的死法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景枢搅乱了他们死前的安宁,远比我杀人要更加罪大恶极。” 程钧笑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异议,抬头道:“前面是哪里?” 鸣升老道抬头,,只见树林的尽头,出现了一大片空地,那空地却不是平整的,而是向下凹陷,中心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坑底干涸,似乎是一座天坑 程钧拿起折扇挥了挥,道:“好大一座坑,倒像是什么东西砸出来的,这该不会是……” “鹤塘。”老道幽幽地道,“我那徒儿不是跟你们介绍过了吗?我这么一个爱鹤的人,为了养心爱的仙鹤,专门建造了一座鹤塘,里面放养了无数的灵鱼灵虾,新鲜水藻,就为了给我的宝贝鹤儿加餐。” 程钧道:“但是而今这里只剩下一座大坑,倒是辜负了你们师徒当年的一番心血了。”说到这里,他又接着道:“不过这没关系,你们师徒两个又有了新的玩意儿了,不是么?” 鸣升老道阴森森道:“我们师徒?” 程钧道:“你们师徒——你这样的人,知道你徒儿屡次给你的猎物提供消息,怎么会容忍他到如今呢?这也很简单,你们互相需要嘛。” 鸣升老道嘴角一动,这一回却不是往上挑出往常那道阴森的弧线,反而是下沉的厉害,看起来带了几分愤怒和几分戒惧,“道友的聪明真是令人感动啊。” 程钧不理他,道:“你说修道人安详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这个我也同意,不过令修士不安详地死去,对你也是非常重要的。” 鸣升老道嘴角下垂的更厉害了,眼光也慢慢下沉,盯着那大坑沉沉不语。 程钧道:“人死之后,化身为阴魂,而人在带了怨气的情况下死去,则化身为厉鬼怨魂。寻常的阴魂要多少有多少,而死得恰到好处的冤魂可不容易得。对于修炼某些缺大德,损八辈的法门而言,怨魂厉鬼又必不可少。怎么制造这么一批优质的厉鬼呢?你们师徒分工合作,一个鼓舞起修士的士气,激起修士的贪婪之心,另一个在那修士离着成功最近的时候采用各种恐怖的方法将他毫不留情的打落地狱,这样,一个充满怨毒的魂魄就新鲜出炉了。这个时候,再用一些酷刑将魂魄加以炼制,使怨气转为阴戾,效果更是好上加好。如此一年一年乐此不疲,你们师徒害了多少人了?” 那鸣升老道听到程钧前几句话,神色越来越冰冷,到了后来,反而渐渐平静,伸手捋了捋胡子,道:“道友,说得这般内行,难道是同道中人?” 程钧道:“倒也不能算是,我虽然研究过一些,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就判断你是魔门哪一家,倒是有些为难。隔行如隔山,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道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要枉费你把我引来的一番心意,快把这障眼法撤了,显出此地的真身来。” 那鸣升老道桀桀怪笑,道:“既然如此,就叫你这外行人开开眼界——”说着,大袖鼓起,伸手一挥。 干枯的鹤塘上空,有一瞬间发生了扭曲,周围灰扑扑的颜色就像龟裂的墙皮,一层层脱下,只剩下一片滔天的血红。 八十七 水银泻地 滴答,滴答,一滴滴水滴的声音响起。 那是鲜血落入池子中的声音。 眼前的土坑,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坑还在,土没了。 原先黄土掩映的地方,只剩下一片鲜艳的血红,那是一片深池,池中沸腾咆哮的,是流淌的鲜血。 一片血水中,蒸腾的黑气伴随着尖利的鬼哭声四处流窜,一次又一次掀起了咆哮的惊涛,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着,刺激着人们的嗅觉,激发着人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惧。 程钧看了一眼血池,道:“规模不过如此,看来你作孽倒不如深重。” 这句话那鸣升老道听了没什么,冲和却是头脑一晕,眼前这血池足足有五六丈方圆,不知道多深,更不知道有多少的鲜血,才能填满这一池子,杀人流血的鸣升老道且不说,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不过如此”的程钧,又是什么样人? 那鸣升老道闻言,面容一阵抽搐,道:“可怜我在千魔顶那一池子好血,费了多少年功夫才积蓄而成,就被那老道一脚踹翻,逼得我逃难至此,从头开始。云州虽乱,道门虽然放松,但各种大大小小的势力哪一个是好惹的……五六年的功夫夹缝中藏身,偷偷摸摸,积攒下这么多鲜血,换了你你试试?” 程钧点头叹息道:“好可怜哟。” 这一句话,把鸣升老道红脸憋成了紫脸,暴怒道:“找死!”手中的拂尘一摆,白色的丝绦尽落,现出里面藏着的一把黑色的幡儿来,跟着他右手一扬,一道血红色的影子从血池里飞出,悬在他头顶,迎风招展,正是一把鲜红的小旗子。 程钧淡淡一笑,铮的一声,宝剑出鞘。 冲和在一旁同时伸手,剑光一闪,长剑在手——他其实知道自己难以插手对面两人的打斗,但是至少有着一个态度,表明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 那鸣升老道手中幡儿一展,原本尖利的鬼哭越发刺耳,高一声低一声,令人耳鼓发麻。只见地底下渗出丝丝黑雾,一时间黑烟滚滚,将他本人包裹起来,半边身子藏在黑烟当中,好像与浓雾化为一体,只剩下胸口往上还露在外面。只见老道在黑烟之中身影越来越虚化,宛如风中的残烛,虽然都会被吹散,只有一张脸清晰如故。 只见他脸色狰狞,道:“你这个入道期的娃娃,竟然敢跟我动手,你知道我是什么修为?” 程钧道:“你不过也是入道罢了——至于你以前什么修为——干我屁事,别说你,这一年元神神君我打了俩了。”说着长剑一挥,剑光熠熠,四道银光同时飞出。 那银光未到跟前,只见黑烟骤然合拢,将那老魔的身影掩住,面前只剩下一团黑影,剑光穿过黑烟,毫不停息的往前飞去,冲向树林深处,不知去路。 波的一声,黑烟消散,原地空空如也,哪有老魔的影子。 烟遁! 冲和低声暗叫,程钧百忙之中骂道:“遁你姥姥,有这个遁法么?”伸脚往地上一踏,无数道剑光如雨点一般刺入脚下的土地之中,只听噗噗噗数响,地下戳穿了无数空洞,好似被田鼠肆虐过的田地。 那些地洞本来都是空的,一瞬间的停止之后,有数个洞口缓缓往外冒出黑烟,黑烟缕缕,从远处的洞孔冒出,不过几个呼吸,已经大半洞口都往外冒险,似乎地下着了一把火,越着越是旺盛。 冲和一见之下,登时知道,那老妖道不是遁往空中,而是在黑烟的映照下遁入地下,这个技术含量比凭空消失差的太多,松了一口气,正要学着程钧往地上进攻,却见程钧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上去。” 冲和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敢违逆,也实在不敢在地上呆着,膝盖微曲,纵身一跃,倒拔数尺,落在旁边一棵大树树梢上。 程钧却是不动,一只脚立在原地,另一只脚围着本身一转,画了一个大圈,手上不停,无数剑光狂风暴雨一般,往地下扎去,地下的空洞越来越多,不多时已经如筛子眼一般。 那空洞开始是只冒出黑烟,随着剑光越来越多,也有数似白光从洞中泄露出来,似乎是在黑夜之中夹杂着的数点星光。这是地下的黑暗世界在于上方将下的星火做着激烈的缠斗。 不是黑暗吞噬了光明,就是光明征服了黑暗。 渐渐地,星光从黯淡寥落转为璀璨灿烂,黑烟当中,已经能看见完整的一道道剑芒,若是有想象力的,已经能从无数洞穴中泄露出来的点点光芒,看得出地下的情势,从一边倒慢慢扭转了过来。 剑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延绵不绝之势,仿佛没有尽头。 这是程钧的策略,御敌于国门之外。这老妖道既然敢从地下占据暗处,程钧就让他再也冒不出头来。 三百六十式星光诛魔剑。 星光照亮黑暗,剑光诛却邪魔,任他何等阴风妖气,不敌那星光剑的一挥。 每一剑都象征者天上一处星宿,一剑既出,至少有一百零八剑紧随其后,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一百零八剑,是一式! 而诛魔剑,有三百六十式。 这种情势就像是为诛魔剑天造地设的,程钧占据高位,居高临下,以明攻暗,无需考虑对敌,只要跟随着手中长剑,源源不断的释放,释放,在释放,诛邪辟魔,让脚下这一片黑暗,被源源不断的星光进化,吞噬! 至于这么做的消耗,程钧并不害怕,他还有一张王牌,拼着受些损伤,也绝不会缺少灵气,更何况,他就是不动最后的底牌,那老妖道也撑不过他。 黑烟越来越少,鬼哭声并没有减弱,但是越来越凄厉,与其是说鬼叫被人催动的越来越急,还不若说鬼头的主人形势渐渐落到了自家也想鬼哭狼嚎的地步。 轰——轰——轰—— 脚下的地越来越震动,似乎有一头受困于地底的洪荒猛兽,在地下乱撞,企图脱困而出。 “等不及了吗?”程钧低头看着这一片杰作,无数的白光掩映下,他独自一个人站在中央,甚至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光芒横七竖八的穿梭在小小的一片空间中,奇幻莫名。 只要他想,再压制一段时间也没有问题。 不过…… 程钧收回了剑光,一道白色的剑芒如活蛇一般在剑刃上游走,眼睛望向地面的隆起处——他要出来,就让他出来。 轰! 最后一声巨响,比刚才所有的声音震撼十倍! 那是撞击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地表。 被剑刃插过无数遍的地面脆弱无比,在如此激烈的撞击下,不堪一击的碎成了数片,碎石和土粉铺天盖地,在血红色的氛围当中重新染出了一片土黄。地上辟辟啵啵的一阵脆响,那是天上的石头回归土壤的声音。 跟着碎石头一起落地的,还有一团东西。 如今,也只能用团来形容了——那是一团血团。 那血团被一种勉强可以称作衣服的破布包裹着,头上盖了一顶似乎像是头发的破帽子,摔到在地下,无数棕红色的鲜血跟着他的身体一下拍在地下,落下了一大滩丑陋可怖的污渍。 只能说是污渍,无论是仁人义士,还是恶贼小偷,只要是个人,流下来的血应该是鲜红色的,那是天赐给人类的血统。但这个东西,因为周身已经被黑色的絮状物缠住,红色的血迹缠在了似灰似黑的颜色,显得分外肮脏。 程钧离着他不过数尺远,却没有再动手,长剑垂着,那道剑芒依旧在剑刃上吞吐,整个人轻松惬意,仿佛在观看一场就要开始的喜剧。 等到那团血团慢慢的从挣扎的状态直立,恢复到了勉强可以辨认的人形,程钧才微笑者打了声招呼:“你好,欢迎回家。” ———————————————————————————————— 友情无责任推书—— 八十八 鸡肉味 那血团撩开头上那团勉强可以称之为头发的障碍物,露出鸣升老道那张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脸,满脸的怨毒和狠戾,好似活生生一头厉鬼。 程钧与他对视,微微一笑。 那鸣升道人见了,突然也是一笑,笑容扩大,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隆隆,充满了欢悦之意,仿佛现在一身狼狈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程钧一般。 程钧挑了挑眉头,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丢脸为何物?” 那鸣升道人笑不可支,道:“我不知道丢脸,那也不打紧,但是你马上要连命也丢了。” 程钧冷笑道:“倘若你有杀手锏,还不偷偷地放出来,打一个冷不防,倒有几分可能,你这么大笑大闹,是唯恐有谁不知道么?” 那鸣升老道大笑道:“叫你知道了又怎么样?越叫你知道,你心中恐惧,死得越痛苦,我越是高兴。你既然千般伶俐,万般厉害,自忖是算无遗策,那你来猜猜,我为什么好好地观里不呆,要把你引到此处?” 冲和站在树上,本来见程钧大占上风,心中笃定,这时一听此言,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是啊,他将我们引过来,果然是有阴谋。 程钧一皱眉,道:“此处地下中空,最适合你玩那套黑雾隐身的把戏,若不在这里,你哪能那样方便的装神弄鬼?” 那鸣升老道仰天大笑,状若疯癫,道:“难道你就这么点见识么?还是你猜到了却不敢说?我来告诉你,我来这里为的就是——”伸手一指那血池,道:“它!” 话音未落,那鸣升老道不等程钧反应过来,伸手一挥,手中血色小旗迎风便长,眨眼之间,已经足足三尺尺幅,颜色鲜红欲滴,与池中血色无异。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小旗中冒出数道鲜血一样的虚影,围着老道来回乱转。那老道退后一步,飞快的往血池中央飞去。 程钧紧跟在后面,速度虽然也极快,但终究难以追上,眼睁睁见鸣升老道进了血池,他不敢跨越,在血池中央停了下来。 那鸣升老道站在血池中央,既不漂浮,也不下沉,那血色旗帜围着他滴流乱转,漫天的血液微微翻滚着,咆哮着,老道站在中央,仿佛天地的主宰,血红色构成了整个天地,而天地则在他一手指尖。 程钧呼了一口气,道:“不错。” 那鸣升道人桀桀怪笑,道:“仅仅是不错?你人生最后一句话,难道不该说一句更好的话吗?” 程钧淡淡道:“我若有这么一天,一定留下比你今日更像话的遗言。” 那鸣升道人道:“事到如今,还兀自逞口舌之快,罢了,你给我死——”说了一声死,血色小旗骤然再变,一道血色人影在那老魔脑袋上凝聚,那小旗被那血影抓在手里,摇了两摇,晃了两晃—— 腥风骤起,浊浪排空! 那血池明明只有数丈宽,但此时声势不逊于汪洋大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卷起了数丈高的巨浪,咆哮着往中央鸣升道人的落脚处涌去。 那鸣升老道吼道:“刚才叫你误打误撞,破了我的雾影变,这回来常常我的血影变!你家魔祖会三十六中变法,看你尝到几种!”一面说着,身后那血影小旗再一挥,无数血液腾空而起,将那老魔包裹在其中。 只见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血茧,那底下的血水,化身实质,如同缠丝一般一道道的往上缠去,越缠那血茧越大,越缠那血池中央的血水越少,终于,那刚才沸腾翻滚的血池见了底,而半空中的血茧涨到了恐怖的十丈长短。 紧接着,那血茧中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什么动物在咀嚼,声音带着奇特的摩擦声,令人闻之齿冷。 程钧望着那血茧,心中暗自紧张,成与不成,就在破茧而出的一刹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刹那,或许是永恒,那血茧终于动了,一声嚎叫从其中发出,响彻云霄,那一瞬间,震得笼罩在天空的血色云雾都晃开了一线。 冲和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疑惑,暗道:破茧而出那么痛苦么?听他的叫声,我还道是被掐住了脖子呢。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想有的没的,但是各种奇怪的思想层出不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绝境之中,人的脑子分外好用。 与此同时,他看向程钧,只见程钧手中剑上那束耀眼的剑芒一直在剑刃上盘旋不定,虽然都会脱身飞出,将对面的对人劈为两半。心中暗自焦急,道:前辈一直不散剑芒,难道不是为了留作最后一击?如今对方结茧,正是大好的机会,冲过去一剑两断彻底一了百了。倘若叫他破茧而出,看那血池如此诡异,他战力必然暴涨,将来如何收场?这个道理我都明白了,程前辈怎么会不明白? 电光火石一瞬间,冲和已经想得明白,知道事不宜迟,闪身出来,就要张嘴提醒,突然,那声长长的惨叫戛然而止。 随着叫声的停歇,那血茧中间绽开一条裂缝。 冲和全身发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只听砰地一声,血茧从中破开。两半血红色的茧皮砰砰两声,落在原本的血池,如今的大土坑当中。 而除此之外,包括血茧中央,原本该出来内囊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冲和瞪大了眼睛,仔细看那土坑的中央,确实什么都没有,别说鸣升老道,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疑惑之下,忍不住惊道:“那老道……死了?” 别说这件事令人难以相信,就是真死了,也要有个说法。哪有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莫非就如刚才一样,这是那老魔耍的什么把戏,他还藏身在暗处,等待着时机要发动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冲和不自觉的去看程钧的脸色,只见程钧一脸的凝重,目光直直的盯着前面,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 看到程钧的郑重,冲和心中咯噔的一下,暗道:果然没完。他顺着程钧的目光一起看去,只见他视线落的地方,正是那两块脱落下来的血茧残骸。 有问题! 冲和本能的想着,就见那原本死气沉沉的血茧动了一下。 冲和猛地后退一步,身子一晃,差点从树上掉下去,这才记得自己还在树上,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然后再抬头,眼睛陡然睁大—— 就这么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那血茧不但动了,而且大动特动,两半的躯壳已经滚在一起,糅合成了一个圆球,在地上滴溜溜乱转,显然还要继续的改变形状,不住的拉伸。左突右挡,想要宿出形状来。 冲和的心随着那圆球上窜下动,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悍不畏死的精神,顾不得躲避,倏地落下地,持着长剑来到程钧身边。 程钧没有看他,只专心看者那血茧。 终于,那血茧呼啦一声,从地上站起来——真的是站了起来,因为血茧终于塑出一个大略的人影,头上顶了一个没有任何器官的脑袋,底下是躯干和四肢,他现在就用两条仅仅有些形状的腿站了起来。 那鲜红的颜色堆彻出来的,是一个血人。 那血人往前走了几步,晃晃悠悠越来越近,脚步声咚咚,踩得地面微微摇晃。 “这是——鸣升老道?”冲和干咽了一口吐沫,不知道是问程钧,还是问自己。 “嘎嘎……”古怪的笑声响起,居然是发自那血人那没有嘴的脑袋里,“鸣升老道?是那个鸡肉味的家伙么?他好咬口啊。” 冲和脸色刷的白了,竟茫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就听程钧道:“没问题吗?饿了这么久骤然暴饮暴食,不会撑死?” 八十九 血人 那血人发出了几声咕哝,道:“我只吃了想吃的,不想吃的一会儿还能吐出来。”说着用没有手指的巨掌拍了拍肚子,道:“你要不要,现在我就能给吐出来。” 程钧道:“你给我呆着——少做没用的事。”转头对冲和道:“回去。” 冲和犹自云里雾里,程钧道:“没什么,那老妖道死了。”说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扇出一阵清风。 这血人,自然就是老魔了。也是程钧一开始安排好的杀手锏。 刚刚一来到这里,程钧已经看破了血塘上空的幻术,心知那鸣升老道占据了主场之利,暗中已经在筹谋如何对抗。 这时候,是藏在折扇里的老魔自告奋勇,要求进入血池吸取魔气,来个釜底抽薪。程钧对此并非没有疑虑,怕那老魔只身深入,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倒是老魔本人信心十足,并且保证道:“给你拿阴阳扇开开光。” 这个诱惑可是不小,程钧心中略一权衡,便即同意了。既然决定之后,事情倒也简单,程钧一面和鸣升老道扯淡,一面随便扇了扇手中折扇,以他的修为,现在本不能驱动人道巅峰的法器,但老魔本为器灵,来去自然自如,于是在漫天血雾的掩饰下,老魔轻轻松松的在鸣升老道眼皮子底下钻进了血池。 既然老魔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按照道理说,程钧只需要在外面拖时间,时候一到,把鸣升老道引入陷阱,他自己就找死去了。但程钧心中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在打斗之中,始终下了大力气,没有贪图省事把烂摊子丢给老魔。即使在那鸣升老道掉入陷阱之后,也依旧没有散去剑上的剑芒。 不过事实还是在往好的方面发展,等那血茧一出,程钧就知道老魔成事了。剩下的不过是万一的可能,那老魔坐拥先手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被鸣升老道翻盘——倘若真有这种情况出现,程钧也只能无可奈何。 好在如今站在这里的,就是那老魔,而鸣升老道则化的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只是这老魔如今还回不来,当初老魔和程钧也交换了利益分割,这一池子魔道精华,怨气和魔气给老魔补身子,血气送给阴阳扇开光,魂魄则填充程钧指尖的炼魂阵。程钧虽不是魔道中人,但对于许多魔道功法也有涉猎,虽然不会特意去收集魔道的血腥材料,但是接受点二手货全无心理压力。 只是如今,那血气虽然可以剥离,魔气已经被老魔吞了,怨气和魂魄还纠缠在一起,现在被老魔以血人的形式包裹,看不出什么来,若是一打开笼子,只怕无数怨魂就要如火山一般喷发出来,四散崩溃。程钧是不愿意浪费东西的,因此在找到合适的祭炼之地前,他不能开闸泄洪。 于是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只是最后一个不怎么像人,虽然老魔刻意把血人的身高缩短到了一丈以内,但一个没鼻子没眼的血团,实在很难作为人来看。旁边的冲和心中充满疑虑和忌惮,但他也有分寸,既然程钧没提到此人,想必是不会跟自己解释,问也是多余。 老魔自己倒是很欢悦,毕竟他失去肉身已经万年之久,虽然早已习惯了魂魄状态,但是再度拥有“肉身”能跑能跳的感觉好极,时不时伸伸胳膊踢踢腿,显得颇为活跃,要不是这具肉身太也丑陋,又没有什么威力可言,他倒真想要一直住下去。 回到道观,天色还没亮,程钧对冲和道:“今天晚上折腾的不轻,你回去休息。” 冲和道:“我倒是没怎么折腾,不如您辛苦。”这倒是实话,程钧和鸣升老道大战一场,他则完全没动手,不过心情起落不定,从这方面来看也没少耗费心力。 程钧道:“你在后院没有行李么?” 冲和脸色一变,道:“好像有一个包袱,留在房间里了。”乾坤袋那东西十分珍贵,他还消费不起,因此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袱。虽然作为道士,随身的东西并不多,但多少也要随身带些东西的。 程钧问道:“里面都有些什么?重要么?” 冲和道:“也就是些衣物,银两什么的,修炼的东西我都带在身……啊!”脸色一变,道:“我修炼的功法还在里面。” 程钧道:“不管怎么样,咱们原来的屋子里挨过一记尸爆,如今已经毒水遍地,不能呆了,功法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并烧了。”说着也不多说,迈步进了后院。 冲和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什么叫做“功法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对于一个散修来说,其他的资源还可以拼搏一二,只有功法这东西,被道门卡死不说,散修界也是个个敝帚自珍,从无外泄,几乎是一个散修的身家性命。即使冲和一向尊重程钧,也不由升起了掐住他脖子的愿望。 正想着,只听轰的一声,一道火光从后院升起,正是自己等人住的小院,现在已经被熊熊的火焰吞噬。冲和只觉得嘴里发苦,捶了锤自己的胸口,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程前辈说的没错,尸爆的威力自己也知道,流下的毒水真正遗祸无穷,别说一本纸质的功法,就是趁手的法器,被尸水污染了,若无特殊的办法,也只好熔炼了再来过。虽然如此,心中还是沮丧,不免带出几分苦笑来。 这时,便听程钧问道:“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冲和一怔,只见程钧去而复返,身上干干净净,仿佛不是去放火,只是去后院散了一圈步一般。 冲和心道:你现在才问还真是及时,口中道:“是《庚金日光功》。” 程钧皱眉道:“我看你是三分太阳命的仙骨,为什么炼金命的功法?那个庚金日光功……和《庚金太玄正法》有什么干系?”饶是他博学多才,也不会知道所有的功法,散修炼制的功法多是经过各种改变的个体功法,浩如烟海,多如牛毛,除非去道藏中查阅,不然谁也记不得。 冲和苦笑道:“太阳命仙骨奇少,修炼的功法更少。其实还好,我还有金命仙骨,又和太阳命的仙骨有相同之处,练习这金命功法已经不错了。有的搭配不好,先天冲突的仙骨,譬如太阳命配土命、水命,还不知道要如何修炼。”顿了一顿,又问道:“庚金太玄正法是什么?这个倒没有听说过。” 程钧道:“是一套真法,和另外四套正法合称为五大正法,品质倒是九品最上,但专修一命,五行不全,向来为人看不起。尤其是包含入道期的真法,居然先天不足,枉为九品道法之名。可见有时候古人也有错。” 冲和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脑袋中嗡嗡直响,只想着“九品道法”这几个字,就像无数烟花和火球术在脑袋里对撞,因为太震撼,反而有些反应不过来。 九品道法——那不是大门派中的镇道之法级别的么,寻常宗门之中也未必有,怎么让此人说出来,和街边上的大路货一般轻松?他…… 他不会是吹牛皮? 一个诡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冲和赶紧摇了摇头,据他所知,程钧绝非胡吹大气之人,倘若因此对他产生了怀疑,日常带出几分不敬来,将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程钧没有再多说什么,道:“你去将那两人的住处也放火烧了。” 冲和点头,又道:“您呢?” 程钧道:“我去找人。” 九十章 地牢 程钧穿过后院,来到道观的东南角,从角落里往前走,默默数着方位,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应该是这里了。 程钧对鹤羽观很熟。当然,他是第一次到这里,但是这里是道门下的子孙观。天下的道门道观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什么方位是十分地方,都有着十分严格甚至刻板的规定。只要熟悉了一个道观,其他道观就都熟悉了。凡是道门亲传弟子,没有一个不熟悉这道观中的规则的。 比如程钧脚下的地方,就是监牢。 脚下一踢,一道大门锁应声而落,地下的石板升起,一道向下的阶梯露了出来。 程钧沿着阶梯而下,来到了最里面的地牢。 道观的地牢很规矩,一般来说无非旱牢水牢两种,这地下的是旱牢,除了阴沉狭窄,倒还干净,只是多少有点潮湿,呆的久了,骨头容易疼。 最里面的牢房里,关着一个人,那人被铁链吊在屋顶上,脚尖刚刚够到地,这是一个很累的姿势,上不去下不来,近乎拷问,十分残忍,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说。 听到脚步声,那孩子缓缓抬起头,可以看见原本就白皙的脸上已经惨白的不似人色,额头和脸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见到程钧之后,那孩子目光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嗫嚅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程钧隔着铁栏,手指轻轻一挥,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铁链应手而断。那孩子砰地一声,摔在地下,因为手还被铁链捆着,没能借上力气,就这么倒在地上。 程钧并没有打开牢房,反而蹲下身,从上面看着那孩子,道:“你果然在这里,景枢。” 景枢抬起头,声音多少有些有气无力,但是听起来还隐隐有昨日那种冷静的影子“我在这里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您在这里。”说完停顿了一下,道:“既然你在这里,那么……我师父已经死了。” 程钧点点头,道:“是啊。” 景枢闻言,露出一丝黯然之色,眼圈竟然红了,还隐隐能看见眼泪盈眶的迹象,“是吗,他也到了……到了……” 程钧道:“你果然会为他伤心,是因为一直合作愉快的关系吗?” 景枢脸色一白,目光直直的盯着程钧,道:“你……你……”重重的叹出一口气,道:“你竟然连这个也看穿了。不错,我还活着,这不是一个很好地证明么?虽然我是真的恨他,但是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是一直的合作伙伴,我造孽不比他少。” 程钧道:“你们的合作模式还是挺有趣的。我看你果然愤恨与他,但你们之间又有着某种默契。你不断的驱动替死鬼去找他,如果他死了,你固然得偿所愿,但是那些人死了,你也无所谓。你们联手制造了恐怖的难以逃脱的气氛,逼得到来的修士一点点进入陷阱,最终的结果大同小异,那人的血池里,添加了新的养料。” 景枢道:“我从开始,是真的一直在等,等待能杀死他的人出现。自从师兄被他害死,我就想要他死。可是我本领低微,如何能与他对抗,稍不小心,只有被他杀了,就像他对我师兄那样。因此我不得不寻找帮手,只有是来观里的人,我都会给与帮助,只要他们能替我杀了他。可惜,这么多人来的,不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而且嘴脸还很难看。昨天那对师兄弟你不也看见了吗?这里来的人大都是那样的。我渐渐地发现,只有利诱才是诱骗他们的最好方式,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那时候我就想,让这群人去死,也无所谓。” 程钧听着,笑了笑,道:“那也很正常。道观中只有两个人,你无时无刻面对着的都是敌人,还要担心自身的安危。这么大的压力,别说你一个孩子,就是成年人,又如何忍受?心理扭曲已经是小事,再过些日子,就是真的疯了也是寻常。” 景枢道:“是吗?原来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我还感觉我怪不错的呢。”说着,竟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或许是鸣升老道死了,他心口压住的一块大石终于搬开,因此神态竟有解冻的趋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杀我。他捏死师兄只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生生的用师兄祭炼了他那把血旗。我想他要再杀我,也是早晚的事,若是不杀我,或许是像养猪一样,等到哪日养得肥了,再一口气宰掉。” 程钧道:“说实话,他不杀你,我也想不出来其中的道理。是不是你们之间的师徒情谊,毕竟没有完全断绝?”这其实真是有令人费解,即使他两人有默契,毕竟景枢和那老道全不是一条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坏了那老道的大事。景枢本人虽然聪明机警,但毕竟是个孩子,考量并不周到,更何况心存恨意,用他哪里顺手?随便收一个魔门的弟子诱骗过路的道士也很容易。从一般的利害看不出景枢幸存的必然性,或许只能归结于复杂难测的人心。 景枢脸色骤然涨红,狠狠地挣扎了一下,怒道:“谁……谁和他有师徒情谊?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说完眼光更加波动,谁都能看出里面清晰的水痕。“也许早年间有,但是他如今如此……如此恶贯满盈,连师兄都杀了……师伯死后,道观就剩下我们三人,本来是相依为命的,他翻脸无情,难道我会心存侥幸吗?” 程钧不语,景枢对于鸣升老道,分明还有师徒之情。至少这份感情,远胜于对待那些路人的感情,因此他每次挑唆人与鸣升老道动手都是矛盾的,明面上他是相信自己恨死了老道,但心底其实更希望那老道获胜,所以每一次失败之后,心情反而会有一丝窃喜,这才是他对于这种驱狼吞虎的游戏乐死不疲的原因。不过这些诛心之言没必要说,说了也只有让景枢更加痛苦而已。 只听景枢哑声问道:“喂,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程钧抬头一看,道:“怎么,这种事也要问?” 景枢道:“鸣升老道是坏人,我也是。你别看我好像屡次提醒你,但是都是不安好心,才不是想要帮你。我说了,我造的孽比他更大,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程钧笑道:“那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景枢语塞,道:“我……我……” 程钧道:“平时你也这么行事,也不见他如何对你,这一次如此严惩,不是因为做出了什么违背你平时行动原则的事情么?” 景枢露出了几分倔强,道:“不错。我想要放你走,因此开门被他发现了。可我也不是真的为你好,我只是……”轻轻一仰头,露出几分傲然“我在观里两年了,只有见到你,才真正觉得你是我一直等得帮手。我想,如果错过你这样的人,就算再等十年,等到我死,大概也不会有更好的人选了。可是你只是半路偶遇,并没有精心准备,毕竟吃了亏。如果你因为准备不足落败,那就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了。因此我宁愿这次放你走,我知道你这样的人肯定还会再来。你下次再来,就是十足十的把握了。” 程钧道:“我要是不再来呢?” 景枢倔强的咬着嘴唇,道:“你肯定会再来,要不然就算我看错了你。”过了一会儿,道,“反正我不是因为真正的好心才放你,你别搞错了。” 程钧忍不住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倔强的小子太有意思了,虽然因为环境的压抑,心里有些不健康,但是只要这份倔强还在,就有再挽救的可能。笑了半天,道:“好,那我告诉你,我不杀你,还要放你的理由。理由就两个字。” 景枢道:“什么?” 程钧道:“没有。” 景枢咬牙道:“你耍我?” 程钧道:“我耍你做什么?还记得那天在荒郊野外,冲和问你,这附近有道观吗?你怎么回答的?” 景枢一怔,前日的情景慢慢浮现,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没有。”想着,他不由自足的说出口来。 程钧道:“虽然不是什么大的善心,凭借这两个字,说明你还有一份人心。说明除了鸣升老道勾引过来,本身就无路可逃的人之外,你是尽自己的努力不牵扯无辜的旁人。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因为这两个字,我救你一命。出来。”说着轻轻一扣门锁,哗楞一声,一股火苗在他手中跳跃,吱吱几声,烧断了锁扣,将牢房门打开。 九十一 道门宗卷 鹤羽观,正堂。 道观之中,最大最肃穆的地方,自然是供奉着神龛的正殿,然而最重要的地方,却是正殿后的正堂,既是观主的卧室,也是道观的权力核心。 按照一般的结构,道观当中该当还有一个监院,八个执事,不过天下的道观多如牛毛,就算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子孙观,也不一定能凑齐这些职司,更不必说散修建立的丛林观了。而鹤羽观,就是这些配置不全的小道观之一。 据景枢说,这里观主就是鸣升老道不必说,剩下两个小辈弟子,景枢和他师兄,一人领一个执事的位子,也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也没有事可执。 来到正堂,程钧很容易就在指定的地点,翻出了道观中的卷宗和道谱道牒。从某方面来说,道门的管理严格犹胜于朝廷,就算鹤羽观只是云州下最不起眼的的一个小道观,多年与道门的中枢失去联系,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获准建立了道观,这些材料一定是齐全的。 果然,正堂最上方的柜子里,有一个红木的箱子,里面放着所有的材料。每一项按照规定的顺序,码放的很整齐。 这些材料最重要的,就是三份档案,被称作道观的“头三档”。 道谱:记载着道观的渊源和纪年表,已经道观中观主的世系表。 道牒:记载着所有道观下修行和满师的道门嫡传弟子以及的名字,入门经过及所获得传承。 道志:由历代观主记录,所有值得记录在案的大事小情一一分明,每一年记录一本,每一代观主去世之后单独封存。 剩余的统称为卷宗,所有的其他材料和各类资料,是道门三档的重要补充。 有了这些,基本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或者说,明面上能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程钧快速的翻看着,很快就明白了这道观的因果由来。 这鹤羽观建立的时间并不长,只经历过三个观主,百余年的时光,本来一直是为云州中道城的道门养殖仙鹤的执事守观,中道城守观的一个附庸而已。因为中道城本来就是小城,所耗费的仙鹤也不多,最兴旺的时候,这道观也不过有一百多只仙鹤,十来个人。 六十多年前,道门在云州进一步整合,中道城的守观裁撤,与范道城合二为一,按照道理说,这一道观就归入了范道城的辖下。但那范道城自己也有许多执事守观,用不着这鹤羽观的仙鹤,因此鹤羽观就不再担任职司,闲置了下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疏忽的原因,鹤羽观并没有跟着被裁撤,反而作为一家寻常的子孙观被保留下来,并且被赋予了收徒立门的权利,算是因祸得福。但是云州本来道门势力并不强横,此地又偏僻,鹤羽观就像很多小的子孙观一般,空有道门子孙观的名义,没有子孙观的资源。反而跟散修一样,自给自足了起来。 好在作为子孙观,许多权利是名正言顺的,第二代观主依旧养鹤为生,一面开垦了几亩灵园,一面养殖仙鹤,在散修和寻常道观当中,薄有声名,还依靠着贩卖坐骑获得了不少财富和人脉,算是迈入小康。 在九年前,第三代也就是鸣升老道接掌了鹤羽观。这老道是上代观主的师弟,乃是一个鹤痴,爱鹤如命。虽然也养殖了许多仙鹤,但无论人花多少钱,都不肯卖,宁愿不挣钱还倒贴钱养着庞大的鹤群,也不肯用仙鹤换取一个子儿。如此一来,虽然还有灵园中的灵谷,不至于举观挨饿,但终究是败落了下来。 事情记载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篇道志是三年之前记得,那个时候道观的境况已经不好了,因为太穷困偏僻,连招收弟子都难以为继。这时道观只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前代观主留下来的徒弟,鸣升老道的师侄。另一个就是景枢,那是鸣升老道捡回来的弃婴。 看完这些,程钧将道志放在一旁,翻看道牒,就见一个血人脑袋伸了过来,去看那道志。程钧无奈,那老魔好奇心十分旺盛,虽然如今顶着一身血皮,但兀自要去看材料。只是程钧不知道,这颗脑袋连眼睛都没有,拿哪儿看? 那老魔看了一阵,道:“这不是为你天造地设的吗?” 程钧道:“哦,你说怎么样?” 那老魔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混入道门当中?这里就是个好机会。虽然破了点,偏了点,穷了点,但这里也是正经的道门子孙观。这里正好没人做主,你要混入其中做个道门的嫡传,正当其时。” 程钧道:“没有那么容易。你小看了道门中的管理制度,倘若控制了一个道观就能获得嫡传的身份,那天下的散修何至于投靠无门?” 那老魔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但是你将道门吹嘘的神乎其神,我也就暂时相信了。其实也简单,就像万马寺你冒充大宝和尚一样,这里不是也有个好人选么?那老道把他师侄害死了,你正好……” 程钧摇头道:“不必。” 那老魔道:“怎么啦?” 程钧道:“我程钧,有名有姓,冒充别人是权宜之计,但怎能全靠藏头露尾活着?我若想要冒充到底,早多少年前,就可以给自己一百个身份,但就是有一千一万个身份,那也不是我。我程钧始终要像影子一样藏身在光找不到的地方。那岂是我的追求?” 那老魔暗自撇嘴,心道:在万马寺你不是也冒充来着?道:“那你要怎么样?” 程钧道:“或者为程钧找一处立身之所,或者就索性隐身幕后,不必再假借他人的身份,活到我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那老魔啧了一声,道:“说困难也是你,说不妥协也是你。倘若你有这样的信心,那就拿出一个万全之策来,我看你如何做到你的要求。” 程钧道:“那需要你的帮忙。” 那老魔哈哈笑道:“看看,关键时刻,还是需要靠我。” 程钧道:“少废话。把那鸣升老道的尸首还回来。” 那老魔哼了一声,道:“那臭牛鼻子的尸首我才不稀罕,给你。”说着,好端端的一整个血人从胸口往下,裂出一道大口子。两道口子如同一张大嘴,吞吐几下,噗地一声,将一个人吐在地上,正是那鸣升老道。 程钧再次伸手,道:“幡儿。” 那老魔咕哝几声,道:“那幡儿……哼,都给你。”再次一吐,吐出来一个黑黢黢的幡儿,正是老道用的法器。 程钧检查两样东西,老魔在旁边道:“那追魂幡儿虽然是件品相还过得去的法器,无奈开光太差了。分明是庸俗之辈炼制的,根本我也看不上眼……” 程钧不理他啰嗦,将那幡儿检查一遍放在一边,再次检查那老道,突然咦了一声,道:“这倒奇了。” 那老魔戛然而止,道:“怎么啦?” 程钧不理,上前几步,将道谱打开,往最后看去,一看之下,若有所思。他出神良久,终于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那老魔道:“你又怎么啦?” 程钧道:“若是如此,有一个疑问就解释的通了。这样看来,这倒真是个好机会,我又多了几分把握……不过,还是告诉景枢。不然这孩子太可惜了。” 九十二 师徒 景枢来到正堂的时候,程钧依旧在反复翻看案头的文书。 对于程钧坐在正堂中,俨然就是一个观主的模样,景枢这个鹤羽观的本来住户并没有表示反对,心中也并不反感。这鹤羽观本是他的家,他从出生开始就在这里,但这三年,也渐渐失去了归属感,给谁都无所谓。程钧作为替他剪除了心头害的恩人,就算真的占去了鹤羽观,甚至将他赶出去,他都无所谓,本来就是人家应得的。 程钧看着他比寻常孩子沉郁的神色,暗自摇头,道:“我找你来,是问你一件事。” 景枢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道:“无论什么事情,你做主便是。” 程钧道:“那好。头七过后,为你师父举行葬礼。咱们道门并不如儒门注重这些仪式,但你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还是该为他送一程的。” 景枢闻言,露出惊愕神色,咬了咬嘴唇,道:“我……”心中剧烈挣扎了片刻,终于道:“我是他捡回来的,本来也该当执弟子礼。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过去恩怨一了百了,我为他尽孝,送最后一程便是。” 程钧道:“恩怨么……我也不知道你们师徒如何相处,但就我知道一些事情,他对你恩重如山,就算晚了四年,你也该为他一大哭才是。” 景枢更加错愕,露出迷惑懵懂的神色,道:“他……我……” 程钧道:“你师父已经死了四年了。昨天我杀的,不过是一个占据你师父身体的妖魔。” 景枢失声道:“什么?” 程钧道:“适才我检查过你师父遗体的头颅,囟门大开,那是被夺舍的迹象。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是根据这些资料来分析,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情。”说着把一本资料放在桌子上,推到他的面前。 景枢盯着那桌子上的材料,双眼发出专注渴望的光芒,显得又是期待,又是恐惧,似乎很想打开了看个究竟,又害怕面对不可知的情况,多少有些畏缩。 程钧打开第一份,道:“这是你的道牒。就是你在道门官方记载中道门嫡传身份的证明。从你一入门,十二年前就开始记载。你今年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是?” 景枢道:“是。我今年十三。” 程钧道:“你入门的道牒,是由鸣升监院——当时还不是观主,为你填写的,包括你的道号景枢,一并记录在案。之后四岁开始传授练气,获得的是《正清小元功》,由鸣升观主传授。七岁的时候胎息入门,八岁时已经到了胎息的巅峰,按照道门的规矩,入道之前可以开始学习法术。这里有记录传授法术的档案,开始是三门一品道术,一一记录在案。这些都是你师父亲手誊写的。”说完抬起头,只见景枢已经泪流满面。 程钧继续翻看,道:“从八岁之前,虽然只有中规中矩的记录,但也能看出一个受到师父用心教导的小弟子的成长轨迹。但是——八岁之后,你的道牒就是一片空白,再没有受到任何传承,也没有你的修为的记录,似乎这一段师徒恩情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不理景枢惨白的脸色,程钧一口气接着道:“倘若只是如此,我可以说是你们师徒出现了什么矛盾,或者他不再关注你。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是推翻了这个猜测。我料想你也不知道。”慢慢的打开下面那一本卷宗,道:“这是道谱,是你们鹤羽观的世系表,就资料的重要性来说,地位还在道牒之上。四年前四月六日,观主鸣升亲手填写,立你为鹤羽观第四代观主。” 景枢再也控制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叫声中因为震惊太厉害,甚至来不及掺杂其他的情感。 程钧用手抵住下颚,道:“奇怪吗?观主是何等重要的职务,倘若不是真正的爱重你,你的师父怎么会将千钧重担交到你的手上?而另一方面,倘若这四年来,他再不信任你,为什么不换掉这个名位?倘若他信任你,为什么四年再没有传授过你任何法术?”他没有等景枢回答,也知道他无法回答,直接道:“因为他已经死了。他的身体被人占据,当时作为鸣升老道活着的那个人,只是你杀师的仇人。” 景枢牙咬住嘴唇,几乎沁出血来,却是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怒发冲冠,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眼神几乎要换散开。 程钧站起身,拿着道谱放到他手里,看他没有捏住的动作,就直接拍进去,道:“你心中奇怪,为什么那老妖道一直不动你吗?这就是答案。他本身是个冒牌货,若将来与道门有什么联络,他未必不会被看出破绽。而你是才是真正的在道谱,道牒,道志上都有记载的正路,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在任何场面中出面。他应该是想,留下你或许还是一张可以动用的底牌呢。” 将道谱放开,程钧慢慢的走出去,到了门前,回头笑了笑,道:“所以你该明白,能四年如一日保护你的性命的,不是你自己的那份小聪明,而是你师父那一片爱徒之心。”说完,迈出出门,将门关上,把景枢一个人关在里面。 既然关上了门,程钧仍然能听到那一声重重的“咚”,那是重物落地,或者一个人摔倒在地上的声音。 程钧出来之后,坐在院子中央,有些发怔,似乎陷入了一些困顿。 那老魔不合时宜的钻出来,问道:“你跟他说这么清楚干什么?” 程钧道:“这孩子资质非常好,心性智力都算上上之选,只是这四年被环境压抑的有点变态了。就这么长歪太可惜了,若要我用时间调教,一来耗费时力,二来效果也未必好。有这么一出,他自己多半就能想通。只要他不走偏激极端,将来的发展就能更进一步。” 那老魔“哦”了一声,道:“那干你什么事?我见你平时也不怎么爱管闲事。难道你是起了爱才之心?” 程钧道:“你看如何?” 那老魔哼了一声,道:“那也罢了,这孩子本身就是水火木平衡的六分仙骨,加上两分罗睺仙骨,八分仙骨还是四四平衡,也真是上上之选。只是你的方法我却不认同。倘若是我魔道收这个孩子,不但不跟他说这些,还要将他师父在说坏百倍,非要把他心中还有一点温情磨灭。这样冷酷的人才更好用。” 程钧道:“魔门斩俗缘的大名,我也是久闻了。听说最好的弟子,要三斩俗缘,灭绝人性,是也不是?” 那老魔嘿了一声,道:“我倒觉得那倒真有点多此一举。并非是为了弟子斩尽俗缘,纯属是那些做师傅的自己以折磨弟子为乐。我的弟子就从来……他妈的。”一说自己弟子,想起了紫云观的老魔,那是失败的典型,也不必说了,“总而言之,不说我们魔门,就是你们道门,不也有大道无情之说么,你为什么还要唤起他的感情?” 程钧道:“大道无情不无情,那是一回事。我与你坐而论道,只为这一句话,辩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我只说小道理——倘若是自己修得一个了悟,懂得无为无情之道,那不必说。但若是被环境和仇恨逼迫的无情绝义之人,十有八九,都会有病。心上有病,修为就有破绽,那别说什么大道,心魔这一关就过不去,就是过去了,也不是天道钟爱之人。尤其是少年时,最是要拉住性情,这个时候走上邪道,将来就正不过来了。” 这句话,是他花费了九百年时光才明白的道理,前世倘若不是子若的出现,绝没有登上巅峰的程钧。 然而即使有那位圣女一样的女子救赎,他还是浪费了数百年的时光,以至于多年之后常常后悔,若是没有年少时过度的偏激,或许他的成就要更进一步。 老魔兀自不能理解,道:“道家的人,真是麻烦。” 程钧一笑,将此事略过不提,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说点你能理解的。我要这孩子知道自己师父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为我自己考虑。” 老魔果然振奋了精神,道:“哦,这还罢了。怎么个说法?”程钧道:“我要光明正大的成为道门嫡传,证明我程钧的身份,这一番因果就要着落在他们师徒身上。” —————————————————————————— 今天夜里12上架,比我预计的要早好几天……虽然早了点,但是还是希望大家支持离人,有月票的帮一下月票,首订支持啥的,多多的来哈! 12点加更一章,8月新的开始,离人会加油,希望大家陪我一起前进! —————————————————————— 友情无责任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