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楔子 卫盛二十三年,漠北。 登澞位于临国境内,西临荒芜,东靠绿洲,每半年有一次大风沙,所及之处狂风怒吼,人畜尽死。一家驿站扎在绿洲边缘,飘摇如烛火。 在黄沙朔风中,那一点可怜的光显得极其珍贵。 天色渐晚,风势转烈。 驿站掌柜喂完马,裹上头纱,迅速躲进驿站。 他佝偻着背转到柜台后,下意识扫了眼那个披着墨蓝色斗篷的男人。他看着很神秘,只露出并不清晰的半张脸,坐在此地已有两个时辰。除了他,还有一个亦不知来路的玄袍少年,两人相隔一张桌,背对独酌。掌柜扔下手中的抹布,从身后的柜子里宝贝似的捧出了一盏羊油灯,点亮了端到那两位神秘人正中央那张木桌上,勉强能照亮他们周围。 “两位,外头风大,不如且在此住一宿,明日再走不迟。”掌柜隔着桌子,对他们笑容满面的说。 那斗篷人回头看了眼玄袍少年,对掌柜点头道:“正有此意,你忙去。” 掌柜一直很好奇这人的面貌,便细目瞧去,无奈斗篷帽遮得严严实实,并未看清。一声咳嗽打破了宁静,吓得他一个激灵,慌忙退回柜台。 微黄的光映在那个斗篷人的半张脸上,像极了鬼魅。 天色黑尽,驿站犹如坠入深渊,若非这盏灯,恐怕已经隐没在荒漠中。 斗篷人的身影晃了晃,似乎要做动作。掌柜瞥了眼另一个人,那人像是入了定,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总觉得这两人来路不明,不好惹,便迅速收拾了东西,去二楼躲避。霎时间,周遭一片死寂。斗篷人提起了羊油灯,走向那位少年,缓缓坐在他面前。少年只抬眼看了看灯,复垂目,似是在看地面,又不像,不知在想什么。 他放下斗篷帽,终于露出了整张脸,清秀儒雅之气质,倒像是南边来的书生,可是书生却没有他这般气度逼人。 “阁下在等何人?”他礼貌的问道。 少年微微抬头审视,好一会儿,才冷冷的说:“并未等人,只因风沙渐紧,无法赶路罢了。” “既不等人,那在下叨扰片刻,不知可否?” 少年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他倒是随意,脱下斗篷扔在一边,从腰间摘下酒壶,倒了两杯,对少年道:“在下眼拙,不知阁下可是赵国人?”少年没有回答,眼神中已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并未在意少年冷淡的态度,从袖中抽出折扇,悠闲地扇起了风,“赵国可是块风水宝地,出了不少大将,只可惜都是些英年早逝之人,风光一时后,早早的便葬进了黄土。时至今日,能被世人铭记于心的寥寥无几,能被世人一提起就连连称赞的更是少数,你可知有哪些英雄?” “我只关心小事,对国家大事并不知晓。”少年有些不耐烦。 “在下倒是知道一位,听说过赵国玄家吗?玄家家主玄元盛,乃一国主帅,统领千军万马,当年他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能及!不过后来玄氏因遭构陷被满门抄斩,可是……却活下了一名男孩,七年过去了,若有命活到今日,与阁下的年纪倒也相仿。” 少年深褐色的眸子陡然一撼,但除了那双眼,整张脸全都未有变色,依旧镇定自若,“玄元盛谎报军情,致使大军损失惨重,这是七年前就已定案的,你为何会觉得……玄家是被构陷?” ‘啪’地一声,折扇被收起,他期待地问少年:“那阁下觉得呢?” “你究竟是谁,找我……什么目的?”少年的眼中顿时警惕起来。 他爽朗一笑:“江湖人罢了。” “江湖人?江湖人怎的还佩有这般贵重的东西?”少年指了指男人袖中隐隐约约露出的玉穗说,“我看你不仅不是江湖人,还是一位不一般的人物。” 他拍手称赞:“阁下慧眼,那么再猜猜,在下的来历。” 少年警惕未消,却已大概掌握了面前这人的背景和来意,心里便有了把握,便与他道:“你袖中的玉穗应是出于宫廷,光凭这一件就足以证明你与那皇室有极其近的关系,而今日你与我在此地相遇,又说了这番话,自然也并非偶然。思来想去,应是与容国权臣墨斐有关。”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却如同贴在脸上的面具,“看来在下没找错人,那么在下这里有桩好买卖,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灯黄夜寂,他和他反复酌酒,期间并无多话,却如旧识一般。 翌日清晨,当住客们下楼时,已不见这两人,连同这间驿站的掌柜都不见踪迹。 卫盛二十五年,四月十五,已经落了三日雨的蒯烽镇没有一丝一毫的凉意,雨过天晴,就连河道里的水都是滚烫的。 ‘鸿举’酒馆内,苏衍端了碗刚熬好的药汤,坐在条凳上细细端详着昏睡在床榻上的男人。 容貌俊朗,棱角如刀削,薄唇高鼻,剑眉……星不星目暂时看不见,但应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她盯着他的鼻子许久,氤氲的热气加上酷暑当头,使得她的脸庞十分潮红,就像天际那抹晚霞。 正发痴着,男人突然说起梦话来,吓得她一个哆嗦,手里的药汤洒了大半,烫得她喊爹骂娘。 “跟没见过男人似的!”那个咬着根狗尾巴草倚着木门许久的中年男人嘲笑了句,然后踮起脚尖瞅了瞅男人,摇头唏嘘,“我的好阿衍,此人恐怕是没救了,你还是早些把他丢出去,省的为师我再浪费气力去找风水宝地埋他。”说罢,也搬过来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抖起了腿,“要不你让我搜一下他的身,兴许还能整到点宝贝,一般从北方过来的人,大多是来行商的,咱们还能修缮番酒馆!”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匾突然砸了下来。他无奈地闭上眼说:“穷到没钱买新牌匾!好徒儿,你这是要为师我砸锅卖铁养你的恩人呐!你可得好好想想,蒯烽镇不大,要是让人家知道我苏溟穷到这地步,还不都来伤口上撒盐,巴不得我的酒馆倒闭!” 蒯烽镇,楚国都城以南三百里的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却也靠着山中丰富的药材养活了几代人。鸿举是镇上为数不多的一家酒馆,一共才两人,掌柜苏溟外加一个洒扫伙计苏衍,一男一女,一师一徒,几年来一直守着此地,虽然生意一直好不起来,却也能凑活过日子。这次苏溟为了寻找生财之道,差遣徒儿去后山采药制作药酒,却没想带回来一个大活人,一个偶然间路过救下了坠崖少女的英雄! 苏溟呸了一声,气呼呼道:“早知不差你去后山,药没采到,却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真是晦气!” 苏衍忙从药篓里拿出绝灵草扔给他,狗腿似的说:“师父,就用它来抵这男人的吃住费用呗。” 苏溟撅着嘴,极为不乐意地说:“做什么烂好人,吃你的住你的,到头来,还不是你吃力不讨好,怎的,你还想以身相许?” 苏衍翻了个白眼:“要以身相许,那也得您先,您是师长,徒儿怎敢不敬!” “满嘴喷粪的臭丫头,每年都捡几个废人回来,镇上你都出了大名了,为师我还得感谢你的附带之恩呢!你就等着名声毁尽,做个老姑娘!”苏溟憋憋嘴,晃着手里的绝灵草,悻悻而去。 打发了师父,苏衍盘算着去拾掇拾掇房间,总不能就这样让客人将就。好巧不巧,躺着的男人居然睁开了眼,正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 男人盯着苏衍胸前的微微隆起,有些诧异,眼前这人一身男儿装,偏偏是女儿身,这般怪异的着装还真是首次见识。他继续观察周围环境,自己身处的是一间堆满了草垛子和柴火的杂物房,躺在一张木板上,正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外面天光大亮,看来,自己不过睡了小半时辰。 男人看了半天,才开口询问:“你是谁?我怎会在此?” “你不记得了?你可是我千辛万苦拖回来的!”苏衍着急的说。 男人摇了摇头。他想起身,手臂吃痛,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被缠满麻布,一股怪味正从这里头散发出来。他的眉头突然一拧,问道:“你给我涂了什么?” “是不是觉得有股怪味?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今天早上我去南无谷采药,刚入谷便得两味,有药实根和草附子,说来也巧,正好给你用上了。” 男人将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药碗,又问:“这又是什么?” 苏衍心里郁闷,这人还真是问个没完没了了!将碗朝他端过去,让他闻了闻:“药有些苦,本想给你加些蜜饯,后来发现我并不曾有这闲钱去买过,便只好拿酸梅救急,谁想到药汤反而促使酸梅更酸了,你凑活着喝了,起码管你的伤。”她瞅了眼他被裹布缠满的双臂,心中升起一股歉疚,“要不是救我,你这双手也不会折了…诶,你还记得当时千钧一发的时刻吗?” 男人摇了摇头。 苏衍突然来了兴致,放下药碗,撸起袖子,说道:“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啊!想当时,我进山采药,费尽力气攀上绝壁,刚摘下那株世上罕有的绝灵草,脚下一松,差点摔个粉身碎骨,幸好你把我接住。你因此折了手,我却捡回条命,你怎就忘了呢?这要是说出去,你就是我们蒯烽镇的大英雄啊!” 男人对此却丝毫没有兴致,只是漠然的说:“英雄不过是那些俗人追求的虚名,我救你,不过是巧合。” 苏衍心中一愣。这人的模样挺清秀的,本想着他的性格应该也和江南那些书生一样温文儒雅,没想到说起话来如此夹枪带棒,倒像是冰窖里头的冰块!顿时没了和他继续聊下去的兴趣。重新拿起药碗,尽一个受恩人应尽的义务,“药吃了,睡一觉,等明儿精神头好些了,我再给你安排客房。” 男人强撑着支起半个身子想喝药,却发现这样的姿势实在痛苦,无奈重新睡了回去。苏衍无法,只得将他扶起,一手拖着他的后背,一勺一勺地喂了大半碗。 临走时,苏衍还是没忍住问他的名字。男人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告诉了她:“在下左卿,途经此处,本是要赶路前往容国京都的。” “京都?你住在若水?”苏衍激动地一拍大腿,重新折返,方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我对那儿可熟了,师父没开酒馆前就是护镖的,常去若水,只可惜我只去过一回…诶,你这名儿也挺奇怪的,左卿?那你是不是还有位哥哥,叫右卿?” “……” 入夜,苏衍穿过天井,绕进后院,随手从花棚上摘下一颗甜瓜,洗了洗,咬着吃了。像往常很多个夜晚一样,洗漱后关上门,点上一柱香,倒头便睡,可是这一晚却又有些不同,那间仍旧亮着的房间里头的冰块少年似乎已经打乱了她的生活。 第一章 叫卖 苏衍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扛起小铲子嘿咻嘿咻地赶去竹林。路上碰见左卿,他手上绑着一条不知从哪条破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带子,挂在脖子上还打了个奇形怪状的结,全天下也只有苏溟才能创作这样的杰作,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就因为这多看的两眼,左卿本意擦肩过去,此时又停了下来,看着竹篮和铲子一脸疑惑:“你是要去做什么?” 苏衍拎起篮子欢喜道:“摘甜瓜啊!然后拿集市上去贩卖,我种的瓜可甜了,这镇上我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左卿抬头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此处明明是酒馆,你不开门做生意却去集市卖瓜?说来也奇怪,昨日遇见你的时候你在采药……你究竟是做什么行当的?” 苏衍不禁悲从中来,要是靠师父那间破酒馆,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可是遇到困难了?” 苏衍哀叹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想继续关心的打算,敷衍的回应了句就径直走了。苏衍气不打一出来,心道:这人莫名其妙! 苏衍年方十九,正是各家闺女们早已生子的年纪,偏偏她空守闺房,无人问津!以至于街坊邻居拿着当笑柄。苏衍却不在乎,仍旧天天出去溜达,高兴了和街坊汉子们上山采药,不高兴了就摆摊做生意,专门盯着嚼舌根的婆娘抢生意,为此在镇子上出了名,街里街坊都对她避之不及。 出门被耽搁了些时候,等她去抢摊的时候,哪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只剩最偏僻的一个犄角旮旯没人看上眼。铺开摊布,从篮子里挑几个品相最好的摆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蒲扇,对着旁边的同行抬了抬手道:“承让承让哈!” 那婆娘却怪里怪气的说:“哟!这不是苏家的闺女,怎么你师父舍得你出来卖?这可不是舒服活儿,你师父也太不怜香惜玉,还不如早早嫁出去,也省的出来抛头露面了不是?” “是啊是啊!”对面的小老头接过话茬:“你也一把年纪了,再不找个好人家可就黄了!”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苏衍头昏脑胀,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你们今早吃了什么了?一个两个的嘴这么臭?” 那婆娘冷哼道:“我们也是关心你,你看看你自己,穿成这副德行跑到大街上来叫卖,哪家公子愿意正眼瞧你?除了李家那个半痴半傻的独苗当你是个宝!” 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安安静静的卖个瓜都不行啊!刚想发作,一个影子突然挡住阳光,一动未动。她以为是客人,高高兴兴地想招呼,没曾想却是左卿。 只见他如冰雕似的立在摊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地的瓜说着:“你师父托我知会你一声,回去的时候捡些柴火,再去把当铺的租金收了。” 明明艳阳高照,但是左卿站在此处,却又觉得如临寒冬。苏衍抱怨:“你说话能不能带点人气儿?” 左卿没有回答,仍是固执的站在他面前,似乎在等她的回复。苏衍摇了摇头,叹人世间怎会有如此怪人,好歹自己收留了他,怎的还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跟谁欠他五百银似的,真是稀罕!自顾自抱怨起来:“砍柴砍柴,拿我当下人啊?以为自己是贵族还是当官的?整天使唤我,你也是,他说什么你就来传话,你们才认识多久?”苏衍看了看他,心中突生一计,连忙将他拉过去:“既然你这么听我师父的话,那我是他徒弟,你也该听我的话,是不是?” 左卿嘴角微微上扬,心中了然:“帮你卖瓜?” “呀!”苏衍一脸震惊道:“你怎知道?” 他皱着眉没说话。苏衍以为他放不下面子,不免失望,正打算放弃,左卿却点了点头,凉凉的声音传来:“可以。” 惊讶之余欣喜万分,苏衍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对他道:“先生真是能屈能伸,将来必然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这里就交给你啦。”说着打算要折回去。迎面突然过来两个人影,一个瘦骨嶙峋如枯柴,一个矮胖肥腻似猪精,直奔这边而来。苏衍定睛瞧去,好巧不巧冤家路窄的,居然是那冤家死对头李惴,还有他那一天不挤兑人就吃不下睡不好的亲爹李鬼! 苏衍直呼倒霉,忙卷了瓜逃命,也不管左卿有没有跟上,她可不想大清早就倒霉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李鬼虽然有意挤兑她两句,却委实跟不上速度,而他那儿子却奔如闪电迅雷出击,转眼就拦断了她的去路,而此时,李鬼也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苏衍抱紧怀里的瓜,给左卿使了个眼神,左卿会意,挡在她身前。 果然是谦谦君子! 李惴一直是苏衍的跟屁虫,即使再怎么被嫌弃,两家再怎么反目他都乐此不疲的跟着她,却一直未能起到缓和效果。而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倜傥少年来英雄救美,心口突然翻江倒海起来,眼睛立刻红得跟兔子眼似的,瞪着左卿恨不得上去撕了他。而李鬼还没等喘口气,弹出他那根戴满了金大戒的中指,噼里啪啦开始飞唾沫星子:“丫头,干什么见我就跑?昨儿听说你师父得了一件好东西,怎么,怕我明抢啊?嘿!你当我李鬼是啥人,我李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见着我就跑是不?”他的声音很哑,好似被踩着脖子的公鸭。 苏衍看着眼前这俩父子,心里好像被什么屎粪一下子堵住了,感觉想吐。却还是得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候一句:“李叔。” 李鬼捏着山羊胡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此时气也喘过来了,说话底气十足,“你家的馆子是不是快要倒闭了你才出来摆摊子,你们过得这么艰苦何必呢?干脆点把馆子卖给我,下半辈子有你们胡吃海喝的好日子,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李惴喜笑颜地附和:“好啊好啊,以后就可以和阿衍在一起了!” 苏衍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转眼又摆上一脸笑容,“李叔说哪里话,我家的馆子生意一直不错,卖馆子那是他死了都不可能的事儿!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摆摊,我也来试试运气,多挣点钱又不犯天理,难不成来摆摊的都是穷困潦倒的?”她故意将最后一句话大声说,在街上顿时炸开了锅,那几个婆娘怒红了脸,看着李鬼的眼睛几乎要吃人。几个壮汉干脆抄起了家伙作势要打过来,李鬼吓得赶紧认错,下一刻已经拉着半痴不傻的儿子落荒而逃。 苏衍遥望那迅速消失的影子大为感慨,活了这么多年今天可是头回出气,真够畅快的!二话不说,生意也不做了领了左卿寻了家馆子饱足一顿。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左卿虽然性情冷漠,不过怎么说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还是懂点人情世故。一顿饭下来,他的嘴总算是松了些,知道了那日山谷巧遇的前因后果,原来他本是一路北去容国,没想到半路与仆人失散,倒是阴差阳错救了苏衍。 苏衍拿筷子闲敲酒碗,悠哉悠哉道:“真是有缘,既然有缘,不如咱们…”她还想继续说,看到左卿毫无变化的脸色后生生又咽了回去。没想到这一句引来左卿的兴致,拎起酒壶倒了一碗,举起酒杯敬她:“在下与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也算是生死之交,便以酒为盟,结为朋友。”言罢,仰头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继续说,“在下容国人氏,京中任了个朝廷差事,日后姑娘若是有机会到若水,必定盛情款待。” 苏衍愣愣地看着一边捏着袖角擦拭嘴边的水渍,一边朝自己微微含笑,这般美如卷的画面看得她心脏直打鼓,等回过神才觉害臊,忙举起酒盏敬回去,对他道:“容国我可熟了,以后一定会去,那你可得多多关照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卿点头答应,然后换了壶茶润喉,却被苏衍制止。她端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看了看,说:“茶叶没有光泽,并非新采,炒时候火候也不够,而且存放的时候受了潮,江南这种地方存东西最麻烦,稍有不慎容易霉坏,这茶叶明显是霉变后处理过的。”最后总结:“店家真黑心。” 左卿的眼中浮现一抹亮色:“那什么茶叶才算上品?” 苏衍拍了拍桌子,兴奋道:“这你就问对人了!我除了喝酒打架,泡茶算是我人生第二大兴趣!这茶,一般都在五月之前采摘,采茶的方法也十分讲究,炒茶时火候要掌控适当,且需要不断翻炒,然后去火五寸,最后后以上等柔纸包裹,存放于干燥处,茶之精华便不会散去。然后是煮茶和饮茶,这两点就是达官贵人的专权了,一般权贵都喜欢用山泉水来煮茶,因为山泉之水细腻纯净,泡茶当然属最佳之选。当然有些人喜欢储存旧年的雪水,待开春时用以煮茶,味道也十分独特…” 左卿将茶杯置在桌上,低声道:“那个…我大概知道过程了。” 苏衍有些意犹未尽地啧啧两声。 “你这番说谈,倒是有教书先生的模样,看你学问不错,可惜了。” “可惜?我这技术也就吹吹,真动起真格,还不被前辈们挑刺挑成渔网。” 左卿促狭的笑了笑。 苏衍越说越有兴致,盘起腿,豪爽道:“我还是喝酒打架最好,茶道的学问还是达官贵人们玩玩。”说着又饮了半壶酒,顺势硬拽着左卿也陪自己喝,行酒令,猜谜划拳,一样没落。最后喝得半醉,又是跳又是笑,至暮色四合,街灯高挂,靠在他肩上才稍稍消停。 自打以后,左卿便再也不敢和她喝酒,不过这都是后话。 第二章 疑似断袖 院子里繁花烂漫,竹影摇曳,月光洒落,景逸如斯。 苏衍一股脑儿坐起来,捂着肚子哀嚎一声:“怎的这时候又饿了?诶,师父太抠,三餐不饱啊!” 二话不说,点亮蜡烛,走进夜色中。 路过苏溟的房间,灯却还是亮着,虽有些昏暗,还是能够分辨得出窗纸上有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她好奇地凑近窗户,凑近去这一点时间,这两个人影还纠缠了一番。师父这个人平时挺正经的,原来关起门来和所有男人都一样,竟然破屋藏娇! 她激动的趴在窗户上挖了个洞,找了个好趴姿,可是窗洞里那个身材纤瘦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左卿!本以为有场活春宫可以饱眼福,冷不丁被泼了盆冷水,忍不住暗骂:大老爷们儿背影像个女人似的,真是白糟蹋了自己的兴致。正打算回去,却听得那窗内传出一番对话,她又忙不迭的凑回去。 起头的是师父,揪着左卿的衣领,一脸的凶神恶煞,“你最好的老实交代,别逼我动手!” “不知你所言何意?” “这时候了还费什么话?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墨斐派来的刺客?” 苏衍惊恐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而这句话到了左卿这里却是波澜不惊,苏溟顿时暴跳:“你爷爷的,不揍你一顿你不说是不是?别看老子现在只是个掌柜,老子以前可是带兵打过仗的,你爷爷的,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没等他继续骂完,左卿突然发出短促的笑声,“你也不过而立之年。” 苏溟两眼一瞪,手劲更重,“你爷爷的别打岔!你说,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他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空处,似乎看到了什么情景,他勾起唇角,定睛看他:“京都若水,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 苏溟整张脸煞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若水…七善书院? 放眼天下六国,书院寥寥无几,像七善书院这般规模的更是少之甚少!她对这座书院的了解并不多,但是模糊记得,这座书院里头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师父在还不是酒馆掌柜之前一直浪迹江湖,不曾去过若水,对于七善书院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 还想继续窥探,肚子突然一声叫唤,在寂静的走廊里犹如打雷似的,她急忙捂着肚子逃离现场,未跑来几步,背后突然一记重击,昏厥在地。 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角玄袍,不着一丝色彩,犹如江南天际那一抹最柔和却无法触及的光。 这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个梦而已?那晚上的事情,苏衍再也没想起全部,或许,那一角玄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饭馆已经接连三天没有生意,之前苏溟义愤填膺的说要卖转行研究药酒,打败李鬼东山再起,可这么些天过去了,酒没见着,连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苏衍泥鳅似的瘫在食案上,放眼望去,到处落满了灰尘,也懒得去抹干净,反正明儿还得脏,何苦自己累着自己。 瞅着没生意,拖了张条凳坐在饭馆门口,一手剥瓜子,一手摇着腰间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师父曾经问过她这铃铛来历,苏衍都只是一笑而过,她从不打算对他坦白,那不过是过去的旧事罢了,何苦再说出来,累人苦己。苏溟端着脸盆坐在她身边,瞧了瞧她,噗嗤一笑,“你思春呢!” 苏衍忍不住送了个白眼给他,“思春有我这么愁眉苦脸的么?” “思春有很多种,你这也算一种,跟为师说说,喜欢上谁家的了?不会…是李鬼家?”说罢啧啧两声,十分失望。 苏衍又翻了个白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扯上那个娘们儿,晦气!” 苏溟抱着脸盆侧视她,突然哀怨道:“我总觉得你长大了,早晚会离开这里,阿衍,你会离开我吗?” 苏衍紧张的看着苏溟说:“你怎么也学那些有学问的装深沉?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溟鼓着腮帮子叹了叹气:“九年了,你不觉得厌烦吗?” 苏衍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干脆不搭理他。苏溟惆怅地看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叹声。 “师父,今儿天气不错啊,你要唉声叹气找错日子了!还是您还在梦里,没睡醒?”说到这个,苏衍突然想到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境,此时再仔细琢磨,其中好像有种联系,想着心里实在难忍,便将昨晚的事跟他说了。 苏溟的叹声戛然而止,“什么梦?” “只记得前半部分,我梦见你和左卿纠缠在一起,可惜隔着窗户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但我却很肯定你们是纠缠着的,还分了好多姿势呢!”说到这儿,及其肯定地点点头,继续道,“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提醒我这个梦一定是真的,师父,你说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苏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是那种会断袖的人!就算断袖了我也不可能找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正因为非亲非故,才方便勾搭!”她兴奋不已,却差点没把她师父气死。 “真是要命,没法愉快的交流了!”苏溟立即扯开话题,这些不找边际的话必须立刻扼杀在襁褓中,又说,“等会儿你去白先生的铺子收房租,今天必须一分不差地把三个月来他欠下的全部收回来!不然别回来吃饭了!” “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个姓白的一看见我就好像公狗发情似的,你还让我这羔羊去投狼窝!”苏衍是又惊又怒,一想起年前去收他家的房租,白先生那张色得好像色子一样的脸害得自己半个月不敢夜里上街,如今师父却叫她去收房租,她突然非常怀疑师父把自己捡回来是不是来向她报仇的!脑子里立马去回想以前歌家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苏溟却丝毫没有担忧之色,反而一脸好奇,“你是羔羊么?” 苏衍气得横眉竖眼,“这种事情干嘛不让左卿去?他在我们饭馆白吃白喝又白住,白白地养了个闲人,你是吃亏吃多了吃傻了!” 苏溟对她的狂轰滥炸丝毫没有动摇,“他不是受了伤么,怎么去收租?你有点同情心好么,亏人家还救了你一命。” 苏衍突然冷静下来,一双桃花死死的盯着他,“还说没断袖,我可是从未见过你这么一个小气的人会这么关心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也就来了几天,你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为师我心胸开阔,善良正义!你别把那些龌龊的标准架在我身上!想我堂堂蒯烽镇最英俊最正义的苏掌柜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好歹我们相处了九年,你居然还没认识到我的为人?真是可悲可叹啊!”说罢扼腕一番,提起了袖子装腔作势地擦拭眼泪。苏衍却觉得胃里一阵惊涛骇浪,恨不得全喷他脸上。 “断袖就断袖了,承认又怎样?说了这么大一堆虚伪的道理,我还不知道你?师父啊,反正你是断袖我又不会嫌弃你,日子照样过,就是多了一个男人成了我的师母多少有些别扭。不过也没事,谁让你是我的师父呢,嘿嘿!” 越说越觉得稀罕,断袖常常有,今年头回见,还是自家门上!想着便乐了起来,但听在苏溟耳中却十分刺耳,气得当即挽起袖子表明自己,“袖子没断,老子是纯爷们!” 她自顾自嗑瓜子,眼神告诉他,我不信。 夜色静怡,苏溟在房门前踱步,面色凝重,目光焦灼。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触及到书案上那封信,心中却始终想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召回自己,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陷入危险,太多为什么,他必要去问个明白! 第三章 收租 被苏溟赶了出来的苏衍叼了根草晃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人影很是熟悉,玄色的袍子一尘不染,泼墨似的发在风中飘逸。 突然想起小时候师父总爱穿一身玄色布衫,衬得一张脸十分好看,或许小孩天生爱凑在好看的人身边。所以小时候自己总喜欢赖着他,哪怕只是搂一搂,闻一闻也心满意足。 想得入了迷,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后退几步细看,那个男人正疑惑的看着自己,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左卿那块千年寒冰! 她没好气地问:“你伤没好出来瞎逛什么?” “买些上路的干粮。” “干粮?你要走?”苏衍不敢置信,“为何不多留几日?好多好玩儿的地方你都还没去过呢!你的伤也未痊愈,如何上路?” 左卿看了看被苏衍胡乱包裹的手臂,有些犹豫。 苏衍又说:“伤筋动骨都得一百日,若不好好将养是要留下隐患的!我可是过来人,想当初我师父摔断了腿,就是因为着急跑去看豆腐西施,伤口一直未愈。你别看他现在挺正常,那是你没见过他受伤前的功夫,轻功可厉害了,可惜现在算是废了!” 他有些疑惑:“如此说来,这个过来人应该是苏溟才是。” “你怎么还钻起了牛角尖!”苏衍气呼呼地说,“你爱走不走,好心当成驴肝肺!” “反正伤未全好,暂时也走不了。”他说。 “真不走了?”苏衍有些不敢相信。 “嗯。” “那就和我一起去收租,我请你吃好的!” “你是想私吞租金?” 苏衍拍了拍他肩膀,笑嘻嘻的说:“这你就别管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收租。” 说罢,揽住他的肩膀朝拐角的小巷子里去。 白先生的古董铺子坐落在街巷尽头,而他的左右店铺却大门紧闭,整条巷子显得极为冷清。那间古董铺也是一派简陋,里头的东西没几件上等货,怎么看都像是江湖骗子开的店,很难想象这间店铺在几年前可是蒯烽镇最赚钱的,没想到仅仅几年,物是人非。 苏衍一进门就感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寒了个透彻,慌忙贴到左卿身侧,紧张的搜索白先生的人影。 左卿诧异道:“你武功在我之上,却躲在我身后?” 苏衍有些尴尬:“武功再高也有天敌,我也怕那些妖魔鬼怪。你是男人,理应站在我们弱女子身前挡妖驱魔呀!别墨迹,你去看看他人在哪里。” 左卿一听弱女子三个字,不由得挑眉而笑。 白先生本是外乡人,十几年前来的镇子,初来乍到时,他还只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浑身上下一分钱没有,单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赚到了间商铺,后来辗转成了苏溟的房客,其中曲折不必多说。只道是白先生来历不明,自从开了这间商铺后,平白无故多了好些宝贝,赚的钱自然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至于他的本名,说来也奇怪,即使是苏溟这个房东,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有时候苏衍好奇地翻来契约左看右看,居然只有'白先生'三字! 再说这白先生家卖的东西,多是西域宝贝,别说在蒯烽镇,就连在楚城也算是稀物。苏衍一直很好奇,白先生那个穷酸样,他到底去哪儿坑蒙拐骗来这么多宝贝?既然有了宝贝,为何今日又落到如此穷困潦倒的下场,竟拖了三个月的房租,到现在还没着落! 左卿往铺子内屋查看,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苏衍凑了过去,只见破旧的门帘后有一排货柜,里头并没几件东西,倒是有个兽面铜像挺有趣的。她戳了下左卿说:“你过去看看是什么宝贝,如果今天还是收不到房租,我们就把这个拿回去!” 左卿实在为难,正踌躇间,一个老头走出来,下巴隐隐泛着青色,眼角处还有一处刀伤,说是读书人,但怎么看都有股匪气。 “小丫头,咱俩可是好久没见了!” 苏衍总觉得他那张脸除了匪气还有股阴气,每次看见都浑身难受。忍着胃里的酸水抱怨了句:“最好不见。” “一年不见,人倒是变漂亮了,就是这张小嘴还是那么刁钻刻薄。怎么今日来见我,是想我了?”白先生说笑着,脸上的沟壑好似能夹死一只苍蝇。 苏衍懒得跟他贫嘴,直截了当的手一摊开:“我师父叫我前来收租!” 白先生一副为难的模样:“再宽限几日可否?” 苏衍早知道他会这样说,所以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对他道:“你都拖欠三个月了!都说读过书的人都是讲信誉的,你今儿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可别丢了你的脸面,这要是传出去,你白先生的名声可不好,我都替你汗颜!” “小丫头这么关心我?老白我也是死而无憾喽!啧啧啧,可惜小丫头不懂生活艰苦,你可知道人若是没钱了怎么活下去?你师父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你要是真为我想就回去跟你师父说房租收了。” 苏衍胸口的怒火本就窜上窜下的,此时听到他这样推脱,这把火顿时炸了出来,几步过去,拽住他就骂:“白老头!你个不要脸皮的,我师父已经宽限你很久了,你却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今日你要么交钱,要么关张!” 苏衍一顿狂轰滥炸之下,白先生虽然嘴巴厉害,但着这体力却不比一个女子,几下推搡,竟然被推倒在墙角。 白先生尴尬地笑了笑,终于求饶,“我只是提下意见,你不答应,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别动手啊!” “商量?现在最好的商量就是没商量,有钱给钱,没钱我就随便拿几件宝贝回去交差,哦不对!我应该拿几件最好的回去,我师父那个贪财货肯定会挑刺,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我!”说着便往四周货架上搜寻值钱宝贝。 一直沉默是金的左卿有些忍俊不禁,难掩笑意。 白先生慌乱得不知所措,连忙抱住她的大腿哭诉:“苏姑娘,求你留条活路!我就靠这些过日子了,你再宽限几日,我一定拿钱登门致歉,再宽限几日,就几日而已!” 他的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几十个人挤在门口朝里边张望,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讨论什么。 苏衍哪管他们闲言碎语,掰开他的手说:“真是好笑,想来一年前我见着你时被你的淫威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更是见着你就躲,今儿倒是风水轮流转啊!被吓得屁股尿流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心脏狂跳,口舌干燥,四肢乏力,胸闷气短?还有种晕厥的错觉?” 苏衍正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的威严定能吓到他,没想到白先生突然一改方才的态度,大跳起来,退到门口处道:“这光天化日,明者抢钱倒是头一回见,我都说没钱了,你能奈我何?” “你.....”苏衍的话刚到嘴边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对反驳,她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却感觉身旁有股强大的气场将她包围,耳边有个声音响起,“抢钱就不会跟你在这里费时间,你这里的宝贝都是数一数二,随便抢几件就可以抵房租,如果不是看在你租了这间商铺这么久的份儿上,我们根本不会与你废话,话都说到这份儿了,你看着办。” 一直冷眼旁观的左卿突然出了声,苏衍又惊又喜,心里又有了底气。 白先生也来了劲儿,对他大歇斯底里地抗议,却是说给门外的邻里听,“怎么说我也是这间商铺好几年的老房客,现在我倒霉了交不起房租,你们就来把我往死路上逼!你们回去问问苏溟,以前那么多年我给他的房租只多不少,更别提其他的好处,他是不是也太忘恩负义!过了河就拆桥,有本事把我以前给他的好处全吐出来,这些好处可以抵押三年的房租呢!大家伙给评评理,我老白平时虽然斤斤计较,但打开门做生意的哪个不是计较着过日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下来,一分钱都没攒,却全都给苏溟贪图去,它不仅不记我的好,反过来咄咄逼人,你们说,我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了啊?” 苏衍和左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驳。 往往很多时候,即使在善恶分明情况下,一旦有一方又哭又闹装可怜,一定能够博取所有人的同情心,往往这个时候,即使是恶,也就成了情非得已的可怜人。 左卿无视门外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对白先生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你有再可怜的身世也不例外,何况你并不是穷困潦倒。”说着朝他走过去,白先生只感到一阵冷风袭来,从骨头缝里钻出寒意。左卿掀开他的外衫,露出腰间的暗红色玉佩,“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怎么会佩戴玉佩,瞧着这件锦袍也是上等锦缎,你不是穷困潦倒,你是装穷。” 白先生惊慌躲开:“说话要有凭证,没凭没证,别瞎说!” 左卿临危不乱:“你且将账本交出来给大家看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白先生沉默,眼神在惊诧和怨恨间来回,一张老脸时白时红,看着极其滑稽。 众人起哄,一人一张嘴异口同声地让白先生交出账本。 苏衍心中对他刮目相待,这小子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嘛!转头问白先生:“如何?” 他嘻嘻一笑,连忙转变态度,“这,账本乃私人物品......” 左卿冷哼道:“无需多言,交钱还是去官府?” 外头的人也跟着起哄,齐声喊他交钱,白先生瞅着也无计可施,只好认栽。从怀里摸出了钱袋,摊在手心数了又数,叹了又叹。苏衍看得不耐烦,一把抓过,扬了扬钱袋一脸得意,“多的就当你预付下个月的房租,咱们后会有期哈!”又转头对左卿道:“有了钱,咱们不如去万象楼吃顿最好的?” “可是你师父他……” 苏衍连忙将钱袋保护在怀里,“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私心,就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若敢出卖我,我就把你赶出去!” 左卿哑然失笑,“行。” “孺子可教也!” 第四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三个月后,左卿的伤已经全好,但因为伤了筋骨,眼下也只能做一些轻松的火。 这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卿却仍旧不爱言语,整日摆着张冷脸,鲜有笑意。最常做的事,也就是在太阳升起时帮苏溟洒扫下酒馆,有生意时用他那半残不残的双手勉强端个盘子,闲时就踱步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顺带看看燕子越来越少…到太阳落下,就陪着苏衍,一人各一端坐在门槛上,一起看街上人来人往,渐入夜市。 苏衍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此人寡淡无趣,甚至有些冷漠,但起码愿意帮她晒晒草药,整理院子,至少,他不像别人那般世俗,不像若水城里头那些达官贵人那般看不起人。 苏衍不清楚他的过去,也不清楚他的目的,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她的友,她能让他安心。 苏溟近来有些不大正常,苏衍好不容易替他找到了酿酒的草药可以对抗李鬼,他抗都没抗一下,一声不吭的突然就放弃了!苏衍想着既然他放弃了,那便就此打住,正好修缮一番酒馆。没成想他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又开始琢磨起怎么打倒敌人,没过两天又失了耐心,那一堆珍贵草药又无处可去,苏衍特地寻了个好日子拿出来摊在院子里去去潮气。 左卿端了碗粥穿过院子,坐在酒馆门口的条凳上,眼前形色路人过去,他自埋头苦干,喝去了小半碗粥。苏衍在一地的草药里顺手摸过一株药草,坐到他身边,将草药扯成小段,扔进碗里。左卿的手顿时僵在那儿,机械地转过头看她,“你做什么?” 苏衍拍了拍手,嬉皮笑脸,“毒药。” 左卿混不在意,拿勺子将草药捣碎,几口喝了干净。 “苏溟很头疼。”左卿突然说了这句话,让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这个小镇上谁都有机会采到这些药材,并不稀奇,即使是卖给外乡人,你也抢不过那些经验老道的商人,所以这些在这里根本卖不出去。” 苏衍眼睛一亮:“先生可有妙计?” “最近而且机会最多的地方,只有楚城。” 苏衍想都没想,“那明日就去楚城!” 左卿的食指在碗沿滑过,点了点头,“路途遥远,况且你会卖?” 苏衍气得面红耳赤:“什么叫卖呀,你说话怎么总是这般话里有话!咱们啊,先别担心卖不卖得出去,只要能进楚城,有的是机会!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即使卖不出去我也有别的发财之道。” “看来你去楚城,是有私心。” “啧!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呀,不然我师父可不让我去。不过……你可得陪我去,不然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我一个人出远门,你可别不管我,你可是吃人嘴软!” “我便陪你走一趟。”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头走去。 “你去哪儿?” “街上,备干粮。” “又备干粮?那可得好好准备,咱们就把路上该用的不该用的都准备准备…” 左卿回头问:“什么算是不该用的?” “那个…不该用的…你一大男人就不必了解了!”苏衍扛起凳,仓皇逃回馆内。 出发那日,苏衍换了一身男装,戴上斗笠,提了个大包裹外加个竹篓,兴致勃勃地出了门。临走时,苏溟抹着眼泪不舍道:“你可是第一次自己出门,万事小心点,别让为师担心啊。” 苏衍拉过师父的手捏了捏,故作伤心:“师父你可要保重自己,我这一去怕是要许久才能回来,一路上有左卿在不会有事,您放心。” 苏溟反而不放心,收了泪,冷冷看向左卿道:“先生也是有身份的人,一路上可要好生保护我徒弟,若是有了闪失,别怪我那日说的话当真了。” 左卿淡然一笑,“自然。” 苏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咱们走,趁天黑前一定要找到落脚的地方。”苏衍不明就里的就被左卿拉走,一路离开主街,再离开镇子,突然就恍然大悟,哼哼,原来是断袖之情。 路途遥遥,甚是无趣,苏衍却兴致高涨,扯东扯西的,嘴巴愣是没停下过。 马不停蹄赶了几日路,连个楚城城墙都没看到,苏衍实在是走不下去,寻了个树林子,暂时休整。 左卿的脸红的快渗出血来一样,豆大的汗珠连成了线,衣袍几乎被湿透。苏衍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嘀咕:果然有点钱的人没吃过苦,走两步就不行了! 苏衍吃饱喝足后便将剩下的扔给他,左卿没有碰干粮,只喝了几口水。 苏衍抹了把汗说:“你来楚城究竟要做什么?找亲人还是有做大事要做啊?” 那日当苏衍对左卿说想去楚城卖药材后,总觉得左卿有问题,偷偷跟着他去了街上,却转进了一条巷子,定睛细看,这不是白先生的所在么!苏衍正要追上去,却见左卿已经出来,正往怀里塞什么东西。而白先生自打见了左卿后,便关了店门,似乎是要离开。此时再想起,却觉得左卿此白先生都奇怪。 左卿靠着树干,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脸颊,鲜有的温暖静怡,他轻描淡写道:“私事。” “私事啊,那我也不好多问,只是我这么帮你,到时候你可必须得好好报答。” 他注视她,忽然笑了笑。 要是换作师父对她笑,兴许她还觉得是对自己的关心,可是左卿的笑却让她感到浑身阴冷,心里不禁嘀咕,他这又是怀着什么阴谋诡计! 她挪开一些,与他保持距离:“方圆百里只有我,你笑谁呢!” 左卿却说,“你以男装示人,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 苏衍愣了下,感情他这是犯花痴呢!又沾沾自喜道:“以前师父总说,我如果是个男子他一定不会救我,因为我会拐走他老婆!你说,我做女人是不是可惜了?” “若你是男子,想必世间所有英俊少年都将被你比下去了,可惜,你是女儿身。” 苏衍拉着他追问:“那你说,我做男人好不好?” 左卿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良久,皱起了眉问头,“你喜欢女人?” 苏衍一把甩开他,“你不也喜欢男人?” “什么意思?” 苏衍坏笑,“我师父对你非同寻常,我怀疑你们俩暗中生了情愫,你们……” 没等她将话说完,左卿迅速站起来,脸色陡然间羞红,“我们还是赶路。” 苏衍无聊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讲头,哪能轻易放弃。一路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说,我要是撮合了你俩,算不算积德啊?” “……” “师父不承认自己是断袖,是不是不好意思?” “……” “你们在一起,是让师父嫁过去还是你入赘我们家?不对不对,怎么看都应该是你嫁给我师父做我师娘呀!” “……” 在苏衍小时候,父亲总跟她讲解六国局势,讲到楚国时,他每每一脸感慨的说:四十年前五国联盟攻打楚国,将楚人赶出旧都‘若水’,一直赶到了江南一带,没想到楚人在那神仙一样的地方过上了安稳太平的日子,远离了纷争,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正因此,苏衍从小就想看看楚国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大抵是从小就对这个世外桃源有着深刻的印象,亦或是这个印象里深深烙印着父亲那些抹不去的痕迹,苏衍总觉得这里异常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商铺,即使是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好像是曾经来过、认识过,大概这就是似曾相识。 天色渐暗,俩人紧赶慢赶这才进了都城,而左卿一进城门想也不想径直就往最贵的客栈里走,苏衍压低帽檐将自己的脸掩在帽下,紧紧抱着师父让她来卖的草药,她还真怕左卿会拿草药来垫房钱。 客栈老板是个斗鸡眼,盯着他俩老半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你们走…走远点!我看…看不…不清楚!”这不仅是个斗鸡眼,还是个磕巴!苏衍试探地问:“老板,两间最便宜的房…房间有吗?” “你…你干嘛学…学我?”老板瞪着斗鸡眼气愤地说,模样极为滑稽,又说:“没有!现现在只剩下…一间,爱…爱要不…不要!”言罢,不再搭理他们,自顾自翻起了账本。 苏衍不屑地一笑,将药篓砸到柜台上,把老板吓地差点没摔到地上。 “奇了怪了,我看你这里人也不多,怎么可能只剩一间?” 老板的态度依旧强硬,“你要两…两间也行,天字号…两间!就怕…怕你住不起!得这数。”说着摆出手势。 苏衍一看吓得两眼放直,“大白天你抢钱啊?!” 老板耸耸肩道:“愿者上钩。” “黑心大萝卜!”苏衍狠狠瞪了他一眼,提起药篓就要走,却见李鬼他们爷俩也来了。 苏衍感觉心口疼,脑袋嗡嗡作响。 李鬼那独苗儿子李惴一见着苏衍就犯起了花痴,屁颠屁颠跑过去拉起她的手摇来摇去,“阿衍你也在这儿啊!真是有缘分啊!” 苏衍不动声色的缩回手,“什么缘分啊,难不成我和你爹也有缘分?” 李惴又拉过她的手,腻歪起来,“你和我爹能有什么缘分,当然是我俩有缘分,今晚让我爹给你们订客栈,我们就住面对面好不好?” 苏衍眼睛一亮,刚想答应,他爹却一把拽过儿子,怒目圆睁,“笨儿子!这种女人咱可惹不起,别被人骗了!” “爹!你怎么这么说阿衍?” 苏衍念及的住处,暂时不打算触他刺头,“李叔哪里话,我一直以来都是本分做人,对李惴也从来没有坏心眼,您多虑了!” 李鬼推开他儿子,对苏衍怒目圆睁,“我李鬼可是蒯烽镇上的商贾之家!他爷爷也就是我爹曾经可是在若水做过官的!怎么说我们家也是富甲一方,你只是一个快倒闭的饭馆打杂,你配不上的,知趣点就离我们远点!” 苏衍想反驳,但因他是长辈,话到嘴边只好憋了回去。 “怎么,你也同意?哼!这就对了,知道自己的地位就好,不至于出丑。”李鬼摆了嚣张的臭脸,心里及其得意。 “配不配得上不是看有多少身家,更不是取决于地位,既然她尊称你一声李叔,想必打心里是尊敬你的,在礼教上她已经做得足够妥当,若换做是我,做不到以礼相待,至少也不该恶言相向。”左卿终于开口解围。 李鬼细细打量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少年正是鸿举酒馆新收的伙计,忍不住也挖苦他:“你就是苏衍这丫头养的小白脸?看看你们两个,一个女扮男装,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却吃软饭,不阴不阳,不伦不类,伤风败俗!” 左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苏衍将药篓扔在地上,对他道:“李叔,您真是一天不挤兑人就浑身不舒坦!但不管怎样,看在当初你帮我师父的份儿上,我都尊您一声叔,但请您以后别再自命清高了!谁人不知您家的情况,若没有祖上留下的几间铺子支撑,恐怕您也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 李鬼暴跳如雷,“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岂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懂的?你师父怎么会捡了你这么一个目光短浅的东西,竟一点不识大体!” 苏衍也丝毫不留情面,“我师父捡了我这么个东西怎么了?我师父乐意,你管得着么?但我这东西却不是吃素的!” 李鬼气得去揉胸口,喘起了粗气。李惴吓得连忙去搀扶。 “爹啊!你可别死了,家里还有这么多铺子呢,我可管不过来!” 李鬼看了眼李惴,“没良心的!你爹我还死不了!” 左卿发现场面已经难以控制,立刻付了房钱,拽过正骂得起劲的苏衍径直上了楼。 “别拉我呀!我还没骂够呢!”左卿没有松手,一边走一边劝她,“凡事给人留条后路,向你这样做绝了,以后如何共处?” 苏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谁要和他们共处了?我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讲究志同道合,他们能和我相提并论么?” 左卿无奈的摇了摇头,竟然无言以对。 第五章 靡荼 楚城的夜幕清月高挂,星辰罗布。 苏衍在床上翻来覆去,硬邦邦的床板搁着背难受的睡不着,想起白天被那老板宰了一顿,心里的怒火怎么都灭不了。一股脑儿坐了起来,摸下了楼。 她一手抓着被子,腾出另一只手在黑暗里摸索。 手突然触及到了什么,而眼前也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还有沉重的气息在脸边游离。她立刻意识到什么,闪电似的缩回手,然后是尖锐的声音在客栈里回荡。 “有鬼啊!师父救我!”转身就往楼梯上跑,惊慌之下一步并作三步,摔了个狗吃屎。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后,悬着的心终于踏实,"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做什么!" 左卿觉得好笑,"时辰还早些,我出来透透气罢了,那你呢,裹着床被子又是什么打算?" “我......床太硬,睡不着!"说完后有种想掐死自己的冲动,尤其是在她听到左卿的隐约笑声,“笑什么笑!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把我扔在这里一个人跑了!亏我师父待你这么好!” “我和苏溟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歪了。” 苏衍摆摆手道:“先生多虑,我作为师父的徒弟,哪能拆了你们的好姻缘!” 左卿无奈地叹了叹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苏衍说上了瘾,笑眯眯地凑近他,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这味道我师父倒是中意,你对他还是挺在意的嘛,何必隐瞒真情?别不好意思!” 左卿猛地握住她的手,丝毫没有给她反抗的余地,径直上了楼顶。 苏衍不悦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月光下,他的轮廓似乎被浸透,浮动着一层白光,他注视着她,缓缓接近。 “你想做甚?”苏衍急忙退后,那双眼睛,她竟然觉得恐惧。 左卿将她逼到房檐边上,后退无路。 清清冷冷的声音游离在她耳畔,“你总觉得我与你师父有私情,是断袖,我自然要自证清白。”他突然伸出双手将面前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拉到自己怀里。左卿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而当她的脸贴上去那一瞬间,只感觉浑身好像被雷击中,从左耳贯穿出右耳,脑袋空白。等反应过来再想推开他时,却被他控制在双臂内。 “若我喜欢男人,何必千里迢迢陪你来这儿?你说,我是不是断袖?” “我...我怎么知道。” 左卿将她又拎开去,“以后别再提断袖两个字,否则我…” 苏衍好像一个被拎着的蚕茧,在那里晃了晃,十分可爱。她觑了眼他的脸,没想到向来稳重甚至到变态的左卿竟然也有羞愤的时候,可一转眼,他又恢复到平常的神情,就是没有神情! 左卿捋平了袍子,盘腿而坐,望着星空出神。 苏衍见他还不走,小心翼翼地问道:“屋顶上风大,还不回去?” “我再坐会儿。” 苏衍一步步挪到了他身旁坐了下来,“明日去集市上把药都卖了就回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办完事情便离开,回容国。” “还回不回来?” 左卿迟疑了下,摇头道:“不确定。” 苏衍气馁地低下头。若他不走该多好,从此后三人一起守着酒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惜他不是她,不甘愿只做个伙计度过余生。 没想到才过了多久,她便舍不得他了。此时此刻,脸上再也挂不住什么都不在乎的笑。 “小时候我很怕一个人待着,总是弟弟妹妹陪着我,一起去后山放风筝,掏鸟窝,可是一眨眼……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他缓缓垂下眼帘,神色不明。 苏衍丝毫没有妄想得到他的回复,继续说着,“活得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很少笑,就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不喜欢被人握在手心,也不喜欢晒在太阳底下,你这块冷石头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活在太阳底下有什么好,藏在阴暗中,或许才能长久活着。” 苏衍惊讶地看他,“你好端端一大男人怎么跟个怨妇似的?” 左卿的唇角勾起一弯弧度,突然扯开话题,“你不觉得这里的星辰和漠北的完全不一样吗?这里的很局限。” “这里不好吗?你看楚城这么美,有山有水人又多,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人的声音,多热闹!大漠有什么好的,荒凉又干燥,就像是被风干的脸,你能从那样一张脸上发现美吗?我想你不能!" 她想从左卿的脸上看到一些赞同,等来的却只是沉默,便开始唠叨病复发,自说自话。一会儿说自己的老家,一会儿问他的老家,显然他是闭口不答,说到后来完全没了劲头,便要起身想离开,却被他叫住。 “你知道这漫天的星辰代表什么吗?" 苏衍不解地看着他,这人怎么了?正儿八经问他,一个字没有回应,等自己不想问了,他又说这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漫天星辰代表着全天下所有生命,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会带走一颗星星,而夜空就是一张命簿,每颗星星的位置和寿命,早已被安排好。所以,我们只需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死亡便是了。可我觉得他说的根本不对,并不是所有星星都是按照命运在行走它的轨迹,那些只能出现在黑暗里的星星之所以被区区一张命簿掌控,是因为懦弱,也正是因为懦弱,才会只能活在黑夜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夜寂静,月光铺满屋顶,在乌亮的瓦片上照出一道道柔美的光,说不出的美好恬静。他就静静地望着夜空,嘴角上的孤独却无法被月色暖和。“你见过在白天出现的星星吗?有些人,就是那些星星,不被束缚,注定的。" 苏衍觉得在听天书,不知所谓,心想刚刚还讨论星星出现的时间,怎么一下子又转到人生上去?莫不是这人脑子有点问题,不是说脑子有问题的人专爱和人讨论人生! 左卿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边,古里古怪地问她:“你愿意做哪种星星?” 苏衍吓得一把推开他,脱口而出:“男女授受不亲!” 左卿愣怔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种反应。他尴尬地笑了笑,起身离开,独留身后人沉浸在慌乱和窃喜之中。 第六章 公子哪里人 翌日清晨,苏衍换了身男装便下了楼,挑了张桌子,叫了两碟小菜下粥。李惴却像是甩不去的狗皮膏药似的,还时不时瞅瞅她,瞅完又痴痴的笑。苏衍有点食不下咽,一直盯着门外,手里的勺子都快敲断了。一旁的李惴对她的心思清清楚楚,却不敢挑明,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喂,你爹呢?”苏衍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问。 李惴突然被粥给噎住,刚咽进去这又全吐了出来,难受得他又捶胸又咳嗽。苏衍嫌弃地皱眉头,拿了药篓便要离开。 李惴急得团团转,忙追上去:“阿衍你别生气,我爹他是出去买东西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他紧追不舍,一副狗腿的姿态,而苏衍不但毫不作停留,反而加紧了脚步,这让他追得愈发痛苦。 苏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谁关心你爹了,我随口一问罢了!现在你也说完了,别跟着我!” 走了半条街,转了个弯儿,李惴便被甩得个无影无踪。 楚城不大,却很繁华,放眼望去整条街的酒肆茶馆,苏溟曾经跟她得意地炫耀逛花街的陈年旧事,说那里的花楼是全天下最顶级的,姑娘都是最好看的,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姑娘不仅美而且有才华。反正就是集神秘、高雅、奢华为一体的花楼,简直是人间天堂! 楚城只有两条主街,这人间天堂就在最近一条街上,她一直想来瞧瞧,便往花街寻去。以前苏溟经常做白日梦,说是要在楚城买一间房子,日日听书喝茶、夜夜寻花问柳,可惜苏溟没能实现梦想,她倒是来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寻花问柳。 眼下,她一身潇洒男装站在花楼前,两层宝塔状雕花楼,花花绿绿的装饰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还有神色或荡漾或低迷的男人进出在花楼,一切糜烂之景让她打心里抵触。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将苏溟口中的天堂给打下了地狱。她怀疑苏溟是不是白天就喝太多晚上眼花了? 老鸨远远的就瞧见了苏衍,蹭地一下就朝她飞奔过去,红绿搭配的裙子随风摇曳。她一边跑一边朝身后的姑娘招手,“春红秋花快过来招呼这位小哥!”那边的姑娘正靠在栏杆上喝酒的喝酒女红的女红,一听有生意,忙不迭放下手上的活,朝这边提裙飞速赶过来,一屁股挤开老鸨迎向客人,还不忘扭腰摆臀,展现一副少女的笑容。在荒唐的景致中,再妖娆也显得极为滑稽。 苏衍慌忙躲开她们,春红秋花的双手落了空却没在意,依旧笑盈盈的,“呦!小哥第一次来?我和秋花一定好生伺候您,包你满意。”春红说话间突然揽过苏衍的腰,吓得她一阵惊颤,推开她的手臂大跳开几丈远,又惊又惧。 “怎么动手动脚的?” “哟,这还是个雏儿?”说着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老鸨正对着她那张粉白的脸挥着绣帕去热,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拽过她俩训斥,“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招呼客人,整个花楼就你俩生意最少,今儿连他都留不住你俩就睡大街上去!”春红秋花立即禁了声,拽过苏衍就往里推,她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被拉进了那所谓的天堂。 左卿走出花楼对面的小巷子,冷峻的面庞在月下愈发如冰冻一般,周围的气息瞬间寒下去了几分。 他看了眼花楼处,一转身,消失在巷子中。 青楼里头灯笼高悬,红绿相映,满目春光,煞是诱人。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四面歇山式楼阁,中央是通天的,由一楼到三楼呈倒漏斗状,狭小的通天口容纳了大半个月亮,月光撒下,铺设满楼满地。楼阁的四面护栏里头就是姑娘们的闺房。 老鸨还在耳朵旁叽叽歪歪,春红秋绿拉拉扯扯,争抢生意。苏衍仰头望去,好久没见过这类建筑气派,连若水那王府里头都未曾见过,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楼,居然能上到这样高的档次,不免感叹楚王这豪放的气度! 将银两扔给老鸨,学着男子的模样对她们吩咐:“你们都下去,准备一桌酒菜!” 老鸨听到苏衍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丹凤眼一挑,声线极为尖细,“公子不要我们这些姑娘?” “给你钱你就照话办事,都退了罢。”苏衍撇了这俩姑娘一眼,心想自己要了也不过是陪酒,可真是浪费美色,还不如让给那些有需求的男客,想到此,感觉自己良心忒好。 老鸨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称奇,却不再多言,让俩姑娘退下,又引她进了厢房。点上楚城最奢侈的熏香,满上美酒,一桌菜也终于上齐。楚城别的不说,就这江南特色菜肴实在是稀罕,别说那西北荒城,就连在容国京都,那都算得上是富贵人家的盘中餐,要想吃上一口,可比登天都难! 可惜苏衍那师父抠门了些,不大舍得带她去胡吃海喝,是以这顿,实在是千金难买! 门外,老鸨吩咐左右守门,注意里头动静。一身纱罗红裙,摇摇曳曳的上了楼。 厢房内没有掌灯,借着外头的光亮能依稀看见正中央有一张青色屏风,屏风后那人坐着,似乎等了很久。 老鸨没有走近,只远远的站着,一改方才市井油腻的嘴脸,肃穆的眼中俱是无法言喻的沧桑气质。 “以后大大方方的走正门,从后门走反而惹人怀疑。” “姑姑怕了?” 老鸨哼笑道:“我大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舔血,还怕他们不成?我是担心你被人怀疑,坏了大事!” “筹谋多年,我走的每一步都天衣无缝,姑姑不必担忧。我给您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置在矮桌上,“老白找到时不是全卷,少了最重要的。” 老鸨急忙过去捧起竹简,珍宝似地道:“即使不是全卷,也足以让世人争先恐后!” 左卿将茶杯凑近鼻尖晃了一晃,仰头饮尽:“若水待了几年,才发现什么叫做步履维艰,若非投在墨斐门下,恐怕难以施展。若水不像楚城,那儿到处都是墨党狗贼,这次姑姑回去,还得多加小心。” 老鸨不以为然:“到了若水我好歹有块自己的地盘,不必时刻伪装着,倒是你,在墨斐门下做事,怕是时刻都要谨慎。” 似乎是说到了左卿的痛处,他苦笑了笑,没有多言。 老鸨将竹简递还给左卿,又问,“蒯烽镇的事可处理妥当?别做过了头。” “派去的人暂时没有回应,您放心,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又伪装成了墨斐的死士,吓一吓他罢了,不会见血。” “歌政让自己的副将抚养自己的女儿,在那个小镇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他可真能忍。”老鸨有些嘲讽的说。 左卿微笑道:“我们不也一样吗,只不过我们一直在谋划,而政亲王却只能明哲保身。但是再等一段时间,等苏溟回去报信,他就会知道即使再怎么退缩,墨斐都不会放过他们,他只能与我们合作。” 说罢,缓缓起身向她行了礼:“寒冬之前,若水再聚。” 左卿离开后,老鸨留在屋内许久,待阳光落尽,她的唇角蓦地勾起一抹微笑,如同那三月烟花绽开,却是刹那嫣红散尽,徒留一地残无。 开始了,她轻声沉吟。 苏衍吃饱喝足了,抹了把嘴便要出去。想着本要出来找左卿,这可倒好,花了钱,进了青楼,全将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琢磨着反正来都来了,便四下逛逛。青楼这地方其实也算是个雅致的好去处,文人墨士,官宦子弟常流连在此,吟诗作对,美人娇兮,逍遥乐兮。一路到底层大堂,周围的欢声笑语也好,娇媚骚唤也罢,混杂着小厮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又在四处转了转,发现这儿还真是民风开放,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看到一出活春宫,便躲在一角落偷偷观望起来。 正要入主戏,却听见身后一个女子轻声笑道:“这位公子还真是有趣,自己不去找姑娘却在这儿凿壁偷光,未免有失风度了些!” 苏衍立马闪开几步远离是非地,只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看,身旁还跟着位青衣少年。这二位明明是个窈窕淑女,却同自己一样的打扮,不禁疑惑,莫不是来寻自己的丈夫?再看他们那一身锦衣华服,怎么说也是个显赫人家的女儿,便十分客气的说:“这位公子有礼了,在下只是好奇多看了一眼,这不是就要走了么,呵呵,再会,再会!” 那‘白衣少年郎’拦下她:“公子若无事在身,可否相陪饮一杯?” “喝酒?” 她巧笑倩兮,美若惊鸿:“在下请客。” 看来不是来寻丈夫的… ‘白衣少年郎’点了一桌好菜好酒招呼,身旁的青衣少年也十分客气,无奈苏衍才填饱了肚子,哪能再吃一顿,便只要了壶酒与他们对饮。白衣少年郎主动报上名来,“在下姓瑾,这位是在下的朋友。” 青衣少年拱了拱手,“在下锁青秋。” 瑾公子又说:“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里人,尊姓大名。” 苏衍起身敬酒,“在下苏衍,蒯烽镇上的酒馆伙计,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极为豪爽。两少年见状也一同饮尽。一杯酒下肚,苏衍顿生疑惑,这瑾公子难不成是看上自己了?不然非拉着自己喝酒干什么。想到这儿不禁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还有这勾引良家女子的本领,师父知道不知该如何自处啊! 瑾公子打断她的幻想,“在下此次而来是为了领这位妹……朋友前往七善书院入学,明日便须启程,听说楚城有这处好地方,若是错过了不知能何时再来,没想到今日偶遇苏公子,实在是幸会。” 七善书院? 苏衍有些意外。最近怎么老是和这个地方扯上关系? 瑾云城以为她未听说过,便解释起来:“七善书院是容国都城若水的皇族书院,也是这几年建办起来的。苏公子远居楚国小镇,未曾听说也是情有可原。这些年来,七善书院对民间开放,不少有志之士皆可入选,培养几年也能跻身朝堂,一展宏图。这其中最出名的非那位燕国二公子莫属了,改日若有机会,必要请苏公子与他结识。” “略有耳闻,只是不知燕国的二公子也在其中,可惜我就是个乡野之人,怎么可能与二公子有交集,不像你们二位出身名门,瑾公子抬举了!改日你来蒯烽镇找我,我定好酒好菜招待!” 锁清秋不以为然道:“镇子上的酒馆能好到哪儿去,又脏又差,那些所谓的好酒全是掺了水的,所谓好肉,嚼同黄蜡!” 瑾公子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小声劝:“你能不能别说话,否则到时候我不会让你进乐升堂。” 说话间,苏衍对这位锁清秋的性子已经摸得一清二楚。锁清秋脾性恶劣,不比她身旁的人有心思,以后怕是要得罪人的,可是偏偏这类人又伤不到她。想到这儿,苏衍只笑了笑,不当回事。 瑾公子又道:“苏公子从蒯烽镇远道而来,是走亲访友?” “亲戚没有,病秧子倒是有一个!”说着突然想起左卿这回事儿,眼看着酒过三巡,不知道左卿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想到这事儿,急忙起身道别。 瑾公子拦劝,“苏公子莫急,咱们才刚坐下来你怎么就要走呢?” 苏衍连声抱歉,“突然想起来我有位朋友还没找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拖着旧疾,可别出了事!先失陪了,有缘再聚啊有缘再聚!”说着匆忙离开。 一百一青两女子互相看了眼,锁清秋扑哧一笑,“找人找到青楼来?”瑾公子也忍不住笑,“带着病还来青楼?” 第七章 南城夜凉,北国路长 翌日,风光秀丽,客栈外人潮涌动,甚是热闹。 苏衍趴在床沿,寻思着好不容易来趟楚城,总得尽兴玩一回,二话不说便去缠左卿,没想到此人抱着书入了定,正好李惴来凑热闹,便让他陪同。可半日闲逛下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最后只吃了碗面,无精打采的回了客栈。 李惴抱着柱子满脸委屈的说:“阿衍,你不喜欢我了!” 苏衍瞥了他一眼,继续剔牙。 “从前你只和我一块儿,现在来了个左卿,好嘛,魂都被勾走了!” 苏衍漱了口,掰个橘子吃说:“你这是吃醋了还是没吃药?就算没有左卿,我压根儿也懒的搭理你,你看你,做过什么正紧事?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学学人家左卿,人家知书达理学富五车,而你呢,文盲!” 李惴委屈地抹了把嘴:“我这…” “我什么我?赶紧的,给我倒杯水去!” 李惴不敢再吱声,一路小跑进厨房。苏衍踮起脚尖望了望他的背影,等他走进厨房,立马飞奔上楼,把门一关,真的是懒得搭理! 夜渐浓,主街人影稀疏。 左卿点亮火折子,盯着桌上的竹简残卷,神色由淡漠到冰冷,那些如蚂蚁一般小的文字和图符,在跳动的火光下犹如宗教密卷般震慑心魂。 人人视若珍宝的兵器谱如今不过一卷残卷,沾着血、附着魂,多少人为它奔走、相杀,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可六国还有人在蠢蠢欲动,企图以它重振昔日。 左卿的后背不禁升起一丝凉意。如今自己手中掌握着天下兵器之中心,一旦找到了剩下的部分,又该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门外一阵动静,他急忙收起宝物,转身出去。 只见苏衍的房间大敞着门,他疑惑地走近,却是李惴。 他环顾了一遍四周,问他:“苏衍呢?” 李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嫉妒又愤怒,“你找阿衍干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李惴没好气道:“去厨房给你做粥去了,靠!我这辈子都没吃到过她做的东西,你算什么,凭什么让阿衍做给你吃的?” 左卿听说苏衍不在,便转身离开,迎面就撞见她端着碗,正朝自己咧嘴笑。 他说:“既然你闲着,那我们去集市上。” “去干什么?” “帮你卖药。” 苏衍这才想起师父的交代,可是她还想先玩几天…… 左卿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先把药材卖了再说,我们还得尽早赶回蒯烽镇。”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粥碗,下了楼。 “可是…可是我才刚来楚城,应该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 左卿脚不停顿,“你有钱?” “有李惴啊,我也可以只看不买啊!” 左卿停下来,无奈笑了笑,“从前听一个朋友说过,天底下最不可相信的话是女人的话,所以你这话毫无说服力。” 苏衍还想反驳,却发现这块冰的话还真他爷爷的有道理! 一个背着药篓走在前头,一个则面目清冷地跟在后头,前头的不时回头看他有没有跟着,瞧见他的脸色,心里顿时一阵反感,心道自己跟欠了他钱似的! 走着走着,左卿超过了苏衍,转身走进一处热闹的小巷口,便不再挪动了。苏衍钉子似的钉在巷口转了个圈,“咦?这不是我昨晚来过的地方吗?” 左卿似笑非笑:“既然来过,那就不用我引路,进去。” 苏衍一脸郁闷:“去青楼就能把药全卖出去?你耍我!” 左卿并不搭理,径直走了进去,苏衍没得办法,只能尾巴似的跟着,没走几步却一头撞上了一个软物,她揉着额头抬头去看那东西,却大大吃了一惊。 老鸨摇着羽扇气定神闲的将她打量着,“昨刚见,今儿你又来了,我说小哥你也不必这么心急?姑娘多的是,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别着急嘛!”说话间,脖子扭来扭去地,说到动情处,屁股也是很灵活。 苏衍急忙后退几步端着仪态道:真让您失望了,在下这次却不是来找姑娘的。”她展示了下肩上的药篓,“在下是…是来卖药的。” 老鸨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卖药?打胎药?” “您真说笑了,我只卖解毒祛寒治风湿,跌打肿痛四肢麻,顺带治不眠美肌肤完腐肉。” 左卿站在一旁神色淡定,未说过一句话。 “我这儿的姑娘吃好喝好也没人敢欺负,哪需要跌打损伤的药,倒是打胎药需要存几份,既然你没有,那你就来错地方了。” 苏衍心道好家伙,这是家黑店啊,专让姑娘打胎!这一想便打起了退堂鼓。 “稍等。”左卿对老鸨行了行礼道,“是人总会有些小病小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些药材都是从绝崖峭壁上采摘而来,在草药中算是上等品,今日卖与你,我们可以商量价钱。” 老鸨看了看苏衍瘦弱的肩膀,脸上浮现一丝疑惑,“悬崖峭壁多有险难,我看你这小身板恐怕连爬个坡都累,你怎么可能爬上去?” 苏衍得意道:“还真不是我吹!在下从小便随师父上山下海,攀爬绝壁早成了家常便饭,不瞒您说,山上最珍贵的药材都生长在最隐蔽危险的地方,那些地方一般人可到不了!您买了去定不会亏!” 老鸨听她说得诚心诚意,思忖了片刻,招呼来丫鬟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 苏衍看着老鸨那古里古怪的表情,觉得有些丢脸,几度想拖着左卿逃出去。不多时,只见那丫鬟捧着一张扇子大小的漆木盒回来,笑容满面的递给苏衍。 “这是…” “钱呐!你不要?”老鸨看着她那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小哥这是看傻了?” 左卿拍了拍苏衍,“还不谢过?” 苏衍回过神,急忙接过盒子,掂了掂分量后不由得感慨起来:“总听镇上的人说楚城遍地黄金,随便一个人都比那容国有钱,如今看来不假。姐姐,你这儿这么赚钱,可有生财之道?” 左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急忙将她追拎到了身后,对老鸨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苏衍心不甘情不愿地:“那姐姐先用着,个把月后用完了派人来蒯烽镇取,买多送多,绝不掺假!” 老鸨有些忍俊不禁:“那还要不要生财之道了?” “自然要,若能相告,感激涕零!” “告辞告辞!”左卿一边说着,一边将苏衍拖了出去。这女人真的是钻钱眼去了,什么钱都想赚,迟早有一日被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苏衍突然想到什么,扒拉住门对老鸨喊:“蒯烽镇鸿举酒馆,姐姐别找错了!” 主街上,吃宵夜和调戏良家妇女的满犄角旮旯都是。苏衍跟在左卿身后,一脸不情愿地说:“好不容易找到个生财之道,你拉我做什么?!” 左卿摇头苦笑:“青楼买卖你也要涉及?你不怕苏溟将你大卸八块?” “他那个守财奴有钱就是娘,怎么可能杀我这个摇钱树!何况我又不是去青楼卖身,你把我想的太龌龊了?!” “那你是?” “老鸨啊!开一家青楼,我做老鸨,师父卖酒,两全其美!” 左卿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不想再搭理他,快步离去。 苏衍抬着两条小短腿追上去说,“事情也办完了,可以去玩了?” “我的事也办完了,明日启程回去。” 苏衍一万个不情愿,“尚早尚早!我们再留几日,楚城那么大可好玩了,对了!你来办事,应该是有熟人,约出来咱们一道玩!” “不必。” 苏衍不嫌累的劝他:“那我给你再找一个郎中,你的手虽然好了,但还是得补一补,楚城的郎中肯定厉害!” 左卿没理会他,继续往客栈走。 苏衍又气又无奈,说了一路好话都无济于事。回了客栈后,李惴也来凑热闹,蹦蹦跳跳的跑出来,一见苏衍就笑逐言开:“可算回来了,我爹备好了马车,今晚启程。” 苏衍一双细眉如千军倒来,汹涌凌厉,“你也来凑热闹,哪凉快呆哪儿去!” 李惴却不知迎难而退,反而揪着她的衣袖狗皮膏药似的,“阿衍,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我替你打他去!” 苏衍一个巴掌甩过去:“都说了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逼我出手!”说罢甩袖而去。 李惴抱着楼梯栏杆,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的亲姐姐!明明已经出手了。 眼看着左卿就要将房门关上,苏衍一个侧身,灵活的滑进了门缝,左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转而平静。 苏衍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嗓子,才道:“我好歹送你来了楚城,你怎么一次都不听我的?药材也卖了,你的事也办完了,理当去四下游玩一番,就这么回去,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楚城。” 左卿打断她的话道:“你师父该着急了。” 苏衍将茶杯往桌上一置,“得得得!回去就回去,你也赶紧回你的容国去!” 她消失在门口,而那笑容尤在眼前。左卿不禁勾起唇角,端起她用过的茶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眼角余光瞥见窗外夜色阑珊,唇角的光彩瞬间暗淡。 第八章 来者何人 翌日,楚城下起了雨,江南一片朦胧。 李惴留下了辆马车,昨晚便已回去。 左卿抚摸着马背对苏衍怪里怪气道:“这个李惴人不错。” 苏衍只是瞥了他一眼,跳上马车,对他没好气道:“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左卿将目光对向她,忽地一笑,笑里有说不清的意味。苏衍被他的眼神迷的七晕八素,心里的涟漪越来越激烈,简直是春心荡漾!立即撇开头,心想好端端的他干什么勾引自己,无端勾引必有企图!想着慌忙放下帘子,对外头喊:“还走不走啊?不走老娘自己走了!” 左卿跳上马车,看了眼门帘后的人,心里却突然有种不忍,那是从未有过的不该属于他的情感。他疑惑了一阵,难道自己…他摇了摇头苦笑。 她是那个人点了名的女人,他不该对他动情! 赶路过半,行车至一片田埂外,苏衍被满窗风景吸引,便掀起门帘,端着碗地瓜粥,饶有闲情地欣赏着田野风光。地瓜粥喝完,马车恰巧进入一片竹林,满眼翠竹乱晃,急速倒退的竹影如剑客厮杀,隐约的,竟也感觉风声都携带了杀气… 苏衍大喊不好,“快!加速!” 左卿也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分说挥下长鞭,马儿嘶鸣一声,四条腿跑成了一线。可是苏衍还是觉得不放心,这里到处隐藏着危险,随处都有可能布下埋伏,左卿这娇贵身子,没一点武功傍身,若是途中射出毒箭那可是一命呜呼!自己不就害死了他?想到这儿冷汗就淌了下来,立即钻出去夺过缰绳,想往回跑。 左卿双耳不闻,沉下心来去感受周围的气息,突然睁开眼,“东南方向有脚步声正朝这边逼近,你径直朝西北去,或许能将他们甩掉。” “你可别害我!” “听我一回!” 苏衍有些迟疑,紧握着的缰绳将手掌磨得火辣辣的疼。只这片刻的迟疑,那些脚步声已经迫在眉睫,能清楚听见刀片子拍在竹竿上的响声。 左卿抓住她的手喊道:“再犹豫就真的无法脱身了!”不容她再犹豫,用力夺过缰绳,可是那危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道明晃的光闪现,几个人影倏地跳跃而出,一个接一个落在马车前,硬生生将马车逼停。 那五人是死士的打扮,通身漆黑,左侧脸颊隐隐约约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图纹,大半部分被遮盖在面巾下,只露出一点痕迹。左卿却一眼就辨认出那些图纹是容国死囚犯独有的烙印! 苏衍以前见过死士,却并未与他们交过手,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武功不知能否克敌。 “你赶紧躲进去,没我的话别出来!” 左卿自然不肯让她面敌,摇了摇头拒绝。 苏衍催促:“你啥都不会,别妨碍我,赶紧进去!” 左卿抓住她的胳膊,脸上却极其冷静,“他们有五个人且个个是高手,单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致胜,我留在在你身边帮你。” 苏衍没空再与他啰嗦,拔出腰间的短剑褪去皮套,跳了下去,与敌方对战。 死士们手中的阔刀翻转,白光乍现,刺眼的光芒中,几个人影以扭曲的形态变换位置,转眼已经将那小女子包围。苏衍反应也极快,迅速跳出包围,落在车篷上,耳旁风声鹤唳,伴随着兵器划破长空的刺耳声从背后袭来。 左卿的神经已经崩成了一条直线,大声惊叫:“小心你身后!” 几乎同时,迎面又飞上来两个死士,那阔刀砍下来十分霸道,苏衍侧身躲过正面袭击后,同时用力踹断车篷,跳起的木板正砸在身后偷袭者的脸上,翻滚了下去。一波刚平,正面袭击者再次围攻上来。迂回几个回合,她看准时机将短剑狠狠扎在其中一人的口中。鲜血喷射,那死士闷哼一声,倒地而亡。 剩余的死士再次逼迫上来,离她也就不过一臂的距离,苏衍慌乱之下没能反应过来,只见那亮晃晃的刀片已经到她面前,她脚下一软吓得跪在了地上,没想到却发现了那四个死士的下盘弱点。眼下不反击更待何时!她一手握短剑,一手支地,身体向前如青蛙般腾飞出去,剑刃从左至右横向一剑到底,在他们的大腿筋脉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四人立刻就哀嚎起来,倒在地上不能站起。 苏衍见状,转头就跑,“快!你来驾车,先跑!”左卿会意,立即驾车反方向飞奔,而起步之时,苏衍已经飞跃而上。那四名死士中只有两人被伤及要害,剩余两名忍着腿上剧痛又杀了上去。苏衍朝身后查看,大吃一惊,真是不怕死的东西!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强撑着。她紧紧靠在左卿身侧,与来敌打了个照面,两名死士齐齐亮出武器,挥刀就砍,苏衍挑起马车上的矮凳踢去,将他们又拦退。 左卿提醒她:“你千万别强行对抗,快进去!” 苏衍冷笑着说:“这话我对你说还差不多,你也莫要强出头,要是我一不留神没能顾及到你,你可就要见你祖宗去了!”说话间隙,那两人又提刀冲过来,苏衍原地腾跃,抓住左卿的胳膊借力,身体在空中连续飞转,那两名死士刚要砍过来,都被她踹了出去,一个摔在地上,一个飞向两颗硕大的连体竹子,正卡在那分叉开的缝中,不得动弹。 苏衍拍了拍手,得意道:“看,这就是高手!” 左卿突然停下马车,低声道:“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左卿往后看去,那些死士突然一个都不见踪影。 “突然就消失了,或许附近还有埋伏。” 话音刚落,苏衍就觉到附近有更多的死士在暗暗靠近,连忙将左卿拽到身后护住,骂道:“你一开口准没好事!赶紧的,有什么家伙就拿出来防身,女侠我可能自顾不暇了要!”正说着,从四周草丛里飞出十多人,都是持短阔刀的黑衣蒙面死士,脸上都烙印着图纹,大半被面巾遮盖。 苏衍紧握短剑,对身后的人道:“一会儿我若是抵挡不住,你看着情况赶紧逃命,顺便说一句,如果这次我帮你逃过一劫,那可是救了你两回!日后可别忘了好好报答我。” 左卿急的脸色苍白,仍咬紧牙关,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我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苏衍有一瞬间的晃神,竟忘了那些死士的刀刃已迫在眉睫,而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脑海里只不断盘旋一句话:我不会丢下你。耳旁一股疾风,刀刃几乎贴在她脸上,只见得一只手臂挡在刀口下,替她挡去危险。 第九章 江湖好汉 眼看左卿的手臂将要失去,千钧一发之际,竹林子深处突然马蹄声大作,只见八名青衣蒙面人骑着黑马飞速穿出竹林,同时排开一列,将黑衣死士围在攻击范围内。 一黑一青,一拨持刀,一拨持剑,陡然间,场面换成了蒙面人之间的对战。 苏衍本以为是及时赶来保护左卿的护卫,却发现他比自己更吃惊。苏衍心中猜测,大概是哪路江湖好汉,见义勇为。 青衣人身上没有任何能够暴露身份的特征,连使的剑法也是集百家之成,难以估摸。 彼时,八名青衣人迅速移动位置,速度之快,肉眼难以看见,所能捕捉到的也只有连成一线的青光,以及纷飞的竹叶。 死士试图冲破围堵,以四个方向反复冲击,结果都被青色的气罩反弹回。等再次出现青色身影时,他们已经列成八卦阵,死死地将敌人困在阵内,只听青衣人中有人用嘶吼一般的声音指挥:“收阵!”话音刚落,八卦阵越缩越小,八名青衣人挑起双刃剑,分别以挑、刺、砍、拦、架的剑式,在八个不同方位对黑衣死士进行攻击。而对方并不弱,又占着人数居上的优势,过了十招竟未伤一人。 苏衍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冲上去帮忙,无奈自己若是一去,便是将左卿落单,只能在一旁观察情势。 此时两方正胶着,若是继续以此下去,恐怕天黑都难分伯仲。她又细细观察死士们的刀法和阵列,这些人擅用砍刀,力道虽然强劲,却是难以远攻的兵器,而青衣人用的是剑,与之也无高低利弊大分别,如何能巧妙制敌?她又回想方才与对手的过招,猛然间想起他们的一个软肋,那就是下盘! 想到这点,顿时豁然开朗,立即将这个告知。青衣人却好似没有收到讯息,未有作出相应对策,正当苏衍心中焦灼之时,只见得八卦阵犹如崩裂的石头垒,瞬间轰然而散,转眼已经列成蜈蚣状阵型,剑为足,青衣为背,丝毫不给敌人作出改变对战方法的机会,以疾风呼啸般冲刺而去。在即将与之正面交锋之时,蜈蚣尾一声巨响,最后头的两名青衣人飞跳而起,向敌人杀去。死士中那为首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冷笑一声,叫嚣道:“如此老套的战术,你们也只有这点能耐了!”说罢,所有死士全集中在一处攻击此二人,交手十多招后,青衣人便快要败下阵来,但紧接着又从蜈蚣体飞出两人加入对战,才算拉回了平衡。 高手对决,招招致命。苏衍不自觉地握住左卿的手,紧张地冷汗直流:“他们在等敌人放松警惕,一旦得到机会,一定能将他们一招击溃!” 左卿冷静地观摩着,等着苏衍口中说的一招击溃。 果然,又过了几招后,在青衣人顽强的拖延下,死士的进攻渐渐显露出疲惫,这,便是机会! 剩余四名青衣人组成的蜈蚣阵列作为后盾一直镇守在后方,此时阵列轰然散开,然后犹如利剑出鞘般直奔着敌人下盘而去。 剑气在招数的加持下,似乎能冲破一切坚物。 千百根萧竹大晃,无数竹叶乱舞,划过苏衍的脸颊,割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血色染叶,极速被漩涡式的剑气带走,消失在那天地变色般的阵法之中。 死士们难以想象对手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换阵法,更没想到这蜈蚣阵居然如此坚不可摧,一波攻击落罢又是另一波,根本没有抵挡的余力!十多名黑衣死士被一拨接一波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慌乱之中以刀作盾抵挡,盾阵还未坚固,就已被攻来的剑气所破,短阔刀如鹅毛大雪一般落了一地。 竹叶在漫天尘埃里纷落,谁胜谁负已然明了。 苏衍跳下马车奔过去,他们却又同出现时一样一头钻进了竹林深处。本想追上去,但脚力比不上马力,无奈放弃了。转头走向那些被打倒在地无法动弹的死士,又招呼左卿过去。苏衍将他们的面巾一个个了下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容国的死刑犯!” 左卿并未惊讶,只道:“有人救了他们养在府中,训练成死士。” “你认识他们?他们是奔着你来的?!” 左卿道:“我身为七善之首,墨斐义子,难免有人觊觎和仇恨,他们背后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偏偏有人与他对着干。这次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难保下次依旧走运。” 苏衍一听,犹如惊雷闪过,“之前只知道你在若水,没想到你还是墨斐的人,还在七善做事!” 左卿淡然道:“一人在外游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衍肚子里已经窝了火,“你是墨斐的义子,你和他一样都是……” 左卿很坦然,“不管是在官场还是若水,谁都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立足,我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但是,我从未害过任何人!”苏衍稍稍松了口气,左卿继续说,“这些青衣人我从未见过,身上未有显著特征,实在难以辨认,而且剑法多变,不过能这么及时出现…” “大抵是江湖人士,否则也不会出手相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突然想到苏溟,可是…应该不是他。 正当左卿说话时,苏衍却瞧见其中一个死士腰间露出一小截黑色令牌,隐隐绰绰可见半个歌字。她心中陡然一颤,双腿竟有些发软,左卿忙将她扶住,“你看见什么?” 苏衍弯身去解下令牌,翻过来一看,不出所料正是歌字,左下角还附着一行四字:歌将军令。 歌将军?哪个歌将军? 左卿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才发现令牌上的字:“这枚令牌是宫中统领禁军的左将军歌弈剡的,看来这些人是受命与他。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已不是一日两日,这次趁我离开若水在这里下手,掩人耳目之地真是绝佳,届时消息传回若水,他再疏通关系,将罪名扣在他人头上,或许还能顺势绊倒几个对手也未可知。” 原来是歌弈剡,歌弈剡……苏衍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那道伤口越来越痛。 “你认识?”左卿疑惑的看着她。 苏衍连忙摇头否认,心里却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他,他认识的弟弟那么天真,怎么可能会卷入朝野纷争呢。 只是,歌弈剡居然成了奖军,还派了死士来杀左卿,他究竟想干什么?这些人死在了这里,如果他再派人来查,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会被查到? 苏衍不敢再想,只隐约觉得,这个生存了快十年的镇子,已经不安全了。 而她没有注意,此时他身边的左卿,正缓缓扬起一抹微笑,在阳光下,冷酷、势在必得。 第十章 师父出走了 回到饭馆时,天色已黑尽,街上几乎无人来往,到处散发着困意卷卷,却依旧挡不住苏衍那颗少儿回家的兴奋之情。苏衍蹦蹦跳跳地跑进门,脚步突然顿住。 酒馆和后院到处都飘散着一股阴沉,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左卿眉目微寒,谨慎地查看四下,“他是不是睡了。” 苏衍立即冲进苏溟的房间,却空无一人。已至深夜,师父没理由不在酒馆,但他又会去哪里?左卿亮起了火折子引她进去,火光所及之处,只见桌上淌满了墨水,笔纸掉在地上,烛台上的蜡烛燃尽,而贴身衣物均已不在,这里积满了尘土,没有人气。 苏衍忧心忡忡的,自言自语:“他能去哪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左卿道:“看此情此景,显然是匆忙写过信,或许是打算通知你,只是凑巧我们与这封信错过罢了。从被拿走的贴身之物可以断定他应该不是遭受了袭击,而是有准备的离开,但是临走及其匆忙,或许是有急事。”他虽这么说,自己却是满肚子的疑惑。 苏衍自打见到这一屋子乱象就已经没法动脑子,此时左卿一番解释总算是让她清醒过来,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去。“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亲人,能有什么急事能让他这样匆忙。” 左卿宽慰她说:多想无益,明日一早我们去问问街坊兴许能知道他的去向。”正说着,苏衍突然发现桌下有张着过墨的纸,立即拾了起来,竟然是师父的留信,只见信上这样写: 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红杏被挖墙!为师此一去,只为那少年时心尖上的人被迫嫁与那富贵老儿,为师与那红杏有父母之婚约,断不可被人挖了墙角,折了祖宗颜面,为师定要去讨个公道,不然便大闹喜宴,让街里街坊都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性的铁汉子!话说回来,左卿那小儿就是个骗子!老子总算是知道他的为人了,咱们救了他养了他这么久,原来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爷爷的!他居然是七善书院的掌事!这次可是捡到了宝,咱们有恩于他,你好好缠着他,怎么着也得让他在书院给你留个位置,日后为师抢亲归来,定要去若水投靠于你!徒儿谨记,为师这厢先谢了。 师父,苏溟。 苏衍呆若木鸡,“师父什么时候有个红杏了?” “指不定是指腹为婚的…” 苏衍歪着头,将信在火光前翻来覆去,“好家伙,感情英雄救美去了,有了媳妇忘了徒弟,一个个的都没良心!” 左卿的视线一直停在这封信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转念又想到那些可疑的青衣人,会不会就是苏溟派去的…… 翌日,春光明媚,太阳挂在东边,大地万物正有苏醒之势。 大清早的,苏衍突然被响声吵醒,只听得外头乒乒乓乓的一阵吵声,她揉着眼晃晃悠悠的走到前堂,不禁睁大了眼睛,精神一阵抖擞。只见李鬼雇了几个人,正将牌匾摘下来,换上自家牌匾。苏衍迅速冲过去阻止,“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牌匾,你们造反啊!” 李鬼冷哼:“吵什么吵?你师父输了赌局,现在他人消失了,这间饭馆自然要抵押给我,我想换就换,你管不着!” 苏衍气不打一处来,“我师父被鬼迷了心窍闹离家出走,肯定是你们给下了蛊!” 李鬼只笑她气急了胡言乱语,嗤笑:“疯丫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么跟你说,你师父的老相好毁了婚约,他正赶去抢亲呢,你不信自己去问他,何必在这里胡搅蛮缠,可别拦着我发财!” 苏衍气得撺紧了拳头,正要上去阻止。忽然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拳头,一股温暖直涌入心头,暴躁的情绪这才缓解,可是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他对她点点头,眼神中温柔无限,似乎一切俗世纷扰在他这儿都毫无波澜。 李鬼一直看他不顺眼,这次又来帮这苏衍,心里更是不舒服到了极点,“小白脸又来帮腔,滚一边而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左卿气定神闲道,“苏衍会随我前往容国,以后便会长住若水,想必再见,也难有期了。” 苏衍震惊,“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左卿没有理会,拉过她的手径直走进后院。回到房间,苏衍撸起袖子便要审问。左卿听完她一连串长枪短炮,失笑道:“不管怎样,话一说出口便难收回,你还是尽早随我而去,也绝了他们的闲言碎语。” 苏衍瘫坐在椅子上,满脸愁容,“你说,好不容易守住的家业,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师父不心疼我心疼!”左卿正想劝慰几句,话都在嘴边了,苏衍突然话锋一转,“你说,我现在去找师父还能赶上他抢亲吗?不知道这个红杏长啥样,有没有我好看?不过师父的口味也就那水平,想必这个红杏的外貌也就是平平无奇罢了。” …… “可是,师父没有留下去处,他什么意思啊?!” 左卿道:“许是不想让你凑热闹罢了,毕竟,他有他的打算。” 苏衍大致相信了,不再多言。 左卿的视线离开屋子,落在院中随风摇摆的树枝,心中疑惑万分。 马车晃晃悠悠的穿过镇子入口的牌坊,左卿驾车,时不时看向身后的路。苏衍不甘心地望着镇子,突然翻上车顶,拢起双手大喊:“李鬼你听着,我一定会在若水发大财!我会回来赎回饭馆,你给我等着!” 镇子里头那间饭馆门口,李鬼朝她狠狠呸了声,转身隐没在进进出出的人行中。而人群中,一个白色身影走出,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含泪拱了拱手。 “这一趟,恐怕要走很久。”他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问。 “南北相距约近两千里路,快马加鞭尚需多日,何况是载满货物的马车,少说也得八月抵达,对了,到了容国后,我们先在鸿寄镇歇脚,你可曾有故人在那儿?” “故人?哪儿来的故人。” 他有些低迷,苦笑道:“我却有故人。” “他可曾在等你?” 左卿沉默一刻,摇头道:“不确定。” 楚国与容国,一南一北,相差千里。或许是连夜赶路,也或是着了凉,苏衍有些吃不消,浑身无力,几日都在马车内昏睡,携带的干粮也快耗尽。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茶摊,停了马车,暂作休整。 左卿下车去买了些馒头肉干,附近又找了些草药,在茶摊上熬了几个时辰,才得了小半锅药汤,喂苏衍服下。喝了些暖胃的,这才缓了些,扒开眼就问到了何处。 左卿将薄毯替她掖了掖,道:"刚离开楚国,若昼夜不分赶路,不出一个月便能到若水,不过看你的情况,怕是得缓下来,这一缓,又不知何时能到。” 苏衍有些郁闷:“怎么说我也是习过武的,没想到还不如你这个娇贵公子!这下好了,找师父更困难了!” “六国之大,找个人绝非易事,你先随我去书院安顿,等一切定下来后,我再帮你。” 苏衍情绪失落,“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对了,你这么大个官怎么连个护卫都没有,眼看都进了容国,怎么没派人来接你?” “离开容国本就是私事,回程自然也不会通知任何人,不过等近一些,再飞鸽传书回若水,我的亲信会提前在鸿寄镇等我们,到时候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晚。" 苏衍叹了口气,“我这趟回…去若水,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要不…我还是留在鸿寄镇,我自己去找师父。” 左卿那一张脸此刻突然严肃起来,“当初在李鬼那儿话已经说死了,你这是在让我下不来脸,何况你师父信中明言,命你随我去若水求财,苏溟若知道你挡了他财路,定会气你。” 说罢钻出马车,留下苏衍一脸迷惑。心想师父生不生气她不知道,但是他左卿生气倒是显而易见,看来还真是两情相悦,现在就在为师父着想了呢!看来,师父去抢亲,左卿比她还急还难过。 第十一章 再遇瑾公子 走走停停,浪费了不少时间,抵达容国时,已是九月,暂于都城几里外的鸿寄镇歇脚。 一进客栈,掌柜连忙迎上前,“哟,两位外乡人,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这天指不定会下雨,要不留下来修整修整?” 左卿不紧不慢的吩咐:“三菜一汤,再拿一壶酒,两间干净的房。” 掌柜点头哈腰,立即吩咐小厮帮他俩的行李拎上楼去。 苏衍扫了眼四周,昏暗的客栈内,旅人稀稀拉拉地坐了几张木桌,无声无息的用饭。她顿时没了兴致,早早的便回了房,只留左卿依然独酌。 不久,一个身着墨蓝色斗篷,将半个头都罩在帽子里的男人出现在客栈里,径直朝左卿而来。 两人相对而坐,左卿给他斟了杯酒,推送至他面前:"数月未见,过得如何?” 男人似乎不打算与他寒暄,急切道:"容帝起疑,我托了几个江湖人在各地散播消息,不久后前太子的死讯便会传到若水。" 左卿愣了一会儿,惊讶的望着他,“这件事不是九年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他不是已经断定太子已死?是谁挑起容帝疑心?” 男人冷哼:“除了墨斐还能有谁。” 墨斐,掌管着容国三省六部以及七善书院,权利滔天,就连当今太子都难以匹敌。如今的容国被他压着,谁都喘不过气。 “太子胥与他斗争多年,没将他弄死反而自己损兵折将,看来,我们的计划有点难了。” 男人不以为然:“卫子胥阴谋诡计挺多,可惜那都是他舅舅的主意,年前被墨斐派人杀了,其实他那个舅舅也只是靠着祖上功绩嚣张罢了,墨斐还能惧怕他?你也太看得起这两个人了。” “你可别小看了卫子胥,当年他能摆脱墨斐控制就已经很了不起,只是墨斐太强大,他后头除了国舅一系再无其他人,换做我,可能也不过如此。” “先生自谦了,”男人看着他,幽深的眸子里隐隐怒火,“卫子胥哪能比得上你!” 左卿自知话多,淡然的笑了笑,道:“此去数月,还有一个消息。”他递给他一个匣子,“因是质子,容国并未有他的户籍和相关文牍,这是我派人去王宫偷来的,你赶紧记下。” 男人接过匣子,食指划过纹理:“他葬于何处?” “亓山,遥望燕国。” 男人的手微微颤抖,他顿了顿,“你此去赵国,可找到残卷?” “未寻得,不过老白找到了,凭这残卷,想必能说服他!” 男人不再追问,饮了口酒,“听手下人说,苏溟失踪,他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只是…还有待查证。” “你怀疑那个人?” “不全是,只是…有些不安。” “如何说?” “太巧合,太顺利,太离谱。”三句话,表达了他的想法。男人眉毛一扬,正要继续刨根问底,左卿打断他的话,“我是来给你东西的,不是被你盘问的。” 男人尴尬地笑了声,目光忽然被二楼的灯火吸引过去,左卿眼尾扫过他。男人目光灼灼,一改方才的冷漠,他摸着腰间的木牌说:“与她一别九年,仍记得九年前她在大雪中等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送给我她亲手雕刻的木牌。” 左卿抿了口酒,唇色有些苍白。 “我等了九年,整整九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 “你与她青梅竹马,即使时过境迁,感情是不会忘的。” 男人苦笑:“回到若水后,暂时将她安置在阑珊院,她们很久未见了。” 他点头答应:“那,我们若水再见。” 男人将酒饮尽,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住,夕阳落在他身上,能清楚看见他的斗篷上扬起白色尘埃,将他的气质渲染得十分神秘诡异,又隐隐散发不寻常的雍容之气。 “这里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各国势力齐聚,各路高手隐藏,尤其是墨斐,你要警惕着些。"言罢,便隐入了无尽夜幕。 街上到处寂静无声,连成一线的矮房灯火稀疏,苏衍所住的那家客栈却始终灯火通明。 她将房间点满了蜡烛,又燃起了火炉,极其享受的躺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却总是无法入眠,脑子里全是师父的脸,在寂静的房间里,思念更强烈,更难受。 她支身起来,叹了叹气,这有师父的日子过得度日如年,这没师父的日子也是难熬,师父啊师父,你怎么就狠心把我丢下自己去找红杏了呢! 翌日,鸡鸣刚过,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阵响亮的脚步声,苏衍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骂骂咧咧的要下去讨说法,一见这场面,顿时愣了。只见几个佩剑的壮汉拥护上来,带头的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单薄的身体套了件淡青色长衫,笑起来很是狡黠,在那些壮汉中显得格格不入。 苏衍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禁想到这些日子照顾过左卿,难不成人家感恩在心,有心回报?此时左卿也下了楼,她屁颠屁颠儿跑过去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还雇人来伺候我,我不过是照顾了你一回,劳烦你还记着恩情,哎,你这可是下了血本!” 少年见到左卿急忙迎上去,又是提行李又是嘘寒问暖,一口一个'掌事大人'的叫。 苏衍恍然大悟,顿时又觉难堪,想找点话题缓解尴尬,没成想少年压根没将这大活人看在眼里,忙前忙后全是围着左卿。被冷落在一边的苏衍又是尴尬又是羞愤,正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回房,左卿一把将她拎回来,“数十日都未洗浴,早饭前先去梳洗。” 所有目光瞬间都集中在她身上,一道道或惊或嫌弃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刚捡来的乞丐。 “哈哈,那个…你开玩笑呢!谁…谁这会半个月不洗浴,又不是小猫小狗…” 少年似有忍俊不禁之色,却强忍着,应该是顾及左卿的面子未发作。 等苏衍仓皇逃跑,少年这才捧腹大笑:“此人可真有趣,把自己比作小猫小狗,大人,您这是病急乱投医啊,这么呆里呆气的女子也招收!” 左卿警告他,“砚生啊,几月不见,翅膀硬了,竟然质疑我?” 砚生慌忙闭嘴,只剩下几声呜呜哀鸣。 天已尽黑,窗外街道上亮起了灯笼,打更声渐渐远去,接替的是楼梯上那咚咚的脚步声。苏衍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新衣,随手绾了个发,便要出去觅食。门将将拉开一条缝,眼前突然晃过过两个青白色人影。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两个人影越晃越近,清凉细腻的味道扑鼻袭来,犹如那春天湛蓝的天际,忽然落下了一场凉薄而缠绵的雨。 苏衍顿时神清气爽,此时视线也清楚了,才发现竟然是瑾公子姐妹俩! 糟了!此时是女儿装… 未等她重新关上门,瑾公子已经堵在了门外,姣好的腰线尽展无遗。锁清秋见瑾公子行礼,也不好再端着,就浅浅的做了揖,手却停滞在半空。她凑近看了看门内的人,突然‘呀’的一声尖叫,“你真是女子!” 苏衍愣了愣,问:“什么叫我真是女子?” 瑾公子解释道:“早在楚国的时候我便已察觉,只是碍于当时是在青楼,不好戳穿罢了。”她上下打量她,又说“第一眼见到苏姑娘的时候就发现你容貌不凡,如今换上女儿装,果然如此!” 苏衍只好将门打开:“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也是女扮男装的…” 瑾公子堵着门的细腰微微一颤,惊道:“你早就发现了?!” “这不是都不说破,就装着呗,”苏衍又急忙解释,“不过,我是真心实意要与你结交,女扮男装欺瞒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我孤身在外,男装出行更为方便,想必你们二位也同我一样哈!” 瑾公子失笑道:“苏姑娘不必在意,既然我们都是女子,那以后可得多往来,在京都也就多个人说话!” “咦?你们也去若水?”苏衍吃惊地看着她,想起自己一路而来都未见过她二人,此时突然出现,似乎早已知晓她在这间屋内,不禁问她:“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早在边境就已经相遇,只是那时候你似乎心事重重,我不便打搅,今日正好入住同一家客栈,这才来找你。” 苏衍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心中感叹,这就是缘分啊! 锁清秋见她们聊的正欢,丝毫没有自己的地位,气闷地回了房。 午饭后,瑾公子拉着苏衍聊起一路趣事。 说到高兴处,苏衍才想起人家的闺名都未打听。瑾姑娘摘下腰间的木牌给她:“这是我的腰牌,在若水上到皇室贵族,下到黎民百姓皆佩戴。” 苏衍将木牌对着窗外的日光,还能清晰看到木牌上面的名字是用金丝镶嵌,背景则是用琉璃铺缀,再辅以矿石色料,一幅若水舆图展现在眼前。 乐升堂,瑾云城。 苏衍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惊坐起道:“你是七善书院的先生?!” 瑾云城笑颜如画:“不才做先生已有两年。” 苏衍连连摇头:“这可是全天下人做梦都想进去的地方,听人说那是道龙门,就连下人进去待上几年,出来都是高人一等,你还是先生呢,太厉害了!” 瑾云城被她可爱的模样惹得眉开眼笑:“苏姑娘言重了,不过是教几个学生读书识字,再学些舞乐技艺罢了…” “那也厉害啊!我打小除了烧菜泡茶什么都不擅长…” 瑾云城似乎想到什么,打断她的话,“你说你擅茶艺?” “是啊,怎么了?你们书院缺个端茶递水的?” “书院最近缺一位先生,教授的正是茶艺,听闻掌事大人到处在寻人,却迟迟没有回音,这次他远赴赵国,也该返程了。” 两人正聊得高兴,左卿来找苏衍,瞧见瑾云城,有些意外,而更意外的却是瑾云城,她慌里慌张地起身作揖:“掌事大人有礼了!” 左卿点头示意,坐在她俩对面。 苏衍顺手给他一杯温茶,“你这会儿过来不会是又要提前起程?” 左卿道:“听闻这里有动静,便来瞧瞧。” 苏衍忍不住抱怨了句狗耳朵。 左卿把茶推还给她,自己倒了杯热茶:“坐在这样的位置,耳朵若是不灵些,怎么死都不知道。” 瑾公子的脸色稍稍一滞,转而面带微笑地问左卿:“夙闻赵国盛产兵器,莫非掌事大人此次去赵国,是去求兵器?” “我记得临走前交代过下头的人,此次去赵国是为了拜访那边学馆的秦老先生,若能请动秦老先生来我书院授课,定能造福容国,怎么消息到了瑾先生这儿就变了味。” 瑾云城微笑面对:“偌大的书院,消息自然是有传错的时候,那…掌事大人可请动秦老先生了?” 左卿看了眼苏衍:“他老人家云游去了。” 苏衍剔着牙,听他们一直谈书院,忍不住说:“我倒是听过这座书院的一星半点,只知道书院共设四堂,什么束幽堂乐升堂,醉云堂清平堂......”她看了眼瑾云城,向她投去倾慕:“瑾先生如此倾国倾城,不知剩下那几位是否也同你这般姿色?” 瑾云城腼腆地笑道:“书院确实人才济济,不过大家各有千秋,各有所长。” 苏衍小时候并未去过书院,没见过里头的人,偶尔听人说起几次罢了,那时在她的印象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都是发须皆白的老人家,教的都是古板无趣的老古套,没想到还有像瑾云城这般年轻貌美的人。她在心里默默感慨:学生们真幸福啊! 瑾云城见她似乎有点兴趣,便耐心的与她介绍:“七善书院不仅教授学识,还是各国使节进京朝奉的下榻之处,所进贡之珍贵宝物也都会存放在书院的万朝房,而且皇宫每年举办的大大小小晚宴也都由尚书大人和掌事大人一同操办,有时候地点也会选在书院,其中需要的各类物件基本都由书院提供。那儿还有一座避暑山庄,是容国每朝元老隐居胜地!你若有幸能入院,再稍下些功夫,日后荣华富贵必不可少,甚至入宫都未可知。” 苏衍这辈子想得最多的是赚钱,若能在书院某个职位,岂不发财?下意识看向左卿,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想融入女人之间的会谈,自顾自在茶水里挑茶渣。左卿说会帮她在书院落脚,如今看来,是另有打算的… 左卿房内。 砚生替他铺好床被,便立在床边等候命令。 “这些时日,墨府有何动静?” “一切如常。” “书院呢?” “也没有事情发生。” 左卿缓步走到窗前,深深吸了口气,“曾经布下的人,是时候启用了。” 第十二章 谁家少女初长成 若水,容国的都城,城墙高耸,旌旗猎猎作响,宽阔平整的主街两侧楼阁林立,商铺门前热闹非凡,这里的一切,无不显示着容国强大的实力。 苏衍趴在窗沿上揉了揉眼睛,问左卿:“从鸿寄镇一路过来也有些日子了,也没见着过这样的繁华景象,听说以前的若水还不如楚国的小城,什么时候繁荣起来了?” 马车不紧不慢缓缓地穿行在街道上,小心翼翼绕开成群的行人。左卿闭目养神,不紧不慢道:“国无商不行,单靠百姓农耕,建国不久的容国不可能有今日。” 苏衍笑他,“看来你挺想做个商贩?不如投入长孙家族,或许长孙家那位长者很是重用你呢。” “哦?你很了解长孙家族?” 苏衍好似被噎住了,半天才组织起语言,“那个,我当然了解啊!我师父可是万事通,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还了解长孙家早年出了位王妃,嫁给了政亲王,生了位容国最出色的大将军歌子修。” 左卿微笑道:“多年前已更名为言真。” “言真?为何更名?” 左卿道:“听说是为了她那位离家出走的姐姐,才弃了姓氏,改为他那位姐姐生母的姓氏,你很在意?” 苏衍慌忙摇头,“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哈哈。” 左卿睁开眼,顺着她的视角望去,花街里头哪家新来的正在修缮,伙计送去的牌匾才将将挂上,一女子立在牌匾下,脸上倒映着树影婆娑。 马车忽然停住。 “怎么不走了?” 砚生好像咦了一声,下一刻又匆匆驾车离去。 苏衍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见拥挤的人群,似乎有什么热闹,都往城门口聚拢,想必是官府贴出了刚下达的通缉令,赏金必是足够吸引人的! 一阵微风夹杂着桃花香掠过,苏衍感觉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七善书院坐落在若水城东南山峰下,大部分真容被周围古树围绕。七善书院与皇宫及狩猎场相邻,是以,常年来一直是七善在主办狩猎大事。 马车停在入口的广场,广场那头便是书院正门,坐落十级青石阶上。 整座书院被包围在绿树丛荫中,青砖绿瓦,亭台楼榭,十分古朴。 苏衍回头端详着来的路,这条路隐在树林里,漫石铺路,树荫匆匆,层层掩埋住了头顶的阳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斑驳的光点,浮动的雾,树木好像沉睡其中,安静得像世外之境。 几日几夜的兼程,大家都有些疲惫,一路无话。 进了第二道院门,便有一行丫鬟迎上来接过行李,然后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一路上谁都没多说一句话,似乎在左卿沉默的影响下,空气都变得凝固。 苏衍无头无脑的跟着众人穿行在迷宫般的书院里头,脚下踩的是藤蔓一样错综复杂的路,所经之处的屋舍楼阁形状各异,有些极为简朴,有的又很是精致。首次见到这样的书院,说不出的好奇。她还注意到丫鬟们穿的衣服都有区分,目前只见素色、黛青色、赤色三种。 苏衍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忽闻得前头传来一串咳嗽,顿时清清醒醒。左卿提醒到了分岔口,吩咐几个丫鬟留下,供瑾云城使唤,由她领着苏衍去下榻处。 左卿一离开,所有人松了口气。 锁清秋大喘气说:“诶呦喂!总算走了,这要是一路都待在一起我可真得憋死!” 瑾云城的胳膊在她腰上轻轻一顶,立刻鸦雀无声。然后温婉可亲的对苏衍道:“掌事大人托我给你安排住处,要不,你去我那儿先住一晚,正好咱们一路赶过来都未及说说话,今晚就促膝而谈,喝上一盅?” 锁清秋显然不会答应,苏衍自然识趣,正想婉拒,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跟要命似的,递呈瑾云城一封信,便退下。瑾云城看了信后当即把苏衍扔给锁清秋,自己急匆匆地原路返回,连招呼都来不及说,看这架势是要出门。 锁清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和苏衍独处,阴险的笑了笑说:“走吧,这位大人物。”既说着,便带她来到一处建在水上的瓦屋,挑了间还算雅致的,将她的细软往地上一丢,扬长而去。 苏衍忍不住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锁清秋的背影,不仅慨叹:“狗眼看人低!” 禅静院,星汉阁。 昏黄的光晕在屏风上渲染开,闪烁不停地直让人昏昏欲睡。左卿倚靠在书案前,查看书院半年来的账目。砚生将茶杯轻放在桌上,听主子刻意压制住的咳嗽声,眉头不禁一蹙。 “大人,入夜冷,该歇息了,您赶了一路难道就不乏么?” 左卿觉得奇怪,苏溟失踪,定是回容国报信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砚生有些担心:“就怕苏溟怀疑那些杀手的来历,那我们的计划…” “一来,派去的杀手都是江湖人,让他们伪装成墨斐的人,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二来,世上还没有谁能查清我的底细,他能知道的,也只能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消息,你跟了我些许年,难道还不清楚我的能力?” 砚生慌忙道是。 左卿道:“很久没回若水,还未去向义父请安,你去安排明日的马车。” “是。” 一夜闪过,又是一夜,苏衍愣是等了两日,左卿没来,衍生也没来,瑾云城更是未踏及此处。 难不成这些人把自己往这儿一丢,忘了? 她敞开西窗,湖面起了雾,雾中得见青砖黛瓦,水榭楼阁,雕梁画栋,好一处世外仙境,只可惜孤家寡人,毫无情趣! 正郁闷中,只见湖那头的渡口缓缓滑过来一只乌篷船,渐渐靠近。 船靠岸,上来一位豆蔻少女,鹅黄色的锦裙,红扑扑的脸蛋,看着像书香门第的小姐,可这副模样却有些郁郁寡欢。 “学生长孙越,见过苏先生。”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让人几乎是竖起耳朵才听得清。 苏衍好不容易见到个活的,连忙拉住她的手,“总算是闻到点人气儿了!是左卿让你来的?” 她似乎很害怕这里的一切,包括苏衍,更包括左卿这个名字,“是掌事大人!苏先生,在咱们这儿,得称呼其为大人。” 苏衍不禁蹙眉,“规矩真多。那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们…不是!是大人说,您深谙茶艺之道,正巧束幽堂缺一位先生,便让学生领您前往,这些日子先熟悉下书院,下月初再开始上任。” “你说什么?先生!左卿疯了吧?” “不可不可!”她吓得两眼发直,语无伦次,“先生万不可直呼大人名讳,当然也不能直呼其他人的名讳,学生是说,是说在这七善书院里,除了下人和学生,都是有官职的,您得小心。” 苏衍心里介意,嘴上还得应承,“是是是,你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还得你多教教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先生。” “学生怎敢!您是先生,以后还得向先生多多请教。”说着,主动进屋提了细软,引她入船。 苏衍整理整理衣襟,深吸口气,离开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离开湖面,穿过一处巧夺天工的石头林,迎面是一排青瓦红墙。从苏衍的角度往墙内瞧去,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其它并无得见。听长孙越介绍,那是商议大事之处—断云轩,也是书院的门面。再沿着红墙往东北而去,长孙越突然停下,指了指断云轩正后方那半隐在树林后的院落,好心提醒那是左卿的禅静院,万不可去打扰。 沿着红墙一路走到尽头,右转数十步是又一处完全不同的院墙,穿过月门是一片几近枯萎的竹林,这里便是清平堂。长孙越小声说:“清平堂的先生脾性古怪,先生您最好还是小心些…这是学生的肺腑之言,别说您了,就是掌事大人也不与她走动。” 苏衍此时倒不觉得意外了,这里头的人每一个正常的,就算现在冒出来一个三头六臂的,她也能泰然面对。 穿过翠竹林,踏上青石阶,沿着水渠中的水流向,一直南行,便来到南湖,路尽头,是座石牌坊,上头刻着“高山流水”四字。 湖中心有一片建筑群,远观望去,隐约能瞧见有水榭,水亭,望楼,廊桥,以及院落,最显眼的还是两座榜水而建的三层楼阁,以飞楼衔接,工艺精湛之极,令人咋舌。 湖上曲桥以青石板铺地,麻石为沿,勾阑则雕刻海棠翠竹图,再行几步,又换成冬梅粉雪,接下去皆是四季植物花果。 本来从岸上到阑珊院,也就百步之内,却因为曲桥作用,足足两百步才见到阑珊院院门。 走完前院,又爬完长得丧心病狂的长廊后,才是她今晚要下榻之处。 苏衍已经走得两眼发直,脚底一阵疼一阵酸,浑身骨头都快榨出酸水! 长孙越一路头也不抬,倒了此处,更是大气不敢出,把细软往床上一放,战战兢兢地挪出房门,撒腿就跑。 苏衍被她的举止搞得一头雾水,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个看似胆小的小姐是故意整她。 苏衍正要进门,抬头细看——朝云阁。 第十三章 出师不利 阑珊院一片寂静,月色洒在回廊中央的池子里,泛出隐隐光泽。 苏衍换好衣裳,解下木樨铃小心翼翼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抱过大枕头,仰头一倒,那叫一个心神俱舒! 时间一点点过去,虽然软床香被,比起马车里头可舒服几万倍,但就是死活睡不着,翻来覆熬了大半个时辰,两只眼干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话呢,正逐渐蔓延在她心里。 “咚!咚!咚!” 苏衍一个激灵,吓得坐了起来。门外有清脆的铃铛声,似乎有人在走动。 眼下三更天,还能扛着困意起来敲人家门的极有可能是贼!她将双眼扫荡了一遍房间,从门角落抄起一个铜盆蹑手蹑脚摸到了门边。 “谁?”苏衍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她从门缝里偷窥外面的动静,但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谁?”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感情,是个女子。 苏衍松了口气,“姑娘,想必你是走错了。” “我不知道有外人进入,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又怎么会住在我的房内?” 苏衍吃了一惊。听她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响,只觉得后背一阵凉风扑来,她赶紧闪躲到门后。 一角黛裙飘进,紧接着出现位窈窕曼妙的少女,着一身广袖及地长裙,衬得肤色犹如冰雪一般。发间只有简单的一支白兰花玉簪,她不笑不怒,不施粉黛的双颊隐隐透着不悦。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这下可就误会大了,苏衍急得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是左卿!也不全是,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初初上任,不知这里的规矩,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话说到这里,她又觉得奇怪,长孙家和墨家有联姻,左卿又是墨斐的义子,他俩不该有过节啊,即使是长孙越年少无知想戏弄新来的先生,也该知道自己是左卿带来的人,多少会敬畏三分,怎的这般无知莽撞? 女子清冷的表情下鲜有剧烈变化,在她身旁转了一圈,道:“阑珊院是我一人独居,未曾有人入住,就算左卿弄混也不该是在这,看来你是什么地方触犯到他了。” 苏衍想起先前长孙越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直呼左卿名讳…看来这位女子身份很是显赫啊! 她又说:“既然来了,你先住下,明日我差人帮你整理一间客房。” 苏衍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即抱住她的大腿,“好人有好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姑娘美意了!” 女子临走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的心里不安,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若水城南,一匹快马飞驰而过,停在一处隐蔽的宅院后门,那个黑影跳下马,大步过去,同时门被打开一条缝,他迅速进去。 随着前头的老人家穿过藤架,他心里越来越慌乱,似乎眼前不远处那扇门里头,坐着的不是人,而是神邸。 老人家替他通报后便退在一旁,他解下背上的锦袋,跨步而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在月光润泽的地板上,甚至能倒映出神邸的轮廓。 眼前这人面目威严,气质雄浑,他便是掌握着京都三千人巡防军的政亲王‘歌政’。而早在九年前,他还是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时局风云变幻,新旧更替,曾经的权利在诸方面打压下,只剩下区区三千余兵。 在当今尚书台领头人物墨斐看来,根本不值得作为对手。 歌政将他扶起,眼中充满了爱惜和愧疚,“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抬起头,眼中盈泪:“王爷所托非人,苏溟让您失望了!” 歌政和蔼地笑了笑,可即使是笑容也难以掩饰他内心的苦涩,“他准备了那么久的计划,不就是为了接近本王铲除那个人,既然大家目的一致,我们且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搅动风云。” “王爷,苏溟有一事实在不明白,您明知左卿在利用阿衍,您为何还命我把阿衍交给左卿,难道您不怕他伤害阿衍?!” “左卿为了复仇会不惜一切代价,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滥杀无辜,本王相信玄族的血脉,更相信他父亲。” 苏溟怎么都觉得不放心,那个左卿,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阴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如果放任他留在阿衍身边,不就是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他做不到,更不能这么做! “王爷,万万不可!左卿心机深诡,手段狠辣,当初他为了在若水立足不惜认贼作父,为墨斐卖命,他的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您不是要带阿衍离开吗?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带人去救她!您若执意复仇,大可不必赌上您的亲生女儿!” 歌政厉声喝止:“苏溟!此时本王已决定,不容置疑。” 苏溟急的得两眼血红,整个人剧烈颤抖。 “孩子,你可知道天天看着仇人的滋味?我羡慕左卿,他能为了复仇付诸行动,他一步一步走得毫不犹豫。而我呢,明知恩人是仇人,却只能忍气吞声,那些秘密和痛苦我只能咽下去!如今我终于等到了机会,而这将是我唯一的机会!你放心,我会暗中派人保护阿衍。” 苏溟看着眼前这个貌似和蔼可亲的王爷,两只眸子里跳动着恨的火光。 他知道,这盘棋局已经开始,任谁都不能轻易收手,但究竟谁是棋子,谁又将谁玩弄于股掌,都未可知! 翌日清晨,鸡鸣刚过,树叶簌簌,几只野鸟腾出树冠,在空中缩成米粒大的黑点。苏衍伸了伸懒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门窗,满园风光像泉涌般灌进房间。 她翻出旧衣套上,不禁低头看了眼衣襟处,手指轻轻摩挲着,暗纹之间的空隙,早已磨损的线条,却出奇地让她安稳。 穿戴梳妆完毕,伸手正要挂上铃铛,动作却戛然而止,她无奈地笑了笑,将它悬在眼前。阳光滑过光洁锃亮的青铜面,耀眼的光芒照射在她脸上,眸中,两只珍珠般大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个闪烁着光泽的铃铛。 重新找了漆木盒,将它安放妥当,塞进随身带来的包裹里。 拉开门,一团白影掠过,随着惨叫声,那人生生将她撞回屋内。刚勉强站稳,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这小屁孩! 长孙越抱着胳膊呲牙裂嘴,抬头一看,大惊失色,“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苏衍哼了声,“遇上了个人,专爱拿人开玩笑,殊不知,这玩笑开大了是要放火自焚的!” 长孙越挺聪明,立即听明白这话里有话,此时吓得脸色煞白,连忙问:“她怪罪我了?!” 苏衍不理她,兀自走到门外,摇头晃脑的就是不做声。长孙越急得团团转,嘴里直埋怨,“这帮纨绔子弟,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被逮住!不行,我得赶紧回家躲起来!” 一声响动,池塘对面的门被拉开,俩人齐齐看去,恰好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苏衍兴奋地朝她挥挥手,便要过去。 长孙越正想逃跑,却被苏衍揪了回来,只能向女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歌先生好!” 苏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间被捣得粉碎,一点头绪都没有。直到那声声逐渐逼近的铃铛声响,生生将她惊醒。 长孙越小声在她耳旁提醒,她就是阑珊院的女主人,歌家小姐歌佛柃。 佛柃…佛柃!她突然想起来,她们早逝的母亲,最爱的就是佛柃花! 忽然间,岁月从她身边倒流回去,惊起千涛骇浪。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咬紧牙,强忍眼泪。 长孙越推了她一下,苏衍这才回过了神,匆匆行礼,抬头时瞥见佛柃挂在腰侧的铃铛,她心里五味杂瓶,不知什么滋味。 她问:“你是来带她去束幽堂的么?” 长孙越忙回道:“歌先生明见,正是。” 苏衍木讷的点头,恍惚了一会儿,“那个,我还得去束幽堂,就不打扰歌先生了。” 佛柃一脸疑惑的看着她,而苏衍只得待在原地等着回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异常尴尬。长孙越插话,“歌先生这么早就去清平堂,那些新来的学生恐怕还都在做春秋大梦呢!” 佛柃敷衍地笑了笑,先行告辞。 苏衍和长孙越一齐向她行礼告别,等佛柃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长舒了口气,刚才她俩差点憋得瘫软下去。 长孙越问她,“先生,虽说歌先生不能轻易去招惹,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怕她。” 苏衍切了声,“怕这个字,还从来没在我的嘴里说出来过!只是人家是前辈,我身为后来者怎么也该尊敬些,这尊敬怎么表现,就是要怕,要惶恐,这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有一颗敬畏之心。” 长孙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长孙越领着苏衍先去登记,再去万朝房领了生活物件。 万朝房的管事是个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见着苏衍满眼放光,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礼。长孙越说,这人来头可大了,乃是燕国的二公子西楼,据小道消息说西楼公子不受燕王的宠,几年前皇宫抓了几个燕国的细作,燕王为了自证清白便将西楼送来容国做质子,这样一来更加让人相信西楼不受宠的事实。可没想到人家做质子做得风生水起,成了万朝房的掌司,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苏衍懒得打听这些事,趁机问起佛柃,长孙越倒挺有兴趣聊这些,继续道:“她是歌政大将军的幺女,和我一样,从小就在书院,不过可惜啊,人虽长得好,就是这性子太过孤僻,整日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就没见她真的笑过,所以在书院她就被形容成一座冰山,谁都不愿靠近一寸!” 苏衍蹙起眉头,方才的笑容瞬间黯了下去。而心里某处伤口突然撕开一条裂缝,迅速蔓延开。 离开万朝房后,长孙越便领着苏衍去束幽堂熟悉熟悉,顺便把这一路的地标摸清楚,省的以后迷路。 从万朝房到束幽堂,需得经过清平堂,再绕着园子里的石子路行数百步,最后穿过蜿蜒曲折的廊桥。 束幽堂只有一间主殿,四间偏殿,串联在一起,一排左右伸开,建在石滩上。四周是光怪陆离的石头,颜色各异,在日光下闪着五彩光芒。石滩外是梅林,只剩下枯瘦的树干。 阳光大好,纱帘被高高卷起,露出赤色的门窗,地板上摊满了书籍,几个小书童正在晒书驱虫。 香炉袅袅升烟,花草幽幽散香,安静而闲逸,别有一番古色古香之味。 长孙越招呼书童过来见过先生,几人杵在原地互相看了看,非常不情愿却又不敢忤逆,只远远行了礼,立即躲进屋内。 长孙越尴尬的说:“你别在意,他们娇宠惯了,在学堂里也只有那些做大官的子女才降得住他们。” 苏衍感到好奇,便问她:“束幽堂的学生是不是都这副德行?” 长孙越道:“这儿一共八名学生,个个心高气傲,只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大官,像孙子良,他爹是礼部侍郎方大人的妻弟,还有南宫锦倌,她爹是刑部侍郎,还有长孙熹,她的来头更大,她可是未来长孙家族的继承人!剩下的虽然没有做官的爹,但他们的娘却更厉害:钟灼和苒婴,一个是端妃的侄子,那可是咱们陛下最宠的妃子,另一个是赵国王族旁系,他们能不嚣张么?对了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来头,叫徐子涯,他从来不与人接近,大家都叫他徐老怪!和梁绮罗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家伙。”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苏衍冷笑一声,“你怎的还漏算了一个?” 长孙越眨巴着双眼天真的看着她。苏衍幸灾乐祸,“还有你这个喜欢捉弄别人,却又胆小如鼠、想法天真又短浅的小丫头片子!” 长孙越哈哈一笑,那个,苏先生何出此言,那个我还有事儿,先行一步…… 第十四章 苦心钻研 阑珊院中,暮色重重,下人们已经挂起了灯笼,衬着夜色不明,三两成群地躲在墙角交换着墙角。 苏衍路过此地,忍不住扒住雕花的柱子,偷偷听了回墙角,说的是左卿回京的事。 只听得一矮个子说道:“掌事大人是尚书台墨大人的义子,宠得那是比亲生的都丧心病狂,这次回来呀,墨大人那是早已准备起了宴席,明日就要接风呢!” 十二三岁模样的人接茬道:“我听人说墨大人沉迷兵器,这次去赵国就是为了替墨大人寻找那本消失在六国之上的兵器谱,话说回来,这本兵器谱记载了天下古往今来所有能排上榜的兵器,什么弓、弩、刀、剑、斧、鞭、锏,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话:得兵器谱者,得天下!” 矮个子不以为然,“什么得之可得天下都是屁话!一本记载寻常兵器的本子罢了。” “嘿嘿,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兵器谱起源于江湖,起初只是记载各门派兵器的密本,后流入赵国军营,加入了阵法兵法、权谋之术。最后成为玄族的家传之宝,可谓是集天下之大成,纳百家之所长。十多年前玄族统帅之妻还是靠着它成立了兵器山庄,一并在六国打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玄族也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成为了传奇!” 她有模有样的长篇大论一番,矮个子却害怕起来,“说轻点儿,小心隔墙有耳。” 她不屑道:“大晚上的,隔墙的只能是歌先生,听禾霜姐姐说她从不管下人做事,何况是我这样的外来人。” 苏衍蹑手蹑脚地走了开去,一边想着:曾经也听说过玄家的事,但是时间久远,早已不记得具体,此时下人们说的也不知掺了多少杜撰的,但是所谓兵器谱,却又像那么回事儿。 兵器谱…难道真有这样一本奇书,竟然能撼动六国?实在诡异。想得入了神,也没看清眼前的路,一脚便踩了空,幸好有人将她拽住,又堪堪拉了回来。 这一拽一拉之间,苏衍清楚地看到身后那两个下人惊慌失措的表情,扑通一声齐齐跪下,“歌先生,苏先生,奴婢知错了!” 佛柃寒着脸问:“未曾见过你,哪处当差的?” 两人都吓傻了眼,那外来的奴婢回道:“禾霜姐姐抱病,奴婢来替她一夜…奴婢…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求歌先生饶恕!” 禾霜,是阑珊院的厨房丫鬟,苏衍没见过。 佛柃道:“即日起,禾霜不用留在阑珊院,你也不必再留着,一并都走吧。” “歌先生…”那奴婢一听好姐妹因她多嘴要被另行安排,更是急了。 苏衍拉住佛柃的手臂,替她求饶,“算了,这次警告后想必她也长了记性。” “禾霜既与她是姐妹,便是知道她性子的,却还是让她来阑珊院胡言乱语,竟敢谈论朝廷禁忌!此时若不严惩,时间一久恶习成风,恐怕全书院的人都要以为我这儿毫无规矩。若哪日外头流传起了什么风言风语,人们首先想到的,就该是我的缘故了。” 苏衍微微叹气。佛柃所言有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己好像也没有再坚持的理由了。 即说着,佛柃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我为你准备了住处,就在我对门,你去看看吧。” 苏衍急忙跟上去,“那以后我们还可以时常串个门,聊聊天,吃吃饭?” 佛柃想了下,说:“我平日里也无事,你想过来便过来罢。” 苏衍心里明白,自己与她再近,也是隔着重重阻碍,无法走进心里了,可是,现在这样也挺好,不需要讲明身份和过去,各自安好。 后来,苏衍特地去问了那禾霜和那奴婢的下落,才知是分配去了断云轩。断云轩管事的缙云姑姑是左卿的部下,听说管人十分严格,由此想来,佛柃也是煞费苦心。等过段时间,想必她俩也该得到教训了。 只是那惹祸的奴婢可就不好受了,后来听说,她在断云轩又惹了几回事,皆是多嘴引起,差点被赶出书院,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得到左卿任用,做了整理书简的书童。 在苏衍入住新屋两日后,寻思着得办个宴席,好歹图个喜。 书院请了一圈下来,长孙越因得罪了人在先,不好意思来,寻了个由头便婉拒了,瑾云城则在那日走后一直没回来过。而左卿却是没法请,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太近。到最后,坐在宴席上的除了苏衍,也只有佛柃了。 苏衍盯着一桌的菜,有些闷闷不乐,但转而就释怀了。挑了一碟桂花糕递送过去,“听丫鬟说你爱吃桂花糕,但今年书院还未有材料,我正好从乡下带来了一份晒干的桂花,就让厨房做了一份,你吃吃看,不知道江南乡下的桂花和京都的味道是否一样。” 佛柃拿了一小块送进嘴里,一股浓郁的桂花味在舌尖晕开来,她微微点头,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像,不过味道更浓些。” 或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苏衍每次见到她都想更进一步了解她,还想看她笑,也对她笑。 她怯怯问道:“我初来乍到,昨日才知道,原来你是政亲王的掌上明珠。” 佛柃的双眸忽然暗淡了下,又恢复平常,“歌家的事,你很在意?” 苏衍急忙摇头,“不过是关心关心,哈哈!” 苏衍又端过去一碟芝麻糕,然后托腮盯着她的脸。 她总觉得佛柃受了什么虐待,瘦得都快不成人样了,虽说古已有之,女子以瘦为美,就可以嫁个好人家,可她却不能苟同,她一直觉得女子若是略略丰盈会比瘦得像白骨精一样更加撩人!所以她总吃的很多,身材自然瘦不到哪儿去,但一直没能撩倒几个美男子,为此也惆怅过几回。 皎月高挂,繁星在夜幕里闪烁,薄云以及慢的速度飘荡着,看似挺诗意的情景,苏衍却枉负这番美好的夜色。她裹了床被子,搬了张竹榻,上面厚厚的铺上一层毛绒毯子,然后跪坐在竹榻上,她将脑袋半露在窗外,双手托着下巴,独自在月下发呆出神。 她的思绪随着天上的浮云游荡到很久以前,那个短暂而幸福的以前…她们手牵着手,夜幕淅淅沥沥地下着微雨,她们一起撑着伞,从田边跑回家。 想得出神,手下意识伸出去,却抓了个空。她从回忆里惊醒,眼泪落下。 抹了把泪,看了眼对面,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她轻轻合上了窗,拉着被子和衣倒头就睡。 柔光撒在束幽堂的地板上,光斑点缀了一地,学堂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一位长老落座讲席,堂上八名学生正襟危坐,苏衍笔直地站在长老身侧,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脸颊暖暖的,夹杂着长老喋喋不休的话,顿时间昏昏欲睡。而这一幕落在部分男学生眼中,竟然十分醉人心扉!他们怀着花痴的心态齐刷刷地盯着她,纷纷感激掌事大人好眼光,让他们也算饱了会眼福! 长老看着这些灵魂出窍的学子们,气得板着张脸,从喉咙里闷哼了声。苏衍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个彻底。只听得长老咳嗽了几声,沧桑的声音从喉间发出:“诸位学子皆出自名门世家,现在入学已多日,还未得先生传教,老夫愧对啊!”说着叹了叹气,又道,“这位苏衍苏先生出自楚国名门世家,晓通经纶,熟读兵法…” 苏衍干咳一声:“那个…长老,我不教这个!” 长老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哦!那个,那个老夫糊涂了,是熟读茶道古籍,精通茶艺,更是善于品鉴,由她担任束幽堂先生,最为妥当。” 这段事先并不通知苏衍介绍,着实让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看着长老那张皱巴巴又笑里藏刀的脸,再看看堂下那一个个不屑的学生,看来这个谎,自己若不继续圆下去,恐怕今天这关是过不了了! 挤了半天,挤出一句话:“以后为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呵呵…” 堂下七言八句,都在议论这个新来的先生,话间夹杂着丝丝嘲笑。而长老似乎没看见这幅画面,十分满意地点头道:“如此,老夫也放心了。” 这厢只能干笑几声,算是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长老名唤泽渊,年轻时参过军,上过战场,四十余年前若水一战中还立了军功,后来也不知何故,一直居住书院。几十年过去了,那场战役中的人几乎全死,剩下的便成了开国功臣,都住在书院与后山之间的避暑山庄。眼下还活着的除了泽渊,也不过两人了,他们平时鲜有出现,也只有泽渊会时常出山主持个典礼、待个课。 学生们逐一自我介绍后,便由长老先代为授课,只给苏衍三天时间将那些一知半解的茶艺背个滚瓜烂熟。 这日已是子时,长孙越和砚生两人睡眼惺忪的靠在孤鸾阁内的书案前,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一晃又是一日一夜。 长孙越打了个哈欠,无奈地看了眼在案前鼓捣不休的苏衍,忍不住问砚生:“苏先生上了任,不去教学生,这整日里抄这个有什么用?” 砚生摆摆手,示意她安静。 前几日砚生突然过来,苦巴巴地说是掌事大人吩咐,让他在束幽堂做几日跑腿的。 苏衍托腮沉思:左卿先前给自己留着束幽堂先生一职已是万分意外加万分感激,现在又把随从派过来,这也忒尽心尽力!不过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自然是不必客气。便差使他去万朝房借来一堆关于茶方面的古籍,又去茶房将各种茶叶统统拿来,最后一想到长孙越捉弄过自己,便连她也算上。 长孙越可怜巴巴的说自己还得上课,苏衍广袖一撒,霸道的说:“那就晚上来!”丝毫不留余地。 吩咐完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埋头苦学。 若放到从前,苏衍是怎么都不肯多读一本书的,可是现在摊上了这个先生,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继续当下去! 只是隔行如隔山,对于茶艺,她也就看过一本书,那些张口就来的茶道也就会那几句,虽说这采茶制茶煮茶她都会,但要搬到学堂上大肆谈论,她还真不知从何谈起,那些书里的知识,她又如何传教?自己这点功夫压根不能说服这些学生。看来左卿这是招不到人了,破罐子破摔,才任用了自己。 看来七善书院广纳贤才很是随便…忒随便! 可是师父曾经说过,不想当厨子的伙计不是好先生!是以,当苏衍学会了采药和疗伤时也学会了武功和吵架。放在以前,压根不理解这两样学问有什么用处,一来师父命比石头硬,根本不需要自己飞檐走壁去搭救,二来打了一回架后镇上的人都怕自己,这嘴皮子功夫都快退化了。不过今时今日,这吵架的学问貌似还真派上了点用处。师父曾告诫过自己,骂遍天下无敌手,你这嘴上功夫也就炉火纯青了,将来别说那些个婆娘老头子,就是去了刑部你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苏衍琢磨着那些乳臭未干的学生能见过什么世面?只要自己多看几本书,把肚子的学论填满了,再加上这三寸不烂之舌,束幽堂还不被自己管理得服服帖帖! 想到这点,立即信心大增,一改以往松散性格,发奋图强,悬梁刺股,恨不得长出四只眼将所有书看遍。 长孙越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凑到砚生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她不是腹中有经纶,精通茶道吗?怎么还需要看这个?这本书我去年就会倒背如流啦!” 砚生对她说:“这是掌事大人敲定的人,你别多嘴,伺候着便是!” 长孙越瘪了瘪嘴,“我又不是丫鬟,要伺候也是你伺候,你可是掌事大人派来的跑腿!” “哼,我是跑腿的,可你还不是被使唤来给苏先生下套的。” 长孙越瞪了他一眼:“别跟我提这个,一提就窝火,要不是…” 正当说到关键,苏衍猛地拍书案,怒道:“你们说够了没?当我聋啊!” 长孙越懦懦道:“我,我们没说什么。” 苏衍却发现砚生正在一旁贼笑,心中突然想到什么,转而变化语气:“有什么话直说,我又不吃人,那日要不是你,我还在困在那片湖上呢!” 长孙越憨笑道:“这哪是我的功劳,那日我就是要去捉弄你的,他们…”话刚出口,她立即反应过来,闭上嘴,瞪了大眼,却为时晚矣。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 砚生叹道:“富家子弟,有权有势,从小高高在上惯了,对他们来说,使唤人,甚至逼迫别人做替罪羔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长孙越低下头,半天没说话。苏衍还要问个究竟,砚生道:“先生何必追问,听小的一句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在这座深不可测的书院里头,各家自扫门前雪才是最好的生存法则。” 长孙越貌似被刺激到了伤心处,不停的去拭泪。 苏衍还是第一次听到世上居然有这样蛮横的人存在,都说书香门第多出文才少年郎,没想到今日一闻大开眼界啊!这些未及冠的少年,居然能做出此等违背人伦道德之事!心里越发气愤,一气愤,就更加同情长孙越,之前对她的不满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心里暗暗决定,这个风气极度扭曲的学堂,她一定要更正过来! 又过了几日,苏衍依旧没去授课,委任了长孙越打发学生背诵诗经,想着厚厚的一本诗经都够他们背上十天半个月了,这么一来自己便留出了时间可以去恶补。而砚生便一直陪在苏衍左右,长孙越则每晚都得顶着星星月亮去孤鸾阁给苏衍摘抄去年束幽堂所教授过的学识。几日下来,三人的感情是与日俱增,而苏衍腹中文墨,却难以像他们的感情一样飞速增长。 知识没提高多少,却落下了后遗症,一看到茶道这本书,脑瓜子就隐隐作痛,急得长孙越不知如何是好。 而束幽堂那边传来一个坏消息,学生们已经能够将诗经背诵,有几个居然能反着写下来。别看这些学生在长孙越的口中是如此不学无术,没想到关键时刻背书还挺厉害!一想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背会茶道,不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第十五章 首课 束幽堂那干秃秃的十里梅林居然长出了梅花,约莫四五株,枝头簇拥了几朵,花尖儿上还冒着水珠。 再踏足此地,就有这梅花争相绽放来相迎,苏衍看得痴迷。 砚生停在她身边说道:“苏先生不同于俗世中的寻常女子,正所谓花中君子唯有寒梅,想来这世间也只有梅花的高洁品质方能相配。” 苏衍觉得哪里奇怪,浑身别扭,“你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砚生得意道:“这可是掌事大人的原话,掌事大人当然是有文采的啊!” 苏衍惊喜的挑起眉,这左卿还挺有独到见解的。 她抬起头,迎着明媚阳光,绽开笑容。风掠过,花瓣划过额际落在地上,似乎是落进了她的心里,漾开了一阵涟漪。 束幽堂。 学生们已经正襟危坐,苏衍的心里却没了底。这一个个的这么给面子,不会是大风大浪前的平静…定是有埋伏! 她蹑手蹑脚跨进了门槛,门上的风铃被撞的叮当作响,吓得她一蹦三尺高,要不是砚生立刻将她拽住,恐怕得夺门而逃。 苏衍心里总觉得不安生,没有埋伏,没有闹学堂,这群贵二代官二代的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了,居然这么安分。 突然有人大叫了声先生,吓得她一个趔趄,刚抬头准备查看是谁吓她,却见迎面飞来一根足有两臂宽的粗木,得亏她也算是有点功夫底子,对这些雕虫小技完全是轻松应对,一个侧空翻,轻轻松松地躲过。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些纨绔果然纨绔! 堂上顿时爆发排山倒海般的笑声,总算是露出了真面目。 苏衍用尽全力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静,学生们这才消停一会儿,但惟独有那么小部分人坚持做反动派,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是谁想出这个馊主意?我向掌事大人说说去,将此人送入皇宫,若留在此地,实在委屈她了。” 众人自然知道他这是激将法,谁都不愿承认,大不了一起受罚,总比自己受罚好。却偏偏有人愚钝不堪,一女学生高举手臂,兴奋地问:可是真的?是什么官职?能见到尧王吗?” 在一片嘲笑声中,那女学生不为所动,仍旧将手举在那里,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多么可笑。 苏衍朝角落看去,女学生长得倒是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娇俏的脸细腻白净,颈项上套着一个珍珠项圈。只觉得好笑,这么大的姑娘居然还像小孩子一样套个项圈,再看那项圈,除了珍珠装饰外还有几朵小花攀绕项圈上,花是用上等的玉雕琢,叶是用凤凰羽毛和金线捻成,有八朵,十分小巧,又十分繁琐。结合她的那身流云百褶裙,看来此官二代的家底挺殷实! 苏衍走到她的书案前,随意扫了眼她桌上的小人书,“倒与你这本书有关。”说罢翻开她的小人书,然后指着其中一段文章,“譬如这段,简直是精辟呀!” 女学生不看还好,一看连脸色都绿了,众人不知缘由,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女学生瞪了他们一眼,“走走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又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苏衍摊了摊手,“没什么意思,看你这么精通邪门歪道,不去做这扰乱后宫的妃子而留在这里实在埋没人才。” 女学羞愤地合上书,“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不过是个乡下人,年纪也只比我们大了几岁,却能让掌事大人亲自引你入职,现在全书院的人都知道你背后是有关系的,我锦倌平生最讨厌人家走后门托关系!” 苏衍没气反笑,“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呸!谁关心你!” “想不到你一个官家女儿也能保持这份赤诚,实在可贵。可是你在课堂上偷看这些坊间流传的小人书,且还是宫廷违禁之类,按理说我应该重重惩罚然后上报。”锦倌一听要报上去,吓得脸色顿白。苏衍见她上了当,慢悠悠地继续说,“不过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师我也看,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锦倌心里极度不满,嘴里嘀咕着要找人报仇,苏衍耳朵尖,全部听的一清二楚,却压根不放在眼里,“你若还想使坏,为师我便不再轻饶,这次就罚你抄写南风十遍,明日早课验收。” “整篇?!” “不然你还想抄整本?” 锦倌连忙摇头,只好认栽,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却发现同窗们非但没有帮着说几句好话,还一旁幸灾乐祸,这可把她气坏了,明明大家一起整人,最后却自己背了黑锅!越想越气愤,憋不住骂起来:“笑笑笑,你们爹娘从你们一出生就开始虐待你们,没笑过啊!” 钟灼脖子一缩,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日子过得没劲,我们笑笑也犯国法啊?” 苏衍冷哼一声:“锦倌并不是主谋,顶多算个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人,而你们呢,好的不学坏事做尽,如果她有错,你们也逃不了。” 一直坐在最后排的长孙越极认同地点头,但是一看到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连忙低下头,恨不得将头塞进书里。 那人正是她的堂姐长孙熹。长孙熹冷哼一声道:“她自己愿意顶罪,我们自然乐得脱罪喽!” 锦倌正要反驳,孙子良帮她说话,“你说的可真没道理,这件事大家都有份,你脱不了干系。” 长孙熹气呼呼道:“孙子!关你什么事!你不也没出声,你心里不正是想让她顶罪?” 孙子良一时间无话反驳,又气又恨。 锦倌呛声长孙熹,“他是叫孙子,而你是做孙子。” 刚说完,满堂爆笑。长孙熹气的两眼冒烟,拿指头横扫千军般在他们头顶扫过,“现在一个个都跟圣人似的,也不见得刚才都认错!” 锦倌大声呵斥:“现在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你想让我一个人扛,这事儿没完!” “没完?你可知我爷爷…” “好了都别吵了!这儿不是菜市口,不是你们吵打嘴架的地方!要吵,有本事去掌事大人那儿去!说来说去,你们就是看不惯我来担任你们的先生么,是!我的本事是不比隔壁清平堂的歌先生,可是既然掌事大人放心让我待在这个位置上,必然有他的原因。” 长孙熹欠揍的笑了笑,“说得这么厉害,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原因,你又有什么资本?” “资本?呵,既然掌事大人选择了我,我若没个杀手锏本事如何站在此地?总而言之,来日方长,咱们,且行且看。” 学堂上安静的连树叶飘过都听得见。长孙越的眼睛都是放光的,她暗暗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 长孙熹冷笑,“说的可真好,可惜啊,不会就是不会,没有能力,任凭你就是说出花儿来也没用,又凭什么来教我们!” 苏衍无奈道:“我知道在茶艺方面我还不够资格,但是这几日我一直埋头苦学,虽然不能说精通,但怎么也能略知一二,何况我懂医术,两者之间虽然不同却也相似,找出其中相同之处,自然能轻松驾驭。” 长孙熹讥笑,“一二怎么够?我们这些学生都会三四了呢!”话音刚落,堂上瞬间哄笑起来。 砚生实在看不下去,闪到苏衍身前,刚一亮相,笑声戛然而止。 “诸位怎么说也是出自世家,掌事大人任命苏先生可不是来让你们笑的。” 长孙熹将矛头一转,开始针对砚生:“你这是抱不平呢还是怜香惜玉?搞搞清楚,我可是长孙家长女长孙,惹了我,未必有好下场!” 砚生心里立即奔腾而过千万匹马,脸上却面不改色:“长孙家是若水大家,若不是长孙家族,容国哪有今日之繁荣,连先皇都曾金口玉言:长孙家乃容国国国柱,若无长孙,必无容国!想当年若水一战,容国因急缺军粮,导致军心不稳,长孙族长一呼百应,各地纷纷募捐粮食棉衣,才重塑军队信心,打了胜仗。要问容国子民最敬佩的是谁,第一个自然是长孙族长,我们敬他,却不怕他,因为大家都知道长孙家世代尊崇孔孟之道,讲究以德服人,以礼待人,又怎么因为口角之争就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呢?” 一番辩论,长孙熹哑口无言。 苏衍又惊又喜,连忙带头鼓掌,学生们见状也稀稀拉拉鼓起掌。 长孙熹心里气愤,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发咬着不放,砚生连她爷爷长孙长夫都搬了出来,再纠缠下去只会逼他去向掌事大人打小报告,不出半日,就会传到爷爷耳中,倒霉的还是她。 长孙熹抱起书,狠狠的瞪了眼苏衍,立即离开。 砚生松了口气,对她道:“这次要不是掌事大人提醒,我恐怕也很难应变,算你运气好!” “又是左卿!他怎么,好像什么事都能料到?” 砚生卖了个关子,“你想知道啊?”苏衍连连点头,砚生阴笑说,“自己去问。” 苏衍瞬间拉下脸,要是愿意去的话,刚来书院那日便去了。 锦倌唯唯诺诺地说:“先生,其实我也不是要故意针对你看你笑话,只是长孙熹强逼,我也没办法,我父亲只是刑部侍郎,长孙大人可是尚书,一头压一头,自然在学堂里,也是如此。” 学堂的气氛转好很多,孙子良见状便开始占嘴上便宜:“你说的可真好,之前我们戏弄先生你也有份儿,现在却撇下我们,你倒成了忠臣!” 她脸色微变,“我哪有!别见缝插针,我这是在承认错误。” “呦!你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那你把上次欠我的钱还我先?” 其他学生连忙应和:“是啊!还有我的!” 苏衍一本正经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第十六章 本是同根生 歌家三代都是将军,当年与丞相郑洪,一武一文,将当初的变成了如今的泱泱大国。可是随着郑洪将军的逝世,墨氏的崛起,歌氏一族渐渐失去在容国的地位。歌政虽是先皇亲封的政亲王,掌管若水的巡防军,但这些年对朝中却并不上心,时至今日,风头已被尚书大人墨斐盖过。 歌家,看似是早已准备退出若水,但是一切都不好妄断。 孤鸾阁中,丫鬟点亮了灯笼便退下了,门外的回廊瞬间没了声音,只有池子里偶尔传来几声水声,除此之外,静得让人烦闷。 佛柃披了件披风,神色依旧淡漠,如同看破了红尘…… 苏衍看着她的脸,心里觉得别扭。这好好的一大姑娘,整日冷着张脸做什么,搞得跟左卿一家人似的。 佛柃清清冷冷的声音此时响起:“束幽堂不同于其他学堂,之前几位先生都是出自皇宫,做过太子学傅,先生之间一比较,谁高谁低已经明显,这些学生们眼光自然高于其他学生,你受些委屈也属正常,以后习惯便好。” 苏衍瘪了瘪嘴:“习惯?要他们习惯我才对!”说着又凑过去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治治他们?” 佛柃道:“清平堂向来安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苏衍不甘心:“那初初上任的时候总会碰钉子啊!” “没有。” 苏衍算是彻底放弃了,都是学生,差别咋这么大! 次日,苏衍特地去拉上了砚生一同去上课,只要有他这块挡箭牌保护,那些混世魔王总该害怕了。只是没想到,这次砚生居然打了退堂鼓,说了一堆苦衷后,夹着尾巴瞬间逃没影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挺起胸膛朝着敌人前进!走着走着遇到折返的佛柃,佛柃莫名其妙对她说了一通告诫,便漠然地又回她的清平堂。 这刚进束幽堂,就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已经吵翻了天,苏衍一脚踹开了门,眼前书页满天飞,唾沫星子跟下雨似的,恍恍惚惚看见这群学生扭打在一起,似乎在围攻什么人。好家伙!这才第二天就打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拨开人群准备去救人,没成想这群乳臭未干的小不点们打起架来六亲不认,竟将她踹了出来,气得她当即飞起一脚就踢碎了头顶悬挂着的琉璃灯,才停止了战火,纷纷看向苏衍。 “青天白日,你们这是要造反呐!” 此时那个被围攻的人爬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长孙越。苏衍胸口的火气顿时直上直下,怒喝:“又怎么了?!” 锦倌立即打小报告:“先生,是长孙熹!是她挑起的事端。” 长孙越犹如被欺负的小羔羊,委屈的看着苏衍,眼里充满了恐惧,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张到一半,孙子良却来凑热闹:“明明是锦倌先挑的事,她闲着没事干去挑拨,长孙熹本来就怀着恨,锦倌火上浇油,才打了起来。” 苏衍下意识看了看长孙熹,看她那不屑的表情,觉得有可能,便问她俩:“你们怎么老是对着干?上辈子你们是冤家不成?” 锦倌气呼呼的抱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会同时降下几个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来考验考验我,所以我不由自主的就看她不顺眼了,我也没办法!” 苏衍哭笑不得,这算什么理由? 长孙熹冷哼道:“这点你可说错了,是我看你不顺眼,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不顺眼?你不就是个刑部侍郎的女儿,刑部尚书可是我叔叔,他还得看我爹的脸色,你又算哪根葱!” 锦倌来了劲,跳上书案骂:“你不就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么,单凭实力,你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再者说,论能力和智慧,长孙越比你强上百倍!只能叹长孙越生不逢时,她母亲是府上侍女,嫁给她父亲后一直只是个妾,无奈长孙家历来只传长不传幼,只传正不传副,算你捡了个便宜!” 学堂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长孙越,长孙越自卑的垂下头,眼泪几近落下。 从前坊间倒是流传过长孙越父亲长孙无争的事儿,说是为了个侍女回绝了尚书大人的亲,这尚书大人不是别人,就是墨斐,地位堪比丞相!当时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着,笑话他为了个卑贱的女人放弃了大好前程。他爹长孙长夫一气之下放出话:可娶不可妻。是以,时至今日,长孙无争他老婆也就是长孙越她亲娘,还只是个妾。而让人更意外的是,长孙无争自此后再未娶妻,那正室之位至今仍旧空悬。从另个角度来讲,他是彻底放弃了争夺家族庞大生意的机会。更可悲的是,因为得罪了墨斐,在朝中也难以施展,若不是还沾着家族的光,怕是早已失了权位。 苏衍又气又叹,真不知道这锦倌是在骂长孙熹还是在骂长孙越,如果是前者,那也太不敬业。 锦倌也知道自己嘴快说错了话,下意识去看长孙越,看到她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后,心里又悔又气,指着长孙熹恨恨道:“都怪你!” 长孙熹得意地瞥了眼长孙越后,对锦倌道:“是你自己说的,关我什么事!何况这是个事实啊,长孙越的娘就是个侍女。长孙家历来看重家世,我继承是天经地义,哪是捡的便宜!难道让她这个贱婢的女儿继承家业?岂不让后人笑掉大牙?” “够了!”长孙越紧紧窜着拳头,抬起一张布满了眼泪的脸,下一刻,捂着脸逃出了学堂。 苏衍怔怔的看着他们一会儿,等想起长孙越,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清平堂外的竹林,才算是将她拦下。长孙越见到她连忙压下头,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连连退后。苏衍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人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因她和她,她们的母亲都只是个妾,都不曾受人尊重,但是长孙越却比她幸福的多,起码她有个爱她的父亲。 苏衍心里的难过不过一瞬即逝,对她来说那些难过早已过去,眼下应该专心开解眼前这个可怜孩子才是。 “你和她是姐妹,为何她总是对你咄咄相逼,今日她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为何还不还手?”苏衍实在不理解长孙越为何那么怕长孙熹,如果不能相处,又为何还在一处呆着?大可以像自己当初那样离家出走! 长孙越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满脸悲愤,激动地说:“本来是锦倌挑事,长孙熹是被她逼急了才出手的,当时我还天真的想帮她解释,没想到最后她却根本不拿我当姐妹!原以为我的付出总会有回报,看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那样一个人,你还去帮她?你是吃亏吃多了吃傻了?!”苏衍看她都快绝望了,连忙改口,“你还是太善良了,你一再忍让只会让她觉得欺负你是理所当然,你得坚强起来,咱们得翻身把那强权打倒!” “先生说的我也懂…”她想解释,但却不知从何解释,苦笑了笑,对她说,“说了也没用,先生还是不要管我的事了。”挣脱苏衍的手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苏衍想追上去,但是一想到她那么固执,自己再拉着她也没用,只好等改日她的心情好些了,再晓之以理,怎么着都得把她那不正常的思想掰正! 可是长孙越的身影一消失,心里那种即空落又委屈的感觉再次回来。似乎,那过去并未过去,只是那过去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母亲,兄妹,朋友,都不属于她!而剩下的伤害,一点一滴,并未消去。 第十七章 镇压 苏衍担忧长孙越离开书院后做出什么傻事,便偷偷暗中保护,却没想刚到前院就被锦倌半路拦了下来,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先生,长孙熹她好像去王府了!” 苏衍一时没反应过来:“王府?她去王府做什么?” 锦倌急得跺脚,“诶呀,先生你还不明白,长孙熹她姑姑是政亲王王妃,她肯定是去告状的!也难怪,先生你不是容国人,自然不知道王妃,但是如果长孙熹真的搬来了王妃,那就真的完蛋了!” 话音未落,锦倌只感觉面前一阵风过去,抬眼时,哪还有什么先生。 苏衍刚离开书院就瞧见长孙熹正钻进一辆马车,她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把长孙熹拉了下来。长孙熹吓得惊声尖叫,突然从暗处窜出来四五个白衣男子,握着剑,将冒犯者围困。 苏衍不经意瞧见他们那一张张又白又俏的脸蛋,不禁疑惑:什么时候连府中的护卫都这么容貌惊人了? 手中的人似乎有挣脱之意,苏衍下意识将她的手锁住,对这些人喝令:“你们若敢动一动,她可就得断一只手臂了。” “你疯啦!”长孙熹痛得眼泪直流,“我可是长孙家的长子长孙,我可是未来族长,你敢动我?” 苏衍冷笑,“我来去就一条命,孤苦一人活,天不怕地不怕,吃饱了撑的怕你?” “你当然就一条命,要是敢伤我,我就全告诉姑姑去!你可知我姑姑是何许人?她可是长孙家的长女,是当今政亲王的王妃!我长孙家与歌家可没有一个是你惹得起的!我会让我姑父派兵过来抓你去天牢!” “哼!这么恶毒,那我可更不能放你走了。” 长孙熹对她咬牙切齿:“那你也走不了!” 苏衍混不在乎,拽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书院,那几个白衣男子便一步步紧跟着,丝毫不敢松懈。 此时锦倌等人找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小脸一白。长孙熹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你今日算是出了风头了,才第二日授课便挟持学生,又在书院外动武,不知掌事大人会如何处置你!” 苏衍心中厌恶感暴增,“你搞搞清楚,我不过是阻止你去打小报告,一没亮出武器,二没伤到你,何来挟持?你看戏看多了!今日我毫无伤你之心,更没做伤你之事,反而是你屡屡滋事,对同窗不友善,对师长不尊敬,对院规不敬畏,这三条明明白白,实打实的扣在你头上,我倒是可以去掌事大人那里告一告。” 长孙熹立刻没了底气,左右权衡,实在没有胜算,但此时都撕破了脸皮,何必再委曲求全?便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即举起剑刺杀过来。 苏衍扬起嘴角,这个小毒蝎果然心狠手辣,既然你要动手,那我便奉陪到底。对躲在台阶上大门后的学生们扬声道:“你们可得替为师作证,是她先动的手,我是自卫!”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光影乍现,苏衍俯身避过,又一道光影从侧身近来,她离地而起,抓住长孙熹跳上马车,护卫的剑紧追不舍,苏衍连连后退躲剑,剑越逼越近。她踌躇着左右是避不开了,干脆放弃了长孙熹,抬起脚,拔出短剑,侧身避过攻击,顺势将短剑砍了出去。白衣男子被刺中,吃痛翻下马车。她看了眼瘫坐在马车篷上的长孙熹,正想将她拉起来继续做人质,只感觉后背一阵凉嗖嗖,反应过来后,已将那人的剑夺去,一摸后背,已经开了道口子,一手的鲜血。迎面又飞上来两人,双剑合璧,杀将过来。苏衍踩着时间,将长孙熹拉到身前,那两人立即刹住脚,那两把寒剑看看抵在她胸前,刺破了外衫。 长孙熹怒不可遏,两脚踹开护卫,骂骂咧咧地:“两个没用的东西!” 苏衍把脸凑过去,贴在她脸颊,“小屁孩,就你也想杀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我苏衍行走江湖身手不凡,岂是你想杀便能杀的?这次算给你个警告,下次若再敢挑起事端,吃亏的可是你自己,适可而止!”说罢,松了手,把她放下车篷。 刚落地,锦倌飞奔而来,一把抱住苏衍,抬起汪汪的大眼睛,“先生你居然还会武功!你居然打败了长孙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你教我武功可好?不如我拜你为师!” 苏衍见她还真要跪下去,忙接住她的膝盖,“这拜师礼咱们就免了,首次见面时你已经在束幽堂当着泽渊长老的面拜过了,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拜了我做师父,所以你现在大可不必。” 锦倌及其诚恳道:“那不一样!上回是拜先生,这回是拜师父,而且这次心甘情愿,抱着一万分的诚恳呢!” 苏衍抹了把汗,默默移开步,正巧碰上一双甚好看的眼睛,正慢慢走进漫天彩霞中,闪着光芒,令万物失色。 “你们学堂的人不去上课,都堵在门外是何缘故?”瑾云城风姿绰约地缓步走下台阶,似乎是从云端上飘下的仙子,笑得那么摄人心魄,令一众学子立刻没了魂魄。 苏衍堪堪回神,对她欠了欠身:“见笑了,自家学生犯了错,正教训着呢!” 这时身后的马车突然嘶鸣起来,随即马蹄声响,鸟儿飞窜。 瑾云城望着马车远去,对她说:“长孙熹?怎么是她?” 苏衍耸耸肩:“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下有的麻烦了。” 锦倌道:“明明是长孙熹自己动手打了长孙越,先生只是说教几句,她就要去王府告状,先生阻拦,她竟然让她的护卫杀先生,先生把他们打得可以落花流水,但先生还是没动长孙熹一根汗毛,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还去告状。” 瑾云城睁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杀你?” “可不是!”锦倌撸起袖子,说得起劲,“长孙熹仗着家大业大目中无人,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欺负长孙越可是信手捏来,我们怕她家的权势一直不敢出手相救,今日先生出头,算是结下了梁子!瑾先生在书院这么久了,长孙熹好像挺怕你,您可有法子对付?” 瑾云城道:“对付倒不至于,只是有一言要在这里提醒一下你家先生。”苏衍忙竖起耳朵,洗耳恭听,“在若水,尤其是在七善书院,有些人有些事,碰不得更惹不得,说句难听的,像你们先生初来乍到,还未站稳脚跟,更得拼命保全自己,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我行得正,站得直我怕她?!我这一身武功可不是花拳绣腿!” 锦倌兴奋地迎合:“对啊对啊,苏先生可是江湖中人,她可是会武功的呢!” 原来,她还是江湖中人?瑾云城对她的来历越来越好奇。 苏衍瞪了锦倌一眼,无奈她实在看不明白。 “哈哈,那个,我也就走过几年而已,几年,哈哈。” 一行人发现也没甚可看的,便统统散去了。瑾云城却突发奇想,想起她那院子里刚建了新水榭,正适合品茶赏花,便拉起苏衍往篱馆兴冲冲而去。 瑾云城的篱倌并不远,走过清平堂,沿着青石板路在走上一盏茶的时间,拐个弯便到了。院门上青匾悬挂,金墨提笔:万生相。 一路进去,昙花盛开,美不胜收。鹅软石铺就的花园里有几个白衣下人穿走,有条不紊地洒扫打杂,见到瑾云城也是不慌不忙行礼,然后继续自己的活。 瑾云城引她至那处水榭,立即有两个下人来伺候,铺上软垫,端上茶果,便退立一旁。苏衍扒拉着美人靠往昙花花海望去,不禁赞叹:“前些日一直住在阑珊院,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花海,一路进去就是门口那条湖还有些看头,可惜一直无人打理,显得荒凉,还是你这儿有人气。” 瑾云城递给她一杯茶,顺势坐在她身边,“佛柃不同别人,她生性冷淡,也不喜什么花花艳艳,金银珠宝的。前些年掌事大人刚来上任的时候,给各处学堂都送了一份燕国进贡的珍品,没想到佛柃当日就退回,从此后,上头送下来的礼物便再没有佛柃的份。其实啊,她也挺孤单的,一直没人去同她聊天说话,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偏偏不喜欢她了。” “什么?”苏衍没了心思看花,急忙问:“谁喜欢她?” 瑾云城刻意回避她的眼神,但苏衍已经起了好奇心,只好和盘托出,“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书院都知道,西楼和佛柃本是青梅竹马,但不知怎的,最近不相往来,似乎不再从前了。” 苏衍轻叹一声,说不出的难过。 与瑾云城的谈话并未延续多久,期间长孙越来叫,便仓促离开,顺便顺走一包新茶,美其名曰帮忙品鉴品鉴。 “出来。”瑾云城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玩了几下觉得无趣,随手扔进湖里,偏头看她,“你偷窥许久,怎么,是怕苏衍还是怕打搅我们?” 锁清秋握紧了拳头坐下,十分郁闷的看着她,“先生为何对苏衍这么好?” “清秋你近来越发爱多管闲事了。” 锁清秋见她动怒,急忙解释:“并非我多管闲事,而是苏衍来历不明,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接近好!” 瑾云城对她的肤浅不由得嘲笑起来:“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以后你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锁清秋不服气,争辩道:“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乡下丫头,没什么大本领。” “看来你是先入为主了,我倒觉得此人心思缜密,玲珑通透,是个好朋友。” 锁清秋急了,“姐姐你还真想和她做朋友?她与姐姐的身份差之十万八千里,她有什么资格?” “苏衍虽然毫无背景,也无任何能力,但就凭她是左卿的人,我们就应该多与她接近,反正百利而无一害,还能少个敌人绊脚,何乐而不为呢?” 锁清秋还想争辩,却被她一个眼神彻底击碎。 第十八章 因材施教 夜空星罗密布,星空下一派寂寥,孤鸾阁内直到子夜依旧灯火通明。苏衍倚着栏杆,仰对夜空出神,静若处子,空谷幽兰。 一点墨色出现在回廊尽头,回廊上挂满了灯笼,光晕在柔和的风中摇曳,那点墨色定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隐入漆黑。 疾风掠过,光晕猛颤,苏衍猛地抬头,眼前这条回廊上如往常一样,没有异样,她自嘲笑了下,自己怎么疑神疑鬼的。 南湖尽头的曲桥上,一袭水墨长袍的男子摇扇望月,月光润泽他的脸庞,棱角柔美干净。 “夜深人静,怎的叫我来此,不怕有人盯梢?”他似乎是在对谁说话,但幽幽古桥,冷冷湖光之中,根本无人在此。 半晌,才有一个人影从另一边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然比这湖光还要冷几分,那便是左卿。 男子转头看他,脸上扬起一抹暖意,与左卿形成鲜明对比,“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大漠,没想到三年过去了,你我仍在原地。” 左卿过去与之并肩:“三年的准备就是为了今朝,是以也不算原地,怎么?你如今却有这闲工夫计较这个?” “我可没这闲工夫,只是有些事情你迟迟不办,我还真有些着急。” “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办好,你忘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西楼微微一笑,十分清雅,“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政亲王行事谨慎,虽然他已知道阿衍在我们身边,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难保他弃车保帅,你可得慎重。” 左卿道:“十年前王爷派出唯一信任的侍卫苏溟保护苏衍,仅凭这一点便能证明王爷对女儿的重视,他不会不顾及他最珍贵的女儿。”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放心,”他冷冷打断他的话,“我布下的局,棋子该怎么走,都在我的掌控中。” 西楼尴尬笑了笑:“罢了!都听你的。你应该收到消息,月底政亲王会亲临断云轩,不过有个麻烦就是,阿衍若是知道他会来,会不会…” 左卿道:“既然她能回来,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与她相处多月,还是清楚的。” 西楼长叹一声,“是了,你与她同一屋檐下生活,确实能了解不少,不过你还是别太自信,阿衍可不比寻常女子,心里的事多着呢。”说着,朝他走了一圈,古里古怪的说,“你不会……对她有意?” 左卿不解的瞪了他一眼:“夜风吹傻了?我对她别无他意。” “不可能,孤男寡女相处数月,怎可能毫无情意?” 情意?他活了这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情意二字与自己挂钩,不由得冷笑:“我左卿哪来的情意?早在十年前的赵国,所谓的情意便消失殆尽了,如今的我,可以为了那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说罢,拂袖离开。 西楼停下了手中的折扇,遥望左卿的背影,渐渐松了口气。 几日后,泽渊长老突然来束幽堂溜达,带上了一个小娃娃,听说这小娃娃来头挺大,但几乎无人知晓其中奥秘。泽渊长老负手在学堂来回转了不下五圈,小娃娃也学着他的样子走,模样甚是可爱,惹得学生们统统母性大发,纷纷伸手要抱他来玩玩去,没想到苏衍抢先一步一把揽走,捏捏脸颊,喜欢到不行,学生们只剩垂手顿足。 泽渊终于停了下来,对众人说道:“前些日子墨大人派人来告之,中书省梁大人掌上明珠已到了入学的年纪,在四堂之间琢磨了下,最终敲定了束幽堂,说是束幽堂的苏先生会武功,还曾在书院外展示了一番,当场收了个徒弟,墨大人觉得让梁绮罗学些拳脚功夫也是不错的,嗯,苏先生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苏衍正在数小娃娃睫毛的手蓦地一滞,“武功?墨大人好速度,从哪儿听来的?”说着看向正注视自己,一脸傲然的长孙熹,顿时明明白白。 泽渊的脸皮迅速垮了下来,恨铁不成钢的说:“才来书院几天,你便这般生事,这回撞墨大人没有降罪是你的运气,否则有你好看!” “是是是,晚生记住了。”苏衍忙应承。 泽渊叹了叹,又道:“等下个月头上,梁绮罗才会来上课,大家提前准备下,毕竟这可是中书大人和墨大人的掌上明珠。” 话音刚落,转头过来要抱小娃娃,立刻转了脸色,笑眯眯道:“来,跟爷爷回家去。”小娃娃揪着苏衍的衣襟用糯糯的声音说:“小姐姐我以后能来找你玩么?” 苏衍却笑不起来,“那也得看我平时安生不安生,是学生们。”说着看向学生们,意味深长地一笑。 后来,这位架子很大的梁绮罗突然提前来上课,苏衍本来对这个梁绮罗不怎么关注,但自从第一堂课,梁绮罗差点没把束幽堂冻成冰窖后,她下定决心要去好好查一下这个梁绮罗。问的是砚生,长孙越听了一耳朵,便来凑热闹,最后锦倌也加入。 说起这绮罗何许人也,那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 那年仲夏夜,夜黑风高,狂风大作,中书大人梁鸾的夫人难产,生下的儿子不足半个时辰便夭折了。紧接着孩子的娘亲突然血崩,熬不过一夜,鸡鸣时,呜呼。梁鸾一夜白发,终日自哀。墨斐与他年轻时就是好友,不忍他日日伤心,便将自家女儿送了他。那时的梁绮罗不过半岁,今日,也就十四芳龄。从小这绮罗就深得养父疼爱,府中大小都当她宝贝。可是在梁绮罗幼年时,有一次她失踪了半月,两家人出动了所有府兵寻找,终于在野外一处荒坟里找到。之后,绮罗性情大变,谁都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 苏衍问:“这位大小姐莫不是在荒坟地里受了刺激?” 砚生摇头。 锦倌摸着下巴道:“我看不然,许是自命清高,哼!这些金贵大小姐们都一个臭脾气,我就不一样,我一视同仁,而且乐于助人!”说着沾沾自喜。 长孙越有些紧张,“你们这样背地里猜疑别人不好,要是让她听见了,再告诉梁大人,梁大人再告诉墨大人,我们不是要倒大霉?” 锦倌绝望地闭上眼,“我说长孙越你这胆子够小的,我们在湖边上说,她梁绮罗现在在学堂里,难不成她还生了对顺风耳?”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么。”长孙越委屈道。 苏衍揽过长孙越和锦倌的肩膀,大家俯下身,她小声说:“看你们这么听话,为师就当你们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我这里有个请求,你们可得答应。” 锦倌一听先生当她是朋友,感动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长孙越也十分感动,“先生您说便是,我们自当竭尽全力。” 苏衍道:“长孙熹对为师我那是深恶痛绝,我又不好去骂她打她,你们呢就帮我好好盯着她,要是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我好作出对策。” 长孙越为难地看着她,迟迟不作回应。锦倌倒是十分殷勤,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我一定做到!长孙熹那个人我早看不顺眼,上回长孙越捉弄你就是她指使,这人心眼极坏,现在若不治她,以后指不定会酿成大祸!” 苏衍拍了把一直旁观的砚生,他忙点头哈腰,“苏先生说的是,我一定盯紧了长孙熹!” 第十九章 说书人 梁绮罗一来束幽堂,学堂的气氛顿时紧张了不少。之前众人虽然害怕长孙熹,但却能因为臭味相投而玩到一起,学堂虽然被搞得乌烟瘴气,但起码还有鲜活气儿。可是绮罗却不同,她身上充满了诡异,学生们怕她,打心里怕她,就好像怕鬼似的。不过却有一人愿与她讲话,那人是徐子涯。自苏衍来束幽堂后,对这位少年的了解并不比梁绮罗多,就知道此人也是个冷漠性子。 学生们私下里偷偷给他们取了外号,叫什么“雌雄双煞”,后来又改成“黑白无常”。总之人口一个外号,没一个好听的。 苏衍也曾经找他俩就心理问题谈过话,结果意料之中,一个不屑讲话,一个更不屑讲话,倒是自己在那里苦口婆心了半天。最后也忍不住给他俩取了个外号“冰山双煞”,当然这只是人后玩笑时叫着。 有一回同瑾云城聊起学生,云城不禁赞叹他那她乐升堂的学生如何乖巧,如何尊师敬道,如何绝世聪明,如何如何。她突然发现自己接手的学堂居然是个怪物!一个懦弱胆小的,两个孤僻的,一个好事的,一个不仅好事还见风使舵的,另外那两个和王室沾了点边倒还算正常,但偏偏又是趋炎附势之人,剩下那位长孙熹,哼哼,简直算得上恶棍! 这学堂还挺另类,一个个都是特立独行的标杆呐! 一番感慨后不久,她就深刻领会到了这些标杆的用处。 月末那日晌午,苏衍和学生们分享自己偶然间从古籍中发现的新茶,一起研究它的药理和制作方法。正说到高潮却被人打断,眯眼寻去,竟是锦倌。 苏衍抱头哀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锦倌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说:“苏先生,您有完没完啊?大半个月都在讲茶艺,茶茶茶全是茶!我们来这儿也不仅仅是学茶的啊!您就是讲讲你的来历也好啊,要不您给讲讲课外故事。” 众人一听,立即叫好,本来充满困意的学堂顿时沸腾起来。唯独长孙熹和苒婴一脸嫌弃,苒婴便是那和皇室沾边的学生,同长孙熹一样人见人嫌,花见花厌。 苏衍心里包了怨气,本以为发现了一种新茶,大家会好奇,没想到这些人只关心玩,自己还高兴了半夜,真真是糟蹋了! “束幽堂一直以来都是教授茶艺的,我若讲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岂不是误导你们?而且,为师这才刚管理束幽堂,若不讲该讲的,不教该教的,让你们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为师还年轻,不能寻死!” 长孙熹哼道:“净说些没用的东西,没这能力就识相些,早些让位,省得以后出丑。” 苒婴一旁点头支持,瞧见锦倌愤怒地盯着她,连忙心虚地别开头。 苏衍面不改色道:“孙子良和锦倌只是提议为师罢了,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是锦倌?” 锦倌一听,立马想起之前自己对苏先生的承诺,既然承诺了,那就是下定决心从此对苏先生永无二心的意思。此时自己挑起了麻烦,让长孙熹顺势撒野,可真是啪啪地在打自己的嘴巴呀!顿时羞红了脸,点点头,轻声道是。 孙子良看不出她们之间微妙的变化,兴冲冲地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书,对大家说:“苏先生和那些先生一样都是古板人,这样,咳咳…不才在下自负读过几本书,若要评诗论赋那我是不行,不过区区讲个故事我还是在行的,诸位还是听我讲!” 长孙熹白了他一眼,“这书都在你屁股底下压了一上午了,都有味儿了!可别给我们讲,味太重,承受不起。咱们还是让苏先生讲讲,看看苏先生究竟有什么好故事。”说着看戏一般看向苏衍。 众人一阵哄笑后,孙子良切了一声,不听算了,本大爷还嫌累呢! 好好的一堂课,愣是跑了题,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情的若看去还以为是受了欺负的小可怜。 苏衍晃晃脑袋,可怜?那是可恨! 无奈人人都是地头蛇,自己初来乍到,虽为先生却实在没威严,当初还愤愤的说要改变学堂,现在却差点没被他们改变了! 心里苦苦挣扎又挣扎,说呢还是不说?如果说了,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课堂上讲其他东西,定然被指责,但要是不说,恐怕这节课都过不了! 掂量了轻重后,果断选择了后者,师父常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得一时苦,换来一世福! 嗯,师父说的一定有道理! 她掏出袖中扇子,敲在手心,“罢罢罢,为师便与你们说个有趣的,你们听说过蒯烽镇吗?” 众人睁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点头。 她回想了会儿在蒯烽镇采药遇到过的奇闻异事,挑了一件比较好玩儿的,与他们说来。 “蒯烽镇是楚国边角上的小镇,人口不多,挺穷,那儿虽然有山有水,田地富足,但是一直不能富裕起来。在那里有一对师徒,以采药为生,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有一日这徒弟上山去采药,同往常一样,他背着药和绳索,深入了大山里,爬上了最高的山崖,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半山腰子,这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去,山岚在他身边越聚越多,形成了一个漩涡,当时那情景就好像身处在云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时便下起了雨,突然!” 苏衍来了个突袭,众人吓得一哆嗦,几个胆小的吓得脸都白了,锦倌好了伤疤忘了疼,急忙催促她快讲。 “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 “啊!别讲了!” 失声尖叫的是长孙越,已经吓得躲扑进了旁桌绮罗的怀里。绮罗自岿然不动的端坐着,却已经腾出一只手,将长孙越拎开。 苏衍十分得意。这群没见过世面的,随便胡驺一个就吓成这副德行。 她笑眯眯地对众人解惑:“原来啊,是树藤勾住了他的衣服!你们说傻不傻?” 大家已经入了情节,时时刻刻替这徒弟提心吊胆,听到是树藤,这才松了口气。 苏衍讲得很是兴奋,扔了课本,一手支在书案上,一手示意他们压下身子,紧张的气氛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他继续往上攀爬,快接近山顶时,突然一阵哭声从脚下传上来,嘤嘤—嘤嘤—” “是鬼吗?!”锦倌打断故事,好奇的问。 苏衍抿了抿嘴去,有些无奈,“且听为师往下讲。刚说到这哭声骤起,吓得徒弟两脚发颤,他细心去听,这哭声不是孩子,居然是个男人。你们猜,男人是谁?” 锦倌又是第一个发言,是鬼! 这人就知道鬼,口味挺重。 孙子良想了会儿说是山神,山里不就山神多。 好家伙,这来个更厉害的。 这时候,徐子涯破天荒发话了,“世上怎会有鬼神?不过是老人胡编乱造,哪有真的。” 苏衍欣慰,“好孩子,还是你冷静。这男人非鬼非神,而是若水城内那大官的客卿!徒弟就问男人,你为什么会在山里?男人说起了一阵风,等睁眼时就在这儿了。徒弟一听,先是惊恐,但然后又觉得捡到了宝,便将他带了回家……” “做压寨老爷吗?”插嘴的人是孙子良,正笑嘻嘻的趴在苒婴肩上。 苏衍故作羞态,“啧,就你俗!哪能做压寨老爷,徒弟带回去是让他做捣药的下手。” 锦倌激动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这男人的记忆越来越少,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这样,永永远远待在徒弟身边,白天随着徒弟去山上采药,晚上就乖乖的待在徒弟身边捣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即单调又安逸的生活。” 故事讲完,苏衍满意收起折扇,“诸位可听得尽兴?若尽兴了,金银不要,给点掌声也就欣慰啦!” 可惜大家都不买账,纷纷摇头,觉得失望。 长孙熹怪里怪气地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前无古人的故事,原来是烂掉牙的老套,若水街上这类型一抓一大把,兴许说的还比你有意思,苏先生,没这本事何必自取其辱呢?” 锦倌抗议,“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说你觉得先生不配做我们先生,说你又来挑刺,诶我说你是吃饭吃多了撑的?!” 长孙熹盘起腿,一手支在书案上,饶有兴致道:“哟,南宫锦倌,你这是打抱不平?可别忘了你属于哪边的!” “够了!”苏衍厉声道:“学堂之上,岂能起哄吵闹?都给我安静!” 锦倌瘪瘪嘴,觉得委屈。 长孙熹道:“苏先生也不必觉得吃亏,我说话就是这样,心直口快,但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你敢说,你有资格站在这里?” 苏衍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突然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如她所说。此时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似乎是天籁,有种令人愉悦的奇迹。 “掌事大人决定的人,自然是通过了尚书大人的认可,你虽是长孙家族继承之人,却也不该在此猜疑尚书大人的决定。苏先生只是未曾阅览过所谓茶道大学问的书罢了,但是她的学问可不比书上少,而所谓求学,自然是选学而有用的,苏先生的实践经验才是你们最大的帮助。苏先生不仅有资格,还是接管束幽堂的不二人选。” 苏衍目视着砚生一步步走进学堂,走到自己身旁,心里已是感激涕零,万分激动。 孙子良听得激情澎湃,也帮忙指责长孙熹,“你一个姑娘家,整日看那些妖魔鬼怪打打杀杀的,跟个男人似的,就应该多听听情情爱爱的美好故事。” 锦倌忍不住嘲讽他,“那你喜欢这些个情情爱爱又算什么?跟那些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似的,不害臊!诶呀呀,郎君呀,我怕黑啊!诶呀呀,娘子呀,别怕~郎君给你吃糖啊!”锦倌搔首弄姿的唱起了戏,众人捧腹大笑。 苏衍看着这个极其诡异的场景哭笑不得,“青天白日的,真是活见鬼!好了都别笑了,以后谁若是再扰乱课堂秩序,为师便罚他抄录孙子兵法两遍!再犯,四遍!”锦倌受过这种苦,知道厉害,立即闭上了嘴,众人也随之安静下来。苏衍改变政策,安抚他们,“不过你们若是乖乖听话的话,以后若是得了新故事,必会同你们先讲,保证每个都不同,保准你们喜欢的不得了!” 众人听后大为兴奋,起身欢呼,孙子良更是感慨:终于不用再天天守着一本《云来之女》,以后有苏先生这本活书,这福利不错。 自那以后,人人都知道了束幽堂的先生总会同学生们讲民间故事,远古传说,讲个故事还配合图文解说,还有酒喝水果吃,福利可不一般的好! 此那以后,其他学堂的学生都纷纷慕名而来,趴着窗棂,听个半日墙角故事。 第二十章 君子交好 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的行驶在树林,苏衍盘腿坐在软座上,一边数着钱,一边着在心里确认需要置办的东西。 因来的匆忙,只随身带了两件衣服,连个脂粉都未带,虽说书院里应有尽有,各种物件儿都能拿到,但偏偏有些东西不能顾全,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来已有九载余未踏及若水街,很多地方却都还记得,冗长街有一个摊位卖糖人,师傅捏得栩栩如生,小时候她总是拉着奶娘去买,一个糖人她愣是吃上一天。那时候,她最大的快乐,也只有糖人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苏衍下意识收起钱袋,往外问:“怎么回事?” “是,是…”小厮似乎有难言之隐。 苏衍急忙钻出去,却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往后缩了缩,再定睛瞧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万朝房掌司,燕国二公子西楼! 他正蹲在门帘外,一身月牙色对襟锦袍,青丝及腰,以玉簪挽发,衬得面容清秀,眉眼如画,似江南的天际处,最干净透彻的一抹朝霞。 朝霞手中抱着一盆蜀客,花叶将他的半边脸遮挡,因阳光的缘故,似花似人,分不清真切。 依稀记得那日去万朝房,正碰上这位掌司带着手下在烧制瓷瓶,浑身脏兮兮的,和今日之区别简直是地下天上!不禁多看几眼,觉得这小伙儿真真是耐看呐!而满腔的怒意也因此烟消云散,最后殷勤的作揖道:“见过二公子。” “可否借车一坐?” “啊?” 他折下花枝,在她的鬓上比了比,利落的插在了那支瘦梅银钗旁,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苏衍吓得缩回身子,躲在马车内不敢出去:“二公子你什么意思?!” 他一头钻了进去坐在他身侧,对外头吩咐:“走。” 苏衍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人。 “你就是那个挺有名的苏先生,喜欢给学生讲故事?”他坐在一旁整理长袍,不忘打量她的容貌。 苏衍尴尬地点了点头说:“讲的不好,掌司过誉了。” 二公子舒舒服服地靠在角落,又说:“你可要小心,束幽堂里的都是世家子弟,都是你惹不起的,即使你是先生,他们也敢找你麻烦,要是你待不下去了随时告诉我一声,我那儿倒是清静。” “二公子身份尊贵,我们不过初识,为何帮我?” 他挑起眉:“容国一直尊崇儒道,你既是先生,那么在任何人面前都无须自降身份。我二公子罢了,哪来的尊贵?” 苏衍憨笑:“二公子文采斐然,能力卓越,凭一人之力掌管着万朝房,这种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比那些庙堂上一张嘴就只会吾皇万岁的老朽好上百倍千倍,你自然尊贵!” 他儒雅一笑,靠在角落闭目养神。 苏衍蹙了蹙眉,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怪,不问缘由的就上了别人的马车,莫名其妙的说了一通话,现在倒好,干脆闭目养神了! 若水这破地方都是些什么奇人! 马车一路缓行,大半个时辰后方来到若水街上。街道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冗长街是主街,南北贯穿,四面八方的岔道巷子犹如深山老林中那百年树藤,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却自有一套规律。 若水城有一主河道,从东至西分布,经官宅区、皇宫,再到书院,横穿了整个城。也正是这纵横之间,将若水分割成数块区域:城西北处的勾栏瓦舍以及成片的商铺、城东北处的闹市民宅、城西南处的三坊以及官宅区、城东南处的皇宫及书院。 三坊分别是:富贵坊、永和坊、祥和坊。 闹市比较特殊,均为穷困之人聚集之所,里头细分:清河坊、墨石坊、黑鱼坊。商铺酒楼一应俱全,堪比小型若水城。 但不管闹市的功能如何齐全,还是比不过区区一条冗长街。 冗长街商铺东西对开,其中有许多地摊,这些地摊让街边排起长龙,甚至连岔道胡同里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贩卖的商品来自六国各地。像大漠来的琉璃球、燕楚的稀珍草药,赵国的兵器,吴国的奴隶,应有尽有。普通到区区一只陶碗,珍贵到一本江湖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兵器谱。 不过关于那本兵器谱西楼却要同她解释清楚,若水开始有出售兵器谱的事还得追溯到九年前,九年前赵国那玄家被灭门后,玄家祖传兵器谱不幸流落世间,使得那些投机取巧的商人得了逞,他们顶着兵器谱的名号却在卖假货,被人戳穿后过了半年又重出江湖,每次出现总有那么几个富贵的上当,直到现在还真没人买到过货真价实的,倒是让那些不良商人赚足了腰包。所以说,市面上其实根本没有真的兵器谱,若真的出现了,那也不会出现在商铺,更不会落入摊贩手里。 苏衍听说过玄家,不过还真没听说过兵器谱,以前师父只随口提过玄家被灭门是受了人构陷,那时候自己还替他们惋惜过几回,不过也是不痛不痒,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苏衍本以为这位二公子会自行离开,没想到却一直紧跟不舍。也并未在意,自顾自的在地摊前翻翻这个摸摸那个,兴奋至极!西楼倒是挺大方,解囊解得也十分利索。 “呀!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四角风铃香炉嘛!”苏衍宝贝似的将它端在手心,转头对西楼兴奋的解释,“这可是三百年前古寮国的王宫宝贝!太稀罕了!没想到这儿都有的卖,我还以为早就埋在古国坟墓底下了呢。” 西楼也十分喜欢,掏了钱,又与她跑到隔壁摊位。 苏衍眼睛又是一亮,跪在地上差点没激动的哭出来,“天呐!这不是楚国早已失传的三剑阵!我的亲爷爷!真的假的?” 西楼凑近一看,摇了摇头,“假的。” 苏衍却不以为然,好似捡到了稀世珍宝,“假的也是稀罕物,这三剑阵可不是一般人能仿造的古籍,仿造的也是古董!”说着要付钱,西楼见状立扔出钱袋给他,潇洒的说,用我的! 看够了买够了,苏衍又将好奇心抛到最热闹的地方,只见菜市口搭起了戏台在唱百戏,老远就能听到戏子对唱。 她激动的又叫又跳,非要过去看,西楼提不起多大兴趣,只是默默的替她拨开人群,但人实在太多,刚推开一个,另一个便堵上来挡住去路。苏衍跟着他穿行在冗长街上最拥挤的一段,西楼因顾及到她所以走得极慢,可她却没领情,推搡着他,朝远处搭着的戏台挤过去。之间经历了被踩到裙子,撞到腰,勾乱头发,终于十分狼狈地挤到了戏台前,她潇洒地将头发撸到耳后,完全没被刚才的事打扰心情。 看完戏,俩人便就近找了家饭馆子,苏衍习惯性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苏衍忍不住问他,“你怎么那么大方?花钱都不眨眼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叫了出来,“万朝房油水这么多?!” 西楼单手托腮,眉梢微蹙,似乎有些无奈,“钱多。” 苏衍听得啧啧称奇,“书院的人真有钱!看来只要我在书院混的日子久些,也能像你那样出手阔绰,装装有钱人!” 他那张让人浮想联翩的脸总算有些改变,目瞪口呆了半天,然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正吃着高兴,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在苏衍身后,像一股冰泉流入,瞬间冷却了空气。苏衍闻声回头,竟然是佛柃!只见她袅袅轻步间,好像一切生命都碎成了冰渣…… 只眨眼的功夫,她已立在他们面前,冰眸幽冷,桃唇轻柔,一头青丝披散在双肩,随着骤寒的冷风微微舞动,道不尽的清冷空灵。 苏衍和西楼都愣了一下。 苏衍转忙迎上去,“好巧,你也来赶集?” 佛柃的眼睛掠过西楼,淡淡一笑,“正是月底,趁着有时间就出来一趟,方才远远的就看见你。”佛柃停顿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看了眼西楼,继续说,“你坐在窗边,便过来问候一声。” 苏衍没有立即搭话,而是对佛柃话里一个突兀的停顿心生诧异,她觉得这个停顿别有用意,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但绞了半天脑汁却越搅越混,明明捕捉到了一丝信息,却生生被它逃过,一时有些遗憾。此时西楼坐在对面默默地斟酒,摇晃着酒樽里的清酒垂着眼帘,紧抿着薄唇,不知在想什么。她被转移了思绪,忽然发觉西楼始终都没有抬头看过佛柃,更别说打招呼,俩人明明应该认识,又为何不问候一声?苏衍此时处在佛柃的姐姐的位置上,心里有些不快,刚想提醒他一句,眼睛不经意的掠过窗外,忽然想到了什么,两眼一亮,顿时心里一片清明,终于顿悟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西楼,看来这家伙,正被姑娘偷偷恋着呢,可惜,妾有意郎却无情。她不禁惋惜,长叹口气。 西楼闻声,便抬眼看她,“你怎么叹气?” 苏衍心里千丝万缕,而西楼却根本不了解她的想法。 佛柃依旧站在那儿,西楼也不请人入座,场面有些尴尬。 看似这西楼并不喜欢佛柃,刚刚的态度明摆着他是铁了心不想搭理了。可是佛柃毫无走的打算,但他又不想与她同一桌吃饭,再继续耗着也只能伤感情。那么这下逐客令的倒霉挖祖坟的任务就只能留给自己,但她又实在不想挖人家祖坟,所以这事儿还得重新思量着。佛柃多半是为了西楼才来,眼下打发她走实在伤人家面子,这不是自己一贯的风格,但强留又显然在和西楼作对。 她心里斟酌了一回,毕竟往后还是和佛柃同住一屋檐,来往最为频繁,佛柃的性子最让人琢磨不透,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俩人刚认识不久,得罪她着实不好。 把这件事想通后,整个人瞬间通畅了,对佛柃笑道:“看你,来了却一直站着,旁人看着都会心疼的,来,坐下同我们一起!” 西楼的手猛颤了一下,酒水近一半都撒在了手上,眼里是不可置信。苏衍没去看他,自顾自和佛柃开始寒暄起来。 饭间,苏衍有意无意将西楼和佛柃讲在一起,但西楼却像是旁人似的只漫不经心搭上几句,氛围尴尬也不尴尬,说热情又毫不沾边,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一寒暄,一顿饭便已过去,西楼借付钱的理由一人下了楼,整个楼层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苏衍望了眼楼脚,快速挪道到佛柃身边。 “你,和西楼,很熟对吗?” 佛柃略略抬眸,比水还清澈的双眸里潜藏着冷漠,“我们不过一起长大。” 苏衍心里忽生怜惜,又有些许怨愤,“可他对你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暗自懊恼,但又对佛柃的反应很是期待。 佛柃的双眸越发冷,连带着眉梢,都冰寒异常,“苏先生想多了!”说完起身要走,西楼刚好上来,两人瞬间面对面,尴尬一词再不能表达此时的氛围。西楼闪躲着目光,朝佛柃尴尬地微笑了下,越过佛柃朝苏衍招手,“我们回去。” 佛柃听到,几乎是下意识回头,猛然间又发现不是在唤自己,神色黯了黯。 等佛柃离开后,西楼微笑着走近她,“好了!戏也看完了,我们回!” 苏衍心虚道,“哪有看戏?我这不是在等你一起走吗?” 西楼耸耸肩,转身下楼,苏衍在他身后偷偷吐了下舌头,随即跟上。 “你和佛柃是旧识?” “是。” “可曾有过感情?” “……” “你负了她,还是她负了你?” “……” 苏衍不依不饶,终于被强行叫停。西楼神情凝重,死死盯着她,苏衍慌忙摆手讨饶:“不过好奇罢了!” 西楼无奈:“毓后知道吗?” 苏衍一愣,心里突然有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西楼继续道:“我仍在燕国的时候受过毓后照顾,我生母死得早,是她将我养大,所以我来这里做质子这些年,对佛柃很照顾,恩人不在了,总得找个人继续报恩。” “佛柃,是她的侄女…”苏衍眼眶一酸,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有幸得佛柃倾心,我无以为报,可惜有缘无份,我与她终究只能是朋友。” 他又苦笑,“或许连朋友都不是了。” “怎么说?”苏衍急忙问。 “谁都要脸面,被我拒绝了,自然会恨我。” 苏衍恍然大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那你可是立下了仇怨,自重。” 西楼挠了挠头,忽生一计,拉住她情真意切地说:“有个好方法,不如你和我在一起,她便能把我忘了!” 呵呵,你可真是聪明,你倒是被忘了,我苏衍可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苏衍压着嗓子干笑道:“掌司大人好计谋,好计谋呢!” “嘿嘿,是不是?我向来聪明,这样一来,我脱离苦海,你抱得美男归,佛柃也能解开心结,一箭三雕!” “谢谢你替我着想哈,还顾及着我的终身大事,忒有一颗博爱的心肠!”苏衍笑得越发阴冷。 “哈哈,我这不是做件好事嘛…哎,你别动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有事好商量!” “我可不是君子,小女子罢了!”她抄起棍子就追了上去,“有种别跑,咱们再盘盘道,好好捋捋!” 第二十一章 陌路 厚重的云层在七善书院上方积聚,缓缓朝断云轩蠕动,断云轩高墙内,竹林花海,青砖黛瓦,甚是雅致,但在压抑的云层下,又极为阴郁。 断云轩又分为议会堂,三重廊和藏书阁。 最倒霉的是,苏衍刚来书院,就遇上了歌政。 议会堂里头,他刚刚落座,冷眉肃目,俯视众人。那张脸,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梦里有各种重逢的场景,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见面。 苏衍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快要窒息!西楼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一旁宽慰:“亲王莅临,不过是教导几句,不会针对谁。有我在,你且安心。” 苏衍心里哀叹,安心?一直不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安心才怪!她很想逃,可是西楼却道王爷首次驾到,师生不可缺席。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路,才知道什么叫后退无路! 左右都是逃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深吸口气,一头冲了进去。 刚一进门,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她这边,不时便有议论声四起。 她小心翼翼的站到束幽堂前面,锦倌小声问她:“没有人通知先生,亲王今日莅临吗?你哪儿潇洒去了,可把我们好找!” 苏衍把手放到身后,比划了下喝茶,却并未听到锦倌的回应,便作罢了。 这次召集,书院有点分量的人全部到场,黑压压站满了议会堂,前排站的都是最资深的前辈,自容国建国之初,便已全身投入书院的发展中来,为书院的今日贡献了不可计量的血泪! 左右是清平堂和乐升堂,束幽堂处在正中央,正对那张黑漆漆的主座。 苏衍是首次见到其他学堂的人,每个学堂都有自己的着装特色,除了束幽堂以桃红色为服色外,清平堂以青白色,乐升堂是素白色,醉云堂是赤色,以为区分。不过大多时候,那些个官家子弟不大乐意和同窗穿着一般模样,也就是这种严肃的场合才不得已装装模样。 所有人都到齐了,左卿肯定也会到场,只是偌大的地方居然没见着踪影,按辈分的话应该会与长老一处。苏衍踮起脚尖四下寻找,在那一列花甲老者中,那个消瘦的玄色背影孤零零的立在末端,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 回想那日分开时还依旧神清气爽的,怎么才过了这些时日就有了颓状?如是想着,苏衍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不舒服。不经意间发现西楼正气定神闲的,反手握扇,脚尖点着地面。忍不住感慨,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左卿却这般冷若冰霜,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炼就了他如今极寒的性子? 这厢正发愁,前边突然有人说话,声音很轻,却能听出是对她说的:“这位姐姐是新来的,架子挺大,居然还有房掌司领着来!” 她闻声寻去,才锁定一名墨绿色锦袍的少年,正回头打量她,拧着眉好像谁欠他钱似的。 一阵反感从心底而起,“何出此言?” 少年鄙夷的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她倒第一次碰到这样奇怪的人,正要追问,西楼以警告的语气提醒她别与此人说话。 苏衍懒得继续追究,便不再理会,只是十分好奇这人的来头,转头问西楼,“他是谁?” “赵国世子晁詹,月初时,替父来若水进贡,因为深得墨大人喜爱,恩准其在书院住几个月,此人是个麻烦,没人敢惹他。” 此时殿钟敲响,议会堂一派肃静。歌政一身黛青色官袍,缓缓入座,轻咳几声,对众人道:“七善书院创办多年,历年来都是由本王督促诸位先生,诸位不负厚望,多年来殚精竭虑,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陛下及本王都十分欣慰。希望今年诸堂先生依旧兢兢业业,恪守先祖教训,传授孔孟之道。也希望学生们务必尊师重道,集纳广学,更要效仿仲由,敢于挑战陈规、批判权贵,切勿受富贵权力所迷惑,本王所愿不过如此,望诸位铭记在心。” 言罢起身向众人破例行礼,众人忙不迭再回礼。 苏衍有些恍惚,此情此景,是这么熟悉,又如此陌生。那个曾抱着她慈祥的男人,口口声声说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的父亲,如今,怕是早忘了自己这个长女。 冷笑一声,侧开脸,不想再见他这幅伪君子模样。 前头那些世子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嘲笑,不由得吃惊,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迟到的束幽堂先生,连忙问:“你怎的冷笑?” 她慌神,急忙解释:“哪有冷笑,不过是喉咙干,咳了一声罢了。” “哦?难不成本世子听岔了?”他阴冷的斜着嘴角,“今日亲王首次过来你便故意迟到,这是做给谁看?” 苏衍又想解释,他话锋一转:“哦,你与亲王素不相识,不该会结仇…” 终于松了口气,那人却道:“难不成你是想在书院立威,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掌事大人亲自带回来的,你与众不同?” 苏衍好似被噎住,这年头,胡乱猜测的人本事越发大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猜度书院掌事,他还真是仗着自己的世子身份无所畏惧啊! “世子想多了,我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哪儿那么大能耐去巴结掌事大人,我不过是运气好遇到掌事大人,方能担任束幽堂先生…” “非也!”西楼打开折扇,笑吟吟道,“女子文武双全的不多,近年来也就出了个歌家小姐和乐升堂的瑾先生,苏先生既能得掌事认可,那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你武功不凡,文采不错,和前两位齐名,也绰绰有余。” 苏衍被夸得很是不好意思。那世子瞧了瞧她,古里古怪地笑了笑:“本世子也经常来此地,怎的没见过你,敢问先生是若水哪位大人千金?” 这还真是不问个究竟死不罢休啊!她心里瞬间有一万个奶奶奔驰而过,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让世子见笑了,我不过是来自楚国…” “苏先生曾经也做过教书先生,不过好景不长,学堂没了资金只能关门,期间也曾云游四方,多多少少也收了几个学生,如今辗转到了若水,入了书院。”西楼脸不红心不跳,撒了个弥天大谎,“嘶…这也算是重操旧业,苏先生果然是心系天下学子啊!” 这慌撒得够圆满的,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心神向往了,一代女先生效仿孔老夫子游走天下,名扬四海,啧啧啧,多气派! 苏衍脸皮也厚,反正连堂堂房掌司都帮他撒气了慌,自己还犹豫个啥,立马装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往事不必再提,那些年不过是给沿途的孩子传授了些武功和药理,这天下多有战起,懂些药材和自救,也能生存下去。” 世子眼中失落,本以为可以在书院新来的先生这儿给下马威,也好让其他同行的公子世子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个来头。再纠缠下去也不好看,便鸣金收兵,乖乖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两人互相看了眼,胜利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这个西楼,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此时歌政道:“今日断云轩来了一位新任的先生,听闻是从楚国而来,不知有何特别之处,竟能让左卿器重。”说着,双目在人群中搜索,落在苏衍身上,眼神有些复杂。 苏衍往西楼那边挪了一步,试图躲开那道令她灼痛的视线。 西楼一把将她推开去,好巧不巧,正被歌政捕捉到。苏衍回瞪一眼,前脚还夸他值得深交,后脚又把自己卖了,真真是小人也! 她无奈地往外走了几步,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叠,弓身行礼:“束幽堂先生苏衍,拜见王爷。” 她低着头,都能感觉到上头的人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先生来自楚国何处?”声落地,似殿钟敲击,震慑心魂。 “蒯烽镇。” “苏先生擅长药理,那师从何处?” 苏衍暗自咬牙:“说来惭愧,家师乃云游四方的侠士,收了我做学生后,本想倾囊相授,奈何那时我玩心重,便一直没用心学,等师父走了,才知自己所学实在太浅。” “原来如此…那你师父如今在何处?” 在何处?她也想知道啊,人家为了个女的跑路了,管都不管自己,这样的师父自己还得给他脸上贴金。哼哼!苏溟你别让我找到,要是找到了,扒你一层皮! 她故作泪目,声压得微微哽咽:“师父他…已经归土了!” 人群中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讨论她的师父。苏衍偷偷瞥一眼歌政,他并未多在意,轻声应了应,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苏先生的父母…” “一并都死了。”未等他说完,苏衍冷冷地回答,看着他的眼神透露出玩味。 没人发现她的变化,都在唏嘘苏先生的遭遇可怜,更没发现亲王那一张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那叫一个好看! “原来苏先生你有这样的过去?”西楼凑在她身边问。 苏衍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一直暗中观察着歌政。她本来以为会有复仇的快意,可是此时她心里却丝毫没有。 气氛有些沉重,那些长老互相交换了下意见,便有一个白须老者向王爷拱了拱手,道:“王爷多年来为书院倾尽余力,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世间也只有王爷有如此宽阔的胸怀了!” 歌政有些恍惚,听到长老这番话,不由得感激,便与长老客套了几句,堪堪收尾,他身侧的将军突然道:“今日还有一件事,得向父亲禀报。” 父亲?歌弈剡! 苏衍不禁觉得缘分这东西还真奇妙,它让你们越行越远,最后又让你们回到,孽缘啊孽缘! 歌弈剡道:“三日前从宫中溜出去了个未净身的太监,这太监和俞妃搅和到了一起,还让俞妃怀了孕,陛下下令三日内必要这太监的人头,大将军拦下这差事,只是这都过了三日了,不仅没见到刺客,连大将军都未回来复命,依我看他是没这本事,又怕陛下下罚,真明显赫大将军的头衔就要被摘掉,哼!就躲在城外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在场无不吃惊,更有甚者与其评理,替大将军抱不平。年轻男人没想到这些人的反应这么大,担心引起混乱,这时歌政也坐不住了,蹙起眉,对他警告了句慎言。他立即改口,“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我要说的是,大将军迟迟未归,因此我特意向陛下请命,由我全权调查此案。今早我从宫内得到证实,当初这个刺客闯进皇宫打伤侍卫,用的是剑,而且剑法高超,内力纯厚,先后打伤侍卫二十余人。更为奇怪的是,他的剑术和内力,倒像是从乐升堂和清平堂传出去的,束幽堂也有教授剑术,也逃不了嫌疑,照我看他应该还未出城,或许…就在你们之中!” 他的话无疑不是个惊天巨雷,所有人人人自危,纷纷朝身旁的人看,一脸惊恐、敌意。 乐升堂那边走出一位身着素白长裙,细腰如柳的女子,正是瑾云城。 她先向歌政行了一礼,移过视线对那人道:“左将军这话说的奇怪,你说刺客耍的是我乐升堂的剑术,若真是乐升堂的人,为何连几个侍卫也打不过?我的学生可都是三年前便已进的书院,三年,就算是榆木也该开窍了,怎么可能只将那几名侍卫打伤?你也太小看我乐升堂了!” 锁清秋急忙站出来,“歌大将军怎么着也得证据确凿再来给我们定罪,若没有证据,这些话就是构陷!” 话音刚落,又激起千层浪,瑾云城冷凝的目光看了看她,锁清秋领会其意,乖乖低下头。 歌弈剡的脸陡然一变,但只变了片刻,立即赔笑道,“瑾先生莫急,我不过是猜测罢了。” 瑾云城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原处。 歌政由始至终一直冷冰冰地盯着这个儿子,他却当没看见,将视线扫过众人,落在佛柃的身上,佛柃一如既往的安静,清冷的双眼正望着他的方向。 “歌先生,那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歌弈剡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等着她的回答。 “刺客并非是我清平堂的人。”她及其冷静,未有一丝慌乱之色,但很显然,所有人都不愿去相信她的话,毕竟连最后一个嫌疑区域都否定了,那么这件事情又得重新开始,大家都会被列入嫌疑人的行列。大殿内一时哄乱,束幽堂的学生不断朝清平堂那边指指点点,异口同声的说:“刺客一定是清平堂那边的”。一句话彻底惹怒了清平堂的学生,个个怒红着脸,不断驳斥、振振有词,最后闹成了谩骂和扔鞋子。 苏衍实在看不下去,制止自己的学生,“好了都别骂了,这件事情不是骂就能解决的。”可是没人听劝,最后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都住嘴!” 学生闻声而止,纷纷惊讶地看着她,不敢想象一直对他们客气有礼的先生会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并且这件事情关系到整个束幽堂的名声,她作为束幽堂的先生不仅不尽全力,反而对他们发火,不禁向她露出怀疑的目光。 长孙熹厌恶的看着苏衍,讥讽道:“身为先生却不顾学堂利益,不知礼义廉耻在此大声喧哗,真不知道当初掌事大人为何招你进来。” 苏衍哭笑不得,怎么说她也是束幽堂的学生,关起门对着干就算了,现在正是生死关头,不众志成城联合对外,居然窝里反,也真是开天辟地活久见。苏衍当即呛回去:“当初掌事大人招收我来束幽堂可不是教来你们是非不分,他是让我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公私分明,维护正义,这也正是一个学堂、一个学生该有的涵养!” 长孙熹冷笑:“哼,冠冕堂皇,今日若不是在议会堂,你岂会为我们着想?哦!难不成那个刺客还与你有莫大的干系?” 议会堂顿时沸腾起来,清平堂和乐升堂再一次指控是束幽堂,三个学堂吵翻了天。 长孙越想制止,当一想到自己哪有什么资格时,张了一半的嘴又犹豫了,加之苏衍阻拦,只能闭口。剩余的除了孙子良和锦倌还愤愤不平,几乎都在看戏,巴不得这个先生被撤换了。 歌弈剡将束幽堂那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这出自相残杀的好戏他可很久没看了!正想出言刁难几句,没想到有人打断他。苏衍道:“王爷,此案多有疑点,还请从头审理。” “哦?哪些疑点?”歌政迫不及待的问。 “首先,歌将军说刺客身手矫健,耍的剑法类似乐升堂的剑术,那我束幽堂是教授茶艺的,哪个会武功?其次,我束幽堂之子俱是贵族显赫,怎么会可能会做刺客,歌将军或许弄错了。” “大胆!”歌弈剡怒道,“本将军已调查过,刺客是在书院消失,又有证据显示,刺客一定是你们其中一个学堂的人,哼!你们若不自己站出来,休怪我动用武力!” 苏衍急了,一是毫无办法,下意识看向西楼,以为他始终会顾及佛柃一些,若此时站出来说上几句,凭他燕国二公子的面子,歌弈剡怎会对佛柃用强!但是… 身旁的西楼只看了佛柃一刻,一脸担忧的对她道:“王爷、左将军都在,你初来乍到,无权无势,别再试图救任何人,识趣才是。” 识趣才是… 苏衍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江湖人遇到不公平的事还会拔刀相助,他之前还说曾受过毓后之恩,要一直照顾佛柃,怎么这会儿又见死不救了?苏衍暗自叹了叹气。 西楼见身旁的人毫无反应,以为是没听清,又想再告诫她,此时有人突然开口道:“既然都有嫌疑,是得好生查查,但是还得请歌将军慎言,七善书院说到底也是陛下最看重的书院。” 两人闻声望去,前者惊讶,后者满怀感激。西楼以为左卿会明哲保身,不淌这趟浑水,毕竟歌弈剡还是左将军,还是墨斐身边得力的助手,便不能与他发生冲突,此时左卿将自己置身危险,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西楼苦笑,这个左卿做事越发意气用事。 那边,歌弈剡目露凶光,他居高临下,句句紧逼:“洗脱嫌疑的最好办法就是得有证据,既然歌先生没有证据,出于对书院安全的考虑,我必须将她暂时关押,待查明真相,该定罪定罪,该释放释放。掌事大人您说我这么做,合乎院规吗?” 左卿沉思片刻,颔首默认。 苏衍紧张地看向佛柃,只要佛柃坚持下去,歌弈剡没有证据是不能强行抓人,歌政也定会护她到底! “我…我暂时没有证据,但是,绝非我清平堂做的!” 他讥笑:“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职位,还是你的命?” “你大可以去查。” “好!那就不多废话了。”歌弈剡全然不顾及身旁的父亲心情,吩咐属下立即将佛柃及一干人等全部关押。 “住手!”歌政终于爆发了,怒吼。 歌弈剡解释道:“父亲大人息怒,孩儿只是秉公办案,事关陛下安危、书院声望,不得不如此啊!何况大哥迟迟未归,已惹陛下怀疑,儿子这是在帮他!” 歌政气得怒目圆睁,紧握的拳头发出噗噗的声响,歌弈剡又道:“您还是不插手为好,此是事关歌家,若您也插手,儿子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歌政的身子晃了晃,但并不明显,他摆了摆手:“务必要彻查此事,找出真凶,不能伤及无辜!”他几步走到歌弈剡身侧,微微弯腰,“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你即使再记恨,也不能伤及手足!” 歌弈剡的嘴角抽了抽,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父亲放心,我不是你,我怎会伤害佛柃呢!” 歌政脸皮狠狠的抽动一下,不敢看他,径直离开是非之地。 苏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断云轩,已经全忘了佛柃被抓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当时有人在耳边谩骂,有人在抱怨,只有西楼在安慰她,似乎说到了左卿,等回过神来时,已身在高墙外。西楼不见了人影,而是左卿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一脸严肃地将她带到隐蔽处,方道:“不可轻举妄动,这件事你别出面,先回阑珊院。” 苏衍拉住他的袖子,低声询问:“你能救她吗?” 左卿的脸色不好,苍白的像是得了病,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救她,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急急地离开。 她嘴里反复低喃,不会有事,左卿能救她。 那人走上阙楼,粗糙的手按在栏杆上,眼里望着黑压压的乌云,出神了半晌,才对身后的人吩咐:“将人关进干净些的牢房,不可动她。” 手下问:“既然大人要报仇,为何不…”他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你没听见吗,父亲让我顾及手足情义,反正我的目的也不在她,我要的,是言真的命!” “大人切莫心软啊!您忘了当初是谁害得你在歌家无立足之地的?” 他眯起眼,冷冷地一笑:“怎会忘,当初若不是她告诉了父亲我的身世,我怎会被冷落!若不是她,当初言真弃歌家而去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世袭罔替的人,她怎能不该死呢!” “大人记得便好,时时刻刻记着,我们才能成功。” 歌弈剡阴森森地看向他:“你放心,只要你忠心护主,等我掌管了歌家,你就是主管事。” 手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大人!” 第二十二章 仇对 苏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束幽堂,长孙越一路寻过来,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话,锦倌看不过去一把将她拉走,对苏衍道:“苏先生有所不知,这个歌将军对歌先生那是恨之入骨,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她!方才先生那样帮着说话,没救到歌先生不说,反而会害了她!” 苏衍的脚步骤然停住,“你说什么?” “歌将军最讨厌有人替他的仇人说话,自然要加倍泄愤,我说苏先生,歌先生与你不过初识,你何必这样急着出头?不知道会不会惹祸上身?”说着替她担忧起来。 苏衍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的郁郁树林,心里已经急得乱了麻。此时有人走近来,尖细的嗓音说:“哟!这不是那个为佛柃出头的苏先生嘛,我说你们难不成是同伙?我看啊,你还是乖乖的离开,省得我碍眼。” 锦倌两手一叉腰,扬起下巴,“长孙熹,别以为你是长孙家的我就会怕你,在书院你还得听从院规,在若水,你也得服从国法!” “国法?”她失笑道,“你跟我谈国法?好笑!我叔叔是刑部尚书,你跟我谈国法?” 苏衍不禁皱眉,“长孙大人好歹也是长孙越的父亲,你为何这般针对她?” “长孙越不过是个庶出,一个没名没分的野丫头,连爷爷都不曾正眼瞧她,叔叔怎会违逆父意?这样一个不受人喜爱、毫无名分的野丫头,我凭什么善待她?想当年她能进入书院还不是我在爷爷面前提了几句,让她来给我端茶递水,没想到这几年她得到泽渊长老的喜欢,竟然能和我并肩而坐听课,真是长孙家的大笑话!至于你么,来路不明,举止粗野还自命清高,倒是和长孙越差不多!” 苏衍却不生气,越发想笑,长孙熹你也没多少日子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了。 想来容国建国之初,陛下为了强大国家,便开始实施重商重农的国策,长孙家族家大业大,十分受容帝重视,几十年来在若水积累的实力不容小觑。可是师父早在五年前就发现楚国都城出现了很多打着楚人的名头开的商铺,但实际上却是长孙家族的生意,产业几乎遍布楚国,而在容国的商铺不过是挂着名号罢了。这对于只在本国经商的长孙家来说甚为奇怪。至于师父何以探知这些,苏衍至今未曾得知。 如此看来,长孙家族是要准备退出容国了。至于为何,大概是因两年的前的大清洗。 那一年,官商勾结十分猖獗,买卖官职,插手朝政,一时间,若水一片乌烟瘴气。容帝命宫中部门‘玄庭’彻查,这一查就是半年,可是突然有一天,四大家族一夜之间几乎消失,二十五位官员被免职,数以百计的人受到牵连!长孙家及时投奔了墨斐才逃过一劫,却因此再也无法摆脱墨党势力。长孙长夫自然知道墨斐绝非善类,就算墨斐真心和长孙家联姻,容帝却容不得长孙家权大压主。 长孙长夫早已看透了将来的处境,这个是非之地他是怎么都留不得的。 一旦离开退居楚国,没有了在容国的地位权势,就连长孙长夫也得四处塞银子求好,行事更是要谨慎小心,他怎会任由孙女破坏他的长远计划。 而这些,长孙熹必然是不知道的。 苏衍一想顿时神清气爽,展现了个笑,自觉笑得挺和蔼,对她道:“长孙姑娘说的真是有趣,这长孙越的出身是命,但将来如何却是人定胜天,若换做我,定会留点口德,也是留条后路,将来,谁也不确定。” 长孙熹像是听到了个大笑话,“你这话是说长孙越她还能翻身不成?” 苏衍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锦倌见先生理直气壮,她也挺起了胸膛,一副毫无畏惧的架势。 长孙熹的脸皮抖了一抖,“你以为你能救佛柃?歌将军貌似不会轻易放过她,你还是省省。” 苏衍道:“那你多心了,吉人自有天象。” 长孙熹懒得与她再吵,愤然离去。 她一走,锦倌立马安慰她:“先生你就放心,歌先生吉人自有天象。” 苏衍与方才的神态天差地别,此时反而极为冷静,“现在想想,觉得歌弈剡拿佛柃没办法。” “为何?” “第一,若佛柃的清平堂被查出刺客,或是歌弈剡用卑劣的手段嫁祸佛柃,权贵们定会认为七善书院已经不再安全,如何放心将子女送到书院?墨斐是书院的总掌事,书院出事,他第一个不同意,就算他想纵容外甥,私下解决,就凭王府的势力,他绝对控制不了流言四起。” 锦倌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我们得想办法告诉墨大人才是。” “不必了,若我想到这点,左卿也必然能想到,我们等候佳音。” 不远的树林里,瑾云城神色凝重的看着她们,她本想来问问能帮上什么忙,却意外听到这番见解,不禁对苏衍刮目相看。 等他们离开后,便提起裙子,若无其事的离开。 远离若水闹市的西面,鲜有人往,一座巍峨庄严的府邸静静矗立,正红朱漆大门上方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题有“墨宅”二字,字迹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匾额之上还有一张小匾额,刻着“国之栋梁”四字,字迹相较于下者,便显得春蛇秋蚓,如此想来,题写下方匾额者,必是位狠辣决断之人。 左卿踏入墨斐书房,迎面而来便是一声开怀大笑,只见墨斐立在重重玄青色纱帘后,正与中书省尚书梁鸾会谈,见他进来,笑着让他入座,梁鸾则悄悄离去。而后下人陆续摆上茶点,点起熏香,便候在外间。 左卿恭恭敬敬行了礼:“何事能让义父如此高兴?” 墨斐摸着山羊胡须得意笑道:“刚听梁鸾说歌佛柃被抓,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左卿脸色有些难看,但下一刻就恢复平常,“义父应该放了歌佛柃。” 墨斐的笑声戛然而止,“你为歌政的女儿求情?” 左卿慢条斯理的解释:“义父误会了,我是担心歌弈剡公报私仇,会坏了您的好事。歌弈剡年轻气盛不知轻重,一心只想铲除手足,却从未替您周全。您想,歌弈剡若真杀了她,最先激怒的谁?不是政亲王更不是西楼,而是言真。” 墨斐不以为然,“言真的确是个麻烦,可是他却不是神,我若瞒天过海,还不简单?!” “但您却忘了更重要的一点,若刺客出处被落实,七善书院必然遭受重创,届时大人您的利益…即时我们瞒天过海,以政亲王的力量,怕是会把事情闹大,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 墨斐沉默了好久,才道:“现在对付歌政确实不是时候,政亲王的巡防军个个都是精炼之人,尤其是言真回来后,一切都变得更加棘手。若此时动了佛柃,虽然能以此要挟政亲王归顺,却也极有可能引来言真报复!”他语重心长地,“剡儿行事冲动不是一会两回,每次都需要你帮着他,这次若不是你提醒,后果严重!” “义父严重了。” 墨斐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笑道:“左卿,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最信任的义子,若不是柯儿无能,”说到这儿,墨斐突然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柯儿总归年幼无知,难当大任!” “义父多虑,他年纪尚幼,假以时日,必定能成大器,我会一直伴你们左右。” 墨斐凝视着他诚恳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阵感动。 离开墨府后,脚下的步子开始换慌乱,他害怕再晚一步,佛柃恐怕已经命悬一线,他第一次这么害怕,会让苏衍伤心。 “柃儿你要记得,你弟弟他没有爹爹疼,也没有聪明的娘亲,不能给他将来,你是姐姐,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流泪。” “姐姐是谁?弟弟又为何流泪?” 为什么?! 那个躺在地牢里的人奄奄一息,背上布满鞭痕。似是被什么刺激到,她猛地惊醒。 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片暗灰色的视线中,那个人居高临下:“姐姐,你不是不屑正眼瞧我吗?今日,我得好好让你看着我,看看我是如何折磨你,让你受尽百般折磨!”话音刚落,他扬起铁鞭便抽了下去,佛柃闷哼一声,却硬是不求饶也不喊痛。 “你不是很高傲很厉害么?现在却被我踩在脚下,这种滋味如何?” 佛柃艰难的支撑起半个身子,却还是那样清冷孤绝,似乎世上再肮脏的东西,也污染不了她一寸。她冷漠的盯着他,突然挥掌劈去,将手中早已暗藏的银针拍进他的脚踝。银针作为暗器,必然是涂了毒的,加之佛柃用尽了全力,歌弈剡瘫倒在地,痛得冷汗直流,他立即运功护住心脉,暂时缓解了毒液汇入五脏六腑,可即使这样,毒素也蔓延到了四肢,脑袋里像是嵌进了炸药,好似随时会将脑浆炸裂。 他对她咬牙切齿道:“你跟言真一样,学了一身见不得光的东西,你们不配做王府的人!” 佛柃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却无一丝痛快,只低声笑着。 歌弈剡强忍着痛:“歌佛柃,我与你从来势不两立,你可知为何?”他嘴唇泛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脸颊,“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最恨的人!”他冲晃着去兵器架上拿下砍刀,转身就要向佛柃砍去。 哐— 手中的砍刀被打落,还没找到暗器飞来的方向,他的面前就已被一个黑影控制住,他吓得立即弯腰去捡武器,手刚握住刀柄,一只黑靴恰好踩住他的手。 歌弈剡抬着头去辨认此人,眼前却始终是模糊一片。 “不用看了,是掌事大人来了。”砚生将刀踢到远处,对跪在地上的人说。 “你来干什么?起开!” 左卿冷冷道:“来干什么?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义父。” 歌弈剡一听是舅舅发了话,更是大为光火:“杀了她对舅舅百利而无一害,恐怕舅舅是听了谁的妖言,被蛊惑了心!” 左卿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波澜不惊,“你若意气用事,言真定不会放过你,你想死可以,别拉上我们!” 歌弈剡紧握着双手,手背上的青筋因愤怒而暴起,若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左卿这个连兵器都不会握的人怎么可能救走佛柃!可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做梦都想杀的人救走。 今日少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明后定会十倍奉还! 他盯着左卿,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但却始终想不起不对在哪里。此时伤口周围的毒已经蔓延至脖子,一阵一阵的撕裂传至大脑,他抱着脑袋,踉跄着跑出地牢。 左卿走近佛柃身边,眼前的人奄奄一息,却还是奋力抬起布满伤口的手,一点点接近那一角玄袍,左卿往后一步,她的手落了个空。 她茫然地看着他,眼泪突然滑出眼眶,落在地上那一滩血中。 “既然无缘,何必强求?” 佛柃固执地看着他,手依旧僵持在那里,眼泪越聚越多,地上那一滩血水的颜色却越发浓艳。 “或许这世上痛苦的是有缘无份,而你俩,无缘无份。” 她艰难的张口,却语不成句。 左卿叹了叹气,将她抱起。佛柃眼里忽闪过希冀,但却在他的冷漠中被击个粉碎。 曾经有人用一生的等待都没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到最后不过换来一场痛彻心扉的彻悟。 既如此,不如与君陌路,再无折磨。 虽然此时佛柃错将左卿认作西楼,他说的话并不是西楼所说,但事实却是一样,他从未爱过他,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第二十三章 风波之后 苏衍及时赶到,见到佛柃遍体的伤口,心头的怒火就再也抑制不住,说什么都要去找歌弈剡算账。 “站住!”左卿将佛柃交给砚生,转头叫住了她。 苏衍回头怒视着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佛柃可是他的亲姐姐,他居然下的去手!这样的混账东西,他爹不教训他,我来!” “以什么身份?朋友,还是亲人?在歌家人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苏衍顿时泄了气。 见她消了气,左卿缓和语气:“不管你现在有多大怨愤,你都要忍。” “忍无可忍呢?” “相信我,一切早晚都会明朗。” 苏衍苦笑,转身走进朝云阁。 佛柃受的伤只是外伤,并未伤及要处,只是歌弈剡那几脚有些重,需得用上书院独门制药,再休息小半月便能恢复。 太阳近西山,佛柃已经服了药睡下。人虽然无碍了,但这件事已经闹得众人皆知,言真早晚都会知晓,凭他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必然会惹出麻烦。左卿当下吩咐了砚生,必须要拼尽全力将此事压下去。 苏衍苦着脸坐在佛柃床边,瞧着她苍白的脸,心里揪着疼。 “佛柃有人照顾,你随我去个地方。” 苏衍诧异的看向身门口的左卿,“去哪儿?” “去了便知道。”说着不给她回绝的机会,先行离开。 离开朝云阁,绕至阑珊后院,穿过一条狭长的水廊,眼前豁然开朗。此处四处平遥,一条小石路将宽阔的湖水围起,路边栽满了榕树,高大健硕,枝杈连叶挡去了阳光,只留下一地的斑驳光影,隔开了外界纷扰。 苏衍眺望湖中心那间小屋子,远远望去像是间竹屋子,建在湖中央,显得极为渺小。这个地方不像是书院初时建设,倒像是以佛柃的喜好建起。 左卿撑起乌篷船,载着她慢悠悠滑到了湖中心的小屋。 竹屋很是清爽,一张屏风将屋子分成两间。屏风前摆着一张茶案,面对面铺了两张席子,不管是案上还是地板上都是净亮如新,想是一直有人打扫的缘故才能这么干净。她随他进去,门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苏衍有些惊讶。左卿对这儿这么熟悉,难不成他…… “你经常来这儿?” 他没有理会,拎起了桌上的陶壶走进屏风后。苏衍拍了拍茶案前的凭几坐下,盯着满屋子的风铃,心里胡思乱想起来。 左卿和佛柃也没有交集,应该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上建一座竹屋,按照他的性格,更不会贸然进入别人的地盘,不会真有猫腻?! 不对不对,左卿不像这种淫贼,应该是佛柃……更不对! 等了一阵,里头传来响动,只见他拎着茶壶复又出来,那手节节分明,这肤雪白如霜,只是,冷漠的脸却将这一切打入了寒冰地狱。 苏衍接过他手里的茶杯,“我来!” 他愣了愣,然后松开手。 茶壶上的的纹路十分精致,粗略看了眼,似乎是一条从壶底蜿蜒而上的溪流,但看那气魄又像江河,江河周围刻着许多排列有序的凹点,直通达壶口。茶水冲出一瞬,就好似是从这江河而出,奔腾江水,气势磅礴。 竹屋内瞬间茶香飘逸,热气腾腾。 苏衍递上一杯,由衷感谢他,“要不是你,恐怕她就…” “她与你是朋友,我自然是要搭救。”说着抿了口茶。 苏衍不经意发现左卿脸上的笑容。回想起蒯烽镇那段时光,他一直板着脸,直到现在半只手都能数过来他笑过的次数,真真是稀罕! 苏衍指了指竹屋问道:“我看你熟门熟路的,怎么对这儿这么熟悉?” 左卿放下茶杯,蜻蜓点水般笑了一笑:“不仅是我,书院大部分人都熟悉。” “怎么,她还把这儿开放了?收费么!” 左卿看她眼露绿光,急忙制止:“书院重地,怎能扯上生意!” 苏衍十分失望:“可惜,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若我是这儿的主人定要好好利用,保准赚大钱!” “赚了钱做什么?” “回楚国开分店啊!”苏衍对他的反应迟缓有些苦恼,“人人都说容国京都地大物博,遍地财富,我若能趁此良机捞上一笔,回了蒯烽镇岂不成了财主?!” 左卿尴尬的回应了一个微笑,“有梦想总归是好的…” “当然好啦!你看看阑珊院,人不多地儿挺大,着实浪费,若能利用起来……欸!听说藏宝阁的藏书快要满了,不如在这儿建一座新的藏宝阁,收费就免了,毕竟都是同门师生,这样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可以在沿途摆摊位,卖点物件儿也不错…” 左卿忍俊不禁,“卖什么?” 苏衍却有些为难,卖吃的她不会,卖用的…卖什么好呢。 几盏茶过去,苏衍仍旧沉浸在如何开发阑珊院的计划,这时砚生突然闯了进来,只听的连声惊叫:“不好了不好了,大将军回来了!” 左卿手里的茶杯捏了个粉碎,脸上却无任何变化,“他到何处了?” “一个时辰前刚离开虚山,不用多时就能进城!” 苏衍猛地跳起:“若他知道了佛柃的事,定会去找歌弈剡的麻烦,以他的性子还不把若水搅个天翻地覆,到时候殃及鱼池…” 左卿吩咐砚生说:“速速去城门外拦住他,就说佛柃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苏衍和砚生都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砚生又确认,“什么?” “不这么说,他不会来书院。砚生,还等什么,即刻去城门口守着,以防他提早回来!还有,你不得离开城门一步,多叫几个心腹,以防万一。” 砚生不敢懈怠,立即办事去。 前脚刚走,后脚突然一个黑影闪进,掌风击在屏风上,瞬间粉碎。 由始至终,苏衍都没看清袭击的人是谁,只感觉周围空气蒸腾,隐隐透着杀气。 黑影此时已立在原本是放置屏风之地,与左卿对立。此人戴斗笠,蒙黑罩,身上着绯色斗篷,只露出一双像女子一般细腻的手。苏衍发现此人正在慢慢聚集内力,不过眨眼瞬间,从他掌中推出一道浑厚的力量,直击左卿而去。 苏衍迅速飞身上前推开左卿,运足内力,以手为盾,恰好接住他那一击。但是内力不够浑厚,只能勉强抵消。 苏衍忍下疼痛,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左卿却清楚地看见她的双手猛烈的颤抖,心头突然一紧,冲动的想上去查看她的手,但此想法也就一闪而过罢了。 此人缓缓逼近苏衍,近乎咬牙切齿道:“我言真的人,你们墨党狗腿休想碰她一根汗毛!否则我让你们死无全尸,曝晒城楼!”话毕转身飞出,像鹰一样在湖面上滑翔而过,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落在岸上。 言真? “他就是佛柃的哥哥,政亲王长子,言真。你这样冒险承受了他的一击,一定受了伤,还是赶紧…”左卿想去握住她的手,她却已经转身将手藏好。 “不必,我自会调养。” 自从来到若水,她和歌家的人一一重逢,可是,每一个都不大顺当。 呵!做亲人做到这地步,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啊。” “你很难过?” 苏衍愣了愣,“我?我只是担心佛柃罢了。” 左卿似乎没在意,自顾自整理满地狼藉。 还好,他没怀疑。 微风拂面,阳光横穿过树叶,碎了一湖一地。 如果结局必然是坏的,何必一开始就怀抱着不切的幻想,到最后,无非是害了他人,苦了自己。 第二十四章 王府 王府,祠堂。 旃檀高悬,烟雾缭绕,一张张画像挂在成排的灵位后,被衬托得十分诡异。 言真跪在灵位前,余光所及处,一双缎面镶珠刺绣云履踱步着,传来‘哒’-‘哒’的声响。它的主人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参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却只是漱口之用,事毕后捏着手帕拭了拭嘴角,挥手让丫鬟下去。她几步走到言真面前,缓缓蹲下去,伸出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言真与她相对,两人的脸几乎一样。 她是他的母亲,政亲王王妃,也是容国曾经最出众不凡的女人——长孙平乐。 她审视着儿子,眼如鹰一般狠厉,若换做别人早就下破了胆,可偏偏是言真,这个比长孙平乐还要厉害的人物。 “母亲这是要给我擦眼屎?”言真嘻笑着说。 长孙平乐怒不可遏地甩开手,眼眶却隐忍泪水,“你走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却为了佛柃去书院做什么先生,你把你娘放在何处?!” 言真收起笑脸,一派严肃,“自然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但是母亲您难道忘了,当初是谁逼走姐姐,又是谁逼走佛柃?若不是您,二夫人怎会误会姐姐,歌弈剡又怎会将恨转移到佛柃身上。而您呢,这十年来何曾站出来?我可没这脸回来!我…”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脸上突如其来一巴掌,半张脸几乎失去了知觉,言真心中苦涩,却将下巴抬得更高,“母亲,十年了,为何您还是不肯接纳姐姐,宁可跟二夫人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所以我让你回来,站在你应该站的地方,千万不能让歌弈剡继承爵位,否则等你父亲死后,哪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你若敢撇下我走,就永远别再回来,就当我没生过你,你也不必管我死活!” “母亲!你究竟还要执迷到什么时候?。” “是你执迷不悟啊孩子!你是我的儿,她歌沐嫣没名没分,如今又失踪了那么多年,你为何还不肯放下?回来孩子,娘亲需要你,在这偌大的歌家,娘亲举步维艰啊,胤儿!” 他冷冷地看着她,“母亲,胤儿早就死了,九年前就死了,如今的我,是苏溟师父的唯一徒弟,言真!” 长孙平乐厌恶地蹙起眉,“你…你…”她大喘了口气,“我生你养你,给了你一切,你却要抛下我,还将名字一并弃了!逆子,你良心何在!” 他冷笑道:“良心?当年你借着长孙家的势力处处为难府中之人,虽然母亲惧怕墨斐,但在暗中可是做了不少害二夫人之事,当年二夫人何曾害过你?要说良心,母亲,您呢?” 长孙平乐的脸色瞬间苍白无色,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如何知道?” “我是您儿子啊!”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在灿烂阳光下显得那么可怜,“既然你能对姐姐做那些事,为何不能同样用在二夫人身上,您不怕有朝一日二夫人母子发现,新仇旧恨一起给您算了?” “放肆!”长孙平乐怒红了眼,一拳捶在祭祀桌上,“若不是她三番五次在王爷面前挑拨,我连正眼都不愿瞧她!傻儿子,你还看不明白当今的局势吗?长孙家族已经快退出容国,墨斐势力日渐壮大,不用两年,容国之内就再没有长孙家族的地位,在歌家更没有我长孙平乐的立足之地!你以为歌家就能逃过一劫?别天真了,墨斐当初把亲妹妹嫁进歌家,不过就是为了在王爷身边安插眼线罢了,他不会覆灭歌家,但一定会替他侄儿铲除你我!我现在只有不惜一切杀了墨莘,再让你继承爵位,你我母子才会有一线希望!” 言真执拗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我仍旧不原谅您害姐姐的事,这辈子,我也不会继承爵位,这个爵位以及这个家,让我感到恶心!不过母亲放心,有朝一日若真的发生了母亲说的事,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 祠堂落入死寂,独留长孙平乐低声啜泣。 歌政早就等在王府门口,言真发现时已来不及,暗骂了句,抬步过去,规规矩矩行完礼,便急着离开。 歌政叫住他,“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回王府向你母亲去请安,为何不与我们商量就进宫卸职?这便罢了,你去什么醉云堂任职!那可是公子小姐们你争我斗的是非之地,更是权贵们试图搅动若水风云的利器!你去哪儿不好非得去那儿,给歌家招惹麻烦,你可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言真咬紧了牙,忍着怒道:“您不是有歌弈剡这个好儿子了么,何必再关心我回不回来?” “你就这么看本王?” “父亲误会了,不是我如何看,是您做了什么才让我这样看你。该说的三年前我都说了,没必要再说一遍。”说着立即离开这个他反感的地方。 歌政没有再阻止,他对儿子的阴阳怪气似乎一点都不生气,沧桑的脸色,除了无奈,再无其他。 “这么多年了,大将军还是不肯原谅您。” “本王儿女四人,可是到头来,一个都不在身边。苏溟,你说本王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苏溟立于他身旁,伸出一个拳头举在阳光下,慢慢摊开,手中的蒲公英立即被风吹走。 “王爷曾形容若水是一个修罗地狱,黑暗无边,进来便再也出不去,所以您决定放手一搏,让阿衍离开容国,让她和歌家彻底脱离关系,虽然这样一来,您就再也无法给予她守护,但换来的,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而王爷您最在意的不就是这个。” 歌政摇了摇头,苦涩地笑,“可是如今她又回来了,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为了她将阿衍置身于危险,值得吗?” 苏溟沉默了,一瞬后笑道:“既然王爷决定的事,便是对的,至于阿衍的安全,苏溟会拼死守护。” 言真从王府一侧走出,绕至后巷,钻进一辆马车。一个侍从随即跳上马车拜了一拜,“将军。” 他闭目养神,只抬了抬手,“有何消息?” “果然是大小姐!” 言真猛地睁开眼,“可是真的?” “证据确凿,属下以人头担保!” 他眉目松展,随即却又浮现一抹苦涩,“苏师父回来了,姐姐也回来了,果然,当年确实是师父救走了姐姐,只是…就算姐姐不愿回王府,也该认我,她到底还是怨我的。”他回头看向王府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不在逗留,下令驶离。 阑珊院回廊每个转角都挂着竹笼,燃着安魂香,在月光下变幻出各种形态色泽,。 苏衍打开条门缝,提着裙裾进了朝云阁。一盏青瓷灯笼放在床头,她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借着淡青色的光线静静凝视她,她还从未像今日这样仔细端详佛柃,那个记忆里扎了两个总角的稚嫩孩子,如今已是翩翩少女,五官和母亲这般相似。 “好久不见,妹妹。”苏衍轻柔的对她说。 只一句话,再说不出任何话语。当初千言万语都道不完的心里话,此时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苏衍愁叹一声,起身离开。 床帷轻纱被风撩动,一双美人眼微微震动,好似朝露打在彩蝶的翅上,随时都会将这奄奄一息的生命击毁。 自从那日与言真碰面后,苏衍一直不敢去看看佛柃,生怕又遇上他。苦思冥想下,只能另寻一处距离孤鸾阁百米远的厢房暂且住下。此处有山有水,倒也清静,不过这山是假山,这水是死水,她像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几乎快闷出病。 “欸!三天了,这大将军什么时候走啊!本先生都快长草了。”苏衍靠在摇椅上,叼着狗尾巴草,一脸苦大仇深相,连窗台上偶然停下的野鸽子都是耷拉着脸,昏昏欲睡。 西楼推门而入,手里捧着食盒,径直走到桌前,“饿了吗?我带了酥饼来。” 苏衍看了他一眼,心中惊讶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处,转念一想,管他怎么知道,此人见死不救,实在可恶!没好气道:“鬼才饿了!你自己吃。” 他打开盖子,“闲来无事,来看看你。” 苏衍别开头,不想看见他。 “你这是静中生闷,早该出去散散心,你看,连鸽子都被你传染的萎靡不振了!” 她冷哼一声,“谁萎靡不振了?你瞎了!” 他拣了块糕点吃,幸灾乐祸地说:“刚做了几天书香大小姐,现在又变回原形了?张口闭口都是山野粗话,小心被人瞧去,自此后你就能成为书院的典范,我可以考虑把你的脸裱起来放在束幽堂大门口,让所有学生铭记在心。” 苏衍朝他呸了一声,狗尾巴草不偏不倚打在了他脸上。 “好了,对不住行了。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谁知道歌弈剡会来这么一招,后来我也让左卿去搭救了不是吗?” “你让他去搭救的?” “可不是!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的,毕竟人家是墨斐义子,有些事不好插手,不过这次还好,歌弈剡没有证据,墨斐一听来龙去脉,还是决定不招惹歌家。”西楼笑嘻嘻道,“该安心了?走,跟我去喝酒!” “那位将军还在那儿呢,我怎么回去?听说那位将军脾性古怪,也是个不好惹的主,我可怕他了,还是出来躲躲比较好。”苏衍摆摆手,十分抗拒。 “言真已经回去了,你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闲散神仙。”言毕,摇头笑了笑,转身出去。 苏衍急忙跳起来追上去,一路上在身后探头探脑,喋喋不休,“他为什么走了?王府那头有什么事吗?是王妃还是王爷?” “那他还会不会回来?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换个住处!” 西楼走到岔路口停下,“我要不要再把他叫回来,你亲自问个清楚?” 苏衍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满意的点头,“那就先回你的孤鸾阁,我已叫人备好了早饭。” 苏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咦,你这么关心我…难不成另有图谋?!” 西楼嘿嘿笑道:“图谋可不敢,咱们臭味相投,怎么说也算的上挚友?” 苏衍感动得一塌糊涂,捶了下他的肩头,“算!” “对了,听说那些学生处处刁难你,没受委屈?若待不下去,我跟左卿说去,给你换个地方。” “不用!我苏衍是谁?干了这么多年伙计,见了多少人,处理了多少麻烦事,区区一个长孙熹不在话下!” “也罢。只是以后得多留心,怎么说也是长孙家的掌上明珠,惹不得。” 苏衍点头记下。 和左卿比起来,还是他说话顺耳。 这一整日,苏衍去束幽堂转了转,嘱咐下午的课,又去清平堂转了转,帮佛柃督促下学生,最后回到阑珊院,却见一群褐衣黑甲的护卫守在阑珊院口,一个人正往朝云阁方向去。苏衍识得此人正是歌弈剡,她和佛柃的弟弟,墨斐的外甥,身居左将军之职,统领宫中三万禁卫军,十分得宠。 她急忙绕道小路跟上去,一路至朝云阁,躲在窗外。 歌弈剡连门都未敲,径直而入,佛柃惊坐起,眼神却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歪了歪头,脸上飞扬起不屑的笑。 “看来你是命大,言真不在,左卿居然会救你,你说我是不是和你天生相克,你不死,我不好活。” 佛柃挪了挪位子,叠起两个枕头靠着,将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不以为然,兀自说着,“这场戏可越来越有看头了,起初是你和言真,现在又多了个左卿,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再多出几个守护你的人。对了!左卿带来的那个人貌似很关心你,叫什么…苏衍!看来我得去会一会她。” 佛柃终于开口,“你想得到的,你早就得到了,你这么做究竞有什么好处?父亲若是知道你干的勾当,别说继承爵位,你连现在的地位都保不住。” 歌弈剡冷笑,“我的好姐姐这么关心我,我是不是要感激涕零呢?佛柃,我和你的仇十年前就结下了,本来早该结束,是你优柔寡断没杀我,我早就说过了,你会后悔的!” 佛柃不屑一顾,躺了下去睡起觉来。 苏衍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气得肩膀剧烈颤抖。但是又如何呢,她不能出面,更不能此时出面,这样只会害人害己。 待歌弈剡离开后,苏衍立即进去,将门一扣,坐在她床边,“刚才是歌弈剡?” 佛柃扯了个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 “这个人怎么这样,好歹你们是手足,天底下哪有手足相残的,既然他无情,你何必再留情面,以后可得防着他!等会儿我去向掌事大人提议在院里多加派护卫,最好立个规矩,就算是将军也不该随意进入书院,还有,以后要是再碰上被泼脏水的事,可别傻傻的不去争辩,要不是左卿,恐怕他就如愿以偿了!” 佛柃注视着她,复垂目沉思。她其实想告诉她,歌弈剡对自己如何她毫不在乎,但是他想伤害你,却不能答应!可是这些话,她不知如何开口,她害怕过去的伤痛被重提,更害怕姐妹相认,敌人注意,那么就是害了她。 她抬起一张略苍白的脸,“多谢。” 第二十五章 有美一人,妖孽妖孽 苏衍寻思着要给佛柃补身子,从账房提了下月的薪酬,撑着二十八骨青墨玉竹油纸伞,兴致勃勃便上了街,中途顺便捎上了长孙越和锦倌二人。 转了半日,锦倌兴致十足,一会儿要去酒馆喝酒,一会儿缠着苏衍带她去青楼长见识,长孙越听到锦倌说去青楼,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两人便就此争了起来,争吵声中却听见从远处传来马儿嘶鸣声,紧接着有人叫道:“有好戏看了!” 话音刚落,街上仅有的那几个人全部跑了过去一看究竟。 苏衍来了兴趣,将两人抛之脑后,跟随着人流寻去,但求挤到个好看席! 到了事发点,只见两辆马车一停一倒的横在路中央,那匹嫌疑马正低着头一副委屈样黯然踱步在原地,发出“嗒嗒”的响声。 “这不是墨府公子墨柯吗!” “他怎么会被撞?” “正是奇闻异事!” “活该!” “最好撞死!活着又该祸害百姓,呸!” “不知这位为民除害的是哪位英雄好汉!” 一顿痛骂,一通盛赞,在苏衍心里生出了一丝好奇,脚在原地扎了根。不过想到以前师父总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凑热闹,否则这个热闹会给自己惹来事端,便要离开,可双脚却硬是寸步难移。思想斗争只好作罢,忽觉自己还真是他妈的爱凑热闹! 再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那几个当事人,一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依不饶,势要将无赖进行到底,他就是群众口中的墨柯。马夫本想去追回自己的马车,却又顾及主人,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另一个则躲在马车里迟迟不肯出来,甚至里头一点响动都没有。 墨柯艰难支撑起身,朝离自己一丈开外的的马车里的人破口大骂:“哪家的野马,竟敢撞你爷爷的马车!” 苏衍噗嗤一笑,这不仅仅是个无赖,还是个傻子。 人群也笑开了锅,你一句我一句的甚为壮观。 墨柯自知吃了嘴亏,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心里的气没地出,抄起身边的一截断木扔向马车,痛骂了句你奶奶的。 一声沉闷的木头碰撞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齐刷刷向那马车看去,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苏衍心想着,莫不是被这墨柯吓怕了,躲在车里不敢出来。 又等了会儿,马车里响起一阵嘎吱声,众人都深吸了口气,等待神秘人的出场。 一只肤若凝脂,修长白皙的手探出,掀起莺花门帘,挂在门框的玉钩上。马夫立即从车后面搬下矮凳放在踏板下。她微微弯下腰,泼墨般的千丝万缕一泻而下,随意飞散在半空,明明没有风,可苏衍却觉得此时风很大,不一般的大!无奈青丝挡住大好景色,美人的脸看不清真切,但模糊中却更显不食人间烟火之味。马夫娴熟地躬身抬手,搀扶美人走下马车。 她身着一袭殷红长裙垂涎至地,金鸟滚边,其余没有任何修饰,内里只贴身一件淡红色薄衣,松松垮垮地垂下,露出雪白的颈项。 只这样,便已叫人呼吸急促,墨柯爬了起来,流着哈喇子朝美人走去。 苏衍真切地认为此女子绝非凡间女子,如此欣长纤细的身形,如此魅惑众生的仪态,就连一向被人垂涎习惯的她都自惭形秽。 美人低着头,皱着眉很是计较地看着自己的云靴,想着出门太及,竟然穿错了鞋子,不过这云靴倒还配这外衣。这么一自我开导,顿时豁然开朗,眉目也缓和许多,额前的碎发延至浓密的睫毛,恰好盖住若隐若现的刀疤。 现场的群众个个呆若木鸡,形似桩木。苏衍再细细去瞧这美人,可眼前哪有什么美人,明明是一美男子! 这美男子一双剑眉下纯黑的双眸,双眸深处,好似隐藏了万千琉璃光,琉璃转动,星光黯淡。可是这样倾倒众生的脸却有一种病态的肤色。 美男子缓缓抬头,霎那间,热气骤寒,风起云涌,彻骨的寒意传遍了每个人的心。他居高临下,瞧着墨柯,高高扬起了嘴角,看得墨柯打了个寒颤,所有刚刚还热的喊爹骂娘的人都默默地向后退走一步。 他懒散的靠在马车上侧着头慢悠悠地用五指梳理发丝,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而无声则加剧了恐惧,看客变成木偶,随时被他牵着线。 墨柯一开口却是一连串的颤音,话还没说清楚,自个儿却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苏衍实在好奇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所有人心生畏惧。 “你就是墨柯?”声音妩媚,一双桃花眼妖娆。 墨柯身如筛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跪下,战战兢兢地回话:“正,正是下下,下官墨柯!” “你的那个爹在朝中可是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你如此目中无人。”他将发丝别到耳后,双手开始把玩着一支玉钗,姿势风骚,好不撩人。 墨柯立即赔笑:“岂敢,家父怎及大人你的功劳!大人短短几年间,为容国夺回失地,将蛮夷赶出边境,丰功伟绩,千秋万载!” 美男子的笑容越发诡异,而此时他的眼神突然滞住,穿过墨柯,落在人群这边。苏衍心中一凛,顿觉不妙,立即往后退了数步,想隐藏进人墙。 墨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又出了一身冷汗,趁美男子不注意,偷偷爬了起来,想一遛逃之。可两腿肚子却不听使唤,没走半步便又直直的跪在了地上。他还想逃走,美男子身边的马夫立马跑过去按住他。 墨柯挣扎了一会儿,哀求:“今日是无意冒犯,改日必备上厚礼登门道歉!” “在这里好生跪着,等天黑再准离开,你若敢提前逃走,我必将你抽筋剥皮,拿来做鞋面!” 墨柯连连磕头道谢,车夫见他没了逃跑的欲望,才将他放开。 这出弱肉强食的好戏总算落幕,众人好似说好的,忽然一起鼓掌,鼓完掌,便自顾自地散开去。苏衍刚想离开,却被人拉住手臂,正是那美男子! “姑娘,我们见过?”他凑了过去。 苏衍无语,摇头哀叹,这世道,叫人情何以堪,是个男人见着女人都用这句开场! 她苦笑:“大人一直都是这么与女子搭讪的吗?恐怕让大人失望了,小女子卑贱,怎会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美男子歪头看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跟我走。”说罢,拉着苏衍的手直奔入附近的巷中,她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 不禁绝望心起,果然,不听师父的话,惹祸上身了。明日那茶馆又该有新戏文了,讲的应该是一美男子当街掳走束幽堂女先生,究竟是前世姻缘,还是若水命案! 这下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六章 青楼一游 京都烟花之地,从南至北将此地划分两处,东侧是茶楼赌坊,西侧便是成片的青楼,出入的大多是权贵官员,那些个莺莺燕燕的女子,皆是官妓。 半隐在街尾处那最茂盛的柳树荫中,三层圆形楼阁,竟与楚国那青楼无二。 雅房内,旃檀缭绕,轻纱飞扬,苏衍端起茶盏时不时盯一眼坐在对面的美男子,他仍旧闲适的靠着枕头,阖着眼闻茶香,一副富家公子的姿态。她手中的茶盏一滞,然后对着食案狠狠敲下去:“小兄弟,你带我来这里做甚?看你长得俊朗,难不成还看上我这个长你几岁的姐姐?那你多亏啊!” 美男子睁开眼,抿了口茶,笑眯眯道:“姐姐以前可是很喜欢来这种地方玩的。”他坐起身,凑近她的脸,“怎么又不喜欢了?” “姐姐弟弟的,我们又不认识,叫得还挺顺口。”她干笑了两声避开他的目光。 “不认识?”美男子陷入了为难,一瞬后又立即释怀,“今日不就认识了。” 正说着,一列丫鬟开门进来,又是上菜又是倒酒,接着又进来一位体态雍容的妇人,摇着羽扇,声音尖细:“呦!两位客官好久不来了啊!” 苏衍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惊呼:“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你不是那个楚城的老鸨!你这分店都开到容国来了?!” 老鸨这才认出苏衍,也有些惊讶:“原来是楚国那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你怎么来了容国?又来到这风月场所,难不成你这生意都做到容国来了?” “一言难尽,姐姐若是愿意,日后我再与你详细道来。”苏衍埋头与老鸨叙旧,竟忘了还一脸茫然的美男子,后知后觉发现,急忙与他解释:“这位可厉害了,楚城那么多青楼,竞争如此厉害,这位姐姐的生意却仍旧屹立不倒,甚至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看来很是懂得经营之道。我看你是青楼常客,不如就此巴结巴结,兴许日后能合作共赢。” 老鸨第一次被人当面夸赞,乐得咯咯的笑,摇了摇羽扇,对他们说:“徐娘我其他的不懂,做生意在行,看你挺欣赏我的,不如随我留在此处,我收你做关门弟子?” 苏衍两眼发直,正要凑过去拜师,被一股力量扯了回来。苏衍回头看时,他已经迅速冲了上去,抢过徐娘的羽扇,“你好大的胆子,敢逼良为娼?” 徐娘这才仔细观察此人的模样,不管是穿着还是气度,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劲儿,在京都若水,恐怕也只有那位大将军了。 她从容不迫,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是旧识,好友重聚,自然是要调侃一番,您紧张什么!” 美男子半信半疑,仍是将她阻挡在苏衍身前,不让她接近半步。 徐娘见他这般认真,也不好再逗留,想着要回羽扇,他却没有半点要还的意思。此时,一阵麝香味袭来,越来越浓,三人同时往外头看去,只见一位青衣少女翩翩然而来,停在了门外,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们。 “哟!末轩啊,不是说让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来了?”徐娘心疼地过去扶她。 “我已全好,你不必担心。”她委婉地推开徐娘接过去的手,从地上拾起发簪打算回去。 徐娘尴尬地搓着手,还是对她笑脸相迎,哪怕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末轩啊,等会儿我给你熬一碗莲子羹,多加蜜枣,我再让厨房宰只土鸡。你这身子不大爽快,得多补补。” 一旁的二人忍不住偷笑,这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人家连看都不看你一眼,换做自己早就脱下鞋子扔她后脑勺了! 等末轩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徐娘才闭上了那张好似说不完话的嘴。 苏衍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楼里有这样性格的女子,对这个末轩突然感到好奇,“末轩是这里的头牌?” 徐娘对方才的窘态根本不在乎,转头对她说:“羡慕了?那你也来呗!末轩可是我求来的宝贝,不仅美貌出众,而且文武双全,放眼整个若水,能有几个比得上!我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你若也来,我把你们一起供了!话说回来,你到底来不来我的?做个头牌也未可知。” 苏衍干笑了几声,“您做梦去,我们还是喝喝小酒罢了。” 徐娘长叹一声,道了句可惜便走了。二人刚要坐下,门外突然撞进来俩人,定睛一看,居然是长孙越和锦倌。 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请自来! 苏衍盘起腿看热闹:“你们俩这礼够盛情的,来来来快过来,正好凑一桌。” 那厢却呆如木桩,一瞬后,两人齐齐拜倒:“见过大将军!” 苏衍发现气氛不对,看了看美男子,意识到了什么。 “好久不见啊表妹,记得五年前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嘿!今日一见,和舅母越发神似了!” 长孙越的额头抵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是…是去年,将军表哥你忘了?” 表哥?大将军?那位容国战神的大将军,言真?! 苏衍的表情僵在脸上,她想逃出去,可是四肢莫名其妙的竟无法动弹! 言真心情很好,指尖轻敲桌面说:“是了!那时候你随母亲去西境军营看我,被我的人拦在营外,你却偷偷潜入,要不是我认出了你,恐怕你早死在守卫的剑下,说起来,那时候你可是胆大包天,可不像现在这般” 长孙越羞红了脸,“那时候年幼无知,不知表哥正在苦战,还不懂事的去打扰你。姨母她” 言真脸色寒了寒:“过来坐,这位姐姐请客。” 苏衍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锦倌倒是不见外,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便要过去凑热闹,长孙越一把拽住她,紧张地对她摇了摇头。锦倌不耐烦的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扔到苏衍身旁,“你又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丢脸!”说着自己坐下来,笑嘻嘻的对言真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大将军和先生盛情款待!” 长孙越小鸟依人般挨着苏衍,不敢抬头看言真,更不敢自己动手夹菜,锦倌倒是不客气,一会功夫就扫荡了许多。 言真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给苏衍夹菜,苏衍干干的笑了两笑回应,也和长孙越似的埋头苦干。 “多年不回王府,今日刚回去,就看见奶娘,她跟我说,她想我了。”他说。 苏衍停下筷子,想回应他,可是不知说什么。 他又说:“奶娘还跟我王府后院的槐树本来要死了,她千辛万苦去山里接了几桶山泉水才救了回来,我跟奶娘说何必呢,一颗无主树而已,奶娘却摇了摇头,她担心那个曾经种下它的人要是突然想回家了,却发现最心爱的树死了,她该多难过啊!”言真长叹一声,又说:“你们说,奶娘是不是疯了?” 长孙越嗖的一声站起来,磕磕巴巴的说:“我,我还是回去。” 锦倌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你抽风了?” 苏衍立刻绷直:“我送你回去!” 长孙越激动得连连点头。三人正要走,只听得哒的一声,那只酒杯倒在桌上,酒水淌了一桌。他面色凝滞,忍着怒意,“我才坐下,你们就要走?这么不给面子?” “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苏衍抓着长孙越的肩膀,随时准备溜走。 长孙越往门外挪了一步,小声说:“不如让先生陪大将军,先生可是千杯不倒呢!我和锦倌一不喝酒而二不会酒桌上那套,咱们留下来也只会扫了您的兴致。”话音刚落,将苏衍推了回去,和锦倌灰溜溜的跑了。 苏衍惊讶地发现,这个长孙越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是一鸣惊人! 苏衍心里暗暗叹道这是命啊!早晚都逃不过啊! 往那儿一坐,万念俱灰。 他重新沏了杯茶,然后慢条斯理的往茶水里放干果:“这是西域的好东西,你尝尝。”苏衍盯着那杯茶,心里却越发没底,言真扑哧一笑,“又没下毒,紧张什么?真是西域的果子,别说容国了,就是西域也是稀罕物,我好不容易买到的,一直舍不得拿出来,今日是你我重聚,才想到这些东西。” “你为什么不恨我?” 言真已经准备完毕,将茶杯递到她手里,说:“我言真有仇必报,有恩未必记得,这世上除了生养父母外,只有你和佛柃,我是永远不能记仇的。”他说的动情,苏衍听得感激,真是一幕姐弟相认,感人至深的画面。 “可是我已经不喜欢槐树了,更不会再向从前那样为了一棵树跑去山里挑水,言真,我和那座王府已经毫无瓜葛。” “我不在乎!”言真严肃地告诉她:“你回去也好,不会去也罢,反正我只认你!” “你母亲并不喜欢我,你为了我和你母亲做对,何必呢?” “我和你、和佛柃是手足,所以我为你们做任何事都值得!”言真突然歪头,对她撒娇:“姐姐别难过了,来,我给你卖个笑!” 苏衍转悲为笑。一切的误会迎刃而解,烟消云散。 言真摘下腰间的锦囊,给她展示一枚布满血丝的玉戒:“你离开那日对我说想要长孙家供奉在祠堂的炎玉戒,我就去长孙祠堂拿了出来,一直藏在身上,今日总算是物归原主了。”说罢,拉起她的手,给她戴在食指上。 苏衍打量着玉戒,那不过是她为了离家出走故意支开他的办法,一个谎言而已,而这枚戒指,乃长孙家世代珍宝,供奉在祠堂日夜有人看守,怎么可能轻易送人。 苏衍恍然大悟:“你抢出来的?” 言真拍了拍胸膛十分得意,“那还用说,长孙祠堂那几个人还不够我揍。” “没人发现?” “放心,我是趁夜入室,没人识破,至今他们都以为是江湖盗贼。” 苏衍急忙摘下玉戒交还给他,“当年只是我骗你的,你还是赶紧还回去,这是赃物,我怕被发现。” 言真不以为然:“一枚玉戒罢了,长孙家也没多在意,不必担惊受怕。你可以放在香囊中,随身佩戴,既不会被发现,还有安眠驱邪奇效。” 苏衍睁大了双眼,惊呼一声说:“那就可以私藏了?!” 言真自然觉得可以,还觉得这戒指给苏衍是看得起它,放在祠堂里头有什么好,浪费啊! 盛情难却,但苏衍却不敢真的接受,一直藏在枕头下,等再找机会还回去。 第二十七章 筹谋 一顿酒足饭饱,苏衍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和昏沉沉的脑袋出去透个气,没想到这一透透来个左卿,吓得她酒醒了大半,连忙打起精神道:“掌声大人好雅兴,在这儿都能遇到啊!” 左卿好似吃了个噎,半晌才问:“你怎的在此?” 苏衍挑起眉,眼神犀利地问他:“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左卿不想被她刨根问底,转身要离去。 苏衍迅速拉住他,“来都来了,和我们拼一桌呗!” “你们?还有谁?” 苏衍有些激动地说:“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言真言大将军!你说我走不走运,上个街都能碰到在若水不管是武功还是受欢迎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更走运的是他竟然请我来喝酒,他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居然看得起我平头小老百姓…”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左卿是拜在墨斐麾下的,而墨斐的胞妹嫁给了政亲王为妾,言真则是政亲王王妃长孙平乐的独子,这两个女人向来面和心不和,那言真肯定是反感一切和墨斐有关的人。不仅如此,言真掌握重兵,墨斐控制三省六部…此二人应该不大友好? 苏衍心里开始忐忑,如果左卿脑子抽风想去讨好大将军以缓和两家关系,按照言真的脾气,自己可如何收场? 正当纠结,不远处款款而来一位白袍少年,老远就能感受到春风拂面般地气息,“喝酒可是个好事儿,怎能少了我?” 苏衍揉了揉眼,惊呼一声‘西楼’,西楼被这一声不大情愿的‘西楼’弄得有些郁闷,“怎么,你见着我还不乐意了?” “不不不!我这不是酒喝多了以为看晃眼了么。” 西楼看了眼左卿,笑眯眯道:“你在哪间屋,不如领我们一齐去热闹热闹。” “这个…”苏衍有些为难,这两人兴致那么足,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巴结言真,想了个借口说:“天色不早了,我正打算回书院去呢!” 西楼疑惑的看向窗外的烈日,戳了戳苏衍的额头说:“你喝酒喝蒙了?废话少说,咱们拜见大将军去!” 苏衍痛苦地望了望天,任由他们将自己架去。 言真自打看到左卿和西楼,脸色就一直没大好过。 “我还以为谁呢,这不是尚书大人的义子左卿,还有这位燕国二公子西楼么!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个卦,竟然一次性碰上了人生两大最讨厌的人,真是祖宗坟上冒黑烟,要倒霉一整天!” 苏衍硬着头皮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僚,同僚之间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走动走动?你不怕崴了脚!”言真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西楼不慌不忙欠身作揖,“将军言重,卑职不过是万朝房掌司,燕国二公子,那不过是虚名罢了,比起将军这满身功绩,卑职不值一提,若是以前有过误会,还请将军海涵。” 左卿也拱了拱手说:“下官一直以来敬仰将军,您赫赫战功,下官望尘不及。” 苏衍浑身一震,这俩人平时都是一副清高不理人的模样,这会儿怎的还拍起了马屁?还拍得这么不要脸! 言真神色一凛,道:“你左卿的门槛可是很高,连我那好弟弟都未能收买你,怎么今日你却来讨我的欢心?” 苏衍弱弱的说:“都是来喝酒的,烟花之地嘛…都是朋友!” “你和他们喝酒?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苏衍装傻充愣,“那就是一般的关系,我和左卿就是萍水相逢…嘛!” 左卿不急不缓地解释:“下官与苏姑娘在楚国相识,一来二去也算是交情,正巧苏姑娘有意来容国,顺路捎了过来,想着苏姑娘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便暂时将她安置在书院,给予职位,好作生计。” “是你给的职位?”言真很意外。 左卿笑了笑,绕开了话题,“既然将军在此饮酒,下官不便打扰。” 苏衍一听要走了有些不情愿,“怎么才来又要走?” 西楼解释:“哦!突然想起来我们这次出来是有急事要办,来也是中途起意,既然玩也玩尽兴了,还得办正经事去。”说着对言真告别,“将军慢用,下官和掌事先告辞了,不必相送!” 言真当然不会去送客,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拍了拍身旁的软塌,让她过来坐。 “你知道左卿的底细么,就敢跟着他一路来到若水,你不怕他利用你?” 早有听闻,左卿这人深藏不露,连什么来路都很神秘,现在却和姐姐如影随形!若他早就探知了姐姐的身份,那么他的目的一定不单纯! 苏衍不以为然,道:“左卿是我救命恩人,当初师父一走了之,是他把我接过来安置,怎么可能害我。” “你还有师父?能打得过我么?连我都打不过的人你还是别拜他作师父了,改拜我!” 看着弟弟一脸欠揍的贱样,苏衍忍不住调侃:“那改日我提个猪蹄去你府上拜师,顺便三跪九叩?” 言真苦恼起来:“我是你弟弟,你拜我岂不是要遭雷劈,罢了罢了,还是猪蹄!” “几年未见,脸皮这般厚了,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奇装异服。我听人说,你早就不在书院读书,拜了旁门左道?” 言真大挥衣袖:“正经宗师,我也是正经人!” “正经的,不掺假?” 言真扯了扯嘴角,低头饮起酒。苏衍的欢声笑语在耳旁徘徊,他却再也笑不出来。 左卿和西楼同行拐到底楼内侧一间十分隐蔽的房间,里头有人拉开门,请他们入内。 房间布置雅致简单,正中央摆了张鹅黄色屏风,与楚城那座青楼里的房中摆设别无两样,屏风后有张榻,摆着茶案,屏风一角置着铜炉,炉火上的水壶冒着水汽,发出刺耳的声音。 徐娘随手拎下,准备沏茶。 “这可是我们在若水首次见面,若水的茶最是响亮,早晨特意买来的。”徐娘倒了三杯茶,抬眼正好与左卿对视,“你们的动作比我预想的快一些,只是,难道不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左卿道:“不用听也知道他们聊的内容,偷听反而招嫌疑。” 说话间,两人已经入座,徐娘在他们对面坐下,又说,“言真疼她姐姐,苏衍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只要西楼能得到苏衍的人,言真自然唯你马首是瞻。纵然他不再是将军,羽林军中却有愿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言真离职那日,禁卫军有好几百号人离宫,都去歌政的巡防军那儿登记了名字。”她握着双手,拇指来回摩挲,“提醒你们一句,他疯起来可不会顾及他姐姐的面子,这局棋,我们得慢慢来。” 西楼道:“言真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头脑简单,好对付。只是政亲王…或许不容易说服。” “九年前他不是不愿彻查,只是在那样的劣势下,身后又有家族牵绊,他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九年来他确实变得畏畏缩缩,但是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再退缩。”左卿凉凉的说,“找个好时机,我们去会一会这位贤王。” 西楼想到政亲王,微微叹气,万千思念涌上心头。 徐娘与左卿相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劝慰,便都沉默。 西楼没有在回忆里多停留,饮了口茶,对徐娘说:“我以为搬家会很麻烦,没想到您将搬来,竟这么轻松,我瞅着好像也没什么落下的。” 徐娘轻松地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呗!”说着,偏头看了看门外,对他们说,“方才我送末轩回房,冷不丁地看见长孙熹,貌似她对长孙越和苏衍的出现十分震惊,后来她急匆匆地回去了,好像在盘算着什么。此人是个麻烦,我担心她以后会对苏衍不利,会影响你们的计划。” 左卿对这个长孙家的宝贝孙女倒不放在眼里,她只是个自视过高的富家小姐罢了,仗着和墨家的联姻以及长孙长夫的溺爱在书院为所欲为,这种人憋不出大阴谋,没什么威胁。若真的想要搅动风云,他也自有办法让她动也动不得。 徐娘看到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后,也不再说什么,又笑着给他们添茶。 西楼此时想到左卿这些年来,为了得取墨斐信任,做了不少违背原则的事,虽然在若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在良心上他应该饱受着煎熬… “等这些事都成了,我给你留几个死士,江湖也好若水也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好地做一回你自己。” “江湖?”左卿一抹苦笑在嘴角延伸,“我一直身在江湖,你忘了?”他从怀中取出锦盒,打开是一截人的指骨,刻着一个人名—泽诺。 他轻抚过指骨,眼中的哀伤在烛光下越来越浓烈,“两年前在书院外的树林中,我随墨斐回府,途中突然杀出一批剑客,手中持的都是兵器榜上排名数一数二的利器,可是还没近墨斐的身就已全部死在他那些死士刀下,一刀毙命,干脆利落!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厮杀,或者是,这是一场屠杀。我原本以为铲除墨斐可以兵不血刃,我可以一步一步地去揭发他的罪行,让国法去问罪!可是我忘了这每一步的过程中会有多少正义之士为此送命,又有多少敌人站在对立面被我杀害!” 左卿痛苦地闭上眼:“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欲望衍生出杀戮,这就是江湖!西楼,若水才是江湖的中心,我从来没有出去过。泽诺就是那批剑客中的一员,他才十六岁,都还未娶妻!我站在墨斐身边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西楼沉重地看着他,眼前泽诺的脸突然浮现,和左卿重叠在一起,痛苦地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西楼闭上眼,再睁眼时,左卿已将指骨放在案上,指骨前敬上一杯茶,说道:“是我大意,低估了墨斐身边的死士,白白葬送了这些生命!我一直提醒自己记着这些惨痛的代价,终有一日,我会让墨斐百倍千倍偿还!” 徐娘的表情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她对左卿说:“我们重聚在此,就是为了让他偿还,但在这之前我们需得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三省六部那儿可有详细对策?” 左卿捏着瓷杯,轻轻碰了一下锦盒,然后一饮而尽。“中书省梁鸾的女儿梁绮罗,兵部尚书长孙勋的外甥女长孙熹,刑部尚书长孙无争的女儿长孙越如今都在束幽堂,他们的软肋已经暴露在我眼前,我只需布下陷阱,他们一个个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我不能亲自动手,容易留下痕迹,到时候墨斐识破,我们的心血便将付诸东流,所以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什么?”两人同时问。 “由苏衍来出头,我们在暗中助其一臂之力,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做,墨斐的确想不到是我们在对付他。只是…这容易将阿衍置身于危险。”西楼无法接受他的计划,提出质疑。 “身在修罗,本就处处充满危险。”他见西楼仍旧不放心,继续道,“我们安插在朝中的人力量不够,轻易动用容易引起墨党注意,若失策了,怕是要前功尽弃,只能另辟蹊径,目前也只能借苏衍的力了。或许,政亲王知道后,也会加快步伐帮助我们。” 徐娘觉得此计可行,赞同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苏衍身在书院,总会与世家子弟们发生交集,只要有一个万全之策,定能拿来好好利用!那…你现在想先动谁?” 左卿缓缓挑起嘴角,将茶一饮而尽。 第二十八章 花下君子 几日后,佛柃的伤痊愈,清平堂一切照旧。 午后的阳光有些低迷,伴随着阴云密布,波澜不惊的湖面上突然惊起阵阵涟漪,树叶纷落,雨水倾盆。 言真这次凯旋归来立了大功,容帝本想提升他的官职,奈何大将军头衔已是到了顶,问他要什么赏赐,没曾想他竟然将目光瞄准书院,要了醉云堂先生一职。而任教醉云堂多年的陈老先生听闻此消息后只是摇了摇头,咒骂了句‘你奶奶的’便自觉的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 言真这次算是卸下重任,可暂时休整。 今日是他上任的重要时刻,为表重视,全书院众人热情恭候在书院大门内外,由里到外,长老掌事、先生学生,丫鬟下人按等级排列,一直排到了树林子里。而那顶轿子自打出现在众人视线,便被围堵个水泄不通,所有人挤破脑袋地要凑上去一睹风采。大部分女学生虽被挡在人墙外,却依旧热情不减,仰着头使劲儿往外瞅,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被言大将军看上一眼,就有可能被他记住,那样就是咸鱼翻身,一朝为贵人! 可惜言真自打进了七善书院正门就没正经看过她们一眼,他歪歪地靠着窗户,脸色红润脖子酥软,一双桃花眼半开半合,众人心知肚明,他这是犯困了。 苏衍站在人群后头远远地看着言真,又扫了一圈正沉浸在美色里的学生们,不禁哀叹:“容国就是多了这么些俗人,才变得这么俗!” 犯花痴的女学生围在一起唧唧歪歪,模糊听着像是在说: “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将军真容,也不枉此生了!” “是啊,放眼整个容国,乃至整个天下,有谁能比得上大将军,不管是战绩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 那先开口的女学生连忙附和道:“若能来我们月升堂该多好,我就能日日看到大将军。” “大将军可是百姓心中的战神,容国顶厉害的人物,就你这幅模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你以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说什么?!” “有什么好争的!”一直围观她俩争论的女学生出言制止,“大将军又不是奔着你们来的,听说是为了位女子才来书院的。” “那是为了谁?” “我怎么知道,听说是书院的人,就不知道是先生呢还是学生!” 一阵寒风拔地而起,轿子的珠帘迎风翻卷,有人瞧见轿子里头竖着一把阔刀,正是大将军所持。见着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地讲:“这是…轻鸿刀!” 言真猛的睁开眼,那双布满杀气的眼眸子似乎能穿透人心,瞬间令这些口无遮拦的女学生闭上了嘴。 苏衍瞧见这一幕无奈笑着,离开了院子,往乐升堂去。 乐升堂藏于茂密树林中,矗立在重峦叠石之上,踏上十级台阶,便是座石门,石门浮雕飞仙图,两名女仙双手握住门环,作拉门动作,面容严肃,同庙里那些神像无二。她们身后还各有一头四肢跪地的兽,模样丑陋,极为瘆人。这两头兽的前肢系了铁链拴在女仙腰上,乍看以为这兽是女仙的坐骑,可细看后发现,这兽面目狰狞,竟望着女仙垂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食,这幅场景即美又诡异,看得苏衍浑身汗毛竖起。 石阶两旁是蜿蜒而下的溪水,直通清平堂的竹林。苏衍不敢多逗留,推门而入,刹那间,一个世外桃源的仙境展现在眼前。 天上云卷云舒,脚下青苔花草遍地,花草之间铺设一石子路,尽头便是月升堂正堂。 好好的学堂大门搞得乌烟瘴气,非弄个飞仙,倒像极了的风格。苏衍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里走,西楼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对她说:“方才好像有晃到一眼,似乎你在迎接大将军的人群里,怎么不去避暑山庄参加接风宴?书院的女学生可都去了!” 苏衍转头看着他,不屑道:“天底下只有那群花痴才整日里想着要来见他一面!我堂堂束幽堂先生,哪能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也太小瞧我苏衍了!” 西楼尴尬地摸了摸头,说:“我看你在门前出了半日神,以为你也被迷住了!” 苏衍送了个大白眼给他,大步朝里走,大声嚷着:“老娘早过了春心涌动的年龄,现在我只想好好做我的先生,其他人犯花痴呢,是他们的事,我做好分内就行了!” 西楼追了上去,说:“听说言真本是要继续驻守西关,这次回来是为了位女子,不知这位女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请得动堂堂容国大将军。” 苏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也像那些市井小人一样,这么爱听些闲言碎语?” “你反应未免太过激了,说的又不是你。”他挑起剑眉,饶有兴致地将她望着。 苏衍伸出食指,戳在他肩头:“我平生最讨厌长舌妇,你若还想与我喝酒玩儿,还是得管紧你的嘴,也顺便把你的心肠洗洗干净,别整天没事干说三道四。再者说,言真来书院,那群花痴激动还说得过去,你也来掺和,你为的什么?” 西楼被说的不知所措,连忙解释:“也就是闲嘴一说罢了,或许我是听得多了,便忍不住问。” 苏衍气鼓鼓地说:“那也不该问我,我又不是那个让言真来书院的人,我怎么知道!” 西楼偷偷瞅了眼她,“你今儿火气挺大,谁招惹你了?” “谁也没招惹我,我就是看不惯,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我就好啦,矜矜业业,一丝不苟,完全不想那风月之事!” “嗯,苏先生真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他点头认同。 苏衍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再回味西楼那番赞美之词,不觉心中激荡。树林里繁花满地,点缀着点点红色,落在她脸上,晕开温红一片。 她嘿嘿一笑:“那个,我就是一个普通人,长得普通文采普通,就着拳脚功夫还拿得出手,你这说的,呵呵,我还真有些受之有愧。” 西楼拨开面前的树杈,走进树林,“受之无愧,你就好生扛着!” 她急忙跑上去,追着问:“你是来找瑾先生?” “瑾云城从不与我往来,万朝房最近也没什么新进的宝贝可供学堂分配,我来找她作甚?不过是听说整个书院只有这里种了昙花,我来采几株带回去种在后院。” 苏衍惊喜:“好巧,我这趟也是来摘花的,不过我比你俗点,我是拿来送人的!” “送谁?” “佛柃啊,她大病初愈,房中添些亮色心情也畅快。”她停在一棵形状怪异的树前,怎么看它都觉得难看,拍了拍树干,嫌弃道,“这颗松树长得也太奇怪了,你说瑾云城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居然能容忍大门进来种了这么一颗树!” 西楼看着她身旁的榕树,不禁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对松树的认解,他扯了一片叶子丢在她脸上,笑话她:“阿衍你连容国国树都不识,是不是太……” 苏衍死要面子,指着榕树大声喊道:“她就是松树,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松树!” 西楼扶着腰大笑不止,苏衍实在看不下去,摆了摆手劝他:“差不多行了,文化不高怪我么?要不是我师父懒,不教我学问,我能在这儿丢人!” 西楼好不容易忍住,拍了拍树干,一脸认真地教训起树来:“你说你,没事儿长这么细干什么,这下好了,让人误解了!” 苏衍不示弱:“就是,没事儿长那么细做什么,真的很让人误解!就像你,还以为你是哪个世家子弟呢,搞半天竟然是质子,这年头质子不多见啊!” 西楼对她的话非常意外,转而云淡风轻道:“既然不多见,那以后就多见见我。” 苏衍对自己的唐突很是懊恼,为了缓解气氛,又说:“你在容国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羡慕呢,还有佛柃这样的红颜知己…”苏衍急忙闭上嘴,在心里狠狠给自己拿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误会了,我与佛柃不过是从小相识罢了,无缘无份。” “无缘无份?可是佛柃对你…” 他立定在树下,与她静默而视:“世上有很多人,以为相识久了就一定会生出什么感情,可那根本不是爱。” 苏衍呆呆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西楼拍了拍她的额头,微笑着说:“就像你和左卿,就像锦倌和孙子良,感情比常人更亲密罢了。”他歪了歪头,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与你就不同了,我们是缘分天注定,你不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吗?” 苏衍急忙闪开数步,惊慌失措地说:“警告你别打我注意哦!” 西楼笑着摇了摇头,朝石山脚下的昙花群漫步而去。 苏衍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那句‘似曾相识’在心中徘徊不去,久久不能平静。 从那以后,苏衍总有种错觉,每次瞧见西楼,就好像是见了故人,和他在一起心里就觉得安心。 那时她不知道,面前的他,曾是她眼中除了至亲外,唯一信任、依赖的人。 苏衍一夜辗转未眠,脑子里全是那人站在花海中,像极了江南的烟雨霏霏,师父挂在树上,朝她招手。 翌日醒来,苏衍顶着一头鸡窝和两只黑眼去束幽堂,途遇佛柃,打着哈欠问了好。佛柃心情貌似不错,破天荒的给她整理头发,拿手绢在湖水里沾了沾,替她擦了擦脸,顺带拾掇拾掇衣裙,虽然一系列动作中她毫无笑意,但相比起过去这段时日,可以算是亲民了。苏衍被他的举动吓得她清醒百倍,以为没睡醒,狠狠给自己两耳刮子,疼得呲牙咧嘴地说:“我还以为做梦呢,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亲近。” 佛柃收起帕子,“你我都是这座书院里的孤人,以后,大可以多往来走动。” “走动?” 佛柃将帕子放在她手心,而她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仍旧轻盈握着:“七善书院里,谁都不要相信,以后若遇麻烦,来找我。” 阳光普照,湖水斑斓,风声柔和,远处的鸟鸣传来,犹如有人在细声歌唱,唱进了她心底。苏衍觉得今日甚是欢喜,天气好,人也好,如此好的一天,显得去面对那些张牙舞抓的学生也变得那么美好了。 苏衍走后,佛柃的脸顿时垮下,傻傻的看着南湖,看着鱼儿划过,还有苍白的天际。 “长老,可有让人忘记情爱的药?” 泽渊抬起双眸,粗糙的声音出来:“你是想…” 他苦笑:“早应该给她服下的,拖到了今时,只怕会很麻烦。” “哦…只是,这药未曾与人尝试,恐有后遗之症…” “何症?” 泽渊将一瓶晶莹剔透的药瓶递给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最平淡无奇的事,那些最重要的,最刻骨铭心的,再也不会留下一星半点。” 他又是一声轻笑:“想来,西楼对她也只是怜惜,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应该没有。” 西楼从睡梦中惊醒,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窗前,出神了许久。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佛柃时的情景,约莫是在皇宫,她好像是躲在阿衍身后,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风和现在一样,带着杨柳的味道。阿衍对他说:“看,这是我妹妹,好看吗?” 他只是歪头瞥了一眼,眼中却只留下了阿衍那自豪飞扬的神情。 西楼从枕头底下拿出瓷瓶,将药丸倒在手心。昨日从泽渊处讨来这药时,心里明明下定了决心让她忘记,可是现在,他却无法下手了。 再等等,或许时间一久,她对他的感情便淡了…… 第二十九章 危机 束幽堂今日有些奇怪,几个大汉守在学堂门口,看似普通,却脚蹬官靴。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在学堂里观察着什么。苏衍一边疑惑着,一边进去。 此人七尺之躯,身材挺括,眉目坚硬,气势如虹,品级应该不低,只是,此人过来又是为何? 长孙熹拨开人群过去,欠身问安,“侄女见过叔叔。” 苏衍惊了一惊,此人竟然是长孙无争,长孙越的父亲! 长孙无争看了眼另一边的长孙越,眼中隐隐透着愠怒。他问苏衍:“你就是掌事亲自接回来的女先生?” “正是晚辈苏衍。”苏衍行礼道。 “苏先生不必紧张,今日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刚赴完泽渊长老的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想请教苏先生。” “大人客气了,晚辈定知无不言。” 长孙无争信步到苏衍的书案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籍,看到‘江湖速成’四字,不由得震惊:这个苏衍,竟然教学生读这种旁门左道! 心中升起一股反感,对苏衍最后的仁慈也被消磨掉了。他道:“昨晚,你与学生出入勾栏,可是真的?” 苏衍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感情昨晚她们去尽了兴,被人瞧见,作了凭证,告了这状! “如大人所闻,确有其事。” 长孙无争有些意外,她这承认的态度倒是诚恳,只是…行事却实在不光明磊落,继续问她:“苏先生身为束幽堂先生,难道不知去那种地方会影响书院风气?” “大人误会了,晚辈去是见一个人,并不是去饮酒作乐。” 长孙无争挑了挑眉,将书籍合上,“据闻,你回来时已经是子时了,子时是宵禁,若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长孙熹添油加醋道:“叔叔,苏先生可不仅仅是去青楼这么简单,据说苏先生以前不过是个酒馆的伙计,侄女实在是奇怪,向来书院的先生的都是出自名门正派,怎么着也得是进过私塾,学过四书五经的,为何要在苏先生这儿破了规矩?” “混账!”长孙无争怒斥,“掌事选的人便是尚书大人认可的,你有什么资格议论?” 长孙熹可没什么怕的人,除了他爷爷,也就对这个叔叔有点畏惧。此时被叔叔责骂,一时不敢言语。苏衍心中感激,但是该解释的话还是得说清楚。随即道:“昨晚我确实去了,也确实在那里遇见了长孙越和锦倌,但绝非大人认为的那样。昨晚我是去赴一个朋友的约,恰巧在路上遇见了两位学生,见他们走得精疲力竭,便领着他们进去喝了口茶,但并未让他们久留!而我与朋友聊了半柱香的时间离开后也离开了,并未子时归。” 长孙无争眯了眯眼,显然是不信任她的,尤其是在看到那本书籍后。他追问:“见谁?” 苏衍顿时被问着了。难道说是言真?人家可是战神,若真的把他供出来,自己不就成了书院的风云人物!而且…谁会相信堂堂大将军会主动邀请一个初来若水的人喝酒聊天?自己的过去不就…… 锦倌见苏衍迟疑,心知其的难处,连忙解围道:“学生看见了,是房掌司!”她心想,说房掌司总比大将军的名字来得让人信服,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房掌司本就对苏先生有意,早在房掌司领着苏先生进断云轩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只是苏先生自己不知情罢了,自己何不顺水推舟,成了他俩的缘分! 蒙在鼓里的苏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愣在原地。长孙无争也有些惊讶,对于西楼他有耳闻,曾在歌王府借住几年,不是和佛柃有情有义么,怎么今日却…… 锦倌不会说谎,想来也是实情。既如此,也没必要再刨根问底,只告诫了几句便要离开,此时长孙熹突然拦住了他。 “不管见的是谁,苏先生去了就是事实,青楼是污秽之地,她不仅自己去,还让学生进去,书院从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叔叔应该上报尚书大人,严惩不贷!”长孙熹好不容易抓住这个好时机,依然不肯放过。 长孙无争有些为难。院规中确实有这样一条,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被废弃,只是一直未有人破坏过,便仍旧留着罢了。长孙熹此时拿院规说话,他突然为难了。 一边是左卿带来的人,还与西楼有关系,一边是院规…长孙无争伸手摸了摸下巴,“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长孙熹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她早料到身为刑部尚书的叔叔不可能不遵守国法。 苏衍看到长孙无争的迟疑,心中暗骂长孙熹一句,道:“大人,虽是青楼,但并没有发生过杀人放火的事,那里的人也都是迫于生活才沦入风尘,与我们除了出身以外有什么差别?不过我身为师表,触犯院规、不为学生做表率确实是我的失责,大人大可以禀报上去,我绝无二话。” 长孙越一听苏衍要承担后果,心中焦急万分,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挡在苏衍身前说道:“父亲,院规是死的,人是活的!苏先生没有伤天害理,你不能治他的罪!” 长孙无争对女儿的勇敢很是意外,但是…院规就是院规,苏衍确实触犯了,他既然发现了便不能坐视不管,而且就算他不去禀报,按照长孙熹对苏衍的憎恨,她也定会有办法向墨斐告密…倒还不如自己处置了,不至于将这事情闹大。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不至于禀报墨大人,我刑部也不能插手书院的事,就交给副掌事处理。”说罢,便要离开是非之地。 长孙熹一听是让左卿处理,气不打一出来,正要继续纠缠,突然一股强大的气场直逼束幽堂而来,尘烟散去,显露出一个人的轮廓,身形消瘦,一头乌发随风放肆飞扬,肩膀上一把砍刀光泽凌厉,似乎能瞬间将人劈成两段。 长孙熹急忙挤出人群,多年不见,她以为言真会对她如从前一样疼爱,可在看到他那一身红袍妖冶,脸色冰冷时心头一寒,那许久的期待和兴奋刹那间被击碎。 众人却没发现长孙无争和长孙熹的惊容,只顾着自己花痴,哈喇子都快淌了一地。 言真缓缓走近苏衍,“昨晚苏先生见的人是我,偶然碰到,觉得十分有缘,便闲聊几句罢了,舅舅不必去禀报,何苦让掌事麻烦。”话说得十分恭敬,面上也端得十足礼貌,但长孙无争那厚重的官袍内的背上,却渗出了一颗颗汗珠。 “正如长孙熹所言,苏先生的确触犯了院规,若现在息事宁人,日后此事发酵,传了开去,不管是对书院还是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现在去承担后果还为时不晚,别等到尚书大人更或者陛下怪罪下来,闹得不好收拾。” “舅舅不必杞人忧天,我好歹为陛下守住了边疆,陛下难道会追究此事?就算追究下来,我言真还担得住。” 长孙无争是识时务者,懂得该收场的时候就没必要再纠着不放,何况自己本来就无意为难。便自行离开。 关心苏衍的纷纷长舒了口气,巴不得她倒霉的一个个失望透顶,这里自然包括长孙熹,她一把扯开苏衍,又狠狠推了把,“你早就料到了?你什么居心?!” 居心?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她挑起事端,怎么反过来怪自己!言真见到苏衍被推搡,顿时来了气,苏衍倒不在意,拍了拍被她碰到的地方说:“这话说的,明明是你表哥自己来帮我解围,我如何料得到?” 长孙熹活了十几年,一直被人捧在手心,看到她的人都怕她,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苏衍这样敢顶撞的人。她挥起手掌要打下去,却被苏衍握住,用力甩了开去,长孙熹吃痛,眼泪都落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言真,正怀着万分的期待以为表哥会心疼她,没想到他看都不看她。只见言真拉过苏衍的手,笑着说:“吴国刚进贡一件稀奇的东西,我从万朝房拿了来,带你去瞧瞧。” 苏衍犹豫地看了看长孙熹,言真却毫不犹豫的一把拽过去,扔下了身后一群学生,潇洒而去。 长孙熹简直快气疯了,大跳起来一拳砸在柱子上。周围的人都不敢去安慰,只有苒婴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事?” 她瞪了她一眼,“你干的好事!” 苒婴惭愧道:“我也没想到大将军会突然出现。咱们就算了,她也没惹你,你何必去惹她?你也看见了,她现在都有大将军保护了,你能怎么去动她?”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她气就来,“她区区苏衍如何能与我比,又拿什么跟我斗?表哥只是一时糊涂,等看清了我与他之间的区别,早晚会回头。” “可是…” “可是什么!你怕了?她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仗着点蛮性子和左卿就目中无人不把我当回事,哼!等着,我不会就此罢休!” 苒婴极度不安,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她的命令,更无法阻止她的荒唐,暗暗叹了叹气。 一旁观察很久的孙子良戳了戳锦倌,说:“看。” “看什么?” “长孙熹啊!你想,长孙大人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来束幽堂,他是刑部的,管不着这里,什么赴泽渊长老的约都是借口,一定是长孙熹挑拨,长孙大人担心长孙越受苏先生影响,才会来此!” “哦!原来如此。”锦倌恍然大悟,“这个长孙熹,一天不干坏事就皮痒,真恨不得修理她!” “你可别瞎来!人家好歹是长孙家的掌上明珠,你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咱们还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别多管闲事。” 锦倌一脸不悦地推开孙子良,“你这个胆小鬼,离我远点!” 第三十章 德不孤,必有邻 若水最偏僻最寒冷的避暑山庄西山下,那座立在犄角旮旯的小院里的红枫爬出了院头,将边上那座容帝立下的功过碑包裹住。山庄里的长老们围在一起写了张贺帖,派人送去了禅静院。左卿阅后,提起笔沾墨,在旁边附带几笔,派砚生送去墨府,墨斐将这张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干脆也加上一笔,让人送去礼部。礼部诚惶诚恐的收下贺贴,当即裱了起来,挂在门匾下方,一并派出了所有人手,在若水闹市街头染鞭炮,搭台唱百戏。 若水城一下子像提前进入了年关一般的热闹。 礼部尚书穆顺捋着胡子,仰头欣赏着贺贴:“这可是集合了若水城三位大人物的贺贴,难得一见啊!” 左侍郎眯着眼,似乎看不清楚贺贴的内容,穆顺道:“贴子抬头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字迹潇洒随性,宛如江湖剑客,挥剑而舞,随心随性。” “嗯,听这诗中境界,确实如此。想来,应是避暑山庄的泽渊长老了。” 穆顺继续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字迹工整,却有些无力。落笔是…”他转头看着左侍郎,不怀好意的问,“可猜得出是谁?” 他摸着下巴,不假思索:“墨大人。早年间受过伤,手臂无力也属正常。” “这是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之笔。方兄啊,看来你的读心术不成。”穆顺忍不住拿话笑他。 方朝省愣了愣:“是吗…哈哈,看来是下官失策了。那最后一句……” 穆顺的眼睛此时忽然亮了起来:“这是墨大人题笔,取短歌行中一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末了,望着那几行字,连连说好。 方朝省嫌弃的看了看他:“大人矜持!” “方兄请看,这字苍劲有力,整体气势恢宏,啧啧啧,字如其人呐,实乃若水之首!” 方朝省懒得再跟他讨论这个,负着手,独自离开。 十月十五,初冬时,宜品酒,忌饮水。这是老一辈传下的习惯,这一日即便是孩子都会吃上几口,以应节日,以至于若水街上的酒馆生意极其好,醉鬼也极其多。 左卿开了酒库,搬空了一半,送去各堂给师生品尝。却有学生偷偷讨论,这些酒都是若水酒坊酿造,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过,左卿的禅静院却有几壶特别的,藏的特别深,好像是那楚国的佳酿,独王室享用,人间难得! 苏衍听闻,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禅静院,为的就是去访一访他左卿是否还有私藏。 阑珊院外,却有一个丫鬟守在门口,拎着一个大包裹,温顺的像只小羔羊,向她问安。这丫鬟长得小巧玲珑,看着十分老实,但却有些胆小,半天都不敢主动说话。 苏衍一边走着,一边偷偷观察她,“掌事大人为何要给我安排你?” 丫鬟欠了欠身回禀:“掌事大人说苏先生您初来乍到很多地方和规矩不熟悉,未免再出误会,便让奴婢过来,等过些时日苏先生您对书院熟悉后,再将我调回。” 苏衍不禁感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丫鬟又说:“本来过来伺候先生的是断云轩预备着的丫鬟禾霜姐姐,只是后来禾霜姐姐不能过来,就让奴婢来了。” “不能过来?为何?” 她好似说错了什么,神色紧张,说话断断续续,“去,去了逍遥馆。” 苏衍的眉毛不禁碰到一起,又行了一段路,又问:“为何不愿来我这儿?” 她低着头,十分懊恼自己嘴巴太快,但苏先生都问到这儿了,只能如实回复:“她听说先生您喜欢去逛青楼,她怕日后闯祸,上头怪罪下来。” 苏衍冷笑,“你是说我会连累她?那你不怕?” 丫鬟急忙站队发誓:“禾霜她不识趣,不知先生这是豪爽大气,谁说女子就不能和男子一样,这些陈规早该给破了。奴婢就烦这些,苏先生您放心,我服侍您的这段时间一定就是您的人,绝对不会出卖您,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去青楼奴婢也去!” 苏衍不禁莞尔,“还是你通透。”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叫什么?” “顾臾,苏先生以后就叫奴婢阿臾。” 苏衍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一路行至禅静院,阿臾在院外等候,苏衍独自进去。 院子没甚装饰,只有条石子路引进,两旁种满了桃树,桃树光秃秃的,挂着几株迁过来的藤蔓。树林的东南角有座两层楼阁,二楼敞着窗,有书童在晒书。一楼的大门紧闭,从窗户里飞出一些还带着火光的灰。苏衍踮起脚望向窗户里头被阳光勾勒出一半轮廓的人,那人手握书卷,眉眼冷峻,似在阅书,又像在沉思。 苏衍摇头叹息:“大好风光不出来赏,却在里头装模作样,真不知道给谁看。”说着准备过去。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苏衍一愣,仓皇收回目光,“你吓我一跳!” 左卿微笑道:“听你背后骂我,我还不出来看看?”他接过书童递过来的茶杯,又说,“你怎的有空来了?” 苏衍说:“这不是砚生总是对你的禅静院夸夸其谈,我要不来瞅一眼,还真过意不去。真奇怪,这个地方我竟如此熟悉,好像从前来过……嗯,这叫似曾相识,就像我对酒,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左卿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双手藏在广袖里,隐约看见两袖之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那便进来坐会儿,看看还有什么是你似曾相识的。” “其他的不敢保证,唯独这酒,我肯定能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喝过!就好比楚国的佳酿…” “你还真不客气。也罢,我正好让厨房准备了枣糕,再拿出珍藏的酒,哦,我这儿还有一盘棋,西楼临阵脱逃了,正愁无人博弈,你就舍命陪君子!” 苏衍尴尬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不会下棋。” “那我教你。” 苏衍愣住,而他也有些意外。 左卿意外的是自己为何会说这样一番话,竟想都未想,脱口而出!他慌张地避开苏衍的目光,“其实我也不大会,主要还是西楼教的,你若想学得精湛,还是得去向他讨教。” 可是这番话却并未被眼前的人听进去。苏衍眉头深锁,记忆不受控制的回到了过去。 弈棋她本是会的,但自从那年皇后姑姑薨逝,那位唯一陪她弈棋的对手也消失了,她也就渐渐不再碰棋。十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全忘了,然而当左卿再次提及,原来并没有忘。 可是又如何呢?他离开了,不会回来了,她的卫臻哥哥,那个只为她笑,为她哭的卫臻,再也不会教她弈棋。 苏衍淡淡一笑,将万千思绪压在心底:“既然你不精通,那我也不敢乱拜师……还是,我还是去请教佛柃,她…” “也好。”左卿叫来砚生,给她拿了藏酒,“只有这一坛了,别喝太急,容易醉。” “多谢。” 苏衍不敢看他一眼,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卫臻,也或许是她对左卿的感情太复杂,太薄弱,她害怕一旦捅破,他们可能连今日这般说话都没可能了。 今日教授每天的必备一课-诗经,但是似乎没人喜欢这个,锦倌和孙子良交头接耳说些什么,绮罗和徐子涯不约而同的偏着头望向窗外,苒婴和落昭邑则偷偷的在扎草人,长孙熹也就别抱任何希望了,不唱反调已经阿弥陀佛。也只剩下长孙越和钟灼在认真听课。苏衍心里哀叹一声,原来上个课也是这般艰巨!看来得想个法子让这些纨绔子弟认真起来。 苏衍亮了亮嗓子,学生们一个激灵,然后又继续各干各的。长孙越尴尬的左顾右看,干咳两声,试图让大家注意。苏衍顿时来了气,一拍桌子,“你们父母得了祖上庇佑,才能有了这大家业,你们不好好读书回报他们,不思进取,只知玩乐,你们这是在糟蹋父母辛苦守护的家业,更是在糟践自己!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是什么样子,上个课都跟没睡醒似的!为师就代替你们父母好好管教管教!” 锦倌两眼一怔,“先生我可没扰乱课堂!” 孙子良也连忙附和。 苏衍哼了一声,“为师又不是瞎子,有没有扰乱课堂为师我看的一清二楚!现在你们全给我站起来,通通出去罚站!” 学生们自然是不乐意。长孙熹看了看苒婴,苒婴也是个眼力见好的人,立即拍案而起:“苏先生好大的脾气!我们这些学生可都是出自名门望族,怎能受此屈辱?若是传到掌事大人耳中,定会请先生前去好好解释一番,不知那时先生会如何自辩,难道也是这般无视尊卑?” 苏衍没想到这小小年纪说的话全是长篇大论,不禁咋舌,驳斥回去:“尊卑?是,不管何处,一直有这尊卑贵贱之分,平头百姓见到为官为王的必须自称草民,而为官为王的见到陛下也得自称臣。但这尊卑之分,却非尔等用来践踏轻视的借口!百姓低头,是对清官,臣子低头,是对明君,这里头可不仅仅是尊卑的缘故。而我身为师长,代表着几百年来容国的礼义修德,就算现在你们父母来见我,也得尊称我一声先生,而不是反过来让我去向你们父母低头,就算到了掌事大人那儿,我也有我的道理!” 苒婴哼了一声,鄙夷的说:“我们叫你一声先生是碍于师生礼仪,但你不该拿这关系肆意妄为,傲慢不逊!就算是太子师傅,他也不会对太子呼来喝去,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学堂上一开始还鸦雀无声,但渐渐有了附和之声。苏衍气的牙痒痒,忍着怒气说:“太子师傅是对太子恭敬有礼,但那是因为太子品性修养值得让人尊敬。而你们呢,一个个自诩为高官显贵之后,却丝毫没有谦卑之心,口出狂言不断,又何以让人尊敬你们?” “我何时对先生口出狂言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你虽然是先生,但出身贫寒,你本就非贵族。而尊卑贵贱之分古已有之,不然,全天下岂不乱了套?先生应该清醒些,找清楚自己的位置才是!”苒婴的言论引来不少鼓掌,但看到苏衍凌厉的眼神后,都吓得缩了回去。 苏衍反驳道:“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出身平民?如今你我若是互换身份,你还能像今日这般理直气壮?” “可惜,我确实出身贵族,先生何必自欺欺人?” 苏衍不慌不乱:“我虽然比不上诸位的身份,但是在学海中,又怎会有尊卑贵贱之分?在这里,只凭学识论高低,从不以出身分贵贱!” “好!”孙子良和锦倌奋力鼓掌迎合。 苏衍心里愈发有底,继续说:“孔子言:不学礼,无以立。中庸又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荀子又言:君子隆师而亲友!综上所言,我们必须学礼重礼,必须以仁为本,亲父母尊师长,追随贤者,能做到这些,便称得上君子二字!礼、仁是自身修为,仗势欺人,狂慢无礼,只能让别人厌恶你,或许你终有一天能靠着这些权势让人畏惧,但那仅仅是恐惧,却丝毫没有敬重,又有什么意义?今日为师只是想告诉你们,尊师重道、与人为善是作为学子应有的品德,为师并不想高人一等,只是想与你们好好相处,将我所学、所经历、所感悟统统传授与你们,教会你们为人处世,而不是在这里由你们作弄!” 一语落定,众人纷纷鼓掌。 苒婴还想辩驳,却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下无奈闭上了嘴。 长孙越帮腔道:“尊卑等级无力改变,但是苏先生既然做了我们的先生,我们得尊敬她!” 孙子良也呼应:“就是,苏先生是束幽堂的人,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来针对自家人,到时候各堂比试,别让人笑话!” 苒婴吓得坐了回去,不敢再出声。长孙熹见此情形,也只好偃旗息鼓。 苏衍总算是消了气,便对众人好声好气的说:“学堂是交流学识的地方,苒婴与我辩论这些也是交流的一种,希望大家以后积极发言,勇于提出异议,但是更希望大家到最后能看清善恶黑白,不要流于世俗丑陋之中。” 长孙越嗖地一下起身鼓掌,“先生说得好!大家为先生鼓掌!” 苏衍暗暗得意,又对众学生道:“好了,既然诸位能知错就改,为师以后必会好好奖励。” 此时徐子涯突然说:“后山有处地方阳光极好,一定有很多草药。据说苏先生医术极高,不如带领大家去长长眼。” 苒婴无奈的看向长孙熹,却被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吓回来。 孙子良一惊一乍地说:“采草药?好玩儿,以前只采或茶还没采过草药呢!” 锦倌连忙跳起来,一把拽过孙子良,“走!采药去。” 第三十一章 是祸躲不过 禅静阁外有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壁,呈褐色,绘有奇纹图案,石壁上凿有多处凹洞,从里面流出涓涓细水,正落在下方的水晶池子里,一池水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波光,折射在石壁上,显得十分闲逸。左卿独坐在石壁旁的石桌上,饮着早年留下的干梅花泡的茶,神色静默,好似已沉寂了千百年之久。 砚生神色担忧地走过去,左卿给他泡了杯茶,示意他坐下。 “调查过了,瑾云城背景单纯,根本找不出蛛丝马迹。我看,大人您是搞错了?” 左卿悠闲地拨去茶叶,“你最近越发丰腴了,去苏衍那儿蹭吃蹭喝很多回了?” 砚生欲哭无泪,“大人明察,小人矜矜业业,勤劳肯干,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最多去过一回!” “那你的脑子怎么越来越迟钝了?瑾云城背景单纯?”左卿搁下茶,“她是临国杀手的事你知道吗?她的手下杀了临国将军的事你又知道吗?我看你整日不务正业,让你调查件事还丢三落!” 砚生被一通训斥,低下头一言不发。左卿骂也骂了,告诫他:“凡事要刨根问底,剩下的事,不用我教你了?” 砚生道:“我会继续盯着,大人放心。” 左卿一直对瑾云城分外警惕,墨斐在书院安插了那么多眼线,不都是监督他的,现在又冒出一个瑾云城,怎么能放过! 砚生呈上信函:“方才传来消息了。” 左卿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徐娘的计划成功了。” “束幽堂那边,已经去后山了。” 左卿点头答应,又提醒他,“别露出马脚。” 砚生胸有成竹的拍拍胸脯,“大人放心!” 昨夜后山下起小雨,漫山抹白,幽径难寻。 学堂倾巢外出,可算是书院有史以来第一回。是以,这次外出轰动了整个若水,所有人纷纷打听这位苏先生来历,不过这都是后话。 束幽堂九人,一师八生,背着竹篓,扛着特制刀具,形成一列徒步在深山中。苏衍一身及脚踝的月牙色裙,戴了竹皮斗笠领在前头,刚入茂林,便听得有人惨叫一声,队伍戛然而止。只见苒婴被横倒的树枝绊了脚,正趴在草地上,手割了一个大口子,她见到自己负伤,吓得眼泪汪汪的。 众人只道稀奇,这人也算是个只流血不流泪的人,怎么这会儿却哭了? 孙子良是最受不得女人哭的,一听就心慌,“你别哭啊!你一哭我都不会走路了!” 苒婴哪管他啊,只顾着自己哭天喊地,此时已经哭红了眼睛,显得特别楚楚可怜。孙子良满目心疼,急忙自告奋勇,“我背你!” 苒婴侧过脸,鼓了一口气,“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啊?!” 孙子良急得乱跳,倒是逗乐了大家。锦倌笑话他,“你个孙子,大清早还和我们站在一线,骂苒婴胳膊肘往外拐,现在连你自己那什么头啊脚啊统统都拐了出去,真是没出息!” 大家嘲笑了一番,却无人帮忙。苏衍自然看不下去,立即跑回去察看苒婴的伤势,还好只是被树藤割伤了手背。当下就近找了止血的草药,用随身的纱布裹了个严实。 一群人继续往终点前进,却没人顾及苒婴,可怜的她被落在最后,孤零零的独自走着。 苏衍走到她身边关心:“手还痛吗?” 苒婴瞪她一眼,不说话。 苏衍继续说:“跟你讲个故事。” …… 苏衍不介意她的态度,继续自言自语,“小时候,我爹经常带我去山里打猎,那时候我就会使弓箭了,每次还能猎回来一头大梅花鹿呢!那时候和我一同玩耍的伙伴就问我,你身为女子为何学这些男儿的东西,我说女儿家也要文武双全,也要和男儿并齐,甚至将来也能征战沙场,凯旋归来日,也得跻身官场,做做男儿郎的事情!” 苒婴不禁蹙眉,“女子就是女子,无法与男子相提并论!” “你看你就是深受那些愚昧思想的迫害,脑子都不好使了!” “自古以来都这样,我们又能改变什么。” “我们改变不了世俗,但是我们能改变自己呀!” 苒婴停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生来就注定了身份和地位,在这黑暗无天的地方艰难生存,我们改变不了这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却可以改变我们的所思所想,然后重新去看这天地人间,你会发现完全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照我说的去做,你会明白的。” 苒婴看着苏衍,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可是一想到临行前长孙熹对她的吩咐,又赶紧稳定立场。 这时前面的人开始催促,苏衍一把揽过苒婴的肩膀便往前走,苒婴奋力挣脱却实在挣脱不了,只好被她牵制着。 苏衍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一路的树名花种,看见隐藏的深的草药便告诉她这是什么药,有什么疗效,见到远处飞驰而过的山鸡便告诉她山鸡也叫野凤凰,又叫山凤凰,尾巴极长,尾巴上的色彩极为夺目。 一路上,是讲故事又是讲笑话,苒婴倒是被逗乐几回,但也就仅仅几回。 岚烟渐散,山间一派明亮,气温回升,已是午时。 众人已深入了山里,此处深深凹陷下去,貌似是曾经受到过巨大的冲击力,犹如一个巨大的盆。 千奇百怪的草木遍布各处,几乎难以落脚。盆底部还有多处凹陷,长年累月下,积水成潭,但被密集的植物遮盖住,很难发现,若稍有不慎,极容易会误入陷阱,便是性命攸关!苏衍挑了学堂里仅有的三个男学生,四人齐心协力铲除干净脚下的植物,才发现这大盆底部的水潭可不是一般的多,密密麻麻看得人发怵! 水潭之间距离并不远,就在这不远的距离间,苏衍惊喜的发现那儿居然生长着几株草药,迫不及待的过去察看,“居然是活神仙!” 大家听后都是一头雾水,长孙越忍不住好奇凑上去一探究竟,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防葵嘛!” 苏衍小心翼翼的采摘下,“在我们那儿这叫活神仙,因为它实属罕见,而且药性强,主疝瘕肠泄,咳逆,温疟,癫痫等,久服之,有坚骨髓,益气轻身之功效,就长在这些山川幽谷的地方,在穷乡僻壤那可是宝贝!” 孙子良摸着脑门,可怜巴巴得问:“先生您还是先给我找找去肿的药!” 锦倌拎走他的手,才露出脑门上那个红肿的大包,原来是被山里的毒虫叮的。苏衍从竹楼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腰包扔给他。 孙子良闻了闻,两条眉毛都快皱到了一起,“什么东西啊,闻着就苦!” “蓝实,解毒的。你脑门上那个是毒虫咬的,不想死就赶紧……”话还没说完,孙子良迅速将药往嘴里一倒,水都没喝便硬生生给咽下了。 苏衍不忍直视,“我是说拿水兑了,不是让你干吃!” 孙子良悔得都快哭了,慌忙掏出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朝天狠狠打了个饱嗝。 苏衍又找了找其它地方,除了苒婴,其他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好奇的观察。她一边找一边解说:“这里山谷多,阳光充足,雨水也多,是个非常适合药草生存的好地方。像独活、木香、细辛、卷柏都是山谷里常见的种类,不过这些药草的生长习性、条件都不同,所以即使都长于山谷,却又在分布地域上有细微差异,有的朝阳有的背阴、有的长在浅处有的深入水潭,而且可采摘的时间又各不相同,这都是一门学问。如果以后你们不幸迷失在深山野林子里,更不幸遇上伤痛,最不幸的是只有你一个人,那时候若是知道哪怕一点医术,便能救回自己一条小命,所以还是很有必要学学这医术的基本知识啊!”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七言八句的问她各种医术上的知识。 正说着,在一处极不起眼的草丛里,一点闪光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长孙越惊呼:“看!那里在闪光,一定是灵芝!” “我的姑奶奶,哪有灵芝长在杂草堆里的!”孙子良一边捂着脑门一边笑话她。 长孙越不服气的哼了声,“你不知道世上无奇不有?谁能断定灵芝就不能长在深潭?”说罢,大步过去,挑起刀具拨开草丛。 只见那闪光越来越晃眼,一点一点露出了真容。 “啊—是个死人!” 长孙越吓的花容失色,扔了刀飞快跑开。 队伍顿时乱成了一团,众人吓的四处逃窜,最后统统躲在坡上不敢下来。 苏衍远远看着这具被草堆掩住的尸体,并未那么害怕,只是疑惑。 他是谁?为何死在深山里? 此时有人说:“这不是神仙馆那帮人逗蛐蛐的!” 第三十二章 后山杀人案 束幽堂的人在后山发现尸体,惊动了刑部,不消多时整个若水都传了个遍,但是刑部将消息封锁,外头只知这尸体是工部尚书贾雨绅的外甥贾楔,死因成谜。若水城内将此案你传我我传你,添油加醋,最后传成了是束幽堂的先生行凶,沸沸扬扬,甚是离谱。 贾雨绅膝下无子,视贾楔如己出,得知外甥惨死后山,而刑部却迟迟未能将案犯抓捕归案,于是张贴高额悬赏,一时间江湖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纷纷前仆后继,将京都闹得天翻地覆。 刑部牢房内,油灯闪烁了下,一盏一盏相继熄灭。一间间窄小幽闭的牢房中鼠虫成灾,一股腥臭味,而这些腥臭便是从那些犯人身上飘散开来的,还不时传出几声因为受刑或心理煎熬所致的呻吟。 束幽堂学生苏衍挤在一间牢房,阴冷的监牢让她们冷得瑟瑟发抖,即使互相拥抱取暖,也起不了大作用。 苒婴终于忍耐不下去,往外头破口大骂,声音在甬道里回响、拉长,甚是恐怖。长孙越吓的赶紧抱住苏衍,带着哭腔说:“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死啊?” 锦倌隔着个孙子良使劲掐了她一把,“你脑子都是浆糊!尸体是我们发现的,刑部只是暂时留下我们,等做好口供便会放行的!” 孙子良忙附和:“是啊,堂堂刑部,又不是强盗,怎能轻易杀人,你真是瞎操心!我本来就害怕,被你这么一吓,我…我晚上可怎么睡呀!” “可是,哪有记录口供,要,要关押大牢的?”长孙越越想越觉得害怕,锦倌烦躁的朝她踹了一脚过去,咒骂了句闭嘴。 苏衍急忙安慰众人:“可能是外头流言蜚语太厉害,迫于压力,刑部只能暂时关押我们,等调查清楚了就会放人的,都别瞎想了!” 学生们自从被抓进监牢就一直惶惶不安,此时苏衍的话就像颗定心药丸。苒婴见没人理她,转头怪罪起苏衍:“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去后山!害得我们被无端关押在这破地方,现在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苏衍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按照以前的性子她早就愤起骂了回去,奈何此时身在囹圄,自顾不暇,实在没兴致与她纠缠。倒是锦倌替她叫不平:“你可真是不讲理,若非你在课堂捣乱,先生才不会去什么后山。” 苒婴不服气,提高了一层声音喊骂:“明明是徐子涯提议的,关我何事?你可拎拎清楚,我们因为她蹲大牢了,即使有命出去,那也得脱三层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圣贤,虚伪!” 锦倌被她气的直跳,还想对骂,苏衍喝道:“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吵架?不管什么原因,谁的责任,现在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协力,才能撑过去!” 正说着,外头突然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学生们吓得连忙躲到角落去,只见两狱差迎面而来。孙子良一看,哭着嚎了句是来送断头饭的后便晕了过去。苏衍急忙问他们:“两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狱差解开了门,点头哈腰道:“苏先生辛苦了,小的们是来放行的。” 锦倌高兴的扑了上去,反复验证真假。苏衍却觉得另有蹊跷,追问:“是凶手绳之以法了?” 狱差支支吾吾地说:“凶手,他…” “凶手怎么?” 那狱差犹豫不决地看了眼锦倌,但是拗不过苏衍一再逼问,只好和盘托出:“本来此案是桩悬案,仵作说死者死的时候约莫是丑时三刻,大半夜的,那时候京都里里外外啥人都没有,根本没人看见杀人,所以迟迟不能找到凶手,但是后山发现的那条穗子特别奇怪,也正因为这条穗子才把凶手揪了出来。”狱差又再次看了看锦倌,小声对苏衍说:“是南宫蔺,半个时辰前刚抓捕归案,也是条汉子,那么重的刑愣是没松口。” 苏衍蹙起眉,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正疑惑着,身旁的锦倌突然晕在了她怀里,她终于恍然大悟,南宫复姓不正是锦倌家的么! 狱差跺脚悔恨道:“早知道不说了!南宫家刚晕了一个,这又晕了一个,苏先生您出去后可别是我说的。”话音未落,就被同僚一把揪了过去,骂他多管闲事,小心被大人听见,饭碗不保! 从监牢出来,苏衍先送锦倌回府,锦倌也终于醒了,拉着她的手就哭诉,围绕的无非是哥哥如何善良谦和,断然不会杀人云云。苏衍自知无能为力,但还是轻轻拍打她的肩膀,让她放心。而这一趟也见着了锦倌娘亲,已经哭得虚脱。苏衍不清楚南宫蔺的为人,在这起案件中究竟做了什么,无凭无据,也不好说什么。 后山杀人案成了若水的中心,冗长街总有几个不嫌事大的人讨论案件,一说:死的是官老爷家的,杀人的也是官老爷家的,这里头铁定有问题;另一说:曲曲折折不知有多少内幕,但归根结底就逃不开利益二字,这个利益呀…应该与那朝堂有所牵扯。 苏衍耳朵尖,听到此处便停下了脚步打听,想来这二位对这前因后果应该深有研究。打听后才得知,南宫蔺于前天夜里和贾楔因斗蛐蛐一事发生了冲突,本只是口角之争,后来突然动起手来,这才出了人命。苏衍不禁细想:南宫家向来严以律己,从未惹出事端,即使锦倌也只是小打小闹,南宫蔺怎么为了点小事就草菅人命?长孙越也说:“南宫蔺一介书生,杀鸡都不敢,哪来的手段去杀人呢?何况贾楔与他常常往来,神仙馆的人都知道他俩从未有恩怨,不可能吵架一次就起了杀心呀!” 这二位拉住长孙越询问:“是啊,南宫公子为人谦和,怎么可能起杀心!所以我们都觉得此案颇为蹊跷,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长孙越干笑几声,挣脱热情的两双手说:“小女子见识浅薄,不敢妄论!” 长孙越很警惕,不敢以长孙家的名义在外头议论公案,拉起苏衍的就撤离。 杀人案在苏衍心里绕了一圈,始终想不出所以然来,迷迷糊糊地已回到了孤鸾阁。迎面就撞见佛柃,正紧张的看她,转眼又成了砚生,鼓着腮帮子,突然一口冷水喷出来,顿时清清醒醒。 “砚生你找死!”苏衍抹了把脸咒骂。砚生拍着胸脯放心道:“总算是醒了,不枉这杯早春新茶。” 佛柃对她说:“此案兹事体大,牵扯了南宫家和贾家,两边都是朝廷命官,刑部顾哪一边都不可能,只能以证据秉公执法,如果最后真的判了南宫蔺有罪,那么对于他的判决,最轻也得是流放。” 这是苏衍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么长一翻话,却实在没心情去惊讶,只顾着盘根问底:“因为一条穗子就判定是南宫蔺了?作案原因,凶器,时间呢?” “没有证据如何能放你们?刑部自然已搜集全了。不过目前南宫蔺死不承认,看起来,此案另有隐情。且不说南宫蔺,如今束幽堂陷入舆论,幸好发现了凶手,否则你们可就洗不清了,以后还得多加防心,再遇到这等事,先通知书院。” “行得正坐的直,怕什么!我看,南宫蔺根本不是凶手,你们想啊,他一个弱不经风的公子哥为了点小事就杀人,太不合理,锦倌说他哥为人谦和,这样一个人,不像凶手。” 砚生无精打采地说:“你也是猜测,如果人家是冲动杀人呢?” 苏衍心中一沉,感觉这事不妙。决定回到案发现场,如若是冤案,现场必有痕迹。砚生却拦住她提醒:“杀人案牵扯了两位官员之子,影响重大,刑部无权定案,一旦搜集完证物和证词,便会交由大理寺进行复核。目前证物有了,南宫蔺撑不了多久,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苏衍点头记下,“放心,我一定帮锦倌救他哥哥!” 出发前,苏衍再三嘱咐长孙越说服长孙无争拖延会审,为他们争取时间。苒婴冷眼旁观,觉得苏衍多管闲事,迟早是要惹祸上身的! 日渐西沉,后山渐渐隐入黑暗。书院各处已经亮起了灯笼,南湖上飘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廊桥幽幽,水榭孤零。从南湖望向后山,只能看到一角翠绿的山顶,和黛绿的夜幕。 西楼出现在曲桥上,悠闲地敲着扇子,看见左卿过来,笑着迎过去说:“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左卿没心思跟他谈笑,严肃的说:“这些日子你不在,出事了。” “京都出什么事了?”西楼看他神色凝重,笑容顿时消散。 “工部尚书的外甥贾楔死在后山,刑部怀疑是南宫家的公子南宫蔺所为。” “南宫蔺?和南宫阙是…” “南宫大人的长子,南宫大人还有一位幺女,便是束幽堂的南宫锦倌。” 西楼突然明白:“你是觉得此案有疑点?” “南宫蔺我见过几次,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像是会伤人的;其次,刑部已经审问过南宫蔺,当晚南宫蔺与贾楔争吵是因为他发现了贾楔在蛐蛐上动手脚,而贾楔一直与尹芸交好,南宫蔺便认为是他俩合伙欺骗自己。但是我不认为这就是杀人的原因,太荒唐了。” “尹芸?大理寺少卿尹卓之子?” “正是。本来刑部也是怀疑他的,但后来人证物证都指向南宫蔺,便将他排除了。” 西楼知道了他的意思,“你是想查尹芸?” 左卿的面色慢慢舒展开,心里已经对这件案子有了计划。 一夜飞速而过,苏衍同众人在后山搜寻了遍依旧未能找到任何证物,眼看着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学生们体力不支,纷纷败下阵来,耷拉着脸。苏衍不想放弃,继续翻找,但是没多久也没了力气,瘫在树下喘着粗气。 徐子涯对身旁的孙子良抱怨:“在这么找下去根本无济于事,南宫蔺与我们何干,何必如此费神费力?” 南宫锦倌听得,急得跳脚,“徐子涯你什么意思?” 徐子涯耸了耸肩,说:“那是你哥又不是我哥,事不关己不操心。” “可好歹是一条人命!” 苏衍一把将锦倌拽回来,对徐子涯劝导:“都是同窗,再坚持坚持,兴许刑部遗漏了重要线索。” 徐子涯无奈道:“学生也是为苏先生着想,您看这荒山野岭的,个个都是富家子弟,若是出了什么事,苏先生可担当得起?” 苏衍这才发现,学生们已经累到直不起腰。一直绷着的神经瞬间崩溃。无奈对众人吩咐:“天都亮了,你们回家去,我和南宫家的人继续找。” 长孙越和孙子良互相看了眼,同时说:“我们留下!” 锦倌感激的对他们拱了拱手。 徐子涯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嘀咕:“还说是先生,猪脑子!” 苏衍觉得他的行为甚是奇怪,急忙追上去,“你方才说的,似乎话里有话?” 徐子涯不屑地斜嘴笑道:“刑部是若水乃至整个容国最有效率的部门,搜寻抓捕,判案断案何人能及?他们已将这里搜了不下三遍,你觉得若真的还有证据他们会找不到?傻子都知道,该换换地方了。” “什么地方?” “去人最多,最复杂的地方,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切!你以为说书呢?这么容易就能在那里找到凶手?”孙子良高声说道,觉得徐子涯是在做梦。 苏衍却想到了一个地方,! 第三十三章 玉石坊 最热闹的时候刚过去,喝了一夜花酒的男人陆陆续续出来,徐娘在门口相送,丝毫不见一丁点累的意思,见到苏衍高兴的诶呀一声,“稀客稀客呀!大早上的…”等发现还有个模样俊朗的徐子涯,激动的咯咯直笑,“这位小哥见着面生,第一次来?” 徐子涯带着竹笠,面纱挡着,他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苏衍帮着解释:“人家还是个小小少年郎,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徐娘别见怪。” 徐娘嗔了她一眼道:“什么见怪不见怪,我徐娘只认钱,有钱就行!” 苏衍没心情与他开玩笑,直奔主题:“你这里最近有什么可疑人来过吗?” “可疑人?你指哪方面,背着老婆来寻欢的还是喝了花酒不给钱的?” “就是看上去不是正经人那种。” 徐娘的脸都快挤成一个揉成团的圆子,十分为难:“不正经多的是,你这指向也忒模糊,不如自己去瞅瞅,我可没这闲工夫帮你找什么不正经的人。” “也好!” “诶!”她伸开手臂拦住去路,对苏衍警告,“可别打断我的财路,不然我跟你急!” 苏衍一脸谄笑,“自然是,自然是。” 言毕,几人一起进去。徐子涯经过徐娘身旁,不禁多看几眼。徐娘感觉到不适,便留意看了看他,眉眼处一抹沉重一闪而过。 与楚城的青楼差不多,都是天圆地方的结构,楼阁层层叠加,共四层,每一层楼阁各六间雅房,门前挂了刻有姑娘花名的女牌。苏衍同徐子涯并肩缓缓进入,穿过大堂,站在二楼往下看。还有零星几位男客留在大堂用早茶听曲,艺伎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只道是丝竹悠扬,曲子高雅,在这艳俗之地也是另类。 徐子涯朝楼下数完了人头,才问她:“哪个是凶手?” 苏衍一脸苦巴巴地说:“我又没见过凶手,怎么知道。我们应该晚上再来,运气好的话,凶手可能也会在其中,我们再试探一番,兴许就能让他露出马脚。” “再过几日就要会审了,不能再等。”徐子涯好奇的看着苏衍,“苏先生热心于帮助别人是好,可是,都没有细细分析过这起案件就一头钻进来,像无头苍蝇样乱撞,只能是事倍功半。” 苏衍无奈的说:“刑部查案怎会泄漏消息,我了解的和坊间流传的大多一致,我也是知道了南宫蔺的品性后才觉得他不应该会杀人。想着来查一查,兴许就能查到蛛丝马迹呢?” 徐子涯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看是先生太迟钝了,只知道去杀人现场查,却不知查案还有很多方法,看来我还是高估了先生啊!” “我发现你平时不爱说话,一旦损起人来倒是连篇累牍。有屁赶紧的!” 徐子涯得意的笑了笑,这才道:“我们掌握的消息虽然不多,但死者贾楔身上却有很多可查之处。” “死人怎么查?” “死人照样可以说话。贾楔是富家公子,平时来往的都是官宦子弟,这些人除了斗蛐蛐这点爱好,也就是喝酒了,那么只有才够符合他们的身份。” “对啊,我们就在啊!”苏衍震惊地看着他,以为他疯傻了,不禁摇头懊恼,早知不带他来了,尽说些没用的话。 徐子涯看见她颇有微词,便解释:“既然来这儿喝过酒,那么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线索,哪怕一丝踪迹,或许就是翻案的要点。” “所以?” “所以,在中,你觉得谁是最有可能与贾楔接触最多的人?” 苏衍恍然大悟,“我还真是傻,消息最全的人刚刚还和我说话来着,我还费这心思做甚!”说罢,转身就去找徐娘。 徐子涯松了口气,终于把这线搭上了。 徐娘听完苏衍的一连串的话,看着她那不停的嘴巴一动一动,看得眼睛都疼,急忙制止:“稍等,容我喝杯茶醒醒神。” “别浪费时间了!此事关系到我学生家人的性命,好歹一条人命,我不能不管!眼下也只有你能帮上忙。贾楔平时都是来你这儿饮酒作乐,你可留意他都是和谁饮酒?” 徐娘摇头,有些为难,“我怎么想的起来?我这儿进进出出的富贵人那么多,我要是都记住还不得累死!” 苏衍无奈地叹了叹气,“得,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徐娘揪着帕子,突然想起一件关于贾楔的事,急忙告诉她,“倒是记得前几日,大概就是贾楔出事那一晚,末轩去尹府弹曲子,还是我的李弘给护送去的,贾楔和南宫蔺争吵的神仙馆正好是他们必经之路,不过,末轩急着去尹府,并未逗留。但是当南宫蔺被抓后,这李弘竟然不干回家了,现在想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苏衍愣愣地听完,忽然灵光一闪,拉着徐娘就去找这个李弘。 “先生,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徐子涯从贴了封条的门缝往里面看,好奇地问苏衍。 苏衍站在神仙馆外的岔路口上,检查一番左右两条窄巷,问身旁的李弘:“你的意思,是说南宫蔺喝了酒?” 李弘殷勤地回答:“正是,那晚我护送姑娘到了尹府后便在酒馆喝酒,喝完酒出来就碰到南宫公子睡死在路边,当时他头上有伤,一身的酒味,我不放心,便守了他许久,等他醒转就扶他去城西永和坊的药铺,回来也是这条路,到了酒馆才分开。” “你喝完酒还得去接末轩?” “是。” “那你是用什么方法知道,该在何时去接?” 李弘有些为难:“小人对时辰没什么记性,一般都是喝完酒再去赌坊玩几把,时间刚好,每次如此,从不会超时。小人只记得那晚守了南宫公子大概两三刻,对了,你们不如去问问那家酒馆的伙计,兴许他们能知道南宫公子离开的时辰。” 苏衍也想到了这点,当即出发去李弘所说的酒馆,可是…… 那伙计看了看苏衍,视线转移到李弘身上,突然皱起眉头,提高了警惕:“刑部的老爷们来问过了,你们若想知道,自己去问啊!” 苏衍没想到一个伙计这么谨慎,还想刨根问底,被徐子涯拽了出去:“案子还没结束,那么所有的证据必须保密,酒馆自然是被警告过的,他们不可能泄漏信息给我们,尤其是把自己包裹成这副鬼样子的李弘,看着更不像好人,搞得不好人家当我们帮凶,去报案呐!” 苏衍看向李弘那副鬼样子,不由得感叹这人可真是惜命! 李弘干笑道:“两位莫见怪,小人上有老,不敢贸然行事。” 苏衍头都大了,目前的线索太少,只知道贾楔死在丑时三刻,若不能问到南宫蔺离开酒馆的时间,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也不尽然,既然多了个李弘,一切定有转机!”徐子涯难得鼓舞士气。 苏衍道:“目前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突然想起徐娘说他一出事就逃回家了,忍不住问他:“南宫蔺的案子,你为何不去做证人?” 李弘尴尬地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晚我虽然护送他去药铺,那也是出于同情,但今时不同,若我替他作证,不管是输是赢,恐惹来祸端!你也知道,贾家也好,南宫家也罢,都是做官的,这…” “所以你就做了缩头乌龟?” 李弘听到苏衍的指责十分窝火:“贾家无后,全指望着贾楔一人,如今他横死,自然是要有人以命抵命,怎么可能放过南宫蔺!我出面岂不是找死!” 徐子涯打断他们的争执:“先别说这些了,李弘不是说他们还去了城西药铺么,我们赶紧去走一趟,如果我们有意外收获呢?” 三人不再停留,按照李弘给的路线前往永和坊药铺,见到了掌柜。掌柜对那晚的事情记忆尤深:“那晚啊,那晚我铺里只有那位公子和他身边的小哥两位客人,南宫公子头上有伤,但并无大碍,给他开了些伤药,休息会儿后便回去了。” 苏衍急忙问:“南宫蔺来时是什么时候,他停留多久?” “老头子我正忙着熬药,哪有空去惦记他们来时的时辰,不过他们逗留了一些时候,大约两刻左右。” 徐子涯靠着门,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两刻,你确定?” “你这话说的,是觉得老头我骗人?”掌柜气得吹胡子,扔了药材要进内屋。苏衍急忙打圆场:“老先生别生气,他也是担心南宫公子,证据自然越准确越好。” 掌柜勉强接受这个理由,却仍是没好脸色:“我与那公子闲聊完,药也熬好了,我的药都是严格控制时间的,否则会坏了药性!不像这位公子,品行坏的令人发指!” 徐子涯耸耸肩膀,并未当回事。 “他说了什么?”苏衍问他。 “还不是朋友之间争吵的事,老头我都听烦了。” “贾楔?” 掌柜点头,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在你们之前刑部也来问过了,跟你们问的一样,还问了当时同他一起前来的小哥,但是那位小哥头上套着纱巾,老头我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他的名字了!” 李弘看了看正盯着他的苏衍,尴尬的解释道:“徐娘很是严厉,小人当时是有活儿在身的,私下离开这么久,一旦被发现恐要受罚,自然不能让人记住。也幸好我留了个心眼伪装了一番,不然就要被卷进这命案了!可小人还是害怕,若南宫公子记得我的模样,刑部再拿画像搜到,我怕是不安全,这才回了家躲避。” 这些线索苏衍知道,刑部也知道,对目前的案件来说并无帮助,还是得去酒馆问清楚南宫蔺离开的时间。想到这儿,二话不说立即要离开,转头却正巧撞上了个人,苏衍没站稳,踉跄着后退,那人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抱住。 苏衍两眼一亮:“你怎么来了?” 西楼春风得意地笑了笑:“看你们查案这么辛苦,自然是要暗中搭把手。”他将她扶稳,又说,“酒馆不必再去,伙计已经把南宫蔺离开的时间告诉我了,是子时四刻。” “子时四刻……”苏衍将所有线索连接起来,“南宫蔺于子时四刻离开酒馆,李弘陪他醒酒待了两刻到三刻,然后去城西永和坊的药铺上药,又停留两刻,最后才返回酒巷街……” “一来一回,两个醉汉,其中一个受了伤,怕是得两三刻路程?”徐子涯分析。 苏衍点头赞同:“确实,那条路我们方才走得顺畅都需要些时间,何况当时天黑路不好走……如此说来,南宫蔺回到酒巷街时已经没有作案时间了。就算他们走得快些,掌柜和李弘记得时间不对,也不至于相差太大,所以,南宫蔺返回的最早时间,也是在丑时两刻。” “那也没有作案时间了,区区一刻,如何实现杀人,还是在后山?”徐子涯道。 “可是,就算作案时间没了,那证物呢?对了,后山那个穗子出自哪里?”她问徐子涯。 “这我知道,刑部虽然将消息控得严密,但是他们去调查过玉石坊,想来证据应该就是出自那里。不过别费劲了,刑部早就盘问过了,认定了就是南宫蔺的。” 西楼道:“坊主昨晚方才回来,他们随便问几个手下人,怎么能作数?” 苏衍激动的叫了出来,“这下好了,有转机了!” 李弘打岔:“照你们的意思,是想我作证?” 苏衍摊摊手:“不然叫你来做甚!” 李弘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求饶:“小人命不重要,但是家中有老母,实在不能得罪权贵,两位大人放过我!” 苏衍按住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为难,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弘哼笑:“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来说,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姑娘,我知道你侠肝义胆,但是我只是个打杂的,就一条命,没你们的福气!”他苦涩地看着苏衍,“我已经把我所有知道的事都说了,你刚才也说了,我对翻案没什么多大的作用,我去不去又有何意义?你们可以凭我说的线索自己破案,何必牵累无辜!” “无辜?”徐子涯觉得好笑,“你若置身事外,何谈无辜!” “你!你别欺人太甚!我作不作证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哪有强求之理?” “李弘,”苏衍安抚道:“你有顾虑,我们不会强迫你作证,你放心。剩下的,我们自己去查。” 西楼问她:“就这么放弃了?” 苏衍抬头盯着天空,说:“谁说的,不是还有玉石坊的坊主么。” 玉石坊,若水规模最大的玉石生意,涵盖了整个中原大陆,上到皇室王族,下到官员家眷,皆从这儿购置玉器。本是前朝楚王的别院,容帝将若水定为国都后,便赏赐给了当时红极一时的国师,几经辗转卖给了如今的坊主。就坐落在城南处,与长孙家不远。 西楼的到来,带来了刑部刚归拢的命案信息,和她猜的大同小异,南宫蔺确实在酒巷街喝过酒,酒馆掌柜的证词是子时四刻离开,药铺掌柜也将李弘护送南宫蔺去上药的经过详细说明,但至今没有查到是谁。按照这这些证词,南宫蔺确实有充足时间杀了贾楔。 苏衍凭着书院的腰牌顺利见到了坊主,只是这位…落叶堆积的院子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趁着渐渐泛红的天色打扫院子。 苏衍恭敬地行礼道:“晚辈苏衍,见过老先生。”徐子涯见状,也拱了拱手。 坊主头也不抬,沉声说道:“我才回京,便听闻南宫家出了事,怎么,你们也来凑热闹?” 苏衍说:“刑部来人调查的时候您并不在,这儿的掌柜不比您有经验,我担心证词有遗漏…” 坊主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质疑我的人?” “小女子不过是书院的一个教书先生,没什么…” “那就更没资格来质问我!”坊主气急,根本不听他解释,扔了扫帚说,“你不是刑部的,有何权利查案?赶紧滚!” 苏衍泰然自若,再次拱了拱手说:“老先生,我很好奇,您认得所有出自于玉石坊的玉器吗?” 坊主气不打一处来,“我是玉石坊的主子,当然认得!别说一件小小玉器,就是他卖给谁了,什么时候来配过穗子我都记着!你以为我真的年迈昏聩了?老夫人老,脑子好使!” 苏衍喜笑颜开道:“老先生既这么说,若不证明,实在难以服众。” 一旁的徐子涯心中暗笑,但面前仍旧一潭死水。 坊主冷静下来,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个小女子:“你小小年纪,心眼儿不少啊!你想查案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和南宫家什么关系?” “南宫家?”苏衍突然明白这位老先生为何一开始就这么激动,连忙解释,“晚辈不过是教书先生,门下有一位南宫小姐,正是南宫蔺的妹妹。老先生别误会,晚辈不是那种为了朋友黑白不分之人,只是觉得这案子存疑,实在难以置之不管。” “存疑?你是说,南宫蔺无辜?” “南宫大人管教森严,南宫夫人虽然爱子,却不溺爱,在这样的环境下,南宫蔺的品性基本是不会差的。而且,我有一个人证可以证明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 坊主重新拾回扫帚,“那你有人证了,即刻去大理寺才是,何必再来找我。” “不瞒老先生,这位人证担心会招来杀身之祸,害了家人,是以并未应允。” 坊主看了看她,眼中充满了疑惑,问她:“刑部要问的都问过了,我知道的也都说了,你还想问什么?” “账本,”苏衍激动地说:“您不在京都,账本这样的重要物件放在最隐蔽之地,想必就连刑部也看不到,我要看的就是这个!” 坊主眼神中浮现一抹惊讶,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跟随自己走。 “我回来后才得知刑部来过人了,那件玉佩和穗子都是出自我玉石坊。从我这里出去的玉佩大同小异,穗子却是特制的,每一位购买玉佩的客人,都会配一条独有的穗子,每一个人都不同!” “下人不认得?” “下人自然认得,可是刑部来问的那件穗子却并不完整,能标明穗子主人的部分没了,剩下的一截虽然材质也是独特,但售出的件数并不少。” 苏衍回忆起案子的信息,推理起来:“曾在玉石坊购买这件玉佩穗子的人大多数都还留在若水,剩下的人也是在案发前便早已离京。刑部将这些还留在若水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他们当中只有南宫蔺的玉佩没有穗子。但是…若有人栽赃陷害呢?反正案发现场的穗子没有了最关键的部分。”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去过神仙馆,尤其是和贾楔有过交集的人!”徐子涯补充。 坊主停在账房门口,回头看着他们,有些奇怪的问:“那个证人怕惹祸上身,你们就不怕?” 苏衍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怕,可是怕有什么用,我更在意的是真相!” 坊主由衷的欣赏这个有勇有谋,且正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本来慈祥的笑容,领着他们进了间两层阁楼,底楼空着,二楼却是满满当当摆满了书架。坊主唤来侍从,找来了记录穗子出入的账本,交给了衍,并说:“共三十一人登记,其中就包括了南宫蔺。” 苏衍翻看了一遍后,发现其中登记的‘尹芸’这人好像在哪里听过。思来想去,几番回忆后终于想起了此人正是西楼带来的刑部消息中,一个一笔带过的人物!南宫蔺之所以同贾楔争吵甚至扭打,均是因为贾楔伙同尹芸骗他钱财。苏衍合上账本,问坊主:“尹芸是谁?” “此人是大理寺少卿之子,”徐子涯替他回答,“他也常出入神仙馆,和贾楔曾一同逗过蛐蛐。” 苏衍又问:“最近尹芸可来配过穗子?” “没有记录,自然没来过。” 徐子涯疑惑地问苏衍:“你觉得凶手有可能伪造了证物,可据我所知,玉石坊的东西可是世上罕见,不是谁都能伪造得了的!我看啊,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南宫蔺他就是个凶手!可能李弘记错了时辰,也有可能南宫蔺买凶杀人,不管怎样,刑部断案不可能会有差错,你干嘛非要翻案?或许南宫蔺是伪君子呢,你又不了解他!” “我觉得你很奇怪,一开始是你提醒我去,怎么现在又翻了脸?”苏衍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不认识南宫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锦倌,但为了锦倌,为了她口中那位谦和善良的哥哥,我愿意试一试。可是查着查着,越发觉得南宫蔺不可能是凶手,若真杀了人,心里肯定是害怕的,在那样的酷刑下早就认罪了!可他没有。尤其是李弘的出现,已经推翻了作案时间的可能,我一定要查下去,帮锦倌救她哥哥!” 坊主提醒他们:“坊间有一个暗市,专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许,那儿有你们想要的。” 苏衍听闻,连忙对坊主拱手道:“坊主对南宫家的大恩,我先替他们谢过了!” “急什么!”坊主叫住他俩,“空手去套白狼,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坊主的意思是……” “若仿造的穗子真出自暗市,凶手定是花重金买通了经手人,你一点威慑的东西都不带去,如何找到他,又如何抓住他的把柄?”坊主朝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蹒跚走去,说:“我给你们做一件东西,你拿着,兴许能派上用场。” 苏衍连忙行礼:“多谢老先生!” 第三十四章 暗市 苏衍穿过迷宫一般的巷子,找到了隐藏在民房中的驿站。 徐子涯压低了些帽檐,小声说:“这儿看着不简单,还是回去叫些人来壮胆。” 苏衍拉紧了些衣襟,将微微拱起的胸膛使劲压了压,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此时正值晌午,百姓进出频繁,若真的有危险,量他们也不敢伤人。想到此处,便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徐子涯赶紧追上去提醒她:“我们本就是私自查案,理应暗中追查,你却兴师动众地,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都这时候了还怕打草惊蛇?你莫不是想花个三四天慢慢调查,等查到什么南宫蔺也死翘翘了,然后通知锦倌再去收尸?” 徐子涯耸耸肩赔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冷血无情的人。” 驿站有两层,布局有些混乱,但是空荡荡的,好像已经荒废了一般。倒是二楼有烛光晃动,似乎有人经过。可是面对陌生的环境,苏衍有些后悔。坊主只抛出暗市这个线索,自己却没追问更多细节,想到此处不禁暗骂,你奶奶的猪脑袋! “此地鱼龙混杂,小心行事。”徐子涯也发现了异常,“不见掌柜,也没有客人,但是楼上那些屋子里头却传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转头又对她说:“上去,我们不能再耽搁,离终审的日子可越来越近了。” “着急的是你,想放弃的也是你,好话歹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苏衍一边抱怨一边麻利地跟上去。迎面是一排相连的房间,门上挂着不同形状的牌子,透过窗户,能窥见里头透出来的微弱光。这样的房间不止面前这一排,整个二楼都是,在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十分压抑。 苏衍的视线落在其中一间,里头好像有妇女的影子,正想去一探究竟却被徐子涯拦住。 来之前坊主告知,这座楼里面一间间的屋子在暗市里头叫‘摊子’,是各地商人在此秘密碰头交易之所。因是废弃的驿站,加上地处偏僻,朝廷便将此处售卖,接手的人据说是江湖人,将驿站改建成酒楼,短短几年间成了一处暗市。 徐子涯越过苏衍,往更里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对她说:“这里的生意都见不得光,倒卖禁物,火器交易,略卖人口,刑部查过几次,但都没有查到核心,在官商勾结下,最后竟然顺风顺水,做到了今日!” 苏衍震惊:“略卖人口?这可是杀头大罪!这暗市这么大,附近肯定会有很多女子孩童失踪,刑部居然查不到?” 徐子涯停了下来,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愤怒,却也只是咬咬牙,“都说了,官商勾结,刑部查不到任何线索!” 苏衍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强忍住快步往回离开。 徐子涯追上去,小声提醒,“我们是来查案的,你面露凶相,是想引火烧身么?” 苏衍冷笑一声:“你看看这里乌烟瘴气的,引火烧身的不是我,是里面那些人贩子!” “你想怎样?” “既然让我看见了,自然不能视若无睹,既然三司会审,我就趁此良机揭露这些罪恶!” 徐子涯有些绝望:“你以为事情是想你想的这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的着手调查,到时候若水还不翻天了!” 听完此话,苏衍冷静了些,无助感却油然而生,“那该如何是好?” “目前最重要的是翻案,若你真的想调查,也该从长计议!” 苏衍心中暗暗下决心,这件事,她管定了! “何人在此徘徊?!”突然有人喝道,那声音仿佛拔地而起,气势凌人至极。苏衍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络腮胡男子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 苏衍拱了拱手道:“苏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还请见谅。”苏衍虽不认得此人是何身份,但听这口气,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当家! 果然,那人亮了身份,“来这儿的人就算不认识我罗掌柜,也应该懂规矩!是谁允许你在不该停的地方逗留?!” 苏衍冷静应对:“上家说只要我有好东西,不怕卖不出高价,尽管大摇大摆进来,慢慢找买家。” 罗掌柜半信半疑:“上家?那你们可带来摊牌?” 苏衍暗暗后悔,来的时候应该先把这里的底摸透了,这下好了,被问着了! “嗯…来得匆忙,忘了。”她如是说着,心中没底。 罗掌柜脸色一沉:“来此酒楼之人,皆是提前一日先过来订下‘摊子’,交了押金,翌日凭摊牌而入,你一不懂规矩,二没有摊牌,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你所说的那位上家,又是谁?!”他那双狡诈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衍,盯得她喘不过气来。 关键时刻徐子涯上前一步,故作姿态地捏着袖子拱手道:“这位上家也不是多大的人物,只是多次进入此地,见我有些好物,让我来碰碰运气罢了,至于摊牌…我们是住在‘闹市’的穷人,本就是因为没钱才来此地卖物,这两身衣服还是借来的,自然是…自然是没钱交押金…是我们不懂规矩!多谢罗掌柜提醒,既如此,我们去别处碰运气,打扰打扰!” 掌柜觉得烦人,立即遣人送客,没想到徐子涯的话峰回路转:“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想请罗掌柜品鉴这件宝物,凭您的经验定能告知我们这件宝物的出处,若能知根知底,我们也好出手,不至于被人当作盗窃贼。” 罗掌柜一听是‘宝物’,一改方才的脸色。徐子涯煞有其事地拿出一件锦盒:琉璃的质地,内层是沉香木的材质,两层不同材质贴合,只是里面的沉香木受潮严重,已经腐烂。 罗掌柜眼前一亮,“这可是楚国王宫之物,应该是哪位妃子用过的首饰盒,少说也得十多年了,这价钱起码这个数!”说罢,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了下。 “原来是这样的出处,”徐子涯却摇了摇头,“可惜此物内部受损严重,本想修复后卖个高价给我心上人治病,无奈找不到好的工匠,上家好心介绍我来此处,说是也能卖个好价…都怪我不懂规矩,罗掌柜海涵!” 苏衍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捕捉到徐子涯抛开那恳切中带着怜惜,怜惜中又流露暧昧的目光。精神一抖擞,这谎还得自己圆下去啊!立即整理情绪,强露几分难过,“锦盒是徐郎你费尽心思得来,本是送与我的定情信物,不管什么价,都比不上徐郎的心意!”说着假意拭泪,连带着几声哽咽,“你辛苦这么多年才得到的几件宝物,为了我的病…不值得!” 罗掌柜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心中大为吃惊。这年头,还有断袖啊!他急忙道:“两位小哥莫难过,我这儿可是有六国数一数二的工匠,他们的手可是能起死回生的!…来都来了,我给二位开一间摊子,稍坐片刻,我去请工匠过来瞧瞧,若能修复,这件宝物我高价回收如何?” 徐子涯有些为难:“若真的能修复那自然是好,可是…”说着又看向苏衍,苏衍收到指令,憋着委屈朝掌柜投去哀怨的目光,“我们穷…” “二位不必担心,只要能卖与我,修复的钱,免了!” 二人连忙道谢,顺利进入了敌人内部。苏衍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如果能凭借此物找到线索,再把它卖个好价钱,自己可真是一箭双雕,有才,太有才了! “是您让徐子涯引苏衍去破案?”左卿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湖水,冷冷问道。 “你和他们撞见了?” “城南驿站,她去找暗市!” “是,我让徐子涯去的,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尹卓必须死!” “可是也不用苏衍出面,你这是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左卿猛然转身,充血的眼睛盯着徐娘。 “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里面可没有苏衍。” “但是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利用她!” “那你的仇恨呢?锊儿你记住,除了你自己谁都不重要,谁都可以利用!这件案子的人不能出面,你们更不能,除了苏衍有这个心为南宫家出头,你还能去找谁?你说一个,只要你能说出来,我立马派他去!” 左卿顿时沉默了。 “尹芸杀人不留一点痕迹,我都没有任何头绪,苏衍抽丝剥茧找到了暗市,她很聪明。” “您也不知情?” 徐娘一屁股坐在榻上,大口喝了口茶,说:“奇怪,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控制杀人?我只是顺水推舟,她也出了风头,岂不两全其美?” 左卿推开窗户透气,半刻才说:“接下去您会怎么做?” “杀人这个结论我也只是猜测,让苏衍接手也是碰运气,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撞着了!接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如果能找到证据,尹卓就死定了!” “若不是尹芸杀的,我们该怎么办?” “借刀杀人,不需要理由!” 经过一番鉴定,两位工匠都将这件锦盒认定为楚国王室之物,不过这件东西是近些年流出的,价值不算天高,但也不低,与罗掌柜所料相差无几。 罗掌柜焦急地踱步着,时不时看一眼工匠的活,终于忍不住催促:“我说你们两位何时能看好,我们可等着呢!” 年长的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摆了摆手道:“夹层受潮了,得找一模一样的换上。这样,这件物件我留下,明日你来取,保证和在王宫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日就够了?”苏衍震惊。 老师傅不屑地笑了一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小哥你还是见识浅薄啊!” 罗掌柜喜笑颜开道:“这位老师傅可是我从赵国请来的高手,比起市面上的工匠不知厉害了多少倍,今日若不是你们手中的宝贝独特,我也不会请他们出山。”他从袖中摸出一袋银子扔给徐子涯,又说:“这是定金,等修复后我再把剩余的钱补上。” 徐子涯掂量掂量手中的钱袋子,笑容逐渐铺开。苏衍心中却有些焦灼,看这情况,再不奔入主题的话恐怕是没机会了。 “罗掌柜,这二位工匠如此厉害,他们是能修复所有残缺的东西吗?” 罗掌柜得意地说:“自然是。别说修复,一模一样造出来也是行的。” 苏衍心中有了底,忙追问:“那…我这儿还有一件东西,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还请过目。” 工匠见到苏衍手中的玉佩,还有玉佩底部悬挂的穗子,突然脸色大变,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这…这从何而来?” 罗掌柜见状,虽不知道情况,但似乎能察觉到异样。 苏衍将玉佩交给老师傅,道:“我家主人的玉佩,最近他出了事,被我捡了便宜。” 工匠战战兢兢地问她:“你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大理寺卿的公子,尹芸。”苏衍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变化。 工匠脸色苍白,说话都不利索,“他…他出了什么事?” 苏衍叹了叹气,“若水不是出了件杀人案么,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刑部调查了所有购买过这类玉佩穗子的人,除了南宫家的公子丢失了玉佩穗子外,我家主人也有嫌疑。” “怎么说?”他急忙问。 “虽然穗子还在,却并非出自玉石坊,也就是说,我家主人的穗子也丢了。” 徐子涯补充道:“据说这次太子亲自听审,刑部应该会彻查。” 老师傅瘫在椅子上,吓得罗掌柜跳脚:“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这玉佩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衍再次试探:“师傅你怎么这么大反应?难道…这么巧这件穗子出自你手?” 老工匠慌忙否认:“不不不,不是我!若我出手,怎么会让人查出异样!” “据说刑部不是因为造假手法查出真相,而是尹芸害怕严刑逼供,不打自招。”徐子涯再次补充。 工匠这下冷汗直流,颤颤巍巍地握住身边小徒弟的手。苏衍道:“既然不是您的手笔,您也不必担心,只是可惜了那位替他造假的师傅。” 徐子涯又道:“我们也是在来这儿的路上听闻此案的后续,想来,刑部抓人也快了。” 老工匠突然窜跳起来,抓起小徒弟就要夺门,徐子涯一脚踢起椅子撞在门上,挡住去路。 苏衍控制住小徒弟,对老工匠喝令:“天网恢恢,你逃不掉的!” “我只是拿钱办事,我不知道他杀了人,你就放过我!”说着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老先生放心,你并不知情,刑部只会请你作人证,不会杀你,顶多判你一个造假的罪,我再帮你求个饶,刑部会看在你膝下无子的份上饶你一回!”说着放了小徒弟,并示意徐子涯将老工匠扶起。 老工匠将信将疑,“若刑部不肯呢?” “他们正愁破不了案,你送上门去做人证,自然是要饶你一回,否则谁还敢出头?” “听你这意思,刑部不知道是我做假?这玉佩……”他恍然大悟,“你们诓我!” 苏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玉佩和穗子都是玉石坊的主人仿造您做的那件,嘿嘿,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恕罪恕罪!” 罗掌柜算是整明白前因后果了,说:“感情你们二位微服私访,是来查案!好家伙,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跟你们废话,你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罢,吆喝一声,门外冲进来数十名壮汉将苏衍团团围起,他接过壮汉递来的阔刀,狠狠劈断了桌子,“你们几个敢抓我的人,来呀,将他们两人剁了!” 苏衍惊呼不好,拉起徐子涯就要跳窗,徐子涯却纹丝不动,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突然冲来几个蒙面人,挥刀砍来,瞬间将壮汉们砍在脚下,奄奄一息。 徐子涯双手环抱,不屑地看着罗掌柜,“还打吗?” 罗掌柜目露凶光,手中的刀却在微微颤抖,“你们究竟是何人?!” “把他交给我,否则通报刑部,你们照样逃不掉!” 老工匠艰难地爬了起来,抓着罗掌柜的袖子恳求:“掌柜的,您别把自己搭进去,这趟我非去不可,若真的有去无回…”他将小徒弟交给掌柜,“我膝下无后,只收了他一个徒弟,就拜托你了。” “你…真要去?” “生或死,早就注定了,要怪就怪我当初不问来龙去脉就收了活,报应!”说着,又落了泪。 苏衍有些于心不忍:“您放心,我们定会保你!” 罗掌柜扔了刀,对她说:“老李是我十多年的兄弟,既然他愿意作证,我不好阻拦,但你们若敢伤他一毫,我罗瑜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苏衍不禁奇怪,他们本就是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这会儿讲起了江湖道义? “想不到罗掌柜如此重情重义,我苏衍平生也是最重情义二字,还是那句话,你放心!” “苏先生!” 苏衍一听这声音耳熟,正要找人,李弘已经站在面前,穿了几口粗气,才说:“苏先生,小人回去想了很久,实在难以安生,还是觉得大丈夫路见不平,应该站出来!” 苏衍不禁感慨:“的人看来都是好汉呐!” 说罢,三人回去整顿整顿,等明日终审。离开时,苏衍却注意到一个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是衣着打扮却是世家模样。跟随她进去的还有两个身材高壮的随从,扛着一个……一个人! 那人被麻袋裹着,刚进暗市突然疯狂扭动起来,随从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就把人劈晕了。 苏衍急忙尾随上去,徐子涯见状,想拦住却未来得及,只能暗中保护。两人一路尾随进暗市,转上二楼,看着那女子进了摊子,却迟迟不出来。徐子涯焦急的问她:“你想干什么?” 苏衍躲在角落,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门,对他说:“那女子一定是来卖人的,我看着很眼熟,可得好好蹲守,若被我知道她是谁,一定不能放过?” 徐子涯欲哭无泪,“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怕什么,我这不是还有你帮忙么,再者说了,敌在明,我在暗,掌柜的已经认识我,不会拿我怎么样。” 徐子涯嘟囔一声,不再反驳。 不一会儿,那女子出来。从门缝里能依稀看到之前那被麻袋装着的人已经醒了,是个丫鬟,正躺在床上正惊恐的看着眼前对她进行身体检查的老女人,却因为被堵着嘴,发不出任何求救。再看那女子,已经下了楼,刚经过转角,被一阵风吹起斗笠的帘子,露出半张脸。 那是,长孙熹! 苏衍立即起身冲进摊子,一拳揍晕了老女人,示意徐子涯将人背走。 经过一番询问才得知,她是长孙熹的贴身丫鬟,只不过平常多赞美了几句言真,竟被卖到暗市,转手在卖去妓院! 苏衍震惊之余,担心长孙熹发现,便立即让人护送她离开若水这是非之地。她心中的决心更加坚定,这座暗市,她早晚要掀个底朝天! 离开的时候,徐子涯走在前头,苏衍跟在后头,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回头一看,却是左卿的身影,但是一晃而过,想叫住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十五章 盘根错节 终审当日。 森严重重地的宸英殿内,太子卫子胥坐在紫檀雕花的矮圈椅上,腹前的公案上堆满了‘后山杀人案’的案卷,一些已经被翻阅过,敞开着倒扣在案上。他单手扶额,时不时望向大殿正门,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大理寺卿尹卓正侯在一旁,瞧出了他的心思,连忙小跑上前行了大礼:“殿下,长孙大人迟迟未到,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先将案犯提审。” 太子漫不经心道:“刑部尚书未到,你急什么。” “大理寺诸位及玄庭委派的陈大人均已到齐,也可以会审…” 话音刚落,辰英殿中几位大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后,连忙朝太子拱手行礼,表示赞同。 太子眉头一紧,盯着他:“我容国可没这个规矩!何况此疑案牵扯两位朝廷命官,父皇下旨,必须三司会审,何为三司?刑部调查,大理寺复核,玄庭监察,何为会审?自然是三司代表均到场,方可结案。你…不是很清楚么?” 尹卓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踌躇不安地说:“这…卑职只是担心殿下等太久了。” “无碍,长孙大人定是被公务拖住罢了,我们再等等。”太子冷冷的审视着他,想到历年来刑部与大理寺在查案上存在诸多矛盾,若非墨斐从中平衡,恐怕早已起了内讧。今日尹卓这般态度,怕是有什么猫腻,便问他,“刑部与大理寺一起查案,虽说刑部在案件中触碰的东西更多,但你大理寺拥有监督之职,总归是占了上风,你这么多年来,可有做过越界之事?” 尹卓吓得跪在地上:“卑职不敢!卑职恪守本分,怎敢越权,殿下明察!” 太子扯了个笑:“刑部是容国的刀,大理寺就是刀鞘,缺一不可,你们向来就最受父皇信任,本宫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惊慌。” 跪在地上的人松了口气,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湿透,急忙起身退到一旁抹汗,此时忽闻殿外鼓声雷动,有人飞跑进呈报:“殿下,束幽堂众人在外击鼓,一行人中还有南宫大人!” 南宫阙? 这事儿,有意思了。 外头突然热闹起来,束幽堂的学生们首先跳入众人眼帘,紧接着刑部侍郎南宫阙也随行而入。尹卓松垮的脸皮颤了颤,牙关发出咯咯声响。 而这时长孙无争也急忙赶来,还未见人,便已听得他那洪亮的嗓子,“臣来迟,请殿下赎罪!”话音刚落,长孙无争已经拜倒在阶下。 太子抬了抬手,让他起身。尹卓斜眼瞪了他一眼,嗤嗤脸皮,懒得看他。卫子胥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饮了杯茶润嗓,问道:“跪者何人?” 南宫阙首先自报家门,全程低着头,一眼都不敢正视太子。 苏衍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回殿下,束幽堂先生苏衍,今日所审案犯乃是束幽堂学生南宫锦倌之兄长,故来此听审。” “这宸英殿岂是女子能随意进来听审的!”尹卓看了看他,眼中充满了厌恶,“何况你与此案并无关联。” 苏衍道:“回大人,这宸英殿不是什么禁地,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好像没有规定女子不得入内?” 锦倌有些气急败坏,“正是!苏先生是七善书院的先生,南宫蔺是我的哥哥,我们自然都有关联!”南宫阙吓得连忙将她拽到身后,战战兢兢地请罪:“殿下息怒!小女年纪尚幼,童言无忌!微臣回去定严加管教!” 太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锦倌,并未说话。尹卓与南宫阙向来不和,此时抓到了他的把柄,自然不放过,“好啊,区区小女,都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苏衍微笑道,“大人息怒,锦倌也是救人心切。” 尹卓气得两眼通红,还要继续斥责,被太子厉声制止:“尹卓,本宫坐在这儿,你发什么威?”转而对苏衍说,“既是束幽堂的先生,那便赐座。”言毕,宫奴在阶下右一侧铺上毡垫,摆上案,赐予时令水果、春茶等。 苏衍没想到当今的太子竟是这般平易近人,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敬意:“谢过殿下大恩!” “想当年本宫年幼时,就承蒙泽渊先生亲自督促,你又是他亲自挑选,泽渊先生眼光向来独到,你必然有过人之处。容国尊崇儒道,敬仰学者,既如此,你无需多礼。”说着神色愈发和蔼,丝毫未有传言中那样不近人情。 只是,那句‘泽渊先生眼光向来独到’…苏衍觉得好笑,自恋不奇怪,但这么光明正大的自恋还不觉得脸红的也只能这位太子了。 几个衙差扣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进来,此人便是南宫蔺,长得极为清秀,即使隔着那一脸的血污和散发也依旧能感受到。而几日未见兄长的锦倌终于没绷住,躲在父亲身后低声啜泣起来。 苏衍心中颇为吃惊,原来刑部和大理寺审犯人要下这么重的手。 太子道:“既然都到了,两位大人,开始。” 长孙无争看了看尹卓,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他知道,今日的尹卓将要不好过了。想到这,心中瞬间豁然开朗,说话也中气十足:“三日前,后山发现一具尸体,正是工部尚书的外甥贾楔,死于丑时三刻。尸体全身有不同程度的殴打伤,后脑有一处钝器所致的致命伤。尸体旁还发现一件破损的穗子,是出自玉石坊。而疑犯于三日前与贾楔有过争吵,期间动了手,神仙馆的人均能作证,又得酒巷街四方酒馆的掌柜证实,疑犯于酒馆喝酒,子时四刻方才离开。疑犯交代,饮酒后感到头疼,便去了城西的药铺上药,逗留了两刻后离开。经刑部多次验证,酒巷街到城西,至多不过一刻时间。是以,疑犯在离开药铺后,有起码半个时辰的时间,杀人、抛尸。城门守卫并未见过疑犯进出,但也不排除他杀人后,买通他人进行抛尸。”长孙无争一一道来,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几乎找不出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大理寺卿上前审问南宫蔺,“三日前子时,你是否与贾楔有过争执?因为争执,你是否痛下杀手将尸体丢弃在后山?” 南宫蔺无力垂着的头微微仰起,“如大人所言,那晚刚离开蛐蛐倌,罪民确与贾楔有过冲突。” 尹卓松了口气,转头对长孙无争说:“案犯已招供,长孙大人也不必与他多言,没必要拖延太子殿下的时间。” 长孙无争瞥眼看他,心里鄙夷,“疑犯还未将杀人动机和作案过程交代,此案仍旧存疑。尹大人何必着急结案呢?何况殿下都未着急,你急什么?” 尹卓冷哼了声,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南宫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行几步,急道:“大人听罪民解释!罪民与贾楔确实争吵过,但罪民并未想杀他呀!那晚罪民受了伤,喝过酒后就离开酒巷街了,去药铺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兄弟,他不仅送罪民去的了药铺,还护送罪民回来,大人们可以问他。”南宫蔺越说越急切,吐了口血,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仍在辩解:“罪民真的没有杀人,贾楔之死,如何死在后山,又为何在后山发现罪民的穗子,真的一无所知!那穗子已经破损,又怎么能断定是罪民之物?请大人明察,请太子殿下明察,罪民冤枉!”说罢匍匐在地,手腕上的铁链在地面碰出清脆的声响,而那句''冤枉''却在苏衍、锦倌父女、束幽堂众学生的心上狠狠敲击,掷地有声。 尹卓怒斥:“一派胡言!你说这个人护送你去的,那为何我们查不到此人下落,你连他的姓名都不知,你这是在撒谎!” 太子扶额呻吟一声:“尹卓,在宸英殿可从未有人像你这样咆哮过,你将本宫放在何处?” 尹卓转身向太子拜了拜,“臣知罪,但是臣身为大理寺卿,实在无法忍受此等泯灭天良之人在您面前满口谎言!如今证据确凿,又有他亲口供词,此案实则早已侦破,大理寺也已经连夜复审,相信杀人凶手确实是南宫蔺无疑。殿下千万不可相信杀人凶犯故作可怜的假象!” 太子不耐烦道:“终审也得按部就班来,你急什么?长孙无争,你来审!” 长孙无争道是,便接过左侍郎呈上的证物,问南宫蔺,“再问你一遍,这条穗子是否是你的?” 南宫蔺没有看它,支支吾吾道:“乍一看是罪民的,但是罪民那件穗子的首端缠了九尾狐的尾毛,这个什么都没有,这…” 长孙无争道:“所有人身上的玉石坊玉佩都完好无损,只有你的偏偏不在身上,而你又无法自证清白。” 南宫蔺顿时没了声,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这时苏衍缓缓起身,走到台阶下,对太子行礼。 太子、尹卓、长孙无争,在场诸多官员不禁疑惑。 “殿下英明,此案另有冤情,小女子有个人证,此人是护卫李弘,可以证明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一语言毕,在场之人无不感到意外,苏衍所言显然已经推翻了之前所有的事实。大殿之上,传出几声细微的交耳之声。而最意外的则是尹卓,甚至他还有些强制隐藏在心里的恐惧。 太子点头,命人带进来。南宫蔺见到李弘,先是愣了一下,反复确认,突然发现他就是那个护送自己的兄弟,顿时激动的流下了眼泪,对太子哭诉:“就是这位兄弟,他一直在我身边!” 李弘不敢正视太子威严,便低下头叙述:“那晚小人送我家姑娘去尹府,之后便去了酒巷街附近的酒馆里喝酒,没想到碰见了南宫公子喝醉了酒躺在路边,小人认得他,担心出事,便陪在他身边,待了两刻多。小人看他受了伤,便想着带他去药铺上药,但附近的药铺早就关门了,小人记得城西的永和坊有家药铺通宵开着,小人就带他去了那儿。待了一会儿后又把他护送回来,我自去尹府接我家姑娘了,只有这些。” “你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要保护他一路?毫无道理!”尹卓质问。 李弘解释说:“小人不忍心他受伤无处可医,仗着会点拳脚功夫,便护他一路罢了!” 尹卓还想质问,苏衍抢先一步说:“刑部搜集的证据里并没有李弘,也就是说,在刑部的时间推演中,还须得加上足足两刻时辰,所以,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就算他用这仅有的一刻杀了人,他又如何抛尸后山?” 尹卓急切说:“也有可能是杀了人后,让别人抛尸,刑部调查中,城门守卫确实没有发现南宫蔺进出过,但当晚有几辆马车离开京都,并未返回。” 苏衍得意道:“既然人证都没了,南宫蔺的嫌疑不是更小了么?” “除非你能证明这穗子不属于南宫蔺而是真正的凶手,如若不能,那么南宫蔺依旧逃不脱干系!”尹卓气急败坏的说。 太子摇头失望道:“还是需要直接证据,否则,南宫蔺的嫌疑是最大的,若今日不能查出真凶,恐怕……” 南宫阙一听自己的儿子在劫难逃,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上,同时匍匐在地,“太子殿下,陛下一直告诫下属们重视一切大小案件,不管涉及到平民百姓还是朝廷要员,不可徇私舞弊,更不能仓促断案,必须保证疑案从无,既有疑点,理应择日重审!” 尹卓连忙上前说:“殿下,宸英殿还从未出现过二审,若是传出去,对殿下的名誉可是有极大的影响。” 卫子胥有些犹豫,看了看南宫阙,迟迟未有回应。 苏衍不忍看着身为父亲的南宫阕为了儿子低声下气求人,这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此时长孙无争见情势有缓,便说:“殿下,此案有诸多疑点,微臣认为若真有冤情定要重审,万万不能再有冤案错案发生。” 卫子胥静静的坐着,而眼前却飞快闪过容帝的面孔。父皇将此案交由他监督终审,不可能仅仅是让他监督,其中私心,恐怕还想试他在此类事情中,会如何处理。自己若是为了省事快快了结此案然会受到责罚,若是因为此事影响在他心中的形象,实在得不偿。便对众人宣布:“既然有疑点,自然是要重审,本宫岂能任由冤案错案发生。” 苏衍急忙阻拦,“不必重审!” “苏先生还有证据?”太子惊讶地问。 “正是!请太子殿下容许我再请一位证人进殿。” 卫子胥点头准许。 众人齐齐往后看去,殿外阳光普照,湛蓝的天际下薄云缓缓,一角素青色绣花裙掠进众人视线,待看清时,都不禁暗暗惊呼,这不是的头牌末轩! 尹卓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末轩对殿内每位带点官职的人一一作揖,“民女末轩,向太子殿下及诸位大人请安。” 严肃的大殿出现一位风尘女子,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尹卓看见末轩好似被点燃炸药,“这是大理寺,岂能容许你这种风尘污秽之人踏足,还不来人,将她拉下去!” “尹大人何必着急,不如先听她的证词。”苏衍之言,不卑不亢。 尹卓心里不知咒骂了她几遍,本是铁板钉钉的事却被她出现搅和,此时苏衍又来与他作对,便将矛头一转,阴阳怪气道:“听说以前苏先生只不过是酒馆的洒扫伙计,不知是得到了谁的支持竟然能一跃成为一堂先生,可这里毕竟是大理寺,宸英殿!你这般横冲直撞,顶撞朝廷命官,是想要挑衅天家威严吗?!” 苏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明明是尹大人的反应过激,却来指责小女子另有意图,照这样看来,倒是越发觉得尹大人的行为…不合常理。” 一句话,在大殿上引起不小波澜,卫子胥经她一提,顿时有些怀疑。尹卓一下子心虚起来,“什么话!本官行得正,坐的直,岂容尔等污蔑,本官是不容许大理寺被一个风尘女子蒙上污秽!” 苏衍看了眼末轩,她立在威严肃穆的宸英殿上,渺小的如同一只麻雀,任人挑衅、侮辱!苏衍窝了火,当即叫板:“陛下曾言:天下众生,皆为平等!怎么到了您这儿,人却有了等级之分,贵贱高低呢?您是在否决陛下?” 太子干咳了几声,道:“苏先生所言有理,尹卓,还不退下!”尹卓心里非常不甘,恨恨地看向苏衍,却只能按照太子吩咐,退至一旁。太子又问苏衍,“苏先生请上来这位女子,难道她有证据证明南宫蔺不是凶手?” 苏衍胸有成竹:“起码能证明疑凶另有其人!”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看向末轩,卫子胥无意间却发现尹卓似乎有些反常,看他冷汗不止,面容苍白,心里不禁疑窦丛生。 “此事还得回到贾楔出事那晚从头说起。”说到这儿,苏衍目光投向末轩,末轩接下去说,“那晚李弘接民女去尹府弹曲子,当时,民女只弹了两首就被一阵叫嚣声阻止,只见贾公子满身酒味地冲进来,起初还能和气的饮酒,没想到一转眼两人争执起来,之后,尹公子便派家丁仓促的将民女打发到厢房等候,直到李弘来接民女时,他已经不在了,但是看家丁的模样,似乎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民女不敢多问。” 苏衍道:“看来这位贾公子不止同南宫蔺争吵斗殴过,和尹公子也有恩怨,现在证实了南宫蔺没有作案时间,那是不是尹公子嫌疑最大了?或许尹公子才是冲动杀人,将人杀了后弃尸荒野,再嫁祸于人!” “你血口喷人!”尹卓倏地暴跳,两条眉毛瞬间竖了起来,“这些都是你推测的,你又没有证据,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卫子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肯定。从头到尾,都是尹卓一个人在急着结案,大殿之上,又处处针对苏衍,无时无刻都在盼着将南宫蔺定罪,他对此案如此敏感急躁,看来果真有隐情。便忍不住试探,“尹卓,你身为大理寺卿,今日怎么有些反常?” 尹卓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臣不敢!臣忠心耿耿,怎会欺瞒殿下!”他胆战心惊的抬头看了眼太子,再不敢言。 卫子胥没心情处置尹卓,一门心思地同苏衍剖析案件:“据南宫蔺的证词说,他是因为发现了贾楔伙同尹芸诓骗他的事,才与贾楔争吵殴打,你是觉得,尹芸正是因为知道这层联系,才会想到嫁祸给南宫蔺,伪造杀人现场。” 苏衍情不自禁地向太子跪拜,“殿下英明!不过也有可能尹芸根本没想过要栽赃给南宫蔺,只想留下误导的证物,让刑部转移目标罢了。” 太子以及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她又说:“不管尹芸是不是凶手,但是有末轩姑娘这位人证,就足以证明尹芸也有杀人动机。” “来人,将尹芸带上殿来!”太子也难掩兴奋,立即下令抓捕尹芸,而尹卓已经木在一边,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第三十六章 案终 尹芸跪在大殿正中央,正排在南宫蔺身旁。仇人相见,一个闪闪躲躲,不敢正视,一个两眼通红地,将头颅转向一侧,死死盯着他,微乎其微的声音:“尹公子,你终于来了…” 尹芸吓得一震,慌忙低下头,“你杀了人不反省,还来诬陷我,你还有没有人性?!” “尹公子何出此言,在下与贾楔的案子,难道没有你的一份?” “你,你口出狂言!我本想看在好友一场的份上为你说几句好话,看来是我多事了!” 南宫蔺的嘴角狠狠抽动一下,以示不满。 长孙无争问他:“的末轩,你可认得?” 尹芸看也没看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头牌谁不认得!” “三日前的晚上,她是否在你府上?” “她…是又如何?!”尹芸硬着头皮说道,“这与贾楔的死有何关系?我不过请了个头牌来唱个曲,又没有犯法!” “孽障!还不快闭嘴!”尹卓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上去把他按在地上认罪。 长孙无争皮笑肉不笑地说:“尹大人少安毋躁,且听我审案。” 尹卓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是再多言怕是要引人猜忌,可是这目中无人的儿子在大殿中、太子殿下面前如此猖狂,自己若是再不阻止长孙无争,恐怕… 尹卓对卫子胥弯了弯腰,自己先请罪:“犬子骄纵惯了,在殿下面前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赎罪,回去微臣定会好生管教!” 卫子胥的眼神扫过南宫蔺和尹芸,落在尹卓身上,他现在迫切想知道谁才是真的凶手,哪管什么遮不遮拦的,对他摆了摆手,示意闭嘴。 长孙无争继续说:“证人指认你曾与贾楔有过争执,并且刻意回避她,是也不是?” 尹芸看了看他爹,想得到下一步指示,却被一个庞然大物挡去视线,长孙无争对他笑了笑,“尹公子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 尹芸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是否曾收买贾楔,欺骗南宫蔺?” 他仍旧点点头。 “南宫蔺发现了你们的事,你是否有过杀心?” 尹芸正下意识地想点头,一听杀人二字,吓得脖子僵住,脸色巨变,“大人,我没杀人!” 长孙无争继续说:“你说你没杀人,那你可能自证清白?” “我的玉佩完好无损,就在家中,大人可派人去拿来验证!” “是是是,玉佩能证明,我立即遣人去拿!”尹卓正要招呼下人,却被长孙无争叫停,转身向太子请命,派遣刑部中人走这一趟。 在这段时间的空档,苏衍对身旁的李弘说:“还是要感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前来助阵!” 李弘拱了拱手,有些惭愧:“小人本该来的,却一时昏了头,实在没脸见人!” “世道苍凉,人人都是自顾不暇,你能如此,已是难得。” 李弘在蛐蛐馆与苏衍道别后并未走远,而是尾随其后,等他们转道去了暗市,立即去向坊主询问,得知苏衍怀疑了尹芸。李弘突然想起,当晚护送末轩回的路上,曾跟他说起贾楔跟尹芸争执的事,如今想来,怕是个大发现。李弘不敢打草惊蛇,躲在家中分析了一遍:若尹芸才是凶手,那这案子可就麻烦了!一边是尹家,当今六部尚书的爪牙,身后是庞大的墨党势力;一边是南宫家,身后除了长孙无争这位刑部尚书便再没有支撑,长孙无争一直以正派形象示人,刑部在他的带领下破获了无数疑难案件,也从未姑息养奸,可是,他却从不去招惹墨党的人。如今这案子,长孙大人应该不会为了一个南宫蔺引火烧身,所以胜负很明显,但是……后来李弘又打听到太子殿下莅临,坐镇终审,那这性质可就不同了。太子本就与墨斐暗中较劲,又怎会放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苏先生一直对此案穷追不舍,照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绝对会多一成胜算…… 想到这些,才决定拼一次,若能匡扶正义,他李弘也就出了名了! 可是此时李弘却听得身旁的人一声叹息,似乎另有隐情,他试探性地问她:“苏先生是有什么疑惑吗?” “并非疑惑,而是担心。” 李弘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此时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何出此言?” “不管案件成功与否,墨党势力一日不除,所有曾对抗过它的人都将受到威胁。” 听到苏衍担忧的原来是这个,松了口气,说:“这你就别担心了,今日出头的是,”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是上头那位,我们这些小喽啰不值得他们动刀动枪,有这功夫还不如趁早巩固自己的党派,好对付上头那位!” 苏衍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可以啊,你不去做官可惜了!” “小人也是在听多了看多了,自然懂得多些。只是,小人原以为能助一臂之力,没成想一点作用没派上,实在惭愧,不知苏先生接下去可有打算?” “本来想能少一个人牵扯其中便少一个人,奈何对手强横,看来我只能如此了!”说着去向长孙无争请示什么。李弘对她没头没脑的话有些意外,但以他的身份也不敢多问,只能静心等待。 此刻,刑部派去的人将好回来了,呈上玉佩请太子过目,一并请了玉石坊的坊主来鉴定。 天色渐晚,众人却十分沉得住气,唯独尹卓父子俩如坐针毡,一刻不敢松懈。老坊主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说了句奇怪,尹芸顿时阵脚大乱:“此物可是从你玉石坊购买的,我还留了凭证,你可得如实禀报,若敢在殿下面前撒谎,可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坊主反复检查了数遍,将玉佩交还回去,说:“此穗子的编织手法确实与我玉石坊相同,只是这材质有些出入。” 长孙无争上前一步,对坊主道:“坊主的意思是,这并非出自玉石坊?” 坊主有些为难,说:“不敢断言,情况特殊的时候,我们也会用其他相近的材料代替,但没有记录,无法追溯。” 卫子胥思忖良久,急急的问苏衍:“苏先生可还有证据?若能在日落前从他俩人当中识破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本宫赏!” 长孙无争上前一步说:“殿下英明,苏先生还有一位认证,卑职已请人带过来,请殿下召见。” 此时尹卓终于按耐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冤:“殿下,那晚微臣也在场,那么多家丁都在场,那晚贾楔只不过醉酒闹事,是微臣将他赶出府去,贾楔可是安然无恙地离开的呀!末轩姑娘人在厢房,怎么可能看见!还有这玉佩,坊主都说了确实是玉石坊的,这……” “大人!”苏衍打断他的话,“坊主说的是材质大抵相似,并没有承认此物完完全全就是玉石坊所出。若大人对坊主的话存在疑惑,不如请上最后一位证人,一切真与假便都明了了。” 尹卓额头上的汗珠一大颗地滚落,通红的眼白几乎要渗出血来,按在地上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他艰难地跪直了身板:“若此人还不能证明呢?” 苏衍自然知道他那点心思,微微笑道:“任凭处置。” 听到这话,尹卓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最后一位证人上场,而此人的出现,让尹芸彻底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草民李承儒,拜见太子殿下、诸位大人。”李工匠缓缓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但是声音却是响亮稳重,丝毫看不出他此时的慌乱。 卫子胥将玉佩穗子转交给他,问道:“可认得此物?” 李工匠下意识看了看尹芸,才接过玉佩。手指从玉佩慢慢摩挲至穗子尾端,戛然而止:“此物…是出自小人之手。” 宸英殿中,一片哗然。 “两日前,约莫辰时那会儿,尹芸公子造访暗市,请我按照玉石坊的穗子一模一样造一件,便是此物。” 坊主忍不住问他:“好家伙,你这手法堪比我坊的工匠,你师从何人啊?” “赵国李崇明,便是家父…” 坊主恍然大悟:“对了,你也姓李!真巧,咱们师出同门啊!只可惜你学了一身本领却在暗市做造假营生,实在愧对你的父亲!” 李工匠自知理亏,也不做辩解,只对坊主说:“家道中落,为了营生去暗市骗人,有今日下场也是草民罪有应得。”他抬起沟壑纵横的脸,面对着身前这些高官权贵说,“尹公子当日来找草民,只说了修复玉佩,草民从来只做生意赚钱,不管闲事,但那日在暗市听得尹公子是遇到了大麻烦,还说…说尹家又要赔钱,后来草民细细琢磨,觉得应该和贾楔的死逃不了干系。” 尹芸一看自己造假瞒不过去了,便用起苦肉计:“我的穗子是丢了,但绝不是案发现场那件,我丢的是整条,那条不完整,不是我的!若非害怕被贾楔的死牵连,我也不必去暗市交易,也不必烧了原来那件,不然…不然就可以自证清白!”他想了想,急忙补充,“南宫蔺和贾楔有私仇,他才有最大嫌疑!” 苏衍看着他垂死挣扎不禁失笑:“你和贾楔刚争吵完,第二日一早便去暗市修复玉佩,是否太过着急了?这件玉佩虽然名贵,但对于你来说不至于如此?而且贾楔之死,可是在下午才传扬开,是我和学生们发现的,在这之前谁都不知。那么请问尹公子,你从何处听来贾楔死了?还有,如果我没推断错误,南宫蔺的穗子就是你偷走的,自己再去暗市做一条假的,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太子愤然起身:“尹芸,快如实交代!” 尹芸被太子威严吓得瑟瑟发抖,实在撑不下去,便全部和盘托出:“是,是我杀了贾楔!当时杀了人,心里…心里很害怕,就将他扔去了后山。” “杀人时间?”长孙无争问道。 “丑时,不记得具体时间了。我回来后才发现穗子被他扯断了,不知落在何处,我担心刑部彻查起来,早晚会查到我头上,我…我便立即去伪造一条…” “南宫蔺那条穗子,可是你做的手脚?” 尹芸眼泪直流,点了点头,“是,是我偷的,就在伪造之后偷的。” “那你连夜回城,又是如何逃过守城兵的盘查?” 他闭上眼,绝望道:“都收买了,让他们说没见过我便成……” 太子听后拍案怒道:“杀人行贿,栽赃陷害,尹芸,你好大的胆子!尹卓,你这父亲难道真的毫不知情吗?” 尹卓双腿一软,摊在地上,“都是罪臣做的,小儿只是失手伤人,罪臣一时鬼迷心窍,怕贾楔勒索才灭了口弃尸后山,一切,小儿完全不知情!” 可是,他所说的已经毫无意义,忤作验尸结果,那唯一致死的一刀,得是一名八尺男儿方能插入,而尹卓身材矮小,根本不可能做到。 三日后,后山杀人案的最终决判以告示广而告之,张贴若水各处,告示上这样写道:经由刑部查明,大理寺复审判定,尹芸杀人弃尸后山,栽赃嫁祸,恶行滔天,今判其流刑,永世不得踏入容国半步;其父大理寺卿尹卓,包庇凶犯,滥用职权,其罪难容,革其官衔,看守皇陵。 流刑虽不致命,但也是生不如死,这对富家公子尹芸来说已是最大的惩罚了。 苏衍特意在束幽堂外头建了一张功过牌,将此告示撕了一份贴上,供过路人驻足评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让路人也顺便赞颂一番束幽堂齐心协力翻案的事迹。而此事迹实则早已路人皆知,众人都道苏先生虽是女子却有男子的睿智和勇谋,仅仅一天,便找齐证据翻案。容国建国近百年,还是头一回出现像苏先生这样的有勇有谋的女子,真是前无古人,后人难及! 最后,众人将此事归类成一句话:奇人奇人,奇女子也! 风波过后,南宫蔺一家老小包了个大礼,亲自送去阑珊院登门拜谢,苏衍笑呵呵的推开,“做好事不留名,送礼就见外了!”无奈南宫阕一根筋,偏要她收,苏衍一再婉拒不成,只好接下。回头拆了礼,不禁大跌眼镜,区区一篮子蜀山特产,就算答谢了?忍不住感叹南宫大人还真是他爷爷的清廉! 至于那受害人贾楔的叔父工部尚书,却未曾出面过,那日终审也未曾出现。想来他脸皮薄,自己当初那样逼迫长孙家,到头来弄错了人,自然不好意思再出现。 昏暗脏乱的巷子里,酒馆、赌馆、小作坊大开门店,人头涌动。一身单薄的玄袍立在最深处的角落,几乎隐在了黑暗里,高墙内探出的柳树在他头顶随风轻舞,落下几片柳叶,轻拂过他的脸颊,落在鞋边。 徐娘从唯一一间闭着门的馆子里探出头,观察四周,确定无人窥探后,方来到左卿身边。 左卿的脸色有些苍白,此时眉头深锁,又添了一抹肃清,“星汉阁下的暗道直通此处,若将来有突发情况,这将是我们唯一逃生的通道。还得麻烦姑姑帮我招揽一些信得过的人,伪装成商人住在这里,总有需要的时候。” 徐娘展开欣慰的笑容,对他道说:“放心,你交代的事我定给你办妥当。对了,杀人案虽已结束,但是我担心有人怀疑,一旦怀疑必穷追不舍,你千万别向任何人透露蛛丝马迹,尤其是苏衍!” “是。” 徐娘的脸色瞬间沉下去,“锊儿,你要记住,儿女情长都是过眼烟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墨斐,你不能心软!” 左卿怔忡的看着她,半晌才机械的颔了颔首,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知道了。” 碰过面后,左卿戴上斗篷,警惕地离开了巷子。当他踏上马车时,一阵惨烈的呻吟声突然冲击耳膜,他蓦地停下,待他再去检查四周时,那声音已经消失,耳旁除了夜晚的习习微风和街头巷尾的人来人往,再无其他。 他却没发现,就在对街,末轩被一个黑影一掌劈晕,从一辆青篷马车上跳下两个黑衣人将她扛上马车,立即飞驰而去。 而那个黑影,有着一双和歌弈剡一样嗜血的眼。 第三十七章 死士之命 园林旖旎,缤纷漫天,似是那冬日飞雪,放肆飞扬着。 苏衍拎了只鸟笼溜达到南湖的石亭子里,小心翼翼的打开鸟笼将它放了出来绑在手指上逗它。阿臾凑过去端详这只鸟,忍不住赞美:“这可是楚国皇宫养的鸟,叫什么锦吟鸟,哦!它是会说话的。” 苏衍得意的说:“那可不是,昨日西楼说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出了风头,为表祝贺,特地送了这只鸟给我,烦闷时解解闷,不烦闷时我给它解解闷。” “一只鸟也有闷的时候?” “万物皆有灵性,谁说他就不会闷。你看,它在听我们说话呢。” 阿臾打量锦吟鸟一会儿,惊喜地拍手说:“诶呀,真的在看我们,先生你瞧它还歪着头呢。” 苏衍拿了根树枝逗鸟,一边说:“最近可真是诸事通顺,不仅将学堂那帮小不点制的服服帖帖,还帮了锦倌这么大一忙,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我苏衍也在若水传开了名声,哎呀!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小鸟你说对不?” 锦吟鸟昂起头,学着她的话叫:“哎呀哎呀!好人有好报!” 苏衍和锦吟鸟对话时,瑾云城就已躲在远处的树林里,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妙曼少女。她一直好奇,苏衍究竟有什么力量,竟能让一直铁面无私的左卿会为了她破例,招收她这样毫无能力和背景之人。若说是看苏衍可怜,天底下可怜之人多如牛毛,也不见他哪回发过善心,若说是利用些什么,却也不像。那么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左卿对苏衍的感情非同一般!除了这点,她真想不出什么缘故。 不管什么缘故,总之能和左卿牵上关系,便是对自己有用的。 她提起了素色的席地长裙,踩着月牙色的流云水月履,仙姿飘飘地便往亭子去。 “阿衍你现在可是美名四传,若水百姓都知道你的事迹,都说束幽堂新来的先生勇气和智慧双并,实乃奇女子。”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脚步也忒轻了点!苏衍连忙起身作揖,“瑾先生有礼了。” 瑾云城颔首微笑,“我们是拜过姐妹的,以后不必这般见外。咦,这只鸟瞧着有趣。”云城瞧见那锦吟鸟正歪着脑袋端详着她,忍不住伸手去逗。 她的声音非常柔美好听,配合着那身姿举止,苏衍和阿臾都觉得有些晃神。瑾云城又说,“咱们来书院也有好些日子了,你怎么没来找我?去年我让人去楚国带来鸳鸯并蒂花的种子开花了,第一个便想到了你,不知你可有兴趣?” 苏衍兴致高昂,可随即涌上一股凄凉,“束幽堂这群学生忒闹腾,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些时日我被他们牵绊住没能抽身,见谅见谅!” “说来也是,你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是该用心管理好学堂,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多与书院的前辈多走动走动,掌事大人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他可是墨大人的义子,如今的职位也是墨大人提拔,若你能在书院得到他的相助,日后高升定然比任何人都有希望。” “你说左卿?得了!”瑾云城不说还好,一提这事她就来气,“外头不是都在传:七善书院左掌事铁面无私,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他会帮我?做我的春秋大梦去!我还是把钱先赚够,然后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 我还得去找我的师父呢!”苏衍长叹一声,望着高墙之外的天际,心中惆怅无比。 “你师父…楚国人?” “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我也不曾去问他。这人忒没良心,为了个女人连夜离家出走,见色忘义,没人性!” “原来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听你所言,与掌事大人是旧识?” 苏衍刚想开口,突然心生疑窦,忍不住看了看她,“云城…你好像对左卿很感兴趣?” “啊?!”瑾云城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急忙解释:“掌事大人不近女色,我怎么可能对他感兴趣!我只是在为你考虑!话说回来,我的建议你好好想想,毕竟书院不同他处,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是否严重了?” “你难道忘了长孙熹对你做过的事?还有那几日的牢狱之灾,你才来书院多久便遭受这么多,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虽说掌事大人与你是旧识,但他可曾出手帮过你?很多机会,其实是自己争取来的。” 苏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瑾云城心满意足,拉起她的手说:“这几日若得空,去我那儿喝茶,给你备好点心。” 苏衍一边应下,一边想着:自己在宸英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左卿并未来询问过半句,也从未让砚生来关切,难道他压根没对自己有过一丝兴趣? 对此她不确定,也没什么心思去追究,眼下自己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没有靠山,没有能力,左卿高高在上看不上自己很正常的。 夜幕低垂,书院大门缓缓关闭,进入宵禁。 一个白色身影飞速从水桥上闪过,如幽灵一样消失在竹影婆娑中。 若水街空荡无人,犹如一曲别离哀乐,风起,巷口便响起一连串鬼哭狼嚎。 熄灭最后一盏灯,顿时整个街道陷入了死寂。 徐娘脱了外衫,躺进香软枕被打算睡下,突然一个白影晃过窗外,她惊坐起,立即点亮蜡烛出去,而走道两侧却并无人。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绕过二楼的回廊,径直去了对面末轩的房间。 徐娘敲了两敲,却并无人回应,不禁回想方才的事来。按照她以往的经验,那个白影自然不会看错,不过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消失在二楼,此人的轻功必是精湛的。但当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刷得发亮的地板上时,心里的疑惑立即又起。 徐娘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十年,还从未见过落地无痕的轻功! 在她沉思时,房间的光亮了起来,门终于开了。 末轩看了眼徐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徐娘挤出了个笑容:“末轩啊,你睡了吗?” 她漫不经心道:“要是睡了还和你在这儿说话?” “我就是担心你没关好门窗,让窃贼潜入再丢了什么,丢了什么是小事,要是伤到你那我可得心疼死!对了,我已经连夜熬了鸡汤,明早可别忘了喝哈!” 末轩不耐烦地应了声,立即关上门。 徐娘的笑脸僵了一僵,终于垮了下来。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吹灭了蜡烛,从门缝里往对面窥视。但是对面房间的光突然灭去,一切陷入黑暗。 之后的整夜,她都难以入眠,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白影,以及末轩身后那团可疑的血色纱布。 末轩离开门口,压低了声音说:“出来,她应该没起疑。”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便是方才那个白色的影子。 他挑下面纱,是瑾云城。 末轩按着肩膀坐在床头,整张脸已经惨白到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滑落在地,但她却咬着牙,丝毫看不出任何痛苦。瑾云城的夜视能力极好,迅速解开她的衣襟。在漆黑的环境下,那些殷红的,或窄或宽的伤痕触目惊心,瑾云城给她上药的手隐隐颤抖,一直到最后上完药,她的手腕几乎快要抽筋。 “姐姐何必冒险过来?”她张合着干裂的唇,细微的声音落在她耳中,犹如针在扎。瑾云城收起药,塞给她一瓶红色药瓶说:“我不救你谁能救你?这瓶药记得每两个时辰服一次,切记不能饮酒。” “姐姐不气我杀了将军?” 瑾云城从黑暗中凝视着眼前这张布满难过和委屈的脸,忍不住伸手贴在她脸颊上,“下不为例。” “你为何不愿离开?”她看不清瑾云城的脸,隐约觉得她并未动气,紧接着说,“将军已死,现在整个六国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我们!可是姐姐为何执意留在此处?墨斐心狠手辣,一旦我们露出马脚,将是死期!姐姐还是同我离开容国,我们一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她没有听到瑾云城的决定,反而下巴一阵疼痛,瑾云城的声音随之幽幽响起:“别忘了,你已经踏进了这座地狱,看清了这座地狱,一旦带着这个秘密离开,随时都会丧命。想活命,就把命交给他,还能长久些。” “可…可是一旦我们失去了作用,便真的后退无路了。” “那便后退无路。”她清清冷冷地说着,黑暗中,那双眼却布满了哀伤,“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进丞相府。” “楚国丞相?” “现在只有墨斐能解开我的疑惑,我不能走,”她用力呼吸,似乎这房内充满了恐惧,让她坐立难安,“末轩,等若水平静了,你就赶紧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永远不要回来。” 末轩摇了摇头说:“不管你的疑惑是什么,又要在墨斐那儿得到什么,我末轩,生死相随!” “这世上,不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去死。” “我不一样!” 瑾云城没有发现末轩哭成了泪人,更没发现她在黑暗中的手已经快掐出了血,她不知道,她在末轩心中意味着什么。 是仅有的,重于末轩一切的人! 渐入深夜,一角,那最后一点光芒犹如沧海一栗,挣扎着,最终消亡。这一夜的若水,同往常每一个深夜一样,并无奇特,但风平浪静之后,指不定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第三十八章 太子 若水街东南有座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正讲的是前些日子发生的趣事,这趣事的主角依然是七善书院那位名声远播的苏先生,已连续讲了七日。整条街约莫四座茶楼,其余那三座茶楼发现此法是个生财之道,便学了去,又讲了七日。 至今,已过半月。 那说书的满头大汗,脱去厚袄,打开破折扇子,往腋下扇了扇风,灌了口茶继续说:“这位苏先生同那些小家碧玉可不一样,她有着男儿的气概,懂女子不懂的学问,做着女子无法做的事,真真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人啊!这气质也与众不同,虽则在容貌上比不过那位瑾先生,但比起瑾先生却独有一份特别之处。据说这位苏先生来自楚国,楚国多出奇人异士,她也算是奇人奇也。” 台下有一男子摇着扇子笑说:“你这话说的才是奇,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般女子,你说这位苏先生破了悬案,救了南宫家,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她是如何破的悬案?” 说书的收起破扇子,置在案上。 “仁兄既说了这,那在下就干脆说说这破案的关键一人,末轩!” 茶楼顿时热闹起来,那摇扇子的男子弯起了月牙,抿了口茶水。 说书的继续道:“想必众位也是熟悉,那日末轩姑娘去尹府弹曲助兴,却撞见了尹公子毒打贾公子,这才破了悬案。” 众人以为是一出多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典故,不禁大失所望。 有个微醺的男人提着酒壶站起身,摇摇摆摆地走上台阶,靠着说书人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敲了敲书案,说:“你这老头儿信息不准确啊!我怎么听闻,是暗市的李工匠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明明是他指认了尹芸,怎么到了你这儿颠倒了?!” 说书人拱了拱手,赔了个不是,“这位大爷,咱们说书的一直就讲究有趣二字,若按照您这路子讲下去那可就没甚意思了,李工匠的出身大家也并不好奇,自然是对这位末轩姑娘更加感兴趣,你们说是也不是?”说罢,问起台下的听众。 男人摆了摆手,挪了张条凳坐好,“那你给我讲讲,这位的头牌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说书的将扇子敲了敲书案,神秘兮兮地说:“说起这位末轩,在下却知道一些秘闻。”此言一出,茶楼立即又沸腾起来。说书的心满意足地重新打开破扇子道:“末轩本是临国人,据说曾在将军府当过歌姬,后来将军被暗杀,这才离开将军府流落楚国,短短半年便出了名,倾慕者纷至沓来,一掷千金,只为一睹美人芳容,后来随阁主搬到了若水。不过今日老朽要讲的却是另桩事,便是这位末轩姑娘同那位将军曾有过的一段非常凄美的缘分,诸位且静心听我慢慢道来呀。” 话说到此处,众人心知肚明,纷纷解囊,扔了钱去台上。 那摇扇子的男子摇了摇头,觉得无趣,自行离开。未行几步,迎上来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凑在他耳旁说:“王爷,太子去了七善书院。” 他摇扇子的动作戛然而止,“太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容国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卫尧。 夕阳西沉,他收起折扇插进腰带中,饶有兴致地说:“看来皇兄也想去会会那位苏先生。走,随本王往那书院一趟。” 一进书院,便传来吵闹声,洒扫的丫鬟扔了扫帚水壶统统涌去了西处。卫尧刚落脚,还未搞明白缘由,便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近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立即退开两步,垂首作揖,“臣弟见过太子哥哥。” 今日的卫子胥,玉冠高戴,横插一支麒麟簪,着了件缃色锦袍,除了领口蟒纹能象征他的身份外,其余甚是普通。他玉面生辉,步履轻盈,看着心情大好。身后随了两列宫女太监,放眼望去,宫女貌美,身姿婀娜,就连太监都是涂脂抹粉,穿戴更是一丝不苟,与那寻常公子竟无两样。他抬了抬手,在卫尧起身时,将手搭在他的左肩,亲和的微笑:“尧弟,几月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哪里热闹往哪里凑,看来本宫以后若要寻你,直接去热闹地儿便是了。” “太子哥哥说笑了,臣弟是听闻太子哥哥也来书院,特地来恭候。” “那便一道去。”卫子胥与他勾着肩膀走,如亲兄弟般,继续说:“前段时间本宫坐殿听审,见证了一桩大案,其中那位叫苏衍的女子让本宫印象最深,你可曾听过此人来历?” 卫尧目光炯炯:“看来太子哥哥与臣弟是不谋而合啊!” “哦?听你这意思,你是为了她来的啊!” “这个…一半一半!” 卫子胥挑了挑眉,心里岂会不知其心思,只是不好意思戳破,便装作信了。此时有几个侍从慌张迎上前,跪拜在地,“奴才拜见太子殿下、王爷。掌事大人已设下宴席,请太子殿下、王爷移驾。” 卫子胥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铺开了笑意,“早便听闻左卿才华横溢,是位奇才,容貌又是极出众的,本宫想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掌事大人可是很久了,今日来得正巧,那便去赴宴。” 言罢,众人脚尖一转,随太子往禅静院去。 左卿早早迎接在院外,不等太子走近,便已跪拜下去,“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恭迎太子殿下、王爷。” 他的声音轻柔,与这满园春风仿佛融在了一起。 太子好似宝贝落在了地上,急步过去将他扶起,“先生不必行礼,本宫此次而来只是闲逛。” “这是礼数,应该的。方才卑职惊闻二位殿下驾临,立即命人设宴,备上陈酿,斗胆请殿下及王爷屈尊禅静院,一同饮酒赏景。”他虽嘴上敬他为尊贵,但这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模样。 “哦?”卫子胥不禁欢喜,“先生这儿还有好酒?” 左卿仍旧垂着眼帘,引太子入内。 一行人鱼贯而入,进入层层院门。路过桃花林,桃花未开,但开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花,攀爬在桃树枝上,别有一番景致。太子不禁驻足观赏,并给予赞许:“先生果然情趣优雅,将此桃林打造的如此别致,实在厉害!”走到最后一道院门,远远瞧见里头的星汉阁坐落在高墙之内,又遥指着那座楼阁进行了一番美誉:“听说星汉阁是能匠宇祁亲手制的图,亲手给建起来的,果然不负盛传,还真是如仙阙一般,清雅脱俗,令人忍不住升起一丝敬畏之心啊!” 终于到了星汉阁,左卿特意在阁外的一片空地上架起木台,再铺上厚厚的地毯,四角压上熏炉,中间排开三张檀香案。丫鬟候在过道旁,太子入座后,立即上前斟酒,不时又有其她丫鬟端上蔬果酒肉。太子见了这些姿色不错的丫鬟愈加兴致大发:“先生眼光独到,就连丫鬟都挑选得如此灵动。说起这点,本宫可就差远了,东宫那群览殿可没这儿这般雅致,先生这座禅静院,从里到外,方方面面可真是如仙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啊!” 左卿不慌不忙地起身作揖,“太子殿下折煞卑职了,卑职不过是个俗人,只是不想院子太过死气,才种了这满院的桃树,若殿下喜欢,卑职随时恭候殿下。” 太子饮了口酒道:“正合本宫意。”他挥了挥手,立即有位宫女跪行至宴席中央,呈上木盒,“此物乃雪山白莲,为吴国进贡宝物,今日造访,是为赠礼。” 卫尧看了眼宫女呈上来的东西,没忍住笑了一笑,心道:太子哥哥果然还是和那些俗人一样,想尽办法的要巴结左卿,好巩固自身地位!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墨斐为敌了! 左卿面对盒中白得剔透的雪莲,心中波澜不惊,但仍旧朝太子行大礼,“殿下隆恩,卑职感激涕零。” 太子心满意足地将他扶起,觉得差不多要进入主题了,转头对卫尧道:“你不是要找苏先生说话吗,时辰尚早,你先过去,待我与掌事喝完这壶茶再来寻你。” 卫尧哪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即起身:“那臣弟便先退下了。”说着,视线又瞥向了左卿。面对两位皇室成员,他那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定的让人后脊背发凉。 他心里对这个墨斐的义子有着诸多好奇,也有诸多恐惧。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左卿似乎一出现在若水就已经是墨斐的义子了,常年深居书院,虽然只是个书院副掌事,却能在若水左右逢源,朝中百官也好,京都世家也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总不能是因着这层身份?歌弈剡还是墨斐的亲外甥呢,也不见得京都官员对他有多尊敬。想来,他是真的有本事,不然墨斐也不可能收下他。 过去那几年,墨斐势力迅速壮大,多半就是左卿暗中出谋划策。而今时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找到他,看来是嗅到了什么变故。 卫尧不再多虑,行礼退下。 卫子胥屏退左右,放下手中的酒,试探他道:“先生早就知道本宫要来书院?” 左卿微微一笑:“太子驾临,哪能不惊动?” “先生拜在墨斐门下,为何还特地迎接本宫到你的禅静院,你难道不知本宫与墨斐素来不和?”太子面色仍旧和蔼可亲,可是言语之中尽是逼迫和猜忌。 “知道。” “那为何还与我接近?” “太子英明,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太子沉默了许久,突然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先生慧眼!” 左卿颔了颔首,将此默认。 他又郑重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本宫也无须拐弯抹角,今日至此,闲逛是假,来见先生你才是要紧。既然先生也有意入我麾下,那咱们敞开大门说正事。” 左卿慢条斯理的将一杯酒饮尽,此时从远处飘来枫叶,落在食案上,他随手拂去。深情之淡然,仿佛早已预测了一切。 卫子胥是容帝的第三个儿子,生母齐妃是宫里的一个女官,容帝将她纳入后宫也仅仅是因为皇后的一句戏言罢了,容帝对她的喜欢可远远比不上容貌倾城的皇后。而卫子胥出生的时候,太子卫臻已经是所有人的中心,他的降世并未引起宫里的轰动,甚至连容帝也不曾来看过几眼。 齐妃为子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皇后和太子的离世。太子之位空悬,齐妃依靠墨斐的帮助,终于将儿子捧进东宫! 可是卫子胥不甘心被墨斐控制,多年精心布局,表面上言听计从,暗中却在拉拢官员,买通宫中将领。短短几年时间便将东宫全部墨党耳目铲尽,宫中守卫也是被替换的替换,收买的收买。可是墨斐又怎会不知他的动作,那些被替换的、被收买的人不过是他演给卫子胥的一场戏,真正的耳目早已扎根在宫庭,又怎能轻易动摇。 墨斐不杀他,或许是顾念几年的情谊,也或许只是觉得卫子胥不值一提罢了。 如今卫子胥和墨斐翻了脸,终于体会到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曾经还有墨斐拥护,三省六部皆信服,可是失去了依靠,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之人,都开始背弃。他的身边除了齐妃麾下的几个忠臣,再无其他。 卫子胥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得罪了墨斐,恐怕这太子之位难以久留。 所以,他来了。 左卿想到这些,只觉得可笑。权位对于某些人来说比一切都重要,可是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的筹码罢了。 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幼时父亲和母亲的面庞,院墙下的梅花树,还有哥哥们打闹在一起的画面。那时候一切都那样幸福,不必像现在这般,步步心机,拿命去算。 眼前的太子卫子胥,其实跟自己一样可怜。 左卿从回忆里抽身,只是扯了个淡漠的笑容:“太子殿下信任我,卑职感激不尽,只是…” 卫子胥的笑容戛然而止,紧张的盯着他。 左卿的食指无名指在案上轻敲,良久,终释怀:“殿下今时的困境非一日之寒,卑职需要时间。” 卫子胥松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先生若能完成本宫心中所想,本宫绝不会亏待先生,以后,便拜托您了!”他将好处都明摆,以为这样更能让左卿摇摆。 左卿回礼道:“殿下严重。” 第三十九章 大将军开课啦 卫尧拜别太子后,急忙回到原地,对了对西面方向,欢天喜地的便大步过去。 这是一处僻静的院落,低矮的院墙内只有几株蔷薇靠着灰色的墙壁,增添了几分俏皮。 他一把拦下路过的下人。因卫尧穿着朴素,说是王爷,倒不如说是江湖少年更为妥切,那下人自然不识。但能出现在书院的必然不会是闲杂人等,便作揖,“这位公子好,可有吩咐?” 他往院子里眺望了眼便问:“里头是何人居住?为何所有人都往这边凑?” “自然是言大将军!只要将军在哪儿出现,必会引起围观。不说了,小的也要去凑个热闹。”说着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回来说,“看公子不是书院的人,不如随小的一同去,小的必能为公子挤出个好看席!” 他欢天喜地地将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那就有劳小兄弟了。” 青阶隐在树叶中,红漆大门上方挂一青绿牌匾,是为断云轩。门两侧悬挂着犀角风铃,有人走过,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院子分为前后院,前院起初,由一条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区分四块,以木桩围起,里头都种着蔷薇,已经爬满了矮墙。由外到内,先是三座黛青色楼阁,由飞桥相连,又从楼阁飞桥下横出一座云梯,曲折蜿蜒,隐入后院。远远望去,后院还有各种建筑,仿若层层相叠,难以区分。 并不出奇的院子里竟然如此大的乾坤,一看就是出自宫廷能匠之手。 进去后才行几步,便碰上几个跑出来的丫鬟,见到尧王大驾,慌忙伏在地上。他抬了抬手,快步而入。 断云轩对于卫尧来说并不陌生,那是书院的中心,也是诸国使者出访本国唯一聚集之地,更是书院内部举办各种宴席之处。断云轩共有十座形态各异的楼阁屋舍,青砖绿瓦,雕梁画栋,着色均以玄色为主,朱色为辅。建造十分简略,却在细节上精益求精,譬如屋檐角的兽身铜铃,门下万年青竹帘,院中那随处可见的涂了桐油的鹿骨烛架… 半隐在树影婆娑中的这一切乍一看,犹如山中古刹,虽远不及皇宫那般富丽堂皇,却让人不禁肃然起敬,不敢亵渎。 穿过主仪堂和会宾堂,沿着青石板路行至后院,眼前景致又扩大了一倍。才发现方才所见那层层相叠的楼阁,不过是因为相望甚远而产生的错觉,这些相距甚远的亭台楼阁矗立在各处。院中假山瀑布,树木葱茏,比起早已树叶凋零时的若水街上,此处可谓是四季如春。 卫尧虽然耳闻许久,却从未来过,是以今日亲眼所见,委实眼前一亮,不禁感叹:“此等风光,本王今日才见,真是懊恼啊!” “王爷今日一见也委实不亏。”突然有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尧王循声望去,此人便是书院万朝房掌司,西楼。他着一件雅青色重纱袍,外套一件黛色外衫,头戴竹冠,五官精致柔美,神色淡然谦和。他一手握着素色折扇,几步到尧王面前,作揖道:“卑职拜见王爷。今日是言大将军在此讲授行军之道,言大将军带兵多年,所向披靡,多少人想要学他个一二战术都未能达成,今日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别说书院,整个若水的公子小姐都来了…也不尽是,这些小姐主要还是来一睹将军风姿的。王爷若能前往听一听,也算没白来。” 卫尧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从前只知道言真气度不凡,今日听你的意思,还是个令若水女子倾倒的美男子了?” 西楼感叹道:“言大将军天生一副好皮囊,可是令我等羡煞啊!” 他退后半步,仔细瞧了瞧他,一瞬后,十分郑重其事的摇头道:“先生貌容不俗,虽比不得言真,却也不是凡类。凭先生这张脸,他日若想惊艳容国也并非难事。”他略想了想,又说,“先生若真有这想法,本王倒是可以为先生筹谋筹谋。” 西楼眉梢一挑,“王爷谬赞,卑职一介俗人罢了,能得王爷厚爱,实在是祖上积德啊。” “祖上积德?哈哈,你祖宗积德就为了今日被本王厚待?”他歪了歪头,“委实有远见。” “就让卑职引王爷前往,现在去还能做个好席位。” 言罢,领着尧王便往那座临水而建的四层乌瓦楼阁而去。 束幽堂内,众人散去,三两成群的全往断云轩涌去。 锦倌连忙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方小木盒,四处审视一遍,立即跑去偏堂。 偏堂一直是苏衍的休憩之处,但任职多日也不见她待过几回,这梳妆台床榻等一应用具倒还整净。 锦倌打开小木盒,里头是一盒陶瓷罐头,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清香扑鼻,十分好闻。这鲜嫩的花蜜胭脂是府中丫鬟早晨刚采摘制好送来的。她小心翼翼的用食指在胭脂里沾了沾,对着铜镜开始帖花黄…最后瞅了瞅镜子里那张粉扑扑嫩滑滑的小脸蛋,忍不住摸了自己一把。 “欸…我这样的美貌,果真是要投胎好人家才不辜负,想来父母恩待,也是因为这张好皮囊。”说到这儿竟感叹起来。 苏衍从外头进来,阿臾屁颠屁颠儿的跟在后头,接过主子从食盘里顺的橘子,剥好了递给还去,苏衍顺势把湿哒哒的手在她袖子上蹭了干净,一屁股坐在摇椅上,睨了眼沉浸在臆想里的锦倌,摆了个舒服的靠姿道:“你父母待你是恩厚,生了你哥哥后本想再生一位公子,这样就可以达成一子继承祖宗家业,助家族兴旺,一子继承你父亲未达成的理想,一生戎马,为国效力。未曾想生出来的是个女娃娃,你父母却仍当你儿子般爱着疼着当作心肝宝贝。”说到此处,锦倌又感动又幸福。苏衍继续说,“可是啊,你父母却已经在为你寻婆家了呢。” 锦倌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嘟起嘴把手里的胭脂扔在梳妆台上,“先生!我好不容易忘了这档子事,你偏来提醒,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啊!”苏衍看了眼镜子里一张愁苦脸,接过阿臾递来的橘子含糊不清的说:“女儿家总要嫁人,我看你就别再沉浸臆想里了,既浪费时间又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我去断云轩逛逛,今日言真讲课,若水公子哥儿们都来凑热闹,你也去凑凑,就凭你这样好脸定能凑来个好夫婿!为师我一定做你背后的推手,任劳任怨,倾尽我毕生所学,嗯,你要相信我!” 阿臾笑呵呵说:“是啊,苏先生慧眼识珠,一定能帮姑娘找到个好人家的。” 锦倌给他吃了个毛栗子,“你这个丫头才来几天,一口一个苏先生叫的倒挺顺口!你家先生这是在拿我笑话呢!话说回来,先生你一直独来独往,怎么突然多了个丫头,难道是掌事大人分配的?哦!掌事大人对你…” 苏衍不以为然,“我这么辛苦,又要授课又要伺候你们这些公子小姐,左卿这么做我还真不用感谢他!你这臭丫头,成天脑子里想的尽是些什么歪门邪道?赶紧的,把脸擦了随我去断云轩。” “去是真要去,这好不容易画的妆也要留着。” 苏衍停在门口回首看她,忍俊不禁,“你画的跟母夜叉一样,别去凑个公夜叉回来,吓着你父母。” 锦倌吐了吐舌头,收好胭脂,便跟了去。 一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不用想也知道都是去看言真去了。 锦倌一边走一边说:“好家伙,言大将军临时开课说教,整个书院都搬空啦!啧啧啧,没想到大家也都是趣味相同,同道中人啊!” 阿臾说:“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武功强了些,家世好了些,依奴婢看还是掌事大人好。” 苏衍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左卿比言真好,你倒是给我说说他哪里好。” 阿臾立即开了话匣子,两眼炯炯有神的说:“奴婢斗胆,奴婢私以为言大将军太过张扬,反而掌事大人的内敛稳重是能让人有安全感的。还有让奴婢最倾倒的就是掌事大人的一双眼睛。” “眼睛?” “奴婢在大人的院子里多年,却从不见他有什么外露的情绪,独来独往很是孤单,却只这一双眼睛!奴婢看得出,他虽不表达情绪,却把一切都藏在了眼睛里,其实大人心里大多数时候是苦的,或许至今都未有几人能真正体会。” 苏衍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认识左卿时间不短,早知他的脾性。但今时听阿臾这般形容,不禁悲从中来。 心里挣扎了会儿,只说:“呵呵,你这癖好倒是特别。” 锦倌不满道:“何止特别,简直惨无人道!” 阿臾不敢顶嘴,只好嘿嘿傻笑,低下头去。 这回讲授行军之道,意在传授,深意在消遣。 言真叼了根草,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栏杆上,对底楼大众侃侃说道:“想当年本将军领军十五万,将临军逼退至荒境,临军将士即使再骁勇善战也敌不过本将军这千军万马的围堵。整整五日,临军倒了一半,剩下一半,在第六日东方天际刚露出鲜红色之时,被我军杀了干净。那一战后,临帝便再不敢进犯,乖乖退回原处。” 此时有人说:“想来这百年间,平原之上纷争不断,直到六十年前若水之战后才算平静。从此天下分六国,东容西临,北赵南楚,还有被夹在中间的燕吴二国。如今临国再次犯事,得亏了言大将军一直在边疆镇守,才有了这几年安稳,我容国才有这万里繁华啊!” 又有人应声道:“可不是,近年来临国野心愈发强大,对我容国周边领土屡屡挑衅,当初领军征战若水的镇府大将军早已年衰,幸亏长江后浪推前浪,言大将军这浪推得很是及时啊!” 最后有人结语说:“说到底呀,我们言大将军是转世武曲星,天生自带神力,是我容国的福星!” 所有人都打心里的敬佩,纷纷点头赞同。 言真飞身下楼,说话间嘴里的草一上一下:“就本将军说呀,这打仗吃饭是一样的,要有始有终,核心便是这菜得好,换句话说,打仗不在两方战术,更不在实力强弱,而是这领军之人是谁,若换做那位墨大尚书的儿子可不行,还得是本将军。” “将军好厉害!” “将军好武功!” “将军好谋略!” …… 苏衍和锦倌挤进人群,找了个好席位入座。阿臾看着桌上已无完整的点心茶水,立即从邻桌顺了一份过来给苏先生。苏衍不禁觉着这丫头虽然表面上愣愣呆呆的,但做起事来委实机灵。 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左卿的用心良苦。 若他真是为自己精心挑选了阿臾,那他是在意自己的。 苏衍脑子里的想法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绕来绕去思来想去全是左卿。一时间脸颊滚烫,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纷乱。觉得浑身燥热,伸手想去拿茶水,胡乱摸到一柄折扇,顺手拿来给自己扇风去火。 “大冷天的还怕热,得给你找个好郎中看看。”一个声音传来,不远不近,好像就在隔壁。 苏衍一口茶喷了出来,慌忙将折扇送回去,“失礼了失礼了……”抬头却发现,此人是西楼。 苏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早是知道你也来,我就自带茶果好好感谢你。” “感谢我做什么?”西楼好奇的问。 “你带我去街上玩了啊,咱们一处当差,趣味相同,三生有幸!回想起来除了我师父,也就你跟我最说的来了。” 锦倌和阿臾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西楼身上,然后识趣的移开,另落在别处。 嗯,西楼掌司和苏先生有些奇怪。 砚生突然出现,冷不丁的说了句:“是啊,苏先生最是好客,前些日我家大人也曾去过她那儿。” 锦倌一口气呛到。 这又是如何一回事?怎么听着话里有话。 她凑到阿臾身旁低声询问:“听说苏先生是掌事大人带回来的,还听说这些时日苏先生很是受到大人恩待,但是又听闻,西楼掌司对苏先生也很是关心,两人更是来往不断。从前不以为然,今时见此番光景,看来这背后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事情呢!” 阿臾胆战心惊的回道:“奴婢倒不知道这样的事,只是用眼睛看了些明白,道是掌事大人冷淡,不喜近人,却唯独对苏先生例外,想来是当做朋友的。” 西楼的耳朵捕捉到这样的讨论,不以为然。 苏衍并未料到这样的事,继续自己的话聊,“可不是嘛,我那儿忒冷清,多来人玩玩才好呢!改日咱们也办个小宴如何?” 西楼带着一分嗔意道:“可惜,最近你都不主动寻我,看来还得本掌司亲自去寻你呢。” 苏衍笑呵呵道:“咱们什么关系?这还用得着外人那些客套往来?” 诚然这番不过是朋友对朋友的话,但一旁听众却把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意思当作另有深意。如此一误会,便认真的以为西楼和苏衍才是一对,左卿倒成了单相思者。 锦倌细一琢磨,却又发现不对,怎么看掌事大人都不像是会有七情六欲之人,几年都没破例,今日遇上苏先生也该不会破例,是以,一定是看错了。 锦倌胡思乱想,又想到苏先生和言真的关系,虽然他俩不曾过多接触,但是言真老往书院来,若两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自己岂不是要落空,连白日梦都没得做了? 锦倌心中下决心,这可是大事,重要头等大事啊! 此时西楼重起一话道:“你刚来书院,这里地方法人也多,容易迷路,改日我作陪,带你好好领略一番书院的风光。” 苏衍自然乐意,便点头应下。 第四十章 各路权贵 话说言真这堂课说得越发起劲,连喝三大碗烈酒后,红着张脸盘腿坐在中央一张桌子上,慵懒的靠着手下的肩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遥指西方,说着:“你们看那个方向,接近楚国之处有一座连体峰,两峰之间有一条山缝,山缝宽有十丈,便是当年我与垣炎大战七日七夜之处。当年陛下赐我青冥剑和玄盔甲,可知这两样宝贝有何好处?” 话音刚落,众人猜测纷纷,却始终猜不出结果。 苏衍收起折扇,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扇子闲敲着脑门,“听说青冥剑是陛下于四十年前征战若水用的兵器,是兵器谱上排名首位的!”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苏衍,都愣了愣,又见她左右两侧是西楼和左卿,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言真提了提腰带站起来:“苏姐姐真是有眼界,这把剑还真是这来头。” 苏衍又说:“还有这玄盔甲,是先帝护命的东西,据说除了青冥剑别无它器可伤。大将军能得此两件,看来是深受陛下的宠爱,放眼整个容国,再无人能与您相提并论了。” 言真的十指悠闲地顺着发丝,得意之色尽显。 “不过垣炎乃为临国头等大将,战术诡异,十分难对付,此时想来陛下赐你这两样宝贝或许是因为忌惮对手太强大了。” “放屁!”言真盘腿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对她说:“当年我统领十五万军队与敌军厮杀了七日七夜,那时正值寒冬,将士们都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本就艰苦难熬,又遇上风雪袭击、粮草不济,如此下去必会致军心不稳,所以不宜拖延,必须速战速决!我想出了一个计策,让大军撤了军旗,扔了补给,连夜撤退三里山坳处,在来路上设下埋伏。哼!垣炎果然迫不及待地追杀而来,落入我的圈套也实乃是因果报应!垣炎虽然厉害,可惜刚愎自用,我用点脑子他就输了,你觉得陛下会担心我打不过他吗?” 苏衍也是第一次听闻他说这些话,心里十分的心疼。如果她还留在王府,一定不会同意他去军营,更不会同意他去前线厮杀。 幸好,他回来了。 苏衍强忍住眼泪,咧嘴笑他:“说得这么英勇神武,你还不是怕死,不然来书院做什么闲散官职?” 众人大呼神人,敢在大将军面前说这些豪言壮语,真的是不要命了。然后言真却只是嘿嘿傻笑,将手里的酒壶随手扔了出去:“年纪大了,该养老了!” 只见那席位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了抬眼,露出七分惊讶,三分尴尬。 不过半炷香时间,这场声势浩大的讲授终于在锦倌的吵闹和阿臾的打盹中结束,众人依依不舍散去。 言真拾掇拾掇桌上的礼物追上准备离开的苏衍一行人,扔给阿臾道:“你给你主子收好,补补身子也好,打赏下人也罢。” 阿臾见到言真美颜,一时竟呆住了。锦倌见状,立马把她拉到一边,朝言真嘿嘿一笑。 苏衍不以为然,连瞅都不瞅这些东西,自顾自往断云轩外头去:“人家是因为你这书说的好才送了礼,你看那些茶楼说书的,何曾收过这些重礼?你不珍惜就算了,还转手将他们送了别人,你是要气死广大说书人么?” 言真跟在他屁股后头嬉皮笑脸的说:“你这话里有话啊!谁说我在说书造假?我讲的可都是千真万确,想当年本将军统领兵马的时候你连在哪儿都不知呢!” 苏衍朝他拱了拱手道:“我说大将军,我还不知道你?你虽则所向披靡,但哪有这么夸张?什么七日七夜,你以为书里演绎的除妖大战?乖,听姐姐的,以后要是想宣传自己呢还是编的实际些,若被捅破,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不是?不过姐姐我也懒得听你那些陈年烂谷子事儿。还有,您若没事的话就去别处玩,我还有事,别老跟着我行?” “那你来看我做甚?还不是想看看我的美貌!” 苏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想着若非为了锦倌,哪有这闲功夫来凑热闹,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街上逛逛青楼,去赌坊挥霍,再不济就是呆在院子里养花除草。正所谓一岁一枯荣,今时浪费时间在不甚喜欢的事上,明日便不能重来,这一日便是白白浪费了!这可委实对不住自己的青春。 言真气呼呼的看她,又不敢顶嘴回去,无意间发现西楼一直跟在另一侧,正好和苏衍并肩而行。看他春光满面的,心里的火气猛然窜了起来。他横插一脚拦断在他们之间,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有些人这几日闲得紧,也不该缠着苏姐姐。” 西楼急忙将目光望向西方,旁若无人的说:“嗯,太阳快下山了,我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收。”正想快步离开,言真冷不丁地伸个懒腰,一拳揍在西楼胳膊上,,他佯装惊讶,却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西楼摸了摸发疼的手臂,压住了火。 砚生跟在后头,瞧见这一幕,暗暗一笑。 苏衍为此十分震怒,正当准备训斥言真时,眼角余光瞥见锦倌和阿臾,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唧下嘴,无奈闭上。 正当所有人都知道要沉默是金时,偏偏有人不懂套路。锦倌发现所有人都不搭话,终于有了机会和言真对话,几乎是叫出来的,“大将军指的是谁?谁缠谁?” 阿臾两眼一瞪,吓得直哆嗦。 苏衍干咳两声,示意她闭嘴。锦倌自知言过暴露,忙挪了几步凑到言真身后,小声地追问,“我一直就好奇苏先生和掌事大人还有掌司之间究竟如何,方才观摩了会儿,明白了一些,又不明白一些,总归不清不楚,看大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还请大将军解惑。” 言真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司命官,他们关我屁事?”他蓦地停下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本将军发现你与我倒是臭味相投,嗯…英雄所见略同。” 苏衍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暴怒,对他们半警告道:“说悄悄话能否别如此明目张胆?若真的这么闲想挖点秘闻大可以来问我,你不觉得我在这书院的日子比他长,他能知道什么?无非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罢了。”说这话时,西楼的脸骤然抽了抽。 言真跳脚,“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问问他,是不是抛弃青梅竹马在前,挖墙脚在后!” 锦倌也附和道:“言大将军何等人也?说一不二,怎会说假话!” “挖…挖墙脚?”阿臾结结巴巴地插了一句。 苏衍见这番景象顿时不知所措,“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趣!我与西楼一清二白,就如同我与掌事大人,就如同你与长孙越!哪来的挖墙脚?是不是本先生最近不罚你就皮痒了是不?!” 锦倌连连求饶,脚底抹油,瞬间没了影,剩下的人发觉情况不对,也随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苏衍待他们都走了,才小心询问西楼:“他们年幼无知,别往心里去。” 西楼云淡风轻地扬起嘴角,“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别误会就好。” 误会?苏衍心中奇怪,西楼不会对自己是…… 她急忙拍了拍脸蛋,假装没听懂,朝他憨笑。西楼无奈地看着她迷茫的脸,摇了摇头。 苏衍送锦倌回了夜芜园,便顶着西沉的太阳溜达回阑珊院。一路阿臾都在说在断云轩发生过的事,围绕的全是言真,一副花痴相。苏衍摇头叹气,“见过变脸快的,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果然女人心海底针,阿臾的心就是海底一根汗毛,猜不透,找不着,委实奇妙!” 阿臾咧了嘴傻笑。 才刚踏上曲折水桥,远远的就瞧见远处右转出去的一座水亭里,一袭蓝裙亭亭而立。 苏衍心里头沉了沉,问阿臾:“你在书院那么多年了,从前可曾听说佛柃身上发生过什么?” 阿臾往那水亭眺望后,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消沉,“先生或许不知道,十年前的王府还是人丁兴旺,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当年阿臾不过三四岁,虽然不记得往事,但听阿娘说,王爷极宠爱大小姐和二小姐,对大将军倒是很严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大小姐离家出走了,二小姐也移居书院,从此后这两位掌上明珠就再也没回过王府,就连大将军也在参军后鲜有踏入家门。听书院的前辈说,二小姐以前的性格虽然内敛,但不至于今时这般冷漠不近人情,多半是为了那位嫡亲姐姐。自此后,谁也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位大小姐,就连言大将军也不敢。”叹了回气,继续说,“九年过去了,歌先生还没释怀,言大将军看似满不在乎,但夜深人静,谁知道他能不能释怀。苏先生你是没去看过,如今的王府只有王爷和两位夫人,偌大个府宅,竟没一个子嗣。” 苏衍问,“歌弈剡呢?” “歌公子掌管着宫中禁卫军,一年大半的时间在皇宫,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墨府就是在勾栏。” “佛柃真的一次都没回去过?” “倒是回去过几回,但是屈指可数。”说到这儿突然唉声叹气:“歌家大小姐太狠心,撇下亲妹妹就出走了,全然不顾家人。”最后她下结论,“看来不仅生儿子没甚用处,就连生女儿也没甚用处,生得好是孝子,生得不好就是害人精,太没人性!苏先生,你说奴婢说的是不是?” 苏衍的脚步停了下来,湖水拍打在水桥边缘,湿透了鞋袜。她按了按太阳穴,风吹乱了发,瘦白的玉手顺势将发别到耳后,“你可知那位大小姐有何隐情?可知那位王爷做过什么伤害女儿的事?” 阿臾摇头。 苏衍转身看她,一张脸寒意沉沉,“阿臾,世上很多事都是冷暖自知,旁人也只是看客。真与假,是与非,黑与白,除非你有足够证据,否则不能仓促断定了这件事。” 阿臾有些意外,她压根没料到苏先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人说话,但她的话却委实有道理,此刻更是当头一棒,瞬间惭愧难当。 苏衍稳了稳心神道:“今日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就干脆再训诫你几句。凭我来七善书院这些时日的经验,这个地方它绝对不简单!今日你跟我说这番大不敬的评论,旁人若是窃听了去,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甚至会引来大祸!可是在这书院,死了个丫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你死,不得其所,毫无分量,那就活得聪明些,有些话不该讲就闭嘴,有些事不该你去关注就别好奇,更不要同别人议论,否则后果必是你难以承担的,因为…”她顿了顿,把那最后一句''你是个丫鬟''咽了回去。 阿臾被教训得一惊一愣,最后用力点头。苏衍也不知她究竟听懂了没,这丫头心思单纯,说话也不经大脑,但这颗护主的心却是千真万确,心里的火气浇灭了大半,再看她楚楚可怜的相,剩下的也“咝”的一声全没了,只剩下满怀愧疚。 “记住我的话,你是我在这书院为数不多的熟人,你待我好,我便事事护你周全,我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是为了你好。来日方长,你会明白。” 阿臾又重重点头,不敢出声。 “绕道。” 这一绕道,却绕得有价值。要绕道去阑珊院侧门,还须得从清平堂的竹林子横穿过,再走一段小路,才看到阑珊院歪那一圈高墙,高墙外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林子。只是这高墙下却有一双人,一男一女,一黄一白,男俊女美,立在树下下,垂下的树枝将他们过半的容颜挡去。 不知是风景衬了人,还是人衬了风景。 只模糊听的那女子虚弱的声音说:“殿下不是去见苏先生,怎的来了这儿?” 男子低声笑了笑,笑得甚有底气,甚张狂,他说:“夙闻你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今日得见,传言果然不假!只是你屈才在这书院,委实可惜,不知可愿入我东宫,任职一月天总掌司?” 东宫二字传来,阿臾捂着嘴惊呼一声,飞一般的将苏衍拽到隐蔽处蹲着,吓得小脸煞白,冷汗不止。苏衍却持的镇定,只因很久前苏溟对她说过,一月天乃是东宫乐坊,平时除了为太子消遣,还会在宫中举办的大型宴会上助兴,这些乐师琴师等等都是万里挑一,自然长相过人,智慧过人,被几个达官贵人看上,娶回家作二三房是常有的事。 是以一月天总是缺人,是以今日太子这般求贤,也并没什么奇怪。 那女子怔了怔,作揖道:“殿下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苏衍叹了叹,这是婉转战术啊!不知这姑娘是谁,竟能被太子看上,不过能被未来天子看上的定是文武双全,有着非凡的能力。 太子殿下仍旧微笑:“瑾姑娘可是文武双全,不仅舞跳得好,还曾在楚国丞相府上做过门客,真是难得一见的女子…难不成你认为入我东宫是屈了才?” 瑾云城! 这回轮到苏衍惊讶。惊讶过后,只是感叹这位太子好生感性。之前一心想着来结识结识有勇有谋的苏先生,多么有档次的事啊,却在见着绝色倾城后半道变了卦。 缘分和命数这种东西,真是微妙。 瑾云城揖了揖,“云城怎会不知一月天的盛名,曾几何时一月天还出了几位名声大噪的乐师,还是先帝的老师,只是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及一月天的前辈,不敢去班门弄斧罢了。” 太子解下腰带上的玉佩强塞进她手中,对她道:“你切不可仓促决定,很多事三思之后,必会不同。你且回去好好斟酌,那东宫永远会为你留有一席之位。”说罢,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转身要走。不曾走几步,本低着头端详玉佩的云城柔声问道:“”今日殿下此番许诺,可算数?” 太子的脚步瞬间顿住。 “今日得殿下赏识,是云城的荣幸,但是宫中规矩多,怕稍有不慎,便会触犯这些规规条条,若将来云城犯了错,殿下必是不能饶恕的。”云城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似乎对这个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并未觉得欢喜。 他回头,目光恳切:“本宫与你有缘,将来姑娘随时可入东宫,至于错…姑娘如此聪慧,怎会犯错?即使犯了错,本宫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免你一切罪责,如何?” 苏衍摇了摇头。这太子纳贤是假,看上人家是真啊!这世道,套路太深,一不留神就会被绕进去。忽然想起在蒯烽镇就曾听茶楼说书的说,男子若是喜欢一个人,必会想尽办法,用尽招数,狠了是苦肉计,再不济也会用上财诱色诱,把自己包装得金光闪闪,至高无上的,女子必会为之倾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今时倒是见了实实在在的戏码,太子用一月天掌司以诱惑,这招换谁都经不住啊! 嗯,太子果然是历经过的人,自己果然也很有觉悟。 只是…云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财诱的人,何况人家出了名的清高孤傲,怎的又说出这番话? 想得入了神,直到树枝甩在她脸上,这才堪堪回神,只见太子没了踪影,正想继续蹲着等瑾云城离开,却不想这身子晃了晃,竟有些不支撑住,果然膝盖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瑾云城眉尖一抖,机警的双眼在树林里搜寻。苏衍暗自懊恼了句,只能现身。 第四十一章 独卧院萧条 抬头万里晴空,低头美人如梦,若锦倌在此,也该由衷感叹一句:养眼! 苏衍脑海中迅速的闪过一个一个作谎的办法,若是说‘好巧在这儿遇见’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若将此点破,那自己这以后的日子可就不甚好过了。 苏衍提了提衣襟,咧开嘴,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大老远就看见你同个男人说话,正想赶过来听个墙角,却不曾想我这才刚过来他便走了,真真是遗憾!只是不知这风流倜傥的男子是谁家少年郎,我却不曾见过,如果能见识见识这位…欸?听你说过,你在若水熟识的人不多,那么刚才这位…啊!难不成是见你长得好看来骚扰你的?”她两眉一紧,拳头一握,恨恨道,“登徒子!” 瑾云城半信半疑:“你怎的不从正门走,绕道这里来?” 苏衍苦闷道:“那儿的正门有座冰山堵着,我只好绕道喽。” “冰山?”瑾云城愣住,转瞬便了然,“你是说佛柃?” 苏衍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顺水推舟:“可不是嘛,三天两头自艾自怨,我这么开朗活泼的一个人都要被她影响了!” 瑾云城敛袖轻笑:“佛柃向来这样,你习惯便好了。” 苏衍见她打消了疑虑,终于松了口气。 瑾云城起步向外头走去,对苏衍说:“天越来越冷了,宫里准备冬狩,陛下特地准了书院先生也一同前往。”她突然停了下来,转头面对她,似乎另有深意,“这几十年来,皇族狩猎还从未有过让书院先生随行的先例,或许这次是你的转机。” 苏衍眨巴了下天真的大眼睛,“怎么说?” 她优雅的甩了甩缀满彩纹的衣袖,目光深远,忆起当年:“十年前冬狩那一次,陛下恩典,允许臣子携带家眷同行。那次春狩进行了十日,是在若水以西三百里外的邕野,陛下因此结识了政亲王的胞妹,狩猎结束后便带回了宫,封了妃,不满一年封了后。这样的典故还不曾发生过二回,今年苏先生一来,陛下再次恩典,看来苏先生是要成为毓后第二人了。” 苏衍一时有些愣神,“毓后?” “正是。想必苏先生也是知道的,这位毓后曾是燕国皇后,生得出众,深得燕王宠爱。只可惜燕王运道不好,那年毓后回门,随兄长随行邕野,偏偏被陛下瞧上。容国强势,燕国羸弱,呵,才有了后来的事。” 苏衍有些伤感,牵带着脸部表情都难以控制。 瑾云城在看到苏衍的变化后,脸上并未有情绪变化,只是温柔的抿了抿笑,继续陪她走着。 二人分别后,瑾云城脚尖转向,朝避暑山庄急促而去。 避暑山庄里的最高山峰隐在山岚中,白云起伏,鸟禽盘旋,书院在它脚下如同一片古镇,井井有条的进行着它的规律,毫无波澜,却充满危机。 夜,万朝房,万籁俱寂。 西楼沐浴后,只披了件水青色袍子,蹬着长靴,拎了两壶酒,穿过长廊走进了院子。 院中铺了一张草席,上头坐了位湖蓝色锦袍男子,束了一个玉冠,夜色沉沉下,只看得清半张脸。 西楼挨着男子盘腿坐下,递给他一壶酒,他笑了笑,接过。 “王爷深夜到此,就为了喝卑职一壶酒?” “早便听闻你西楼的万朝房地窖藏了好多酒,白日的时候不好来打搅,只好晚上到访。”卫尧笑咧咧的看着他,手中轻缓地摇着酒壶,发出咚咚的撞击声,“这里头是放了什么,怎的还有声响?” 西楼也大饮了口酒,道:“放了风干的果子,可是个好东西,这是言大将军从西域带来的,一共才一箱,分了禅静院一些,阑珊院一些,剩下的便全送到了这儿。” “哦?”他有些意外,“本王在宫中呆的时间不久,大多时候都是在外头,听百姓们说言真与你向来不和,怎的还送你果子来了?肯定是骗人的!” 西楼轻轻柔柔的笑了声,解释道:“那时候卑职与他还是兄弟,所以…” “哦!原来如此。诶?你和佛柃…如今可还有来往?” 西楼不语,又闷喝了口酒。卫尧挪了挪屁股,一脸的好事相。他欲言又止,将酒壶的酒全喝了干净,“天色不早了,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卑职给您准备些酒带回去罢。” 他伸手拉住他,神色凝重,“你见过皇兄了?” 西楼蹙起眉,转头看他,“什么?” “皇兄今日到书院,本以为是为了苏先生,本王细细深究了番,却发现不简单。”他的眉眼处充满了焦虑,“他见过左卿!” 西楼反而释然了,只是却还要装出一副惊讶状,“竟有此事?太子殿下为何要见左卿?左卿不是墨大人的门生,是他的人,太子殿下向来与墨斐不和,暗中更是频频争斗,怎的他俩会有交集?” 卫尧听了他这一堆的问句,忍不住笑了出来,“明明是本王问你,怎么你却冒出这么多,话说回来,皇兄去见墨斐的谋士,料想其中必有意图,只是皇兄是储君,何必再做这些。” “或许太子殿下只是单纯拜访左卿,容国人都知道书院副掌事谋略过人,是多少人想收入囊中为己所用的,偏偏他心无旁骛的只愿为墨大人所用,甘心只做一个副掌事。久而久之,容国人将这位天分极高的人美化成了忠肝义胆,淡泊名利的奇人、神秘人。时至今日,想见见左卿的人急剧减少,来拜访者大多只抱着钦佩敬仰之情,从不会怀着私心。是以今日太子来此,多半只是见一见,应该没有其他意图。” 卫尧松开手,低下头沉思。西楼又道:“左卿我还是了解的,这人淡泊名利已经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若说他还有什么执念,怕是还清墨大人的恩情罢了。” 卫尧突然想到左卿曾受过墨斐大恩的旧事,瞬间释了怀,“也对,墨斐与太子势不两立,左卿作为墨斐的门生,受恩之人,怎会与太子一气。哈哈,是本王多虑了!”说着拍拍西楼的胸膛,“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呀!” 西楼作揖微笑道:“王爷看得起卑职,愿屈尊到万朝房喝酒,说句大不敬的,这是卑职与王爷的缘分,日后王爷若还想来此,卑职必盛情相迎。” 卫尧也爽朗大笑,“那本王可不会客气,日后若我想起喝酒,可不会与你客气。” 西楼恭敬的揖了揖,“自然不必客气。” 西山风凉,万朝房树影婆娑了一夜。 他喝得酩酊大醉,那个记忆里的孩子,穿一身水湖蓝纱袍,奔跑在东阳门外,稚嫩的声音喊他:皇兄!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孩子被父亲斥过几回,也记不得自己求过几回情,只记得那些年的天很透彻,风声雨声都那么温柔,从不会像如今这般凌厉逼人。 第四十二章 满园香丘 据长孙越小道消息,书院几个富得流油的学生打算私下做东道小小举办个品鉴宴,这品鉴宴品的是茶,鉴的各家新进的收藏,必要时搞个慈善义卖也是可以的!据说书院就兴这个,什么品鉴宴,慈善宴灯谜宴乱七八糟一股脑儿的,每年一轮,还不带重样的。 因宴会总会吸引达官贵人,甚至皇室也会来凑热闹,是以,简单的私人宴会就一跃而成了高档宴会,学生也好,在书院任职的也罢,都会毅然决然地亮出平时不舍得拿出来的宝贝,若是让贵人看上了必然能卖个超出预想的好价钱,哪怕贵人不爱宝贝,在这觥筹交错的宴会,几杯酒下肚,兴许还能拉个小姐公子回家,怎么着都划算。 这种奢华糜烂的场合苏衍没参加过,只觉得新鲜,屁颠儿屁颠儿地便要去凑热闹,却没想临时被西楼拉去整理旧年贡品,想来这位也是不好惹的主,虽说曾经是质子,地位不高,但怎么说也是燕国二公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不可得罪! 虽然错过宴会,但从砚生那里听到的边角趣事还是稍稍缓解了她内心的遗憾和不爽。 从砚生那里得知四堂除了苏衍皆参加了宴会,就连一向不喜凑热闹的左卿也滋滋有味的去喝了几杯茶。提到左卿时,苏衍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小小的激动了下,忽的又想起,左卿最近一直很低调,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砚生甩了甩他的广袖,像是身负重任的使者,眨巴了下他那俩星星般闪亮的眼睛,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书院不是刚来了位人物嘛,而这人物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是容国赫赫的大将军,歌氏一族最出色的公子,全天下最迷人的男儿!你可没看见啊,晚宴那叫一个人声鼎沸,有史以来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晚宴上,大将军提议各堂之间切磋琴技助兴,本是好事儿,可是大将军一上场意义就不同了,那次切磋,本是瑾云城胜,却没想…”砚生双手抱于胸前,愤愤不平起来,“没想到评委全投给了大将军!不过群众的耳朵又不是聋了,瑾先生的琴技才是最好的!无奈评委中除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其他全是正适合犯花痴的妙龄少女!用脚趾头想都明白,瑾先生输的不是琴技,而是性别!” 苏衍听了倒也生了几分同情,于是说:“瑾云城输得确实不公,将军赢得确实…” 砚生大呼知音,连忙对她抱拳相对,实在是知音啊! 苏衍扯了下嘴角,满脸黑线,好,知音,知音。 两人就此别过,一个心满意足的回了禅静院,一个则拾掇拾掇失落的心,拣了条近路,绕开砚生也去了禅静院。 走过廊桥,再过一片桃林,穿过几道院门,站在最后一道院门的那株光不拉几的桃花树下。她突然不敢再往前,一双眼深情的望着里头,他害怕走近一步,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起了一阵疾风,无数枫叶随风而来,落在她脸上,满满的,在身边越来越多。 门被拉开,左卿站在门内,他和她都愣了一下。 “何事?” 苏衍的脸瞬间铺上一片绯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路……路过!” 左卿眼神淡漠,嘴角却藏不住笑意,“那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阑珊院,顺路来看…看风景!这漫天的红枫叶多好看啊,哈哈……是不是打扰你了?” 左卿摇了摇头:“苏先生任职束幽堂也有些时日了,想必茶艺已经精湛,前些日子还听西楼说起你的茶艺,今日我倒想请教一番。” 苏衍心里惊喜了一下,复而失望道:“皮毛罢了,在你这儿班门弄斧不是要我出丑?” 左卿道眸子浮现一丝难得的亮色,“那这梅花酒总该记得住?” 苏衍失声惊叹:“你居然知道我会酿梅花酿?!” 左卿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她,玉体通透,纹理细腻,远看像是雕琢着一条金翅大鹏。苏衍实打实的吃了一惊,这掌事到底是个油水多多的位子,手里的玉佩一件比一件奇珍! 可是,他想做什么?不会是要买梅花酿的配方?! “怎么,这玉你不喜欢?”他将玉佩换了只手,有些疑惑。 “非也非也,我这不是反应有些慢,毕竟年纪大了嘛。”说着几步上前,从他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接过玉佩。 “可有梅花?” 左卿微笑着点点头,“去年隆冬我叫砚生藏了一包,存在书房。” “那可有药酒,哦!还有雪水。” “我可以立即谴人去置办,不过得等些日子。” “反正又不是我要喝,你耐得住馋便可。对了,你千万记住,雪水一定要最干净的,最好是山上的雪,那里没人踏足,最为干净!你就准备这个,其他的材料我包了。” 左卿忽地起了好奇,“其他还有哪些材料?” 苏衍卖了个关子,“想喝酒呢,你还是别问那么多,总之我一定会酿出最好的梅花酿哒!” “我从未想过问细节处,其他的事就交给砚生。”说罢便返回星汉阁。 苏衍她追在他身后絮絮叨叨:“砚生怎么能行?还是算了,我还真担心他会帮倒忙。” “我看砚生也不错嘛,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如此厌烦他?” “也不是厌烦,就是他现在不是挺忙的,我看他也没得空。” “如何没空?我一句令下,他还不得回来。” 苏衍急忙解释:“我的酒是万不能被人碰的,若是沾染了一丝杂味,酒算是废了,若你想喝上等梅花酿,就安安心心老老实实的全交给我,包你满意!” 左卿想着也是,便笑着答应了,顺手泡了杯茶递给她,“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渴了,喝杯茶润润嗓再说。” 苏衍不好意思的傻笑了下。喝了杯茶,又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眼看太阳升到最高点,左卿也不好再留她,塞了碟玉糕便打发了她去。 眼下虽已有梅花,可是才初冬时节,容国都未落过一片雪花,还等再等上一两月方能寻得。 左卿靠着凭几,转头望向窗外红枫漫天,记忆慢慢回到蒯烽镇的那些时光,四个月朝夕相处,一起吃着饭,一起采药,一起去楚城,如今再想起来却像是梦境。 而当他一脚踏进若水时,梦也就醒了。 他将茶杯置回案上,整个人似乎被千斤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刚刚还带着笑容的双眼此刻拢上了一层晦暗。 为了肩上那重担,心里那一点执着,他不得不去做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将心关上。到了夜深人静,也只有他一人舔舐着一层又一层裂开的伤疤。只有见到苏衍时,方能安慰几分。 他想,若是有人能陪伴他左右,能同他说贴心的话,愿意和他流浪到天涯海角,那该是多幸福的事。 可是,只能是想想罢了。 第四十三章 落空 苏衍结束了半日的课,便寻思着要去喝酒,长孙越却告知冬狩将近,若水已戒严,更别提主办的七善书院,只能进,不让出。掌事大人还吩咐下来,今年四堂先生都要随行,不可缺席。 苏衍心里不屑地笑起来:天底下还能有关的住我的禁忌?想当初师父用十把锁都没能阻止我出去喝花酒,区区一道圣旨就能让我妥协?办法总比问题多嘛! 可是,没有掌事令牌,该如何出去呢? 苏衍思忖许久,看来还得去会一会那位冰山美人了! 前些日听砚生说起,左卿今早要去万朝房例行公事,那么就必须要从禅静院后院门出去,穿过那一小片枯梅林,踏过石桥,再行百步余,才是万朝房。 苏衍踱步在树下,无聊地转着袖带。无聊了好一会儿,突然心虚起来,其他学堂的先生为了准备冬狩忙都忙不过来,自己却来讨令牌,该寻个什么理由好呢? 目光从树叶下穿过,正瞧见左卿信步在禅静院内,又过了片刻,方离开院子。 今儿他依旧穿了一身玄色长袍,外头着一件鹤氅,从曲折小路尽头缓缓走来。 平日里,她见着他一般不会很激动,今日却有些不同,毕竟来者不善嘛! 左卿远远地瞧见她穿行在树影中,隐隐绰绰地能看出她今日的打扮有些不同寻常,似乎是一身红装,蹬了双彩云携珠履,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凌厉俊俏的气质。 左卿只觉眼前一亮,但立马又克制住了情绪。只是看了一看她的衣裙,再没有将目光落在她的打扮上。 “何事?” 苏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事关要紧,不得不厚脸皮。她伸出手,抬起下巴,十分硬气地:“借令牌一用!” “出去?去做什么?” 苏衍没想到他会如此严肃,一时间慌了神,想了很久的理由也给忘了:“当然是买吃的……买用的。” 左卿整张脸有些警惕,“就是这些?” “啊!还有更重要的事,当然去购置冬狩时要用的东西,我这儿用完啦,哈哈。” 左卿根本不信她,摇了摇头,从她身侧走过去。 苏衍连忙追上去说:“我没有武器,狩猎时不能施展功夫岂不无趣!” “万朝房就是兵器库,随便去挑。” “那我总得买,我没钱!” “!” “那我还缺一身骑装。” 左卿停下脚步,回头说:“有求必应,你列张单子,我一定办到。”苏衍泄了气,左卿却洋洋得意地看着她,又说:“要紧关头不可出错,也就关几天而已,你正好可以趁这时候整理行李。” 话音刚落,收了笑容,扬长而去。 苏衍忍不住骂了句祖宗,正要回去另想办法,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土地奶奶,此时正朝她飞奔而来。 看这豪迈的步伐,这豪气的配饰,只能是锦倌无疑了。 只见她身上到处都是奇珍异宝,随便拿一件都可以买下一个黄花大闺女,真是羡煞旁人! 可是有钱也不能天天显摆啊,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暴发户,但是…她脖子上那条翡翠项圈倒是有点品味,不禁多看两眼,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那不是翡翠项圈,居然是条翡翠小蛇! 还没从惊恐中抽离,锦倌已经立在她面前,乐滋滋地将蛇拿下来,拖着蛇对她行了礼。苏衍连忙后退数步与她拉开距离,摆好防御架势。 “哪儿来的蛇精!” 锦倌心里偷偷笑,对她说:“它这么小哪能是精啊!你别怕,它不咬人,不信你摸摸。” 苏衍哪能相信她的鬼话,自己平生最怕蛇,别说碰上一碰,接近都不敢,眼下锦倌却拿来要她摸摸,简直疯了! 苏衍觑了眼蛇头,它却睡得挺香,又瞅了瞅锦倌,这丫头那么喜欢这些玩意儿,怎么就生在官宦人家?可惜了可惜! 惋惜一番后,收拾了情绪质问她:“大老远的你就是拿条蛇来吓唬我?” 锦倌摸着蛇身,斜斜的瞥了她一眼,声音古里古怪,“不好意思,学生从不拿蛇吓人,只是路过时不巧看到了一些画面,害得我消化不良,所以来找找事主评评理。” 苏衍的两只眼瞪得老大:“你看见什么了?!” “呀!先生怎么也会害羞?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瞧您穿的,啧啧啧,老实说,我都没穿过这么红的。” “胡说!我哪有!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呀!你思想真不纯洁,为师必须好好教导你一番,小小年纪居然学会谈情说爱这一套,真是师门不幸!不幸啊!”说着负手,仓皇逃走。 这日入夜,禅静院内无人走动,星汉阁的大门也大敞着,犹如无人之境。 有个人影在门口徘徊许久,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烛光透出,将她的脸颊映得温柔。 “进来。”声音幽幽传来,她仍旧有些迟疑。 “来都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门未关严,透过缝隙能看到左卿坐在书房里正垂首阅书,一旁的小炭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和香薰混在一起,倒是有人间仙境的错觉。 水壶发出刺耳的声音,苏衍下意识的开了门,过去将它拎下。 左卿终于注意到她,搁下书,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袍。 “你这几日往这儿跑得挺勤快,西楼最近没去找你?” 苏衍随口胡诌:“他那么忙,哪能天天来,这不闲得慌,就来找你喝喝茶。” 左卿并未对她半夜过来的行为感到不悦或者奇怪,又另问起学堂的进展,苏衍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当然好啦,自从上次帮了锦倌一个大忙,现在学堂的环境和谐得不得了!多谢关心,咱们还是聊聊茶。”说着从炭炉上取下水壶,将茶盅和茶杯反复清洗几次,再添上茶叶和水,静止片刻后将茶水倾尽,再添满,反复多次。 左卿笑了笑,不再追问,安静的欣赏她泡茶的动作。 苏衍倒满了两杯茶,却迟迟没有递给他,心里觉得奇怪,这茶叶拿出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是经过滚水冲洗,一股苦涩之味散发了出来,即使已经换了三次水,仍旧没有淡去,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这儿的茶不会是军营里喝的那种变态茶?”说着将两杯茶都推送到对面,“看不出来,你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也需要这种茶强身健体,我这种强女子就不需要了!” 左卿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时常整理公文到深夜,自然需要提神醒脑的东西,不过我这儿有件好物,或许适合你。”他侧身从身边的塌几上拿了一个方盒子,手掌大小,是用极为通透的上等玉雕琢而成,四面浮雕兽首,獠牙青面,鼻端套着一个玉环。 苏衍仔细辨认后吃了一惊,这不是赵国王室的宝物么,十多年前突然消失了!她下意识看了看左卿,突然觉得此时的他身上有诸多疑点,是她一直无法看透的。 不过…既然他能毫无顾忌的拿出这件宝物,说明这件宝物极其罕见,以至于他会认为没人会知道。 然而左卿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方盒子,偏偏她见过。 苏衍心中暗暗道:眼下不适合说破,不管这个方盒子的背景是什么,关系到什么人,还是当作没见过为好。 “这是雪莲花,去年我谴人去西域所采摘,一直以冰泉灌养,后来转放在这方盒子里,你知道这方盒子的妙用吗?”左卿展示手中的花,然后折了片花瓣放进茶水之中。 雪莲离根近一年,在方盒子的保护下,竟然新鲜如初采,虽然苏衍早已见识过盒子的外貌,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它的神奇作用,还是有些意外。 她使劲儿摇了摇头,左卿便与她讲解,“你看这像玉,但其实它不是玉,而是前几年我途径极北之地时,从冰窟里取出的一块石头,后来找了位师傅将它雕成了这个盒子,一直保存到现在。它有保持食物鲜味的作用,拿来冰镇雪莲花,实在是最好的用处了。”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那跟茶味有什么关系?” 左卿指着茶杯:“你再看看这杯茶。” 只见茶汤清澈见底,一点杂质都没有,没变化啊!苏衍一脸的不耐烦,干脆问他,“有什么玄机你就说呗,卖什么关子!” “喝喝看。” 苏衍狐疑的拿起茶杯小抿一口,只觉清凉甘醇,毫无苦涩之味。她好奇地观察杯中的茶汤,始终摸不透着其中的奥妙。 “奇了怪了,方才闻着味都觉得苦,怎么一片雪莲花就有如此效用,真是匪夷所思!”苏衍唧着嘴,有些意犹未尽。 左卿解释说:“这煮茶的水本就不是简单的水,而是避暑山庄那座险峰后溶洞中的露水,上火煮沸后才能将雪莲花的味道发挥到极致,同时不会破坏它原有的味道。” 苏衍不以为然,“我还以为是用什么特殊的材料呢,你说的这些,我以前随随便便就能找到!” “哪会如此简单,首先说这水,山不够高不够净,温度不适宜,是完全不能取的,能符合这三点的地方,恐怕很难!倒是与你的梅花酿有相同之处。” “那有什么,等哪个温度适宜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随便找处山峰不就得了,还有这雪莲,去极北寒地找,也是有的。” “且先不说这些材料,就是有了材料,若没掌握好火候,少放了什么辅料,这壶茶算是浪费了,重新再找,恐怕机缘难得!” 苏衍半信半疑,“有这么难?” 左卿说了半天,嘴巴极渴,便将一杯茶饮尽,复又道:“材料之难得,工序之繁琐,正合了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 苏衍听他说的像真的似的,觉得少喝一口亏一口,便将水壶拎了过来,笑眯眯的说:“看你这么辛苦,我就不浪费了!” 左卿看着她将所有水倒了一杯又一杯,不时,便喝了个干净。 这壶水他足足等了十日才得到,本是心头的宝贝,此时却一丝不舍也没有。 苏衍吃饱喝足,言归正传:“我大半夜过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来喝茶的?” “你要讲自然会讲,我何须着急?” 苏衍盯着茶汤上浮的茶叶,难过地笑了笑:“我…来若水这么久了,还没谢过你,不如我……” “你想说什么?” 她烦躁的挠起头发,本想说些感谢的话,顺势拉进下距离,可是话到嘴边,那些话竟然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另起一话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四下寻找,他武功不弱,不会有危险。” 苏衍暗暗叹了口气。她可不担心苏溟的安危,他是去抢亲的,按他的性格,若抢到了自然会来找她,若抢而不得,引来追杀,他武功高超,一百人都不在话下,她着急的还是自己。 左卿的视线正好落在她脸上,却只是一闪而过,有些心虚。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却显得极为刻意,“在蒯烽镇的时候,我们被苏溟欺负得可惨了,又是追债,又是去楚城卖药,返回的途中还被追杀!幸好你我配合默契,愣是杀出重围!才能有命在这儿品茶聊天。” 月色朦胧,烛火惺忪,却将他的身形凸显的那么孤独。 “你还有事吗?” “你,你就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夜深了,别留太久。”他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又成了那块寒冰。 苏衍的心中仿佛有块巨石压迫着,越来越痛,痛到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她缓缓起身,却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一步,僵持了片刻,才狼狈不堪地离开这里。 左卿坚持了很久情绪终于崩溃,只觉胸口撕裂般的疼,让他无法直起身。隐约却听见外头有人进来,抬头去看,那人弯下腰,将他扶住。 “向来你是最稳重的,稳重得连我都怀疑自己是否太浮躁,今日一看,却是你太浮躁了。” 左卿苦笑,“不过是岔了口气罢了。” “我不是西楼,不会傻到看不明白,左卿,你到底怎么了?” 他按住胸口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一个谋士最大的回报就是大计得成,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唯一的使命就是大仇得报,你放心,我记得我的使命,记得你我的盟约。” 他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丝嫉妒,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第四十四章 暗涌 漆黑瓦当下,纱罗重帐内,那个身着乌袍,头戴乌冠的中年男子端着杯清茶望着院子凋零的景致出神,一双眼珠子深邃难辨,仿佛一匹豺狼,正在盯着猎物。 “大人,瑾先生来了。”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淡如洗的天空下,瑾云城一袭白衣踏进院门,疾步上前,对墨斐行礼,“云城拜见大人。” 他搁下茶杯,笑得慈祥,“记得当年你亲手将丞相毕生财富倾送与我,穿的便是这身白衣,那日我让你来接走末轩,仍旧是这身白衣。说来我也是见过无数美人白衣,却无一能与你媲美。瑾云城,你若不做死士,绝对是这六国之上最绝色倾城的。可惜啊,入了我这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抬起一张美如画的脸,看不出情绪,“这世道,困苦,饥饿,战争,漂泊,早就让众生深陷地狱。而大人给予云城厚恩,给了云城希望,那么所谓的修罗地狱,不过是肌肤之苦,比起云城心中的希望,轻如鸿毛。” 墨斐将她扶起,“你能有这般觉悟便是最好,做我的死士,不会吃亏。”他握住她的胳膊肘,轻轻捏住,然后转身至屋檐下,负手而立:“左卿回来也有些时日了,那个他带回来的丫头你查得如何?” “背景单纯,只是此人似乎有极大的能力,不仅缓和了束幽堂学生们之间的关系,还同佛柃及西楼走得十分近,说不上哪里奇怪,但总觉得蹊跷。” “不要只看表面,你得深入。” “大人是怀疑左卿?”说到此处,云城显然惊了一惊,慌忙闭上嘴,十分懊恼又恐惧的看着眼前的人。 “左卿?”墨斐有些疑惑,“他是我亲自挑选的人,除了柯儿只有他能继承我的一切,虽是义子,却比我那个扶不上墙的儿子强上一百倍。” “那,为何大人要调查苏衍,云城还以为…” “我是担心左卿被人利用,若真的同西楼有莫大的关系,必会牵扯到燕国内的夺嫡之争,近来那位燕国二公子在暗中与我们的尧王来往密切,就怕这个苏衍是个耳目,想干些什么事,对我不利。” “原来如此。大人果然是站得高望得远,云城只能望及项背。” 墨斐长叹一声,回身端详她,“好听的话我听得多了,你若能做实事解我所忧才是要紧,去。” 云城揖了揖,后退几步离开。 一路走回篱馆,瑾云城迷迷糊糊的,仍旧想着墨斐的话。本来,她只是怀疑苏衍同左卿的关系,,可是墨斐疑的却是苏衍同西楼的关系,想着万分不解。苏衍不过是楚国小镇之女,若真有本事也是迷惑左卿,误了左卿罢了,怎的会是燕国的耳目,还要对付墨斐?不可思议。 但是…世上的事却不能说死。 一旦苏衍是怀着目的而来,她的目的恐怕便只有墨斐一人,即使目的不在此,也是个隐患。 此时看来,墨斐有这样的担忧,倒也合情合理。 不远处的曲折水桥,阿臾踮起脚尖往瑾云城这边眺望,激动的说:“先生你看,是瑾先生!” 苏衍停驻脚步,定睛看去,手中的馒头突然就不香了:“书院这么大,一南一北相隔几个院子几条湖,这也能碰上,看来真是有缘分!上回去篱馆,云城的茶都没喝尽兴,今日此番可得抓紧机会。阿臾,你可是赶上了!”说着摆出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看着阿臾。 阿臾兴奋的抖了抖小脸,蹭了蹭她的衣袖。 瑾云城撞见苏衍,这才发现自己身在阑珊院,南湖之上。 她不慌不忙的对她颔首,“到底是同道中人,赏景都能赏到一处来。” “赏景?”苏衍想起云城方才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总觉得这人古古怪怪。 “是啊!”瑾云城丝毫不觉得不合适,笑颜如画地遥指远处被白雾笼罩的群山,“只有在南湖才能见到避暑山庄的群峰叠翠,可谓仙境!在此饮茶,才最是令人陶醉。” 苏衍提起裙裾挪到水桥边,往远处眺望远去,“好家伙,我怎么没发现,你眼神忒好了!” 瑾云城歪了歪头,十分俏皮。 阿臾却一脸嫌弃,在苏衍身后抱怨:“大冷天的偏要在南湖喝茶,莫不是疯了!” 苏衍伸了个懒腰,一胳膊肘杵了下阿臾的胸,疼得她脸都变了形,然而苏衍的脸上仍旧装得自然。 既来之则安之,苏衍引她入水上凉亭,并吩咐下去,立即有下人搬来食案,燃上暖炉,又将四周竹帘垂下,最后展开屏风。屏风上绘的梅林图恰好倒映在食案上,茶水成了梅林间的溪流,茶叶成了托举梅花的叶,而那缕缕烟丝,便是桃林茅屋上的一缕炊烟。 阿臾宝贝似的抚摸屏风:“先生,这是什么做的?竟如此细滑,就好像肌肤一样。” 苏衍瞥了屏风一眼,也不知何物,立马将这个疑问抛给瑾云城。云城将将把水壶放上炉子,正在整理茶具,动作优雅,神情更是令人倾倒。她看向屏风,不假思索:“这是江南细丝,来源珍贵,织造繁碎,只有富裕人家的女儿才有能力学这门手艺,等出阁的时候便作为嫁妆,在江南,大家都认为若能娶到精通细丝的女儿家,便是一世修来的福,也是一件大事。” “细丝?”苏衍努力回忆,却记不起有这种东西,不过也不奇怪,和师父守着一家酒馆鲜少出远门,蒯烽镇不富裕,没见过这种贵东西也属正常,只是…此时在权力中心的若水,在若水除了皇宫以外,显贵最聚集的地方—七善书院,被人知道自己竟然连细丝都不识,实在难堪! 苏衍干干一笑,连忙低下头数起茶叶。 阿臾以为是瑾云城故意刁难让苏衍出丑,不禁怒火中烧,说话也夹枪带棒,“瑾先生到底是富贵出身,像我们这些穷人都不曾见过细丝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厉害,不过是件织品,只能做装饰用,若制成衣裙穿身上,冬天不防寒夏天不防虫,秋天不保湿,春天不防雨,没甚用处。” 苏衍两眉一挑,默默的看着瑾云城,“嗯,阿臾这番见解着实另类。” 茶至半壶,暖炉渐渐产生了效果,整个亭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冷气,反而暖意浓浓,而人也渐渐有了困意。阿臾打了个哈欠,默默挪到凉亭边边上打起盹,醒转时,却瞧见曲廊尽头有个蓝影正在缓缓接近,揉了揉眼细辨,情不自禁呀的一声,吓得苏衍手中的茶杯震了震,嗔道:“大白天的你怎的还做起噩梦来!” 正说着,身后有什么人接近,只听瑾云城起身道:“许久未见歌先生,不如入座与我们同饮?” 苏衍一张脸立马将她兴奋地望着,腾出只手拍拍身旁的位置,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眼前这精致如琢的脸蛋却毫无起伏,冷淡的瞟了瑾云城一眼,并未有入座的意思,只道:“瑾先生好雅兴,不过我不喜欢喝茶。”言毕,自幽幽走开。 苏衍将她拦住:“你那儿有没有提前准备好暖炉,还不如留下来和我们说说话,阿臾!”苏衍吩咐,“快去朝云阁准备起来,等歌先生回去的时候不会冻到。” 阿臾领命,立马跑出去。 瑾云城也劝道:“咱们虽然都在书院共事,可是因距离远,事务忙,鲜有往来。今日难得有机会,何不一起?” 佛柃冷冷道:“我不懂茶,交流?只怕你们笑话。” 苏衍急忙道:“别啊,我还不懂书法呢,要不如我们互相交换平时有趣的事,我那些学生无所长,偏偏喜欢捣蛋惹事,说起来我也是一把辛酸泪啊!” “我的学生平时谨言慎行,对待所学也十分重视,没有可与你们说的。”她停了停,意味深长的看着苏衍,“说到谨言慎行,我还要提醒苏先生一句,在这书院里头,你不过是孤身一人,所谓学生同僚,也就只是学生同僚罢了,不必太过殷勤。” 一时间氛围变得尴尬许多,瑾云城干巴巴的说了句缓和的话,却并不起作用,佛柃仍旧一张冷冰冰拒人千里的脸。 苏衍急忙解释:“歌先生的意思是主动怕是会惹来猜忌,毕竟是在书院,那么多世家子弟,怕是会被误会我们这些做先生的巴结人家呢,哈哈,是?” 佛柃看着她,寡淡的笑容逐渐消失:“不必了。” 见佛柃不给面子,也不打算离开,瑾云城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即编了个理由离开。 苏衍挽留不住,便要追问佛柃的言下之意,没曾想这人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独留她一人原地绝望。 一整夜,苏衍对佛柃的话绞尽脑汁,起初听着像是在对自己暗讽,但是结合最后的举动来看,又像是在指桑骂槐。若佛柃是在说瑾云城,难道说她早已对云城了解透彻,也就是说云城为人不简单?可是,云城不像那种心如城府之人。 瑾云城回到篱倌后也是一夜未眠。次日,披上缥色斗篷,急匆匆的上了后院门外那棵老榕树下的马车,马蹄踏过,惊扰了一路落叶。 一个黑影随即跟上,隐藏在树林中,犹如飞鸟掠过,毫无痕迹。 马车停在一处高墙下,几丛绿叶从石窗的缝隙中探出,那扇朱漆大门开启,一位中年男人好似早已等候在此,行云流水的过去弯下腰,瑾云城踩着他的背落地,询问了他几句,便随他入了门。黑影走进一旁暗巷,抛出一只信鸽,看那方向,是七善书院。 砚生拎着只鸽子,一边剔牙一边将鸽子扔进笼子里,离开时顺手将卷起的信放在左卿书案上,刚要离开,却瞧见立在树下的掌事大人,又回去拿了信,转去院子,交给了他。 左卿阅后将信攥在手心,面上看不出丝毫神色变化。 “这几日瑾云城一直从后门走?” “探子回报是这么说,”砚生将牙签随手扔在树下,回道,“这些天一直盯着她,除了墨府去了几趟外,她哪儿都没去,更别说奇怪的地方了。” “她的身份暂时不得知,但是一个能被墨斐安插在书院的人,料想不会简单。” 砚生抖了抖肩上了落叶,“安插?那大人您…岂不是很危险!” “不像是对我起疑,不过…小心为上。你找个时间去趟,让徐娘继续调查她的身份。” 砚生揖了揖,道是。 他注视着眼前的梅树,对他吩咐:“你找人来将除这棵树以外所有的树全砍了。” 砚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搞得莫名其妙:“这些树长得十分好,为何要砍了?大人养了这么久,不心疼?” 左卿伸手按在树干上一瞬,转身走开:“从前这里百花绽放,万树婆娑,以至于我从未注意到有这棵梅树,如今我却只中意这一棵,其余的只觉得碍眼难受,找人来砍了。” 砚生小声嘟囔:“这些树养了这么多年,品种珍贵难得,你却要把它们移了,忒浪费!” 左卿明明听见,却只摇头微微叹声,转进书房。 第四十五章 人生处处是麻烦 苏衍起得早,呆坐了一会儿,转身拿出压在枕下许久的香囊,手指勾勒着里头炎玉戒的轮廓,心里突然升起了丝丝不安。 这玩意儿在自己这儿放得越久越不踏实,倒不如趁早还回去,以免夜长梦多。可是,该怎么还回去呢?长孙祠堂守卫众多,长孙家也是人多眼杂,若贸然前往,被发现了,岂不是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捏着腰间的香囊,苏衍踱步在湖边,思来想去,还得麻烦长孙越了。 这正打着小主意,却见长孙越正疾步朝自己走来。苏衍立即扬声招呼她,正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长孙越却似乎并未听见,这疑惑还在脑子里转了只一转,她便恍然大悟。 好家伙,冤家路窄,霉运当头,这不是长孙熹! 正当萌生退意,却听见前头的人已经过来,不怀好意地说:“这不是苏先生么?”她顺着苏衍过来的方向瞟了眼,“先生不授课却在此处闲走,刚从表哥那儿回来?” 方才苏衍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走到了醉云堂外。一想到她对言真的情意和对自己的敌意,瞬间觉得头都快炸了,“为师我不过是路过,路过而已,为师是打算去瑾先生那处,哈哈。” 长孙熹那双凌厉的眼似乎要劈出两道剑将酒壶粉碎了,却仍旧笑得迷离,“瑾先生?”她冷哼一声,“看不出苏先生还真是广结人缘,这偌大的书院竟都成了你的朋友,想起上回若不是表哥,你哪能那么轻易撇清嫌疑!” 苏衍哪能听不出这言中警告之意,“是啊,言大将军可是容国战神,更是长孙家族和歌家的荣耀,说来也是缘分,那日在若水街上遇见他,大将军似乎是将我误认作旧友,二话不说与我把酒畅谈,撮土为香,结交了!说起来言真与我那早逝的弟弟还真有一分相像。” “不可能!表哥身份尊贵,怎会结交你这样的人?你定是在撒谎,撒谎也不怕天打雷劈!” 苏衍也不藏着掖着了,对她警告:“我看你年幼,又看在你我师徒的份儿不愿把话说重了,但今日我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你!” “叫你一声先生你还真当自己是先生了。”长孙熹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是给掌事大人面子罢了,若是在外,我怕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你!” “是吗?” 长孙熹见她还杠上了,更加窝火:“我一直想不通你凭什么就能被掌事大人赏识,你有什么,你会什么?难道就因为你能说会道,会收买人心?可笑至极,你…”她的脸骤然间变色,突然冲过去撞开苏衍,似乎捡了什么东西,等直起身的时候,她手中多了一枚炎玉戒,苏衍这才发现香囊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洞。 长孙熹反复确认这是多年前长孙祠堂被窃的炎玉戒后质问她:“你怎会有这枚炎玉戒?你偷来的?” 苏衍哪能受这种窝囊气,当即要抢回来,你来我往间也不知怎的,长孙熹一个没站稳被推开老远,苏衍这次是下了全力,那一摔定是伤到了骨头。长孙熹却高傲地扬了扬嘴角,举着手里被她夺走的炎玉戒,“你居然敢偷长孙家的珍宝,你可知下场是什么?!” 苏衍箭步上去抓住她,却没想长孙熹早就吃准了她会这么做,反手一扣将苏衍压在身下,混乱之时,一道映着阴暗的脸的剑影闪过,苏衍反应迅速,当即挣脱开。 长孙熹全然不顾胸前剧痛,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手中的短剑仍在滴血,“掌事大人竟然容得下你这种盗窃之人,简直贻笑大方。” 苏衍急忙解释:“这是言真赠予我的,你可以去问他,他知道前因后果!” “表哥?” “不然你以为我哪有那本事去你家偷东西,你说话先过下脑子!” 长孙熹将炎玉戒保管起来,怕苏衍过来抢,立即扬起匕首与她对峙。“九年前这枚炎玉戒消失在祠堂,长辈都说是盗贼窃走,表哥远在军营,他如何回来,就算回来,他又为何要窃取长孙家的东西?对他来说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我看就是你!那个盗贼与你脱不了干系!”说完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苏衍还想去追,可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眼前,这事言真不能承认,自己更不能暴露身份。 想来,也只能另找说辞了。 长孙熹平日里对自己冷嘲热讽,设计玩弄不过是小把戏,全然不放在心上,但今日之举让她猛然间觉醒,此人心狠手辣,多留一日在书院都是祸害! 可是…长孙家家大业大,自己人微言轻,怕是永远不能敌对之,以后可得小心翼翼,谨慎行事。 清平堂隐在竹林深处,林内迷雾缭绕,依稀见得有曲廊水桥,几处亭台寥落,几个身着浅色轻装的学子在竹林里的小路上悠闲溜达。穿过回廊,踏过水桥,就好像拨开云雾,终见那青瓦竹墙的楼阁错落有致,建在在水桥尽头。 水潭边有块竹青石,上面篆刻着一行清瘦的字体:莫问去处,皆在道中。 苏衍一手拎着碎了口子的酒壶,一手拖着桂花糕,停驻在青石前,衣衫凌乱,好一个凄惨了得! 她踏上羊肠小道,却见清平堂的尘笙忧心忡忡的的样子,在竹林外转了不知几个圈子,一问才知,这佛柃最近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上课没精打采,下课就搬张竹榻放在最僻静的地方,躺在上头仰天出神,一躺就是半天,每次都是不吃不喝,也不愿搭理人。尘笙摇头道:“这是病,心病!” 苏衍觉得她这样着实不好,一来于事无补,二来还会日渐消瘦,间接影响身心健康。当然,她还是很在意佛柃一天比一天瘦,她倒是瘦得如风如柳了,自己却忍不住要割肉了。 是以,苏衍下定决心要好好去劝慰劝慰她,一来是挽救她的身体和心灵,二来则是拯救自己那随时可能被她逼得要忍痛割掉的肉。 绕至堂后,尘笙低声说:“歌先生最近愈发病重,怕是相思病呢!之前言大将军都为她请来了太医,还是偷偷请的,太医说心结过深,还需系铃人。想来定是那位万朝房掌司无疑了。” 苏衍的心猛地一坠,感情这姑娘又看不开啦! 这遭还没担忧完,又担忧起佛柃身边的下人来。此尘笙也算是佛柃身边唯一的人了,虽则自己与佛柃一处住着,但往来却并未频繁,书院中人都一致认为她俩关系平平,既如此,她也该将自己当作寻常外人一般,有些话便不能随便透露,就好比相思病这码事,更是要好好隐瞒,不管真假,自家主子名誉为上!可此刻她却不经主子允许私向外人透露主子的事,不知是真聪明,能看明白自己是真心待佛柃的,才会对自己说这番话,还是太愚蠢,总是亲信外人。 此时她又道:“奴婢知道苏先生对我家先生好,苏先生也不是有心计之人,今日这番话奴婢大胆说了出来,就是拿准了苏先生不会对外宣扬。奴婢跟了我家先生多年,早就超越主仆之情,奴婢一心为先生好,可奈何先生一心沉溺情伤,这半年来始终不能好,还望苏先生能去劝劝,让她想开些,正所谓天下何处无芳草,她那么厉害,别说掌司了,就是当今尧王也是相配的。” 苏衍欣慰的笑笑,“一切都交给我。”支开了她,提着裙角凑到她身边,也学她仰望天际,笑呵呵的对她说,“晴空万里,是个出去踏青的好天气呀!” 佛柃好像一开始就发现她似的,轻薄的唇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外面和里面无甚差别,在哪儿都是一样。” “你这样待下去实在不好,你看你,一点精神气儿都没有!” “休息要什么精神?” “你又不是得病了,要什么休息?倒不如跟我去街上走走,我请客啊!” 佛柃敷衍地笑了笑,“我从小出生在若水,倒是你,你来若水的机会不多,你应该去逛逛。” “我倒是想去,没人陪我啊!” 佛柃好奇地看着她,“西楼呢?” 苏衍吓得摔到地上,急忙又爬起来,“我可没抢西楼!我和他清清白白…” “我与西楼不过是朋友,何来抢一说?一定是尘笙那丫头多事,最近她都认为我在相思,我只是管理清平堂有些心身乏累罢了。” “哦。”苏衍松了口气,“诶?咱们要不出去散散心?” 佛柃哪有什么心思散心,虽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无趣得很。这会儿一股脑儿躺了下去,无精打采道:“实在没心思。既然西楼不陪你去,左卿也可以相陪。” “你别乱说!我和他没奸情哦,我和谁都没奸情!”最后不忘补充。 佛柃“哦”了一声。苏衍担心她不相信,紧追着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可告诉你,左卿这类型不是我的良人,我可不喜欢他,他也从来看不上我,你别瞎想了。” 佛柃颇为惊讶,原来她这么不喜欢左卿,或许自己真的想多了。也对,按照左卿性格怎么可能喜欢苏衍,他若想在书院坐稳掌事之位必须依靠有势力的女人,就好像父亲和大娘。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爱,又怎么会救她,还带来了若水? 佛柃偷偷看了她一眼,苏衍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不知道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左卿的心都在书院上,若想坐稳掌事一职,必会拉拢有权有势之人,即使无权无势,最起码也有一身过人才能,他既然将你带来这里,处处为你着想,在我看来原因只有两个,第一他喜欢你,第二,你对于他有着难以忽视的作用,除了这两点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苏衍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明朗。自己的身份除了言真还能有谁知?左卿必不会为此利用。那么左卿一直照顾自己,难道真的还有其它的感情?可是左卿对她忽近忽远的态度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她纠结地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明白。 佛柃细微的声音响起,“左卿喜欢你,他从未如此关心过一个人。” 苏衍有些绝望:“你误会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苏衍虽然极力辩解,但佛柃看得出她的难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承认这份情感,但庆幸的是左卿没有利用她。 “喂,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苏衍回头,居然是砚生。 “呦!今儿吹什么风?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砚生嬉笑道,“东南风啊!嘿嘿,我也是闲职一身轻,平时没什么事,想去哪儿溜达就去哪儿溜达,这不是言大将军担心歌先生心情不佳,差我去城外一半仙那儿抓些提神解乏的药来给她。” 苏衍一把抢过去,“歌先生已经走了,我看还是给我吃,我也觉得最近有些四肢乏力。” 砚生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面的夺回去,“这可是我自掏腰包的,你拿钱来我才给!” 苏衍不屑一顾,“不就几个银子的事…”她突然灵光一闪,“对了!若水城肯定有好几家赌坊,最近一直呆在这个鬼地方,手都痒了,不如你带我去逛逛?” 砚生吓得两眼发晕,连忙闪开几步,“戒严了先生,你自己去就算了还拉上我?咱们也算是朋友,就算有时候争个口角,也还没到毁人前程的地步呀!” “得得得,你小子就是胆小如鼠之辈,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看来你有办法溜出去?” 苏衍挑起眉梢,得意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东风?” 她搓了搓手,兴奋难掩,等着看! 第四十六章 上梁不正 至后半夜,若水大部分商铺已经关门,只有少数还在开门迎客,而那些少数的除了赌坊便是酒馆或青楼,去那些地方的人非富即贵,甚至,还有些神秘人物。 苏衍跟着言真挤在一张赌桌前,言真今次着了身女装,雌雄莫辨。他们身旁还有俩身材无异的少年并肩而立,一黄一红,正是长孙越和南宫锦倌,两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庄家手中的骰盅。 赌徒们个个精神百倍,好似打了鸡血,每个人身前的桌上都堆了一笔可观的数额。 “好姐姐,你倒是下注啊!” 苏衍急得满头大汗,不耐烦地吼他,“小子你别打岔,我这不是正要下注么!” 言真也急得跳脚,“那你倒是下啊!你一个劲儿的拉着我干啥!我又不是钱!” 苏衍掂了掂手中的钱,一咬牙,将钱扔出去,这一举动吓得锦倌两眼一直,却已经阻止不及。 “买大!” 赌徒们望了她一眼,连忙都买小。 庄家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笑,吆喝道:“买定离手!” 赌徒们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一双双冒着金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骰盅,差点没掉出来! 苏衍的心里顿时凉了一截,“又买小!他们不会是串通好的!我这可是最后的钱了,你再害我输钱我就撕了你的脸皮信不信!” 他狡诈地笑,“好姐姐,这次让你连本带利一起赢回来!”说着微微抬手,一道疾风从他袖中极速而出,擦过桌面直击骰蛊,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庄家揭开了骰蛊,惊叫出来:“四五六?她真的赢了!” “怎会这样?”赌徒们异口同声地惊叹。 “赢了?真的赢了,都是我的啦!”苏衍激动地把所有银子稀里哗啦的都扒拉了过来。 可是输的人却不愿意,一把拉过苏衍,定得再来三局方能放她走。 言真不以为然道:“那就再来三局!” 苏衍双眼扫了一遍在场的人,心里总觉得悬,便劝说言真见好就收。 “是啊是啊,我们这点钱都够一顿酒席了!”锦倌和长孙越那头如小鸡啄米似的,附和着自家先生。 说话间,一个清澈声音响彻在不大的赌坊内,众人皆回首,发现是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一身水绿色袍子,腰间插着把扇子。 苏衍却认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苒婴。 只见她缓缓走近人群,立定在赌桌前,瞥了眼满桌的赌注,不禁冷笑:“哟,竟还赌上了,堂堂先生,难道这就是以身作则,这就是榜样?”转头对身后的人又说,“公子,咱们这趟来得值,抓了个现行呢。” 话音刚落,长孙熹一身倜傥公子打扮,走出了人群,笑容阴森的盯着苏衍,只是一瞬,立即转变得温婉优雅,对言真说:“表…表姐怎么也来了这种地方,你何等尊贵,可别让这儿的风气和某些人的龌龊行为影响了你。” 锦倌送了个白眼过去:“你们不是也来了,怎么着,你们也龌龊?真是可笑!” “别误会,我们是专程而来,为了抓你们一个人赃俱获,赶明儿我就告诉掌事大人,看你们如何辩解!” 苏衍道:“书院可没规定先生不得赌博,至于我身旁这两位,锦倌今日告了假,在家中为她祖母祝寿,寿祝完了,自己在街上溜达,溜达到这儿与我碰见,实属巧合,怎么,你也要管?何况,今日我们都是赴约而来。” “赴谁的约?”苒婴紧追不舍。 “自然是我身旁这位,美若天仙的仙女儿了!”说着捏了捏言真的胳膊,他立即响应。 苒婴早认出来言真,自然不敢再问下去。 言真把玩着手里的发,仍然装作女子,轻轻柔柔地说:“表弟,我早己离家出走,爹不教娘不养的,谁会管我,倒是你,三更半夜你一小娃娃出来做甚,快些回去,别让舅舅发现了,可少不了你一顿毒打!” 锦倌没好气道:“就是,赶紧回去,别碍我们好事儿!” 苏衍拽开他们,堪堪平息了隐形的战火。言真却趁机将她刚赚的钱又重新押了出去,“继续押大,不过你们可还有赌金?” “我还没捂热呢!”苏衍欲哭无泪,“你倒是给我留一半啊!” 众人立即翻身上的钱袋,言真阴险的笑起来:“有钱赌钱没钱…我们便玩脱衣服!” 苏衍条件反射的捂住胸部,其余两人同步躲到苏衍身后只探出半个头。 庄家抹了把油腻的下巴,色眯眯的说,“这位姑娘好胆量,好!就赌上一赌!所有人头分成两拨,你和你身边这位姑娘一组,我们来个三局两胜!” 苏衍扯了扯他的衣角,“你疯了!要是输了如何办?” 言真懒得理她,对庄家道:“好好好!本将…本姑娘喜欢这个赌法!” 苏衍绝望地抱住头,这赌赌大了! 长孙熹见他们一个个都不理她,顿时来了气,干脆拿了所有钱,全压在庄家这头,和他们奉陪到底! 赌坊内灯火通明,坊外的巷子却非常空寂。左卿和西楼出现在巷子尽头,眼神游离在巷子内还亮着灯的赌坊。 只是他们兄弟二人却非来一掷千金,更不知苏衍在此,此次夜访赌巷是来寻个人,一个商人。此人每隔三个月都会来若水,来的时候带着两大车货物,是墨斐的人。 左卿一直留意与墨斐来往的人,其中最让他怀疑的就是此人,但他行踪隐蔽,很难跟踪。不过最近找到了他的一个行动规律,这个人及其沉溺于酒楼和赌坊,翌日天蒙蒙亮时才离开。那时候城门驻守不严,城中百姓和巡逻军队也很少,正是他神不知鬼不觉逃走的最佳时机。 “我进去看看。”西楼一边说着一边靠近赌坊。 左卿则不动声色的退出了巷子,躲避在紧临着的另条长巷。 苒婴输了一把又一把,赌客们因都压了她,也跟着输了个精光,个个光着膀子,一身横肉眨眼,吓得在场除长孙熹之外的女子纷纷垂下了头。 长孙熹一脸愤懑,手里攒着最后点银两,一股脑儿压了出去:“大!” 苏衍摩拳擦掌的,拿起骰盅:“看好了各位,最后一把,这回有钱拿钱,没钱乖乖脱衣服!”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骰盅,生怕她做手脚,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点数仍旧是和他们对着干。 言真那张嘴脸抑制不住的淫笑:“脱脱,别墨迹。” 众人皆道无趣,正打算扔了衣物各回各家去,长孙熹叫道:“再赌一把,这回若我输了,以后我再也不踏入束幽堂半步,若你输了,苏衍,跪下来求我如何?” 苏衍还没说话,锦倌先跳起脚来:“你好不讲理,你一个学生凭什么让先生下跪,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没胆量?你从一开始便在赢,不差这一把苏衍,敢不敢与我最后赌一局?” 苏衍哪能不知道她那点阴谋诡计,若放到平常时候,哪能跟她纠缠,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言真把关,还怕她不成!随即道:“也罢,与你再赌一局。” 这厢说着,长孙熹已经另拿了骰盅,一群人统统围在她身旁,伸长了脖子看。苏衍一看她的架势,原来是赌坊的熟客啊,那手法,那气势,谁信她是良家小女子! 在场几个老手使劲竖起耳朵辨听,都愣是没听出来大小。 一盅落罢,众人皆惊。 只见那盅的盖子冒着白色的烟,隐隐见着粉末漏出来。 苏衍扯了扯嘴角,拿手肘撞了下身旁的人:“你说,几点?” 言真挠着脑袋,一脸为难。 苏衍再去看那些粉末,大抵是骰子撞碎了,若如此…… “小!” 长孙熹不屑一笑:“那就大。”说着,将钱袋抛了出去。 骰盅打开,却是大。 “不可能!那些骰子明明碎了,你……” 长孙熹拨开骰子,露出被骰子撞出的凹坑的骰盅底托:“以前在爷爷的朋友那儿学过一些皮毛,所以下手重了,没曾想,都被我摇出粉末了呢!”她扔了盖子,得意的盯看着她,“苏先生,您该履行承诺了。” 言真一把拽住要上去揍人的苏衍,对这个表妹好言相劝:“这么多人看着呢,表妹,何必咄咄逼人?” 长孙熹从来没听言真叫她过表妹,如今一听心神都乱了,只是这声表妹却是为了苏衍,怎么着都不舒服,咬牙切齿道:“苏先生既然承诺在先,我当然要她履行了,你们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众人被苏衍赢得精光,自然心中不快,这时有人报仇,可不得劲儿让她难堪,便无人反对。 苏衍进退两难,呆站在原地,等着言真解围。言真倒不让人失望,掀翻了桌子,扯着嗓子骂:“一群臭男人还翻了天了,若谁敢上前半步,我言真让他死无全尸!” 言真! 两个字落在人群之间,顿时炸了开来。所有人吓得跳窗的跳窗,翻墙的翻墙,晕厥的晕厥。独剩庄家呆在那儿,轻声问:“长孙…长孙小姐,这下该怎么办?” 长孙熹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忙跑向言真,揪着他的衣袍一角求饶:“表哥,我也就那么一说,开个玩笑罢了,这群人不识好歹,竟然真要苏先生下跪!” “长孙熹,我警告你。”言真扯开衣袖,“念在咱们表亲的份上我不为难,但你胆敢为难苏衍,我六亲不认!” “你为了她,要跟我翻脸?” “咱们不过承着一脉血缘罢了。当年你父亲伙同我母亲逼死了佛柃的母亲,逼走了我姐姐,你难道会不知?你还舔着脸来攀关系,咱们有关系么,你姓长孙,我如今改姓言,别说你了,我连和歌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次惊讶的不仅仅是长孙熹,连同苏衍和锦倌她们都是一脸的惊诧。 长孙熹握紧了拳头,忍着怒气,却还在低声下气:“那是他们的陈年旧怨,我们小一辈的何来仇怨之说,表哥,你去理他们做甚,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儿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想害过佛柃,她比你大,她处处让着你,可是你趁我不在,趁她姐姐不在,竟然想将她推进河里,那可是寒冬啊!若非管家及时发现,如今我哪儿还能见到她。” 长孙熹顿时慌乱了,她没想到,言真竟然对往事一清二楚,可是,那时候他明明征战在外…… 言真一把锁住她的肩,充满愤怒的脸与她只有一拳距离:“还有很多事迹呢,要不与你通通抖搂出来?” 长孙熹惊恐地摇头,连连后退。 “你父亲长孙无名,我的好舅舅,当年为了争夺家族继承,散布谣言,将好好的一个未出阁女子说成了妖女,诬陷她迷惑无争舅舅。”他指着长孙越,继续说,“她的母亲,虽只是个丫鬟,但是她心高气傲,哪能受那些污名诋毁!明明是你父亲玷污在先,栽赃在后!” “胡说!”长孙越手中攒着帕子,眼眶湿润。 言真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安慰她。 长孙熹冷哼:“空口白牙,没有证据,这便是诬陷!我父亲何等身份,岂会染指一个低贱的丫鬟?别人这么想便罢了,就连表哥你也…”她忍住眼泪,“长孙越你母亲就是贱,朝三暮四,在下人堆里不知勾搭了多少男人,舅舅眼瞎,明知你娘早失了身,还非要娶她,当成宝一样,真是疯了!” 苏衍实在听不进长孙熹那狂妄的姿态,喝道:“长孙熹,你现在嚼的可是你长辈们的事,这儿可是有外人在,一旦传扬出去,不知情的人会将此事曲解,抹黑了你们家,而知情的人听闻旧事再提,若知道是你首先传出,最终会如何办你,你该清楚。” 长孙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我说的又不假,怎么你们就不信了呢。” “你满口胡言!我娘亲行得正,站得直,什么朝三暮四,都是你胡诌的。你恨我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但我不准你诬陷我娘!”长孙越歇斯底里的吼着,额头上的一道道青筋全凸了起来,话一说完,便脚下一软,瘫了下去,不争气的大哭起来。 锦倌气得脸通红,痛骂:“名门出逆子果然不假,长孙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真是祖坟冒了黑烟,见了鬼了!你今日对长孙越说的话你可得记住,将来有你还的!” “哟,你父亲如今升了职,这气焰又高涨不少,锦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弱者了,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在我身边拍马屁么?” 锦倌从前为了不给父亲下难题,是经常听长孙熹的话,同时,也确实年少无知,可是如今心智成熟,父亲又成了大理寺卿,哪还由得她长孙熹左右! 但是这话,除了锦倌,苒婴也听得心里难受。 “英雄不问出处,谁都有眼瞎踩狗屎的时候!”锦倌不甘示弱。 苏衍打心里佩服这个出口成章的丫头。 言真郑重地对长孙越说:“你娘并非她说的那种人,你父亲更不是迫不得已才娶你娘,一切都是别人的阴谋罢了!他们是真心相爱,你别听她胡说。” “但是父亲为何从来不去制止谣言?将军,你可知道我母亲承受了多少,直到现在还有人背后议论。谣言可以杀人呐,它害得我母亲整日消沉,害得我抬不起头!为何父亲不站出来,为何会这样!”长孙越的手都在颤抖,他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 “他失去了继承资格,当时的他什么都没了,若再站出来别人会信吗?他只会失去更多,包括你娘。所以他忍下了所有诋毁,一步一步,艰难地跻身官场,才赢来了如今这一切。你娘虽然仍旧不受族人待见,可是在外头,除了那些只敢躲在阴暗角落里嚼舌根的烂人外,谁还敢说她半句?你父亲为了你娘另置宅子,在你父亲的庇护下,与长孙家所有人几乎断了来往,她不用忍受族人冷眼,难道还不够吗?” 夜幕下,幽蓝的光铺设在地上,一个人影拉长,触及长孙越的脸庞。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一种气场,犹如凝滞一般,看向门口。 一清瘦少年立在门口,俊秀的脸庞上扬着一抹阳光般的微笑,与这黑夜格格不入。苏衍愣怔住,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像他? 不!他不是,他死了,不可能活着,不可能! “夜半三更,挺热闹啊。”少年看向长孙越,嘶的一声,“这是闹哪出?赌坊怎么还审起案子来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阁下哪位?”苏衍问他。 “嘿嘿,在下江湖人,名字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阁下难道不知道这儿出了事,赌客全都跑了?”苏衍预感此人目的可疑。 “知道…所以在下是来找他的。”少年的手指着庄家,笑脸盈盈,“你忘了,昨日我来此赌钱,输了你十金,今日来还钱,只是财不可外露,请阁下随我移步去马车内清账。” 庄家歪头思索,昨日赌坊关门,更别说欠钱了,可是…这送上门的钱,哪能往外推呀! 便立即迎上去,一脸皱纹荡漾开来:“是了是了,昨日确实给你赊了笔账,那麻烦少侠了!”说着,随他离开赌坊。 苏衍急忙追出赌坊拦住他,“你是谁?” 少年没有停下脚步。 “你知道卫臻么?你们认识么?” 少年还是没有理她,大步跨去。而苏衍却全然忘了自己带出来的两个学生还有长孙熹,仍旧留在赌坊内。 少年一把打晕庄家,扔进了停在巷子外头的马车。 “得来全不费工夫,算是捡了个现成。” 左卿惊讶地看着苏衍,“你怎么在这里?” “左卿?”苏衍揉了揉眼,还是不敢相信:“你这样清心寡欲的人也会来这种地方…”说着看向少年,“你…究竟是谁?” 左卿沉重的叹了叹气,“既然来了,先走。” 夜色如墨,街上空无一人,马车飞驰一般冲出了城门。 长孙越和锦倌追出赌坊,一直追到巷子口,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却不见苏先生人影。 长孙熹几步出来,随着马车行远,目光也随之远去。只见几个夜行衣的人,翻越在屋顶,犹如夜魅,紧紧跟着马车。 她收回目光,仿佛从未见过那些行踪可疑之人。 锦倌瞧见长孙熹,不由得冷哼一声:“我可不想再惹上臭味儿,长孙越,随我回家,好好洗个澡,去去味儿!” 说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 “切,不识好歹!”长孙熹丝毫没有当回事儿,她现在只想尽快收到死士带回来有用的消息。 第四十七章 序幕 马车离开若水城已有十多里路,苏衍挡不住困意打起了哈欠,不一会儿便看不清眼前景物,却被突然说话的左卿吓得清清醒醒,但仍旧假寐,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吴商,曾在楚国经营兵器生意,只向楚国王室提供,五年前突然销声匿迹,重新出现的地方是鸿寄镇,还有一个天大的消息,他是临国人。” 少年睨视躺在地上那人一眼,“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关键人物?”他默了一会儿,清朗的声音又响起,“他身上到底有什么?” “结党营私,卖国求荣的证据。” 苏衍睁开眼,跳了起来,“什么?” 那两男子一愣,少年喝道:“你竟然偷听?好丫头,真是狡猾!” “果然你待在墨斐身边是另有目的,这下好了,全都被我看见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无非就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少年作势要找绳子。 苏衍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柔声求饶:“我就开个玩笑!你怎就认真了呢…这位少侠别冲动,冲动是恶魔,我们不能这样!”说着朝左卿抛去求救目光。左卿受够了这俩人闹腾,这才摆摆手,“阿衍嘴巴紧,不会走漏风声。” “你拿什么担保?”少年手里抓着绳子,准备随时将苏衍五花大绑。 苏衍扒拉着少年的手臂,展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少侠可以去打听,我苏衍行得正,嘴巴也不贱,哪是那种随便把别人的秘密乱讲出去的人,少侠若不信,要不…”苏衍急忙忙地去翻找身上,终于找到锭金子,舍得也好不舍得也罢,此时万不得已,只能交了出去,“押金,改日我定会赎回!” “赎回?这本就是金子,你拿什么赎回?” “拿我的人品啊!”苏衍咧开嘴笑,笑的那么潇洒随性,“三日之后…或者一个月后,你们可以监督我,若我安分守己,到期我便来取押金,咱们就交个朋友,以后…你们若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咱们可以交流交流。” 只听的那头一声猝不及防的笑声,左卿急忙转开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少年皱起眉头,盯着金子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在诓我!一锭金子罢了,保不齐你明天就转头以更高价格向墨斐告密!看来你这人阴险狡诈,是得好好整治整治。”说着扭转着手里的绳子,一点点靠近她,苏衍慌不择路,差些夺窗逃命,却见少年将绳子套在昏睡在一边的吴商脖子上。 夜幕低垂,周遭黯淡,此时苏衍近距离端详少年,这张与记忆里非常相近的脸,她却怎么也记不起记忆里那张脸的主人究竟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少年抬了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同时,吴商突然转醒,眼刚睁开,魂却吓得不成形,“你…你…你们是谁?” 左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要让一个人说实话,首先要怕你,要让他怕你,必须制造紧张悬疑的气氛。 “你…你们和那些娘们儿是一伙的?”你继续追问。 少年坐回左卿身边:“你只要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们不会轻易杀人。” 吴商见他们不是要他的命,脸上立马迎上笑脸,“各位,那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劳的?钱?我有的是!” 苏衍不好打断他们,也不知如何插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鸡爪,默默坐到角落啃。 吴商又道:“我行踪隐秘,很少人能够认得我,既然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什么?” 左卿亮出袖中的令牌,“你可认得这个?” 吴商揉了把眼睛凑近认了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是左掌事!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苏衍也凑近看了几眼,心里不禁感叹,墨党的人就是财大气粗,连令牌都这么奢华。 话说这吴商说的也真恰当,左卿坐在那里还真像泰山一样,不过脸却是冰山! “容国的兵器库一直是义父在掌管,一直以来都是通过你在购买,你的好处应该不少。是不是?”左卿目光寒冷,直直盯着他。 “这小人哪敢,小人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墨大人的钱啊!就算小人捞了些油水,那也只是墨大人身上的一根毛。” 左卿无视他的话,“如果只是一点油水,我今日也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你应该清楚,我找你来,是谁任命的。” 吴商脸色骤变,跪在地上都失去了力气,双腿大着颤,连忙求饶,“大人,您、您可别这样!小人为你们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小人是捞了点油水,但和墨大人比起来,小人捞的简直是冰山一角,您就放过小人!千万别把我交给墨大人,他的手段会让我生不如死啊!” 苏衍手握着半截鸡爪看了眼左卿,心道他方才可不是为了帮墨斐才抓了吴商的,此时翻脸说话还脸不红心不跳,这戏演的很足,好生佩服,佩服! 左卿气势强大,死死压迫着吴商,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前些日子我查了账簿,发现其中有问题,后来又检查了兵器,貌似与去年的略有不同啊…现在我怀疑你将劣质兵器高价卖出。看来,你所说的一点油水,不止?” 吴商忙央求道:“小人忠心耿耿,怎敢欺瞒大人!小人为了墨大人背弃了楚国,么多年来小人只赚个成本钱,可远远不及当初在楚国的进账,小人忠心,日月可鉴啊!就算大人您不知我的为人,墨大人他也都清楚,您可以去问他,小人是贪小便宜,但绝对不会把心思放在兵器上,小人怎么会用劣质兵器充数。” “谁知道呢。” 少年接过左卿的话,添油加醋道:“我真想不通,墨斐心狠手辣,你跟着他有什么好的?现在你这么帮他,处处为他着想,指不定将来你就只是弃子!我听说以前跟着他的几个大人,都无缘无故死了,而办案的却迟迟找不出原因,后来就不了了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墨斐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一旦他完成了目的,便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吴商听得心惊胆战,瞪着灯笼大的眼睛,像看见鬼似的。他战战兢兢的问,“我,我怎么没听说此事?” 少年冷笑道:“若水风云千变万化,你一个商人就知道赚钱谋利,这种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你能触及?况且那件事在民间也没流传出去,只有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清楚。” 吴商抹了把汗,大口喘气:“早听说墨大人心狠手辣,小人为他几次差点送命,却不知,将来又是何等下场。” 左卿呵斥少年,“义父于我有恩,我不会背叛他,以后这种话就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去。” 少年吐了吐舌头,坐在角落里不吭声,心里却暗暗偷笑。 吴商见左卿不为所动,心里着急,“这位少侠说的是啊,墨大人为人毒辣,实在不能做长久倚靠之树,大人,不是小人离间你们,大人还是乘早另择良木!” 少年又起来说:“说的正是,虽然我们替他当牛做马不辞辛劳,他给的好处也十分诱人,但归根结底,还不是我们身上有可利用的,但是以后我实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过河拆桥。” 吴商连连点头,“伴君如伴虎,不如这样,既然大家志同道合,不如…” 少年忙出言制止,“我们换个地方说,这里不安全。” 吴商忙点头哈腰,“不如去小人暂时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知道!” 左卿略有迟疑,“若让有心之人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苏衍已拿捏准了大概情况,见此情势大约也该出场个推波助澜之人,便见缝插针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不正是大好时机?还有,你难道想永远只做副掌事,活在墨斐的光芒之下?” 少年对她不禁抛去欣赏的目光,又对左卿道:“比如说这次,墨斐怀疑吴商让你来调查,可是他又何曾相信过你。”话毕,少年突然飞身而出,展开折扇,甩出数根银针,屋顶随即传来哀声倒下的响声。 吴商和苏衍都是一怔。 “是谁?”苏衍探出窗口,急急的问。 少年几步跟上马车,跳进车内,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这下好了,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左卿倏然站起,神色凝重,“义父的人?” 少年叹气道:“你看,他并不信你,这些死士定是监视你我,他知道吴商有大把财富,若你被利诱,他就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吴商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大…大侠,可曾看清他们的穿着?确定是墨大人的死士?” “不信你自己出去看喽,我反正没看清,我杀人从不看是谁,只要威胁到我,杀!” “一定是了!他的死士最喜欢大半夜的出来监视人,我算是吃了好几回苦头了,这个天杀的,用人用完了,竟然要下杀手!”吴商握紧了拳头,一副正义者嫉恶如仇的模样。 苏衍当然不信真是墨斐的死士,但是这少年杀人确有其事,难道…贼喊捉贼?那这也太下血本了! 良久,左卿的脸上浮现一抹哀色:“可笑,我几年如一日为他卖命,他竟然不信我…也罢,人往高处走,我左卿,也不甘心永远被踩在他脚下!” 吴商终于安了心,对他们说:“城外客栈是我的落脚处,各位若不嫌弃,移步去小人那儿喝杯茶,咱们详谈。” 少年没有说话,释然地笑了笑,对外头的马夫吩咐了句,随即加快了速度。 一路飞奔至城外,树林深处有一间废弃的驿站,驿站外还有一圈几乎快要坍塌的矮墙。少年反锁住吴商的双臂,将他拽下马车。 “少侠是不是太紧张了,咱们都已经是自己人!” “这儿就是你的客栈?”苏衍指着驿站,忍俊不禁。 吴商难为情地低下头,低估道:“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只能将就着些。” 吴商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少年将他按在凳子上,转身拽过苏衍出去,塞回了马车,命令她:“好生呆在这儿,不能偷听也不能离开,否则我决不轻饶你。” 苏衍不屑:“本姑娘还不乐意听呢!” 驿站只有两间房屋,马厩暂且算一屋,另一西屋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烛光,少年掀开门帘走进。 左卿接过少年递他的茶杯,漱了漱口,道:“你方才所言,我若是向义父汇报,你可知下场如何?” 吴商那双狡猾的狐狸眼盯着左卿滴溜溜地转,“大人您看,小人对墨大人是肝脑涂地,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小人却落得这个下场。大人您不知道啊,当初小人本本份份在楚国做生意,那做的生意可是王室的,赚的钱那是天价!谁知道和墨斐合作后又苦又累不说,还落不得好!”说着又谨慎地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墨斐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厌恶他,将来登基必然铲除墨党,墨斐早有打算,这才找到我合作。小人在外头替他找人制造兵器,这些兵器除了卖给他,据说,还卖给敌国。小人还听说,墨斐暗中训练死士,时机成熟就杀了太子,扶持四皇子卫垣登基,啧啧啧,成者为王,败了恐怕连寇都做不成!” 左卿不经意扬起了嘴角,看来这个吴商才是消息集中点!不禁和少年对视了一眼,他的眼中也颇为惊讶。 左卿问道:“你怎么确定?” 吴商惊讶:“大人您真不知道啊?看来墨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任何人啊!” 左卿冷哼一声,面容在星光下显得极其幽暗,“废话就不必多言了。” 吴商连忙应承:“我也是听说,不过呀,这个消息绝对可靠,要不然墨斐买那么多兵器干什么?他对我说是填充军需,补给前线,可填充军需怎会如此神秘,像做贼似的!” 左卿好奇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如果我是在试探你呢?” 吴商又是笑了下,左卿被他的笑惹的心里极其不舒服,“方才你们也说了,墨斐可是六亲不认的,我们必须另做打算,方能保全性命。” 左卿冷冷道:“你有什么过人的能力,能说服我与你合作?” 吴商有些激动地说道:“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偷天换日,我们分成,然后各走各的路。” 左卿觉得好笑道:“兵器我用不着。” 吴商大为疑惑,“难道大人不想据为己有?如此好的机会…” 少年嘲笑一声:“左卿你真是死心眼,我早看不惯你了,现在还婆婆妈妈,你要是还想去追随墨斐我不拦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我要!” 吴商连忙朝西楼赔笑,“这位少侠真是爽快人!” 少年又道:“这样,兵器归你,我们要其他的东西。” 吴商一听有转机,急忙又问他,“那需要小人做什么?” 少年道:“你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们。” 吴商连忙点头,转身去了屋内,出来时手上捧着一本账本,神秘兮兮的说:“这些是我这几年来账目,还有所有接触过的人物,都在上面。” “你一个做生意的,记人名做什么?” “您有所不知,墨斐阴险狡诈,我如果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把往来的账目记清楚,等哪天他要杀人灭口,我还能以此要挟。” 左卿翻了翻账目,会心一笑。 少年凑过去看,映入眼帘的第一列名单,赫然写着落风苒三字。此人苏衍识得,正是赵国丞相,可谓是风光无限。 少年全身僵硬,他的脸随着一页一页翻阅过去而逐渐难看。 吴商嘿嘿一笑,指了指账本,“大人仔细看看,上头的这些人可都是墨斐的亲信,赵国丞相还是他的下家,他们呀,暗中还在做其他事!” “其他事?”少年疑问。 “墨斐狡猾,这件事只交托他多年的亲信去做,身边也只有那几个亲信和死士知道,就连你左卿,他的义子,都不可能探知一二。我却不同,我有无孔不入的眼线,谁跟我做生意,我就得知道他的全部信息,墨斐的府宅在我这儿不过就是一座茅草房,我有需要就进去用,没需要我也可以逛逛!” “说了这么多,你想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左卿不耐烦的问。 “大人莫急,且听我道来。”吴商油滑地笑了一笑,对他说,“墨斐奉命购置兵器,整个容国的兵器库都是他在掌管,我与他做生意这么些年,可都是一清二楚!他用国库的钱购买六成上等品作为京都防御和战事所用,三成中等品作为边境防御所用,三成下等品作为地方府衙所用,多余的则填充进兵器库。这其中来来往往捞到的油水极其可观!这些钱他多用于拉拢各国王室及官员,若对方需要兵器,他便会从上等品中再拨出一部分出去,反正近年来军营所需兵器量并不大,但一直有补给,所以会有富裕存在兵器库,墨斐只手遮天,谁也不会发现!” “既然你了解的如此清楚,那你可知他是如何安排这些兵器前往各地?除了墨斐还有谁在操纵?” “三省六部皆是墨斐爪牙,他们组成了一张严密的网,里头如何运作,如何销赃,甚至毁尸灭迹,每一步都有计划,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这也是防止日后若有其中一环泄露时不会牵扯其它。兵器也是,参与之人多如牛毛,没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每一个位置都不可或缺!不过,其中有一个人出现最频繁,是长孙家那位在大人。” 少年恍然大悟道:“长孙无争!” 吴商摇头说:“是长孙家收养的义子长孙勋。说到他,我还有一个消息你们绝对感兴趣,墨斐除了从兵器上中饱私囊,他还伙同赵、临两国丞相在凉山私自开采了矿,金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无人发现。” “金矿?”左卿两条如刀锋的眉紧紧攒在了一起,“只知道他名下有些生意,却从未听说有关金矿,你这消息准确吗?” “我都说了,我有无孔不入的眼线,探听这些秘密实在太简单了,若你们不信,自己找人去查不就得了!”吴商被人质疑能力,气愤不已。 左卿和少年相视一笑,左卿问他:“金矿具体位置在哪儿?” 他摇了摇头。墨斐很少和负责金矿的人碰头,既是碰了头,大多时候是进书房下头的密室说话,唯有的一次例外,正好被他派去的眼线探听到,却仅仅只这一次,只探知了金矿在凉山附近罢了,至于具体位置,所牵扯数目,经过什么渠道转手,都不得知。 左卿拿过账本直接翻到末页。 又是长孙勋! 左卿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墨斐为了谋权,洒下的网已经覆盖了整个三省六部,就连他一直不算在敌人内的长孙勋竟也是他的人! 左卿收起惊容,转而对吴商轻松地微笑道:“既然我们合作了便要合作到底,你放心,我会保你无性命之忧。早些休息,日后用得着你我们还会来。” 左卿冷静的坐在那里,眼神有貌似有了谋划。 回去的路上,苏衍一直盯着少年,总觉得他的语气和形态都太熟悉了,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少年实在是怕她了,从口中吐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只见脸部突然扭曲变化,一点一点形成了她熟悉的模样。 “西楼?!”苏衍惊呼一声,吓得挺直了背,紧紧贴在马车壁上,“怎么是你呀?我应该想到的,大意了大意了!” 西楼将珠子塞进她的手中,再三叮嘱:“守颜珠价值连城,世上仅有两颗,可得藏好,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苏衍得了宝,当然谨慎再谨慎,连忙藏进袖子中,才对他们说:“你们深夜去赌坊埋伏抓人,接下也来有计划了?”她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疑惑。 西楼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家的就别瞎掺和了。” 苏衍挥着拳头抗议:“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与我如实相告?” 左卿莞尔笑道:“你也学会了这套?” “别和我打岔!”苏衍强硬起来,“你不会真的要对付墨斐?这可是为民除害啊,是好事!没想到你左卿认贼作父,是为了入虎穴,卧薪尝胆啊!” 西楼没想到苏衍会是这种反应,连忙将兴奋的她强行按住,连连摆手,求饶:“姑奶奶小声点,咱们先回去!” “今日之事,你权当没见过,没听过,回去后睡一觉,天亮了便忘干净了。”左卿淡淡道。 苏衍哪能答应,这等可以展现才学,匡扶正道,发扬师父为人理念的好事,自然要加入,即使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那也是要迎难而上的,这可是师父教她的道理。苏衍撸起袖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说:“惩奸除恶乃我辈之正道,应当不畏艰险迎难而上,怎可退缩?即使那墨斐是妖魔鬼怪,我也不怕!” “成大事者必须要小心谨慎,你还是算了,再劝你一句,在这若水城中,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但是……” “对了!”西楼突然打断她的话,“还得感谢那些杀手,当时就缺点旁助好让吴商相信我们,正好来了几个不要命的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收拾完才发现这些死士竟然是长孙府上的。” “一定是长孙熹!”苏衍对长孙熹那是深恶痛绝,知道她竟然要对自己下杀手,顿时怒火攻心,方才满口要匡扶正道的话全给忘了。一锤拳头砸在窗户上,“警告再三,她还是不安守己,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好了,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回去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西楼摇着扇子道。 “你是让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不成你要告诉她死士被我杀了,自找麻烦?” 苏衍咬了咬牙,不过一会儿,便已释然。 左卿欣慰,苏衍不管遇到什么事,大多时候都能立即想明白…只是唯独对十年前的事,她始终无法释然。就像自己和西楼,各人有各人的无法放下,执着深入了骨髓,就成了这一辈子的痛苦。 将苏衍送回阑珊院后,西楼便跟随左卿回禅静院。一路两人无话,直到要各自回屋时,左卿终于忍不住叫住他,一双憔悴的眼此时更添了几分少年老成。 “若将来大计得成,你真的能好好待她?” 西楼转过身,唇畔扫过一缕轻笑:“阿衍是我母亲的侄女,政亲王的嫡女,待我登上皇位,她便是我的皇后。” 左卿心中顿时没了底气,是啊,她们门当户对,亲上加亲。而自己呢,什么都没有,独有一腔仇恨。可是命运本不该这样,他们本可以一较高下…可是如今,他只有恨,只拥有恨了,他不想这样活着! 他扯开唇畔,在黑如漆的夜中显得那么苦涩,“呵,什么时候开始,我忘了自己也曾经无忧无虑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踏进这地狱。” 左卿与他各站在两个路口,不远不近,一个意气风发,意志坚定,一个身材单薄,神色颓废。 “你别忘了你的初衷,更别忘了你姑姑对你的期望!左卿,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后悔当初找到苏衍,你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这颗用来复仇的棋子。但是你要知道,你姑姑从乱葬岗救下你那一刻开始,你便不是为自己活着。儿女情长,终究不是你的归属。” “那你呢?你也是为了权位,你能用全整个心去爱护苏衍?”左卿的眼中突然露出狠劲,整张脸惨白无色。 西楼苦笑:“利用也好,真心爱她也罢,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谁都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所以你一定得倾尽全力与我合作,等我权倾天下,我才能保苏衍毫发无伤,此生荣华富贵!” 左卿再次颓丧,垂下头,只字不言。 “不管怎样,我们是盟友,有着同一个目的,这个目的虽然残忍,需要很多人为此付出生命,可是一旦成功,这个世道会清明,会干净。” 左卿的嘴唇迟钝的翕张,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末了,也只有两个字:“也罢。” 静好的夜空下,星月相映,湖光潋滟,可是枯坐半夜的西楼,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心中五味杂陈,此时被夜风吹着,更加浑浑噩噩。 “左卿,谁都有私心,我的私心,只有苏衍。” 第四十八章 风气血色 周礼有记: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按旧例,每年寒冬伊始,皇族会有一次浩大的狩猎,天子会在这日于狩猎场校验三军,犒赏百官。 南湖入口,一袭白衣翻下高耸的榕树,踉踉跄跄地走在湖边,‘咚’一声,手指勾着的酒壶落进河里,随着起伏的水波荡漾远去。 左卿小心翼翼地走近那袭白衣,同时将他往岸上靠去。 “可笑吗?”西楼突然问。 “你指的是冬狩?” “冬狩古已有之,但是先帝不忍杀生,便将它废弃了,即使容国的牲畜量曾达到过前所未有的顶峰,他仍旧不愿重启,只是在每年冬季命人象征性地放几只野兔山鸡供皇子们体验射猎。可是先帝一去,他不但不遵循,反而在各地大肆猎杀,从每三年一次到每年一次,谁打的猎物多,便加官晋爵,以此为乐!”西楼苦笑,“这个容帝啊,真是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能做,他抢别人的王后,杀忠义的良臣,放纵奸逆横行,沉溺色相酒肉,不管朝堂不管纷争,可真是…怎么说来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国之将亡! 左卿长叹,容国这样已经很久了,可是又有谁能阻止,哪个进谏的忠臣到最后不都是身首异处,反而像墨斐这样阿谀奉承,背地里通敌卖国的罪臣,却得到了重用! “你可还愿同往?” 西楼猛然转身,一字一句:“自然要去!” “那样最好。可是,你还是得沉住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目前三省六部的根基我们都未有撼动,千万要沉住气!”他心生担忧,自打第一次见到西楼,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西楼会拾起那把剑,杀尽所有仇人。 西楼低声发笑:“我若冲动,早在五年前便已来此,何必再与你联盟?” 他稍稍心安:“既如此,你务必小心谨慎,切莫露出马脚。” 西楼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离开。 左卿正要离开,脚步猛地一顿,厉声喝道:“出来!” 远处从墙下走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踏着月光越来越近,在成片的榕树下,她的脸庞若隐若现。 “你?”左卿神色稍缓,可是仍旧警惕着。 苏衍杵在原地不敢再近一步:“月黑风高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望湖兴叹?” “我并非一个人。” 苏衍挠了挠发亮的脑门:“现在确实不是一个人,那个……听你方才的感叹,你是不想去狩猎?”她握了握拳头,恨铁不成钢:“你身为副掌事,可不能偷懒啊!” 左卿冷静得出奇,只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她:“我并未说不去,反而,我是要去杀人的。” “杀人?!”苏衍吓得浑身一哆嗦:“你手无缚鸡之力,你去杀谁?你说笑呢!天…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左卿冲上去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她按在墙角:“借刀杀人的方法,你应该在书里看过。” 苏衍再也装不下去,两只手扒拉着他的胳膊,一脸委屈地将他望着:“你们商量密事该去挖个暗室什么的,何苦来南湖,所以这可不怪我,你们自己没脑子罢了!” “你都听见了?” “那酒鬼搞的动静这般大,我一直在亭子里喝酒,我不想听见也难啊!” “你是要装作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将此公诸于众?” 苏衍倏然间严肃起来,审视着他:“我与你虽不是拜把子的兄弟,但也是出生入死过,你怎么能这样看我?我苏衍即使有时候贪小便宜,那也不会害朋友于不义!” 左卿有些动容地点点头,将她松开。 苏衍痛苦的揉着手臂,嗤笑道:“你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 左卿从她身旁漠然走过,竟半句话都不与她说。 苏衍顿时来了气,追上去问:“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就很好奇了,自从我来到书院,你就爱答不理的,我是怎么招惹你了,还是以前在酒馆的时候,我他娘的是碰见鬼了?我告诉你,我苏衍朋友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最后一句话刚落地,眼前的人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连一点余地都不曾留下。 苏衍一脚踹在月门上,气呼呼地回去。 再过三日便要启程前往狩猎场,苏衍将课业安排妥当,交代了几句,却被大家的抱怨声吵得头昏眼花。 学生纷纷抗议,陛下忒不厚道!我们学生才是未来的花朵,才是需要培养训练的幼苗,得我们去锻炼锻炼才是!苏衍也觉得陛下这次有些不厚道,自己都替他不好意思了呢!便寻思着帮他们带点野味回来,这才让众人闭嘴。 翌日,苏衍才从床榻上揉着迷糊的眼起来,就听得外头一阵嚷嚷,出去一看,好家伙,只见万朝房的人进进出出,一会儿搬来个檀木案,一会搬出去个破损一角的条案,一会儿装个灯笼,一会儿修个美人靠补个地砖… 苏衍关上门,深吸口气又打开,这才敢相信眼前的事。 原来这西楼还是记着佛柃的嘛,这偷偷地还献起殷勤来。可是昨晚他那举止却又些……苏衍急忙打消这个想法,转念一想,或许人家只是不见外罢了,一定是! 若此时去告知佛柃定会让她不知所措,何况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儿,自己掺和什么?可要是佛柃还记怪着他,自己不及时去为西楼添把爱情的火,西楼岂不是白忙活了?他们这段姻缘岂不是毁尽了?自己岂不是间接做了着棒打鸳鸯的罪魁! 苏衍脚一跺,牙一咬,下定决心自己怎么着都得去扇扇风,把这把爱情的火扇起来! 正要去扇风,一个庞大的身躯突然挡住门口,苏衍这前脚未落地,被这突然一撞,脚下滑溜溜的一下,身子歪了歪,不偏不倚栽进了那身躯的怀里。 那双温暖的手滑着她的肩膀落在腰间,堪堪将她稳住。 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而来:“大清早就献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苏衍慌忙推开他,并自行退开几步距离,抬起一张还未梳洗的脸,尴尬的笑了笑,“你莫不是走错了门,不过也对,你许久未来阑珊院,从前的孤鸾阁如今已被我住了,朝云阁才是佛柃的新居。”她瞥了眼那几个忙碌不停的下人,又说,“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怎么可能无缘无份。我一直就对阿臾说,你和佛柃分开跟谁都配不上,只有你们才是最配的,之前不过误会罢了,误会一除,还是得重修旧好,你看,我说对了!” 西楼耐心的等他噼里啪啦说完,才解释:“你又误会了,今日我差遣这些人来翻修阑珊院不过是依例行事。”西楼给她看册子,“快年关了,书院会提前对各大院落进行修整,除了阑珊院还有篱馆,完成后便是禅静院和夜芜园,最后便是四堂。不过我也存了些私心,给阑珊院换的用具都是最好的,还另添了几件玩物,也是难得一见的。” 苏衍啧啧两声,“还说不是,我看你是大男人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是特例又是亲自来盯着,还说不是为了佛柃,看来我得把她叫过来与你对峙,看你松不松口。” 说着兴冲冲地就要去对面,却被身后的人拉了回去,还顺便关上了门。 他的气息就在她额头,痒痒的,味道甚是好闻。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苏衍紧张的看着他。 “你这是在醋我?还是真的不明白?” 苏衍再也说不出话,只用力想推开他。 “我该说的都说明白了,我想对你说的你应该也明白。” 苏衍这颗稚嫩的心猛地抖了抖,这张老脸顿时红了红。 “你,你是想和我…你疯啦?!”苏衍几乎是使尽了全力撒开他的手,逃到角落抄起门栓,“好歹我是佛柃的朋友,咱们也是同僚,你这样陷我于不义实在伤感情,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好歹换棵树吊死。” 西楼抱起胳膊,厚脸皮地咧嘴笑着:“可我偏偏看上你这棵树。” “你也不怕摔死!佛柃对你用情至深,你难道就忍心让她难过?” “谣言止于智者,我看你可不像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 “那你也别找我呀!你这番情我心领了,但委实不能接受。”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暗沉,却仍旧阳光般微笑着,好似这笑,是他的标志。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好了我该走了,一堆事儿等着我呢!还有,没几天便是狩猎,你好生准备着,别临了慌了手脚。”他云淡风轻甚至谈笑风生,拍了拍她的脸,迎着寒风冽冽大步而去。 苏衍一巴掌朝自己的脸拍下去…没做春梦啊!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苏衍难得抄近路从树林走去束幽堂,还没出去,就听闻两个人的对话从树林外的湖边传来。苏衍立马蹲下,从树间窥望过去,发现是长孙熹与苒婴。 这俩丫头,沆瀣一气,定不会有好事商量…苏衍突然灵机一动,长孙熹上回刺杀没成功,不会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长孙熹踱步在湖边,而身旁的苒婴则畏畏缩缩的,看似很害怕。 “你可知我对你的重用?” “知道。” “那你可知我最恨的是谁?” “苏……苏衍。” “那为何屡次三番背叛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后山采药的时候你和她走得很近,一路有说有笑,交头接耳甚为亲密呢。” 苒婴倏然抬头,一张脸惊慌失措,“定是别人嚼舌根,我从未对你有二心,前些日在赌坊我不是帮你了!” 长孙熹一把扯断树枝,咬牙切齿地说:“过往不记,但从即日起你一定给我记牢了,你家族如今的壮大不过是依赖于我长孙家,你姑姑如今虽贵为王后,但宫里新旧更替,你姑姑人老珠黄早晚会失宠,而你父亲为人古板,不会周旋,在朝中树敌无数,曾经的荣耀或许顷刻覆灭!我可以让我长孙家的生意彻底渗入你苒家,从此后两家结为友盟,一官一商,雄霸六国!从此以后,赵国朝堂之上便再没有人敢与你父亲作对,就连赵王也会因我长孙家而一直宠爱你姑姑。这一切的好处不过是要你帮我对付一个苏衍而已,这买卖,不亏。” 躲在暗处的苏衍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对长孙熹的看法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而对苒婴,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师父和她闲聊时谈起的赵国风云。 遥想那前,自己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不知道那场发生在赵国的惊天大案,更别说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评判对错因果,只知道那年的冬至非常冷,容国下了几天大雪,那时府中管家还说:“这场雪来得及时,连老天爷都觉得玄家可怜,苒家无辜,赵王冷血。”那时的苏衍还总和言真抱怨管家整日伤春悲秋,连院子里的雀都影响了。后来师父又说起此事,苏衍才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搜集了所有市面上卖的野史本子,有真有假,对着师父的版本重组了那件大案。 是在卫盛十五年,那年春末,玄元盛奉旨挂帅,带领禁卫军共计十万出征讨伐临国,不料中途兵器损毁过半,临军趁此时机反击,短短几日,死伤无数。但是玄元盛送回赵国的信中,却说大捷。 最后,临军攻到边城,若非容国出兵援助,恐怕就得灭城了。 假报军情,贪污受贿。 玄元盛因此入狱,其夫人的剑庄封查,果然查处大批劣质兵器,玄家上下一百多人,全部受到牵连。 按赵国律法,在无确凿证据前是不能斩杀,若定了罪状,也得秋后处斩,像玄家这种情况更得慎重对待,前前后后的处理怎么也得大半年。可是当墨斐带领部下等抵达后,前后不过半月就仓促定案,判其全族死刑,一并还牵连了与玄家往来密切的苒家。 苒家世代为官,有文有武,到了苒松山这一代偏重武略,是以同玄元盛分外亲近。那场案乱后,虽靠着家族在朝中的势力保全了自身,但自此后,苒松山失去了往上攀爬的机会,即使他将妹妹送进了后宫,即使这妹妹争气成了王后,却仍旧改变不了赵王对他的不信任。此后五年间,苒松山一直停留在右丞将军的官衔,虽掌管城中安防却一直未能触及权力中心。短短的一次高升,也因为其长子犯事而被奸人有机可乘,间接害得他丢了官位,王后也因替侄子求饶而被冷落许久。时至今日,苒家在朝廷话语权越来越少,靠着还是王后的妹妹,以及占了京都一半的染坊生意,勉强受到同僚一点尊敬。 此时想来,苒松山将掌上明珠送来容国七善书院也情有可原了。一是远离是非分正确,二是让苒婴结识更多权贵,保护自身。 那场大案后,玄家彻底消失在六国之上,连同那集天下兵器于一卷的本兵器谱也消失无踪。 联想那些过去,其中千丝万缕的厉害关系,突然发现若换做自己是苒婴,面对长孙熹抛出的诱惑,确实会动摇。毕竟苒家的实力每况愈下,保不齐哪天赵王喝酒昏了头,被妃子一挑唆就废了王后,苒家虽手握京都重要生意,可是没了王亲国戚作为支撑,难以继续。 是以苒婴之前所做种种确实情有可原,现在她犹豫不决,不但不可恨反而令人怜悯。只是不管其中缘由如何,一旦牵扯了别人,委实不能因为一些可怜之处就放任她一步步错下去。 苏衍拨开树枝,踩着树间的空隙朝湖边过去。一路花叶震落,发出吱吱响声。那头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脸,待发现是苏衍,吓得两张脸白成了墙灰,正有夺路而逃的打算,苏衍扬声拦住。 “好巧,我路过听见有人在说话就过来瞧瞧是谁这么无聊在湖边晒太阳,哟,原来是你俩,怎么这是想不开要跳河还是觉得自己太白想晒晒黑?” 苒婴慌不择路,差些一脚踩空摔进湖里。她看了看身后的湖水,不敢再动。 “苏先生,我…” “你怕什么?我又没对你怎样。”苏衍摆上一副慈悲笑容。 长孙熹冷哧一声,睨视她,“你听见了。” 苏衍在地上捡了块多面有棱角的石头朝着湖面丢过去,连着三声水声,一湖绿水涟漪。 苏衍拍拍手说:“你看这湖水,区区一块石头便能引起如此大的动静,就像这座书院一样。” 苒婴看了眼长孙熹,寻求意见。长孙熹使了个眼色给她,又看了眼苏衍的后背。苒婴会意,伸出手对着苏衍的后背试了试,却迟迟不敢下手。长孙熹不耐烦了,点了点苒婴的脖子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苏衍从湖面那幅景象收回视线,冷笑了笑,“我生来平凡,本想着平凡一生,不料踏进书院,同佛柃,左卿,西楼还有你们这样的权贵结识。本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低调过日子,我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我太天真,当我一脚踏进这深似海的地方,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其实人活这一世不过学一个道理,于浮世中学会冷静,于乱世中学会自省。” “苏衍,别忘你你的身份,敢用这种口气和我们说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苒婴终于爆发。 长孙熹暗暗嘲笑。 苏衍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充满了痛苦的脸,她知道苒婴并不坏,至少不会不明是非,只是受牵制于长孙熹,不得不坏罢了。 长孙熹拍了拍苏衍的肩,摇头连叹:“苏先生太高估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皇亲贵族还是权贵世家?在若水,你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人,你以为有表哥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哼,异想天开!我劝你趁早离开,表哥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高攀的,别做梦了!” 苏衍对她这般自信实在佩服,“长孙姑娘说的是,言大将军高高在上,哪能高攀!”长孙熹有些意外她的态度,没想到苏衍话锋一转,说:“可是,言大将军即使再高高在上也没有对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看低一寸,反倒是对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嗤之以鼻,所以啊,长孙姑娘误会了,如果不信,去问你表哥,问问他到底是我巴结的他,还是他巴结的我。” “表哥巴结你?!”长孙熹震惊之余,却是不信,“苏衍你疯了,表哥怎么可能巴结你,我看是你为了麻雀变凤凰,不要脸的贴上去!” 苏衍摇摇头,对她的臆想实在是同情。 若水街巷子里,传出轻轻缈缈的吟唱,若有若无,在入夜后的寒风中回荡。 长孙熹披着斗篷,和丫鬟等在巷口。在附近隐蔽处隐藏了十来个护卫,看似如行人般正常,但若仔细看,他们那身长袍角下露出官靴,腰带上挂着刀片,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在长孙熹周围巡视。 夜渐深,行人渐少。 长孙熹不耐烦地推开丫鬟递上来的水囊,转身走进酒馆。 二楼客人稀少,几个醉汉趴着窗又哭又笑。烛光衬着夜色,几分昏沉。 小厮迎上来,十分殷勤地问:“长孙大小姐,请雅间上坐!” 长孙熹随小厮转进一间朝东的雅室。一间雅室被一张屏风隔断成两间,里外各摆一张漆案,置着熏香,小厮轻合上门,房间顿时暗了不少。 长孙熹端起案上的烛台凑到屏风上,隐约看见有个微小的影子,里头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长孙小姐许久未见,怎么突然有心情找我来吃酒?” 长孙熹急忙稳住端烛台的手,还是被震落的蜡油烫到手背。 “你怎么不按我的指示去后巷等着,这么明目张胆到酒馆,你不怕引人注目?” 那个声音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大小姐贵人多忘事,这间酒馆可是我舅舅名下的,掌柜曾是我的部下。您就放心大胆吃喝,绝不会让您不舒服。”话音刚落,那个人影越来越大,推开屏风,露出一张脸,在烛光下极为诡异。 长孙熹放下烛台入席,话语间仍旧不满,“歌二公子,我还是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怎么说我也是长孙家未来当家的,墨大人未来的儿媳,将来墨大人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我长孙家,你还是凡事与我商量为好。”说着看了眼烛台对面那张阴暗的脸,转为微笑,“不过今日一见,是为了你我共同的敌人,苏衍。” 歌弈剡不禁抽了抽嘴角,语气充满了厌恶,“苏衍,她是左卿的人?” “可不是么,她仗着左卿的撑腰便在书院里肆无忌惮,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看是时候给她些颜色看了。” “是你痛恨她,我不过是因着左卿的缘故罢了,我有千万种方法让左卿难受,何必招惹一个女人。” “你可别忘了,当初左卿带着苏衍离开楚国,又亲自带她踏进书院,说明苏衍对他来说万分重要,说不定两人早已暗生情愫,此时是你打击他的最好时机,带给他的痛苦想必会很记忆犹新呢。我帮你筹划过了,你任左将军一职多年,可是在军中的号召力连已经卸任的言真都比不过,在权谋诈术上更不敌受墨大人重用的左卿,你虽则恪尽职守,却鲜有立功勋的机会,更是被言真及那些迂腐老臣左右夹击得喘不过气,虽如履薄冰,却不敌一个义子说的话来得有分量。你想想,你在墨大人那儿受了多少委屈,这都是因为谁?如今你还要静观其变?却不知他左卿什么时候会对你下手。” 漆案上的茶杯被掸落,水花四溅间,一只铁拳硬生生砸在案上,“他左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舅舅捡来的一条狗!只是因为会叫,叫得好听罢了。论忠心论实力他哪里比得上我?可是舅舅偏偏信任他!你说得轻巧,单凭一个苏衍就能扳倒左卿?你以为我这几年都在混日子?那是因为左卿警惕性太高,我无从下手罢了!” “所以啊,现在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掌控苏衍,就能左右左卿。” 他冷静下来,听此言后,满目希冀,“你有计策了?” “皇族狩猎,书院各堂先生均会前往,只奈何我作为学生不能参与,可是你却能。”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如何动手?” “那时人多混杂,即使左卿再厉害也难以提防你暗中布下的天罗地网,抓了苏衍后,将他引到后山山峰下,同时请墨大人前往候着,我想三言两语就能逼他的狐狸尾巴现身。” 他却迟疑,“为何一定要挟持苏衍?” “难道你能请动他?” “那为何去后山?” “这也是以防万一,若事情失败不致于传扬出去让外人发现你们之间的矛盾,对墨大人及你的身份不会影响。二则…那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歌弈剡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你想干什么?” 长孙熹不以为然,似乎这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咱么互相协助,各取所需,你揭发左卿,重拾墨大人的信任,我取了苏衍的命,铲除面前的障碍,如何?” 歌弈剡思忖片刻,半信半疑道:“计划倒是可行,只不过杀了苏衍后,你如何善后?” 长孙熹起身,踱步到窗前,伸手在窗外接住飘来的落叶,扬起一抹冷笑,“既然是杀人的好地方,自然是埋尸的最佳地!” 夜深沉,天边一抹血红色在逐渐晕开,即使被云雾遮挡,仍旧鲜红欲滴。 第四十九章 冬狩 若水城外以西的险峰下,有一片广袤树林,人迹罕至,风景迤逦。容国开国之初被划为皇族狩猎场,场内建筑一应俱全,除了狩猎活动,容帝更是将此设为避暑胜地。 参加狩猎的除了皇室成员外,三品以上官员及夫人、书院四堂先生及掌司掌事都在其中。 礼部看过时辰,鸣过礼炮,百官便随天子从皇城出发,由歌弈剡带领的宫中禁卫军护送西行,途径冗长街,沿街百姓簇拥着,齐呼万岁。 旌旗蔽日,军马响踏,一路浩浩荡荡离开了京都。 苏衍掀起窗帘一角望回去,若水城楼只剩下那展刺眼的五色旗,同那年她离开时一样的场景。 阿臾捣鼓半天行李,抱起大胖子一般的铜壶,笑嘻嘻道:“还好我机智,他们检查马车的时候我就藏在屁股底下,躲过一劫,这些够先生吃半个月了!” 苏衍伸出食指敲了敲铜壶,发出一声嗡响。她忍不住嫌弃道:“这还不够我喝三天,你自个儿留着。狩猎场那么多达官贵人,你若喝上了头,跑出去勾搭个少年郎也未可知!”说着偷偷笑了起来。 阿臾顿时红了脸,一把将铜壶塞进她怀里。苏衍仍旧说个没完:“啊!那位大理寺卿的小公子还未娶亲,不错不错~” “人家可是大户人家,我一个下人岂敢高攀,先生你这不是天方夜谭嘛!” “非也非也!”苏衍开始给这个满脑子封建迷信的丫头开导,“就拿大理寺卿来说,他的夫人,锦倌的亲娘就是侍奉丫鬟,如今还不是享尽荣华富贵!还有长孙大人,长孙越的亲娘,她也是丫鬟出身,虽然不被家族接受,但起码长孙大人爱她敬她。你还说天方夜谭?我可告诉你,世上没有永远的丫鬟,只有不愿意飞上枝头的麻雀!” 阿臾若有所思,手指头捏得发白。 “怎么还不明白,我说你长得机灵,却偏偏长了颗榆木脑袋!就这么说,你只要把自身条件提高,让若水那些少年郎注意到你,你便有机会像长孙越她娘一样择一门好亲事,将来荣华富贵不敢保证,但你不必像其他丫鬟一样,工期满了后回到乡下,被迫嫁给半脚踩进棺材的糟老头子!” “如何提高条件?”阿臾楞楞地问。 “自身条件嘛…琴棋书画懂一样便行,多了你也应付不过来。既如此,以后你便去束幽堂旁听,下课了后我再教教你。” 阿臾吃惊地问:“教我煮茶?!” 苏衍颔首,紧接着又补充:“光煮茶还不行,我再教你识字!” “先生那么忙,阿臾怎敢再到劳烦你。” 苏衍一把将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咱们谁跟谁,你把我当朋友,我拿你当妹妹!以后可别再说什么劳烦岂敢,我可要生气啦!” 阿臾用力点点头,脸上铺开笑容:“以后阿臾一定认真识字,用心煮茶!” 窗外景色飞速倒退,阿臾的视线从飞卷起的窗帘下望出去,眼中的乖巧温顺逐渐消失,晦暗的脸庞上,似乎覆盖着哀伤,那是为情所困的少女,求而不得的痛苦。 苏衍发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心中疑惑,也看向窗外。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并无异常,只有那个骑高头大马的戎装少年穿插在其中,警惕地观察四周。 苏衍收回目光,又看了看阿臾,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一辆黛色双辕马车缓行在队伍中,因是尚书大人的座驾,马车得以陪同容帝的步辇,其后则是中书省和门下省两位大人,以及其余六部大人。 玄廷掌司严翎调转马头来到袁钦马车旁,敲了敲窗户,不等里头回应,他首先说道:“墨大人曾替陛下求得长生之药,之后便得以重任,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看再假以时日,怕是要尊称一声墨相了。” 里头的人没有理会,马车仍旧不紧不慢跟随。 严翎冷哼一声,继续装模作样道:“袁大人是墨斐的门生,得之信赖,这几年却一直止步不前,这门下省恐怕是要拱手让人了?” 里头的人终于有了回应,只听得沉重的声音道:“墨大人对太子严厉,严掌司向来不满,满朝皆知,但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语揣测,这对太子大不利,请三思!” 严翎自是不将他当回事。自从求长生不老药开始,陛下便开始不理朝政,全权交给墨斐为首的三省和太子,而太子手中权力甚少,不足以对抗。玄廷受先皇之命,守护陛下和东宫,陛下、太子安危,即是他的天职!他对墨斐那是恨之入骨,可是不管他如何费尽心思,每次好不容易得到的线报,转眼又被毁个干净!派出去的耳目没过几天全身首异处!三年来,皇宫、三省六部被墨斐的耳目渗透得彻底,恐怕唯一还干净的地方,也只有玄廷了。 可是久而久之,就连玄廷也开始有心无力,面对无处不在的墨党,他们能坚持到何时,谁都不知。 严翎扯了个笑,阴森森道:“三思?当初就是因为凡事三思,才葬送了这么多同僚。”他伸手掀起窗帘一角,窥探到那张狡诈的老脸,可像极了墨斐,不由得恶心,“袁大人莫要惊慌,我不过是玩笑罢了!时过境迁,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笑了笑,松下窗帘。 马车内的书童小声提醒主人:“掌司此番话,应该是在向您请和,不过掌司心高气傲,不能制服。” 他镇定自若,仿佛从未见过此人,甚至还能捧着茶壶闭目养神,“严翎请和?你怕是要看走眼了,此人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从不低头。”他摇了摇头,连道可惜,“此人太过孤傲、太忠心,不愿与任何人为伍,若当初加入皇后一列,今日若水,也不会是这般下场。” “大人是觉得他站错了队?” 袁钦收起哀色,“个人有个人的命,随他去。” 为了这次狩猎,工部特地完善了狩猎场内的建筑,在宫殿边上建造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院子,供应给官员及其家眷所用,束幽堂也在其中。 抵达当日是晌午刚过,容帝本该先在进行祭祀典礼,再与百官午宴,没曾想陛下突然困意来袭,临时取消了祭祀,一头栽进寝殿睡觉去了。官员们饿着肚子等在广场上,寒风凛凛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吱一声。 南宫阕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长孙无争:“长孙大人,陛下去年也是如此?” 长孙无争正闭眼打盹,听闻有人在耳旁说话,才缓缓睁眼,发现是南宫阕,才慢悠悠道:“南宫大人何出此言?” “咱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陛下迟迟不出面主持祭祀,”南宫阕摸着咕噜噜的肚子抱怨,“大家都未用过午饭,舟车劳顿后还得在这冷天里熬着,恐怕要撑不下去了!” 长孙无争看了看他,笑道:“我看大家挺开心的,是你自己撑不住。” 南宫阕看向众人,三两成群的凑在一起偷吃干粮,气得直跺脚,“他们都带了家眷,家眷给备了干粮,可我没有啊,内眷突发不适不能随来,我都饿得老眼昏花了!” “南宫大人勿急,再等等,兴许陛下就醒了。” 正说着,人群中心突然热闹起来,南宫阕眺望而去,只见左卿立在一群花花绿绿的权贵中,一身黛色对襟锦袍,披着一件羽氅,显得格外突出。官员们难得一见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墨大人义子,都十分的殷勤。南宫阕也想凑过去,却被长孙无争拎了回来。 “这一个个的挤破脑袋想把自家姑娘介绍出去,南宫大人凑什么热闹?” 南宫阕一听是作媒,突然来了兴致,“巧了,小女快到了出嫁的年纪,该是时候给她择一门好亲事,我看这位副掌事年少有为,实在是最佳人选!” 长孙无争看向被围绕的左卿,冷冷的扬起嘴角:“墨斐现在只是将他安排在书院,但是以他的能力,早晚会与你我并列朝堂。此人城府太深,你家那闺女可驾驭不住。” 人群中心,左卿面对众人的热情,都只是谦虚地含笑,敷衍了事。墨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是在远处喝闷酒的言真却看得牙根痒痒,丢了酒壶,骂了句小白脸,愤怒地回了别院,一脚踹开房门,嘴里念念有词地:“左卿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得没我好看,还整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真想不通那些白痴怎么看上他了!” 苏衍从床上“噌”的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谁看上左卿了?!” 言真以为是刺客,当即抽刀准备斩杀,看清是苏衍后,不悦地蹙起两条浓密的眉对她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又激动什么?” 苏衍揉着眼睛,似乎已经睡了许久,“山里这么冷,傻子才在那儿干等,反正我只是个先生,谁能注意到我?倒是你,堂堂前大将军言真,怎么也怕冷回来了?” 言真更来气:“鬼才怕冷,都是那群迂腐老儿,吃饱了撑着要给左卿作媒。我就奇怪了,他们怎么会看上那个冰块,要人性没人性,整天板着脸,跟谁欠他几百两似的。” 苏衍听了这般酸话心里实在不舒服,便说了几句左卿的好话,言真那叫一个嫉妒:“你若喜欢他就赶紧去抢姻缘,要是晚一刻,左卿恐怕就被抢了!不对啊,你有西楼了,你凑什么热闹?” 苏衍从床上跳了起来:“狗嘴吐不出象牙!谁说我跟西楼好?” “那你是跟左卿好喽?” “放屁!” “那你着什么急?!” “我??我不就是担心你啊!你好歹也是武功高手的前大将军,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较劲,别人会怎么看你?向来老百姓是最擅长添油加醋的,你总不想自己的一失足,被他们拿去当下酒菜?” 言真委屈地瘪嘴,“都在说左卿如何如何,都把他捧在手心上,他不过是个书院管事,能有什么本事!好歹我也给容国出生入死了几年,边境百姓都是我言真救下的,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跟见鬼似的!” 一时间有些尴尬,苏衍扯了扯他的衣角:“你不是被天下少女倾心着嘛,何来这番感慨?” 他面色一沉,几乎能长出冰渣子:“却不包括生我养我的娘,呵!”他摇了摇酒袋,仰头饮尽。 苏衍的心里说不出的苦楚心酸,对这个弟弟的记忆,本是享尽家族宠爱,脸上永远绽放着朝气蓬勃,可是她走后,一切都变了。 容帝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醒了,晚宴也有条不紊地进行。苏衍寻了个借口没去,后来听说瑾云城也没去宴席,同时,歌弈剡也抱病推辞了。 夜深,官员们都未睡下,聚集在一起准备着马匹和弓箭等用具,那叫一个人声鼎沸。苏衍被吵得实在睡不着,硬是把刚入睡的佛柃从床上提溜了起来去外头静一静,没想到碰上了同样被吵得难以入睡的西楼。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苏衍提议道:“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我们喝酒去!” 西楼看了看夜色沉沉,犹豫的点了点头。苏衍也不管佛柃愿不愿意,拉起她的手直奔西楼下榻处。 酒过三巡,苏衍有些微醺,兴致也愈发高昂,拉着佛柃与西楼的手又说又笑,可是西楼由始至终并未多看佛柃一眼,他的眼里除了苏衍那张泛红的脸,再无其他。 佛柃不动声色地收回被苏衍紧紧握住的手,重新满上酒,仰头饮尽。 “好酒量!”苏衍拍手叫好,连忙再给她满上,“没想到啊,以前看你总是喝茶,今日才发现原来你还会饮酒!想当年我苏衍在蒯烽镇是喝遍镇子无敌手,今日你我对饮,定要分出高下。西楼你也别墨迹,咱们仨行酒令,输的喝,喝到睡为止!” 西楼抢过她的酒杯,有些不悦:“你喝太多了,回去休息。” 佛柃面无表情地抹了抹嘴:“尚早!” 西楼有些于心不忍,想制止,可是刚伸出去的手就被苏衍掸开,她豪爽地往桌面捶击,道:“好汉,好酒量!” 佛柃拎起酒壶,踉跄地走到门口,她软软的扶着门框,一双迷离的眼望着月色说:“好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月色了,你……可能都忘了?” 西楼不敢抬头,更不敢回应。清冷的声音在耳旁盘旋不去,时而笑,时而哭,他仍旧不敢看她一眼。 碎裂之声从门外传来,苏衍的酒立即醒了大半,冲了出去查看情况,可是昏暗的的长廊里,除了青石地板上留下的残壶,她的人,已不知去向。 正要去寻人,却见左卿出现在长廊尽头,停在她面前,盯着她通红的脸半刻,似乎有些怒意,“这里是狩猎场,不是书院,你若要饮酒也该小酌,如此豪饮就不怕惹出事端?” 苏衍搭住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推开去:“废话连篇,我要去找佛柃,没空跟你扯什么事端!” “放心,我让砚生送她回房了,你……” 苏衍听得微微叹息声,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左卿一双充满了疲惫的眼睛正固执地看着自己,想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 “如此也好,她不会再怀有一丝侥幸,长痛不如短痛。”西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时的苏衍酒意冲头,一根筋的要为佛柃讨公道,听到西楼这番不近人情的话,顿时火冒三丈:“这么多年了,她对你一心一意,可是你却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她该有多难过?好,就算你对她再无情意,也应该把话说清楚,而你总是避之不及,你……” 说着就要冲过去揍他,幸好被左卿及时拉住:“你是明白人,怎么还妄想去撮合不可能的事?你也看见了,该接受事实了?” 西楼沉重的叹了叹气:“今日若遂了你的愿与她言语温存,你开心吗?苏衍,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苏衍握紧了拳头,“你这番话好没道理,你不喜欢她就可以对她冷言冷语,你喜欢我,就非要我接受你。” 西楼怔住,而后低声苦笑:“你与她,不一样。” “不都一样么?不过是你自欺欺人。”苏衍甩门而去。 西楼愣愣的望着空荡的门口,喃喃自语着:“她没了西楼,却可以被你疼着、护着,可是我呢,只有你,这世上我只有你了,能一样吗?” 左卿的脸上慢慢浮现一抹寒意,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种快意。 午后,左卿穿过树林到了山峰脚下与西楼会合,而两人眼前这片山峰下的广袤森林,像一道天然屏障将若水围个水泄不通。瀑布从山峰之间倾泻而下,聚拢成一潭碧湖,透过湛蓝清透的湖水能清楚的看见湖底遍布的腐树以及不知沉眠了多少年的兵器骸骨。沿着碧湖一直到最西面岸上,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骸骨和残破的兵器,覆盖着乔木和奇花异草,要不是西楼好奇多看了几眼,恐怕很难发现。而就是因为多看了几眼,瞬间从心里升起了一丝寒意。看来,这里还是一处古战场,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好汉的尸骨。 两人都不敢靠近,或许是阴气太重,也或许是对亡者的尊重。 “都多少年了,楚国旧都原本就在若水,可是一夜之间被六国围攻,死伤惨重,那些曾坚守在城中的将士,最终却只是山里的一堆白骨,叫人心寒。”左卿沉浸在那场恶战中,面露哀色。 西楼望着对岸满地的森森白骨,眼中浮现一抹异样,立即飞身过去。 瀑布轰隆,迷雾笼罩,一阵山风吹来,夹带着令人作呕的死亡的味道。 西楼随手折了根树枝,往白骨堆中拨弄了一番,居然被勾出了一具尸体残肢。尸体重度腐烂,浑身上下钻满了尸虫,因为拨动,它们疯狂地蠕动了起来,不时有许多已爬出了尸体,到了他脚下。 西楼只是挥了挥扇骨,一道疾风劈落,尸虫掉了大片,其余的纷纷退回尸体。 左卿隔着湖遥问:“你怎么发现这里有具尸体?” “凡是有腐尸之处,花草都开得茂盛。” 左卿这才注意到岸上花草虽然密集,但那尸体处的花丛却更加茂密,更加艳丽。但是这具尸体却很是古怪,“此处是皇家狩猎围场,谁会进来?” “或许是附近的居民。此处虽是狩猎场,但平时的看管不会太严格,有人进入也未可知,或许是起了冲突被杀,也或许是流离失所之人在此处避难,死在了这儿,”西楼他蹲了下去对尸体旁的草丛查看,忽然一笑,“我知道了。” “什么?” 西楼重新掩盖住尸体,飞回岸边,“此处隐蔽,最适合布陷阱了。” 左卿没有说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接下去的计划已经在心中盘算。 入夜,星空中一轮清月高悬,月光穿过薄云,树影斑驳。 歌弈剡领着一支十几人队伍在容帝的寝殿外巡逻,途径广场,却见一人鬼鬼祟祟地,立刻过去查探。 “将军,是左卿,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侍卫发现左卿正急匆匆地从别院的方向出来。 歌弈剡看着左卿消失在黑暗,懒得去搭理。 “后山曾是六国交战的地点。”侍卫提醒他。 歌弈剡歪着头,手中握着的剑柄在嘴唇上轻轻敲击:“看来,是天赐良机啊。” “将军,或许有诈…” 歌弈剡冷哼一声,“有诈?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诈!” “不通知墨大人吗?” 歌弈剡正要追上去,此时才想起和长孙熹的交易,便对他吩咐:“我会沿途设下记号,你速速去禀报舅舅,让他来后山。” “是!” “回来!”他又补充:“切记,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是!” 歌弈剡尾随左卿来到后山山峰下,隐蔽在灌木丛中。 左卿站在瀑布前,似乎在等什么人。半晌,有人从另一边出来。 西楼?! 歌弈剡震惊万分,这两人怎么会在这儿见面,若有事商谈也不必到这种地方来,肯定有鬼! 西楼展目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放心从怀里抽出一个锦盒:“我千辛万苦得到了这个名单,你想想怎么报答我。” “我们是联盟,说交换岂不要伤感情?” 西楼笑着把东西扔给他,“谈感情伤利益!话说回来,这个真的能铲除墨斐?” “事在人为,不能只依赖证据。” “看你很有信心嘛,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一旦容国没了墨斐,便会方寸大乱,我介意你趁早回你的楚国去。”他将锦盒藏进袖中,突然想到什么,补充:“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为何?”西楼十分惊讶,“按理说,铲除了墨斐这颗毒瘤容国才能安稳,怎么会方寸大乱?” 左卿拍了拍他的肩膀:“根深蒂固的毒瘤,拔出来的时候肯定会伤及筋骨,你说会不会方寸大乱?” “你是说……还会牵扯出别人?你让我回楚国,是不是因为要……内乱了?” 左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潜伏在灌木丛中的歌弈剡慢慢压低了身体,紧张的看了看身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舅舅却并未找来。他心中焦急万分,若再等下去怕是要放虎归山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不能错过。 他尽量放轻脚步,慢慢爬了过去,趁着轰鸣的水声掩护,一个箭步冲到了左卿身边,同时拔出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西楼和左卿发现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歌弈剡挟持他大步后退,与西楼拉开安全距离,质问左卿:“锦盒里是什么?!” 左卿因为被剑架着脖子,下巴不敢太低,所以仰着头,视线正好对着他们方才来的路,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个火影正在快速靠近。 “不过是一件玉石罢了,你也要查?” 歌弈剡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剑上用力,他的脖子立即渗出鲜血。 西楼拿出折扇,悠闲地在手心敲打,对他道:“歌将军好雅兴,大半夜的不在陛下殿外守护,跑这儿来闹事!” “究竟是谁闹事,还未可知!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对付当今尚书令,左卿,你们本事很大嘛!”他的脸凑在他耳根后,阴森地笑着,又说:“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露出马脚,今晚,我要你死!” 左卿淡然道:“左将军何必与我作对,大家都是为义父谋划,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能看到我的良苦用心。” 歌弈剡往地上啐了一口:“都这时候了你还狡辩,说,锦盒里究竟是什么!” 说这话时,那几个火影已经穿过树林,为首的正是墨斐。 第五十章 苦肉计 墨斐震惊的看着晚上这一切,自己的外甥挟持义子,还有燕国二公子也在,这是闹哪一出? 西楼见状,立即行礼:“晚辈见过尚书大人。” 墨斐疑惑地看了眼他,转头质问外甥:“你不在殿外巡守,在这儿做什么?!” 歌弈剡见到舅舅赶来,更加胸有成竹:“方才左卿鬼鬼祟祟的到后山来,我便一路尾随,没想到看到他和燕国二公子在此商议如何对付舅舅,被我抓个正着,现在人赃并获,还请舅舅处置!” 墨斐的眼睛扫了眼左卿,心里生出了几分猜疑,可是……左卿是自己亲手带回来的人,这么多年来为自己出谋划策,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但是,剡儿不像说谎…… “什么证据?”他冷冷道。 左卿佯装出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对墨斐表明立场:“义父若不信我,大可以让左将军搜身,若真的搜出什么证据,我任凭处置!但是义父,我跟随你多年,当初是您的赏识,我才得以进入书院,才能有今日这番地位,您不信我?” 墨斐心里发虚,若真的搜身无果,岂不是伤了他的心,多年心血培养,极有可能因此付诸东流! 歌弈剡发觉舅舅的犹豫,担心再这么僵持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对左卿厉声说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清白,那就把锦盒拿出来,若不敢,便是有鬼!” 西楼解释道:“左将军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 “二公子!现在解释一切都太晚了,要么自证清白,要么,随我去见陛下,让陛下亲自审问你们,看看你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往来,说不定能扯出些和燕国的事。” “左将军何必咄咄逼人,”左卿沉声道:“虽然你我二人向来不和,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在为义父谋事,你真的想撕破脸皮吗?” “是,又如何?!”他将剑用力压下去,剑锋划过肌肤,将一层皮刮了下来,鲜血泊泊而出,瞬间染红了衣襟,在场的人都看得心头一凉。 歌弈剡见他磨磨蹭蹭,干脆自己动手,翻出了锦盒。 “看,这就是证据!”歌弈剡高扬着手里的锦盒,对墨斐道:“他们在这种地方密会,怎会有好事!舅舅你还不信我吗?左卿他就是叛徒,从头到尾都是!” 墨斐面色骤寒,正要发作,却见歌弈剡打开的锦盒里,掉出来的竟然是一枚血玉。 歌弈剡不敢相信区区一枚血玉竟然能动摇堂堂尚书令,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说能对付舅舅的就是这东西?你……你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 左卿的视线看向西楼,两条剑眉迅速皱到一起:“燕国王室血玉,能活腐肉,生筋骨,可惜……”他失落的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玉,“被你毁了。” 西楼长叹一声,对歌弈剡道:“歌将军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抓了人,解释也不让人解释,这下好了,如此稀有的上等血玉,就这么……就这么碎了!”他急步走来走去,又对墨斐说:“大人不知,我与左掌事相识已久,只是碍于我的身份鲜有走动罢了,在上月,我得知燕国王宫得到了能起死回生的血玉,便想要来送给左掌事,奈何我不过是一个质子,只有花重金请人从王宫偷取……” “血玉用于何处?” “京都暗潮涌动,潜藏了不知多少杀手,左掌事担心会危及到您,所以托我找血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你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拿出这件宝贝,便趁着冬狩之际,在后山交易?”墨斐细问。 “怎能说是交易!”西楼连忙更正,“这血玉是我赠予他的,不求回报!” 墨斐的心结这下全解了,换上笑容对左卿道:“血玉没了便没了,我身侧,明里暗里布满了护卫,不会有事,你放心。” “可是,那些官员一直反对您,我担心他们……” 墨斐摆了摆手,丝毫没有害怕可言:“那些迂腐之人不必忌惮,他们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 “既然义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再劳烦西楼去帮我五湖四海的找仙丹妙药了。” 父慈子孝,可真是令人羡煞,歌弈剡却是气的牙痒痒:“好一个书院掌事,竟然合起伙来陷害我!左卿啊左卿,今日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贼喊捉贼,你等着,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力将剑收回剑鞘,恶狠狠的看了眼一旁的西楼,回到了墨斐身边,脚刚落地,迎面而来一巴掌,随即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吃惊地看着舅舅,正要辩解,身后压上来几个侍卫将他按住,立即押送离开。 “好孩子,你受惊了。”墨斐上前两步,微笑着说,“剡儿总归是王爷的儿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回去后我定要好好教训,不会再有下次。” “义父严重了,左将军与我的误会至今不能和解,我早已习惯,就怕……经过此事后他会频繁滋事,对义父造成影响。” “剡儿虽然冲动,但还是顾全大局,这点你不必担心。” 左卿点了点头,有些惭愧:“义父说的是,既如此,以后我让着他一些,谁让他是弟弟呢。” 墨斐欣慰的笑了笑,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忍不住心疼起来:“你的伤需得及时医治,回去后我立即传医去你房中,这几日就不要碰水了。”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义父不必担忧,我的伤不重,自可痊愈。” “狩猎随行有不少太医,不用白不用,听义父的,赶紧回别院待着,我立即请太医过去!”说着,不给他再婉拒的余地,急匆匆地离开去请医。 等所有人都走后,左卿才去检查脖子,手指触及到一道狭长的伤口,柔软的皮肉外翻,湿答答的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西楼急忙过去帮他止血,嘴里念叨:“意外意外,怪我没有考虑周全!幸好没有伤及血脉,否则我可就……” “可就什么?” 西楼为了检查他的伤一直低着头,听到他这番话里有话,立即抬头避开,手仍旧帮他按着伤。 “你都伤成这副惨样,还有心思说笑?人都走光了,你干脆就明说,接下去是何打算?”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接下去,就看歌弈剡对我的仇恨到了什么地步了。” “什么意思?” “歌弈剡这次带了三千人随驾冬狩,整个狩猎场都是他的人。若我已经激怒了他,那么你觉得,他会不会趁此良机对我痛下杀手。” “你再布下陷阱,让他进来?” 一抹寒意在左卿脸上慢慢蔓延,“歌弈剡这几年来借着职位之便干了不少龌龊事,要不是墨斐替他善后,恐怕早就被太子一党对付。所以,在墨斐的眼里,歌弈剡远远不及我,这次他又落下了冲动自私的印象,我想,只要我再给他一记重击,他便会彻底失去如今的地位,墨斐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的期望。” 西楼拍手叫绝,但转念一想,又心生害怕:“他毕竟是王爷的儿子,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怕对你我不利。” “没了官职的歌弈剡,不过就是王府的一条狗,能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一日后。 左卿房内一盏灯亮着,在绿纱窗下发出幽幽光影,对面的人握着酒杯,酒水上几片风干的梅花遇酒化开,像是一滴鲜血旋转在杯中。 左卿盯着他手里的酒,淡淡的微笑,“你什么时候学会酿酒了?” 他笑了下:“这是阿衍教的,学艺不精,凑合着喝。”说着替他倒了一杯。 左卿将酒一饮而尽:“她不是最宝贝这个配方,前些日子我还问起这梅花酿,她怎么说都不肯透露!” 西楼将酒杯端在鼻下,缓缓摇晃起来,悠闲地说:“虽然没学到精华,可也仿了三分,改日再向她请教。” “还是说正事。”左卿将酒杯推开,“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西楼唧下嘴,有些意犹未尽,不舍得放下茶杯,对他道:“当然是为了歌弈剡,在后山的时候我看你胸有成竹的,可是一整日过去了,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明日就是首次狩猎,一共三次,等结束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左卿不屑一笑,“看来如果我不给你吃粒定心丸你是睡不着了。你帮我去放一个消息,就说明日狩猎,我会去西面的林子,至于理由,你帮我想一个。” “怎么,你想以身试险?” “既然你不信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也顺便催催他,明日我让他空手而归,他定会迫不及待再次出手,钻进我们的圈套。” “那如果不中计呢?” 左卿平静的眼眸子里浮现出一道冰冷的光芒,连同那脸上的笑都寒了几分,“他一定会去。” 西楼皱着眉想了想,依旧持疑,“若是不中计,再让他上当可就难了。” 左卿端起酒杯,“明日日落前,我一定让你看到结果。” 转日,苏衍一把把还在酣睡的言真从床上揪了下来,一边激动地叫着,“快起来!今日狩猎,所有人都去了,你架子也忒大了,难不成还要人八抬大轿来请你?” 言真还想赖床,与她扭捏起来,他的手劲大,一推便轻松推开了她。他半个身子着地,半个身子还裹着被子赖在床上,嘴里嘟囔着:“大清早的,你吵我清梦了!” 苏衍双手插着腰在那里又碎碎念,“看来天上地下也只有我苏衍看过堂堂前大将军言真的睡相,要是我传出去,你就等着在万千少女心中的形象破碎!祝你的形象早日碎成渣!” 言真一听自己要被陷害,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头乌发十分服帖的垂在胸前,脸颊红润,像极了那的姑娘!他连忙求饶:“好姐姐,我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能陷我于不义!” 苏衍得意地笑:“那就赶紧的,我们可是陛下钦点参加比试的,如果连几只野味都不打回来实在说不过去!” 言真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四堂参加狩猎比试的日子,他立马跳下床说:“诶呀!差点忘了,我得赶紧梳妆一番,你在外面等我。” 苏衍下意识看了眼角落的梳妆台,他为了能在人前展示最好的气色和姿态,居然大老远把梳妆台也搬了过来,恐怕连宫里的妃子都没他夸张,啧啧称奇:“七尺男儿却在镜前搔首弄姿,可谓奇观,在下望尘莫及呀!” 言真一脸娇羞地将她推出了门外,然后坐回梳妆台前,描眉,点唇,最后用象牙梳子梳理他那头永远像绸缎一样的发,在头顶挽了个发髻,插上发簪。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出神,手伸向自己的额头,轻轻抚摸过那道被隐藏在碎发下的刀疤,他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如一把利剑。 “你赐给我的,我一直记得一清二楚!” 苏衍扒拉着窗催促道:“好了没?!我可走啦!” 言真扯了个笑,勉强忘记了痛苦,对外头喊道:“好姐姐,再等一会儿,我还未抹香呢!” 窗外的人差点没摔在地上,好家伙,我都从未抹过香,果然是我太男人了! 第五十一章 四面楚歌 狩猎分为三场,首场是由书院四堂先生,西楼以及左将军歌弈剡,墨府公子墨柯参赛。规则很简单,射猎最多者胜出,胜出者就可以得到容帝钦赐金缨环首刀。 所有参赛者都换上了战甲,各跨一匹红棕烈马并列于起跑点。冷太阳的光芒穿过树冠落在盔甲上,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树林中心有十几处类似佛塔的观望台,高高地穿透树冠,顶端支起帐篷,燃起火堆给诸位皇亲贵族取暖。 左卿因墨斐的关系,破例登上了观望台,又因太子的暗中助力,使得他能与皇子并席而坐。 观望台上所有人的目光穿过茂密树,落在参赛者的身上,比赛未开始,各自便已有了心中的胜出者。 歌弈剡心有余悸地斜视了眼身旁一丈外的言真,大气不敢出。倒是言真先搭话:“这次狩猎你觉得是得名次重要还是活命重要?” 歌弈剡干笑了下:“只是场比试,没必要认真,大家都是为了让陛下高兴。” 言真的眼眸子咕噜一转,拨马走到他身边,古里古怪地说:“我觉得,玩得刺激才能让陛下高兴,不出点血太没意思,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歌弈剡艰难地咽了咽,慌张地拉着马躲开:“大将军说笑了,我们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 言真得意地自笑了笑,幽幽地回到自己的起跑点。 左卿的大拇指与食指紧紧揉搓,关节泛出白色,低垂的睫毛将一双深褐色眸子衬得影影绰绰,周身一圈半透明的山岚缓缓蠕动着,犹如神邸般。 苏衍抬头望着他,心里一阵说不上的难受,或许是因为求而不得,也或许,只是看着难受,这样一位月朗风清的少年,浑身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气息,充满了心计和病态。 言真又拨转马头凑到苏衍身边,山风将他的无限青丝吹扬起,看得苏衍浑身一颤。 “好姐姐,等会儿你跟着我,我打一只你捡一只,我打一双你再捡一双,这样你就第一名啦!” 苏衍皱了皱眉:“这不是作弊?” 言真眉目扬了扬:“你怕什么?要是被发现了我包揽,你只管出风头,最重要的是…”他看了眼西楼,“最重要的是,我可不想让他赢!” 苏衍忍俊不禁,隔着佛柃遥遥的朝西楼使了个眼色,他满脸不知所谓。 “你这小子这么记仇?” “记仇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我看你就不会记仇,这样是会吃亏的。我告诫你一句啊,以后谁欺负你一定要记着,将来可得百倍千倍还他,不然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言真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说得越发有板有眼,到最后更是毫无遮拦,连西楼那厢都听见了,那厢朝这厢看了看,立即撇开头。 苏衍无奈的摇摇头,驱马朝佛柃过去。她以为佛柃会因为被分在西楼身旁大有压力,没想到是自己多虑了,只见她仰着头,似乎在看什么。 苏衍问她:“你在看什么?” 佛柃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头顶,苏衍好奇的抬头看去,只见头顶无数树枝交织,在头顶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密网,他们就好像是被网罩住的猎物,无处可逃。 苏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张巨网正在收紧,压迫感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冷颤,连忙收回视线。 “树杈有什么好看的?” 佛柃摇头道:“左卿和陛下在我们上方,不管是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十分清晰,但是墨斐所在的西面处却十分隐蔽,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心里总不踏实。” 苏衍经她点破才恍然发觉,不过墨斐能干什么?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加害谁! 她将这个疑惑告诉佛柃,佛柃道:“躲在暗处,若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很方便?他一个容国尚书令,权位堪比前朝宰相,谁会怀疑是他,更没人敢怀疑是他。” 苏衍并不认同:“他权倾朝野,就连当今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他还求什么?” 佛柃沉思片刻,又说:“墨斐本是太子之师,后来与之反目为敌,便转而在暗中扶持四皇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墨斐权力滔天,在朝中有那么多党羽,当初被太子背叛,他为何不杀了他另立太子,反而息事宁人。” “人家毕竟是太子,身后可是有陛下撑腰,墨斐就是权力再大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苏衍谨慎的环顾四周,小声说:“那跟谋反有何区别,他就是不要命了,也得要身后名声?” “你说的有点道理,可是……”她往西面眺望而去,“反正这次冬狩很奇怪。” 苏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接下来有事会发生。或许是习惯,抑或是产生了依赖,每当这些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去看左卿,似乎只要看到他便能安心下来,可是当她抬头看去时,左卿却不见了人影,观望台上那玄袍少年站过的地方,只留下锦旗在飘动。 和她一样发现左卿消失的歌弈剡,正死死的盯着她,阴阳怪气的说:“听说陛下派左卿去西面的林子等候,若是谁先到达终点,陛下会另加奖赏,不知此话可是真的?” 苏衍惊喜道:“我也是刚听说。”说着看向西楼,“你和他走得近,这事真的假的?” 西楼道:“你们知道的太晚了,看来歌大人的消息比你们灵通啊!” 歌弈剡讽刺道:“我看等他到的时候咱们都回来了!”他的话立即引来了苏衍和言真一致的嫌弃。 当太阳升到顶端,一声铁鞭烈响,成百上千的鸟冲出树林,场面极为震撼。 言真挑衅地看了眼歌弈剡,一马当先,首先飞驰出去,苏衍和佛柃随即跟上。 歌弈剡瞟了眼西楼,然后弓下背,两腿狠狠一夹,红综烈马犹如离弦之箭,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西楼却丝毫没有比赛的心态,慢悠悠的骑马往树林深处去。 苏衍本就不熟悉骑马,为了今日还特地去学了几天,眼下也只能勉强,可是这勉强的骑术怎么敌得过言真,他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烈马在他的手中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才刚跑了一会儿,两人就拉开了远远的距离。 苏衍的胃颠得一阵翻涌,急急拉住缰绳停在树下休息,等缓过来后再看周围,却着实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树林深处,若判断没错,那么再往西过去半里,就是墨斐所在地。她回头望向身后,却没有佛柃的身影,而附近也丝毫没有马蹄声,四周寂静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她提着心在周围转了一圈,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往西过去。如果墨斐真的有动作,会不会危及他们? 她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佛柃的猜测本就是不靠谱,自己怎么也跟着不靠谱起来。 一手拉起缰绳,一手紧紧握住弓箭,小心翼翼的往西面骑行过去。 视线越来越不清楚,伸手都是浓重山岚,脚下是错综复杂的小路,四面的树就像是迷宫里的障碍物。 可是附近却没有一个人,安静得如同鬼林。 “佛柃…佛…佛柃?”她轻声唤了几句,没有回应。 突然!头顶的树叶簌簌一响,她立即拉开随身的猎弓对准,神经在此时绷成直线,冷汗越来越多,她的手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那声音是来自一只鸟,方收回弓箭。可就在她刚松懈的时候,方才的方向又传来连续的响声,当她再抬头时,数支飞箭朝她射来,当即拽直缰绳,烈马长嘶一声,往反方向奔去。 山风带着树叶,似镰刀一般迅速从她身上划过,在背部割开数道血口,其中还有无数暗器夹杂,防不胜防。她弓下背,勉强躲过大部分,可是越来越多的暗器从树林深处飞出来,苏衍抱着马脖子拉开长弓朝树林暗处连射数箭,立马就有惨叫声传来。又是五箭齐发,果不其然,有人应声倒地。 苏衍计算着人数,树林虽然大而隐秘,但墨斐不可能瞒过容帝将几十人埋伏在此处,最多还有不超过十个人。她从箭箱中再次抽出五支箭搭在弓上,闭上眼静下心,用双耳去听四周的声音,起初除了马蹄声,只有树叶飞驰而过的声音,可是随着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听到了百丈开外,人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 唰—— 五支箭迅速脱离弓弦,电闪雷鸣般一闪而过,扎进树林暗处。 树影剧烈震动,伴随着惨叫声,飞鸟从树冠中成群窜出,只是一瞬,周遭又恢复一片死寂。 一连串马蹄声从东面响起,本被落在后头的西楼骑着烈马飞驰而来,穿过纷落的叶,犹如呼啸而来的风。 苏衍对这一幕看傻了眼,愣在那儿,也忘了弓上的箭已经空了,更忘了暗中还有埋伏。 西楼飞下马背狂奔而来,一把将她拥入怀:“我来晚了!” 苏衍不以为然的扬了扬嘴角,指着身后依旧未停止震动的树木说:“杀了几个,还剩几个。” 西楼当即拔出腰间佩剑,箭步冲刺过去,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随着他转动剑锋,叫喊声不绝于耳。 苏衍紧追过去,只见从树丛后倒出来四个蒙面人,胸前由上至下长长的一道血口,已经死绝。 “我们赶紧离开,此地不宜久留!”她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林子。 西楼却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极其有闲情地给剑擦拭:“既然幕后主使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便不会轻易让任何人接近。你等着看,起码半柱香之后,陛下才会收到刺客的消息。” 此时西楼一言,她才慢慢镇定下来,细细梳理这整件事。 容帝昏庸无道,他深知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是以,随行都携带侍卫,暗中同时有死士待命,若刺客敢来偷袭,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可若是换做容帝身旁的人,想杀主子也并非无计可施,毕竟最了解且最容易接近容帝的人,最容易取其命。而想杀容帝者,除了当今尚书大人墨斐,还真想不到会有谁既有这胆子有这理由。 今日容帝好不容易离开皇宫,好不容易身旁没几个侍卫,墨斐自然是要下足血本为自己拼一把。此时回想,当初墨斐在碧水湖建造别宫,看来是留下了很大一个伏笔。 但归根结底,墨斐是个行事谨慎之人,杀手若发现来者非皇帝,理应不该下手,而另选时机。可方才那些杀手,分明是想苏衍死。 原因恐怕只有一个:杀手受命之人,并非墨斐。 苏衍恍然大悟,转身就跃上马背,向西楼伸出手臂,“快,此地还有埋伏!” 西楼亦发觉异常,立即跃上马背。 一路回去,苏衍一直在想原因。如果幕后主使要杀的人是自己,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为了王爷嫡女的身份,又为何下此毒手?这个疑问直到回去依旧没能想明白。 左卿早已等候在别宫外,看来已经听说了树林里的事,只是没想到这消息未到半柱香便已传出。 苏衍不禁挖苦身后的人:“还以为你是在世诸葛,没想到也失算了!” 西楼苦笑:“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能捡回条命便是祖宗保佑了呢!” 西楼不再言语,只是双臂环住她的力道似乎用力了些,苏衍只觉浑身疲软,想挣开,但自己受了伤,动弹不得。 这一幕落在左卿这儿,却觉得刺眼。 “凭你的本事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左卿一下被她的伤口揪起了心,他冲动的想去替她擦拭血渍,但理智还是没有让他这么做,反而说得话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只觉胸口一口气被堵着,不上不下甚是憋屈,“说得容易,换你去试试?料想该被射成了筛子。” 左卿惊诧地看了眼西楼,心中疑惑,难道是自己算错了?歌弈剡等不到猎物,就想杀借机杀苏衍?但也未免太牵强,苏衍的身份一直隐秘,他无从得知,更不会杀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可若是为了借苏衍打击自己… 西楼拉起苏衍的手,准备带她去疗伤,左卿拦住他俩:“此事已交给歌弈剡处理,为了你自己的命,你最好暂时别声张。” “歌弈剡!”苏衍瞠目结舌,复又绝望,“交给他就是在给他机会包庇墨斐!” “墨斐提议的,陛下没反驳,不过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只管自己的伤即可。”说着递给她一包药粉,“将药粉兑水喝下,不会留疤。” 苏衍却觉得这人先损你几句,又对你十分的好,看不透摸不准,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阴晴不定,诡异得紧。便没好气的甩了句:“不必管我!”正想进宫,却见甬道里头有个人在朝她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政亲王,歌政。 苏衍的脚顿时迈不动了,不知如何是好,顿时慌了神。 胡思乱想间,歌政已经来到宫门,身后还跟随着几个刑部的人,长孙无争却不在列。他的眼神扫过苏衍和左卿,独对西楼颔首:“听闻西郊树林发生行刺,长孙大人已经带人去搜查,方才听闻有打斗声,莫非是二公子和苏先生…” 西楼拱了拱手:“刺客一行约莫有一二十人,当场射杀了几个,剩余的全跑了。” 歌政惊骇:“刺客早已设伏在那儿?” “应该是。”西楼看了看情绪紧张的苏衍,又道,“想必刑部已经查到了蛛丝马迹,王爷不必担忧,这些刺客连我都近不了身,何况陛下!” “虽这么说,但刺客受命之人一日不查出,我一日不得安心…”歌政的视线终究还是无法避开苏衍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苏先生不该铤而走险…伤的可重?” 苏衍震惊地看着他,半晌才缓过神,机械的摇了摇头。 西楼将她护在怀中,微笑道:“此案已交由贵公子全权审理,由刑部辅助,王爷宽心。” 苏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来也不关自己的事了,便往里头挪一挪,再挪一挪,好不容易挪到了宫门内,却被歌政叫住,“本王随行携带了御医,过些时候会去替你医治。” 歌政儒雅亲善的微笑着,转身走进别宫。 苏衍这才松了口气,却突然想起左卿西楼还在身后,急忙收敛惊容,贴着甬道墙壁,急匆匆逃去。 西楼悔叹:“千算万算,没算到阿衍会遇上歌弈剡的人,更没算到这些人没能杀你,就想杀了阿衍出气。” 左卿神情沉重:“这刺客,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我去的。” “怎么说?” “苏衍进入西郊后,陛下也决定去西面猎物最多的林子里狩猎,虽然最终去了东面,但是如果按照之前安排好的方向,正好经过刺客埋伏的地方,你不觉得,这次刺杀,刺客的目标也包括容帝?既然如此,那这个主谋,就不止是歌弈剡了。” “难不成还是墨斐?”他试图从左卿脸上找到一丝否定,却失望了。 左卿道:“古往今来,皇族狩猎间发生过多少命案,这次狩猎,有部分人是墨斐的犬,天时地利,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不需要大量兵力还不容易暴露自己的好机会。” “但墨斐狡诈谨慎,他不会让自己的人在没抓住重要人物前打草惊蛇,由此看来那些刺客并非墨斐走狗。” “不如这样想,墨斐早就有计划在狩猎时暗杀容帝,便布下天罗地网,等容帝到西郊狩猎,而这次暗杀计划是由歌弈剡主持大局,可是歌弈剡因昨晚的事对你我都存有杀心,所以试图在今日刺杀一箭双雕。没想到容帝临时改变线路,却撞上个苏衍,他盘算着苏衍既是我带到书院的,以为她之于我分量极重,若杀了她或抓了她,一定可以钳制住我,从而得到他想要的。” “我还是觉得,并非墨斐主谋,依照他的风格,不会在这儿动手。” 左卿环抱双臂,冷静思考:“还有一种可能,纯粹就是我多想了。不过,我倒是能借题发挥。” 西楼哑然失笑:“我很好奇你每次预判到底是根据线索,还是胡乱猜测的?。” “猜测也要依据,我只是摸透了歌弈剡和墨斐罢了。” “墨斐心如城府,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被抓住一丁点把柄,但他这个外甥却是个头脑简单行事莽撞之人,真不像一家人。” “这就是我们与他的区别。”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回去。 第五十二章 诡计 刺杀一案由歌弈剡审理,自然是不了了之。然经此事后,容帝下令严防死守,将狩猎场围成了一个封闭场地,一并加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住了场地,人进人出都需盘查,导致狩猎少了很多趣味。 政亲王体恤苏衍受了伤,便许她退出比赛。苏衍本就无意再继续,倒乐得置身事外,不过其余人却还得伴君左右,以至她只能一人独遣,在别院里晃来晃去,一上午下来已经饿的两眼冒星光。 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嘴巴却是又干又涩,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群见食忘义的人,一定是去吃肉了,没人性啊,怎么把我给忘了!” “谁没人性?左卿,还是我?”西楼端了一盘鹿肉从树林里走向她,微笑着说道。 苏衍老远就闻到香味,瞬间提神百倍,“当然不是你!你给我送好吃的,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小跑过去,接过鹿肉。 “刚猎来的鹿,我亲自烤的,好吃吗?” “好吃!绝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食!你先等会儿,我吃饱再说。”苏衍满足的抹了把嘴。 西楼沉浸在她可爱的吃相里,时不时递过去一块,最后见盘里没剩多少,嘀咕了句:瞧这饭量,以后谁能养得活你。 西楼见她突然笑起来,便问:“傻笑什么?” “因为吃得饱啊!” “就因为这个?那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苏衍抬起头,望着被屋檐挡住大半的天空,目光所及,只有一点点蔚蓝,还有高墙外的歪脖子树。 她说:“欲望少点好,你看看古往今来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哪几个有好下场的?过一天少一天,自然是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才不枉活过一次!” 西楼没有说话,眼中却聚起光辉:“世上哪儿那么多圣人,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活得更好得到更多。只是有的人只想得到一个馒头,而有的人想一路高升,跻身于朝廷…”他的视线越过高墙,落在远方的天际,“下场好坏其实也并无大碍,他们想要的只是过程,活一场轰轰烈烈,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轰轰烈烈…”苏衍对他的话若有所思。 “你一个小小先生,管这些做甚?”西楼将手随意搭在她肩膀上,微笑道,“有这闲暇倒不如去管管你那些顽劣恶徒,也算是给书院做些贡献。说到这个,我想起来这次瑾云城参加狩猎前,和长孙熹见过面…瑾云城这个人,你小心些。” 苏衍对瑾云城不比一般人,西楼这番警告自是不放在心上,反而猎奇心爆发:“你和瑾云城有过节?” 西楼失笑道:“过节?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何来过节,不过是看人看得久了难免看出道行来。倒是你,可别被某些表象就迷惑了。切记,在这若水城,尤其是在七善书院里头,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所相信的也未必可靠,除了佛柃和左卿外你只能信我,懂吗?” 苏衍拎开他的手说:“师父说过,除了他,谁都不能轻信!” “你师父说的也未必真…” 苏衍立即较真起来,“我师父可不仅仅是传授武功的师父,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如同父母的存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他说的自然可信!”说着,气得要离开。 西楼连忙追上去赔礼道歉:“你师父文武双全,盖世英雄,自然是人间难得的圣人,是我目光短浅,别跟我一般见识哈!” 苏衍瞪着他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竟然急成这副模样。罢了罢了,看在你送我鹿肉的份上…放你一马!我回去先打个盹,等晚上陛下开宴犒赏百官,我再去喝酒!” “阿衍!” 苏衍听他急匆匆的声音,疑惑地回头。 “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话?” “不记得!” “你真的忘了?” “何时何地说的?”她实在想不起来。 西楼欲言又止,末了只传来一声叹气。 入夜的狩猎场有几分苍凉,宫灯高挂,夜风凛冽。 太子卫子胥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左卿,一路白玉铺就,雕梁画栋,奇珍异兽的装饰更是数不胜数,到处的罕见奇观,竟比那皇宫还要恢弘壮丽。 左卿一直未有出声,卫子胥有些按耐不住问道:“先生可有把握?” “殿下不信我?”左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在烛光拉扯下,他的背影极为单薄,连似有所无的笑容也显得无力。 卫子胥立即笑脸迎上:“先生何出此言,本宫不过是……有些担心。” 左卿淡淡一笑,道:“殿下放心,我已做好周全计划,只要您信我。” 卫子胥急忙应承:“是本宫多虑了,先生放心,今日一定好好配合你!” 左卿看着这位容国的太子,思绪突然回到小时候那仅有的几次入宫,那时候卫臻还是太子,卫子胥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孩子的懵懂无知让他们成为了这座深宫的至亲手足,可是在容帝心中,太子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子胥在卫臻的面前永远只能俯首。 九年过去了,太子之位早已易主。而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五国之主—容帝,终是逃不过岁月的摧残。 左卿跟随太子不慌不忙地行了君臣礼,见容帝并未打算安排他们,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去。卫子胥见状,不由得吃惊,小声警告他,没想到左卿非但没有听从,反而拉了他一把,将他按在了位置上。 容帝抬头看见这一幕并未动怒,揉起了太阳穴,似乎是因刺杀案。 “深夜过来,所为何事?” 卫子胥迅速起身行礼,“父皇日理万机,本不该来打扰,不过掌事大人有事求见,儿臣便顺了个人情,带他来见您。” 容帝停下了批阅,将视线转向左卿,却见这位少年并不惧怕,反而能气定神闲的与他对视。见他有这般勇识,不禁心生好奇。 卫子胥以为容帝不答应,想再努力征求,却被容帝制止。他对左卿道:“太子待你不一般,想必你是有特别之处。” 左卿恭恭敬敬地回答:“微臣左卿,七善书院掌事。” 容帝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便是墨卿时常提及的左卿!”他走到了左卿身前,上下打量了番后忍不住赞美,“果然是芝兰玉树,气度不凡。” 太子见容帝对左卿十分看好,心里高兴,激动地补充:“先生可不仅仅长得好,更是有才华横溢的天资!当年在赵国、楚国都与儒者有过切磋,回回全胜!”说罢,眼神探向身边的人,意气风发地就像在夸自己一样。 容帝听闻此言,却是疑惑不解,便问左卿:“你既有这般能力,为何甘愿留在书院,虽然也算个官,却不够分量。” 左卿谦恭有礼地回道:“微臣能得义父赏识,是微臣的荣幸,只要能留在义父身侧,帮助一二便以满足,不敢奢望更多。” “哦?”容帝自然是不信,世上哪会有不爱权利的人,尤其是墨斐教出来的。他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不怒自威,“既是如此,又为何与太子相识?” 容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就像一头绪满了力量豺狼,只要他回答得稍有偏差,便是身首分离的下场。可是太子绝不会让这等惨剧发生。只听得卫子胥慌张解释的声音:“父皇明察,儿臣与先生相识于偶然,儿臣只是欣赏他的才能,无关其他!”他紧张得冷汗直冒,时不时抬头窥探一眼,却在与容帝冷到结冰的脸后吓得跪在地上。 左卿神情自若地对容帝解释:“微臣酿了好些酒,都藏于树下,因为酒坛太多导致树无法扎根,微臣便想着挖出来,但又怕无人收购,幸好那日太子殿下莅临书院,得知此事后愿用重金购买,这才解了微臣的燃眉之急。”他的解释似乎起了作用,容帝并未起疑,卫子胥这才松了口气。左卿继续道,“微臣总想着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好作以报答知遇之恩,今日总算有了机会,希望陛下成全!” “机会?”容帝听得糊涂,“你深夜拜见,所为何事?” “殿下发现了刺杀一案的诸多疑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敢面圣,只能与微臣私下商量。所以……”左卿交叠双手,举过额头,缓缓跪了下去,“微臣斗胆,想请陛下授命,重新调查刺杀一案。” 容帝疑惑:“此案已结,凶手也被斩杀,不过是个憎恨容国的江湖杀手罢了。” “此案绝非陛下所见那么简单,主谋仍旧在逃!”太子见机补充。 容帝愁眉紧锁,好不容易松懈的心,此时又全提了起来,“朕如何相信你们?” “那日除了陛下,微臣也会去同一个终点,想来,刺客的目的并非是单单陛下您,也包括了微臣!是以,这次刺杀不可能只有一个刺客,一定还有主谋!” “你猜到是谁了?” “不管是谁,为了陛下及所有大臣的安全,此案必须彻查下去!” 容帝挑了挑眉,看向卫子胥,问他:“太子有何良策?” 卫子胥拱了拱手,回道:“刺客能轻易混进守卫森严的狩猎场,能力绝非一般,此人应该就在我们其中,至于是谁,待儿臣一试便知。” 容帝满面愁容,点头道:“由你彻查。” 卫子胥立即俯首道了声是,又说:“不过,儿臣需要左卿帮忙,我俩一起暗中调查,才不会打草惊蛇。” “给你两日时间,若真的还有凶手,朕重赏!若没有,可就要定你一个欺君之罪了。” “儿臣一定不负陛下期望。” 这边刚吩咐完,殿外突然一声巨响,透过窗户看见远处已经火光冲天,左卿和卫子胥互相看了看,立即冲了出去,同时有大批士兵涌进殿内围在容帝身前。 只见别院里正冒出滚滚浓烟,难闻的焦味充斥在空气中,所有人惊慌逃窜,苏衍和西楼也随着人群逃离。 容帝面容冷肃:“你们尽快去查,朕会让玄庭暗中协助你,查出是谁,朕严惩不贷!” 别院入口,歌弈剡正在指挥灭火,禁卫军已经包围起来,长孙无争正领着刑部几个人在起火点附近搜查。 左卿走到南宫阕身边询问情况,南宫阕连说三声奇怪,才道:“酒宴才刚结束,我还未入睡,就听得有人喊走水了,出来就看到你那间屋都烧起来了,可奇怪的是,你却并不在房内。”他愣了一下,看着左卿,“不会是你的仆人砚生……” “砚生并不在房中,而是随我一起出去透气,没想到躲过一劫。” “掌事话里有话啊。” 左卿叹了叹气,微笑道:“谁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纵火,回想过去这两天,狩猎场频生事端,不吉利。” 南宫阕安慰他:“你也别多想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苍蝇都飞不出去,料想如果真的有人纵火,应该能查出来。”说着抛下他奔向长孙无争,狗腿似的:“大人可发现什么线索?” 长孙无争踢了一脚被火烧得通红的门框,有些郁闷:“盘问过巡逻的人,说酒宴结束后左卿并未回房,既然没有回来,便不可能燃烛,至于是不是意外现在还不得而知。” 南宫阕扫视了一眼里头的一片狼藉,说:“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您忘了之前在狩猎场西面发生的刺杀?” “凶手不是早已归案,人都死了。” “不简单,一定不简单!” 长孙无争听闻他这番话,不由得好奇:“南宫大人有何高见?” “不敢当,就是觉得奇怪,既然能混进狩猎场来刺杀陛下,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被活捉,而且这么快就招供了?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凶手的身份。” “江湖人?” 南宫阕点了点头:“又不是书里的故事,哪有这么容易混到陛下身边,一定是狩猎场的人带进来埋伏在此……”说到此处,他惊恐地闭上嘴,看了看长孙无争,只见他一脸看戏的表情,便忍不住问:“我也是瞎猜的,大人就当没听见啊,哈哈!” 长孙无争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此处。 因为只有左卿的屋内着火,虽然有殃及邻居,但灭火及时,并未造成大损失。 左卿重新住了间房,正好遇上苏衍来看他,两人的视线再次落在被火烧得精光的地方。 “不会又是歌弈剡?”苏衍心有余悸。 “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冷冷的说。 第五十三章 幕后操纵 别院西厢房,歌弈剡跪在地上已有半个时辰,而墨斐闭目靠着软塌,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他。 瑾云城放下茶杯,起身向墨斐行礼:“大人息怒,歌将军也是为了您才会冲动行事,罚也罚了,还是先让他起来。” 墨斐仍是没有理睬。 “幸好陛下对大人和歌将军完全信任才躲过一劫,以后歌将军可得谨慎再谨慎,万不可因为一己私利就误了大局!”说着看向歌弈剡,示意他赶紧求饶。 没想到歌弈剡非但不求饶,反而理直气壮:“舅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怀疑是他,我就是在那里现了身,谁又敢怀疑我?可惜的是没有等来陛下,就连左卿也……”说到这儿,十分遗憾地:“都是那个苏衍坏事,要不是她突然出现发现了我们……” “你还觉得可惜?”墨斐猛地睁开眼,冷冷的盯着他:“你应该感谢苏衍手下不留情,你应该感谢瑾云城赶到及时帮你解决了剩下的死士,否则只要走漏一点风声,只要被他们活捉一个人,你就等着你父亲来收尸!” “舅舅在害怕什么?!”歌弈剡挺直了腰板:“陛下对您深信不疑,给了你无上权力,可是这些权利面对那些皇室还不是得跪下!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太子和陛下都在狩猎场,只要我们布好局,神不知鬼不觉!” 瑾云城暗暗偷笑。这个歌弈剡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竟然天真的以为谋权篡位这么容易就能办到。陛下身边单单一个玄庭就足以以一敌百,更别说那些隐藏在随行禁卫军中的皇帝死士。一旦墨斐造反,到是不知道会有多少死士亮剑,一百,一千,甚至一半都是陛下的人,除了容帝自己,恐怕没人知道。墨斐在容帝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出哪些是真正的禁卫军,哪些是容帝安插在其中的死士,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墨斐似乎并不想谋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更好? “放肆!”墨斐愤然起身,一脚将他踹在地上:“谁教你的?你那些部下,还是长孙熹?” 在场的两人都惊讶住,“舅舅什么意思?”歌弈剡惊恐的问。 墨斐对外头的守卫吩咐了一句,只见带进来一个男装少年,正是长孙熹。 “长孙姑娘不在书院好好读书,却跑到狩猎场来,我想和你脱不了干系?” 歌弈剡顿时慌了神:“舅舅误会了,长孙姑娘过来,我并不知情……” “误会?”墨斐皮笑肉不笑道:“你猜我在哪儿抓到她的?” 歌弈剡闭上眼,十分失望。 “你可真是我的好外甥,还有你,”墨斐怒视长孙熹,“从前我念你年级尚幼,不与你计较,就算你在书院胡作非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此地不同,这是皇家狩猎场,陛下以及百官都在,你未得允许擅闯,还想杀人!长孙熹啊长孙熹,你的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长孙家的名誉,你怎能如此荒唐!” 长孙熹向来最怕墨斐,吓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 歌弈剡冷笑起来,睁开眼注视着墨斐,说:“说到底舅舅还是怕了,您放心,若查起来我一人承担,不会牵连舅舅的!” “孽障!你若还有点脑子就给我安分守己,等狩猎回去后我得好好考虑你的位置。” “舅舅什么意思?” “我做了几十年的臣,这几十年如屡薄冰,不敢走错一步,我不能毁在你的手里,你知道吗?” 歌弈剡垂下头颅,绝望的落了泪。 在他的眼里左卿才是他的至亲,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外姓人,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瑾云城离开后,歌弈剡追了上来,冷言冷语道:“瑾先生怎么会替我说话?” “都是替大人做事的,自然要同一条心。” “我看,你是看我笑话?” 瑾云城停下脚步,嗤笑一声:“歌将军要是有本事,大可以去做点什么让大人相信你说的,在这儿针对我做甚?” 歌弈剡顿时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与将军共事多年,别说我了,就算是书院随便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将左卿视为仇敌。既然你认为左卿不忠,为何不动动脑子去证明,横冲直撞的落进别人的圈套算什么?” “你也觉得后山的事…是左卿一手策划?” 瑾云城耸耸肩,算是默认了。歌弈剡心中无奈,为何连瑾云城都发现了,舅舅却还是相信左卿。 回去的路上,歌弈剡越想越窝火,没看见路,一头撞在了树干上,转身要避开,却看见左卿的身影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在嘲笑他,令他作呕。 左卿对他拱了拱手道:“左将军可是受到训斥了?” 歌弈剡冷哼一声,咒骂:“狗耳朵!” 左卿笑容谦和:“你也不必太难过,义父对你的期望还是很高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终究还是太轻敌,你永远不知道敌人想的是什么,所以你才一直不能杀了我。” 歌弈剡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一步,拔出了佩剑道:“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是有多危险?你只身一人面对我,只有死路一条!” 左卿却是云淡风轻地微笑道:“你杀不了我的,我手上有东西,对付你足够了,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拿走。” 歌弈剡扯了扯嘴角,“激将法?你觉得我还会上当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总之今夜子时,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拿得到,我饶你一次,拿不到,明日我便呈交陛下,到那时,我可不会替你求情。”说罢,振臂挥袖,转身回去。 歌弈剡气得整个肩膀都在抖动,手里的剑发出嗡嗡响声。 “左卿,你等着,你等着!” 离别院走水已过去几个时辰,容帝加派兵力巡逻,彻夜都亮着火光。 一群黑衣蒙面人出现在月光之下,翻进了别院。 翌日,苏衍懒洋洋地躺在榻上,还未全醒,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言真推门而入,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还睡什么睡,大新闻!” 苏衍支起上半身,睡眼惺忪地将他望着:“陛下看上哪里姑娘了,还是你被哪家姑娘看上了?” “你昨晚没听到动静?”他故弄玄虚,苏衍听得不耐烦,让他赶紧说。言真本来想卖卖关子,没成想她不买帐,只能一股脑儿全说与她听:“昨晚左卿住的地方进了几个杀手,一通乱砍,没想到人没砍到,这群傻子却被抓个正着,这群杀手的领头你猜是谁?” “谁呀?你?” 言真翻了个白眼:“我闲得发慌才去杀左卿,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呀,这领头的不是别人,就是左卿的死对头歌弈剡!” “谁?!”苏衍震惊地跳了起来,不敢相信地又问:“你说歌弈剡?他杀左卿做什么?” “歌弈剡一直仇视左卿,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毕竟平时左卿深居简出,又受书院守卫保护,歌弈剡伤不到他,可这次不同,狩猎场虽然有守卫,但都是歌弈剡带来的禁卫军,都是自己人,你说他能放过这次机会吗?” “那就奇怪了,既然都是他的人,怎么还失手了?” 言真也觉得奇怪,说:“可能……左卿神机妙算,算到了有人想杀他……对!他肯定会算,不然以他这病秧子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苏衍心想:歌弈剡赌上前途去杀一个讨厌的人,怎么想都不合理,除非,有人算计他。 杀的虽然不是皇帝,但是胆敢在狩猎场杀人,情节也是极其恶劣的,刑部同大理寺卿南宫阙连夜审问歌弈剡,但碍于政亲王和墨斐的面子不敢用刑。半天下来,歌弈剡咬定是被人栽赃陷害,没办法,只好去如实容帝。 长孙无争入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政亲王和左卿面对而坐,大殿之上鸦雀无声,长孙无争清了清嗓子,向容帝行跪拜礼:“参见陛下。” 容帝放下书卷,抬头看他,不怒自威的气质和他坐的那张龙椅几乎融为一体。“审得如何了?” “疑犯并未招供,而且……一口咬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谁?” 长孙无争瞥了眼身旁一直面无表情跪坐的人,道:“疑犯嘴巴紧,没说。” 容帝冷笑道:“他这是心虚,不知道栽赃给谁罢了。先是在狩猎场上设埋伏,后又是带杀手潜入别院,他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整个若水除了他,还有谁对左卿恨之入骨?” “陛下的意思是……狩猎场刺杀也是歌弈剡所为,他两次都是想杀左掌事?”长孙无争意识到自己失职,慌忙匍匐在地:“陛下英明,臣惭愧!” “这都是左卿提醒,是他发现了可疑之处,若不是他留了心眼,恐怕这次狩猎不知要闹出什么祸端!” 左卿微微叹了叹气:“微臣与歌将军都是义父最亲近的人,多年来微臣一直对他忍让,没想到他还是对微臣恨之入骨。”他故作痛心妆,又说,“此案本已结束,是太子殿下发现了可疑,才抓住了真凶,微臣不敢邀功。”他 容帝欣慰的对他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歌政,迟疑了片刻,问他:“不知亲王有何高见?” 歌政镇定自若,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儿子的生死,“逆子犯罪,理当受罚。” “亲王若求情,朕网开一面。” “陛下!”歌政起身,向他拱手行礼:“为人臣子,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这个逆子借狩猎之机,借职权之便两次刺杀左掌事,实乃大逆不道!他的所作所为败坏了歌家几十年辛苦得来的名誉,臣……权当没有这个儿子!” 政亲王说到激动处,两眼充血,更加憔悴。容帝不忍再刺激他,命太监将他扶下去,又对长孙无争吩咐:“先将歌弈剡关押,等狩猎结束后回京再审。” 夜深人静,佛柃郁郁寡欢的站在屋檐下,见到苏衍出门,也没有问候,自顾自的望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出神。苏衍看到她这样难过,突然觉得惭愧,因为就在她听说歌弈剡被抓的时候,自己还幸灾乐祸来着,根本没有想到歌弈剡的行为会将歌家置于何种境地,一旦歌弈剡背上刺杀罪名,政亲王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她正要去安慰几句,西楼却过来了,只见他一脸苦恼,说:“陛下关押了歌弈剡,打算回京再审,但是刑部的人一直没放弃撬开他的嘴,我想这几天应该有他受的了!” 苏衍皱着眉头,气愤道:“审什么审,明明就是他,陛下这是看在墨斐和政亲王的面子,在拖延时间,等回了京,恐怕就不了了之了!” 西楼抱着胳膊,对她说:“陛下当然会看在两位容国元老的面子上轻判,但是经此一事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他不可能会继续任职左将军一职。” “歌弈剡心怀不轨,这也是应有的惩罚。”她忽然想起什么,“诶”了一声,问西楼,“那空出来的职位是谁顶替?” 西楼道:“自然是他的直系下属,也是墨斐的门生。” 苏衍叹了口气,“换汤不换药,没劲!” 佛柃听闻西楼和苏衍欢声笑语,心里忽然刺痛了下,转身钻进了房门。 西楼看着佛柃,叹起了气,“她虽然孤傲,心却比谁都好,歌弈剡这样害她,他还为他的生死担忧。” 苏衍疑惑的看着他,“她这是为她父亲遗憾,替歌家难过,你和她是从小认识的,怎么看不出来?” 西楼一时有些无措,干笑了一声,“哦,或许是我关心太少罢。” 苏衍死死盯着他,感觉这个西楼哪里怪怪的。 重兵把手的监牢内,歌弈剡似乎很悠闲,抖着腿吹口哨,对左卿的造访丝毫不放在眼里。 “你知道我为何要害你吗?” 歌弈剡啐了一口唾沫,“你是贼,就不怕我去告诉舅舅?” 左卿面色平静,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有证据吗?” 歌弈剡一愣,“是,我没有,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求我放了你!” “哦?那总得先离开这里。” “我父亲是政亲王,我舅舅是尚书令,权比旧朝丞相,陛下不敢对我怎样!最多我只是失去了这个位子,那又如何?只要我活着,我舅舅只要还是尚书大人,总有一天我可以东山再起,你左卿不过就是一条狗,一条我舅舅养的野狗!” 不大的监牢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烛火,寒风从门缝中钻进,烛火闪烁几下,灭了几盏,左卿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极为冷酷,他退开几步转过身,对他说:“我一心为义父着想,你倒好,却来陷他于危险之境,今日我不是来害你,我是帮你。” 歌弈剡大笑起来,“你以为我傻啊!那晚你和西楼交换的东西,里面是什么你最清楚,你借这个东西让我落入陷阱,我认栽,但是我告诉你,只要我出去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左卿淡漠脸无一丝变化,平静得可怕,“还是一句话,证据呢?就算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那也只是对于你罢了。”说着笑了笑又道,“我们虽然不经常见面,但我也知道你是多么希望我死,我头顶悬着你这把剑,怎么着也得多提防不是吗?最后提醒你一句,容国是容帝的天下,天下是众生的天下,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若你真要力挽狂澜,那么你不仅要清楚你自己的力量和当下的局势,更要远观未来可能的形势,目光短浅的人也只能任由人摆布,就好像现在。” 歌弈剡冷哼一声,转过头不搭理他。左卿似乎想到什么,又问:“我很好奇,既然你在长孙大人面前一口咬定有人栽赃给你,为何不直接说是我?” 他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愤怒:“你多年经营,让所有人都认定了你对舅舅忠心不二,我若真的咬定是你,谁会相信?” “可惜那些杀手都被你杀了,不然你还有个人可以顶罪,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求情,保你一命。” 歌弈剡不屑地笑道:“左掌事如此好心,怕是又有阴谋?”他突然冲上来抓住牢门,“你究竟是不是我父亲的人?” “不是。” “那为何背叛舅舅?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左卿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只是笑而不语,此时南宫阙进来,对左卿颔首问候,“听闻左掌事来此,我便来看看有什么帮的上忙的。” “下官不过是来问问他,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左卿笑吟吟的道。 南宫阙看了眼歌弈剡,心里有些抵触,便请左卿随他离开,到了外头才道:“上回那件事,一直没有机会亲自感谢掌事大人,说起那件事,哈哈,我本以为大理寺卿的职位不可能与我有任何希望,没想到掌事大人几句话,就能让我从侍郎一下升到一司之首,现在想想还跟做梦似的。” 左卿微笑道:“不过是借着我的一丁点面子,让朝里的人在陛下头疼大理寺卿之选时多提一下你罢了,实在是举手之劳,这还是您自己平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众臣才会愿意推举。” “欸!掌事大人是我的伯乐,此知遇之恩,永生难以报答啊!想必掌事达人日后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可别客气!” 左卿的脸上看不出确切神情,只淡然一笑,“南宫大人严重了,日后咱们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只有帮忙一说,不过,日后定有难处。” 南宫阙呵呵一笑,已经领悟。 第五十四章 碧水酒宴 几个烟花在头顶绽开绚烂夺目的光,湖畔建起舞台,酒席陈列,一道拱桥直通对面湖畔,那里就是容帝尊位。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太子卫子胥、尧王卫尧、卫垣以及宣王卫诟。 四堂先生一列而坐,位于舞台左侧,左卿西楼也在其中。 从碧水湖远处缓缓飘来几只篷船,船头上,琴师鼓师互相打了个照面,一声响鼓乍起,烟花湮灭,烛光灭去,只剩星空万丈,在湖面折射出令人惊叹的光彩。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琴音,配合着鼓师的节奏,在碧水湖上演奏起悠扬婉转的曲子。 此时,湖面升起一层薄雾,朝看席这边蔓延而来,正当宾客疑惑之时,只见从雾中出现一群着白纱衣裙的舞姬,戴着半截狐仙面具,身姿婀娜摇曳,莲步轻移间,发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更有一番异域妖媚风情。 苏衍从未见过这样的舞曲,还有这别出心裁的出场方式,突然觉得也不过如此嘛! 瑾云城细细回味了下酒,点头称赞:“酒味甘醇,应该是吴国进贡的珍藏,少说也存了十多年,”说着拎起自己案上的酒壶给苏衍倒了杯,又从食案上的?的果盘里夹了一些果干放进酒中,对她说:“舞曲以后总能看到,酒可就未必了。” 苏衍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接过酒杯,却发现酒里的果干有些眼熟,细看下,竞是荔枝!这可是稀罕物,就算在书院那也是左卿这种级别才能享用的。 苏衍一口就喝了干净,满足的说:“酒香浓郁却不辣嘴,入喉甘甜,回味无穷,舒坦!想我苏衍有生之年也能享受如此待遇,要是被我师父知道,他应该会气死!欸?今日也不没有接待外宾,怎么用起这种酒?容国人不是大多喜欢烈酒的?” “容国海纳百川,各地的人都有,既有能喝烈酒的,也有不能喝的,所以准备了吴国进贡的陈酿,这种酒不会太冲。” 苏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陛下还真是体恤我们啊!” 瑾云城道:“酒虽然是吴国进贡,但是酿酒的师傅却是楚国人,在楚国名声大噪,还受过楚王赏赐,约莫十年前举家搬迁至吴国,替吴王酿酒。你从小住在蒯烽镇,不会没听过?” 佛柃面色凝滞,斜眼窥视瑾云城,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安。 苏衍笑答:“我住的那是穷乡僻壤,哪能知道楚城的事。不过我知道楚城有首歌谣,连蒯烽镇都传遍了,唱的是:落叶萧萧,炊烟袅袅,乌篷摇摇,少女窈窈;有君远来,不问出处,采荷赠君,不问缘故。” 瑾云城的脸颊泛起一抹霞红:“词意婉转,十分动人,不知此歌谣是何人所写?” “谁知道呢,反正传唱度一度居高不下,甚至盖过了我自编的‘师父洗澡歌’,为此我哭了好几日,后来想想我那首师父洗澡歌还是太庸俗,到底是楚城那些读书人有文化!” 瑾云城道:“改日若有机会还真得听一听你唱这首曲子,一定极为悦耳动听。” 苏衍摆了摆手,谦虚道:“我唱的怎能入你耳,我师父唱曲才叫好听,我这嗓子怕是会让你做噩梦!” 瑾云城有些忍俊不禁:“那更得听一听,看你能唱到何等境界,才能让我这样很难做噩梦的人都要做噩梦。” 两人相视,转瞬后都大声笑起来。 佛柃却难以同他们一样大笑,甚至无法作出回应。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个瑾云城从一开始就极为神秘,在若水看似无人来往,但总有时候,她会突然消失在书院。 她是谁?从何而来,背后又有哪些势力?消失那时,她见了谁? 都无从得知。 容帝身着褐色锦袍,披一件缎料染花羽氅,健硕身躯将锦袍撑得如画般。他对官员们遥遥敬酒,酒毕,询问起左卿关于歌弈剡的事。 左卿离席,叠手胸前,推送至外,同时跪下,回禀:“微臣抽丝剥茧,层层盘查,发现此案另有疑点。” “你有何收获?” “歌弈剡与微臣虽有过节,但毕竟是同门,他断然不会在义父为陛下精心准备的狩猎场上闹事,要知道这刺杀若办砸了,死的可不是他一个人,歌弈剡好歹也是义父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对此应该是清楚的。是以,昨晚的事,应该另有隐情。” 本郁郁寡欢的墨斐突然眸子一亮,看向左卿,心道果然是自己看中的义子,关键时刻还是他在为自己筹谋。 容帝听闻,不觉大骇,“你的意思是,此案另有主谋?” “非也。只是微臣认为,歌弈剡不过是受奸人挑拨罢了,加之他那几个粗蛮的属下添火,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也未可知。” 容帝沉思良久。左卿此番话虽然有理,但是这几日接连两次刺杀,目的都是左卿,这很难让人不怀疑歌弈剡对左卿杀心已存,且预谋已久。歌弈剡狂妄,借着墨家歌家势力不断生事,以往自己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他偏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犯事,不管是别人挑拨还是自作主张,都是留不得的。 只是…墨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容帝看向酒宴上的墨斐,心中已有了答案,“歌弈剡犯下滔天大错,本该赐死,但念在其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卫皇宫有功,以及并未伤及性命,暂且饶他一命,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惩罚待回京后由刑部及大理寺着手处理。” 左卿身旁的几个臣子听得心中爽快,忍不住露出笑容。墨斐的眼角余光瞥到此景,心中却并不生怒,反而笑吟吟的朝左卿点了点头。 歌政急忙上前跪拜,感谢陛下隆恩云云。 旁人听不出容帝的言下之意,但墨斐和左卿都听得一清二楚。歌奕剡杀人未遂这件案子,容帝最终还是看在墨斐的面子上,饶恕了,只要歌奕剡有悔改之意,容帝有无数种办法让他重归职位。 此时有个中年臣子起身离席,此人一身灰袍,虽近中年,但模样俊秀,眉宇间透着抹书生气。他跪在左卿方才跪的地方,只听他说:“陛下,歌弈剡接二连三行刺,难道就不严惩吗?” 容帝闻声望去,却无法将此人看清,便问身后的老太监承恩。承恩回禀:“这位是礼部尚书侍郎方朝省,任职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尽忠职守,是位清官。方大人还有位侄儿,在大理寺任右少卿一职,旧年曾救驾有功。” 容帝叹了口气,不解风情的人世间常有,怎的全在他身边了!容帝瞬间冷了脸,“此案朕已定夺,无须多言,退下!” 方朝省惶恐,连连磕头。 此时有人阴阳怪气道:“陛下重视对国有功之臣,不愿伤害有功之臣的心,你却出言质疑,你这是存的什么居心?” “罢了。”容帝面容冷峻地,“长孙卿懂朕的心意,朕欣慰,但是今晚是酒宴,饮酒作乐才是头等重要。” 长孙勋俯下身行礼,“臣冒犯,不该扰了陛下雅兴。” 容帝摆了摆手让他回去。同时,方朝省也回到原位。 “众卿不必拘谨,都豪爽饮酒,开怀吃肉!”容帝一声令下,众臣心里的紧张才有所缓解。 左卿掰了颗水果,往嘴里塞去,囫囵一吞,紧接着灌了杯酒。连边上的臣子都看得胃口大开,也随之动起碗筷。 西楼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后微微松了口气。 席间舞乐暂停,琴师换上箜篌,小徒弟也钻出船室,抱起琵琶,奏起了玉门关外那首名气大盛的《漠北沙》。此曲音域宽广,雄浑豪迈,似乎能联想到玉门关外十里大漠上,黄沙漫天席卷着浪云扫过古城残垣…… 苏衍从前只听过蒯烽镇那些小家子气的曲调,丝毫不能从那些曲子里感受到什么意境,要说最能打动她的也就是楚城青楼里那位头牌弹奏的《青白头》了,起码能联想起一些江南的雨巷,以及雨巷里头的墙头草…但比起这首漠北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今时今日,猝不及防的听到这样的曲子,不由得热泪盈眶,仿佛此时正置身于沙漠,同师父一起策马奔腾,万里天空下自由自在着… 可是,师父在哪儿? 想到这,不由得悲从心起,抱起宫人送来的酒坛子,大口大口的喝起酒。 瑾云城抢下她的酒坛,惊讶的说:“你就算再能饮酒也不该豪饮,都说小酌怡情,大醉可就伤身了!” 苏衍趁着酒性一把揽住她,像调戏良家妇女似的:“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楚国人可是随身佩戴酒壶的,一切事情都可成为庆祝,一旦有关庆祝,那就得饮酒,嘿嘿,本姑娘怎么说也是酒坛子里泡出来的,喝几坛酒还不成问题。” 瑾云城哭笑不得。向来,她对楚国的民风是无法认同的,对苏衍这样不顾及形象像男子一般喝酒,更无法接受。 容帝正沉浸在舞曲中,太子卫子胥突然起身,举杯敬道:“父皇,今日大获猎物,是因父皇的龙威震慑,这满宴饕餮美食亦是父皇恩赐,儿臣代百官向父皇敬一杯!”言毕,将酒饮尽,极为豪爽。众人特别给面子的鼓起掌来,个个都表现的很是由衷,而容帝也是十分受用。 这一敬酒,便引来一系列的敬酒。先是卫尧等一众王爷,然后是墨斐、南宫阕等一众官员,最后各家家眷也举杯遥敬。 酒过三巡,酒席上还端着正经的仪态的所剩无几。 苏衍豪饮两坛,虽说微醺,却还有意识。拉着瑾云城有说有笑,好像从未如此畅快过了。 左卿看了眼苏衍,对砚生吩咐:“准备醒酒汤,再叫下人去准备好浴汤和换洗衣物,不要等阿衍回去后慌乱了手脚。” 砚生点点头,左卿又拽住他的衣角,想起什么遗漏的,补充道:“天冷,让下人备上火炭,然后打开一扇东窗通风,不要忘了。” 砚生不满的蹙起眉。大人活了这把年纪都未曾对自己用心,今朝却对苏衍的起居千叮咛万嘱咐,真是活久见!欸,大人这番良苦用心,苏衍却不会知道,明日醒来,还得给他人做嫁衣。 左卿的视线收回来,停在西楼身上。 “苏衍酒意正酣,我已派人准备妥当,你看着时机去房外等候,她自会感激你。” 西楼搁下酒杯,微笑:“如此,有劳了。” “王爷已经和她见过面,却并未表露出任何异常,看来他并不想相认,我们得主动出击了。” “王爷顾虑太多,找个机会去和他摊牌。”西楼看向他,皱了皱眉:“不过这次不用你出面,我自己去。” 左卿面色无华,他点了点头,应下了。 酒意催人兴,容帝按着龙椅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端着酒杯对众人道:“既然众卿家兴正浓,不如由朕为众卿家唱上一曲,以助兴致!” 众臣先是一愣,然后满怀期待的将容帝望着。 容帝清了清嗓子,摆好架势,便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烦而不决兮,得之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心君不知。” 词很寻常,曲子是燕国贵族之间所用之曲,也是寻常不过。 众臣大抵是听过此曲的,且听过的那版本较于容帝的愈发柔美好听。但既是他们的主子所唱,还是首次献艺,自是要给足了面子。都不约而同鼓起掌。长孙勋更是站起身赞誉:“此曲妙就妙在陛下为之修改的转音,比起原作更多了一层男儿气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给容帝的曲子评以高分。 苏衍却难以附和,本想和瑾云城说话,却发现连她也加入了大队伍,做起这违背心意的事来,便只好自己喝闷酒。 只有西楼脸色难看,盯着容帝的醉态,眼中竟冒起了怒火。 左卿压低了声音对他警告:“小心看者有心。” 西楼不甘心地收回视线,藏在案下的双手仍旧紧紧攥住,“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 “不要轻举妄动。” “我隐姓埋名,委曲求全,只为了今日。” 左卿惊恐地看向他,低声呵斥,“你敢!” 西楼几乎已经绷直了身体,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手刃容帝,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剩一声叹息。“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曲子,他明明知道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他偏偏要在我面前…当作一个笑话,还是一个杀人奖励?” 左卿神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他继续说:“燕国建国百年来向往太平,偏偏是他破坏了太平盛世。母亲的死,国家的仇,总有一日我会找他清算!” 他们的对话在嘈杂的环境里丝毫引不起注意,但偏偏被一个人发现异常。那个坐在苏衍身旁的蓝衣女子,席间从未开口说过话,几乎被人遗忘。 第五十五章 风声断,机关算 星月相映,夜色璀璨,几行宫女提着宫灯绕过碧水湖畔停在木台下,叽叽喳喳的讨论舞姬的舞技,以及那位风流倜傥的琴师。 容帝醉意朦胧,便吩咐摆驾回寝殿。太子殷勤的搀扶父亲,不知何时已经为他披上自己的斗篷。 墨斐见陛下离席,忙不迭凑过去嘘寒问暖,太子见到他,也并未阻止,只是阴阳怪气的有一搭没一搭,墨斐终究为人臣子,并不放在心上。 容帝一去,墨斐也不在,宴席反倒更自在起来。尧王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对几个兄长拜别后,立即抱起食案上的肉碟挤到苏衍这边,愣是把瑾云城挤到了边上去。 苏衍正要行礼,却被尧王拦住:“上回本王特地去了书院想找你,可惜没有遇上,今次总算是瞧见真人了,原来你真的同传说中那般英姿飒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 苏衍心中疑惑,更是觉得可笑,这王爷不勾搭权贵之女,却来招惹自己这样三无人员。 所谓三无,便是无背景,无姿色,无文采。 她突然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自己活了十八年,竟然什么成就都未创下,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王爷过誉了,小女子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哪儿有您说的这样厉害。” 尧王笑嘻嘻的给她倒酒加肉,说道:“你别谦虚呀!在宫里的时候就听宫人说起你,说你区区小女子竟能破悬案,连大理寺都没辙的案子你都能轻易就破了,而且不畏强权,为了学生和正义毅然决然站出来撕开尹卓这样的混帐东西。我当时一听,觉得你就应该认识认识我,因为很巧,我也是这样的侠肝义胆之人,同时,我也是和你一样聪明的人!” 苏衍噗嗤笑了出来。此人自恋程度,不亚于言真。 瑾云城看得傻眼,有些钦佩苏衍。 尧王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苏衍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眉眼虽然稚嫩,但藏不住那蓬勃愈发的男儿气概,言语轻佻,但对自己还是非常敬重。最重要的是,身为王爷却不骄纵自大,还愿意和自己这样身份谈不上显贵的人说话,看来,算是个好相处的王爷。此时他这样主动献殷勤,献殷勤的模样这样可爱,也就趁着酒劲,放开了警惕,存心想与他玩玩。 苏衍夺走他的酒杯和酒壶,说:“你们这些皇室就是麻烦,喝个酒拿这么小的杯子,是来搞笑的吗?”说着给他看自己的酒碗,“既要喝尽兴,就该拿大杯,你那只喝起来有什么意思?给,用我的。” 尧王笑着接过去,让她倒了一大杯,却仍旧小口小口地嘬。苏衍看不过去,抓住他的酒杯强行给他灌了进去,呛得他差点没吐出来。 “你这是要谋逆吗!本王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粗蛮的女子!真是…“ “真是什么?”苏衍没好气道:“我这是在帮你,喝酒要看场合,文邹邹的时候呢要细品,闹哄哄的时候要大口饮,知道么小屁孩!” 尧王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嘿嘿,说的有道理。” 大多数大臣们酒意散尽,都打道回去。可是太监们却还在搬酒伺候,而这些酒全都垒在苏衍身旁。 尧王已被她喝趴在地上,只剩瑾云城还在陪着。 苏衍不满的将酒壶丢进湖中,叫嚣道:“来人,给我换烈酒!” 瑾云城顺手从邻桌拿来壶酒递给她,笑说:“这些老臣也算是酒席上的老手,却没一个人撑得过你,看来你在束幽堂算是屈才了。” 苏衍打开壶盖,直接灌起了酒,最后哈了口气,那叫一个心神荡漾! 她一只手搭在瑾云城肩头,说:“你还真别说,在楚国人的酒量中我算得上佼佼者,不过我师父的酒量更佳,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哦?竟还有比你都厉害的人?” “我师父是谁,他可是蒯烽镇数一数二的酒仙,我酿的酒还是他手把手教会的,他可厉害了!” “听你总是提你师父,说的神乎其神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衍抹了把嘴,兴致勃勃地对她讲:“我师父啊,那可真是神了。想当年…” 左卿焦虑地望着那头的苏衍正炫耀着苏溟,可怜苏衍却不知对方真正用意,还将她当作挚友。 西楼心不在焉地靠着凭几,望着容帝的尊位,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长乐殿上,那张龙椅闪着耀眼的金色。他贪婪地探出手,渴望触碰它,更渴望坐在上头,俯视众生,蔑视一切! 左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前的景象随之消灭。 西楼仍未回转,呆楞地看着自己的手,双耳似乎被添上了棉絮,那些声音被拒之耳外,只剩下嗡嗡的余音。 左卿未发觉他的入神,紧张的对他说:“苏衍有麻烦了!” 西楼猛地看向他。夜风裹着酒客们的混乱声重新传回耳中,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手上的禁锢似乎有揉碎骨头的力量。西楼想,这才是左卿的真实内心,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阿衍了。他虽嘴上避之不及,但他的举止,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别人,他在乎这枚棋子。 西楼看向苏衍处,却发现瑾云城似乎心怀不轨,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左卿已恢复镇定,对他说:“瑾云城千方百计套出阿衍的话,难道是发现了她的身份?” “阿衍从未对我们透露她的身份,何况是瑾云城?我看是瑾云城想了解一切与你有关的人,自然是要刨根问底。” “继续这样下去很危险,一旦让瑾云城得知苏溟的来历,对我们的计划百害而无一利。”左卿的眼睛迅速在在座的宾客身上扫过,“虽然在场宾客所剩无几,但是偏偏剩下的几个不是善类。若我过去阻止,怕是会引起怀疑。” 西楼不屑地笑了笑:“你不能出面,我却可以。” 正有起身之意,左卿突然拉住他,“且慢!有人似乎想出头。” 那厢苏衍与瑾云城正说到关键处,瑾云城趁机问她苏溟的模样,此时佛柃看准时机打断她们的对话。 “你说的是否就是我府中的苏溟苏先生?” 瑾云城一怔,下意识看向苏衍。苏衍摸了摸头,略略疑惑,“你府中?世上只有我师父叫苏溟,何时你府中也多了个苏溟?一定是假冒的!” 瑾云城道:“佛柃姑娘说的那位苏先生应该就是曾在政亲王身边做近身侍卫,算是半个义子,只是他早就不知去向,难道他抛弃了荣华富贵去蒯烽镇做起了酒馆的买卖?”说着看向苏衍,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苏衍跳上食案,义愤填膺道:“什么意思?酒馆买卖怎么了?我师父神通广大,能文能武,英俊潇洒,想当年…” “想当年你师父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多少富贵人想雇佣他做府中护卫,却被他一概无视。没想到这样一个剑客,突然放下屠刀,在默默无闻的镇子上开起了酒馆,还收了你这么个女徒弟。啧啧啧,看你倒是有点武功底子,可惜啊,却丝毫比不上苏师父。” 所有人都看向突然说话的尧王。左卿却一头雾水:“他为何要帮苏衍?” 西楼也是同样的疑惑,照理说卫尧不识得苏溟,与阿衍也是萍水相逢,就算是倾慕阿衍的才华想帮她,可是他不知道瑾云城的恶意,更不会知道阿衍的真实身份,为何如此做? 西楼不由得对卫尧产生许多好奇,这些年的卫尧,究竟经历过什么? 苏衍跳下来,期待的问他:“你认识我师父?” 卫尧翘起二郎腿,得意道:“本王人脉广,别人得不到他,本王却可以。嘿嘿,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做了他的徒弟的?” 苏衍点头如捣蒜,两腮通红,眼睛迷离,一副醉鬼相。 瑾云城也紧张地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点线索。 尧王缓缓道来:“说来也是年少轻狂。”说到这儿,苏衍下意识看了看他的脸,这样一张清秀可爱的脸蛋,怎么还回忆起少年来? 她坐在食案上,听他还会爆出何等诳语。 “想当年本王随舅舅去边塞,那日正是本王第一次练习射猎,不料遇到一伙歹徒劫财,舅舅一人之力难以抵挡,连连败退。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空中出现一位蓝衣少侠,手中一把长枪刺破长空直刺而来,这把长枪可了不得,愣是把那伙歹徒打得屁股尿流。我当即拜了他做师父,苏师父见我有天赋,骨骼精奇,便收我入门。” “是了,当年我师父救我时便是一身蓝衣,也是背着把长枪,这枪唤做''擎天枪'',算是兵器谱中顶厉害的武器!可惜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不然定不会舍得让他拿来当晾衣杆使。” 卫尧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握起苏衍的手,诚恳道:“师妹,师父果然是看得开。” “承让承让!”苏衍哈了口气,一股子酒味扑在他脸上,卫尧堪堪稳住。 卫尧满怀感慨:“苏师父只教了我半年便离开了容国,没想到他去了楚国,更没想到本王成了师兄!可是……师父一身武学却只收了两个弟子,偏偏我们这两个人学艺不精,真是丢他的脸面!” 瑾云城不禁自嘲,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苏衍以及那个苏溟有极大的疑点,此时看来,不过是巧合罢了。而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太紧张了。 想来想去,想得无趣,拾掇拾掇妆容,便先行告退了。 左卿和西楼终于松了口气,佛柃却仍旧不放心,她望着瑾云城的背影,那团白影如同夜魅一般,逐渐消隐在夜色中。她想,只要苏衍留在七善书院一日,只要她还和左卿有所往来,瑾云城对她的怀疑便不会消失,总有一日,苏衍的过去会被揭开! 夜色沉沉,风声渐起,却没有一人看到她脸上的痛苦。 第五十六章 大梦一场 苏衍不记得喝到了几时,只记得自己踉踉跄跄地正往别院走,半路遇上一个人将她扶住,七拐八拐地回了房,最后脚下一软,正好倒在了床上。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几次惊醒,隐约瞧见房间似乎很亮,她烦躁的甩了甩手,那光亮竟神奇的消失了,满意的笑起来,顺手抱过枕头,安逸睡去。 砚生重新点亮蜡烛,拿袖子挡住些光源,连声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没醒,不然又要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了!” 左卿替苏衍盖好被子,听到砚生这样的感触不禁笑了笑,仍旧继续手上的活。 “你现在越发惧怕阿衍了。” 砚生抱着烛台,不禁叫苦:“他这性子谁受得了?火气来了连踢带踹,心情好了又跟你称兄道弟,要了老命了!” “如果阿衍听到你这样说,应该会好好揍你一顿。” 砚生瘪了瘪嘴,一副小媳妇吃亏的模样。 左卿对他耐心劝解:“以后多让着她些,她自在惯了,受不得气,偶尔被她说几句也就罢了。但若是你与她熟络了,她定会处处为你想,视你作朋友。” “大人您很了解她?” 左卿的唇边浮现一抹温暖,转瞬即逝。而这一抹异样却被砚生捕捉到,这么多年了,大人都是孤独的活着,很少见到他笑,自从楚国回来后,突然就开朗许多,一定就是苏衍的原因。可是……大人和苏衍不是同一路人…… 左卿轻声叹息,凝视着苏衍的脸,迟疑了一下,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呼吸就在手掌边游走,带着微微酒香。他有些晃了神,不由自主的俯身,鼻尖触碰到她的嘴唇,戛然而止。 此时砚生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不知身外之事。 阿衍,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我不知道我也会喜欢一个人。 烛油在烛台上越累越多,顺着烛台缓缓流下。砚生突然哀嚎一声,急忙放下烛台,这才回了神。 左卿慌忙退开,“怎么了?” 砚生将手藏在身后,“没,没事!大人,您何必亲自接她回来,不是早就安排好了接送的人,您看您一路磕磕碰碰,好几处都伤着了!都怪苏衍,要不是她喝了这么多酒,哪会殃及您啊!还有西楼,仗着自己是皇族就可劲儿差遣你,都不想想清楚自己能有今日还多亏了您呢!” 左卿却并不在意,只要能有机会多看她几眼,一切都可以不要!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总有一日阿衍会恨他,离开他,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左卿凄凉的说:“她醉了,过去一年从未见她醉过,今晚怕是不得安稳了。” 砚生连忙表衷心,“大人放心,我就守着她了,我一定寸步不离!” “不必了。”左卿回头看着她,脸上浮现痛楚,“往后的日子,西楼才是她的盾,而我什么都不是。走,西楼该过来了。” 砚生不懂左卿说的,他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牢牢抓住,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抓住。 他看着左卿的身形缓缓离开,心底突然升起许多惆怅。大人也算是京都尚书义子,七善书院副掌事,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到了苏衍这儿就全没了威严,反倒处处为她着想,这也就罢了,偏偏苏衍不是大人的良人! 砚生抬头望向夜幕,再过几个时辰,在夜幕正中央的地方将会升起初日,那时天地渐渐恢复温度,万物苏醒,又是一个即无趣又繁琐的新日。 夜入三更,别院安静到有些阴森,偶尔一列禁卫军穿过走廊,哐哐的盔甲声回荡在院中,不过转瞬又沉入一派寂静。 苏衍喝了醒酒汤的缘故,醒的有些早,她翻身看了眼窗外,便爬了起来,开了门,任由风吹进,吹在脸上、身上,终于清醒很多。 可是此时的记忆仍旧不清晰,只零星记得有人扶她回房,喂了醒酒药,但是之后的事却丝毫回忆不起。她绞尽脑汁理了半天头绪,最后,当四更锣敲响时,她意外的看到了床沿的锦盒,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是左卿! 这一夜,苏衍始终难以入眠。那些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她都反复在脑海里重演,不厌其烦地把左卿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琢磨。 翌日清晨,只觉得浑身酸痛,两眼肿胀,艰难的起了床,决定去后花园醒醒神,寒风吹来,冷得她直打哆嗦,却在看到左卿的住处后,呆愣在了原地。 面前小路鹅软石铺就,一直延伸到尽头的房门,两边是奇形怪状的石林,石林间有梅花鹿走动,瞧见生人造访,低鸣了一声,便快步离开。 西楼从后边追了上来,叫醒了她:“怎么在这儿发呆?” 苏衍张嘴却打了个嗝,一时间满脸通红,想说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 他似乎无视这些尴尬细节:“怎么,酒喝得太多,还难受?” “是有些难受……” 西楼摸了摸她的头发,“粥里放了醒酒的药,把它喝完你便全好了。” 苏衍接过粥碗,感激道:“多谢啦。” 西楼的手贴在她脸上,感受了一阵,立即蹙眉,“昨晚那碗醒酒药可能不够力度,现在你的脸还烫着。等会儿狩猎你就别去了,好好的待在房内养着。” 昨晚?昨晚不是左卿吗? 苏衍急忙问:“昨晚你不是提前离席了吗?” “要不是我扶你回来,可能你就在碧水湖里发酒疯了,也幸好回来的路上未有人发现,否则你我都成了笑话!对了,昨晚我有件东西落在你这儿,劳烦你回去后帮我收一下。” 苏衍下意识按住腰间,那件东西原来是西楼的啊…… “咦,你带出来了?”西楼发现她的手指已经勾住了那件东西,喜出望外的替她拿了出来。这是一件眉心坠,用极小的珠子串成,底部勾着一颗水滴状青玉。 苏衍觉得有些可笑,左卿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向来冷漠,怎么可能会拥有感情!又怎么可能送她眉心坠这样的东西。 可是,在蒯烽镇的那个左卿又是谁?他为何对自己忽近忽远?若不喜欢又为何对自己好,若喜欢自己又为何时常冷脸相对,如同陌生人般! 苏衍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西楼松了气:“还好还好,这可是我要送人的,若被你压坏了可就不好!” “呵,大不了赔你新的。” “诶,那可不同!眉心坠世上仅有一条,你赔我新的又怎会一样!到时候她知道我要送她的东西弄丢了,为了敷衍再找一条差不多的,岂不是让人看不起我西楼。” “弄丢了也是情有可原,又怎会嫌弃你呢,起码……你是真心实意的。” “真的?” “女人又不是不讲理,只要你是真心,她一定能体谅。” 西楼笑容舒展,“那就好!”说罢,解开坠子的扣,戴在她额上。 突然的反转让苏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说要送人,怎么送我来了?” 西楼温柔的凝视着她道:“一开始便是要送与你的,也只有你戴着最好看!” “我?只有你才这么认为。”苏衍又想到昨晚的种种,此时却觉得可笑万分。 西楼牵住她的手,领着她离开,说道:“在我眼里,你戴什么都好看,阿衍,在你眼里,可看到我?” 苏衍先是一愣,然后苦笑起来。西楼见她不言语,也不好意思再追问。 第五十七章 操心的阿臾 苏衍拖了张椅子放在碧水湖畔,从湖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儿,捆上细绳,绳子末端有根勾子勾着碎肉。她试了试绳子的牢固度,往湖中心一甩,便搭起二郎腿,干起了姜太公的活计。阿臾随即搬来茶案,摆上茶果,候在一旁,候了一会儿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正瞧见茶案上的酸梅干,伸手顺了一颗,冷不丁地发现苏衍脸上的伤,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酸梅干也落了地。 “先生,真是辛苦您了!没想到这狩猎这么危险,都拼命啊!” 苏衍咬了一半的果子扔进湖里,将钓鱼竿压在屁股下,拍拍手道:“可不是,第二天就遭人暗算,要不是我命大,恐怕你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同我聊天,而是去我棺材前哭丧了。” 苏衍这番话说的虽是千真万确,但事过几日再提,早就不那么沉重,反而当作一个笑话一般同她说起。 阿臾哪能笑得出来,此时惊恐万分,磕磕巴巴地问:“那,那您还待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掌事大人就看着您这样受苦!” 苏衍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半天都没舒展,等阿臾将她堪堪叫回了神后,才仓促的朝她一笑,说:“你曾在禅静院任职,可有接触过左卿?” “我人微,哪有这机会去星汉阁当差。”正当苏衍泄气时,阿臾突然又叫起来,“对了,有一回,好像是徐姐姐生了病,生的还是挺严重的病,被家里人接回家中休养去了,那段时间我被调去星汉阁当过差,不过只待了没几日就被调回去了。” “为何?” 阿臾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笨。” 苏衍嘴角微微上翘,安慰她:“我的阿臾这么善良,这么聪明,怎么会笨?明明是别人太狡诈,才将你衬托得那么单纯罢了。” 阿臾喜不自禁地跳起来,一边傻呵呵的乐,一边不知在乱七八糟说着什么,宛若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那左卿可曾接触过什么人?譬如权贵子女,譬如陌生来客?” 阿臾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要拜见大人的富家子弟自然很多,大多都是京都熟面孔,要说客人中有什么陌生面孔的,倒是有一个。那日入夜,我去如厕的时候,偶然间发现大人房中还掌着灯,我当时只是本着关心的想法,就走了过去,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斗篷的男子开了门进去。” 苏衍不觉得什么,以为不过是什么江湖上的朋友罢了。左卿在墨斐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单凭着义子的身份就能走到今日这样的地位,想来也须得黑白两道涉及,笼络八方势力,方能成就今日这般不可动摇之地位,方能在墨斐身边长久。 她正想得心思飘忽,忽闻身旁阿臾在说:“这个人不像是书院的人,因为他会武功,而且他似乎很害怕被人发现,因为他来去时都蒙着脸,还不走正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苏衍早就不想继续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左卿那些年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我认识他也是去年的事,以后么,也不知会如何。” 阿臾蹲下去,手在湖水里划着玩,对她说:“以后还能如何,大人还不就和以前一样,每天矜矜业业,无无趣趣,而先生你开开心心啊!” 开开心心?苏衍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却甚是艰难。原来,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丝毫回应,还傻傻的认为总有一日能改变现状,该是多么可笑和无奈的事情。 苏衍仰头朝天扯了个笑。左卿,你可知我的心思,我又如何能探知你的心思? 屁股底下突然一阵震动,苏衍还没回神,下意识就抓了鱼竿拼命往岸上扯线。阿臾期待的看着越来越短的线,一边给她吆喝:“加把劲!加把劲!嘿呦,嘿呦!” “别嚷嚷!” “苏先生,奴婢这是在给你助力,您就跟着奴婢的节奏来,嘿呦,再拉,嘿呦,往上拉!嘿呦,嘿呦,嘿呦!” “……” 两人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小鱼苗,同时摇头叹气。阿臾道:“苏先生,明明你拉鱼竿拉得那么吃力,为什么拉上来的只是条小鱼?” 苏衍蹲下去瞧了瞧,笃定道:“定是这湖经历了上百年,湖中的活鱼早已成了精,诶你别看这鱼小,或许它年纪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大,法力定是深厚,你再闻闻,可有异香?这鱼来历不凡呐!只奈何今日阳气甚是强大,才致它法力受困,不得逃出我的诱饵。嗯,定是这样。” 阿臾听得愣了愣,问:“有这回事?” “当然!” “那我们还要不要?” “正所谓日行一善,积德行善。自然是要放生啦。” “那我们还钓不钓?” 苏衍一脚将鱼踢进湖里,耸耸肩道:“出门不幸,没看黄历。回!” 别宫入口是一道宽敞的甬道,青砖砌起,墙上绘满了射猎图案,大多是容国皇室之间的生活事迹。苏衍才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脚步,支开了阿臾,自己走过去。 那个人披着斗篷,一身雪白,不着修饰的墨发几乎垂地。她缓缓转身,对苏衍端庄一笑。 “听宫人说你来了这儿,远远看见你在静心垂钓,不敢打扰,便一直在这儿等候。” “我说呢,刚才闻到了异香,原来是你。”苏衍傻呵呵一乐,“还真以为是那条鱼的香气。” “方才我在此地观望,听见你说到这鱼来历不凡,以为是真的,原来…是你在调戏人家!” 苏衍有些窃喜:“阿臾人憨憨的,我平时没事干就爱逗她玩,你还别说,她总是把我胡诌的话当了真。” 瑾云城道:“左卿倒甚是关心你,知道你初来乍到便给你配了个懂事的丫头,这可是别人没有的待遇,你可得好好记着这份情呢。” “不过是可怜我孤身在这书院,无家可归罢了。”她发现瑾云城露出疑惑的表情,便解释说,“说来这件事我也没曾对几人说过,去年我去山里采药遇到险难,左卿路过救了我,却断了双臂,我将他留在家中照顾,算是还了恩情。后来遭遇突变,我闹得无家可归,要不是他,可能江湖上又多了个行侠仗义的女侠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与左卿还有这样的过去。我还以为上回在凉山的时候,他是中意你的。”瑾云城温柔拍拍她的肩膀,“不过依我拙见,他至少对你与他人不同,你可知左卿可是冷漠无情出了名的,不仅在书院里头,整个容国的百姓都晓得他不好相处,可是你却是个特例,这就足够让你在书院抬头挺胸,无所畏惧了。” “特不特例我不知道,但是我行得正站的直,根本不必依靠他,我与他虽有交情,却在很多地方都不能交涉,你也知道他那个身份有些忌讳的。”说着叹了叹气,想到平日里左卿因着这个身份不能做很多事,不能见很多人,就觉得难过。但难过归难过,自己又不能帮到他,人家都或许不屑自己的关心。她突然想起刚来若水的时候,明明两人认识了那么久,明明一起经历过生死,为何一到若水,他就像变了个人,对自己不冷不热,忽近忽远,如同…根本不记得当初的经历。 这种难过不过一瞬,已经将它整个心包裹,一寸一寸侵袭全身。她似乎能清晰感受到带来的痛,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就像针扎着肌肤,就像有一双铁手狠狠绞动筋脉…可是,这样也无法形容完全。 苏衍努力摆出笑容,似乎这样就能蒙骗对面正期待她出下文的人。 “我们老说他干什么。你既然来了,不如去我那儿喝杯茶,正巧佛柃也在,她的茶艺可不比我差。”苏衍憨憨一笑,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瑾云城道:“昨日的酒都还未醒,喝茶还是下回。”她微微一抿笑,眼神中却蔓延开了一种回忆的情绪,“约莫五年前,墨大人由赵国回程,半途偶遇左卿正在路边与人讨论天下局势,墨大人好奇便停下来观摩,再次启程时,他们已成了父子。回京后,七善书院空置的副掌事职位便由左卿担任。时至今日,这个传言仍在书院里头传播,是真是假不可考证,但我却相信,凭借左卿的实力足以让墨大人为之倾注一切。” 苏衍脸上毫无波澜,可是心里却已经在崩溃边缘。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瑾云城也是个好奇心泛滥之人,没想到她的好奇心一旦开始,就没个完了。自己即使有千般不愿,又不好意思无视她的好奇心,且还没有办法转移话题。只得强强装淡定地说:“零星听过一些传言,多半是假的…咱们还是改…” “诶,这传言传来传去总归是有个开端,这个开端总是真的。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探究也毫无价值。” 苏衍刚垂下去的眼皮子陡然一亮,“是啊!你和我想到一处了!” “但是那段过往却有一点是真的,别看左卿寡言少语,但谈论起朝政来可是非常人能及的,眼光也厉害,他看准的那些人,如今都已在朝中有了地位,这也是墨大人器重他的根本原因。阿衍,你可要郑重再郑重,左卿可是块黄金,错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说着这话时,瑾云城活生生像为黄花大闺女说亲的媒婆,一张脸眉飞色舞,一张嘴巧舌如簧。 苏衍的两条眉毛都快垂到眼角去了。 “好好好!左卿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儿郎,是全若水最有出息的人,可是人家是块冰,我是火堆里柴火,咱俩风马牛不相及,万水千山走不到一起!你还是别操心了,我看着你这样都不习惯了。” 瑾云城十分尴尬,急忙收敛几分姿态,生硬地另起一话题:“明日还有一次狩猎,听说本来各堂先生会参加比赛,但是经历了刺杀后,陛下对此耿耿于怀,转念一想便取消了。” “那狩什么猎,难不成看戏?” “还真是看戏!我们这些看客也就是陪着陛下罢了,不过,言真应该不会同意干坐着,尧王那孩子更不会,想来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定是要说服陛下的。”言罢,轻飘飘地从她身边过去。 阿臾一路以奇怪的眼神盯着苏衍,冷不丁爆出一句:“我不喜欢瑾先生。” 苏衍一愣:“何出此言?” “每次先生看见她都跟丢了魂似的,平时的威严全在那一刻没了!她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学识渊博了些,怎么就让先生您自愧不如了呢?” 苏衍望天翻了个白眼:“谁让人家确实好看,学问也确实多,我一个乡野村姑本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也只有仰望的份儿了。”说罢,更觉得郁闷了。 阿臾愤愤不平,心里好似堵了股浊气,她握紧了小拳头,气呼呼道:“哼!论武功瑾先生比不过你,论茶艺她也胜不了你,论见识,她一直待在书院鲜有出去的机会,也比不上你,阿臾看还是先生您更厉害!” “我可真喜欢你这张嘴,知道我爱听瞎说的大实话。”苏衍忍不住捏住她的脸蛋,“走,回去后还得好好想想法子。” 阿臾跟了上去,好奇的问:“先生是要准备拔头筹?” “得了你,还指望着我拔头筹呢,我是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如何不会无聊到睡着。” “别啊先生,瑾先生不是说了嘛,尧王会说服陛下重新狩猎的,您武功高强,只要稍作计划,定能碾压一切!” 苏衍一边走一边用手关节敲击额头,生无可恋似的说:“是别人碾压你家先生我啊!幸好不用比赛。” 第五十八章 买定离手 苏衍换上骑装,梳起男儿发式,一身英气不说,一路过来迷倒不少待嫁少女。与之并行的言真幽怨的朝天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根牙签剔了剔牙,又哀怨道:“曾几何时,本将军被百姓当作战神中的美男子,美男子中的战神,本以为本将军可以一直这么神奇下去,没想到半路杀出你这么个奇女子,居然要抢我的饭碗!” 苏衍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他:“你的饭碗跟美不美有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干系?” 言真啧啧两声,显得有些郁闷,“你傻呀,我这么貌美如花文武双全的人,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突然被人抢了风头,我岂不是很伤心!” “你这自私鬼,还不许别人出风头!不过可惜了,我虽然会些功夫,但比起你言大将军我可是差之千里,若论美貌姿色,可是更比不上你言大将军!今日你就好好表现,好好拿头筹!” 言真嘿嘿两声,一脸贱贱的表情,“说起这两点还真是,你要武功没我强,要姿色没我好…不过你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让着你!” 苏衍瞪了他一眼,“稀罕!” 言真得意地耸耸肩。瞥眼望见远处树林间有个人影移动,想来是禁卫军巡防,未放在心上。 天际落下五彩光芒,光芒中有鸟兽划过,落在树杈上,鸣叫着似乎在交语。树下的人靠着树干,双手环抱在胸前,手中紧紧握着银色长剑。 她已在此地出神了好久。狩猎场虽然守卫森严,但是以末轩来去无踪的功夫,形同虚设。 有声音从西面传来,她陡然间精神起来,急忙整理衣冠发饰,今次她戴了一支银钗,是她特地让银匠仿造海棠花打造的,首回佩戴,都不知道该配什么衣裙,连走路的时候都有些别扭。不过那人喜欢她穿素净的衣裙,她想着,只要是她喜欢的衣裙,配什么发饰都好看。 一袭白裙落入视线,她看到她的裙裾上缀满了花瓣,有海棠,有桃花,有月季,但统统都是素白色,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高贵。末轩一直喜欢看她这么穿,逛街的时候,用饭的时候,饮酒的时候,还有,杀人的时候。想来,这就是为她一直倾倒的原因。 瑾云城打量着她的打扮,难以掩藏心中的惊讶:“你今日怎么了,穿戴得如此齐整,如此……奇特。” 末轩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姐姐可喜欢?” “但也不错,可是,下次还是着轻便的衣服,你是死士,穿这种衣裙对行动大大的不便。” 云城有些反感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十分刺耳。但是末轩还是笑着点头:“记下了。” “对了,”瑾云城紧张地环顾四周,道:“虽然你武功高强,但也不可肆无忌惮,好歹这里也是皇族狩猎场,若被发现行迹,我可怎么救你。” 她替她将短发别到耳后,继续道:“这几年大人让我监视左卿,奈何此人谨慎细微,丝毫发现不了可疑之处,白白浪费了几年的心血。这几日我又试着试探了一下苏衍,发现这人背景比你还干净,除了发现王爷近身侍卫苏溟和她的师父同名之外,其他一无所获。不过我还是觉得苏衍是个很有利的武器,有她在手,控制左卿应该不是问题。” “姐姐是有任务要交代?”末轩已经整理好情绪,和往常每个见面时一样,冷静的,甚至有些木讷。 “她离开书院只会去,你一定要找机会接近她,调查她,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猜测,苏衍和左卿的关系一定不像我们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只要你能查清楚她,左卿的背景、软肋、目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等这件事完成了,我就拿着钱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末轩那细长的眉猛地跳了跳,下意识握住她的手,紧张的问:“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以前你随我四处漂泊,好不容易可以离开安定下来,却还得跟着我卖命,我欠你的。” 末轩抬着头,定定的看着她,良久,忽然咧开嘴,笑得从未如此灿烂。 穿过树林,尽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好几处还留着昨夜大雨留下的水洼,几匹烈马奔腾,水花四溅,欢呼高涨。 言真跳上马,弓下背,将旭日长弓拉到了极限,视线中那头梅花鹿一跳一跃,随时都会离开攻击范围,言真丝毫不迟疑,只听噗的一声,远处本在狂奔的梅花鹿瞬间瘫倒在地。 言真迅速又搭上三支箭,对准前方,聚精会神,不等同行对手出击,手指轻轻松开,箭已先他们离弦。观望席那头,容帝和朝臣们只捕捉到三条白光划过,下一刻,又有三头梅花鹿相继倒下,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起身鼓掌喝彩。 左卿剥了一碟瓜子,正要推到临桌,转了个方向又推到另一边。 佛柃看了眼已经拨好的瓜子肉,想也没想直接推回去,不知是不是太用力,这碟子瓜子肉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停在苏衍面前。苏衍想着佛柃身子弱,大抵是平时吃的太少,脑子一抽风,顺手就用力推了回去,好死不死推过了头,正好停在墨斐面前。当佛柃意识到事态可能有些严重时,却已来不及。 苏衍痛苦的扶住额头,尴尬的避开了墨斐投来的真切目光。 墨斐抓了一把瓜仁,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起来。 左卿又拨起了另一盘瓜子,一边说:“这瓜子不错,左右我是闲着,不如再给你们每人剥一盘。” 那几位似乎没发现他的小心思,都十分期待的点点头。 此时言真已经狩猎回来,身后的侍卫提了满满一袋猎物,扔在观望席外,对容帝行礼。 言真年少轻狂,又在军营战场摸爬滚打,根本不屑官场礼数,只是简单揖了揖,容帝也不介意,笑着让他们平身。一一赏赐后,赐席入座。 容帝经过上次的教训,再不敢去西郊狩猎,让人在此处拔地而起一座平台,摆上酒宴,干脆与众臣做起了看客,看的是手下那些将士之间的较量。 几番比赛后,言真稳赢不输,其余人个个颗粒无收,参赛的心情愈发冷淡,连带看客也精神不振,恹恹欲睡。 墨斐闲情逸致的挨着凭几,一边品茶一边对左卿说:“陛下杯弓蛇影,怕是以后都不会冒然狩猎,我们这群大臣,恐怕只能坐在这儿,喝喝酒,出出神喽!” 左卿见他的茶杯见了底,立即替他满上,“义父所言甚是。不过事在人为,陛下不敢,我们却有办法自己找乐子。” 墨斐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随即浮现一抹笑意。 左卿剥好最后一盘瓜子,拍拍手,对容帝作揖道:“大将军是常胜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又怎么会输在狩猎上,是以大将军与诸位大人比赛,在实力上并不平均。” 坐在容帝身旁的卫尧听到有人质疑言真,气呼呼的吹了口额发。 容帝道:“言真实力首当其冲,确实压制了其他人,但是今日比赛是公平竞争,觉得自己有能力的都可以来一较高下,朕又怎么能拒绝他比赛?” 左卿道:“言大将军总是胜出,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趣了,不如退居裁判,可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场上除大将军外共有十二人,可分三人一队,分四局,最终胜出者由陛下决定赏赐什么。” 言真正扔了弓箭回来,听到左卿的话,莫名有些兴致,“你想让我做裁判?” 容帝欣慰道:“倒是新颖。”说着笑着看向言真,笑得甚是慈祥,“不知爱卿可愿揽下这重任?”不等言真回绝,他立即补充,“必有重赏!” 言真琢磨了会儿,想着继续比赛也实在没挑战性,倒不如退居裁判,还可以想怎么玩他们就怎么玩,倒还有点玩头! 想罢,心满意足的领了恩。 果然,言真退赛后,这场狩猎瞬间热闹激烈起来。对手之间你来我往暗中较劲,看客们也瞬间被点燃了激情,赛事直到晌午才见了分晓。 言真耷拉着脸,无聊的把玩着皮鞭子,偶的瞧见树丛里有只狐狸窜出来,他顺手将皮鞭甩过去,却没打着,气恼得翻白眼。 苏衍凑到言真身边,仰天一叹:“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啊!” 言真一口气卡在喉咙,挤出两滴眼泪,也不知是喉咙难受还是心里难受,“你真是太阴险了,明知我现在很委屈你还落井下石,最毒妇人心呐!” 苏衍不怀好意的拍了他的脸,“瞧你这出息。谁让你这么急着出风头,这下好了,谁都嫌弃你,都是咎由自取啊!” 言真瘪瘪嘴,“你们都欺负我,好好好,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了?哼,以后不要来求我。” 苏衍耸耸肩,一脸嫌弃的将他看着:“瞧你这点出息!” 淘汰一支队伍后,剩余三组队伍分为天地玄,重新回到,清零了战绩,准备重新开始。 聚众玩乐本就是有钱人家的消遣,尤其是狩猎,懂的人能看出门道,品出雅俗,可惜观望席总有那么几个只能看出谁打的猎更多,谁的比较少。 比赛重新开始,天字队首当其冲,一骑绝尘,紧随其后的地字队也不甘示弱,垫底的玄字队因为都是一些官宦子弟,平常不受训练,不比其他两队的军营出身,是以很明显被拉开了距离,半柱香过后,天字队中有人首先回来,扔下五只奄奄一息的野兔,又立即返回。 太阳挂在高空,白云稀薄,万里晴空。几行鸟划过,割开薄云,消失在天际。 靠在凭几上的苏衍已经有些昏昏沉沉,耳旁的忽近忽远的马蹄声、交耳声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厚重的睡意。她打了个哈欠,换好姿势才算清醒一些。 回头望了眼上座的容帝,他倒是乐不思蜀,只可怜这些官员们,大好时光不能去狩猎玩乐不说,还得干坐在这儿装出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此时此刻,一个个都似吃了迷药,脖子不是脖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得随时把耳朵竖起来,一听到容帝大悦鼓掌,就得立即附和叫好,再佯装和邻桌之间讨论…然后继续打盹。 苏衍实在坐不下去,二话不说,找砚生要来纸笔,描了副押注的图,一屁股坐到言真身旁,神秘兮兮道:“我想到个办法可以让你不觉得无聊。” 言真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赌?” 苏衍掏出一枚钱扔在桌上,说:“他们三队磨磨蹭蹭,估摸着得小半日才能进入决赛,我实在在熬不下去了,反正你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开个赌局,这样一来看赛也惊心动魄很多不是吗?” 言真拣起钱,掂在手心,忽地扬起嘴角,“知我者,苏姐姐也!” 本来押注也只是兄妹俩之间的游戏,渐渐的却引起邻桌注意。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不时,所有人便都围聚在赌桌边上,纷纷慷慨解囊,压了大注。容帝见此情景也没有不阻止,更没有动怒,反而吩咐承恩公公预备些果酒送去。又见太子及尧王都跃跃欲试的姿态,但碍着身份不敢表露。他又对承恩吩咐了几句,喝了几口酒后,便离开了席位。太子急忙跟了过去,容帝摆了摆手让他不必伺候,太子仍不放心,一面殷勤的请承恩好生照顾,一面朝容帝拱手送行。尧王眺望了眼容帝的龙驾渐行远去,终于松了口气,拔腿就跑去了人群那儿。 太子对赌博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不过是那人群里的温润少年罢了。只是尧王和墨斐都在场,他那双欲行又止的腿只得转了方向,自行回去寝殿。 墨斐一直监视着卫子胥。以往卫子胥是最会阿谀奉承的,有容帝出现的地方就会见到他,此时容帝一走,他却犹豫在此,这个让他犹豫的原因怕是除了左卿再无其它。 他冷笑着。卫子胥势力薄弱,急需强大的助力,可他谁都不找,偏偏想拉拢左卿! 墨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弱者,还想有翻身的机会?哼!可笑。” 侍卫上前禀报,说是歌弈剡在牢中传话要见他。墨斐那一嘴胡须气得直颤,愤然起身,“他还有脸见我?!” 虽则嘴上这么骂,但行动还是出卖了他。 左卿遥遥望去,心中已有计谋。招呼来砚生,吩咐:“回若水后立即去泽渊那儿要两壶药酒,我得去墨府一趟。” 砚生领命,默默退下。 比赛已经分出胜负,这第二局却让人有些大跌眼镜,因为除了苏衍所有人都押注天字队,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玄字队打的猎物最多,天字队被抛到了第二,地字队输的惨烈! 苏衍两腿交叉坐在草席上,本来靠着的凭几早不知在何处,此时腰酸背痛,想靠着却没东西倚靠,懒得顾及那么多,顺手拉来一个人,借了肚子当作凭几暂且一靠,嘴里激昂地对言真说:“我说玄字队能赢就一定能赢,别看他们都是些官宦子弟,但他们年轻,聪明啊!尤其是在他们的父亲那儿受了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的熏陶下,多少会学到几分,用在狩猎上也是完全可以的!而剩余两支队伍都是军营出身,虽然四肢发达也懂战术,但头脑总归是不比这些年轻人,嘿嘿,你压的天字队就是个坑!” 话音刚落,在场的几位官员脸色有些难看。苏衍明面上是夸奖了一番玄字队,可是暗地里又骂了一遍那些在朝为官的人,而这些人今日还偏偏都在场。 言真不服气,把压下去的钱一股脑儿全扔给了她,“不就几个子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圣人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呢,你得瑟什么?咱们还有决赛呢!”说着,又对其他人讲:“我跟你们说呀,千万别跟风押注,这不过是她凑巧而已。射猎这玩意儿还得看真功夫,功夫深,那得练,你们看看玄字队那些人都跟什么似的,哪一个能摆上台面?还是天字队的选手好呀,你们看那健硕的大腿肌肉,再看看那强壮的双臂,再看看那如鹰一般尖锐强悍的眼睛,这才是胜利者应该有的样子,哪像她的玄字队,跟吃了迷药似的。” 众人听此番辩解,都觉得十分有说服力,本犹豫在两队之间的人统统把钱全压在天字队,而本来跟随苏衍的,也全跟了言真压的天字队。工部尚书大人掂量下手中的余钱,咬紧牙关,狠下心全压在了天字队,一脸严肃地说:“卑职信任大将军,这是卑职两个月的俸禄,下个月是吃干粮还是吃山珍海味,就全靠大将军赐福了!” 尧王啧啧两声道:“没远见,见风使舵,目光短浅…” 苏衍感激的看了眼他,又看向侧面的几位官眷。其中一位是吏部尚书正室夫人,一身青罗纱裙,肌肤貌美,容颜清秀,倒是个有见识的官家女,只可惜…“言大将军是见识过的人,这一双眼睛怎么也能辨出好坏,我看呐还是压大将军好了,这个小丫头算什么,不过是碰巧赢了回,没什么稀奇。”言罢,毫不犹豫的解下钱袋,全倒了出来扔在天字队那一块。 苏衍咬了咬牙,将最后希望寄托在那夫人的铁邻居——长孙大人。没想到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赢也好输也罢,说到底,还得腰包丰厚,不至于最后落得空空如也。”他将此话一撂,负着手,悠哉而去。 其余人听了此言,脸色不约而同僵硬。起初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没想到被言真一忽悠,把钱都忽悠出来。言真家底丰裕,自是不怕输;苏衍孑然一身,又是女儿家,也不在乎这点钱,而且方才她赢了一局,已有了足够本钱,接下去这最后一局若真输了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损伤。但是他们这些在朝为官的人拿着国家俸禄,一来要供养一家老小,二来要拿出部分孝敬墨斐这位尚书之首,那还有多余的钱给他们输! 想到这,不禁悲从中来。奈何大将军威势压迫,谁敢中途退出?大难临前也得视死如归,全凭天意! 苏衍见此状,不仅摇头叹息:“没见识我不怪你们,谁让言大将军官大压人,算喽!到时候输了钱别怪本姑娘不提醒你们。”话毕,她将所有钱全投在玄字队上,拍拍手,靠在身后的人的肚子上,伸手从食案上拿起茶杯,一边喝着一边抬眼看向言真,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阿臾蹲在苏衍身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显得十分弱小。她拽了拽苏衍的衣袖,满脸的汗,和惊慌的表情。 苏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她不必紧张。 第五十九章 苏先生的高明 言真觉得这群人老是往树林里跑实在没意思,便让人在离酒宴六十丈处设下箭靶,命令天字队、玄字队以车轮战的形式一对一对决,分高者胜出。 赌客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箭靶上的红心,周遭鸦雀无声,只剩下刺耳的风声。 第一局天字队派出的是掌京都五万警卫的右将军阑缪,曾是政亲王麾下,后来凭着赫赫战绩,在两年内便升了将军。 众人见到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阑缪出列,不由得惊呼连连,鼓掌助威。 苏衍识得这位将军,他可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将,精通箭术和近身搏斗,战术经验更是鲜有人能与之匹敌。而剩余二位则稍逊一筹,一位是兵部侍郎洪荆,虽然上过战场,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虽然也和行军打仗打交道,但终归是做着文职,实战经验也好,舞刀弄枪也罢,早已生疏;另外一位是东宫禁卫军将军陈逍遥,那也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但是这箭术却不得而知。 而玄字队的三位少年她虽然不认识,但观察狩猎比赛时的战绩和身手,应该也不差,其中箭术最为精准的就是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蓝衣少年,另外那位白衣少年精准性也高,可惜没有耐心,剩下那位年纪最小、身板也最薄的孩子能力最差,耐力也最弱。 想到这儿,苏衍心生一计,立马挪步到玄字队中,偷偷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此时阑缪将军已经搭上羽箭,拉满了长弓,只听见一声疾风呼啸而过,两鬓那灰白须发被带起,在空中久久不能停下。 “阑缪将军射中红心!”记成绩的宦官高声喊道。 阑缪将军看向玄字队,笑容满面地说:“小娃娃们要是知难而退,叔不会笑话你们的!”说着,拍了拍身旁队友的肩膀,几人都是附声而笑。 玄字队中的白衣少年气得脸色铁青:“阑缪将军何出此言,咱们也是受过十多年训练的人,您忘了方才我们拿了第一?” 阑缪不屑地说:“侥幸罢了!”他提了提盔甲,那一身银甲在光线下十分夺目,衬得整个人分外耀眼,“小娃娃有信心是好事,那也罢,我就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若能让我们这些前辈心服口服,我阑缪立马收你为徒!” “将军所言当真?”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问道。 “比真金还真!” 小娃娃遥对着苏衍这边的尧王喊道:“皇兄你可听见了,要是我赢了阑缪将军,你可别羡慕我进军营!” 在场的人都愣住,这小娃娃究竟是谁? 尧王干笑两声,对他说:“父皇要是能同意,那本王也乐得清净。” 阑缪一听这番对话,惊慌失措地单膝跪地:“微臣不知是王爷,请赐罪!” 小王爷也就舞勺之年,生得十分清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向阑缪:“将军不必惊慌,我从来不喜欢以身份压人,既然在这儿比赛,那就大可不必拘谨。这第一局,就由我来!”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颤巍巍地拉开弓,对准远处的箭靶。 嗖—— 不偏不倚,射在了箭靶边上的树干上。他哀叹一声,道:“果然,射箭不是我所专长,看来进军营无望喽!”说完,失望的看向尧王,以为能得到这位皇兄的安慰,没想到他满脸奸笑地,喝了好大一口酒。 阑缪挥汗如雨,心中庆幸:若真的让他赢了,如愿进入军营,陛下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言真摊摊手道:“你们看,这就是实力!”他站起身对天字队鼓掌,“阑缪将军不愧是征战沙场十载的老将,不输当下年轻人。” 阑缪将军急忙摆手道:“大将军谬赞了,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如何守护京都大门?不过也得多感谢大将军,若大将军做我的对手我定会输得一败涂地,大将军才是常胜,我只能望其项背,不敢居功!” 言真被一通恭维,恭维得心里开了花。苏衍这才明白言真为何要改规则,原来他也看出了这群小娃娃鬼点子多,在树林里使出各种‘阴招’才能险胜,若继续放纵他们,恐怕是要一鼓作气全胜!所以让他们硬碰硬玩射箭,小娃娃们自然是比不过天天抱着弓箭入睡的老将们! 可是言真千算万算没算到苏衍早有了应对之策。 苏衍假装泄了气,把才赢来的钱推给了言真,绝望的说:“第一局就输,得,再比下去也没意思了!”说着要起身,肩膀上突然一沉,只听有人在她背后说:“局未定,何必急着输?”她来不及回头,一袋子沉甸甸的钱已经砸在面前,好家伙,这一袋子恐怕得是朝廷三品官员小半年的俸禄呢!不禁暗喜,这真是天助我也,天上掉下个人来帮她演戏! 随即拍拍胸脯对大家道:“第一局虽然让阑缪将军险胜,但还有两局,我苏衍可从来不会看走眼,大家若是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大家都嫌弃的看着她,鸦雀无声…… 这一局,所有人还是压天字队。 因为天字队首战胜利,所以第二局也是他们先射箭,这次派出的是东宫禁卫军将军陈逍遥,也是一位战功赫赫的人,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讨论: “据说这位将军曾救驾有功,是东宫的红人!” “好像是去年,他一剑刺死了死士,陛下给他连升两级,直接去了太子那儿统领东宫的禁卫军!” “那他箭术好吗?” “应该不差,但听闻陈将军最厉害的还是近身搏斗,当初救陛下还是用一把短剑。” 苏衍挑了挑眉,心里有了底。 讨论声戛然而止,只听得那头传来一声烈响,六十丈处的箭靶子上已经插着一支箭,只不过未在红心正中,而是刚刚碰到靶心。 这分,该怎么算? 言真摸着下巴有些为难,想了半天,心虚的说:“这也能算分……” “容我说几句。”苏衍站出来抗议:“天字队几位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而玄字队不过是三位初出茅庐的十几岁孩子,他们又不是都像言大将军这样的天生战神,如果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言真早料到她会较真,若换做其他人他可不会搭理,但苏衍不同,便对她说:“苏先生说的也有道理……” “为何第一局不提出来,你这明显是知道要输,才强词夺理!”人群中有人反抗。 苏衍道:“大家别急,我并非要耍赖,不过是想提个小要求,不会坏了规矩。” 言真问:“什么要求?” “将军的箭不偏不倚插在靶心边缘,而容国古往今来的射箭规则好像并没有对这种情况的判定,所以,若非要算分的话,那么只要玄字队的箭落在靶心边上,就得算玄字队赢!大家都是前辈,理应让一让后辈不是?” 有人嘲讽:“哼!玄字队第一局就把箭射在了树上,你还觉得第二局能上靶?” 苏衍耸耸肩道:“天知道,要是老天打了个哈欠看走眼了呢?” 那人冷笑,根本不相信。 言真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不会是苏衍的奸计? 陈将军等得有些不耐烦,对苏衍道:“别说接近靶心了,若玄字队的小娃娃能把箭插在靶上,我也算他赢!”说着大笑起来。 苏衍拱手道:“将军谦让了,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玄字队的箭必须落在靶心近处,才算赢。” 陈将军疑惑的看着苏衍,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 苏衍给玄字队中的蓝衣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立即举手道:“晚辈蔡淙,请赐教!” 蔡淙? 苏衍看向蓝衣少年,原来他是那个小不点蔡淙,父亲的好友蔡鹤宗大人的独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这么大了!时光荏苒,真他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出乎苏衍所料,蔡淙的箭术非一般的稳精准,这一箭正中靶心! 所有人都哑然了,只有那位支持苏衍的人说话:“看,一切未成定局便还有转机。” 言真瘪瘪嘴,不服气道:“平手罢了,高兴的未免太早了些,这第三局你们可输定了,我天字队这位虽然现居文职,可曾经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他碰过的弓射过的箭可比你玄字队这位……叫什么来着?” “晚辈礼部尚书之子穆承疾,见过大将军。”玄字队的白衣少年意气风发地笑了笑,同时对言真行拱手礼。 终局,由穆承疾和兵部侍郎洪荆比试。众人紧张的攥着拳头,咬紧了牙关,等待最后一场决定胜负的决赛。 苏衍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担心会输,倒是阿臾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喃喃自语:“穆公子毕竟只是在校场练习射箭,他哪能和久经沙场的老将比,实力太悬殊了!先生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如果这次输了,咱们可就成穷光蛋了!” 苏衍不搭理她,仍旧安静的观望着。 箭在弦上,穆承疾突然冷汗直冒,手中的弦已拉到极限,可是眼中的靶心却有些飘忽不定。肩上突然有股力量压下来,是苏衍在他耳旁低声说着:“别急,把心静下来,然后看准靶心,不要犹豫。” “苏先生,若我输了,是不是会让你输个精光?” 苏衍没想到这个孩子关键时刻还能有些闲情逸致关心她输不输钱,不禁有些感动,“你别管我赢也好输也好,你现在是在比试,你是玄字队转折的关键点,你不能心浮气躁,你得静下心。” 他点了点头,闭起眼,用苏衍的方法去平缓心态,很久之后,他突然睁开双眼,用尽全力拉开长弓瞄准靶心,嗖的一声,羽箭划破天空,稳稳的落在靶上。 阿臾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起码没射到别处去!” 卫尧听到阿臾这样的话,不免有些气闷:“人家的箭已经很接近靶心了,我听你这意思好像不大满意啊!” 阿臾委屈道:“我又看不懂规则,你可别笑话我了!”刚抬头,看见是尧王,吓得小脸惨白,连忙道歉,“王爷赎罪!奴婢口无遮拦,请王爷赎罪!” “阿臾没读过书不懂规矩,还请王爷见谅,”苏衍正好看见这一幕,急忙过来解围,向卫尧行了礼,并将话题转移开:“王爷也压了天字队吗?” 卫尧连忙摆正立场:“我从头到尾都是苏先生的追随者,我看好你哦!” 苏衍眼睛一亮,问他:“王爷果然好眼光,那……王爷押了多少注?” “这个嘛……”卫尧尴尬的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出来急,忘拿钱了!” 没押注还好意思说支持?苏衍郁闷的看了看他,却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悦,还得满口感激:“哈哈!没事,王爷心意到就行啦!” 说罢,把脸一转,不想再与他废话。 天字队的这位洪大人的架势倒是唬人,只见他脱去上衣,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吆喝一声,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拉开了弓。乍一看这把弓有些破旧,但听其他官员说,这把弓曾是陛下上战场厮杀用的武器,后来赐给了阑缪将军,想来,阑缪将军是担心洪大人能力不足,想用硬件帮衬帮衬。 可是…… 苏衍有信心洪大人的成绩不会高过穆承疾,但没想到这位曾经的老将,言真口中夸得神乎其神的人居然把箭射在了地上!所有人不敢直视这一壮观,纷纷闭上眼睛扼腕。 言真懊恼的拍了拍大腿:“这洪老头欺人太甚,他是怎么在天字队浑水摸鱼的?若早知他这般无用,就应该将他踢出去!” 苏衍忍着笑对他说:“大将军莫要生气,洪大人懈怠了这么多年,真功夫早没了,你还期待他这前浪能赢了我年轻力壮的后浪?洗洗睡!” “你以玄字队下等对战天字队上等,然后以上等对战对方中等,最后以中等对战他们的下等……你这借鉴古人的智慧可谓是用到了恰到好处!”身后的人再次说话。苏衍终于听出声音,急忙回过头,视线正触及那人的衣襟处,有一朵墨色的云,衔接一片青竹,落了纷飞的雪。 记忆中的雪景不曾多见,南方虽四季分明,但雪落得不尽兴,唯有容国的雪景才是极致的美。 每年隆冬,若水都会暴雪,连下三日,素裹京都。在她离京前那几个月,卫臻哥哥总会来王府找她玩,穿着言真的衣服,吃着和她一样的饭菜,然后陪她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毓后姑姑还健在,佛柃还喜欢说话… 苏衍忽然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开始,容帝似乎已经不善待卫臻了,难道,卫臻的死是… 苏衍忧伤的收回视线。好多次了,他都将西楼看成卫臻,但他却不是。 “怎么了,赢了还不高兴?”西楼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轻弹,温和地笑着,“瞧你这出息,赢了一回就魂不守舍,还好你不是男儿,要是你他日高中,岂不是要乐极生悲?”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尧王拎开阿臾,占了她的位置,对苏衍及西楼说:“苏先生可不比男儿差,若水多少男儿还不及她呢!” 有人附和:“是啊,想那日苏先生带领学生闯进大理寺,那一番言论是何等豪迈,何等气概!” 苏衍却不好意思起来,谦虚地摆摆手:“过奖过奖,哈哈!” 言真输了钱不说,还被抢了风头,虽说这是自家亲姐姐,但心里多少有些堵得慌。按照自己的臭脾气怕是老早拿苏衍出气,奈何… 末了末了,只剩下一声无声的叹息。 第六十章 从此与君相忘 狩猎比赛到这里也算结束了,众看官纷纷散去,言真似乎还堵着气,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倒是卫尧一个劲儿的围着苏衍,一口一个苏姐姐,叫得好不亲呢,一路愣是跟到了别宫宫门。 西楼对他行礼道:“方才大家精神都太紧张,加上坐得太久,想必王爷也是心神俱累,不如由微臣护送王爷回殿?” 卫尧哪会不知其中深意,干巴巴的扯了个笑,拉起苏衍的袖子,腻歪起来:“苏姐姐,再过两日父皇就该回宫了,到时候咱们可很不容易重聚,若是想你了,我能不能去找你呀?” 苏衍冷不丁被这般油腻的话语刺激了下,瞬间冒出一身冷汗,连忙撒开他的手,“可别!您是王爷,我是教书先生,虽则也拿着俸禄,但连个七品都及不上,所谓君臣都不算,我见到您就跟主仆似的,怕降了您的身份!” 西楼端立一旁,有些忍俊不禁。 卫尧又拉起她的手,脸色骤转,突然严肃起来:“苏姐姐放心,我虽是皇族,但我从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看低任何人,尤其是苏姐姐这样又聪敏又好看的女人!我从小没有姐姐,从未体会过姐弟之情,苏姐姐一定要答应我,千万别拒我门外。” 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任谁都难以拒绝,但是堂堂王爷,有事儿没事儿就往七善书院跑,还是奔着一个女先生去,落在皇帝耳中,又怕是一场风波。 只是他这样诚恳,又这样急切,这样我见犹怜,实在是难以狠心拒绝!苏衍暗暗纠结着,始终拿不定主意。身旁的人忽然说话:“王爷一番真心,你怎能拒绝。恭喜你又多了个弟弟,诶对了,言真也叫你苏姐姐,我说你还真是吸引俊朗少年,一个个都愿和你相处,不过也好,你身在异乡,多一个真心朋友便多了条路,何况还是王爷和大将军这样世间难得的少年。” 苏衍嗔了他一眼,转而对卫尧笑呵呵道:“西楼说的是对,但是王爷你…” “就这么说定了!”卫尧兴冲冲道:“以后我若得空一定会多多去书院找你,你可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我认了你做姐姐便是一辈子的姐姐,容不得你反悔!” 他笑着,如同一朵刚开苞的兰花,干净,灵动。 西楼捏住苏衍的肩头,轻轻揉了揉,“王爷从小孤独,能与你投缘也不奇怪。” 苏衍的肩头一阵酥麻,躲开一步,疑惑的问他:“怎么说?” 西楼默默地收回手,“尧王生性单纯,不擅长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那些对他来说太艰难,太阴暗了。所以这些年来实力薄弱,兄弟们对他虽然没有戒备,但也不会付出真心。不过从去年开始,陛下似乎有培养他的意思,不过也只是众人猜测罢了,说到底,他向往的还是江湖快意,从不是皇位。” 苏衍有些混乱,“你的意思是……尧王被众皇子排挤?” “历来皇室之子,要么出类拔萃,要么无人问津,这是常态也是无奈。哪像你苏先生,刚到书院就成了风云人物。” “我?”苏衍愣神片刻,“我就是运气好,胆子大罢了,能破案也是因为学生们的帮忙,我就是领领头,哈哈!” 西楼托着自己的下巴端详着她,“你看你,又是破案,又是狩猎的,近来消瘦不少,嗯,我得回去给你准备些补品,养养肥才好看些。” 苏衍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家禽,女人嘛得瘦,瘦了才能用得上婀娜多姿四个字,才能穿上好看衣裳呀!真是可怜你未来的夫人,还得为了你的喜好去增肥。” “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他一双眼噙着荡漾的流光,流光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期盼,看得苏衍心里一阵酥麻一阵心疼。好好的一个少年,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非在自己这棵铁树上吊着,无怨无悔,委实可怜! “呵呵,那个…我们…刚才喝了些酒,一定是有些醉了!”突然想到个理由,不由得激动万分。 西楼却严肃得让人感到窒息,他一步步贴近她,将她逼到宫墙,“万朝房初遇时我就对你生了情愫,可惜后来多次暗示你都是视若无睹,是因为佛柃么?”西楼急切道:“当初在王府借住,她没有朋友,我便多与她说话,后来便熟络了,她也最信任我,或许是太久没有人依靠的缘故,佛柃对我极为依赖。久而久之,她对我生了几分情意,我虽无意,却不忍伤她的心。便一直任它错下去,即使外面的人都以为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都不介意,只要佛柃高兴。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只中意你!” 他眼神激动,言辞恳切,恨不得对她掏心掏肺,若是放在求郎心切的姑娘身上怕是要动真心了,怎奈何她心里再腾不出多余地方。 “阿衍,若你心里有人,我不介意,但请你给我留些位置,在你难过的时候能够想起我,我还能陪着你。” “我…我已经…” “我知道!但不管那个人是谁,我不在乎,我愿意等,一切都值得。”他温柔笑起,垂下的睫毛沾着似有似无的雾气,双眼迷离,眼波婉转。 苏衍心里苦叹。想来西楼是真的喜欢自己,真的动了心了。如果自己能一样喜欢他该多好,那就不必忧烦于左卿,还能活得自在些。其实即使到现在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对于左卿,她还希望他的心里能有她,哪怕是片刻,可是连这点可怜的希望都好像难以实现。 苏溟曾经对她警告过:“中意你的人,即使与你之间有千难万阻也会将之铲平来到你身边,不中意你的人,即使你排除千难万阻去到他身边,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前者是姻缘,后者是孽缘。” 左卿,看来她的孽缘。 苏衍深吸了口气,抬起脸,镇定地看着他:“我心里有人,你心里有我,我无法抹掉你的心思,你也无法剔除我心里的念想,你我已经错过了。” 他很急切,连带着气息也愈发紊乱,“我始终等你,等你回头。” 她苦笑:“若我始终不回头呢?” “那便一直等,天荒地老,死也无悔!阿衍…”他的头压得越来越低,“让我留在你身边!” “即使我心里有了人?” “一切都还未成定数不是吗?” 西楼的气息在鼻尖徘徊,彷若漫山茶叶纷飞起,随着山风,倾入五脏。 苏衍躲开他的目光,心中千丝万缕乱成一团。若说对西楼没有情谊那是假的,但若说等同于对左卿,却并非是,她一直将这份感情当作是蓝颜知己,换心的至交! 可是现在,当左卿对她只剩下冷言冷语,对于西楼的真心实意,她却实在不忍心再次拒绝,更加无法视而不见。 不间断的冷风从宫门涌来,苏衍将额前长发别到耳后,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再镇定:“西楼,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心里有了别人,你也知道。但是师父说的对,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我怕是强求不来。”说到此处,她的心情逐渐平稳,复又道,“情爱这个东西,本就没有缘由对错,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彻底忘记他,你还不放弃吗?” 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他等了很久,明知总有一日能心想事成,而当心事总算落了定,原来他的心,也会如此快乐。 他将她拥入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停在肩胛骨上,温柔摩挲:“我会对你好,会让你忘记他的。” 西楼的衣衫夹带着丝丝香味,很熟悉,很温暖,她不禁想到了师父。苏衍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项,将全部交托给他。 有一个声音在胸膛回响,悲怆的,无奈的:苏衍,不要辜负了他。 “王爷,我去杀了他!” “他没有恶意。” “但是他却是有目的而来,您所看到的一切,他都在演戏,包括那个左卿也在演戏,阿衍被蒙在鼓里,我们得救她!” “总归是燕国二公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妄动,静观其变。” “但现在却是他们在步步紧逼,试图利用阿衍逼您协助他们!王爷,一个左卿不可怕,可怕的是再加上一个王室贵族,强强联手之下,必有摧枯拉朽之势!我们观望得太久了,已经很被动,若再不先发制人,恐留下后患!” “起初我还奇怪他左卿去哪儿来的胆量敢独身一人来报仇,如今看来,暗中推波助澜之人早已安插在各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厉害,连燕国王室都牵扯了进来,看这势头他是万事俱备,要准备动手了。苏溟,你说他何时会来找我?” 苏溟急道:“左卿身负家仇,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威胁到歌家,我苏溟绝不答应!王爷,您为何还要等?等到阿衍出了事,就晚了!” 歌政笑他:“说到底你还是担心苏衍。” 苏溟顿时心慌意乱,急忙低下头。 “你放心,他是我歌政的女儿,我不会害她。左卿虽然不择手段,但他是玄家后人,他不会毁了家族名声,复仇,他不会用无辜人的性命来完成。”他突然叹息,踱步到西面城角,遥望太阳西沉,“九年前的罪孽,终于要重见光明了,可是我的苦,又何时能偿还?那些死去的人,被污蔑的事实,又何时能平反?” 他似乎是太激动,引起一阵咳嗽,顿时大汗淋漓,“苏溟,这件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亲自去调查,把这件事再好好查清楚,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苏溟想过去扶住他,却被他拦开。急忙拱手道:“王爷放心,苏溟必会完成任务。”他抬起头,双目隐隐担忧,“只是阿衍她…” 歌政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既然他想利用苏衍接近我,那就如他所愿,剩下的事等两方正式见面后,再做安排。” 苏溟转头望向宫门,剑眉紧蹙,双手迅速握成拳头,一拳砸在城墙上。 他现在唯一担忧的只有苏衍的安危,在这棋局里,阿衍不过是一枚棋子,每一步都在下棋之人的手中,若有一日棋子失去了它的利益,连死都被安排妥当,若不及时挽救,等到了那一日,怕是无力回天了! 第六十一章 人心 冬月十五,寒意渐浓,树叶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万里天空苍白,鸟兽跳跃在山间,难以捕捉踪迹。狩猎别宫被到处弥漫着冬日味道笼罩,仅有的一点暖意从别宫高阶上的宫灯缭绕而出,被寒风掐灭在半空。 容国的冬天来的晚,每年都是在冬狩之后开始,到来年二月结束。容帝在这启程回京。 返程途中,大队中一辆马车突然报废,而这报废的偏偏是左卿的马车,本是可以换乘到同行的墨斐车内,可是那头车内塞得满满当当,余下不过随行女眷和苏衍的车还有空位。左卿站在断裂的车轱辘前,闭眼颓叹一声,吩咐砚生去拦车。 苏衍抬眼瞥了眼面色冷淡的左卿,干咳了声。阿臾见状,涨红着脸问与她同坐的砚生,“砚生哥哥,你觉不觉得浑身难受?” 砚生却一脸看好戏似的,小声说:“你家先生负了我家大人,自然浑身难受。” 阿臾怒吼道:“你才负了!”她意识到自己言行有失,慌忙低下头去,钻出了马车。砚生也急忙跟了出去。 车内顿时只剩下他俩,空气莫名尴尬,左卿却仍旧端正,微闭着眼,半睡半醒的状态,犹如修炼。 苏衍终于忍不住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未睁眼,也未有任何反应。 苏衍追问:“我与你同一屋檐下生活,一起去楚城卖药,又一起面对杀手围攻,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极不重要的人?” 他仍旧没有回应,一动未动的,只有垂在发冠两侧的黛色佛珠微微晃动,将他的脸衬得苍白。 苏衍寡淡一笑,“如果我遇到良人,你,为我高兴吗?” 她看向他,妄求得到在乎。而他喉间干涩,艰难地吞咽,终于开口,却装作不在乎,“若真如此,我自是替你高兴的。” 苏衍痛苦地笑了笑:“是吗?” 左卿缓缓睁眼,视线刚触及她的眼,又冷冷的移开。 “难道你没有其它要说的?”苏衍压抑了好久的心情想全部发泄出来,可是面对冷言冷语的左卿,却不知如何开口,忍不住拿话气他,“我年轻貌美才艺双绝,自然能找到良人!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墨大人的义子,不好意思去祸害人家姑娘?那你可别自暴自弃,世上姑娘多了去了,总能找到与你匹配的。对了,我觉得长孙家那位就不错,她可是未来继承之人,与你可都是同道中人。” 左卿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低声劝道:“你还是关心自己的感情,西楼不是向你表明心意了么,你何不趁此机会去他那里促进感情。” 苏衍气得发抖,下唇被咬出一排印子,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带刺的话。 西楼见到怒气冲冲的苏衍时,连忙让出位置让她坐得舒服些,忍不住问:“阿臾惹你生气了?” “不是!” “那……是言真还是尧王?” 苏衍调整心态,对他道:“其实也没事,就是有个不要脸的人非要坐我的马车,我不想和他一起回京,便来你这儿了。” 西楼点点头,心里明白了,又对她说:“回京后你好好休息,等回过神了再去授课。对了,你答应给学生们带的礼物可有准备?” 经他提醒,苏衍这才想起在狩猎之前答应过学生的话,可是这几日沉迷狩猎,将这些头等大事忘得干干净净!她急得团团转,嘴里一个劲嘟囔,“糟了糟了全给忘了!锦倌那丫头一定会死缠着我不放的,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或者我路上置办一些回去搪塞搪塞?” 西楼忍俊不禁,递给她几个锦袋:“我早就料到你会玩得忘乎所以,所以一早就给你准备上了!”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说:“回去可得请我吃顿好的,这些东西可是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苏衍打开了所有锦袋,都是一些打磨过的鹿角,有小人形状的,还有兵器状的,都是束幽堂那些小屁孩喜欢的玩意儿。 “我怀疑你是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们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苏衍好奇的问。 西楼将双手叠在脑后,靠在角落,微笑着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我是请教了高人!” “高人?同行的人当中,还有这么了解束幽堂学生的人?” “还记得玄字队里头那个舞勺之年的人吗?” 苏衍皱了皱眉头:“有屁赶紧放!” 西楼翘起二郎腿,得意道:“不过说起来还得首先感谢尧王,一日我与王爷相遇,一路闲聊聊到了你这件棘手事儿,没想到他很是愿意帮这个忙,立即找到了小公主,她可是出了名的手艺人,几个时辰便能雕琢出一件栩栩如生的木雕,我便请她给你做了这几件回去交差。” 苏衍有些头晕,问他:“那跟玄字队有何关联?” “因为那位少年便是小公主啊!” “你说那位把箭射在树上的少年是……陛下的小公主?!” “嗯呐!” 苏衍惊喜的连连摇头。这皇室还真是情趣颇丰啊,一个太子喜欢到书院撬墙角,一个尧王喜欢认人做姐姐,这儿又来一个小公主喜欢女扮男装和臭男人们比赛! 真是有趣的皇室! 狩猎回京,本以为那些官员家眷会将狩猎场的奇闻逸事好好在市井街巷传播,没想到百姓们对此并不新奇,反而对七善书院那位束幽堂苏衍同燕国质子西楼的姻缘十分上心! 有的说:此为良缘,可成为一段佳话。有人却说:西楼不过质子,苏衍更无背景,此二人对在一起,不是佳话,而是笑话! 还有人说:燕国质子虽无权无势,但历年来管理万朝房有方,深受书院总掌事墨大人肯定,更是多少未出阁的女子的意中之人,苏衍这番攀上,可真是擦亮了眼睛,看对了人。 总之,这段姻缘各有各的看法,倒是茶楼那些说书的看法更深些,说是苏衍本是钟意左卿,半道儿上折转看上了潜力十足的西楼二公子,由此可知,苏衍目光甚是有远见,而且非一般人能比的。 这番看似十拿九稳的猜测却没惊起多少若水百姓的反应,因为百姓都知左卿情薄,谁看上他简直是在自找没趣,苏衍既有对西楼的远见,便不可能会去撞左卿的南墙! 由此看来去,这说书的的看法不是深,而是偏。但是……这些墙角又是谁传出去的,当时四下无人,又是谁在藏在暗处听了这墙角? 至今,苏衍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苏衍趴在美人靠上喂鱼,问阿臾那件事是如何传出去的,百姓又为何不好奇政亲王儿子和左卿的恩怨,倒跟个隔壁家寡妇似的,那么爱管男女之间的恩怨情仇? 阿臾对此似乎很有经验,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津津有味道:“若水太平太久了,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饶,自然不爱搭理庙堂那些糟心事儿,吃饱了没事干的时候就爱听听书看看戏,而且那些书啊戏啊,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特别有趣!可惜后来被严令禁止,百姓不敢再议论皇家后院,就开始议论书院了。” 苏衍觉得惊奇,这若水的百姓可真是胆大包天,议论后宫不成,退一步议论书院了! 阿臾又道:“书院里男男女女这么多,自然就会衍生出诸多趣事,谁家公子一掷千金购下城东宅院,只为博瑾先生一笑;又是谁家公子夜访书院,宁愿被抓,也要见瑾先生一面…” “怎么都是瑾先生?” 阿臾耸耸肩:“人家长得好看呗!” “是啊,她长得确实好看,和言真不相上下!”苏衍突然花痴起来,托着腮,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墨府,书房。 细雨霏霏,烛光昏沉,室内无人伺候,只有王管家守在一边,眼神时不时瞥到跪在竹帘外的人,他已跪了半个时辰。 歌弈剡似乎说得累了,坐在地上缓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舅舅,我是你亲外甥,左卿再忠心那也是外人,何况此人心里有鬼,若再重用,必遭大祸!”他看向榻上的人,舅舅正眯着眼打盹,似乎并不为所动。他着急,却苦于没有证据,想着或许让舅舅清楚左卿不过是个捡来的外人,应该能理智对待。奈何这位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舅舅,却在左卿这儿黑白不分! 墨斐终于开口,轻描淡写道:“有证据吗?” 他艰难咽了下口水:“没,没有。” 墨斐扶住额头,忍不住叹气,“我三番五次提醒过你,不能妄动,你却不听,若不是那些弓箭手全部丧命,今日我必被你连累!剡儿啊,你好好想想,若他真有叛心,为何不借题发挥指你谋逆?一旦你罪名成立,今日你便是一缕孤魂!可是他不但没有置你于死地,反而在陛下面前替你辩解。剡儿,凭你的胸怀,可如何成大事?!” 歌弈剡急道:“舅舅!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啊!我从小跟随您,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就算我有私心,但绝不会空口白牙胡乱猜测!” 墨斐低下眼帘,突然抬起一双阴森的眸子盯住他,“你说左卿有鬼,那你便拿出证据,若没证据,就做好你分内之事,勿要再公报私仇,再影响到我!” 歌弈剡的牙齿咬出咯咯声响,“舅舅为何如此信任他?他才跟了您三年!” 三年?原来已经三年了。 墨斐的思绪不禁回到三年前,在城内茶摊,那个少年衣着普通,却还是掩盖不住周身的气质,他分析当下局势,逻辑清晰,一针见血!让在场诸多儒士汗颜。时至今日,坊间仍旧赞叹左卿有拜相潜力,虽不过是笑话,但若左卿真深入官场,必能改变一朝景相。当初会一眼看中他,收入门下,也是因此。 墨斐的思绪渐渐收回,摇了摇头道:“左卿谋略过人,非你能及,他若生出异心…便是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舅舅…”歌弈剡似乎闻到了希望的味道。 “你若要查,暗中查。” “是!” 墨斐情绪低落,有些走神。此时管家急忙来报,梁大人来了。 墨斐收拾情绪,起身整理衣袍。层层竹帘被掀起,一位着青色对襟锦服的男子出现,模样已是中年,但仍是飒爽英姿,走路带风。此人正是中书省尚书:梁鸾。 他瞥了眼跪坐在地的歌弈剡,冷冷道:“此人不顾大局,私心报复,不能再委以重任。” 歌弈剡急忙自辩:“我是被人利用,才…” “你不是第一次犯错,皇宫禁卫是怎样的重要,怎能交给你这样一个只顾私人恩怨之人?!” 墨斐看着正在训斥歌弈剡的好友,不由得欣慰,在京都之中,所有人都怕他,只有梁鸾与他最是志趣相投。淡然道:“梁兄息怒,剡儿已经受到了惩罚,我让他在家中闭门思过,应该能改改性子。” 梁鸾厌恶地瞪了歌弈剡一眼,对墨斐道:“左将军的位子空了才多久,就已经被人抢占,到时候还得去好好疏通一番。” “伏晏将军吗?” 梁鸾有些惊讶:“墨兄的消息可够快啊!” 墨斐请他入座,方道:“卫盛初年,容国大兴军队,广招兵马,伏宴参军;卫盛五年,在西北斩杀临军两百人,被提拔左前锋,同年冬月,战中立功,再次迁升。卫盛十年,伏宴已是左将领。五年后带着荣耀回京,我特地将他推荐给政亲王,当月便被编入‘巡防军’,一直以来,他对我忠心耿耿。” 梁鸾恍然大悟:“原来墨兄早已安排好了!” “放心,谁都不会威胁到我们。” 二人又聊了半个时辰,才做道别。墨斐看向书房外逐渐靠近的光亮,笑不及眼地说:“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你便去试一试。”说着走进里屋。 跪得快昏过去的歌弈剡突然振作起来,回头看着那扇门,心里却有些没底。如果试错了,左卿在舅舅的心里不是更加忠诚,自己还如何铲除这颗眼中钉? 他深吸口气,大致想好了对策,便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却见他手里提着不知什么东西。 歌弈剡端起桌上的茶杯,笑容满面地喝了口热茶,才问:“你可是稀客啊,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 左卿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以为然,反而关切地问:“你伤势未愈,怎么在这儿?” 歌弈剡冷笑,“自然是特地来恭候你,你怕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将我当成敌人,欲除我而后快,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与你并无矛盾,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 “左卿,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装什么装?”他将茶杯用力甩了出去,被他的话彻底激怒了:“你不是很厉害么?你把你那些话再说一遍,那个盒子,对!就是那个盒子,你和西楼的话,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你还在介怀那件事?我和西楼交情不深,那日他是向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话,不过我全然没有放在心里,至于那个盒子,与你大为不利,我已经帮你烧了。” 歌弈剡的脸皮狠狠抽动,“还狡辩!既然对我不利,那为何不直接交给我?谁知道你是真烧了还是假烧了!”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应该烧的,看,现在你就怀疑我了。” “你!”歌弈剡气得脸色涨红,接下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左卿无奈的摇头:“算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以后我们也不会一起共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收回停在门帘下的注意,不多时,只见那紫云滚珠门帘掀起一角,墨斐笑容满面地出来,对他道:“怎么来了也不让人传个信?我也好提前备上晚饭,快坐,屋内有火炉,先暖暖身子!” 左卿和歌弈剡互相冷视一眼,便随之进入。 墨斐一路行云流水般落座,中途还顺势瞪了眼歌弈剡,眸子里隐藏着极度的不满。 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笑着问:“书院琐事繁忙,平时都没得空,怎么今日得闲来看我?” 左卿微笑道:“这是避暑山庄秘制灵膏,有愈合伤疤,重塑筋骨的奇效,我特地拿来给将军疗伤。”说着展示手里的两坛东西。 歌弈剡冷哼一声,根本不想不领情,却在墨斐几乎要吞人的眼神下立即服软,极不情愿的起身过去接。 “掌事大人可真是关心小弟,不知这灵膏有没有壮阳奇效,看你多用些才是。”歌弈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难堪的机会,他几乎将此当作人生最大乐趣。 左卿丝毫不在意,只将灵膏罐子递给他,当他们的手都触碰到罐子时,歌弈剡暗暗试了猛劲,几乎要将它捏碎。左卿面不改色地松开手,笑吟吟的说,“灵膏虽有奇效,却最是经不起使用功力的,若执意行之,怕是会落下残疾,你还是早些回去,擦了药疗养几日,也就全好了。我还有要事与义父商议,就不送了。” 歌弈剡用力将罐子往怀里一塞,阴阳怪气道:“你左卿能有什么大事,我就算听了,难道你还怕了不成?” “我是怕你累着,更担心你误了疗伤的最佳时辰。” 歌弈剡还想针对,墨斐厉声制止,“还不回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去面壁思过,反省下自己所犯的事。” 歌弈剡又气又恨,却因惧怕墨斐的威严不敢出声,只能作罢。 歌弈剡一去,墨斐又恢复笑颜,“说,何事。” 左卿面色严肃的说:“想必义父也已经听说了,袭欢公主已到了适婚年龄,恰逢五日后诸国进京上贡,陛下已经决定在那一日为公主择婿。” “看来你已经有了计谋。” “计谋算不上,只是觉得这次比武招亲是个大好机会,以陛下对公主的喜爱,若能迎娶公主,对我们可是我们如虎添翼啊,而最重要的是将来。” 墨斐点头认同他的想法,但立即否决:“机会倒是千载难逢,但是,参加比武招亲的定是武功高强的人,如何取胜?” “我已看过参赛名册,除了诸国王孙贵族不乏一些有名气的江湖人士,我们只要派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混入其中,不会有人发现,若是能赢得比武,对义父可谓是注了一股坚硬的后盾。” “陛下已经阅过名册,如何做手脚?” “为避免麻烦,自然是不能去招惹诸国的王室贵族,那些江湖人士倒是不错的选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若输了呢?” 左卿面露难色:“若输了……”他思索片刻,随即豁然,“若真的输了,收拢几位高手也未尝不是笔好买卖。” 墨斐缓缓展开笑颜,深邃的眼窝被周边皮肤扯动,显得更加阴森,“向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的能力,终将在我之上。” 墨斐对左卿的信任和器重,向来坚定不移,这也是让歌弈剡痛恨嫉妒的直接原因。但是对于左卿来说这未尝不是捧杀,越是器重,墨斐心里便越是充满希望,一旦失望了一次,他的可信度自然降低了,那么对于日后的计划来说,定是举步维艰。 但是,左卿对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情,向来得心应手,死的,他总能说成活的。 在墨斐热烈的注视下,左卿振袖跪伏在地,“义父之于容国乃不可或缺之肱骨,我怎敢与您相比。” 对于墨斐来说,左卿是他的左右臂膀,是替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他手里拿着多少臣子的软肋,凭着这些软肋,墨斐在朝堂如鱼得水,再无人绊脚让他恶心。这样一个天降奇才,他自然是要好好呵护的,自己的宏伟事业,说不定也需要左卿来继承。 昏沉的内阁,旃檀缭绕,佛香充盈,书架前的人轻轻敲打着茶杯,心绪不宁。砚生敲门而入,左卿神色凝重地盯着他手中那份密件。 “可是?” 砚生递上密件,回道:“没写署名。” 左卿并未多虑,接过了信看。 “说的什么?”砚生瞧着他展开密件,忍不住问。 “鸿鹄困于深庭,展翅难得清明。”左卿狐疑地看着鸿鹄二字,这明显有所指… “是严翎!”他有些震惊。 砚生着急的问他:“玄庭掌司?他怎么突然找到大人你?”他一想到大人被一个死士头领盯上,吓得脸色惨白。 左卿将密件烧毁,复道:“玄庭只听命于陛下,向来不管朝廷的纷争,这次突然写信,还真是意外。” “那…您要如何处理他?” “扳倒墨斐、逼容帝退位,只清理三省六部还不够,我需要兵。可言真已卸甲,他无权再调动禁卫军,如今除了政亲王的京都护卫军,也只有太子的东宫禁卫军可用,不过现在多了个玄庭,可谓是如虎添翼!” 玄庭只替皇帝办事,追查、杀人,都是秘密行事,他们有自己的人马,直接听命皇帝,那些人被称为‘廷卫’,共三十六人,个个精英,骁勇善战,据说,都是军营挑选出来的孤儿,是死士!曾传言,墨斐招揽过他,但他不为所动,一心守护陛下和太子。 “玄庭只听命于陛下,严翎又是个死脑筋,是出了名的固执,怎会与我们联手对付墨斐?对付墨斐,是不是要替太子殿下铲除绊脚石?” “他是陛下亲卫,不是太子亲卫,何必为了太子去冒险?想来,他是单独与我合作,至于为何……”左卿轻轻叹了声,想到玄庭为容帝出生入死,一路用鲜血保护,才能让容帝安然无恙至今,可是,这样一个昏庸无道,听信谗言的皇帝,实在不值得为他拼命,“或许,他守护并非是皇帝,也不是太子,而是容国,至于皇帝是谁,太子是谁,并不重要。” 砚生却突然像是被什么惊吓到,慌张的说:“他是如何断定您一定会与他合作?他……他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在做的事?” 左卿倒很是冷静,淡然地说:“玄庭是做什么的?探听、追踪、抓人、杀人,不管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超过了刑部能力,你觉得这样一个部门,又深扎在皇宫当中,会不知道太子行踪?以他们的经验,又怎么会不知道太子的目的。” 砚生恍然明白,但是话是这么说,就怕严翎这是在充当鱼饵,后面执鱼竿之人,恐怕是陛下! 左卿对他的猜测有些意外,容帝昏庸多年,放任墨斐为非作歹,如今还能突然清醒了过来?想来是不可能。 第六十二章 王府 “先生,时候不早了,该去授课了。”阿臾趴在床边,桌上的粥早就凉了个透。 苏衍撑开一只眼皮,有气无力道:“没看见我这一趟回来后身心疲惫吗?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去授课,这一来一回,你先生我恐怕就没了半条命!” “那您也得起来吃点东西啊,你看粥都凉了,这可是我熬了很久的呢!还有那些酥饼,阿臾一大早就去守着厨房,生怕别人先拿了去。” “那就再去厨房,连着那些酥饼一起热一热,我待会儿吃,乖!”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念经一样的和尚,苏衍赶紧锁上门,被子往脸上一裹,一觉睡到了入夜。醒后盯着脚丫子纠结很久,想到那日回城后阿臾去街上捎了两包叫花鸡来,同时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 竟是由自己和西楼之间的关系而衍生的各种故事! 有说:束幽堂的苏先生拒绝左卿这样的红人却看上了燕国二公子,那是撞了邪! 也有说:燕国二公子好计谋,苏先生未来可期,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更有说:左卿命里没姻缘,这是要做和尚的命! 暂且不说左卿是不是做和尚的命,她一直想不通,虽然自己的确未来可期,但是西楼看上自己怎么就成了有所图谋? 这些市井故事果然不可信,起码不可全信! 他们尚且如此,束幽堂那一众热衷于收集谣言的学生们还不得红了眼的要找自己求证? 苏衍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裹着棉被起来,开了窗透气。 冷风灌进,她吃了口寒气,正打算关上窗,却见佛柃徘徊在对面,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衍喊了她一声,“你这是在超度池塘里的鱼,还是在想哪条鱼比较好吃?” 佛柃抬起头看向她,眼中透露着古怪,她说:“王府要办酒宴了。” 苏衍哦了声,并不在意。 “你可知,此次宴席受邀之人有哪些?” 苏衍托着下巴望着她,“逃不开就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呗,难不成阿猫阿狗都能去,那岂不是笑掉大牙?” 佛柃摇头道:“这次酒宴,是为了父亲的寿辰。” “寿辰?” 苏衍才想起来,今日父亲六十大寿,是要请宾大摆宴席的,可是,又跟自己有何关系呢? “每年生辰,父亲从不办寿宴,今年,貌似不一样了,听府里的管家说,此次特地请了书院的先生们。” 苏衍的下巴差点惊掉:“你是说,包括我?” “你会去吗?” 苏衍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有点想关上窗,可是面对佛柃期待的眼神,却始终下不了狠心! “好,我去。” 她的笑意温暖,如沐春风地,点了点头。 佛柃走后,她脸上的笑顷刻瘫痪,她突然很后悔答应得太爽快,如今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佛柃了,还有整个歌家,那些曾经害过她的人,看低过她的人,明日此刻,都得面对! 第二日,言真特地牵了辆镶金马车来,屁颠屁颠儿请苏衍上车,临行时锦倌追了出来,硬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这辆马车据说曾是容帝赏赐给言真,一直以来都未曾使用。锦倌知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激动得两只眼光芒闪烁:“大将军对苏先生可真好,我要是能天天呆在苏先生身边该多好,就能天天…天天有这样的待遇呢!” 言真喜笑颜开:“那你便好生待在苏姐姐身旁,只要苏姐姐说你一句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锦倌期待地看向苏衍,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了扭小身子,狗皮膏药似的,啪地一声贴在了她身上,“苏姐姐,好姐姐!你看在我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份儿上就答应让我伺候你!以后我当牛做马做鸡做鸭都不反悔!好姐姐,好苏姐姐!” 一通干嚎,嚎得苏衍一阵耳鸣:“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伺候呢就算了,以后少给我惹事儿我就阿弥陀佛!” 锦倌陪着笑脸,“那哪敢呐!我一直以来都最听苏先生的话啦!” 路过树林,言真伸手出去,折下一支树杈咬在嘴里,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苏衍靠在角落,宠溺地看着他俩,反正最近闲得慌,不如就撮合他俩,师父曾说过:好的姻缘千千万,媒人介绍占一半!如果当初能早点领域这句话,恐怕他早就娃娃遍地跑,自己也能搭起腿叼着烟斗,提前享受做长辈的滋味。 苏衍的手指在座位上有规律地敲击着,心里盘算着如何做好这媒婆的本分。 容国土地广袤,从东面的若水开始,到最西面的凉山,这之间的州县就不下三十个,是以从老容帝那儿开始,就已经奠定了土豪的作风。皇家子孙一旦成年,便能封王封地,就连功绩卓越的官员亦能得到这般无上荣耀。如今大半的皇子都已经受封了赏地离开若水,还留在若水的除了尧王、也就只有那位立下赫赫战功,见证了容国从一个小国到六国之巅峰的传奇人物—歌政。 可惜这位王爷一到晚年就开始有心无力,对政事鲜有过问,对是非琐事也懒得搭理,日常闲了就逛逛集市,或者带着京都巡防军逛逛集市,他还同那位尧王十分投缘。 到了王府,苏衍抬头望着只有几片云朵的天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一辆马车停在府外,走下位俊朗少年,手摇折扇,轻步走上台阶,他身上总是飘散出淡淡的花香,却始终说不上到底是哪种花的味道。 “以为你早来了,没想到你也会晚到。”他笑眼迷离的看着他们。 苏衍夺过他的扇子,顺手扔给锦倌,“你不是想给我当牛做马么,不如以后就给为师我扇风!”锦倌一脸受用地接过扇子,立即履行自己的责任。 西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又说:“你有没有觉得王府门庭清冷,不像是要办寿宴的样子?” 苏衍这才发觉:“确实奇怪,离晚宴不过几个时辰,八方宾客理应提前上门来,可是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我们俩……不会,真的就我们俩?” 言真眉头一皱:“你们俩?我和这丫头不是人?” 正说着,佛柃也赶到了,领着贴身丫鬟步上台阶,特地绕开西楼来到苏衍身旁。苏衍急忙拉着她问:“今日赴宴之人怎么还未到,还是我们迟到了?” 佛柃解释道:“这次是家宴,除了书院那几位之外只请了长孙家的长孙越,对了,掌事大人临时有事,所以他没来。” “哪位掌事大人,尚书大人还是左卿?” “自然是尚书大人,左卿只是屈居副位。” 苏衍恍然大悟:“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左卿只是个副掌事呢!” 几人说着话,由正门而入,随即遇上一位老者,花白的发,慈祥的面容,他是这座王府的的管家。他一一向来宾行礼后,便领着众人走过前堂又穿过中堂,中堂后是一大片假山群,假山形态各异,分散却极有规律地坐落在天井中,天井大得夸张,少说也的容纳上百人。 假山群并非随意可落脚,四处布满了带倒刺状的植类,只有一条容纳两人的石子路可供行走。随着领路下人走了大概又小半支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强烈的光线瞬间包围了他们,眼前就多出了一道月门,将假山群和里面的花园分隔两边。 由门而进先是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后面家眷住的别院。 如果记得没错,左边过去百步应该是王妃的院子,右边则是侧室的院子,而对面走到底,就是歌政的书房。 接下来的景致再没有什么可看,尽是可说出名字的珍贵花草,富贵人家都爱摆弄这些,但在她眼里,完全就和路边的杂草一样。 管家领到此处便止步不前,“公子,王妃让老奴传话,让您去看看她。还有这位南宫小姐和房掌司,还请随老奴去厢房休息片刻。” “你让他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干什么?要走大家一起走!”苏衍急得团团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直到所有人惊讶的看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解释:“那个…书房挺别致,跟我老家差不多……” 管家笑容谦和,并没有在意她的异常,拱了拱手说:“苏先生莫慌,还有小姐陪着您。” 苏衍隐隐约约得见书房里头有人走动,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西楼扇着风,嬉笑道:“王爷这是想借苏先生的人情,和许久未见的佛柃说话?!” 管家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应答。 言真看看这个有看看那个,丝毫没有担心自己姐姐的意思,转步便要离开,临走时似乎想到什么,拽过在原地掰着指头不情愿被安排的锦倌,大步而去。管家微笑的盯着西楼,却没想到这位却并不领情,反正一把揽住苏衍,开了书房的门。 门开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从里面蔓延出来,正好落在苏衍脸上,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可是,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三章 旧人 政亲王坐在窗边的书案上,手握书卷,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们:“时辰尚早,你们先在此处休息片刻,时辰到时,我再让管家领你们去四处走走。”他说着,眼神落在佛柃身上,微微皱眉,转瞬如常。 苏衍盯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上次断云轩重逢,因为隔得远并未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和十年前一样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气场,可是今日近处再看,原来他已经两鬓斑白,满脸沟壑了。 一阵酸楚涌上,她急忙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躲在了西楼背后。 待佛柃行完礼后,西楼也恭敬的向歌政行礼道:“晚辈西楼,久仰王爷盛誉,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歌政对这些阿谀奉承之言早已习以为常,他并未有任何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苏衍发现这会儿只剩下自己没有拜见,心想着若再躲下去实在丢书院的脸,只好上前一步行礼:“晚辈束幽堂先生苏衍,拜见……王爷。” 幸好,歌政对她没有在意,只是微笑点头。苏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经过了什么大灾大难似的。 几人入座,管家领着一群小丫头又是端暖炉,又是上茶点,行云流水,动作很是到位。 歌政放下书卷,端详了会儿这位鲜少回家的女儿,又将视线转移到苏衍这儿。西楼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发生了令人费解的变化,似乎是怜惜,似乎还有哀伤。未等他细辨,歌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盯住了他,一开始还充满着敌意,可转瞬又对着他慈祥的笑:“你就是万朝房的掌司,燕国的二公子?” 西楼虽贵为公子,但燕国在六国中几乎没有发言权,牵累着王族子孙也丝毫没有威严可言。像政亲王这般身份的人还能如此言语温和,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西楼自是识相的,心中更是怀着感恩。连忙收了折扇,起身拱手道:“王爷竟认得我,是晚辈的荣幸!” “今日不过是家宴,二公子不必拘谨。”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歌政便起身去翻书架上的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事。 茶过两盏,众人坐得有些乏味,歌政似乎翻到了什么宝贝,满脸笑容地将两本陈旧的书卷递给西楼:“这是当年家妹出阁前抄录的《黄帝内经》,还有这卷她毕生探求的《神农百草经》,几十年来我一直没去翻阅过,时至今日见到你,突然想到了她…左右放着也是沾灰,听说你研究过药类,倒不如转赠与你。” 苏衍冷不丁听到姑姑歌毓的消息,立马神经紧绷起,连带着握茶杯的手指都微微颤抖。 他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送西楼书卷,且还是姑姑的书卷?这其中莫不是有渊源?她心中千丝万缕始终想不明白,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但又觉得道理说不通。 《神农百草经》一路传下来早就遗失了很多内容,加上《黄帝内经》,这两卷若是原件,那可是一等一的宝贝!六国之上早有传言,说毓后精通药理,对古籍研究也是造诣极高,若说她将《神农百草经》修复了,谁都不会质疑。 西楼自然是要委婉推辞一番,歌政即送了礼,自然是要强塞一番,最后西楼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欣然收礼。 苏衍忍不住往他手里瞧上几眼,没成想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藏进了袖子!只能悻悻然的收回视线。 又一盏茶过去,管家立即重新添上,顺带给佛柃的小暖炉换了碳。而歌政仍旧致力于翻书送客,期间并未与他们有过多交流。 苏衍伸出手捶了捶膝盖,扭动着腰部放松放松,同时心里打算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好去宴席上逛逛。她凑近西楼,小声说:“找个机会跑!” 西楼慢悠悠地晃动着茶杯,时不时拍打袖中的两卷药经,他微挑的嘴角告诉苏衍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欣悦,欣悦到并不想离开。而正是这份欣悦把她刺激出了一肚子怨气,苏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手中的茶杯没拿稳,溅了一桌的茶水。 苏衍气鼓鼓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收了礼就迈不开腿,恨不得认了王爷做干爹?” 西楼抽出块巾帕擦了擦手,笑眯眯道:“认干爹还得正经,先摆上酒席,宴请亲朋好友,然后叩拜敬茶。不过我可没那闲功夫,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然后对天地跪拜,对父母敬茶,这么一来我还到手了一位美娇娥呢!” “好没脸皮!这可是在王府,你还如此放荡?” 西楼托着下巴痴痴的看她:“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女子在眼前,我还计较什么场合?” 苏衍嗔了他一眼,将他晾在一边。 佛柃瞥向他们这边,缓缓起身,犹如这冬日冷风的声音在书房里飘过:“天色尚早,二位还是随我去后院看看,那头热闹。” 佛柃虽是自救,但这也一并救了苏衍,这厢自然是感恩戴德,急忙跳起来,对歌政作揖道:“恕晚辈先行一步!” “且慢!”歌政搁下书卷,拍了拍手上的浮尘,缓步走向苏衍:“苏先生是如何与我儿相识?” 苏衍下意识看了看西楼,想来他也没办法帮忙,更不好插手,便只能自己应对:“因同在书院任职,来往几回便熟络了。”她不知道歌政到底想干什么,但有问就答总没错。 歌政又问:“你与左卿又是什么关系?” “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你与西楼…” 苏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尴尬的杵在那儿,西楼帮腔道:“阿衍与我情投意合!” 佛柃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面带微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歌政看着他俩一瞬,缓缓点头,算是知道了,对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苏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更多的是疑惑,但是终于能离开这间又闷又充满了恐慌的房间,不禁松了口气,扯了扯西楼的衣角。 西楼慢慢悠悠起身告别:“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晚辈告辞。”说着任由苏衍拽着出去。 一路离开,三人都无话,只是中途遇到的丫鬟们有些吵闹,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推推搡搡的竟吵了起来。佛柃看不过去,一番严问后方知道,原来是府上的百年老树成了虫窝,正急着在找苏先生。 佛柃吃惊,便问身后的人:“你的医术何时涉及到王府了?” 苏衍却美滋滋的说:“约莫是上回后山杀人案才让我出了名,顺带也让我的医术也广而告之了!” 佛柃信以为真,丫鬟却否了:“不是这位苏先生,是府上的苏先生!他可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不仅精通医术,武功还特别好,就是爱翻墙这癖好实在是……”丫鬟尴尬道,“三天两头翻墙出去,也不走正门,害得我们这些下人一有急事连个人都找不到!” 佛柃这才想起来,“我倒忘了,前短时间是来了位先生,真巧,也是姓苏。你们也别瞎找了,这位苏先生也是懂医术的。” 苏衍听闻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凑上去说:“本先生怎么说也是学了几年医,虽然不及宫里的名医,但医治医治你府上的树还是有点办法的!” 说着,忙不迭的跟着丫鬟去,还不忘吩咐其余丫鬟领着西楼四处逛逛。剩下的丫鬟有些惊讶,这位新客还真不见外! 苏衍跟随丫鬟来到后院,大致看了看,立即给开了一副药,道:“这几味药药房里都有,你得空的时候去抓药,满水煎熬两个时辰,待汤药冷却后一日三次敷在虫洞上,来年春天也该好了。” 丫鬟看着眼花缭乱的药方子上那两味仅认得的龙胆草和人参,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真的有医术吗,人参也能杀虫?! 不过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正要去抓药,却被苏衍拽回来,她指着树问:“这是槐树?” 丫鬟点点头说:“前些年王爷特地从后院移植过来的。” 苏衍心里顿时有些发堵,原来这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爬的槐树,当初他还扬言要砍了它,没想到…… 苏衍又问:“既然是王爷移植过来的,照理说应该受府里重视才是,为何还会出现虫子?” 丫鬟下意识看了眼佛柃,小声解释:“本来一直都是奶娘在照看,月前她回乡下去了,便由我们几个丫鬟一起照顾,奴婢们可不敢松懈,起早贪黑的给它施肥浇水,就怕它冻着了伤着了,可奴婢毕竟没种过树,如何能照看周全?” 苏衍小心翼翼地问她:“奶娘是谁?” “当然是公子小姐们的奶娘啊!”丫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原来真的是她,她一直在照顾着槐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 中堂后面有一处广阔的平地,歌政本想着把晚宴安排在此处,还可以在中间搭一个戏台子,几个人围着戏台喝酒看戏,也是趣事。没想到若水那些个达官贵人一听说政亲王大寿,纷纷提上寿礼不请自来。歌政无奈的看着这些热情高涨的人,吩咐下人把戏台拆了,另外添置了不下十张长案。 苏衍看着眼前这壮观景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政亲王早已如闲云野鹤,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些旧僚也好,新官也罢,应该会疏远很多,就算有心亲近,在墨斐权威下,他们做下属的,恐怕也不敢与政亲王多走动。 西楼走过来,停在苏衍身旁说:“王爷虽然退出了朝廷,但怎么说也曾是驰骋沙场的铁将军,容国的开国功臣,他的势力、威望一直都在,只是平时看不到罢了。如今王爷办寿宴,若水的贵人们怎么可能不来祝寿,哪怕是尚书大人,也得来做做样子!” 苏衍点头同意,“以前我总把别人说的谣言当真,还真的就以为王爷是外强中干,被墨斐压榨得只剩个空壳,没想到竟还如此稳如泰山!果真应了那个老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个比喻虽然不恰当,但理是这个理。对了,安排酒宴的人不懂规矩,大约是听了些流言,不嫌事大的将你同左卿安排一处,等会儿你去我那儿,我会安排别人换你。” 苏衍嬉皮笑脸地说:“小心我把你那份全吃到肚子里!正好我也饿了半日,我现在可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饭桶,还是个来者不拒的饭桶呢。” 苏衍不以为然,屁颠儿屁颠儿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西楼紧挨着她入座。苏衍突然想到什么,莫名感慨起来:“方才在书房时,王爷明明是关心佛柃的,可是佛柃似乎不愿有所回应。” 西楼事不关己已不操心,悠闲的摇着扇子,“你也别多想,这人家的事我们操什么心。” “好歹也是同僚,你也关心关心啊!” 西楼有些无奈:“好好好,我关心关心,那你可有对策?” 苏衍失望的摇了摇头。 “你看,你都没办法,我能如何?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操心也无济于事。” 苏衍看着他漠然的表情,心里顿时觉得郁闷,一把抢过他的扇子:“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失心疯了!”她将扇子随手置在桌角,总觉得西楼太过冷漠,即使他看上去那样温暖,但这种温暖好似并没有深入心里。 “四日后小公主比武招亲,会在书院举行。” 西楼的话落在她耳中,苏衍一个激灵:“比武招亲?!会有很多江湖人士吗?” “自然会有,到时候你随我去观摩。” 苏衍不禁雀跃,可立马又难过起来,皇家的比武招亲,言真定是要参加的,可惜了锦倌这么好的姑娘却不能得到所爱之人。她打心里替她难过,忍不住连说可惜。 西楼苦笑了笑,“可惜谁?” “南宫锦倌呀!你可不知道那丫头有多喜欢言真,每次看见他时,那双眼都能开出花来!恨不得把自己裹一裹再滚一滚,直接滚到他…咳咳!滚到他面前。” “原来是你的学生,难怪你会如此上心…”西楼说着,竟难过起来,哀叹一声,道:“我连个学生都比不上。” 苏衍朝他扔了个干果,正想玩笑他几句,却见砚生从他面前走过。苏衍立即警惕起来,恢复端庄的姿态。可是方才他俩的动作早已被砚生身后的人全部看在眼里。极其熟悉的轮廓就站在烛光月影下,面色从容地,稳步从她面前走过,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苏衍急忙低下头,慌忙拿起酒杯,但是酒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明显。想罢,干脆放下酒杯,同西楼热聊起来。 左卿收回在她这边的视线,落在食案上,袖中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砚生将一卷小纸从食案下偷偷传递给他,那双通红的手这才松开。他将信纸放在膝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展开笑容,“徐娘办事牢靠,果然在预期内完成了。” 砚生问:“大人准备好了?”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西楼什么时候完成他的任务了。” “看来也就这些日子的事情了。对了大人,若这边完事了,另一边我们先动谁?”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声音压到很低。 左卿的双眼瞥向在座的其中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刚刚入座,同邻桌的长孙无争大人说话。他收回视线,幽幽道:“礼部尚书,穆顺。” “哦,比武招亲就要开始了,礼部应该会主办这次大会。”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动手了。”左卿紧紧攒住信纸,“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毫无还手余地!” 第六十四章 寿宴 酒席准备妥当,放眼望去,上到朝廷一品官员,下到若水刚起家的商贾,满满当当坐满了院子。觥筹交错间,那些明明并无交集的人此时成了兄弟,但谁都清楚,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而歌政也在众人期盼之情中携王妃入席,紧随其后的是侧妃墨氏,以及长女佛柃,幼子歌弈剡,却不见言真身影。 不多时,外头传来高呼声,是宫人来传报。众人立即跪在地,将头压得很低。 苏衍偷偷看去,黑压压的人头之间,有个水绿袍的小太监轻步而来,捧着方铜盒,径直去了上座那儿。 “陛下祝贺王爷大寿!”他使劲拉扯着嗓子,声音却如一缕清泉般悦耳。众宾客翘首以盼,只见那铜盒里是一颗足月小孩儿那么大的野人参,绑着红绸带,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歌政急忙上前,道了句谢主隆恩后接过礼,转交给老管家。 “本王也有件礼要送与王爷!”循声而去,只见一位蓝袍少年从中堂大门外大步而来,手托着一条乌木箱子,高昂着头,脸上笑容飞扬,可是再细看,那笑容里却充满了冰寒。 卫尧?! 那少年将箱子打开,拿出了一柄十八骨油纸伞,又说:“此物名为青山伞,出自江南汉宣阁阁主之手,世间罕有,最配王爷您的身份。” 苏衍只觉得他古怪,正想去看清楚他手里的寿礼,却意外的发现看见歌政那张脸狠狠的抽动了下。此时身旁的西楼道:“看来这物件大有文章啊!” “是何意?” 西楼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笑得诡异。 歌政整理仪容,收了礼。只是自这之后再也提不起兴致,宴席上时不时看一眼卫尧一眼,眼神复杂,似乎藏了很多话想说,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西楼换了个姿势坐好,对苏衍说:“江南十八骨油纸伞,伞面用青墨晕染,桃色铺底,别无装饰,只绘了一枝残竹。天底下,六国上,除了毓后再无他人会如此将一把遮风挡雨的伞装饰得如此精致,如此别致了。” “可是这把伞出自汉宣阁……” “汉宣阁阁主曾经是政亲王的麾下,毓后未出阁之前,有一个爱好就是做伞,青山伞便是在闺中时创造,后来出阁了,便把手艺传给了这个人,才有了汉宣阁。” “所以,王爷是睹物思人,伤心了。”苏衍心中沉痛,想起这位在印象中极为深刻的姑姑,是那样的善良,她笑起来,像神一样慈悲,可是……她已过世十年了,西山陵中那块碑上,应该已蒙上了厚厚的尘。 卫尧挑了苏衍身后的位置入座,他戳了戳苏衍的肩膀。苏衍回头看着眼前这位清瘦少年,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说他只是单纯的想送礼,宫里那么多奇珍异宝,为何千里迢迢赶去江南,还偏偏挑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东西?如果说他是对十年前毓后的死耿耿于怀,那也不该针对歌政。 苏衍思来想去总想不明白卫尧的真实用意。 卫尧好似无事人,低头鼓捣着什么,突然抬起头,凭空给她变出一个糖人,是左卿的模样。 苏衍急忙将糖人收起来,新怒旧怒撞在一起,牵带着语气也愤怒起来:“王爷什么意思?!” 卫尧嘿嘿一笑,“谁欺负你我定饶不过他,我就把他做成糖人,让你一口一口咬掉,这才痛快!” “谁说他欺负我了?” “谁?”卫尧两只眼睛几乎要炸开,“你还瞒我?整个书院都知道了,明明是他欺负你,那些人却在谣传说是你负了他,真是一帮瞎了眼的人!” 苏衍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什,什么?都知道了?” “那可不是。今早我的人去万朝房拿些东西,就听到下人在讨论你,说你不知恩图报,还脚踩两条船,拆散了佛柃和西楼,又负了左卿…啧啧啧,传得有鼻子有眼,差点我就信了。” 苏衍不觉已握紧了拳头,下一刻已经捶在食案上。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个书院男男女女混在一锅,都可以轮番登台唱个三载了! 卫尧见到苏衍突然沉默,立马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对她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来刺激你,苏姐姐你别怪我。”他眼睛突然一亮,说:“西楼还是不错的,就凭他陪本王喝酒,此人酒品甚好,想必为人也甚好!” 苏衍扯了个笑,“王爷开心就好。” 此时舞姬已经上齐,乐师也已准备就绪,只听一声清脆的前奏响起,悠悠扬扬的琴音和歌声婉转而来。 言真晚到,却不去自己的位置,一屁股挤到了苏衍身旁,先是对身后席位上的尧王行礼,然后悄咪咪的对苏衍说:“你知道我刚才去干什么了?” “王妃唤你,不是训诫就是以关心的名义各种捆绑你,控制你呗!天下娘都一个样,恨不得自己孩子长在裤腰带上,走哪儿拴哪儿,这才放心。” 言真摇头说:“非也。方才母亲唤我去,她说要给我找个好媳妇儿。”说罢,得意洋洋的看着她。 苏衍灵光闪现,一把将他拽过来,说:“锦倌不错!” 一旁的西楼差点喷酒,急忙忍了忍,又忍了忍,这才把酒咽下去。 言真嘟起嘴,有些不情愿,“那丫头太肤浅!既这么说了,干脆苏姐姐你劳累些,这些日子帮我留意着,要是有哪家姑娘中意,来与我说说。” 苏衍有些忍俊不禁:“你昂藏七尺男儿,理应致力于为国效力,怎的沉迷起女色来?” 言真扭捏起来:“这不是母亲催促,我也着急了嘛。” 苏衍下意识看向上座的王妃,她与以往每一次在人前的姿态都一样,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论谁都不会想到她皮囊下的肮脏。有时候她恨不得把她的皮撕了,让所有人看看她的心,她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可是,那个最应该信任他的人,他的父亲,首先不会信她! 苏衍平复了情绪,故作轻松地对他说:“哟,你还着急!你难道不知道若水多少人家排着队等你,就为了你能看上人家黄花大闺女,你着哪门子急?你干脆哪天扛个绣球去菜市口抛一抛得了,当天就能领个媳妇儿回家,三年抱俩,成功为人父,嗯,这倒是另一条人生之路,虽然不是很符合你,但起码符合你母亲。” 话音刚落,邻桌突然传来喷水的声音,只见西楼偷偷擦拭嘴角,故作淡定。 卫尧拖了凭几凑上去,拱了拱手诚心求教:“苏姐姐一番话让本王茅塞顿开,不知苏姐姐对男女之事可有深刻研究?” 苏衍刚想淳淳教导,西楼猛地一阵咳嗽,她虽领会其意,却根本不将他的好意放在眼里,仍旧同他们细心解释:“我虽然没经历过,但看过市面上的小本子,大抵是懂一些,起码比你们这些不经世事的老练。说来或许你们不懂,深宫之中本就没有你情我愿,历来多少皇子公主都被一纸圣恩左右命运,不得不嫁娶一位未曾谋面,毫无感情的人,甚至要昧着心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还得人前举案齐眉,装出家和万事兴的假象。但是呢,谁又真心对谁付出?不过是无法扭转,逆来顺受罢了。” 卫尧搔了搔头,有些不解:“可是我母妃是真心爱着父皇,他们一定是例外!” 苏衍暗笑。你怎么知道你母妃就真心爱你父皇了,难道她就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者说,你一个小屁孩儿未经男女之事,懂什么叫真心不真心?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挑明了的。 苏衍笑容谦和地为他解释:“当然是有例外的,我不过是说大部分人罢了。说来说去主要是要说明一点,人活在世,什么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最终还是不能如愿。嗯,大抵是这样。” 卫尧沉思良久,抬头时已经换了副脸,阴郁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就像卫臻哥哥。” 苏衍终于明白,卫尧不是怀疑歌政,而是恨他没有对毓后和太子的死追查到底! 苏衍想替歌政解释,可是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今的身份,已经和歌家毫无瓜葛了。 卫尧沉浸在回忆里,不说不快:“父皇对皇兄一直很严厉,即使皇兄已经做得很好了,可还是得不到一句好话,那时候我不理解……呵,其实我现在仍旧不解,明明是父皇他自己立的太子,为何后来要那样对他,我不明白,他是他的亲儿子,虎毒还不…” 苏衍急忙捂上他的嘴,她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王爷你疯了?这宴席之上那么多耳朵,公然谬论陈年旧案可是大罪!你就不怕被人参一本,和以前那位大殿下一样被贬去晋州?” 卫尧掰开她的手指头,硬生生把嘴唇露出来说:“本王可不怕!本王一直有什么说什么,还怕他们不成?再说了,我,我又没大声说。” 苏衍叹了叹气。 卫尧不以为然,喝了杯酒,回到自己席位。 言真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毫无兴致,耷拉着脑袋,几乎要和食案融合一起。“卫臻,卫臻…”他不停呢喃,忽地笑了一笑。 西楼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淡淡的微笑着。 这桩事情是由尧王引起,一个连带三个都忆起往事,心怀悲愤,都恨不得为亡者讨个公道,看这情势怕是不会轻易结束。苏衍果断赶走言真,把这件事扼杀在襁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舞乐暂告段落,舞姬乐师从两侧退下。长孙无争站起身,对歌政拱了拱手,笑容卑谦地说:“王爷大寿,卑职略备薄礼,请王爷笑纳。”既说着,命随从奉礼。 长孙无争一直以来都以清廉自居,鲜少参加宴席,更不会阿谀奉承,拉帮结派。别人带着厚礼造访想谋个职位都会被他拒绝,若真的看中一个资质不错的,自是竭力向上级推荐,但仍不会收礼。 是以今日有送礼这个环节,众人还是很是期待的,纷纷撅起了屁股盯着那礼物缓缓呈上去。 一层油纸下又是一层油纸…嗯,长孙大人是个有情怀的,这包装倒是很别致。 老管家拆了最后一层纸,捧起一方亮晶晶的透明物体,是貔貅。 有人大声称赞:“哇!长孙大人到底是家底丰厚,在场的除了陛下之外,也就长孙大人能拿出这般大礼!再看这造型,这细致,这色泽,竟是琉璃做的貔貅!” 气氛几乎要炸开,所有人都在羡慕,就连歌政都为此十分惊喜,没想到一直两袖清风到有些抠门的人会突然大方起来。长孙平乐得意的笑了笑,眼睛下意识瞥到坐在王爷另一侧的墨莘那边,只见墨莘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落在长孙平乐眼中,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然而长孙无争却摆了摆手说:“各位可别再取笑本官了,这貔貅虽然名贵,却也不是稀罕物,见笑了!” 有人说:“大人别谦虚了,下官早年间有幸见过一回这貔貅,这可是临国的好东西,老工匠花了两年时间打造的,价值连城啊!” “不值不值!”长孙无争笑着说:“这是长孙家的当铺里拿来的,早已追查过来历,不过是西域随处可见的东西,哪会价值连城啊!” 方才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坠进了冰窖。 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和另一人讨论:“今晚这是怎么了,王爷送了油纸伞,长孙大人又把当铺里的地摊货拿来送,这是要唱双簧?” 那人回应:“未可知。不过今晚这俩人不想大家好过是真。” 苏衍听在心里,琢磨起来,这卫尧另有所图倒还有道理,长孙大人又是为何?难道,当年毓后和他还有过一段往事?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信。姑姑是何等洁身自好,既有了陛下,又怎会与他人牵扯不清。自己定是多虑了。 歌政倒没有被这一出影响心情,甚至十分欣慰地收下了貔貅,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满。可是长孙无争的脸却剧烈一抽,两只眼睛里有不甘,愤怒,不解,在这一刻,统统压了下来。仓促行礼后默默坐下。 第六十五章 寿宴下 随即长孙勋也站了起来,一面催促随从奉上准备的厚礼,一面道:“这是尚书大人祝贺王爷寿辰的大礼…这件呢则是卑职准备的寿礼,乃卑职呕心沥血准备了半年,还请笑纳。” 虽然歌政从极少办生辰宴,但外头送来的礼却从未歇过。以往墨斐送礼都是送一套书画,今年意料之中,还是一套没什么特别的书画,长孙勋却说是大礼,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席间隐隐飘出一几声嘲笑。 看来此人是个拍马屁到了一定境界之人呐! 可是等他自己的礼一亮相,大家才明白,原来长孙勋这是抛砖引玉,好戏在后头! 长孙勋的礼贵重很多,是一卷古陈国的王室炼丹图,陈王亲自所绘。乍一听不过是珍贵些罢了,但是江湖上及书面上都在流传,说这卷炼丹图中含有天机,藏着宝藏的地点和路径,只有有缘人方能发现。当然这不过是渲染过度而已,百姓大多是听一听,不当回事儿,不过藏有玄机却是千真万确。曾有人窃取时不经意间扯下了一角,却见这图竟有夹层,其中夹着一张小图,图纸早已黄旧,泛着霉斑。后来这张炼丹图凭空消失,为何能到长孙勋手中还真没人知晓。至于里头的玄机,则成了一个传说。 老管家打开卷轴,清晰看到画卷左下角有一处补过的痕迹,已经细到只有一条不服贴的细纹。 众人皆惊。 长孙勋偷偷得意起来,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长孙越因家族生意的原因,见过无数件躺在柜子里的宝贝,更听过还尘封在土里的宝贝,对于这件也自然不例外。此时得见真容,惊叹连连:“这件宝贝可是失踪十多年了!听当铺管事的说炼丹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关外,还引起了一场血争,后来无故消失,我还以为被哪个愤世嫉俗的烧毁了呢!叔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这都能找到,佩服佩服!” 苏衍看了看西楼,好奇地凑过去,“你那儿也算是宝贝如云,可曾见过那一件?” 西楼耸耸肩,“不过是一件时间久远的画卷,哪能入得了我的万朝房?” “不过?我看你是没见过,那你可曾听过陈国?” 西楼以异样的目光审视她:“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自然是知道陈国的!我燕国曾是陈王的部署国,后来陈王昏庸,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落个国破山河碎的下场,我燕国趁此良机立即脱离陈国。”他看向那幅画卷,记忆中突然出现关于这幅画的过去。燕国王宫内,他第一次见到‘西楼’,他说有一幅画要送与他,说是大有玄机,可以帮他在容国权贵之间留有一席之地……想来,就是它了。 他道:“长孙大人那件炼丹图我的确见过,只是……” 苏衍眼睛顿时一亮:“只是什么?!” “只是父王和送图的人说,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挂在寝宫都嫌慎得慌,后来退了回去。” “什么?!”苏衍大惊:“你,你父王也忒不识货?” 西楼委屈地长叹一声,要是当时他能识货,收下了这幅在燕王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画,今次也不会落到长孙勋手中。 苏衍发现他蹙起了眉,连忙改口,“就算你父王不识其中奥秘,那也没必要退还,若是我肯定来者不拒呀,指不定放着放着就值钱了呢。” 西楼笑她:“就你是钱眼里钻出来的,什么值钱的都要。说起来这件东西消失的时候挺诡异,那时候…”他的笑容瞬间凝滞,机械地看向左卿,果不其然,那头也已经料到,和他一样都十分激动,几乎快坐不住了。 原来,原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长孙勋这道礼过后,紧接着是六部的蔡鹤宗大人,穆顺大人,其次是长孙越,言真等这些亲人。苏衍没准备礼,一来她代表书院,左卿带头送了,他底下的人自然是不必多送,但也有那么一两个想出风头,眼巴巴凑上去,但最后他的礼却在五花八门的宝贝之中显得尤为寒酸,反倒让人看作笑话。二来,苏衍压根没想送,来此处也是佛柃邀约,无法拒绝罢了。 宴席过半,众人渐有疲惫之色。 苏衍喝了好些酒,渐有醉意,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扎进了西楼怀中,呼呼大睡,最后的印象中,她似乎看到了卫臻哥哥,十年前的卫臻哥哥,仍旧那样好看,是继言真之后最好看的男孩子。 王妃先注意到苏衍和西楼豪饮,便对王爷说了,歌政不禁眉头一紧,心绪不宁起来,此时王妃惋惜道:“这姑娘看着面善,好像…是束幽堂的先生,怎么这般贪杯,要是让他父母知晓,得多心疼啊。” 歌政饮了杯茶,淡淡道:“王妃还不知,束幽堂先生无父无母,是追随左卿远道而来,在这若水城中,她不过孤身一人。” “啊?”王妃更加心疼,“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身世,太让人怜惜。” 王妃突然想到自己的孩子,眼眶盈泪,神色动容,“言真这孩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几年都不曾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常住书院,王爷,您回头好好劝劝,当下他也就听您了!” “他翅膀硬了,我的话他能听?王妃放心,他在书院众星捧月,过得比军营里都舒服,倒是这苏衍,在若水举目无亲,却还得迎难而上,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妃见他对言真满怀怨气,不敢再言,遂顺着他的话道:“苏先生怎么会举目无亲,您看她身旁的西楼,虽是质子,但这些年来这位燕国二公子左右逢源,在若水扎根一日比一日深,别看他在此毫无实力,可实际上赢得了不少人心,苏先生能得他的庇佑,已经很幸运了。” 另一侧的夫人墨莘看此情此景,忍不住反感起来:“怎么说也是王府,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放肆,王妃莫不是和那姑娘想的一样,觉得这种场合喝醉了然后靠在一个男子肩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你这话说的。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俩孩子已经定了终身?咱们容国别的不说,就是这民风开明最让他国羡慕,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味儿!” “王妃严重了,我不过是一个玩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膝下无女,不过是替那女子着急上火罢了。” 王妃那细长入鬓的眉毛得瑟地扬了起来,嘴上仍旧慈悲为怀:“是了,你向来慈悲心肠,是我误解你了。”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靠着一个未娶妻纳妾的男子身上,虽然在民风不那么封建的容国来说不算什么,甚至大多数人还常常如此干,但这样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存在,多少还是让在座的围观。 宴席过半,西楼实在坐不住,扶着苏衍请辞。歌政揉着太阳穴,有些困乏,便提前离席了。 王爷一去,这寿宴也接近了尾声。长孙平乐慈悲地微笑着,对众人道:“王府多年不曾举办宴席,今日诸位的到来让这座府宅蓬荜生辉!” 此时有人问:“今年王爷有如此雅兴,是否是因为有喜事发生?难道是大将军将要成家?” 王妃微笑着,不说话。 长孙越瞪了那人一眼,立马站起来说:“当然不是,谁都配不上我表哥!” 长孙无争急忙将女儿按回座位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顿。一同脸色铁青的还有墨莘,她此时心中积怨,刚想站出来帮他儿子找点存在感,却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腕,歌弈剡目视着母亲,手上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直到她平息了怒气,才松开手。 席间仍在你一言我一句的猜测,王妃安抚道:“诸位都不必猜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将来的事嘛,眨眼就到了。”这么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瞥向长孙无争。 长孙无争领悟到了姐姐的用意,本该帮她出风头,可他是明白人,姐姐如此炫耀,只会招来妒忌,反而不妥。干脆假装没看到,自顾自饮酒作乐,犹如世外人似的。 寿宴终于散去,王妃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席,走了几步却又回转。 “有件事得和你说说,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担心以后若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扭曲了事实,那就后果严重了。” 墨莘厌恶感油然而生,强迫自己微笑:“姐姐说便是。” 她优雅端庄,仪容大方,说的话也是温吞吞的,让人听着十分舒服:“妹妹可别怪剡儿,他也是年少无知,做事太冲动了些。” 歌弈剡的眼睛猛地转向她,心中顿时慌了。 还没来得及组织,王妃已经出言:“狩猎那日,他几次伤人,伤的还是七善书院副掌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革职,在家中面壁思过,呵,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冲动了些。” “王妃!”歌弈剡愤然起身,可是话在喉咙,却无法说出口。 月光皎洁,远处传来隐隐虫鸣,王妃那袭华贵的裙摆摇曳出刺眼的光芒,消失在此地。 墨莘惊诧地看着儿子,颤抖地张开嘴,只觉一阵嗡鸣从耳膜贯穿,她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丫鬟怀里。 本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为了一己之私公然在容帝眼皮子底下杀人!墨家三代都忠心耿耿,哥哥更是行事谨慎,不敢走错一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学了整整五年都没学会‘忍’这个字!以他现如今的才能,将来可如何辅佐哥哥?! 墨莘吃力地扶着丫鬟的肩膀,缓了好一阵才质问他:“你舅舅可知你犯下的无知行径?!” “娘,我怕你担心,所以就…”他畏畏缩缩的说,“舅舅他虽然不支持,但是…“ “混帐东西!你难道还不知这若水城的局势?现在左卿在你舅舅身前是红人,你对他有嫉妒娘理解,可是再怎么嫉妒,你也不该去害他!没了左卿的路,你可知你舅舅会走得多辛苦?没有左卿你能走到今日地位?” 他咬着牙,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知道是左卿帮舅舅出谋划策,也是因为他我才能平步青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他结下了血海深仇!” 墨莘怒斥:“私仇是私仇,你不能影响大计!剡儿啊,别在针对左卿了,把心思放在歌府上,你得到了这里的一切,才能走得更长远。” 歌弈剡感动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愧疚。 墨莘不经意看到王妃离开时留下的丝帕,顿生怒火:“这个长孙平乐,总是和我对着干,我真是看不惯了!” 歌弈剡心疼地劝她:“母亲莫要动了肝火,早些回去歇息。” “方才就应该当众揭穿了她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长孙平乐是个什么东西!她就是个狐狸精,是个骗子,她更是个杀人凶手!” 说着愈发愤怒,本该粉白的脸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贴身丫鬟急忙帮她顺气,这才平静下来。 歌弈剡看着母亲受这样的气心里极为难受,可是长孙平乐是正妃,是长孙家的长女,她的地位谁都撼动不了,就连舅舅也不能。 “若方才娘当众揭穿,王妃是丢了脸,可是娘您呢?您在爹眼中会成为什么您知道吗?!还有那些和舅舅作对的迂腐老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咱们,等着咱们死无葬生之地!他们会听您的话吗?您的话即使再证据确凿,他们会听吗?” 墨莘泄了气,低声叹息:“都是娘没用,都是娘害了你!” “娘,别急,只要铲除了左卿这个叛徒还有言真,这个王府,整个若水就完完全全是墨家的天下了!很快,长孙家也会向舅舅俯首称臣。” “叛徒?左卿不是是你舅舅的义子?” 说到这个,歌弈剡气不打一出来,却也一肚子的无奈,忍不住对她倾诉:“舅舅被左卿迷昏了头,哪有什么父子之情!那不过是左卿借着舅舅的势力往上爬罢了,舅舅是当局者迷,我这个旁观者必须要清理门户,方能安枕无忧!” 墨莘不由得忧虑起来,“兄长是太惜才,所以才会对左卿如此珍重,依娘看,短时间内你舅舅是不会相信你的话,只要他还器重左卿、还需要他,你舅舅便不会质疑他。”她走到他身前,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脸颊,在儿子面前,她永远是一个慈母:“儿子你记住,你舅舅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你不能放弃他,更不能违背他,只要你舅舅还在一天,我和你在这若水就还能站稳脚跟。左卿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若水除了你舅舅什么都没有,你才是你舅舅唯一的后人,将来他只会把一切给你,不会是左卿。记住了么?!” 歌弈剡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那墨柯…” 墨莘不屑的一笑:“傀儡罢了。” 王府的院子种满了植被,松柏苍翠笼罩着屋檐,沿路长廊爬满了藤蔓,零星几个下人经过,随后消失在转角。 散席后,左卿并未离开,而是折返进了后院,一路寻来,在一处湖边见到了政亲王。 歌政注意到有人走近,只是偏头看了看。 左卿行了长揖,恭敬地说:“卑职左卿,拜见王爷。” “宴席已经结束了,你来找我,”歌政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所为何事?” 左卿拽紧了些斗篷,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湖面有几处亭榭,挂着灯笼,照得周围景致影影绰绰。 他缓缓道:“冬夜寒冷,王爷还不休息,在湖边是在怀念什么人吗?”说罢,微微转动眸子盯着歌政,关注着他脸上的变化。 “不过是逝去的亲人,太久了,都快忘记他们了。”他淡淡地说。 “并非所有人都忘了,不知王爷还记得什么?” 歌政牵动了思绪,脸上浮现哀色,“快十年了,还能记得什么,斯人已去,我们活人还得活着!” 左卿微微叹息:“是还得活着,但是得看怎么活,是畏手畏脚的,还是痛痛快快的,若畏手畏脚难免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歌政面色骤寒,在寒夜中,那些灯笼的光仿佛都暗了一层。这一变化,吓得左卿慌忙跪下。 “好你个左卿,别以为我不知情,你派人暗杀苏溟,利用苏衍揭开杀人案,现在你又想利用十年前的事逼我与你合作?!”歌政冷哼道,“不是谁都是你的棋子,今日你过来前应该好好想清楚,有没有命出去!” 左卿根本没料到歌政会把他的计划看的一清二楚,如此说来,那些救了他们的青衣蒙面人,真的是苏溟的!左卿心里突然有了希望,急忙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自肺腑的说:“既然王爷都知道,那卑职开门见山!卑职卧薪尝胆三年,只为了铲除歼逆,匡扶正义!那些表面上要杀苏溟的人不过是我找来的江湖人,纯粹是为了让您相信墨斐要赶尽杀绝,卑职从未想过起杀心!” “但是你利用苏衍是真的,不是吗?” 左卿懊恼地闭上眼,“是。” “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诓骗苏衍,直截了当来找我,不是更简单?” “不瞒王爷,卑职……” “因为你不信我!”歌政自嘲的笑了笑,“十年了,皇后和太子死了十年,我从未提过那件事,或许你认为我懦弱,胆怯,可是你知道吗,歌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敌人是皇帝啊!” 头顶的声音带着悲腔,左卿抬起头,怜悯的看着他,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没有一天不想报仇,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结果你出现了,你可知我高兴了多久?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歌政激动地将他扶起,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说,“太像了,玄兄弟若知道你长这么大了,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 左卿惊恐地退开,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玄家的秘密,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为何…… 左卿感觉四肢冰冷,喉咙干涩,想逃,却只能无力地站着。 歌政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对他解释:“我与你父亲在战场上相识,他很少来容国,我们都是书信往来。那时候我还说,要是两家生了孩子,就订下娃娃亲。后来玄家灭门,我以为你也死了,但是三年前你出现在墨斐身边,我看着你的脸,就如同看见他年轻的时候。” 左卿却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自己与父亲模样相似,那墨斐是不是也…… 歌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墨斐中年才入的尚书台,那时候你父亲早已得丰功伟绩,年纪比墨斐还要长几岁,他认识的只会是中年玄元盛,而且不过一两面之缘罢了。” 左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王爷就是因为我的模样,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你的容貌只是让我怀疑的源头,之后三年我派人跟踪调查,才确定了你的身份。”歌政拍了拍他,由衷的高兴,“现在好了,我们也算是重逢了!” 左卿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原来早就在王爷这儿漏了马脚,我却还自以为是的算计着。” “在这个修罗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能全部透露,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有些事,我们去做就好了。” “还有一个人,您知道了一定高兴!”他充满希冀的眸子看着歌政,“卫臻没死,他就是西楼!” 湖光粼粼,烛火摇曳,夜色,似乎沉入了寂静。 歌府,后院书房内一片安静,歌政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桌上的拨浪鼓已经斑驳陈旧,他将他捧在手心,反复看,落下了泪。 十年了,若你还活着,该多好啊。 (毓后死了,明楼弃妇删除) 第六十五章 寿宴下 随即长孙勋也站了起来,一面催促随从奉上准备的厚礼,一面道:“这是尚书大人祝贺王爷寿辰的大礼…这件呢则是卑职准备的寿礼,乃卑职呕心沥血准备了半年,还请笑纳。” 虽然歌政从极少办生辰宴,但外头送来的礼却从未歇过。以往墨斐送礼都是送一套书画,今年意料之中,还是一套没什么特别的书画,长孙勋却说是大礼,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席间隐隐飘出一几声嘲笑。 看来此人是个拍马屁到了一定境界之人呐! 可是等他自己的礼一亮相,大家才明白,原来长孙勋这是抛砖引玉,好戏在后头! 长孙勋的礼贵重很多,是一卷古陈国的王室炼丹图,陈王亲自所绘。乍一听不过是珍贵些罢了,但是江湖上及书面上都在流传,说这卷炼丹图中含有天机,藏着宝藏的地点和路径,只有有缘人方能发现。当然这不过是渲染过度而已,百姓大多是听一听,不当回事儿,不过藏有玄机却是千真万确。曾有人窃取时不经意间扯下了一角,却见这图竟有夹层,其中夹着一张小图,图纸早已黄旧,泛着霉斑。后来这张炼丹图凭空消失,为何能到长孙勋手中还真没人知晓。至于里头的玄机,则成了一个传说。 老管家打开卷轴,清晰看到画卷左下角有一处补过的痕迹,已经细到只有一条不服贴的细纹。 众人皆惊。 长孙勋偷偷得意起来,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长孙越因家族生意的原因,见过无数件躺在柜子里的宝贝,更听过还尘封在土里的宝贝,对于这件也自然不例外。此时得见真容,惊叹连连:“这件宝贝可是失踪十多年了!听当铺管事的说炼丹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关外,还引起了一场血争,后来无故消失,我还以为被哪个愤世嫉俗的烧毁了呢!叔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这都能找到,佩服佩服!” 苏衍看了看西楼,好奇地凑过去,“你那儿也算是宝贝如云,可曾见过那一件?” 西楼耸耸肩,“不过是一件时间久远的画卷,哪能入得了我的万朝房?” “不过?我看你是没见过,那你可曾听过陈国?” 西楼以异样的目光审视她:“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自然是知道陈国的!我燕国曾是陈王的部署国,后来陈王昏庸,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落个国破山河碎的下场,我燕国趁此良机立即脱离陈国。”他看向那幅画卷,记忆中突然出现关于这幅画的过去。燕国王宫内,他第一次见到‘西楼’,他说有一幅画要送与他,说是大有玄机,可以帮他在容国权贵之间留有一席之地……想来,就是它了。 他道:“长孙大人那件炼丹图我的确见过,只是……” 苏衍眼睛顿时一亮:“只是什么?!” “只是父王和送图的人说,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挂在寝宫都嫌慎得慌,后来退了回去。” “什么?!”苏衍大惊:“你,你父王也忒不识货?” 西楼委屈地长叹一声,要是当时他能识货,收下了这幅在燕王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画,今次也不会落到长孙勋手中。 苏衍发现他蹙起了眉,连忙改口,“就算你父王不识其中奥秘,那也没必要退还,若是我肯定来者不拒呀,指不定放着放着就值钱了呢。” 西楼笑她:“就你是钱眼里钻出来的,什么值钱的都要。说起来这件东西消失的时候挺诡异,那时候…”他的笑容瞬间凝滞,机械地看向左卿,果不其然,那头也已经料到,和他一样都十分激动,几乎快坐不住了。 原来,原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长孙勋这道礼过后,紧接着是六部的蔡鹤宗大人,穆顺大人,其次是长孙越,言真等这些亲人。苏衍没准备礼,一来她代表书院,左卿带头送了,他底下的人自然是不必多送,但也有那么一两个想出风头,眼巴巴凑上去,但最后他的礼却在五花八门的宝贝之中显得尤为寒酸,反倒让人看作笑话。二来,苏衍压根没想送,来此处也是佛柃邀约,无法拒绝罢了。 宴席过半,众人渐有疲惫之色。 苏衍喝了好些酒,渐有醉意,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扎进了西楼怀中,呼呼大睡,最后的印象中,她似乎看到了卫臻哥哥,十年前的卫臻哥哥,仍旧那样好看,是继言真之后最好看的男孩子。 王妃先注意到苏衍和西楼豪饮,便对王爷说了,歌政不禁眉头一紧,心绪不宁起来,此时王妃惋惜道:“这姑娘看着面善,好像…是束幽堂的先生,怎么这般贪杯,要是让他父母知晓,得多心疼啊。” 歌政饮了杯茶,淡淡道:“王妃还不知,束幽堂先生无父无母,是追随左卿远道而来,在这若水城中,她不过孤身一人。” “啊?”王妃更加心疼,“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身世,太让人怜惜。” 王妃突然想到自己的孩子,眼眶盈泪,神色动容,“言真这孩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几年都不曾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常住书院,王爷,您回头好好劝劝,当下他也就听您了!” “他翅膀硬了,我的话他能听?王妃放心,他在书院众星捧月,过得比军营里都舒服,倒是这苏衍,在若水举目无亲,却还得迎难而上,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妃见他对言真满怀怨气,不敢再言,遂顺着他的话道:“苏先生怎么会举目无亲,您看她身旁的西楼,虽是质子,但这些年来这位燕国二公子左右逢源,在若水扎根一日比一日深,别看他在此毫无实力,可实际上赢得了不少人心,苏先生能得他的庇佑,已经很幸运了。” 另一侧的夫人墨莘看此情此景,忍不住反感起来:“怎么说也是王府,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放肆,王妃莫不是和那姑娘想的一样,觉得这种场合喝醉了然后靠在一个男子肩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你这话说的。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俩孩子已经定了终身?咱们容国别的不说,就是这民风开明最让他国羡慕,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味儿!” “王妃严重了,我不过是一个玩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膝下无女,不过是替那女子着急上火罢了。” 王妃那细长入鬓的眉毛得瑟地扬了起来,嘴上仍旧慈悲为怀:“是了,你向来慈悲心肠,是我误解你了。”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靠着一个未娶妻纳妾的男子身上,虽然在民风不那么封建的容国来说不算什么,甚至大多数人还常常如此干,但这样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存在,多少还是让在座的围观。 宴席过半,西楼实在坐不住,扶着苏衍请辞。歌政揉着太阳穴,有些困乏,便提前离席了。 王爷一去,这寿宴也接近了尾声。长孙平乐慈悲地微笑着,对众人道:“王府多年不曾举办宴席,今日诸位的到来让这座府宅蓬荜生辉!” 此时有人问:“今年王爷有如此雅兴,是否是因为有喜事发生?难道是大将军将要成家?” 王妃微笑着,不说话。 长孙越瞪了那人一眼,立马站起来说:“当然不是,谁都配不上我表哥!” 长孙无争急忙将女儿按回座位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顿。一同脸色铁青的还有墨莘,她此时心中积怨,刚想站出来帮他儿子找点存在感,却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腕,歌弈剡目视着母亲,手上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直到她平息了怒气,才松开手。 席间仍在你一言我一句的猜测,王妃安抚道:“诸位都不必猜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将来的事嘛,眨眼就到了。”这么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瞥向长孙无争。 长孙无争领悟到了姐姐的用意,本该帮她出风头,可他是明白人,姐姐如此炫耀,只会招来妒忌,反而不妥。干脆假装没看到,自顾自饮酒作乐,犹如世外人似的。 寿宴终于散去,王妃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席,走了几步却又回转。 “有件事得和你说说,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担心以后若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扭曲了事实,那就后果严重了。” 墨莘厌恶感油然而生,强迫自己微笑:“姐姐说便是。” 她优雅端庄,仪容大方,说的话也是温吞吞的,让人听着十分舒服:“妹妹可别怪剡儿,他也是年少无知,做事太冲动了些。” 歌弈剡的眼睛猛地转向她,心中顿时慌了。 还没来得及组织,王妃已经出言:“狩猎那日,他几次伤人,伤的还是七善书院副掌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革职,在家中面壁思过,呵,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冲动了些。” “王妃!”歌弈剡愤然起身,可是话在喉咙,却无法说出口。 月光皎洁,远处传来隐隐虫鸣,王妃那袭华贵的裙摆摇曳出刺眼的光芒,消失在此地。 墨莘惊诧地看着儿子,颤抖地张开嘴,只觉一阵嗡鸣从耳膜贯穿,她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丫鬟怀里。 本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为了一己之私公然在容帝眼皮子底下杀人!墨家三代都忠心耿耿,哥哥更是行事谨慎,不敢走错一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学了整整五年都没学会‘忍’这个字!以他现如今的才能,将来可如何辅佐哥哥?! 墨莘吃力地扶着丫鬟的肩膀,缓了好一阵才质问他:“你舅舅可知你犯下的无知行径?!” “娘,我怕你担心,所以就…”他畏畏缩缩的说,“舅舅他虽然不支持,但是…“ “混帐东西!你难道还不知这若水城的局势?现在左卿在你舅舅身前是红人,你对他有嫉妒娘理解,可是再怎么嫉妒,你也不该去害他!没了左卿的路,你可知你舅舅会走得多辛苦?没有左卿你能走到今日地位?” 他咬着牙,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知道是左卿帮舅舅出谋划策,也是因为他我才能平步青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他结下了血海深仇!” 墨莘怒斥:“私仇是私仇,你不能影响大计!剡儿啊,别在针对左卿了,把心思放在歌府上,你得到了这里的一切,才能走得更长远。” 歌弈剡感动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愧疚。 墨莘不经意看到王妃离开时留下的丝帕,顿生怒火:“这个长孙平乐,总是和我对着干,我真是看不惯了!” 歌弈剡心疼地劝她:“母亲莫要动了肝火,早些回去歇息。” “方才就应该当众揭穿了她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长孙平乐是个什么东西!她就是个狐狸精,是个骗子,她更是个杀人凶手!” 说着愈发愤怒,本该粉白的脸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贴身丫鬟急忙帮她顺气,这才平静下来。 歌弈剡看着母亲受这样的气心里极为难受,可是长孙平乐是正妃,是长孙家的长女,她的地位谁都撼动不了,就连舅舅也不能。 “若方才娘当众揭穿,王妃是丢了脸,可是娘您呢?您在爹眼中会成为什么您知道吗?!还有那些和舅舅作对的迂腐老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咱们,等着咱们死无葬生之地!他们会听您的话吗?您的话即使再证据确凿,他们会听吗?” 墨莘泄了气,低声叹息:“都是娘没用,都是娘害了你!” “娘,别急,只要铲除了左卿这个叛徒还有言真,这个王府,整个若水就完完全全是墨家的天下了!很快,长孙家也会向舅舅俯首称臣。” “叛徒?左卿不是是你舅舅的义子?” 说到这个,歌弈剡气不打一出来,却也一肚子的无奈,忍不住对她倾诉:“舅舅被左卿迷昏了头,哪有什么父子之情!那不过是左卿借着舅舅的势力往上爬罢了,舅舅是当局者迷,我这个旁观者必须要清理门户,方能安枕无忧!” 墨莘不由得忧虑起来,“兄长是太惜才,所以才会对左卿如此珍重,依娘看,短时间内你舅舅是不会相信你的话,只要他还器重左卿、还需要他,你舅舅便不会质疑他。”她走到他身前,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脸颊,在儿子面前,她永远是一个慈母:“儿子你记住,你舅舅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你不能放弃他,更不能违背他,只要你舅舅还在一天,我和你在这若水就还能站稳脚跟。左卿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若水除了你舅舅什么都没有,你才是你舅舅唯一的后人,将来他只会把一切给你,不会是左卿。记住了么?!” 歌弈剡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那墨柯…” 墨莘不屑的一笑:“傀儡罢了。” 王府的院子种满了植被,松柏苍翠笼罩着屋檐,沿路长廊爬满了藤蔓,零星几个下人经过,随后消失在转角。 散席后,左卿并未离开,而是折返进了后院,一路寻来,在一处湖边见到了政亲王。 歌政注意到有人走近,只是偏头看了看。 左卿行了长揖,恭敬地说:“卑职左卿,拜见王爷。” “宴席已经结束了,你来找我,”歌政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所为何事?” 左卿拽紧了些斗篷,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湖面有几处亭榭,挂着灯笼,照得周围景致影影绰绰。 他缓缓道:“冬夜寒冷,王爷还不休息,在湖边是在怀念什么人吗?”说罢,微微转动眸子盯着歌政,关注着他脸上的变化。 “不过是逝去的亲人,太久了,都快忘记他们了。”他淡淡地说。 “并非所有人都忘了,不知王爷还记得什么?” 歌政牵动了思绪,脸上浮现哀色,“快十年了,还能记得什么,斯人已去,我们活人还得活着!” 左卿微微叹息:“是还得活着,但是得看怎么活,是畏手畏脚的,还是痛痛快快的,若畏手畏脚难免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歌政面色骤寒,在寒夜中,那些灯笼的光仿佛都暗了一层。这一变化,吓得左卿慌忙跪下。 “好你个左卿,别以为我不知情,你派人暗杀苏溟,利用苏衍揭开杀人案,现在你又想利用十年前的事逼我与你合作?!”歌政冷哼道,“不是谁都是你的棋子,今日你过来前应该好好想清楚,有没有命出去!” 左卿根本没料到歌政会把他的计划看的一清二楚,如此说来,那些救了他们的青衣蒙面人,真的是苏溟的!左卿心里突然有了希望,急忙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自肺腑的说:“既然王爷都知道,那卑职开门见山!卑职卧薪尝胆三年,只为了铲除歼逆,匡扶正义!那些表面上要杀苏溟的人不过是我找来的江湖人,纯粹是为了让您相信墨斐要赶尽杀绝,卑职从未想过起杀心!” “但是你利用苏衍是真的,不是吗?” 左卿懊恼地闭上眼,“是。” “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诓骗苏衍,直截了当来找我,不是更简单?” “不瞒王爷,卑职……” “因为你不信我!”歌政自嘲的笑了笑,“十年了,皇后和太子死了十年,我从未提过那件事,或许你认为我懦弱,胆怯,可是你知道吗,歌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敌人是皇帝啊!” 头顶的声音带着悲腔,左卿抬起头,怜悯的看着他,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没有一天不想报仇,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结果你出现了,你可知我高兴了多久?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歌政激动地将他扶起,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说,“太像了,玄兄弟若知道你长这么大了,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 左卿惊恐地退开,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玄家的秘密,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为何…… 左卿感觉四肢冰冷,喉咙干涩,想逃,却只能无力地站着。 歌政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对他解释:“我与你父亲在战场上相识,他很少来容国,我们都是书信往来。那时候我还说,要是两家生了孩子,就订下娃娃亲。后来玄家灭门,我以为你也死了,但是三年前你出现在墨斐身边,我看着你的脸,就如同看见他年轻的时候。” 左卿却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自己与父亲模样相似,那墨斐是不是也…… 歌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墨斐中年才入的尚书台,那时候你父亲早已得丰功伟绩,年纪比墨斐还要长几岁,他认识的只会是中年玄元盛,而且不过一两面之缘罢了。” 左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王爷就是因为我的模样,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你的容貌只是让我怀疑的源头,之后三年我派人跟踪调查,才确定了你的身份。”歌政拍了拍他,由衷的高兴,“现在好了,我们也算是重逢了!” 左卿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原来早就在王爷这儿漏了马脚,我却还自以为是的算计着。” “在这个修罗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能全部透露,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有些事,我们去做就好了。” “还有一个人,您知道了一定高兴!”他充满希冀的眸子看着歌政,“卫臻没死,他就是西楼!” 湖光粼粼,烛火摇曳,夜色,似乎沉入了寂静。 歌府,后院书房内一片安静,歌政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桌上的拨浪鼓已经斑驳陈旧,他将他捧在手心,反复看,落下了泪。 十年了,若你还活着,该多好啊。 (毓后死了,明楼弃妇删除) 第六十六章 吾欲回首,回首无路 已入三更,孤鸾阁仍旧灯火通明。阿臾急匆匆端着脸盆几乎是飞进房间,水也溅去了大半。她抹着汗喘了会儿气说:“房掌司对我家先生真好,这么晚了还来照顾,阿臾都惭愧了!” 西楼招呼她过去,拧了热毛巾给昏睡不醒还偶尔说句醉话的苏衍敷在额上。 “你平时也是这么照顾她的?” 阿臾傻呵呵笑着说:“阿臾不会照顾人,但是苏先生说她本就是小地方来的,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只要我对她好,她看着顺心就成,至于阿臾嘴笨行动慢脑子不好使这些缺点,苏先生说都无所谓,只要我对她衷心。”说完及其认真的点头。 西楼有些疑惑,遂问:“她如此说过?” “是啊!阿臾干嘛骗您?您这么好的人,阿臾若骗了您岂不是要短寿!” “也是她说的?”西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我逗你呢。对了,醒酒汤可有准备?” “呀!我给忘了端来。”阿臾风一阵似的迅速又跑了出去,留下门外风声残留,灯影幢幢。 西楼微微笑着,嘴里嘀咕:“这个阿臾,还是改不了在断云轩的模样。” “阿臾!你个臭丫头又偷吃!”苏衍用力踢开被褥,手舞足蹈的骂了句。 他微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睡着了还提防着阿臾,你是有多爱吃啊?” 苏衍嘴巴张合,不知呢喃着什么话,西楼好奇的凑近去听,却是一个人名。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眶瞬间红了。 灵魂却好似出了窍,飘飘荡荡的飞出房间,掠过池塘,飞向星空万丈,俯瞰着他和她。 “那时候你扎了两个总角,我说,哥哥帮你再扎一个,你一脸嫌弃地瞪着我说:“这是姑姑扎的,你不许动!”你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可爱极了。我还总捏你鼻子,好几次都被我捏红了,你就哇哇大哭,去你父亲那儿告状,你父亲自然不会随你的意,你就去你姑姑那儿继续告状,最后,我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呵…” 他回过神,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一切,眼泪倾下。 枕上的人还在胡言乱语,抓过他的手腕贴在脸下,满足的扬起微笑,“我告诉你,你一定要记着,你欠了我……我也欠了你……” 西楼脸色巨变,愤然抽出手臂:“又是左卿!难道你就不能忘了他,容下我吗?”他捏住她的整张脸,“阿衍,我才是胜者,我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左卿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而已!”最后那句话,他却毫无底气,在这若水大局中,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不过是谁能走得更远罢了。 “那又如何?执棋者抑或棋子,只要结果是赢,对手必然一败涂地,只要他们都被踢出局,那就都属于我了,所有曾经失去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拿回来!等着,都等着。” 翌日清晨,万朝房迎接了第一抹朝阳。下人浩浩荡荡洒扫过后便有秩序的退去,紧接着一群学生来此借了所需后,绕道后院,走过那狭长的石道,便消失在外墙之下。 刹那间,周遭一片寂静。 西楼摆上漆木案,厚厚的垫子,点上旃檀,煮滚一壶水,便盘腿而坐。 窸窣声传来,下人立即飞奔进禀报,话音刚落,一袭玄服映入眼帘,缓缓近来。那人颜貌冷峻,与单薄的身形极为不符。他默不作声的盘坐下,捋平袍服,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人不敢亲近。 茶已沏上,氤氲缭绕的水蒸气随着旃檀缓缓升上屋檐,然后消散在瓦当下。 “可有验证?”西楼懒懒的问。 左卿饮了口茶道:“已经连夜托徐娘验过,是原本。不过整部复原还需些时日。” 西楼点了点头,只要兵器谱复原,就能用他去拉拢长孙无争。 “我已经和王爷把一切都摊开了,没想到,王爷等候我多时了!” 西楼惊恐地站了起来:“你是说,王爷早就发现我们了?!” 左卿苦笑:“原以为他是个怯懦之人,怕死,怕连累家人,如今却发现,是我狭隘了。还有,我把你的身份也告知了,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真的很高兴。” 西楼跌坐回垫子上,好久才缓了过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母亲,还有我?” 他呢喃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左卿递给他一杯茶,然后拿自己的杯子与他撞了下,说:“应该高兴,还有人记得你们!” 西楼笑中带泪,连连摇头,将茶一饮而尽,长长的吐出口气,说:“改日我找个机会去拜见他,十年了,该见一见了。”想到这儿,急忙问左卿:“户部尚书沈大人,还有上将军陈大人,他们俩都是王爷的至交,是不是也可以见上一面?” 左卿摇头道:“他私下会去提醒,我们还是不要去轻易和那边接触,等最后关头再见不迟。” “从前除了娘,只有舅舅最疼我了。”西楼捧着茶杯,眼中隐有泪光,“我一定不负所望,给娘报仇!” 卫臻还有政亲王这位舅舅,还有燕王这位父亲,还有苏衍,他还能说不负众望,自己呢?不负谁的期望? 思绪万千,涌上心头,只恨此时没有酒可以排遣。 束幽堂 苏衍搁下本子,两只手抱起暖炉,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起西楼对他说的那件事。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小公主已到了婚嫁的年纪,陛下准备在避暑山庄办一场比武招亲,届时赵国、燕国、吴国、楚国的王孙贵族都会前来参加,当然也包括一些寒门之后,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我要重点说的是,这次比武招亲各堂学生都会被列入名册,然后海选,车轮战,最终各堂会出现两名佼佼者,再与友邦贵族或民间之士对战,最后胜出一名。你们私下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丢我的脸,更丢你们家族的颜面,失去了咸鱼翻身的好时机,本先生那寥寥无几的男学生们好好听哦,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众人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孙子良跳了起来,异常兴奋,“此事真的假的?” 苒婴斜了他一眼,“看来你是很有兴趣,原来你如此俗不可耐。” 锦倌帮孙子良呛回去,“说的好像自己很清高似的。” 苒婴切了声:“你最厉害了,既然你如此厉害,不如你代公主去招亲,兴许哪个殷实的家族公子不看上公主看上了你,也省得你娘再给你安排媒婆,倒是省了。一人得道,全家得道!” 孙子良瘪了瘪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又是一通嘲笑,苏衍无奈的扶住额头,这还不如待在狩猎场,起码耳根子还清静些。 这时,长孙越突然搬起书用力砸回桌面上,“都给我闭嘴!先生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 学堂顿时又安静下来的,苒婴却依旧趾高气昂的一副表情。 苏衍不禁抛给她感激的眼神,这样的三观端正,这样有远见有善心的好学生,难得啊难得! 苏衍摆上一副慈悲为怀的表情:“唉,诸位,这可是大好时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为何要拒绝它?本先生委实想不通,你们父母送你们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光耀门楣?” 这时锦倌也吐起苦水,“光耀门楣是没错,但也得有实力,你看我们学堂这些人,哪一个是块好料?” 孙子良扑哧一笑,“就属你最没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我都不要!” 学生们又沸腾起来,锦倌愤然立起,指着他骂,“孙子良,你才没胸!你连屁眼都没有!” 苏衍刚挽回来的安静又被打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怒道:“都闭嘴!你们当我是空气啊!” 孙子良和锦倌一愣,居然点点头。苏衍有些哭笑不得,当初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答应接受束幽堂? 她冷静下来,对他们说:“这次比武不是要你们的命,你们一个个跟要去刑场似的干什么?眼一闭,不就过去了?” 孙子良说:“说得如此轻松,你又不用上去,自然无所谓,我们谁要是输了,够别人笑上半年了!” 苏衍说:“真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富家子弟!你们也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此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必须遵从,我也没办法,你们如果不想出丑,赶紧抓紧时间练练身手,别到时候真的成了笑柄。好了,散课!” 散课后,苏衍连忙远离是非之地,顺着石子路钻进花园子,理净了一块地儿,便准备在上头打个盹。眼还没合上,却见一个黑影突然一掠而过,她立马坐起来,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千里来聚头的好弟弟歌弈剡! “你就是苏衍?” 苏衍机械地扯动了下嘴角,勉强的笑道:“将军找我何事?” 他冷冷笑着说:“闻名不如见耳,今日一见,果然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红颜祸水?!苏衍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红颜祸水,如果师父听到了可能要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好徒儿终于有了资本。可惜,当下她却高兴不起来,眼前这人,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苏衍干笑了下,说:“大人,我刚来书院没多久,好像还没祸害过谁。” “确实没有。不过,你这迷惑男人的本事却是登峰造极!左卿和西楼可都倒在了你的石榴裙下。”歌弈剡走近几步,说:“你有如此本领,倒不如投在我的门下,你做我的眼线,我会给你比在书院高出百倍的报酬!” 原来,是来收买人心的。 苏衍挺直了身板,郑重其事地说道:“能得大人器重是我的荣幸,但是大人误会了,我一个小女子不懂迷惑本领,更不会祸害别人!我与左卿也好,西楼也罢,都不是大人想的那种关系!” 歌弈剡失笑,“你这副模样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她说起话来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我是多么低劣的人。可是王府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会勾引男人的荡妇!” “你!”苏衍的拳头几乎要捏碎。她明明可以站出来义正严辞得告诉他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佛柃更不是!可是如今她的身份不能和歌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她忍下了怒气,转而微笑,“大人说的是佛柃,可是佛柃不是大人的亲姐姐么?大人何苦辱骂自己的母亲,未免…” “胡说什么!我娘怎么可能生出那样的杂种。”他扯了扯嘴角,重归淡定,又说:“原本以为能破悬案的苏先生是一位聪明的人,如今看来,却同佛柃那些人一样愚钝!” 苏衍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歌弈剡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欢喜,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悠哉而去。她却越想越不对劲,转头就跑去禅静院。可刚走到院外那片林子,顿时停住了脚,呆楞的望着里面,尽头就是星汉阁,她却犹豫起来。 “站在这儿做什么?”清清凉凉的声音从身后穿透而来,苏衍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头也不敢回,拔腿就跑,左卿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来。 “你见我跑什么?” 她慌里慌张地说:“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左卿皱起眉头,眼神里有些不快:“有什么事让你急得连交代一下都没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左卿只要一生气,她都没办法,只得对他如实招来:“方才我碰到歌弈剡了。” 左卿立刻慌了神:“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衍摇头,说:“他有意收买,让我做他的眼线,应该是要监视你。本来我是想来提醒你多提防他,可转念一想……” 转念一想,如果我真的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我还没放下你? “怎么不说下去了?”左卿疑惑地问。 苏衍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现在没事了,反正我拒绝他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你也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不是,我是说我不会背叛书院的!”说罢,转身就溜之大吉。 左卿凝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越来越慌张,如果歌弈剡真的想利用苏衍对付自己,那么苏衍的身份迟早会被识破,不能再纵容他下去了! 禅静院到后院有两条小路,一条是树林中的小桥石子路,一条是曲折的水廊。左卿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水廊上,宽大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薄弱的身躯几乎随时都会被撕裂。 走了一会儿,觉得乏了,便随便坐在水廊边缘,任由湖面溅起的水花湿透袍衣袍。阳光打在他脸上,和这湖水一样冷。 砚生追了过来,一停下就开始抱怨:“刚才看见苏衍了,走得也太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样挺朝气的,不像我,死气沉沉。” 砚生觉得气氛不对,立即岔开话题,却也是个重要的话题,他摆正情绪,“小公主染恶疾,恐怕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了。” 左卿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他的话上,眼望着天际,眼眉处晕染开一抹淡然,好似挣扎了很久后的清明,却仍旧有抹不去的苦涩。 “方朝省现在怎么样?” 砚生皱了皱眉,“他一直没有机会高升,依旧是个左侍郎,听他以前说过,礼部尚书穆顺总和他过不去,别说升一级,不反降就谢天谢地了。” 左卿一笑置之,“那我现在就给他一个高升的机会。你去告诉他,想办法旁敲侧击的让礼部尚书向陛下建议,以佛柃顶替小公主择婿。” 砚生一脸茫然,“为何?” “陛下现在一定为了小公主的事一筹莫展,有多少人想去替陛下分忧好拿点功劳回报,岂不知,这个功劳不是轻易就拿得下的,佛柃若是能被采纳,我一定让礼部尚书丢了饭碗。” “那,他肯定会问我如何去跟礼部尚书讲。” 左卿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砚生立即过去扶他起身。 他又说:“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去,他都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难道这点法子也要来问我?” 砚生点头,“倒也是,方大人以前也是为能说会道之人,记得去年年初,他愣是用一张嘴将妓院的老鸨骂到了官府去!” 左卿欣赏的看了看砚生,“你小子,平时倒也是关注朝中趣事。” “不敢不敢!” 砚生怕他问个没完,想拔腿闪人,没想到左卿又发问:“若你是政亲王,家族安危和人间正道,会选哪个?” 砚生一脸愁闷,想了会儿才回复:“不知道…不过,想来家族重要些,毕竟人间正义太远了。” 他继续问:“若正义才是活下去的维持呢?” “大人是想说,政亲王早有意图,想为皇后平反?” “毓后惨死,政亲王为此大病数月,痊愈之后却离开了朝堂,以闲散王爷自居,不上朝、不过问政治,却惟独没有放弃京都安防之权,而且这些年一直与江湖往来,那个苏溟,不就是来自江湖。而我却一直没发现这一点,若早发现了,去向王爷说出实情,是不是就……” “大人是在遗憾,失去了苏衍?”砚生猛然间发现自从寿宴回来后,大人转眼间好像生了场大病。 “西楼才是命定的皇者,跟了他,也好。” “可是,大人…” 左卿走向尽头,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过几日就是比武招亲了,很快,棋局又会重新开始,那些该入局之人,都将覆灭,而我,何时覆灭…” 第六十七章 山庄贵客 离比武招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各国公子,江湖侠士均已到京,部分入住了书院。醉云堂的男学生们遇见敌人,那是分外眼红,恨不得立刻摆上擂台一决高下。正当醉云堂为比武招亲大会准备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清平堂却独树一帜,依旧如世外仙人般,就差炼丹修仙了。苏衍见状,当即放弃了凿壁偷光的打算,将目标投转到乐升堂这边,可惜乐升堂里那仅有的两根男独苗互相看对了眼,并不打算比武。 这日散课后,苏衍左思右想,忽然茅塞顿开,连拉带拽地将长孙越拖去避暑山庄,古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是束幽堂出了个驸马,自己可就威名远扬啦! 长孙越直摇头,叹先生这个小财迷呀小财迷! 从束幽堂到避暑山庄也不远,一路聊着闲话转眼便到了。 避暑山庄除了迎接邻国要员外,几乎不对外开放,即使是四堂先生,若没什么大事,也不敢随便进去。听闻里面住的人都是四十年前辅佐容帝统一天下的高手,武功高深莫测,脾性也是古怪至极。传言在书院刚收第一批学生时,就有不知好歹的学生闯了进去,结果被剃光了头发送去出家。 岁月凋零,离容国创国伊始至今已过去几十余年,如今还在世的高手,不过泽渊、子归、高止三位。这三位都上了年纪,后生晚辈都尊称一声''长老''。 避暑山庄位于书院最高处,此时已经落起了雪。俩人钻进被雪覆盖的翠竹林,又行百步,豁然开朗,眼前是连成一片,形状各异的山峰,倒与上次狩猎之处所见的山峰类似。山下蜿蜒而上千余级石阶,石阶隐在树冠内,边上就是百丈悬崖,稍有不慎便会落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长孙越冷得直打哆嗦,一路过来不断念叨回去,却被苏衍紧紧拽着手,硬是拽到了山上。两人朝山崖下的百丈深渊探了探,心顿时凉了半截。 远处的山尖被云吞没,半山腰上隐隐约约可见几座楼阁错落有致,梅树顺着墙沿爬出了院墙,与天上的云雪融合,有一种天地合一的错觉,眼前的景致也一下子提升到了仙境。 苏衍被山上景致吸引得心神向往,也忘了脚边上不到五步远就是悬崖,长孙越不敢再往下看,拉着她一口气跑了上去。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总角女娃娃,肥嫩的脸颊粉嘟嘟的,一身浅蓝色锦袍子,袍下露出一双娇小的鞋头。苏衍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你就是上次泽渊长老抱来的那个小娃娃呀!” 女娃娃不悦地打开她的手,“别捏我脸,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捏?!再捏我就告诉爷爷去!” 长孙越说:“上次就觉得奇怪,没听说泽渊长老有个孙女,不会是从谁家偷来的!” 女娃娃眨巴了下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我就是我爷爷的孙女,你才是偷来的!” 长孙越不死心:“那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吗?” 她皱起了眉头:“我爷爷就是我爷爷啊!” 这不是白问么? 两人不再消磨,编了个假身份便混了进去。在楼内左转右转,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抬头一看,竟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瓦房! 瓦房就矗立在楼阁后,半嵌在山体中。推开门刹那,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眼前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它的正上方是圆形洞口,那一阵阵寒风就是从山顶的洞口灌入。周围除了天井和一些石柱石梁,并无复杂建筑。 越往里头,空间越大,各色建筑也越密集。苏衍推开第二扇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足有五人宽的用玉石铺就的过道。缓缓行进,两边墙上的图案越发诡异,像动物又像鬼怪,张牙舞爪的的模样,似乎活了过来。她停下脚步,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抬头看,眼前这一幕却让她惊诧万分。 明明是白天,怎的这里已是漫天星辰? 苏衍再细细查看,眼尖的发现那漫天星辰并未移动,原来是穹顶壁画罢了。 长孙越连连惊叹:别有洞天,厉害厉害! 尽头是一扇三人高的大门,青漆作面,两边各绘制一幅玄鸟斗兽图。她们用尽全力才打开了一条勉强通过一人的缝隙,令人晕眩的白光瞬间包裹了她俩。苏衍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周遭环境,听得隐隐约约交谈的声音,约莫有十余人在内。 苏衍挨着门缝往里偷看,却是一惊,没想到这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小宫殿。长孙越好奇地凑了过去,也是吃了好大一惊。 各国公子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一曲盛世繁华乐,一处淫乱腐败之胜地! 俩人收起了乡下人进城的心态,理了理不平衡的心情,用尽全力将大门打开更大的缝隙,才勉强两人同时挤了进去。 沉闷的声音在大殿里犹如破天惊雷,丝竹声戛然停住,所有人齐齐朝门口望去,无声了片刻,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两人都松了口气。 苏衍踩了踩脚下的地毯,不禁对身边的长孙越感慨:“来到这里,瞬间觉得皇宫也一般了,想不到陛下犒赏开国功臣可以这么大方。” 长孙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这里都是惹不起的人,我们别废话,看一圈就立即离开。” 苏衍皱了皱眉,不悦:“我是来打探敌情的,怎么着也得和他们会会,况且这里好吃好喝待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想走先走好了,本先生可不怕他们。” 长孙越顿时慌了:“先生你疯了?在他们之中,有五位是四国王族,有十位是各国权臣之后,剩下的虽是寒门,却更不好惹,都说寒门子弟清高孤傲,说不得一句,你这么莽撞,可别惹事儿!还是看一眼就走,你又不打算赢这次比武,你较什么劲?” 苏衍狡诈的笑笑:“我自然不需要赢,我又不贪图赏赐。但是怎么说我也是先生,学生那么好面子,我总得替他们做点什么。” 长孙越心中一暖,方才的抱怨一消而散,有些惭愧。 苏衍突然扯了下她的裙角,指着对面惊讶地说:“这不是么?他怎么也来了!” 长孙越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吓得差点没坐在地上。要是让掌事大人知道她们擅自穿闯入禁地,还不被逐出书院!她慌忙拽起苏衍往外逃,却一头撞上了真要进门的言真。 他随意地披了件斗篷,绯红色的束身交领长袍,玉带束腰,领口松松地垂下,显得十分放荡不羁,但他那张阴柔的脸却将这份不羁融合些许,恰到好处的风流姿态,一副潇洒的风度。 长孙越见到他那一刻脑袋瞬间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花容失了色。 苏衍瞅他这一身行头,不禁觉得花柳巷啊花柳巷,忍不住调侃道:“你这是要来和这些臭男人争小公主呢,还是和小公主争夫婿呢?” 长孙越瞪大了眼睛,赶紧把她拽到地上,“表哥莫怪!我家先生性格向来如此,习……习惯就好……” 苏衍被硬生生按在了地上,想爬起来,肩上的力道却死死扣着她,竟是动弹不得!苏衍破口大骂:“长孙越你疯了!他是你表哥,你至于怕到这种地步么?”说着给言真使了个眼色,他很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将她们扶起。 长孙越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眉一点点舒展,看着他两片淡红色的薄唇像刚绽放的花一样,身上好闻的气味一点点包围住了自己…… 言真小退了半步,仔细地打量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的还神游了!”他的声音特别好听,轻轻柔柔的像极了女子,却一点也不作态。 长孙越犹如梦中惊醒,急忙收拾情绪,压低了额头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好了别解释了!”苏衍轻轻拍了拍那张铺满了红色的脸颊,说:“以后都是自己人,别一口一个大将军的,改日咱们撮土为香!” 长孙越低着头,还是有些畏惧。 苏衍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言真,“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你也打算比武招亲?” 言真的脸色忽然一变,而长孙越脸色也跟着刷白,双腿差点没瘫软,幸好苏衍及时拉住了她,心道真是没出息! 言真吹了吹额头的碎发,双手叉腰,好像要准备跟谁干一架似的:“左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让我也参加,我一个美男子何惧嫁不出去…娶…娶不到媳妇儿!所以我来找他评评理儿。” 苏衍很赞同他的说法,可是这是院规,你不想参加也得参加,说白了其实就是在邻国面前死要面子罢了,况且言真上去一个顶百,这不是大大地涨了面子。 “你也没必要评理,左卿也是尊重院规,不过你既然来了,随我去蹭吃蹭喝。” 言真眺望了下她身后的景象,不禁皱眉,“一群臭男人,你去掺什么热闹?” “别计较这些,去就是了!”说罢一手牵着长孙越,一手牵着言真,踏上百鸟朝凤地毯,望那一片星光熠熠而去。 左卿一直观察着苏衍那边,见他们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苏衍的视线从宾客身上转移到左卿今天的打扮上,不由得眼前一亮。今日他一身玄色琅鸟长袍,裹了件雪白色大氅,清冷孤寂的气质,毫无人气可言。 她刚站定,向左卿和诸位王室成员行完礼,猛然间发现西楼坐在人群中,正朝她温柔的微笑着。惊讶地看了看左卿,又看了看西楼,这是要上演一出场书院美男子之间的较量么? 西楼拍去手掌中的果壳,二话不说过去将她领到了自己的席位。 苏衍瞟到左卿的神色,以为能看到一点点失落,没想到他不动容,还对舞姬们鼓起了掌。 三人入了席位,一个自顾对镜理妆,一个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大殿上的少年们,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剩下那个花痴的则不断在身旁两侧的美男之间眼神徘徊。这是长孙越第一次把书院最好看的男人看齐了,虽说左卿也算是绝色美男子,但光是看到他的脸就已经让人生畏,实在不敢让人有非分之想,相比之下宁可意淫眼前这两位,尤其是言真表哥这般姿态卓越不可一世且百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 她的胸腔里像是踹了只小兔子,从见到他那一刻开始就没消停过。 苏衍支起手臂,托住下巴,开始点评起来:“对面东首那位少年郎气质高雅,倒是最配我们的小公主,可惜他阴柔过剩,阳刚不足,以后怕是担不起责任的人;同列第二位虽然阳刚十足,可是我从进门到现在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他已经饮了一壶酒,定是个嗜酒如命,没正经本事的男人;同列第三位,应该是位王族公子,气质倒是不凡,可惜了此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舞姬……”她摇头道:“此人配不上咱们的公主!” 长孙越期待的望着她,问:“那第四位呢?” “第四位啊,这人看着挺正常的,但是……你仔细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左卿,我看来比武是假,借机攀附权贵才是真!” “可是,若真要攀附,应该比武才是啊!” 言真听不下去了,对她说:“傻子!比武是万里挑一,直接找左卿不是更方便!” 长孙越顿时没了声响,默默喝了杯茶。 西楼漫不经心地替苏衍拂去案上的水渍,又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推给她。长孙越瞧见这一幕,不禁想起狩猎回来后大家对先生和西楼以及左卿的谈论。 一个是于她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的掌事大人;一个是倾心付出,默默相伴的掌司大人,在他俩之间,先生究竟是喜欢谁多一些? 长孙越哀叹一声。果然是美人才有的权利,自己怎么碰不到这样的桃花运呢! 言真愤怒地甩开头,懒得看这一幕,却不巧与长孙越四目相对,这一下可把她吓得不轻。慌忙避开目光,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大将军…我…” “你想说什么?” 长孙越眼睛一亮,“我…” “懒得听。”言真撂下一句话,自顾自掰着手指头玩。长孙越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浑身透凉,不知如何面对。 苏衍闻了闻酒味儿,嘬了小口,满足的说:“果然是避暑山庄的上等酒,这么一对比起来,在这之前所饮之酒都成了索然无味的白水了。这酒可有美名?” “兰羽。”这两个字,西楼是呢喃出来的,声音温柔,充满了怀念,似乎是在怀念着哪位故人。 苏衍不禁好奇起来,“听起来,这酒还有个典故?” “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典故,或悲或喜,或重或轻,就像这酒。‘兰羽’一名出自毓后所织的一件衣衫,因改善了传统织造手艺,又加入了孔雀翎的材料,毓后特地为其命名为兰羽。后来毓后薨逝,这个雅称传入了避暑山庄,给酒命名。” “兰羽?挺独特的名字,你可知为何叫兰羽?” 西楼摇头,一改方才魂不守舍的模样,微笑着说:“我又不是毓后,我哪知为何叫兰羽。你若喜欢这酒,等会儿我去向泽渊长老讨要一樽如何?” 苏衍悠闲地往后靠住凭几,侧目看他,“你有如此大的面子?” 言真也很合时宜的发出了一声嗤之以鼻的哼声。 西楼却不以为然,兴致盎然道:“别的不说,就我这张脸在若水还真有些用处。”说话间,苏衍闲着没事已经吃了两杯酒,“别看我不过是个小国二公子,上有世子呼声最高的大哥,下有两个弟弟文韬武略深受父王宠爱,我一个被弃的质子看似无权无势,但这些年来我就凭着这张好脸蛋可是吃香,多少名门闺秀暗暗对我倾心,又有多少闲人雅士羡慕我…你可得多当心呐,不知哪日我就被抢走了!” 苏衍一口酒喷向他,笑得前仰后翻,“你要不要脸皮?我还从没听过谁这么夸自己的!你那位未来世子哥哥我就不提了,就说你那位文韬武略的三弟,燕国三公子,他可比你好看多了去了,最重要的是他比你谦虚,再看看你这副自恋的模样,言真算是棋逢对手啊!” 西楼不服气,“难道你觉得我不好看?” 苏衍忍着眼泪,脸都快憋红了,还是不屈不挠地摇头。 他气到脸皮一颤:“曾经我可是若水最美男子冠首,排行榜蝉联三年,未曾有人打破!” “三年后不是被我打破了么。”言真幽幽言道,同时转回来一张阴险得意的脸。 他脸色铁青,揪住一旁看戏的问长孙越问:“你觉得我和言真谁更好看?” 长孙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及其诚恳道:“学生不打妄语,确实是大将军更有风采一些…不过掌司大人另有气质。” 西楼泄了气。 言真不忘添把火:“瞧你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身板,还好意思往我家苏姐姐身上贴,没脸没皮!” 西楼只笑笑,不予回答。 苏衍推了他一把,“你少说几句行?”又忙给西楼倒了杯酒,“劝你啊还是别自欺欺人了,言真可是全中原乃至全天下最好看的,你和他比?赶紧醒醒,别让人笑话了!” 西楼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瞪了眼苏衍,不甘心的喝了口酒。 苏衍心中沉痛:这男人怎的还和女人似的,这么麻烦! “罢了罢了,我认错还不行。”见他还没反应,只好闭上眼嚎:“西楼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最有风雅的公子,最举世无双聪慧过人武功盖世的掌司!” 西楼这才笑颜如花的回转过身,肯定的点点头道:“本来我是要谦虚点的否认的,不过你这么热情,我也就堪堪接受啦。” 苏衍嗔了他一眼,不想再多言,这般自恋至,实在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他们的交谈在大殿之上轻如蚊吐,然而那亲昵的行为落在左卿眼中却甚是刺眼。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收回视线,继续与来宾交谈、饮酒… 砚生抬头看着大殿巧夺天工的穹顶,突然感慨起来:“明明皆在一处屋檐下,却是各家有命,各有所愁。” 左卿蓦地抬头,看不出神色,“你所愁为何?” 砚生脱口而出:“愁大人所…愁…”他反应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看左卿的脸,慌忙跪下身,“小的不敢揣测大人心思,小的只是…” “愁我所愁?呵,我所愁的,十年如一日,而你脑子里所愁的,非我所愁。”他冷冷地说着,“时辰差不多了,该请他们回去了。” “是。” 第六十八章 绝情 随着舞姬人群退下,大殿门缓缓开启,进一女子,席地的蓝裙。此人手中持长剑,剑的冷光在那抹蓝色中显得格外刺眼眩目。凌厉的气势压迫而来,不见刀光,胜似刀光!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她身上,直到看清她的真容,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这不是政亲王的幺女么?” “怎的比武还未开始,主人公就露面了?” “许是容国民风彪悍,女子也彪悍!” 苏衍晃了晃头,总算清醒了些,对于他们所说的这位主人公,却始终看不清真切。 西楼的声音传来:“小公主得了病,一直无法痊愈,驱邪的方士说,小公主必须得关在闺房,门窗上贴满符咒,至于几时能好他也说不准,陛下只能另选代替者。左卿同几位大臣再三商议,都觉得政亲王的幺女佛柃最为符合。”他微笑着说完整句话,好像在说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苏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惊诧、愤怒、不解一瞬间混在一起。 言真跳了起来:“谁比武招亲?!” “将军没听清吗?是佛柃。”西楼再次重复。 红影闪过,他已经被按在桌上。 “为什么选择了佛柃?” “自然是陛下。陛下已下了旨,封佛柃为承阳郡主,由她代替袭欢公主,谁都不能违抗。” 一道白光飞刺而来,将言真震开。寒光凛凛的长剑已经抵在桌上的人的颈项上,剑身上倒映着一张精致却充满憎恨的脸。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此乃陛下之意,我等为人臣子,又有几条命去违抗。” 佛柃剑猛地一下加劲,血腥之味飘散开,剑下之人仍旧岿然不动。 她冷笑:“是啊,谁能违抗陛下旨意,可是,你不该参与。” 众宾客哗然。 他挑开剑,走近几步:“非你我能左右之命运,不要做傻事。” 她低声发笑,听者动容。 苏衍想上前去问个清楚,却被言真拦住。 “西楼,我成全你,但是,”她收起剑,反手掷向远处的横梁上,“我不会原谅你!” “佛柃!”苏衍想追上去,言真一手抓住她,硬生生扯了回来。 “放下也好,成为仇人更好,便不会再伤心。”言真苦涩的笑了起来,“这十年来,你可知佛柃是靠什么在看似有亲人却举目无亲的若水中生存下去的?是那个执念,可是到头来,执念伤人。”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过得这么苦!”苏衍颓站着。眼前的殿门大开,外头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就像佛柃的十年,没有光,没有希望! 她痛苦地躬下了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蹲下去,却被一股力量拽了起来,又被按在凭几上。 “你给老子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说对不起的,是他!”言真盯着西楼,一双眼睛充满了恨意。 “大将军若要问责,日后我定会登门道歉。”西楼拱了拱手,十分谦卑有礼。 “日后不必,你现在就给我跪下,一路跪行到王府,看看我父亲能不能原谅你!” “这里是避暑山庄,长老们就在附近。”西楼有些震惊他会说出这样狂妄的话。 言真自然是畏惧那三位长老。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咒骂:“明知道打不过我,你这是想搬救兵了?”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去找兵器。 苏衍急忙拦住他:“大殿之上,诸国公子都在,你好歹忍着点!” “你就算真喜欢他,也不该如此护着,佛柃可是你……是金兰之交,你不能如此有失偏颇!” “好好好!果然是出好戏。”突如其来一阵鼓掌声,打断原有的僵局。此人是赵国世子晁詹,一身赤袍,镶金腰带,玉官束发,玉面堂堂。他一边鼓掌一边过来,不嫌事大的说:“原来燕国质子在容国过得如此滋润呐,看来过去几年的传言都是假的,今日一见,本公子发现还不如这个质子来的舒服!” 众人附和,更是不嫌事大。 “儿女私情本是常理,掌司大人与政亲王幺女的那段过往实在让人惋惜,不过此事早已告一段落,掌司大人也已另得良人,佛柃也将在比武招亲上从诸位之中选择一位夫婿,诸位何必拿此事当作玩笑来谈。”左卿终于出面控制局面,只听得他低缓却极有分量的声音一点一点而来,“总归你们其中一人是要迎娶她为妻的,总不能让未来夫人在他国世子公子面前失了颜面,也让自己失了颜面。”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那位赵国世子哈哈大笑,道:“掌事大人说的是,咱们这不是酒喝多了昏了脑袋,罢罢罢,本世子在此向刚刚振袖怒去的歌大小姐以及这位燕国二公子赔礼道歉,望海涵。”说着对西楼揖了揖。 西楼对这位赵国世子的品行和为人极为清楚,今日他能轻易地对自己道歉,不过是碍着墨斐的权势罢了。奈何自己人微言轻,没有资本反抗,只能对他拱了拱手,道:“世子言重了。” 晁詹得意地挑起眉,方要再挑衅几句,言真冷哼一声,站出来道:“真是好笑,你们倒是自己演上戏了,佛柃都还没答应参加比武呢,你们乐个什么?” 晁詹仔细端详他:“这位能出现在此,身份怕是也不低,只不过本世子在若水留了小半年,朝堂之上也好,书院也罢,怎的没见过你?” “你是瞎了吗?居然连本将军都未见过?哦!也对,你这等身份怎会有机会见到我,是左卿?” 左卿干咳两声,移开了视线。 晁詹气得跳脚:“你是哪根葱!敢如此对本世子说话!鄯纪,快将此人拿下,本世子要去陛下那儿评理!” “你还敢去陛下那儿?你就不怕陛下将你扣下问罪?” 他几乎要疯了,“鄯纪你还等什么?此人嚣张气焰实在可恶,诸位既然都在场就为小弟做个人证,到时候陛下不会不分黑白!” 话音方落,有隐隐交谈声,人群中散发出恐惧,都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 晁詹一时懵了,这些人如此怕那黄口小儿,难不成…此人有大来头? 苏衍急中生智,对众人行了礼,方道:“诸位世子公子,在下七善书院束幽堂先生苏衍,在此有礼了。” 苏衍容貌虽不及瑾云城的美得不可方物,也不及佛柃的清冷独特,但那股傲气和江湖气,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晁詹仔细打量着她,突然惊呼:“你就是那个在断云轩出言不逊的女人?!” “世子好眼力,那日我与世子的确有过一面之缘。” 他觉得好笑,“你这是想与本世子做对?” 言真忍无可忍,掌心已运足了七分内力,正准备出手,突然感觉到手上有一股暖意包围。他低头,苏衍的双手紧紧握着他。 “为了佛柃,一定要忍耐!” 苏衍坚定的眼神,让他顿时没了脾气。 安抚好言真,又给长孙越使了个颜色,她立即跑过来挡在言真身前:“我一定拦住他!”说着朝身后的言真傻笑了下,言真对她翻了个白眼。刚刚还对她有些好感,现在一点都不剩了。 苏衍继续对晁詹道:“世子或许不知,您的父王曾经也在书院下榻,虽然那时我不在,但掌事大人却亲自招待过,他说赵王是一位风趣优雅,言谈亲和的大王,对下属以及仆人都十分开恩,赏赐不在话下,一旦下人做错了什么,大王也不曾下罚过,想来大王如此仁慈,世子也是一位心胸豁达,待人以宽的真君子,未来的赵王非您莫属。” 晁詹不屑地扬着嘴角,这种话他早听腻了,如今从她嘴里听到,更觉得腻。 “马屁本世子是听得多了,像你这般毫无诚意的马屁,本世子怎么觉得浑身别扭呢?” 言真朝天哀叹一声。看来只能自己出手方能化解了。 他推开长孙越,运足内力,顿时异风四起,热浪翻滚。 众人惊呼,赶紧退避。 晁詹却似乎并不惊恐,不慌不忙地命令仆人去召唤侍卫。 苏衍一边拖住言真,一边大叫:“这位是政亲王之子,大名鼎鼎的大将军,想必世子有所耳闻?!” 晁詹惊恐地张了张嘴唇,脚一软,跪了下去。 情况越来越乱,左卿再次站出来做和事佬:“今日只是个误会,各位远赴若水想必身心皆疲,切莫因为一些小事而动气,实在不值得。” 晁詹也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也不敢再纠缠。勉强笑了下,扶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却仍旧死要面子:“我是卖避暑山庄的长老一个面子,不过本世子可不是好惹的,下次胆敢再进犯,管你什么将军元帅,本世子照样提你去见陛下!” 言真双手环于胸前,蔑视一切的眼神打量着他,“你倒是试试。” 晁詹的肩膀猛地一颤,逃命似的冲出了大殿。 然而,此事却并未结束。容帝的旨意万不可能撤回,佛柃也根本不可能逃过这场被代替的阴谋,如今看来,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在比武招亲大会上找了。 想到这儿,苏衍心里十分难受,无意间看到西楼,更加五味杂陈! 第六十九章 只愿君安好 苏衍一路跟踪左卿进了后山,穿过山口那座石牌坊。经历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牌坊已经布满斑驳,藤蔓顺着石壁覆盖住了上面的题字。漫天细雪中,山林静谧,只有积雪压弯枝头的沉闷声。 她停下脚步,错杂的藤蔓中隐隐约约露出''禁地''二字,而右侧石壁上,亦刻着一行小字:生人勿入,另一边则是:入者往生。 雪白的身影穿过山林间的树林,出现在山崖边,他站在山顶,风雪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远远望去,几乎看不清他的位置。苏衍刚抬起脚,猛地想起了关于避暑山庄禁地的传言,大多都是骇人听闻的事件,她大多不当回事儿。可是此刻面对牌坊上的警告,她却不得不谨慎。 苏衍提起襦裙,朝山上快步跑去。 “临时替换人选不是小事,佛柃虽贵为王族后裔,但她在京都向来不出风头,陛下怎会注意到佛柃,甚至想到让她替代公主?”苏衍一把将左卿拉回崖边,质问他,“我看是你从中作梗,想借此良机向陛下讨要封赏!” 他转身,蹙起眉。良久,却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陛下有陛下的决定,佛柃有佛柃的命,你我岂能左右!” “可笑!佛柃的命?什么时候你也认命了?还是你一直都觉得,别人的命于你左卿而言都是是无关紧要的?” “或许你不知道抗旨的下场,我来告诉你,是牵累无辜,造成更多的伤害!谁都承担不起后果,如今已成定局,我们能做的…” “作壁上观?”苏衍冷笑,“是啊,你向来精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或许所有事情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当初我就应该看明白,你既然能够成为墨斐的义子,就不可能站在正义之列!” 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袖中,他的指节惨白,几乎要掐出血来:“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我并非贪生怕死,更非趋利避害,只是陛下向书院下达命令,我只能遵从。” 苏衍被堵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怒红着脸等着他抗议。 他轻叹:“此事突如其来,我们都没有预料,彼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选择最保守的路,既不得罪权贵,亦不违抗天命,但绝非任由不利局面扩散,而是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可以扭转乾坤的机会。” “时机?” 左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正要同她解释,突然发现苏衍脸色剧变,‘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垂着头,额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你怎么了?!”左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 一口鲜血咳出,终于没支撑住,瘫软在地。才发现一支黑色飞镖钉在她的后肩上,鲜血直流。 避暑山庄禁地,有来无回! 左卿急忙将她背起,朝另一座山上爬去。 山腰上有座瓦房,在漫天大雪中独立,周围却是一片绿树丛阴。 开门的是一个戴斗笠持锄头的老翁,左卿立即冲了进去。 “泽渊长老,救她!” 日渐西沉,余晖照耀着连绵的山峰,大雁穿过光柱,消失在天际。 苏衍趴在床榻上,侧着头,透过窗棂盯着一片雪白的天出神,肩膀上的疼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心里还是郁闷,从前那些误闯的人也不过是被丢了出去,怎么轮到自己就要命了呢?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案头那碗褐色的药汤上,下意识地抽动了下鼻子。药已经喝完了,却丝毫不觉得苦涩,泽渊长老应该没那闲情逸致给自己放糖,也只有左卿了。 她看向门外的他,立在晚霞中,那么好看,可是…… “如果你能敞开心扉,或许我们也可以。”她扯了个笑,将头埋在枕头里,强忍住了泪,“可惜,你不愿给我们这个机会。” 最后一抹光收尽,房内只剩下窗台上的蜡烛还亮着微弱的光,周遭一片昏暗,她渐渐睡了过去。 夜色绯红,山中万物似乎静止了般,只有左卿站在山坡上,时不时传来的叹息声,以及泽渊脚下踩雪的声音。他手中捧着件绣满了山水的大氅,表情庄严地跪在了左卿脚边。 “泽渊拜见少主。” 左卿端详着这件大氅,伸手抚过锦缎面料。孔雀羽翎捻做的丝线,绘制了这幅北国山水图,曾是赵国王宫宝物,赏赐给了当时的元帅,随他出征数次,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泽渊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泽渊拼尽人脉,终于寻得,少主……如何处理?” 左卿眉头紧锁,手掌下的山水图被他抓得扭曲。 “少主?”泽渊小声询问,他自知方才的话令少主想起了往事,不禁十分自责。 如果玄家尤在,这件珍宝定是六国最耀眼的,将他穿在身,走在赵国的街上,一定能引来无数驻足和羡煞,可是…… 左卿沉默地松开手,苦涩的笑了笑,道:“它消失了十年,如今重现,定会引起骚动,还是将它毁了。” 泽渊震惊地看着他:“这可是老爷视若珍宝的东西,您…” “它不该出现在容国,更不该,出现在我身边。” 泽渊遗憾地垂下手臂,但是手却仍旧执拗地抱着它,迟迟不肯放弃。 左卿对这位玄家的老管事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馈赠,能让一个武功超群的人甘愿在玄家做一个管事,并且如此忠心耿耿。他的身份、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从未问起,而他也从未提过。 左卿俯下身,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泽渊长老,您岁数比我大,应该要比我看得开。” 泽渊撑着膝盖站起身,点点头说:“是泽渊越界了。少主既已吩咐,那泽渊一定照办!” 左卿看着眼前这位固执的老头,无奈万分。 泽渊发现他面上的的异样,立即跪在地上,“是泽渊说错了话!”他几乎要哭出来,“少主人千万保住身子,万不可受到情绪的影响!” 左卿淡然笑了下,将他扶起:“你不必这样,现在我不是少主人,你也不是玄家的管事。” 泽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立即纠正道,“是是是,我现在是泽渊,那少掌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明日就是比武招亲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泽渊又有种想跪下去的冲动,但还是压制住了,恭敬的回道:“大人尽管吩咐。” “明日擂台上,西楼会最后上去,我需要你安排一个武功在他之上的人。” 泽渊听得糊里糊涂,“大人若是想要西楼胜出,为何还” “你尽管找来便是。” 泽渊忙以为惹他生气了,急急跪下去,左卿按住他,无奈道:“以后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还是要改改。” 泽渊尴尬地笑了笑,“武功高强的人是有,我立刻去通知手下的人,还能赶上明日的比武。” “劳烦了。” “大人千万别和泽渊客气!泽渊可受不起。对了,大人昏迷之时砚生来过,留在这封信便赶回去了。” 左卿疑惑的接过信打开看,不由得展颜,“徐娘又有新消息,真是天助我也,明日比武有场好戏看了。” 泽渊好奇的瞅了眼信上的字,无奈看不清,又好奇不已,只好硬着头皮问:“徐娘说什么了?” 左卿干脆将信给他看,泽渊大致看了一遍,激动的握紧拳头,“墨斐那老贼又要栽一个爪牙了!大人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只需全心全力做好比武招亲需要的准备。时间紧迫,还请长老务必即刻行动。” “是。”言毕,紧紧抱住手里的东西,立即下山。 左卿目送他远去,视线移向夜空,苍白无力的面庞上,那双凹陷的眼眶里没有一丝生气。 夜风凛凛,吹过耳畔,他冷得微微颤抖,终于不敌寒意,起身回房。 当第一抹晨曦照在苏衍的脸上,已是转日辰时,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转头去看窗外,顿时呆住。 巍峨山峰矗立于漂浮的云障之中,壁立千仞,如屏障一般将此处与外界隔绝。山上风景旖旎,更有鸟鸣声不绝于耳。 昨日因疼痛,并未仔细观察窗外风景,此时注意到,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连带着昨晚的失落也一并扫除。 “你醒了?” 苏衍回头时,他已经轻步而来,手中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坐到食案边,朝她招了招手。 苏衍有些恍惚。从蒯烽镇到如今,左卿从未主动关心过自己,向来都是她陪着笑,扯天南地北。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 是他太寡情,还是自己太热情?苏衍不得而知,也不想再纠结于此。 她咧嘴一笑,权当从未和他说过那些话,那些心声。 “好香啊!你做的?” “长老做的。” 苏衍没在意,接过粥,一口喝干净,然后把碗还给他,说:“我得去找佛柃了,你自己回去。” “你……就不想听听佛柃的事?” 苏衍的眸子一亮:“你可有法子?” “西楼也问过我可有法子救佛柃,我并非不救,昨日是你们太情急,我与西楼在那样的局面下无法与你们细说。佛柃的事我早有计划,一切,就等比武开始了。” “什么意思?” 他却又不愿细说,只道:“时辰差不多了,用过早饭后赶去应该还能赶上前十场。” “这么快?” “方才砚生来报,提前办了。” “提前了?那……那佛柃可怎么办?!难道真的听之任之?就这样送佛柃入虎口?” 左卿缓步走到她面前,“你怎么确定就一定是虎口?” 苏衍突然感到了一丝希望,道:“是了,你昨日方才说过有扭转之法,究竟是何方法?!” 左卿卖了个关子,“你只管看比武,其他的事,我来。” 第七十章 比武招亲上 比武招亲设在断云轩外,离地三尺建了座擂台。诸国公子王孙,江湖人士等,以高低等级之不同,分别落座于周围楼阁之上,或断云轩的回廊内。像墨斐这样的尚书级别,则与公子王孙同处于楼阁之中,不仅是位置还是环境都是顶好的。而回廊上排列有序的数十张食案,则是分配给书院众师生以及各世家。余下那些江湖人士,只落了个排排站。 苏衍特地和左卿分开进了回廊,然后瞅准了长孙越的席位跑了过去。途遇瑾云城领着自家学生缓缓登上对面雀楼,正往这边看,便点头问好。 长孙越没瞧见苏衍,正兴致盎然地与同窗点评场上的刀来剑往。倒是锦倌先发现了她,先是愣了下,又立即跳起来,一脸不满道:“先生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的人都被打下去了!” 苏衍挨着长孙越落座,瞧见这里一应俱全,高兴道:“呦!你们这条件不错,有糕点茶水还有肉干!” “先生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不愿救歌先生呢!” 长孙越的声音传入耳。苏衍回过神来,说:“眼下已成定局,我区区一个先生,又不能力挽狂澜,不过倒是可以来这里给她把把关,如果最后剩下那个是个歪瓜裂枣,我就让言真乔装打扮成参赛的上了。” 长孙越皱了皱眉说了句:“亏你想的出来。” 苏衍虽如是说着,但心里却是极度不满佛柃的命运被皇家掌控,更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妹妹成为一群臭男人哄抢的筹码! 她叹了叹气,如果真有人能出来救场子,帮她躲过此劫该多好。 长孙越看着先生愁眉苦脸,也能体谅她心里的难过,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又能帮到什么呢。 锦倌突然凑过去,一脸奸猾,笑容诡异地说:“先生故意躲着我们,是怕我们问你和西楼掌司的事?” 苏衍一嘴的糕全喷了出来,急忙灌了口茶漱口,才道:“诶…为师我这姻缘好不容易照进来一道光束,都还没抓紧,当然不能去你们那儿再灭了。为师我还不想出家修行,可不能被你们破坏喽!” 锦倌不乐意了,“谁说我们会破坏您的姻缘?我锦倌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说呢,这几日苏先生您怎么不去学堂了,我们又不是妖魔鬼怪,除了长孙熹那丫头不知好歹,其余人都巴不得先生您能在若水扎根,结一段良缘,生一堆娃娃!我们怎么可能像那些说书的似的,把你的姻缘当做笑话来玩,是长孙越?”长孙越一听,连忙点头赞同。 苏衍憋憋嘴,“鬼才信!” 此时,铜锣敲响,擂台上已定胜负。惨败的少年扶着腰,一步步挪了出去。宾客之间炸开了锅,似乎是在惊讶这等高手也会输得如此难看。苏衍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少年,因隔着远,并未看清面容,倒是发现了向他迎面而去的老者,竟和那泽渊长老相近的衣着。 原来,避暑山庄也收徒弟啊! 锦倌灌了杯茶,似乎很是不屑:“比武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看看对面。”她放下茶杯,撸起袖子,露出莲藕般的手臂,扫了一遍对面的贵公子们,兴奋地说,“左手边是赵国的世子和孙敬侯公子,他侧后方是吴国的相爷公子,紧接着排过去的是赵国大将军府上的大公子和他的贴身侍卫,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郎!可惜先生已经心有所许,不然可以趁此良机选择一位,将来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苏衍瞥了她一眼,惋惜道:“你不去做媒婆可惜了。” 长孙越老早就忍不住想笑,此时苏衍一点破,终于没忍住,一嘴的豆糕全喷了出去。 锦倌收回手插在腰间,骂骂咧咧道:“都是些俗物,俗不可耐,无可救药!” 苏衍将她拽回席位,塞给她一块糕堵上她的嘴,“女孩子家还是矜持些好。不如这样,你给我介绍介绍擂台上的都是谁呀。” 锦倌一听让她讲解,连忙将糕点咽了下去,闷了口茶,才道:“那位蓝衣短靴的江湖人士,此人外号眉眼刀,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搏斗,下盘稳扎稳打,双臂灵活有劲。和他对战的也是江湖中人,听说是吴国人,至于武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一上场就用极其阴损的招数,这犯规啊!” 苏衍掰了个橘子继续听。 “可是耍阴招有什么用,几个回合下来眉眼刀仍旧毫发无伤,他根本没有占到上风,再如此下去,反而会激怒眉眼刀……”锦倌突然兴奋起来,说,“眉眼刀迟迟不回击,应该是想耗尽对手精力,然后在最后时刻一招制敌,若真如我所说,他能用最后的时间迅速击败对手,那么这个人 第七十一章 比武招亲下 “大人,眉眼刀连赢十场。” 墨斐闭着眼,拇指捏着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听到护卫来报,不禁展开笑容:“甚好,左卿推举的人倒是可靠。看来今日比武,我们胜券在握。” “可是有一点奇怪,在场的人除了孙辽竟无一人上去。” 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问道:“一个都没上过场?” “是。听说,是西楼收买了他们,为的就是自己能够娶到佛柃。” “他们两个从小就是一对,也不足为奇…”他突然想到什么,“若真是西楼,那最近坊间流传的,说他与束幽堂那位先生的佳话,难道是假?” “听着像是真的,但是男人么,总归有个三妻四妾,歌家小姐如此尊贵,谁不想娶回家。” 墨斐点点头:“倒也是,西楼毕竟是燕国公子,哪有只娶一妻的道理。”说着又对他吩咐,“你去告诉眉眼刀,让他倾尽全力赢,老夫会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 “是。” “左卿现在身在何处?” “属下跟丢了。”护卫立即跪了下去,紧张得不敢抬头。 墨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却并未发作。他挺了挺胸膛,振袖而起,优雅地伸出手,轻柔的放在他的头上:“断云轩并不大,地势也不复杂,你是如何做到,连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都能跟丢了?”他微微弯下身,脸几乎要贴在他面前,“我很好奇,你跟我说说看。” 护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属下失职,不过现在他就坐在苏衍席位,属下已经派人盯着。” 墨斐抬头看向对面回廊,心里更加不安。不管是西楼,还是这个苏先生,似乎都和左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他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楚,似乎……是他在故意防着自己。 剡儿不是个不顾大局之人,他对左卿如此排斥,难道,这其中真的有问题? “算了,不与你这小子计较了!”墨斐长叹了一声,缓缓坐回位子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赢了这次比武,你去准备你该准备的。” 护卫道了声是,便跪退下。 目前擂台上眉眼刀的呼声最高,结果应该不会意外。但是苏衍却十分失望。 放眼全天下各大世家,再不济放眼整个武林,比他好看的一抓一大把,怎么最后娶走佛柃的是这么一个歪瓜裂枣! 苏衍气的直翻白眼,哀嚎道:“歌家不幸,歌家不幸啊!” 苏衍嚎了一通,将躺在躺椅上,裹着毯子闭目养神的西楼吓得惊坐起,幽幽地瞟了她一眼,“眉眼刀虽然长相普通,但是他还未娶妻,总比早已三妻四妾的世家子弟好。” “你懂什么?你若看得好,你去嫁,我定包一份大礼!”想了想,又补充:“祝你新婚喜乐,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西楼知她仍旧生气,便识趣的把位子挪开了些,狗腿似的替她擦拭茶壶。 苏衍看都不看他,心里却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原谅他,还是记恨他。这件事并非西楼全错,毕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有早晚对错之分,只有适不适合。 可为什么偏偏是佛柃呢? 眼角处瞥见一脚蓝衣,抬眼看时,佛柃已坐在他和西楼中间,捧起一把瓜子,笑盈盈的看了看他俩。 “你,你怎么来了?”苏衍紧张的打磕巴。 “今日是我招婿,当然要来把关,不然等成婚那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婿长什么样!” 苏衍差点没惊掉下巴,紧忙又问:“你怎么了?昨日…” “昨日?”佛柃想了想,才说,“那日我去后花园散步,遇到尘笙,说是院子里养着的兔子临盆,我便回去接生了。怎么,你有事寻我了?” “接生?你为何要去接生?” “难产。” “为何难产要你去接生?!” “难产死的兔子肉吃了多罪过!” “……” 西楼的声音飘了过来,竟有些难过:“你记恨我是应该的,但是,你别想不开……” 佛柃疑惑地看向他:“房掌司,咱们井水不曾犯河水,何来记恨?你莫不是吃错药了,莫名其妙的来这一说?” 苏衍和西楼对视一眼,然后心有灵犀的定下结论:她吃错药了。 佛柃又道:“听说各国世子,诸侯公子都参加了比武,房掌司好歹也是燕国的二公子,你可有参与?”西楼点了点头,想要为此解释,佛柃紧接着说:“身为女子早晚是要出嫁的,但是也要看嫁给谁,房掌司风姿卓越,文武双全,算是若水城中的数一数二的,嫁给你总比台上那个粗鄙男人好百倍。” 苏衍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心里却如刀绞一般痛。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嫁出去,更不会让任何人左右你的命运!”虽如是说着,可是苏衍并没有一点胜算,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苏姐姐多虑了,就算我愿意嫁给台上那位,陛下也不愿意。”佛柃清冷秀气的面庞转向西楼,继续说,“我很好奇,既然房掌司参加了比武招亲,为何迟迟不上擂台,你在等什么?还是,你后悔了?” “如阿衍所说,我们不会让任何人左右你的命运,放心!”西楼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一位大哥哥一样,但是苏衍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亏欠。 佛柃扑哧一笑:“果真是书呆子,还像小时候那样我说什么你就信!你都有苏姐姐了,我怎会与她抢人。只需你帮我挡一阵子灾,等风头一过,父王会想办法。” 西楼目光坚定,仍旧固执地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像以前那样。” 我会像西楼那样,护你周全! 佛柃并不在意他的诚意,懒懒的靠住了凭几,对他们道:“看戏,这样的好戏,很久没看了。” 下半场接近尾声,终于上来一个还算厉害的人物,目前已经坚持了十个回合,这可是独一个坚持了这么久的人! 苏衍看了眼一旁对比武津津有味的佛柃,问她:“这个眉眼刀这么厉害,十余场下来竟一丝疲惫都没有,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佛柃说:“江湖人,武功不错。” 西楼补充:“听左卿说起过,这个眉眼刀是他推荐给墨斐的。” “什么?!”苏衍的喊叫引来关注,她连忙压低了声音,“左卿明明说有办法,怎么还给对手送人去?” 西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将剥去壳的果子递过去,“吃吗?” “你和他穿一条裤子,你肯定知道他的计划,你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西楼挑了挑眉:“不吃我吃。” 苏衍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拳头还没挥出去,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注意力全被眉眼刀吸引过去。只见他使着一套稀奇古怪的武功,出手极为利索干净,对手拼尽全力也只拖延了不过三招,最后未能接住当头一刀,当场毙命。 全场欢呼。却并非因为眉眼刀多厉害,而是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死在擂台上的人。 细数上过擂台的人也有二三十个,前来比武的江湖人几乎轮番走了个遍,此时已无人敢上去挑战。 苏衍往周围的楼台看去,喝酒的喝酒,交谈的交谈,打盹的打盹,却无一位公子有兴致去挑战,忍不住又问身旁的人:“左卿到消息都没有动静,不会在憋什么大计划?” 西楼并未搭话,视线穿过镂空的雕栏落在擂台那边。苏衍好奇的俯瞰下去,却什么都没发现,不免急躁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没办法我只好叫言真上了!” “哦,他出去了。” 苏衍气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食案拖到佛柃那儿,一屁股坐了下去。 墨斐瞧见这一幕,只是当作小孩儿游戏,笑了笑,并不放在眼里。转头却无意发现站在远处面色冷峻的左卿,正望着苏衍。他淡然地收回目光,问一旁的歌弈剡:“你认识左卿这么多年,觉不觉得他也会有秘密?” “舅舅终于察觉了?!”歌弈剡眼睛一亮,好似是抓住了左卿的把柄,内心可谓是兴奋难忍。 墨斐眯起眼望着西楼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有喜欢的女子,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歌弈剡本以为舅舅是从苏衍身上发现了左卿的马脚,没想到却只是发现了左卿的软肋,不禁失望。 墨斐不以为忤,只笑了笑说:“你有这心思倒不如好好看看这场比武。” 歌弈剡心中积怒,极不情愿地瞟了一眼擂台。只见一个精瘦肌黄,披甲戴盔,持长枪的男人稳步踏上擂台,细细辨认之下,脑子顿时清清醒醒。此人他认识,昨日方见过。看来,这是他们的人! “舅舅的意思是” “眉眼刀不负所望,撑下了大半场,体力多少不济,很难再对敌西楼,这个京禹飞正好接替他。” 歌弈剡心中拿捏他的意思,小心翼翼问道:“舅舅的意思是这件事左卿并不知情?” 墨斐只是微笑,并不作解答。 歌弈剡连忙起身行礼:“舅舅英明!“ 西楼远远的打量这个京禹飞,眉梢舒缓,面目从容。 “好戏来了。” 苏衍还生着气,却被他这句话立即诱过去,“什么好戏!” 西楼淡漠的扬了扬唇角:“剧情突转,你说,是不是好戏?” 苏衍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问他:“你是指什么?” “你猜。” “” 苏衍又狠狠甩他一个白眼,立即坐回自己的席位,这次她下了决心,死都不理他! 这个京禹飞轻功着实了得,还擅长移形换影,配合着手中的长枪,几次三番将眉眼刀逼到擂台边缘,以至于他慌了阵脚,屡屡出错。又过数十招,被京禹飞识破出招方式,又纠缠了几招,终于趁着眉眼刀大喘气的功夫将他踹下了擂台。如此大的转变引发了也引出了下面这段悄悄话。 只听躲在柱子后头的瘦丫鬟对另一个长得人参娃娃般的丫鬟说:“没想到这个京禹飞深藏不露,还狡诈多端,等着眉眼刀精疲之时再出手,轻轻松松就打赢了。” 人参娃娃反驳:“我看呐,他不过是个傀儡,背后一定有操纵之人。” “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瘦丫鬟朝长廊那头怒了努嘴,“你可发现,除了江湖之士外,竟没有一个上去,按理说歌先生也不比公主差,她可是政亲王的幺女,掌上明珠!谁娶了她不就是多了一个大靠山!” “靠的好是山,靠的不好就是夺命符!” 瘦丫鬟天真的问:“什么意思?” “你傻呀!政亲王掌握着若水的巡防护卫军,一直以来有多少人垂涎和畏惧,这其中陛下算是排名前头的。说到底还是畏惧王爷和言大将军以及长孙家在朝中和军营的威望,谁若娶了歌先生,不就和歌家还有长孙家牵扯不清了,必然会引起陛下担心,这一担心啊,倒霉的不是歌家,只能是那个倒霉蛋!你说,哪个公子会嫌命长敢去接歌先生这块烫手山芋?日后即使陛下没有动作,要是被谁随意一挑唆,就是条勾结权臣、意图谋反的大罪过!怎么着都不划算。”说着使劲瘪了瘪嘴,很是替那位即将成为歌家女婿的公子惋惜。 瘦丫鬟吓得捂住嘴巴,只露出一条缝,轻轻地问道:“那么恐怖?那陛下怎么还让歌先生顶替?难道不怕哪个诸侯公子真娶走了歌先生,将来再成为威胁?” “有两个原因,第一,公主已是重量级,若是找个比公主差一大截的人代替也说不过去,歌先生不管是身份还是品德修养皆是拔尖儿的;其二嘛,陛下是拿准了这些人的心态,才放心让歌先生代替,反正没人敢娶,到最后,还是便宜了江湖人士啊!” “倒也是,陛下太狡猾,不对,太英明!” 一番胆大到令人咋舌的讨论落下帷幕,一个满足了好奇心,一个满足了自豪感,终于散去。 而这番话也一字不差全落在苏衍和佛柃耳中,佛柃不以为然,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苏衍心中却惊起了大大的水波。虽说那丫鬟有一点说错了,巡防军说是军,也不过三千余人,陛下怎会忌惮,陛下忌惮的应该是歌家在军中的威望,想当年歌家替容国打下六国之首的位子,那可是开国功臣,如今才过了几十年光景,军中还有很多政亲王的麾下,以及许多门生,对他都极为尊重。但是,那丫鬟所猜测的,背后的人……她不禁又想起方才的疑虑,难道,真的是他在背后操控? 不过看他这么沉得住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难不成这京禹飞也是他的人?想到这个,又眼巴巴的凑过去问他:“你是不是收买了这个京禹飞?” 西楼徐徐转身面向她,情意满满的眸子就这样与她平视,苏衍呆了一瞬后,立即拉开一定距离。西楼似乎没觉得苏衍的反应太陌生,仍旧禽着笑,说:“墨斐不信任左卿推荐的人,这么做也在我的意料中,不过他一定没料到,背后还有人盯着他。” 苏衍这刚放下的心又给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忐忑不安:“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他垂目盯着手中的茶杯一瞬:“勿急,你且观摩。” 擂台上响起了鼓声,表示比武即将结束,若无人挑战,便会宣布最终胜者。 西楼起身道:“阿衍,你可知我这把扇子还有个功效。” 苏衍咽下喉咙里的果脯肉,盯着扇子问道:“难不成还能飞出暗器?” 西楼得意笑笑:“诶呀,看来有人还没见识过呢,那我就上台耍一耍,好让你开开眼界!”言罢,隔着苏衍对佛柃拱了拱手,“你们且观摩,好戏才刚刚开始。” 一道影子迅速掠过,苏衍急忙跳起来,扒着栏杆往下俯瞰,只见一把飞扇犹如乘风一般飞旋而上,在将要触及她的发梢时又迅速落下,直逼京禹飞的后脑。京禹飞察觉异样,人还没回身,右腿已经向后踢出去,脚尖正挡住袭击而来的扇子,将之踢出擂台。一个浅蓝身影出现在空中,稳稳当当的接过扇子,然后离弦之箭般冲上擂台。京禹飞不给其一丝周转机会,持起长枪遥遥的对准他猛地一刺,那身影矫健躲过,这第一枪便落了空。京禹飞感觉对手还是有些实力,便放弃了主攻,退到擂台边,另想计谋。 西楼平稳的落在擂台上,潇洒的收起折扇,转身对众人行了一礼,抬起头,遥对苏衍,温和而笑。 苏衍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这一把破扇子还能有如此作用,真是大开眼界。 西楼笑呵呵地对京禹飞道:“这个我谨代表个人与兄台切磋,大家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啊。” 京禹飞强颜欢笑:“有不敬之处,多多谅解。” 西楼握着扇柄轻轻扣着额头,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少顷,对他道:“比武的规矩虽然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既然你放了狠话,那么我再谦让便是虚伪了,既如此,咱们就干干脆脆打一架,输赢自有分晓。” 京禹飞不再客套,当即脚下蹬地,手中的长枪迅速向他冲去。西楼只是悠闲地让开半步,枪头正好擦过他的下巴,顺势反手一握,瞬间让他动弹不得。不容他补招,抬起膝盖就是一脚,没想到此人反应甚是灵活,巧妙的躲了过去。 京禹飞未作停留,运足内力于掌上,转身便拍了出去,力道之狠辣,将两边悬挂的旌旗都瞬间撕裂。眼看着就要命中,腰上突然一痛,只见西楼的折扇不偏不倚刺中小腹,手中的枪也被他夺去。 “你输了。”西楼一脚踹开京禹飞,掂量了下长枪,随手便朝他掷去。京禹飞浑身一震,吓得两眼发直,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此地,没想到那枪擦过他的头顶,斜斜的插进了擂台。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长枪,吓得立即朝西楼拱手认输。 西楼拱了拱手,回敬:“承让。” 京禹飞失望地摇摇头,再望去墨斐的席位,却正巧对上一双寒如刀光的眸子,他吓得立即转过头,跌跌撞撞地跑下擂台。 回廊中,立即响起翻天的掌声。可是楼阁那头的人,脸色几乎要渗出冰渣子来。一直在角落观摩比武的左卿看到此景,心中大快,却不得不过去伪装一番,便往对面楼阁而去。 起先眉眼刀连战三十多场,气势可谓是节节攀升,却没料想突然冒出个京禹飞打破局势,而正当大家以为京禹飞会成为最终的胜出者时,却被西楼在几招内制住,所有人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十分的糊涂。眉眼刀败给京禹飞是实力上的悬殊,那么京禹飞败给西楼究竟是运气不好,还是西楼隐藏太深?只听说西楼身为质子,几年来不曾拜过名师,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书院,一身的书生气,怎么可能打败高手? 以上都是那些江湖人和世家公子之间的讨论,各堂的学生们倒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就‘西楼为何出战’讨论着,一群人围成一团交换意见,最后同隔壁醉云堂的学生交换了下看法,得出以下结论:西楼虽则有了苏先生,但青梅竹马的歌先生还是不想错过,由此看来,西楼掌司还是有情有义,只是,若将来西楼娶了歌先生,苏先生是做大还是做小呢? 清平堂的学生听到这些谈论,顿时暴跳。其中有学生骂道:“什么有情有义,他背信弃义辜负歌先生,还有情有义?呸!这时候又来巴结咱们歌先生,就是狼子野心!” 另个学生附和:“就是!其实啊,如果没有苏先生,或许房掌司不会移情,咱们歌先生就不会因情生疾,得了失忆之症!这时候还想着做大做小,我求她做个人!” 乐升堂的几个女学生本就是正值花痴年华,对西楼那是倾了一颗红红火火的心,正所谓爱屋及乌,对苏衍那也是慈母般的爱。此时有人诋毁苏衍,自然是要维护。这一维护,便又引起一场骂战。顿时间,这一片儿都被淹没在吵闹声中。 楼阁厢房中,左卿不急不慢地朝墨斐躬身行礼,一如既往的儒雅淡然,似乎并未看见墨斐的脸色已经沉到了冰点。 “义父稍安勿躁,虽然我们输了,也不见得西楼就能如愿以偿。” “是何意思?” “佛柃身后是歌家,陛下便不会轻易让旁人与歌家联姻,尤其是西楼这样的他国质子。”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以佛柃代替小公主?”墨斐审视着他,此时此刻,自己好像已经快不认得这个义子了,虽然仍旧如当初的谈吐和模样,但从他的眼里,墨斐却看到了其他东西。 是狡诈,还有疏离。 他去赵国究竟见了什么人,归途中,为何带来了苏衍? 天空绽放开烟花,绚烂夺目的光芒铺满断云轩,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庞。看热闹的学生们纷纷探出头。在书院,烟花虽然放的多,但这种五彩的烟花却极为少见,见者皆惊呼连连。墨斐从沉思中回了神,急忙收回目光,移到别处。 左卿解释道:“据说,是礼部尚书穆大人极力推荐的,本来陛下是打算在其他世家女子中挑选,没想到穆大人领会错了陛下的意思,嘴巴没管紧,消息不胫而走,诸国都知道了佛柃是候选,最后不得不封佛柃为郡主。” “我怎从未听闻此消息?” “哦?”左卿有些意外,“昨日宫里已经处置了穆大人,提升了方朝省为礼部尚书……这还是太子经手的。” 墨斐眉目紧锁。左卿继续煽风点火:“太子在后山杀人案中初露锋芒,这次又委任他处理官员任免,看来,太子深得陛下信任了。” “太子多年来营造出孝子忠臣的形象,不就是为了今日!”墨斐的愁闷没持续多久,冷冷的挑起嘴角,“我们的陛下疑心病太重,太子这点小伎俩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如今重用不过是为了压制住皇子们蠢蠢欲动的心思罢了。你且看着,等太子出点差池,现在有多器重,将来便有多憎恨。” 左卿微微颔首。 墨斐这话没错,容帝疑心病重,心机更是深沉,谁都没办法得到他的信任,即使是位高权重的墨斐也是如此。容帝曾有多敬重他扶持自己登上皇位,就有多恐惧他手握无数皇宫密事,十多年来,他给他无上荣耀,甚至亲笔题写‘国之栋梁’的匾额送去墨府只为祝寿,但是这些荣耀背后,是猜忌,防范!容帝从未任由墨斐掌控朝堂,更别说后宫的事。 朝堂之上,一直存在着许多与墨斐作对之人,这些人,容帝不怎么管,墨斐也没个由头可以剔除,而后宫之中,太子党更是公开与墨斐对立,众人皆以为那是太子被陛下溺爱,以及反墨党官员的能力,实则,不过是陛下用来权衡利弊的工具罢了。 但是在左卿看来,容帝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不过是还没触及墨斐的底线罢了,一旦触地,必然反噬!届时,太子也好,反墨党也罢,不过是蝼蚁罢了。 左卿一通琢磨,看透了未来局势,也看清了容帝那薄弱可笑的手段,却仍然感叹一句:“何谓天子,便是如此。” “本以为眉眼刀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京禹飞横插一杠……”墨斐想到了左卿这人狡诈多端,若被他知道京禹飞是他所派,必然会有隔阂,便又解释,“我们能想到买通江湖人,陛下应该也会想到,这个京禹飞或许是陛下安排的,他可不想佛柃落入他人之手。可惜啊,最后我们谁都没能如愿。” 左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也并不是。” “哦?” “起码知道,陛下对政亲王一直心存防范,而且这次西楼胜出,陛下难免会怀疑是政亲王与西楼串通,毕竟西楼与佛柃自小便要好,长辈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会偏向歌家。虽然陛下最终不可能会将佛柃下嫁给西楼,但是这么多双眼睛见证了,不容得他不承认。我想,陛下应该会尽力拖延婚期,只挂个虚名。等拖到不能再拖,便找个借口推了这桩婚事,而那时,想必政亲王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剔得所剩无几了。” 墨斐无奈笑道:“怎么一件本是极坏的事,到了你嘴里,却成了极好的事?” 左卿朝他拱手为礼,恭敬道:“为义父多思多虑,再坏的事,我也必须挽救回来。” 目送墨斐离席,左卿娴熟的演技此时全垮下来,只剩一副疲惫的皮相。 “不好了!死人啦!” 不知谁在呼喊,所有人都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纷纷朝断云轩主议堂处观望去。 屋檐下垂目的左卿,淡薄的嘴角忽的一扬,令人心寒。 第七十二章 断云轩藏尸案 当刑部派人来时,主议堂已挤满了人,左卿就站在人群最里面,正同玄廷主司言翎交涉。 天已将暮,众人却无离开之意,兴奋的拥在一起,互相讨论命案,顺便从刑部和玄廷那儿听点墙角新闻。 直到夜色低垂,终于统统散去。主议堂顿时只剩下左卿,言翎,和刑部左侍郎洪晋。不消多时,南宫阙从外头疾步进来,忙不迭朝言翎行礼道:“言大人身为皇宫玄廷主司,公务繁忙之下还能为此案抽身前来,本官真是惭愧惭愧!” 言翎侧目看了他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根本不愿与他搭讪。南宫阙十分为难,他本只是刑部左侍郎,大理寺就算再怎么换领头也轮不到他。但没想到容帝体恤南宫一家在杀人案中受尽了委屈,特意将他提拔重用,继任大理寺卿一职。 但是,靠着儿子得到的权位,多少有些不光明正大。 他心中哀叹,恐怕以后再也挺不起胸膛了! “最近陛下严查官员贪污犯罪,向坊间搜集证据,刑部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也接了不少状子?”左卿微笑着说,缓解尴尬。 南宫阙闻声,心中甚是感动,忙道:“左掌事料事如神,最近确实忙不过来,这不刚办完一件便急匆匆赶来了,可还是让两位久等。”说着长叹一声,“世风日下啊,地方小官仗着天高皇帝远搜刮民脂民膏,残害了无数百姓。光是凉山、暨州,便有十一份告状,趁着陛下严办的机会,送来了大理寺。这种事一旦彻察,多多少少总会牵扯到朝堂之上那几个…”他凑近左卿,压低声音,“墨大人貌似也在其列!” 左卿佯装没听见那个名字,浅浅的笑着道:“总归是拿着皇粮,咱们也得替陛下办事,大人在我这儿发几句牢骚也就罢了,可别再去外头说,有心者一听去,免不了一场风波。” 南宫阙心中懊悔,连声道是。 言翎冷静的注视着左卿,心里想着:此人虽不在庙堂,耳目却遍布三省六部,如今又收服了大理寺卿,能力果然不容小觑。随即展颜微笑道:“果然还是掌事你头脑拎得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南宫阙吓出了一声冷汗,连连道歉:“让各位见笑了,本官不过是忍不住发发牢骚罢了。不过我可是一直秉持着小心为上,清廉正直的准则做事,向来不敢做那些私相授受之事!”说完尴尬的干笑几声。 言翎懒得看的看他一眼,不给面子地走开一步:“我看你跑来的时候,大声聒噪的,也没想着要小心为上。由此看来,南宫大人这话不可信。” 南宫阙急得要命,他清楚言翎的做事风格,更清楚他在陛下身边做事,是最接近天子的人,若这会不解释清楚,等传到陛下那儿,自己哪还有再解释一遍的机会!可是越着急,这张嘴越是结巴。最后还是左卿打圆场:“言大人在玄廷多年,是陛下身边最好的一柄剑,此剑可比黑白无常还厉害,杀贪官斩奸逆,锁命立即!这把剑悬在百官头上,谁敢放肆呢?” 言翎走近他几步,一字一字问他:“你敢吗?” “小小蝼蚁而已。” 他再走近一步,言辞逼迫:“掌事你在墨大人麾下,权利可不小,难道不想入朝为官,享受权利带来的快乐么?” 南宫阙见情势紧张,连忙出声缓解:“那个…听闻断云轩发现尸体,本官立即派人前来搜集现场证物,现在已经确定死者为断云轩办事的丫鬟禾霜,死者的死因也已确定,死者颈部有明显勒痕,是窒息而死,周身并无其它伤痕,依下官拙见,此案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情杀,仇杀,劫杀三者其一,不过禾霜在书院做事已有三年,在断云轩一直与人为善,并非张扬跋扈之人,也从未与人结下过仇怨,所以仇杀基本不可能。而禾霜向来勤俭,几年下来并未留下富余,那么这劫杀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基本能断定,若非误杀,那么极有可能是情杀。不过死者在断云轩相处的姐妹均已提前离开书院,剩下一处做事的并不了解她,所以很难从她们身上调查,而现场遗留之物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这个…此案颇为棘手啊!”南宫阙一口气说完,累得面红耳赤,缓了口气后又紧接着问言翎:“不知言大人有何高见?” 言翎冷哼一声,抱怨道:“起初我还纳闷,为何连死了个丫鬟都得出动我们玄廷的人,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刑部无能,大理寺亦是!” 南宫阙不敢呛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左卿。左卿对他的无能感到既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说:“言大人说的正是,刑部和大理寺历年来屡破奇案,可万万不能因为南宫大人而将名声毁于一旦。” 南宫阙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但随即就意识到了左卿的用意。一般这种情况下,作为被质疑者,不管怎么解释,在质疑者的眼里都是狡辩,为官多年的南宫阙深知这一点,是以,他闭上了嘴,顺着左卿的批评,懊恼的、羞愧的点了点头。 左卿继续道:“不过此案也确实棘手,从案发到现在已有几个时辰了,仍旧是无头无绪。”他忧心地看向严翎,“陛下本想借比武招亲稳固与邻国的关系,没想到发生了此等命案,大会上有多国重要人物,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启程回国了,若短时间内不能破案,各国来者将此事传播出去,恐怕会威胁到容国的声誉!是以,陛下只能以玄廷之力,协助刑部、大理寺缉拿凶手。” “掌事大人见解独到,与本官倒是不谋而合,”严翎对他的解释很是受用,“那么接下去,还请南宫大人及洪大人与本官合力,将凶手归案。” 南宫阙和洪晋立即应承,南宫阙偷偷看向左卿,感动地朝他颔了颔首。 离开断云轩,砚生追了出来,在他身侧小声说:“严翎让我带给您一句话,‘墨党耳目众多,不便交流,还是一切如常,但若有要紧,请随时告知,翎定不惜一切代价助掌事一臂之力’,大人放心,严翎与我说的时候,无人在场。” “他倒是小心,明面上与我对立,这样谁都不会想到堂堂玄庭会与我有交集,” 左卿早料到严翎会趁此良机与他碰头,是以留下砚生作为传话筒,当砚生问需要回复什么话时,左卿却并没有什么要说的,玄庭的用处,他得放在紧要关头。 断云轩藏尸案第二日,案件却一直未有进展,左卿为了配合调查,封锁了整个书院,禁止任何人进出,同时将断云轩所有下人关押,等待候审。 苏衍本不意这件事,毕竟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奈何人人都在谈论藏尸案,早已无心学课。苏衍无奈,干脆将案件搬到课堂上,以此案为例,传授一些自我保护和为人行事的知识。 苒婴却一直心不在焉,整堂课下来,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唯独她耷拉着脸,若心不在焉的人换成长孙越,想必苏衍会关切的问上几句,可是苒婴就不一样了,她一安静整个学堂都安静了,苏衍只好奇的看了她几眼,便不再注意。 若这时候苏衍能够放下以往的偏见和隔阂,或许接下来苒婴就不会出事。 夜幕四合,院内一派死寂,似乎是受到了断云轩的影响,整个书院的各个角落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悄悄离开了夜芜园,他不时往四周探查,在狭长而幽暗的曲桥上,如同一个鬼魅一般游走着,一点一点往断云轩方向而去。 转日,阴云低沉,西风刺骨。西楼特地煮了碗桂花羹,一路飘香地送去阑珊院,苏衍瞅着他手里的东西,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非奸即盗!然而西楼却悠闲地转着勺子,在羹中打旋,给她讲起了破案,说的正是断云轩藏尸案! 凶手的目的性非常直接,便是要那丫鬟的性命。可是禾霜无亲无故,不与人为恶,为何被痛下杀手,取了性命。 最最要命的是,比武招亲那日的局势极其混乱,江湖、王族、皇室众多人等搅在一起,若凶手混在人群中,很难锁定目标,极有可能他已经趁着混乱夹在人群中离开了! 这些日子若水城戒严,刑部已经将比武招亲的花名册一一过筛,不过也是徒劳。 苏衍忽然想到什么,忙问:“比武招亲者必须登记入册?” 西楼道了声“是”。苏衍满腹疑云,总觉得有根弦似断似连,始终没头绪,又问:“花名册上有线索了?” 西楼摇了摇头,也是十分失望。 苏衍道:“其实刑部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凶手又不是傻子,哪会让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册,刑部肯定要查的,一查一问,凶手心虚,早晚东窗事发。我看呐,你就去跟左卿建议,要查就查花名册上没有的,比如书院的下人,学生,先生,哪怕是在场官员都比册上的人嫌疑大,如果这都查不出来,多半是闹鬼了。”说罢浑身一哆嗦,感觉身边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西楼道:“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按照刑部的调查结论,仇杀,劫杀都没有可能,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头绪,这件案子多半又是无头公案。” 苏衍冷笑道:“我看是刑部有意包庇,你只是个万朝房掌司,肯定不知道这些内幕。” 西楼淡然一笑,“现在不是包庇不包庇的问题,现在是陛下下了道旨意,限期五日必查凶犯,若逾期未果,必将严办,办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小喽啰。” 苏衍吃惊:“那玄廷呢?” “玄廷是陛下身边最重要的机构,对陛下来说它的可信度比墨斐还高,陛下怎么可能会降罪,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刑部和左卿,左卿下台,我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西楼的话虽然严重,但他的脸上却一片云淡风清,好似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有一天会职位不保,难不成他早有把握?这样一推算,西楼都有些疑点。 不过他向来看淡名利,想来是根本不会在意,所以才有这幅态度。 苏衍暗自笑了笑,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真是太诡异了。 西楼又道:“不过,昨晚倒是抓了一个人,倒不是凶手,只是和这件杀人案有莫大的关联,无奈这小丫头嘴巴严,死活不说出个缘由来,刑部也无计可施,已经交给玄廷审问。”他唧一下嘴,又说,“哦,他是你束幽堂的学生,好像是叫…苒婴。” 哐的一声,西楼手里的碗被突然跳起来的苏衍打翻在地。 “你说谁?苒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把她的事放在最后讲。你不必担心,左卿一直在跟进这件案子,不会让她有事,何况苒婴可是赵国王妃的侄女,玄廷不敢动她。” 苏衍却不这么想,如果苒婴只是容国普通人家的女儿,只要她没参与杀人就不会有事,但就是因为她是赵国王妃的侄女才可怕!现在想想,她总觉得这案子十分古怪。书院从未发生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怎么就这么巧在比武招亲时发生了?当时诸国来者皆在,众目睽睽之下,隔日苒婴再被抓,这不是告诉天下,赵国王妃的侄女杀了人!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肆意造谣,苒婴极有可能会被传成赵国派来的细作,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单单是杀人这么简单。赵王出阴招,容国诸臣必会讨要说法,那么最后便可能会演变成国家之间争斗。 难道…难道这只是容帝吞并赵国的借口? 苏衍心中大骇,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这么不切实际了!当初若水一战,容帝明明可以吞并诸国,实现统一,但他却并没有如此,仍旧保留各国权利,而这一决策也确实是高明。毕竟当时容国虽然有能力打仗,却并没有精力去管理,容帝此法不仅解决了战乱,同时让诸王心服口服,甘愿在容帝脚下称臣。几十年过去了,除了远在天边的临国仍旧敌对,其余皆和平相处。 既如此,容帝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去打破和平!如此一来,他不仅丢失了信誉,还得不偿失。 此时西楼担忧的盯着她,“你在瞎想什么?现在束幽堂人心惶惶,你必须回去主持大局。” “对对对!现在苒婴被抓,不知情者一定把她当成杀人凶犯,那么束幽堂也难逃众人腹诽。”说着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能帮我见到苒婴吗?” “你想干什么?” 她狡猾地说:“好事!” 第七十三章 一线生机 大理寺的天牢乃全天下最阴森恐怖的地方,一层层深入地下,像迷宫一样的格局就足以让人奔溃,尤其是从每一层牢笼里传来的铺天盖的凄厉叫喊,穿过甬道不断往上,即使天牢有铜墙铁壁也无法抵挡住这些由地狱而来的声音。 苏衍吓得立即缩回了刚触及门环的手。漆黑夜幕下,除了牢门两端悬挂的两盏油灯外没有一丝光亮。她凑近门缝,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狭长的甬道,还有倒了一地的狱差。 哭喊声时有时无的,这其中便有苒婴的。 命案兹事体大,本关押在刑部的苒婴在昨日便已被转交大理寺关押,等待候审。 她不敢再迟疑,迅速开了锁,闪身而入,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而下极为顺利,狱差不多,都被西楼提前解决,但是刺耳的哭声混杂着诡异的响声,被冷风一吹,在不见尽头的甬道中像极了鬼魅的笑,几乎让她崩溃。苏衍一步不敢停留,照着偷来的图纸,躲过了无数机关,终于见到了苒婴。 昏暗的牢房里飘出来一股潮味,混着老鼠的尿味,苏衍忍不住打了个恶心。听见有人来,苒婴迟钝的抬起头,视线撞见苏衍,愣了一愣,随即又不屑的冷笑:“苏先生好雅兴,大半夜不去会情郎却来这儿看我。” 苏衍由衷感到这丫头还真够记仇,都这时候了嘴巴还这么欠打。 “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冒着杀头的风险潜进来,你还不领情!你若想出去只能自救,而唯一办法就是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说着已经拿头钗打开了锁进去,不管苒婴的惊讶,继续道,“刑部和玄廷认定你夜入断云轩嫌疑重大,如果你要再咬牙死撑不吐实情,别说书院,就算你那做将军的爹和你姑姑来了也救不了你!这案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玄廷是想拉你做替死鬼,好让他们可以提前破案,你却会因此丢掉小命!” 苒婴依旧坐在那儿,只是由蜷缩着换成了抱臂而坐,满脸无所畏惧,“就算人不是我杀的,可是你怎么就确定我知道凶手是谁?” 苏衍摇了摇头,对她的天真感到怜惜:“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骗过我?你就差把‘我想顶罪’写在脸上了!你究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凶手手里,让你不要命了?!” 苒婴神色淡然地看着她,说:“先生的想法很是奇特,我不过是看透了生死,所以是不是凶手又如何?你何必多管闲事?” “闲事?”苏衍一把将她提起来,“你是我学生,不管你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不管你想生想死,我都必须救你!还有你记住,你生来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好好活着,为了自己!” 苒婴冷冷道:“有些事你不懂,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痛苦,说出此番大道理倒是很容易。不过也是,苏先生一帆风顺,有副掌事和房掌司两位大人保驾护航,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不同…”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泪,她似乎想吐露心事,可是临头还是放弃了,“你走,我的事与你无关,别再假惺惺的做给我看,没必要!” 她挣脱开苏衍的手,转身走向角落那张肮脏的床上,背对着门口睡了下去。任凭苏衍何劝如何骂,都得不到回应。 苏衍气急,想一棍子敲晕了她,但是又顾及到苒家声誉,只能作罢。 回到书院时已是转日,天蒙蒙亮,若水似乎下过雨雪,又冷又湿,到处都充斥着沉闷。 左卿孤零零的立在湖上廊桥,手里撑着十八骨油纸伞,低头看着桥下被雨雪打乱的湖面,依稀能见红色的鱼背,纷纷游向远处。 苏衍冒雨飞奔向阑珊院,见到左卿,下意识要躲避,没想到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抬头看向她,神色严肃的说:“既然无功而返,为何不能听听我的意见。” 苏衍忐忑地挪步过去:“你如何得知?” “或许是从西楼买来蒙汗药开始,也或许是他神神秘秘地跟南宫阙借了天牢地形图开始,但让我震惊的是,他居然任由你以身试险,你可知天牢有多少机关?你又知不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你的下场比里面任何一个杀人犯都惨!” 苏衍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半天才回过神,心里有气,不愿与他多说话,正欲离开,却被他拦住。 “玄廷的人严加拷问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你去问难道就行得通?你身为先生本就不该多管闲事,现在人人自危,你还横插一杠,且不说这个,就凭苒婴平时对你冷嘲热讽,便不值得你如此,不知道你是太善良还是太爱多管闲事。” 苏衍听此言,心中更加不悦:“我是她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岂有不管之理?虽然苒婴在平时对我不待见,但她还是个孩子,难道我还和一个孩子计较?现在她身陷囹圄,我身为先生,理应为其辩护。我知道你是墨斐的义子,但我更是授课先生,学生才是我的大局,如同你一样,我会尽我的所能去维护好我的职责。” 左卿没想到苏衍对这些学生是动了真情的,忽觉的自己的心胸实在狭隘,瞬间惭愧不已:“你所言极是,是我思虑过多了。” “可惜,现在我就是想维护好职责也有心无力了…”她泻了气,一脸哀莫大于心死。 左卿问道:“你对此事可另有见解?”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苏衍比别人能看到更多的细节和隐藏的痕迹,比如后山杀人案的时候,再比如现在。 苏衍转身往阑珊院入口走去,左卿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湖面漂浮的水雾中缓缓而行。 “言翎身为宫中玄庭主司,听命于陛下,此次陛下派遣他调查书院命案,他多少会觉得小题大做,大抵是不会太用心,可是此案却偏偏是个麻烦案,他自然愈发烦躁,急着结案,就怕催着催着,下头的官员一着急,就强行定了苒婴的罪。” 左卿心中惊叹:苏衍虽然不深入官场,却是深谙此道,难怪西楼会对他如此迷恋,这等女子,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了。 苏衍突然想到一点,一个最重要的信息:苒婴虽然与长孙熹为伍,但一直以来是被她左右着,做的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她那胆子还不敢去杀个人。可是命案已经与她挂钩…那么她想保的人,那个凶手,一定是手握着苒婴的命门…… 难道,是长孙熹,是她威胁苒婴? 左卿似是能看透他的心思:“苒家虽为武官,如今却早已凋落,唯独苒婴那位副帅父亲还在朝中为家族谋求一席之地,然而这位副帅却因他妹妹赵王妃,近来很是头疼。” “何事?” “你还不知?赵王妃寝宫中搜查出巫蛊小人,现已被软禁。苒婴她父亲正忙着自证清白,哪管得上她女儿的事,即使再宠爱,家族安危才是第一。” “那便对了,都对的上了!之所以苒婴会急着背杀人之罪,看来背后是有人借她家族的事作要挟。可是……究竟是谁会在书院杀人,还大动干戈找苒婴顶罪?又是谁,会有这个能力保住苒家?” “赵王妃软禁,关系着苒家的权位,倒是有这个可能作以要挟。不过…听说王妃软禁的当天,和苒家所有有往来的商人统统撤回了生意,那些生意人都是是长孙家曾经的受益者…” “你是说…长孙家?那日在比武招亲上长孙家的人倒是来了几个,可是怎么会杀一个丫鬟?就算杀了人,长孙大人不就在刑部,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苏衍又细想,恍然大悟,“长孙熹!” “何以见得?就因她俩熟识?” “长孙熹向来恶毒,杀人眨不眨眼我不知,但是威逼利诱可在行了!指不定她在帮人找替罪羊,正好苒家出了事,苒婴自然就成了长孙熹的目标。不过其中的牵扯,或许比这个还要曲折。” 左卿微微颔首:“或许…”思虑片刻又问,“那长孙熹又为何对禾霜痛下杀手?” 苏衍皱起了眉:“我哪知道!” “不管凶手是谁,为何杀禾霜,总之,这个长孙熹倒是可以查一查。” 等翌日开课,如往常一样,所有学生自顾自做他们自己的事,除了长孙越还算听了半节课。下了课,乱哄哄一阵后,课堂上也只剩下长孙越。 苏衍见她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好奇的凑了过去问她:“所有人都走了,你怎么闲的下心待在这儿?”不过转念一想,长孙越本就不与学生一处玩耍,不跟出去也是自然,便不再继续这个问题,打算去找长孙熹谈话去。 长孙越却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咬着牙,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苒婴…她是无辜的。” 苏衍愣了半天,才确认这句话是长孙越亲口说的。 “你是在替她说话?”苏衍觉得新奇,说,“呵,奇了!束幽堂所有人恨不得与她撇清关系,你倒是一枝独秀,你为何会觉得她无辜?” 长孙越的心里仿佛压着千斤之重,半天才将气息捋顺,“出事那天,我看见了。” 寥寥几字,语气虚无,却瞬间让苏衍心中涌上百种滋味,混搅在一起,几乎要背过气去。她失望的地摇了摇头,问:“为何不早说?” 长孙越被先生严肃的眼神吓得不敢抬头,“那日我从万朝房借琴回来,途径断云轩已是入夜,就瞧见有个模糊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上去,跟到禾霜的屋子的时候,人影就没再出来过。因为天黑,人影又是背对着我,实在看不清是谁!不过禾霜是自己开的门,开门时还四下查看一番。我以为那人影也是个丫鬟,便没多想,鬼知道是个凶手啊!直到比武招亲那日发现了尸体,我才想起来那件事。我都不敢说我去过那儿,我怕被人怀疑!” “确定人影不是苒婴?” “肯定不是!苒婴虽然高挑,却并不丰腴。若不是苒婴被诬陷进大理寺,我是断不敢说出来的!现在众说纷纭,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说什么苒婴是赵国的细作,我担心这事情闹大了还会牵扯到两国之交,所以必须站出来。哦对了!那日苒婴看我的时候,眼神古里古怪的,我跟她本就不熟,也没多搭理,便自顾自走了。” 苏衍陷入沉思。若真如她所言,这案子是熟人作案! 她急忙将长孙越提溜起来,充满希冀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可是功臣啊!” 禅静院,星汉阁。 长孙越又将那日发生的事仔细重述,忐忑的观察左卿脸色变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左卿搁下茶杯,行云流水般收拾好书案上的昨晚送来的账目,插进了身后的书格子,接着又饮了杯茶,才不慌不忙地回应长孙越:“我如何相信你?你说你看见了凶手,那凶手的模样你可看清?还有,既然苒婴无罪,她为何不说出真相,我看是她心虚。” 长孙越紧张的满头是汗,连忙向苏衍求助。 苏衍急道:“长孙越不是那种会骗人的人,我相信她说的话。” 左卿非常为难,捏了捏人中说:“刑部和大理寺不会听你们的片面之词。” 长孙越嗫嚅:“若水是有宵禁的,不可能会有外头的人潜入,我便没多想。但是离开前,我的的确确看见了人影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想想,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禾霜那儿,必须要找回来的。” “若证物已被人影偷走,那么这件案子还是难解之谜,苒婴依旧是嫌犯。”左卿也很想破案,这对大家都好,可惜有人暗中做手脚,想让苒婴背负罪名,又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苏衍却并未气馁,“我们还是赶紧再去一趟断云轩,说不定凶手没找到他要的东西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左卿倒是不反对:“你若真要去,得晚上潜进去,白日里守卫森严。” 苏衍了然于心,而长孙越却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苏衍对她道:“接下来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赶紧回去该睡睡该吃吃,我看你的脸色快跟死人差不多了,别多想,好好休息,为师我会解决哒。” 长孙越不放心,却拗不过苏衍的坚持,当即便回去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七十四章 涉险查案 入了夜,死过人的断云轩分在阴冷,所有下人被遣去了别处,只余几个看守留在各道门外。苏衍翻墙而入,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禾霜住的屋子在最西面的角落,远离三重廊和议会阁,沿靠着西面的树林,只一墙之隔,有扇木门相通。从前是一众丫鬟群居之所,后来走的走,调职的调职,最后只剩下禾霜一人居住。 苏衍没有直奔案发地,而是绕过禾霜的屋舍,来到了后边的池塘。拨开杂草探了探水深,又观察起了水面,心中似乎抓了到什么线索。 “你说,如果你是凶手,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为了什么?” 蹲在一旁的灰白色影子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是她主子,犯了事,最多不过骂一回。如果我是和她共事的丫鬟下人,两人之间有矛盾,也顶多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杀人的话,一定是他做了让我极其愤怒的事,或者被她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得不杀之。” “对,就是秘密!区区一个丫鬟,没财没色,谁又会为情所杀?再者,她很少离开书院,据与她共事的人交代,她从不与人交恶,矜矜业业的,你说她哪儿来的仇家!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才会被杀人灭口。” “究竟是什么秘密,竟会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西楼沉思良久,实在想不出所以然。他看苏衍还在研究这片池子,便几步蹲跳过去,问道:“你在这儿看什么?” 苏衍拍去水渍,起身道:“长孙越发现禾霜曾给一个陌生人开门,离开前还看到那人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现在想想,禾霜在那一晚可能就已经遇害了,而那凶手在翻找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关键证物!不过他八成是找不到了,因为禾霜将那件东西扔进了屋后的池塘中。” 西楼下意识看了眼被杂草覆盖的水面,问她:“为何要扔?” “自知大限将至,不能将证物落入凶手手中。” 西楼合上扇子追问:“她如何确定有朝一日我们会注意这片池塘?” “因为,长孙越!”苏衍走回到屋舍虚掩的正门外,又踩着发霉的青苔路到达那扇半开半关的木门外仔细观察。 “怎么了?”西楼忍不住问。 “这扇门的锁孔内全是锈斑,看来荒废已久。”苏衍将门关上,却发现这很费力,“门已经很难关上,应该是一直敞开的。你看门下面,都是人踩出的痕迹,不仅有那日刑部查案时留下的,还有许多女子的鞋印,料想这里是一条丫鬟们的捷径。”她挪开脚步,看着青苔地上新留下的交错的脚印,“昨日刑部和大理寺也注意了这扇门,聚集在此处,商量了很久。” 西楼看着苏衍关上门又打开,打开后又不断走进走出,绕着门始终得不出结论。实在看不下去,立即伸手制止了她,“你不会是觉得这扇门和凶手有关系?要真如此,刑部和大理寺早就发现了,外头的树林都比这扇门关系大些!” 苏衍正低头反复检查地上的脚印中是否有其他线索,被西楼一语惊醒,急忙看向门外的树林。 “树林、布满了锈迹的锁孔,丫鬟们的通道,还有长孙越的亲眼所见……我问你,大理寺过来那日,这扇门是否打开?” “那日我不在,但是左卿在,说是他们发现门有端倪,便将它打开查看,却什么也没发现,以为是错觉。” “原来,这扇门在案发那日是关上的,可是锁孔布满了锈迹,倒像是一直敞开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才会如此。” “也有可能只是未上锁罢了,刑部怎会没发现。” “你看那儿,”苏衍指着门后的围墙,围墙上布满了青苔,但是有一片和周围颜色不同,她将门重新打开,靠在墙上,正好将那片区域遮盖。 西楼恍然大悟,惊道:“正如你所言,此门从未关上过!” 苏衍感觉脑子里的线索正在慢慢拼凑起来,越来越全:“假设案发那晚,凶手从树林里过来,经过这扇打开的门,敲开了禾霜的房门,禾霜知道凶手目的不纯的同时,发现长孙越躲在树林里偷看他们,便将证物抛向杂草丛生的池塘里。若自己遇到不测,长孙越害怕,必会向长孙大人禀报。只要刑部来检查这片池塘,就有很大几率捞到证物。凶手杀完人后打算原路逃走,心虚之下,将本该开着的门关上,然后翻墙逃离,妄想掩盖自己逃走的路线。” 西楼不禁拍手称赞:“阿衍真是有诸葛的心思啊!那通过这些线索,你能确定凶手吗?” 苏衍摇头:“只能确定长孙越说的不假而已。除了这,最多知道凶手和死者认识,并且走这条捷径不是第一回,但绝对不是断云轩的下人,下人不会不知道这扇门是坏的。”她灵光闪过,急忙问,“我再问你,书院是从何时开始闭门的?” 西楼道:“就是万朝房关门的时候,戌时。” “戌时?刚入夜,长孙越说那日正是刚入夜。你快去通知左卿,调查那日所有外来人,虽然没有登记,但昼夜交替,闭门之际,守卫一定有印象!” 西楼疑惑:“你不是说禾霜在外并无仇人?” “一切都是猜测,所以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验证。还有,让刑部来池塘捞。” 西楼将扇子插进腰带,搓了搓手道:“大冷天儿的,何必再去麻烦刑部呢,我去捞!” 不出所料,池塘里果然有证物,是一件汗巾,塞在瓷瓶里,西楼捞到的时候,它就飘在杂草最多的地方。 苏衍踱步在昏暗的屋内,摸着下巴道:“汗巾…女人的汗巾,这到底是凶手的,还是谁的?” 西楼拿着针挑烛,一边说:“汗巾有时候是可以单向指认,但有时候,它只是件汗巾。” 苏衍问道:“可有查过那晚戌时进出书院的人?” 他摇头:“那晚闭门时正值守卫换岗,并未看到有人进出,看来凶手是趁着换岗空荡潜入,也可能是躲到第二日才趁着比武招亲人群离开。” “真阴险!”苏衍用力将汗巾扔在地上,“长孙越没看清凶手,不知是男是女,汗巾又不能指明主人,守卫也没看到。这下好了,线索全断了!” “谁说断了?你啊,昨儿还说你聪明,这时你又糊涂了。” 苏衍一头雾水。 西楼道:“既然凶手没找到汗巾,就一定会再来,即使不来,他也会时刻关注此事,一旦有风吹草动必然方寸大乱,我们再设下陷阱,必保他自投罗网!” 苏衍蹭的一下跳起来:“好主意!那我赶紧去放风声。” 西楼看着一道影子飞速而过,耸耸肩,自言自语:“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真是拿你没办法。” 翌日,书院仍旧毫无动静,放出去的风声似乎石沉了大海。 苏衍急匆匆地跑去万朝房,刚进院子,却一头撞上了长孙熹。苏衍倒吸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道:冤家路窄! 长孙熹手中怀抱着锦布包裹的不名物件,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笑出声:“苏先生再急也不必如此,天都还没黑呢,就等不及了?”她回头看了眼万朝房,继续说,“房掌司这会儿没得空,你还是晚上再来,正合他意。” 苏衍气急,正要发作,突然灵光一闪,想吓吓她,便说:“你有这功夫嘲讽别人,倒不如安分守己。眼下断云轩死了人,大家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你倒好,还来万朝房。你来的时候,是走哪条路的?” “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昨日我也是和你一样,不怕死的到处闲逛,临时起意要去万朝房走走,挑了断云轩西面那片树林里的捷径,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苏衍见她已没心情挖苦自己,不禁得意,“我瞧见刑部的人在那儿办案!好家伙,一堆人呐,玄廷那位掌司也在,那叫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说重点。”长孙熹不耐烦道。 苏衍狡诈一笑:“你也知道南宫大人与我相识,他便好心提醒我这段时间别走那条路,以免惹事端,因为呀,死过人的地方很邪门的!” “可笑!世上哪有鬼,你别危言耸听!” “就算没有鬼,你最好也别去那儿,刑部查案可是很严格的,接近者一不小心就会被怀疑是凶手。” “那是你们,我乃长孙家嫡长孙,他敢怀疑我?!” “案子面前无亲友,抓到凶手才是要紧。主要是那条路连接着断云轩西门,西门向来是丫鬟们的通道,刑部怀疑那门有蹊跷。” “门?门怎么了?”长孙熹突然面露惊恐,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乎是瞬间平复了情绪。但是她这一转变却逃不过苏衍的眼睛。 苏衍仍然很淡定地说:“那扇门不像是一直关着的,但案发当日却莫名其妙的关上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可能就是凶手故意关上的,想掩盖逃走的路线!继而从侧面得出,这附近定会留下线索,线索之中,或许就有证明凶手身份的证物。” 长孙熹干笑一声:“跟我有何干系…我,我告诉你,今日我来这儿走的是正路!” “嘿嘿,我就提醒你一句,那儿已有官兵把守,省得你白去一趟。” 长孙熹狐疑的盯着她,心里总觉得奇怪:“你跟我说这做什么?” “我是看在长孙越的份儿上,好歹你们是姐妹,否则鬼才和你说这些,吃力不讨好!”说罢,大步走进万朝房。 长孙熹却再也控制不住恐惧,提了裙子,急忙离开。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苏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西楼。万朝房好像刚到了一批贡品,西楼正在验收。苏衍候在门外,直到最后两个下人离开才小心翼翼的进去。 西楼沏了壶茶,含笑说:“怎么,怕碰坏我的宝贝?” 苏衍脚步一顿,忍不住翻白眼:“说的好像是你的似的,忒不要脸。” “不是我的,却是我父王进贡的,刚出炉的琉璃,来,给你瞧瞧。”说着从铁架子上搬下来一件大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纸,出来的是一件透亮的青花色琉璃三角樽,撒了很多红色水滴。 西楼得意地展示着它:“这宝贝,历经三十名工匠,不断雕琢,上品中的上品。”说到这儿,他那双刚刚还亢奋的眼黯淡下来,“为了赶制这件东西,工匠没日没夜,不敢疏忽。可是回报的却是连温饱都无法满足的一点点工钱。弱国无尊严,窝囊至极!” 说着苦叹一声:“以前的燕国并非如此窝囊,大概是在毓后薨逝之后,容帝开始对燕国强加赋税,每年纳贡增了三成!” 毓后…苏衍很少听西楼提起她。当年燕王妃改嫁,轰动六国。民间都在说,那样完美的的一位佳人,就得配容帝这样的英雄,那时候苏衍也这样觉得,可是现在… 苏衍难过的垂下头,楚王当时该有多痛苦啊。 阴森的大堂,玄色帷帐在夜风中微微摆动,诡异的气质笼罩着。瑾云城跪坐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一侧,另一侧,墨斐静静坐着,微睁着眼。等下人沏完茶,他缓缓起身,端起茶杯,走向对面,微微躬下背:“云城姑娘曾为将军出生入死,去过不少深宫禁院,想必这身手无人能及。眼下老夫有件难言之隐的事,不知云城姑娘可愿听一听?” 瑾云城看着他手中暗色的茶水,直起背,行了简礼:“愿闻其详。” 墨斐将茶置在她的案上,负手,在大堂内踱步。 “老夫有位得力的助手,现在被一宗案子缠身,终日难安。老夫在朝堂多得他协助,实在不忍心失去他。” “可否问大人,此人是谁?” “姬昱。” “门下省左侍郎姬昱姬大人?记得是九年前上任,上任以来,替大人寻了很多贤才委以重任,如今大人能在朝中一呼百应,确实有他的功劳。”瑾云城对墨斐有哪些帮手,出自哪里,各有什么背景联系,十分清楚,这也是她曾作为死士的本职工作。 墨斐眉目一沉,回头看她:“此人受不了严刑拷打,不能落到刑部。” “杀人灭口?” “还没到那时候。”墨斐回到案前,饮了口茶,才道,“帮我潜入断云轩,找出那个丫鬟死前藏的东西,带给我。” “是何物?” “一条汗巾。” 苏衍咬着狗尾巴草,坐在房檐上,两条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将屋顶垂下的树枝摇的簌簌作响。 她打了个哈欠,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人。 “你说,我们这样蹲守,真的能守到凶手自投罗网?怎么着都觉得他要是真来了,那也忒傻,哪有这么傻的凶手!” “有时候并非凶手笨,而是在危机面前,很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长孙熹不过是单纯害怕而已,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正常人怎么会是那种反应,你放心,消息一定传出去了,凶手定会前来!”西楼咬了口瓜,问她,“今天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天亮。” 西楼哦了声,扭了扭屁股,一口咬住瓜,解下披风,折的方方正正的叠在一边,拍了拍它:“过来坐。” 苏衍瞥了眼那个垫子,立马挪过去。坐着坐着觉得无聊,从袖中抽出墨绿色汗巾,凑近闻了闻,急忙丢到一边,抱怨道:“我还不如交给大理寺,顺便也让他们给我排几个人使使,我也不必这么没日没夜的!” 西楼将它折好,藏在腰带里,转头问她:“那你要跟大理寺要哪几个人?” “盯梢的两个,抓人的四个,守门的六个……还有预备的六个,全部埋伏在暗处,我就呼呼大睡,一旦有声响,我立马号令手下,一鼓作气将凶手绳之于法!” “要是交给了大理寺,哪还有你的事儿,你就真的要回家呼呼大睡了!还不如我们自己干,干得好,还能从容帝那儿得点封赏,干得不好,再上交证物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苏衍略略思忖,用力点头。 一阵寒风刺骨,苏衍下意识去摸脖子根,却摸到一手血,吓得大跳起来,猛地发现眼前立着一个白色影子,在交错的树枝中影影绰绰。 两人都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走眼就让他溜走。 影子盯着西楼的腰,手上的阔刀纹丝不动,冷光在刀面翻腾。 苏衍急忙从靴子里拔出短剑,做好防御:“报上名来。” 影子的双眼在面罩下眯起,提起刀,横对着苏衍,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说道:“我会刻在你的墓碑上。” “奶奶的这么嚣张!西楼,你攻他左边,我负责右边,今天我们就来个双剑合璧,让他开开眼!” 只听得西楼轻轻嗯了声,转眼已经冲刺出去。苏衍也赶忙追上去,在即将攻到影子面前时,迅速分开,攻其左右。影子一脚蹬住树干,跳上了树冠,又从另一边飞下,落到他们身后。 影子冰冷冷的声音道:“把东西交出来,留你们活口。” “交出来可以,只是尊驾总得留下姓名,上头就是问起来,我也好有交代。”西楼握住苏衍的手,又小声提醒,“此人轻功了得,你我不是对手,现在他还未使出兵器,暂时不能摸透招数,没办法应对,你小心。” 苏衍点点头,不敢松懈。 只见影子收起阔刀,歪头看着他俩,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看着手中的玩物。 “你们是一对?”他似乎很好奇这两人的关系。 苏衍愣住。这大半夜的,凶手不杀人灭口,关心他俩做甚?! 影子又问她:“若他死了,你会怎样?” 苏衍看了看西楼,心里十分为难。若西楼真的有难,自己定当舍身忘死,但是影子问的,明明是男女之间…… “我不会死,更不会让她有危险,你休想拖延时间,要么打一场,赢了东西拿走。”西楼冷冷道。 “那,输了呢?” “输?那便留下姓名!”言罢,一道疾风闪电,苏衍只捕捉到西楼腾了云似的朝影子方向奔去,随之几道锋利光影射出,袭向敌人。然而对手一套刀法使得是出神入化,轻轻松松地就化解了。 苏衍不知如何帮忙,左看右看,根本插不进手。影子用的虽是刀,脚下却灵活的很,一套刀法,愣是耍出了千百种花样,刚中带柔,甚是好看。而西楼的扇法宛如流水,却暗中波涛翻滚,气势逼人。只奈何影子的刀质量忒好,几十招下来,愣是没被破坏一分一毫,西楼更是连他的身都难以近得! 两人过了几十招,西楼一点甜头都没尝到,反被牵制。才发现凶手这是在拿自己耍大猴!自负之极,可恶至极!登时怒不可遏。他飞身而起,折下树枝,以树枝为剑,和他周旋起来。 苏衍终于看准时机,举起短剑对准他的后背偷袭,影子回身抵挡,西楼趁机将树枝朝他掷去,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右肩,顿时红了整个肩头。 西楼这一刺,刺中的是他的穴道,他一时间难以动弹。正当两人都松了口气,准备拿下他时,没想到他突然用内力震出树枝,反击苏衍。趁着西楼慌乱搭救之际,又顺走了他身上的汗巾,从屋顶后边仓皇逃窜。 西楼哪管得着什么证物,急忙去检查苏衍的伤势,幸好,只是伤了筋骨。 苏衍捂住伤口,一脸沮丧:“还是让他跑了!” “别急,我自有他法。”有个人,或许是时候用了,西楼暗暗想着。 “他抢走了证物,肯定不会再来断云轩,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引他出面了?”苏衍又气又悔,“早知此人是个高手的话,就不该将证物放在身上,真是大意!难不成,这事真和长孙熹无关?” 西楼捏了捏她的脸,安慰:“别灰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苏衍吸了吸鼻子,突然灵光乍现,“对了!方才交手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很是奇特,应该不是容国的香料,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只是现在想不起来!” “回去睡一觉再说,别多想了。” 一整宿,苏衍脑子里全都是在凶手身上闻到的香味,越来越浓,挥之不去。她总觉得在哪儿闻过,可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第七十五章 追凶 左卿听闻苏衍和西楼连夜抓凶手的事,不仅没有担心,反而抱起他那个精致的小暖炉,倚着门,满脸嘲讽道:“西楼可是出了名的淡然处事,没想到跟苏衍混久了,竟也受到了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真是千古不变啊!若水城现在应该热闹疯了,不知大家对此作何感想。” 砚生停下了手中研磨的活,偷偷看了看门口的大人,心里嘀咕起来:大人平日里正正经经的,怎么这会不嫌事大看起了热闹?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一变化正好被左卿瞧见,“怎的,你还有意见?” “哪敢啊!”砚生连忙奉承,“大人您计谋高深,我一个没正经读过书的,哪有资格质疑您!” 左卿转身坐到了书案前,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一脸的戏谑,“把事情闹大,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凶手出现在书院,抢走了证物。” 砚生实在不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案不破,玄庭的人日日来骚扰,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左卿见他眉头都快皱出苦水了,忍俊不禁道:“傻子,还没想明白?凶手另有其人,苒婴便多了一份生机。” 砚生这才恍然大悟,转而又担心起苏衍:“玄庭对此案十分恼火,如今苏衍丢了证物,若传到他们耳朵里,玄庭并不知道苏衍与我们的关系,她怕是…大人,苒婴倒是多了份生机,苏衍可就多了份危机啊!” 左卿的手指猛的顿住,缓缓起身,走到窗台下:“最多一天,玄庭必然知晓,你马上去趟王府。” “哪个王府?” “尧王。” 如左卿所料,严翎第一个知道了证物丢失的事,当即带着廷卫迅速包围了束幽堂,里三层外三层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学生们大气不敢出,犹如吓傻了的兔子。苏衍自知事情败露,定得不到好果子吃,眼下唯一保命的办法,只有拖延时间,再另做打算了。 言翎几步走到苏衍身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就是苏衍?” 苏衍不慌不忙行礼:“见过掌司。” “你可有受陛下之命?” “未曾。” “可有受大理寺或刑部之命?” 苏衍不敢抬头,怯怯地说:“未曾。” “既然两处都未向你下达命令,你又为何私自闯入断云轩,调查案情,盗走证物?!”严翎步步紧逼,同笑里藏刀的墨大人相比,他的气势犹如汹涌而来的刀光剑影,让人喘不过气。 “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担忧学生们一直被处于危险境地,不敢独善其身,便斗胆前往断云轩出一份力,没想到凶手武功超群…我实在不敌。” “不敢独善其身?”严翎大笑,“你倒是个大公无私之人。可是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你未经允许调查,坏了大事,这是是死罪!来人,带走!” “大人且慢!”苏衍闪退一大步,将一行正要捉她的人吓得一愣。 “怎么,你又有辩词?” “我身为一堂先生,理应为学生设身处地,苒婴是束幽堂的学生,若她有罪,我有责任尽我所能协助破案,还书院一个安生。若她无罪,更有责任帮她离开大理寺,还束幽堂一个名声!但是我私自参与破案及丢失证物不假,改日定会受罚,只望掌司大人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你是想抓住凶手?” “正是。” “若抓住了,最多功过相抵,若抓不住,你可知下场?” “顶多一死罢了!我的命不值钱,但我若是活着,或许能帮到您,若让大人失望,再杀不迟,大人也好交差。” 言翎心中震撼。面前这女子身材弱小,却有如此坚韧的意志。但佩服归佩服,眼下事关重要,若真让她抓到凶手,玄庭的名声不就废了?若没抓到…传出去让朝廷那帮家伙知道自己轻易相信了个臭丫头,岂不贻笑大方? 想到这些,严翎即使再有不忍,也不敢大意,对她说:“破案本就是刑部及大理寺的责任,与你无关,你若真有心助力,就去大理寺把你所见所闻如实供述。”言罢,示意廷卫将她带走,但出于对她的尊敬,并没有上枷锁。 学生们顿时慌了。大理寺向来只关押朝廷重犯,饶是上回涉及南宫家的命案,束幽堂一众学生们也只是在刑部吃了一天牢饭,可这次…… 先是苒婴被转移至大理寺天牢,又是苏先生……难道,这其中牵扯了什么天大的阴谋? 却不敢跟玄庭掌司质疑,一个个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正在这时,外头的廷卫突然拜倒一片,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虽然稚嫩,底气却是十足。严翎顿觉不妙,连忙转身单膝跪下。 众人期盼中,只见卫尧出现在月门下,从两列红翎玄盔的廷卫中穿行而来,挤过言翎,一把拽开那两名要绑走苏衍的人,转头直勾勾的盯着言翎:“言大人,许久未见,”他歪头想了一会儿,才蹦出一句,“你又瘦了!” 言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将头往膝盖以下压。 苏衍见到卫尧,心里有了底,暗中招呼长孙越过来替她松绑。 卫尧一肚子火气,本是要发泄出来的,但是此事苏衍吃了亏,自己可不能再偏袒。便忍住怒火道:“苏先生的确有过,是该惩罚,但却并非要立刻执行。既然你们玄庭、大理寺一并刑部对此案毫无办法,你说,要拖到何时?人心惶惶,人言可畏啊!书院处于是非流言之中绝非良策,既然苏先生愿意将功补过,且让她一试,成与败,三日见分晓。” “可是王爷,事关书院,陛下的意思…” “父皇的意思是早日抓到凶手,给书院一个安稳,而不是拖延时间!”卫尧一改往日嬉皮笑脸严肃地说,“言大人,父皇下达指令至今也有好些日子了,你们抓了疑犯却无法定罪,好不容易苏衍帮你们找到了证物,并利用证物证实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倒好,兴师问罪来了?” 言翎慌忙拜倒在地请罪:“卑职失职,请王爷惩治!” 卫尧将他扶起,又好言道:“言大人莫要自责,本王也是心急。既然玄庭无计可施,不如就给她三日期限查案,若她有难处,你们必须随叫随到,还有,三日后关于如何惩治她必须经过本王。” “是。”言翎好似被抓住了脖子,半点还手余地都没有。 散退了玄庭的人,尧王立即跑去苏衍那儿,嬉皮笑脸的问:“苏姐姐,我可来的及时?” 一声苏姐姐,叫得整个学堂炸了锅。锦倌跳了起来:“王爷什么时候认了个姐姐?” 苏衍一巴掌将她拍远,又装模作样地对卫尧行礼:“谢过王爷搭救。” 卫尧见她有意在人前伪装,便勉强受了。等遣散众人,才对她道出实情。原来是左卿预料玄庭早晚知道,这才提前通知了卫尧,以防不测。 临走前卫尧问她,左卿对她为何如此上心,可是却鲜有往来。 苏衍只是苦笑。 束幽堂内侧的房间,苏衍靠在躺椅上,手中的茶不知添了几回。卫尧的话仍在他心中徘徊,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 的环形回廊层层叠加而上,如佛塔般一直插入穹顶那黛蓝的星空图中,星空图下数不尽的烛台高悬,将它照得五彩斑斓,星星点点的光芒撒落在那一张张笑容满面的男客脸上,他们一掷千金,只为得姑娘们的一夜春宵。 苏衍靠着二楼回廊廊柱往下俯瞰,这里的每一间房,每一处角落,无不充斥着糜烂之味。 徐娘摇曳过来,停在她身边,也看着底楼:“你这么看能看出什么?是能看到姑娘的胸还是哪位公子的钱袋?” 苏衍趴着栏杆,歪头看她:“你这么闲,还来跟我说话?” 徐娘白眼满天飞:“好歹你付了钱,姑娘们都有了客,也只能我这半老徐娘来作陪了。怎么,你还嫌弃?”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随口一问么…对了,你这儿的头牌怎么不见?”苏衍随口问道。 徐娘下意识看了眼底楼角落:“喏,不就在那儿,怎么,你要她陪?也是可以的,十倍价钱,或许人家范老板愿意割爱!”说着一脸贱笑起来。 苏衍给她看了看钱袋:“唉,吸血蝙蝠啊,我这钱囊空空你还要来压榨,亏得我给你带了那么多客人过来,心寒啊!” “心寒什么,就你那些学生?切!搞得我姑娘们男客接不到,还浪费时间在你那一群苞都还未开的小丫头片子上,浪费光阴,浪费精力!” 徐娘还在责骂,手里的绣帕挥来挥去,一阵阵香味扑面而来。 香味奇怪,似乎是檀香和茶香混合,好像还参杂着隐隐芍药味,仔细闻还是能闻出来。苏衍回了回神,这才惊觉这味道和那晚影子身上的是一模一样! “徐娘,你身上好香。” 徐娘停下了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嘴,看着她愣了半晌:“你也闻出来了?” 苏衍心中震惊,感觉大事不妙。 徐娘继续说:“这香料可不简单,它原来的配方就已经很厉害了,我也是偶然间得到,然后改良了成分,特地加了芍药,加的不多,得仔细闻。有清热解毒功效,安神助眠之功效!话说,我这香囊里还剩一点,要不卖与你得了?”说完,又添一句:“便宜点卖给你。” 苏衍后退一步,谨慎地看着她:“你,一直用这种香?” “可不是,好闻谁不用,何况还能吸引客人呢!不过这香料做起来麻烦,一共才没几份…” “别人还有?!” “别想了,早卖给末轩了!” 苏衍沉思良久,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末轩这几日一直用这种香?” 徐娘疑惑地点头,紧接着补充:“十日前才开始用,我看她身上从不佩戴香囊,一股子刚从澡堂出来的味道,便逼着她佩戴此物……怎么了?” 苏衍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忧心忡忡地说:“徐娘,你可知断云轩死了人?” “那我怎会不知,大街小巷都成了下酒菜了!你这是小看我的能力了?告诉你,当初整个楚国都城,就属我徐娘的消息最灵通,今次到了若水,一样!” “那你可知,现在被关大理寺的苒婴是我的学生?” 徐娘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回复。只剩苏衍一个人自言自语,“苒婴是无辜的,她看见了真正的凶手,可是最后却被凶手抓来做了鬼,因为凶手手里握着她们家族生死大权,或许案发时,赵王妃被打入冷宫就是一个警告。如今替罪羊入狱,断云轩却出现了证物,真正的凶手慌了,她冒死再次进入断云轩,从我手里抢走了证物!” 徐娘有些被绕晕了,急忙打断她问:“你是说那个学生是无辜的,不是赵国的细作?那按照你说的,凶手是个顶厉害的人,他招惹个丫鬟图什么?!” “会去招惹一个丫鬟,担心事迹败露便将她掐死,慌乱之中又遗留线索,从后门仓皇逃离,看来此人不仅龌龊之极,还没有武功;然而那晚抢走证据的却是个武功极好的人,而且…他又能控制苒家生死…完全合不到一起!可能,杀人和抢证据的非同一人,他们背后控制着苒家的,又是另一股势力!” 徐娘没得到结果,心里十分难受,又想到苏衍方才问到香囊,更加难受,急忙问她:“你问香囊做什么,和案件有关?” 苏衍道:“那晚抢走证物的人,身上也是这种味道。” 徐娘顿时惊傻了眼,话都不会说了。 苏衍仍沉浸于抽丝剥茧:“本来我以为只有一个凶手,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案子不简单!照我看,本来是单纯杀人的,后来这凶手找了帮手,帮手给他找替死鬼,后来又找来江湖人士抢走证物…呀,这凶手背景很厉害啊!尤其是这个末轩,看不出,还会功夫。” 听到末轩被怀疑,徐娘终于回了神,急忙辩解:“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那晚,末轩一直都在吴员外家弹琴!”案件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徐娘却一下子将它打回现实,苏衍不禁蹙眉瞪她。而徐娘一着急,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那晚吴员外喜得千金,大摆宴席,特地花重金请末轩去弹琴助兴,她后半夜才回来,也是随从护送,我还给开的门。” “你能保证你不在的时间里,她没有离开过吴员外家?” 徐娘斩钉截铁:“没有!末轩是最听我话的,她怎么会在宴席上离开半步!” “鬼知道你那个好末轩会不会听你的话,未亲眼所见,都不可信!” 徐娘气得两眼发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最了解末轩了,她怎么可能做那些事,她连武功都不会!或许,是末轩把香囊送给了客人,或者是客人从她那里拿走了香囊呢?反正不可能是末轩!” 苏衍有些拿捏不准。徐娘说的也没错,和末轩接触的男客太多,光凭一件香囊确实不能下定论。 而这时,一个人的出现,让整个案件又多了一个嫌疑人,准确的说,可能是真正的凶手! “我有要事离开,钱下次付了!” 徐娘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衍飞下二楼,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吩咐手下暗中保护苏衍,自己从暗道离开,放出信鸽,飞向书院。 那个男人似乎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跑进,和末轩纠缠了起来。末轩没有反抗,但是那张脸却越来越冰冷,死死盯着他,冷漠的,嗜血的。 男人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嘴角勾着抹猥琐。就是这个锦囊,让苏衍发现了端倪。 “走水啦走水啦!快逃命啊!”苏衍扯起了嗓子大喊大叫,悄无声息的扔出去了一支蜡烛,同时抖了抖被点着的纱帘,火势瞬间通了天。 众人见状,纷纷扔了手里的酒盏,弃了怀里的美人,疯狂逃窜。 顿时乱成了一团糟,所到之处犹如强盗掠夺过一般,徐娘心疼的直跺脚,扯着嗓子喊下人灭火要紧。 男人也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推开刚才还一口一个美人的末轩,逃命去了。 苏衍看准时机,迅速跟上男人,一路离开了。 可怜徐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骂了苏衍大半个时辰。 一个接一个烟花在夜空绽放,末轩站在混乱中抬头看了眼徐娘后悄然离开。的邻街地势复杂,宽窄巷子纵横交错,稍有不慎便会迷失,而末轩却对此十分熟悉。她循着石壁上的记号极速穿行,迅速侧身闪进其中一条巷子。此时,她却突然放缓了脚步,盯着漆黑一片的深处,唤了一声:“姐姐。” “你为何不杀他?”雪白的身影走出黑暗,迎着巷外铺天盖地的烟花缓缓走近她,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姐姐,是她发誓要永世相随的瑾云城! “你向来厌恶男人碰你,这个姬昱狗胆包天,才脱离了危机,转头便来打你的主意,若放在从前,恐怕你早就砍了他的头颅?!” 末轩心里当然这么想,可姬昱是墨斐的心腹,姐姐都要看他脸色…… “姐姐与他都是墨斐的心腹,杀他,会惹怒墨斐,引来祸端。” “你还知道顾忌?”瑾云城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你佩戴香囊去夺取证物,留下了踪迹,现在苏衍已经查到了,下一步可能就会查到你!你是不是太久没杀人,都忘了死士大忌?!” “什么?!”末轩惊恐不安,这才回想起刚才大火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苏衍的脸,原来那不是错觉。 瑾云城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姬昱以为证物拿到手就万事大吉了,在酒坊喝得酩酊大醉后竟胡言乱语,墨大人心灰意冷,决定弃之。汗巾和香囊我已经放在了他的身上,剩下的事便与你彻底无关。” “若真被发现,大不了离开回临国去,继续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末轩执拗地抬着下巴,眼里却有眼泪打转,“可是,姐姐却不能摆脱墨斐,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瑾云城环抱住她,温柔的拍了拍:“傻丫头,我又不是任由他人摆弄的。” “那为何要替墨斐效命?姐姐,墨斐只是帮过我们一回,你已经回报了,为何还要留下来?”末轩想不明白,她们都是死士,只要跟着主人,便没有过去和未来,可是主人都被她杀了,姐姐为何还要另寻主人,自己往火坑里跳! 瑾云城抱着末轩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却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第七十六章 水落石出 翌日,星汉阁。左卿面目柔和地看着砚生沏茶、剥橘皮,放于碟中,全程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既然来了,吃果子。”他盯着门口忽明忽暗的光影,温柔的说,“砚生知道你要来,特地剥的。” “大人,”徐子涯的声音响起,他开门走了进来,朝他行了礼:“我已经收敛了气息,没想到您还是听出来了,您耳朵可越发好了!” 左卿不禁微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会长进,没想到这嘴皮子功夫却挺厉害。” “那还是因为苏先生的耳濡目染,苏先生幽默风趣,能带动学堂的气氛。” 左卿的笑意更深:“阿衍确实很好,她…”之后的话,却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衍的归宿终究不是他,他身负仇恨,而她天真无邪,不是同路人。 恍惚间,徐子涯呈上了一物件,“苏先生一路尾随姬昱,从他身上找到了汗巾和香囊,说能证明他是凶手的证物!” 左卿被一语惊醒,接过证物,将它对着烛光仔细辨认。烛光微弱,却将他嘴角的一抹笑意衬得极为夺目。他向徐子涯吩咐:“我去趟,你回去好生休息。”话未说完,徐子涯闪身拦去他的路,眼中充满了期待。 “我也去!” 左卿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 。 徐子涯随左卿穿行在男客之中,两人都带了西楼特制的面具,并无人认出。 转上二楼,由小厮引路,径直走进角落一间普通房间。刚进门,徐娘洪亮的声音就传过来:“过来,陪我喝一杯!” 左卿和徐子涯互相看了看,便往里走。宽大的屏风后果然是一桌好酒好菜。徐娘已经半醉,此时正倚着小方桌,苍青色的锦绣裙摆铺在软塌上。转头看他们时,步摇晃了起来,将姣好的面容衬得极为惊艳。左卿不禁赞美:“若当年西施没死,见了徐娘也该自叹三分。” “呦,这小嘴越来越甜了。”徐娘笑呵呵道。 “徐娘可不像是暮春之年,你面色这么好,和书院的学生都差不多!”徐子涯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难掩激动之情。 “呀,这个嘴更甜!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大半夜不睡觉,过来就为了往死里夸我一顿?这我可承受不起,这觉我都不敢睡了!” 左卿敛笑,拿出汗巾:“您过目。” 徐娘凑过去闻了闻,慌忙捏住鼻子说:“你若想让我醒醒神,拿坛酒来便行,何必忍痛割爱你的臭汗巾!” “这便是昨晚苏衍尾随那人拿到的东西,还有一件香囊,香囊就不给你了,汗巾便能指证。” 徐娘恍然大悟,酒也醒了不。“原来昨日苏衍闹了这么一出,是在捉凶手,吓得我以为真着火了呢!”转念一想自己怎么着都吃了亏,愤愤道,“她害得我损失惨重,可别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留下来给我回本!” 左卿含笑道:“几个银钱罢了,何必跟一个丫头计较,改日我奉上一百金,就当赔罪。” “一百金?”震惊之余,她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问他:“你何来如此之多的金子,涨俸禄了还是贪污了?” 左卿夹了块豆腐吃,又倒了杯酒,才满意道:“俸禄没涨,有点存粮罢了。麻烦徐娘去刑部一趟。” 徐娘十分疑惑,但又立即明白,“也是,此案极有可能关系到长孙家,你不好直接接触。得,我找个生面孔去,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凶手我是吃定了。” 左卿见徐子涯一直在傻乎乎地看着他俩,便拿了酒杯递给徐子涯:“你不是一直想来喝花酒,怎么发起愣来了?” 徐娘这才注意这位紧挨着左卿的少年,笑着问他:“你可还记得我?” 徐子涯点头如捣蒜:“自然记得,您曾经亲自教过我识字!”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徐娘叹了叹气,“记得收养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你走的时候都十五岁了,真快,我都老了。”说着悲从中来,在桌上倒了些酒,手掌推开水渍。她盯着水镜里的自己伤感着,忍不住落起了眼泪。 这里头的本该是一张淡雅素净的脸,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浓妆艳抹来掩去本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将苦涩和辛酸都藏在面具后,展现给人的永远是一副美艳绝伦,天衣无缝的皮囊。而皮囊之下,那个灵魂早就腐臭难闻。 徐子涯看她越发难过,急得心慌。左卿也发觉她因酒动了悲,连忙唤来阁里的丫头,将她扶回去歇息,并再三嘱咐务必照看好,夜里别受凉,明早醒来备好清淡的蔬菜粥,整日都别再碰酒和肉。阁里的几个贴身丫头都认识左卿,却不知他与徐娘的真实身份,只知这位少年与她家老板很是要好,他的话,便就是老板的话。 徐子涯突然伤感:“不知以后能见到徐娘的机会还有多少。” “不是多少机会,而是什么时候。” 徐子涯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左卿无奈的摇摇头,道:“等事情都成了,我带你离开若水,到时候你和徐娘不是天天见?” 徐子涯豁然开朗,咧开嘴高兴的笑起来。 又过了一日,苒婴被抓一事经过不断发酵,风头已经盖过了断云轩藏尸案,毕竟前者牵扯到了国家大事,百姓更在意这点。现如今街上到处议论纷纷,猜测赵国是不是真的派了细作,容帝又会如何应对。你猜来我猜去,甚至专门有人为此开了个讲堂,针对细作如何窃取国家机密一事做深度探讨。 苒婴可谓是人在牢中坐,谣言四处起啊! 且不论这个,就说苒婴那姑姑,赵国的王妃。原本得赵王盛宠,几年来给苒家稳固政权,苒婴之事爆发前突然被关了冷宫,至今还未重见天日。苒父也受其牵连丢了帅位,苒母心疾发作,苒婴的兄长更是因为她失去了大好前程,本可以子凭父贵,却因此停滞不前…… 案子还未明朗,苒家就已经承受这样的委屈,颇为凄凉。 不过这两件事到了当日下午,发生了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转变。 刑部突然出动大批官兵包围姬府,百姓纷纷弃下手头的工作跑去围观看热闹,这才得知堂堂门下省左侍郎大人姬昱竟然断云轩藏尸案的元凶! 这下可闹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经由刑部连夜审问,姬昱本是咬死不承认,但在看到长孙越的证词以及那条汗巾之时,不得不招供。 原来这禾霜是他偶然间经过断云轩时发现,从此便心心念念的想去瞅瞅,这一瞅瞅出了事儿。禾霜被迫从之,一而再再而三,她想过将此事告发,但是这姬昱心肠狠毒,竟然用她家人性命作要挟。 禾霜心如死灰,终于下定决心杀了姬昱。 她发现长孙越每晚都会拣院子外的捷径走回夜芜园,便写信给姬昱,诱其过来。 案发那晚,同样的捷径,同样的时间,长孙越果然出现了。禾霜故意将他暴露,引起长孙越注意,可惜她虽然好奇,却不愿惹事,所以逗留没多久便离开了,并未看到姬昱杀人,更没看到那条汗巾被扔进池塘。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长孙越将此事告知了苏衍,苏衍从细枝末节推测出了证物的下落。 或许是出于报复,也或许是想活命,他竟然又将与肖妃私通的惊天秘闻给交代了出来。 贪污受贿,杀人灭口,与妃子有染,这三条罪状,条条要命!任凭姬昱如何警告长孙无争自己与宠妃的关系,这位长孙大人是一点都不动摇。 此案后,若水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岁,对这位年过不惑的长孙大人纷纷列入了春心荡漾的行列之中。 姬昱一案就此终结,肖妃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向来小心翼翼的她,只和姬昱红杏出墙了一回,却栽在了这唯一一件错事上。 苏衍对此总结了一下:一个萝卜一个坑,妄想去另一个坑的萝卜都没好下场! 案子破了,苒婴自然是要放回家的,苏衍起了个大早去接苒婴,却在刑部外碰见一个形色匆匆的人,样貌穿着都不像是容国人。她觉得可疑,便紧随其后跟了一段路,发现此人手臂上挎着的篮子有家族的图纹,墨色海浪形状。她看不出来源,便作罢了。直到在看到苒婴那张神色复杂的脸时才想明白,那应该就是苒家派来的家丁。 女儿受冤入狱,家族却只派来了一个家丁,不免让人心凉。 苏衍让狱差开锁放了人,苒婴却仍旧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狱差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她仍旧无动于衷。 苏衍耐心的等着她,没有催过一句,更不打算离开。终于,她抬起了脸,面黄肌瘦的模样让苏衍心中一震。 苒婴苦笑道:“没想到最终来领我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是你。” “你家人来过了,那个家丁……” “他是我父亲派来的,扔了一些补品便走了,临走前还转告了父亲的话,他说……姑姑病逝,哥哥贬职,他这个父亲也撑不了多久,让我在容国找一个好人家,别回去了。长孙熹以姑姑威胁,我不得不给姬昱顶罪,可为什么,”苒婴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查案?你害了我全家,那是我唯一的姑姑!” 果然,长孙熹仍然逃不脱干系,只是可惜,凶手已经被抓,她这个在案件中并不起眼小喽啰根本没人会在意。 苏衍长叹一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的利害关系,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学生,你被冤枉了,我得救你!你若想报仇,我等着。”说着扔了个包裹进去,“外头冷,穿上衣裳跟我回。” 她刚要离开,却听到苒婴带着哭腔对她说:“先生,你帮帮我,我要替姑姑报仇!” “你姑姑对你你那么好吗?宁可不要性命也要替她复仇。” “姑姑是除了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至亲!” 苏衍有些怅然若失。她曾经也有姑姑,那是世上最疼自己的人,血脉相连的至亲!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替她报仇,甚至不知道那个害了她的人究竟是谁! 苏衍摇了摇头,惋惜道:“可那是长孙熹,背后是长孙家族,你如何复仇?” “我去告发她,我有证据,”她想了想,又补充,“我就是人证!” “你?”苏衍觉得可笑,苒父都已经说了那样没底气的话,她又有什么资本去对抗长孙家?不由得发笑道:“以卵击石,你不会没听过?苒家已经不如从前,你拿什么去告发?” “我不相信世上没有正义,总有人会替我主持公道!” 苏衍听到‘公道’二字,更觉得好笑,“若你刚来书院的时候不趋炎附势,就不会被长孙熹拿捏,今日更不会让苒家落到这种地步,你现在想要公道了,当初却为何背弃它?” 听到此话,苒婴大彻大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是啊,我才是凶手,是我杀了姑姑,害了哥哥!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我没有替他们偿命!” 苏衍对苒婴的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讨厌,起初不过是为了心里那点坚持才会出手查案,哪怕是现在,也不过是可怜罢了。但是在看到苒婴为了死去的姑姑这般痛心时,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苏衍轻柔的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说,“知错便好,但是这并不全是你的错,是长孙熹,是墨斐!” 在她怀里哭成了泪人的苒婴强忍住眼泪,问她:“先生,我该怎么办?” “记着仇人,总比不知道仇人是谁好,总有一日,你会得尝所愿的。” 长孙家家大业大,更有墨斐撑腰,她说着复仇,心里却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她绝望的闭上眼,哭得更凶。 第七十七章 突破口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苒婴,回到书院在岔路口上又碰上了几个乐升堂的学生,为首的瞧见她俩,惊喜道:“苒婴,好久不见啊!” 她身旁的少女瞪大了眼睛,连忙拉着她后退几步,小声对她警告:“虽然案子断了,但是苒婴是否是细作这个问题还未明朗,咱们还是别和她走的太近。” 为首的学生道:“人都放出来了,自然不是!” “凶手落网,刑部不能不放她,但是…但是……”她想了许久想不出原因,最后放弃了,找了个借口说,“空穴不来风!她很可疑!” 苒婴怒不可遏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于我!” “是谁?”她们好奇地追问。 “是……”苒婴正想说,苏衍慌忙捂住她的嘴,对月升堂的几个学生解释,“世上哪有那么多细作啊,你们谁见过一个不会武功,随随便便就能被诬陷进牢狱的细作?而且刑部都放人了,那肯定是确定了苒婴是清清白白的,这‘清清白白’当然包括了她的身份!” “可是……” “可是什么?”锦倌闻讯赶来,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们的胡乱猜测,“你们这几个长舌妇,管这些闲事做什么?管好你们自己!” “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叫嚣的是锁清秋,拨开人群,与她对峙,“她也是为书院考虑,你趾高气昂做什么!” 苏衍发现乐升堂的学生正在围过来,便立即将苒婴护在身后,对锁清秋警告:“刑部断案不容置疑,你的同窗是为了书院好,但是这些猜测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处乱说,刑部的人听去,又是一场麻烦!”见众人有面露恐惧,苏衍心中得逞,立即换了副慈祥面孔,继续对锁清秋说,“其实苒婴得救还多亏了你先生的提点,若非她的帮助,我恐怕到现在都想不到证物会藏在池塘。” “什么?”锁清秋震惊不已。瑾先生怎么会插手那样的麻烦,她是向来都不爱管闲事的,怎么会……锁清秋想不明白,便又追问她,“瑾先生为何要帮助苒婴,他们并无交情。” “是啊,他们并无交情,只是学生和先生的关系罢了,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是要互帮互助,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而非落井下石看热闹,其实到头来,多多少少会受到牵连,谁又能得逞呢?” 锁清秋的眉眼之间闪过一道寒意,她往后退一步,朝她冷冷的说道:“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我只问一句,你却能长篇大论一番,想来,瑾先生应该就是这样被你蒙骗的!苏先生,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拽过月升堂的学生的手,往来处返回。 苏衍得意地挑起了眉,遥对着远去的几人抱拳:“多谢夸赞!” 锦倌凑过来一张疑惑的脸,问道:“苏先生,你去了趟刑部碰见什么妖魔鬼怪了,她骂你呢!” 苏衍笑呵呵道:“知道啊!” 锦倌更是奇怪:“那为何还感谢她?!” “因为我高兴啊!” “果然疯了!”锦倌绝望的摇摇头,拖着苒婴赶紧逃命。 夜幕笼罩,阑珊院沉浸在一片幽蓝之色,南宫锦倌拉着长孙越趁夜溜进,一路小跑,钻进了孤鸾阁。苏衍伸出个头看了眼对面朝云阁后,迅速将门关上,燃起火炉,点上旃檀,只开了一半南窗换气。 夜至三更,孤鸾阁内仍是灯火通明。锦倌和长孙越一起裹着棉被,只露出一对尖尖脑袋,听完苏衍对断云轩藏尸案的讲述,两人依旧一副疑惑的样子。长孙越首先发问:“肖妃为何要送汗巾给姬昱,即使妃子送礼于下臣,也必须经过陛下,难道……难道他们之间是亲戚?” 抱着枕头坐在角落的苏衍忍不住感叹:“真是入世未深的纯真孩子,为师就好好教教你,男欢女爱懂不?” 长孙越点点头。 “那男女之间送定情信物听过没?” “嗯…哦!先生是说肖妃与姬昱有染?!” 苏衍松了口气,这孩子可总算弄明白了。 锦倌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妃子居然与臣子有染,不过这姬昱也真是小家子气,竟将妃子赠物转送给禾霜。” “是太小气了,堂堂左侍郎,竟然连一件拿得出手的宝贝都没有,他又凭什么去勾引女色!”长孙越将脑袋又露出一点,对苏衍说,“先生可千万别学禾霜,太不值了!长孙家有好多宝贝,改日我请父亲说句话,给你带几样来开开眼,省的夜长梦多!” 苏衍有些不解,凑近了问:“何为夜长梦多?” “禾霜没见识才会被诱骗,若我让您开了眼见识过了,您便不会被骗去,搞不好会丢了小命!”说着,自己都觉得后怕,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苏衍对她的想法既好笑又感动,忍不住伸手抓了把她的脸蛋,“你先生我见过不少好东西,当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骗走的傻女人!不过禾霜也绝不是因为姬昱送了礼才走上不归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你们要是有宝贝,我终身不嫁也是可以的,哈哈!” 长孙越和锦倌失望的收回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锦倌首先开口试探:“先生,听闻苒婴是被长孙熹要挟的,你与她最是接近,此事是真是假?” 苏衍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震惊地看着她俩,怒问:“谁说的?” 锦倌被她的气势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人在传,具体是谁也……也追究不了了。” 长孙越点头附和:“苒婴受了委屈却不能申诉,我们是她的同窗理应为她站出来!” “你是想借此良机打击长孙熹?”苏衍的眼睛死死盯着长孙越,犹如一双手,无形中将她的虚伪扒得一干二净。她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锦倌对她的懦弱感到厌烦,挺起胸膛说道:“就算如此,长孙越有理有据!她长孙熹哪有一丝半毫做继承人的样子,虚伪,冷血,没教养,她简直就是长孙家的奇耻大辱!”长孙越暗中扯了扯她的手,让她别再说了,可是锦倌刚说得起劲,哪能罢休,继续说,“长孙越虽然傻了些,胆子小了些,起码行得正坐的直,她才是最有资格继承之人!而且,长孙家除了她也无人可以继承了。” 苏衍暗自发笑:“你们说要来听苒婴的案子,现在看来听案是假,借机打听长孙熹把柄,助长孙越代替之,才是真?” 棉被里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苏衍,最后在她的威严下,不得不点头默认。 锦倌小心翼翼的说:“长孙越常年在她堂姐的威势下抬不起头,虽然都是长孙家的孙女,待遇却天差地别,您也看到过长孙熹那张嘴脸了,若再不为所动,将来的形势恐怕对她大不利。” 锦倌的话当然正确,但是那奸诈女孩可从未落下过把柄,这可从何下手? 苏衍陷入了苦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容国又落起了雪,书院已是寒霜裹叶,湖水结冰,院中那些曾经盛开的花树如今也是一派萧条之色。 左卿将自己关在屋内已有多日,期间不是品茶,便是从书架上寻来一卷书,盘腿坐于窗前,有时阅书,有时也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 砚生捧着暖炉哀叹一声,转身开了门出去,门再开时,却是西楼的声音,怀里还抱了个木头锦盒。随着他进门的动作,冷冽寒风灌入,将食案上的书籍吹得啪啪作响。左卿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瞟了眼门口,漫不经心道:“雪越下越大了,你还跑来跑去受罪,这是嫌命长还是我这儿的茶好喝,你要来蹭几杯?” 西楼无奈的笑了笑,说:“你真是一日不损人心里就不舒服。既如此,徐娘做的点心就只能原封不动送回去了!”说着要离开。 “慢!”左卿这才放下书,注意到那锦盒,再次确认,“真是徐娘送的?” 西楼忙不迭跑回来把锦盒打开,又倒了两杯热茶,一边喝茶一边对他说:“徐娘来若水也有些日子了,学做了些糕,特地让我送来了。” 左卿端详着手心那块茶绿色方形糕点半晌,突然问:“你偷了几块。” 西楼不悦:“我连布裹都未拆,你怎断定我偷了?” “徐娘何时这么小气,送吃的只送这三块?” 西楼一屁股坐在他身侧,抱怨道:“路途遥远,天寒地冻的,你还不允许我吃两块垫垫肚子?” 左卿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两块糕点,自己怎么还追究起来,立即将暖炉递给他,以表歉意。 “既然来了,暖暖身子再回去。” 西楼没有去接暖炉,突然严肃地对他道:“砚生说你这几日情绪不振,原因为何?” 左卿这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风风火火的过来,原来是砚生误会了,便对他解释:“我不过是在想事情罢了,砚生太紧张了。” “是墨斐?” “是啊,当今六部之首,朝廷栋梁!接二连三失去左膀右臂,接下去我必须小心谨慎,万不能操之过急。” “姬煜倒台,连带着那些小喽啰都安分了,门下省总算是肃清一片。下一步,你作何计划?” “快年关了,鸣金收兵。” “你要按兵不动?”西楼有些焦虑,“可是三省六部尚有多人还未剔除,日子一长,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那个中书令梁鸾,还有谈岑,此二人最为棘手,还有长孙无争,你千方百计找来兵器谱不就是为了拉拢他?这么些事儿摆在那,你还能坐得住?若墨斐真的产生了警惕,我们更应该赶在他有动作之前尽快将之党羽铲除!” “非也。”左卿否决他的想法,“墨斐现在一定在观望,若真的动手,不就中了他的圈套?兵器谱上下卷都已找到,但去见长孙无争的时机还未到。至于梁鸾,他位高权重,极为谨慎,一时无从下手。我已托徐娘动用的关系去搜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梁鸾也得先放一放。” “所以可以先铲除长孙勋,正好从他那里查一查墨斐的矿产,必有玄机!” “长孙勋无儿无女,只不过是长孙家的养子,至于把柄……”左卿失望的叹了叹气,“十年如一日的清廉,从不贪污受贿的长孙大人,我对他竟无从下手。” 西楼抓住机会,对他说:“早知道你会没头绪,我过来就是提醒你,若要找突破口,长孙熹是关键!” 左卿神色一亮,随之心中已有了计划。 第七十八章 背后的人 断云轩杀人案过去不久便已沉寂,只不过有一人还一直耿耿于怀,此人便是墨斐,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一切不是巧合。尹卓是被儿子连累的,姬昱是失手杀人,那剡儿呢?一次又一次在狩猎场动手,这不像是他的性子,倒像是有人设了圈套,要等他往里跳进去! 难道真如剡儿所言,左卿并非忠于自己? 墨斐疲惫地捏揉眉心,因一宿未眠,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他扶着书案挪动僵冷的双腿坐到了椅子上。案上茶早凉透,火炉也已熄灭,整个书房阴冷难熬,却无时无刻不让他清醒,清醒地去回想每一个关于左卿的细节,清醒地去思考他那些所谓的讨好是不是欺骗。 可是他始终无法相信,他倾尽所有感情的孩子有朝一日会用最冷血的手段,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给了他无上权利,让他结识了各层权贵,他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可为何…… 次日,燕国二公子与歌家长女联姻的消息传遍容国,果不其然,容帝将西楼与佛柃的婚事推到了明年冬天,不过这对西楼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婚约在身,燕国那些参与选世子的朝廷老臣便会重新衡量。 可惜的是,佛柃却成了这盘棋的牺牲者。 阑珊院走廊上静谧地如同无人居住,只剩寒风吹过,树叶沙沙声。苏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着,脑子里全是佛柃的婚。她不知道这门早晚会黄的婚事对佛柃来说是好是坏,对歌家又会有何影响。 她无力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回廊中那一湖碧水,怔怔出神。 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打破宁静,远处有人提着灯笼缓缓而来,苍青色的襦裙在摇晃的灯光下时隐时现,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后愣了一下,轻轻地道了声:“佛柃?你怎的还未睡?” “见你在此出神,便睡不着。”佛柃挨着她坐了下来,将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侧目凝视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衍不忍与她提起联姻之事,便随口胡诌:“无外乎学堂的事罢了。” “我看,是在想左卿。”佛柃的话让她着实吓了一跳,急忙辩解:“寒冬腊月的,我莫不是疯了才有这闲情逸致去想一个冰块,还嫌不够冷?” “那你在想什么?” “学堂啊!”苏衍点了下她的脑门,笑话她,“你这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得空可得好好带你去看医!” 佛经对此一笑置之,又道:“是因为左卿利用我,所以你生气了。” “左卿利用你?”苏衍对她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若不是西楼赢了比武,我也不会怀疑。” “你看你又多想了,西楼本就答应了帮你,自然是要竭尽全力,”说着揽过她的肩膀,在肩头轻轻拍打,“要是输了,我还不打死他!” “若是从前我信,可现在……”她苦笑着对她说,“西楼根本不是想帮我,因为一开始是袭欢择婿,并非我。帮我?借口罢了。”她静静的望向湖水,“苏姐姐,有时候旁观者也会糊涂的,但我一直看得明白,不管是西楼还是左卿,亦或是你我,都不过是这座城的傀儡,早就身不由己了!就像我与西楼的婚约,迟早是要被陛下废除的,我不过是个棋子罢了,用之可用,不用可弃。” 苏衍陷入为难,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佛柃,对于她心里的痛苦,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就像佛柃说的,他们都是这座城的傀儡,左卿之于墨斐,西楼之于燕国,佛柃之于歌家,自己…… 呵,自从一脚踏进城门,她早就回不去了。 但是她不允许有人利用佛柃,哪怕动她一根汗毛,现在,将来,永远都不行! 苏衍‘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对她郑重宣布:“既然你叫我一声苏姐姐,我便拿你当妹妹了,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难过,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怠慢你,只要有,不管他是谁,我苏衍定要他百倍千倍偿还!” 佛柃望着她呆了许久,直到苏衍轻轻推了她一把,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苏衍将她一把揽入怀,手掌抚过她单薄的背,心中不由的心疼,“有任何心事定要与我讲,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若是左卿欺负我呢,你会如何?杀了他,还是……” “左……左卿?”苏衍不敢置信地看她。佛柃微笑着回视,清冷地说,“你爱谁,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苏衍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左卿……有什么暧昧?”说完便后悔了,只见佛柃歪着头,少有的俏皮。她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肯定的点了下头说,“你还是中意左卿的,我看得出来。” 苏衍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个透,连忙解释:“可能……可能我与他早早的便认识了,所以让别人就误会了。你这话与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可别让西楼听见,不然该醋了。” 佛柃的脸色微不可见的闪过一抹黯淡,转而微笑道:“可是迟早有一日,你得面对。” 苏衍被纠缠地一个头变两个大,她真不想把‘死缠烂打''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干脆一鼓作气将她推了出去,关了门,求个耳根子清净。 可是佛柃一走,寂静的闺房里头,她却迟迟无法入睡。回想起过去发生的种种,后山杀人案,狩猎行刺案,断云轩藏尸案,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又过了段时日,书院都在说礼部尚书穆顺被免职一事,说是说错了话,惹恼了陛下,没过几天就被革职,年纪轻轻地就回家养老去了,右侍郎方朝省接替了他的职位,这几日正在家中摆席宴请宾客庆祝呢,书院好些沾亲带故的人都去了。苏衍想起来,当时提议封佛柃为郡主的人就是穆顺,想来,它是因为这才被革职。 一切再次回归到平静,这日大好风光,左卿不知道哪里搞来了只信鸽,捎了封只有西楼才看得懂的信到万朝房,正巧苏衍也在,得知了信上内容后,二话不说,宰了鸽子打了个牙祭。西楼本意只身前往,苏衍却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着,愣是贴到了星汉阁。 只见左卿立于银杏树下,满院金黄,独他一抹白色,衬着远处山峰上的积雪,煞是好看。 见到苏衍与西楼同行而来,左卿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转身便往里走,待他二人追上来时,他已换上一副笑脸,吩咐着砚生沏茶添碳,俨然一个温柔体贴的东道主。 西楼一回生二回熟,自己找位子落座,端起茶正要饮用,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左卿道:“那日发现的宝贝,还得麻烦你一次。” “你怀疑什么?” “不清楚,总是感觉奇怪。” “无妨,只是走一趟的事,不过这事棘手,你得多等几日。” 苏衍看看西楼又看看左卿,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便自顾自吃心来。而当西楼起身打算离开时,她干脆黏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西楼看看她,又看看左卿,心里了然。 苏衍将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一遍,却不立刻说,只是自顾自垂目盯着茶叶来回浮游。 左卿心中也已经明白,请西楼重新坐下,三人相对,各怀心事。 “你想问,便问。” “小公主的病,是你做的手脚。”她并非发问,语气肯定。苏衍从烛光浮影中端详着那张凹陷的双颊,看这模样应该是病了许久。若非为了佛柃,她实在不忍心去当面质问他的为人。 左卿与西楼互看了眼,算是交替了想法。 “是。” “佛柃之所以顶替,也是你做的手脚。” “左卿不作思虑地回答:“是。” “想必,穆顺会不知死活地向陛下提议由佛柃代替,也是你在暗中撺掇,让他当了你的替死鬼。” 左卿沉吟一会儿,对她的话纠正:“这事可就错怪我了,的的确确,我是在这件事中得了想要的效果,但是穆顺可并未当了我的替死鬼。” 苏衍不悦地皱眉,对他的垂死挣扎极度不满,“我说话,你别反驳。”左卿无奈的只点点头,放弃抵抗。她继续说,“那个京禹飞,甚至是眉眼刀都是你的人,你还有多少人安插在若水?” 左卿冷静的注视他她:“重要吗?” “倒是不重要,好奇罢了。” “即只是好奇,何必多问,对你没好处。” 西楼打开折扇,朝自己猛扇,两眼望向窗外,埋怨道:“大冷天的怎么越来越热,左卿,你赶紧让砚生减些碳,太热啦!” 苏衍懒得理他,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气,我死皮赖脸求你帮佛柃,我以为你真心的,原来还不是你的棋子。” 左卿面色有些尴尬,毕竟这样被点破,还是有些挂不住。努力整理了下失态的表情,解释道:“我做的正是在帮她!” 苏衍愤怒地驳斥:“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帮西楼稳固权位罢了!” “佛柃受封郡主,享等同公主待遇,这也算是长了歌家的颜面。” 苏衍听到这样的解释,气不打一出来:“说得好听,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鬼知道你们还在密谋着什么!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朋友,伤了别人的心!” 左卿面色凝重地盯着她说:“在这个修罗场,命运的棋盘从不偏向谁,要赢,就得成为执棋手,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一味愚善只会让你身处困境,寸步难行。” “荒谬!” “你且放心,我就算再罪恶滔天也不会伤害佛柃,我只想得到我想得到的。” “那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左卿突然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面向门外,又长长叹了口气。 此后,左卿再也不愿提及此事,就连西楼也是能躲则躲。求问无果的苏衍终于放弃了,就像西楼告诫的,有些事,不知道为好。 第七十九章 王妃 长孙家派往楚国收租的长工这几日刚回来,大大小小拉了三辆马车,除了租金账本,沿路还顺带购买了无数奇珍异宝。想来再过几日,这些东西进入若水各家铺子,身价一番,又该赚一大笔钱了。 长孙越特地挑了两壶酒送到阑珊院,并附赠一副字画。苏衍瞅了半日光景,愣是没瞧出价值,便转手给了佛柃做人情。此间听闻乐生堂休课三日,瑾云城正兴致盎然地在自家院子里捣鼓那些快被冻死的花花草草,料想应该正需要几杯酒来暖暖身子。便拎了酒,往篱倌奔去。 一路无人,安静地像身处世外仙境,只有苏衍脚踩落叶之声。 篱倌越来越近,她却放慢了脚步,望着灰色院墙里只露出半个屋檐的地方,她心里突然想起了左卿和西楼的告诫。 他们说……瑾云城不简单! 究竟哪里不简单? 苏衍拍了拍冻得冰凉的脸,不再迟疑,立即穿过月门进去。 刚进门便见到屋檐下的瑾云城,裹着厚重的毛氅躺在摇椅上,手里捧着一个模样古怪的暖炉,冷风吹过,粉末状的碳灰从盖子缝隙中钻出,在她周身旋转,然后随着风飞上屋檐,消失无踪。见苏衍到访,瑾云城并未有多惊喜,却在看到酒壶上的花纹后高兴的站了起来说道:“若没看走眼,这应该是江南独有的荔枝酒,就是放眼整个容国怕是都寻不到!” 苏衍大步过去,顺势躺在了她的摇椅上,打开瓶塞子,闻着酒香不禁眯起了眼:“能让你如此喜欢我也算没白忙活一场,可惜这酒只余两壶,如今喝一口便少一口,你赶紧去找对酒盏来,咱们今日痛饮!” 二人坐于院中,推杯换盏,转眼便空了一壶。许是酒意上头,瑾云城有些感慨:“遥记得三年前,我在楚城停留了半年,饮的一直是荔枝酒。后来返回容国,便再寻不到了。”她的视线落在眼前一字排开的青白色纱窗上,嘴里呢喃着什么,苏衍竖起耳朵都没听清,无奈放下酒盏,问她:“你怎么了?” 瑾云城回了神,浅浅的对她抿了抿笑,“只是偶然想起位故人,有些心神疲惫。” “故人?楚国的故人?” “不过是曾经的姐妹罢了,如今早已疏离。阿衍,你可有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姐妹?” “姐妹?”苏衍想得入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妹嘛,我在蒯烽镇的时候倒是有一位,虽是男儿身,却也是胜似女子,此人唯唯诺诺,不堪一击,大家都叫他跟屁虫!” 瑾云城见过不少男人,却从未见过苏衍形容的人,自然是持疑。苏衍解释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等哪日咱们都得空了,我带你见见他,啧,可是世间罕见啊!”正说着,突然发现身旁的花架上有一截紫色花藤冒出来,好巧不巧的挂在她的衣角上。苏衍瞅着这花眼熟,折了一段细细瞧来,近看才认出这是蒯烽镇上的一种花,名为‘姜寒客’。她记得这种花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一般只长于湿润肥沃的南方土地,没想到在容国也能存活!苏衍将花放在眼前,冷太阳的光透过花瓣,花蕊中还留着露水,像极了美人落泪。她看着花,回忆了起来:“跟屁虫家院子里也种满了这种花藤,它有个好听的雅称,叫做‘姜寒客’。想当年他老爹为了讨好小娘子,将院子里都种满了姜寒客,可还没等到那位小娘子来欣赏,却被他那跟屁虫儿子祸害了,他老爹至今不知,他儿子摘了所有姜寒客其实是为讨好我!没几日,那小娘子嫁作他人,老爹大哭一场,如今想来……” 瑾云城宽慰:“你也无需自责,叹只叹缘分未到。” 苏衍耸耸肩,倒是云淡风轻:“如今想来,都是他爹自作孽,谁让他处处与我家作对,这等恶人自有天收!”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瑾云城措手不及,她看着苏衍,想笑,又怕不厚道。忍来忍去,终于在苏衍做了个鬼脸后功亏一篑。 二人说笑间,手中的酒壶再次见了底。瑾云城遗憾地摇了摇酒壶,随手扔进花丛。 “你可知姜寒客在容国还有别称,它叫作‘春末’,是梁鸾大人下江南时带回的,起初种在皇宫,后来不知怎的整个若水遍地都是,也不稀奇了。”瑾云城那张娇艳欲滴的唇微微张开,突然叹起了气来,“春末,曾经它是她最中意的花…” 苏衍抱着暖炉,情绪也跟着难过起来,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难过的究竟是瑾云城还是自己。 篱倌这一趟着实伤神,苏衍重新抖擞精神,准备去束幽堂走一遭。行至梅林,却见远处有一人立在门外,身后众学子朝这边看戏似的看。长孙越和锦倌一脸焦急,见到苏先生回来,拔腿狂奔而来。 “苏先生您赶紧回,长孙熹在呢!”锦倌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苏衍离开。 长孙越一张小脸吓得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她转去乐升堂后就一直不安分,平日里全靠瑾先生压制着,今日学堂休课,她便有了机会过来刁难!” “刁难?”苏衍冷冷一笑,“凭她?你们也忒小看我,区区长孙熹,这儿可是京都书院,天子脚下,看你们都吓成什么样了!” 几人说着话,长孙熹已经朝这边过来。其余学生们都不敢凑热闹,堆在门内,伸出头观望。 “苏先生这是打哪儿来?”长孙熹一脸阴险,似乎是在套话,又似乎是在铺垫她接下去的阴谋。 苏衍此时想起断云轩的案子,自己是此案参与人,长孙熹心里必然是对她恨之入骨的。 苏衍萌生了退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她说:“篱倌,送了两壶酒。” “瑾先生?”长孙熹冰冷冷地说,“先是掌事大人和掌司大人,后又是瑾先生,表哥,你可真会讨好人啊!你若要巴结瑾先生就罢了,却不该脚踏两船,还想着再去勾引表哥!” “我看你年幼,又看在你我曾经师生的份儿上不好直言,可是今日你这般紧逼,我也不必再留着情分!”苏衍见她撕了脸皮,也不愿再退让,“言大将军是歌家嫡长子,虽说自请辞了官,但京都中人以及那庙堂之上还愿意尊称他一声大将军,可见大将军之声望,之分量!如今大将军尚未婚配,各世家望族都对他有意,听闻已有几家京都望族前去提过亲。而你从小便与墨家有了婚约,你一女孩子家理应处处避嫌,不仅要为了你表哥的前程,更要为了自己的名声,可是你却时刻关注,甚至不容任何人接近他,是否太逾越了?” 长孙熹听了,顿时羞怒了脸,强忍着慌乱辩解:“表哥是我手足至亲,我当然要维护他,可不能让一些下贱人毁了歌家和长孙家的门楣!苏先生,你说是不是?” 苏衍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一寸一寸地燃烧出了火星子,“这就是长孙家教育出来的嫡长孙,看来,长孙家家风有待查证!” “满口喷粪!你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下等人!有何资格评价我长孙家!” “野丫头,下等人?”苏衍寒光一瞥,“我请问长孙大小姐,何为下等人,何为上等人?” “自然是你这等乡野村妇,无能无为,却恬不知耻地诓骗了掌事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几斤几两。只有若水各大世家、皇亲贵戚,方能称得上‘上等人’,你属于哪一列,不用我强调?”说罢,长孙熹环顾四周,发现那些躲在暗处围观学子们的好奇目光,不由得得意。 苏衍突然发起笑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天下芸芸众生,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何来高低贵贱之说?陛下一直视百姓商农为一家,而你却想背道而驰,置容国和陛下这几十年来所坚守的理念于不顾!” 这一张巧嘴愣是将长孙熹骂得脸色铁青,她却还是死不悔改,垂死挣扎:“陛下说的是,说的是有教养之人,而非你这等粗蛮女子!” 苏衍懒得再与她纠缠,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这人说不通理,我何必再与你说个不清。说,你此行而来所为何事?” 长孙熹心中暗笑: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想罢,收拾慌容,扫了眼周围的学子们,目光最终回到苏衍身上,“最近我那儿太平过了头,正觉得无趣呢,突然发现了件天大的趣事!” 苏衍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说,与我有干系?” 长孙熹挑着嘴角冷艳的笑着说:“其实此事我懒得去管,但书院有规定,行窃之罪,是要驱逐的!” “照你的意思,是我偷东西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所有人都是倒吸口凉气,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开始交头接耳,说的当然不是好话。 “你,你这是诬蔑,先生何等人,岂会偷窃!”长孙越心存良善,却也是极度怕这个长孙家的宠儿,以至于训斥声都在颤抖。 “诬蔑?”长孙熹得意的笑了声,“我可是有证据的。” “那你倒是把证据拿出来,我看你有证据也是伪证!” 长孙熹傲睨了她一眼,还真的往袖子里去拿东西。长孙越顿时没了主意,后悔起来。 “这是长孙家的炎玉戒,乃先帝钦赐之稀世珍物,多年前失踪,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苏先生的身上?”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长孙熹看向苏衍,将手心的戒指抬了抬,示意她解释。 长孙越担忧地望了眼苏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 苏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想起许久前被她抢走炎玉戒后,似乎一直没有动静,当时还以为她向言真确认过前因后果后罢休了,如今看来,这是等待时机,等着言真不在若水时好来发难! 苏衍淡然问道:“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这炎玉戒是言真所赠,你是未曾去查过,还是根本不相信?既如此你不如报官去,该请的人证请来,咱们再对证。” “一件丑闻何必到处宣扬,可是要丢了书院的脸面的!我已经上报了丞相,丞相大人本意让将军出面,可惜他这几日不在京都。”可惜?我看是好不容易!苏衍心中鄙夷,继续听她编下去,“思来想去,这等丑事,应该由我长孙家来处理。若苏先生问心无愧,可有胆量随我前往长孙祠堂对质?” 长孙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花一样的脸顿时枯萎。偷偷拽住苏衍的袖子小声说:“先生,那是龙潭虎穴,去了的话,任凭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的!” 苏衍不屑地冷笑一下,“天下不是他长孙的天下,任凭它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还不信通了天了!” 长孙熹的马车赶在前头,后头还有一列精装的家丁紧随,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行至一处古朴的院墙外,看着年久失修的木门,苏衍心中不由得升起疑惑,“这不是长孙家祠堂,”她转头看着满脸阴鸷的长孙熹一瞬,顿时明明白白,“你想做什么,报仇,还是借刀杀人?” 长孙熹露出一丝狡诈,低声笑了两笑,“请苏先生见一个人,不必惊慌。” “什么人?” “苏先生。”一个中年女仆突然出现在门内,笑脸相迎,“茶已备上,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长孙熹能请动哪位王妃?难道是…长孙平乐! 苏衍的脑子瞬间传来一阵嗡鸣声。寒风瑟瑟,天际苍白。苏衍抬起脸望着天,绝望的哀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都来了! 那人比十年前苍老了些,臃肿了些,可是却从骨子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质。这是世家大族才会有的东西,像苏衍这种生长在市井的小人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培养的。 而高高在上的王妃,仅仅只需要这种气场便已足够了。 王妃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温柔近人,慈悲心肠,说起话来都是慢悠悠的,仿佛在诵经。 长孙平乐见苏衍到来,不紧不慢地喝了盏茶,才起身朝她走去,手中捏着佛珠,和这一身青色交领罗裙十分匹配。 “苏先生的闺名是叫苏衍?” 苏衍极不情愿的跪下去行礼,尊称一声王妃。 长孙平乐并未让她起身,继续满脸慈祥地说:“我终日理佛,从来不管王府以外的事,何况书院与我无关也不该我管,可是关系到我儿,便不得不管。苏先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脱罪将言真拉下水!” “子虚乌有!王妃明鉴,这东西据说失踪多年,我可是楚国人,才来的容国,如何去偷窃?” 长孙熹站在王妃身侧,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行窃还义正严辞,苏先生可真是学生之好表率啊!”她立即转身对王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王妃定要好好惩治苏衍,以儆效尤!” 若自己真的十恶不赦,这样掷地有声的痛斥该会让人多么的痛快,可是长孙熹明摆着是公报私仇,长孙平乐不会瞎眼到如此境界,唯一的可能,逃不过替儿子扫清她自以为是障碍的人罢了,这个障碍目前来说,也就自己独个儿了。怪只怪自己与言真走动过多,又举止过密,才会让王妃误会,让长孙熹有机可趁。 苏衍抬头看到中堂北面的整面墙上挂满了佛经,供桌上摆放着旃檀贡供品,烟雾弥漫着,三人被环绕其中。此时看来,真是讽刺。 长孙平乐笑容温和依旧:“暂且不提盗窃一事,就说说苏先生平日里的行为。你初到若水便在那青楼流连,这也就罢了,起初你与左卿一道而来,学生们都言:苏先生是左卿的良人,可是转眼你又同西楼暧昧。情爱中分分合合是常事,但是我儿又是怎么回事?苏先生,别告诉我这是因为熹儿与你有过节才诬陷的你。无风不起浪,这风浪,都刮到王府去了!” 苏衍苦笑起来,这档子事还用自己解释?无非是有心人设计陷害罢了,这有心人是谁,显而易见!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还是得持着恭敬,道:“夙闻王妃深居简出,没想到也对这些故事感兴趣,不过……既是故事,自然不能当真。我这儿其实有更多有趣的奇闻逸事,王妃可有兴趣听?” “故事?你认为那些都是诽谤?” “诽谤谈不上,但总归是掺了假。”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敬仰左卿是真,但止于敬仰,与言大将军志趣相投也是真,但止于肺腑之交!” 长孙平乐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狡辩,难不成还得给她立个贞洁碑不成!苏衍捕捉到她的轻蔑之色,急忙补充:“若王妃是要质问炎玉戒一事,不如请来言大将军,一切迎刃而解。若是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劳烦您亲自来一趟实在不值当。” 长孙熹听到这番话,又怕又气:“姑姑别听她瞎说,明明是她心虚,这会儿竟然还想着骗人,简直不能容忍!” 王妃自知长孙熹素日里行事作风太过自我,若真的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污蔑先生也未可知。但是敌我当前,哪有护别人的道理,何况,言真是真的喜欢这个苏衍,若再不加以扼杀,不管苏衍对言真持何种态度,后果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长孙平乐调整了神情,故作惋惜道:“当年偷走炎玉戒的盗贼与你外形不同,应该不是你本人,但是此物却是真真切切的从你身上搜得,你若是交代其中缘由,我或许能网开一面。” “王妃还是请言大将军前来,听听他的解释。”苏衍仍是不让步。 “炎玉戒乃是长孙祠堂供奉之物,有专人看守,被窃当日,我儿远在军中,只能是那江湖盗贼所为,至于你与那盗贼有何关联,我还得好好查一查。我儿年少无知,与你关系甚好,为你开脱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该是非不分,这可不是为人师该做的事。”王妃言语紧逼,也是毫不退让。 苏衍不慌不忙地说:“王妃明鉴,此事太过蹊跷,又牵扯到长孙家和书院,若要公平明白,不如去刑部。” 长孙熹一听要去刑部,急忙对她施压:“你有什么可辩解的?东西就是从你身上搜来的,你若认罪,我可以大发善心求求王妃,你也就是离开书院罢了。” “不必长孙姑娘劳心了,我愿去刑部与你对质,是非曲直,自有决断!” 长孙熹见他这般立场坚定,不知该如何应对,急忙请示姑姑。长孙平乐微笑着收起手中道佛珠,将苏衍扶了起来,慈眉善目地说:“其实,先帝御赐之物失而复得本就是件喜事,没必要刨根问底,想来,那窃贼转手炎玉戒后被我儿机缘巧合之下所得,再赠于苏先生也未可知。我儿从小长在歌家,对炎玉戒的事知之甚少,更未有机会一见真容,当作好玩物件儿罢了。若真去了刑部,我儿尚能说清,只是苏先生…你之前因破案名声大噪,连带着与西楼的一桩美谈被人所知,若去了公堂,将炎玉戒的前因后果挑明了,你与我儿之间又如何说得清?苏先生聪慧过人,应该知道其中利弊,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 “表哥身份尊贵,怎能与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牵扯不清,若你有自知之明,应该知难而退!”长孙熹的话一针见血,长孙平乐废话一大堆,还不如她这简单粗暴的几句话来得痛快。苏衍心中惆怅,这两人一唱一和,就差摆上戏台子了,自己被双面夹击,简直要了命! “王妃的言外之意我听明白了,您放心,我对大将军可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说着,朝王妃作了作揖,“也怪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不知京都繁琐的规矩,只知道遇上了志趣相投之人,便要多多交谈,才不会让这份友情淡了。多亏王妃及时点醒,不至于我日后犯了错,还不知错在哪儿。” 长孙平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言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长孙熹咒骂了句巧舌如簧才慢悠悠地说:“好孩子,你是个聪明人。既如此,我便不再多言。” 说罢,叫来了奴仆,请苏衍离去。 苏衍一走,长孙熹立即发作:“姑姑,苏衍偷了供奉在祠堂的先帝御赐,这是大不敬,您为何放了她?若她出去乱说,岂不是要害了长孙家!” 长孙平乐怒不可遏地扔了佛珠,怒斥:“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苏衍有没有盗窃你还不清楚?为一己私利诓骗我,你可知后果?你真是猪油焖了心,差点犯下滔天大错!” “何错之有,我这也是为了表哥好,就算不是她偷的,那也是诱骗表哥,她想抓住炎玉戒这一把柄,好粘着表哥。”长孙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咬着牙强说理。 “若她执意要去刑部讨个说法,你该如何,我又该如何自处?你这是目光短浅,愚钝至极!”长孙平乐恨得直摇头,“她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你,明明有婚约在身,还屡屡坏规矩。你早晚是要嫁去墨家的,应该收收心了。” 长孙熹一听到墨家,愈发气愤,正要诉苦,长孙平乐已经唤来贴身丫鬟,走前对她劝道:“那女子配不上言真,你若真对你表哥用心,就替姑姑好好盯着她,切不可让她越规矩。自然,墨家婚约虽不能毁,我却也能想办法替你在你爷爷那儿说几句,毕竟墨家本是在遇难之时与长孙家联姻,如今权位稳固,哪能看得上商贾。” 长孙熹转怒为笑,立即行大礼:“多谢姑姑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