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食记》 第1章 粥粉面饭,四大天王 阳春三月,正是金三银四的求职季。 这一年的工作特别难找,刚毕业的大学生们如刚离巢的雏鸟,嗷嗷冲进已饱和到极点的求职市场,满坑满谷。 立行集团面试现场。 安静的看着端坐在离自己只有三米远近的女士,麦希明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波动,表情更是丝毫欠奉:“给你五分钟,告诉我一些你的履历中没有的讯息。” 用力咽了口唾沫,一名面试的年轻女性颇有些忐忑开口应道:“我曾经是学生会的副会长,有过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我还会跳拉丁舞,唱歌也” 身体微微前倾,麦希明的眼神中蓦地带上了侵略的意味:“可本公司是一家食品业公司,你的这些技能尤其是仅仅处于爱好级别的技能,对本公司作用不大!” 瞥了一眼已经合上档案夹的麦希明,始终在麦希明身边正襟危坐的人事总监顿时心领神会:“谢谢你来面试,请回家等候通知。” 明知所谓的等候通知不过是落选的客套说法,参加面试的女性脸上的失望神色显而易见,但却依旧带着几分挣扎的开口问道:“我能请教一下么?如果我没能应征到我想要的职位,那么我的错误出在哪儿?” 还没等人事总监开口,麦希明已然抢先开了口:“你不但用错了手法,你还选错了牛!” 愕然看向了麦希明,参加面试的女性讶然低叫道:“牛?” 用食指在文件夹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麦希明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略带着讥讽的笑容:“二十九岁,完美的履历,应征的职位和要求的薪资待遇也符合常理。理论上而言,你成功应聘的概率很高。可是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这么强调学生时期的成绩,对职场经历却一笔带过,并且……从二十五岁踏入职场之后,前后换了五家外资或是合资公司,且离职时间都是在进入公司后的三到四个月?” 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应征的女性回答得有些含糊:“我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充分施展能力的公司,所以才进行了多次的尝试。” “所以你的尝试结果,通常都是在你刚刚过了试用期之后就明了了?” 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麦希明伸手抓过放在自己身前的水杯,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的温水:“外资公司或是合资公司,尤其是刚刚进入中国大陆地区的这类型公司,对劳动法都进行了详细的研判和审读,也都知道一旦违反了劳动法,对公司的声誉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当一个刚刚结束实习期就开始消极怠工的员工,也就只能了花费较高的代价礼送出门。有一首伟人的诗词是怎么个题目来着?送瘟神?!” 无视了那位面试者失望眼神,再次翻开档案夹,麦希明说:“继续,下一个。” 门打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姑娘。 短发圆脸,年纪不大,进了门之后在椅子上坐下来,盯了麦希明一眼,又垂下了眼睛,特别乖巧的样子。 林佳茵心里其实在打鼓:“我靠啊,这位看起来很难搞的亚子。前头那姐姐进来没两分钟黑着脸走人了,她还是毕业好几年有工作经验的呢……我会不会第一个问题就被pass了?” 默默地给自己打着气,她直了直腰,等待对方问问题。 第一个问题来了:“五分钟时间,给我一些你简历上没有的东西。” 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自己的简历和掌握到的公司资料,林佳茵找到了切入点:“有了,立行是食品行业的翘楚,我本人从事餐饮行业已经有十几年的从业经验,熟悉工作流程,我还有会计证,会做账,我还……” 麦希明说:“你今年几岁了?” “22岁。” 麦希明手里的档案夹欲合未合,眼睛一霎不霎盯着林佳茵:“你才22岁,就有十几年的行业从业经历?你那餐厅用的童工吗?” 也是被逼急了,林佳茵脱口而出:“不是用童工,是家里的生意……帮家里卖牛腩粉!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粥粉面饭,四大天王。我们中国人谁也离不开这四大天王,我们家牛腩粉是老字号,开了几十年了。我从小在店里帮忙,这不是有十几年工作经验了嘛……我……我很能干的,不懂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麦希明身子渐渐前倾,产生了一点点兴趣,林佳茵停了一停喘口气的功夫,他紧追不舍地问了:“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帮忙?自己当老板不比做打工人好吗?” 面对麦希明逼问,林佳茵有些招架不住,向后缩了一下下,但还是很坚定地说:“我想要证明一下我自己。” 麦希明重新打开档案夹,垂下眼睛细看:“想要证明你自己,很有想法。你的履历也很优秀,应届毕业生……白纸一张好作画。但是,你的本科专业是管理学,和我们公司需要的专业不对口。而且我开公司需要的是能干的员工,而不是给懵懂的小朋友提供试炼场——很遗憾,请回去等消息。” 林佳茵霍地站起来,喊道:“我有双学位!” 哗啦啦一阵翻,麦希明眼睛飞快扫着档案夹:“管理学和食品工程学学士。很好。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刚才你为什么刻意隐瞒你专业不符的事实?” 好像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学生,林佳茵躲闪了一下,说:“我姐教的……” 第2章 姐妹面试,瞒天过海 麦希明取出另一本简历来,“你姐姐是不是叫林小麦?” “是。” 陈总监在旁边低声说:“林小麦面试表现很优秀。” 这基本上等于间接提示,准备录取她了。麦希明看了陈总监一眼,陈总监重新坐回位置上,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 麦希明说:“我们公司只招一个人,你不惜跨专业来跟你亲姐姐抢饭碗?” 林佳茵说:“麦总,我刚才说了,我来参加面试只是想要证明我自己的能力。能够得到立行公司的认可,就已足够了。如果真的只能录取一个人的话,请录取我姐,因为她比我更优秀。” 麦希明开口了:“公司招人有章程规定,不是谁愿意上谁就能上的。林小姐,感谢你参加本次面试,请回去等通知。” 摸不清对面底细,林佳茵轻轻地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子,打开门,走出去。门一关上,陈总监不由得叹了口气,转笔惆怅:“多好俩姑娘啊……可惜是亲姐妹。根据回避原则,不可能一起进公司的了。这么好的人才,就只能用一个。” 正在林佳茵那份文件夹上沙沙写着什么,麦希明说:“话不必说死,某些时候可以破格。尤其是在我们公司刚到大陆,正需要人才……需要无数对本地餐饮熟悉的触手来为我所用。” 闻弦歌而知雅意,陈总监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麦希明。合上了文件夹,麦希明取出下一份,“继续。” 面试室外面,林佳茵原本应该高兴得飞起的。然而目光落在等候在门口不远处的身影上,她收起了笑容,小圆脸板得紧紧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人在踱来踱去,眼角余光始终不离面试室大门,林小麦迎上去,看到妹妹的眼神,原本泛在眉梢眼角的笑意飞快消失:“佳茵,行吗?” 林佳茵说:“姐,我发挥得还可以。面试官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但是……” 林小麦眉头皱越紧:“但是没能录取?没道理啊,简历我给你修得很完美了,筛选顺利通过,没理由不要你。” 林佳茵说:“但是面试官说,他们只要一个人。姐,要是我们俩都中了,你说谁去上班呢?爸爸那儿,又该怎么交代?” 边说边扁起小嘴,很是无奈的样子。一字不漏地听着妹妹的话,林小麦垂下眼睛,带着一丝沉重地说:“如果是那样,那就你去上班。至于爸爸那里,让我来对他老人家说,我留在店里帮忙。他老人家肯定不高兴的了,多哄哄呗,反正从小到大他都不舍得动我的,最多也就挨一顿骂就完事儿了。” 偷眼观察着姐姐的神情,恶作剧成功,林佳茵没撑住,“噗——” 林小麦讶异地抬起眼皮,看着妹妹,不知道她笑什么。 林佳茵说:“姐,你也太单纯了。如果是我,我就会说让我去上班……不过,我总觉得,这次我们俩都能成!” 林小麦一愣,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般,笑着摇头:“你又在说傻话了,人家公司是有回避制度的。我俩能成一个就不错了。反正你自我感觉好就行。” 林佳茵一把揽过林小麦脖子,“我没你会思考问题,反正我就是——靠第六感!” 林小麦任由她摇晃,忍不住笑了,顺势展开美好幻想:“不对呀。如果我们俩都录取了,店里怎么办?从爷爷开到现在的老字号,难道到爸爸手上就没了?要不,佳茵,你去上班,我留在店里,也不用爸爸烦恼。” 林佳茵说:“那怎么可以,老爸也说了,店是给我的。要不,还是按照他老人家安排好的呗,你去上班。业余时间回来帮忙,不也是可以的嘛。” 似乎找到了一个理想中的万全之策,如释重负地,姐妹俩相视一笑。还没乐完,两部手机就跟二重唱似的,一高一低响起来。 ——“喂?七婶吗?” ——“什么?爸爸中风了?!” ——“现在在医院?!” 话音一起一伏,姐妹俩各自跟各自手机来电的人对答着,那话题却诡异地能够对接得上。挂掉电话之后,林小麦看着林佳茵说:“佳茵,七婶是不是在医院给你电话?” 林佳茵说:“是。姐姐——” 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林小麦说:“去医院!打车去!” 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洋城市中心医院,急诊室外面,围拢着好些人,人字拖加大裤衩子,碎花薯莨布大裆裤加大襟衫,一眼便看得出是本地土着居民,看起来就跟从菜市场里买菜路过似的。 那个穿着碎花薯莨布大襟衫的七婶,看到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大步朝这边狂奔的林佳茵,指着她扯开嗓门喊:“来了来了来了,细妹,这边啊,来这!” 林佳茵身后,负责结车钱的林小麦紧跟其后。姐妹两个到了急诊室门外,街坊们“哗啦啦”的,围了个密不透风。七婶说:“你们快进去看看老窦啦,无阴功了,我买菜经过,看见他睡在店里,叫又叫不醒,拍又没反应,我都不知道多惊慌……好在有你们莫叔刚好在门口看报纸,我就叫了莫叔过来,大家一起帮忙才送过来啊……真是吓死我啰……” 絮絮叨叨的,转来转去,说了有七八声“吓死我”,林小麦温和坚定地打断七婶的车轱辘话,“七婶,现在钱交了吗?爸爸怎么样?” 被她握住了手,七婶定了定神,说:“你莫叔去了交钱还没回……” 林小麦扭头对林佳茵说:“中风的黄金抢救时间是6个小时,爸爸及时送到医院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妹妹,你先进去陪着老爸,我去缴费处找莫叔。如果要签字手术什么的,别怕别慌,放着我来。” 就好像找回了主心骨,原本还有些乱的街坊们,顿时安静下来。林佳茵自己脸蛋苍白的,嘴唇也青了,但还是很坚强地冲着姐姐点了头:“好!” 林小麦一路看着指示牌直奔收费处,正好看见轮到莫叔交钱。她一箭步冲过去,陪着笑脸跟后面排队的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起的一起的。” 与此同时,侧着身拦住莫叔,把早就攥在手里的银行卡塞进了缴费窗口…… 第3章 阿茂粉馆,生死未卜 清晨,白云柔柔在天空飘过,相比起主城区的快节奏,老城区的早晨才缓缓拉开帷幕。 从“阿茂粉馆”略显陈旧的招牌底下走过,莫叔发泄般咬了一大口糯米鸡:“死人大声公,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牛腩粉里放罂粟壳……一天不吃浑身不对劲。叼,啥时候才舍得从医院里死出来……” 麦希明紧跟在莫叔身后,停在“阿茂粉馆”前面,对着紧闭的铁闸门发愣。莫叔嚼着糯米鸡,含含糊糊地说:“后生仔,来吃粉啊?现在不开啦!” 麦希明说:“不开了?那这老味道岂不是没有了?” 莫叔说:“没有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 麦希明:“……” 莫叔拍拍年轻人肩膀,说:“后生仔,吃糯米鸡啦!” 莫叔走了,麦希明打开手机备忘录,上面列了一些名字,有的标红有的标蓝,手指停在“阿茂粉馆”名字上,正想要把标注颜色由蓝改红,终究还是停了手…… “阿茂还没回来开档,他的病怎么样啊?” “刚刚我买菜回来看到大妹去了医院。” “档口也不知道怎么办……几十年的老店,还有酱汁秘方。” “不是传给大妹就是传给细妹的啦,难道传给你家儿子咩!” 不远处,坐在树底下闲聊的几个三姑六婆吸引了麦希明注意力,轻步走过去,几个师奶丝毫没有觉察,正家长里短地聊得欢。 瞅了个空子,麦希明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说的阿茂,是指阿茂粉店老板吗?他……是不是有两个女儿,今年都才大学毕业?” 几个师奶齐刷刷噤了声,唯独是七婶,从头到脚审视了麦希明一番,开口问:“你是谁?” …… 医院,吵闹不堪的大通铺病房里,医生对林小麦说:“你爸爸的病情不太好,这么多天了语言功能、运动功能还没恢复。如果不及时换进口药以及动手术的话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就算是不换药,住院账户里的钱也不够了。” 竭力瞪大满布红丝的眼睛,掩饰着连日没有休息好的疲态,林小麦说:“医生,请让我再考虑考虑。” 医生走了后,林小麦走到走廊上,很是无助地一屁股贴着墙坐下来。 她没有发现拐角处站着的颀长身影…… 麦希明来到林小麦跟前,认出了这个女人,低声说:“果然是你,林小麦。那天林佳茵提到的,帮家里干了十几年活的那个牛腩粉店,就是阿茂粉馆?” 好像大白天见了鬼一眼,林小麦被吓得整个人贴在墙上:“麦麦麦麦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视线落在门里面,静卧病床的林茂一眼,麦希明说:“里面的人就是你的爸爸,也就是阿茂粉馆的老板林茂?三十多年的秘方,熬出来的传统牛腩粉,品质保证,口碑极佳……对?” 听着他的话,表情从警惕到伤感,最后挤出一丝苦笑,林小麦说:“不愧是麦总,不愧是打算进军本地传统美食市场的国际大集团立行集团,功课做得真够。可惜,您来迟了。我爸他……” “迟?我不觉得。”麦希明说着,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蔡老头,你现在在不在医院?” ……十五分钟后,国内赫赫有名的心脑血管专家蔡旭东,被麦希明一个电话召唤到阿茂跟前。麦希明看着蔡旭东,扬起嘴角,说:“蔡老头,出国交流深造那会儿天天到我们家打牙祭,说什么西餐满足不来你的中国胃,解决问题还是得粥粉面饭……山水有相逢,刚好你在这个医院,刚好我需要你帮忙。很高兴重新见到你。” 翻了翻阿茂的病历,蔡旭东拧着眉:“行,把这个病人转到我的床位就是了——希明,这又是你家哪位长辈?难道你们家在国内还有亲人不成?” 不等麦希明说话,脑子转过弯来的林小麦,接过了话:“不不不,他是我的爸爸。我是麦总的……下属?” 麦希明飞快截住:“你还不是我下属。” 林小麦傻眼:“那你为什么帮我?” 麦希明淡淡的道:“我只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已。” 转身,把手机备忘录打开,快速在阿茂粉馆的名字旁写了备注,视线滑落下一家名字——“水之源”鸡汤米线。 瞥了一眼麦希明手机中的备忘录,小麦很有些忐忑地低声问道:“如果麦希明你在按照美食推荐榜单来寻找老味道的话这家店或许比较一般?” 眉毛微微一挑,麦希明略带几分戏谑地看向了小麦:“一般?你家的牛腩粉排名,可还在这家店之后了。这么说来,你家牛腩粉的味道,也不过如此?” 再次瞥了一眼麦希明手机中记录的那些美食店铺名单,小麦愈发笃定地应道:“您的手机记录里标注的店铺,绝大多数是最近冒头的网红店。卖的或许真不是味道,而是概念?情怀?”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言不虚,小麦索性伸手指向了自家店铺的推荐理由:“我家的店被推荐的,也是牛腩西施姐妹花,根本就不是味道。当然,如果麦总您一定要去尝试一下的话,那就得抓紧了——那家店从来都是网红打卡地之一,很早就排队了。” 将信将疑地看向了小麦,麦希明犹豫片刻,方才朝小麦开口说道:“现在你爸爸的病情已经有人关注,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陪我一起去看看这家在你口中很一般的网红店?如果真像是你说的那样,那么或许你能带我去找一家你能看得上眼的美食店?” 第4章 探网红店,翻车怎破 也才刚过了早上11点半,“水之源”鸡汤米线店门外等位叫号已到了三位数。妹子占了八成,剩下两成汉子里,还有超过一半陪着自家妹子。 有人自拍有人被人拍,哪怕没轮到自己,这些人也丝毫不以为意,店门口的招牌也好、店外形象墙也好、甚至连喊号带位的咨客小姐姐也没放过,把人家当成了人肉背景板猛地一阵拍。 瞥一眼旁边一身甜酷风格的青发辣妹,发现她正在做吃播,麦希明眉头皱了起来。他刚想去取号,林小麦拿出了手机,笑道:“我已经在网上取了号了。这样不用等太久。” 麦希明赞同地点点头,绅士风度地拉过一张椅子给林小麦坐,自己坐在林小麦身边,耐心等位置。 终于轮到他们进了店,桌子上贴着大大的二维码——手机点单。服务员忙得没时间过来招呼他们,林小麦手脚麻利地斟茶倒水洗碗涮筷子,麦希明仔细地看着菜单,问:“你想吃什么?” 林小麦说:“不用不用,不客气。” 麦希明也没勉强,点了一个小份的招牌鸡汤米线,先付后吃。不大一会儿,服务员扬着嗓门,“招牌鸡汤米线一份,上菜——” 精致的网红风碗放面前,连筷子座都是一色配套的。汤色浓厚,闻了闻味道,麦希明视线落在米线上堆得整整齐齐,明显不入味的码子上,脸上表情已写了“失望”俩字。 低头,尝了一口汤,眉头皱得越紧。 再吃了一口米线,细而软,一口咽下,放下了筷子:“我现在只想干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厨师给杀了!” 吓得眉头一挑,林小麦说:“没有那么夸张?” 麦希明黑着脸说:“这明显糟蹋食材!” 走出了这家店,门口排队的人龙更长了,弯弯曲曲地,开始打起了盘蛇。林小麦说:“您也别太生气,开门做生意都是挣口饭吃罢了。不过,如果您真想要吃传统老味道,网络上的排名就真的只能……仅供参考了。须知道,要走量,就只能像这里,味精兑水,预处理码子,卖情调卖情怀卖营销。而事实上要做一碗好吃的粉,从调味料到粉,再到熬汤,都得亲力亲为,一天卖个两、三百碗顶了天了。” 手指在那备选名单空白处划拉过来,划拉过去,听着林小麦最后那句话,麦希明下了决心,把“水之源”鸡汤米线从备选名单去掉了。 迟疑了一下,把整份名单在手机备忘录上删除掉。 看着林小麦,麦希明说:“那你就带我去正宗传统老味道的地方去。” 林小麦笑了笑,说:“呐,这不就到了吗。” 麦希明这才发现,俩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转到一条安静的小巷口处。 这个店的门面已陈旧了,店招牌写着“肥肥”鸡汤米线。细细的药材香,仿佛有形迹一般,从写着“冷气开放”的门缝里沁出来,林小麦推开门,麦希明跟在她身后,才走进店里,最里面提着个大胶桶出来的小年轻头也不抬地说:“不好意思,店里的东西卖完啦!” 林小麦一声喊:“豪仔,把你家的私家货拿出来!” 豪仔应声抬头,立刻笑成一朵花:“原来是大姐头啊!妈,大姐头来了!姐姐,茂叔怎样啦?” 一个胖乎乎的妇人从厨房角落直起身子来,答应着:“来啦来啦,小麦来了,你老窦现在怎么样啊?” 林小麦带着麦希明进了后厨,径直在角落处,原先妇人坐着的小矮几旁坐下,说:“托赖,现在总算有着落了,找到个好医生!” “哇,那就真是好啰。我就说阿茂好人会有好报的啦!”胖妇人和林小麦一问一答着,麦希明看见她麻利地把泡发好的干米线倒进锅里煮,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他看得入神,林小麦看了他一眼,笑了,说:“肥姨这店开了十几年了,用的是方形干米线,泡发了,吃起来很有嚼头,很香。汤底加了清补凉,药材味有点重,胜在有滋补的功效,是我从小喜欢吃的。” 视线仍然停留在胖大妈身上,她正在运刀如风,把从菜缸子里拿出来的六十日菜飞快切碎。麦希明问:“那黑黄黑黄的细咸菜,就是六十日菜?” 林小麦说:“对。所谓六十日,原材料小萝卜苗长在地里,从播种到收成刚好六十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用传统方法做成腌菜,和一般的咸菜、酸菜都不一样,夏天吃了可以清热解暑,开胃消滞。” 说话间,两份小份药膳鸡杂汤米线就送上来了,外加两碟切得细碎的六十日菜。麦希明拿起筷子,将要开动,坐在他对面的林小麦拿起小碟子装的六十日,拨到他的鸡汤米线里,“六十日菜吸收了鸡汤会更加滋味饱满,鸡汤米线里有了六十日菜的咸味,就不用另外放酱油放盐了。所以这两样东西,是最佳搭档哦。” 好像看到了这个姑娘的另一面,带着些许惊喜,麦希明忍不住嘴角轻扬:“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立行集团的员工了。” 不料,小麦一口拒绝:“对不起,现在我去不了了。很遗憾……不过,还是请您另请高明?” 麦希明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不是先前你应聘的岗位,而是做我的私人助理,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带我吃遍这洋城三横两纵老城区里的每一个传统特色美食小店。工资日结。至于你的妹妹,也同样被录取,你们可以姐妹轮班,这样就既不耽误照料你父亲,又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条件可以说十分诱惑了,林小麦心里权衡着,犹豫道:“可是,工资日结,岂不是从稳定工作变成打零工的?” “话说得没错,然而——”麦希明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林小麦,很是坚定,“你爸爸病着,家里的店没法开,你们姐妹两个还没有工作,你很缺钱?” 仿佛是命中了她的要害,又仿佛是一锤子下去给她定了音,林小麦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麦希明伸出手:“请多指教。” 很有礼貌地回应,林小麦握住了他的大手:“请多指教。” 第5章 财神茶楼,饮早茶吧 “那么,明天我们先去哪里?” “先喝早茶,来到洋城,怎么能错过粤式早茶?” 丝毫不怀疑眼前这女孩将会带自己吃到和国外完全不一样的早茶,麦希明拿出手机,飞快录入日程:“那么,明天的时间,地点?” 林小麦说:“早上6点,越王西路,财神茶楼。”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麦希明也备注好了。 他说:“好,明天见。” …… 次日一早,按照约定的时间,麦希明准时来到财神茶楼。他来到的时候,林小麦已经到了。 茶楼还没开门,卷闸门外面,已候着好些白发苍苍的老茶客。要么咯吱窝下夹着报纸,要么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夹在这么一群老人中间,二十郎当,低头玩手机的林小麦显得格外显眼。 麦希明走过去,感到自己也俨然是异类似的,就离林小麦更近一些,说:“这茶楼几点钟开门啊?” 林小麦对了对表,说:“马上就开了。” 话音才落下,电子卷闸门缓缓上升,也才升高到离地1米多,那些阿公阿婆纷纷弯腰低头从正在上升的卷闸门下钻进茶楼里,一个一个身手矫健轻车熟路的冲向各张圆桌。 仿佛一场无声又激烈的战斗,名字就是“抢茶位”,不过绝不伤和气。哪怕偶尔有两个阿叔同时看中了一张临窗四人台,不成文的规矩似的,最先把手搭在椅背上的那位,默认赢家。慢了那么半拍的那位,自动识趣转身屈就另一个位置…… 林小麦带着麦希明,捡了个过道旁的小桌子坐了。屁股才挨着椅子,林小麦响亮地说:“靓姨,开茶!” 穿着白色对襟衫,黑色长裤的中年大妈服务员,闻声而至,“靓女,要喝什么茶?菊花、普洱、铁观音?” 林小麦征询地看向麦希明,麦希明说:“听你的。” 林小麦就说:“菊普有吗?” 靓姨说:“有,菊普两位!” 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在手中的单子上划拉着,写完之后,把底下垫着塑料板的单子往桌面上一放,“啪”,完事儿。 麦希明说:“点菜呢?” 林小麦说:“呐,在车子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麦希明看了过去,同样穿着白色对襟衫黑长裤的靓姨,推着一部小推车走进人声沸腾的茶楼大厅里,车头上挂着写了点心名字的牌子,白色塑胶底衬着红字,分外显眼。 林小麦说:“财神茶楼,可能是全洋城,最后一家还保留着点心车的传统粤式茶楼了。” “靓滚水到——”一记中气十足的吆喝,就跟有一根钢丝从头顶飞过去似的。 伙计提着个大肚子水壶,快步走到他们这一桌旁边。麻利地撕扯开一包菊花普洱茶,倒进石湾陶瓷茶壶里,使了个漂亮的青龙过肩的斟茶姿势,热气腾腾的开水从一尺多长的茶壶嘴里,倾泻而出,落入茶壶中。 第一遍洗茶,茶水照例不要;第二遍才是沏出汤色如蜜的好菊普茶,能够益气消滞,清肝明目。 默默地把观察到的一切牢牢记在脑海中,麦希明礼节性地用两指轻磕桌面,以示对伙计感谢,边问林小麦:“为何这儿不是自己用酒精灯和套装茶具自己煮水泡茶,要这伙计大费工夫?” 林小麦说:“那种套装茶具紫砂壶拇指头大点儿杯子,是潮汕功夫茶。广式早茶,就是眼前见到的这副模样。粗器滚水热茶。功夫茶好喝,是另一种喝法。既要来吃粤式早茶,那就按照我们传统的来?” 麦希明微微点头:“有道理。那么吃什么?” 林小麦说:“四大天王八金刚,来一套?” 麦希明说:“四大天王我知道,是虾饺、烧卖、叉烧包和蛋挞。可八大金刚——” 林小麦说:“八大金刚就是牛肉烧麦、排骨烧卖、肠粉、糯米鸡、沙琪玛、甜蛋散、煎堆仔、咸水角。” 毫不犹豫地,麦希明说:“牛肉烧麦不要,排骨烧卖不要,肠粉不要。剩下的五样各来一份。” 带着赞同地看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笑着点头:“老板会吃。牛肉烧麦是为了照顾附近的特殊居民口味的才有的。排骨烧卖更是后来才出现的新鲜玩意儿。” 本城开埠数千年,自唐代以来,就有阿拉伯商队在洋城登岸做生意。他们聚族而居,在长久相处中,渐渐影响到周围居民生活习惯,比如说喜食牛、羊肉;喜用香料入馔等等。在那圆碌碌大肚子的光孝塔脚下,汇聚了无数舶来产物和粤菜交融过后出现的美食。 麦希明看着林小麦,问:“在外面别叫我老板,叫我名字就行了。你为什么不问我不要肠粉?” 林小麦不假思索:“那很简单嘛,肠粉当然要在街头巷尾,找到那门口有石磨的,用石磨磨出米浆,配上新鲜食材足料现做的布拉肠才好吃呀!” 第6章 凤爪烧卖,八大金刚 很难得的,麦希明露出了微笑。林小麦给他分好了餐巾纸,正好一辆早餐车丁零当啷的走过,林小麦拦住早餐车,逐个蒸笼打开看里头的内容物,很快找到了凤爪、烧卖、糯米鸡、叉烧包。 这边厢,她忙着蒸笼摆上桌,另一边推车的靓姨拿起塑料夹子托底的点心卡,往上头戳上一个个数字不一的章子。 麦希明说:“这些数字又代表了什么?” “价钱啊!”林小麦指着上面,“小大特超,四档点心,价钱不一样。到时候买单的时候,按章子算钱。” 不再给麦希明科普这些,林小麦殷勤地用公筷夹了一个凤爪放在麦希明碗里:“来,尝尝这儿的紫金凤爪,古法炮制,很好吃的。” 麦希明夹起凤爪,首先咬下爪子中间名叫掌中宝的那块肉珠下来,只觉得甜咸适口,汁水饱满。凤爪皮炸得酥软,又保留了嚼口:“这味道不错。底下垫着的是卤水花生?” 看着麦希明一颗一颗地夹起凤爪底下垫着的花生送入口中,林小麦说:“味道怎么样?” 麦希明点点头:“很不错。” 花生粒粒饱满,胖胖的,煮得入味,拿来垫底收凤爪汁正好,却又不会抢凤爪的风头,简直就是最佳配菜。 林小麦说:“觉得不错就好。话说,你的筷子使得很好啊。我以为你们在国外长大的,只会用刀叉呢。昨天也没见你用筷子卷米粉,我看到有些老外拿筷子卷面条,哈哈哈……” 她明显比昨天放松了很多,还跟麦希明开起了玩笑。 麦希明却很认真地说:“我们家一直用的是筷子,吃的是中餐,从我会吃饭开始就学用筷子,又怎么会用得不好?” “咦,后生仔不忘本啊。”旁边一桌上原本低头看报纸的阿叔,忽然抬起头来,很自来熟地搭讪着,“番书仔吗?” 所谓番书仔,其实就是老一辈口中对在国外念过书的年轻人的称呼,洋城俗语,习惯把和国外有关的东西一概以“番”字冠之。林小麦点了点头,“才从国外回来。” 阿叔来劲了,指着桌上的凤爪,说:“财神这地方的凤爪做得还算可以。虾饺就很一般了,也就勉强能够入口。” 听见阿叔的话,麦希明夹起了一个虾饺。半透明的皮裹着馅料,隐约可见里面粉粉的虾肉颜色,麦希明仔细端详着,尚未评价。阿叔对面的四眼阿伯徐徐地放下收音机,把音量调最低,笑道:“疍家佬,你又在教坏小朋友了。财神的虾饺不正宗吗?半月形,蜘蛛肚,一口吃完,不流汤汁。” 正宗好吃的粤式虾饺,讲究三分虾肉七分猪肉,以少许竹笋吊鲜味,好吃,分量却小。一口一个足矣。排骨阿叔说:“四眼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年做什么出身的。这儿用的虾用的明虾,不是河虾,虾味上不就差了点儿了?” 随手打开了手机备忘录,麦希明飞快地划拉着要点笔记,说:“这虾饺用的虾,难道还有讲究?” 四眼阿伯一指那阿叔,笑道:“呐——这你得问他了,他疍家的。河底清道夫都没他懂水产的脾性和味道!” 有人听自己说话,阿叔越发抖擞精神,给自己斟了一杯汤色碧青,一看就是自己私家带来的好绿茶,呷了一口,说:“疍家人苦命啊,人随船流转,船顺风漂泊。生老病死,喜丧嫁娶,全都在那三丈长的渔船上。真的就是‘命随流水风漂泊,身世飘零雨打萍’。在以前,连上岸都不行。像我爷爷那会儿,打了几条大桂花鱼,嫌码头鱼栏收鱼的贩子价钱压太低,偷偷跑到菜市场口想要卖个高点儿的价钱。谁知道那木盆才往地上一放,大头绿衣就来了,拿起哭丧棒一顿赶,鱼被抢了,还亏了个大木盆,我爷爷挨了打受了气,回到船上就一病不起……到我小时候,他老人家还只能做点儿织鱼网的轻活儿,逢人就说这段故事,听到我耳朵起茧子!哪儿还敢想今时今日,我们个个都上了岸,可以和你们陆地人一起同桌喝茶!” 一边说,一边眼睛直直地看着远方,很是感慨。 四眼阿伯说:“得了得了,又开始了,说重点啊。人家靓仔靓女听得好认真,拿着手机做笔记呢。我说,你们是不是大学生出来做功课啊?我孙女也在读大学……” 眼见阿叔阿伯说话就跟脚踩西瓜皮似的,越滑越远,林小麦勾着回正题:“叔叔,你说的河虾,是河里捞起来那种大小不一的野生虾子吗?那种东西,以前到处都是,如今却很难见到了,一斤要好几十呢。用来做虾饺,会不会浪费了点啊?” 阿叔说:“就是嘛,以前这边河网地带,一网下去全是河虾。这些河虾中,不要抱籽的,不要直尾的,不要太小的,单单只要那长一寸许,枪尖鳌有力,见到人就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把这些河虾剥壳取肉,才做成你们如今见到的半月形蜘蛛肚十二褶的虾饺。河虾的肉爽口弹牙,只只完整,又岂是这些切成一粒一粒的明虾肉可以媲美的。” 阿叔口才了得,说得活灵活现,阿伯听得馋了,忍不住夹起一个虾饺塞进嘴巴里吃掉:“好是当然好,没辙嘛。毕竟本钱摆在那儿的,一斤好几十块钱,还不算人工费用,而且每年还有俩月休渔期是不许捕捞的。我说,有得吃就吃,别挑挑拣拣的了。” 说话间,哐当哐当又一辆小推车来了,三层的小推车里,装着一个个十来厘米直径的白色瓷碟,上面放着炸货点心。 林小麦眼睛一亮:“蛋散、蛋挞和咸水角,各要一份。” 推车大嫂答应着,边麻利地戳戳子,边让林小麦探身过来取点心。林小麦取了蛋散和咸水角之后,把手伸向那仅剩下一碟的蛋挞,谁知道对面也伸过来一只戴着翡翠玉镯子的,枯树般的手,和林小麦同时搭在那装着蛋挞的甜白瓷小碟子上。 第7章 古法蛋挞 老幼咸宜 要说现在来喝早茶茶客们的年龄层,要么极小,要么极老。退休了的白发一族,每日一盅两件雷打不动,不到茶楼见见老伙计,就好像少了些什么生活内容似的。小的,就是被老人家带来的孙儿一辈。从六个月刚断奶的到会走路的,最大不会超过三岁,这些粉粉嫩嫩包子般的小宝贝儿,跟着自己爷爷奶奶到了茶楼里喝早茶。 林小麦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个电卷发,穿着粉色家居服的老阿姨把最后一碟蛋挞拿走。老阿姨对面,坐在bb椅里的小宝贝,盯着老阿姨手里的蛋挞不放。 老阿姨笑着说:“靓女,真是不好意思啦。小朋友没耐性等,你让我先?我家乖孙女最喜欢吃这里的蛋挞了……” 话音未落,那剪着蘑菇头的小宝宝伸出肉嘟嘟的手,朝蛋挞抓去,老阿姨咯咯笑着,用自带的塑料小勺子挖出一点点蛋挞里的馅儿喂到宝宝的嘴里,宝宝张大嘴巴乖乖吃掉。 大人笑,小孩也笑,林小麦回过头对麦希明说:“老板,你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麦希明耸肩:“行。” 阿伯戴起老花眼镜,重新拿起报纸来,边摊开报纸边说:“好啊,小孩子多吃蛋好。我们以前在船上挂个笼子来养鸡,下的蛋不舍得吃,要么攒起来换油盐钱,要么就是给老人孩子吃,而且还要男仔才有得吃,女仔没份儿。现在好了,可以随便吃。财神这儿的蛋挞用的正儿八经清远山里的土鸡蛋加炼乳,没有花巧,真材实料,大人小孩都喜欢。” 老太太说:“你们疍家佬旧阵时重男轻女,我们家如今就反过来了,家里八个孙仔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孩儿,就算她要吃龙肉,我们都想办法给她弄过来。” 发现麦希明听得仔细,还在做笔记,阿伯重新收起了报纸,笑道:“后生仔你不用记那么多,百写不如一试,等会儿你试过那味道,你的舌头会帮你记住的。” 疍家阿叔说:“我记得我年轻时候,财神的蛋挞可是很奢侈的,卖1毛钱一个。我那时候刚出来做工,财神在那边有个门市,每次走过那蛋挞香味就跟长了手似的,把肚子里的馋虫抓着直往外拽。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吃一个财神酒楼的蛋挞好了。后来有人介绍,有了对象,我们出来轧马路,我就买了两个,我和我对象一人一个,那味道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伸手托了托眼镜鼻夹,眼睛余光从镜片后投到疍家阿叔身上,阿伯撇着嘴:“啧啧啧,又来了,又开始吹牛不上税。旧时财神酒楼做的蛋挞和现在的,根本两码事。以前的蛋挞好大一个的,你知道为什么叫蛋挞吗?就是因为它本来是洋人的点心,水果挞啊,牛肉挞啊,个个都四五寸大,蛋挞里只有蛋浆,就叫蛋挞啰。很久之前,刚传进来的时候蛋挞也有三四寸大,一个人吃一个蛋挞,就够当份下午茶吃到饱啦。再后来渐渐地才有了小蛋挞。就算你当时十八廿二很能吃,你老婆一个姑娘仔,怎么可能吃得完一个蛋挞?” 疍家阿叔笑道:“四眼佬,我比你年轻十几岁呢!我十八廿二那会儿,财神正好推出小蛋挞。那你又知道,后来这边的师傅去了澳门重新学过了番鬼佬的做法,重新改良了挞皮的做法吗?” “我当然知道了。”很是不服输地摆开了龙门阵,四眼阿伯先拿起阿叔的茶壶给他倒上了他的铁观音,然后拿起另一把小巧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陈年熟普洱,浓浓的茶汤,看起来跟墨汁似的。 那四眼阿伯一口气喝下去,却甚为惬意,“他们师傅出去取经之前,还特意跟我打过招呼,说蛋挞暂停供应一段时间,招呼不到,有怪莫怪呢!你看看现在的蛋挞挞皮,其实吸收了葡萄牙人的做法。手擀做皮,一层油皮一层水皮,反反复复,精工细做,层层起酥,最多可以做到200多层,能不好吃?” “新鲜出炉蛋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服务员阿姨笑盈盈地托了个托盘,把一碟还冒着热气的蛋挞放在林小麦桌上:“靓仔靓女,这是刚才欠你们的蛋挞。” 林小麦说:“谢谢靓姨。” 麦希明拿起一个蛋挞,说:“这个蛋挞皮真的有200多层吗?” 服务员阿姨说:“200多层?没那么夸张,我们家的师傅经过反复试,最后做出来的最佳口感是99层。那时候试做蛋挞,先是找总厨试菜,然后轮到我们全部员工一起试,边试吃边给意见边改进,真是吃蛋挞吃到怕。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吃蛋挞的。” 撂下这番话,服务员阿姨扭身忙去了。好像因为数字出了错,脸上挂不住,四眼阿伯拿下眼镜,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殷勤招呼麦希明道:“原来是99层,我都是今天才知道……后生仔你看看,油光水滑,你闻闻,是不是很香?新鲜出炉的蛋挞和刚才那个又不一样了,蛋浆好像会跳舞一样。快点趁热吃!” 麦希明说:“才刚出炉,会不会太烫?要是烫坏了食客怎么办?在国外曾经有过类似的事情,有个快餐店里的咖啡烫了一点,烫伤了一个老太太的嘴巴上皮,最后老太太请了律师来打官司,让快餐店赔了一大笔钱。” 四眼阿伯说:“不会不会。后生仔,看你点菜应该是会吃的人。我告诉你,这蛋挞在烤炉里的时候,随着烘烤,蛋挞里的蛋浆会慢慢膨胀,就是开始‘跳舞’了。然后临出炉的时候,会让它稍凉一下,等蛋浆收缩一点点,那才能出炉,是最好的口感。所以说,‘三分手艺七分炉’,就是这么来的。” 笑眯眯地,疍家阿叔说:“你信他,这四眼从小一事无成,最讲究吃喝玩乐。那条舌头挑剔得很,什么味道都能尝,是不折不扣的‘皇帝脷’。” 阿伯说:“什么皇帝脷啊,你们说着好听而已。那会儿没什么吃的,一年到头也就杀两次鸡,吃肉的日子数得着,有点什么稀罕的玩意儿还不仔细尝清楚了,春鳊秋鲤夏三黎,鳙鱼头鲩鱼尾,都是我们疍家人水上千年吃出来的心得。” 林小麦看着麦希明尝了一口蛋挞,几乎可以听见他牙关处传来的清脆入耳的“刷刷”的声音,自己也饿了,吞了口馋涎,吃自己那一份蛋挞。 “老先生,我在唐人街,听到有人骂别人‘蛋散’,就是这玩意儿了?”麦希明指了指桌子上那半个掌心大的扭纹柴形状的蛋散。 第8章 师徒云吞,相煎何急 四眼大伯比了个大拇指,说:“蛋散外表看起来一大块,实际上一压就碎,完全经不起压力,所以骂人‘蛋散’,意思就是说这人空有样子,实际上半点用没有。不过呢,骂人归骂人,蛋散其实很好吃的。以前过年之前,起了油锅,炸蛋散、煎堆、油角、糖环,过年的气氛就来了。所谓‘煎堆碌碌,金银满屋;油角弯弯,家财百万’,其中这个蛋散里,加了猪油、糖浆,讲究点的,还点了花生碎、芝麻,又香又脆,讲起来都流口水。” 麦希明吃了一口,说:“有姜味?” 林小麦说:“熬糖浆的时候加了姜汁,可以起到祛湿驱风的作用。” “你们吃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点个主食填肚?”疍家阿叔看了一眼他们那一桌,叫了起来,“点心好吃,也得有点米面下肚才行!” 麦希明说:“老人家指点得是。请问两位,还有什么好介绍吗?给我们指个路呗?” 疍家阿叔看了看手表,笑道:“现在这个钟点,再坐半小时就差不多午饭了。去东区市场门口阿贰云吞面店吃云吞面啦。包你吃过返寻味。” “妖!阿贰那个反骨仔的面有什么好吃的。”四眼阿伯反应很激烈,梗起脖子说,“要吃云吞面,当然去阿壹那里啦。后生仔,我跟你说,阿壹云吞面店,就在阿贰过去两个档口,认准了招牌啊。他是阿贰的师父,也是东区市场一带最老字号的云吞面店,正宗鸭蛋压面,无论是鲜虾蟹籽云吞还是冬菇瘦肉云吞,都好惹味的!你不试试就走宝了!” 好像打擂台般,疍家阿叔提高了音量:“阿壹老啦,压面的大竹竿都压不动了。哪里有阿贰年轻力壮做出来的面好吃。而且阿壹的面馆分量太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卖细蓉,贵夹不饱,揾笨的!” 四眼阿伯不甘示弱:“那也好过吃反骨仔煮的反骨面啊。当年阿贰他老娘带着阿贰,提着生鸡水果去拜师的画面,我这脑子里还记得清清楚楚的。阿壹对阿贰,就连阿贰的名字都他改的,简直带儿子一样带,没想到几年功夫,教会了阿贰他们家那手策马过桥的压面手法之后,阿贰转头就去跟银行借钱在旁边开了家新店跟师父打对台。这小子,不光后脑长反骨,还胆大长毛啊!他做的东西,也敢入口?” 原本还算是和谐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两人争执起来,旁边茶客纷纷投来诧异眼光,林小麦插嘴说:“两位各有各道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索性带我老板去试一试这两家面店,不就知道到底师父水平高,还是徒弟的云吞好?” 她说话不卑不亢,语调不高不低,很是容易叫人听入耳。 疍家阿叔和四眼阿伯,顿时异口同声道:“就这么办了!” 林小麦拿心单来,高高举起:“买单!” “一起买单。”麦希明拿起那两位老人家桌子上的点心单,交给林小麦。 阿叔、阿伯吃惊道:“那怎么好意思?!” 麦希明和气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在两位身上受益匪浅,这是应该的。就当是学费了?” 阿叔、阿伯又客气了几句,但坚持不过麦希明,也就让他买单了。 一行四人离开了财神酒楼,才刚走出门口,一股热浪硬生生把麦希明推得倒退半步,险些撞上了紧随在他身后的林小麦。 只一见麦希明被那股热浪撞得闭口皱眉的模样,方才还有些口舌争执的老人们齐齐大笑起来:“七月天流火,八月晒死鸡。九月十月街边走,凉茶莫离口。番书仔,第一次来洋城?” 打量着满街打着遮阳伞或是戴着遮阳帽的行人,麦希明还没来得及说话,林小麦已然一个箭步冲进了茶楼隔壁的小杂货铺,眨眼功夫便抓着两顶遮阳帽回到了麦希明身边 戴上遮阳帽,道了谢,把衬衫领口两颗扣子解开,麦希明问两位老人家:“刚才两位说的东区市场怎么走?” 四眼阿伯微笑着说:“跟着我走就行了。” 有人热心带路,麦希明和林小麦自不会拒绝。路上问起两位老人家的姓名,四眼的阿伯叫翁振中,疍家阿叔叫欧勇。于是分别以“翁爷爷”“欧叔叔”称呼之。 沿着大路走了大约十分钟,路过一个菜市场,马路边有些走鬼档。那看着又黑又瘦的本地人,骑着一辆小电动,车后座上左右挂着新鲜带水的青绿蔬菜,瓦楞纸板上写着“正宗郊区靓菜4块钱一斤”之类的;又或者是地上铺开一张塑料布,布上整齐两排打开了的塑料袋,露出那些草头木根,上面插着“火炭母”“鱼腥草”“五指毛桃”等签子。 如果家里有小儿积食老人适値又或者大人上火等等,在菜市场里买完菜之后,家庭主妇捎带手的就能买点儿汤料药材,回家煲上一道绵茵陈煲蜜枣、火炭母煲猪横利之类的兼具食补的家常靓汤。 路过凉茶铺的时候,翁伯伯站住了:“刚才又是蛋散又是蛋挞的,吃了那么多热气的东西,来整几杯凉茶?” 第9章 整杯凉茶,祛湿清热 说起凉茶铺,也算是岭南特色了。 不过平方大的铺子,醒目处是一个大葫芦。这是凉茶铺才能摆放的,长方柜台上一字排开少则五六个,多则十来个不锈钢大肚子茶壶,标注了品种名字和功效。看也不看那些台牌,翁振中直接对老板说:“凉茶王,整四杯凉茶来!” 那个穿t恤人字拖的凉茶王,熟门熟路地倒了两杯火麻仁给翁振中和欧勇,说:“你们两个老不通,又要来滑肠了……咦,靓仔,外地来的?看你的脸色,有些水土不服啊……舌头伸出来看看?” 麦希明依言照办,那凉茶王笑道:“舌头红舌苔厚,肠胃湿热难适应,喝五花茶啦,要冷的还是热的?” “给他一杯加热的。”林小麦说,“我要夏桑菊。” 凉茶王凝视了她片刻,说:“夏桑菊是清肝明目的,靓女我看你比较像是心火燥啊!难道是紧张这个靓仔,紧张到心头燥热?不要着紧,缘分自然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嘛。” 小脸一红,林小麦窘迫道:“阿叔你真会开玩笑……不过我最近确实很燥热,痘痘都冒出来了,这边脸上又红又鼓胀将起未起,疼死人。夏桑菊不行吗,那就换癍痧啰?” 麦希明站在一边,满脸欲言又止,要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不说话。翁振中从裤兜里拿出一叠现钞来,边数钱给凉茶王,边说:“呐,靓仔,你请我喝早茶,我请你喝凉茶。有来有往啦。” 麦希明点点头:“谢谢老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洋城乃至整个岭南地区的市场口,默认开了水果档。两个水果摊子一左一右坐镇市场口,橙红色的灯光下,正当造的菠萝、新上市的荔枝,一堆一堆。水果摊老板坐在塑料凳子上埋头削菠萝,嘴里喊着:“今天新到桂味荔枝,香水菠萝,不买都过来看看啊——” 翁振中抬起头来,一愣,欧勇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乐了:“东主有事。今天阿壹没有开店啊?” 指着前面,热情地对麦希明和林小麦说:“既然阿壹不开档,就去阿贰店里试试。” 从阿壹云吞面略显陈旧的生铁卷帘门向前走不到十米,正好两卡铺面,就来到了阿贰云吞面店的玻璃门前。 林小麦抬眼打量一番,又惊讶又佩服:“全透明玻璃厨房,现点现包,大手笔够新鲜。” 玻璃厨房临街,来来往往就可看到。两个阿姨一色一样的白色厨师服,黄围裙,白帽子,透明口罩,在厨房里交错对面,都在包云吞。 隔着玻璃,欧勇看着两个阿姨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说:“广式云吞,馅料要新鲜而且要少。‘清汤底、金银粒、金鱼尾、’清汤底,指用虾、鸡骨、猪骨熬出来的汤要清澈见底,金银粒,指汤里吊味的那点点韭黄碎;金鱼尾,就是云吞了。而且这家店开放了厨房,从包到煮,大大方方任人看,吃都吃得放心一些。” 很是不以为然地摇头,翁振中说:“阿壹才是老字号,味道就是比这边要对一些。而且几个阿婶学几天就能做出来的云吞,能好吃得到哪里去呢?” 麦希明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她们都是这里的学徒吗?” 翁振中说:“是啊。阿贰自从开店之后,也就跟着收徒弟了。不俱男女老幼,谁来了都能学,交学费就是。学了就可以出去开店。这两个大婶从前都是附近手表厂的工人,去做了一段时间的钟点工,最近也开始来这里学了。说是学多两道看家菜,去做住家保姆,主人家会多给一千块工资。你看她们的手势,只求个“快”,但包出来的云吞是紧做团的。那样的云吞放到汤里一煮,就成了定底沉的秤砣,哪儿还会在清汤里载浮载沉,头透虾肉红,尾如白纸扇,就像尾尾蝶尾金鱼一样好看?就因这件事,阿壹才对阿贰光火,觉得他不珍惜好不容易学到的功夫。” 欧勇说:“工多自然艺熟,你也说了,这两个大婶最近才来,总会越包越好看的。关键是味道差不了,不就行了。” 麦希明说:“那就真的要试一试才知道了。” 走进了阿贰云吞店,服务员小妹笑盈盈地迎上来,“中午好啊,几位?吃什么?里面坐!” 态度殷勤,笑容甜美,不会过分热情又不会恶劣吓人,几个人被带到座位上,林小麦发现这地方还能微信点餐,拿出手机一扫,盯着屏幕上出现的菜单:“蛮方便的嘛。我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哇,花样好多。光是云吞有芥菜猪肉、冬菇猪肉、鲜虾蟹籽……咦?还有炸云吞,这个少见。怎么还有鱼蛋云吞双拼?老板,你来看看,想要吃哪一种?” 手里拿着服务员送过来,印刷精美的菜单,麦希明也在低头研究:“老样子,点最经典的品种,冬菇猪肉和鲜虾蟹籽就好了。另外再要一个招牌细蓉。” 服务员为难道:“老板,不好意思喔。我们这里没有细蓉卖呢。” 麦希明惊讶了:“做云吞面,竟然没有细蓉?” 翁振中脸上闪过一抹讥笑:“这不就是老虎学猫啰,老虎跟着猫学艺,以为本事全学会了,正想要欺师灭祖。没想到猫儿还留着一手,呲溜爬到树上去了——学做云吞面,学不会做细蓉,不就是老虎学不会爬树么!” 眼睛在麦希明略显失望的俊脸上一扫,欧勇说:“炸云吞不要尝一个?这炸云吞是阿贰特色来的,把普通云吞馅料减到只有六成,好让它容易炸透,放进油锅里炸至金黄,点番茄酱或者泰式甜辣酱来吃,甜中带酸,又香又脆,很受老人和小朋友欢迎呢!” 林小麦祭出经典名句:“来都来了。试试呗?” 麦希明就点了头:“好,听你的。” 欧勇眼神蛊惑的说:“靓女的话,一说就听啊?” 麦希明说:“她是专门负责带我来吃本地美食的助理,雇佣她就是信得过她。” 第10章 大蓉细蓉,各有其长 很快,他们点的东西就送了上来。麦希明第一眼看向新品种,炸馄饨。摆在黑色的质感很好的小碟子上,分量不是很大,用吸油纸托着底。旁边另有一个小碟子装着两片切好的雪梨,同样摆盘精致。 服务员说:“炸馄饨热气啊,雪梨是送给你们下火的。” 欧勇说:“嘿嘿,谢谢靓女!” 服务员微笑着说:“不客气。” 服务员走开之后,欧勇对二人说:“我喜欢阿贰这里呢,就是因为品种多,服务好。吃云吞送水果,这种服务,在阿壹那里就找不到了。所以有没有细蓉都无所谓啦!” 翁振中不置可否的笑。 炸云吞毕竟是香口炸物,刚炸出来,咬下去唰唰作响的,沾了番茄酱吃,酸甜、香脆,简直充分满足人类对油和脂肪的需求。 麦希明点点头,评价道:“难怪老人和小孩喜欢这道炸云吞。老人味觉迟钝了,小孩味蕾还没发育好,而且对没吃过的东西会很好奇。炸云吞……对味蕾可是刺激得很啊!” 一番分析下来,云吞也吃差不多了,正欲起身离去,带着兔子耳朵的外卖员,冲进了阿贰云吞店里。出品窗处,已经打包好一份一份的外卖,用精致饭盒分开汤水和云吞装好,每一个袋子上,还用便利贴写着打印好的鸡汤短句子。 外卖员迅速找到自己的那个袋子,扫码,出门,呼啸离去。 看着那外卖员的背影,麦希明问欧勇道:“云吞最好的口感在出锅新鲜吃那会儿,那么外卖送过去的,应该会差点意思?” 欧勇说:“嗨,现在正是中午点餐高峰期,这儿附近许多写字楼,点外卖的多半都是上班族,把走出来吃饭这十来分钟剩下来趴多会儿桌子不好?有得吃就不错了,怎么还顾得上口味?真不乐意委屈自己这张嘴巴的,还得翁伯和我这种闲散人士。” 翁伯说:“所以我才说,阿壹比较有原则嘛。不做外卖,只限堂食,不收徒弟,一个人撑起一间店。后生仔,这种固守老味道的传统店,少一间是一间的了。你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去试试他的云吞面。” 麦希明说:“翁伯伯您放心,我一定会试的。” 走出了门口,却发现原本铁闸门紧闭的阿壹云吞面店开了门了。翁振中一下子来了劲儿:“哎呀,这打工皇帝竟然开门了!” 他站在阿壹云吞面店门口,冲着正忙里忙外的中年男人一嗓子:“阿壹,不是东主有事么?怎么又开门了?来来,我带两个新朋友来尝尝你家的细蓉!” 阿壹的嗓门也不低:“来就来,进来坐就是了!我先进去干活,你们自便!” 比起阿贰店面的光鲜,阿壹这家店略显陈旧,就连收银机都是老式的。据说是阿壹老婆的肥大女人,沉默地坐在收银台后面忙碌,在她身后贴着两行字“只限堂食,只收现金”,扫了一眼店堂,麦希明找了个位置坐下。 林小麦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了,说:“老板,我有点儿吃不下了。” 麦希明说:“难道为了这个细蓉,我们日后还来走两趟?再坚持一下呗?” 两个阿叔跟着进来,翁振中笑着说道:“靓女肚子窄,很正常啦。不过不用担心,细蓉就是为了你们这种胃口跟猫刮似的小丫头准备的。” 仰起头,拖长声音,“阿壹,两碗细蓉——” 厨房里传来阿壹响亮的声音:“好咧——” 麦希明问翁振中道:“翁伯伯,这家细蓉正宗么?” 这回答话的是欧勇,“这你就不能质疑阿壹啦。他那个老古董,如果他做的细蓉都不正宗,全城就没有正宗的细蓉了!” 说话间,两碗细蓉就由阿壹亲自端上来了。也听见了欧勇的话,阿壹扭脸对欧勇说:“算你识货!” 也不多话,放下回身就走。 一个也就三四寸直径的小号青花瓷碗落在他们面前,里面放了约莫一箸分量的面,点点金银浮在清澈见底的汤面上,是韭黄丁子。 “这就是细蓉了。”翁振中说,“后生仔,你看出这碗面和别的云吞有什么不一样没有?” 林小麦说:“我知道,别的云吞面,餐具自取。这一碗细蓉,却是搭配了一个陶瓷勺子,伸进汤里托着面条。只见面不见云吞,如果我猜得没错,云吞是被面盖住,沉在碗底的。” “小麦有点见识啊!”翁振中道,“你说得没错。所谓‘云吞汤中滚,芙蓉风里开’,云吞面分为‘大蓉’和‘细蓉’。而这个细蓉呢,本来也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是专门给西关大小姐们吃的。你知道啦,西关小姐,家里都十三行里做生意的,身娇玉贵,口味刁钻,有一个算一个,胃口小得猫刮似的。她们想要吃云吞面,吃不下一大碗,就减少分量,做成这种细蓉。但因面条分量少,又是用的细面,浸在汤里一会儿就软烂不好吃了,云吞面吃的就是个爽口嘛,就得用汤勺把面承起来,不使这些鸭蛋面过多地浸在汤里,保持它爽口弹牙的口感。好了,说了这么多,赶紧吃,不然不好吃了。记得,先吃面,再吃云吞,最后喝汤——后生仔,我刚才都已经想要提醒你的了,以后吃云吞面,可要注意啊。” 一边听着翁振中的说话,一边喝了一口汤,麦希明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把翁振中的说话录了进去。 林小麦却把一碗细蓉吃完了,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巴,说:“真是奇怪,明明都很饱了,还吃得下!” 翁振中笑道:“所以我就说,细蓉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小姑娘过口瘾用的嘛!肚子饱了嘴上还没够,那就对了!” 吃完了细蓉,林小麦说:“不过这会儿是真吃不下啦!老板,你呢?” 麦希明说:“我也差不多了。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 买了单,一行人走出了阿壹云吞面店,麦希明谢过两位叔伯。林小麦问:“那么明天的安排是怎么样?有什么要求吗?” 麦希明说:“明天让你妹妹来安排,另外……我会再带一个人来。” 第11章 又来一位,天生饕客 “……所以呢,事情就是这么着了。” 医院的洗涤池旁,听完姐姐说话,林佳茵没吭声,低着头卖力地洗涮着手里装过汤的保温壶。白色的泡沫沿着水池冲了进去,哗啦啦的,林佳茵才问:“姐,这事儿听着挺玄乎啊。靠不靠谱的?” 她们都把声音放得很轻,林小麦说:“现在这情况,也没有办法啊。就算再不靠谱,好歹也真的能预支工资对不?” 林佳茵默然。 林小麦抬起头来,盯着妹妹的眼睛说:“再说……我们已经没有别的更好选择了。” 很是接受现实地,林佳茵点了点头。 …… 这边商量完毕,那边林小麦拿起手机一看,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微信小群里,“哈!说曹操曹操到!” 小群里,除了麦希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麦希明发信息到群里:“这儿是我们的本地寻味群了,把你妹妹拉进来。” 林小麦依言照办,把林佳茵拉进了群里。 林佳茵进群秒发:“大家好!我是林佳茵!” 麦希明圈了一下那个id名叫“子华”的,说:“人我给你找到了,时间,地点,你们自个儿商量!” 然后麦希明就不再吱声,可是那个叫子华的,发了一个问好的表情包之外,也没有吱声? 林佳茵递了个询问眼色给姐姐,林小麦道:“今天我带麦希明去的,全都是我们当地的老字号,财神酒楼啊、阿壹云吞啊……” 林佳茵说:“明白了。” 微信上有人申请加好友,林佳茵通过了申请,简单的问好之后,对面直接发了个地址和时间过来。 …… 很有些惊异地看向了西装革履的程子华,林佳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程……子华先生?” 同样用略带着几分惊异的目光看向了林佳茵,尤其是着重扫了几眼林佳茵身穿的夜市风t恤和卡通兔头塑胶凉鞋,程子华的语音里也有了几分迟疑:“林……佳茵?” 确认了彼此都没找错人,程子华的目光中愈发多了几分疑惑:“林小姐,你确定你的衣着,适合去这家酒店吃饭?for this?” 转眼看了看身侧金碧辉煌的酒店,林佳茵的话语中也有了几分疑惑:“吃酒店菜?可我姐姐说,你要吃最好的菜啊?那种菜怎么可能是在这类大酒店里?” “ichel-starred做出来的粤菜,你觉得不够好么?” “ichel……米其林?米其林轮胎我就知道好用问题是,这类的酒店菜从来都做得中规中矩,吃起来不会出一丝差错,但那个感觉不对。就好像古早之前,有个机器炒河粉的噱头,这些大酒店里做出来的菜也就是这样了” “那你觉得哪儿的菜才是你认为的佳肴?” 林佳茵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跟我走!” “邹记”并没有开在马路边上,而是在洋城旧手表厂居民小区里。姜黄外墙皮的旧苏式楼房,墙皮甚至有些残旧斑驳,旁边的花圃低低矮矮地长满了兰花草,苔藓厚厚,一楼处一个很低调的入口。 程子华说:“如果是鸡的话,刚才我选中的酒店不会比这儿差?” “当然无共样啦。这地方有文昌鸡啊。” “文昌鸡不是琼菜么?我要吃粤菜。”程子华有点想走,“我们还是回去刚才的酒店,我觉得,嗯,ok with fixed route没什么不好的。”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程子华,林佳茵拦住他,坚持道:“等等嘛,这地方的文昌鸡就是粤菜,而且,是一道很有来历的粤菜。我姐说了,你们要吃好东西,涯爱讲信用啊。” 程子华想起临出门前哥们儿的说话,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 邹记店面不大,进门是个财神爷神龛,财神爷长胡须,胖墩墩、笑盈盈,很是和善。 原来这个店是沿着居民楼原有的格局开过去。 小小的店里,坐满了食客。 这店里坐了这么多人,也不见很吵,粤曲小调的旋律在空中回旋着,只是……座无虚席。并且就连等位的空间里,都坐满了人。 程子华见状,规规矩矩走到前台:“你好,两位……” 林佳茵说:“别等了。现在晚市才开始,按照我们老广的吃法,最少得两三个小时,等到第二轮的时候好东西都沽清了。” 她拉着程子华,直接绕到了后厨:“邹叔叔,邹叔叔!” 忙得热火朝天的后厨里,应声走出一个人:“哦?是细妹啊!什么风把你吹来啊?” “邹叔叔,我有客人。” “呵呵,前面没位置了是?到旁边坐着去。” 大厨把他们安排在旁边透明窗户的老板房里,这地方能直接看到厨房里的动静。也别管什么空调雅座了,直接把办公桌清理出一角来,林佳茵和程子华面对面的就坐下来了。 过一会儿,那大厨上了两碟小菜:“来,你最喜欢的花生和咸酸。” 眼瞅着平平无奇的咸酸,入口鲜、脆、酸、甜,程子华眼睛当时就亮了:“delicio!” 再来一煲粉葛鲮鱼汤,大厨见程子华喝得很香甜,笑道:“识货哦。” 林佳茵说:“当然啦,邹记出品,必属精品!邹叔叔,我想吃文昌鸡。” “文昌鸡?那东西很费功夫啊,我不搞这道菜很久了。不如我给你们弄几道拿手小炒?一样好吃。” 带着几分撒娇地,林佳茵不依不挠道:“我这个朋友从国外回来的,一定要吃到我们最正宗地道的好鸡。那怎么少得了邹叔叔的文昌鸡呢?好嘛,就一次那么多啦。” 大厨只好说:“好好好,叔叔给你做。给你做就是了。” 转身进了厨房,听说邹大厨要做文昌鸡,厨房里的人顿时炸了锅,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围上来。 “师父要做鸡了!” “做文昌鸡。” “快点来学啦!” 程子华也隔着玻璃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眼镜下藏了一双琥珀色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睫毛长得有些过分,眼神专注,聚焦点只有一个—— 第12章 文昌靓鸡,现杀现做 眼瞅着厨房乱起来,邹大厨赶人了:“走开走开,去干活,前面还有客人等着呢。都不干活了客人吃什么?” “星仔、辉仔、还有你,阿荷留下。” 大家鼓噪起来:“师父你偏心啊!” 邹大厨理直气壮大声说:“什么偏心啊,让你们看了,能学会吗?特别是你啊陈肥仔,切个黄瓜萝卜摆盘都还没切得整齐,快干活去,不许偷懒!” 除了被邹大厨点到名字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作鸟兽散,厨房里恢复了先头忙而不乱的景象。程子华趁机来到邹大厨身边,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大厨—— 林佳茵喊道:“老板,厨房重地本来就闲人免进的了。现在破例带你进来了,再拍摄就不合适了?” 程子华还没说话,这话却被邹大厨听见了,笑道:“没关系,让他拍好了。我手上这道文昌鸡没有二十年的功夫做不出来!想要偷师?不容易的!” 程子华说:“谢谢师傅。” 很是自豪地指了指身边留下的几个年轻人,邹大厨补充道:“比如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腿勤口乖,眼到手到,心意诚,脑子活的。趁着这个机会,就让他们学点东西啰!” 林佳茵催促道:“邹叔叔,快动手啦。我肚子要饿扁啦!” 很是宠溺地呵呵一笑,“就来,别急。” 抬眼一扫已经宰杀好的一批鲜鸡,邹大厨微微一摇头,转眼看向了厨房门口备着的几个鸡笼:“那只三花拢尾鸡,取过来。” 答应一声,站在邹大厨身边学艺的一名学徒利落地走到鸡笼旁,伸手便将一羽尾巴上生了三种颜色的尾翎、聚拢起来像是一朵松花的肥壮母鸡取了过来。说也奇怪,被提出了鸡笼的那只肥壮母鸡,居然丝毫也没有挣扎惊叫的动作,极为温顺的被那名学徒提到了邹大厨面前。 只一看那名学徒抓鸡时的手势动作,邹大厨满意地点了点头:“拢翅提颈擒凤凰,星仔这抓鸡的手势,倒是下了几分功夫的——阿辉,我考考你,为什么抓鸡要用这拢翅提颈的手势?” 像是早料到了邹大厨会有此一问,身形格外高大的阿辉应声说道:“拢翅提颈,能让被擒的鸡鸭禽类不叫不动,不惊不惧,这样的鸡鸭禽类宰杀放血之后,肉里不会带有惊恐禽类被宰杀后的酸骚味道。” “那为什么不用已经备好的鲜鸡?” “师傅这是要给我大考啊老版的粤菜三百六十散手里记载过,要制作文昌鸡,最好是现杀现做,整鸡处置完之后,腿肉、颈肉、翼肉还要能微微跳动的才算是上品。这些鲜鸡宰杀了都有三四个小时了,肯定不合师傅用来制作文昌鸡了。” 唇角微微一勾,邹大厨转眼看向了另一名学徒:“阿荷,过来摸摸看?” 依言伸手在星仔提着的母鸡身上摸索了几下,长相很是憨厚的阿荷颇有几分紧张的应道:“师傅,这只鸡收拾干净去骨留肉,差不多一斤七两的纯肉。另外这只母鸡应该是正在下蛋的小母鸡,且是第一次下蛋,肚子里应该还有存着的软壳鸡蛋。” 抬手捻起一柄只有小拇指大小、双面开刃的尖刀,邹大厨倒转刀柄,将尖刀递到了阿荷面前:“一分钟,放血褪毛。刀口不许过半寸!” 阿荷接过鸡,尖刀过处,鸡血长流,热腾腾的鸡血流了满碗。阿辉轻松地提着一个铁皮桶过来:“桃胶熬好了,别说师兄不关照你啊。趁热用啦!” 对着辉仔憨憨一笑,“谢谢!”阿荷把肥鸡浸进那桶胶里,提起,几下抹弄,鸡毛脱落,那松花鸡眼瞅着成了一白条鸡,连半点绒毛都没剩下。 “师父,好了!” 目光烁烁地看着阿荷褪除鸡毛,程子华禁不住低声咕哝:“这手法不就是菜市场里用沥青给鸡鸭鹅鸽各样禽类褪毛的的路子?” 嗤笑一声,给阿荷送来桃胶的阿辉很是带着几分自傲地应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同样是靠着黏胶褪毛,可用沥青褪毛,各样禽类身上就带着一股焦臭味道,真正的老饕都不要入口,一闻就要摔盘子退菜。哪怕是寻常人吃不出来这里面的门道,可吃多了也伤身败胃。进门拜师的时候师傅就教过,做菜是要给人入口的,半点马虎不得,更加坏不得良心!那种图省钱省事的下三滥手段,我们邹记肯定不得做!” 显然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程子华顺着阿辉的话头追问道:“那用桃胶褪毛就没了这些坏处?” 朝着程子华瞟过一眼,邹大厨抬手止住了还想要开口的阿辉:“后生仔,桃三杏四李五年。再多给你说一句——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想知道为什么要用桃胶褪毛,想明了这两句话,你也就懂了!” 言谈之间,阿荷已经把处理好的白条光鸡交还给邹大厨,几乎同时,邹大厨手边的电子钟尖利地响起了滴滴声,邹师傅把白条鸡往电子秤上一放。 “一斤九两!” 阿荷有些惭愧,低下头去,邹师傅看着她说:“你的眼力还是差点,得继续多练习。” 阿荷默默点头。 “这是在果园里长大的鸡,你看看这鸡脚鸡爪子,又尖又细又有力。平时散养在荔枝园里,身壮力健,能跑会飞,基本上见不到影。想要捉到它们还得趁晚上它们在树上睡觉的时候,拿张大网在树底下兜着,用力摇那棵树,让鸡掉进网里才好捉呢。” 旁边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被邹大厨听见了,不免一顿呵斥偷懒偷听不干活之类,语气并无怒意。 星仔说:“师父,你这套手法是传说中的‘合浦采珠’法,听说用这种手法取出鸡腔子里的鸡春,可以蛋皮不破,同时还不撑大鸡身上的刀口,保持皮肉完整,好神奇的!” 又是满意地一点头,却发现星仔提着一桶自来水站在旁边,邹大厨皱眉道:“你呢,讲就天下无敌,做就假扮勤力。要做文昌鸡怎么可以用自来水?快重新打水来。” 第13章 口传身授,刀为基本 星仔答应着,转身就把自来水倒了,要去接直饮水。 邹大厨又发话了:“直饮水也不行。” “师父,二十七层过滤的纯净水喔,直接喝都可以的,这样也不行吗?” “用过滤纯净水是让客人图安心。但是水至清则无鱼,太纯净的水少了好多矿物质,是没有灵魂的。要用那边专用设备存储起来的山泉水。” 看着星仔改了方向,林佳茵却等不及了,盯着邹大厨说:“邹叔叔,快点取鸡蛋啦。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神奇?” 其实,邹大厨口不停,手也一直不停,在鸡身上捏弄着。这会儿注意力回到鸡身上,面带微笑,很是轻松自如,甚至对林佳茵说:“细妹,你老窦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我又来考考你了,鸡春为什么要叫鸡春,不叫鸡蛋?” “邹叔叔好过分哦,连我都要考——不过,难不倒我。我爸跟我说过,蛋离开母体,就叫蛋,蛋尚在母腹中,就叫春。因卵是母体精华所凝,由一枚小小细胞长出心肝毛爪完整小鸡,如春天催发万物生长,所以叫鸡春。不光如此,鱼、鸭、鹅,都有这个叫法。说起来,鸡春比鸡蛋的营养价值更高,因它表面有卵衣,也就是尚未硬化的蛋壳,里面含有丰富的钙质以及别的营养物质。我们可以吃鸡春卵衣,却不好硬吞蛋壳啊!” 今天的邹记后厨房可真的热闹了,师傅们边忙着手里的活计,支棱着耳朵听着邹大师傅那边的动静。那些徒弟们瞅着空子,就往前面钻,都要看邹师傅如何合浦采珠。 “这鸡春也有讲究的,又是另一道菜了。三只鸡春就叫‘连中三元’,四只就叫‘四星报喜’……最多的是九只,叫‘久久归元’。”辉仔代替了邹师傅,在旁边讲解着,或者说,在背着书,眼睛也是一霎不敢错地盯着正在用尖刀探入白条鸡体内取卵的邹师傅。 只见邹师傅寸着劲儿,挑出头一个鸡蛋,林佳茵一瞧那果园鸡初生蛋的品相,不禁赞道:“壳软脂白卵流黄,初生鸡春赛凤髓,这东西可是大补之物啊。咦,第二个也出来了,哇,这色泽好完美,金灿灿的!” 一瞥眼,发现程子华举着摄像机的手在抖,说:“老板,需要我帮你拿着么?” “好啊,你拿着,我正好做笔记。”程子华不客气,把摄像机递给林佳茵,又从裤兜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林佳茵说:“都有摄像头了,为什么还要用录音笔?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程子华说:“这道菜我之前没有在网上查到过,刚才那个高个儿男人还说,有本书叫什么粤菜三十六道散手?this is iportant ration,我一会儿要跟他们做个专访,记录好这些……defition?” “定义?”林佳茵听懂了最后个单词,讶然,“你这是准备回去写论文吗?” 没空搭理她,欢呼声、惊叹声又起,大家伙注意力全都在邹师傅身上。白条鸡旁边的碟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串九个由大到小的鸡春!邹师傅擦着手,眼睛盯着那完好无损,表皮都不破一点的鸡春,对星仔、辉仔和阿荷说:“慢探手,轻挑刃,廓清肌理,不疾不徐,自可覆巢之下取完卵。明白了吗?” 得到徒弟们齐声答之后,邹师傅又一次驱散人群:“快点去做事啦。今天真是反了天了。” “师父,菜已经出完啦。就连要送的果盘都切好放前面了,直接传菜就行。” “对呀,就行行好,让我们也开眼嘛。” “手学不会,眼睛见过也好啊。” 徒弟们纷纷恳求,听得程子华都心软了,帮着说:“在厨师学校里,大厨也会允许所有学徒一起参与学习的,你要,要 be fair。” 很给面子林佳茵的邹师傅,这会儿很不给面子程子华,摇头道:“不行,晚市虽然快收尾,保不齐会迟来的客人。他们可都是冲着我家地道食材明炉热炒来的,可不能拆招牌。” “行了行了,都回去做事。谁的功夫火候到家了,谁就可以来学!”邹师傅注意力回到鸡上,“刀来。” 从墙上整整齐齐挂着的三排型号大小功能不一的刀具里,准确取出八号刀,阿荷转手把菜刀递给邹大厨:“师父,剔肉刀。” 手擎尖刀,目及鸡身,刀尖而触,足履用力,刷刷作响,邹大厨的动作似乎有节奏般,进退自如,厨房内寂然无声。 程子华说:“天,这刀工也太高超了!” 阿辉说:“做文昌鸡,也有很多流派的。有些人只拆鸡肉,不拆鸡皮;师父这一派,除了拆鸡肉,还整鸡蜕皮,名叫‘朕与将军解战袍’。在刚才取卵时,通过特殊的手法,已把鸡的关节脱松,正式落刀的时候,刀锋顺着鸡的肌肉纹理游走。就连鸡肉和筋络、皮肤相连的地方,也都是一刀两段。你看师父动作慢的地方,就是到了特别结实的骨肉相连处了,那就要‘凝神静心手快’。这样顺着切,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对肌肉纤维的破坏,而且到时候摆盘看起来,还是完整一只鸡,既美味,又美观!” “何止啊。”星仔提着山泉水,在旁边插嘴,“最牛叉的还是根本不伤刀啊!别看那把刀看起来很新,实际上啊,比师父年纪还大哩!在这把刀底下拆过的鸡,可以装几艘货船了!可是那刀刃还是纸一样薄,锋利无比,第一是因为这套刀材料难得,是用当年萝卜头留下的炮弹外壳的合金打造的,那年头萝卜头为了抢我们中国,不惜血本啊,坐在快艇上,三天两头炸我们的珠江口。我们的游击队在船上和他们死斗,歌仔都有唱了,‘月亮圆,炸沉船;船沉底,炸死两个萝卜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第二个原因就因为讲究刀法,不用蛮力切筋肉,不使蛮劲斩大骨,所谓顺势而为,方法得当,就连刀,都特别耐用。” 第14章 芡汁上盘,锦上添花 说话间,邹师傅已经把鸡拆解好了,庖丁解牛神乎其技,除了鸡身上有个半寸许长的刀口之外,外皮细腻完好不破损,不见半点乾坤。旁边的徒弟们大声叫好!很是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邹师傅头也不抬:“星仔,整个厨房都是你在呱呱吵……山泉水呢?” 星仔嘚瑟:“师父,山泉水早准备好啦!我这次没有贪看功夫而做错事喔!” 眼睛扫一眼那山泉水,邹师傅眉头才略一皱,星仔立刻明白地转过身:“冰块!冰块!” 邹师傅说:“知道怎么做?” “知道!” 过一会儿,星仔拿着一桶冰走回来,没有直接把冰块往山泉水里倒,而是把冰块倒进一个略大的桶内,再把装着山泉水的锅坐了进去。邹师傅点点头:“直接用冰块易食伤肠胃,只用冰块搁套筒里取其凉意,同时不使泉水受污染,这就对了。” 把白条鸡放进高汤里浸熟,再放冰水里过冷河,每一个步骤时间掌控极其精确。邹师傅说:“记住,三冷四热,品人间冷暖味。欲擒故纵,知诸葛擒孟获。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最后得了什么吗?” 程子华说:“总不会是得了只鸡?” 邹师傅哈哈乐了:“小帅哥,刚才听见你讲英文很标准,肚子里一定很多洋墨水了。不过呢这次你错了,七擒孟获得的,是个‘服’字。文昌鸡是粤菜里的一道精品,旧时是奉上状元郎席面上的,如今也是接待贵客才用,所有一切这些加在一起,就得让客人吃得服气。服口味,服韵味,服刀工火候,服人情世故,服心之所向,就好比那孟获被七擒七纵之后,稽首顿拜诸葛孔明,从此南疆服汉家。” 手里随意转动着高汤里的白条鸡,使它加热均匀,手法圆转如意,随心所欲,邹师傅娓娓道来:“第一热,知晓江湖路远需谨慎。第一冷,明白人情更赛春冰薄。第二热,知晓山外有山懂谦虚。第二冷,明白世事如棋局局新。第三热,知晓心广体胖能容人。第三冷,明白人善被欺需棱角。第四热,知晓人贵自知要修身。” 三冷四热过后,白条鸡已熟,鸡皮变成淡黄,散发出浓郁香味。 邹师傅对阿荷说:“取鸡肝来。” 阿荷说:“师父,一只鸡的鸡肝不够,用其他鸡肝取两幅来行不行?” “凑合,只是那些鸡杀了有几个小时,这样风味就略逊一筹了。” 阿荷很快从那些三光鸡处取来了鸡肝,邹师傅说:“你来把这些鸡肝切成薄片,自己选刀,切出来的鸡肝片透光能视物,整张不许断。” 看守冷库的阿伯依在门前,沉迷收音机里的讲古:“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 头顶落下一道高大的黑影,阿伯睁开眼睛来,“辉仔,缺什么料啊?” “师父说,要用冷库里头,二十年陈的那条至尊火腿。” 阿伯一下摁掉了收音机,瞪大眼睛:“那条火腿……好贵的哦!不但贵,而且有钱现在也没处买了啊!” 阿辉说:“是啊。快点拿出来,师父等着用呢。” 披上军大衣,把自己裹得厚厚的,阿伯打开冷库门,整个仓库弥漫着食品的味道,或许有陈年的海味,或许有陈年的火腿,还有所有岁月积淀出来的味道都融合在一起,让人闻来的时候,仿佛置身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走到最深处,一排完好的火腿悬挂在横梁上,每一只火腿上都挂着标签。郑而重之的取下了一条挂着金色标签的火腿,阿伯有些恋恋不舍的道:“二十年陈的好腿啊,手摸过都留香。金华火腿也好,湖南熏腿也好,每个人都做的路途都是不一样的,所谓火腿,不过是用火取其味;所谓风腿,不过是用风具其形。不知道今晚是谁那么好口福,真是撞见食神了。” 阿辉深表赞同,说:“谁说不是呢。先不闲聊了,师父等着用呢。” 宝贝似的取了火腿,阿辉回到厨房里,邹师傅说:“阿辉,你知道要切哪个部分吗?” 对今晚的大考已适应,阿辉流利地说:“真正的好的火腿,应取靠近骨头部分。四方不过三寸。见油不见脂,见肉不见筋,色泽当红润。” 邹师傅微微点头,取出刀来,一刀下去,切出一个口子:“你们看这火腿颜色。” 这回插话的,是程子华:“听闻最好的火腿经过岁月发酵之后,catalysis of icroaniss,会产生非常丰富的营养物质,口感更是丰盈饱满,无与伦比。这个火腿红色就像保加利亚玫瑰一样润红,润而不油,肉质紧致细腻,嗯,我已经很想咬一口了。” 邹师傅乐了:“不愧是浸过咸水的,识货。这个火腿确实可以生吃——但不是现在。这还没切好呢,别心急啊。” 眼瞅着那边阿荷的鸡肝已切成片片巴掌大的薄片,一页一页整齐叠在盘子里,就像那古老的贝叶经经书。邹师傅微微点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泰山不动如仁者独乐其乐。心定如水,手稳如山,这刀工也就到火候了。” 回头看向阿辉,阿辉已经知道师父这次要考自己什么,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尖刀来,说:“师父,我开始了。” 屏息静气凝神提腕,那火腿看着紧致结实,阿辉落刀下去却很轻松。邹师傅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像切沙子。” “那就对了,继续。” 刀刃离开以后,火腿分开了,放在旁边静静的躺着,在灯光下面反射出一种让人喜欢的光芒。邹师傅拈起一片火腿,说:“这道菜里切的火腿,每一片的厚度不能超过一毫米,这样子的话才能够把火腿的咸味和鲜味可以融进去,但是绝对不会喧宾夺主,这个叫做君臣佐使,主次分明,各司其职上下无怨。” 眼巴巴盯着那有钱都买不到的火腿,林佳茵馋涎欲滴:“邹叔叔,先给我尝尝鲜呗?” 第15章 六六大顺,品味无穷 白了她一眼,邹师傅笑眯眯又微带生气地:“馋猫。现在还不能吃。所有火腿拿出来切开之后,要先散风。不然的话,风味发挥不出来还在其次,在冷库里挂了这许久,你啊呜一口吞了就不怕闹肚子?” 林佳茵嘴里说得馋,实际上很听劝,“好,那就先不吃了。不过,散风又要怎么散?拿风扇吹吗?” 邹师傅说:“那是一个办法,但光是用风吹就太急了。心急吃不到好火腿,还要做点功夫,等这条在冰库里睡了二十年的火腿,回回魂,返返生。阿星,星,取风扇,起炭炉,拿冰块。” 星仔手脚麻利,跑来跑去的,很快把邹师傅要的东西都备齐了。 冬天打鸡煲用的红泥小火碳炉都是现成的,放入荔枝木炭,随着炭火愈旺,,渐渐地弥漫出一股清香。邹师傅说:“春有兰花秋有菊,夏啖荔枝不怕火。冬日无雪也无晴,满天冰霜赛银河。风扇前面放五分钟的炭火,再放五分钟当年的胎菊,最后放五分钟的冰,让它重回一趟四季,这块火腿才够‘醒’过味儿来,可以摆得入口。星仔,你平时最坐不定的,这桩水磨工夫交给你了,能做到么?” “当然可以!” 一切忙碌都是有条不紊的,就像一台运转高效的机器。阿荷切好了所有鸡肝,邹师傅一张张检查过了,说:“可以了。上滚水。” 把薄薄的大片鸡肝张开在架子上,用开水往下淋,林佳茵瞪大眼睛看着,心里默默数秒。也不过五秒钟,眼瞅着那鸡肝刚断生,邹师傅说:“行了,再烫就过头了,肝属木,当舒展,当嫩滑,当平顺,如新妇过门,小乔出嫁了。要是成了‘煲老藕’,那就没吃头了。” 略带迷茫地思索着,程子华转头问林佳茵:“煲老藕什么意思?” 林佳茵羞红了脸,眼光闪避着程子华:“自己回去上网查去……” 用手里的炒勺在锅边缘轻轻敲了两下,邹师傅把已解好的鸡肉,鸡皮,鸡肝和火腿层层夹好,仍旧摆成有头有尾,振翅欲飞的模样。衬盘是一圈鲜莲子,新鲜从莲蓬里剥下来灼熟围一圈,琼白如玉。欣赏一番自己手艺,邹师傅颇为感慨:“好了,现在到最后工序啦。勾个玻璃芡,这道文昌鸡就算是做成了。芡汁用原汤,颜色要清,味道要鲜、甜、淡,浓一点都不行。” 程子华问:“为什么?” “古方留下的粤菜嘛,以前哪里有现在这么多浓汤宝、鸡精、高甜度的糖、各种浓度的酱油?靠的都是食材本味,清清淡淡的,让人吃还想吃,齿颊留香。”说话间,邹师傅已把原汤煮开,快速放入味料,再用剁碎了的鸡肉蓉一收渣末。待撇去浮沫之后,露出的芡汁晶莹剔透,澄澈如镜。 勾淋芡汁上盘,顿时如锦上添花,熠熠生辉起来。 “状元楼上状元郎,红花一朵贺满堂。文昌星前献文章,文昌鸡出百味羞。”就算是饭店后厨办公室里临时整理出来的饭桌,摆上这么一道古意盎然的文昌鸡,愣是有了宴席的感觉。 上好菜之后,邹师傅对林佳茵说:“客人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吃的又是文昌鸡。细妹,你要来为客人介绍一下怎么吃了。” 林佳茵说:“好啊。” 夹起一颗摆盘的莲子,放到程子华碗里,程子华咬了一口,皱眉:“苦的……这莲子,没有取芯?” 林佳茵说:“别吐,咽下去。莲子心是一味珍贵药材,可以清心火,除烦闷,莲子心是个收敛东西,这中了状元,平步青云的人啊,寒窗苦读无人问,一朝中举天下知,人就未免飘了浮躁了。一颗莲子清心火,忆起十年寒窗苦,这是忆苦思甜,定定神,才好接着吃下面的好东西啊。” 赞许地微微点头,程子华咀嚼咽下口中的莲子,“苦过之后,有一阵回甘,嘴巴里味蕾好像全部打开了似的。” “接着呢,就要吃鸡春了。”林佳茵说,只见那九个从鸡腹中取出的鸡蛋,按照从小到大的规律,夹在一支青绿植物中。程子华见那植物笔挺笔直的,征询地看向邹师傅,邹师傅说:“这是芝麻,芝麻开花节节高,说的就是它。吃这道久久归元呢,就要从最小的一个蛋吃起。” 等到那小指头大小的蛋放入口中,程子华不禁叫道:“这味道……it''s not jt the yolk,anythg else……里头还放了肉?!” 邹师傅说:“是的,把蛋皮挑破,放出里面的卵黄,再用一定比例的肉胶酿进去。这是蒙童入学交束修,拜师启蒙‘三百千’,卵黄含有丰富卵磷脂,适合孩子食用。古时候学生开笔礼上拜孔子,写‘人’字,才算正式入学开始启蒙,那时候的蒙童就如这小小的鸡卵酝酿巢中,充满无限可能。” 程子华吃掉了那颗酿鸡春,说:“这菜,吃的不单是味道,还有它的意头……那么,久久归元,到底是给谁吃的呢?如您所说,又是启蒙,又是拜孔子的,应该……不是给状元的?” 邹师傅说:“孺子可教,这是谢师菜啊!教出状元郎,难道他的先生就不值当专门一道菜?在过去,席面上规矩多,一道菜下来,新科状元一步不得错,错一步就会被人笑话不懂规矩。可是现在哪儿还有那么多规矩,就像这久久归元,在过去,你刚才吃的那个最小的蛋,是要塞翠鸟舌的。” 程子华惊讶了:“这……也太珍贵了!!” “现在当然不行了,翠鸟已经是保护动物了嘛。所以呢,我们的传统美食里,取其精华,好的传统继续发扬,不好的就要改革。做一些既传承又创新的好东西来,才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间还对得起自己面前的炉火案板和菜刀啊。”邹师傅说,“好了,这道文昌鸡和久久归元呢,你们自己吃,我不打扰你了。细妹,你记得文昌鸡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林佳茵响亮道:“记得!不能贪嘴,少食多滋味,六六大顺,吃够六块就好停筷子了嘛!” 第16章 鹏程万里,清心治本 邹师傅微微点头:“行。细妹记性好,阿茂识教女!” 一句话,赞得林佳茵眉开眼笑的,又叙过了别,邹师傅带上门走出了办公室。 程子华说:“稍等,既然不光做有学问,吃也有,等我把设备都开起来。” 林佳茵等他把家伙都插好电摆起了,说:“既有师生之情,也就会有同窗之谊,可是呢,科举又很残酷,何止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简单。三年一考,才取得一个状元,独占鳌头。金榜揭晓的时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所谓‘同窗学友位,冠带朱紫吾一人’,这鸡头当之无愧是给状元郎吃的。记得破头取脑,沾芡汁,这鸡脑子口感肥美丰腴,仔细品尝,齿颊留香。” “鹏程万里今日始,登天路径步步难。鸡翅虽然被曹操曾讽刺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让猜出曹孟德心意的杨修惹来杀身之祸。但烹调得法的话,家常吃的蒜蓉鸡翅、可乐鸡翅、红烧鸡翅,飞入寻常百姓家,因为它皮多肉少容易入味,老少咸宜着实是好东西。至于鸡腿,就不用说了,是一只鸡的精华所在。古时读书人,不但读万卷书,一旦得幸中了乡试,便即取得进京参加殿试的资格,是为‘天子门生’,就要开始行万里路,上京赶考。两条好腿子必不可少,吃个鸡腿,让状元郎回想起当日连中三元,步步过关的艰难,那是不亚于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啊。” 程子华各样尝了一小口,仔细品鉴鸡中诸般滋味,慨然动容:“这么说来,我想起当时我申请大学的时候,除了准备a-level考试之外,还专门准备了一篇关于本专业的,三万个单词的论文。查过的资料堆起来比人还高……” 林佳茵说:“所以,你也是状元么?” 程子华道:“国外没有这么一说。但是我们都想当优胜者。” “好,国外的事情我不了解。我们继续吃鸡。”林佳茵夹了一块鸡胸肉,“考了状元,授了缺,就能够做官了。做了官之后,千万要做好官,本心莫忘黎民苦,为官自然如水清。一片鸡胸肉,里面夹了肝片、火腿,尝一尝这错综复杂的滋味?最后点一点玻璃芡,看这芡汁如水清,那是希望状元郎可以做个青天大老爷啊。” 把图象和语音资料一一保存好,程子华按照林佳茵提点的那样,用筷子头点了一点玻璃芡,结束了这顿饭。见他陷入沉思中,林佳茵拿眼偷偷瞄着他,带着些忐忑地问:“老板……难道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 程子华说:“唔,好吃是好吃,顶级是顶级。毫无疑问,这道文昌鸡做工、用料都是上上之选。不过,制作这道菜,用时要多长?刚才师父说他练习了多少年……二十年?如果全凭老师傅口传身授,凭的是眼力和手头经验,就连教授学生,都要进行特别的筛选。这样的菜式要怎么才能够制式化——我的意思是,aordg to the standard procedure?” 暗暗庆幸自己大学成绩还过得去,林佳茵听懂了:“按照标准程序?您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做个文昌鸡,还要像洋快餐那样,5克盐,200克鸡肉,下锅炸3分钟再起锅开卖?” 程子华竟点头:“right!” 林佳茵不敢苟同:“精品粤菜如果能够量产,怎么能叫精品呢?功夫菜功夫菜,难道师父二十年经验锤炼出来的精品菜,随便就能让一个刚学拿锅铲的毛头小子可以做得到吗?” 摇了摇头,程子华两手交叠在桌面,“不是的,正所谓‘人治不若法治’,多公平聪慧的君主抵不过一部《民法典》,同样道理,经验再丰富的厨师,也精密不过设定好的程序。如何用现代人能够接受的速度去做出比如文昌鸡这种传统美食来,做到可以开枝散叶口味没有出入变化的,才有前途。” 林佳茵一时给梗住了,程子华的话,细听似乎有道理,但槽点太多没法吐。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板,你说得有道理。” 扭头小小声自言自语:“你给钱,你都对。就是糟蹋了我的好鸡!如果不是你给钱,老娘让你吃泔水!” 程子华说:“你在嘀咕什么?” “没,没有!没事!” …… “姐,你说,那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晚上,关了灯,房间里黑黢黢的,睡又睡不着,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确认对面的林小麦也在翻身没睡着之后,林佳茵忍不住朝着林小麦吐槽起来,“要吃鸡,要吃好鸡,我就带他去邹叔叔那儿吃文昌鸡啦。把老脸都豁出去了,谁知道那香蕉人竟然说什么,‘好吃就好吃,要把工序程序化’,那不是瞎子教画画,胡扯么。” 林小麦说:“话说回来,我带麦希明出门,也是专门找特色的地道早点,他吃得仔细,问得也很仔细。我想起来投简历的时候看过公司,立行在国外是做中餐起家的。会不会是打算引进中厨到国外去?这么说倒是能够理解了,我们这边做菜是凭经验的,比如说,从前铺头还在的时候,爸爸煮牛腩,基本上就是说,煲好这煲牛腩,用厨房里挂着那个老瓢来量料,该下多少八角多少香叶多少桂皮,诸如此类怎么搭配,那比例也是在爸爸心里。我们两个天天看,从小看到大,到现在也不敢说煲出来的牛腩有爸爸十足的功力。这样放在国外是不行的……” “对对,”借着姐姐的话头,林佳茵顺着思路往下捋,“就用老外心目中地位最高得米其林餐厅评选标准来看,我读专业课的时候翻过资料,要评米其林星级,从历史沿革、服务质量、厨房管理、选料标准都有明确的规定。并且最为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出品要制式化。” 林小麦翻了个身,把身子弓成虾米状,抱紧了怀里的枕头:“米其林?路边早餐,能进米其林么?” 第17章 竹匾肠粉,俗世功夫 林佳茵说:“应该不会走低端的,我看那公司是要走精品路线,在高端市场里捞钱?二八定律我们都学过的啊,在头百分之二十的客户那里去赚钱。” 林小麦说:“但如果不是跑市场的话,那个老板为什么要我满大街小吃店的试吃?我觉得他们以后的业务重心一定在平民路线薄利多销上,只是相对那些网红品牌比较注重口味罢了。” “不对,肯定是做高端的,你想想,卖一只文昌鸡能顶多少碗牛腩粉了。而且我们这儿还有无数的功夫菜精品菜没有带他们去吃呢!要是真的把这样一个精品复古粤菜保留下来了,那些土豪还不排着队的来吃啊?” “嘿,你说不对就不对么?薄利多销也没什么不好的啊,我们这儿早餐的市场多大,做好做细,打响招牌,那是细水长流源源不绝的买卖啊。”林小麦说,“再说了,你自己不也说了么,文昌鸡那种菜,他们想要弄程序化来做……那不白瞎。” 林佳茵说:“姐姐,我只赞成你最后那句话,想要绕过人工进行彻底的中餐程序化,那就是毛病。至于前面的……保留意见!” 林小麦想要再找理由支持自己观点,床头手机忽然亮了。从被窝里伸手拿起手机,麦希明在群里发:“明天我要吃肠粉、粉肠和猪肠粉。” 林佳茵问:“这么晚了,谁呀?” 林小麦说:“是麦希明在群里说要吃肠粉呢,这活儿我来干。明天你到医院陪老爸。好了好了,睡觉!明天抖擞精神干活!” ……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天早餐没吃好,走路不稳人无神。” 麦希明说:“林小麦,这是你瞎编的?” “对呀,就是瞎编的。”林小麦微微一笑。 天才微微亮,绿蕉街街口的“阿银”肠粉档已冒出袅袅白烟,水蒸气带着肉香和米粉香,弥漫得半条街都是。档口停着一辆三轮车,穿着大围裙的中年男人正在把东西往车下搬。林小麦打了声招呼,带着麦希明进了店。 “银姨,今天我要吃你的竹匾肠粉哦。”林小麦的声音甜甜的。 在透明玻璃厨房里,站着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长得平平无奇,朗声笑道:“是小麦啊,今天的竹匾还没有蒸好,你要等一等啊!” 林小麦看了一眼麦希明,麦希明毫不犹豫道:“等等就等等。” 坐下来之后,麦希明问:“我要吃肠粉,布拉肠或者卷拉肠都行。怎么你会给我弄个竹匾出来?——竹匾,又是什么?” 林小麦指了指厨房里,说:“在那边的大灶上蒸着的,就是了。” 原来沿着肠粉店厨房里头,贴墙砌了一口柴火大灶,上面架着已被多年蒸煮浸润得油光水滑的大铁锅,一锅水沸腾不休,上面叠罗汉似的,叠着油润发亮的竹匾。 麦希明脱口而出:“这东西,不是村子里人用来装东西用的竹匾么?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这个东西,和肠粉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林小麦微微一笑。 她走进厨房,对银姨说:“银姨,可以借你一个竹匾看看么?” “可以可以。要小心点,别烫着。”银姨说着,她正忙着磨米。两个桶,里面装着已泡好的米。 麦希明只看了一眼,说:“一边是长而细的丝苗米,一边是圆胖的珍珠米,丝苗米香,珍珠米弹牙。是不是用来磨米浆用的?” 银姨惊讶了:“咦,后生仔是个行家哦。不止这样,桶里的米在泡发之前,已经按照三陈七新的比例搭配好了。新米水气大,磨成米浆米香不够浓郁,必须掺一些陈米才行的。再用传统石磨来打米浆,这个粗重功夫,一般都是我老公做。” 麦希明和林小麦让开一条过道,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做事的中年汉子穿过二人,来到石磨前,抄起葫芦瓢舀米倒进石磨里,看他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麦希明就知道这男人肯定已经做了几十年这一项功夫,是真正的老师傅,丝苗米和珍珠米的比例,一勺准。仿佛猜中他的心事一般,耳边传来林小麦细细声补充说明:“一斤米八两水,老板一勺一个准,误差不会超过一钱。米浆打完还要‘停’两分钟,这样做成肠粉才够顺滑。” 竹匾蒸好了,竹子的清香满布厨房。林小麦取下一个来,展示给麦希明看:“这些竹匾用的广宁琴丝竹编成,你看,这儿还能看到琴丝竹表皮特有的金丝银线斑纹。好的竹编匠人,能够把匾底编得细密,说是滴水不漏是夸张了,但倒水进去,能停留个十分八分钟,完全正常。银姨这些竹匾每过半年就换一批,竹子香味散尽,就不能用了。” “你知道得蛮多嘛。”麦希明说。 林小麦不经意道:“我家也开早餐店,你有所不知,洋城可以说是餐饮业的修罗场,单单一个早餐,竞争惨烈到什么地步。能活一定岁数的老字号,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出品?味道稍为不对,老食客转天就走了。” “好,你别玩人家的揾食架罉了。我们准备尝味道。” 麦希明从林小麦手中取过竹匾,还给银姨。银姨接过那竹匾,放到一边去,看样子今天是不打算用它了。 麦希明走回位置上坐下,随手拆了一对一次性竹筷子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视线不离开银姨,“既然是独门秘方,那么竹匾怎么做肠粉??” 林小麦说:“看就知道了。” 吊高嗓门:“银姨,我要一份斋肠,一份牛肉肠加两个鸡蛋,再要一份排骨肠粉!” “好咧!斋肠要加菜吗?” “什么都不要。” “行!” 她转过脸对麦希明说:“平时银姨很少做纯斋肠,今天我想让老板您尝尝原汁原味原口感,所以点了这个,您别嫌太素。” 炉火正热,水温刚好,银姨抄起长柄大铁勺,舀起两勺米浆倒在竹匾上。身子前倾,借着力,左手拨云如弄月,一个漂亮的圆弧转圈,一“泛”一抖,米浆均匀挂在竹匾底部,半点不漏。林小麦略带骄傲地对麦希明说:“看到了没,银姨这手功夫,是跟她妈妈学回来的。老银姨做了四十年肠粉,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从来没有用勺子和粉刮刮过竹匾底,光凭泛滚翻转四手功夫,能够把一竹匾的粉浆挂好。” 麦希明说:“这算不算是功夫?” 林小麦愣了一下下,说:“如果你觉得是,那就算是呗。反正要把挂浆泛浆的手艺练到家,腰、腿、肩、腕的力气,少一分都不行。也算是……练功?” 第18章 西江边上,金银双花 麦希明说:“国外的人受李小龙的影响,觉得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功夫。可事实上我觉得所谓的功夫,大多数都类似于健身操之类的运动。养生保健足够,实战起来,未必打得过a或是拳击?” 在他们对面桌子才刚坐下的花白头发老食客,自来熟地插话了:“后生仔,你这样说话就过分了。武侠小说里什么降龙十八掌之类,当然是小说家瞎编的。不过我们西江边上,一直有学武术的风气。远的不说,就你面前站着的阿银,也是正经食过夜粥的呀!” “阿叔,你也是这个店里的老主顾么?”麦希明微微一笑。 老食客说:“我家就住楼上,天天来。我们这条绿蕉街,跟那边红荔街不一样,红荔街上本地郎,绿蕉街上来佬货,这里的人都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有瓷器厂,有纺织厂。那时候白天工厂做工,晚上就搞民兵训练。最出了名的,是金银双妹唛,也叫绿蕉街两朵花。金花蔡李佛,银花虎鹤拳,都跟师父学过的,还在武术大赛上拿过奖。都在民兵营里表现数这个的!” 他比出一个大拇指,呷了一口茶,眯了眯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回忆道: “那时候的银花勇猛啊。我还记得银花一战成名是因为,英雌救美!有晚,几条烂仔跑来骚扰纺织厂的女工人,阿银正好路过,听到有女孩子尖叫。她二话不说停下了自行车,捡起过路人家门口煤炉旁边的火钳子,哇,简直就是钳打下山虎,脚踢过江龙。几个身高力壮的大只佬被她打得嗷嗷叫。阿银还了人家火钳,第二天继续上班。还是那两个女孩子父母把锦旗送到了工厂里,大家才知道她做了好事不留名。” 麦希明说:“那么金花呢?金花去哪里了?” 他给老食客倒了一杯茶,老食客食指中指并拢轻轻叩击着桌面向他致谢,谈兴愈浓:“银花做肠粉,独沽一味。金花就不同了,是个多面手,周身刀,张张利。煎炒焖煮炖,选洗切剁砍,从选料入货到做菜单,样样在行,所谓庙小容不下大方丈,我们这条小街小巷,又怎么能够留得住金花这只金凤凰?她的早餐店越做越大,积下第一桶金之后,金花就找到门路过了大海,在西九龙开了个茶餐厅。用功夫做噱头,叫做什么……‘功夫茶餐厅’,好多明星名流去打卡,还上过好多电视报纸,早就出名啦!” “然后阿银呢,厂子没了之后,就回来跟着上一代老板娘,学了这一手竹匾肠粉功夫咯。你别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食过夜粥,又得了老妈子真传,阿银的肠粉,冇得弹啊。”老食客一边说,一边想起了什么似的,伸长脖子对里面扯高了嗓门喊,“阿银,先来碟酸梅排骨开开胃!” 林小麦不由得轻轻鼓掌:“哇,好厉害。香港的功夫茶餐厅我知道,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个烂仔三天两头上门捣乱,结果老板娘实在气不过,三拳两脚打得那些烂仔哭爹喊娘,那餐厅才得了功夫茶餐厅的花名。可银姨会功夫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我爸不跟我讲这个?” 粉香扑鼻,由远而近,银姨的竹匾肠粉还没上桌,香味就窜过来,勾人食欲。银姨一边给林小麦和麦希明上菜,一边扭脸骂那老食客:“老熊,整个店都是你的声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讲,有得吃都塞不住你嘴巴!” 她把巴掌大的小瓷碟放到老熊桌上,碟子里是数得清的几块排骨。酸香混合肉香,味道很清爽,酸梅酱里还拌着成块梅子肉,色泽红润。老熊挨了骂,也不在意,乐呵呵地夹起一块排骨送进嘴巴里嚼起来。 麦希明追问道:“银姨,你是不是真的练过武功啊?” 银姨笑眯眯地说:“年轻时候心性不定,又不像现在的后生仔,天天有得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打发时光,不就跟师傅学了几下子咯。” 眼睛一亮,林小麦顿时来了精神:“那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银姨你打功夫呢?不是说练武功的人都是起五更睡半夜、举石锁扎马步的吗?” 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银姨坦然说道:“一世人两件事,吃饱穿暖比天大。饿着肚子的时候,也就只能顾住口中食、身上衣,哪有那闲来时辰去专门打功夫?只不过天底下事做到尽头,哪样都是功夫啦。就好比当年十三行里的总账房,打算盘打了四十年,两根手指能捏碎核桃。你说,这叫不叫功夫?还是说,练了武侠小说里的大力金刚指?” 林小麦差点把肠粉给哽住了,伸了伸脖子吞下去,又猛喝水。就连麦希明都禁不住莞尔:“有道理。” 银姨说:“所以呢,做吃的也好,当苦力也罢,日子见工,火候到了什么事都能叫功夫的啦。” 麦希明认真地听着,认真地一点头:“嗯,这也是量变到质变的通俗说法。” “后生仔说话斯斯文文,阿姨听不懂。来来,尝一尝我这儿的肠粉。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啦。”银姨把一碟热气腾腾刚出炉的肠粉放在了他们桌上,麦希明问道:“我记得我们点了三碟肠粉。一碟斋肠,一碟排骨肠粉,还有一碟牛肉肠加两个鸡蛋?” 银姨说:“竹匾肠粉只能一碟一碟的上。由简单到复杂,先做了斋肠,我这就给你做牛肉窝蛋的。你们有食神啊,昨天晚上我乡下亲戚才送了两底走地鸡初生蛋来,那些走地鸡养在果场里,平时捉虫吃草籽,养足130天才出栏,生出来的鸡蛋都在草丛里,要人工捡回来,每天爬山捡蛋都得走两万步咧……” 林小麦听得眉开眼笑地催促道:“好啊好啊,听得我口水都流了。银姨快做给我吃!” 银姨说:“好啦,好啦。老熊,你听到没,靓仔靓女两个人要三碟粉,你今天就要多等一会儿啦。今天这碟排骨我送你当补数。好不好?” 第19章 麒麟梅酱,炸裂味蕾 “好,好,好。那我怎么好意思啊,你家小本生意。”老熊欣然答允。 银姨嗔怪着说:“瞧你说的,一碟排骨还是请得起的!” 另一边,林小麦打量着麦希明,说:“老板,你不试试看?” 像是叫林小麦一番话语勾起了心头回忆,银姨左手一抄长柄大铁勺,舀起大半勺米浆后猛地一抖手腕,勺内米浆如同长鲸喷水一般,笔直朝着半空中泼了出去。也都不等林小麦与麦希明惊呼出声,银姨右手一排竹匾,斜侧着宽大的竹匾朝着骤然坠下的米浆一抄一晃,半旋身子将兜住了米浆的竹匾稳稳放进了锅中。 吊着嗓门叫了一声好,老熊口中啧啧有声地赞道:“银河倒挂金匮收,这一手功夫,阿银可是好久都没露过啦……后生仔,你们不但有口福,更是有眼福啊!” 眼见着不过片刻功夫,肠粉便堆在不锈钢碟上,恰如浪花叠起千堆雪,莹白细腻,裹着竹子清香……被银姨神乎其技般的手法震惊得双目圆睁的林小麦,忙不迭把筷子和一次性环保碗放到麦希明面前,朝着同样看的目瞪口呆的麦希明说:“我忘记跟你说了,斋肠要搭配银姨独家做的酸梅酱吃。呐,就是那个蒸排骨的酸梅酱。酸梅酱可是银姨店里的绝活,好多人专门从别的地方开车来,也是为了吃这一口。之前我爸爸眼馋银姨的酸梅酱,想要买配方,结果没搞成。我们姐妹两馋了,也只能到店里来吃……” 麦希明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搞成?” 林小麦说:“因为这个酸梅酱做法和别家酸梅酱是一样,难得的是她的原材料。银姨老家山里,长着品质最好的‘麒麟梅’。那麒麟梅名气不显,却非常好吃,皮薄馅大,可惜产量很低,而且因为皮特别薄,稍有不慎就碰坏了。坏了皮的麒麟梅,不好卖也不好存放。当地人就学会了一手做酸梅酱的绝活。银姨把麒麟梅酱带了出来,可是我们家又哪里有渠道去找正宗麒麟梅去?所以我爸爸当时就放弃了。来,先别说了,快尝尝。” 她把石湾陶瓷调料罐上刻有“梅”字样的盖子打开,敞口大肚的罐中装了大半罐质地浓稠厚重,泛着光泽的酸梅酱,林小麦用定制长柄小瓷羹,沿着罐底来了个海底捞月,捞起来一颗梅子核?她笑眯眯地说:“梅子皮、梅子核味道都带苦,一般的梅子做酸梅酱会有个开水冲泡,去核去皮的步骤。唯独是麒麟梅,因皮太薄,苦味不明显。核极小,索性不用去,整个做酱。古书记载,梅核仁有清暑、明目、除烦功效,保留了皮、核的麒麟梅酱,除了开胃爽口解腻之外,还能清肝明目……” 麦希明说:“什么都是清肝明目,那还不如喝夏桑菊?” “关键是口感好啊。带着一颗颗梅肉的麒麟梅酱,真材实料有保证,麦总您不想尝一尝么?” 麦希明挽起袖子,说:“我自己来。” 他给自己碗里的斋粉加了一勺麒麟梅酱,莹白的粉身配上浓稠红汁梅酱,光是配色,就够赏心悦目了。他把梅核夹到一边,夹起一着肠粉送入口中,就好像各种不同的香味,两两结伴在舌头上跳起了交谊舞,时而跳到“酸”字区,时而跳到“甜”字区,最后跳到“香”味区,层层爆炸,麦希明原本只打算吃一小口尝尝味道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的小碗已经空了。 “……”麦希明看着对面笑得开心的林小麦,倒是坦然,“很好吃,真的很好吃。这绝对是我回国之后吃过最简单又惊艳的一道早餐了。” 又一次从厨房走出来的银姨说:“最早的肠粉,就是斋肠。竹匾、大灶、石磨都是百姓家里常备的东西。先让你尝尝最原始的味道,现在来试试牛肉肠?” 她脚步轻盈地把新鲜出炉的牛肉肠放下,旁边的老食客小口多滋味地,一边吃排骨一边看报纸,那碟排骨竟还剩下半碟子,银姨经过他的时候,他说:“阿银啊,老样子,肉碎蛋加多一个蛋,要最大份。” 银姨说:“知道了,他们还有一碟排骨肠没做呢!你再等等啦!” 麦希明说:“银姨,老人家等很久了,先做他的。我们不急。” 一边说,一边又要去舀酸梅酱,手才伸到调料罐盖子上,被对面伸过来的小手按住,麦希明一怔,抬眼看着手的主人——林小麦。林小麦拿开他的手,笑道:“一物治一物,青椒配牛肉。牛肉肠粉沾酸梅酱,酸味夺走了牛肉味和鸡蛋里的蛋白质香味,不大合适,要用旁边的辣椒圈酱油。” 快刀切得均匀的青椒圈,浸在浓赤酱油中,用料扎扎实实的,林小麦舀了一大勺,手腕一抖,青椒天女散花地均匀落在了牛肉肠上,酱油迅速沁入粉体中,一股咸香扑面而来,林小麦说:“这是刘备得了诸葛亮,唐僧有了孙悟空,辣椒圈可以直接吃,金标酱油的咸味早就融化了辣了。看看麦总你在这一碟牛肉肠粉里,能吃出多少种味道来?” 麦希明反问:“你这是考我吗?” 林小麦说:“你是老板,我可不敢……” 只见夹破了肠粉,仔细对比,斋肠薄如纸,韧、透、亮、香。牛肉肠的粉体略厚,就像一段雪白膀臂,把牛肉紧紧抱在怀中。这略厚的粉,既能兜得住牛肉,又能和蛋液融为一体,最后可以饱饱地吸收酱油汁。麦希明不禁又看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的银姨,“两种口味的肠粉差异如毫厘之别,银姨却能精准把握,真的是没有几十年的功夫不行。” “麦总,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林小麦说。 这次,麦希明把整整一份肠粉吃完,才品评:“牛肉是五花趾黄牛肉,带着油脂甘香。土鸡蛋打入了米浆中,让米浆带着蛋白清甜。牛肉和椒圈一起吃是肉香满口中带着微辣,肠粉和牛肉一起,清甜加鲜。一碟肠粉,五种食材,能吃出十种味道变化,真是不简单。” 林小麦还没说话,旁边的老食客拍起手来:“食家!后生仔,你是真的会吃,真的是食家啊。我们老广自诩识饮识食,环境、地段、服务都可以将就,味道绝对不能将就。什么河边粥,田头面,水边糍,如果你不嫌弃,都可以去试试。每一样小点都有几百年历史,每一种味道都各有特色,包你吃过返寻味呢。” 一边说,麦希明一边记录下来,等老食客说完,银姨也把他的肉碎加料蛋肠端上来了,放在老食客面前:“上菜。吃早餐啦,今天在我这里耽误许久,不用去买菜接孙放学了!?” 老食客微微笑,说:“见到后生仔女长得好看养眼,我老人家多说几句闲天而已……好好好,趁热吃,我不说话了。后生仔,以后常来啊。” 肚子已饱了大半,排骨难熟,又是另一道工序去炮制。据说要先炸后蒸,等得功夫长。左右看着街景,鼻端嗅着丝丝缕缕食物的香味,麦希明不由自主地伸展了腰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恰在此时,一只在店门旁打盹的狸花猫也拉扯着身子,大张着嘴巴伸开了柔软的身板。眼见此景,林小麦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第20章 当街擂台,斗彩斗菜 颇有些尴尬的讪笑半声,麦希明很是带着几分掩饰地拿起了上一轮食客遗留在桌上的一份报纸。只是粗粗扫过一眼报纸上花团锦簇的广告栏,麦希明顿时好奇地低声自语:“这两家酒楼……倒是有意思?” 探头看了看报纸上印着的广告,林小麦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酒楼开张……很稀奇么?” 将报纸递到了林小麦面前,麦希明朝着广告栏努了努嘴:“看看这两家酒楼的地址?” 定睛一看,林小麦也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两家酒楼……在同一条街,门牌号还相连?那不是在隔壁就是在对街!开业时间还都是在中午十一点零八分,这摆明是要打擂台呢?” 忙里偷闲地扫过报纸,听到了林小麦与麦希明低声议论的银姨接口应道:“都在抢吉时开铺,这可不光是打擂台那么简单,说不定就要当街斗彩!” 转头看向了银姨,麦希明与林小麦异口同声地说道:“斗彩?” “就是斗菜啦!讨个好口彩,这才叫了斗彩。放在旧年间,斗赢了的宾客盈门,斗输了的……虽不说门可罗雀,名声上多少也要吃个明亏,有时候还会破财伤命!” 彼此间对望一眼,林小麦与麦希明,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能见到看出了想要前往这两家酒楼一睹盛况的念头…… 眼见早市已过,银姨放下了手中竹匾,顺势坐到了林小麦与麦希明身边:“你们年轻后生仔,生在平安世道,吃穿不愁、百事无忧,哪里晓得当年揾食艰难咯!” 很是灵醒地将银姨放在了灶边的粗陶茶缸端到了银姨面前,林小麦的话音里满是探究与好奇的意味:“银姨,这斗彩左右不过是比拼厨艺高低,比输了最多就是技不如人、少赚几个而已,怎么还会有破财伤命的场面出现呢?” 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银姨微微眯起了眼睛:“旧时也就是旧社会啦,能开酒楼的,哪个不是黑白两道通吃、身后盘根错节、站着各路神仙妖怪?就这些站在酒楼后面的人,又有几个拿厨房佬当人的?他们的面子大过天,厨房佬的性命薄如纸!能有斗彩的场面,都算是命数大过天了。” 抬手指向了街角的一间超市,被勾起了心头回忆的银姨侃侃而谈:“听老人家讲古,那超市原来是一家叫沪上坊的食肆,为了赚到那些到广州揾食的沪上人的钱,专门从沪上高价请了三个大师傅来料理厨房。可这样一来,就坏了另一家做本帮菜的酒楼火红生意。两厢不愿之下,都请了粤北的刀手,一夜间把两间酒楼五位师傅,全都装麻袋沉了珠江!”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林小麦讶然应道:“这么凶残?!” 爱怜地抚摸了一把林小麦如瀑长发,银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麦希明却是接口说道:“这种事情在檀香山的老人,也都说起过。乱世之中,平民百姓,挣扎求活都极其艰难。所以才有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老话。” 瞟了一眼麦希明,银姨赞同地点了点头:“后生仔倒是还有几分见识。可哪怕是斗彩,这里面也都有不少叫人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场面。就好比当年有两家做内堂菜的馆子,大师傅当街斗彩。一个拉了自己的大女儿的胳膊当砧板,在胳膊上切牛肉丝。另一个让自己五岁的独生子光着身子躺平,在肚腩上打鱼蓉。也都不知道是哪个捉狭鬼趁机捣乱,突然就朝着场面中间丢了个炮仗。那打鱼蓉的师傅心头一乱、手上失了分寸,生生一棒把自己独生儿子打到吐血。寻遍广州的大夫,一条命也都没救下来。到头来那错手打死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大师傅也疯了,成日里在街头游走哭喊” 叹息一声,银姨仰面看向了从头顶榕树树冠缝隙中洒落的阳光:“还是如今好啊只要肯落力,总能有口太平茶饭吃。哪怕是斗彩,也都不再会出现这种惨事了。” 耳听着银姨细述从前旧事之时,对斗彩颇有几分了解,林小麦禁不住撺掇道:“银姨,那今天这斗彩的场面,你带我们去看看呗?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们也好问你?” 瞥一眼已经临近收档的铺面,银姨欣然站起了身子:“也好!久不出街,去舒散舒散筋骨,顺便也见见老友。” 眼睛一亮,麦希明应声说道:“银姨认识今天要斗彩的大厨?” 利落地解下了围裙,银姨摇了摇头:“斗彩之前都有狮子采青的场面,这广告上的地址左近几条街,都是当年跟我一起随阿公学功夫时候的师弟打理规整。有了他帮衬,找个能看明白斗彩场面的位置,也就不愁了!” 第21章 老蚌生珠,开门迎客 行至酒楼门前,狮子采青已近尾声。眼见着两头南狮不分伯仲,齐刷刷采下了挂在高杆上的一株水灵灵的生菜,麦希明顿时喝彩不迭:“好厉害的采青功夫!上次见着这样的狮子采青场面,还是几年前在大都会唐人街,一家金铺开张的时候。我依稀记得这个叫采‘山上青?’” 话音落处,一声郎笑已然在麦希明几人身侧响起:“哈这可不是山上青,这是天上青!啊哟师姐,许久不见,还是见面就打?” 很有几分嗔怪地在一名身穿唐装的健壮汉子身上拍打了几下,银姨话音里却满是关爱:“阿公不出山门,你这猴儿就真是敢翻天?没有十年功夫,不敢采山上青。不下二十年苦功,莫碰天上青!这话还要我再教你不成?你看看现在舞狮的这班后生仔,哪个有超出三十的年纪?” 唐装汉子侧身躲闪着银姨捶打,眉开眼笑地说:“不一样,不一样!以前物质多缺乏,师父想尽办法也只能给我们找些骨头熬汤算是补充蛋白质。现在我们武馆都配了专业营养师,师父教祖传功夫套路,营养师配科学营养餐,徒弟们营养跟得上,身体素质就好,长得结结实实,又好看又好打。” “唐兴,我带两个小朋友来看今天的热闹。带一带我们到前面去,担凳仔霸头位啊。”银姨打蛇随棍上的,唐装汉子爽快点头,“凳仔就没有了,一律站着看,保证前排看得清楚就是了。今天这场斗菜精彩啊。我是外行人,就擦耳朵听了两句他们的内行话,说什么‘一比刀工二比火候,三比传统四比创新’,最后还有个大杀器……” 林小麦和麦希明异口同声:“是什么?” 唐兴耸肩:“不好意思,后面的没听清楚。” 占着醒狮行师父的地利,唐兴把三人带到了前头。比邻的两间酒楼,总厨带着各自徒弟各就各位,两套大同小异厨房架罉摆在马路边上,闪着雪亮银光,颇有兵临城下利器先行的气势,两个店中间一个大海鲜池子,打着氧气泵,生猛海鲜在滚滚白浪中游弋。 银姨低声对二人说:“为保公平,两个店共用一池食材,看来今天他们主打是做海鲜。哇,拿出这么一池子海鲜出来斗菜,舍得下本钱啊。这两位老板什么来头,财大气粗哦。” 话音未落,顺景酒楼那边的总厨走了出来,是个四十来岁方脸浓眉瞧着很稳重的中年男人:“第一道菜,开门迎客献宝珠!” 林小麦“咭”的笑出声,惹来麦希明好奇往回望,她忍俊不禁道:“老板,你看他拿的是啥?扇贝,我们这边叫元贝,元气当头嘛,我倒知道那道菜……其实啊,我们也叫它老蚌生珠,是个求子菜。如今却被强行延伸,成了开门大吉?嘻嘻……我倒是想要看看,他的做法是不是和老蚌生珠一样?求子变贺开张,哈哈……” 嬉笑声中,顺景总厨吩咐徒弟道:“选十个扇贝,要肉肥壳薄的。敲壳听声知生死,看尾观色晓肥瘦,你们应该都练过的了。选好之后洗干净,一点污渍不许有。” 有人在旁边问了:“是要蒜蓉粉丝开边清蒸么?现在是大夏天,清蒸元贝倒是爽口清淡合口味。” 顺景总厨微微一笑:“已经开了边的元贝,那就是门板都被人卸掉了。怎好叫开门大吉?——当然不是。” 那人就愣了:“不蒜蓉蒸?难道,滚汤?白灼?原只搞隔着壳又怎么入味?” 随手拈起一只巴掌大的肥硕元贝,顺景总厨打开了话匣子:“我做这道‘开门迎客献宝珠’,是要原只扇贝上锅蒸,圆圆整整进蒸笼,吃的时候由贵客亲手打开,所以叫‘开门迎客’。” 路人“哗”“哗”声,喧哗不绝,就有八卦人士追问:“听起来不就跟原只口味烧生蚝一样?有什么特别的?” “那你们就要放长双眼好好看看了。”顺景总厨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把扇贝交还徒弟,另一名徒弟送上一碗新鲜剔壳河虾肉,那半透明质地的虾肉兀自微微搏动。 时值夏天,龙眼正当造,备菜席上准备的龙眼小小圆圆,连枝带叶,那叶子兀自绿油油的,龙眼枝断茬散发着木质清香。林小麦看到顺景总厨选了一串个头均匀的龙眼,微微点头,麦希明说:“这龙眼忒小个,如果用来入馔,一煮就缩了。我们那边做水果沙拉,偶尔也用龙眼点缀,喜欢用芭提雅或清迈所产龙眼,每个直径有二厘米,饱满诱人。” “那味道怎么样?”林小麦反问他。 麦希明说:“甜是很甜的,肉质绵软点。” 银姨笑着插嘴道:“后生仔,你以为选龙眼是番鬼佬买拖鞋,十大九不输么?没错,泰国龙眼是很大个,外皮亮黄,肉质细嫩。但毕竟远道运输,欠了新鲜二字。这是不是就差了那本地龙眼一层?” 眼瞅着麦希明赞同地微微点头,银姨受到鼓舞,接下去说:“第二,那位大师傅选的龙眼,是本地名种石硖龙眼,它的特点就是外皮带点儿石灰色,蒙了一层灰似的,个头也不大,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败絮藏金玉,石硖龙眼肉质爽脆,味道清甜。在它开花的时候,我们就专门有卖‘龙眼蜜’,结出的果子,也是有蜜味。味道好。” 就跟捧哏似的,林小麦说:“银姨说得对。就城南郊万亩果园长着无数荔枝龙眼黄皮杨桃,早上采下来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市场上,比清迈空运隔天才到的龙眼,要新鲜又实惠。” 一左一右两把女声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功夫,顺景酒楼这边,已完成了把龙眼剥壳剔核;把虾肉调味剁蓉再九转九翻打出胶的工序。接下来就是总厨炮制扇贝的重头戏,眼瞅着总厨从刀山上取下一把长短不过三寸、厚薄不过白纸的藏锋短刃,大家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总厨是怎么的“开门迎客”法? 第22章 刀工如神,唯快不破 众目睽睽之下,顺景的总厨又在刀山底部抽出一件小玩意儿,长不过寸,色泽雪白柔润,“这我请四会玉器名师专门设计做的玉环套顶子,一会儿我会把元贝顶开,剔出它不能食用的肠子,放入桂圆,闭合贝壳再行清蒸。这颗去核嵌入了虾滑的桂圆肉,就是献给各位来宾贵客的‘宝珠’了。” 他说得神乎其技,玄而又玄,就有人大声质疑了:“虾滑酿桂圆小儿科,但你把桂圆怼进扇贝里,扇贝都死啦。死了的贝壳,就算蒸熟了那贝壳口子也是闭得紧紧的,刀切打开腥死人,叫什么开门迎客??” 麦希明看到身边林小麦微微摇头,和她节奏很一致地,银姨也在摇头,“扇贝在水里活动、开合靠的是它那肥硕有力的‘瑶柱’收缩控制。到这边市场买菜,随便一个海鲜池里都得生猛海鲜,时不时地看到花甲喷水、扇贝游泳,我就试过选花甲的时候被它喷一脸……可厉害了。” “所以呢,如果师父的动作够快,能够在扇贝死之前完成剔肠嵌桂圆一套套路,扇贝凭着本能反应闭合起来,立刻上蒸笼,还是能够起到蒸活扇贝的效果。就好比那黄河鲤鱼,杀、切、炸、做完上桌,鱼嘴巴还会动的。这一道菜,考的是眼明手快。”林小麦微微一笑。 银姨说:“接得好。就是这道理。而要做到眼明手快,最重要的是专注。凝神在目,心手归一,做完一例十个扇贝,总用时应该不会超过一分钟。” 她话音一落,麦希明立马翻起手腕对表,心里默默读数,眼睛盯着顺景总厨。就在大家讨论的时候,边聊边留神着,那总厨已把桂圆剔核,酿入了虾滑,小小玻璃碗中,虾滑桂圆成宝塔状堆着。 “小小元贝精气藏,千斤玉顶定乾坤。女娲补天五色石,不周山顶藏烛龙。”总厨朗声念着,取出一只单边眼镜戴在右眼,左手持扇贝右手利刃轻轻一转。 扇贝紧闭的两面壳应声而开,开到三分刚能见肉处,总厨中指顶出,翡翠玉顶就如千斤顶一般把扇贝壳撑住。迅如疾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扇贝里被挖了出来,精准无比落入装废品的大塑料兜里,与此同时,作为献宝珠的虾滑桂圆就被塞了进去。 总厨手腕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平花回旋,弧光闪动,玉顶跳回他的掌心处,扇贝复又合上,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心翼翼地把扇贝放在蒸碟上,总厨如法炮制,行云流水不做须臾停歇,等十个扇贝做好被徒弟双手捧着搁到蒸笼上,开大火开始蒸的时候,麦希明才放下手腕,吐出一句话:“一分……十秒。” 银姨还有些老来俏地笑:“哎哟哎哟,老了老了,估时间都估不准了!” 林小麦道:“没有啦,戴眼镜的时间,还有徒弟走动的时间扣掉,光是师傅填宝珠的时间,确实是十只扇贝一分钟没错。” 乘着等扇贝蒸好的间隙,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同丰酒楼一行身上,顺景酒楼“开门迎客”展示出来的刀工那是相当精彩,不知道同丰酒楼又用什么菜式来相迎? 同丰酒楼的总厨长得黑黑实实,比顺景酒楼的师父年轻些,迎着大家的注视,他毫不怯场,不慌不忙道:“我要做的菜是‘童子笑迎四方客’,用的,是清明虾。俗语有说,清明虾重阳蟹,如今清明时节刚过,鲜虾正在积蓄营养等待繁衍,正是肉质最肥美的时候,我要选来做菜。” 把挂在海鲜池侧面的网兜用力往上提离水面,网兜底下是一只只食指大小,活蹦乱跳的鲜虾。同丰总厨让学徒抓出两只河虾来展示给大家看,那河虾青壳身肥,尾如凤翅,两只螯足足足有身子两倍长,张开超过了90度,威风凛凛。 冷不防地,一只虾在徒弟手中打挺,徒弟手松了那虾跌地上,当场表演起就地十八滚,滚着还会张开钳子,把一个坐在竹编婴儿车里的小孩儿吓得哭起来。推着婴儿车的阿婆忙弯腰拾起那挣扎不休的虾子,嘴里哄着:“不哭不哭,我们打打!!虾公公是坏公公,把坏虾公公交给叔叔煮了!” 小徒弟在阿婆手里拿回那逃跑的虾,为表歉意,送了一串新鲜龙眼:“对不起对不起,吓到孩子了。来,哥哥请你吃果果。” 有甜甜龙眼吃,小宝宝不哭了。大家看着徒弟把河虾放进碗中,剪虾枪去虾尾,拿出一个白毛小刷子把河虾抱着的虾籽刷下来。林小麦“嘻”的一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顺景酒楼的师父有四会老玉工的翡翠玉顶,这边就有猫须刷。那是老猫胡须做成的小刷子,柔中带刚,软软韧韧,清洁力极强,用来刷那比头发尖大不了多少的虾籽最合适不过。” 刷下了虾籽,收集起来拢共一小匙羹,起出来的虾肉剁成虾胶调味。同丰酒楼总厨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磨,“别看这些虾籽不过头发尖大小,味道极鲜。为了极致提取出虾籽鲜味,我要把它们磨成虾籽蓉。” 他把虾籽均匀倒入玉磨盘中,暗力细磨,很快,点点滴滴浓紫色的浆汁从玉磨那不过筷子头大小的口中汨汨而出,磨浆过程中专注盯着玉磨盘的同丰总厨这才露出笑意:“巴掌磨盘天青色,研磨淡紫得味来。用虾籽蓉拌入虾胶中,这就是鲜上加鲜。” “这么鲜味的虾胶,他想用来做什么呢?”麦希明嘀咕着,陷入思考中,“而且刚才他们抓出来的河虾,已全部用完了——那么,主料在哪里?” “银姨快看,他在抓九节虾!哇,好大!”林小麦用了扯了扯银姨胳膊,低声叫道。麦希明扭过头,和银姨一道望向海鲜池方向,看到同丰酒楼的小徒弟又在海鲜池里抓出了八只巴掌长的九节虾来。 第23章 虾虾霸霸,隆重出炉 修身尖枪硬壳,身如九节竹,肉爽脆又甜,九节虾是虾中上品。林小麦看着同丰酒楼徒弟手中那舒展开去有巴掌长的九节虾,眼珠子恨不能粘上去,脱口而出:“哇,贵嘢!” 银姨大加附和:“除了贵,真是没什么缺点。不过呢,虾肉好吃,用虾入膳就考师父眼明手快兼皮厚啦。九节虾枪尖,濑尿虾弓强,这两种虾是名副其实的虾虾霸霸。你看看那九节虾多凶狠,一枪下去,一嘢入肉,一晚去卖咸鸭蛋。在以前,整治海鲜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虾有枪鱼有鳍,上面沾了无数来自海洋的细菌。我就听说过,解放前黄沙涌入海口族疍家人,专门做贵价海鲜,捉那些最难捉的石斑、龙虾、琵琶虾。谁知道打得雁多被雁啄了眼,有次收拾一笼海胆被海胆刺穿了手,第二天就肿到变透明,人发了高烧,三天就到了下面卖咸鸭蛋……说白了,就是感染。就算是如今,酒楼里面,碘伏、纱布、双氧水,都是时时常备的。” 林小麦心有戚戚焉:“我在店里帮忙的时候,也没少受小伤小痛……不过,我没想到会这样危险。” “大妹你有所不知,我们经常吃的海鲜,很多没煮熟之前都带毒的。就好比市场天天见的黄脚立,它的背鳍就有毒性,被刺伤了又痛又痒,惨过蜜蜂蛰呢!”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好像说相声,麦希明竖起食指到嘴边,“嘘,看看师父拿出来的针筒,后面还连着加压泵,莫非是要现场做分子料理?” “怎么可能。分子料理需要的厨房架罉都需要专门定制的,城里是有那么几家贵价菜玩分子粤菜,据我所知,不在这条街上……咦?”林小麦眼光落在同丰总厨手里那支闪着银光,很有科技感的针筒上,说话就戛然而止,黑水晶般的眼底闪过惊讶。 同丰总厨调理好了加入了清明虾籽的浆液,身边的徒弟也把九节虾洗干净挑走了虾线,虾大虾线也粗,生抽出麻线粗细的虾线在阳光下闪着幽幽蓝光。同丰总厨说:“吃虾的上品,取它的鲜甜爽脆。但再好的虾肉也不免寡淡,所以,我这道‘童子笑迎四方客’,要为新鲜九节虾注入浓味虾胶,再用高温蒸熟,一口吃下去有两种虾的味道,才滋味错综复杂,回味无穷。” 口不停,手不停,同丰总厨手底下仿佛长了眼睛,快狠准,竟把浓稠淡紫的虾胶汁通过挑虾线的那第二节虾壳上不过毫厘的小孔里,注入九节虾内。一直专注地看着同丰总厨的麦希明,情不自禁叫了声好! “妙啊!虾线原是贴着壳长,趁着鲜活的时候整条抽出来,虾壳下就存了空隙。把另一种虾的虾胶打进原本虾线的位置,李代桃僵,不知道味道如何?” 林小麦百忙中抽出空看一眼顺景酒楼,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顺景酒楼的开门迎客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银姨说:“咦,这么说,留给同丰酒楼的时间不多了哦。斗彩,就是同一时间同题作文。就好比今天这第一道菜,你用海鲜我用海鲜,你虾胶酿桂圆我虾胶酿大虾,这样才公平公正,能够服众……同丰酒楼之前准备功夫花去太多时间了,那九节虾肉又比一般的麻虾罗氏虾厚实,怎么也得蒸个五到八分钟,那就落了下风了。” 同丰总厨打完了虾胶,朗声道:“我们这次要用高压炉来蒸虾,一分钟搞定。请!” 徒弟打开了高压炉们,把排盘完毕的九节虾放进炉子里。一分钟转眼即逝,临到最后十秒的时候,竟然开始全场倒数:“十、九、八、七……五、四、三、二、一!” 随着一左一右两只铜铃闹钟不约而同跳起来响个不停,顺景酒楼和同丰酒楼的两道开门迎客菜同时出锅。 第24章 抽奖试味,暗箱操作 两间酒楼里的服务生捧着红色的抽奖箱,笑嘻嘻地走到了围观的街坊之中。顺景酒楼一名佩戴着随身音箱的服务生更是略略提高了调门叫道:“食入百人口,自有百人味。天气好不好,雷公说了算。菜式好不好,客人说了算。箱子里有卡,各位街坊每人限抽一张啊!” 无独有偶,另一名同样佩戴了随身音箱的同丰酒楼服务生接口叫道:“箱子里有九折卡,抽到后进酒楼消费,全场九折。有赠菜卡,赠送什么菜,各看手气。要是抽到了品尝卡,那就了不得啦两道刚出锅的新菜想要分出高低胜负,全都由试菜的街坊说了算!” “哇,有这么大的着数?那我必须不能吃亏啊。”那阿婆左手抱着还在吮吸龙眼的小宝宝,右手伸进顺景酒楼抽奖箱里,抽出了一张卡,“伙计,帮我看看上面是什么卡?阿婆眼蒙耳又聋,看不清楚啦。” 顺景酒楼的伙计就着阿婆的手一看,眉开眼笑道:“阿婆,九折卡啊。全场九折。快点回家叫家里人来帮衬啦!” 阿婆也高兴,笑得眼睛弯成两条细线,“这么好啊?全场九折啊?那我星期六就叫我女女婿回来吃饭哦……” 不甘落后一般,同丰酒楼的伙计也捧着他们家的抽奖箱上前了:“来嘛来嘛,阿婆手气旺,来我们这儿抽一张试试啦?” “好好好……”阿婆雨露均沾,先把那张九折卡放进挂在婴儿车把手上的妈咪袋里,擦擦手汗,再伸手进同丰酒楼的抽奖箱里抽奖…… 不过片刻功夫,两个抽奖箱内的卡片已经被一抢而空。几名手中抓着金色品菜卡的街坊,也被两间酒楼的伙计请到了摆放两件菜品的长桌旁。 只一见站在桌旁的街坊之中一高一矮两名中年男人,银姨已然莞尔:“到底还是做了手脚啊?” 愕然看向了银姨,麦希明应声问道:“做了手脚?银姨,你是说这品菜的街坊” 朝着那身形高大、眉眼却颇有几分男生女相的中年男人努了努嘴,银姨低声说道:“这高个子是大湾区出了名的老饕,一条皇帝舌能吃得出青虾出水后的时辰。” 同样注目看向了身形矮壮的中年男人,林小麦也是低声说道:“矮个子大叔我都认得,虽然号称是探店网红,但对很多菜品的评价剖析倒是非常中肯。遇见了那些名不副实的菜品,言辞中很是刻薄揶揄。他好像还有个网红公众号,叫毒舌探店!” 左右打量着两名老饕,麦希明不禁微笑着点头应道:“皇帝舌配毒舌,刚好出现在斗彩的场合,这要说不是店家刻意安排,恐怕谁都不信。不过这也正常——寻常食客吃到好菜,交口称赞回头光顾是会有,但要说出好在哪里,却是难得做到。有了这两人现场解说,倒是真能为食客解惑,更能为酒楼扬名。” 言谈之间,身形高大的老饕已经捧起了分菜的小碟子,举在眼前来回观察起来:“元贝似开似闭,恰好是般掩珠门待客至。肉香喷薄而出,带着新鲜石硖龙眼的果肉清香。真是妙。” 取过小银刀,高大老饕伸刀入贝壳缝隙,沉腕快转猛用巧力,那琵琶别抱半掩面似的元贝壳轻轻巧巧就打开了,白蒙蒙的水蒸气喷薄而出,高大老饕合上眼睛,深深吸一口,嘴角笑容越深,用小银刀直接戳了元肉入口,细细咀嚼,回味良久,“虾胶弹牙不必说,因为火候控制得好,竟然连石硖龙眼特有的爽口口感都保留着,这就很难得了。水果入菜,最难的其实就是口感的变化。所以说为什么榴莲是水果菜之王,全因榴莲上品在‘湿苞’,本身软滑如冰淇淋……煮熟入菜之后口感变化不大,反而更增香浓。而苹果雪梨之类,煮熟了和生吃,不是说不好,苹果雪梨煲瘦肉,那是治小孩儿咳嗽气喘的良方,口感跟当水果那会儿的爽口清甜,完全两回事,两样东西。” 高大老饕一番侃侃而谈,吸引了不少听众。那名矮小老饕非常适时地把直播间摄影机对准了高大老饕,让他出现在自己的镜头里:“说回这石硖龙眼,除了甜如蜜之外,最为外人称道的,就是它和储良、大乌元、古山等龙眼不一样的爽脆口感。咬下去唰唰响,一口吃吃一斤不腻不齁嗓子。这道‘开门迎客献宝珠’,就借用了虾胶的质感,保全了石硖龙眼的爽。很好。” 把镜头转向自己,矮小老饕对着镜头说:“各位老铁看到没有?这就叫食家了,这一位是我刚拜的师父!师父厚道人,嘴巴没我臭。等我吃过这颗香口薄荷糖,也来试一试这道‘老蚌生珠’,不对,是‘开门迎客献宝珠’……嘿嘿嘿,没听过老蚌生珠了?这是一道后堂菜,顾名思义,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堂坐的女人们吃的。宫斗戏都看不少啦,女人多的地方,讲究大,有上下身份的女人,人生大事为求一子,母凭子贵,生得越多越好,就算是老蚌,都想要再生两个珠。现在时代变了……就变成开门迎客献宝珠啦。来,粉丝先吃。” 把分菜小碟子怼到镜头下无死角拍一圈之后,矮小老饕拆出元贝肉来,放入口中细细品尝,顿时眉毛跳起:“唔,新鲜!弹牙!肠子去得干干净净而瑶柱保留得完完整整,刀工着实惊人,更牛逼的是,瑶柱还保留着弹性,能够让两扇壳保持紧闭,在蒸的时候再徐徐打开,那说明了师父剐肠入元肉的时候,扇贝还是活生生的,厉害,厉害。可以给这道菜点个赞了。” 吃过了扇贝,矮小老饕没有多看屏幕,径直把视线移向了九节虾:“开门迎客没有翻车,那么这个红衣童子味道又如何呢?咦,颜色很好看,红红火火,春节去逛花街都不用换衣服了……” 第25章 美食直播,兼而美之 屏幕上的弹幕疯了一样炸裂,看着那矮小老饕把手机放在碟子前面,右手麻利地拆虾解壳。同样拿到了金壳试吃卡的麦希明扭脸对林小麦说:“虾壳蒙汗,肉微微收缩了,正好可以开始吃。” 看着很结实的九节虾壳,其实非常容易拆开,拆枪卸甲之后,只见紫绶白肉,以岔开的凤尾立起整个虾身,林小麦道:“原来如此,虾子受热之后肉质变硬,恰如红袍童子直立迎客,在酒楼喜宴上,我们本地人必不可少的,除了‘无鸡不成宴’的靓鸡,就是一碟粤语谐音‘笑哈哈’的虾。这就是菜名‘童子笑迎四方客’的由来。” 麦希明用筷子把虾肉一夹两半,放一小块入口品尝。还没来得及发评价,旁边矮小老饕已对着他的直播间里的粉丝开口说话:“看到没有,师父怎么说的?研磨淡紫得味来,这紫色的就是虾籽浆,完全看不出颗粒感了,但味道很浓。我想起粤东海边的名产咸虾酱,好的咸虾酱也是带着淡淡紫色,用来炒飞天通菜,好吃到飞天。但是咸虾酱靠发酵,这虾籽听说是师父用玉磨盘磨出来,可惜我来迟了,没能赶上亲眼看见。没关系,能吃到就行。” 放了一块入口中,吃相倒是斯文,评价:“浓,虾味太浓了,好吃。肉质非常爽口弹牙,加上虾籽的香味,真是好吃到停不下来,真可惜,每人只能吃一个。如果粉丝里面有动手能力强的,可以学起来做起来了——” 旁边高大老饕摇头晃脑道:“一口吃两种虾,清明虾加九节虾。说起来,咸水虾肉质鲜甜但嫌肉质粗糙,淡水虾肉质细嫩却是味道寡淡,唯独是生活在珠江河入海口一带咸淡水相交的九节虾,兼得了咸水虾和淡水虾的长处,鲜美又细嫩。就好像《红楼梦》里的秦可卿一样,既有黛玉之袅娜风流,又得宝钗之鲜艳妩媚,当得起‘兼美’的芳名啊。” 那矮小老饕就把镜头对准了这边:“哇,各位看看,吃虾吃到《红楼梦》都出来,我们的毒舌直播间曾几何时这般有文化了,简直可以改名叫文化直播间啦。有一说一,大家看看这个剥下来的虾壳,蒸熟之后都很明显,一浓一淡间隔着的,有说是像竹节,所以取名‘九节虾’,对不对?” 弹幕如子弹墙,嗖嗖飞过…… 孰料那主播话锋一转:“大家都错了。九节虾取这个名字,实情是九节虾一落入渔网被困住之后,会立刻分泌出一种粘液,让自己活活憋死。就像我们的民族英雄般气节十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勇猛刚烈。这个节,是‘气节’的节,汉语之中,九为极大数,所以取名九节。不好意思啊,师父,这次我也有文化了一回,班门弄斧,小孩子不识世界,莫笑,莫笑。” 最后一句,是对着高大老饕说的,高大老饕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说得很好。后生可畏,以后的世界是你们的啦。” 说话间,扇贝和虾已被分食一空,顺景酒楼端盘子分菜的学徒把事先留起的一个扇贝放在单独与众不同的黑底湖蓝曜变天目建窑分菜碟上,快步走向对面同丰酒楼的总厨:“廖师傅,这是我家师傅请您品尝的。” 不约而同地,对面迎面走来的,是同丰酒楼总厨学徒,大红大紫,昂然翘首的“红衣童子”九节虾,在他手中白色滚金边骨瓷分菜碟上格外醒目:“刘师傅,我们师傅请您指教指教。” 就好像上晚自习的教室里突然来了班主任,原本喧闹试菜抽奖的街头安静下来。银姨笑道:“好啊,互相试吃互相品评,这不光是考味道,还考心胸比人品。” 林小麦说:“银姨,我从小吃你家的肠粉吃到大,不也一直有赞没弹么。” 眼神慈爱地瞥了她一眼,银姨笑道:“你是小孩子,怎么一样!对面可是师傅对师傅,还是斗菜现场互相评。你快看看他们怎么说?” 很明显,和他们一样好奇有想法的人不少,齐刷刷地朝着两个总厨看去。顺景酒楼的总厨首先用一分钟洗手法洗干净了手,双手接过同丰酒楼学徒手里的分菜碟,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仔仔细细品尝了九节虾,脸上带了笑:“唔,虾够新鲜且不说,肉质自然弹牙爽口没话说。九节虾下面,以荷叶托底,更加增加三分清香,难得。气泵针筒打虾胶,做出精致口感,用高压炉来快速蒸熟,又提高了出菜效率,是我们做厨房最为追求的效率与美味并重,真是后生可畏。” “前辈谬赞!”同丰酒楼的总厨朗声道,“我刚才看到前辈玉托顶壳嵌宝珠的手法,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已经心悦诚服!等尝了这开门迎客献宝珠的鲜美滋味,更加佩服得不得了。能够好吃好看又好玩,菜好,意头也好!” 言谈之间,两间酒楼里负责打荷的师傅已经各自将下一道菜需要使用的餐具食材摆放整齐。只一看顺景酒楼楼准备下的食材,同丰酒楼的师傅立刻竖起了大拇指:“老鹅胗、牛骨髓、青蟹膏、鳊鱼籽、龙虱肉、甲鱼裙,竹荪胆……敢用这七种最难把握火候的食材做菜,廖师傅好胆色!” 浅浅一笑,廖师傅却是抬手指向了同丰酒楼备下的食材:“走地鸡鸡蛋不难找,但走地鸡鸡春却是难得。尤其是这十几枚鸡春都是同样大小,色泽润亮,肯定是刚刚取出来的。隔腹摸春的功夫不难学,整个广州餐馆里有几分火候的打荷师傅都会,但要摸出鸡春大小,没有二十年打荷的功夫,真做不来!有这么一个功夫过硬的打荷师傅,同丰酒楼真舍得下本钱啊!” 得了廖师傅夸赞,一名身穿同丰酒楼制服、年纪不过三十的打荷师傅顿时眉花眼笑:“廖师傅客气了!要说起隔腹摸春的功夫,还得谢过廖师傅指点——我师傅曾经给廖师傅做过打荷,年纪大了才收了我当介挂徒弟。真要论起辈分,我还得叫廖师傅一声师伯。” 眼见着两座酒楼的师傅彼此间竟然攀起了交情,围观的街坊之中,顿时有人笑着叫嚷起来:“好啦好啦人情交道过后再说,赶紧露一手真功夫!我可是抽到了尝菜卡的,刚刚就吃了一口,正是瘾头上来的时候呐!” 第26章 百凤成汤,只取一味 重新归置架罉,再次燃起炉灶,顺景酒楼的廖师傅来到了料理台前,主动讲解:“这次要做的菜,叫做‘七君子欢聚竹林’。要用的材料比较多,有一些已经事先处理过。老鹅胗事先用高汤泡发了十二个小时,再原汤小火煨煮一小时,去掉了鹅胗的腥味,保留了烟韧口感。” 手里拿了雪片般的熟食专用片肉刀,一刀切下去,老鹅胗露出里面的溏心部分,香味溢出。麦希明微微点头,道:“溏心鲍鱼屡见不鲜,溏心鹅胗,却需要风干的时日恰到好处才有,鹅胗常见而溏心鹅胗不常见,不知道味道如何,想要用这个溏心鹅胗做什么?” 林小麦道:“你看师傅,已经鹅胗削成七个小圆球了,色沉厚重而带油光。真的是好东西啊。我爸爸常说,火候足处,下脚料都能变龙肉,这就是时间对食材的魔力。” 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银姨满脸感慨,说,“要说到看火候的功夫,选材料的眼力,还有处理食材的耐心,大酒楼里不敢说,我们附近几条街的小餐小饮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爸爸……我还记得后生时,我和阿茂都刚开始学厨,帮家里买菜打下手,那会儿他就比我细心得多了。到了菜市场,恨不得一块一块牛肉全看过,什么是牛腱什么是吊龙什么是里脊,哪一块要怎么煮,还要问。这也就算了,就连选八角也都摸一番,也是生药批发行的老板好脾气,从前节奏慢,大家人情味足,要是换了现在,说不定要被人赶……” 絮絮叨叨话旧时,林小麦竖起食指到唇边:“银姨,别说啦。我爸已经很啰嗦了……快看师父料理鳊鱼籽。咦,春鳊秋鲤,如今倒是吃鳊鱼的时节。青蟹膏牛骨髓,都要小心烹调,一过了火就会‘缩’,缩了的牛骨髓青蟹膏失去滑嫩口感,还会化成水,彻底不能吃了。这两样东西是怎么做?” 只见廖师傅取出一方紫云砚,把鳊鱼籽,牛骨髓和青蟹膏放入砚台中重重捣烂,“端砚,最老的坑道自唐代开凿,故以老尊称。‘端溪从天降,带落紫云来’,这方老坑端砚质地致密,入水即沉,能呵气成墨,最大限度保留水分,用来研磨肉泥,同样地,不需要掺入半星水分,就能够把食材打磨成浆,不损半分鲜味。” 话随手走,手如轮转,不过片刻功夫,三样珍贵食材已打磨成泥。学徒龙虱焯水去肠,只取一点背心肉,以最小号绣花针,嵌入老鹅胗中。银姨顺着廖师傅走去的地方一看,眼睛蓦然一亮:“好新鲜的竹笙,贵价货啊。小麦,你看看,那竹笙裙伞白雪雪的,像不像那些新娘子穿的仙女裙?” 林小麦脸红了,娇嗔道:“银姨干嘛捉我来问?我又不常穿裙子。” “嘻嘻,女孩子总有做新娘子那天的嘛,那是一生人最漂亮的一天啊……” 嬉笑声中,林小麦闹了个大红脸,强作镇定扭过脸去看顺景酒楼的总厨选竹笙,还很生硬的岔开话题:“银姨,我记得竹笙是不能洗的?一入水那层雪白如纱的衫裙就很容易坏了。” 银姨点头道:“没错。早年竹笙养在深闺人未识,大家吃到的都是干品,不知道它原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来头……甚至还有谣言传说,竹笙是竹筒内部的那层食用纤维,一朵竹笙就要毁掉一竿竹子,是和国宝大熊猫抢食物……不免让人哭笑不得。实际上竹笙是长在竹林里的一种食用菌,营养丰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至今没办法人工种植,只能钻竹林采竹笙。新鲜竹笙其实很干净的,你去过竹林就知道了,竹子中空内直,根根朝上,地上少有杂草,干干净净的。就算不碰水也没事,要像廖师傅那学徒一样,用风筒吹走上面沾着的泥沙,就可以了。” 说话间,廖师傅已处理干净了竹笙,菌头和菌柄摘掉不要,只保留雪白轻盈如羽纱般的伞裙,扭脸对学徒说:“片好水鱼裙没有?” 把手里长不过四寸,薄如纸的快刀往刀山上一插,徒弟挺起胸膛,展示手里的水鱼裙:“师父,搞定了!不能太薄,薄了影响软滑口感,不能太厚,厚了包不起来。要好像饺子皮一般,两边薄中间略厚,然后把外皮裹上了肉泥的老鹅胗,好像包元宝饺子一样包入,以阴力拢圆收口。” 很满意这个徒弟的话头醒尾,廖师傅微微颔首,说:“嘴巴上说的不错,不知道手上功夫如何。这就来练练,包好了馅儿,交给我。我这边要料理竹笙。” “咦?不应该啊?竹笙不能入水!”银姨惊呼声中,林小麦倒是看到了一锅清澈见底的汤,“哇,好浓的鸡味。这是传说中的百凤汤么?” 廖师傅打开一直煨在明火炭炉上的瓦煲,顿时鲜浓的鸡香伴随着白蒙蒙的水汽,飘了半条街。那汤面上微微沸腾,汤色清澈见底,林小麦勾着银姨,“银姨,你快看看,真的是百凤汤啊,用乌鸡、杏花鸡、三黄鸡、胡须鸡……每样二十五只,搁大桶里熬足五个小时的高汤……他们好舍得下本钱啊,这锅高汤好贵的!用鸡汤给竹笙过水,煮软,那竹笙裙那么薄软透,只要十秒,不对,只要五秒,就足够吸收百凤汤的鲜味了!” 她一惊一乍的,着实被顺景酒楼的财大气粗给惊到了,麦希明噗嗤一笑:“每样二十五只,那个瓦罐有一间房那么大么?百凤汤我也知道,古方高汤,用的其实是头颈翅爪四个部分。之前在唐人街有个厨师以此为噱头……不过我们那边难寻走地鸡,用的大农场养殖统一宰杀取肉之后剩下的鸡架,汤色就没这么好看。” “呐,靓仔就是真的懂行了。没错,百凤汤,用的是五种名种鸡的精华部分,外加鸡胗熬成。以前还有人用鸡牡丹,据说那地方有油脂腺,味道越发浓郁。不过鸡牡丹味道大部分人都不喜欢,那种做法就被人舍弃了。”银姨微微一笑。 第27章 竹林七贤,以酒为名 麦希明问:“银姨,什么叫鸡牡丹?” 林小麦说:“鸡牡丹就是鸡屁股啰——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百凤汤真的用一百只鸡来煲呢。但鸡骨好容易上火的哦,雄鸡一唱天下白,鸡是天底下至刚至猛至阳的动物,所以这个百凤汤,一般是给阳虚的人补身子的,说句不好听,特殊人群才适用……好少有人用来做一般的吊味汤底,师父用百凤汤调竹笙底味,会不会吃到人一脸痘痘啊?” 银姨说:“不会。竹笙本身长在竹林阴凉处,清热解毒去肿消炎。正好中和鸡骨火。再说了,就煮那么几秒钟,怕什么上火呢,样样都怕上火的话,也不用吃东西了。” 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被银姨的笑容闹得挺不好意思的,林小麦转脸看着打荷师傅已把准备打底的嫩笋备齐,廖师傅的学徒竹笋做底,三种食材包裹好了老鹅胗,托入了蒸汽炉。学徒启动了开关,白蒙蒙的蒸汽蒸腾而上,不过片刻功夫,学徒打开炉门取出来,只见清脆欲滴的甜笋面上铺着七枚泛着紫光的胭脂红丸子,蒸汽散尽之后,混杂其中的浓郁海鲜香味,更是勾人食欲。 “好!!”高大老饕带头,没命地拍起巴掌来! 掌声中,廖师傅用不锈钢三勾爪一抓抓起盘边,左手一晃,七枚丸子接二连三在盘中跃起,鱼贯落入他右手的大网抄上,接着就沉入了油锅,三起三落炸了个金黄酥脆。好油增香炸增色,眼瞅着那七枚丸子外皮冒起细细的泡泡,内里还散发出微弱噼啪声,一看就是嘎嘣脆超美味,不少人眼定定瞅着那丸子,咽了一口唾沫。 林小麦说:“厉害了,根据食材的不同受热,一层层从内到外处置,最终不影响任何一层口感。包上软熟片好水鱼裙边,竹笙胆包裹,七种食材,裹做五层,合五五梅花之数,七味归一,是竹林七贤志同道合的典故……真是艺高人胆大,不是对食材有着绝对了解,不敢用这种做法啊。” 佩服得五体投地,溢美之词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麦希明问道:“既然最外皮是竹笙……只煮了五秒钟不到的竹笙,能吃么?再怎么滋味鲜美营养丰富,竹笙也是一种食用菌类,如果不烹饪得彻底熟透,是不是会不太卫生?” 银姨道:“呵呵……那边不是已经在处理竹笙了么?包好之后,还要再处理一次。你看,那边不就开始了?” 原来廖师傅最后的处理,非煮非蒸非炸,而是直接以沸水淋。学徒手持新鲜大毛竹筒,中接沸水一道接着一道淋到竹笙丸子上,直至香味传出,就是熟透。与此同时,廖师傅的玻璃芡也打好了,依然百凤汤做底,以大量的“三肉糜”——猪肉、牛肉、鸡胸肉剁细蓉——煮沸,吸收百凤汤中残渣,得到一小碗清澈见底的清汤。以此再调芡汁,细细淋到熟透的竹林七贤上。 眼见菜成,摆盘,林小麦眼底光芒流动,笑容可掬:“春笋细嫩竹做底,取清香,取意境。七样食材做一味,中间一点是龙虱肉。那龙虱肉原本是最淡而无味的东西,如今却包在了老鹅胗里,吸了老鹅胗的陈香味,青蟹膏牛骨髓鳊鱼籽的鲜香味,甲鱼裙的甜香味,竹笙的清香味和百凤汤的浓香味,五味精华尽在其中。不愧是竹林七贤,一肚子精华尽藏内心。” 淡淡一笑,银姨微微摇了摇头:“老一辈人讲过,竹林七贤,满腹锦绣文章,却都不愿出仕。这道菜这么香气四溢太招摇了,跟菜名不太搭配。” 话音刚落,正在操持菜肴的廖师傅却是眼眉一动,像是不经意般地朝着银姨站立的方向投来一瞥,猛地洪声笑道:“看来真是草莽有遗贤,市井藏识家!这竹林七贤,最最出名的倒也算不得锦绣文章,而是一个‘酒’字!这道菜若是没有这最后的烈酒烧香,怎算得竹林七贤的真本色?” 抓过身侧打下手的徒弟递过来的一个拳头大酒壶,廖师傅手腕一抖一挥,瓶中带着纯净透明的烈酒,已经轻轻撒到了几近成型的菜品上。也都顾不上放下手中酒壶,廖师傅翻手抓过另一名徒弟递来的点燃柏木枝条,在菜品上不过三寸处轻轻一扫,淡蓝色的火苗顿时喷薄而起。 火焰起处,原本很有几分张扬的菜肴香味,顿时朝内一敛。哪怕林小麦用力吸气如长鲸吸水,空气中也仅存了丝丝缕缕馥郁酒香。 搁下手中酒瓶,廖师傅很是满意低点了点头,再有朝着银姨驻足处看了过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道菜做到这一步,方才算是有了几分颜色了。还请识家鉴赏。” 眼看着廖师傅如同耍弄杂技般将菜品收拾妥当,人群中叫好声方起,那边厢的同丰酒楼总厨刘师傅已经热锅温油,单手将巨大的铁锅舞弄起来。大半锅上等清油加上铁锅重量,怕不也有二十来斤,却丝毫也不见刘师傅有些许吃力的模样。 朝着注目看向了自己的廖师傅微微点头致意,银姨银姨在周全了礼数之后,方才转眼看向了单手操弄大锅热锅温油的刘师傅:“好漂亮的大圣闹龙宫!” 麦希明也跟着那矮小老饕主播,拿出手机对着拍了,一边凝神看着手机屏幕不时调整焦距,一边问:“什么叫大圣闹龙宫?我在国外也看过四大名着,那是《西游记》里的一段?而这位师傅锅里只见油没有菜,难道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仅仅是为了润锅?”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银姨微微点头,说:“一锅东海波涛起,万丈狂澜不离瓯。学厨是手艺活,也是苦活累活体力活。在从前,厨师练颠锅,单手抓锅,锅里装沙,一练练两个时辰。坚持三年五载功夫,从二两沙练到四五十斤,能够圆转如意,颠锅不洒,才算是功夫练到家。你看这位刘师傅,半锅清油耍得团团转而半滴不漏,可见基本功扎实,是练过硬桥硬马真功夫的。” 碗叠碗,碟归碟,筷子成一筒,实在人最欣赏实在人,同类最相惜,银姨看着刘师傅,眼内写满赞赏。 第28章 三油润锅,春色晓月 热锅炒菜之前,宽油滑锅是常识。同丰酒楼刘师傅这半锅滑锅清油,倒也不算很出奇。好比大圣闹龙宫,拿起了那定海神针在东海阵阵搅合,直有翻江倒海之势,刘师傅兜转约莫一分钟,把清油倒掉,旁边的打荷师傅一个大肚宽口石湾陶罐,放到了刘师傅手边。 从那陶罐中倒出来的,是一坨约莫二三斤分量的雪白油脂,阳光下闪着白玉般的细腻微光。只见刘师傅掂锅的胳膊只是微微一沉,巧妙卸掉了油脂入锅的冲力,旋即再度以蟠龙闹漩涡的手势,急速旋转起来。伴随着那急转的沉重铁锅,油脂坨坨渐渐融化,荤油特有的香味溢出。 银姨吸了吸鼻子,叫道:“是猪油!这是荤油开锅!琼脂赛琼花,千金换碎金,琼脂就是猪油,碎金,就是炸过的蒜蓉,这两句话说的就是这种以遍洒碎金手法熬出的猪油。在从前,一瓮新炼好的猪油,是极品奢华啊。我记得有个老字号饭馆子,叫玉来香,炒菜中规中矩,但那锅白米饭味道甘腴丰满,让人吃过返寻味……但是限量供应……” 大家听到有段古,眼睛还停留在越发运臂如风的刘师傅身上,同时还伸长了耳朵听银姨讲故: “有一次西关的侯小姐和通利行的徐太太不约而同差人来买饭,谁知道只剩下最后一份了。两个女人前有风月矛盾,后有一饭之仇,回头竟分别挑起各自相好在街头械斗,死伤好几条人命。事情闹大了之后,玉来香的老板越想越害怕,连夜关了店逃去了南洋。又过了几十年,玉来香老板后代回来拜祖屋的时候,我又见过一次,八了一八他们现在还做不做饭馆了,他说,早就转行卖服装了。” 一片惋惜声中,银姨绘声绘色继续道:“我问为什么,那碗白米饭要是继续发扬光大,怕不是什么煮饭仙人都要往一边站?那老板后代苦笑一下,告诉我,什么玉来香,说白了,就是在煮饭的时候事先放了一定比例的猪油,再等饭七成熟,米水将干未干之际,插上葱白辟腥……那个年代缺少油水,所以猪油米饭吃起来不就特别香咯。现在大家大鱼大肉的,早就吃腻了,再放猪油到米饭里,只会挨骂哩……” 大家听傻了眼,林小麦微微一笑,道:“是这样的,我爸爸常常说,食客的口味时时变。他二十多年前刚接手我爷爷做阿茂的时候,大家口味较清淡。这些年可能生活压力大了,客人们的口味重很多。从前我爷爷那会儿放的甜辣酱,如今基本上全都换成了蒜蓉辣酱。有时候我爸会可惜,有些客人贪味浓,把辣酱放太多了,掩盖了我们的牛肉味,等他有时间了研究一种新的辣酱,既能衬出牛肉味,又够辣够惹味的呢。只可惜还没等到新辣酱做好,他老人家就……” 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由眉飞色舞变得黯然无光,长长的睫毛无神地垂落,盖住了眼睛……麦希明扯了扯她胳膊,说:“小麦,你看,猪油全部融化之后,只晃了三十秒,师父就倒了这批油,又换了一种油啦……nut,嗯,椰子油?” 一句话把林小麦的精神提起来,眯着眼睛细细一看:“真的诶……” 正想表扬麦希明眼神不错,能够辨认出那铁罐上印着的英文,银姨大声叫好起来:“好啊,一素一荤一果,用气味清淡,祛毒清瘟的椰子油来收尾,把清油的菜籽味,猪油的肉荤味一举祛除。这种润锅的法子,叫做‘三军过后尽开颜’,润好的铁锅,就算是炒一碟冷米饭,都能炒得金黄松脆,变成黄金炒饭,粒粒米不沾底。” 刘师傅听见了银姨的话,微微一笑:“果然是识家,看看这手法,又如何?” 只见他迅速放薄油,接住了打荷师父备好的鸡春,入锅开炸。银姨说:“十星连珠满天星,一朝翻转乾坤倒。小麦,希明,你们看,那鸡春是软皮的,落锅受力了就是扁圆,且外皮仅仅是一层薄膜,稍不留心就戳破了,光凭师父转锅的功夫,让它们均匀受热,晃成浑圆。别看很简单,考的全是师父手眼协调功夫,因为鸡春得一个个入锅,而到出锅的时候,是要一锅出的!” 眼看一个鸡春外皮略微变色,刘师傅迅速放入下一个……如行云流水般逐个放入,最后锅中十个鸡春一起晃动,令人眼花缭乱。银姨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道菜最终是要把鸡春彻底炸熟透,外皮脆口,内里爆浆,才叫成功。唔……师父的锅底,竟没有贴着火头?!” 经过银姨提醒,麦希明方才发现,刘师傅手中铁锅是悬空的,林小麦说:“我明白了,因这是一道火候菜,为了防止鸡春爆开变成一油锅蛋浆,不能明火用力炸。那锅边锅底的温度,寻常人觉得差不多,实际上内行人都知道,是有细微区别的。刘师傅不停地转动鸡春,就是让鸡春均匀受热。距离不远不近,火头不大不小,鸡春不抛不洒……虽然说某些高科技的仪器也能实现晃动食材加热的功能,不过……机器比起刘师傅这功力,差远了。” 小灶上,刘师傅的徒弟把蛋清急火宽油爆炒,炒至雪花般雪白无暇蓬松,交由那打荷师父摆盘。刘师傅眼见鸡春浑圆如发胖,色泽渐深如镀金,没有片刻犹豫,手起锅离火,把鸡春倒入雪花蛋白上。 麦希明道:“好看,荷叶底,雪花蛋白,金黄鸡春……看起来做法很简单,没有顺景酒楼的做法复杂,实际上全靠基本功,半点不含糊。这个菜叫什么名字?雪山月夜?” 林小麦道:“我们中国人喜欢含蓄,不会直愣愣的啦……我猜猜,又有荷叶,又有圆月,这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眼看麦希明翻了个大白眼,银姨笑了,“小麦你这是书读太多了,没那么复杂。这个菜是从前酒楼里考师父基本功的厨师菜之一,同时也是春天的季节菜,所以名字就叫做‘春雪晓月’。也有的酒楼,会撒入一点花瓣做装饰,的,就叫‘春花晓月’。这个菜,得配酸甜汁吃才正宗。” 第29章 创新传统,小炒之皇 眼看领了试吃卡金卡的人吃得莲子蓉般脸面,一个个眉开眼笑的。麦希明小心咬了一口沾了酸甜汁的春雪晓月,惊艳无比:“这酸甜汁汁水轻薄得像一层纱似的,怎么味道还带着果香?嗯,果汁应该是寒凉的,刚好中和了炸鸡春的热……热气?” 银姨大笑,“哈哈哈哈哈,靓仔学会讲热气了,对啊对啊,煎炸的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是容易上火热气。不过,要祛除热毒的,我们一般不是靠生冷寒气,是靠正气,扶正祛邪嘛!这个酸甜汁,是用黄皮果来调和过的。黄皮是出了名的正气果,酸甜可口,荔枝热、龙眼寒,这几样水果味道好,吃多了容易生病,唯独黄皮是怎么吃都不怕的。黄皮做成黄皮干,甜咸皆可,还能够化痰止咳呢……刘师傅的黄皮汁一吃就知道是用秘方制过,汁液澄清,色泽浑厚,比一般的卖相要好。” 正吃得热闹,已经再度交换菜式品尝完毕的二位师父,再次回到原位。正在对着直播间逼逼个不停的那矮小老饕,不经意间一偏头,眼神就变了:“咦?不是,一样菜十样碟?打荷师父疯了,这是要做什么菜?镜头先探探……腊肠腊肉,韭菜韭黄……不是不是,要搞小炒皇?鸡肋菜来的哦,我一般自个儿去饭店吃饭的话,非必要都……都不会点!” 银姨很自来熟地抢白道:“靓仔,你又太武断了,小炒皇都算是经典粤菜小炒啰,个个饭店都有,价格实惠。不过呢就很考师傅功夫,功夫不到,就变成鸡肋菜,如果炒得好,很好吃的!” 那矮小老饕自然追着银姨问,怎么个好吃法,但银姨笑着躲开他的镜头,摆着手,朝着廖师傅努了努嘴:“你别拍我,你拍大厨,啧啧,你看那刀工,师父就是师父,特别不同。咦,为什么不见有虾米?奇怪了,半点水生货都没有的?这套路看不懂啊?” 矮小老饕的镜头果然转移了过去,林小麦追着银姨问:“银姨,小炒皇一定要用虾米么?” 银姨拢着双手,用考究意味很浓的目光看着正从打荷师父手中接过一碟萝卜干的廖师傅,嘴里答着林小麦的问话:“是啊。所谓小炒皇呢,其实是一桌宴席里的垫脚下饭菜,用韭菜来炒什锦,味道要咸鲜入味,色泽要清爽明亮,香气要浓,锅气要足。必不可少的韭菜,出锅的时候绝不能发黑变黄,那就是一道合格小炒皇了。” 麦希明道:“这么说来,我也吃过这道菜。唐人街三号巷里有一家中餐馆,虽然平时卖的都是酸甜肉炸鸡和炒面什么的,但每年春天,他们家的大厨就会把花盆里的草……我的意思是,他们自己种的韭菜里,剪一些下来,加上广式腊肠、荸荠、虾干明火爆炒。这个菜是菜单上没有的,他们自个儿炒来吃,我见他们吃得很香的样子。” 林小麦就好奇了,问:“老板,你不会问他们买一份来尝尝?” “多事。”麦希明不答,转向银姨问:“原来这道小炒,在粤地竟是能上席面的传统名菜?” 银姨说:“广东人摆宴席请客,一点汤二点鸡,三点时令绿叶菜,不然就不成宴。但是红花需好也要绿叶扶持,粤剧台上如果只有花旦小生,没有了那些热场垫后,敲锣鼓打梆簧的又怎么能称得上一台好戏?小炒皇,就相当于梆簧师父了,别当师父不是角儿,要是功夫出色,那是可以直接决定食客印象和评价。在食以味为先的粤地,这份口碑,能决定一家酒楼生死的!” “所以……顺景酒楼的大厨没有准备虾干,就不对劲了。”林小麦说。 看到顺景酒楼的大厨取出一条不过四五寸长的萝卜干,色泽微金,用快刀薄薄片出一片来,放在阳光下看,竟能透光。那矮小老饕用近镜头对焦来看,忍不住叫起来:“灯影牛肉就听说过,灯影萝卜见过的次数是一巴掌数得过来。这萝卜是半点儿筋都没有,肉质水嫩纤细,还得是自然阴干,不经明火不催熟,才能出这效果啊!” 廖师傅对着他微微点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别小看这萝卜干,也是我们酒楼老板才有的渠道,在粤北山里冬至前后采收回来的,那几天的萝卜,叫做‘赛人参’,生吃可解冬滞,熟吃能滋阴补气。做成萝卜干,能久放不坏,越陈越香!刚才这位识货阿姨嫌我们的小炒皇没有虾,却不知道,吃虾自然吃鲜活大虾。前面既然已经用过虾了,现在自然不能接二连三。这道小炒皇,也该要承前启后、画龙点睛。” 话刚出口,周遭街坊中几个尝菜的老饕之中,已经有人疑惑地低叫起来:“说破天去,哪怕是拿龙肉炒了端上来,小炒皇也不过是个下饭菜、点缀菜,甚至是白送的心意菜。想做到在一桌菜里承前启后难哦?” 笑着一摆手,廖师傅也不多说什么,中规中矩的端起炒勺,将打荷师傅准备好的原料一一下锅,像是万般随性般翻炒起来。旺火热油催逼之下,不过十几秒功夫,佳肴荤香已经涌入在场街坊鼻端。还没等闻到食物香味的街坊用力咽下一口口水,廖师傅已经顺手抄过一柄高温蒸汽喷枪,猛地朝着锅内喷出了一团灼热的蒸汽。 眼睛蓦地一睁,银姨顿时讶然叫道:“连炒带蒸?!这做法原本该是金银三味鱼的的路子,怎么用到了小炒皇上面?而且当年做金银三味鱼,还要有套特殊的工具,廖师傅这” 话没说完,喷枪喷出的蒸汽已经散去。顺手将薄如蝉翼的萝卜与翠绿的韭菜齐齐下锅,廖师傅洪声笑道:“小炒皇从来讲究的就是个锅气十足,开胃下饭,但却难免实失之焦躁。等得一碗饭吃完,口中也难免会有多余的咸味残留,叫人忍不住想要饮茶解渴。可经过了这高温蒸汽一冲,去其燥热、留起温润,这样的下饭菜吃起来,才能叫人食有余味、腹饱七分。” 伴随着廖师傅娓娓道来,几名酒楼的伙计已经盛好了珍珠米饭,双手捧到了一众试菜的老饕面前。夹一筷子小炒皇放进口中,几名老饕品味之余,却都不着急对这道小炒皇给出评价,反倒扒了一点米饭入口,细细咀嚼起来。待得咽下口中食物,几名试菜的老饕全都瞪圆了眼睛,齐刷刷放下手中碗筷,朝着廖师傅竖起了大拇指! 第30章 饭要甘香,竹篮炊之 同样吃了一小口米饭,银姨眯了眯眼睛,道:“人为一口饭,佛为一炷香。煎炒烹煮,山珍海味,最终都要落在一口米饭上。这才是小炒皇承上启下的真意啊。这家店的饭煮得很不错,三成丝苗米加七成靓虾王,软硬适中。如果饭煮得太软,就失去了米香味,只适合给生病消化能力不好的病人来吃。如果饭煮得太硬了,吃到肚子里对肠胃不好……饭要甘香,垫了肚子,让肠胃有米气,人才有力气。” 矮小老饕一口小炒一口米饭,细细尝味,对着镜头道:“没错,这才是米饭杀手,下饭神器。这韭菜加韭黄一起嚼是一种味,咸萝卜干代替了虾仁,反而有一种虾仁没有的回甘……每一种的滋味都不相同。唔,这不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做给洪老爷子吃饭那路数么?这是复刻了个低配版啊??” 顺景酒楼的廖师傅就笑了:“对,对,对,是有这个意思,所以才用了滋味更加错综复杂的原材料替代了虾干。但是,真正的路子,其实是这一小碗白米饭。无味方为真味,所谓四大天王——粥粉面饭,白粥,斋粉,油盐面,白米饭,都是无味胜百味。这个菜的好处,是让跟着菜吃的每一口白米饭,都能淡然生香,所以才叫承上启下。” 摆明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矮小老饕一边回味着小炒皇的味道,一边朝着廖师傅问道:“那还有画龙点睛四个字呢?难不成整桌菜肴,都是为了给这一道小炒皇垫台脚?那可就不是画龙点睛,反倒是喧宾夺主了?” 笑着朝矮小老饕摆了摆手,廖师傅应声答道:“这里且容我卖个关子,且先看同丰酒楼的刘师傅准备了些什么?” 转头朝着同丰酒楼的刘师傅看去,林小麦目光所及之处,却看见同丰酒楼的打荷师傅用一个精巧的量杯,分别从不同的精致口袋中盛出了分量相等的大米掺和到了一起,仔细淘洗干净了之后用嫩荷叶包裹起来,放进了一个个修整得极其仔细的竹篦之中。 微微点了点头,银姨低声赞道:“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刘师傅倒是当真做到了。” 同样注目看着仔细量米的打荷师傅,麦希明略有几分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仔细是不是有当众表演的造作之嫌?既然是要把不同品种的米混在一起,那完全可以全部混合好了之后再进行清洗分装?” 不等银姨开口作答,林小麦已经抢先说道:“那肯定不一样!全部混合好了再分装,分装后的每种米分量肯定有差别。寻常人或许吃不出来,但真正的老饕入口就知。我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中药店里,老师傅称量药物的时候,就特别讲究这个。只是后来不少人只图快捷,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宽慰地伸手抚了抚林小麦的长发,银姨略带着几分感慨的叹道:“虽说老规矩不是样样都对,但有些老规矩,的确是用性命锤炼出来的。有些要紧的中药,一钱一分多少,就是一生一死差别。做饭其实也是这样,多一分盐糖,差百般滋味。当真要做好菜,那就真要下苦功夫、更要精细讲究——快看,炊饭的功夫,许久不见了呢!” 看着那些装着荷叶包米饭的竹篦被细铁线挂在了一口瓦罐当中,离罐内滚烫的木炭只有一尺远近,林小麦顿时来了精神:“呀小时候见过的,瓦罐盛炭火,细米悬半空。香起半空时,急盼三月雨” 转头看了看满脸不解神色的麦希明,林小麦不禁微微一笑,赶忙朝着麦希明解释道:“这是乡下种田时的一种煮饭手法啦。尤其是农忙的时候,天热带饭怕馊,田边煮饭又懒得带那许多家当,也就把淘洗好的米和菜用荷叶包了带在身边。等快要吃饭时,用炭火煨得米粒焦香时,再喷上些水后搁在瓦罐旁用余温催熟。这样的饭,干香饱腹。要是饭里加上些肥腊肉粒,那味道真是” 看着林小麦一脸都是陶醉回味的模样,麦希明也是忍俊不禁:“看来这饭的确很好吃。只是今天这炊饭,每一包看起来就鸡蛋大小,寻常人吃个团才能吃饱。而且也不见有其他配菜” 话没说完,米饭的焦香已经隐约飘来。早已经守候在瓦罐旁的刘师傅微微一抽鼻子,迅速从瓦罐中取出的荷叶包仔细分拆开来,再又从早已经准备好了的打荷师傅手中取过一只只料理干净的乳鸽,将米饭塞进了只剖了个小口子的乳鸽腹内。 说来话长,可刘师傅的动作却是飞快。不过一两分钟功夫,腹内填满了米饭的乳鸽已经整整齐齐排在了案板上的漏勺之中。微微吁了口气,刘师傅抄起漏勺,亮开了嗓门朝着身侧打荷师傅叫道:“滚油好了没?” 同样是亮开了嗓门,打荷师傅应声答道:“蟹眼落,鱼眼起,正是滚油最靓的时候啊!” 斜眼一瞟身侧大锅内烧得气泡起落,但油面上却丝毫不见翻滚的一锅熟油,刘师傅抬手将漏勺朝着滚油内一抄,再又迅速提起。连续起落之间,滚油热香,顿时如同清晨薄雾般,在围观的街坊之间荡漾开来。 喝彩一声,矮小老饕明显是在凑趣,更是在卖弄着自己的见识,朝着直播镜头略作夸张的叫道:“大提篮!各位家人有眼福了啊!这炸乳鸽的手法各家不同,但用漏勺盛了乳鸽在滚油中不断提起落下,利用滚油的热量与瞬间离油后的细小温差变化,让乳鸽皮更脆更酥脆的手法,已经有多年不见了!在古法烹饪手段里,这手法的名号叫大提篮,取的是蓝采和药蓝提壶,百病怯除、身心康泰的意头” 话没说完,银姨却是恍然大悟地咕哝起来:“用炊饭的手法将米饭炊了个半熟,却不添水,反倒是塞进乳鸽腹内,利用油温将腌制好的乳鸽汁水精华逼入米饭。且乳鸽不至于太过油腻,又有焦香荷叶阻隔,这口炊饭的味道,想必不错!” 第31章 留珠去椟,一鼎荤汤 麦希明嘀咕道:“有乳鸽不吃,吃饭?这岂不是……买椟还珠?” 林小麦道:“老板,可不是买椟还珠,正儿八经的留珠去椟。乳鸽是椟,米饭是珠。师父已经开始剪乳鸽啦,快去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刘师傅手持利剪,剪刀过处,已然炸得金黄酥脆的乳鸽外皮应声而开,甚至带着些皮肉裂开的咔擦微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剪完了乳鸽,格腹中的米饭如金山泄地,落入早就准备好的白骨瓷碗内。 “芝士碎!”打荷师父把刚切碎的芝士碎,放在了不过巴掌大的黄铜小筛上,不过片刻就筛出一层薄薄的芝士粉落在了饭面。配合默契地,刘师傅拎起了便携喷火嘴,对准了芝士面一阵猛喷,灼热的火球腾空而起,一阵烈火滚过饭面,芝士融入了米饭当中,踪影不见,而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烈…… 高大老饕一看那米饭颜色,眼睛发光,喜不自胜:“好米粒粒香,弹牙不粘牙。好米粒粒长,好米饭胜过佛跳墙……我奶奶教落的歌仔啦,这些田头街尾的歌好久没有人唱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了。这是取了西洋人芝士焗饭的手法,融入了大提篮炊饭中……唔,光是闻到香气我这饭桶就开始觉得饿了,试一试味道先!” 众食客蠢蠢欲动,刘师傅一声吆喝:“开饭!” 拿了试吃卡的食客们,立刻井然有序地排队上前去领饭。有说乳鸽饭齿颊留香有米味的,有夸小炒皇锅气足配香米饭滋味长的……麦希明细细品尝过,做足了笔记,注意力迅速回到两个师傅身上:“传统菜新做法,这三斗传统四斗创新,是混做了一处比拼过了。据我所知,一桌广东席面,没有那样东西,就跟没有鸡一样,不成宴……就算远在三藩市、檀香山一带,华人聚餐,也都得汤打头,鸡压阵。少了一鼎好汤,太公会不高兴。” 银姨看着他笑,“麦总,没想到你这个浸咸水的番书仔知道得很不少啊,没有忘记老祖宗。没错,南粤之地物产丰饶,我们这里有山有水有江河有湖海,山里出产各种药材,水里地上飞禽走兽品类丰富,最适合用来煲靓汤。” 麦希明道:“不对啊,银姨。广东人煲汤,不是因为南粤瘴疠之地,自古以来多瘴气容易得湿热,所以需要多一点汤水来下火和滋润么?” 很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银姨微微一笑,“对,很多人,甚至很多本地人,都觉得这才是广东靓汤多的原因。但是你仔细想想,一样靓汤十样料,就用当季最简单的一个祛湿汤来说,素的要赤小豆、薏米、花生,荤的要章鱼干、鸡脚、瘦肉。调味的要陈皮,如果身体是寒凉底子的,陈皮要换成生姜。鸡脚瘦肉焯水的时候还要放料酒……这不过是我们家常菜里喝的简单做法。如果不是物产丰富品类多样,经得起我们广东人这么造作么?” 一席话,说得麦希明连连点头:“是很有道理。就算是在唐人街的亚洲商店里,调味菜和调味料的品种,蔬菜和肉的品类,也是比外面洋人量贩式超市要多很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们国人从来没有输过……” “靓汤来了!”一声精神奕奕,炸雷般的断喝,伴随着响亮铜锣声,顺景酒楼的打荷师父,用推车推着一个窄口大肚的大汤煲,从内厨走出来。而在打荷师傅身后,一些酒楼伙计也都各自捧着一些不过拳头大小的陶瓷汤盏,见者有份的分发给了聚拢在斗彩现场的街坊手中。 伸手取过一个一看就已经用过许久年月、已经被高温与各色汤汁浸润得见了紫红色的酒吊,廖师傅抬手用酒吊从汤煲内盛出了颜色清澈的汤水,手腕如同凤凰点头般一啄一提,满当当一酒吊汤水,刚好分润到了三位街坊手中的汤盏中。 瞥一眼手中只有三分之一满的汤水,高大老饕顿时大声说:“廖师傅这手凤凰三点头的分汤手艺,倒是都比得上潮汕老茶客们分茶的功夫,雨露均沾、点滴不漏。可就是这汤水的分量虽说是少吃多滋味,可分量也太少了?” 朝着高大老饕一笑,廖师傅一边继续分润汤水,一边朗声应道:“这可当真不是我吝啬,只不过这汤的喝法内藏玄机哦。” 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高大老饕先是浅浅啜了一口汤水,眼睛顿时一亮:“这是鼎上鼎?!” 低笑一声,同样得了半盏汤水浅尝过后的银姨却是连连摇头:“鼎上鼎的汤水,是拿十八种珍贵食材慢火煲成,要用雄鱼头、鲢鱼尾,双头鲍、金花胶,鲨鱼腩、鲤鱼唇,麋鹿尾、云豹胎,骆驼峰、叶猴脑,黑熊掌、野象拔,血燕窝、梅花参,乌鱼蛋、鲥鱼籽,水鱼裙、飞龙脯这十八样奇珍食材,煲足十八个钟,方才成菜。可现在很多食材都已经绝迹,或者是受法律保护,不可以再食用。鼎上鼎从此也就只是个菜谱里的传说,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用力吸了吸鼻子,同样得了个汤盏、却还没来得及分润到汤水的林小麦很是急不可耐地看向了分汤的廖师傅:“银姨,那你尝出来这是什么汤了么?而且我看这汤清清淡淡,就像是清水一般,完全不像是我以往尝到过的老火靓汤啊?” 再有细细啜了口汤水,银姨犹豫着应道:“这汤里用到的料头我也说不完全。但是从口味上判断,这汤应该不是煲出来的,而是蒸出来的?” 眼睛朝着银姨一瞟,廖师傅甩动手中酒吊,再又为银姨添了少许汤水,顺带着也分润到了林小麦与麦希明:“这是当真遇见识家了!既然如此,索性也就不做那有掩鸡笼——啥事儿关肚子里的事情。这道汤就是走了鼎上鼎汤的路子,取了十八味煲汤荤料入新瓦罐慢火细煲,等得煲到了汤料连皮带骨尽化,再把煲汤材料去之不用,只留吸足了汤汁的瓦罐内放进上好冰块,封口后大火猛蒸。得其意、去其形,留其味,守其真!所以这道汤刘师傅,这汤的名字,还是你来说?!” 第32章 守真抱朴,形意好汤 刘师傅说:“守真抱朴,所以,叫做形意汤——不过,您这道形意汤,只成了一半。另一半是在我这里。” 大家也早就留意到,几乎同一时间,旁边的同丰酒楼里也是推了一个汤煲出来,唯一区别就是汤煲口是敞着的,阵阵清冽香味顺着风飘来。浓厚的草木香,让银姨不自觉低声惊呼:“全素汤?!” 同丰酒楼的打荷师父取出一个干净簇新,还带着甜白气息的分汤器,注汤入器先顺时针转三圈,再以飞石点水的手法,逐一点到诸位得了瓷碗的食客手中。高大老饕点头道:“肉要煲得久,素要煲得清。装肉汤用旧,装素汤用新。色香味形器,素汤色清淡味道更淡,且素食寒凉,需要用火气重的新陶瓷来装,壶嘴长,在过壶嘴的时候已是把热汤降温,落到碗里,就是最合口的味道。这是沙门里‘十菩萨’汤的法子……师傅,你这十菩萨,够不够料?” 刘师傅微笑道:“够不够料,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这边同样也是走的‘鼎上鼎’路子,素菜比肉更难浸润入味,因此是用了三套一模一样的材料来养那宝鼎,以求全部入味。区别是以素换肉,老规矩,材料全都保留着,以过诸位宝眼。” 矮小老饕早就把直播摄像头对准了汤煲,嘴里不停歇地画外音:“呐,老老实实是老广,就是这么实在。各位家人记着了,以后去粤菜馆子,一定要点老火靓汤。点了靓汤的还要像我们这位师傅一般,把汤料全部当面打捞出来,好比那粤剧大老倌走了圆台之后来亮相,不然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材实料?所谓的全素汤,顾名思义,全都是用素菜来煲的,材料有莲子、百合、沙参、玉竹、红枣、松茸、羊肚菌……哇,五种清心温补营养丰富的菌菇,再加上五种性味甘平的中药材,这是传说中的‘十菩萨汤’……” 轻轻一口饮尽碗中素汤,仔细品鉴那悠长的汤中滋味,麦希明看着那色泽缤纷的十种汤料被打荷师父舀出来,抟成宝塔状,问银姨道:“银姨,你刚才不是说,煲汤不离陈皮姜么?这煲素汤里,却既没有陈皮香,也不带姜辣味?按道理说,任凭如何煮,素菜也掩盖不掉这两样食材的味道呀……” 银姨笑道:“十菩萨,十菩萨,第一取来源,所谓沙门菜,也就是佛门菜,沙门弟子不吃荤腥,姜葱蒜等味冲之物,也属于荤菜,自是万万不可入馔。第二取性味,菌菇来自大自然馈赠,性味温和,莲子百合沙参玉竹都是清心性平,可搭万种汤料食材,是寻常人家吃得起又对身体有益的恩物,就如那菩萨般,平易亲近……所以,这道汤水,也必定是入口滋味平淡中见鲜美,滋味悠长且清淡,不必放陈皮或者姜块了。” “好!说得好!”高个老饕鼓起掌来,“不愧是地道广东师奶,只听阿姨你说话,就知道必定煲得一手好汤!说来也对,我们这边的女人,谁不是从小耳濡目染,懂得一些中医阴阳平衡大论,会看得十头八种能煲汤煲凉茶的草头木根?小姑娘,想必你也不会差?” 银姨说:“你别看人家靓女年轻脸嫩,专对着人问。鼎上鼎的汤嘛,就好比从前那宜兴老紫砂壶,从开壶之日开始就用上好茶叶泡茶汤养着,等天长日久之后直接以滚水冲进,出来的就是一壶好茶,这叫取百茶之精华成一茶之绝味……唔,刚才师傅说,荤汤占一半,那么刘师傅的素汤,又是占一半。大妹,你留一口靓汤在碗里。” 正准备把碗中汤喝完的林小麦被银姨一声喝止,硬生生来了个急刹车:“怎么说?” 银姨扭脸对廖师傅说:“荤汤、素汤都分别尝过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合二为一。真真正正地来一碗可以让食客‘得意忘形’的形意汤了?” “好。识家说话了。不敢怠慢。何况汤也要趁热喝。”廖师傅朗朗笑声中,徒弟们再次上前分汤。这些年轻人虽然个个脸嫩,手上的功夫也半点不含糊,十分钟不到,两家酒楼的两套班底,已再度为抽中试吃卡的幸运儿们斟上了汤。 荤素合二为一,香味越发浑厚,麦希明入口一尝,旁边的矮小老饕已很夸张地大声叫好:“好喝,这才是阴阳调和,造化无极,几乎已经失传了的形意汤啊……话又说回来,十八种荤料,十菩萨的素料,分别熬制再分而啖之,这么麻烦的做法加上吃法,难怪它会失传。今天托了两位酒楼师傅的好功夫,能够品尝到这般美味。这次斗彩热闹没有白凑,精彩,精彩!” 热闹间,两边酒楼伙计爬到高梯上,放起了电子鞭炮。顺景酒楼内穿着光鲜亮丽的服务生快步而出,齐声道:“顺景酒楼开张大吉,饮茶吃饭丰俭由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语调整齐,就跟合唱团似的,另一边,同丰酒楼的知客迎宾也迅速就位,也是高声道:“同丰酒楼同日开业,名厨主理出品保证,开业头三天全场菜品酒水九折优惠啊……” 麦希明看着收拾架罉整齐回撤的斗彩双方,笑道:“一场斗彩精彩好看,倒是比什么电视广告促销手段都要好使。尤其是双方打个平手、不分伯仲,这才是锦上添花的大彩头啊。如此一来,这两家酒楼的生意,该是会火爆一段时间了。” 淡然一笑,银姨却是摇了摇头:“虽说这两家酒楼拿来斗彩的菜肴,都是上得台面的正经菜式,可说到底,做的还都是街坊生意。菜式靓、价格平,散工凑钱打平伙也吃得饱,八九宴席排场论彩头也面上光,这样的生意才做得长久,更能保得住一盏汤、一钵饭、一道菜该有的风味。现在世界,样样事情都讲究个快,能耐得下心思做这般生意的老板不多啦!” 耳听银姨话里有音,麦希明微微皱了皱眉头:“银姨的意思是说你不看好这两家酒楼?” 不等银姨答话,林小麦却是抢先说道:“麦总你就没发现么?当真做到口味地道、菜式精致的酒楼,就没有一家是能做到高楼殿堂的场面么?有句俗语——萝卜快了不洗泥,想要图快做量,就难保菜式质量。想要精益求精,又难免扩展艰难。所以这种两难境地,真是无解之题啊” 第33章 人均一千,无界餐厅 下午五点半,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红荔街街口,林佳茵穿着可爱的小洋装,站在路口左顾右盼的。不一会儿,一辆小轿车由远而近,在她面前徐徐停下。程子华下了车,绅士风度地给她打开车门。点头致谢,林佳茵在副驾驶位置落座后,从倒车镜里看着从车后绕回驾驶座旁的程子华,很有些不适应地拉了拉身上的洋装。 显然是看到了林佳茵的细小动作,身穿正装的程子华一边上车启动了引擎,一边打开了车座前的导航系统:“安全带。” 身穿洋装,再被安全带一勒,林佳茵愈发的感觉到了不适。微皱着眉头,林佳茵扫了一眼导航上显示的地点:“这是要去什么地方?那里好像没什么出名的饭馆?” 熟练地驾车依照导航行驶,程子华应声说道:“我也不熟悉。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在广州的海外华人或是留学生圈子里很有名,叫无边界粤菜。会员制,还得提前四十八小时预约。” 眉头愈发紧锁,林佳茵咕哝着应道:“这不会是那些故意玩弄噱头的网红店?” 轻笑一声,程子华摇头说道:“人均消费一千二以上的网红店?真要是菜做得不好,不怕人掀桌子啊?” 言谈之间,车已经在一堵砖墙前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很有几分斑驳模样的砖墙,再看看砖墙前用射灯打出来的饭店logo,林佳茵一边下车,一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还说不是网红店招牌都打在地板上“ 也不与林佳茵争辩,下车后的程子华摸出了手机,拨通了预存在手机里的号码:“预约号37。” 话音落处,斑驳红墙应声裂开,显露出了一条栽种着各色花树的甬道。甬道两旁的细碎灯带轻盈闪烁,就像是路标一般,指引着走进甬道的人前行的方向。 左右看看周遭的建筑物,再看看甬道的走向与长度,林佳茵不屑地撇了撇嘴:“这餐馆明明就是在虹湾大厦里面,非得叫人绕一大圈,从这儿走进去。故弄玄虚” 程子华脚步轻快地走在她前面,顺着甬道来到最最尽头,穿着中山装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守在包房门口,没有大厅,只有包房,进了屋子后,林佳茵看了一眼墙角的枯山水,说:“这是东洋人的东西……行,装修什么的都是其次,先看看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程子华道:“没有招牌菜,就是这儿的招牌菜……你别瞪着我。留学生前辈口口相传教下来的,这个店按照时令、季节来配菜。价格分一千二、二千四、三千六三档,无需点菜……嗯,通俗说,有啥吃啥。” 林佳茵笑道:“呵呵,按照价格来分了档次,怎么不把人分了三六九等?满满的套路……老板,你会不会被人哄了啊?现在走还来得及哦,我知道附近有个做粥的很不错……” 程子华却已叫来了服务生,说道:“按照三千六的一档上菜。” 很快,就端上来一个汤,盛器是雨过天晴瓜棱小盅,服务生带上了防火手套,把瓜棱小盅放在面前,用旁边的敞口小壶,一手太极初生分两仪的手势,从敞口小壶里异常均匀倒出一层淡蜜色的液体,林佳茵吸吸小鼻子,惊讶道:“这是……蜜蜡?蜜蜡封汤壶倒是传统手法中炮制靓汤的一门小众法子,但……一般是用在炖汤中的,叫做‘千里蜜封万里香飘’。可这种瓜棱小盅,应该是装的煲汤才对啊?服务生大哥,这是什么汤?” 服务生很有几分霸总冷峻范儿,高冷道:“这是适合春天喝的鳄鱼尾煲八重豆。采用可食用鳄鱼尾中最精致弹牙的第二节尾椎骨,加入长刀豆、蛇豆、百年苛子、八丈菩提、茨实王、王莲子、长柏实、牡丹籽八种集大自然精华的果实,先煲八个小时,把鳄鱼尾彻底煲融化之后,再放入另一尾用十八年女儿红制过的鳄鱼尾巴尖,再煲一个半小时,方才成汤。” 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心里默默念一遍,林佳茵眼珠子一转,发现不对:“煲汤的配伍是对的……但是,您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用蜜蜡封口呢?您也说了,这是煲汤,不是炖汤。据我所知炖汤以蜜蜡封口,再小火微温点燃一遍,既能够让上桌已微凉的炖汤保持滚烫的最佳口感,又可以把炖盅内外对人体有害的水蒸气蒸发掉,蜜蜡封过的炖汤,滴水不漏,滴滴精华,香味特别浓郁……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不见蜜蜡非正盅’的说法……而鳄鱼尾汤,又叫‘神龙摆尾汤’,讲究生猛外放,用蜜蜡一封,那是封住了神龙不得施展手脚,味道不对啊?” 被她问得有些哑口无言,服务生不说话了,程子华道:“或者,可以先操作一番,尝一尝看看?” 借着他给的台阶下来,服务生明显舒了口气,道:“两位看官,看好了,我们的‘火舞金龙’汤。” 一边说,一边迅速点燃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一束鹅梨帐中香,明晃晃的火头点燃了蜜蜡,不过一两分钟功夫,已尽烧融化,服务生这才打开了碗盖,馥郁的香味飘满了斗室。 微微一抽鼻子,林佳茵心头愈发疑惑,脸上神色也不由自主变得古怪起来。朝着林佳茵瞥过一眼,程子华略凑近了些许,低声朝林佳茵说道:“怎么这表情啊?又有哪里不对?” 注目看着融化过后的蜜蜡残渍,林佳茵压低了声音应道:“这蜜蜡不对蜜蜡的味道应该是纯正平和,不伤不扰,这才能不在烹饪中影响菜肴的味道。可这蜜蜡融化的时候,有些呛鼻子的味道。而且用鹅梨帐中香去融化蜜蜡?菜的香味没闻到,一屋子都已经是香料的味道。我总感觉有点划水餐厅的意思?” 愕然看向了林佳茵,程子华脸上全是不解的神色:“划水餐厅?这什么餐厅?” 林佳茵说:“肉不新鲜就使劲放酱油,菜不新鲜就出菜前洒明油,食材不正甚至腐败了,就长时间飞水、过水、漂水,用来掩盖食材的异味。” 皱了皱眉头,程子华眼内全是不相信:“不至于?人均大几千的餐厅,应该不会这么做?”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佳茵注目看向了倒进盏内的汤汁:“至于不至于尝过就知!” 第34章 火舞金龙,玉龙雪尾 充满仪式感地,服务生把两盏汤分别顺时针转了三圈,才先后放到二人面前:“现在是最佳品尝温度了……二位请慢用。” 程子华端起汤盏,轻轻看它颜色,只看不真切,就拿出手机来。不等他动手,服务生阻止道:“先生,我们这里提倡鼓励客人专心吃饭,用餐时不建议使用手机及一切电子设备的。” 入乡随俗入店随例,程子华依言收起了手机,林佳茵已轻舀了一小口汤送入口中,小嘴一抿,低声道:“味道果然……不大地道,鹅梨和蜜蜡过于香甜,挡住汤香,这也就罢了。鳄鱼汤本应碧清见底,如白水般清澈无形的,这个汤面上却还浮着丝丝浑浊……程先生,你尝一尝?” 她抬眼看着程子华,程子华同样舀了一口汤入口,眉毛一皱,扭脸对服务生道:“请问可以把汤渣捞出来给我们看看么?” 服务生有些意外,但程子华坚持,他也就依言取来了一只纯白骨瓷汤渣专用碟,从瓜棱碗中舀出了汤渣来。只看了一眼那些汤渣,林佳茵就皱起眉头,用筷子拨弄两下,再次确定了什么:“这汤渣……渣不对版啊?说好是神龙摆尾鳄鱼尖,而这块雪白晶莹肥厚的部位……应是鳄鱼腹?鳄鱼腹的肉不是说不好,但药用价值是没有连皮带骨的鳄鱼尾巴高的……莫说在这种人均过千的高价菜馆,就算是在市场上买,价钱也差着一倍哩!” 顺着她筷子翻动的方向一看,程子华微微点头,“确实,鳄鱼尾肉薄如纸,绝不会有这么肥厚脂肪多的部分。这么说,神龙摆尾,是不是成了肥龙晒肚腩?” 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拼命地把上扬嘴角往下撇,林佳茵又有了新发现:“而且,豆子的品种也不对。长刀豆最少要大拇指般长,日子够老,才能够经得住久煲不烂,且煲出清甜味,这刀豆太嫩了,所以连豆衣都煲了出来……所以汤就不够清了。这也就罢了,还少了百年诃子和牡丹籽两样豆子,用的是跟诃子外形相近的毛诃……百年老树上的诃子,是利咽神药,一颗诃子下去任你嗓门如何火烧火燎,都能立刻上台开演唱会,恰好跟鳄鱼肉的清肺止咳功效相得益彰。普通毛诃就逊色多了……牡丹籽能够提升食材鲜味,只能放两颗,多了不行,这边索性连两颗都没有……唔……这货不对板啊,服务生小哥哥,你可以跟我们解释一下么?” 絮絮叨叨,如数家珍地,林佳茵一席话把服务生说得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迎着程子华加林佳茵四道交织一起的问询眼光,服务生略显僵硬地鞠了个躬,语调明显放软:“真的是很抱歉,这个我不是很了解。还请二位贵宾稍等,我立刻去了解一下。” 服务生转身出了包厢,不过片刻功夫,一名三十多岁年纪、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异常干净利落的男子已经走进了包间。迎着程子华与林佳茵探究的目光,那三十多岁的男人上前一个标准九十度鞠躬,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脸诚恳歉意的模样:“真是抱歉,给了两位贵宾不好的用餐体验……本店传菜过程中出了纰漏,把两道不同品类的菜肴上错了包间,两位贵客见谅……” 嘴里道歉的话一连串冒出来,诚意十足的模样,程子华说:“既然上错了,那么真的东西在哪儿?” 部长扭过脸去,吩咐那服务生道:“赶紧去把正宗的‘神龙摆尾’端上来,识家难得,菜逢知己。稍后我这边再另外送两道餐后甜品给两位品尝,餐后费用也给两位打个对折,日后还请继续照顾我们的生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兼道歉诚意十足,程子华和林佳茵也就重新落座。也就等了五分钟不到,服务生重新端上了一个瓜棱碗,花分一脉香般的手法,均匀淋上了蜂蜡汁液,点火的时候,用的是气味微小的纸媒子,也不过一两分钟功夫,蜂蜡燃尽,部长亲自打开碗盖,顿时一股极清冽的水雾微香笼罩了屋子。 分汤到盏,垂眸看一眼汤盏里的颜色,林佳茵微微点头:“蜂蜡火气润而不燥,不疾不徐,香味纯正……也没有了那些棉絮状的杂质了,就像5a级水晶一般纯净透明。这次应该是对了,程先生,您尝尝味道?” 送汤入口,细品慢咽,程子华说:“汤水看起来比上一鼎清薄,但喝起来滋味悠长。从前我家雇了个厨子也是老一辈华人,他跟我说,好汤出自好料。最好的料莫过于原产地……纵然是私人包机空运各种草头木根到国外,煲出来始终不是这个味道。比如这种刀豆的讲究,诃子的细节……确实只能回到原产地来,才能有这资本。” 说话间,部长已主动捞起了汤渣,和之前一样放在了甜白瓷荷叶盘中,笑盈盈地奉上。放好了那直径一尺的荷叶盘后,他张开手掌如莲心,把不过拳心大一小盏色泽金黄透亮的油润液体展示给他们,程子华吸吸鼻子,“咸香味……盐度很高啊?这是什么来的?有点像……酱油?这是提纯过的酱油?” 部长说:“先生识货,这味‘金龙津’是我们店里的独家秘方,利用原子能技术分离掉百菇酿制酱油里的色素,仅取其咸口鲜香的味道。为了让它的口感能够和汤里的鳄鱼尾完全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接下来还有一道小小工序……” 放下酱油,他从送菜小推车底下,取出一个低温喷枪,一顿左摇右摆宛如赌圣周星驰摇骰盅般戏耍一轮,才对着酱油猛地一顿喷,酱油碟子瞬间凝起一层薄霜,酱油液面上凝固成薄冰来,“让极低温的酱油锁住了香味,淋到鳄鱼尾上,冷酱油收缩热鳄尾,让本来已经酥软绵烂的鳄鱼尾口感更佳。汤,是‘火舞金龙’汤,汤渣另有名称,叫做‘玉龙雪尾’’……” 用精致长筷一划两边,鳄鱼尾从中间骨头处一分为二,分到了分餐小碟上,左右奉到林佳茵和程子华面前:“二位,请品尝。” 第35章 荤菜素做,素菜荤作 夹起一块雪白软腻的鳄鱼尾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林佳茵才满意地点头:“在原本已经煲得骨肉融化进汤水内,再加一段鳄鱼尾文火煲一个半小时。汤好喝不说了,鳄鱼肉就恰到好处的软烂,急冻的汁液让鳄鱼肉快速收缩因此有了嚼头……至于火舞金龙,噱头很厉害,实质上就是金瓶梅里面孙雪娥一根荔枝木煨软一个猪头肉的路数。倒也不失为传统烹饪技巧。” 程子华夹了一颗豆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说:“果然,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长够了日子的刀豆,口感烟韧,吸收了第一灶火的鳄鱼味,甜而不腻,竟有肉味。不是肉而胜有肉……做法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很朴实啊。按照你这么说,这道菜实质上也还是传统的老做法?” 林佳茵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死。既然他们的菜已经对版了,说不准会有惊喜?毕竟人均大几千的私房菜。没有金刚钻也揽不了那瓷器活啊……一汤二凉仨热菜俩主食,再算上送的点心。实践出真知,吃下去便见分晓。” 吃罢了“玉龙雪尾”,二人不约而同地,浅尝即止。伴随着淡淡的酸香味飘来,服务生端来一套竹胎陶瓷,打开外层,夹层放冰,如纸薄的竹膜瓷芯外观如竹笋。打开这最里层才是吃的冷盘。底层垫干冰,随着服务生如解套娃般的动作,干冰化出薄薄雾霭丝丝缕缕,萦绕面前:“林中仙子月桂香。” 部长站在旁边,补充介绍:“这道头盘冷菜,是用狮头鹅脑子,加入葱白和朗姆酒低温煨煮三个小时,待鹅脑熟透且祛除了腥味之后,打碎重做成竹笙蘑菇形状,待凝固后加入特定比例的丹桂蜜汁,之后再不入半滴水,直接入特制竹套筒,隔层冰块冷冻成型。因为没有额外加水,所以不会影响鹅脑柔腻口感,且有丹桂清香……” 以蜻蜓点水般轻快手法,夹起那造型酷肖的鹅脑竹笙,放到了林佳茵面前的分菜碟上。林佳茵拿起配上来的尖头薄身小银勺,轻轻舀了一小口送入口中,才抿了抿嘴角,不禁闭上眼睛,“唔唔,好吃!俗话说,‘十肝不如一脑’,鹅脑是一只大鹅中精华中的精华,这家店把鹅脑里的血筋在打碎重做的时候全部挑走了,鹅脑的口感就比上等鹅肝更嫩滑……就好像顺着喉咙滑下去似,鹅脑多吃了容易腻,这么小的一口,正好开胃又不影响吃后面的菜。” 看她吃得香,程子华也尝了一口,音调略抬高,开心了些许:“荤菜素做的路子,加上西式低温烹调,完美地补上了鹅脑久煮即老韧的短板。对得住我打听、预约花的功夫和时间了……嗯,另一道凉菜,是不是也准备好了?难道就是……哈,一只黑羽鸡?还带毛?” 边把布置成鸡窝的竹篮子端上桌,服务生拿起长粗筷子,夹住鸡腿以阴柔劲儿旋转一拧,原来那是一只粘了假毛发的鸡,随着鸡腿拔下,从鸡腹中飘出缕缕白白的凉爽雾气。林佳茵一看,乐了:“好可爱的像生盛菜盘,把干冰藏在鸡肚子里保持食物低温。倒是有心思。” 程子华却已放下了小银勺,另拿起筷子,说:“别顾着玩了,尝一下这个……嗯,冷炸鸡腿?外面这些粘着的,自然不是鸡毛,而是九层塔烧成的灰烬。应该是加了黄油和调味处理过,看着黑不溜秋的,实际上可以食用,既可以做装饰,又能替炸鸡增添香味和丰富它的口感。” 同样跟着程子华咬了一口冷盘,看着粉嫩雪白的肉,林佳茵试探地细嚼,“咦?难道是……” 又咬了一口骨头,直接就咬下来了,她吞了食物后眼睛一亮:“真的是——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石子鸡’?石子鸡,是北边南岭山里一种鸡,喜欢栖息在石头缝里而得名。这种鸡是长不大的,椰子身拇指腿,肉呼呼黑溜溜,铁憨憨似的很可爱。早十几年前,被人带来城市里,当做宠物来养。这种鸡野性难驯,难养极了,后来人们发现它的肉很柔嫩好吃,像鸟肉,价钱又没有鸟贵,就喜欢买来吃。吃着吃着,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已经很难见到正宗的石子鸡啦!好多都是用一般的半大野生果园鸡来冒充,肉就柴了,骨头也硬得不能吃的。” “你说的那种鸡我也听说过……但,这个口感,我倒觉得不像是鸡肉。氨基酸的鲜香味过于浓郁了,如果是鸡肉,除非放了很多鸡精……”程子华说。 林佳茵不敢置信地夸张低叫:“不至于?难道又不对版?部长先生还在呢……” 一直在旁边礼貌倾听的部长,忍不住莞尔发话:“先生味觉好灵,我们这道‘凤鸣青蒛’,看起来像鸡,吃起来像鸡,原料却和鸡没有半点关系。而是用豆腐和花生打碎了重新糅合,使之有了肉味,掺上豆干纤维,让它有了肉的口感,缠到低温急冻冷脆的蘑菇干上,成为鸡腿形状,表面再点缀九层塔灰……这是荤菜素作,和上一道菜做法相互呼应……同时结合了许多西式的烹调手法,为的是彰显粤菜洋为中用,荤素搭配,营养相宜的长处。” 林佳茵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道长见识了,程子华眉梢眼角也添了一二分得意:“不愧是无国别粤菜的翘楚店家,这种素菜荤做的做法,能够给食客耳目一新的尝试……而且纯素的多种做法,也符合国外环保素食的理念。‘凤鸣青蒛’就算拿到国外的顶尖素食餐厅,也毫不逊色的……那么,汤垫底,凉菜开胃,接下来应该进入戏肉——上热菜了?我很期待,不知道能够见识到怎样的惊喜?” 听了这话,坐他对面的林佳茵,也不自觉挺胸收腹坐直了身子,小脸转向了包厢门口上菜的方向…… 第36章 碧海寻珍,海鲜真味 服务生从门外推了一架小推车进来,拿起车子上的遥控器,摁下开关,四周墙壁缓缓下降,露出墙体后四面透明的巨大水箱。海草脉脉,碧波涟涟,林佳茵张大嘴巴没说话,程子华已讶然低叫:“昆布景细沙底,死火山岩镇海床,这是……静态海缸?唔,没有养鱼,这是赏石造景的主题海缸么?” 林佳茵指了指那死火山岩的背阴处,说:“不是的,这里面还养了东西。像是些贝类?呀,还有龙虾!” 一只尺把长的龙虾缓缓地翻过了死火山岩,在昆布林中悠闲爬过,已经穿戴好一套防水设备的部长亲自登上了小舷梯,手上的可伸缩网兜三翻四抖的,就把那龙虾给兜了起来,“我们这道‘碧海寻珍求真味’,讲究的是现场烹调,用料新鲜。这些海鲜都是纯正野生的,出自北部湾暖流经过之处,沿途专列运输,从离开真正的大海到这个海缸里,不会超过五个小时。而且,我们的海缸做过处理,不会飘出海水腥臭味,影响客人体验……” 殷殷介绍着,服务生手脚麻利地给龙虾放尿离壳肢解,不过眨眼功夫把龙虾处理干净,只取了龙虾头拆出眼、肠,挑出虾黄中的血筋,重新放入虾头内,放置在早就准备好的岩石壳上面,外面细心围起一圈烧红的石子,堆成宝塔状。 烹煮虾头的功夫,服务生抽出纸片般厚薄的快刀,处理龙虾肉。眼见他单独剔出虾尾处的肉片,部长不疾不徐地做着介绍:“龙虾的精华,一处在虾头,一处在虾尾。虾头的虾黄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卵磷脂,能够增强记忆力,口感更加丰腴饱满。龙虾尾是龙虾在海底活动的平衡器官,肌肉紧致而细滑。我们把龙虾的两处精华汇于一壳,恰如斛中藏珍。” 随着炭火微焙,烧红了岩石,虾头散发娓娓咸鲜香味,服务生取过一双细长无比的特制筷子,把快刀切成牙签粗细的龙虾尾肉夹入虾头内,不过略微翻搅,一看龙虾肉变成银白,边即用夹子把龙虾头夹出上桌,林佳茵看一眼兀自沸腾不休的虾头,“好丰满的虾膏,这是借鉴了日式松叶蟹的经典烹饪手法——甲壳烧?因那松叶蟹属于长脚蟹的一种,壳大如茶壶,肉又略嫌粗糙,所以发展处以蟹壳为锅,烧煮蟹肉的吃法。但龙虾头比松叶蟹要小很多,要做这道菜,关键是要找到头大膏多尾有力的龙虾品种……” 说话间,龙虾头中沸腾已平复,服务员另外取了一个尖头肥肩的小挖勺,把龙虾头里的虾膏虾肉平均飞给林佳茵和程子华。程子华仔细看了看色泽,吸吸鼻子,尝了一小口后,嘴角不觉勾起微笑:“如果我刚才观察得没错,这种龙虾头大钳短,尾如羽扇……应该是生活在南洋海底深处,有着海底狻猊之称的‘青龙王’。在四五月间,正是龙虾繁殖季,海洋逆时针流动,青龙王随着海流抵达我国南海附近,每一只都脑满肉肥,既相对容易捕捞,又正是品尝的最佳时节……青龙王的虾母肉膏肥厚,也适合做这道现烧现吃的菜。所有海鲜都带着天然咸味,原本不必放盐,但是你们为了口感,还是用了这个喜马拉雅黑盐岩来进行烹煮,彻底把虾膏给拔除了……唔,保留了食物的本来味道,用最简单的烹饪手法,很好。” 听见程子华这么说,林佳茵忍不住好奇地研究起那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岩石来,“程先生,我们这边多半吃的是海盐,这些年来市面上也逐渐有卖湖盐、井盐和岩盐的……你提到盐岩,难道和岩盐有什么关系么?” 因着“岩”、“盐”同音,林佳茵特意换了粤语来发问,程子华微微一笑:“cantonese?ok,冇问题,我也玩得转!没错。这种盐岩就是提取岩盐的原材料,这一块是曾和某种矿物共生过,所以呈现出纯正黑色来。盐岩相对海盐来说,咸度低一些,反而适合方法简单的烹煮方式。当然啦,如果是盐度低大颗粒的海盐,也是味道一绝……” 说到这里,程子华扭脸对着那部长赞许道:“这道菜做得很好,感谢你们带给我美好感受……” 部长说:“先生,很高兴你喜欢……但,龙虾头,实际上只是‘碧海寻珍求真味’中的第一味……接下来,请品尝第二味……” 已在部长身后蹬梯上池,握牢了一个自动开合伸缩不锈钢夹子,服务生一看就是夹娃娃高手出身,精准无比地从池子底下夹起两个巴掌大的鲍鱼,眼看着那俩水淋淋地,边上还泛着幽幽绿光的大海鲍,程子华摸着下巴,沉吟道:“鲍鱼得吃干品才得其鲜……尤其以东洋外海寒暖流交汇处,得海洋精华生长缓慢的鲍鱼为贵……这么大的大海鲍,怕是……肉会老?裙边会发咸?” 这次换了部长动手,部长展开小推车,转动机括,把放置了若干架罉的第二层升上来。服务生在旁边把鲍鱼撬壳开边,迅速剖出不过二寸见方、半寸厚的鲍鱼心。不过片刻功夫,就把鲍鱼心放置在备菜盆中,由部长亲自展示给二人看:“识家识货,这两头鲍鱼正是来自东洋外海,凌晨出水,专机运送,快车直达。同样不超过五个小时,就从大海来到我们面前。东洋鲍鱼生长缓慢,鲍心肉质鲜嫩甜口,我们将会以热蜂蜡来密封烹熟,再点上薄荷柑橘酱来食用……” 部长展示完毕,回到小推车旁边,小心地把鲍鱼心放在一个9寸长、5寸宽的金色软模中,拎起旁边颇有希腊风情的大肚长嘴双层保温壶,把金黄透明的蜂蜡倒在了软模上,彻底封住了鲍鱼心。林佳茵既期待,又担心:“低温烹煮的话,会不会不太卫生?吃东西的话,还是要讲究卫生、健康,然后才是味道。否则的话,就本末倒置了……” 第37章 第三口鲜,牢底坐穿! 很是认可地边听边点头,部长等林佳茵说完了之后,方才笑着微微鞠躬:“听行业内的老前辈说,贵宾分三种,能吃会吃懂吃。最能吃会吃的贵宾常见,懂吃的贵宾倒是真不多。没想到今天当真见到,鄙店还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了啊!” 瞥一眼只剩下一分钟的计时器,林佳茵目光落在那翠绿欲滴的调理汁上,程子华说:“听部长说,这是用柑橘叶萃取液调和的汁液,闻着还有淡淡的薄荷香……可以先让我尝一尝这个调味汁么?” 部长马上说:“当然可以。” 另取了小勺子,点了一点调味汁送入口中,程子华微微一笑:“柑橘加薄荷,都是清新体神的,中间估计是加了可以直接食用的橄榄油之类……果然健康。这个酱汁看着颜色稍显浑浊,就像祖母绿翡翠中的麻点,看起来是没有彻底淘澄,实际上应是故意为之……如果我猜得不错,鲍鱼心做熟之后,应是雪白的,颜色和碟子属于同色系,不免略显单调,调味汁恰好可以增添色彩,提高摆盘的饱满度。在国外曾经有一个明星厨师,以景入菜,把家乡地中海沿岸小镇的风景韵味融入菜式中,据说是从文艺复兴之后开创的流派……没想到同样的理念,同样在本国可以体会到啊。” 挺起胸,略显骄傲显摆地笑靥如花的,林佳茵说:“洋城自古以来就是通商口岸啊……你说起以画入菜,我倒是想起来了,听我家老一辈人说,在解放前的十三行里,有一批外国厨子,生烤带血牛排,汁拌生鲜沙拉。其中有家老字号特讲究的,也特别爱拿橘子叶子做菜,那个红毛蓝眼的番鬼佬厨师甚至跟着船逆江而上,到粤西山区里去找皇妃贡柑的叶子果皮来入菜,做出一种橘子形状的甜品来,外面看着是黄澄澄可爱圆的一只冰冻小橘子,戳穿了橘子肉,里头是滚烫的芋泥……原本好端端一道美味,却有个土大帅的独生子带了新收的戏子来见世面。那戏子不识货,看到芋泥软趴趴不起半分白烟的,以为是冷食,一口吞下去……结果嗓子就给烫坏了。那土大帅儿子一枪崩了洋厨师,洋人又哪儿好欺负的,立马拿那小帅他老子是问,撤掉了老爷子职务。没了父亲庇荫,土大帅儿子一夜之间从活凤凰变成土小鸡,被戏子撇了,父子俩堕落成十三行码头的一对儿镇桥侯……” 绘声绘色的说话声被计时器的蜂鸣打断,服务生戴上手套,按照一拍二翻三抹的步骤,那鲍鱼心就完完整整地从蜂蜡里脱模而出,部长简单地添加了调味橘子汁,说:“请两位欣赏后再用。” 果然如程子华所说,淡绿暗麻的柑橘调味汁给略显单调的摆盘增色添彩,尝过了鲍鱼心之后,程子华说:“我知道了,这道‘碧海寻珍求真味’,是按照海鲜三重味来设计的。都说海洋的味道其实有三重,嗯,通俗说法就是……热带水养鲜,冷热交叉甜,冷水味悠长。刚才我们吃的第一味青龙王是生活在南太平洋中,第二味鲍鱼是在冷暖流交汇处……应该来说,是不是还有第三味,而且这一最后一口鲜,应该来自冷水水域?” 部长说:“是的,也是这道菜的压轴之味,请看……” 重新穿戴好防水行头,这次部长显得越发细心,蹬上舷梯,叫道:“在我国的冷水水底里,海藏珍馐。它们性喜低温,随着全球变暖,海洋温度升高,越发族群减少,珍贵无比。在我们本市,只有本店才有这美味……味如九霄皇母宴,形似天仙赛嫦娥……此螺只适宜清泉水白灼,即做即吃,别的做法都是浪费……请看……” 服务生再次按动推车上的机关,露出第三层来。他迅速把一个通体漆黑的建盏兔毫敞口小沙煲放在明火炉上,摆出了一副熟手料理的架势。 水落螺出,五彩斑斓的一个硕大之物映入二人眼帘。程子华一怔,林佳茵嘴更快:“妈耶……牢底坐穿螺?部长,这东西……不能吃啊?这是保护动物啊!!” 部长手中兀自擎着网兜,水淋淋的往下滴水,神色自若之中,却带着几分诡谲自傲:“两位,我们打开门做生意,总要有些特色菜,要对得起人均三千六的价格啊……不如我们换个说法——这是一种长得很像牢底坐穿螺的珍贵海螺,形状味道都无差别,只是丝毫都不犯法?” 脸色顿时“刷”的黑了下来,程子华很是严肃认真地沉声道:“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更不能捏着鼻子哄自己!食而有节,食而有度。我们可以追求美味,但不能因此而违法……违禁品是绝对不能吃的!” 觉察程子华与林佳茵并不妥协,部长也警惕起来,把那牢底坐穿螺往水里一抛:“既然贵宾坚持,那我们立刻为贵宾更换菜式,还请贵宾稍等” 扑通声中,海螺入水。部长手脚飞快地想要关闭水族缸前的挡板,试图蒙混过关。眼见部长这副搪塞架势,程子华飞快地举起手机,朝着刚刚坠入水底的牢底坐穿螺拍摄起来。 神色一变,部长脸上的谦恭模样全然不见,一迭声地朝着举起手机拍摄的程子华叫嚷起来:“贵宾,本店不提倡在用餐时使用电子产品你拍什么……不能拍……快把手机放下来。” 怪叫声中,那服务生也撂下手中的工具,张开双臂遮挡着程子华手机拍摄的方向。眼见部长与服务生全力拦阻程子华进行拍摄,林佳茵眼珠一转,站起身一边往后退步,一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机:“我不是录像,我这是在直播……这儿吃保护动物,要报警处理!我已经录音报警了!你们谁敢动粗,我就给谁大特写……” 一时之间,包厢里乱了起来。 第38章 直播报警,是否真螺 嘴上喊着直播,林佳茵却是迅速拨通了手机内早已经设置好的一键报警,提高了嗓门叫嚷起来:“我们在虹湾大厦的荔影无边界粤菜餐厅,这家餐厅里在卖牢底坐穿螺,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现在餐厅的领班在拦阻我们拍照取证,我觉得他们会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啊” 虽说手机没开免提键,但电话那头传来的110接线员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可闻:“已经安排就近巡特警前往” 眼见林佳茵真的报警了,部长脸色愈发难看:“两位何必闹到报警呢……伤和气嘛!就算报警也不怕,我们的东西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只不过是长得相似而已……两位请马上离开这里,这一单生意我们不做了。” 嘴里絮叨着,飞快地打开了包厢门。门口站了两个服务生,部长说:“你们送两位客人出去。” 三个服务生围成“品”字形,簇拥着仍旧举着手机的林佳茵与程子华往外走。这次他们走的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直接来到贴了红砖墙纸的墙面上,按了很不显眼的电梯按钮。林佳茵皱眉道:“这儿就是虹湾大厦五楼的电梯啊……别以为贴了墙纸我就不认得了……” 服务生们脸色微微一变,默不吭声的。也没等两分钟,电梯门打开了——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官走出了电梯。其中一个两鬓斑白年纪大点儿的国字脸警官说:“刚才谁报警,说这个餐馆吃野生动物?” 部长满脸堆笑道:“警官,没事,一场误会而已。现在已经解决啦。那只是可看起来像是牢底坐穿螺的养殖食用螺,两位贵宾肯定是看错了,这才” 不等部长把话说完,程子华忽然打断了部长的说辞:“部长先生,如果你那个螺是外观看着像是‘牢底坐穿’,内容物已置换过……那么刚才我们吃的龙虾、鲍鱼等等,是不是也是用类似手段来处理过的呢?我们花了三千六一位的高价来吃饭,图的就是个真材实料,好食材,好手艺……贵店却把货不对版的东西往里面塞,这算不算是……涉嫌欺诈?” 最怕空气突然凝固。 眼珠子转悠了两下,林佳茵飞快接上:“对啊对啊,警官,这就是不诚信经营啊!刚才我们喝汤的时候,说是用鳄鱼尾来熬汤,最后上来的是普通鳄鱼肉。鳄鱼尾可是比鳄鱼肉贵两倍的……那就是说刚才根本就不是上错了菜,而是存心糊弄?见我们糊弄不过去了,这才换上真东西?还会员制?还要预约才能吃?这是定点捕捞,精准收割,黄皮树鹩哥——不熟不吃啊?” 小嘴叭叭放鞭炮似的,那部长不由得多看了林佳茵一眼,说:“证据呢?” 程子华扶了扶眼镜,上前一步拦在林佳茵和部长中间,说:“部长先生。要证据的话,很简单,不妨回到刚才的包厢去取出螺来看看?是欺诈,还是卖保护动物,有警官在,我们依法论处……” 这时,电梯口的动静已惊动了其他包厢的食客,离电梯口近的包厢门都打开了。眼见矛盾渐渐扩大,部长焦急起来,语气急促地说:“行。去就去。我们真金不怕火炼……” 离得最近一包厢里,一个单个耳朵带着耳环的文雅青年忍不住问:“警官,发生咩事啊?是不是这个店有问题?我提前好久呢个店啦……同我条女庆祝周年,人均三千多……成份人工为呢餐啦……领班先生啊,讲好一阵俾我个求婚庆典礼物同惊喜呢?仲有无呢只歌仔唱啊?” 眼睛从那满口粤语的文雅青年惶惑脸上划过,林佳茵微微叹了口气,说:“小哥哥,你和我们点了同等价位的套餐啊?那就真的是……不好说了?这种网红店闹得神神秘秘的,实际上看人下菜碟得很。遇到有钱的,能蒙就蒙,不能蒙的才给真材实料……为了留住食客,还要在法律边界疯狂来回蹦跶……” 听了她的话,那文雅青年脸色“刷”的绿了,扭脸对着包厢里招呼:“honey,呢间店卖流野啊!我哋快d跟去睇下!” 无独有偶地,从旁边的包厢走出来好些食客,纷纷紧张关切跟到了林佳茵和程子华的包厢里。众目睽睽之下,部长只得又穿回全套装备,往那水池里捞起了那只螺。水淋淋地往两个警官面前一放,眼见两个警官拍了照片之后,一个打起了电话,一个发微信回传,程子华忍不住说:“两位……是不是没办法拿捏这螺是不是就是那种保护的螺?刚才是我们报警的,或者可不可以先听一下我的证词,也好一道作为口供保留了?” 看了程子华一眼,那个国字脸警官点点头,将佩戴的执法记录仪对准了程子华,说:“你说。” 挽起袖子,程子华蹲在网兜前面,轻轻翻开不住蠕动的螺,“牢底坐穿螺是从史前孑遗的生物,看起来外观是个螺,实际上跟章鱼、鱿鱼等头足纲才是近亲,外观看起来像脚的东西实际上是它的触毛……它的外层其实是它的脊椎骨,里面有一格一格的气室,长年生活在热带海域。而正常的螺是腹足类软体动物,外层为厚石灰质,足部肥厚有肉” 脸上挂着强笑,部长做作地哼道:“讲这么多,谁知道是真是假?难不成你还是动物专家?” 愕然张了张口,程子华急声应道:“虽然我不是动物专家,可是我” 夸张地转向了两名警官,部长的声音愈发急促:“呐警官,他都说他不是动物专家,可见他讲的话也信不过。我现在怀疑他是故意上门来捣乱,想搞乱我们的生意之后吃霸王餐,甚至是讹诈!” 眼见部长一番言辞指鹿为马,程子华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跳起身子朝着部长叫道:“nonesense!!how can you say that?” 缩在程子华身后冷眼旁观,林佳茵眼看着程子华被部长几句话调唆得乱了方寸,猛地开口朝两名警官叫道:“我虽然不是动物专家,可我家里就是开餐馆的,十几年厨房佬做下来,餐馆里的套路我倒是真比一般人清楚。但凡敢做这种划水生意的人,厨房里肯定备得有料,不可能只有一只牢底坐穿螺,甚至可能有其他的保护动物。有胆就让大家一起出厨房,到时候一眼见真章!” 第39章 厨房重地,搜查暗仓 听她说家里开餐馆的,两个警官交换了个眼神,年长国字脸警官缓声道:“领班,麻烦带我们去厨房看看?” 部长只得带着众人去了厨房,后面跟了一溜儿人,等到了厨房门口,一待有关人等进去之后,两个服务生不约而同打横跨出一步,并排拦在厨房门口,俩门神似的:“厨房重地谢绝外人进入,请诸位留步。” 对门外的喧哗嘶嚷置之不理,一行人走进厨房。原本正在忙活洗切烧的厨师、地厘、打荷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熄火关水,扭脸茫然看着骤然闯进来警官。部长指着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厨房,略带得意地说:“阿sir,我们是真的诚信经营啊……所有人员的证明都齐全公示的……厨具用的也是牌子货,每天早晚专人检查。” 一边说,一边在墙上挂钩上取下吊着的账本,主动交给年长国字脸警官。 看着那警官认真翻查账本,林佳茵说:“阿sir,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阴阳帐?既然他们要卖违法食材,当然不会明目张胆的把进了什么货放在明面账上,甚至绝对不在厨房冰柜里……我从前在街面厮混的时候听老人家说过,旧时有些酒楼藏起来一些好货,比如说三尺长的天九翅,巴掌厚的黄鱼肚,一丈的大海鳝这些……都是存在独立私库里的,专门一本账登记支取,用多少领多少。好比《红楼梦》里贾母的小库房,只有贴身大丫鬟鸳鸯姑娘身上才带得钥匙,能够取出这些体己好货。唔……如今时代不一样了,道理还是不变,既有阳账,必有暗账;既有明库,必有暗仓……也叫老鼠仓……” 只听得耳朵全部支棱起来,程子华微微一笑:“有道理,刚才吃饭的时候,包厢内的墙面能升降,推车可以装机括……已经是藏了许多机关,想必在厨房里设个暗仓,也是不难?” 部长呵呵冷笑:“还设暗仓?靓仔……你这是谍战片看太多了啊……事实摆在眼前,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们是真的诚信经营,遵纪守法呐。反而这两位年轻人,有口说,没证据,我会把今天的情况向我的老板报告,保留起诉权利!” 林佳茵说:“你这是吓我么?证据都在手机里了,只不过现在要找更多足够证据而已……我搭档说得没错,因为要方便处理食材,又要方便藏匿……所以老鼠仓必然在厨房附近,不是楼上就是楼下。旧阵时的茶楼里,除了有客梯,还有菜电梯,为了传菜方便,在酒楼里不起眼的角落处假装小型升降机,方便传菜运输……比如说……在备料处附近?” 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在厨房里转悠来转悠去,转了一圈之后,站在了打荷师父身旁,说:“打荷师父平日在厨房里穿梭走动,惯常在这块备料,这旁边的碗橱……能不能让开,让我看看?” 那打荷师父原本环抱着手臂挨在碗橱旁,一副袖手旁观事不关己的模样,闻言脸色一变,两名警官齐刷刷盯着他,他慢吞吞地挪开了。林佳茵打开碗橱门,碗橱门里面,赫然挂了一本不过巴掌大小的黑皮小本,取下了小本递警官,“嘻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阿sir,这本应该就是他们的暗账了。因要和守库人对数,一式两份……这本估计是月账,按时上交销毁再领新本。也不知道总账在哪儿……” 欢声笑道:“是这儿了,竖井往上,电钮装在背面,所以看不到……来,我们来玩玩电梯?” 她伸手探进碗橱里,摸索着一按,伴随着轰隆隆机械转动的声音,升降机从楼上落下来,一尺见方的小平台上,放着用得已然油润光滑的铜盆子…… 从那个碗橱里发现升降机开始,两个阿sir脸色就开始越发严肃了,年轻警官举着摄像机不住拍摄,年纪大那个翻了翻本子,皱眉道:“这是……天书账啊?都用了暗号来写,这个……‘l’是什么?这个‘w’?算了,先保存起证据来,交回所里处理。” 把本子交给了年轻警官,国字脸警官对还在强作镇定的部长说:“领班,这楼上是什么地方?” 话音才落,林佳茵举着手高声叫道:“阿sir,我知道!我带路!这栋大厦我从小跟着爸爸姐姐逛街,走得很熟……嗯,从甬道旁的走火梯走上去比较快!还有不要让他们通风报信啊……不然会毁尸灭迹?” 国字脸警官忍不住笑起来:“靓女,如果真的有食材冷库,东西一定不少,就算要转移也没那么快的……走,麻烦你带路。” 林佳茵带着警察们从厨房出去,这时,厨房停摆,食客们也都不吃饭了,纷纷从各个包厢里走出来,食店里一片混乱……林佳茵闷头向前冲,沿着来时路来到那条甬道上,拐进一棵盆景旁边随手一推,贴着砖墙墙纸的安全门应声而开,露出走火楼梯来。 年长警官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地胆……熟门熟路啊?这边长大的?边处街坊?” 一边迈开大步一步跨过两三级楼梯往上跑,林佳茵一边亮开嗓门大声说:“我就住在红荔街啊,我爸爸开牛腩粉店的!这一区里三排四条街,两条活水渠,我们从小走到大。虹湾大厦早先是做百货的,可高档咧,小时候过年的衣服都是爸爸带着我和姐姐来这边买,一年就这么一次,所以每次来不逛个饱是不舍得走的……后来城中心东移到了新区一带,这大厦才冷清了些,可是在本地人的心目中,还是吃饭逛街的必去的地方。三年前这边商场结业,还上了报纸新闻报到咧……结业的时候48小时不打烊营业,怀旧打卡的车龙一直排出去十公里……后来这地方转型做了网红小店集中地,老一辈人才来得少了,年轻人倒是没断过……” 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边走边说,很快来到上一层楼,推开防火门,林佳茵指着门里说:“看!那道里面上锁的门后面,一定就是他们的老鼠仓!” 第40章 前后夹击,大功告成 目光落到那扇铁将军把门的双扇大门上,国字脸警官越发面沉如水,回头冲部长伸出手去:“领班先生,麻烦把钥匙交出来,我们要进去检查。” 倒是没有抗拒推辞,部长只是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钥匙……钥匙不在我身上。在仓管员身上,我马上联系他。” 两个警官配合默契,年轻警官快速短捷地跟警方汇报,国字脸警官冷哼道:“那还不快点去找仓管员来?” 年轻警官打完电话,凑到国字脸年长警官身边,说:“苏警官,破门需要时间……我们人手又不够,万一他们铤而走险起来……” 眼珠子转悠了两下,上前试探着拉了一下门把手,又通天彻地的上下看一轮,林佳茵果决道:“不对!暗仓从来都是真假门,这道门的锁头只是障眼法,里面根本是焊死的!是用来遭遇检查的时候拖延时间用的……真门还另外有地方!” 年轻警官和程子华闻言,一左一右上前去拉扯那门,果然如林佳茵说的一样。程子华问:“那你说,真门会在什么地方?话又说回来……你不是个应届毕业的大学生么,怎么对这些街头把戏套路一清二楚的?” 狡黠一笑,笑而不答,林佳茵胸有成竹说:“真门……应该还在楼上,因为店在楼下,这边没有别的通道了……而楼上,据我所知,还有另一条走火通道可以连通到另一栋,连到旁边虹富大厦里面去,那大楼背后就有电梯直下,而且卸货区一出来就是单行线,路网复杂,一跑路就抓不到了……这是妥妥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搞不好,现在已经有人抢着把货仓里的东西拿走了!警官,快点儿叫人来帮拖啦!!” 一言惊醒,年轻警官忙又拿出手机打电话,国字脸警官对他说:“把手机给我,我来说。” 年轻警官二话不说把已经呼叫中的手机给了同伴,国字脸警官对着电话那头说:“喂……队长,我是警号1105苏警官。我们接到报警,虹湾大厦的‘荔影无边界粤菜’贩卖国家保护动物作食材,经过初步检查情况属实。现在不法分子正在转移证据!他们转移货物的出口应该是虹湾大厦旁边的虹富大厦卸货区,请速度派人支援……” 果不其然,不多久,国字脸警官的电话响了,他特意开了免提:“警号1105,我是警号1030,我们成功在虹富大厦卸货区抓获一批抢运违禁品的不法分子。嫌疑人初步承认了他就是荔影餐厅的老板……车上发现大批违禁动物……你们控制好现场!把他们统统带回派出所!” …… 一顿忙活后,等程子华和林佳茵离开虹湾大厦时,双双看着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出来的瓢泼大雨发愣…… 程子华把车子开了过来,接了林佳茵上车,说:“没想到人均几千块的店最后吃出了个大头佛……都没吃两口东西,还饿着?这地方离我公司不远,我们办公室屯着有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炉子锅子也有,要不然回办公室里吃个面?” 摸了摸还没装多少东西的肚子,林佳茵摇摇头说:“怎么好意思让你煮面给我吃……要不然,现在正好是宵夜的点,我知道附近有个不错的地方吃宵夜,老板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吃口热乎的?” 林佳茵带着去的肥佬艇仔粥,甚至没有个像样的招牌,在路边停好了车,程子华拿了一把大雨伞绕到车子另一边把林佳茵接下车,两人共打一伞一溜小跑进了用塑料布铺成凉棚的宵夜档里。 虽则外面下着大雨,又已经半夜三更,丝毫无损大排档的热闹。大火大灶,人声鼎沸,大排档坐了八九成满,划拳行令的声音不绝于耳。林佳茵找了个靠里的干爽位置坐了,程子华在她对面坐下来,倒是很自然自在。 扫了一眼只有一张纸的过塑菜单,林佳茵高声叫道:“靓姨——来一小锅艇仔粥,一碟炒牛河,一份炒田螺,一碟炒油菜!”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大围裙,在各张桌子中手脚麻利如陀螺般转动的大婶一溜小跑过来,从桌子上拿起空白菜单龙飞凤舞写起来,不到两分钟功夫就下好了单。 南方的暴雨,来得骤然去得快,才啜上了炒螺吃上了炒牛河,雨势就小了。一辆滴滴车停在了程子华的车旁,程子华就多看了一眼,看见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坐在最外面的桌子上,要了一炒粉就开了视频:“小凤啊,儿子睡了吗?我这边差不多了,接了个到南站的单,才回到市区……现在吃个炒粉垫垫肚子,再跑一个小时就回家……” 程子华低声道:“这儿到南站要三十多公里啊……一来一回,那人嘴唇都干裂了,怎么也不点个粥水润润喉?” 林佳茵说:“他们跑滴滴的不好找洗手间,基本上都要吃干身吃食。” 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大排档,只见有一边吃粥一边目不转睛盯着英语书本子背单词的,一看就是准备考研的;有浑身酒气满脸红的业务员,坐下就解开白衬衫上的风纪扣,拿着勺子送粥入口的手都微微发着抖,偏偏电话一响,接听电话的声音无比温柔:“老婆啊……等阵就返屋企啦……今晚谈成了个大单啊,有五千提成。下个月发工资就给你换新手机……” 肥佬大排档的艇仔粥,鱼片煮得烂烂的,生菜丝切得细细的,粥热乎乎的,水米柔腻如一,装在小沙煲里端上来,敞口小沙煲还咕噜咕嘟冒着泡。香气氤氲扑面,林佳茵给程子华打了一小碗粥,拨了些许切得细碎的葱花、脆片,筷子头点了一点点胡椒粉进去,递给他,看着道过了谢小口吃粥的程子华,黑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吃么?” 吞下了嘴里的食物,程子华很认真地说:“味道寻常,食材也不过堪堪过得去的水准。要是在酒楼里端上这样一煲粥水,怕是食客都会不屑一顾。可是这大雨滂沱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有一煲这样的粥水,暖心润肠不求至味,但求温饱,寻常饭养活寻常人这味道,倒是刚好。” 第41章 追本溯源 西上觅食 洋城一地,自古以来即为交通枢纽,一年365日全年无休,繁忙无比。尽管现在既不是大时大节,还不是周末,大早上的客运站,已经挤满了不少等车的人。车站门口小卖部煮茶叶蛋玉米棒子的香味飘了半条街,不少人经过买点儿鸡蛋玉米包装糕点,边等车边果腹。 林小麦过了安检,把简单的背囊拎在手里,东张西望寻找麦希明身影。麦希明站在检票员旁边,冲她摆手。林小麦来到他跟前,说:“早上好!” 麦希明翻腕看了看手表,说:“还早么?我都到了五分钟了。嗯,你还真会卡时间,还有不到5分钟大巴就要开车。” 林小麦说:“以前经常和老爸坐这趟车,早就心里有数了。老板,其实我们这次运气真不错,现在大巴车次越来越少,这班去北艮的直达车已经从以前一天五班减到上下午各一班啦。幸亏我和跑车的那个司机熟,昨晚连夜打电话给他让他给我留票……不然这一大早的,车座满了,坐下午那班车回去,天都要黑了。” 说话间,8号检票口上方滚动屏红色字迹一变,显示出他们马上要坐的班车车次序列,两名穿着车站工作服,心口别着工号牌的工作人员走出来,亮起嗓子吆喝:“前往北艮的粤xxxxx号班车开始检票了啊……请各位乘客拿出车票排队检票上车……” 林小麦见麦希明对这一切很陌生的样子,就拿出车票走到队伍最后去了。一边排队,一边侧过身对老实跟在她身后的麦希明说:“老板,真不是我要难为你,不让你自驾车……实在是山长水远,你的那辆城市跑车不太适合走山区路。按照你说的,要拜访粤式咸酸,尤其是黄金腌脆瓜的发源地……那就得往山清水秀活水长的地方去。说白了,那些脆瓜、酸嘢、腌菜,就是在西江上游跟着从前行船船工们一路流传,船走到哪儿,就流传到哪儿,最终开枝散叶……最远的,甚至下到了南洋、西洋。” 麦希明微微点头:“就比如上次你带我吃的六十日菜,其实类似的腌菜,在唐人街的华人咸杂店里也有。做得比较好的那些口味上能够和俄式酸黄瓜一较高下。我们华人用来送粥下饭拌面,洋人也喜欢它们错综复杂的滋味,他们习惯夹在三明治里一起吃,或者作为意粉、牛排的伴碟。不过那些口味已经改良过了的,就跟左宗棠鸡似的……我想要吃得更——正宗一点。既然你有办法和资源,就别让那些原汁原味的东西埋没了……你说那位阿伯从前在洋城做咸酸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回老家去啊?留在这地方不是更好么?” 跟着排队检票的队伍向前蠕动,林小麦道:“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大城市是好,消费也高啊。厨房佬里有个私底下的顺口溜,金热厨银白案,萝底橙数卖咸酸。做咸酸这种东西,就算做得飞上了天那么厉害,也不过是伴碟配菜,赚钱有限。但是一缸好咸酸,也是讲究原料时节的。好比说黄金脆瓜,那种长不过巴掌的细嫩白玉小黄瓜,只有每年四五月这个时候才有,过了时间,有钱没处找去。找到了原料,还不能糟践了好东西,下料、时日、收成……哪一样功夫都不能少,真的就是操着卖白金的心,收着卖白豆腐的钱。所以啊,等到几个子女一出来工作,立刻战略转移回老家,他临走之前还买了生果到我店里跟我爸告别,笑着说自己这是什么……老年版‘逃离北上广’哩。” 麦希明听着,没忍住也笑了:“哈……老年版逃离……好……我开始期待了,自古冲锋猛将多,急流勇退有几人啊。” 大巴开出了城市,一路风景不住变换,高楼大厦渐少,青山绿水渐多。路上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到底起得太早了,到了半路林小麦靠着椅背睡着了。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两个半小时之后,身上盖着麦希明的外套。侧过脸看向窗外,只见一条碧水如玉带环腰,碧波粼粼迤逦而下,江面上不时可见小渔船和货船开过。道路的另一边是翠绿青山,山上披着厚厚的翠绿植被很像一床天鹅绒。 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外套还给麦希明,一边接过外套,麦希明一边说:“刚才大部分时间都在高速上,穿山过江的,很壮观。可惜你睡着了没看到。下了高速之后就走这条沿江的县道了……我看了看路牌,还有十几公里就到北艮县城啦。” 伸了伸酸软的腰肢,林小麦说:“走高速就是舒服,小时候没有高速的,尽是这些盘山路。再早一些时候,没有公路,就要走船。这条水脉堪称南中国生命线,一路往云南去……听老辈人说,解放前沿着这条西江水路,衍生出无数码头菜,疍家菜,百镇百味,千市千菜……最后汇集于洋城。那时候的洋城啊,就跟个大养蛊场一样,最有实力的店家才能生存下来。梁伯的师父就经历过那段日子,先在码头上卖咸酸,等扎下根来,又不忘本村兄弟,回头带着兄弟们一起到了洋城,就像麻雀四散般,拎着腌好的咸酸,挨家叫卖,遇见面善的索性半卖半送……终于靠着味道硬,腿脚勤,嘴巴甜,打出了‘北艮咸酸’的名气,最鼎盛的时候,有头有脸的酒楼伴碟,都是他们家提供的。后来解放了,店子连同配方一起改了国营,梁伯成了关门弟子,又传下徒弟来,那个徒弟和我爸是好朋友,就这么人和人投缘的,结下了善缘……” 好像被绕得有些晕,麦希明嘟哝道:“这中间的关系,隔了好多层……怎么听你口气,还说得亲人似的?” 林小麦就笑了:“老板,我不知道你们在国外的亲戚关系怎么样啊,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街坊邻里,叔伯兄弟,都是亲人一样的关系。你听着觉得绕,实际上我管梁伯叫爷爷……嗯,一会儿见面之后,你也跟着我这么叫就行了。” 第42章 田有枇杷,可堪摘时 巴掌大的小镇,在镇车站下了车,又在车站门口坐上了三蹦子。暮春大太阳,麦希明戴上墨镜,扫了一眼风景,“洋城已经很热了,这儿倒是觉得还好。” 林小麦说:“这儿是山区了,气温会低一点。到了晚上还会有点儿凉。正是因为这儿青山绿水保护得好,产出的瓜果蔬菜特别清甜。这边有好几个供出口的蔬菜基地,山上还有兰花场,卖到国外去的……说不定,你在那边唐人街华人商店货架上见到的那些酸菜酸笋,就是出自这地方呢。” 麦希明扫了一眼地图,说:“这儿是北回归线附近,离海洋不远,又贴着大河……嗯,海外老一辈也会在院子里种菜,我的邻居说他祖上就是积年老菜农,被卖猪仔一路卖了过来的……说什么他爷爷老挂嘴边几句话,温差大,果胜蜜;经过霜,菜如糖;绿水如甘露,黑土胜黄金,最是种出好东西来的诀窍……那厮把种菜当解压,为了底肥,还开车到隔壁州的大农场里要羊粪……crazy……” 等到了北艮村口,下了车,看着村口已经拉下了闸门的街铺,林小麦却有些惊讶,“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明明听说,他老人家回是回了,实际上在村子里还有门市的啊??走,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边嘀咕着,边往前走,沿着硬底化的洁净水泥路往村子里走,道路两旁卧着不少狗子,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趴下去,偶尔有一只老母鸡从草丛里钻出来,带着几只吱吱乱叫的小鸡扯成一窜乱糟糟的队伍跑过。 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排簇新三层房子前,三间房子紧挨着拔地而起,门口公用一个院子。麦希明透过铁闸,看到里面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儿坐在屋檐下,正在捡摘脚边一个大箩筐里装着的枇杷。扫一眼院子里两个坐在猪仔车上追逐的两个小孩,麦希明扭过脸,疑问地看着林小麦,林小麦已亮开嗓门高声叫道:“爷爷!” 应声抬头,梁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眉开眼笑道:“是大妹啊,好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吹来啊?怎么都不打个电话过来?我让你幺叔开车去接你嘛……来来,快进来!发仔,奀妹,快来跟姐姐打招呼……” 推开没有上锁的铁闸门,挨个小孩撸了撸头毛,林小麦来到了梁伯面前,从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囊里取出糖果饼干礼盒送到梁伯手里,笑嘻嘻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出差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麦总,是我现在的老板,也是做餐饮的。这个季节不是小黄瓜正当造嘛,我们想找正宗黄金脆瓜,就专程来到这里了。” 岂料,梁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没有了,老了,脚力手力跟不上啊……就不做啦。门市我都关掉了,现在专心带孙啦。你看看这两个小的,可爱不?很快要上幼儿园啦,还有两个大的上学去了,在镇上的小学寄宿,周末才回来。” 麦希明说:“手力脚力跟不上?难道说做这种腌制品,还得像波尔多那边酿红酒一般,还得姑娘下脚丫子去踩?” 梁伯倒是没有嗔怪他唐突,缓声道:“开口就是红酒什么的……听你口音……番书仔?” 见麦希明点了点头,林小麦说:“不是下脚丫子去踩……做咸酸离不开水边。要踩水车上水嘛。至于手力,应该能够理解,杀苦、摇匾、翻晒、腌制,样样都要亲力亲为。这才是正宗古法做咸酸啊。” 梁伯看了看麦希明,站起身说:“如果只是要尝尝味道……也不是不行。现做就是了,不过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头儿在,做不来许多功夫。你们两个来帮个手?” 林小麦还有些踌躇:“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老板……” “我就更无所谓了。”麦希明外套一脱袖子一撸,朝着梁伯走过去。 叫来邻居大婶帮忙看娃,梁伯穿好了雨鞋斗笠,胳膊套上两个袖套,全套的工具带齐,说:“来,家里的枇杷不够。我们先去摘些枇杷。” 一脸纳闷,但乖乖听话,二人跟在梁伯身后,来到了菜园子旁边。一棵一人合抱粗的枇杷树亭亭如盖,向阳部分的已经摘了一部分,靠着树顶还长了很多。山风一吹,掀起了宽大的枇杷叶子,露出又黄又圆的枇杷果来。 梁伯指着那棵树,说:“这棵树是我阿爷种的了,是本地品种的白玉枇杷……当初种树的时候,我才比发仔大一点,帮着阿爷拔草看着他老人家挖洞,下了足足两担粪肥做底哩!直到现在,我们家的枇杷树产量还是全村最多的……别看它个头不大,很甜很有果味的。不像外面水果店里那种橙红色拳头大的外国种,淡兮兮吃起来好像嚼棉絮……不过呢,枇杷好吃难摘,这棵树长太高了,最顶的那些最甜,摘起来也最麻烦,从前是我爬树摘,后来轮到我仔,再到我孙……现在孙生了两个细蚊仔,小的是发仔,大的那个在小学……也会爬树,本来打算星期六他放假回家让他帮忙把果收一收的……嗯,番书仔你别这样看我,不用你爬树,阿伯这儿有工具,来!” 把一根长长的竹竿递到麦希明手里,竹竿一头用铁丝捆着锋利的弧形刀,还装了网兜,林小麦拍手笑道:“哇,这是摘果神器啊,叫‘如意兜’……可不好操弄,不但要眼明手快,还要把稳力道,不然割断了果枝兜不住,砸你一脸果……老板你先试试看?” 试探性地掂量着那神器分量,麦希明眼睛看着转动的刀锋,嘴里问:“你是不是被砸到过脸?” 林小麦呵呵笑而不语,梁伯也忍不住莞尔:“番书仔老板有意思,别逗我们小麦了。来,抓紧时间,趁着太阳没过西……中午过后恶雀来,专门啄我们的枇杷果,有雀鸟干扰,就不好摘了。做黄金脆瓜得用新鲜枇杷榨汁调理味道,没有了那几滴枇杷汁,就少许多正气啦……摘满一筐就行,一会儿还有别的活儿等着哩……” 第43章 如意兜果,竹铰剪瓜 掌握了诀窍之后,用如意兜摘果子也不是那么难。麦希明小心翼翼地一枝挂果累累的枇杷从如意兜里取出来,放进了竹筐中:“一边摘果子,一边顺道疏了枝,一举两得。这种枇杷叶子,就是做蜜炼枇杷膏的原材料?” 林小麦说:“是的。这一棵树的产量可不够做枇杷膏。” 耳听着他们嘀嘀咕咕的,梁伯笑着插了一嘴:“枇杷膏?好东西啊,一勺子下去比蜜甜,喉咙痛声音沙哑眨眼功夫搞定……那东西工序复杂,要求高,要专门的大农场种植出品才供应得上。不过……别拿鸡毛不当令箭,枇杷叶洗干净刮走绒毛之后,加块黄冰糖一起文火细熬煮出来的水,一样是止咳特效药。你看这桑基鱼塘,田间溪边长的绿叶野草,很多都是中草药,在医药不发达的年代,救了不少人。” 半信半疑地,麦希明说:“那岂不是很不卫生?而且没有经过数据验证、临床反复多次实验的,就这么贸然使用中草药,万一引发了过敏反应……后果会很严重!” 梁伯说:“过敏固然之有……不过放到几十年前,穷人烂命,有个土方郎中懂得给你看看舌头,看看眼睑,再说出两条喝下去见效的方子,就是活命的希望。你看看这枇杷叶,多肥厚,表面光滑墨绿,背面绒毛厚实,说明这棵老树神元气足,生命力强,还能结好久的好枇杷呢。今晚我就煮冰糖枇杷给你们尝尝,去湿毒清肺热,正是时节甜品……嗯,既然要煮甜品,就多摘两挂果子。” 依言双手擎起如意兜,又摘了两挂熟透枇杷交给负责打下手的林小麦,麦希明说:“梁伯。你刚才说要用枇杷汁来腌酸瓜,又是怎么做的呢?摘了枇杷,是不是就该开工了?” 梁伯乐呵呵地说:“番书仔有点急躁啊……嗯,还早呢。主角还没出场啊,走,我们去菜地摘黄瓜。瓜田就在前面……记得,只能选短不下半掌长不超全掌的嫩黄瓜,大妹,考考你,还要怎么摘做黄金脆瓜的黄瓜?” 林小麦眼珠子一转,就略得意地对答如流:“体量匀称,表皮光滑,色泽如雨后丛林一般,自不必说。还有一项最最要紧的,就是千万记得用竹铰剪铰断黄瓜蒂,因黄瓜还嫩,用一般的小刀子或者园艺剪容易过了铁气,会有一股铁锈怪味。就好比现在最流行的陶瓷刀,陶瓷做得如刀片般锋利,切水果就没有了一般水果刀切过后的铁腥气。其实这个道理,早在好久好久之前,就被我们梁家太公发现啦……家学渊源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梁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连连点头:“你个大妹,用蜜糖漱过口么……学得这么口甜舌滑……肯定是细妹带坏你的。年轻人记性真好,记得丝毫不错。竹铰剪我带来了,你们两个一人一把,标准也告诉你们了,去干活。我老人家在那边吃支烟等你们……顺便去看看今天的溪水好不好,如果一会儿我没回来,就说明溪水不错。大妹到田地尽头的山溪边找我。如果我回来了,那是溪水不好,就只能去打井水了,那就只能说你们没食神了……” 两人齐声答应着,梁伯就离开了,麦希明跟着林小麦来到瓜田旁边,把装枇杷的竹筐放在地上,顶上盖上一层新鲜枇杷叶隔热。林小麦像只灵巧的小兔子,扭身进了黄瓜架子后面,不一会儿那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 都是手把眼见功夫,不多会儿,麦希明看着篮子里整齐码好的黄瓜,又朝着远处看看,“梁伯没回,那是不是我们应该去溪边找他了?他说山溪水比井水好,又是什么缘故?” 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林小麦说:“当然是溪水比井水好啦!北艮村倚着北艮山而得名,这边的山区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绿植茂密,里面有无数溶洞,无数泉眼……小时候我们姐妹跟着爷爷回来玩,每天早上起雾气,白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湿度大得能拧出水!爷爷说,这个山再往里走,沟壑纵横,地势险要,尽是密林,那儿还有天坑,好久之前曾经有地质队的人来勘探过,因为天坑太深下不到底而作罢。地质队撤离之前,还说天坑里长了无数珍稀药材,让村民好好爱护,别糟蹋了好地方……千泉成溪,千溪成河,你说这水能不甘甜好喝么?至于为什么同样是地下水,溪水比井水强,那是因为从喀斯特地貌里出来的水里含有超多的钙和镁,溪水流动快,井水几乎不流动,沉淀下来的杂质多,做出来的咸酸味道上有细微差别……不过,不是内行人,其实吃不大出来。爷爷这是想要把最好的做给我们呢。” 麦希明微微点头,主动帮林小麦拿起她脚边的那篮白玉黄瓜,提到田边树荫处。见梁伯还没回来,林小麦喜道:“老板,你说对了。爷爷没回来,说明今天的溪水很好,我们快点过去跟爷爷汇合……对了对了,就近扯一些草来,一层黄瓜一层草这样放着,别让它们相互之间碰破了皮……再摘些草叶子把黄瓜挡住,不然黄瓜嫩太阳毒,得晒坏了……” 按照她说的一番忙活,也就是多花了十来分钟。然后林小麦双肩背着装枇杷的箩筐,麦希明左右提着装黄瓜的篮子,行不几步,麦希明猛地皱起了眉头:“我们是不是那句俗语怎么说的来着?笨蛋和懒汉总是挑着重担去长途跋涉?” 眨巴着眼睛,林小麦片刻间便明白了麦希明话中含义:“懒人挑重担,笨伯过长河,白费力气做无用功——老板你是说我们应该先把收获的东西送回家,然后再去打溪水开工?” 朝着林小麦点了点头,麦希明还没说话,林小麦已经轻笑着朝前走去:“溪水旁边还另有玄机——梁伯没回来,就是在等着我们带着采摘的瓜果过去。哼梁伯还是那个促狭脾气,越老越小,就爱逗人玩。” 紧走几步,麦希明赶忙跟上了林小麦的步伐:“溪水边还能有什么?” “老板,到了你就知道啦!” 第44章 湍湍小溪,内藏佳味 潺潺山溪水流湍急,不知从哪儿而来,润泽了北艮山脚这一片良田。越往上游走,溪水越清澈,两岸郁郁葱葱。正坐在溪边一块大青石上抽烟,见到麦希明和林小麦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梁伯乐了:“小麦这身装扮看起来真像当年来我们这儿插队的女知青,真好看啊……那时候我还是个放牛娃,在这边看着生产队的大水牛,她们就在这块大青石上劳作……还会唱歌,我记得,唱的是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真好听啊!” 看着眼睛微闭哼着旋律,陶醉在往事里的梁伯,林小麦说:“爷爷,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你了,你再唱下去,这黄瓜就要蔫啦——从前听你跟我爸闲聊的时候,提起过做黄金脆瓜少不了的那样东西,你只惋惜保鲜不易带不到洋城,没办法做出最完美口味的黄金脆瓜来。也就只有我们姐妹放假跟你回来的时候才有那口福,吃过那么一两次。而且那时候说我们小孩子太小,只许哥哥们跟你到溪边,不许我和妹妹来……所以我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工序,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宝贝,让白玉黄瓜口感大变?” 梁伯把烟灰倒了,边踢土埋起烟灰,边说:“大妹从小对这些细节记心就好,不是爷爷偏心不带你和细妹啊。实在是宁欺山莫欺水,这条山溪水,现在看着不过半丈宽,齐腿深,溪水清甜,用来灌溉、食用,都一等一的好。万一上游下个雨,不用半个小时就溪水暴涨,激浪汹涌……别说你们那时候才是到爷爷腰高的小豆丁……就算是大人,也能冲走!从前每年这儿都得交代两三条人命,都是被山洪冲走的,一口气冲到下游的南明村下面的二叉湾去……所以我们过去有句骂人的话,叫送你去二叉湾,是很恶毒的诅咒。” 看了一眼面前显得平静无害的小溪,麦希明道:“山洪暴发是很危险的……如今还马上道汛期了,不会有防汛措施么?” 林小麦说:“谁说没有?看到那边的小房子没?那地方就是看水人住的……到了汛期暴雨多发的时节,镇上村里会组成工作小组专门驻守在那屋子里观察水情。而且上下游也修筑了很多水利设施啦……爷爷,所以我觉得,这条山溪比小时候看起来,水势要规整许多?” 赞同地点点头,梁伯叹了口气道,“还是现在的时代好啊……小小一条山溪水都有人管。要放在解放前,谁有闲心管这个?山溪水一漫上田地,我们就得背上锅碗瓢盆讨饭去。我师父就是这么着,混上了那条花尾渡,下了洋城的……好了,老黄历不说了,要说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做正经事,这水边长了一种带刺的红色小刺果,呐,长这样子的。” 打开放在手边的一块白被木叶,盖着约莫掌心大一捧小野果,梁伯示意二人尝尝,边看二人吃得满脸眉开眼笑惊艳万分的,边略带笑意地说:“是不是甜甜的很好吃?把这种急脚果摘下来,立刻清洗干净,立刻抹到洗干净的白玉黄瓜上生腌。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仔细观察品鉴着那小野果,麦希明问:“看起来像是树莓科目的果实,为什么名字这样奇怪?这是土名么?” 梁伯哈哈一笑:“是啊,农村人不叫土名叫什么……要弄那些弯弯绕绕的洋名字,我们记不住。果子这么叫,是因为它离了树枝后时间一长,就会酸到完全不能吃。所以在这边做完生腌的步骤后,两个小时之内我们必须带回家洗干净,不然就会腌过了头,黄瓜就废了。” 听了梁伯这么一说,麦希明微一凝思,就对林小麦说:“既然需要赶时间的话,小麦,要不然这样,你负责洗黄瓜,我去寻果子?” 林小麦拨了拨落到鬓边的长发,“老板,你能认得出这急脚果么?溪边土地湿润肥沃,是各种灌木生长的乐土,有好几种不能食用的果子长得跟急脚果很像的,要是搞错了吃坏肚子可是很麻烦哦。” 麦希明拿出手机说:“我刚才用软件识别了这种果子……,现在,它的学名和拉丁文名字,乃至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都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肯定不会错。” 林小麦见他坚持,也就说:“好的,你是老板,听你吩咐。” 挽起裤腿往水里一站,长流水一冲,稍为三摇四晃的,刚离了秧子的嫩黄瓜就洗得干干净净。冷不防传来“扑通”巨响加闷哼,林小麦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麦希明失脚踩蹋了溪边软泥,整棵灌木被他带得歪了半边,忍不住一乐,扬声道:“老板,我过来给你打下手呗?” 长腿大步跨到岸上,试探着脚下踩实了,麦希明猛一发力,回到岸上,倔强道:“不用,你洗干净瓜果了,就坐一边歇歇。今天一天早上忙到现在,你也辛苦了……嗯,我这儿应该再找个300克左右就好,那边还有两棵,我过去看看……” 麦希明闪身进了灌木丛,殊不知上游闹出来的动静直接惊动了下游的梁伯,扬起声音大声吆喝:“喂喂,你们上面干什么啊?拆河堤啊?把水淌混了我的鱼跑啦。” 顺着声音看去梁伯,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筑起了一圈小水坝,正往外舀水。水坝中活跳跳的全是小鱼,还有一大捧拇指头大小的螺蛳。林小麦看见那螺蛳,两眼放光,口水都要流下来:“哇,清明螺蛳重阳蟹,都是时节好货!山溪清澈,这螺蛳应该省直接带回家下锅爆炒就可以了?” 梁伯笑嘻嘻地说:“别偷懒,溪水再清,螺里还是有一点泥的。不过滴几滴花生油,放个十几分钟包管这螺蛳把肚肠里的脏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啦。那边长了很多野生紫苏,大妹你摘一点过来,今晚带回家炒螺蛳。这小鱼呢,回去只需要加一点点盐,略炸得头尾松脆,就可以拿来下酒了!大妹,从前你还小,没跟你说过怎么调理这黄金脆瓜,今天我跟你说了诀窍……你可要记清楚了?” 第45章 腌瓜秘方,尽得真传 停止了嬉笑,林小麦站直了身子,扭转过来正对着梁伯,小脸神色肃然,“是,我这边听着呢。” 梁伯长声吟道:“抟抟转,转圈圈,如炒茶,力更圆。一转玉身满红光,不见片甲稍滞留;二抟急脚果肉酱,五彩锦绣衣上披;三杀苦把盐皮脱,开尽黄沙始见金;四把石膏点三点,苦卤顿成点金水;五味俱全请入瓮,大石砸去涩怪味;六见红日再开瓮,金瓜灿灿初见人;七起瓮来沐浴过,始是承上宴席时。” 还没等林小麦发话,摘完了急脚果的麦希明从灌木丛里冒出来,失声道:“六见红日……要腌六天?我们怕是没这么多时间……” 林小麦抿嘴一笑,说:“老板,六见红日不是六天。红色的太阳每天出现多少次?” 麦希明说:“……你是指,日出和日落?” 林小麦道:“是啊。见六次红色的太阳,那就是三天……不过,这个时间确实也有点儿长。从前车马慢,没有许多工业手段,许多食物都是用天然手段来发酵、腌制……做时间的朋友。现在的话,有一些手段,腌个酸黄瓜什么的,两三个小时就行了。所以咯……能尝一尝,知道个味儿就好了。” 麦希明沉默不语。 看见林小麦接过了刺莓果,过水清洗干净沥干水分,太阳下略晒一晒,从小溪里捞了块光洁鹅卵石,用力捣碎,依着梁伯的吩咐涂抹在小黄瓜上。干不多会儿,麦希明过来帮忙,林小麦讶异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做事认真,也不多言语。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功夫,俟二人把果酱抹好到白玉黄瓜上,麦希明端详了一下,忽然问道:“这黄瓜明明是嫩绿的,并无半点白,为什么要叫白玉黄瓜?” 林小麦就给他解释道:“白玉黄瓜名字由来,有两个,第一,不是皮白而是肉白。所谓老黄瓜刷绿漆——装嫩,我们一般炒菜吃的尺把来场那种,都是嫩黄瓜,黄瓜老了之后,实际上皮是黄色的。那个时候的白玉黄瓜切开,内里的瓜肉其白如脂,瓜籽光洁,在和那泛黄的外皮一体看去,就像那带着石皮的和田玉似的;第二,首次嫁接栽培成功这种黄瓜,是一个叫白玉的自梳女。呐,她生前住的姑婆屋,如今还在村尾呢!” 麦希明哑然失笑:“白玉种出来的黄瓜……所以叫白玉黄瓜?嗯,这就跟左宗棠鸡一个理由咯,但是其实我查过资料,左宗棠和那种鸡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倒是听说过,自梳女是个很了不起的群体,从前下南洋,过西洋,都有她们的身影……就在我们那边,大约十年前才送走了一个单身女子黄姑婆,半条街的华人都去了,平时逢年过节晚辈们也都依礼节拜访,我听说,那位黄姑婆有如此高的地位,就是因为再对上两三代人,几乎半条街的孩子都是她带大的……” 林小麦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麦新明摇了摇头:“我不是。” 已经把螺蛳小鱼收拾干净,又把几个箩筐大大小小堆叠整理好,梁伯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水泼了泼脸,很是感触地说:“清末民初,我们这一带有许多女子梳起不嫁,又或者嫁不落夫家。白玉姑婆家里兄弟多,北艮那会又年年水浸田基,兄弟们娶不上老婆。等她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让她梳起,送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妹仔给兄弟们攒嫁妆,白玉姑婆因此学了一手好厨艺和整治菜园花圃的功夫……后来兄弟们娶了老婆置办了田地,就把她从主家接了回来。那时候她也好大年纪了,拒绝了几头婚事,按照规矩,姑婆不能在兄弟家过,兄弟们就凑钱给她买了姑婆屋,和她几个同村梳起姊妹住一起。” 麦希明听得很是入神,插了一句话:“这些女性都很伟大。” 梁伯呵呵一笑,站直了身子:“行了,准备功夫全都整治好了,抓紧时间赶紧回去。不然的话生腌的时间过长,这一批瓜就废了。番书仔,你会挑担么?” 原来来的时候,梁伯挑的是空担,大筐装小筐的,不费力。回去多了许多收获,分量可就不一样了。林小麦看着麦希明在梁伯指点帮助下挑上了担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老板,辛苦得来自在吃,辛苦你啦……嗯,我来提枇杷和小鱼。” 梁伯却把装着小鱼的桶递给了她,说:“这个轻一点,大妹拿这个。我来挑枇杷就行了。” 他用那根如意兜权充扁担,挑起了枇杷筐,满载而归。才穿过田基回到大路没走多远,耳后传来摩托车的声响,麦希明对着她喊“小心”,林小麦下意识往路边靠了几步,扭过脸来,只见一辆绕着车尾挂了一圈鸡的男装摩托车擦着她的身边开过,梁伯大声叫:“作死你啊,你个鸡佬山,车子开那么快……载那么多鸡去哪里?” 鸡佬山应声停车,笑着对梁伯道:“去龙石村送货啊,白三元阿公拜百岁大寿,搞盆菜宴,中午有人过来派贴,对了,那时候你家里没人……‘男做整寿,女做一’,所以这次全村发大了来搞……发散了他的子子孙孙到处收靓野……什么三头鲍石斑鱼,果园鸡荷塘鸭,就连垫底的支竹,都要北艮山半山腰那家山水腐竹厂的贵价货!咦?这味道……这么酸这么香……这么多枇杷,四伯公你这是准备重新出山了吗?是就好了,三阿公今天早上还在跟我叹气,说你的门市关掉之后,找不到合口味的咸酸了。你这边多搞一点带给我,我去跟三阿公说,他一定高兴!” 梁伯爽快道:“对哦!我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老了,上年纪了啊。没问题,我一定做好,到时候辛苦你跑一趟!” 鸡佬山答应着,风驰电掣地开走了,山风吹得他车尾倒吊着那圈鸡的鸡毛翻飞,好像披了条亚麻色的围脖,麦希明看着那圈鸡,很是感到新奇:“这样带鸡……不会死么……” 林小麦眼珠子转动着,转的另个念头:“不会,那些都是果园鸡,生命力顽强得很。不绑严实了,能从摩托车飞下来,三个大男人都逮不住……不过,爷爷,这边要做盆菜宴要用黄金脆瓜,时间上……好像赶不及啊?” 第46章 为贺大寿,重启金房 梁伯眼神微闪,思忖着什么,低声道:“先回去再说。” 于是还是用如意兜做担子,变挑为抬,梁伯和林小麦抬了担子走得快了些,三人加快脚步回到家里。两个娃娃已被接回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从左手边第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穿着围裙带着洗得褪了色的袖套,说:“爸,你回来了,龙石村白三元阿公百岁大寿,喜帖派到我们家啦……” 把东西放到院子里,梁伯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贺金贺礼你们两公婆商量着办,要往宽里花钱,带两支好酒过去……过年时见江带了两支人头马回来孝敬我,就拿它去好了。我要集中精神做黄金脆瓜,金房钥匙,我之前收山的时候交给了见湖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扔掉?没有的话就拿给我。” 那中年妇女道:“没有呢,收起来了。当时你说要收山,见湖就说了,你一定会忍不住重新搞的……没想到才一年不到,这日子就来了。” 林小麦低声对麦希明介绍:“梁伯三子一女,以江河湖海做名字,大的两个在省城工作,小的两个一个在身边包山搞农林场,一个在附近的镇上上班。这个婶婶,就是排行第三那位叔叔的老婆,当年我还来喝过他们结婚的喜酒来着。” 抢在中年妇女扭身进屋之前,林小麦上前去有礼貌地高声问好:“阿凤婶婶,好久不见啦!我是大妹啊!” 阿凤打量了林小麦两遍,才惊喜地上去双手扶着林小麦肩膀,高声道:“哎哟……是大妹啊!长这么大了!!你变得这么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咯……上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还读……读……” 林小麦笑嘻嘻地说:“我们才刚考高中,后来功课紧,就没来了。今年我和细妹都大学毕业啦。” 阿凤连连点头:“是是,你们现在在哪里工作啊?阿茂叔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来?这个靓仔又是哪位?你男朋友啊?”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般打来,林小麦笑嘻嘻地说:“话不要乱说啊!麦总是我的老板,专门慕名而来寻找梁伯的黄金脆瓜的。至于别的问题一时三刻可回答不完,等说完了急脚果浆也都变酸了……婶婶还是赶紧把专门腌咸酸的‘金房’帮我们打开?” 阿凤忙奔上了楼上,很快拿了一把有些年头的黄铜大钥匙下来,带着东西绕到屋后,一间收拾得很齐整的独立屋子赫然在后院,屋前有半月形净水池,一条海碗粗的入地管开口在水池上方,潺潺流水从管内注入池中,再顺着一条水泥渠流入屋内,说:“池子里的水是来自刚才那山溪么?只见进不见出,想来是屋子另一头自然有排水的地方?” 梁伯承认说:“没错。腌咸酸的水至关重要,最好莫过于山溪水。我跟村里报备过,从山溪上拉了一条管通过来,中途还有两三道过滤设备。每年疏通保养,要花不少功夫。这个池底部是经过本地水厂专业人员,也是我们同村侄子按照专业净水装置配的净水层,一层砂一层石好像三明治一般夹了八层,再流入金房中使用。在金房里的正北面有另一个沉降池排出污水,那边的配方又不一样,是用的活性炭、珠母贝、细河沙、火山渣、方解石、熟田土来做的净化层,如此才能过滤干净污水,一总排到村旁边的环腰小河里,不会污染环境。” 麦希明听罢,肃然起敬:“多层过滤,确实是净水器的基本原理。我原本还担心在家做腌菜排出去的大量污水会导致环境污染,其实在建造金房之前已经考虑到了……嗯,环保和传统,本来就不是冲突的。” 梁伯说:“是这个道理,当然啦,我家从太公那辈就住这儿了。我赚了钱,把房子翻修了再盖,准备留给孙子、曾孙……城里一间房,不及村里一块地塘。既然是要留给子孙的东西,当然不能污染啦。腌菜水还算是小儿科,大宗的比如猪粪牛粪这些,早就集中起来无害化处理了……你们没发现,从村头走到村尾,都没闻到猪屎味?” 麦希明一听,顿时又无话可回答,林小麦倒是一拍巴掌:“真的……这么说村子里不让养猪了?那往年你给我爸捎的腊肉腊肠又是哪里来的?” 这时阿凤婶婶打开了金房,自己回前面带娃做饭去了。梁伯提着生腌瓜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还养啊,只不过养殖户集中养在了半山的猪场,用山泉水来洗地洗猪,加上山风透气和科学喂养,就不会从前那么臭了!散养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想吃肉的话买就是,我也是买的,我们这边还有杂交山猪肉,可香……别扯远了,来帮忙,一个人挤枇杷汁,用石臼捣烂挤出汁来,一样的别过了铁器;一个人清洗黄瓜,沥干水分,半点水雾不许沾。” 林小麦和麦希明交换了个眼色,麦希明说:“小麦,你跟我说怎么用石臼,回头去洗黄瓜就好了。在参观都会博物馆的时候,我就一直很想尝试下这种古老的工具……可是工作人员用红绳拦起来了说是珍贵的文物,连碰都不许碰。” 闻言,正在走向角落堆满坛坛罐罐的货架上的梁伯,回头惊讶地看了麦希明两眼,说:“不至于,老板,这东西虽说是我阿爷那辈传下来的,也不能说有资格进博物馆啊。这么说的话,我们村祠堂的那架金漆神台,还有年底拜太公的那套三四百年前留到现在的架罉,岂不是都可以上……上电视那些鉴宝节目??” 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其中缘故,林小麦笑了:“麦总是在国外长大的,他指的是大洋那边的国外博物馆?那边统共也就建国了两百多年,我们乾隆那会儿才有的国祚。梁伯阿爷的话,也是清朝末年了,在那边是够得上资格拉红绳保护了……行,老板,你看看我示范……用这个石臼,要巧力加大力,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第47章 风水工坊,荔枝沉柴 看着那副年龄是自己的三倍长的石臼,踩板已磨得光滑了,落锤因常更换,还显得簇新,石臼里明显一层光滑的壁,麦希明和林小麦一起把扒皮取核,连同那层薄薄的贴着核的带酸涩味的膜也撕扯干净,林小麦手里不停,嘴巴也不停:“用石臼呢,最要紧是手眼如一,及时调整落锤方向,确保所有果肉都能锤烂……这种活儿说起来半点不难,无非细心二字。把枇杷果肉捣得筷子插入即倒,就可以了。然后用这边的玻璃滴滤压壶挤出枇杷汁来,就地取材用石渠活水湃凉。这个枇杷汁,不是落入黄瓜里的,是一会儿爷爷炒熟盐的时候,挤入盐里的。” 麦希明听到这里,一边用心记,一边有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舂米的机器,又或者打浆机之类的来打浆,岂不是更快?” 林小麦道:“手工舂确实费时费力一些,不过眼睛看着心里有数,哪里果子烂了哪里没烂,下手下脚有分寸。机器舂的话,是定时定量数秒数,三十秒是三十秒,一分钟是一分钟,到了点就停,对于这种用量不大而仅仅起到点睛之笔的秘料来说,反而手工制作性价比高。要流水线生产量产化,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那种腌菜也不会想到用枇杷汁落熟盐啊?按照配比配料,工序到了定时定量投撒最后灌装就完事儿了。” 默默点头,麦希明自去工作,另一边梁伯大声催促:“大妹,你要抓紧时间啦!” 抬腕看了看手表,心里略一算时间,林小麦顿时抓紧起来,两手并拢提着一桶生黄瓜到了水渠旁,水渠仍旧是活水流过,在中段水流湍急之处,修了一架水车。麦希明见到此处,才明白早前林小麦说的踩水车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林小麦往返两趟把生黄瓜倒入泡在水渠里的一个疏眼竹笼里,安置好,人就脱了鞋子挽起裤腿,露出两条白生生的修长美腿,踩到了水车上。 随着林小麦有节奏的踩动,原本平缓的水流骤然加急,哗啦啦的清水冲击着竹笼,把黄瓜上红红的浆果酱汁冲得干干净净。小麦不断调节着竹笼角度,片刻功夫,已把果酱清洗干净,被急脚果生腌过的白玉黄瓜色泽淡了些,隐约透着一层红意,如美人初上胭脂,带着一丝艳丽。 冲洗干净,林小麦打开竹笼上的掩门,分批取出已然失去部分水分,变得柔软的白玉黄瓜,来到金房东北角的凉台上沥干水分,麦希明捣好了枇杷果,收在纱布里,等果汁缓缓滤出,趁着这当口,他走近林小麦道:“小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咦?这个瓜……已经开始脱水了?” 林小麦把那些黄瓜列队般整齐摆放在通风透气的方形竹匾上,说:“是啊,才结出果子不多长的小瓜,水分含量大,皮嫩肉嫩,脱水也特别快。如今天气很热了,哪怕才下了秧子带回来两三个小时功夫,也不够水灵了,何况还有高酸度的野果浆腌渍。老板你如果有空,就帮我开个风扇吹干水分呗?一会儿下瓮腌渍,不能带点滴水雾的,一沾了水,腌菜就会生‘花’,吃不得了。” 打开了角落里的大功率风扇,原本就相当通风透气的屋子东北角顿时充斥着阵阵凉风,麦希明才发现这凉台特别设计,底下穿了无数空洞,头顶的砖墙也是通风的,再加上竹匾,就说:“这房子建造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各方面的功能了?下有水渠北有风口,南边还有火灶……北面是放着盐巴的货架……已经是一座工作坊了啊?” 很是得意地扛着一袋子盐巴,梁伯在他们身后快步走过来到灶边,大声说:“这种金房,是祖师爷们传下来的风水格局……整个高月县,北艮龙石南里……这几条以做咸酸出名的村子,咸酸手艺人的工坊差不离都是这么个格局。据说是最早的时候一名风水先生设计的,里头暗合了九宫术数,一数坎兮二数坤,三震四巽数中分,五寄中宫六乾是,七兑八垦九离门,再配上‘灵龟诀’,南边必是离位,也就是火灶的位置,东北是巽位,也就是凉台,通风,此外水渠、石臼、搁盐、压石发酵的位置,都合这么个讲究……” 听着听着,麦希明就拿出手机搜索资料起来了,梁伯看了一眼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有词的麦希明,笑着摇摇头,对林小麦说:“大妹,瓜都晾好了,就去收枇杷汁,我要开火炒熟盐啦!” 林小麦依言加速把篮子里最后几根黄瓜亮晾好,迅速走到石臼旁,把搁在桌面上滴滤干净的一扎壶枇杷汁拿到了灶台上。梁伯蹲在灶台旁,用吹火筒呼呼吹松毛干蕨草引燃生火,听着那主柴引燃的“噼啪”响,林小麦吸吸鼻子,惊讶道:“爷爷,你好奢侈啊……竟然烧荔枝沉柴?不对啊,这东西你哪儿找到的啊?”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穿透力极强的气味,直通鼻窍,梁伯停下了吹火,离灶眼远了点,很满意地看着越烧越旺的灶火,拿起火钳子来调整着柴火,“哈!大妹你个城里丫头也知道什么叫荔枝沉柴?说来听一下?看看你是真识货,还是闹了个一知半解的假把式?” 林小麦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之前听我爸提了一嘴,后来有心查资料看回来的……旧时最好的柴是荔枝木,耐烧少烟;最差的柴是沉香木柴,沉香是香中极品,能凝神定惊通关窍,在明代已有‘一片沉香万两金’的说法……不过沉香木木质疏松水分大,能结香的沉香是宝贝,不能结香的沉香,只能砍了当柴烧,而且又难烧,又多烟,还得被嫌弃!不过有一种特殊的柴,是沉香树落到被劈开了的荔枝桩子上,两树最终相抱而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又经过一百数十年之后,老树枯死,砍而为柴。这两棵树中的荔枝树吸收了沉香油脂,烧起来带着沉香的味道,是非常罕见的‘荔枝沉’木。说白了……这东西在古代,是要被烧成香炭,供达官贵人享用的!” 第48章 新鲜出锅,极老熟盐 缕缕青烟从灶里升腾而起,那股通魂穿窍般的气味愈发浓郁,引火用的松毛干蕨烧完后,烟淡了下来,香味却无半分减弱。眼见一口熟铁大锅锅底被烧得通红,锅面上的空气浮动不休,梁伯当即凝神,把半条手臂长的盐袋子打开,如倾泻泥沙一般倒入铁锅内,抄起沉香木锅铲,用力翻炒起来,“大妹,听我读数,每三十下,放一次枇杷汁!” 林小麦双手擎着枇杷汁,眼睛凝在锅中盐上,说:“是……但是如果枇杷汁不够怎么办啊?” 梁伯说:“放心,有爷爷在。” 简单一句话,之后再不言语,梁伯架起功架来,右手大开大合快速翻炒锅中盐,左手稳中有力配合右手转抟抖翻,不过眨眼功夫,热浪轰轰,直把站在灶旁的林小麦热得脸蛋红扑扑,晶莹汗珠黄豆般沁出来,梁伯却浑然无事,专注炒盐。 等麦希明详细记录好金房的布局,来到灶旁,看着林小麦往锅里生盐顺时针三圈撒入枇杷汁,果味被热力一蒸,芳香馥郁,他忍不住讶然问小麦:“小麦,这些盐看起来颗粒细小,微微带着黄色……不像是寻常细盐,又不像一般的粗粒海盐?” 林小麦刚忙完,偷了片刻的轻松,忙里偷闲的答道:“老板你眼力真厉害,没错,这些不是海粗盐,其实是上等盐——只不过,这些盐,年纪比你我都要大了。是存放了四十年的上等极老盐!” 梁伯道:“小麦,加料!” 依言再以凤凰点茶的手法顺时针加了三圈枇杷汁,林小麦对着屋子北面的货架子努了努嘴巴,说:“盐和陈酒一样,越陈越香,越老越宝。好的老盐其实是乡下人一味救命药,小则治牙疼杀菌消毒处理红伤伤口,大则健肾补元救命延年。五味之中,咸味入肾经,古时患者有尿潴留的病灶,没有西医治,一味验证有效的土法子就是用老盐……老板,你别瞪着我,这些盐当然不会是梁伯自己窖藏四十年啦,附近有专门的积年盐商,有地方采购!老盐存放的法子倒不怎么讲究,干燥凉爽通风即可……最理想的状态,是放在翁里藏在地下室。但是金房里有活水水渠,地板往下挖潮气很重,放不住盐,所以做了个货架,把盐袋子放在货架上。随用随取。家里还另外有盐瓮存储盐。” 被林小麦点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麦希明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有专门的商人窖存发卖老盐啊……那怎么保证老盐的品质过硬?” 不等林小麦说话,已悄然停止翻炒的梁伯带着微微喘气,说:“靠眼力,靠味觉,靠经验。甭管是茶楼大厨、咸酸师父、街边小吃掌柜……但凡这些需要跟五味打交道的积年老人,谁没有一条皇帝舌,一双饕餮眼?老盐的质量,和出产盐场、采盐年份、窖藏水平都有关系,我这一袋极老盐,采自海南千年老盐田,已经48年了。那一年是大旱天,西海岸边连续三个月滴雨不下,儋州一带饥民要渡海逃荒……唯独那年的盐质量极好,雪白晶莹,几乎毫无杂质,于是就有识货的商人买下来窖成老盐……要不是白三元百岁大寿,我还舍不得拿来用。大妹,你这是沾了光啦!” 嘿嘿笑着,林小麦撒娇转话题:“爷爷我一向有食神的啦……我记得当年来吃见湖叔叔的结婚喜酒,那鸡有鸡味,鱼有鱼味,就连河虾只是简单白灼,也鲜美得跟加了糖似的……我们说正经的,现在不用继续炒盐了么?我看那色泽,似乎还没有把枇杷汁吃透呀?” 从大开大合疾风骤雨般的猛烈动作,迅速切换到轻拢慢捻,梁伯把炉门关剩下一条小缝,看着炉膛里的柴火小了下去,他划拉盐粒子的动作,如今既慢且缓,看起来甚至有些懒洋洋地。嘴角边带着笑意,扫了一眼已拿出手机对着拍摄的麦希明,梁伯道:“大妹,你还说你有食神……难道这点诀窍,你还看不懂么?阿茂白教你了?” 林小麦方才恍然大悟:“对哦!无论什么炉灶都好,要火候恰当,那就得文武相结合……刚才第一轮是武火快炒,如今自然该文火细烘,等那老盐吸收枇杷汁之后,再来一轮武火……那才叫成功。” 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梁伯道:“老盐窖存的时候,多少会吸收一些空气里的水分,凝结成粗粒子。等到文火烘脆了,第二次大火炒制的时候,就可以彻底把粗粒炒细碎,最终达到的效果是细幼晶莹,可以在手指缝间溜走,像丝绸般顺滑,就大功告成了。大妹,枇杷汁是不是还剩下三分之一?让我来,文火期间要匀着分量把枇杷汁分批滴入,恰好收完最后一滴的时候,再吹旺柴火,这中间需要眼明手快经验足,你第一次做,已配合得不错了!” 原本有些想要跟到底,想了一想,还是听话乖乖交出扎壶,林小麦眼巴巴地看着梁伯左右开弓配合细细调理那锅极老盐,说:“爷爷,寿宴是什么时候啊?是不是明天?刚才你说有法子提前做好……是用什么法子?现在瓜已晾上了,盐也快炒好了,你就别做那铁拐李的葫芦,有口都不说啦……” 梁伯边划拉得锅中盐刷拉刷拉的响,边不紧不慢道:“你急什么,去,把瓮子准备好,再把压缸石拿来。马上就要炒好老盐了,番书仔,别拍了,把货架上的白瓷盘拿过来,起锅晾盐要用。” 麦希明应声走到货架上,看着两个扁扁平平大得跟一面锣似的大海盘,愣了一下下,迅速拿出手机拍照,这才取到灶台旁。第二轮武火翻炒越发声势浩大,然而时间极短,鸣金收兵也不过花了一两分钟,等梁伯大喊:“大妹,熄火!” “是!”早就准备着的林小麦关上炉门,隔绝了氧气,已是燃烧到强弩之末的荔枝沉柴彻底熄灭,袅袅余烟中,一锅细滑如丝的极老盐徐徐散发着热气。 第49章 急就章法,权宜之计 按照老规矩老法子,撒盐调理揉拌入缸压石等序列,大差不差的林小麦也心里有数,在用不过巴掌大的小耙子耙盐促使它们冷却的时候,林小麦见梁伯出去一趟,回来手里抱了一捆小树枝,开始削树皮露出里面的木芯子,再把木芯子打磨光滑削得两头尖,她问:“爷爷,这竹签子干什么用?扎孔透气么……嗯,这法子倒是行得通的。” 梁伯笑了笑,说:“大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再一个,我这新砍下的黄花梨木,带有天然酸味。插在黄瓜中间,促进发酵,又是锦上添花了。不过食品安全卫生最重要,来,你寻个干净锅,开水略煮一下这些签子。动作麻利点。” 林小麦恍然大悟,爽快答应着装好签子往外走,麦希明讶然道:“黄花梨?!是哪种黄花梨?!如果是北艮本地纬度,适宜生长的,应该是黄花梨中的顶级品种——海南花梨?用这种签子来穿黄瓜会不会太奢侈了啊……” 林小麦吭哧吭哧的笑出声来,说:“如果用已经成材了的黄花梨……那确然是很奢侈,怕是不会有那样的傻子。黄花梨要成材,不是砍下来就能用的,还得堆在露天日晒雨淋,打掉外层虫蛀鸟啄,木质疏松不堪使用的那部分,这个过程,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然后才能拆成木方,经过火烤水浸无数锤炼,定型之后,才是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木材。至于黄花梨本身,实在不是什么名贵树种……七十年代的园林场里,才买一毛钱一棵树苗,就算是现在,也就顶了天的二十来块钱一棵树苗……折一些带有树心的枯枝子下来串黄瓜用,纯粹取之自然,不妨事。” 梁伯说:“大妹好大口气……不过倒是说得没错。早先时候,海南花梨价格便宜,树荫宽大,是我们这边常见的绿化树种……岭南街头三大霸王,榕树、芒果、花梨木。后来花梨的市场价值被人发现,越炒越贵,于是才替换了别的树种。现在好多种紫荆的也有,种木棉的也有,也都很不错。以前我在洋城做工,经常去阿茂的店里蹭吃,他们街上就有好几棵大木棉,春天的时候捡回去晒干了煲汤,祛湿效果一流……我常惯起湿疹,每年就一定要喝木棉花汤……大妹,阿茂今年还有没有晒木棉花啊?” 林小麦黑水晶般的眼底微微一颤,垂下长睫,低声道:“有呢,还是往年那样,穿好一串串晒在阳台上,收在壁橱那个透明玻璃缸里。这次来得急,都忘记拿两串来给爷爷你做手信了。” 梁伯笑道:“呵呵,有心啦。带木棉花算什么啊,啥时候不是带老板,带男朋友回来给爷爷见见就最好啦!” 林小麦的脸“腾”地成了熟透番茄,恼道:“爷爷,我不跟你说话了!” 梁伯大笑,说,“哎呀,急眼了啊!好好好,爷爷不说了,快去煮竹签。我去收拾整治一下那些黄瓜。”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林小麦消毒好了签子,整理清除干净,麦希明帮着她用洁净毛巾擦干水分,拈在手里,开玩笑般说:“不愧是海黄一两黄金万两里的海南花梨……就算是新木也致密坠手。如果有老的,收一块回去倒是不虚此行……” 白了他一眼,林小麦撇撇嘴:“老板你长得美也就算了可别净想美事啊,这年头,谁家就算真的有老料子,也都留起来当传家宝啦!沿着西江下游另一个大镇子,就有红木家具行市……西江水道上游是云贵高原,离缅甸、越南也不远,自古以来,出好木。任是谁有点儿见识的,都晓得待价而沽呢。” 梁伯道:“好了,黄瓜阴干了,用签子穿上,记得三签六洞过,一签怼穿肠。然后就上盐入坛。东南角是放瓮子,用透明玻璃瓮,别用粗陶瓮。粗陶厚实吸热慢,用透明玻璃瓮吸热才快,加上海南花梨签为‘骨’,可以在一天之内做好黄金脆瓜。幸亏这次是小批量的做,多了,就不能用这法子了,成本高,也不存这许多透明玻璃瓮。原本就是从前为了应付某些挑剔客人想出来的法子……没想到今儿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 梁伯说的没错,相比起那几个不过二尺高,一尺宽的透明玻璃瓮,东南角那几个有了岁月痕迹,甚至厚厚的漆都裂开了铁线纹的黑陶瓮,个头巨大分量足。麦希明轻轻敲了敲瓮壁,“里面是空的。” 林小麦忙着一层黄瓜一层熟盐地铺入玻璃瓮,头也不抬地说:“做咸酸始终是个辛苦工。如今爷爷的几个子女都成家立业,城里的那两个大伯伯,孙子都有了……最小的见湖叔叔的孩子们,你也见到了。儿孙满堂生活无忧,现在农村里又买好了新农保,生活健康都有保障了,还不安享晚年么?” 麦希明还想要说什么,梁伯过来边帮忙边说:“大妹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就是现在吃咸酸的人越来越少啦。都讲究健康,说我们这些土东西有亚硝酸盐……辛苦也没什么,卖不起价来又卖不上量,索性就收山不干了。当年我跟着师傅,在十三行码头上跑腿送货,一上午总得送出一二百份的各色咸酸,那些有钱殷实人家吃的自然是黄金脆瓜麒麟菜这些贵价货,也有一般般的买一两酸豆角回家送白粥……就连出洋水手开船之前,也都囤两缸酸菜在船上。现在?哪里还有这支歌仔唱?” 三人齐心合力,麻溜利索地把黄金脆瓜统统入了瓮,接下来梁伯说,还得每两个小时来看一看,就跟照顾刚出生的小婴儿似的照顾这几瓮宝贝,丝毫马虎不得。走出院子,夕阳西垂,村子里炊烟袅袅,各色不同的饭菜香味从四面八方一起飘来,麦希明看了看手表说:“时候不早了,应该是回不去了,打扰了梁伯一下午……请问这儿村子里有没有旅店民宿?” 两两相望,面面相觑,麦希明和林小麦各自身处一幢二层小楼的阳台与窗后,彼此间伸手可触,但想要面对面站定聊天,却是万万不能。 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露出了笑容,林小麦朝着同样一脸尴尬模样的麦希明说道:“麦总,这附近实在是没有酒店或是民宿,所以这是我们这边村里的老规矩啦未嫁女子,不能跟男子同住一屋,所以爷爷才会开了两幢屋子的房门,让我们各自住一间。” 伸手揉了揉鼻头,麦希明只能讪笑点头:“这样其实也挺好。只是这么一来,倒显得我有点什么不轨企图……被爷爷提前提防了。很有些尴尬啊” 林小麦索性跃到阳台栏杆上坐着,垂眸看着楼下院场,说:“不怕!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咦……狗叫了,你看,爷爷出去巡场啦。” 顺着林小麦目光的方向看着穿上解放鞋和民兵外套,拿着手电带上狗的梁伯走了出去,天色还很亮,他背着手握着手电往田基去了,麦希明道:“我小时候……在国外也去过农场,我们巡场是骑马的。那时候我还很小,骑一匹小马,跟在教官身边,阳光照着玉米田,一看不到边,大农场机械化管理,见不到几个人……也没什么好吃的,吃玉米吃到吐。” 林小麦不禁莞尔,“那边工业发达,听说肉比蔬菜便宜,所以肥胖率特别高。我大学的时候,隔壁宿舍的师姐也曾经出国当过交流交换生,回来带了些鬼佬零食给我们,非常非常的甜……就那么齁甜的巧克力小饼干,居然说是夹在甜面包中间吃的……我的妈啊,这要是搁荒年间可以救一家人的性命了……所以吃玉米说明老板你饮食很健康了。话又说回来,今天晚上的农村家常饭,老板你吃得惯么?” 麦希明也跟着她笑:“如果说是工业化生产的食物,确实便宜大碗。量贩式超市里面,膝盖高的一大袋薯片,直径比我小臂还长的披萨,脸大的牛排……分量是国内的一倍,价格只有国内的三分之一,食物太过容易获得和便宜,加上高糖高油确实有成瘾性,胖子就多咯。我们农场还有克氏原螯虾……也就是你们俗称的小龙虾,夏天克氏原螯虾丰收的季节,我们用水桶来装,放黄油、玉米一起焖煮,味道也不错……只不过,如果有得换,当时我宁愿用牛排换了今天晚上的清炖走地鸡和三酸炒鸡杂。用酸瓜、酸菜、酸豆角三种腌菜混杂一起,爷爷亲自下厨大火猛兜新鲜宰杀鸡杂,看起来简单粗暴,其实意外的好吃。好像……我的舌头和胃,天生适应这种味道似的。” 远处传来《新闻联播》的版头音乐,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村道上的路灯次第亮起,不多,但有,昏昏黄黄的,林小麦说:“大概因为你是华人?对某些味道的喜好,其实是写在基因里的,不是一两代人能够改变的……就好比我和我妹妹,在城里长大的。但每当小时候来到这北艮村啊,就跟野狗归山一样。村口大榕树后面那棵苦楝树,蹭蹭蹭的往上爬。爬上去了不会下来,吓得坐在树顶上哭,还是妹妹去叫了爸爸来救我……还好就这样我爸也没舍得打我,就说了我两句了事。这小孩子爱玩爱闹的天性,也是压不住的。” 女孩的眼睛闪着盈盈的光,似乎含了泪,但一眨眼,那泪光就不见了,仿佛幻觉。麦希明凝视着她,轻声道:“你经常来这儿?” 摇了摇头,林小麦说:“哪儿呢。统共也没几次,家里开着档口……手停口停啊。我爸爸早上三点就要起床煲牛腩、熬汤底啦。至于我们姐妹两个,从懂事开始就在店里帮忙,一开始是剥个蒜啊,收个碗什么的,后来大一些了,就好多了,收银、打荷、地厘……什么都做。就算有帮工,怎么及的上自己人放心?一年到头,刨去过年年三十到年初五,再就是清明重阳,这些时节不开店的话都有正经事忙碌的,别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开档。就是因为一家人一起出门休闲玩乐的机会很少,才印象特别深刻嘛。” 麦希明说:“放心,在立行集团工作的话,我会给你足够假期的。” 林小麦双手合十胸前,很是夸张地鞠了个躬:“谢谢老板!” 麦希明扭转脸,看着繁星渐渐现的苍穹,说:“我们那边比较注重社会实践,有很多机会出外。嗯,有一些州,还允许打猎,我的枪法不错。猎过兔子,猎过野羊,有一次最危险,竟然被我遇到了响尾蛇,要不是同行有人带着护身叉子及时把蛇叉开,我这会儿就没能站在你面前了!” 原以为林小麦会害怕,没想到她一拍手,笑嘻嘻道:“就在这村那头,住了个蛇王,是蛇的克星。我小时候亲眼看过,一米长一条又凶又粗的过山峰,他拿一根树杈子叉了七寸,脚踩七星步,手指疾出如闪电,抓住七寸用力一抖,那蛇就直接死了。” “死了?”麦希明惊讶。 林小麦说:“是啊,死了……后来我才知道,原因是蛇只有一条骨头,他那一抖叫做‘卸骨手’,把整条蛇的骨头从关节处寸寸震断,那蛇自然难逃活命。他一辈子跟蛇打交道,后来大家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都管他叫梁蛇王。名声传开去之后,城里的爬行动物研究所慕名而来,聘请他做了特别专家,去协助搞科研去了,也算是……野路子登堂入室。” 狗叫声,从远而近,一道手电筒的光划破夜色而来,梁伯披着外套叼着烟从外面巡完场回来,径直绕到后院去了,麦希明看了看手腕上的名表:“爷爷是不是要去看黄金脆瓜腌制的情况?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林小麦正在犹豫,却见梁伯很快又折返了,走向屋子,边走边扬起头朝着他们的方向叫:“猪灵狗性万物有灵,别惊动了金房里的东西。明天还要早起呢,赶紧早点睡觉!” 第50章 百岁大宴,盆菜为贺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整,村道上的人明显多了,穿得齐齐整整,脸上喜气洋洋,呼朋唤友地往外而去。放下手里的筷子,麦希明道:“竟然邀请了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那位寿星的亲戚吗?” 林小麦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消食,说:“我也不清楚,我们这边几条村子听说都是明朝年间在西江上游逃荒来的,绕着北艮山和跃龙沟,乃至西江河沿岸开枝散叶繁衍至今,按理说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 梁伯早早吃完了,正在捣鼓一堆包着红纸的礼物。麦希明说:“现在离昨天入瓮刚好二十个小时,是不是应该去取黄金脆瓜了?嗯……从三天压缩到二十四小时,应该还差四个小时来着。” 指了指梁伯脚底下的几个透明玻璃器皿,林小麦说:“看样子,昨晚半夜就已经起了坛了。那会儿我们都在睡觉,爷爷自个儿去捣鼓好的。” 麦希明一愣:“不是说悉数传给你的么?看来……爷爷还是留了一手啊。在没有标准化制式和充分保障的情况下,老传统这种留一手的思想情有可原。遗憾的是,好多好东西绝活儿就这么你留一手我留一手的,逐渐在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林小麦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讪讪地扭过脸,说:“反正……老板你只是想要尝味道。现在很快就可以尝到了,目的已经达到,不就行了吗?” 热热闹闹,敲锣打鼓舞狮子,离龙石村酒堂还老远,主干道上就摆出了大红吹气拱门,上书“祝贺白三元老先生百岁大寿”一行大黄字,简单粗暴醒目。林小麦缠着梁伯,把自己和麦希明带到了后厨。梁伯让麦希明和小麦帮自己捧着玻璃翁,自己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子,边走边说:“村子里摆酒,不兴去什么茶楼酒肆,都是在酒堂摆。请了大厨带了班底来做,主家出材料酒水,既保证真材实料,又确保火候刀工味道,不至于糟蹋了好东西。还能让村子里的亲戚朋友就近落脚……龙石村的酒堂已经翻修了好多次了,从光绪爷那会儿到现在,一直大格局没怎么变。现在是年中,还不算兴旺,到了年底婚嫁旺季,得提前一两个月排期哩!” 进了厨房,传统的高墙大瓦显得房子格外通透,十来个白衣大厨忙而不乱。眼看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厨师手脚利索地把一条大石斑起出鱼排来,大胆落刀细心摆盘。打荷师父在旁动作迅速地把垫底辟腥的葱丝姜丝均匀放在白瓷盆中,待得鱼排备齐层层叠叠十个碟子放进大蒸笼里,异常顺手地调好了厨房闹钟,准确定好时间。麦希明微微点头,道:“地方是老的,烹饪方式却现代。如今乡村大厨也这么高水平了么?” 林小麦还在往前走,朝着他看的方向瞥了一眼,笑吟吟道:“老板,你刚才没听说么?这些也都是正经大厨,有执照有证的,当然有纹有路咯。我听老人家说,其实厨子这一行当在以前就有一门专门上门做宴席的,叫做‘行脚厨’。行脚厨不专门受雇某个酒楼,也不专门受雇某个人家当私厨,而是自立门户。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这么当门立户的行脚厨,往往还有几手绝活儿,或精切脍,或会炖煮,或专一会煲汤。哪家要设宴了,提前带了帖子前往商议,到了日子,行脚厨就带了徒儿挑了担子来了——他们的担子里,就是独家秘制的调料。概不外传,甚至还要等主家吃完了,他们的徒儿还会回收了泔水,拌上香灰,不教外人把师门绝活学了去。” 麦希明说:“这又是为什么?我从前也看一些国内传出去的古文献,厨子和主人之间,也有推心置腹的。比如说着名的袁枚先生,他雇佣了一个叫王小余的私人厨师,二人一起研究,创作出许多私房菜来,袁先生也并未藏私,尽数记录在《随园食单》中,流传后世。” 把手里的玻璃瓮交给迎上来的一名长得喜眉喜眼的大肚子中年厨师,林小麦捋了捋汗水打湿的头发,说:“老板,我也很希望可以多一点袁枚和王小余这样的美谈呢……” 她对面的师父举重若轻般,把一尺多高的玻璃瓮放到水泥灶台上,俯身细细审视一遍,赞道:“汁水晶莹皮色似金,生津止渴开胃消滞……特别是小孩子这个季节,湿毒积食,又不好胡乱用药的时候,炒一道紫苏小脆瓜,又香又开胃。自从几年前吃过一次之后,惦记到现在,他说不做了之后,我可惜了好久……” 跟在大肚子厨师后面,麦希明把自己手里用麻绳网兜穿着的两瓮也一左一右放了上来,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消息,说是梁伯出山了,昨儿用的40年极老盐赶急做的黄金脆瓜送来。开瓮之时,周围人都围拢了过来。梁伯亲自净手开封,一股极清的酸香味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传出来,清晰可辨。 趁着前排地利之便,麦希明拿出手机拍摄成品照片,连连点头:“没想到短短二十小时,就能做出如此完美的黄金脆瓜。只可惜错过了出水的时刻,没能准确掌握时间……” 林小麦扯了扯他,说:“老板,难得来一次盆菜宴,要不要参观一遍后厨?虽说鲍鱼必须提前72小时炖好,花胶也需要炖上一天两夜,烧鸭烤制时间倒是不长,个把小时就够了,想要达到皮光肉紧,前头的腌渍晾皮功夫,又不能马虎省略,怎么也得腌三晾五,才成了个样子……这些预备功夫,是来不及详细全程跟随了,只看个收尾归总功夫,也算是此行的意外收获?” 眼看着蒸鱼师父已掀开大蒸笼,白茫茫的水蒸气夹杂着鱼肉鲜香蒸腾冲上,麦希明说:“嗯,按照你这么说,其实所谓的盆菜,就是把所有熟成的食物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味道上是如何做到和谐统一?” 烟火缭绕,人声鼎沸,酒堂外面宾客们已陆续来到,高朋满座,有人打牌有人打游戏,热闹非凡。麦希明看了一眼两个老人带着三名子女,背后拖着由矮到高五个小孩鱼贯而入,跟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寿星公笑着打招呼的一个大家庭,忽然自己就找到答案:“好热闹的场景……在国外,也只有在唐人街春节或者犹太人安息日才能见到这样拖家带口的大家庭。我这些日子来,也见识了不少意头菜、形意菜……或者,盆菜也有其中一种意义?” 林小麦一拍手:“老板好聪明……盆菜按照档次高低不等,最少八道,最多十八道菜,除了汤和伴碟,一桌俱全。图的就是个团圆美满,兄弟姐妹一条心。当然……味道很重要。盆菜堆叠不是乱来的,讲究先素后荤,先平后贵,就用今天的来说,总共十六道菜,最底下是‘四方来贺’:焖煮好的支竹、萝卜、西兰花、十字花菇;中间层是‘五岳朝天’:发财就手、发起猪皮、门鳝干、脆炸虾球、鱿花;第三层是‘大四喜’:溏心鲍鱼、葱烧海参、红烧裙翅、东海黄鱼肚;最后一层是‘大三元’:白切鸡、清蒸石斑、明炉烧鸭,一共分四层,应合四季福寿绵绵不尽的祝福。” 安置好了咸酸的梁伯站在对角线一处白色小瓷砖贴面的料理台旁对二人招手,林小麦快步走过去,只见一名带着白帽子的师父正在看两名打荷忙碌,梁伯说:“这是我四侄阿敏,如今专门做盆菜,这次盆菜宴的统筹大将军就是他了,现在师傅们开始摆盆归置,他开始料理盆菜酱汁。大妹,爷爷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回来,还要带着这位大老板。想来你们是想要做什么大事……就带你来看看。我已经跟阿敏说了,能拍照能录像。” 跟对着他们和气微笑的阿敏拱了拱手,麦希明说:“酱汁在西餐里,也会被称为一道菜的灵魂。调理不容易,在某些米其林餐厅里,哪怕是主厨外出做客座厨师,也是把调理好的酱汁采用技术手段密封急冻,带去作客的餐厅……这么大刺刺地给我们看,没问题么?” 不等梁伯说话,梁敏大大方方地亮出四颗牙齿笑:“听先生说话,就是餐饮行的行家……不过应是精通西厨?我们中餐来说,酱汁也是很重要,所谓的‘鱼淡肉咸,烧腊配酸甜’,蒸鱼的调味要淡,炒肉的芡汁要咸,烧鹅烧鸭,少不了一味酸梅酱,腊肉腊肠,离不开一碟甜酱油……至于这一盆盆菜,要使十六道风味各异的佳肴最终混为一味,就要我烧制的这味‘和味芡’了。不过更重要的,是以艺会友,货遇识家。” 麦希明闻言耸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林小麦连连点头,说:“我也早就听说过,盆菜最后关键,是加一勺酱汁拉力画龙点睛。今天是饱了口福的同时也要饱口福了,爷爷说得没错,我这是有食神啊!” 看着双手合十在胸前连连对空气拜拜的她,麦希明淡淡一句:“迷信。” 不气不恼,嘻嘻一笑,林小麦说:“老板,看看这边准备的是什么?那煲高汤好香海的味道,火候已经到了……是海藻和青红萝卜一起熬的素汤,此外还有……百菇粉?” 正从汤锅里往外捞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料包,梁敏闻言抬头笑道:“是林叔叔家的大妹吗?好久不见了啊,出落得这么漂亮了!不愧是林叔叔教出来的女儿,鼻子就是灵,对,这是百菇粉……说是一百种,其实夸张了,我这个菌菇包是专门跑了菌菇王国云南去,用那里的冬菇、松茸、虫草花、竹笙王、牛肝菌、干巴菌,统共三十八种食用菌,炮制晒干用破壁机打成粉,代替味精来进行提鲜调味。这些菌里,有一些带了微毒,比如说牛肝菌,要经过去毒处理;有一些鲜味内藏,比如说干巴菌,要经过处理提鲜……最后才得到一坛百菇粉,用一次性的无纺布袋线装封好,专门上门宴席服务的时候用。” 林小麦笑得眼睛弯弯,赞道:“咦,果然很方便……我以为还得像从前那样,大把大把调料往里面撒呢……嗯,当时见湖叔叔的婚宴,就是这样的。果然年代不一样了,这样提鲜比味精强多了,还健康很多……” 只见梁敏尝味首肯过后,打荷师父便即捞出汤锅底料,随即投入晒得精干的柴鱼花,沸腾不休的高汤顿时归于平静,梁敏也不说话了,集中精神在照料高汤上。麦希明道:“这些高汤,就是调理酱汁的底味么,看样子……是鲜味汁?” 梁敏咧嘴一笑,说:“鲜味是鲜味,不过,眼前这锅急就章的鲜汤不过是配角而已。主角是它……大妹,你看看今天我们一共有多少盆盆菜上桌?” 这时候诸事咸备,所有备好的材料集中到一张拼起来的长方大案前,直径逾尺簇新敞口大盆整整齐齐地列在大案上,那盆身上斑斓不失浑厚的窑变一看就知道出自石湾名家‘潘高良’家族之手。师傅们一起上阵,忙而不乱地流水价把道道菜肴井然有序排好。林小麦伸长脖子看了半天,眼珠子转了两转就算清楚了:“一行五盆,一共二十行,这不是刚好一百桌,一百盆么?咦……这儿,为什么多了一盆,而且,所有师父似乎约好了一样,优先摆好了这一盆……” 一声“起”,第一百零一盆盆菜被提到小推车上,径直推到梁敏跟前来。早就生好了炉火,梁敏手下两名打荷师父把盆菜搬到了炉子上,麦希明看得清楚,讶然道:“这多出来的一盆盆菜,盆身看起来已有岁月痕迹,盆口有螺旋状扣纹,盆底有活门,倒好像是……特意设计过一样?” 梁敏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识货,识货。没错,这个盆是我们这一流派的盆菜中的传统工具,名叫‘和味盆’。盆菜有许多流派,既有流传最广泛的‘原味派’,即无汁无酱,百味合一,从上吃到下,越吃越鲜美,滋味百变;有沿海地区的‘海味派’,即连鸡鸭都舍去不要,全盆皆水生海珍,顶多加鹅掌鸭翅做代表,生猛新鲜,名贵无比;还有一种,就是我们山区穷人家后来发展出来的‘和味派’。越往西江上游,山越多,越险峻,山里缺盐少物,一年到头合族吃一顿盆菜,我们的盆菜不算咸酸、不放叶子菜,皆因这两样东西山里俯拾皆是,不够资格入盆。同时需要盆菜够味杀食,于是加上了汁酱。把多出的一盆‘母菜’温火加热流出酱来,和高汤混在一起,再加上这一包老汁,各取三分之一的分量,浇入盆菜中,取原酱原味,咸鲜重口……渐渐地约定俗成,形成我们这一片山区的独特味道。” 一边说,梁敏打开了面前一个竹篮子,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螺口密封小瓷罐,倒出瓷罐里几乎稠结成块的原酱汁。打荷师父打开和味盆盆底活门,酱汁沿着巧妙设计过的浅槽缓缓滴落早就准备好的器皿中,装了三分之二,麦希明看着梁敏把其中一部分新酱汁留起,再依法子混合调理酱汁,说:“这是老卤汁的路子,用老酱里的发酵物吊出鲜来……滋味确然是极好的。只怕不太健康?到底是百岁老人的寿宴,老人多,小孩多,都是肠胃俱弱的人群……这么吃没关系么?” 很是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林小麦腮帮子鼓鼓的成了小包子,不假思索反驳:“老板,脱离剂量说毒性的那都是耍流氓好不啦……你没听敏哥说么,从前一年到头还得年景好的时候才合族聚餐吃一顿盆菜,现在年景好了,盆菜宴也是村里大事才摆的,一年吃不了多少回,能损害得了多少?” 林小麦又说:“我们国内的九年义务教育里,都有一门基础课,教我们如何客观地、整体地看待事物,告诉我们片面地看待一件事,是会出毛病的……就好比国外的素食主义人造肉的理论,抓住一个点来做文章。说吃肉增加碳排放啥的,实际上,人造肉是用大豆蛋白和干细胞合成出来的,如果都吃人造肉,那是不是要平掉一片地来建工厂?建了工厂是不是得生产?干细胞属于生物工程,那是妥妥的重污染大排放啊,就我们那旮旯十年前有个味精公司,晚上生产线一开的时候,生物制剂的异味飘得半个新区都是,后来才被整治了……这些是不是比牛羊们放个屁,污染更大?但这些,人造肉生产商们闭口不谈哦,这就是明显的以点带面,能骗得了某些人,骗不了我们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接班人……” 麦希明听得一愣一愣的,挠挠脸颊,微微点头:“你这么说倒是还有几分道理……” 梁敏在旁边边听边乐,笑着说:“大妹可是大姐头,小时候到村里小住,第一天跟在我身后观察情况,第二天融入野孩子堆,第三天就成了孩子头……靓仔,我看你斯斯文文,读书可能比她好,讲道理不一定能赢过她,何况还跟你这喝洋墨水的讲唯物主义……噗……对不起,我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行,撇开剂量不谈毒性,今天专心尝味道就好。那边盆菜已全部就位了,去点睛加汁喽。” 宛如醒狮点睛一般,诸位布置完毕了的大厨垂手肃立,等待梁敏捧着和味汁到场。一百盆已经列装好的盆菜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如沙场点兵,远远看过去,端的是气势非凡。负责“点青”的师傅是最后停手的——把一小撮香菜芹末葱青点在盆菜最顶上,和味汁分作四大碗,由四名大厨分列浇入盆中,团团一圈。那些盆菜因了那一点青绿和一圈带金属色泽的厚重酱汁,睡醒了似的焕发出勃勃生机来。 梁伯轻轻打了个响指,示意正忙于拍摄的麦希明和林小麦回到自己这边来,说:“走,我们要回座了。我坐在寿星旁边的那一席上,你们两个是外来贵宾,跟我坐一起。可不能让老太公看到我们开饭了还不在位置上……” 林小麦和麦希明一听,忙跟在梁伯身后往酒堂里撤退。 他们身后,站在扎了红绸布的小锣旁边,梁敏扬起鼓槌用力击打,铿锵有力余音袅袅,梁敏扬声吆喝:“上盆菜——开席——” 喜庆的祝寿民乐在酒堂临时装上的大音箱里循环播放,听到那一声锣响,原本窜台子闲聊的、嗑瓜子的、打牌的、合影的、联机打游戏的……就跟听到上课铃响的中学生们似的,纷纷回到自己桌上,就连围着老寿星唠嗑叙旧的几个老叔伯婶婆们,也被各自晚辈子孙搀扶着规劝着,恋恋不舍地归了位。 麦希明坐在一圈白发苍苍的耆英中间,细致周全地执足了斟茶倒水分纸巾等等默认成规的晚辈功夫,林小麦想要帮他,被他按下来了:“女士请坐,交给男士来服务。” 扎着红绸子的盆菜上了桌子,祝寿乐大作,酒堂内气氛热烈高涨,按照规矩,寿星剪彩。已经一百岁的白三元老爷子短发如银,方面无须,双目有神精神矍铄,首先用小剪刀剪断了围着菜盆的红绸子,再亲自夹起一块鲍鱼,一块鸡腿,一块猪手,凑齐了海陆空福禄寿三星。 麦希明很是羡慕向往地看着啃猪手的白三元老太公,低声道:“这位老人家一百岁了,还能吃猪手,那牙口也真的是好……要是放在我们那边,他今天过生日,电视台和媒体都得蜂拥而至,轮番报道,全镇庆祝,做成大新闻。这边却好像合族大联欢一般,果真是大不一样……” 第51章 提前出瓮,别有深意 林小麦给他夹了一块焦化猪皮,杏眼笑得弯弯的,“国外媒体私营,蚊子腿大小的事儿都喜欢拿来做文章……我们国人一向低调。寿宴嘛,跟自己的族人子孙一起庆祝,正儿八经儿孙满堂,那不就很好?来,老板,鲍参翅肚你不缺,来尝尝我们的土法焦化猪皮,我刚才瞅着那位大厨除了用传统法子油炸之外,重新入盆之前,还用高温吹风筒再吹了一遍,吹得猪皮再次起泡,保证了猪皮松脆,想必口感不错。” 投桃报李地,麦希明为林小麦夹了一块石斑鱼柳,说:“那你尝尝这石斑鱼柳……师父刀工好,下刀如神,鱼眼鼓起清澈透明,那鱼看着就新鲜。不过最好的石斑鱼,要数那种沿着海边礁石矶钓上来,不超过一尺长的小石斑……能够片出鱼柳的大石斑鱼,有时候肉质稍嫌粗糙。等有机会了,我们去寻那种小石斑吃。用风筒来吹猪皮,这是分子料理的手法了啊……” 听到“分子料理”四个字,林小麦忍俊不禁:“你是老板,说怎样就怎样啦。但是分子料理什么的,言重了?最多也就是用点儿新工具而已?” 她轻声细语中,麦希明已品尝过了猪皮,连连点头:“入口咯嘣脆,保持得松化口感。现代盆菜的科技含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啊……哈,分子料理,不过是个术语罢了,难道真的能够改变食物分子结构么?在工科实验室里,一个原子显微镜造价多少……一个分子级的设备,又造价多少?哪怕真的用来做吃的,如何能达到高楼殿堂的场面?所以啊,许多分子料理,不过讲究个创意、混搭、改变食物口感、材质……不闹噱头,就算是有良心了。这一道炸猪皮,先炸后吹,在原已油炸疏松的真皮层外面,再以风筒吹出无数细微泡泡,大口嚼松化小口闷溶于舌尖,就有点儿分子料理那意思了。” “在国外,用风筒处置带皮食材的手法其实相当普遍。比如说嫩嫩的鸽子肉,为了保持鸽子肉柔嫩的口感和丰富味道层次,就有人用风筒去烘吹鸽胸肉外皮,来达到一种皮脆肉嫩的效果,再搭配酱汁,相当美味。猪皮在盆菜里相对比较中间的位置……如果我猜得没错,一会儿这些疏松多孔的皮介质吸收了酱汁,又会变成另一种口感了,对?” 莫说是林小麦,席面上一桌宾客也听得入了迷。两人你谦我让,吃得正开心,同桌正对面的一个戴着小孩围兜的老人忽然闹起脾气来:“啧,不好吃,不吃!又说带我吃好的……净给我没味道的东西。三哥过生日,你们就给我吃这些……” 旁边一位比林小麦略大几岁,看起来是孙女辈的年轻女子不气不恼,用哄小孩的脾气说:“奶奶听话乖,这东西还没够火候,一会儿就有味道啦。要不然我们先吃个酸味来开开胃好不好?梁伯亲手做过来的咸酸啊,好久没有吃到啦,你尝尝是不是跟你年轻时吃过那些味道一样?” 嘴里不停歇地哄劝着,语气格外温柔,歉意的眼光盈盈一圈,洒满了全桌人,倒是让大家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很谅解。好些人就出声帮着女子劝那老人了,乱糟糟的说话声中,女子夹了一筷切得薄如纸,色如金,清香扑鼻的黄金脆瓜,喂到老人口中。老人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咂了几下,才笑了:“唔……是这个味道没错了。梁四仔的咸酸做得是真的好吃,大人小孩都喜欢,真的好好味啊……” 耳听见旁边一人低声说:“七婶也九十五了,虽然眼蒙耳朵背,走路都要扶拐棍,但心水清记性好,几十年前的旧事都记得……唯独这样,特别难伺候哩。幸亏小孙女孝顺,前前后后跟着伺候,每天打理完镇上的生意就开车回村里陪奶奶,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麦希明听在耳中,不禁扭过脸,压低声音问林小麦:“这条村的人是有什么长寿诀窍么?普遍都能活到九十岁以上?那位阿婆都九十五了,怎么还给她吃腌瓜这种亚硝酸盐含量高的东西?不太合适……” 林小麦摇头:“老板,讲饮讲食我就会,营养养生我外行。再说了……抛开剂量谈毒性,那就是耍流氓啊。如果把菜式都分割成营养成分,那不如干吞维生素?可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人生乐趣呢?尤其是在咱大吃货国度……好吃就完了。极端点儿说句,这边还有民谚,‘有烟有酒,活到九十九’呢……来,尝一尝黄金脆瓜?这道菜可是有老板你的辛勤汗水在里面的哦,虽然用了急就章的权宜法子,我看那色泽闻着那味道,倒是差不离的。” 且不必形容那色泽卖相如何,脆瓜一入碟,麦希明就愣住了:“这脆瓜……” 咽下口中的溏心鲍鱼,梁伯似乎早就料到他想要问什么,说:“我们这边吃盆菜口味腻重,用来醒味开胃的咸酸就得留三分生性。所以昨晚半夜提前出瓮。一会儿我们吃完宴席回去出瓮的黄金脆瓜,就是刚刚好了。” 梁伯笑容坦诚真挚,倒是让麦希明颇为尴尬,不由得揉了揉鼻尖,为了掩饰尴尬,吃了一大口脆瓜,酸酸甜甜凉凉,上头得很。林小麦看在眼里,莞尔一笑,说:“要说真的留一手绝活儿,这还真的就是绝活儿。大酒楼、高等私房料理能够不惜工本创新研究,精益求精各式蹊跷菜、精致菜、创意菜。而我们街头食肆、乡邻生意,就得讲究个人心周到,体贴人情。比如说,爷爷这一手提前出瓮留三分生;哪怕是我们家档口,那个熟客喜欢咸,那个熟客爱吃辣,我爸爸心里也有杆秤。就好比上次你见过的那个莫叔,他有个侄女从小在我们店里吃到大的,最喜欢吃牛杂汤河粉,胃口又跟小鸟似的……莫叔第一次带她来,就跟我爸爸打商量,付大份的钱,但粉下少一半,牛杂多放一倍,就这么着吃了十年,后来那小姑娘有次跟同学打赌,说正常人家的大份牛杂粉就是她从小吃的那样,西洋镜才算拆穿,闹了个不大不小一乐子……” 就在麦希明跟林小麦从北艮村带着土特产,做好了记录往回赶的时候,洋城里,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 星期天,大概因为狂欢了一个周末的关系,街道上人烟透着稀疏,行人懒懒散散的。 穿了一条贴身连衣短裙,显得青春逼人的林佳茵站在街口老位置上,如期等到了程子华那辆车。仍旧绅士风度地为她打开车门,依然上了车就递给她一张卡片,只不过,这次上面列着四个署名。 林佳茵一看,吐了个槽:“四个署名,啊哈,所以谁是福尔摩斯,谁是华生……” 被程子华看了一眼,玩笑戛然而止,程子华很认真地说:“洋城如今现存四个最老字号做正餐大席的饭店,我给你四个晚上,带我完成它。” 把玩着那张散发着香味的小卡片,林佳茵小嘴边犹带笑意,说:“不用四个晚上,我一晚上完成这个kpi都行。” 程子华脑门上好像用章子凿了“我才不信”四个字,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透着审视:“上次吃到了一家违法餐厅,是我失策了。但这几家餐厅都是老牌子大饭店,号称用最平凡的食材就能做出真本味,每家都有招牌菜的。一晚上吃过这四家店?你这牛皮吹得有点大哦?” 伸手指点着卡片上的餐馆名称,林佳茵却是连连摇头:“这四家店的主厨都是同一个人,洋城出了名的一肩挑四方,所以名字都快没人记得了,都叫他担山文,或者叫大只文。要是他亲手料理出来的餐品,那倒是当真有几分火候。可现在他当了主厨,又是一人看四家店,哪还有太多机会亲自上手做菜?” 皱了皱眉头,程子华疑惑地应道:“不是?即使是主厨不动手,身边带着的二厨肯定也有主厨七八分功夫,否则主厨也不会敢于放手。只要不是吹毛求疵,那做出来的餐品应该也算得上能跻身美食行列了。” 耸了耸肩膀,林佳茵调节了一下安全带,让自己在副驾驶上坐得更加舒适了一些:“眼见为虚,尝过才真——就按照由远及近的方式来,免得浪费时间走回头路,鼎尚天汤,出发!” 发动了车子,程子华似笑非笑地从后视镜中看了看林佳茵:“我有个小问题——我们俩谁是老板来着?” 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林佳茵顿时端正了脸色:“作为一个认真且尽力的员工,我建议老板先从鼎尚天汤开始尝试。” 时值周末,洋城的堵车自然会耽误些许时间。当程子华驾车来到鼎尚天汤门前时,泊车的门童立刻飞快应了上来。扫了一眼酒店门前挤得满满当当的停车场,程子华笑着将车钥匙交给了门童:“就看这生意火爆的程度,这家店的菜就错不了。” 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林佳茵跟随着程子华走进了餐厅,在预订好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扫视着人声鼎沸的餐厅内觥筹交错的场面,再看看在餐桌间穿梭往来为食客服务的服务员彬彬有礼的模样,程子华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忙而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服务人员年龄也都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显然也是经过了专门挑选的。连服务细节上都舍得下本钱的餐厅,其他方面应该也不会差了。” 依旧笑而不语,林佳茵伸手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转眼看向了程子华:“老板,是你点菜,还是” 轻轻抚平了坐下时衣服上出现的细微皱褶,程子华很是绅士的伸手比划了个请便的手势:“给你个机会,让你找找这餐厅里的错处?” 低笑一声,林佳茵低头看向了菜单:“老板,我可真没打算吹毛求疵,只是要优中选优——比如说,这个‘是担’菜,看起来就不错,还有来个豆豉鲮鱼炒薯苗。既然是‘鼎尚天汤’嘛,自然要喝汤了,四月湿五月毒,来一鼎祛湿解毒的鸡骨草炖猪横利,再来一个去肾湿的猪小肚煲二黑。” 小嘴叭叭,连珠炮地点完,合上菜谱交还还服务员,旁边拿着菜单的服务员还有些愣神,脸上保持职业笑容:“美女……就这些菜么?两个人吃似乎不够啊?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当造新菜?有新鲜现到的河虾、海边徒手现采的辣螺,还有从山区专门农场运来的正宗乌鬃鹅……都是如今当时令的好菜。美容养颜又好吃呢。” 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林佳茵礼貌拒绝:“不用了,就这几样就够啦。” 看着服务员下了单转身离开,程子华说:“是担……粤语‘随便’的意思,因谐音的缘故,在某些新派餐厅甚至干脆就是个豆豉炒蛋。讲究一些的地方就会做个混炒……嗯,此其一。豆豉鲮鱼炒番薯叶,虽说这季节番薯叶新上市,鲜嫩好吃,但实在说不上什么贵价细菜,普通主妇发挥得好了,也能炒得鲜软好吃……此其二。你点这两道菜,是要给我省钱么?不用客气啊……” 林佳茵还没说话,服务员再度来到桌边,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里面陈列了六道精致餐前小食,“请问两位需要一点餐前小吃么?” 林佳茵一扫,黑水晶般的眼眸落到那碟凉拌水晶鱼皮上,忽然亮光一闪:“要,就要那道鱼皮就行了,别的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留下了鱼皮,转而去服务别的桌子。程子华看着林佳茵用筷子灵活地把鱼皮卷起一颗搭配的花生米,并一根香菜,夹到他的碗里。她自己也依样画葫芦,搭配一套送入口中,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嘴角边笑意渐浓:“唔,好吃。鱼皮是好鲮鱼皮,薄韧如纸,做得地道……老板,你快点尝尝看,不然一会儿香菜梗被辣醋汁泡软了,就不爽口了,搭配起鱼皮不免失色……来来,大口吃,一口吃下去,鱼皮就得这样吃……” 第52章 火候不对,汤里出错 闻见对面小女生语气很是柔软耐心,还带着点儿哄小孩的味道,程子华很不自在地闪了闪眼睛,把鱼皮依言夹了吃掉:“鱼皮卷花生,再加新鲜香菜,这是为了丰富口感层次。辣醋里也是加入了一点点的山葵,形成了复合的辣味,小小一道开胃前菜如此用心,后面的主角肯定错不了。林佳茵,要不然现在就补点两道大菜?你不用太多考虑kpi的问题,我有足够时间给你完成任务……the faster you want to be,the slower you will be……” 林佳茵说:“老板,既然我收了你酬劳,就要对得起我份人工啊。不是说了优中取优么,刚才那小菜里,就是鱼皮比较有技术含量。要片出好的鲮鱼皮,除了需要经年的师父刀工到家之外,讲究的还有鱼要鲜活,取山泉活水里长大,一尺到一尺半的泰鲮最佳,鱼捕获之后,要放不超过5c的低温水中,让它净身吐沙,皮紧鳞收。制作的时候,就不需要再冰镇,直接手快切皮,放入沸水中四起四落即可上桌,而且必须新鲜现做,才能入口。你跟那泊车仔交涉的时候,我看了看海鲜池,海鲜池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专门用冷水养了半池鲮鱼,温度就在池子壁上显示着……等服务生端碟上来,就知道那水晶鱼皮的来龙去脉了,这才放心点给你吃。至于别的酸辣萝卜、卤水花生、盐焗凤爪等物。冬令萝卜胜人参,现在是初夏,不适合吃;盐焗凤爪一定是外头大工场进货;卤水花生是很不错的,如果是平时倒能够一尝,不过那一碟子里我看到有四粒八角,就放过量了,味道想来很香,但和一会儿我们要喝的汤给冲了。至于拍黄瓜和酸辣木耳……你喜欢么?” 很仔细地思量过林佳茵的话,程子华果然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还是更喜欢保持味蕾的灵醒鲜活,捕捉幽微的味道变化。按照你这般说,鱼皮的制作倒是有一套像模像样的制式化流程了,嗯,这是一种进步……我知道在阿尔卑斯山下面也有雪山水养殖的渔场,那个家族已经经营了一百多年了,采用的纯天然养鱼方法,截取溪流筑坝养鱼,因为严格的环保法规,也就不能用饲料喂养,养出来的淡水鳟鱼肉质紧致鲜美异常……他们的原材料供应给多个国家的高级餐厅……很好。但是,我其实是给你机会找错处,你倒是找了个亮点出来,算是离题了么?” 把短发统统拢在耳后,林佳茵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倒是希望能找不出错处呢,遗憾这个可能性——极小。当然啦,能够在洋城这种餐饮养蛊之地打出名气,怎么也得有两道刷子的,担山文也不能坏了自己的招牌啊。这边的名字叫‘鼎尚天汤’,自然是取他煲汤绝活了。看这个客流情况,相信等待时间不会太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好像已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这次程子华没有再强调谁是老板的话。很快,两味汤端了上来,都用考究小鼎装着,鼎上有盖,盖上镂刻了汤品名字。放在程子华面前的小鼎,上面古体篆文“猪小肚煲二黑”;放在林佳茵面前的是“鸡骨草煲猪横脷”。 服务生打开鼎盖,里面是甜白瓷盖盅内胆,程子华问服务员要了两个小碗,对林佳茵说:“雨露均沾,我们分着来尝味?” 林佳茵欣然道:“正有此意。有两种汤的话……那就根据老规矩,先淡后浓,先清后浊的顺序?老板,请喝猪横利汤。” 她拿起公勺,想给程子华盛汤,却被程子华抢先对服务员说:“麻烦帮我们分一分汤。” 一边等服务员忙活,程子华一边把搭配汤渣沾味的炮制熟酱油和胡椒粉放到桌子一角去。一人份的炖盅,分到两个小碗里,正好一人一口的分量,林佳茵吸吸鼻子,看了看,说:“汤色清如水,香味有还无,药味淡,肉味浓,比例恰恰好。唔,江湖八卦,担山文出身贫穷,十三岁出门走街头卖黑盒饭,十四岁正式入门学厨,偏生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大得能包人,为了精进厨艺,十七八岁骑了一辆男装摩托遍访名师……相当于游学……他的汤不止是广东的特色手法,还汇集了某些北派手段,博采众长,所以能得符合近年外地人渐多的洋城食客口味。看这个汤色,应是用肉蓉打过淘澄的,我倒是希望能够打一番自己的脸了……” 按照规矩,服务员分了汤,仍旧是取了一个小小碟子出来,把汤渣带了出来。鸡骨草煲过之后色若淡绿墨金,带一股难以笔墨形容的清香;猪横脷切厚片,软嫩适中,程子华用筷子轻轻夹开:“这么说来,又是一位红尘英雄了,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会有两把刷子……但也有个隐患,特别容易歪了路数,嗯,这个切猪横利的刀法,看起来就不大对劲?” 先喝了一口汤,品咂了下味道。林佳茵收起了嬉皮笑脸,拿起筷子去翻动猪横脷,“片片厚薄大小均匀,果然不对。这鼎炖汤有讲究,基本上是‘老带新’,一个大鼎里熬出底汤来,客人点了之后再以原汤分装小鼎加新料重新煲煮。大鼎里的汤需要厚实足料,取其火候老到。小鼎新料需要轻巧纤薄,取新鲜口感。为了达到最佳口感,小鼎内的汤料配比,应是三比二,老三新二,三块厚的两块薄的。但现在五块猪横利都是厚厚实实分量足,乍一看是用料十足,实际上……应是全部出自大鼎底汤兑了水至稀薄,再以肉蓉打清之后放小鼎速成。嗯,不能说是不行,就是味道上有了差别……不是行家吃不出来。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同样是吃蜂蜜,那就是采得百花成蜜后的百花精华,和喂了白砂糖给蜜蜂之后蜜蜂酿出来的蜂蜜的差别。” 把自己汤碗里的汤喝了两三口,碗就见了底,程子华微微颔首:“你说到点子上了,是这么个道道……来,试试这道猪小肚煲二黑。我有个问题想不懂,明明我们没有特别说明,为什么刚才服务员要把这道汤放我面前?就跟默认了似的?” 林佳茵忽然尴尬起来,转移开了视线,嘟哝道:“因为民间传说,这是补肾利湿的汤……特别适合男人喝……嗯,那时候我们街上七婶的老公做了个小手术,拆掉导尿管之后排尿不畅。七婶就专门跑菜市场去,让猪肉明给她多留两个猪小肚,回头用黑芝麻和黑豆这‘二黑’一起,加一点车前草,给七叔喝了。也就两天内功夫,七叔就尿出来了……效果显着哦。” 闻弦歌而知雅意,程子华也尴尬了,白净脸泛起淡淡粉色,假装不知道地说:“原来是这样。中医的书我也读过一些,说是黑色主北方,主水,所以能代表水,肾脏又是属于泌尿系统的……颜色、水、方位……苹果与橙也能扯上关系,也是绝了。算了算了,我们撇开不谈,只谈味道。猪小肚是要整个入鼎煲汤,等汤成之后,再剪开上桌,没办法再用老带新的法子来以大分小,这么一人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配料的呢……” 林佳茵这次抢了先机,用公筷把鼎内的汤料夹出来,两道小炒也上了桌了。抬起眼皮看一眼冒着热气的“是担”——辣椒豆豉炒鸡蛋,林佳茵小嘴露出淡淡笑意,“唔,不功不过,正好下饭。炒鸡蛋最要紧油多热锅,打发了的鸡蛋加上适量水,里头松软的空间能够吸收跟它体积一半的油,看这道‘是担’,是做到家了。 她用公筷略翻动了一下瓷碟子里的汤渣:“只可惜……‘猪小肚炖二黑’是不需要老带新,却火候不对,煮过了。嗯,老板,你有没有尝到一股水味?” 正在喝汤的程子华就忍不住有些呛到了,赶紧扯一张纸巾擦拭,模样就有些狼狈:“你你你……” 林佳茵说:“今天的汤煲过火了,发现不对,就加一点儿水重新糊上封皮纸再煲。这本来也是酒楼里常犯的错误,不算是什么大错。我建议老板就先不要继续喝汤了,把鱼皮和‘是担’吃完,我们留点儿肚子到下一家去?” 顾着聊天吃喝,也没留意到什么时候桌子旁边多了一道白衣身影,头上戴着高高白帽子,心口别了个名牌,正是“鼎尚天汤”饭店的二厨。林佳茵言笑晏晏,眼角余光看到多了个人,微讶噤声。 那名二厨态度却好,带着笑意上前道:“真的是不好意思了,打扰两位用餐了。刚才听两位一番品评有纹有路。关于火候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师父带入门修行在个人,本人学艺不精倒是给师门添了羞……这里再另送一道卤水拼盘给二位做补偿,请二位千万不要见怪。” 林佳茵客气地说:“师傅不用客气,我们这边也快吃完了,送菜就不必了……你放心,对于今晚的汤品问题,我们绝不会声张,也不会影响你们继续做生意,不过就吃到了嘴里,随口说几句罢了。既然师父如此虚心谨慎,想必也是听得进意见的,那么,今天这几句话,您不妨当做两位热心食客小小意见照直了提,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能够有所改进……也是我们食客的福气。老板,你说是?我们时间宝贵,还有下半场要赶呢……” 一边说,一边对着程子华挤挤眼睛,程子华闻歌知意地取出信用卡来递给服务员,“是的,我们下半场赶时间……买单。” 从饭店里出来,程子华对林佳茵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开车过来。” 林佳茵看着列表上第二个名字“蒸有煮意”,摆摆手道:“老板,不用麻烦。这家‘蒸有煮意’就在同个商圈,隔壁大厦,我们走空中连廊过去,十分钟就到。这一带的市政路是出了名望山跑死马,看着直线距离只有不到500米,开车搞不好得半个小时……要是遇上拥堵,就更花时间了。倒不如直接车停这儿,多交个几十块钱停车费就完事了!” 看了一眼林佳茵手机微信发给他的餐厅位置,再切换到地图看好了方位及距离,程子华耸了耸肩,“行,按你说的办……你在前面带路。” 林佳茵恭敬道:“是,老板,请跟我来,老板!” 声调吊得高高的,引起旁边正在步入饭店的客人侧视,程子华这才抬手看了看腕表:“我们刚才那一轮,才花了不到三十分钟?这还是饭市最旺的时分啊……我只预订了鼎尚天汤的座位,剩下的几家可没有预订哦。” 林佳茵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没关系,会有座位的。” 程子华说:“你不要告诉我,还能坐到后厨过道里加座啊……‘蒸有煮意’是新开三年的健康饮食门店,主打清蒸菜,真材实料加清淡烹调,讲求原味本味,生意火爆,就算你认识担山文,他也不一定在那个店里……” 打了个响指,林佳茵说:“老板,你说对了!所以我是刚才你买单的时候,用了排好软件已经在排号了,还好我们出发得早,第一家结束得也早,现在没多少人等位……等我们走过去,应该就快轮到我们了!” 程子华无语,眼镜片下依稀白光一闪,他加快脚步,跟上林佳茵。 轻快地走在繁华都市的空中连廊上,林佳茵陷入另一层思考:“其实我有个顾虑,担山文固然是全把式,一肩挑,但从刚才鼎尚天汤来看,他的徒弟似乎学到的本领有限……须知道做中厨,除了眼勤心灵手到之外,天赋其实也很重要。”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武侠小说里郭大侠那一身金手指的本领,最后教出来一堆草包徒弟……再不要脸的夸一句,同样跟着爸爸在店里帮了十几年忙,我姐姐确然已经有老爸七八成的火候功力了,区区在下却逊色得多……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万一这第二家……哇,你不要这样子瞪着我,我不说了……去试试……” 第53章 蒸有煮意,笋髓茄芯 走过纵横交错开满三角梅的空中连廊,越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也就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穿过了一栋大厦,背后又是一条独立房屋的街道,门前流水门后有树,程子华看到“蒸有煮意”的招牌,还有门口已经坐了两排的轮候人群,说:“这个城市倒是有意思,高楼大厦旁就是古董房子,翻新过倒是得别有情趣……嗯,我们是几号来着?” 显得颇不安全地边走路边低头看手机,林佳茵说:“毕竟建城两三千年了……老房子要都圈起来不住人,我们这地方就不用搞建设了……小桌13号……软件显示下一桌就到我们。” 也是时间恰好,两人来到没一会儿,门口叫号轮到他们。跟着咨客直入喧闹的大厅,来到刚收拾轮换好的桌子上落座,程子华看了一眼服务员送上来的菜单,主动拿过来说:“要不然这次我为女士服务到底?原汁原味的话,就应该点海鲜?” 林佳茵乐得清闲,笑道:“好啊。不过海鲜也讲季节,这个季节最好吃虾和螺,离第一波六月蟹还差着点时间。鱼的话,最好是淡水鱼,淡水鱼里,又以鳊鱼为先,鲮鱼也行。实在要吃咸水鱼的话,这个季节黄脚立最好,希望能够有好点儿的泥鯭……” 连珠脆的话音未落,程子华已把菜单递过来了:“来来来,菜单给你,你来点,如果按照你刚才列出来的那些菜,都吃了的话。今晚应该是去不成四个地方了……不过没关系,也提前完成了一半。我不会介意的。” 接过菜单,林佳茵对着程子华狡黠一笑:“老板,没事的话最好看看我们老祖宗的古书哦,比如说《三十六计》里的激将法……蒸有煮意,既有蒸,又有煮。囊括粤菜两大特色烹饪手法,三十六道散手前两道,也是应用最广泛的招牌两道散手,那么服务员,我就要一道蒸茄子,一道黄豆酱煮春菜。行了!” 眼看着林佳茵笑吟吟地合上菜谱,服务员原本在电子屏上飞快划拉,带着些迟疑地接过菜谱,问:“两位会不会点太少了?而且两样都是素菜……我们这边今天新到咸淡水交界的泥鯭鱼,要不要来一例咸酸菜煮泥鯭试试?如果是茹素的话,也有生蒸老百合或者冰心煮玉洁,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很养生的。” 林佳茵略一思索,说:“好,听你的,把黄豆酱煮春菜换成冰心玉洁。除此之外不变。就这么决定啦,请尽快上菜,谢谢。” 看着服务员改好了单子走人,看了一眼旁边又是泥鯭又是黄脚立吃得热闹的邻桌,程子华说:“如果是野生海钓的泥鯭,味道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们女孩子能不能接受,因为要钓最好的泥猛鱼,就得用小蟑螂……泥猛鱼是蟑螂天敌,一咬住就不松口。过去我和朋友在海边玩过,半个小时钓了满满一桶,也就巴掌大小,处理干净黑膜肚肠之后,不放一滴水直接进烧红的铁锅里焗熟,香味能飘回到海岸上……” 林佳茵也注意到了邻桌,很是赞成地点点头:“对呀。我看他们的黄脚立也是好东西,蒸了之后鱼鳍还根根往上,显然是活杀的,生猛。只是……烹煮海产,考验的是材料新鲜度,只要材料新鲜货源可靠,哪怕火候缺一点过一点,总有补救的法子。” 他们的对话引起邻桌注意,那边坐着的打扮得很时尚的港风年轻女孩就忍不住扭过脸来,好奇满满地问:“靓女,听你说得有纹有路的,你们是美食博主来探店么?按照你这么说,吃清蒸的东西,应该点什么比较好?” 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已对着他们半侧过身子,脸仍面另一个方位的服务员,林佳茵很友善地说:“不是不是,我们就是来吃饭而已。其实你们也很会点啊,两种鱼都是当时得令的……还有一道粉蒸排骨,这道是外来菜……但一张桌子上在,总得有个荤菜顶饿。杂粮拼盘也不错……美女也是识家啊!” 她没口子的夸赞声中,港风女孩渐渐眉开眼笑。程子华偏偏要说:“你好像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点两道素菜……以及,冰心玉洁是什么?” 和港风女孩坐一起的另个穿着职业套裙的中年斯文妇女,笑眯眯地说:“冰心玉洁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姑婆菜变过来的?” 港风女孩顿时好奇地问:“老师,姑婆不是已经没几个了么,自梳女老了之后,吃斋念佛,闭门度日……姑婆菜还能传下来啊?” 斯文女教师说:“姑婆有侄子侄孙的嘛。逢年过节,侄子侄孙来接姑婆回家过年,姑婆要不要下厨煮两道拿手斋菜奉神?分给晚辈们吃一吃?老师家从前就有个姑婆,下过南洋又回来了,很舍得给利是钱我们这些侄孙辈的……她会做一种印糍,加了香茅,就是南洋风味。上次老师也给你带过啊。” 摸摸下巴,眼睛朝左边滚了两滚,港风女孩记起来了,欢声笑道:“对哦……老师还教过我做呢,不过步骤太繁琐了,我就忘了。印糍的味道是记得的,用了粘米粉和糯米粉掺在一起,口感不是糯糯的,而是咬下去糯中带着爽脆,夹着白糖花生馅,加上艾草香茅的味道,特别好吃!” 女教师说:“我姑婆说,真正的姑婆菜是很讲究的……不但不能见肉,而且不能放葱姜蒜。但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吃五味?就想了许多吊鲜提味的代替法子来……咦,上菜了,我们的铜盆蒸鸡……哎呀,那可怎么办,太大份了,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道简单的清蒸菜,却上得很慢。眼见服务员给邻桌的师生俩端上一盘直径超过筷子场,热气腾腾的铜盘蒸鸡,林佳茵也不顾唐突,脱口而出:“这个鸡……选得不对啊?” 或许说得大声了一点,正在忙着给铜盘蒸鸡拍照且比心合影的师生俩,也都被惊动了。港风女孩倒也不生气,问:“美女,怎么个不对法?” 斯文女教师却是抿嘴一笑:“鸡肉大块,鸡爪骨粗,看看这儿有半个鸡头……嗯,鸡冠有肉而不厚不大,这是一只骟鸡,不是我们认为的小母鸡。用来做铜盘蒸……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须得用乡下那种两尺大铜盘,加热慢,传热慢,讲究骨有味肉耐嚼,齿颊留香。” 用公筷翻了翻铜盘里的蒸鸡,港风女孩了然地听入神,林佳茵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插嘴把女教师的话补全:“所以用这种小铜盘来蒸鸡,属于龙井茶叶煲五常大米粥,不能说东西不好,只是搭配不对。靓女,你试试味道怎么样?” 听了她们说话,港风女孩就有些尴尬地对着老师笑:“哎呀,早知道我就不嘴馋突然要吃鸡了……放心,吃不完打包。自己点的菜,含泪也要吃完。” 女教师夹了一块鸡腿到她碗里,笑得一脸慈爱,“总不会比当年你高中住校时的大锅蒸鸡难吃。来,吃就是了。” 她给自己也夹了一块鸡肉,港风女孩颇有些艰难地嚼着那块鸡腿,吞下去之后说:“味道调得挺好,只可惜……鸡真的太大了。靓女,真不好意思,不会点菜让你看了笑话啦……咦,那边来了,是不是你们的菜?” 果然港风女孩开口就中,服务员端上了第一道菜——清蒸茄子。看着切成三角段整齐码放在红色釉下彩菜碟里的茄子,林佳茵笑了:“好会配色啊,大红大紫,赏心悦目。嗯,莲须底,笋髓皮,茄芯酿中间……哎呀,这不是普通的清蒸茄子,这是从沙门菜脱胎而来的‘明镜台’啊!” 眼睛一亮,女教师脱口而出道:“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么?” 摇了摇头,林佳茵指了指衬底的莲须,说:“不,是有拂尘的那一首——‘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且不论当初的争论如何,我们光试菜……老板,吃这个茄子,要分三步。第一步把茄芯单独剥出来,吃茄子,尝一尝茄子的本味。清蒸最考功夫的,其实就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茄子,皮紧肉厚芯绵,就好像一块大海绵似的,火候不到会夹生,火候过了软绵绵味道淡,不好吃。” 一边介绍,一边分菜,分好菜之后还很贴心地拿起筷子递给程子华,程子华却问服务员要了一副刀叉,略带忸怩道:“从这不过小指粗的嫩笋里完好无损地夹出一条茄子来……那难度和外科手术一样,嗯,我回头会好好练习用筷子的。” 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林佳茵把自己碗里的笋髓茄芯灵活拨出,吃了一口,比了个大拇指:“绵软清香,是这个味道……哈,难道说,我们这么有食神,担山文正好在本店坐镇?又或者这一位二厨,已是满师的水平了?” 程子华认真地把每一个步骤都拍照存档,然后说:“那么第二步,应该就是把笋髓茄芯整条品尝?这种竹笋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难得大小长短整齐一致,是店家采购的时候筛选好了的……味道也很清淡。” 已经吃好了饭买过了单,却没急着走,反而对坐闲聊的邻桌女教师见状,又忍不住插话了:“这是宁县的特产文笋啊,这种笋子最大也就拇指头粗,长不大的。每年也就两三个星期能吃,过了就没了。这种笋生命力很强,离了土还能长一段时间,所以挖出来之后要尽快吃,不然一旦在冰箱过了夜,就能愣生生长长三四寸来,老得只能喂熊猫……如果你有熊猫的话……” 一席话,倒是说得大家都笑了。虽然邻桌搭讪,却也无形中熟稔了三分。林佳茵鸡啄米的点头:“是啊是啊,老板英明,我们这边老人家说……吃了文笋中状元啊,我和姐姐高考那年,我爸特意托人从宁县当地捎来最新鲜还带着露水的文笋,从离开竹林到餐桌才过了五个小时,后来我们两个都考上了。我爸封了个大利是给那位伯伯哩!” 当然是满脸写着“不信”俩字,程子华吐槽:“无稽之谈。明明是你们两个凭实力考上的,关一道菜什么事。” 不料林佳茵眉开眼笑,笑得更开心了:“你这是夸我聪明么?谢谢了啊!” 对着那张如花笑靥,程子华倒有些暗暗后悔说话尖酸了,颇有些欲盖弥彰地,低头两口把整根的笋髓茄芯吃完,品味过后,脸上表情放松,嘴角带了笑模样:“很清雅的味道……嗯,像春天开车在长岛上闻到的那种植物富含水分的感觉。真棒。纯粹的植物纤维,不带半点油,极少的盐和调味品,彻底发挥出食材本身的味道,充分使用火的魔法……健康,林佳茵,这道菜卖多少钱来着?” 林佳茵翻了翻菜谱,报了个数字,程子华摇头惋惜道:“太便宜了。这道菜如果放在国外的餐厅里,能翻三倍价钱,而且会让评论家和素食者们发疯。” 一边支棱起耳朵听着程子华连串中英夹杂的赞美单词,一边用公筷把莲须卷起一枚笋髓茄芯,宛如拖地一般把盘底的透明芡汁轻轻一拖,把饱蘸了酱汁的莲须裹笋髓茄芯放进程子华碗内。 林佳茵道:“第三步,莲须入口。白莲须既是药材,也是食材。入心脉,性极寒,能清心火……在这道菜里应该代表的就是‘拂尘’了。莲须很柔软,应是事先焯水制过,去了清苦的味道减淡了药性,同时方便裹着笋髓食用,设计这道菜的人很细心周到。但莲须始终是药,不可多吃。所以这一口浅尝辄止即可。” 有些嘚瑟地看了林佳茵一眼,程子华说:“这么说,我们还需要在‘蒸有煮意’里多点两道菜么?也别辜负了你用软件抢座的手速啊……” 第54章 玉洁冰心,素菜换荤 林佳茵看了一眼旁边第不知道多少次叫服务员加水,喝着茶明显赖着不走了的师生俩,又看了看眼底写着期待俩字的程子华,不慌不忙道:“不急,这才第一道菜呢。玉洁冰心不是还没上嘛。老板,你刚才觉得笋髓茄芯定价便宜了,玉洁冰心可就是贵价菜了,我看了菜谱,放在第三页的呢……” 一言惊醒,程子华看了看时间,叫来服务员催菜:“服务员,麻烦催一下厨房,我们这道菜等得时间长了,第一道菜都吃完了,还没有上菜呢……” 服务员好脾气地解释道:“先生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玉洁冰心是我们店里的名牌菜,需要等待25分钟的……我这就帮您去催一下。” 说罢,服务员扭身匆匆走了。女教师笑眯眯地说:“靓仔你不用心急,玉洁冰心确实需要费时费工夫。刚才我翻了翻菜谱才想起,果然就是出自姑婆屋里的姑婆菜,不过做了改良。这家饭店做的玉洁冰心是玉环裹着江珧柱上碟清蒸而成,而自梳女们的传统玉洁冰心,是一道全素做法……”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林佳茵索性不吝赐教起来:“真的么?全素做法又是怎么个做法?从我知道有这个菜开始,就是跟‘蒸有煮意’菜谱上的一样了……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说一下么?” 女教师呷了口茶,说:“哪儿有什么不方便的,今天原本就是我约了我从前的旧学生出来逛街吃饭小聚而已……嗯。全素的,叫玉洁冰清,是一道瓜果素。早年间没有大棚温室种植,春天时难有新鲜蔬菜水果吃,就要用瓜果来代替叶子菜,叫做‘瓜菜代’。玉洁冰清,就是春天的时令菜。” “用节瓜去皮,挖空心,中间套上去皮丝瓜。底下垫了片薄如纸的草菇。再以剁碎了的杂菇黄豆芽吊出高汤,用高汤先煮双瓜,等软了后热胀冷缩原理挤得环环相扣不带丝毫缝隙了,再挖空丝瓜瓢,酿入软炸草菇芯。最后上锅清蒸、淋原汤芡,方才成菜。做好了的玉洁冰清,层层鲜美,如玉环套金珠般美丽。在寒食这一天能和春卷、春饼一起做素宴席主菜的。” 女教师音色甜润,娓娓道来,还带着职业性的抑扬顿挫,很是悦耳动听:“姑婆苦姑婆累,姑婆做工养父兄。姑婆亲姑婆爱,人人爱吃姑婆菜。姑婆老了要孝敬,福荫祖庭寿绵长……其实后来姑婆老了,味觉迟钝了,别说做不来‘冰清玉洁’,就算一碟炒青菜都咸得发苦,我们做小的还是吃光光,为的是不伤老人的心。就好像我这个学生,现在愿意陪我这个快退休的老人家出来逛街吃饭,也是难得有心啊。” 莫说是程子华早就拿出手机录音,林佳茵也是听完了情不自禁鼓掌叫好:“哇,您说得好详细……我从前只是尝过味道,知道做出来很考技术,没想到还大有讲究啊……” 港风女孩很自豪地说:“我老师是特级语文老师,还是传统文化教育的督学,对于本地的传统文化很有造诣的。今天这个饭店也是她带我来的,要吃一些传统食材新做法好东西。靓女啊,你们真的不是美食专栏作家或者主播探店么?” 林佳茵很是羡慕地说:“你们师生关系真好,我和我的中学老师早就没联系了……” 对于关键问题却是避而不谈了——也没有谈的机会,服务员来上菜了。只见一个相当有分量的大圆碟落到了桌面上,服务员掀开盖子时,报菜名的语调也自豪地上扬:“玉洁冰心——” 程子华吸吸鼻子,眼前一亮:“唔……用大号元贝代替了原本的素菜心,这元贝的色泽饱满金黄,套在节瓜中,如同金镶玉一般。卖相很好,档次也直线上升。难得哪儿寻来这许多直径二厘米的元贝?” 左右开弓,一边勺子舀着一边叉子护着,程子华给林佳茵碗里送了个玉环嵌元贝,“女士优先。” 林佳茵看了一眼玉环底下垫着的底子,眉尖就微不可见地蹙起了些许:“这垫底的,是冻干杂菇么?” 服务员笑盈盈地说:“客人真识货,我们这道菜是改良版本的,原来是草菇底,改成了冻干杂菇,很多客人吃过都说好的。” 道过了谢,遣走了服务员,程子华对林佳茵说:“冻干杂菇做菜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也没有急着回答,林佳茵夹起一块冻干杂菇来,尝了一尝,说:“草菇是菌菇类里的‘鲜味王’,讲究的是个‘三不为上’,则不开伞不发亮不沾铁。那种黝黑麻面没有光泽没有长伞的草菇,是没见天日的东西,蕴含了无数鲜味精华……取了来以竹刀或陶瓷刀片了,无论清炒荤炒,都鲜美无伦。” 用叉子叉起了一块玉洁冰心,把里头酿的整个元贝顶出来,在自己菜碗里转来转去的,程子华道:“听起来有道理,但是……或者是因为它用元贝取代了原来的素斋芯子,元贝本身富含鲜味,所以就再也不必依赖草菇的氨基酸提鲜?” 不置片言只语地,只是默默夹了一筷子节瓜元贝送入口中品尝。林佳茵才说:“老板,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惜在这儿却解释不通,节瓜压根没有吸收到元贝的味道。这两个菜是分开处理好,再塞入节瓜做的‘玉环’中,后期经过了清蒸和调味,两个的味道却丁是丁卯是卯,再加上垫底的冻干菇,三个材料三个味……” 看了看越来越凝重的程子华,林佳茵低声道:“现在用料是比原版的名贵了,味道却没办法和谐统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中厨好菜,就像欣赏从前的港风美人,分拆开来每个人都有缺点硬伤,a小姐下巴太短b小姐身高不够c女士牙齿微龅……看整体却有一个算一个活色生香……哪怕是之前我赴宴吃的元贝版玉洁冰心,也是改良得法所以好评如潮,那是担山文在开放厨房上亲自料理的。而今天这一位,我唐突说一句,似乎是徒弟想改良,却把西施改成了东施?” 她说话已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让旁边的服务员听到了,服务员跟领班嘀咕起来。看着程子华也认同林佳茵,点头不已,那女教师话匣子打开了也就索性滔滔不绝:“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嘛,‘玉洁冰清’的名字虽然好听,说破天去也就是草菇加节瓜,要做好还得费工费力。倒不如塞上两枚大元贝,不说别的,光是材料价就配得起它的名字啊……” 港风靓女道:“确实,元贝这种东西属于大一圈价格翻两番的海货。成本不一样。冻干菇更是有科技含量,如果换着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会先入为主觉得改良版的更好。而且,用了这么多元贝,味道应该不会差,只能说是……不怎么地道?” 一边打包桌面上的剩菜,女教师一边说:“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你看靓女点的笋髓茄芯就很经典地道嘛。一个酒楼有那么几个亮点菜,别的出品也在合格线上,其实也就能做成啦……长板理论。你也是受益者啊,当年偏科偏得那个厉害,你班主任常找我唉声叹气,只管学好了语文英语,数理化一塌糊涂,最后不也上了本科,现在还请老师吃饭……” 嬉笑声中,师生俩打好包离开,程子华也对服务员说:“买单。” 扭脸对林佳茵道:“时间还来得及么?” 拿出那张写着名单的卡片看了看,林佳茵说:“够呛,得抓紧点儿时间。下个地方要开车过去了……还好这儿饭市结束得迟。走。” 买了两道菜的单,步行回去取车,程子华一边调整导航路线,一边说:“刚才买单的时候,蒸有煮意的厨师似乎是出来了,一直在那边盯着我们。你没发现?” 林佳茵道:“早就看到了,还看到了那张黑面神一样的脸……无所谓啊,嫌我们点菜少话又多呗……就像那个老师说的,打开门做生意,难道还不让我们点菜么?其实我觉得挺可惜的,担山文对‘玉洁冰心’的改良很成功,如果那二厨学到了家,真的是一大亮点……” 赞同地点点头,程子华说:“改素为荤,变小众为大众……是许多大厨必经之路。好比说把普罗旺斯鱼汤推进大众的那位厨师……尽管在厨艺界很受正义,但让各种人尝到这种美味,推广接受,才能让古老的料理存活下来。除了有实力之外,还得有责任感,从来做到前者容易,做到后面的厨师却罕有……可惜啊,自己技艺高超,却没能教好徒弟。” 林佳茵道:“教徒弟不容易的,厨师学校统一上课又是教,按照老规矩那样,磕头奉茶从此带在身边如父如子对一口传心授又是教……嗯,这第三个地方,是名单里唯一一家以担山文的名字做招牌的饭馆,‘文厨主理’。听叔伯们相传,是他最常出现的地方,去看看,能不能吃到全挂子本事的好菜?” 等到了“文厨主理”,此间越发生意火爆,程子华看了看满满当当的停车场和门口蜜着嗓子不断把宾客往里面引的咨客,毫不犹豫地扭脸对林佳茵道:“听闻国内互联网发达,什么都能买……你有门路可以买到黄牛号么?” 林佳茵正要说话,未卜先知似的,程子华说:“钱不是问题。” 话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不过十分钟之后林佳茵真的拿着从网上买到的黄牛加塞号亮号入场时,程子华还是惊讶得很。林佳茵心情复杂地说:“老板,我这是应该自豪我们互联网的便利呢,还是说……” 手里拿起桌面上放置的菜谱递给她,程子华说:“你应该点菜。嗯……没想到这家店布置得倒是接地气。还有拖家带口来吃饭的,高级料理大众消费?” 眼睛扫过明厨亮档的烧腊前菜摊子,再看看直接簇拥在生鲜摊前点菜的食客,程子华又恢复了信心。见他看着透明玻璃橱窗内忙碌不休的热厨们入神,点好了菜的林佳茵不禁莞尔:“不愧是担正了担山文招牌来做的店,丰俭由人材料正造,厨师班底个个功架能看能打,像点样子了。” 程子华赞同地微微颔首,说:“那些厨师看着面孔嫩,手法老,就刚才那两个切烧腊的,都是切的红烧乳鸽,我发现他们连摆盘都一模一样,乳鸽头朝向都不带变的……他们肯定是科班出身?再不济,也是经过了店里统一培训的。” 一边给他烫碗斟茶,林佳茵边说:“这些人就是厨师学校里出来的了,他们的刀工都是专门考过试的。如果真的沉下心来练几年,脱了学生气和匠气,倒是有望出一些人才……时势造英雄,担山文那样一辆摩托四方拜师最终闯出来的野路子,终究越来越少咯。” 程子华却面露微笑:“那是好事……” 有些不以为然,林佳茵欲言又止,扭过脸去看别处,却看到一名宽肩膀的白衬衫牛仔裤中年人物独自坐在离明炉档最近的双人小桌上,她脸色一变,朝那人努了努嘴,说:“担山文……果然在这里。” 等到程子华讶然循声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个背着双手离开的高大背影。两人也没有往心里去,这时候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名服务员装束的端着托盘,上面摆着菜品,走在前面领班模样的男子亲自上菜:“两位客人,这是你们点的‘兰花新雨’和‘鸭先知’” 只有两道菜,一荤一素,甫一上桌,林佳茵吸吸鼻子,眉开眼笑道:“好香啊……这是兰花的香味,春季花入馔正当时,原本半个月之前吃最好。如今也算抓住了个尾造。老板,来试试?” 第55章 佛手如花,芋头焖鸭 看着碟子里成年人巴掌大的兰花,程子华有些发愣:“这是什么品种的兰花,怎么这么大?” 领班送来配套的刀叉,林佳茵切开了那朵看起来雪白无暇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这不是兰花,而是我们这儿一种特产佛手瓜。红楼梦里小姐们放在屋子里取香味的就是它了……佛手瓜从古代开始就是专门培植给达官贵人沙门庵堂使用的。解放后种植园连同栽培方法一同收归了国有,渐渐地流传开去……最终成了市场上一道菜。” 程子华边拍照片记录,边又有问题了:“这也算是传统的食材么?佛手瓜,让我查一下资料,属于柑橘科的一种植物,叶子和果实含有芳香烃。一些知名品牌的香水也尝试过使用它来做香水……嘿,柑橘大家族的东西啊……” 林佳茵说:“好的佛手瓜,讲究香炉蒂、金刚托、拈花瓣,瓜瓣不多不少正好五个,宛如拈花佛掌一般似开实闭,卖相最好。兰花新雨的主要原材料就是它了。按照老方子,先采了上好的佛手瓜,去皮留肉,中间以‘探骊采珠’手法挖空瓜瓤,以猪网油包裹了上蒸笼生蒸三遍,如此三遍之后,佛手瓜的芳香物质被猪网油吸收殆尽,成为一片雪白无味的绵云。” “乌鱼子、墨鱼肉、鳊鱼精、鲤鱼脑这四样腥味淡而甜味浓的水产,搅打成细蓉,以鱼露调味后放入裱花袋中,注入佛手绵云内。先温油略炸,再以热椰子油复炸,绵云膨胀后取出。放兰花炭上蒸熟,最后伴碟必有两朵真正的兰花,才是正宗地道。” 看了一眼切成薄片的“兰花新雨”,里外如一的白腻,做得跟真的兰花瓣一般,随意散布的乌鱼子就是“兰花”里的花粉了,程子华道:“没想到以兰花做名字的菜却和兰花毫无关系……这样做的话,恐怕对外地食客不太友好?” 熟练地用刀叉把一片兰花新雨送到程子华的菜碟里,林佳茵说:“不会不友好啊,菜谱上用括弧备注了主要材料呢,就连可能导致过敏的食材也用星号标注出来了。这就是与时俱进了……嗯,就像另一道传统菜‘桂花扎’里没有桂花一样,我们取名字,除了表意,还追求内涵。常用汉字只有几千个,可以表达无数意思,可不像拉丁语系,过几年就得扩列一次专有名词……” 为了印证她的说话,程子华打开了菜谱看了两眼,点了点头,“那就兼顾了。还有个问题……这是传统菜式的话,也是这样以西式吃法吃这道菜么?” 林佳茵说:“是啊,这道菜从老一辈规矩里传下来,就是用西洋吃法来吃。我们这地方是千年商都,六百年前的明代开始就和红毛人做生意……某些菜品里吸收了舶来吃法,从始创开始就是一道混血菜。老板……你问那么多,再不尝味的话,这里头注入的鱼子鱼肉鱼脑冷了,可就变味了。” 被她一提醒,程子华参照着林佳茵的模样,夹起切成片的兰花新雨,点取盛在摆盆装点的真兰花花兜内的水晶芡,送入口中嘴角已有了笑模样:“唔,利用佛手瓜厚实的果肉来隔开了油炸的火气,肉蓉细嫩入口即化,满口都是甜味,佛手瓜肉带了兰花清香……倒是没有刚才才上菜时闻着的兰花香那么浓郁。那种味道闻着香,多吃几片就会齁,如今略散一散味道之后,反而更淡雅适口……不错。” 连连赞许中,林佳茵尝过味道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道兰花新雨也算是有了担山文八成功力了,但,用的乌鱼子还是老了些,咬在嘴里就带了一点咸味……这道菜之所以叫新雨,就是选用的四样水生材料必须要当年出。其中乌鱼子最好是船上捕捞上来现场取出用阳光海风生晒,而这个乌鱼子应该是冰鲜到了海岸上再剖腹取子的,就有了一些细微差别……算了算了,那本来就是难得的东西,瑕不掩瑜,工序、火候、选料都对了。” 程子华琥珀般的淡棕色眼底闪过一丝阴翕:“如果按照你这么说,这家店始终做得还是差两成火候……我开始以为这道玉兰花是素菜,那么这道鸭子,难道是素菜荤做的路子?” 笑了摇了摇头,林佳茵说:“不,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芋头焖水盆鸭而已。” 程子华就有些不以为然:“随便一个路边大排档都能够点到的菜,特意来着名饭店里来吃,是不是没有什么必要?” 取来公用匙羹翻动那红泥小火炉里的芋头焖鸭,使酱汁均沾,大块的仔姜被翻到了面上来,人间烟火味顿时扑面而至。吸了吸鼻子,程子华骤然噤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林佳茵说:“你闻闻,你闻闻,是不是很香?鸭有鸭味,芋头有芋头味,你吃姜吗?” 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程子华看看略带随意地拍得松松散散,焖煮得神色闪着酱汁光芒的仔姜块,又改了主意,“可以试试。” 林佳茵就把一块鸭胸脯、一块仔姜、一块拇指大小的芋头蛋蛋送到了他的菜碗里。程子华先吃了鸭胸脯,眉头情不自禁往上抬,眼镜片底下眼神一亮,然后就是芋头和仔姜……察言观色,林佳茵小嘴嘴角禁不住上扬:“看来味道能过关?” 程子华点点头,说:“鸭肉很嫩,不柴。酱汁丰富……这样的焖煮功夫,如果稍为讲究一些摆盘,就更完美了。光从味道来说……是无可挑剔的。姜块完全没有了辣味,竟然带着点肉香?芋头块很小,应该是特殊品种的芋头……芋头里含有的天然的淀粉很好地把酱汁保持在浓稠度的适中状态。荤素搭配,加上鸭肉是天然健康的低卡食品,嗯,又是一道可以让国外食评家以及记者们尖叫的菜式。” 叫了一碗香米饭,和程子华一人一半,林佳茵用酱汁拌了吃过了,说:“人是铁,饭是钢,酱汁拌饭是王道。芋头焖鸭,其实是秋天的时令菜。到了秋天,芋头又粉又糯,是穷人家的恩物。我爸爸说,在旧时,穷人过中秋,桌上两件宝,就是芋头和田螺。能吃得起月饼的,都是殷实人家了。” 似乎没什么共情,程子华只是专心吃饭,斯斯文文吃完之后点了点头,“浓厚的酱汁能衬托米饭甘甜。我能够想象……不光是米饭,哪怕是面条、面包等等主食,都能够和它万能搭配。它是为了填饱肚子的菜式。” 林佳茵说:“老板,你说得没错,芋头焖鸭属于随便路边哪儿都能够找到的菜。同时也是很考材料丰俭由人的菜。有的酒楼采了手指粗细的芋头梗,略晒之后,上锅蒸出苦汁,再行烘干。用芋头梗加芋头一起焖鸭,叫做‘鸭先知’。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是芋头熟了鸭先知……” 程子华翻了翻菜谱,说:“但是这道鸭先知没有用芋梗,算不算是不正宗?” 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林佳茵说:“老板聪明,智商180!对呀,这就是不正宗的做法……担山文这里,选料更加精致,功夫火候掌握得老到。这种芋头,不是什么特殊品种,而是用上品粉芋,以刀工削成拇指大小,入油锅略炸至表皮肉松脆,再上锅蒸,让它的肉质松软容易吸收味道。鸭子,用的是两斤左右的水盆鸭,吃鱼虾大的……这两样东西,只需要一个可靠的农场就可以供应。” 程子华说:“你为什么会想到点这道菜?” 没有正面回答,林佳茵只是笑着用眼神扫了一圈周围的食客,程子华跟着她看了一圈,恍然:“周围的客人桌子上几乎都有这道菜……看来是招牌菜啊?” 拿起菜谱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林佳茵说:“既然有惊喜,老板,要不要再来一道菜试试?” 程子华摇摇头说:“没有必要了。我倒是想问一下……中厨馆子里能不能见到做菜厨师的?想要知道这第二道菜是哪位厨师经手?” 林佳茵指了指那道鸭先知,说:“砂锅边沿上,不是贴着厨师的编号么。” 她先把那张已然被油滴沾污了的一丁点儿大小纸条拿起来,扫一眼编号,眼底闪过一抹讶然:“这编号……竟还不是二厨,是个三厨做的?” 程子华侧过脸,就着她的手看了,再取过玉兰新雨菜盘子上夹着的厨师编号签子对比着看了,也是一样惊讶:“玉兰新雨是二厨出品。啊哈,那可有意思了……” 正在讨论间,一名穿戴整齐头戴厨师帽的厨子来到了他们桌边,对着二人微一躬身:“两位客人,刚才听见这位靓女一针见血指出‘玉兰新雨’里存在的问题……真是难得识家。鄙人学艺未精,今晚二位享用的菜品就由本人请了,日后有缘,还请二位贵客多多帮衬。” 那人说得客气,逐客令下得坚决,林佳茵和程子华交换了个眼神,程子华取出钱夹子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单还是要买的。” 离开了这第三家馆子“文厨主理”,林佳茵系好安全带,回眸看一眼兀自站在停车场路口目送他们的餐厅店经理,略带歉意地对程子华道:“老板,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我只想着尽快完成kpi,没想到引起他们警觉。也是我考虑不周。我之前闻说似乎有人想要为难担山文,觊觎他的主厨之位,找了不少好手去他的店里挑刺。今天夜晚同一个晚上,我们两个穿着打扮一样的人进出三家同个主厨主理的饭店,估计是引起了他们误会……” 开着车子缓缓前行,程子华倒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缓声道:“他们之间江湖事,你也别乱把责任揽上身,事实证明这是很高效的做法啊。基本上三个店的亮点和不足之处都显出来了……我觉得你这次完成得不错。” 看了一眼导航,林佳茵忽然发问:“咦?目的地是‘文家厨味道’?老板,人家都知道我们要赶客了,你还要坚持去第四间店么?!你就不怕我们连门口都进不去,被人赶出来啊?!” 操纵着车子在钢铁洪流般的车流中灵活左右穿插,程子华一往无前,很是坚决地道:“打开门来做生意的店,不会还没接待就赶人的。有句中国老话怎么说来着?三十六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我估计,他们之间会相互通声气。倒不如趁着我们还没有上黑名单之前,彻底吃完,不然过了今晚,怕是从此这四家餐厅就把我们列入恕不接待客人序列了……” 从有独立门店、独立停车场的文家厨驱车来到位于江心岛上的第四家店,从车上下来,看着程子华把车子侧停到了路边的咪表停车位上,林佳茵从马路牙子上窜到从驾驶室下来的程子华身边,且及时奉上彩虹屁:“老板好醒目,把车停在路边走过去,就不会打草惊蛇……” 程子华看了她一眼,说:“你想多了?我查过那个店附近只有音乐厅和美术馆,没有停车位……所有来吃饭的车都只能停路边咪表位。” 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林佳茵脸都没红一下,若无其事地在程子华身边大步走:“对对,这条路上最大的坏处就是没有停车位。任凭食客们开多好的车来只能停路边,就这也没妨碍这个店生意兴隆贵客似云来,有人开过玩笑,说要看名车展览,不用去车展,来周末的‘文家厨味道’店门口这段儿江边路就行……” 看了看打扮入时举止优雅的进店客人,再顺着客人的脚步,看着一左一右站在门旁,手里提着一竹篮,把竹篮子里扎成小束的白玉兰花交给进店客人,哄得客人笑靥如花的咨客,程子华忽然停下脚步,说:“林佳茵……看样子,这儿是个闹噱头抬档次的地方。我们不用进去了,今晚……到此为止。” 第56章 闻香食味,热炒镇台 林佳茵一笑,转眼看向了程子华:“老板,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你肯定是知道,送白玉兰的典故,估计你就不知道了?” 愕然看向了林佳茵,程子华讶然问道:“送白玉兰有什么讲究吗?” 引领着程子华朝着餐馆大门走去,林佳茵笑嘻嘻地接过了咨客递来的白玉兰,将白玉兰别在了自己衣领下:“这就是考校厨师功夫的一种方法了。白玉兰花香淡雅,且不容其他杂味。真正的好厨师做出来的菜,能让一桌食客吃完之后,依旧能闻到清雅的花香。按照老饕们的说法,这叫闻香识味!” 依样画葫芦地把接过来的白玉兰别在衣领下,程子华显得有些狐疑。走进了餐厅里,第一轮饭市已经有一些吃完了,大厅里没怎么坐满,程子华对林佳茵说:“江边风景不错,我们坐窗边座位好不好?” 林佳茵嘻嘻一笑:“老板,原来出来公干也讲情调的啊?” 程子华很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本正经地说:“江边空气流通,可以让白玉兰香味保持得时间长一些。” 一边说着,一边没有往窗口的座位去,脚步一拐,随意到餐厅人群较为密集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程子华一坐下就下意识地找菜谱,早就候在桌子旁边的服务员有礼貌地道:“我们的菜谱是按季换的,桌面上这两张就是。” 程子华依言从精致的金属桌子号码牌上抽出两张烫金字的菜单,说:“走的精品路线么……一个季度换一次菜单,成本很高啊。曾经国外有个米其林三星的餐厅这么干过,一个季度请一位客座厨师来主理,售价昂贵。在经济好的那几年,宾客如云,好多人提前一年时间预定座位……后来次贷危机影响,餐厅就没有了,也是可惜得很。我曾经有幸和餐厅创始人共进过晚餐,他说每一名客座厨师来,除了带他的班底之外,还要准备各种原材料,当地买不到的,还要空运,所以成本极高……若非出自对美食的热爱,他作为商人是决计不会做这项买卖的。” 耳听着邻桌传来一声似笑非笑,明显带着刁难口吻的诘问:“现在是我给不起钱么?牛气冲天里的牛海绵换成了牛骨髓……汤头稀薄,还有,这碟葱花怎么回事?我们粤人喝汤,从来走青。” 被服务员请来的领班已站在了桌边,平视着牛尾汤喝了一半的年轻女人,“真是很抱歉,给了两位不好的用餐体验……但我们这道‘牛气冲天’是主厨亲自料理,按足规矩不花巧熬了十个小时而成。如果两位不满意,我们马上更换另一道汤,希望两位多多包涵。” 那个下巴尖尖的女人不依不挠,说:“领班,牛气冲天这道汤,应该是把当天活杀小公牛的牛尾巴烫水取骨,塞入以黄酒煨烂去腥的牛海绵,再入汤熬煮。汤汁浓厚,补而不燥,是阳气生发之汤……把牛海绵换做了牛骨髓,又怎么生得起来,发得起身?” 听着尖下巴女人振振有词的言语,林佳茵毫不赞同地摇头:“不对啊……老一辈传下来的法子,牛气冲天就该用牛尾巴、牛骨髓和牛肝来炮制才对。生生猛猛初生犊,干干净净头生蛋。牛力壮健,浑身是宝,牛尾有力,牛骨生血,牛肝益气,有这三样原材料煲汤,正合春天万物生发,强身健体的需要……” 她清脆的说话声顿时引起旁边食客注意,程子华看着那道汤,说:“你知道这汤的来历也不出奇……但那葱花,我看着也不对劲啊?我来到洋城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喝老火汤配葱花的。如此说来,他们被刁难也不算全无道理?” 抬了抬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到程子华身边去,好正面对着那正撕扯热闹的邻桌,林佳茵丝毫没发现自己逾越了安全距离,眼睛盯着那鼎“牛气冲天”汤:“别的汤确实不能放葱花,怕被青臭味夺了汤的鲜味……唯独是这一道牛气冲天,葱和紫苏是不可少的。如果我猜得没错,葱花旁边那个小蝶里,看起来酱不拉几的,就是传统法子造的紫苏酱。” 程子华“哈”的一声,扭脸看着她:“紫苏酱?难道也是用来拌汤?那么汤还成汤么?” 林佳茵不服气地把声音略略提高了半个调子:“谁说酱不能入汤啦?大酱汤不是汤?豆瓣酱汤不是汤?几千年前,在精盐还没制作出来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宗喝的就是酱汤啊!而且,是制作极为精致的酱汤,不是大酱豆瓣酱能够比较的……只不过后来我们烹饪技术发展了,倒是让那些不入流的二徒弟三徒孙们还抱着我们老祖宗不要的东西当宝贝。” 她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说话声吸引了临近好几桌食客把目光转移了来。尖下巴女人身边坐着的男伴,也扭脸看了过来。林佳茵对程子华说:“春天湿热滞涩,舌头容易生腻。且春天又众所周知的,只要滋补调理得当,能够强健身体,特别对长身体的青少年来说,更加需要牛肉这种优质蛋白……所以,‘牛气冲天’这道汤,熬出来之后,就需要用紫苏酱入汤,以苏叶提振味蕾,再以小葱点缀,用葱来解热祛痰,健脾开胃,增加食欲。” 程子华闻言,顿时茅塞顿开:“的确……小葱里含有大量挥发油,从科学角度解释,是促进消化和血液循环的。当然,抛开剂量谈作用不恰当,但用来配伍肉汤,很是合理。古代的国人已经会营养学了么?” 林佳茵抿嘴一笑,说:“说是营养学就言重了……不过如果这么简单的吃食配伍都没琢磨出来,我们祖先在蓝星这么五千多年不就白活了?说起来,反而是用牛海绵加入汤中,是近十年才兴起的……以形补形的食用方法哩!牛海绵……那种大阳之物,冬天进补尚且要看着人来,这都春末夏初的光景了,真要是吃了……要流鼻血啊!” 旁边一个短头发浑身名牌的精干女人被林佳茵逗得忍俊不禁,短发都给笑乱了,逗得坐在她身边的男伴也莞尔。尖下巴女人就有些讪讪的,程子华事不关己地对林佳茵说:“行了,我们吃我们的。这儿是最后一家了,你不是说想要快点完成kpi么?” 邻桌似乎是消停了,打扮齐整的服务员来到林佳茵和程子华的桌边,准备点菜:“两位请问想吃什么呢?” 林佳茵看着菜牌,说:“对了,今天我们还没有正儿八经吃炒菜呢。要一道肝胆相照,再来个红荔照青田。” 程子华说:“加一道主食。今天没怎么吃主食,你照着点就好。” 林佳茵从善如流,对领班道:“脆皮干炒牛河,有汤送么?” 服务员道:“除了‘牛气冲天’之外,还有是日例汤。今天的例汤是大力出奇迹,牛大力青红萝卜煲猪骨。我可以送给两位一份。” 程子华道:“一份应该喝不完?花钱无所谓,浪费就不好了。” 服务员很有礼貌地说:“先生,我们这儿的例汤也可以按位上的。” 林佳茵说:“那就只上一位,我们分着喝好了。脆皮干炒牛河也要半例就行。我看着那边有开胃小菜的双拼,应该是‘笑口常开’和‘贵妃舌’?这两样东西别处却是少见,我们也照办煮碗来一份。” 两道小菜很快送上来,放在一个一体分两仪的碟内,林佳茵看着开口笑形状的婴儿拳头般大的大红枣,两眼放光,馋猫似的道:“哇,卖相真好。老板,我不客气啦……” 她咬开了大红枣,露出里面香甜绵软的糯米来,糯米里面还另有乾坤,放了一小根削得细细的党参,林佳茵惊喜道:“党参红枣,妇女之友啊。而且煮熟了的上品党参甜丝丝的,特别好吃。” 就跟打擂台似的,邻桌那尖下巴女人嫌弃的声音愣是压了林佳茵声音半头:“红枣里面塞党参,不怕人流鼻血么?火候蒸得也不对,打算用党参的甜味来掩盖红枣不够火候的生味?刚才那汤我也就忍了,连开胃菜都透着敷衍,叫你们领班来……” 女人音浪着实不低,顿时再次把周围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林佳茵看着远处领班匆匆向这边走来,忽然朝着程子华打了个眼色,低声说:“我好像知道谁来找茬了……能够知晓‘牛味冲天’来龙去脉,又一口咬出‘笑口常开’里的红枣肉带了三分生。看来要找茬的担山文的人找来的,也全都是识家,不是外行人啊。” 话音才落,在尖下巴女人旁边坐着的粉色衬衫男人,动作跟着自己女伴一致地放了筷子:“贵妃舌上还带了腥味,原本这种凉拌海贝,应是用辣螺煮了汤底,用那一口鲜汤焯水开口即起,成菜后口感爽脆,就算咽进肚内也满嘴海鲜鲜甜的,现在只剩山葵辣和海水腥……担山文忙着开分店,这是分身乏术,招牌都被徒弟们砸了?既然如此,就别学人家一肩挑四海啦?领班,你们的厨师呢?” 站在他们面前,气还没喘匀的领班,扭脸对正在把两道热炒放在他们桌面的服务员说:“去把今天的热厨师傅叫来……” 热闹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莫说临近几桌人都停了筷子把视线投了过来,就连坐在远处的客人也都站了起身,伸长了脖子边看边举起手机往这边怼。 程子华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有意思了……找茬的正主在。倒是想看看这些识家怎么找担山文的茬……这就叫做,四面威风八面树敌?” 哭笑不得地,又往嘴巴里送了一颗笑口常开,林佳茵说:“边吃边看,边吃边看……这家店的出品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毛病了,也许是担山文把最多精力放在这儿的关系?果然……开店如种地,心思花在哪里,质量体现在哪里啊……” 絮絮叨叨的,穿着干净合身厨师制服,两只胳膊还套着袖套的师傅被服务员带了出来,走到那张桌子前。粉衬衫男人用公筷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热炒送入口中,嚼了两嚼,抽出纸巾到嘴边吐了出来,边包起那块残骸,边仰脸对厨师说:“师傅……你们这地儿,好让人失望啊。就说这道肝胆相照,应是选用不超过三个月的乳猪,猪肝、猪心剁成肉泥,以黄酒淋过那肉泥去了腥味,再以猪横膈包裹了,放入清油煎至两面金黄,再嵌入挖空了的鹰嘴桃内清蒸。最后下热锅快速翻炒一分钟,讲究一个锅气充盈,外香里嫩。你怎么可以用白桃汁来取代鹰嘴桃的天然桃香?” 说话行事,无一不是标准老饕的态势,厨师保持着微笑,认真聆听,粉衬衫男人又道:“还有刚才的汤……嗯,抛开老规矩不谈,牛骨髓是很便宜的?牛海绵是贵东西?你们一鼎汤卖那么贵,值得这个价么?以及开胃点心也不够火候……失望,我真的是太失望了。没想到提前了一个星期定的位置,号称担山文主理的饭店里最为精致地道的一家‘文家厨味道’,最终出品却如此敷衍了事!” 看着粉衬衫男人娓娓不绝,程子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一句抛开老规矩不谈……所以人家给传统正宗做法的汤你喝,反而不落好。宁愿花大价钱去喝一口壮阳汤?” 他耿直发声,林佳茵朝他猛打眼色也没用,顿时把火力吸引过来了。尖下巴女人带着敌意地似笑非笑斜了林佳茵一眼,说:“后生仔女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姐姐我当没事发生过。好好的在旁边搬小板凳听着……汤水材料不对,小菜火候不对,热炒工序不对……你们不好好学着点,以后难保再被类似的店招牌唬到,花大价钱做了水鱼啊!” 第57章 因材改良,甜鲜相和 对尖下巴女人的挑衅不以为然,林佳茵甚至有些好笑。程子华问她:“什么叫水鱼?是鳖吗?那不是一种食材吗?” 林佳茵嘴角抽了抽:“这个也是俗语,不是什么好话……以后跟你解释。老板,我们的菜也来了,正好和他们的一样。实践出真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来我们吃吃看,是不是出品真的那样糟糕?” 大家眼睛也雪亮,看着一摸一样的菜由服务生端上来,先前发笑的短发女子连连点头,满脸赞许之色:“好像我们也有点这道菜啊?难道师傅是出了菜再过来?嗯……那很敬业啊。” 那名看起来相当年轻,长了一张白净圆润脸的师傅团团看了一眼四周,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有幸得到各位识家来品鉴指点,真是一场难得的缘分!奇闻共欣赏,其味相与析,不如也一块听一下?” 刚才林佳茵解释“牛气冲天”汤的时候,就已吸引了好些人注意,眼睛看过来的人更多了。程子华侧了侧身,挡住了林佳茵,眼见她尝过了“肝胆相照”的味道,黑葡萄般的眼睛闪闪发亮的:“谁说这是放了糖提出来的味道?这是货真价实把煎好了的肝胆相照放入桃子里蒸出来,吸取了桃子的水果甜啊……只不过,今年雨水少,鹰嘴桃近乎绝收,师傅折中用了黄桃。黄桃的甜度比鹰嘴桃高,肝胆相照相应地也就甜了些许……” 粉衬衫男人冷哼道:“所以咯,也没差啊,就是味道不对。” 林佳茵微微摇头,说:“每一年的天气不一样,食材生长情况也不一样……食物不是工厂里流水线生产的机械零件,设定好参数就万无一失……哪怕是最科学化的农场管理,也难以控制到全部食材的甜度硬度一模一样。所以无论中厨西厨,因材施艺,因地制宜就是考校厨师功夫的又一个方面了。今年鹰嘴桃收成不好,但肝胆相照过去的名字叫做——‘桃园三结义’,后来因为大家觉得不能亵渎刘关张,才改的名字。所以这道菜万万不能缺少桃子……” “而且……为了弥补甜度过高的问题……”程子华用筷子夹着一片肝胆相照,轻轻在盘底打了个弧圈,夹起来展示给众人:“师傅在芡汁上做了功夫,我发现了芡汁的质地比一般肉菜要浓厚,经过煎、蒸、炒三道工序的肝胆相照表面已经是十分疏松,很容易吸收芡汁。只需要略刻意地多沾一点芡汁来吃,就是咸鲜适口,味道层次丰富的一味热炒。” 文家厨味道那位白净脸师傅忍不住脱口叫妙:“没错!你们太会了!今年采购一直没办法买成鹰嘴桃,就算去到了原产地的粤北山岭里去,也只能收到一些婴儿拳头大小的小桃儿,根本没办法入馔。没有办法之下,我只好用口感较为相近,产地也接近的新季脆黄桃来代替……没想到一加热之后,黄桃甜味大幅上升。为了最大限度保持肝胆相照的口感,我和师傅共同研究出解决办法……” 走到林佳茵他们桌边,师傅用公勺,舀出碟内芡汁,让大家更加能够看得清那浑厚得几乎不能流动的质地,“鲜味可以中和甜味,所以今天这道热炒调芡汁的时候,除了下包尾麻油外,还另多放了一勺银耳水,浓稠的质地并非淀粉造成,而是银耳胶质凝固。趁着这个机会,也容许我对大家做个说明,今晚如果有点这道‘肝胆相照’的朋友,记得沾上芡汁来吃。希望来年鹰嘴桃丰收,我们可以为大家奉上清爽版的‘肝胆相照’,期待大家还能继续来支持、捧场。” 师傅坦荡荡一席话说罢,团团送上四海揖,顿时引来掌声雷动。 又夹了一个笑口常开放入口中,林佳茵说:“至于笑口常开火候不足……只是表象而已。党参原是滋补食材,俗称妇女之友……要保持党参的药性,做这道笑口常开,就要提前少许时间出锅。师傅做菜讲的是用心,心正则意正,意正则味道正。且一道菜成功与否,是师傅和食客共同完成,心念不正,吃到嘴里的滋味也会不正。古语都有说了,食不知味——不就说的这么个道理?” 一席话下来,周围人就忍不住鼓掌叫好了。那两个找茬的交换了个眼神,女的狠狠瞪了林佳茵一眼,不再言语,直接叫买单走人。 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领班和师傅并肩过来,齐齐整整一个周全的平辈礼。那领班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刚才有兄弟店提醒我们,说是又有人来找茬……对方恰好也是一男一女,就平生了许多误会。原来二位是真正的爱吃会吃之人,真的是缘分难得,今晚的小菜主食,就算是我们的见面礼了,这儿还有张贵宾卡,凭卡可以终身全单八折优惠……希望两位笑纳,以后多多光顾。” 林佳茵乖巧退到一边,让程子华定夺。程子华道了谢,收了贵宾卡。那白净团脸师傅才开口道:“多谢两位。” 林佳茵也是一样还礼,“客气客气。” 看她说话行事动作,白净团脸师傅眼神又添几分意外惊喜:“小姑娘刚才说话品鉴有纹有路,我已经很想问了……如今看你还礼这套虚怀若谷的姿势,更是地道……莫非,你也是勤行中人?” 不等林佳茵回答,程子华已代她说:“她是我的私人助理而已。” 他说得斩钉截铁,领班和师傅对望一眼,也不多言语,再次道谢。眼见餐厅里食客重新归置杯盘碗碟,回到原位继续进餐,刚才这场风波,平添许多助兴谈资,餐厅里的气氛无形中比先前更热烈多几分。又有一些好奇心旺盛的,临时找服务员加单,指定要吃那两名找茬食客点的菜式,让服务员们顿时忙了个脚不沾地…… 程子华看着林佳茵又吃了一个笑口常开,碟子就见了底,不禁说:看来你蛮喜欢吃甜食?那么刚才肝胆相照的甜味过重,你到底有没有尝出来?” 不服气地白了程子华一眼,林佳茵吞下了口中的食物,才说:“老板,我确实喜欢吃甜的,但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会越发较真越发触觉敏锐……所以我必须尝得出来呀!用白桃糖汁调和的味道,和新鲜桃肉蒸的味道差别虽然细微,是果断骗不到我的!” 满意地点了点头,程子华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越喜欢,越较真……哈!!……所以你承认喜欢吃甜食了。女孩子似乎对甜食都有渴望。” 这才注意到程子华除了最先尝味那一口,之后再未动过甜甜的“笑口常开”,反而吃了不少贵妃舌,倒是勾起了林佳茵的好奇:“老板,我喜欢吃甜的,那么你有没有什么食物是特别喜欢的?” 随意地拨弄着面前骨碟里堆着的空贵妃舌贝壳,程子华说:“只要做得好吃,我什么都喜欢。不过现在我希望可以吃点儿主食。人是铁饭是钢,没有淀粉质供应能量不行。” 林佳茵微讶:“你不是国外长大的么?我以为你早就养了一副茹毛饮血的洋人胃咧……”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镜腿,遮掩了微不可见的忸怩羞赧,程子华说:“虽然我们家早在三代以前就过了大海……不过变不了头发和皮肤的眼色,当然还有智商……从我懂事开始,父母就请了中文家庭教师来教我中文。家里自然也少不了中餐……” 眼珠子一转就明了,林佳茵噗嗤一笑,说:“原来如此,那可真的就是……刻在基因里的胃口需求啊……没事,刚才不是点了个牛河么,应该很快会上来了……先吃个贵妃舌。话说回来,我也有点儿纳闷,刚才那两个找茬的也是内行人啊,却嫌弃贵妃舌腥……难道他们没吃出来,那是用辣螺调的汁再凉拌的贵妃舌,正儿八经的海边人原生态吃法?” 程子华漠然道:“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了……就如你说的,中厨这样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徒弟的粗放式教授方法,还要加上按时节材料灵活多变的烹饪方式,想要在一道菜里挑出毛病来,真的是太简单了。就算是一只初生蛋,也能够挑出骨头来?” 想想果然如此,林佳茵又是笑出声来。边聊边吃,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第二道热炒“红荔照青田”和干炒牛河,竟然一起上桌了。因着刚才那场风波,服务生如今对他们态度格外热情,笑意盈盈且略带自豪地道:“两位,这道干炒牛河,是我们主厨亲自料理的。请两位品尝。”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程子华失声道:“主厨?!你意思是……担山文来主理?炒这么一道平平无奇的干炒牛河?” 林佳茵忍俊不禁地说:“炒牛河怎么啦?别当豆包不是干粮啊,越是简单平凡的菜式,越考大厨功力。炒牛河要炒得牛肉细嫩粉条干爽,而且……还要收住了那股油烟味,保持白玉兰香味不散,半点不简单。” 伸手摸了摸领口的白玉兰,嗅了嗅那清幽淡雅的玉兰花香,林佳茵一脸陶醉:“我最喜欢白玉兰了,从前还有一些婆婆妈妈提了竹篮子满街叫卖,一毛钱一扎,放在房间里可以香一整天。但是我爸爸又不以为然,他说,素馨花才叫真的天下至艳……就像这道红荔照青田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老板,你虽说是饿了,别急着吃牛河,先尝尝这道红荔照青田?” 听她这么说,程子华原本已经伸向炒牛河的筷子硬生生停在半空,看着林佳茵道:“炒牛河一定要趁热吃,出锅十分钟之内吃不到嘴里,牛肉里的美拉德反应就会让牛肉变老,粉也吸收了过多的油脂,不堪入口。何况这道菜还是担山文亲自主理的,你却让我先吃旁边徒儿二厨做的东西?” 眼睛在那道“红荔照青田”上扫了一眼,程子华说:“炒好了的菜品按照一口的分量,放在仿真荔枝壳里……难得荔枝壳也做得种皮毕现,惟妙惟俏。再加上青苏叶衬底,我承认这道菜卖相很好看,可是,女士,颜控要不得啊。” 假装没听出程子华语气里淡淡的刻薄挑衅,林佳茵娓娓道来:“我知道老板你这种理工男钢筋脑壳只看事实的了。那我就给你两个理由,第一,担山文的炒牛河,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心机粉’。别的牛河出锅十分钟就油腻腻不好吃了,偏偏他的是要放一会儿才好吃。这也是为什么他让服务员两个菜同时上,这是出题考我们呢。” 再次假装没看到程子华微微一愣的表情,林佳茵嘴角带了淡笑,继续道:“第二,反而这道‘红荔照青田’,必须赶快趁热吃。因为那个荔枝底座是用真正的挂绿荔枝壳打模,以薄巧克力手工急冻做成。巧克力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如果不放凝固剂,热炒冷壳,一会儿就得融化了。” 程子华当即改变主意,改为吃已被林佳茵用公筷夹入自己碗中的热炒。一箸入口,眉头舒展,惊喜不已:“新鲜荔枝菌撕扯成条,水稻田里放养的青蛘腿同样撕扯开去,温油滑炒,起锅的时候,只略放了一点盐来调味。火候把握极老到,荔枝菌的鲜甜,青蛘的回甘和巧克力的苦甜三味合一……还有,巧克力仿真荔枝壳里,有一层薄胶打的膜……一来模仿荔枝壳里面的那层透明薄膜,做到十足十相似;二来隔绝了热炒和冷模,保证了食客正常用餐时间内荔枝壳不会融化……林佳茵,你竟然胆子大到骗老板。” 眼珠子咕噜噜转,林佳茵嘴上认错态度极不诚恳:“我错了,老板……但是,确实需要趁热吃啊!还有,这个壳可不止是摆设,和青苏叶一起吃,可以清口醒味。这又是吸收了西厨里,香料入馔生吃的特点了!” 第58章 青苏红荔,天下至艳 青苏红荔的搭配不光赏心悦目,更是刺激味蕾。林佳茵自己夹了一个红荔入口,苏叶清爽醒神直通鼻窍,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恰好那边桌子传来短发女士一声娇嗔:“哇,好酸爽!” 二人不约而同回头一看,原来那边的人点了和他们一样的菜,短发女士正毫无形象地把荔枝整个往嘴里塞。程子华噗嗤一笑,扭开脸把并不见半点脏污的眼镜拿下来擦拭,末了才慢条斯理夹起一个红荔尝味:“嗯,果然别有风味……” 还没等面带得意笑容的林佳茵开口炫耀,那名厨师去而复返,来到林佳茵跟前微微一侧身,让手中端着一盏带火瓷碗的中年人让到了林佳茵与程子华面前。 也都不等林佳茵与程子华说话,中年人手腕一晃一盘,将带火瓷碗中微微沸腾的酱汁均匀洒到了干炒牛河上,这才面带笑容地看向了林佳茵。 微微一抽鼻子,林佳茵飞快抓起了筷子,轻轻夹起少许蘸了酱汁的河粉放进口中:“天降甘霖助蛟龙以前只是听老爸说起过做干炒牛河的老师傅,各自都有一种或是几种提味增鲜的酱汁,轻易都不亮出来,只有遇见当真老饕或是积年主顾,这才偶尔拿出来镇压场面今天真是有口福了。” 程子华微讶:“刚才河粉里不是已有酱汁了么?这会儿会不会反而添了重味?” 林佳茵仍旧是一箸河粉夹到他碗中:“老板,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手中竹匾似淘金,晃得沙尽方成粉。这里的河粉是用竹匾加纱布,一层纱布一层粉浆,千摇万晃而成。吸收味道会稍为慢一点,也就是刚才让你慢慢吃的缘故了……而现在,师傅是在已炒得了的牛河上,再行锦上添花……” 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是担山文,对着林佳茵比了个大拇指,又对着程子华一个大礼。待程子华尝过了牛河之后,才道:“先生,感觉如何?” 程子华微微一嚼,顿时眼睛一亮:“不油不腻,风味无穷。牛肉嫩滑不柴……吞下去后齿颊留香,可以……充分享受淀粉的快乐!” 担山文哈哈一笑,说:“今日有缘,得遇识家。真是缘分。我的这味甘霖助蛟龙……也是很久没有使出来咯!就像这位女士所说,我们家坚持不用外面粉厂做的沙河粉,坚持自己工场加工,以竹匾制粉竹刀手切,加上每日现杀新鲜跳跳牛肉搭配。再加上底味调和,用来做生意就已经足够。今天在前面三家店里吃出无数问题来的,就是您二位?” 程子华摸了摸眼睛,略感尴尬。林佳茵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我们说话是耿直了点……但是绝对不会有恶意。” 担山文叹气道:“我本来也以为你们就是地中海派来找茬的……我的这个师兄啊,当年同门学艺三年。后来他出师我游学,等我正式上灶掌勺,他已是正经二厨。谁知道我迟来先上岸,最后走运做成了如今一肩挑四海的局面……他心里就一直藏了道气,钻了牛角尖,收徒开店了还念念不忘来把我这个主厨的位置给挑了。我们师兄弟的陈芝麻烂谷子,说出来让两位笑话……” 程子华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让担山文坐了下来,林佳茵给他倒了杯茶说:“一场误会,别往心里去……我和我老板都觉得挺可惜的,有一些菜明明可以做更好,却这这那那的原因,没有发挥出原有的水平。呃,只是我不成熟的小意见啊,你别往心里去。” 眼睛亮闪闪地盯了她一眼,担山文说:“小姑娘,你又说到点子上了。唉……只不过,如今收徒难啊。好多年轻人,从厨师学校一毕业,就直接上灶……再想要精进,又会说何必。就好比这道甘霖助蛟龙,光凭第一道汁水底味,已足够卖钱了。想要往前一步调出明火酱,就有人认为多此一举……” 意犹未尽地再夹了一箸炒牛河,程子华说:“怎么会多此一举呢?加了二道提鲜汁,味道简直就是上了一个层次啊。” 担山文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点头不已:“是啊……本来嘛,炒牛河这种东西,就是从前宴席到了收尾阶段,大家酒足菜够之后填肚子的。必须要用料足,火候够,分量重,汁稠味浓,热气腾腾,才能够唤得醒被烧酒麻痹了的味蕾,压得住被菜肴填得将够未够的肚肠。” “想那东山少爷在画舫明楼里,才刚吃过了宴席,又赏罢了名伶浅酌低唱,看够了舞姬轻歌曼舞,撤下残席赏了底下伺候的人。聪明的厨子重新用珠油生抽调好了汁,烈酒烧掉珠油的厚重腻味,倒入冷掉的炒牛河里,立刻再次热气腾腾起来,辛苦一晚上的穷苦伺候人又有了打牙祭的机会……” “也是有了些奇妙缘法,这手甘霖助蛟龙的手法,不知道如何竟登堂入室。不但让城里的本地权贵富豪尝了鲜,更加投了原本爱油爱咸爱甜的洋大人的喜好……从此在沙面鹅潭十三行里流传开去,有那么一段日子,不管是炒牛河,炒什锦还是炒肉熘肝,都爱淋上这么一遭……后来又因为工序繁杂,在如今日渐式微。今日也是我这老家伙见两位识货,实在没忍住,一时技痒画蛇添足了一次啊。” 深表赞同地连连点头,林佳茵略带感慨道:“不怕师傅不教,就怕徒儿不学……从前也有人来拜师跟我爸学艺,后来也有吃不了苦离开了再没声息的,也有咬牙坚持下去,最后回乡也创业成家了的……就算是学到了手的,愿意钻研和不愿意钻研,往往十年八年后差距也千万倍……” 程子华指着那道红荔照青田说:“担山文……大师傅,这道仿生荔枝,应该是你自己创造的?粤菜中厨传统做法里,很少见。” 担山文带着淡淡的骄傲道:“大师傅不敢当,叫我大只文就行了。是,尝得千般味,拜了百位师,我有幸一肩挑四海,自不能墨守成规,要推陈出新,才不枉我的师傅们教了我许多真本事啊。” 不等林佳茵在旁边鼓掌应和,程子华问:“从前的师傅……是如何授业的?也是厨师学校里统一教习考核么?” 担山文摸出一根香烟,犹豫了一下,夹在耳朵上:“南北不同,东西有别,不变的就是个勤字。厨师学校要交学费的,想我一个街边仔野孩子,哪里凑得齐学费?十三岁那年被二舅带去打杂,在厨房后门洗大饼……不许停手,停手就是偷懒;不许抬头,抬头就恐怕偷师学艺。就这么洗了半年碗,转去帮三墩师傅配菜,也是运气好,被放在了头墩旁边。手里剥蒜配菜,眼底偷看,夜里慢慢琢磨。抓住机会让师傅看到我能把一把蒜片切得差不离纸片薄,就去做了头墩身边的二墩……直到我离开第一家酒楼,也就是个二墩师傅。” “后来又到了一家,这次登堂入室能拜师了,我才算知道,有师傅带和自己琢磨,那进境差距何止一日千里。眼到心快腿脚勤,子后辰前诸事行,高楼宾客宴四海,五脏庙神灶上临……那时候天下乱,许多饭店摇摇欲坠,我因根正苗红,被师傅推进了学校进修……进修出来后,同学许多进了国营饭店工厂食堂。我不想过那种天天西红柿炒鸡蛋、豆角炒瘦肉,颠大勺炒大锅饭的日子,就到外面去闯了……要说正儿八经拜师,也就那么一个师傅。要说没有师傅,五湖四海,处处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听着担山文的说话入神,程子华说:“这么说来……你相当于没有进过学校了。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成就,是很难得。可是万一徒弟没有你的天赋和勤奋,也就达不到你这种高度了?就好像我这个不成器的助理……她自己说,灶上的手艺,就不如她亲爹。” 林佳茵翻了个大白眼,担山文呵呵一笑,给程子华和林佳茵面前已冷了的茶续上杯,再倒满了面前空杯子喝了口茶,徐徐道:“前面三家店的毛病,你们也都心里有数了……对啊,‘鼎尚天汤’里,我那位大徒弟性情急躁,总是算不好火候。蒸有煮意的二徒弟,占了女孩儿心灵手巧的优势,做起功夫菜那是精细精致,已是和我相差无几,假以时日甚至超过我都不难……然而性子却有些虚荣浮躁,总喜欢用贵价材料撑起逼格。” “我接手‘文厨主理’的时候,里头已有全套成熟的班底。这样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土生派和我带过去的外来派相持不下,这些年来也是各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砸了自己招牌。” 林佳茵道:“我爸常说,到处掘坑,不如深挖一井。你一肩挑四海是真的很了不起,但老天爷给每个人都是24个小时,就算是铁打的人精力也是有限的……” 担山文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莞尔一笑:“小姑娘,我总觉得你眼熟……长得和我一个老朋友有些相像。莫非你爸也是勤行中人?” 听见林佳茵落落大方的把家门报了,担山文哈哈大笑,乐了:“果然!原来你是阿茂的女儿……嗯,我和他交往不多。不过我见过的人总有些印象,没想到几年前那个小丫头,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阿茂连同你们死鬼阿爷太公,三代人守一个档,确实……谁都没他有资格说几句话!” 难得腼腆一笑,林佳茵赶忙客套几句,话里话外,自然少不得捧一把担山文。耳听林佳茵说话入耳,担山文不禁仰头大笑,一眼可见,那是着实开心。 拍着大腿笑了一会儿,担山文话锋一转:“道理是摆在眼前的。所以啊,等做完这个月,我就打算把一肩挑四海的局面结束了,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这家‘文家厨味道’上。鼎尚天汤、蒸有煮意、文厨主理三个店里那几个有潜质的小家伙们,把他们统一收拢到这儿来,正式拜师收徒……” 消息来得太突然,程子华和林佳茵都愣住了。担山文奉过来一张精致请柬:“话逢知己千句少,江湖有缘再相逢。小弟冒昧,邀请两位届时前来观礼,不知道两位能不能拨冗前来?” 林佳茵愣了,看了程子华一眼,嘟哝着说:“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老板答应的话……我肯定没问题啊!” 双手平平举起,接过了请柬,打开来细细看了,程子华重新折起请柬来,仔细放好:“那就真的谢谢你了,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出席。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着装要求?我看请柬上也没有注明……” 担山文一愣,坐在程子文一侧的林佳茵用口型无声提醒他:“……香蕉仔……” 了然一笑,担山文道:“我们国内的宴席没有那种洋人做派,得体大方就行了。那么……一个月后,还是在这个地方,我们不见不散。” 他再斟了一道茶,饮过了之后,站起身道:“迎客茶送客羹,两位既是识家,就按老规矩来。请稍后吃过了送客羹再走。” 也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一道装在透明玻璃器皿里内,极清如水,只中间悬空一小白球的甜羹就奉上来了。林佳茵吸吸鼻子,吃惊叫道:“这是……天下至艳素馨羹?!素馨花不是已经在洋城绝种了么?!” 程子华见她神色不对,问:“素馨花么?那是很常见的花,品种极多,南加州到处都是啊……怎地在洋城很稀罕?这道羹又有什么来头?” 林佳茵用特制长柄圆头小瓷羹轻轻一搅,那团白球应声而碎,随着她搅动,沁人心脾的花香味越发芳香浓郁,和她领口的白玉兰花一浓一淡,相得益彰。明明人在饭店内,倒像是身处花市中。 第59章 素馨花羹,情义暖心 女孩眼波流动,低声细语:“素馨花自五代十国传入中土,被洋城人专宠千年,被古人称为‘天下至艳’……截止清代为止,城里城外的花市都只卖素馨花。就连洋城人临别送客的一碗甜羹,也离不开素馨……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就清末民初那会儿,素馨花短短十年间竟销声匿迹,从此绝迹洋城。素馨羹,更是只剩下传说了……没想到担山文竟有门路,找到可以入馔的素馨花,复原出素馨羹来!” 店里饭市已到了尾声,客人们买单结账,店堂里空了不少。素馨羹和白玉兰的香味渐渐混合、扩散,幽幽淡淡的,反而勾人食欲。林佳茵娓娓道来素馨往事,眼波流动,倒是难得显出纤薄脆弱之感。 她说:“我姐有段时间很迷这些,我跟着她查了不少资料,后来还是在一个公园附带的小饭馆里,找到了说法。那个婶婶告诉我们,素馨花开的时候,采新鲜素馨花洗净晾干。清水冰糖,煮至冰糖融化,放凉了。素馨花为底,倒入白蜜糖,再倒第二层素馨花、冰糖水。放入冰鉴中存放两周。就可以得到素馨蜜。” “做素馨羹的时候,以铁棍山药蒸熟,混入素馨蜜捣烂成糊状,搅拌均匀。压成或者手捏成素馨花的形状。再用银耳熬出胶作底,团好山药素馨花轻轻滑入。最后底部注入糖水……什么颜色的糖水都可以。足够胶质绵密的银耳羹和糖水密度不一样,就能够做出悬浮效果。如果是别的颜色的糖浆,就能见到鸡尾酒般的分层。这道羹功夫多,用料细,就连那个婶婶都只是见过知道过,我们姐妹两个原本闹着玩儿而已,问清楚之后也都泄了气,放弃了……” 低头尝了尝素馨羹,舌尖依稀可以辨别出假花瓣的幼滑颗粒感,解腻清甜,小小薄薄的分量又不占地方。咽下之后,口齿间剩下清新花香味,程子华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为什么送客要用甜羹了。吃过了大鱼大肉,蒜片姜葱,难免口气不雅。这道羹能温胃抚舌,又能以花香清新口气……真不错。然而就真的奇怪了。一种植物,除非气候巨变,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销声匿迹?” 林佳茵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植物学家……现在洋城内外,几乎已找不到素馨花了,只有一些地名传说跟此花有关。比如说出自古书‘珠水之南,有村庄周里许,悉种此花,曰花田’的南田路,又比如说画家以花明志的十香园……记忆中唯一一次见到素馨花,就是中学的时候去十香园秋游。今天有幸吃到了‘天下至艳’,老板,多亏了你对传统美食的执着较真呢。” 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笑靥,程子华颇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腿,说:“多亏什么啊,你没听担山文说么,因为我们识货,所以额外赠送的!这功劳不分彼此……时候不早了,吃完了素馨羹就走……今天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就连我都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一晚上搞定了四家店。这么说来,是不是我之前小看你了?要不然下次我就按照今晚的kpi来?” 原本越听越得意,胸脯都忍不住挺起来了,等到了最后一句顿时笑容僵住,林佳茵嘟哝道:“老板,不是我做不到。实在是洋城里头河南河北七区一山一条江,能做到担山文这般一肩挑四海的人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小嘴叭叭地,聊着天买了单。离开饭店。晚风习习,吹来白玉兰花香,林佳茵朝掌心吹了一口气,素馨的香味隐约犹在。程子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林佳茵道:“当然啊,托你的福,吃到了好东西,不开心难道要哭?我都开始期待一个月之后了……不知道担山文的拜师仪轨会是怎么样个章程?听说那种老一派的师傅收徒儿,规矩很严,还要拜厨祖,从此就是事师如父,至死不渝。” 程子华颇有些不以为然,说:“说到底,也还是手把手地教咯?是不是师傅示范,徒弟学习……最多加个拍了视频回去反复观摩?就好像上次我们吃文昌鸡那样?” 林佳茵说:“你真要细说,基本上大同小异咯。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最重要的还得看自己,多琢磨多练习,总会有学出头的时候。我爸爸从前收过一个徒弟,正儿八经厨师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出来的,一门心思想要学做粉面,也是像担山文一样,带艺投师,投到了我爸门下。我叫他哥哥的……那个师兄,曾经跟我说过,哪怕在职业技术学院里,刀工课程上也是以练习为主。光是一道蓑衣黄瓜,他就练了十箩筐,才算是有所小成,考了个70分。” 程子华说:“没错啊,在学校里学习,也是要靠大量练习……关键是如你所说,有一个标准分值。这就是标准化的好处,传统收徒,似乎没有这么一道考核标准。其结果是不是很大机会变得今儿晚上那样,同一个师傅,同一个徒儿,有的菜品很精彩,有的菜品却发挥不稳定,容易失水准?如果在这之上再加一道细致的标准,那么是不是失水准的机会就少了?” 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林佳茵反问道:“失水准的机会少了,不是没有啊……何况,每个人的味觉都是不一样,同一个人不同的时候味觉也是不一样的。我听说过……国外甚至有3d打印的食物……那么问题就来了,同一部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肉酱意粉,一个感冒的人吃和一个健康的人吃了,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啊。再回到做的流程上……刻板地标准化了,除了多一个噱头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完之后,方才发觉气氛有些僵,暗暗后悔说话孟浪了。程子华却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几步,林佳茵转移话题地说:“一弯江水绿,两岸芒果香。现在才春天,芒果花刚开过,过不了几个月,枝头上就挂满了芒果……” 就坡下驴,程子华随口道:“那是绿化用的芒果,长在马路边,重金属超标,不能吃?” 再度陷入尴尬,林佳茵无意识地把短发别到耳后,说:“是不能吃……但硕果累累地挂在枝头,也很好看。我爸说,从前这条江水上,水巴往来,还有人撑着船带着鱼虾香蕉叫卖,很是热闹……如今只有一些景点能够看到演员用作演出咯……” 程子华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说:“是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民俗风情画。” 来到了他的车子旁边,林佳茵一只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扭脸看着他,俏脸上少有地添上二分严肃:“对呀……菜是做给人吃的啊,人吃的菜自然是人来做。如果人吃的菜变成了按照程式化来做的……那么就跟人造景点里面的表演有什么分别呢?” 程子华还想要说什么,林佳茵已经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了,他扶了扶眼镜,转身走到车头另一边,上了车送林佳茵回去。一路上两人再无别话,到了红荔街口,程子华放下林佳茵,道别的时候,气氛才恢复轻松寻常。 大清早的阳光才刚刚投进医院,林佳茵穿戴齐整步履匆匆来换班。远远地,看到林小麦正在和医生说话,林佳茵原地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林小麦跟前:“姐姐!” 伸手拉住林佳茵,安抚地拍拍她,林小麦说:“佳茵,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才要打电话给你呢……爸爸情况好转了,今天早上能发音了!他一眼认出了我,还能叫我名字,我跟他握了一会手,他的反应很好。医生说,最难的关口已经过去了……” 林佳茵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真的?那可真的是太好了!” 看到从林小麦略带凝重的眉眼,她欢呼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下来,试探性地问:“姐姐,那……” 林小麦转身对着医生,林佳茵也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医生身上。医生说:“幸亏病人及时换了药,又有蔡主任亲自抓管,总算是情况朝着乐观方向走了,恭喜你们。不过……我要提醒一下你们,康复阶段的花费也是很大,而且很多康复期间的费用医保没办法报销的,你们要做好准备。” 医生很是善意地谆谆嘱咐了一番,有一条算一条都很是仔细,姐妹俩就跟回到读书时候做笔记似的,两颗脑袋点成了捣米一般。她们乖巧听话的态度让医生很满意,嘴角边带了笑模样,临离开时看了病床上的林茂一眼,说:“你们爸爸好福气啊,有两个这么懂事乖巧的女儿,希望好好康复,以后享福啦。” 送走了医生,回到病房里,林佳茵有些手足无措道:“姐,怎么办?医生说要很多钱……这边医院账户上的钱还够吗?” 林小麦拿出手机记账查了查,说:“还有一点,够用的。还好最近有进账……你在这儿陪着爸爸,我去预存一点钱进账户里。” 林佳茵说:“好。你昨晚守了一晚上也累了,一会儿直接回家休息。这里交给我就好。” 从医院回来,林小麦到底闲不住,把档口卫生做了一下。来到门口擦洗大门,看了看头顶上的金漆招牌,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七婶的说话声:“咦,大妹在家啊?你爸爸是不是醒了啊?” 停下手里的活计,林小麦转身对七婶说:“七婶,怎么你消息忒灵通?我这边才从医院回来呢,你就知道了呀……” 七婶笑眯眯地说:“有什么奇怪,七婶是什么人啊,有点风吹草动就知道了……好啦,别那样看着七婶,我有个老姐妹的儿子在你爸爸的医院做护工头子,做了好多年啦。今天你是不是还跟人打听过身壮力健的熟手男护工的价钱来着?” 林小麦这才恍然,莞尔一笑:“是有这么回事……早知道,就让七婶去帮我要个熟人价啦……医生今天说,爸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接下来就是康复期,阿弥陀佛,这次可真的是鬼门关前转一圈又回来了。” “那你们还够不够钱啊?现在住院就跟开水龙头似的……而且康复期好多费用医保不能报的哦。就算医保可以报销的部分,也得过段日子才能办下来?你们两个刚毕业出来,钱不够用的啊……” 七婶絮絮叨叨地说着,林小麦心里暖暖的,婉言道:“七婶客气啦,我和佳茵现在都有工作,能顶得住的。不过如果有熟手可靠的护工,懂康复的,真的要麻烦你介绍过来哦。做生不如做熟嘛。” 又聊了几句,七婶想起家里要煲汤,就先走了。剩下林小麦在档口继续做卫生,格外卖力地把有段日子没开业的档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里外里巡了一圈觉得满意了,林小麦才关水关电关闸锁门。 远处出现好几个人,七婶带头,去而复返,见到林小麦老人家眉开眼笑道:“哎,还在呢。来来,小麦,别走!” 跟在七婶旁边的莫叔大步流星,两步越过七婶,来到兀自愕然的小麦身边:“来来,我们进去里面说。” 进了档口里,莫叔看了一眼张罗着要烧水倒茶放凳子的林小麦,打着手势阻止道:“大妹不要忙了,就两句话。站着说就行。你才搞了半天卫生,大家也别乱动,别让大妹累着了。她昨晚才陪完床,一路直落呢……呐,大妹,这是街坊们的一点心意,你收好了。” 颇有些不解地,双手接过了莫叔递过来的信封,林小麦入手就觉得不对,打开往里面一张,顿时吃惊叫道:“这么多?!莫叔,不行不行,那怎么好意思……” 莫叔说:“几十年街坊,什么叫不好意思。你不收才是没意思!我和七婶只是代表,各家各户都表了心意的……这条街街头到街尾,谁没有吃过阿茂的牛腩粉?你说要没有希望也就算了,这不是都好起来了吗?该花的钱不能省!” 莫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小麦再推辞就矫情了,问过了都有哪位街坊给了钱的,莫叔很大大咧咧的告诉她,所有人都有份……林小麦顿时眼圈红了,再三道谢收下。七婶给她带来了个可靠护工的电话号码,林小麦联系上了之后,把那护工转给了现在医院轮值的林佳茵去见面联络。 她把那微信名片推给了林佳茵,林佳茵秒回:“收到。” 安排诸事完毕,七婶莫叔们也便告辞了,总算是小小松了口气的林小麦坐在了档口前的小凳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曾经温暖了无数个清晨的厨房 曾几何时,炊烟起处,便有一朝之始,便有一家安乐,而如今 微微握住了拳头,林小麦低声喃喃自语:“老豆,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第60章 河面游船,艇仔粥甜 都说洋城风水好,两面山,无数河,如同无数毛细血管,把整片洋城平原润泽成鱼米之乡。单单说北郊区这条绿水河,北面倚一圈秀气小山,一路往东汇入珠江,因为当地青山绿水的发展思想,维持得极好生态,如今绿水青山成了金山银山,一大早的绿水河码头交通枢纽上,既有忙着赶水巴去上学上班的市民,又有雇游船逆流而上游玩的游客,热热闹闹,一片忙碌。 一眼看到麦希明的座驾驶近,坐在码头对面小吃店的林小麦拨响了他的手机,麦希明的车子徐徐在她面前停下,林小麦热心地比比划划道:“码头对面有停车场,5块钱一个小时。你说来坐游船的就行了……老板要带点儿岸上吃的东西到船上么?有水果有盐焗蛋还有鸡蛋仔和烤香肠。鸡蛋仔是老板娘自己做的,我刚尝过,外酥里嫩。” 麦希明说:“你看着办就行。既然要吃粥,就不要水果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停好车,很快就来。” 趁着麦希明去停车的功夫,林小麦完成了采购,拎了一大袋子零食,站在码头旁。都是惯会做生意的,趁着林小麦打电话给船家确认船只的功夫,就有带着圆顶斗笠穿圆领大襟衫的阿姨笑盈盈地挑着担子来招揽生意:“靓仔,要不要买盐焗蛋啊?有鹌鹑蛋鸡蛋鸭蛋鹅蛋,自己家下的蛋自己家做的,还热辣辣的呢……” 阿姨一边说,一边用小锅铲铲动担子一头热锅里的粗盐粒子,阳光下雪白粗盐闪闪发光,露出泛着淡青的蛋面来,麦希明问:“这边离海边挺远的,应该不产盐?为什么会有盐焗的做法……而且,还成行成市的?” 阿姨笑而不答,只是说:“来嘛,买一个试试……鸡蛋一元一个,鸭蛋两块五,鹅蛋六块……” 眼见麦希明掏钱,林小麦挂了电话一箭步窜过来,按住了他,说:“老板,你想吃盐焗蛋?” 麦希明道:“反正又不贵,尝尝也好。我还没吃过鹅蛋呢……嗯,小时候在农场里,倒是被鹅追过。大鹅咬人可疼了……” 林小麦:“……我来买。” 她跟阿姨讲了讲价,十块钱买了两个鹅蛋。眼看阿姨从盐壳子里扒拉出来的鹅蛋全貌,麦希明不自禁拿下墨镜看住了,“这么大一个么?” 双手捧着两个鹅蛋装进袋子里,林小麦对阿姨说:“靓姨,帮我铲些盐进去,要热乎乎的。还有……我还要一小包椒盐。不要拿外面现成卖的糊弄我,我要你们自家配的,咸辣适口不口渴的那种。” 阿姨对着林小麦就夸:“哇,靓女识货啊,知道吃鹅蛋要点椒盐……阿姨一大早用三种辣椒干煸了加盐炒香的,吃起来包你不口渴不喝水。记得要加一点老盐底,去去鹅蛋里的胎毒火气。” 看着阿姨从担子最底下的暗屉里取出一个荷叶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雪白中泛着淡淡青色的辣椒盐来,又咸又辣的香味惹得麦希明忍不住捏了捏鼻尖,生生把一个喷嚏压了下去。接过阿姨装在一次性小圆盒子里的椒盐,林小麦把东西拿在手里,对麦希明说:“老板,船家已经来了,我们赶紧上船。” 跟着林小麦走上了甲板,在层层叠叠停靠的游船上一串连环跳,来到最外围的一条小号船上。打扮跟河边卖盐焗蛋的阿姨大同小异的船娘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到船尾机房里开动船只,柴油机响中,船缓缓离开码头。 麦希明坐在船舱中,打开了窗子,任由清新的河风缓缓吹过船舱。船娘把盐焗蛋带壳切开用碟子装了上来,林小麦把辣椒盐细细撒在鹅蛋上,说:“老板,先坐坐,等船进了主河道,就有艇仔粥来了。如今也就只有这种郊区地方,才有船上卖的艇仔粥……说真的,卖宵夜早餐,从前都是苦营生。歌仔有唱,‘艇仔快,艇仔来,千丝万滚灶火大;艇仔粥,艇仔卖,最怕艇仔无人睬’……艇仔粥生意依傍着画舫风塘,早出晚归,最紧要手快会招徕,手快就能多赚,可以上岸买米吃干饭,慢了就要一家人吃冻粥。” 林小麦不太懂唱咸水歌了,怪腔怪调的学着哼了两句,麦希明让她住口,正在你来我往的互怼间,两三条小舢板分波划浪的来了,依傍着他们的大船而行,船上的古铜皮肤汉子仰起脸叫:“艇仔粥来——又香又绵艇仔粥——香蕉木瓜番石榴——” 麦希明道:“原来现在几种东西搭配着卖了啊?还好刚才没有在岸上买水果。那些香蕉木瓜,看着绿油油的,怕是还没熟?能吃么?” 林小麦说:“香蕉就是要趁着还没完全熟就从树上砍的,如果彻底在树上熟透,下来放不到一天就坏了,彻底不能吃。当然啦……如果有幸吃到树上熟的香蕉,那是非常好吃的,那种清甜和一般市面上卖被催熟的香蕉不一样。” 说话间,江面上又来了几条卖粥小船,依傍着前后这条大船转圈叫卖。最先来的艇仔见这边没生意做,斜斜地行开粘到别家游船上去了。那是一条两层高的大船,透过窗子看进去,船舱里还挂着某某企业团建的横幅。船上黑压压一群人看着小艇顿时激动起来,蜂拥到船舷边下单,眼见有生意可做,两三条艇仔紧跟了过去。 麦希明说:“那么他们把水果和粥混着卖,想来是想要利润最大化啰?既然如此……怎么在这么多小船上,选出正宗味道好的卖家?” 目光不断在穿花蝴蝶般的艇仔上逡巡,林小麦对眼前繁忙景象颇不以为然,说:“没有炉火炊烟香味飘出……约莫着是用开水冲兑半成品。别看船头上的卖家切菜丝蛋丝忙得欢,其实也就这两样东西新鲜,实际上别说是粥底,连鱼片都是早上杀好了提前腌了赶快卖的……艇仔粥用的鱼片,这个季节应用鲮鱼或者不超过一斤的本地鲫鱼,才够鲜甜嫩薄。这两种鱼可都是杀了后超过一个小时,口感味道都不是那回事了……” 越听,眉头皱得越是紧,麦希明道:“按照你这么说……跟洋快餐有什么区别?甚至卫生条件还没有老麦老肯那种固定店面定时检查来得有保障?说白了,也就是吃个风情气氛?” 林小麦打了个响指,“全中,就是吃个风情气氛啊……青山绿水艇仔粥,就算只有五分味道,此情此景,也变成了十分滋味……不过坚守味道本心的店家也不是没有。但今天怎么没有见到他呢……有了,有了。在那边我见到了。” 她站起身来指着远处,只见一叶扁舟被那七八条艇仔远远地挤在外围,压根没办法接近这边的游船。和别的艇仔有所区别,那叶扁舟的船篷明显发黑发乌,阳光下油亮亮的,船尾能见到袅袅青烟若隐若现,林小麦说:“靠着船尾的地方,肯定放着热粥的大铝煲和煤炉子。黑乎乎的船篷就是最好证据……没有经年累月的煤烟熏过,不会变成那样!” 她从船头舱门奔出来,双手卷在嘴边成喇叭状:“喂——是不是池叔——” 无奈肉声有限水面宽阔,那扁舟无动于衷。反倒是引来了好几叶别家艇仔来争生意,一个个挥手舞旗的招揽:“靓女,来试试我们家的艇仔粥啦,本地特产很有滋味的啊!” “靓女,新鲜艇仔粥状元及第粥皮蛋瘦肉粥,还有咸煎饼咸水角送粥小菜……” 林小麦看到对面那大船上,三四条船上的船家,一个个把做好了的粥放进竹篮里,用竹竿子挑起竹篮送到船上,引起大船上的游客阵阵欢笑;又看到后面来了两三条大游船,船上游客直接打开了窗子,呐喊着让船家来,她客气推辞了身边招揽生意的小艇,回身看着麦希明,麦希明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只要最好的……船家,麻烦跟着那条黑顶小扁舟走……他好像想要走了,看看去哪儿,我们跟过去。” 船娘答应着去跟船老大说了,很快游船就缓缓转向,奋力离开了小艇们包围着的包围圈。有别的生意可做,小艇们也没有追过来,到底船大马力足走得快,游船开出一段后,林小麦指着旁边的河岔口说:“他在那边靠岸了。我们跟过去……嗯,老板娘,照样给我们算钱就行!” 船娘和船老大自然满口答应,驶近了那停靠着诸多小渔船小舢板的分叉河沟码头,原本在大码头算是娇小一号的游船骤然显得很大很显眼。顾不得码头上坐着打牌的几个闲人讶异眼光,林小麦像只灵巧的小鹿,在游船船头一串连环跳,跳到了隔了几条船,刚刚近岸的小扁舟上。 亮出嗓门放高声调,林小麦冲着扁舟喊:“是不是卖艇仔粥的池叔啊?现在还有粥吃吗?” 从扁舟里钻出一个穿长袖长裤,板寸环眼阔口的精瘦男子,说:“有,有……想吃什么?要加点儿什么料吗?” 麦希明跟在林小麦身后,也只慢了一步到了扁舟上,说:“就要最原始那种就行……不过,阿叔,能不能让我们在旁边看看?我想就在船上吃,有地方吗?” 阿叔说:“有的有的,等我把茶几张开。” 小扁舟上就只有阿叔一个人,只见他动作利索地把一张折叠茶几支棱到船头上,林小麦自来熟地拿起船角落叠成一叠的塑胶小矮凳,说:“我们自己来,老板你去煮粥就好。” 阿叔问:“刚才听见你叫我名字,靓女你认识我吗?” 林小麦说:“洋城荔湾粥香飘,飘落五羊从化山。从化河边惠食佳,流芳潭上七大家。自从洋城水面上的勤行没落之后,听我家老一辈人说,大家随水而安,渐渐转移到近郊这一带,其中艇仔粥最出名的,就是池姓人家……听说,你长期在这一带做水上生意,你们家的艇仔粥是少有的水上人家四代传,最是正宗地道,然后要认准了你家的黑船顶。我只是没想到竞争竟然这么激烈……” 似是欣慰地笑了笑,池阿叔说:“没错,疍家人如蛋壳在水上飘,随风而聚,随水而散,三代以上就极少来往。能够在流芳潭一带流传了四代的,就只有我们一个姓的人……要吃艇仔粥,先热了粥底,请两位稍等,烧热煤炉需要时间……” 他一边和林小麦闲聊,一边回到船舱里,手脚麻利地给半掩了炉门的煤炉加入蜂窝煤,手里拿了一把大葵扇疾徐有度换着节奏扇了不多会儿,肉眼可见从蜂窝内窜出幽蓝的火焰来。眼见池叔把大铝锅内热着的白粥底倒入巴掌大的白铁皮长柄小锅,粥水如白练,米香伴着江风清晰可闻,林小麦不禁叫道:“好香的米味……这是用本地产的香米熬的?半点米粒不见……熬了得有,两个小时?” 带着一丝淡淡骄傲,显摆一般取两个长柄小锅来,把米粥如奥运健儿翻耍自由体操丝带舞般翻倒腾挪,眼前白光闪闪,林小麦偷偷看一眼身边的麦希明,见他早就拿出手机来拍摄,修长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女孩不禁莞尔,低声道:“粥粉面饭,四大天王,每一行里都有自己窍门,其中煮粥品的这行当里,讲究一个让粥软滑的技巧。低端的,就是往粥里拌淀粉拌菱粉,让粥吃起来如绵,说白了,掺假。而讲究的老手艺人,是用拉扯牵动功夫,能把粥水口感调和得完美……这叫白龙出水百炼如真。” 随着她的介绍,池叔耳朵尖微微一动,说:“难怪你们追着我过来……原来是真的识家!难得的是……识家还年轻……今天也是缘分了。来,这是送你们的,自家渔船上生晒虾干,没有半点人工添加剂的!” 重新把两口小锅放在煤炉上,等待粥水翻滚,池叔把一个掌心大的小碟虾干放在茶几上。不等林小麦道谢,人就矮身蹲下去,一声大喝一用力,拉着船板扣环拉起一块活板来,噼噼啪啪的动静不绝于耳,原来船舱底下另有乾坤,竟养了十来条活鱼! 第61章 玉堂春芯,鱼片双飞 很是满意地扫了一眼满舱活蹦乱跳的鱼儿,林小麦露出微笑:“嗯嗯,鲜鱼活杀,够味……那阿叔你这儿的鱼片粥也一定很好吃?” 池叔难掩骄傲,声调略略扬高说:“当然——新鲜够劲,能不好吃么?这些鱼都是今天凌晨四点钟才起水的。太大的不要,太小的放生,留下来的全都是一两斤重适合煮粥的‘西施鱼’。” 池叔说话口音重,看到麦希明面露迷茫,林小麦低声给他翻译,又说:“所谓西施鱼,意思不是指鱼的品种。而是体型被养的袅娜纤瘦,肉质劲道有嚼头的鱼,都可以这么叫……这个季节最适合煮艇仔粥的,还是白鲫。我要那条鳞片泛银光,箭鳍带凤尾的!” “好咧——”池叔敏捷地捞起林小麦点名要的那条鱼,那鱼摇头摆尾的拼命挣扎,但池叔双手就像铁箍一般把它牢牢锁死。林小麦对麦希明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这条河,小鱼小虾就是老百姓过日子的恩物。都说凤城厨师整治鱼获有一套,靠着三把刀——大砍刀、剥皮刀、片肉刀,能把一条鱼整治得明明白白。其实工多艺熟,倒不必拘泥一地一城,但凡和鱼虾多打了交道的师父,都有这手刀上功夫。” 池叔听见林小麦这么说,越发添了三分欢喜,嘴角不住上扬,穿戴着手套围裙,三两下把鱼敲晕,眼见三刀就把鳞片去得一干二净,林小麦瞪大眼睛啧啧惊叹:“好厉害啊,肉松刮麟慢,肉紧麟自落……老板,这两句是我们搞厨房的整鱼口诀。” 接着她的介绍,池叔说:“意思就是说,鱼肉紧致就容易刮麟……如果那鱼的鱼肉松松垮垮的,鱼鳞片就粘着不好取了,搞不好就整张鱼皮给搞破了!” “刚才池叔把鱼养在舱底,舱底水冷,鱼儿本能地收紧全身肌肉。再抓上来的时候他用特殊手法快速打晕了那鱼,一直保持着鱼肉收紧,你看他去鱼鳞不光特别轻松,而且鱼皮也没有破半点,依然银光闪闪的……哎,池叔,你怎么拿剥皮刀?我们要吃双飞蝴蝶,不能剥皮啊!别搞个鱼腩粥糊弄我们!” 林小麦不住地跟麦希明介绍着,冷不防看到池叔取出一把柳叶宽窄,形如新月,寒光闪闪的尖刀来,忍不住愕然无比。就连麦希明,也认出了那刀子是专门剥皮用的:“师傅,这不对呀……鱼片不能剥皮?” 毫不犹豫地刺刀入肉,筷子长的鱼,不到一寸厚的鱼身,鱼皮更是比蝉翼厚不了多少,池叔愣是刀刃游走在鱼肉鱼皮只见,伴随着灵活的动作,左手配合徐徐剥出鱼皮,连牙签口宽窄的破洞都不见。 池叔说:“我这里的艇仔粥好吃,就是因为我够胆去鱼皮,再用去了鱼皮的鱼片出双飞蝴蝶……当然啦,有人说我是瞎搞。但是不是瞎搞,你试过味道不就知道啰……” 从左半身到右半身,反转银皮,露出鱼皮背面雪白的质地来。林小麦连送的炸虾干都忘记吃了,不由自主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古人把西施鱼的鱼皮,又叫做玉堂芯了。当真就像这个季节盛开的玉堂春花花芯嫩瓣一样……真美啊……” 把整块剥落,完整不见半点缺口的鱼皮小心归置在一旁,池叔说:“看好了。能够去鱼皮片的鱼片,也不是个个季节都有的。要春江水暖,玉堂春花开的时候,养在舱底超过七天仍旧活蹦乱跳的西施鱼,鱼皮底下的那层结缔组织才有缔结鱼肉的韧度。一年也就只有这半个月有口福哩!” 林小麦只一看池叔的手势,拍着手道:“力凝于腕二指控刀……这是从前极刑留下的‘千刀万剐’手法?老板,这门手上功夫不得了,厉害的师父可以把一张桑皮纸片成七片……虽然我们粤人不兴那种剐人的残忍事情,但并不介意把这门手法移到整治食物上面来。我听老人家说,从前粤北山里有种刀客,叫做‘铁线刀客’……此刀客非彼刀客,是厨房里的刀客。很长一段时间,‘铁线刀客’几乎总揽了洋城里头砧、二砧的活儿,一把刀背不超过铁线厚薄的快刀,甭管是陈年老火腿,还是新宰光鸡鸭,还是铁棍淮山药,统统能切成薄如纸的薄片……” “后来有一年,城里出了名的大酒楼‘岳月香’里的头砧,自然也是铁线刀客里的出挑人物,不知怎的和酒楼里常常出入的一名卖唱女看对了眼。也是攒了钱交给了卖唱女的养母,定了日子娶过门了,谁知道那养母贪心不足,一女二嫁,把卖唱女卖给了洋城一个大汉奸。女孩儿是个有血性的,上了花轿就自裁了,等人进了汉奸家里早就凉透了……汉奸迁怒刀客们,把岳月香的厨房烧了,还杀了一批厨房佬。那出挑人物原本被藏了起来,目睹了惨案,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卖唱女头七那晚,趁着汉奸宴客,把连主带客一桌子十二个大小汉奸全部抹了脖子,之后远走高飞……” “后来我看到这个故事的记载,说是死者全部只有动脉处一条鱼线宽窄的伤口,全身的血却放得干干净净……再后来自然又是一轮城里的腥风血雨……铁线刀客们,却也再不入洋城城内,倒是听说在粤北粤西山里,偶尔见到他们身影。池叔,你这手功夫,该不会是跟那些老人有关系?” 林小麦兴高采烈一顿说,兴奋得两眼亮晶晶的,池叔却笑而不语,麦希明淡声道:“别说了……鱼片已经片好了。真的……没有了鱼皮,也能连成双飞……池叔,别的不说,光是凭这手刀工,你随便城里找个大酒楼栖身,工资收入也比当个体户强啊!” “呵呵,偏偏我这人喜欢自由自在呢。就算让我当了百年老字号大酒楼的头砧,也不过是个打工仔……”池叔说着,把鱼片归置好,只在鱼肉面上小心地放了几颗大盐,“等盐自然融化进了鱼肉中,就大功告成了!” 调整了一下煤炉火,看了看两口长柄小砂锅里的粥底火候,眼睛朝着林小麦脸上转了转,池叔忽然笑道:“百滚粥胜药,最能治脾虚。粥和汤一样,也讲究火候,够了火候的粥,水谷精微混凝如一……小姑娘,听你说话是懂行的,考你一下,有米粥和无米粥的区别,你知道么?” 林小麦吸吸鼻子,捕捉那似有若无的粥水米香,笑着说:“当然知道啦。有米粥叫做庆丰年,讲究的做法,必须当年收的新米,先放一次少少水,煮成稀饭,再放二道水,三滚成粥。有米粥要吃米香气和米粒嚼劲,如果那些米粒软烂如糊,就失却三分灵魂了。” 麦希明说:“庆丰年是什么说法?不过一道粥而已啊……” 林小麦说:“因为过去丰收的年景,才吃得上有米粥呀……有一种奢侈吃法,是窝一个初生蛋到新煮好的有米粥里去,米粥还咕噜冒泡,一下子把小小个的初生蛋烫得熟,蛋花冒出香气,米粥也添了鸡蛋顺滑,放几颗粗盐就很好吃。过去,这道早饭是‘金笸箩’或者重病号才吃得上,还不能多吃,要是谁家老给孩子吃这东西,会被邻居说闲话,不懂过日子的。” 眼见麦希明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池叔就笑了:“这些过去的事情是我们这辈人才有的时代烙印咯,你们很难体会到那样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日子。而且我们还算好了,穷也是一起穷,我再对上一辈还没解放,那才真的是不把人当人……后生仔当成故事听一下,就好啦。” 扭头对着林小麦道:“那,冇米粥又是什么个说法?” 伸手竖起了衣领挡住江风吹刮,林小麦说:“无米粥是要先把大米滴少许胡麻油和橄榄油,搅拌均匀,等大米把油吃透了以后,再用清泉水泡一个小时,以大肚沙煲文火慢熬成粥。这中间不能打开盖子,不能搅拌,等煲上冒出蚕丝烟,就是粥成。好的无米粥,如果是用长粒米来熬,则如香云纱般顺滑爽透;如果是用短粒米来熬,则如龙袍云锦般稠密厚重,各有不同……共同点就是——米香扑面,味美养人。” 看了一眼已丝丝缕缕往上冒烟的长柄小砂锅,林小麦小嘴嘴角上扬:“池叔,这么一会儿功夫,鱼片本来就薄,应该已经够味了。蛋丝菜丝也切好,嗯?这颜色,不对呀?金鱼黄的颜色……池叔,你这蛋丝里,是放了什么配料么?” 在专门切熟食的案板上,飞快地细细切出一式两份牙签丝粗细的蛋丝来,池叔笑道:“船上人家三件宝,鸡笼渔网赶鸭杆。我们既吃鸡又吃鸭,三只鸡蛋配一只鸭蛋,打匀了摊成蛋饼切蛋丝,一会儿你们尝尝味道和别家有什么不一样?” 麦希明插话道:“鸭蛋固然营养丰富……不过,鸭蛋和这鹅蛋一样,腥味很浓。所以一般也要加工之后才好吃。这道盐焗鹅蛋不但用粗盐焗了很长时间,而且我……我下属懂行,额外加了椒盐,搭配着吃味道丰腴甘美,和别的蛋有不一样的风味。阿叔您直接打进碗里做蛋饼,那是有什么另外不传之秘的去腥方法?” 手里忙着把切好的配料分份,又取出一大块生黄姜,去皮切丝,池叔的手仿佛长了眼睛,根本不用手眼合一,就能切出头发粗细的姜丝。他看了麦希明一眼,说:“有什么不传之秘……酒到浓时腥自消,加两滴我们本地酒厂出品纯粮食老大曲的53度烈酒,什么腥味都没啦。” 侧过身,掀开灶头旁一个纱罩子,“你不信,可以直接从阿叔这些摊凉了的蛋饼里拿一块吃了试试……不过这是专门用来煮粥摊的蛋饼,又冷又薄,不加热没什么吃头就是了。” 麦希明还真的看着林小麦,他的眼神一递过来,林小麦就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了声多谢,自行拿了一次性筷子和小碗,夹了一块蛋饼。用筷子弄碎了蛋饼,取了桌上牙签叉起试试味,麦希明睁圆了眼睛,不禁讶然低叫:“真的!完全没有腥味!而且……而且里面一粒粒的是……鱼春?” 就连林小麦都惊喜不已:“我常听说,陆上人家误会水上人只知父母不知祖……冷情薄幸。但其实水上人有水上人孝敬的方式,一条船上老人病得动不了,再也无法打鱼晒网经营生计,临近的船上人会伸出援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其中一道专门给老人补充营养的菜,是用鸡蛋、鸭蛋和鱼春混合而炒……极高的蛋白质补充进去,往往能够让虚弱病人抵抗力加强,缓过劲来。这道三蛋合炒因此有个美名,叫‘报得三春晖’……” 麦希明听见,乐了:“林小麦,别说池叔了,就连我都不信。水上人家不事耕读,‘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却很明显出自唐诗。怕是后人附庸风雅编的?” 林小麦倒是不气不恼,也没急赤白脸地急着辩解,只是看着池叔:“池叔,是不是我编的,你来证实下呗?” 这一看,却是看到两个长柄小锅里的粥先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响了。两人暂停了争执,不约而同把注意力放在池叔身上。两个碗,一个碗里金塔层叠,厚薄错落有致放了三分之一碗的料,池叔抄起一只长柄小锅,如飞瀑落九天般,把滚烫粥水淋在了放了配料的大海碗内。 就这么一步功夫,眼看着池叔笑盈盈地双手捧着大海碗端到了林小麦面前,麦希明挠挠鼻尖,问:“林小麦,这……” 林小麦看着回到灶边的池叔,说:“我们本地人吃艇仔粥,就是用这种过桥做法……够热够鲜味,当然啦,也得店家对自己的食材有足够信心才能用这做法……池叔,对自己的手艺真是十足信心!” 第62章 顺风莲莲,怀旧糕点 说话间,池叔把鱼片往煤炉上不断咕嘟微沸的长柄小灶里一推,“顺圈三圈逆圈两圈,好!” 也就只是两三个步骤,另一大海碗煮的艇仔粥摆在麦希明跟前。麦希明对比了一下,说:“小麦的这碗看起来粥底清一点,我这碗浑浊些,还带了一点点淡青色,那是青菜丝煮掉的痕迹。味道方面……会一样么?” 池叔说:“要说比较香,自然是煮出来的香。但要论到入口清爽格调高,还是要靓女这种过桥的做法。不过……现在都是遇到识家才愿意这么做了。” 林小麦拿来两个一次性小碗,把自己大海碗里的粥分了一些给麦希明,说:“老板,实践出真知,你两样都吃吃看,试试味就知道咯。” 把粥递给麦希明之前,她没有忘记往热气腾腾的艇仔粥上面加上一小撮胡椒粉和薄脆。胡椒粉辛辣味钻入鼻中,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山根,把喷嚏压下:“这胡椒粉味道真冲……” 颇有几分黄婆卖瓜一般,池叔笑道:“从农场里直接采购回来的足日子老胡椒,自己磨……磨成粉之后是黄中带着青的,辣度是外面卖的一倍。当然,这东西你别看不起眼,贵得很!这种胡椒一公斤要几百块呢……小姑娘应该早就闻出来了,所以才加耳挖勺这么一丁点……你到别家去看看,用的都是白白的胡椒面……好了,不阻你们吃粥了。阿叔这里有正宗疍家糕,要不要来一份?” 麦家明说:“那岂不是主食配主食……算了,但这个小虾干是真的精彩。全都用的软壳虾生晒,鲜得能吞下舌头。” 林小麦却吞了口馋涎,道:“我要我要,我最喜欢疍家糕了。不要油煎的,就这么清蒸的就好!切小块,手指头大小一条,要一小碟……我肚子有限。是不是甘蔗糖做的?” 絮絮叨叨一长串要求,池叔倒是一一满足。疍家糕的粉浆事先已搅好,池叔拿出一个直径不过五寸的不锈钢小碟子来,底部抹上一层薄薄的椰子油。从工具挂钩上取下一只特制的长柄小斗,仍旧吹旺煤炉火,水一开,架上铁架子小碟子,一平勺黏米浆倒下去,不多不少正好一层。 林小麦一边吃粥,一边没忘记分心关注,吃惊道:“哎哟,真的是地上执到宝,问天问地找不到了……这是什么神仙缘分,池叔居然是现炊的疍家糕?” 碟小粉薄,要不了一两分钟已经粉浆变色透出香气,池叔一层一层地把粉浆加上去,说:“靓女自己亲口要求的嘛,要吃清蒸的疍家糕……既然清蒸,不现做有什么吃头?当然要吃热辣辣的啦。” 扫了一眼馋涎欲滴的林小麦,麦希明道:“这种千层糕,我们那边也有人卖。还会在里面加上巧克力或者抹茶粉,味道是很不错……对了,也是叫疍家糕。那位uncle不但能做这种罕见美食,还是捣鼓帆船的好手,一连五年蝉联了学院杯联合邀请赛的冠军……他儿子和我在同个补习班补习拉丁文的……没想到在这儿能找到原生态的做法。” 池叔来了兴致,问:“靓仔,你从哪里来的啊?还要学拉丁文?还有帆船好手?” 林小麦说:“我老板是华侨啦……从国外回来的。没想到国外也有疍家糕流传了出去啊,那位uncle是不是疍家人呢?” 吃了一口艇仔粥,徐徐咽下,麦希明回忆道:“姓水的,这个姓很少见,又很好写,我们本地华人个个都认得。” “哈”的一声,池叔拍着大腿叫道:“那肯定是疍家人无疑了!水、池、翁、江……都是疍家里的常见姓氏。从前疍家人不能读书不能考科举,认字的人不多,后来到了民国……政府让我们上岸,还要我们起名字,好多人就指着身边熟悉的家伙什来取名了。但是我们在水上飘的苦日子,又过了好多年……哇,你说他跑到了国外去,好像日子过得还很不错?那真是令人羡慕哦……” 麦希明少不免谦虚了几句,又顺着池叔的话头,说了一些国外弄帆操桨,水上活动的趣事,池叔连连追问,知道那位uncle只带了疍家糕的方子出去而没有做过别的美食,不免摇头叹气,说:“也是,你们要讲究动物保护嘛。鲜鱼活杀,可能会被人告?人在外面能吃点儿本土食物,很不容易呢……来来,靓仔,试试池叔的疍家糕。虽然没有你那叔父多花样,应该也能入得了口?” 越聊越添热情,把一碟子刚炊熟散发着米浆蔗糖清香的疍家糕反转拍落到白瓷碟上,池叔抽出薄刃快刀把整块糕切成个八面开花的形状,双手捧碟,放到了小茶几上。 随着池叔放下白瓷碟,那碟还冒着热气的疍家糕竟当真如同清晨睡莲,徐徐盛开。香气越发馥郁,麦希明“咦”的一声,讶然道:“这一手本领,水uncle可不会……是什么原理?原来是切的时候刀锋做了稍微的偏移,碟子也不是水平面的,而是有微妙的弧度。两下一作用,等疍家糕上了桌,自然地朝着八面绽开了……厉害……” 林小麦用公筷轻轻戳了戳疍家糕的中间,说:“不止是好看,且能让客人看到晶莹剔透层层分明的糕体,表明自家买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池叔,我看你做得匆忙,应该是临时起意?如果真的有心提前准备,这疍家糕的花心部分,是要加点儿新花样的?” “丫头脑瓜子举一反三,真是灵光。”不知不觉地,池叔对林小麦的称呼变了,“我的疍家糕呢,只能算半路出家,可堪一吃。还不是最好的……我吃过最好的疍家糕,是我师娘做的。千层千般味,一糕翻江海……逢年过节的且不说,就说两个大节日,端午祭江,我们这条江面上,有一条百年老龙舟,将近二十年时间,必须是老龙舟带上我师娘做的糕到江面祭祀,才算是仪式完整。” “另一个节日,是女人们过的七姐节,全村的姑姑奶奶全部出动,在祠堂大院里摆起大桌乞巧。原本是陆地女人的仪式,但有年有个懒婆娘偷偷买了我师娘的糕去参加……一鸣惊人。假的做不得真,懒婆娘很快被别的女人拆穿了,好一顿打……不过我师娘也因此出名了。” 林小麦忍不住插嘴问:“那你师娘有没有因此惹麻烦?” 略带显摆地,池叔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洋溢出少年气息十足的光彩:“怎么可能!我师父收山之前,也是在洋城有名头的……师娘和师父,各有绝活,那叫一个郎才女艺天生一对!她做的千层糕,不用刀切,只用手撕,真的有人撕过一千零一层下来…… “说起来,师娘的糕还救了我一命,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有一次吃了没煮熟的鱼,得了水上人最怕的拉肚,没两天就气息都微了,我师父恰好路过我家的船,见父母抱着我在哭,一时好心带了我回陆地上,用陆地人的法子给我喂药,药苦,我不懂事,吃下去全吐出来了。师娘把药做进了糕点里,甜甜苦苦的,哄我吃了下去,没几天我师父还给了我爹妈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孩子……因着这点缘分,我才得以拜师学艺。” 看到二人听得发着呆,池叔哑然失笑,比比划划地:“我这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啰嗦了点,真是不好意思……来来,尝尝味道。‘顺风莲莲步步高’,吃了我的疍家糕和艇仔粥,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嘞!” 林小麦眉开眼笑地说:“是不是真的啊……承你贵言哦!” 麦希明说:“小麦,池叔的这个鱼片粥……” 林小麦:“??” 麦希明道:“我以为去掉了鱼皮的做法会损坏鱼片美观,没想到生嫩鲜美,而且少了鱼片不必要的粘滑。加上两种蛋混成的蛋丝,生菜丝、花生……简单不花巧,滋味十足,配料简单,反而更突出了鱼鲜味和甜味。” 池叔说:“嗯,我是特意这样做的,见到你们又鹅蛋又虾干又想吃疍家糕,就用了最简单的配料。不然的话,贪多嚼不烂,样样味道都试不真切。如果你们独沽一味,就可以多加咸肉丝、虾干。就算是现在,也能够用薄脆和油条混搭下去试试。艇仔粥的油条长短不许超过中指,半径不许超过拇指,以快刀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片,口感却要跟薄脆截然迥异,才不至于喧宾夺主,为艇仔粥增添风味。” 夹起一小块疍家糕津津有味地吃着,林小麦眯起眼睛,眼波盈盈很享受:“道理我都懂,不过难得来到这船上吃正宗艇仔粥和疍家糕……顺风莲莲步步高嘛,就不能走宝咯。” 麦希明身材高大,弯曲着大长腿坐了半天,忍不住直了直身子。远处传来阵阵歌声,鬼哭狼嚎似的,他扭过脸看去,原来是先头的画舫游船游弋经过河湾口。大船前面走过,后面跟着十来条卖粥小艇,就像牯牛旁边的牛蝇一般。林小麦也看到了,就问池叔:“池叔,刚才我们见到你的船被他们挤到外面去了……现在你家生意怎么样啊?” 纵然麦希明猛给她打眼色,林小麦只当没回事。池叔坐了下来,摸出一支烟点了,“还是那样咯,随缘做随缘吃……就当自己打份皇帝工了!” 麦希明说:“一上午了,只有我们一单生意……这样也算皇帝么?但是池叔你的出品,是最地道正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刚才那些人我瞧着倒好像是故意把你挤到一边去似的。要不是我这下属懂行,一眼看出你船上的奥妙,我也难保跟旁的外地游客一样,吃了兑水粥……如果客人来这地方旅行游玩,只能吃那种东西……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有人正宗有人兑水,丰俭由人了,也有个选择的余地,这不是……劣币驱逐良币,没得选么?” 很少有地,麦希明话里话外,掩饰不住的惋惜和带了隐约的愤怒。他说话声音略略高了些,一只悠悠闲闲踱步路过的玳瑁猫吓得弓起身子窜到别的船上去了,站在船蓬顶还回过头冲麦希明“喵呜——”了一声。 林小麦轻声说:“老板,别这样……做生意说白了也是竞争。尤其是同行冤家……池叔年纪大,人力单薄。用什么去跟他们挤?还有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们的船、衣服、乃至放在甲板上招揽生意的鱼篓粥碗,几乎大同小异。我估计,这些人应该才是真的打工仔?” 颇有些惨淡勉强地一笑,池叔说:“丫头,你说对了啊。他们还真是有人统一配送的粥包料理,出品稳定又快,说句大老粗的话……有手就行。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不过几年时间,就被挤没了。其实从前这条水面上,还真的像靓仔说的,有人现煮卖贵点,有人兑水量大管饱……但自从那个公司一来了之后,现煮的是彻底没活路了。原本水面上有七八条艇仔粥船,如今只剩下我,等哪天我熬不下去了,就洗脚上岸领养老金去……” 麦希明和林小麦面面相觑,林小麦不免安慰着说:“既然这样,池叔为什么不考虑收几个徒弟传承下去?据我所知,艇仔粥早早地入选了名小吃的名录,应该可以得到扶持帮助的。” 池叔一拍大腿,指着那已然船去声消的河面:“那些小船上的,就是我的徒弟啊!当初找人入伙,就是优先录用有功底的人。有些人舍不得家里,留在了水面上,还有一些人,是直接开进了城里去的。唉,我也不能怪他们,池叔年纪大了,儿女成家立业,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却正是要养家糊口的年纪,还有两个年轻的,没老婆没孩子,还在攒老婆本……” 第63章 粥行新路,花海寻虾 一时之间,林小麦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掩饰般地把玩着垂落胸前的长发。麦希明说:“池叔,你意思是说……他们其实都是有公司统一雇佣的?然后做成了中式粥包,兑水量贩?” 池叔说:“没错。所以啊,他们量大管饱,个人是比不了量贩的。说句不好听的,从前阿叔也去帮过一段日子公家饭堂,也煮过食堂早餐粥水档。明炉档口,一排五个大铝锅煮过去……五毛钱一份白粥,一块钱一份皮蛋瘦肉粥。不过,好歹也是明火煲的粥底,正经粮食火候做的白粥瘦肉粥。也是一样四点到岗六点开窗供应的……没有见过现在这种环境。” 麦希明疑惑的目光,就看向了林小麦,林小麦低声道:“我们这边许多单位有食堂的,从前基本上都是单位自己经营的,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大锅饭’……一般食堂供应三顿饭,早六午十一,晚饭四点半……现在基本上都改私人承包啦,是一门很赚钱的生意。” 摸摸下巴,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想到了好笑的事情,林小麦说:“嗯,我们市里就有一个高校如今仍然保持自己经营食堂,因为味道太好,被戏称‘吃饭大学’……我给他们的公众号编辑过文章,好多毕业多年的老校友投稿回忆,第一件事就是提到学校食堂琳琅满目的早餐品种咧……我还记得其中一篇文章,那位老校友今年都花甲了,还一字一句详细记录他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第一次出门,第一天进了学校食堂,被吃饭大学的早餐品种惊得掉了筷子那出洋相劲儿……” 池叔插嘴道:“喂,我去的可不是私人承包的那种黑心饭堂!正儿八经是做单位临时工的……解决社保问题。不过你说的也没错,食堂确实很赚钱,再赚钱,早餐档一样是走的薄利多销路线,还是要老实煲粥煮面……搞半成品包装,就有些过分。” 说了半天,不免有些丧,林小麦忽然坐直了身子,提高声音问池叔道:“池叔,既然你说你的徒儿们是做游客生意,挤得你没生意做。那么你现在难道打算一直守着这地方吗?是不是就有些……太浪费你这一身本事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抱着金饭碗等着饿死啊?” 池叔脸上闪过一丝不虞,嘴唇动了动,想要反驳,最终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气。 麦希明眼珠子一转,一拍船舷:“山不动我动,水不转人转啊……池叔,刚才我算了一下,你做一碗艇仔粥,大概是花15到20分钟时间……不算熬粥底备料的话。你也会看着不同地方来的客人来用不同做法,这明明很是会招呼客人了嘛。” 林小麦眼前似乎闪过一道光,樱口欲动:“对呀……树挪死人挪活。艇仔粥也好,花尾渡也好,做的都是河上行船过江,货运走客的生意。从前没有交通路网,岭南地方河网发达,所以才有了艇仔粥的兴旺。现在时代变了,就该与时俱进啊……既然这条河上的游客吃的也就是个氛围,不在意味道,那么池叔可以到那些……仍旧需要你的地方去!” 不管是写字楼的白领也好,还是骑车穿梭大街小巷的快递小哥,一天下来都有个统一的模样——忙到想死 业绩压着,客户催着,老板脸难看,兜里钱咬手,于是一天下来手脚不停,很多事情都已经不需要过脑子,直接就是靠着肌肉记忆和环境记忆来完成。 对他们来说,吃饭就是让自己能继续工作下去的一个必要步骤。至于吃的什么,味道如何,都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坐下来,端起碗,尽快把食物塞进嘴里。然后站起身子,继续去靠着肌肉记忆和环境记忆去完成一天的工作 他们没时间欣赏明炉靓粥,没功夫了解蝶燕双飞,更没可能去品味美食之中带来的意境。 可是 当真有一碗靓粥,在夜半时分被他们囫囵吞下肚后,或许能有机会,让他们的胃口给他们已经不关注这一切的脑子提个醒——今晚的粥,好像还不错? 然后,这个不错,会吸引他们再来一次。依旧是囫囵吞枣,依旧是行色匆匆,但是 那回味的几秒钟,会不会让他们,稍微宁静一点,稍微松弛一点? 稍微开心一点? 麦希明看了林小麦一眼,眼神里写满了赞许和赞同,点头:“她说得没错……一道美食,要有人吃才有生命力。艇仔粥开到岸上去,开到城里去,现在保鲜技术发达,活鱼运输,不难?菜品保水,不难?一个冰箱就能解决的事情……至于鸭蛋鸡蛋相调配,完全可以在家里送出去……生意好了,这点味道,才能真的久久流传啊……这就是山不转水转啊!” 池叔眼底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火,“从前也有人这样提议过,我总觉得艇仔粥离了艇仔,不像话……其实牛杂车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最早的牛杂,只是用个担子挑了在码头叫卖,后来渐渐才有了牛杂车……再后来登堂入室,开起了明炉牛杂档,俨然就是能够撑起门面的了……” 看着远处嬉戏热闹的河面,林小麦说:“我记得从前学过一句话,要到真正有需要你的地方去……从前花船上文人墨客,码头工人苦力需要艇仔粥,才有了艇仔粥的兴旺。现在哪儿还有人在码头搬运?真正需要池叔的人,在写字楼里,在街头巷尾,在城市中间啊……” 池叔吸了一口烟,问麦希明:“靓仔,你说得很有道理。之前是我丧了,现在我寻思一下……办法总比困难多啊。今天谢谢你们,这顿粥,池叔请了!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老人家年纪大思维僵化,可能以后还要麻烦你,朝你讨主意?” 很是爽快的掏出了手机,麦希明含笑朝池叔点头应道:“若是只吃今天这一顿好粥尝鲜,那您老人家请客,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可这么好的粥,往后我可怎么舍得再不享用?日后您老在洋城重新立起这明炉粥挡的时候,我可还少不得要寻上门去呢?” 春风徐来,带着清幽花香,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胸襟开朗。缓缓站起了身子用力伸个懒腰,麦希明用力做了个深呼吸。良久之后,方才用力地呼出了憋在肺里的一股浊气:“常年生活在这种地方,空气好,水也好,吃的东西更是纯天然的好货色,也难怪老一辈子人都讲究个叶落归根,才好颐养天年。” 哈哈一笑,池叔很有些自豪地端下了明炉上的粥锅,再又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了案板上的各色鱼杂内脏,返身从略有些逼仄的船舱内取出了个像是几个小南瓜大小的细密篾笼:“这就要讲到古早之前的事情了。还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河岔口根本就没人打理。各色垃圾都是顺水入海,青红紫绿在海河岔口的回水湾堆了一层又一层。冬日还好,夏日的时候,乌蝇遮天蔽日,隔着几里路都能闻得到一股恶臭。” 将鱼杂塞进了精细的篾笼之中,池叔抬手将篾笼顺着船边垂挂到了水里,这才松开锚绳,任由小船随着海河波兴,沿着岸边漂流起来:“再后来,大家都能填饱了肚子,也就开始着意收拾起了这些河湾海岔。你们看这沿河靠海的花树,那都是找了大能为的人物亲手选过的树种。一年生根、三年成荫,五年开花、十年落籽,这才有了这沿着海河岔口的百里花海。就连被海风带来的海腥味、鱼腥味,被这花海树丛格挡过后,也都闻不见了。” 眼看着小船随波荡漾,本来已经想要上岸的麦希明与林小麦都有些许诧异。尤其是林小麦耳听着池叔讲古,更是觉得池叔这番举动肯定别有深意。转悠着眼珠子,林小麦伸手提了提挂在船边的篾笼,入手却是觉得异常轻巧:“池叔,你这篾笼里塞了鱼杂是要抓什么时鲜的海货吗?” 哈哈一笑,池叔略带几分自得的抬手指向了岸边花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这片花海,自然就有花海里的好东西可以吃咯。” 注目几近无垠的花海,麦希明带着几分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片花海看品种应该是进行过改良和扦插的红树。能耐盐碱,就算是泡在海水里,也能长得郁郁葱葱。通常而言,在这样的红树林中,就是各样虾蟹的生存天堂。至少在美国的海岸红树林中,螃蟹能长到四五斤一只,一些十七八斤重的蟹王也不少见。” 讶然吐了吐舌头,林小麦应声说道:“那岂不是赶上了我们这边出的青蟹了?听我老豆说,他年轻的时候见过人捕到过一只大青蟹,足足有二十斤上下,当时被人买下之后,就拿这只青蟹镇台,做了一席蟹王宴。” 再次点上一只烟,池叔眯起眼睛看向了岸边郁郁葱葱的花海:“这片花海毕竟才十年左右的功夫,养不出那么大的虾蟹。不过呢倒是催生出了一种以前从没见过的虾。反正你们也要回到码头左近去坐车,咱们就任由这船随水朝着码头飘过去,再等这一只眼的功夫,也就能有饭后的小点心吃了。” 抓过一只看上去就有了年头的钢筋锅搁在了炉火上,再有朝着锅内倒了一瓶纯净水。眼见着锅内水沸,池叔顺手熄灭了香烟,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篾笼提了出来。 灯光照射之下,篾笼内扔进去的少量鱼杂已经被吃的干干净净,而一些只有橄榄核大小的粉红色半透明小虾,在篾笼内活蹦乱跳。 熟练地将篾笼轻轻一抖,将那些粉红色半透明小虾抖入了一个水盆中清洗,池叔刻意将灯光对准了那些一入水盆就呆滞了三分的小虾身上:“问过了许多积年的老渔工,都说不出这虾叫什么名堂。就连那些专做水上生灵学问的大能为人物,也只说这个叫叫什么变了的种?” 眉眼一动,林小麦脱口而出:“新的虾类变种?” 哈哈一笑,池叔用个抓箕将清洗过的小虾一扫而起,飞快投进了沸腾的水锅中:“不管变不变、叫什么种,反正抓上来用沸水烫了,一口你们尝过就知啦!” 才不过将虾投入沸水几秒钟的功夫,池叔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已经烫成了朱红颜色的小虾再次捞了出来,一股脑扣到了一个碟子上:“趁热,赶紧吃!” 眼见池叔抓过一双竹筷率先下手,林小麦与麦希明自然明白这古怪小虾必有乾坤在内,立刻齐刷刷抓起筷子夹起一只小虾放进嘴里,学着池叔的模样大嚼起来。 一嚼之下,顿觉虾壳脆如薯片,在齿间喀嚓作响,且略带三分咸水滋味。而内里虾肉竟然全无弹性,只是迅速爆浆,一股浓香鲜美,顿时让麦希明与林小麦眉飞色舞,手中竹筷也是飞快地朝着碟子里的小虾夹去,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妙极!” 哈哈大笑着,池叔也不谦让,与两人争先恐后抢食着碟子里并不算多的小虾。眼看着小虾迅速被一抢而空,池叔还没来得及动手,麦希明已经抢先一步,伸手朝着另一条系着篾笼的绳子抓了过去,口中兀自急声问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就从来没在洋城听过?” 接过麦希明提起的篾笼如法料理,池叔却是摇头应道:“这虾来历古怪,生性也更是古怪。出水片刻虾壳即开始变色,再等得一支烟的功夫,活生生的虾就全都僵直濒死。哪怕打氧加冰,也保不住这虾的活命。勉强烹调来吃,味道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有老渔工试过几十次之后,只能无可奈何,给这虾取了个诨名——花妆虾!” 微微一怔,麦希明笑着咕哝道:“花妆虾这名字倒是当真贴切。闺阁养成,不堪窗外风雨骤,还真是娇嫩得可以。” 再次料理好了一碟花妆虾,池叔一边继续大快朵颐,一边却是笑着叹道:“艇仔上岸虽说是个继续把艇仔粥好生做下去的法子,可是有些东西就像是这花妆虾,无论怎样都离不开家园山水。就好似那些离了故园山水、漂泊在外的人,哪怕带去了家乡的料理手段,可离了家乡的水,骨子里却还是做不出那股当真的家中味道了。” 耳听着池叔话语,麦希明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是欲言又止。就连品尝花妆虾的动作,也都慢了三分 第64章 来人指路,旧院小馆 察言观色地看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咽下嘴里的花妆虾,指着远方碉楼说:“身在这种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环境里,不向外求活,难道在这地方抱团活活饿死?人在海外飘,家在心里头,这里略平头正脸的大小碉楼老屋,都是百年前华工下南洋,寄回来的外汇换的……还带回来些中外交融的特色饮食,比如说此地做河鲜,就跟洋城里与别不同。来都来了,一会儿到了岸上,索性一网打尽,不留遗憾回去。” 麦希明微笑着点了点头,池叔哈哈一笑,说:“从前河面上呢,还有些做正菜大餐的。后来跟着整顿,全都上岸入室经营了。就在停车场后面有一条步行街,如果你们不会点菜呢,就去饭店吃现成的;如果对自己眼力有信心呢,就到鱼码头去买一些海鲜去加工。” 一路说,一路沿路返回,早先来的时候码头上热闹招揽销售的小商贩已散了大半,来到停车场门口,却另多了一批人在派传单拉客,各种高低起伏招徕不绝于耳。林小麦深知这些做游客生意的店水平着实不咋地,带着麦希明往停车场里快步走。 边走向自己的车子,麦希明对林小麦说:“成行成市,也就意味着鱼龙混杂……那么,林小麦,你有没有办法从这些店家里挑一家合我心意的地道食店来?” 林小麦胸有成竹道:“会者不难啊,老板,交给我好了。嗯,先看门面光,好店亮堂堂;再看水产池,活水出真鲜;三看炒青菜,脆嫩见功夫;四看时令牌,……” 话音未落,面前多了一道人影,看到是个不认识的尖下巴女人,林小麦微微一愣,停下脚步。尖下巴女人说:“靓女,前脚在担山文店里当众亮彩露功夫,后脚就杀上门来踩场子?你是担山文的亲眷门徒,还是收钱给人抬轿子的台桩(1)?” 有些莫名地看向了那尖下巴的女人,林小麦愕然应道:“担山文?是城里那个一肩挑四海的名厨?就他在洋城的名头,还需要花钱找人给他抬轿子、当台桩?至于上门踩场子你是不是认错花轿找错郎了?” 冷哼一声,尖下巴女人不屑地应道:“敢做不敢当?你们姐妹两个到处踩场子,踩了一个不够,还来第二场?别以为懂点灶头火候、刀章碗盘上的东西,就有上门踩场子、给人当台桩的能耐。须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过蛟龙沉水不过江罢了……看到河湾旁那老院翻新的饭店没有,这一带最出名的厨师主理,而且年纪不会比你身后跟着的那相好的大多少,正儿八经年少有为且锋芒正盛,要进城取代那些老家伙不过时间问题……有本事就去试一试,没那本事的话,最好趁早乖乖回去照顾你那中风老豆。” 话音才落,尖下巴女人身边停着的车子车窗落下,露出一个男人的半张脸来,“行了。说完话了?上车走人啦,师父叫我们早点回城里去,还有其他要紧事做呢!” 尖下巴女人瞪了林小麦一眼,扭身朝车上走去,口中却是依旧语气冰冷:“看你的样子,也攀不上担山文的亲眷门徒之类干系。靓女,劝你一句——顺风扯蓬走快船,可也要小心江心有怪石、湍流有漩涡!做台桩的人物,翻船了会是如何下场,自己心照咯!” 目送那尖下巴女人登车扬长而去,林小麦回身看向了麦希明:“老板,这些人好像已经查过我们了?之前佳茵跟我说起,我还没放在心上,是我大意了……” 已经拍下了那车子的车牌号码,麦希明往自己的车子走去:“似乎收编河面小艇,给店家们提供半成品兑水主意的……是同一班班底。嗯,我们就去那个饭店看看。这不是正好嘛……那个店叫‘云上鲜’对。你上车后简单查查。” 上了车子做好之后,麦希明开导航专心开车,副驾驶座上的林小麦查了一下,说:“陶大厨,诨名赛饕餮,从洗碗工到饭店主厨只用了九年时间……哇,还是本区杰出技术青年人才?好励志的样子哦……半年前跳槽到云上鲜,因为环境优美出品精良,大受好评,还吸引了不少名人来访。” 车子开到饭店门口,这儿没有代客泊车,麦希明在一名臂套袖章头戴斗笠一看就是附近雇来的大叔指挥下停好了车,二人来到用彩灯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大院子前。房子有点年头了,厚墙小窗高瓦檐,走近就一股石头冰凉气息扑面而至。跨过刻意保留的快到膝盖高的大门槛,趟栊影壁上挂满了主厨和名人的合影。 麦希明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旧房子翻新的农家乐,直接来到一棵杨桃树下面小桌子前落座,“离花田近,借了花香,自家院子里种了果树……虽离树离水边近,半只乱飞的虫子都没有,服务员们年纪虽然偏大,但动作利索,招呼也不会过分殷勤……比起站在停车场门口拼命往过路人怀里塞传单的,要讨喜得多。这个饭店主打是河鲜,刚才进门我看到门口水产池里有来去水闸,似是引了活水饲养河鲜,不是一般打氧加除菌剂伺候食材,应该是……不错?” 看着桌面上简单过塑的菜单,林小麦说:“对呀,河鲜……这一带是侨乡水乡,自古以来既是洋城绿肺,也被称为洋城鱼仓。看看隔壁桌的大田螺,这玩意儿春天的话,随便寻个山清水秀的河湾用竹筛子捋一捋就一大筐,唯独本地和别处吃法不一样,用的炼乳牛奶汤浸熟,放入九层塔和韭菜叶熬煮入味。那香味儿闻着,应该还有别的配方在里头……特别吸引。” 吸吸鼻子,眼睛不住打量正在上菜的邻桌,林小麦好像有些馋,吞了口口水才恢复如常,坐正了身子说:“但是有些菜历经传承,做法成熟,只要不偷工减料不花巧,就能做出地道美味来。有些菜出现日子不长,各家配方就大同小异,就给了某些人做噱头的功夫……门口挂了那么多照片,有那功夫到处找名人合影,倒不如扎实做菜。” “所以你觉得,这是一个噱头店?嗯……味道见真章。”麦希明看着林小麦手里的菜单,说,“或者点几道菜来试试,就知道了。既然你说牛奶田螺有意思,就先来一份?” 林小麦却笑眯眯地说:“不忙,还有更有意思的,我看到这地方有海上人做法的‘白龙戏雪’,补气益血汤,雪花油炒双绿,还有南洋黄姜饭。” 点完菜后,林小麦放下菜单,扭脸对正在书写如飞的服务员阿姨问:“白龙戏雪里用的,是淡水鲈鱼还是海鲈鱼?” 服务员说:“我们这儿用的咸淡水交界的日光鲈鱼,可以点一份,也可以到鱼池旁边现点活杀。老板娘想要用哪种?” 林小麦就问:“一份是多重?” “一斤二两,不会超过一斤半。也是正经活杀的新鲜鱼。”服务员殷殷而答,林小麦对麦希明说,“老板,我们本地人一般来说是到鱼池旁边现点……你是入乡随俗,还是试试运气?” 麦希明道:“当然是入乡随俗了……走,我们去鱼池旁看看。” 到了鱼池旁边,正值饭市旺点,鱼池旁边正热闹。在鱼池旁负责捞水产过称记数的领班们看着比店面跑堂上菜的地厘要年轻精干很多,走过一池子翻滚嬉戏的淡水基围虾,来到了一池看起来很是凶猛的鲈鱼旁边。 偏了偏身子,躲过一尾格外健硕的鲈鱼炸出的水花,林小麦假作生气地咬牙:“好啊,这么凶,就吃了你!领班,帮我捞起这条尾巴上带星星斑的!” 麦希明在旁边看着,直忍不住笑,说:“又说要来海鲜池看,一来到就选中了,那还不如不来?嗯,这鲈鱼为什么叫日光鲈?怎么看着比寻常鲈鱼要凶猛许多?” 眼睛盯着领班用长柄鱼抄子把那条选中的鲈鱼捞了起来,带到公秤上过称,林小麦说:“老板,你眼光真毒辣,这种鲈鱼生长在洋城下游入海口咸淡水交界,专门以当地生长在岩缝中的牡蛎、辣螺、招潮蟹为食,因此长得长吻短尾,力大无穷,凶猛无比。偏偏肉质鲜美,抓这种鲈鱼,得日出时分的涨潮,趁着海水倒入河湾之时,以螃蟹做饵才能抓住……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名。” 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来查了查潮汐表,麦希明讶然叫道:“这个月的涨潮恰好赶在了清早日出的时候……但是下个月涨潮时间就是白天了啊,到时候岂不是没有白龙戏雪?” 刚好拿着日光鲈过完了秤下好了单,负责跟他们桌的领班擦耳听见了麦希明这句,插嘴道:“哈哈,老板还真说对了!所以你们这次运气是真的好啦,赶上吃我们的招牌菜……来来,今天的辣螺也很靓啊,要不要整一斤?” 林小麦摇了摇头,说:“辣螺是本地名产……但,那是咸水螺,这边的水是清江水。你们的辣螺一定是外面运过来的,打过了氧气换过了海水,味道就不对了。” 从善如流地听了林小麦建议,麦希明礼貌婉拒了笑容明显勉强了的领班建议,两人这就下好了单,离开海鲜池。回到座位上坐下,就有一名帮厨推了一辆小厨车来到他们桌子旁边,“两位,这就是白龙戏雪。” 一个白木长方形的木板上,鼓起一坨雪白盐包,林小麦吸吸鼻子,点点头:“闻到这岩洞里厌氧菌发酵带出的独特味道……是本地白裤山民藏的丹泉盐没错了。古代这地方已算是离海边远,上了岸之后进了山,山里有一群山民,自己说着古里古怪的话,听起来就跟‘白裤’同音,就叫了白裤山民……那时候盐在山里是稀罕货,白裤山民的规矩,是由族里统一管盐统一分配。为了防潮防盗,他们把盐库设离地十丈的峭壁上,掘出岩洞来,以牛皮纸包盐砖成坨。其实这样保存也难免受潮的,没想到反复溶解结块,反而让盐砖带上了特殊的香气,特别适合做盐焗食品,白龙戏雪因此应运而生……” 帮厨和气地说:“客人真懂,我们这道白龙戏雪,就是以探骊取卵的手法,把鱼内脏自鱼嘴内尽数抽离,再以白裤山民的丹泉盐焗日光鲈。如今雪山开,白龙出,请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帮厨抽出一把白骨瓷快刀,在隆起的盐堆当中水平线一划拉,盐堆被他平砍成两半,小心平移到旁边的大碟子上,露出冒着腾腾热气的日光鲈鱼身来。热烈的鱼香味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叫个好字,帮厨运刀从鱼尾锲入,刀过而皮起,一整块鱼皮被他起了出来,那雪白晶莹的鱼肉躺在盐中,帮厨嘴角扬起笑:“白龙戏雪!” 林小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鱼肉,顺口问:“白龙和雪都有了,如何戏法?” 话音未落,那条横卧雪山中的日光鲈,忽地“动”了起来——鱼嘴中喷出幽幽火焰,随即整条鱼如活了般在盐山里游动,数秒之后,才偃旗息鼓。这时,起了鱼皮的鱼肉也被火焰烤得微黄带焦。 帮厨这才面带微笑地整鱼拆骨成鱼排,摆盘上碟。麦希明见摆盘用的是西式的吃鱼碟子,忍不住“咦”的一声:“这道白龙戏雪……竟是西菜?那调和的酱汁也是西式的吃鱼酱么?而这种燃烧,又是什么原理,对人体有害么?” 帮厨摇了摇头说:“这是地道中菜西做呢,酱汁是白裤山民传来的酸汁,用来调和鲈鱼口感。我们用探骊采珠法取出鱼内脏及鱼鳃之后,往鱼肚内放入国外进口的食用级骨鳞及混合食用胶,鳞粉燃而胶融,迅速吸附鱼肚内最后的杂质残留,即成此菜。” 第65章 白龙戏雪,故事新编 看了一眼已被白龙戏雪吸引目光过来的周边食客,又看了看很是有几分得意的帮厨,林小麦不动声色。 有心卖弄本事一样,帮厨把鱼排全部去皮排列整齐,林小麦看了一眼除了放了刀山和白木板的小餐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篮子和一个插满了时令青菜的花插,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思考…… 拍好了鱼排,帮厨用镊子从小篮子里镊出一片片切成薄片的小金桔,均匀铺在鱼排上之后,从餐车下取出一个火焰喷枪,对准了铺了金桔片的盐焗鱼排猛喷。金桔被烤焦之后,精油挥发芳香徐徐上升到空中,林小麦闻了闻,说:“金桔很新鲜……嗯,这些金桔片是弃而不用的,另外还用裱花来裱出鱼鳞……” 说起来慢,做起来快,从喷枪喷火到在鱼身上裱好雪白奶沫酱,只见帮厨片刻功夫就把伴碟装饰得清新可人,最后点滴上嫩青透绿的酱汁作为点缀。旁边的食客好奇不休,连连拍照,林小麦看着帮厨上菜,自己亲自布菜给麦希明夹了一道,然后才到自己。 夹了鱼肉送入口中,先是一口酸甜,过后是冷冷的奶沫夹着热热的鱼肉鲜甜,最后越嚼越有味,因盐焗让鱼肉略微脱水的缘故……林小麦说:“果然是正宗风浪里长大,咸淡水中历练,啃食贝壳长的日光鲈,肉质特别紧致,经得起这般折腾……” 麦希明夹起一块鱼肉,饱蘸酱汁尝了:“盐焗过的鱼肉很鲜甜,确实比普通的鲈鱼别有一番特殊滋味。如果放在国外,这道菜会大受好评的,无论是烹饪方法、食用方式还是赏心悦目的摆盘,都十分符合洋人习惯。” 似是听到了一些弦外之音,帮厨不免试探地多问一句:“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有更好的建议呢?可不可以详细指点一下,也好让我回头汇报给师傅听,可以让我们进步……对于给出了绝佳建议的客人,我们将会列为贵宾的呢。” 旁边有好事者忍不住出声了:“不是……这么别致的菜式,也能够挑出刺来?抛开味道不谈,就是刚才师傅表演的那一套刀工烹饪料理技巧,拍成视频放上网都能吸引不少粉丝啦……别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啊,服务员,我要加菜,我也要点这个菜!叫什么名字来着?” 仿佛没有听到耳边此起彼伏喊加菜的叫嚷,也没有因为自己小小带货一波而感到嘚瑟,林小麦摇了摇头,说:“没事,各人口味嘛。我们还有别的菜,都吃了再试试看?如果光凭一道菜的水平就来肯定或者否定一个餐厅,也太不公平……老板,你觉得呢?” 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目光,麦希明说:“是啊,如果是国外的专业团队去测评某个餐厅,那是肯定离不开‘两个时候、四个季节和全套餐单’的。两个时候,即午餐加晚餐;四个季节,都要去,看看这个餐厅是不是出品稳定,以及有没有什么因为季节变化带来的惊喜;全套餐单,包含了7到11道不等的菜式。” 他说话语调平缓,偏生声线低沉有磁性,三言两语,把周围乱糟糟的吵嚷压了下去,都侧过耳朵听麦希明说话:“唯独是这般全方位到近乎苛刻的考校,才能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说句不好听,诸多的评判标准,代表了一个餐厅方方面面的水平。因为丢了一颗米其林星星而自杀的厨师,也不是没有……” 话说到这里,无视了周围耸然变色的人群,扭脸问林小麦:“我们好像还点了个汤啊?为什么汤还没有上,反而先上了‘白龙戏雪’?这上菜顺序似乎有了点儿出入?” 话音未落,那帮厨已略带歉意地说:“白龙戏雪因是本店头牌招牌菜,需要客人保持味蕾极度敏锐之下来品尝……所以一般默认是在上汤之前上的白龙戏雪。当然如果客人有别的要求,我们当然满足。刚才客人并没有作要求,我们也没有提醒,导致汤来得慢了……真是不好意思……” 林小麦就说:“没关系,小问题而已。只是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个古怪规矩,那就入乡随俗,按照店里的规矩来。不过我点的益气补血‘侯臣汤’做法也不复杂,这会儿应该该上菜了?” 帮厨推着小车退下,周围加菜热潮再起,此起彼伏喊着要‘白龙戏雪’前后的热闹店堂中,林小麦远远地看着服务员稳稳当当端着一个装汤大瓦煲走过来,微微一笑:“老板,汤来了。今天一天没有喝汤了,我是真的有点馋了。我们粤地人就是少不了这些汤汤水水的……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和佳茵去了外省一个工厂实习,吃食堂大锅饭倒是无所谓,五天没有一滴汤水喝那我们可是真受不了……后来结束实习回家,老豆给我们煲了个最最简单的青红萝卜煲猪骨,加了一点点干元贝肉提鲜,我那是一碗接着一碗往下灌啊……后来吃饱了问佳茵,那丫头说她喝了五碗!我想我应该也差不多……” 说说笑笑间,服务员把汤端上来了,一打开棉纸封着的煲盖,林小麦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唔,加了不少北芪和党参,快,麻烦我和老板一人一碗,捞出汤料来我看看?” 麦希明看着她猴急的模样,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服务员分汤,不禁莞尔,指了指随着大瓦煲一起放出来的两个小碟子,说:“炒过的精白盐和切得细碎的葱末……你需要加葱末么?” 毫不犹豫地摇头,林小麦说:“加盐调味没问题,让食客自己加盐,也是为了照顾各人口味,无可厚非……可是放葱花进老火汤里,真的不是我风格。能够品尝小葱鲜香的法子有很多,不能放葱的地方也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放进补血益气侯臣汤里。小葱是活血通络、去风发汗的……性子截然相反啊!” 听她这么一说,原本想要给自己的汤里撒小葱的麦希明硬生生停住了,指了指那盐,说:“加点儿生盐没事?” 林小麦拿起盐碟子,轻轻扇风嗅了嗅那盐味儿,用筷子头轻轻挑了一丁点儿盐沫儿弹入汤中:“这是熟盐,去尽了生盐寒湿,倒是比一般饭店里直接加生盐要讲究些……” 喝着汤,看着服务员把汤渣捞了起来,料头堆了一大碟子,再看看水平面下去了大半的汤煲里头,林小麦和麦希明一人两碗,也就见了底。麦希明道:“汤味道浓郁,是真的下了料下了火候功夫去明火细熬的……这道汤就胜过了城里许多餐馆了。难怪我看着许多当地人来光顾本店。” 林小麦说:“也跟地方有关,这地方临水近山,就算是到下游咸淡水交界的水网地带,也不过大半天船程……别看渔村啊小船啊建筑物挺原始挺有年代感的,实际上物资丰富,更兼侨乡,土豪也不少。尤其是那座山,终年降水丰沛,云雾缭绕,当年差一点点就被划成了亚热带的植物研究基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山里长了大量药材,环境治理好了之后,早几十年被打跑过的豹子、山猫,听说这两年也被人拍照拍到过出没了,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呢。” 夹起一块煲得出了味,色泽浓黑泛光泽的山首乌来咬了咬,麦希明道:“中药味很浓,这样好质量的药材,为什么不量产了运到洋城的中药市场里?又或者招商引资,招了制药企业进驻本地……” 林小麦说:“招商引资这种大projet且不谈……中药大棚种植,是另一门学问,得讲究气候土壤环境……这地方多山多水,怕是到不了那要求。而且野生药材有个特点,就是两极化,好的那些固然个头大成色好药味浓,能卖出天价去,质次的那些却是跟番薯拉子差不多,用来当柴火烧都嫌起火慢,一般山里人看不入眼就把它们丢在原地随意生长……至于长到啥时候能收获,那真的就是天晓得。这般品质难以管控,也就没办法量产。” 从汤料里挑出绵软入味,小指头般粗大的党参,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林小麦小猫般餍足,“我最喜欢吃党参了,这么粗的党参也不多见,物虽平凡,出格即奇珍,一般市场上的党参枯枯瘦瘦,一旦大到某个程度,价格翻三倍,比如眼下这种……小时候爸爸用党参北芪煲泥鳅给我和妹妹喝,我总喜欢吃党参,爸爸就会把他碗里的也拨给我……不好意思扯远了哈,其实我想说,这边山里的药材虽然不能量产,但因为品种多离市区不远,倒是高校最好的实习基地,我母校隔壁的中医学院就有个校外教育基地在附近,只不知道地方……” 她这么一说,麦希明倒是眼睛一亮:“难怪刚才我路上来的时候,见到好些大巴包车,在前面路口拐往了通往山里的方向。这样的校外教学要交很昂贵的费用?一般的大学生不贷款能承受么?” 林小麦满脸茫然,眼珠子一转,噗嗤乐了:“老板……我们的大学可跟你们不一样,除了九年义务教育之外,高等教育也是有国家的许多补贴的,你们的课本就得一百多块钱一本,我们才几十块,还有许多着作等身老教授自己下场操刀自编教材发我们用。实习也是,有国家安排……嗯,具体展开说可就三天三夜说不完了。总之简单的说,这种正规大学里的正规校内实践是不要另外交钱的,全都是学校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过要交论文,那可是让人头秃肝痛的啊哈哈哈……” 嬉笑声中,麦希明摸了摸鼻子,尴尬又新奇地笑了几句,服务员又来上菜,“状元郎雪花油炒双绿。” 留意到服务员报菜名跟林小麦点菜时有出入,麦希明问:“刚才点菜的时候就直接说是雪花油炒双绿,怎么又跟状元扯上关系了呢?” 服务员笑盈盈地说:“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这条村子里,是正儿八经出过状元郎的,姓莫,他住过的巷子就在我们饭店后面走两个街口。现在我们村里的祠堂口,还留了一块好几百年的石碑,记着状元衣锦还乡的事呢。相传那位状元郎从小家境贫寒,只能靠河里摸到的鱼虾和河边水草丰美地方长出来的河藻野菜充饥,他的寡妇老娘想办法给他增加油水,就想法子弄来了点猪油、鹅油加在野菜中,创出了这道雪花油炒双绿……果然状元郎吃了之后聪明伶俐,连中三元,进了金銮殿,点了翰林爷呢!” 服务员在说的时候,林小麦保持礼貌,笑而不语。麦希明道了谢,服务员说完了故事满足地扭身离开,林小麦就说:“老板……有没有觉得这故事模板很熟悉?” 看着麦希明点了点头,林小麦笑道:“本地确实出过一些状元探花……遗迹也是真的。是乾隆爷换成了状元郎,再从下江南换成了上京城……换汤不换药,旧坛装新酒。故事是编得拙劣了点儿,但炒双绿,味道很特别,特别考厨师对火候的掌控能力。食材里有种金龙藻,是本地山溪里特有……过一分则老,少一分则只一口包浆,毫无吃头。但如果火候掌握好了,甚至不需要在锅里放油,只干煸至叶片变色水分溜走,吃起来是带着一股浓烈芬芳,更胜蒌蒿的清鲜味……” 用公筷分到两只小碗里的炒双绿,也仅一小箸,麦希明夹起,食材已全部撕成细条,光凭肉眼看,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绿……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口感清新爽脆,不禁脱口而出:“很清爽!吃着这道素菜,倒是好像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到五大湖区游览那种清新精致的感觉……我竟然不会形容了?” 第66章 水陆精华,爆炒双绿 (上) 他的赞叹里不自禁用上了英文,字正腔圆得很,又吸引了旁人好奇注视打量。邻桌不免搭讪问他们桌面上的炒双绿是什么;与此同时,好几桌客人新点的白龙戏雪先后上桌了…… 就在林小麦热心回答邻桌问题的当口,把自己碗内的炒双绿吃完,麦希明意犹未尽地又夹了一箸,“小麦,来来,你猜一下,这道菜里到底包含了多少种食材?我吃出来的,至少包含了两种藻类和一种蔬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略带苦味的,应该是野菜?” 林小麦自己吃完了自己面前那份菜,说:“最早的炒双绿,其实就是穷人果腹的野菜……有啥炒啥。粤地气候温暖湿热,可以吃的野菜那可就真的太多了,就以这个季节为例,白花菜、婆婆丁、猪婆菜、荠菜……不下几十种。吃野菜始终不太好听,就以好事成双为意头,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一份炒双绿,除了必备的金龙藻之外,还有淡水长的金边裙带,这就两种藻类了。此外就是绿蒿、白帮猪婆两种野菜。呐,这既是白帮猪婆的帮子,肥肥的,厚厚的……” 从已经吃了一小半的碟子里,林小麦夹起一种淡青偏白的菜丝展示给麦希明看,“这种野菜可以长得齐人膝盖高大,帮子特别肥厚,特别能吸油,堪称‘人间油物’。但味道很好,带着天然的甜味……过了六月,它开了花结了籽,就老了不能吃了。” 麦希明点头道:“原来是有四样子素菜。藻类在东亚文化圈里入馔的历史很长很长……但在西方,是近十年才兴起的创新吃法。在西欧和地中海沿岸的少数城市才能吃到海藻做原料的食品,偏偏海藻营养丰富,储藏量大,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蔬菜选项。可惜这道炒双绿太过厚重油腻,不然的话就可以向外推广……” 耳听着麦希明的话,嘴里吃着清爽脆口鲜嫩的炒菜,林小麦不明白了:“老板,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道菜油腻呢?” 夹起了一箸炒双绿,麦希明说:“现在是吸收了油脂,不觉显眼了。刚才上桌的时候,满碟子的油光……中餐的很多做法其实味道完胜西菜,就是健康这一点上,常常被营养专家们诟病。我们在国外的中餐馆子,也是长年被视为健康敌人……最后我们只好在菜谱上标注好每道菜使用的原材料及所含热量,才算是度过了那场检验。” 林小麦“哈”的一下,说:“那……既然已经标注了热量,有没有和西餐里的同类型菜相对比呢?据我所知,我们的菜确实是有明油在面,看着好像不太健康。实际上,这些油并不是吃下去的……反而是西餐里大量使用的沙拉酱、千岛酱等等酱汁,才是看不到的热量大户啊。” 女孩索性抬起筷子,指着面前的炒双绿,又说:“就用这道菜来说……雪花油,其实是一种混合油。三分之一的猪油,三分之一鹅油,再加三分之一菜油,让老油工以‘冷调法’调和在一起……因为比重不一样,放置时间长了,猪油凝固菜油保持清澈,如新雪初堆于金池水下,就有了美名‘雪花油’。” 麦希明微讶,抬眸看着林小麦:“雪花油里竟有植物油的成分?” “对呀!所以从前有营养学家来分析过,发现这种土法调和油,竟很适合当地人体质食用,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高致癌值!用雪花油来烹调,首先要融油……也就是以带酸香的百桩木糠以极微火把分层的雪花油烹煮加温至烫手且不沸,同时不断轻轻摇晃,使油再次混为一体。且不适宜快火炒,而适宜让食材把油‘吃’下去。” 又吃了一口炒双绿,看着碟底青而不腻,不见半点油光的菜汁,麦希明问:“比如?” 越发来了劲儿,林小麦比比划划的说:“比如说绿水河沿岸着名的豆沙,最好的豆沙,在把红豆磨细成沙后,放进专门的冰窖里——现在一般是冰箱,以细纱布包好密封,每天三次取出来滴入雪花油,拌拌均匀。如此七天之后,红豆沙表面不见一滴油,等到做成了包子、粽子之后才觉入口即化,余香满口……洋城里先前有个店,专门供应这种豆沙,我去他们的工场看过,每一缸半成品豆沙里按序列号写好日期标签,依次出场发售,绝对不会搞错。倒是利索的很!这,已经是中菜里比较吃油的做法了,一份豆沙里总使用的雪花油量也不过几十克……七天的总量哦!何况是用明油来炒菜?” 麦希明看了她一眼,忽地莞尔一笑,倒是把林小麦笑得愣住了。麦希明说:“你这个道理说得很是,关于中西餐使用油脂方式的差异,早就有学者写成了论文发表出来了。嗯……算是盖棺定论了。但具体到每个光顾餐厅的客人身上,我们还要教导服务生为客人做出说明。如何让客人明白有些油脂是很健康的,如何他们知道中餐里素菜荤做的路子,是个很大的命题……值得我们聊很久……我这边倒有个问题了,既然这地方豆沙很出名,我明明看着那菜单上点心类的有一道豆沙类的,你为什么不点那样吃食,而点了炒饭?” 略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林小麦讪讪地捋了一下长发:“老板,人是铁饭是钢……早上吃的是艇仔粥,中午又都是汤水鲈鱼,没有点儿硬货进肚子……我这胃里不踏实啊!得吃口热乎的米饭主食,才压得住……” 打量着麦希明脸色,看出他是真的动心了,林小麦换了口风,试探着说:“如果老板想要吃……就……点一个呗?反正作为粤派点心,这道豆沙细点也是异类,人家寻常糕点都是按例牌计价,唯独它跟粽子之类硬点一样,按个算钱的,我们点一个分着尝尝味道?” 第67章 水陆精华,爆炒双绿(下) 麦希明明显意动,黑水晶般的眼眸闪过点点光芒,身子微微前倾重新拿起菜谱:“那让我来看看……” 凑巧,旁边传来一股细细甜香,服务员正在给斜对面的邻桌边上菜,边报菜名:“无极豆沙,请品尝——” 那一桌是三四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聚会,随着那道点心上桌,爆发出阵阵大呼小叫,一拥而上举起手里的手机纷纷拍照,眼见他们把桌面堵了个严实,正好这边服务员把南阳姜黄炒饭端上来,麦希明说:“请给我们来一份和那边一样的无极豆沙。” 紧跟在麦希明后面,林小麦插嘴:“要一个就够了,我们已经有炒饭了,怕吃不完。” 服务员倒没有大小眼对待,一样的彬彬有礼地应了下来,麻溜利索地下了单,同时提醒道:“两位,因为现在客人比较多,这道菜耗时较久,需要等大约20分钟,请问两位有没有问题?” 麦希明说:“没问题,尽快就是了。” 下好了单,林小麦对服务员说:“请问这道炒饭,是不是还缺了些什么工序步骤来?虽然说……南洋做法,讲究酱如黑珍珠,米饭粒粒分明,要一个咸香醒胃,祛湿除秽的充饥食疗效果。这碟子姜黄炒饭,黄得都带黑了,未免有些调料太过?” 服务员微笑着说:“靓女真好眼力,一眼看出了我们这道炒饭的与别不同之处。请稍等。” 她取出一只细长雅致的透明酒瓶来,顺时针转了两转,瓶子里头顿时飘起了金光闪闪的金箔,把金箔酒撒入饭面上,服务员拿起加热喷嘴对准了炒饭一顿猛喷。蓝幽幽的火焰蒸腾而起,热浪过去,酒气散尽,浓油赤酱的炒饭如经年老照片般褪去了颜色,变得金黄养眼。 林小麦吸吸鼻子,说:“唔……经过加热之后,姜黄的味道越发浓烈了。这般讲究排场的炒饭,倒像是土大款做派?” 旁边有食客被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再次议论起来。那桌客人显然是听到了林小麦的嘀咕,其中一个看着老师模样的戴眼镜胖男人,忍不住插嘴道:“靓女,你们这么年轻脸嫩,是不知道这种炒饭的来龙去脉了……加了金箔酒,才算是地道正宗呢。这是有原因的,旧时我们这儿的人早早结了婚,留下年轻老婆在家里干活、伺候老人,苦苦守望,一等等了几十年……” “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家男人,戴着草帽穿着白西装拎着皮箱子,风风光光地出现在村口了,身后还往往又带着另个女人……家里的大老婆,唯有跟男人在南洋另找的女人一起生活。为了弥补老婆,赚到了钱的男人,就要讲排场,摆阔气咯。除了盖房子,买铺子之外,少不了请全村人吃大餐……怎样才能突出自己阔气呢?在炒饭里加金子!于是,一道外地所没有的……金箔南洋姜黄炒饭,就出现了。” 麦希明如今倒是已经习惯了国内本地人的热情,一边听,一边用公勺翻着那碟炒饭。耳听着那胖子继续说:“这个店里的主厨,听说母亲那一脉就有南洋血统,饭店里也是好些南洋和本地混合的混血菜……说起来,倒是姜黄做得好地道啊。要想姜黄好,配比得讲究……这个姜黄啊,是从前南洋师傅回来开馆子必备的……最大路的做法是,三成沙姜三成仔姜二成香茅二成黄姜一成白胡椒粒,再用老姜皮捣碎榨取姜汁拌入,一起放入料理机打碎。但积年老师傅,还会加入自家的秘方,家家不一样……你们试试看?” 听到这里,麦希明忍不住问:“一会儿下西洋,一会儿下南洋,解放前是生计艰难。难道说建国后也仍然这样?” 胖老师和气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你就问得对了……广府人敢闯敢做事,出埠求学读书工作谋生,几千年延绵不绝……就算是计划经济那时候,也是唯一的通商口岸,没有断过对外交流的。对了,你们怎么没有点‘无极豆沙’?” 麦希明道:“点了,还没上呢,说是要等得比较久。” “点了就好。可以试一试的。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就更加要尝尝我们绿水河旁边的好出品了。” 谢过了胖老师,二人不免对那碟姜黄炒饭期待值又高了几分。首先给麦希明打了一小碗饭,林小麦打了饭,端近了鼻前,闻了闻:“火烧过之后,姜黄的味道越发逼出,希望不会影响米饭的口感……看得出来,这里面搭配的香料叶子、山珍片、百味果片……无一不新鲜饱满好入口的食材,可以肆无忌惮大口吃。更有这个……” 眼见她从饭里夹出一只色泽鲜红饱满的小虾,麦希明了然微笑:“花妆虾?倒是老朋友见面了……刚才鲜美滋味难忘,我倒是很好奇,放在炒饭里是什么味道?” 大口吃下炒饭,林小麦脸色忽地古怪起来,嘟哝道:“哎呀,可惜,太可惜了……那外脆里嫩的口感倒是还保留着,可惜用了许多佐料,虾的鲜味被遮掩了……东西还是好东西,下锅的时候还是刚离水的宝贝儿,做法感觉上还是池叔的手法好……不花巧,原汁原味,吃的就是一口鲜。如今这样放在炒饭里面的做饭,倒像草菇就着冬菇吃,东西是那东西,味儿有点浪费了味儿……” 麦希明听着她最后那句,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揉了揉鼻尖掩饰失态,说:“但是我刚才擦耳听了一耳朵,给我们下单那个服务员在跟那桌小年轻推荐姜黄炒饭,大大声说的‘花海里的花妆虾,别处没有……’,好,我也不是故意的,大妈嗓门太大了就听到了。他们应该是把炒饭里加入金箔和花妆虾,作为主要噱头卖点的。” 林小麦又吃了两口炒饭,脸色一变,放下了饭碗来。麦希明见状,反而微笑,身子前倾,看着她问:“你也发现了?你说说看,这里头……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68章 用油有度,学问深藏(1) 再次把碟子里剩下的炒饭舀到自己碗里,林小麦很认真地嗅了嗅,又再吃了一小口,品味半晌,才悠悠道出一个字:“油……” 同样地,和她一起重新尝了口已略放凉了的炒饭,麦希明点了点头,“继续。” 林小麦咽尽了喉头米粒,问服务员重新要了一壶柠檬水,以温热柠檬水漱口之后方才说:“识家都知道,炒饭需要热吃,吃那一口锅气,吃那一口热辣辣。但也不能说,冷了就吃不得。因为本来炒饭一物,就是过去人为了节约粮食而想出来的法子,隔夜的米饭,加点儿酱油炒一炒,原本是早餐中的一道硬食。所以炒饭特别讲究用油,最好用猪油。热的时候那阵浓香扑鼻,自不必细说,哪怕放得稍凉,猪油冷凝在米粒中,一同吞下,也别有风味。” 麦希明说:“现在炒饭已经冷了,底油没有凝固。显然用的不是猪油,你猜猜,用的是什么油?” 林小麦微微皱紧了眉头:“热吃奇香,稍冷即腥……这道南洋姜黄炒饭里,怕是混了些许,鱼油?哪怕是花妆虾的鲜,也没办法掩盖那一丁丁的微弱腥味……” 随手在旁边餐桌号码牌上夹着的菜单拿过来,麦希明翻到了记录着姜黄炒饭那一页,说:“如果用的是鱼油,很可能导致某些食客过敏……这家店菜单里也没有注明材料和成分。万一出了事故,可大可小……那么我再有个问题,为什么他要加鱼油?” 林小麦说:“这不是一般的鱼油,是万寿鱼的鱼油,这种鱼生长在深海,很难抓捕,油带奇香,鲜甜不燥。一滴即可提鲜,在蚝油、味精、鸡精发明出来之前的岁月里,万寿鱼鱼油是海边大厨炒菜提鲜的法门。几十年前,在东边沿海有条厨子村,名厨辈出,洋城里有点儿名字的酒楼里,都雇有厨子村的厨子!那会儿有句顺口溜:‘开酒楼不用东滘人,注定食客冇食神’。” “但也是奇怪,不过红火到了改开后,那村子里的人忽然就不行了,做什么都不是那味儿,后来厨子村的人就淡出了洋城餐饮界了……恰好我们家有个老熟客,老家就是那厨子村的,我爸打听过一耳朵,问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厨子村里出厨子,靠的就是万寿鱼油给菜提鲜,甭管什么菜,一勺子鱼油下去,总能多三分香甜。有了这门尚方宝剑,愿意踏实学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三个月满师的学徒,一年从帮厨做到大厨……最终把自己的招牌做坏了……” 在菜单最后一页,抽出一张意见单,麦希明半开玩笑地说:“这么说的话,我们要不要好心提个意见,让这边的年轻主厨吸收经验,老实用猪油炒饭呢?” 林小麦哑然失笑,脑袋下意识摇成拨浪鼓:“别了。这种意见单不都是做做样子,夹在菜谱后面表示个诚意的?” 聊着聊着,就连什么时候领班亲自来了也没发现。领班身后跟着服务员,林小麦见人收声,看着领班在托盘上端下来一只仿真树桩般的盆子,上面插着真正的绿植叶子,异常精美。 领班略带几分得意地报菜名:“无极豆沙——” 林小麦惊讶地问:“只有树桩子和绿植,豆沙呢?”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问话,领班下句接着上句的:“无极豆沙,使用我们本地特产的洗沙红豆,以雪花油缓慢滴入七天七夜,做出极细腻柔软的豆沙来,因细腻无形,被称为无极豆沙……两位请看,这个树桩子表面上隐约流光的一层,就是无极豆沙了。” 如领班所说的看过去,果然如此,林小麦微微点头说:“走的还是像生膳食的路子……倒是比常见的雪影豆沙、百豆羹要别出心裁一些。但那豆沙粘在了树桩子上,怎么吃呢?要我们用勺子刮么?” 领班含笑道:“请稍等。” 她取出一支降温枪来,对准了树桩子一顿喷,就好像骤然降温的田野一般,眼看着绿植蒙霜,树桩披白,渐渐地穿上了白衣的同时,附着在树桩盛器上的豆沙迅速凝固、龟裂。 仔细用手机拍摄着无极豆沙变化的状态,麦希明了然道:“浸透了油粒子的无极豆沙颗粒已极细腻,既然能够粘在树桩模具上,也就可以急速冻住。降温之下热胀冷缩自然坚硬剥落,能吃得体面好看。不至于让食客成了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脸,挺好。” 等豆沙全数剥落到树桩周围,密匝匝的围拢一圈,冰冻冷硬的树叶子也落入,此时领班方才停手,“两位请慢用。” 林小麦拿起公用勺子,说:“以为是热的点心,没想到是冷的……倒是冷热搭配得当。有点儿西餐道道分明,层层深入那味道了。” 正要动手,领班忽然微笑着提醒道:“现在如果两位到某点评app上留言并且发带图片的15个字以上好评,我们可以送您这份店里的招牌甜点无极豆沙哦。” 一言惊醒,倒让林小麦愣住了。麦希明皱了皱眉头,说:“谢谢,我们知道了。不过……我们只是来吃饭的。不知专业的食评家,连那个app也没有听说过。不好意思哈。” 领班说:“没有下载?那更好了,新用户评价的话,能够得到额外的积分奖励呢。靓仔,费不了你多少工夫的,几分钟就好。” 麦希明摇了摇头道:“真的不会……谢谢你好意啦。现在天气热,你看看,那无极豆沙上都冒水珠了,再拖一会儿怕是口感不好。我们想要先尝一下,好不好?” 见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把手机往口袋里放,伸手取干净的碟子去接林小麦给他分的菜,领班失望地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他们。麦希明权当不知道,看着林小麦一层豆沙一层叶子地细心铺到自己碗里,只有一汤勺的分量,不禁扬起一边眉毛:“我怎么觉得……你的摆盘,比刚才上桌时那卖相,还要入眼一点?” 第69章 用油有度,学问深藏(2) 仔仔细细地摆好无极豆沙新造型,林小麦就像完成一个心爱积木的孩子一样,秀丽的脸蛋上笑容可掬。只见平平无奇的骨瓷汤勺中,下多上少,恰如宝塔冒尖尖,堆好了冻成了片的豆沙,一层豆沙一层细叶,不多不少五层,最顶上一点鹅黄,点亮了整个造型——用的还是树桩旁点缀的可食用雏菊。 冷不丁被麦希明一夸,林小麦顿时面红过耳,给自己面前的骨瓷汤勺摆盘的动作略慢了下来:“我也是瞎捣鼓一下,眼睛看了,手里说我会,就这么着了……如果老板觉得还能入眼的话,不妨吃吃看?如果吃着也还觉得行的话……就给我……加点儿人工?” 同样陷入尴尬中,麦希明带着点儿后悔,不自在地垂下眼,没有继续接茬林小麦的话。小心翼翼地举起汤勺,把里面的无极豆沙送入口中。林小麦看见了,眼睛顿时笑得弯弯的:“老板会吃,知道我这么捣鼓的用意,其实就是模仿了千层点心的做法,必须一口咬下,才能把豆沙的甜香、叶子的脆爽、花瓣的清雅汇聚舌尖,增加味道层次。” “洋城当中,做千层细点最厉害的师父,据说可以把酸、甜、苦、咸、辛、甘、鲜七种味道,融汇一体。吃过之后返寻味不说,时间久了不吃,还会上瘾,茶不思饭不想的……不过那样的师父,已经渐渐销声匿迹了。现在茶楼里能做到上次财神茶楼那样的,已是个中翘楚。” 悠然神往之余,麦希明忽然技痒,说:“千层虽好,终究是传统。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还没回国之前,认识一位学油画出身的厨师,他的餐厅马上就要被米其林列入考察范围了……我们也算是相识于微时。他给我印象最深可的一句话就是,做菜就跟画画一样,也讲究想象力的……或者可以试试我的新吃法?” 林小麦一听,顿时瞪大眼睛眨巴着看…… 只见麦希明取过白龙戏雪用剩下的盐壳子,只取最外面没有沾着腥味的盐粒,夹起一片冻豆沙,飞快在盐壳子外层一抹,投入到林小麦面前的柠檬水中。放了三四片之后,茶杯外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林小麦看着茶杯底沉淀的一层豆沙红,直了眼睛。 麦希明道:“特调老盐红豆沙冰,可能会比较适合女士的胃口?” 小小地啜饮了一口,林小麦眼睛发亮,“好喝……真的喝出了红豆冰的感觉!而且因为柠檬水吸收的是无极豆沙里的冰冻而冷却下来的,不是生放冰块,喝起来透着自然的凉爽。可是……老板,无极豆沙吃了那么多的油,怎么这杯东西没有半点油花子?” 麦希明说:“无极豆沙制作过程中是用了大量的油,但不代表投入水中会释放出来啊。就好比我们花式咖啡里常常用到的手打奶油,里面最厉害的那种,含油量高达30。手打奶油几乎都是直接加在饮品上的,那么喝花式咖啡的时候,我们见到油么?” 连连点头称是,林小麦说:“是这么个道理……我懂了。不过,表面不带油,不代表实际没有油。喝完了花式咖啡,洗杯子的时候常会觉得滑滑的,那些就是油脂了……哇,好可怕,感觉自己腰围会涨三分,老板,这算是工伤吗?” “工伤?我看你健康得很……还有,我们公司是有严格规定的,年底会安排员工体检……如果你真的有顾虑,可以跟人事部打申请增加特定体检项目,比如说暴饮暴食常见的胆固醇项目等等。” 看着林小麦哭笑不得的模样,似是掩饰笑意,麦希明把瓷羹里剩下的半口无极豆沙吃了,嘎嘣脆的爽利口感恰好中和了豆沙里的甜,丰盈于口,滋味无穷。他说:“豆沙滋味百变,说它是一道菜,倒不如说是一种可塑性极高的食材。冷吃热食各有风味,甚至还能够开发出饮品……但是,我个人认为,小麦你用这种千层手法来突出滋味,才弥补了它原本风味上的不足。一道菜如果需要食客来进行再加工,才突出了滋味,那么这道菜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听着他的问话,林小麦黑水晶般的眼眸底下闪过一丝悸动,似乎引起了某种共鸣。 她一口气把麦希明为自己做的特调饮品喝光,说:“对呀……你说得对。老板你随手一做,就能发挥好,说白了。是豆沙好。至于这一道树桩子无极豆沙,又是冰块又是树桩又是植物叶子,拍照十分钟,吃起来不过三两口……这是,噱头大于实力了。” 麦希明看着林小麦,紧接着又丢出第二个问题:“制作这种红豆沙,是店里自己生产,还是外面有工场批发?” 拧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林小麦试探着说:“我个人比较倾向工场批发……无极豆沙的叫法各种不一,有叫洗沙红豆,有叫无极豆沙,总归来说诀窍在两个字‘耐心’。只要掌握了选豆、磨豆、滴油,再耐心等候,只要时辰足了,那么是能够保证品质的。如果老板你不肯定,那么我们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再试两家做本地豆沙点心的店铺,对比一下。” “要磨出属于自家味道的豆沙,其一要有工具,其二要有人手。工具中,以浮云石磨为上品……‘远看疑白云,近观是石林’,说的就是那种浮云石……石质细腻又带着颗粒感,打磨好的可用百年,而刚才我从进门到现在,没有发现有任何石磨,更别说是浮云石磨了。至于人手,我相信这个店是不缺的。关键是从成本考虑,只为了一道餐后甜点每日耗费人工磨豆滴油做豆沙,也是太高了呀……” 字字句句,侃侃而谈,林小麦说得认真,麦希明听得入耳,正在连连点头间,麦希明一瞥眼看到一名下巴留着青青胡茬,长得很是清俊的自来卷年轻厨师朝着这边走过来。他给林小麦递了个眼色,林小麦也发现了那厨师,讶然低叫:“心口挂着主厨的胸卡,他就是那尖下巴女人口里提到的……那位年轻主厨赛饕餮?!” 第70章 饕餮献艺,奢华堂烹(1) 目不斜视,脸上更是带着三分倨傲与矜持,赛饕餮才刚在一桌打扮入时的客人旁站定,几名服务生已经推着两台明炉烹饪车与相应的食材托架,在桌边摆开了堂烹的架势。微微一鞠躬,赛饕餮拈起一副薄如蝉翼的烹饪手套佩戴完毕,双手在烹饪车上来回一抹,两把锋利的厨刀已经握在手中。 就像武侠电影里的运刀如风的侠客一般,干脆爽利几刀过去,眼见着赛饕餮把一条倒挂鲮鱼片了个鱼片如纸片片薄,那些鱼片离开了鱼皮,竟像雪片一样缓缓飘落在他面前的大盆子上,林小麦讶然道:“厉害啊……他竟然会用砍竹刀术?这种刀术,看着软绵绵的,实际上讲究腰腿合一,臂带腕发力,易学难精。是往北艮村再西去的宁县竹海里放排人们的看家本领。每年春潮水涨,宁县人就开始砍竹扎排,放到洋城来卖竹子。他们还会带来品类繁多的竹笋,跟我爸是老交情了……厉害的用刀高手,能把一节毛竹削成一长条竹片,用竹片洗干净了包上大米做成竹片饭,比一般的竹筒饭香味更清更足。是放排人身上必带的米饭……如果放一小块炸香了的猪油渣在其中,那可就是开了荤的奢侈品!” 听她说话,顿时好些人也侧过了耳朵,有人窃窃私语,声音传过来,隐约是“懂行”“厉害”之类溢美之词,服务生们有意向两边分开,让大家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把双刀舞动得越发圆转如意、如臂使指的赛饕餮。 麦希明说:“竹片饭听起来怎么像是东洋人的便当?” 林小麦说:“就是同一类的东西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抛开现在的驴友不谈,搁在从前,甭管是出门赶考求学、行脚经商还是放排卖柴……不过都是图个谋生,带干粮在身上,方便省钱……现在日子好了,那些竹叶包饭、竹筒饭倒成了大家调理胃口提振食欲的东西了。至于竹片饭,就更罕见啦!” 人群中发出一阵自发掌声来,林小麦道,“老板,我们别扯远了……虽然我不知道陶师傅能不能真的把毛竹筒一刀到底削成片……但他的刀法也当真精湛,那条鲮鱼鱼片片片透光来,鱼还会动呢……这样新鲜的鱼片,无论怎么做都好吃。哪怕白灼也行……” 赛饕餮取下鱼骨,手起刀落砍成段,投入一口锅中,边投入一样佐料,旁边的领班就唱菜名一样报一样出来:“巨胡椒、狼沙姜、香兰结、钻地蒜……这是来自黔地酿酒大师关门弟子去年手作古法萃取的精品米酒‘雪龙津’。” 如珍似宝地平举着那不过一钱大小的透明水晶杯,赛饕餮亮相之后第一次开口了:“一般来说,酒醪制作完成之后,会上槽榨取,目前来说大多数流水线生产的酒场都是用大型自动压榨机来榨取,而古法榨取的法子,是利用杠杆原理,以巨石压榨酒醪……待酒液流出沉淀后,因还带着丝絮般细碎雪白的杂质,得名‘雪龙津’……这种杠杆压榨法取出的雪龙津米酒,最高度数只有23度,口感层次丰富纤细……正因为机缘巧合让我得到了这种美酒,让我有了新的想法,推出今天这道新菜,‘贵妃醉酒’。” 店内围观诸人脖子伸得老长,目不转睛盯着赛饕餮。幽幽酒香味飘到了邻近桌上,林小麦不禁吞了口馋涎:“好香……” 转过目光,正好和麦希明的视线对上,林小麦微赧,“老板怎么这样子看我?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女孩子竟然喝酒?” 轻轻摇了摇头,麦希明说:“不会,我身边的女士也有喝白兰地或威士忌的习惯,少量喝一点,没关系的……不过那种米酒不会掺了太多杂质么?一般来讲,用酒去腥手法很常见,不过都用的烈酒。他用低度酒,你觉得能起好效果么?” 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起下巴,林小麦陷入思考中:“估计是……难……也许汤里面另有玄机,能吊出鲜味。讲真,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弄几滴实实在在老白干下去……那才叫简单粗暴有效……嘻嘻……” 麦希明评价道:“你这做法似乎就太实在了。” 林小麦一听,乐了,说:“不实在,我们家的档口怎么屹立几十年不倒?不是我吹,洋城的食客最实在嘴巴也最刁钻。我们焖牛腩,也要加料酒。原来一直加的是河西老酒坊出的纯粮食双蒸酒……大概十年前,我爸发现食客口味开始变化,口味重了,而且喜欢更软烂的。他老人家狠了狠心,换了口感更丰富的玉冰烧。这种细微的调整,就连食客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好吃了些……然后我们的生意一直保持兴旺,活了下来,那几年里却有几家同行为了省成本没舍得调整口味,最终却因小失大,生意一落千丈……” 说起自家的粉店,林小麦眼睛发亮,整张脸蛋流光溢彩似的。 这边厢把酒倒了一半进鱼骨汤的铸铁锅内,略翻炒几下,倒入一碗澄澈透明的高汤,领班介绍:“因为时间关系,这碗汤是提前准备的,是南洋疍家的船上名菜七鲜汤……南洋疍家中有一种船,专门做餐饮营生,经营地点就在大船上,大船全身刷蓝,描画成海中大鱼鲸鲨的模样,因鲸鲨长了巨口,能鲸吞四海之水,这种鲸鲨船,又被称为四海船,这种南洋华人菜系,也就被称为四海菜。” “每一条四海船上都会必备七鲜汤,每一条船上的七鲜汤配方又会不一样……一样的,是那口鲜美悠长的滋味。我们主厨从小在四海船上长大,他的祖父就是四海船上的二厨,长大成人之后,他把属于祖父的美好回忆放在七鲜汤里,我们店里大部分的菜式,都用了七鲜汤来做汤底提鲜吊味,汤中主要含有南海贝、石斑腮、海床螺、千足海葵、无毒海兔、南洋檀心、盘龙章鱼嘴七种原材料,熬煮时间倒不必太长,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完好地保留了海洋的鲜味……” 第71章 饕餮献艺,奢华堂烹(2) 听着领班一长串不带歇气,跟正宗贯口也不遑多让的介绍,食客们边听边拍,认真不已,俨然有了几分美食发布会的派头。赛饕餮仍保持着那副沉默矜持的模样,浑然事不关己的,反转刀身,以刀背重重击打在鱼片上。 宛如鼓点般疾迟顿挫,不过片刻功夫,鱼片成滑,闪闪银光。赛饕餮摸出两把银汤勺,左右左一抹,眨眼功夫,鱼滑被他抹成椭圆小球。那桌客人坐得离赛饕餮最近的,是一名扎马尾高鼻梁,长得有几分像洋人的女士,眼睛都花了,满眼崇拜,不禁双手合十胸前,赞叹道:“真的是太厉害了……师傅是怎么做到的?没有蛋清,没有面粉水……什么都没有,光凭着两个勺子,就让鱼滑成型上劲!” 紧挨着她身边坐着的头上扎头巾,留着小胡子的嘻哈男说:“哈哈,要是我们知道怎么做到的话,也不用坐在这儿吃了……直接开餐馆赚大钱得啦。” 嬉笑声中,赛饕餮不卑不亢,垂眸集中注意力在两个汤勺上。按着那一桌客人人头数,不多不少做了四个鱼肉球。他低声说:“这种鲮鱼看起来如普通鲮鱼,其实应叫做‘黄鲮’,不知来历,不知去处,只有绿水河一带的深山水塘里天生天养,在杜鹃花开的季节,它们成群集结在白裤山民村庄附近的九星湖里求偶产卵,方可抓捕……早在三十年前已是特供海外富豪食用的专属鱼类,这鱼抓捕回来之后只能喂豆蚕肉和黄豆粉……肉质既细嫩又充满胶质,不需要任何加料即能成鱼肉。” 食客们纷纷点头称是,简单地介绍过黄鲮的来历之后,铸铁锅里的七鲜汤也微微煮开了,冒出缕缕轻烟,鲜甜香味愈发浓郁,充斥餐厅。赛饕餮轻扭身子,抓住了铸铁锅的锅耳,锅离火,膀臂用力,铸铁锅内的七鲜汤仿佛灵蛇出洞,猛地从锅内泼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彩虹般的弧度,透过赛饕餮早就握在手中的筛子,过筛入壶。 看清楚七鲜汤落入的黑色陶壶,扎头巾嘻哈客人瞪圆了眼睛,讶然拔高声音:“天啊,这是出自景德黑陶大师米景云手制的品汤壶?!米大师的壶,调釉独到,窑变变幻万千,每一个壶都不一样,自不必说了。更兼孔眼致密,特别适合烹调,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近年少有产出。专门用于盛汤的壶,据我所知只有一批,限量两百套……一出窑便即被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厨师抢订一空。没想到,在这里能够见到其中一把?!” 听了那客人的说话,跟在赛饕餮旁边的领班眉头一扬,欢声道:“好!果然识货!正确来说……我们家不是拥有其中一把,而是其中连大带小七个的一套!米大师的这套品汤壶,专门为中餐的七种不同的汤保存来设计,煲汤、滚汤、炖汤、清汤、调汤、快汤、老火汤、浓缩汤。这一把调汤壶,壶底两层,可装发热包保持温热,壶口窄,壶身厚,能长时间保温,调汤装在其中,保持24小时的90度高温,足够烫熟黄鲮球。” 听闻领班这话,大家越发惊咋不已。 赛饕餮倒是眼观鼻,鼻观心,心静如水,把四个鱼滑小心放入调汤壶中,不盖壶盖,取而代之是一片青柠。柠檬汁似有若无地在切口处滚动,看来不需要多久,就会有柠檬汁滴落到壶里。 大家围着赛饕餮啧啧惊叹之际,同样地看着赛饕餮,且自己也拿出手机录像的林小麦摇了摇头:“那黄鲮是白裤山民视若珍宝了数百年的东西,还曾经送到过南明小朝廷里做过贡品,东西确是好东西,壶也确实是出自大师之手的专用壶,以上等工艺来仿出焖烧壶的功能来,比外面卖的行市物品要好很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赛饕餮也是做到极致了……其实就这么简单地以七鲜汤滚熟了鲮鱼球,就极为美味。覆上这片薄皮柠檬,却有些画蛇添足?” 很赞同地点点头,麦希明说:“柠檬的酸味,反而破坏了七鲜汤的鲜味,何况任由柠檬汁自然滴落,极容易控制不好分量,除了好看之外,我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第二个理由……” 两个人的讨论,又被对面阵阵哗叫打断:“孔雀鲍!天啊,是真的孔雀九孔鲍!!” 低着头,凝神肃立,赛饕餮再次在餐车旁一抹,抽出一把长不过三寸,刃薄如纸的黑柄快刀,左手轻轻抓起冰桶内埋着的湛蓝外壳的鲍鱼,右手刀锋飞快插入,一旋一扭,鲍鱼壳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淡黄肥厚的鲜鲍肉。侧脸躲过那鲍鱼喷出的一串水珠,赛饕餮刀锋蝴蝶一样翻飞数来回,放下快刀,以指腹摁住了鲍鱼肉,轻轻一旋,被切开六层的鲍鱼肉如扑克牌般展开一道完美扇形。 顾不上擦去同样被鲍鱼喷了一脸的水珠,离他最近那高鼻子女人拼命拍手,大声叫好,眉飞色舞!“厉害了!这都什么刀工啊!!我压根儿什么都没看见,活生生一只鲍鱼就被切成片了!!” 给她递了张纸巾,坐在她对面的波波头女郎说:“丹妮,你注意点形象好不好。就算有孔雀鲍鱼吃也不用那么开心啊……” 毫无怒意,瞪了同伴一眼,高鼻子女人擦着脸上水珠,脸上笑容满面:“你数数,是九个孔?我听说,鲍鱼里最稀罕的就是这种九个孔的孔雀鲍。味道怎么样忽略不谈,少见啊!就连那湛蓝的鲍鱼壳,磨成粉了,就是昂贵的颜料呢!哇,没想到贵妃醉酒这么奢华,这次来团建真的是大饱口福了!” 一桌子人越发兴致勃勃地,目不转睛看准了赛饕餮,波波头女郎满眼星星地盯着赛饕餮,甜甜地开口问:“厨师先生,请问这些鲍鱼片,是作为黄鲮球的伴碟来吃么?你是不是在米其林餐厅里学过,发现你许多精微搭配的手法,和我在国外吃过的高级餐厅很类似呢……” 她一口气说完,赛饕餮仍旧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地把孔雀鲍片分分开。领班在旁边开口道:“客人请不要心急,主厨当场堂烹,就是为了不辜负这些煞费苦心搜罗回来的好东西……至于滋味如何,等会儿您品尝了就知道了。” 第72章 仿生素菜,陈年老酒(1) 眼见名贵的九孔孔雀鲍被片成六片,上下两片弃之不要,仅保留中间肉质肥厚的四片,林小麦点头道:“还是按人头来备菜,属于主厨的基本素养。看那个小篮子里分格子放满了精细的植物叶子,看来这道菜是少不了精妙摆盘……重中之重,是要突出一道‘鲜’味。” 麦希明为她换掉了杯中的冷茶,说:“这才是个真正专业的厨师,不光为网红明星名人服务,而是为一切到店里的食客服务……只要机缘合适,就不吝啬展示自己水平。我开始对这个餐厅改观了,虽说菜品里有些微遗憾,但这个世界上谁是完美的呢?就算是我……也不完美。” 赛饕餮以孔雀蓝鲍为底,从素材筐中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黑松露来,片出一片完完整整的松露片,放在孔雀蓝鲍上,再取出一片青绿的羽毛来——有识货之人,在远处失声喊道:“这是——绿孔雀羽?!” 赛饕餮难得微笑了一下,说:“绿孔雀是保护动物,曾经广泛分布在华南、西南一带。之前几十年一度几近绝迹。好消息是最近这几年听说在绿水河附近的山区里,又有发现零星的绿孔雀家族,各位顾客可以进山寻访。不过……我们餐厅却是合法经营,绝对不会为了猎奇口味胡吃海喝,实际上,这是一片素食食材做的仿真孔雀羽。” 示范性质地,取出一支牙签粗细,眼看着就很柔韧坚硬,一头尖一头圆勺的物件来,用尖的那头轻轻一捋,“绿孔雀羽”微微抖动起来,飘飘摇曳,栩栩如生,大家却也同时看出了那摆动比真的羽毛略显僵硬,果是假的。领班扬声道:“这支孔雀羽,是以抱子甘蓝的芯为心,金龙藻、金边裙带等五种可食用水草为羽,精心编织而成。是我们的新菜‘贵妃醉酒’中的主要材料。” 波波头女郎瞪大眼睛惊叹:“我的妈妈呀!这么说,孔雀蓝鲍倒得给几根水草做配?不过……看那技术含量,我特么竟然觉得很理所当然!太过分了,这餐厅太过分了,完全颠覆了人家对食物的认知啊!” 双手握着脸开始跟身边男伴撒娇起来,波波头女郎旁边的西装男眼睛早就一霎不霎地凝在了赛饕餮身上,纵使手臂肉眼可见地发抖了,举着拍摄的手机还没舍得放下来,只用闲下来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女伴肩膀:“颠覆就颠覆。本来我们慕名而来这家店的……可算没有白走一趟啊!哈哈哈,办公室那几个人没有跟来,那可真的是亏大了,我们赶紧把图片发小群里气气他们……” 麦希明问林小麦道:“小麦,刚才的炒双绿很精彩,但这么纠缠成一团,会不会烹煮不到位,反而造成风味损失?” 眼看着赛饕餮似乎听见了这话,用极快速度抖开了仿生孔雀羽,那孔雀羽毛随着他的动作越发散而不乱,一副饱满丰盈模样。配合无间地,领班取来一个带着雪白凹槽的碟子,碟子凹槽旁边,堆了一堆雪白晶莹的——盐! 麦希明和林小麦视线交汇,异口同声喊出一个词:“盐渍!” 赛饕餮面无表情地,抓起细雪般的盐洒落在四支绿孔雀羽上,来回反复均匀洒遍,林小麦看着看着,忽然说:“老板,刚才我错了……如果绿孔雀羽是用盐渍,那么柠檬水倒是用对了。而且那个盐闪着淡淡的青色……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道盐,应是如梁伯做黄金脆瓜那会儿的方式大同小异,用了特殊的植物萃取汁炒制过的。” 耳听着林小麦的说话,边把七鲜汤壶上的覆盖着的柠檬片以镊子取下,那领班边回眸看了这边一眼,嘴角带了笑模样:“这两位客人也是识货之人……没错,我们家的这些老盐,取自藏地地下800米深的一片地下远古海洋,众所周知,喜马拉雅山从前是海底,在那边还发现过三叶虫和贝壳化石,经过千万年的进化,沧海桑田最终成山。但在藏地的某些岩层缝隙里,还孑遗着不少原始海水……” 扎头巾的男客激动插嘴高叫:“对对对!这个我知道!我们那会儿徒步,就遇到过地下湖,原以为救了我们命,当地向导却说那是咸水,喝不得……” 同伴们乱糟糟一片叫,把头巾男客的显摆压了下去,领班娓娓地道:“聪明的当地厨师用海盐来烤牦牛肉、羊肉,比起一般的烤肉多了香浓美味。主厨亲自跋涉藏地,跟在当地的藏厨朋友带路下,找到了其中一片地下海,寻到这种高原海盐……制成盐粒后,再加入多种藻类萃取精华翻炒成盐,专门用于贵妃醉酒的盐渍蔬菜部分。” 高鼻子女郎扭脸对扎头巾男客笑道:“多亏老杨会找地方……这种盐不知道能不能零卖?我们买点儿回去,搞庭院芭比q的时候用,也让大家尝尝好东西。” 领班笑盈盈地说:“很抱歉哦女士,我们只限堂食用,不外售。” 一片失望声中,仍然保持稳若磐石的赛饕餮已用裱花器把一圈特调咸奶油酱挤出精致花纹在骨瓷大碟上,再取出低温喷枪冷却定型。麦希明看着他娴熟如行云流水的动作,说:“裱花造型,又是西厨手艺……可真真儿的是,‘学贯中西’。裱花这门手艺也属于易学难精的。但有一说一,我们华人天生心灵手巧,尤其擅长精细动作,要么不学,认真学起来容易学会学精。” “在唐人街里,就有这么一位前辈,我们叫他张爷……他本身用中厨厨师证出国的,出来的时候年纪很大了,一句英文不会。到了国外被黑心老板骗了,三年拿不到一分钱工资。他偷了被扣押的护照,跑到了别的街区去,进了个面包房打工,愣是三个月功夫就学会了全挂子的烘焙本事。后来在蛋糕大赛里拿了优胜,如今已经是拥有三家面包店的成功人士了……仍然一句英文不会……那家坑自己的人的黑心店,被他带头举报取缔了。” 听了励志故事,林小麦一时之间狗腿起来,说:“老板,我们公司做得这么大,起家过程一定比张爷爷还励志?” 笑而不答,麦希明说:“你看,黄鲮鱼滑上碟了。” 第73章 仿生素菜,陈年老酒(2) 始终保持着专注与矜持,赛饕餮用力一拍品汤壶,清澈鲜香的高汤从壶中直直地扬起,中间四枚雪白椭圆的鱼球落入他左手的琴丝竹编笊篱中,反复滚动十数次之后,鱼球已变得光泽可鉴,玉雪可爱。 赛饕餮再启机关,取出一碗浓紫浆汁,花香细细,沁人心脾。有人叫道:“这是牡丹花的香味!可是……粤地不产牡丹啊!牡丹花喜干旱寒冷,得往华北那边才长得好!哪怕强行运到南边,也开不长久,一天花苞开,两天花绽放,三四天就开败了!迎春花市上,牡丹可是名贵品种,按朵算钱!” 旁边的领班高声说:“没错,就是牡丹。四月牡丹始盛开,贵妃醉酒冠群芳。这是我从牡丹原产地空运来的牡丹,萃取花汁。为保留鱼肉的鲜甜本味,只去牡丹的色、香,萃去了苦涩味。这就是古方记载复原而成的国色天浆。” 领班解释的话自然半句不少地被录音拍视频,等领班细细解释完毕,大家看着满脸矜持目不斜视的赛麒麟,越发敬畏尊重,眼见赛饕餮用一只金丝织就的疏眼网兜把鱼球放入国色天浆里三翻四滚,领班在旁边殷殷解说道:“用黄金不是为了炫富显摆,因金丝柔软又韧性足,用金丝编成的疏眼兜才经得住主厨这手举重若轻的颠翻,可以让鱼球均匀上色,请看……”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雪白的鱼球染上瑰丽的紫红,放入碟中,衬着嫩黄鲍片、翠绿仿生孔雀羽、湛蓝一圈咸奶油裱花衬盘,色彩饱和明艳,煞是好看。 赛饕餮喃喃自语:“侍儿扶起娇无力,从此君王不早朝。贵妃醉酒,岂能无酒?——酒来!” 领班飞快地从餐车后取出一支脖子细长的酒瓶,瓶中酒无色无味,酒瓶上的标签看着倒是有些年头……离他们最近的高鼻子女客吃惊高叫:“1983年?!这酒好几十年了?!” 领班微笑着说:“是,这是名副其实的老酒,产地就在本地,叫做‘绿水河大曲’,解放前就有土法酒厂,建国后全部收归国营。如今已转型成功。这种酒清香型70度,性烈无比。听名字就知道,是当地人日常喝的酒,胜在真材实料,至今还保持用少女踩酒曲、新造米做原料的酿造传统……从国营时代到如今,绿水河大曲陪着我们本地人婚宴嫁娶,红白喜事,属于我们当地人的故乡酒。” 女客道:“咦?听起来很普通啊?不过我倒是听说过,酒越老越值钱,这酒比我年纪还大,是不是很贵?” 很是赞同地点头,眼睛里恨不能长出两只小手来把那酒抓过去,眼金金盯着酒瓶子,扎头巾男客嘶哑低叫:“那必须啊!人家说得谦虚,实际上几十年前的酒,哪怕当时只值几块钱,如今也属于有钱难买到。记得公司里的老杨么?那个不哼不哈的技术主管,他就最喜欢收藏老酒。他家的新房子专门买在一楼,就是图个地下室,做了个酒窖加音响室……他家的好东西才多呢,成雪柜的红酒、两三箱20年前的茅台,据说卖掉够一套房了……” 听着同事八卦,高鼻子女郎顿时瞪大眼睛,扭转身子对着扎头巾男客:“真的吗?哇!真看不出来,老杨浑身上下十元店,一对懒佬凉鞋穿了五年,竟然是个土豪?” 扎头巾男客笑道:“呵呵,那你可真的是太小看他了,他家本地户口的……能缺钱?不过他说过,那些酒其实是很早的时候买的当年新酒,藏着藏着,过了十年,价格就是一年翻一番了。所以他建议我们也可以这么着来投资,好过买股票基金。嗯,老杨家时间最久的酒,是三瓶1980年的九江双蒸,那天我们按着他开了一瓶,一人两杯,真的是醇香无比,回味无穷啊!老杨心疼死了,念叨了好久……” 坐在他对面的西装男客笑道:“最后你赔了一支好红酒给他,也不亏啦!话说回来,刚才用雪龙津提鲜,我都觉得厉害了,但雪龙津在这瓶久经岁月的绿水河大曲跟前,只好算是弟弟。” 扎头巾男客一叠连声道:“对对对,就好像郭靖在学完了五绝的武功之后,只能算是年少有为,但须得守了几十年襄阳城后,才能成为大侠。要经过岁月沉淀的东西,才有厚度啊。” 言者无心,嬉笑声中,赛饕餮一直眼皮低垂的眼睛内却一阵乱闪。用力地一掀实木塞子,把那瓶不知价格几何的酒泼洒了小半瓶到碟内,右手一抹,取出一根色泽沉厚,长不过巴掌的木柴,点着了木柴之后在空中一晃,碟子里的烈酒遇火即燃。 随着火焰燃点,伴碟周边的湛蓝奶油微微化开,露出七彩斑斓的彩色可食用圆珠。更是有浓厚香味,袅袅散开,直冲鼻窍,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忙不迭用纸巾捂住口鼻,高鼻子女客惊道:“这种穿透力极强的香味……是沉香?!这根柴,是凝香在内的荔枝沉柴?!” 听着高鼻子女客绘声绘色地给自己同伴们科普荔枝沉柴时,闻到沉香特有的穿透力十足的香味,林小麦也打了两个喷嚏,笑道:“把荔枝末打碎之后,混入沉香渣末,重新以高压压制成型,再略作加工,足以仿真成真的荔枝沉柴,成本却低很多,燃点之后也会起到一定的效果,就比较适合用在高楼殿堂的场面了。讲究些的,用上野生沉香,那穿透力就跟赛饕餮手里的那根仿真柴相仿佛了……” 给林小麦递了张纸巾,麦希明说:“他真的很聪明,咸奶油是西点里一种特殊分子,冷吃清爽,热吃香浓,用咸奶油作为衬底摆盘,哪怕烈火灼烧,也不减口味。反而可以让客人以素菜沾咸奶油汁食用,尝试新的口味变化……我敢肯定,赛饕餮对西厨研究一定很深,能够灵活融汇了。真的有些期待,这道贵妃醉酒,味道如何?” 第74章 贵妃醉酒,佳肴大成(1) 火焰将要燃尽之前,领班把一碗透明玻璃芡送到赛饕餮手边,目不斜视地从餐架下勾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勺子,赛饕餮飞快地舀出玻璃芡汁,团团一泼。芡汁淋漓把碟中贵妃醉酒的袅袅轻烟灭尽,眼见这道“贵妃醉酒”已是姹紫嫣红,滋滋冒香气。微微一鞠躬,赛饕餮就退下了。 周围的几张桌子上的客人早就瞧得眼馋心痒,有人抬高嗓门叫嚷:“嘿,快尝尝味道怎么样?好吃么?” 也有人招呼着那领班道:“领班,这道‘贵妃醉酒’忒费工夫了,卖多少钱啊?主厨这般用料法……是存心给老板倒米么!?” 领班过去解释道:“贵妃醉酒是主厨新的创意,季节限定款……为了给大家带来好的味觉享受,用料自是精益求精。新品推出期间八折优惠,客人如果想要试试的话,不妨也点一份试试?” 那桌果然又有人下单,服务员们保持着克制的礼貌,脚不沾地的开始新一轮忙碌。 乱糟糟的议论中,自然也有人关注那桌子准备开吃的客人。林小麦二人就是其中之一,只见一名服务生上前来,给四个客人按人头分好了菜,高鼻子女人喝了一口茶水净口,跃跃欲试的:“我馋这个鱼球好久了……嗯,主要是我喜欢吃鱼。当初点这个菜,也是我看到主要食材是用鱼做的,不知道黄鲮鱼球吃起来味道如何呢?比起一般的鲮鱼滑有什么不同?” 她举起刀叉,正准备切下,扎头巾男客打断道:“停一下,高妹。这贵妃醉酒做起来那么大的动静,吃——应该也有一番讲究?我知道有一些菜是有独特的品尝方法的。比如说洋城那家最美味的酸菜鱼,就要求先喝一口汤,再吃一口鱼片,最后才尝酸菜……区区酸菜鱼都有讲究了,何况是这种功夫菜?” 听了他的话,倒让满桌人踌躇起来。西装男客人说:“你说得有道理……嗯,叫领班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曹操曹操到,扎头巾男客才摁下了召唤电铃,领班后脚就来到了桌边上。林小麦看着那领班手里端来了托盘,里面一盏缓缓散发着热气的暖酒壶,对着麦希明调皮一笑:“原酒配原菜,老板你应该对这种做法很熟悉?” 了然地同样笑了笑,麦希明说:“又是一种西为中用的融合做法了。在西菜中,众所周知的习惯做法是红肉配红色酒,白肉配白色酒……烹饪也是如此。刚才赛饕餮烹鱼的时候,用的两种酒都是白色的,也符合这个规律。但有时候不按牌理出牌,也会有惊喜。嗯,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在荷兰沿海品尝新鲜捕捞的海藻时,我们同行几个人面对褐色海藻都有些犯难,难找到相匹配的颜色的酒。后来是用了当地朋友藏在雪地窖里的海红酒搭配,打破了定律,但意外美味。那是一顿充满海的味道的美餐……” 眼珠子一转,林小麦笑道:“褐色的酒,下次不如试试中式泡药酒。甭管是便宜的党参北芪枸杞,还是昂贵的人参虫草麝香,又或者是稀奇古怪的物事……用烈酒泡上,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成了褐色。里面也含有动植物的精华,说不定跟海藻很配?” 明明是半开玩笑的说法,麦希明竟很认真点头:“有道理……下次试试。但我总觉得那种酒味道不纯正,容易喧宾夺主。”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林小麦倒微微一愣,喃喃道:“说到酒就是另一门学问了……琴棋书画诗酒花是一挂,我们每天追求味道,是另一挂,叫做柴米油盐酱醋茶。” 正在聊着,领班的说话声清清楚楚传来:“各位,我们的‘贵妃醉酒’并没有特别的食用方法,它的创作理念就是:无论从哪一个部分先开始吃起,都是完美无瑕的。所以客人可以任意食用,不必拘束。主厨认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才是中餐的最高魅力。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好菜不能缺了美酒,所以……‘贵妃醉酒’搭配‘雪龙津’食用风味最佳。这是送的一两‘雪龙津’酒,请诸位慢用。” 领班拿起酒壶,为四个客人斟满了杯,剩下的放在了桌子中央。扎头巾男客人吞了口馋涎,惊喜得两眼发光,眉开眼笑地道:“哇,刚才听说雪龙津是用杠杆法榨取的古法制酒,我就很想试试了!黔地水质寒凉,气候阴雨连绵,最最适合酿酒……那边自古以来名酒无数,我年都会去一次。对于当地很多美酒酿造,也算略知一二。这种杠杆法,却因为产量太少,去了几次都求而不得……今天有酒神照顾咯……” 很有些迫不及待地端起面前不到一钱的小酒杯,原打算一口闷,看一眼已经扭身走开的领班,扎头巾男客脸上就露出不舍之情,改大口为小口啜,入口即叫:“香醇顺喉,入口生津,妙啊!” 大家碰过了杯,才分切那鱼球。高鼻子女客把鱼球一刀两段,用叉子背轻轻托着,吃入口中:“好嫩的鱼球,而且……吃下去仍然是鱼的鲜味,好香,好嫩。哇,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我也算是水边长大吃鱼专家了,从来没有吃到过这种口感,太赞了!” 用叉子叉起孔雀绿羽毛,沾了酱汁送入口中,波波头女客眯着眼睛,叹了口气:“一咬就断,满口汁……如果我们公司楼下的素食馆子能有陶师傅一半水平,我的减肥计划也不至于屡战屡败了……” 一桌人大呼小叫天下美味,赞不绝口。 麦希明不再回望那桌客人,对林小麦说:“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 话音未落,动静再起,后厨的门打开,赛饕餮仍旧带着矜持,走路飒然带风地,直奔他们而来。领班推车走在他前面,来到了二人桌边,很是有礼貌地说:“两位客人,方才看你们的言行举止,也是识家。我们主厨有两道新菜想要送给两位,请两位品鉴品鉴?” 第75章 贵妃醉酒,佳肴大成(2) 桌面收拾干净,服务员续上滚热的新茶,林小麦曲起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对服务员笑了笑,便即回眸看了对面一脸平静安坐的麦希明一眼,“老板,这次可真的是有食神了……早就听说梅关小黄牛肉鲜嫩美味的大名,而且还有名厨主理,那可真的是黄蓉捡到打狗棍,嵇康遇着焦尾琴,伏羲氏见到了那背图之龟……” 专心盯着那肉质鲜红,筋脉兀自有节奏地跳动的大块牛肉,麦希明道:“梅关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那地方的小黄牛会出名?” 打开手机地图,沿着绿水河往上游去,在三省交界的地方,林小麦指给麦希明看:“自有南越王开国以来,几千年间,中原入粤的主要通道海陆水三条。海路就是海上丝绸之路,在古代属于九死一生之路,几乎忽略。水路是西江水,有运河连接,那是一条……陆路,就是梅关。梅关之南,漫山遍野尽是野梅花,南梅和凌霜傲雪的北梅不一样,喜暖且开得热闹,生产梅子。” 麦希明提醒林小麦道:“牛,黄牛。话说……这一带不是都习惯使唤水牛么?好比说着名的双皮奶、姜撞奶等甜点,都是用水牛奶做原料的。” 林小麦弯弯眼睛,笑嗔交杂:“你别急……听我说完嘛,你说得没错,在洋城附近多使用水牛……事实上现在什么牛都很少见了,都城市化了。在梅关一带的老百姓,千百年来使的是黄牛。一般家里养的黄牛是重要生产工具,除非到老了干不动活儿了才能杀。但他们有一种祭祀牛,专门养来敬天法祖用的,被称为‘祭牛’,与别不同。” “祭牛,选的是年轻力壮母牛产的第二或者第三胎牛仔,那头小牛出娘胎断奶开始,就养在祠堂旁的牛栏里,在村子里专门选少年老成做事稳重的放牛娃看管,白日行走梅林之中,渴饮梅根水,饥吃嫩草青梅,不许牛虻伤了皮毛,不许山路硬石硌了牛蹄……夜晚一晚上六次新鲜豆料青料不断,伺候眼珠子似的伺候着,留到祠堂落成、年底祭祖又或者族中有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之类大喜事,杀了供奉吃肉。” “这种小黄牛养起来费工费力,只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合族之力才能供养一头……故而产量特别稀少。现在年景好了,有人按照原来的方法来养,却又发现这法子养出来的小牛长太慢了,成本高,划不来。于是梅关小黄牛就属于那种……名气很大,产量很少的珍稀食材,古往今来,从未改变。” 麦希明看着地图上梅关的位置,说:“这地方离洋城有多远?” 闻弦歌而知雅意,林小麦笑道:“老板,你这是想要效仿上回出差,实地寻访?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既然眼前就有一块梅关小黄牛肉了,我们先仔细尝尝味道,往后再下决定?” 站在赛饕餮旁边的领班跟着林小麦说:“女士果真是行家。现在人舍得在吃上花钱,这梅关小黄牛,却真的是有钱都买不到了,产量实在太低了!就算是我们,也只能每日限量供应五份。” 麦希明看着空荡简洁的食材托架和只有简单炉具的明炉烹饪车,目光就带了探究:“那么……不知道陶大厨准备用什么方法来制作呢?” 领班很是自豪地直了直腰,说:“less is ore,对这么好的食材,自然用最简单的方法就可以了!” 对着二人微微躬身,赛饕餮一言不发,从便携式刀架上抽出一把刀来,手起刀落,从那块手臂长巴掌宽一掌厚的厚实牛肉上,切下一片薄可见光的牛肉片。看瞅着那牛肉片几乎是飘落到碟上,均匀雪白的雪花脂肪清晰可见,林小麦比起了大拇指:“真好!牛肉雪花均匀,光滑,有光泽而不油光水滑……真的是名不虚传!啧啧,这种小黄牛如果搞一块牛腩来,加上十三香秘料焖软了,加上牛尾牛骨髓,那可真真的神仙不换。” 麦希明说:“你说得倒是在行……” 转念一想,想起林小麦家里老本行是做牛腩粉的,于是戛然而止。 林小麦察言观色,也猜到了什么,明眸略黯,转眼又若无其事:“不过,这一块里脊肉,最适宜爆炒。家常做法就是辣椒丝清炒,只要炒得干身爽利,就够好吃。嗯……西式做法的话,碳烤或者果木烤,哪怕进电箱烤焗,也都很美味。” 任凭旁边说笑热闹,赛饕餮仍旧保持专注,一言不发地不间歇切牛肉。两三分钟功夫切好了一碟大小均一薄可照人的牛肉片。领班拧着了酒精炉,看着赛饕餮把炒锅架起,麦希明说:“这种炉子,要热油应是不够火力的……哪吒不闹海,龙潭如死水,锅都没办法充分预热的话,倒是要如何爆炒?” 抬眸看了麦希明一眼,赛饕餮狭长的眼底猛地闪过一丝精光,动作如闪电,把调料架上橄榄油、胡麻油依次落入锅中,左手握紧炒锅,迅疾如风火轮般转动起来,不两下锅中油就开始冒起热气,最后落入一小块牛油,牛油入锅顿时吱吱冒烟,肉眼可见地融化起来。 一手“哪吒闹海倒三江”的转锅本事使得出神入化,赛饕餮双目猛然虎睁,暴喝:“火!” 抄起手边的烈酒瓶子,使劲一按高压喷嘴,烈酒入火,顿时窜起老高,火焰映红了林小麦的俏脸。稍纵即逝的瞬间,赛饕餮手中炒锅里牛油融化殆尽,不见半点踪迹,只余一锅沸腾滚油!干脆利落地,赛饕餮团团三圈,宛如太极云手般柔中带刚,把炽热滚油倒入碟中牛肉。手臂高举,那足有十斤重的铸铁炒锅离碟足有两尺高,愣是半点滚油没有洒落到碟外! 吸吸鼻子,嗅着那扑面而来的肉香,林小麦眼睛亮闪闪的:“肉片被沸油一浇就变色,肉眼可见的好吃……这股肉香,是含有丰富油脂的牛肉才能散发出来的……果然是识家。” 第76章 梅山黄牛,净口汤出(1) 当赛饕餮把滋滋冒热气的梅关祭牛嫩片分到两个小碟上,由领班亲自奉上给林小麦和麦希明。领班特意提醒:“请两位客人用筷子卷起牛肉片,稍为擦一擦旁边的盐石来提味。用的不过,其实梅关小黄牛运动充足,饲养精致,肉质香浓不散,口感细腻不柴,更带着淡淡梅子香,更建议不擦盐来品尝。” 林小麦依言卷起牛肉片,看着那牛肉像上好洁柔卫生纸般卷在筷子上两三层,稍稍抬高筷子,牛油滴落到玫瑰色的盐石上,转眼被盐石吸收,正三反三抹上味道,一吃之下果然味蕾炸裂。 林小麦眉开眼笑道:“妙啊,这块盐石……其实不是盐石,而是用藏地地下古海洋的提纯盐,加上玫瑰晶露来炒制,以高科技重新压制成盐石的模样。以盐石来取味,说起来也是山里人的智慧……咸为百味之首,三天不吃盐,走路两脚颤。但是在山里,人们获取盐的渠道不容易,你从前的猎人也好,现在的进山拾山货的山客也好,都会随身带一小块盐巴、盐石。这种老习惯,如今在一些山区山民处还保留着。” 脸上忍不住挂上了淡淡的自豪,领班适时解释:“女士说对了一半,这块盐石,确实像石而非石,用的仍然是古海盐。不过……并非压制而成,而是用实验室设备,3d打印出来的。” 林小麦震惊了:“3d打印,那可超出我的想象力了,真的很棒!” 她朝着赛饕餮一比大拇指,赛饕餮礼貌地朝着她微笑了一下。 也吃了一口那入口即化的牛肉,麦希明说,“香浓满口,软嫩适中,只可惜产量太少。既然北海道和牛也都能够做到产业化养殖,为什么这么好的牛肉不做产业化?如果作为一种高端食材来进行推广,应该也不会缺乏受众?” 林小麦慨然道:“老板,不是没有人做过产业化,实在是黄牛性情暴躁,难以圈养,成本过高。从前去梅关,你知道多难么?瘴疠丛生,人迹罕至,盘山公路弯弯曲曲,一边是不见底深沟,另一边是黑黢黢的深山老林……那地方还是蛇窝子,世界上最毒的蛇类,那山林里生活了好几种。那蛇挂在树枝上,远远看着就跟个树干子似的,走近了给你来一口,阎王难救!” 领班笑呵呵地说:“靓女这么后生,知道得却多。对呀,其实我就是梅关本地人,我们那地方从前很难走的。不过在十几年前就全部修好了高速了,每个县都通高速,这几年直接村村通水泥路。否则我们那边的梅关小黄牛,也没机会走到省城啊!” 麦希明说:“如果是杀了之后运输分解肉,那就做不到新鲜了?” 领班微笑道:“不好意思,客人,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片刻间已经好几片牛肉下肚,林小麦说:“老板,一般他们都是几家合伙买一条牛,到了地方现宰再按照各自的分子来分的。属于中小餐饮行老板之间的老合作模式了……对于一些稀有品种食材来说,这是最划算的。不过也要讲究彼此信任和默契。” 麦希明说:“既然是合作,自然要落到合同和文件上……” 话音未落,林小麦忍不住噗嗤一笑:“过去文盲率高达九成以上的时候,就有这套合作方式了。那会儿勤行里的人,十个里面有八个不识大字的,怎么签文书?凭的是平日为人口碑。我爸跟我说,从前好食材难得,有次海上来了一条丈二长的大鱼,好几家酒楼都想要收了。捕鱼的船家索性吊高来卖,还引来三四个酒楼斗气斗菜……最终是‘通天鲜’酒楼赢了头彩……因此声名大噪。” “又有第二次,船家又捕获了大海斑,和通天鲜同一条街的四海楼老板就找通天鲜老板商议,想要合伙吃掉那一船海斑,那会儿四海楼因为得罪了大人物,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谁都不敢帮他……通天鲜老板客气回绝了四海楼,就在四海楼老板自觉走投无路,关上门等上吊的时候,通天鲜的伙计从后门给他运来了半船货……不光如此,通天鲜老板还出面摆了和头酒,四海楼因此起死回生。后来洋城快解放了,通天鲜家大业大,成了溃军败卒们抢劫的目标,四海楼老板手里擎两把菜刀守在通天鲜店门前,算是报了这场恩……建国后,两家店都成了国营店,两个老板都成了顾问,一辈子有来有往,成了通家之好。” 没几片肉的碟子被扫荡一空,麦希明若有所思道:“所以,就算是陶师傅的关系人面,也只能拿到一天五份的分量么?” 林小麦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热水,忽然说:“陶师傅也是淘气,存心考校我们的舌头……只怕那五份里头,还不包括我们刚吃的这一份?” 麦希明不觉一怔,就连那领班,也楞了一下,征询的目光落到了林小麦身上。林小麦说:“对,牛肉确然是梅关小黄牛肉……但是,也不是。真正的梅关小黄牛肉,肉质要更加有嚼头一些,香味持久不散——也就是所谓齿颊留香!老板,现在你还觉得有牛肉香残留在口腔中么?” 听了林小麦的话,麦希明就懂了:“没有。” 林小麦说:“香味浓而易散,入口化而不弹。这一道原始油烹高温梅关小黄牛,其实是小黄牛肉打碎之后,再重新压制的合成肉——也许,仍然是3d打印出来的肉?” 领班干干一笑,旁边一个声线沉稳略带嘶哑的声音说:“3d打印牛肉……嗯,想象力真丰富,不过也不是不能做到,下次我会跟实验室那边再试验一下……” 哪怕是金口开了,赛饕餮仍旧是面带微笑,眼神矜持。从林小麦看到麦希明,赛饕餮又说:“两位可真的是识家啊……看来,想要请两位喝一盅净口汤还真不容易。” 第77章 梅山黄牛,净口汤出(2) “净口汤”三个字一出来,麦希明见林小麦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不明白了,问道:“净口汤是什么?” 林小麦压低声音说:“滋滋味味没毛病,邋邋遢遢凭嘴说……旧时那些酒楼食肆里,捧场抬桩的,靠的就是两片嘴唇一条舌头。一家酒楼有抬桩的去捧场,除了能说会道之外,也得有两分真本事,得懂吃会吃……旧时的抬桩混出名堂来,三言两语评论,甚至能够直接影响酒楼生意……他们的手段,相信老板你一定不会陌生的……” 点了点头,麦希明反应很快,说:“就是现在的探店网红、食评家那套呗,还真是古今中外一脉相承……” 林小麦说:“按照江湖规矩,抬桩捧场也踩场,各有各的规矩。一旦抬桩败下阵来,那么按照规矩,就得喝一碗净口汤。那碗净口汤用十八味中药食材熬成,看起来和一碗汤没有什么分别,闻起来香气扑鼻,看起来勾人食欲,但一旦喝下去,头一道鲜甜味道过后,从舌尖到食道,就跟用一把大铁丝刷子刮刷过似的,甜酸苦辣咸轮番在味蕾上滚过……令人生不如死,过后这喝了净口汤的人,一辈子甭想再尝出丁点儿五味来,粥粉面饭什么都好,一辈子的味同嚼蜡!” 麦希明倒抽一口凉气。 清清楚楚看见他墨眸底下闪过的惊怒,林小麦说:“原本嘛……也没有这种阴损东西的。大道朝天各走半边,各凭本事吃饭。到了那民国乱世里,相比起北边的战乱,粤地一带因为地方偏僻,加上当时的军阀势力大护得住,反倒有二三十年的喘息,再虚假的繁荣也是繁荣,洋城里的餐饮也跟着兴旺不已,混迹各食肆的抬桩比珠江河里的鲫鱼还多。其中一位最出名的,叫做狗仔鸭。” “狗仔鸭是说这个人嗅觉像狗一样灵敏,一道菜一鼎汤,光是鼻子闻两下,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就是为人谨慎圆滑好说话会抱大腿……还有长得也俊,特别会周旋在那些富婆之间……就得了这么个诨名。” 当林小麦说出狗仔鸭的字号来,就连一直矜持高冷的赛饕餮,也不禁看向了她。 “且不说他的风流韵事,就说到干抬桩一行,狗仔鸭也是顶尖人物,他有三板斧,一看二嗅三尝味。看一眼知火候,嗅两下知用料,吃不到三口,就能出评价……当然,这里头的道道也许多。好比我刚才说那句俗语那样,有些菜干干净净的看着没毛病,他一吃偏生就能说出不行的地方来……” “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有次城里有个大酒楼开张,狗仔鸭去当抬桩,进场就说别人家的酒不地道,口味过淡过甜甚至还带着泡泡……谁知道那家酒楼用的是一种西洋利口酒,正经舶来上等货,狗仔鸭栽了个大跟斗,酒楼早就准备,端出一碗净口汤来当场灌了口鼻……狗仔鸭失了味觉嗅觉,也就失了谋生吃饭的本事,他能和那些女人缠夹不清,也是仗着能吃会嗅在这方面讨趣。没了看家本事,城里长得俊的后生多得很,他泯然众鸭……再后来,成了珠江河上的一具浮尸……” 林小麦越说,神色越是凝重:“净口汤的规矩,就是从狗仔鸭始。” 赛饕餮扬起嘴角,说道:“靓女,你既然这么懂规矩。那就更好了……你和你男朋友年纪不大本事不小,我这儿就行个好心,今天这顿饭算是我请客。这会儿恭送二位出门,回头的话——小店门面浅窄,招待不起两位大佛,从此江湖再不想见,各走各路。” 一边说,一边微微躬身,亲自提起茶壶来,给林小麦和麦希明斟满了热茶。 麦希明眯了眯眼睛,说:“这是,送客茶?” 赛饕餮不吱声,默认。 林小麦仰起头来,对着赛饕餮道:“陶师傅……既然打开门来做生意,就得受得住客人挑刺。明明我已经试出了梅山小黄牛的猫腻,怎么反倒要我们喝了你家送客茶?还要永不登门??走遍天下间都没这个道理???” 麦希明还没怎么地,赛饕餮那胜券在握的神气顿时一扫而空,眼底里闪过一丝阴狠,说:“靓女啊,你这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铁了心要喝净口汤了?” 回身走到烹饪车旁,弯腰打开一个毫不显眼的格子,赛饕餮取出一个郎窑红大肚小口壶,拔开塞子,倒出半个玻璃杯的红彤彤液体:“那就按照规矩来,我再做一道菜。你这给人做抬桩的……要是倒了桩,那就得喝了这净口汤,从此之后再不得入我店门。” 林小麦还没说话,麦希明说:“倒两杯——我们有两个人。”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认真回眸看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讶然低叫:“老板!” 麦希明把手藏到身后,悄悄地冲她摇了摇手,林小麦眼内噙上一片水雾,转瞬即恢复理智,咬着嘴唇转过脸,看赛饕餮又倒出半个玻璃杯的净口汤…… 赛饕餮微笑道:“好了……分汤同味,两位客人请坐。” 再度从后厨推着一辆满满当当陈列各种备料的备料车来到二人桌前,领班脸上那精明职业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很是严肃认真,跟在领班身边的,是赛饕餮的打荷师父,甫一就位,那位看起来上了点年纪,因此显得格外成熟老辣的打荷师父极为熟练地备料磨刀,替赛饕餮做起准备工作。 已经深谙打荷师父的重要性,麦希明也是神情严肃起来,缓缓坐回座位上,呷了一小口热茶,说:“连打荷师父都出来了……一般的堂烹,也就是堂灼、火烧、冰冻……处理些快手菜。这阵势,是要直接上大菜啊……” 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庭院店面,听见了动静,旁边正在用餐的食客不知不觉地围拢了一圈,好多人再次举起了手机……今晚频繁使用手机,好多人手机电量高级,放在店门口的共享充电宝,早就被抢租借用一空。 第78章 松下求菌,三菇六耳(1) 大大小小档次高低不等的手机摄像头聚焦在赛饕餮身上,赛饕餮递了个眼神给打荷师父,打荷师父快刀乱麻地备好了料,微微一躬,把位置让给了赛饕餮。 难得主动开口,赛饕餮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三菇六耳?” 林小麦说:“那是常识……冬菇、草菇、蘑菇外加雪耳、桂耳、黄耳、榆耳、木耳、石耳。再加炸腐皮和白菜芯子左右护法,急火合炒入味,就是经典沙门菜——鼎湖上素。我们粤地敬天法祖,既逢神明,更是纪念祖先……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香火不绝,斋菜也不断推陈出新。哪怕是自家人,谁家饭桌上少过这道菜?” 难得脸皮肌肉松弛了一下下,似乎做了个笑模样,赛饕餮点了点头,说:“基本功很扎实,舌头鼻子也灵,也不知道哪里培养出你这姑娘……真是可惜……那么请看……” 麦希明看着赛饕餮从洁净竹篮上捻起一朵冬菇,惊讶道:“咦,这白花菇看起来怎么色泽如此饱满?” 头圆肉厚背白,矮脚爆花匀称,赛饕餮大大方方地拿出一朵花菇展示给麦希明和林小麦看,让他们充分嗅道那奇异的菌菇鲜香味,林小麦眯起了眼睛,忍不住露出小猫被人抚下巴时那种享受表情来:“很香,这是真正的松下菇?” 麦希明说:“松下……是松树下的意思?” 从赛饕餮看着自己那略带揶揄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失态,林小麦坐直了身子,小脸变得严肃,说:“是。而且不是一般的松树……这种松木,严格来说应叫丘山迎客松。同样地,也是梅关一地的特产。梅关后面的南岭延绵千里,山势宽阔雄奇,最高海拔超过2000米……在那梅花延绵尽头,就是无穷无尽的松柏。丘山迎客松是当地特有品种,树干精瘦,叶如钢针,一甲子才算开始成材,立百年而不倒……品质最好的松下菇,就与这种奇树共生。” 麦希明低声嘀咕:“你不是说没去过梅关一带的么?” 他声音不大,林小麦却听到了,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说:“我没去过梅关,但洋城一地作为本省省会……说得好听了,就是集全省人才之大成,说得不好听……嗯,就是从全省吸血。没去过梅关,不代表我不认识梅关人客嘛。从前我们店里有个梅关熟客,做皮料生意的,还是个顶尖级的打版师,一张牛皮,别人能只能裁出二十个包包来,他能裁出三十个。” 看了一眼赛饕餮,手下刀法如行云流水,把一朵天然开花松下菇切成了薄片吊入汤中,满堂越发浓郁的香味中,松下菇不过片刻,浮上水面即被捞起,色泽越发鲜亮诱人。 林小麦继续说:“那位邹叔成天跟牛皮打交道,自然也懂那地方的牛好,跟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梅关小黄牛……那小黄牛不光肉好,皮子也是一绝……还有就是南岭出产的各样山珍了。松下菇、夜枯菌、钻山蕈……” 忽地眼睛一亮,林小麦道:“赛饕餮莫非,用的是‘客三菇’?” 周围人听得清楚,议论纷纷:“什么是客三菇?” “三菇六耳也是第一次听个齐全,就别问了……” 眼见赛饕餮从第二个竹篮子里取出数朵形容枯萎菇面凹凸不平,看起来着实不怎么样的菌菇,那才吃过了贵妃醉酒的两男两女,凑热闹不嫌事大地挤到了前面去。西装男客冒出一句客家话,微微点头,“崖哋客家三菇个女仔竟然识嘢哦……” 高鼻梁女客瞪了他一眼:“说人话。” 清清嗓子,把手机屁股上接着的充电宝拔下来,举得高高地调焦对准林小麦拍摄,那西装男客说:“我们客家佬的三菇,和土粤的三菇不一样,用的就是刚才那女孩子说的三种深山老林里才有的菌菇,松下菇、夜枯菌、钻山蕈。呐,那个大厨手里拿着的,就是夜枯菌了,这种菌子清晨破土,中午开伞,太阳一西斜就呈现败相,到了晚上就枯萎。而且开伞之前有剧毒,须得菌子破土,菌伞见了光破了早上雾气,菌伞大张的时候,毒素才会大幅降低到人体能够承受的水平……就得了这么个不好听的名字。别看这菌子有毒又长得不咋地,实际上洗干净了,用大蒜水去掉毒性激发香味,吃着鲜美无比。” 高鼻梁女人听到“剧毒”二字,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敬畏道:“看那模样,像是干品重新泡发的?” “晒干了吃也可以的,风味稍逊,毒性也减弱,我们冬天拿来炖咸菜豆腐,比肉好吃。” 听说那夜枯菌有毒,大家不自禁齐刷刷向后瑟缩。麦希明低声嘟哝:“世界上已知菌类高达数千种,其中国内可以安全食用入了册的不过数十种……” 瞟了他一眼,林小麦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捋:“但实际上,在西南菌菇王国的滇省,日常食用说不出名字的菌高达超过一百种……有些食用菌只在某个季节无毒可食,在别的季节剧毒;有些食用菌只在某地区出产可食,翻过一座山就就让你看小人跳舞……” 她说得绘声绘色,旁边那俩高鼻梁、波波头女客忍俊不禁,都掩着嘴巴笑出声来。笑声传染之下,旁边好些人也跟着一个个伸长脖子越发来了精神。大蒜是提前剥好的,只见赛饕餮点着了火,一块白玉猪油抛下去,大圣闹龙宫般润好锅,倒尽了残油之后,重新在另一个备料碟中挖出一勺猪油放入,透过油脂融化的缕缕青烟,清晰可见锅底点点晶莹油润的白点…… 有人喊:“咦?怎地这猪油不化?” 麦希明却墨眸一凝,惊异道:“这是……羊脂玉?猪油里藏了玉石??” 啪的打了个一点不响的响指,林小麦说:“老板好眼力。菌子多毒性,传统的做法是大蒜去毒,双保险的做法是大蒜炒过之后,以银子试毒……但是银有一样毛病,遇热即硫化变黑,那就没法子使用了。于是又有一门冷僻法子,是寻了一种藏地冷玉来,那玉石遇毒即变青色,玉与菌子同炒,至菌子毒性消解,玉石又会从青色变回雪白。因着这种奇异属性,所以这种玉又叫——涤心玉。” 第79章 松下求菌,三菇六耳(2)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赛饕餮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左右开弓配合默契,左边连连转动炒锅,猪油快速融化,烈火烹油之际,抓一把剥好的皎月蒜往油锅里一撒,不过片刻间,蒜片变成了焦黄色。看着放入鬼枯菌快速翻炒的赛饕餮,嗅了嗅空气中那股美女抖开新裙裾般的诱惑奇异香气,麦希明道:“……想来那赛饕餮既有藏地的关系搞到地下古海洋的盐,弄到一些藏地冷玉涤心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刚才说过,堂烹不适宜做大菜,他弄这么复杂昂贵的食材出来,是为了搞……搞乜鬼?” 耳听着麦希明字正腔圆的粤语,林小麦眼珠子转个不休,“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呢……” 赛饕餮起了锅,任由打荷师父收拾处理残局,他自己直接去拿第三个竹篮子里的一小把细细长长,柔软如丝般的美丽物件。麦希明打了个响指,“这就是……钻山蕈了?” 林小麦赞许地点点头:“是。蕈身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其色如玉,其味如蜜……要掰开南岭潮湿的山体岩石缝,才能找到这种山珍。老板,你看,钻山蕈上已绑好了结,是为了增加它们的咬感的……钻山蕈不能煮不能烫,得像香菜葱花似的,成菜后撒一小撮到盘上,上汤一烫就入口,否则就成了秋后收的老韭菜——又老又韧又卡牙缝。” 刚刚才大开大合爆炒过鬼枯菌,如今的赛饕餮却仿佛绣花张飞——把钻山蕈飞快地织成了一个网。领班扫了一眼净口汤,随即看向林小麦:“小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钻山蕈是山中奇珍,却不知道它们同样也是吊味良品。我们主厨这道创新菌肴,只需要用到钻山蕈的鲜味而已。” 伴随着领班的说话,赛饕餮打开一鼎素香四溢的靓汤,领班陡然拔高了声音道:“三菇六耳宴沙门,九笋一笙祭神仙,十香汇聚共一炉,屠夫立地成佛来。这是我们主厨根据古方复原的素宴极品上汤‘十香汤’……以汤煨客三菇,请二位品鉴。” 只见赛饕餮似是举重若轻地,单手提起厚重的汤煲,微微倾斜60°,里面无色透明素香凛冽的十香汤笔直地沥出,透过钻山蕈网,眼见着那钻山蕈迅速软化变形,汤尽,赛饕餮就把蕈网弃置不要,只剩下一个深盘的素汤。 赛饕餮把汤盘放在无味无烟化处理过的加热炉上,开始加热十香汤,同时把第四个竹篮子里的几片已削成片的极品松露往汤里放,眼见他不要钱似的往汤内放黑松露,周围已是如同滚油锅入冷水,惊诧、咋舌……纷纷不休。 赛饕餮轻声说:“你们知道——十香汤是哪十样么?” 林小麦正要说话,抢在她前面的却是麦希明:“我知道,我查过资料……十香汤和鼎湖上素一样,也是沙门菜。简单版的十香汤,就是三菇六耳,黄豆芽做汤底,按照不同的处理方法混为一煲,煮够了火候之后味自鲜美;但是如果是陶师傅你的话,应该用的是豪华版,也就是我们出洋华人逢年过节共聚妈祖庙里时奉上的——夜十香。” 原本见麦希明出来,领班脸上不免带了两分不以为意,但听麦希明这么一说,领班脸上的怡然自得顿时消失了。就连赛饕餮,也看向了他:“夜十香,用的是山灵芝、半截夏、通天莲、齐云耳、黑松露、白松露、顶级九州茸、珍珠蕈、夜香花和竹沥水这十种或者喜阴暗,或者习性夜里生长的珍贵食材熬成。就算是我们在国外已算是经济上有点儿能力了,要凑齐也殊为不易,我也就见过三次,其中一次是在全国华人几乎齐聚的妈祖重塑金身日,我们牵头的筹备组成员,才有幸尝到……” 赛饕餮侧了侧头,认真看了麦希明一番,点点头:“唔,有点见识……” 一边说,一边加快动作,也就是把之前预处理完毕的松下菇和夜枯菌往已经开始沸腾的松露十香汤里一推一转,飞快地撒上少许古海盐调味。领班回身想要接盘上菜,赛饕餮一声低喝:“我自己来!” 双手捧着盘子,来到桌边,手腕用力轻轻原地一圈,盘中高汤点滴不撒,煨煮得异香扑面的三种菌菇在盘中微旋,最终定格成型,由里到外层层散开,宛如盘中幽幽绽开一朵素色牡丹。 高鼻梁女客失声叫起来:“我的天啊,这一手是什么功夫?太极云手么?!” 在高鼻梁女客同伴们乱糟糟的科普中,赛饕餮对着已挺直了腰肢,拿起筷子的二人微微躬身:“新三仙,请二位品鉴。” 问明了是哪个仙之后,麦希明说:“名字很不错,希望出品能够名副其实……” 林小麦却扭脸对赛饕餮说:“麻烦……给我拿两个勺子,和一个公勺来?十香汤大名鼎鼎,怎么能够不尝味,而光吃三样仙菇?” 这次由领班亲自送来了三个勺子,林小麦道了谢,分菜。一式两份分菜完毕,她喝了两口十香汤,脸色一变:“果真真材实料……而且,他已经打算用黑松露换下客三菇里的钻山蕈,所以把十香汤里的黑松露去掉了。取了钻山蕈的鲜味做汤底,添了黑松露片做为正菜……只可惜这样一来,黑松露里带了两分生香味,就好像墙外公仔露白之财,似乎有些……肤浅?” 话音才落,麦希明吃过了松下菇,很认真地说:“最好规格的花菇类菌肴,就是能够让食客以最方便的姿势食用……这松下菇正好一口一个,肥厚香浓,是上品。” 眼尾扫到赛饕唇角微微上扬,林小麦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上有什么地方不对—— 而赛饕餮黑黢黢的瞳仁底下闪过一丝微光,嘴角边的笑容仿佛幻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旧是面带三分矜持,站立如松徐徐开口:“纸上得来终觉浅,纸上谈兵坑白起。小姑娘,这杯净口汤,你怕是喝定了。” 第80章 折戟吃瘪,险被净口(1) 眼见着林小麦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又喝了一口汤,那一小口抿了好久才咽下,麦希明也发现事情不对了。他低声问林小麦:“怎么样?这个汤……味道有不对?” 罥烟眉越发拧紧,林小麦说:“老板,如你所说,无论是什么档次的十香汤也好,总归都是斋菜,如今这道顶级配置版本的十香汤里,我却总尝到有那么一丝丝似有若无的肉味……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麦希明一怔,不说话了,自己舀汤尝味。 眼见林小麦喝下去小半碗汤,话却越来越少,赛饕餮淡淡地开口:“靓女,怎么不说话了?如果尝不真的话……我这儿还有十香汤。功夫不到喝不出来的话,还可以尝尝汤渣喔。” 赛饕餮一边说,一边对领班打了个眼色,领班连汤带渣的打出一海碗汤底出来,双手捧着笑盈盈快步来到桌边:“两位客人,夜十香清汤一盏,请慢用。” 耳听着领班刻意加重的“清汤”儿子,林小麦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眼见她已喝完了面前的汤,赛饕餮说:“客人,需要再加一碗汤吗?” 犹豫了一下,林小麦点了点头。领班给她加了汤,看了一眼麦希明略带忧色的面孔,林小麦说:“我再试一下……我们有句老话,量变引起质变。从前我跟着爸爸学选料,练鼻子舌头,整个药材市场哪天不是来回走两遍,一走走了三年?爸爸说,用眼看,用心选,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想让我喝净口汤,没那么容易。” 一碗汤下去,那丝似有若无的肉味萦绕不绝,眼见林小麦看向了汤渣。赛饕餮胜券在握,怡然自得地把钻山蕈也加到了汤渣上面:“想要吃汤渣尝味,欢迎啊……不要忘记还有钻山蕈。提醒你一句,我选用的汤料全都是有钱买不到的好货,火候足,彻底煲融化了。这一大煲汤里也就只剩下拳头大一点渣末,如果汤渣吃完说不对,那就要按规矩办了。” 林小麦脸色凝重,微微点头。麦希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两杯净口汤一眼,忽然取出一张黑卡,递给领班说:“买单,我们走。” 一片哗然! 赛饕餮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麦希明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抬桩抬轿的……你打开门做生意,我堂堂正正来吃饭。如果我在你们这饭店里吃过了饭之后当场损失了味觉……那证明你们饭店里的东西有问题。我可以提供完整证据给我的律师团队,控告你故意伤害……” 乱糟糟中,林小麦看到麦希明身后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体型健硕,走路带风,就跟一座移动铁塔似的,正是——担山文。 服务员们自动往两边分开,为担山文让开一条路来,担山文一屁股在麦希明身边坐下,开口便道:“哎呀——可算是赶上了,听说这里有夜十香汤喝,我一路紧赶慢赶的,老骨头开老车,时速80那老家伙就差点儿散架了……总算赶上了!” 看到一整套礼数周全做到的担山文,赛饕餮脸皮抖了抖,用最快速度收敛了脸上的惊讶神色,示意服务员赶紧斟茶,就对担山文说:“文叔,你竟然从城里远道而来替这两个人撑腰?这不合规矩?” 担山文说:“既然都已经出动到净口汤了……那就按足规矩办啰。抬桩的规矩又没有说中途不许加人,我来讨碗汤喝一口,如果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赛饕餮,你这净口汤,还够第三杯?” 瞪了担山文一眼,赛饕餮嘴角边的法令纹挤得深深地,依言弯腰取出那绛红大肚壶,倒了半杯净口汤出来,和先头两杯放并排而放。领班取了干净碗筷过来,从新三仙的盘子里,连汤带料舀了一碗。 道了谢,接过碗,担山文小口抿了口汤,毛毛虫般的眉毛不禁扬了扬:“好鲜!鲜味满满……用了黑松露,不惜工本啊。今年黑松露的收成不好,全球总产量总共也没几公斤。阿叔我今天有口福了……” 品了汤后尝料,三仙入口,担山文更是称赞不已,“一菇鲜,一菇甜,一菇香,合在一起,是素香,更是肉香——能够把猪牛羊三大荤做出这般口感来,也算是仿生菜里的极致了!巧萃牛肉做冬菇,黑山羊皮似松露,千剁万搅大肉末,压出妙味成鬼枯……从前我看旧菜谱,看到这几句,还以为是那些纨绔子弟编了来哄说书人的,没想到是真的啊。” 对了脸色已黑如锅底的赛饕餮咧开嘴笑了笑,担山文习惯性地栋起一条腿到椅子上,被林小麦盯了一眼,他立刻醒悟把腿放下来,勺子轻轻搅动着碗底清汤,说:“粤地满天神佛,敬天法祖,都是礼节……斋戒沐浴焚香祭祀的时候极多。什么初一十五啊,什么春秋两社啊,什么七大节日二十四时啊……现在仪式简化了,放在从前可是半点折扣不打。有些不争气的有钱人家纨绔就想法子逃避吃斋,把肉做成斋菜的模样……看起来是菌菇,实际上吃的是肉……” 脑子里灵光乍现,林小麦茅塞顿开,抿了碗底最后一口汤后,欢然道:“我也看过那本书!那就对上了……饮尽红尘,方知难舍。菩提明镜,终究成空。” 微微偏过头来,看着林小麦,担山文带着三分考究地问:“那……我倒是问问你,这汤如果不是真的夜十香,那么该是什么?” 闭上眼睛,像是在用心回忆,再次睁眼,林小麦笑容充满信心地说:“就算是十世金蝉,一饮此汤,也要忘却如来,不念真经……女儿国王费尽心机欲勾长老还俗,谁知金蝉压根选择不引不看不闻不问……所以,这个汤叫做红尘饮,也叫——佛门仇。” 举一反三般,林小麦指着桌子中间剩下的残余菌肴,声音朗朗:“这道菜,也不叫新三仙,而应该是——风尘三侠!” 第81章 折戟吃瘪,险被净口(2) 快速打开手机搜索一番风尘三侠的典故来历后,麦希明既震惊又钦佩,说:“一千多年前的故事仍旧记载传说至今,当真厉害,当真贴切。” 担山文打量了麦希明两眼,说:“靓仔,你也尝过了这牛肉做的松下菇了……有什么感觉?” 麦希明微一思量,说:“入口很厚实,口感咬劲的肉质感和一般菌菇无异……如果是用牛肉来做的话……能够彻底改变食材的质感和形态,难道说,使用牛肉打碎作为素材,再使用3d打印出来?” 担山文笑了笑,说:“我不敢说用的是什么高新科技机器做出来,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事。不过呢,我从前有个兄弟,是做这种佛门仇的行家。他提起过牛身上有一条肉筋,约莫在牛心附近格外柔韧又松弛的位置……叫做‘百变腱’,取百变腱,先以三热三冷水脱了生,再每日以上好浓汤煨之……火候到了之后,汤是什么原料熬的,这块肉腱就会变成什么味道。” 仔细地把碗中剩下最后一朵“松下菇”吃完,麦希明说:“文师傅,如果这么香浓的菇味,实际上是一块牛肉发出来……连月的熬煮只为了一口美味,也真的是煞费苦心。” 礼貌微笑颔首,回过头来,担山文看着赛饕餮,说:“陶师傅,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呢?” 得到赛饕餮默认后,担山文又用公筷夹起大盘内的一片鬼枯菌,眼底隐约闪过亮光:“鬼枯菌啊,我记得第一次吃它的时候……是在粤西一处叫‘十二岭’的山里,这东西狡猾得很,要太阳升到树梢,才能捡……太阳偏西,又吃不得了。那时候年轻啊,体力好,两三个小时工夫翻了四五个山头,拾了一大篮子,这玩意儿打了雾水就毒素升高,我们现织一张草席子铺在篮子面上,急急脚赶回家里,在炭火上面直接烤着吃,别提多鲜美了……现在当年拾菌的兄弟都还在,就是全都上年纪咯!” 领班有些发急,看了一眼她欲言又止脸面,担山文说:“那山里长不大的石头猪下巴和身子连接的一块肉,平铺切开,恰好中间夹了三条肉筋,乍一看就像一个孩子啼哭,我们俗称叫‘孩儿脸’的。以木锤把孩儿脸捶打稀烂,打断肉连着筋,淬去肉味后,巧手捏成鬼枯菌……哪怕是手撕开,因着肉筋还在,也像极了鬼枯菌身上的菌丝。” 领班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问:“那,黑松露——” 夹起一片“黑松露”送入嘴里,担山文又夸几句味道好,接过林小麦递给他的纸巾擦擦嘴巴,担山文才继续话匣子:“黑松露每年全球总产量,都在交易所网站上明晃晃挂着,再细分到流到哪个国家,就跟黄金交易似的……通常来说,这宝贝也无法零散采购,必须一次性采足……如今光是在丫头这一桌子,就用了许多,哪怕按照最低比例……出一备十的规矩,好家伙……估摸这个星期你们店里用的黑松露产量,得超过全国总和?” 赛饕餮面无表情地说:“担山文老前辈果真见多识广……吃过的盐比我们后生的吃过的米还多。请教一句,我自问做得天衣无缝,这道佛门仇甚至从来没有在菜谱上出现过……打算几天之后的四月八再推出的,不知道您是从什么地方看出的破绽?” 赛饕餮问出来的是很多人的心里话,一时之间许多人都看向赛饕餮。有人猜测这一桌子人来历的,有人抓紧时间拍摄的,甭提多热闹了。 也不客气也不客套,抬手直直地指向赛饕餮的烹饪车:“你在用材料方面,那是真的无懈可击……我甚至怀疑,靓仔说对了。你是用那个……那个打印机,打印出的这几样素菜荤做的仿真菌菇。只不过……材料能够动手脚,本质是不会变。陶师傅的破绽,在这些锅碗瓢盆上……” 福至心灵地眼神一闪,林小麦失声叫道:“我知道了!” 麦希明问:“你知道什么?” 霍地站起身,走到赛饕餮身边,林小麦道:“陶师傅,请问能让我掂一下这个锅么?” 不等赛饕餮说话,担山文笑了:“回来,坐下……冲动什么呢,那可是人家揾食架罉……也不用上手,看着就知道了。锅口广,锅身厚,传热快,散热慢。要知道素和肉需要的火候,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想把三大荤烹出素菜菌肴那样的口感,就得让它们的热度保持更久。” 林小麦只得又回到座位上坐下,脸上落寞一闪而过,却被麦希明瞧见,脑子里闪过她在银姨档口玩人家竹匾的画面,男人不禁有些好笑。 恰好这会儿担山文伸手去轻抚那只精致的装菜盘,麦希明当即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听担山文说:“阴阳碗……用两种不同的材料做成,这批餐具还印着你的名字……应是专门找工厂定做的。这种碗也是老东西了,外面摸着冷,里面仍旧热。在上碟装盘的时间,就能够用这里面的余热,进一步把荤菜火候完美,确保食客吃不出荤味……” 林小麦说:“所以,既然风尘三侠都去掉了荤味,那么我尝到的肉甜,就该来自这道佛门仇底汤……百荤之中,最甜莫过于乌鸡髓……” 担山文微微颔首道:“没错,就是乌鸡髓的味道……也是这道菜中,赖以假充素肴鲜甜的味道。不是行家,绝难分辨,就算是行家,也拿不住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甜味到底是荤是腥?这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所以乌鸡髓在这道菜里的名字,又叫做拜相髓。以乌鸡髓、狮鹅心、麻鸭蹼、黄鱼唇、鲟鱼尾、鲍鱼心、岩羊蹄、蓝豚骨、梅关牛尾,外加一斤礼云子。还要投入大量的葱白姜片祛除肉腥……以大荤之汤,成全素之形,可不是真真正正的——佛门仇?” 第82章 担开饕餮,全身而退(1) 庭院内外一片安静,片刻之后掌声如雷,声浪震得庭院里的杨桃树嫩枝甚至轻轻摇动起来,眼睛从一张张看客神情各异的脸上扫过,赛饕餮瞪了担山文和林小麦麦希明一眼,伸手拿起装了净口汤玻璃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三杯净口汤泼得干干净净。 林小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那根紧绷着的弦才算是松下来,后背凉嗖嗖的,空调餐厅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背脊的汗水打湿了衣服。耳听着担山文说:“陶师傅,你是不是觉得,坐实了这两个年轻人是我家抬桩?” 赛饕餮不吱声,脸上表情就是直接用章子戳着一个大字:“是。” 担山文看着周围恋恋不舍,兀自不愿意散去的食客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地,赛饕餮的领班立马交代服务员们四散安抚食客们去了。直到一两分钟后,周围人群渐散,担山文请赛饕餮坐下,才娓娓的道:“恰恰相反……这两个年轻人跟我毫无关系,所以才要赶来。刚才在我的店里来了两个真正的抬桩,被我收拾了之后,他们告诉我,他们失败了,我这边也得折俩人手。阿叔我想想不对头,问清楚了情况,赶紧赶过来了。” 赛饕餮惊讶道:“担山文,我得先声明,我赛饕餮虽然年轻火气大,可是从来不做那种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事。就算我要进城,也是堂堂正正凭本事——去你店里搞事的,我一概不知情。” 看看担山文,又看看赛饕餮,麦希明插话了:“我刚才就说了,我从来不是什么捧场抬桩之人。今天的事情既然一场误会,解开了就好……陶师傅,耽搁了您这许多时间,我们也是时候告辞了。” 从“云上鲜”饭店出来,天已经全黑了。看了看饭店门口满满当当的停车场,顺着停车场门口,林小麦见到两条粗粗的车龙好脾气地排队想要等位进来,不由得说感叹:“赛饕餮也真有本事,饭店开在郊外,还是客似云来。那些做抬桩的……乃至凑热闹不嫌事大拍视频上传做了推广的食客们,立下了不小功劳。文师傅,谢谢你仗义帮忙……我有个问题,您刚才说问清楚情况赶过来,不知道您之前认识我们吗?” 担山文看了她一眼,一直紧绷的脸忽然松弛下来,嘴角边带着笑模样:“别师傅长师傅短的了,叫我一声叔叔。说是两姐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各有各好看……” 边听着担山文一长一短的把前阵子和林佳茵的瓜葛说了,林小麦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说完,三个人也到了麦希明的车子旁边。担山文眼睛一亮:“哇,好车!” 麦希明打开后排座车门,说:“文师傅要回哪里?我送你回去……” 先让林小麦,林小麦却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担山文才自己上了车。全都上车坐好之后,担山文说:“我要先去见一个人,两位如果不赶时间的话,就陪陪我这个阿叔?” 麦希明打开导航,爽快道:“没问题,地址是?” 结果地址是在洋城一个老茶馆内,麦希明颇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停车的地方,走进茶馆的时候,他见林小麦有些慌,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 茶香袅袅,挂着茶仙陆羽卷轴的宽敞包厢内,气氛却颇有些沉重。担山文落座后,后面又来了几个人,等所有椅子都坐满后,包厢门就关上了,就连斟茶倒水也换成了自己带来的人。 圆脸浓眉留胡子,白色麻布中山装,坐在最上首一名很是富态的中年男人在茶过三巡、叙旧结束后,环视在场人一圈,轻轻敲了敲桌子:“各位安静一下,我有话要说。” 他一发话,交头接耳的人渐渐停了下来,担山文坐得离他近,说:“老貔貅,这都整整一年没有坐下来喝过茶了,大家难得见一次,就多聊几句嘛。都知道你一召集,肯定就有大事的……回头就该没心情闲聊了。” 老貔貅翻了个白眼:“担山文你个幼儿园园长,就是喜欢宠着那些小的。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闲聊了……行了,来边喝茶边听我说。最近这两三个月,我家酒楼里来了好几拨识家抬桩,闹得很是不愉快。我查了一下,发现他们应该是一伙的,目的是要吃出我‘金福楼’里的所有招牌菜,我有理由怀疑,他们在打算复刻我的手艺。” 坐在担山文对面的一名单眼皮男人讶然叫道:“这不是……偷师么?!我以为现在都新时代了,那套尝味偷汁巧取豪夺的手法已没人用了呢!” 单眼皮男人旁边,一名穿着双排扣衬衫,嘴唇上那抹笔直一字胡很像迅哥儿的男人就忍不住笑着看了单眼皮男人一眼:“田鸡炳你反应这么大,是有阴影嘛?当年你阿爷在洋城里研发出一道田鸡煲的汤汁,大卖大火之余秘不外传,结果有对小夫妻天天来吃,一顿加好几次汤……后来你阿嫲发现不对路,怎么一锅田鸡要加四五次汤?等下次那小夫妻再来吃饭的时候,你阿嫲打扮成服务员的样子,趁着他们结账故意碰了那女的一下,那女的当场‘爆波’,这才真相大白……原来那女的藏了俩猪尿兜,趁人不注意偷汤水准备回去翻版……要不是她男人太笨,三番四次学不会,被迫几次出入,你们家的独门秘方早就被偷了去了……从此之后你阿爷就成了洋城勤行里出了名的妻管严,你阿嫲指东他不敢去西……嘻嘻嘻……” 眼看着脸皮逐渐发绿的田鸡炳,担山文低声呵斥道:“林老西,你就少讲句啦……崩口人忌崩口碗……田老爷子在的时候对我们多少关照……嗯,老貔貅,你继续说。” 嬉笑声渐渐止歇,大家注意力重新回到老貔貅身上,听他往下说:“说是偷师,也不是偷师。这批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识家,挑刺专挑关键点,但又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屡屡露马脚。我敢肯定,他们应该是接受过统一培训的那种半桶水……” 第83章 担开饕餮,全身而退(2) 担山文连连点头,眼睛也跟着老貔貅的话发亮起来,只不过没有说话。林小麦和麦希明并肩坐在外围的沙发上,看到好些人神情也跟担山文差不多。屋子里很安静,点燃的安神沉香青烟袅袅上升,越发增添上几分肃穆气氛。 长年被油烟沤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扫视里一圈在座各位,老貔貅说:“要找那种半桶水的年轻人容易得很,厨师学校里统一招聘过来,然后再找一些老师傅关闭培训一个月。两个人一组分批行动,相互照应。在我打发了几批抬桩走之后,有人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和我交涉,想要直接买下我金福楼的五道招牌菜秘方……还跟我说,他的目标……不止金福楼一家。我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位遇到和我一样的情况,我把话摆在这儿跟大家交代了——我没有答应。” 老貔貅说话的调门也没有很高,话音落地,着实引起一轮讨论。担山文刚放下手里茶杯正要说话,坐在靠远端一名中年男人提着嗓门喊:“我们家卖馄饨的,倒是没有遇到正儿八经的抬桩。但却有一桩怪事,我们这一区附近开了好些连锁作业云吞档,不买猪骨鸡肉大地鱼,就连韭黄都不备一条……统一配送成品汤包,急冻馄饨真空面,一滚就能上桌。我原以为是我那不肖徒弟玩新花样,他又赌咒发誓说不是,现在我们两家店的生意都淡了六成不止啦……” 麦希明定睛一看那人,吃一惊道:“那不是阿壹……” 林小麦摆了摆手,麦希明当即明白,住了口。幸好二人动静小,也没引起别人注意。阿壹话一说完,也引起了好些人附和。有个不认识的大声说:“何止我们城里啊,就连郊区都受到影响啦,绿水河上面原本卖艇仔粥的散户,现在统一被收购了,重新包装出来做游客生意。” “那岂不是冇人再煲艇仔粥?” “不然呢,就连艇仔池都快做不下去了。星期六我特意叫我仔带全家开车过去试过,就跟喝泔水没两样……全部都是开水冲料包加西生菜,冇文冇味。我仔说,这叫什么……劣币驱逐良币。好在我仔媳妇都在上班,他说了,随时欢迎我退休,他生多件叉烧我叹……” 乱糟糟吵成一锅粥,说什么的都有。忽然一道粗嗓门响起:“……反正我呢,就没什么文化,总觉得我那么辛苦拜了十几个师父学回来的手艺不能丢。我担山文已经打定主意,只保留文家厨一间餐厅,所有资金撤出来,就算打光全副身家,好歹守住这门手艺。” 此话一出,顿时就像牛皮鼓被泼了水——安静了下来。老貔貅看着担山文,长眉底下两眼弯弯,嘴角边带了笑模样。田鸡炳高声叫起来:“文哥!我跟你!我田家三代改良的方子……好不容易转型成功,不卖田鸡卖牛蛙和鸡煲,不能莫名其妙就被那些抬桩学了去,搞成不汤不水的半成品……以后人家吃了,还要骂田家做出来什么垃圾!真到了那天……我以后到了下面,没脸见我阿爷阿嫲!” 哄然附和声中,老貔貅虚抬了一下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阿炳,你先坐下。阿文也别急着整副身家扛出来跟人拼命……关键是,对面显然是个营销高手……我们只会拿锅铲,谁会玩他们那套市场营销的套路?” 隔着人群,忽然传出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声:“又是流水线供应产品,又是公司化经营,这是逐步蚕食低端消费市场,同时也是一个试水。我相信,下一步他们的抬桩探好了高端粤菜的底子,也该会有模仿品出现了……” 应声回头,都看向发话的麦希明,老貔貅眯了眯眼睛:“担山文,人是你带来的,他是你新收的徒弟?” 担山文说:“不是,这个靓仔姓麦。是卖牛腩粉那个林茂家大女儿带过来的,女婿……?” 就有人喊:“阿茂?我认识他啊!要不是他突然中了风,今天这么多张椅子铁定有他的一把……怎么他女儿来了?小麦,小麦是你么!” 跟那个叔伯打了招呼,那叔伯紧着问:“小麦,你男朋友啊?” 俏脸肉眼可见地由白变红,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子,林小麦认也不是,不认……这场面也不合适,索性岔开话题:“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再加上网红包装啊什么的,俨然已是流程化了。看着像是要用工业化来对待我们的传统美食……单从味道来说,我也吃过,工业化得真不咋地。我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就是如果食客们根本没有吃过真正地道的艇仔粥,那么,他们会不会就觉得,那个开水冲粥包再放西生菜的东西,就是正宗艇仔粥呢?如果……除了艇仔粥之外,这种做法到了云吞、牛腩粉、肠粉……乃至太爷鸡、白切鸡、鼎湖上素……等等名菜上面呢?” 眼看着在座诸人脸色变幻纷纭,麦希明说:“像文叔那样做,是很硬气。不过始终单打独斗。如果大家还是一盘散沙,对面又有组织……资本的力量是很可怕也很狡猾的,会被分散包围,各个击破,最终一起死……咳咳,这么说可能不严谨,意思就是,市场被他们强占,食客不再为传统味道买单,大家可能真的要退休、转行,又或者被他们收编,成为一台机器里面的一枚螺丝钉……” 老貔貅原本一直带着三分笑模样的团胖脸变得严肃起来,喝了一口茶,说:“后生仔,不知道怎么称呼?” 麦希明报了姓名,从夹子里取出一张烫金名片双手递给了老貔貅……派完名片后,彼此回座,老貔貅仔细看了麦希明名片上的头衔:“原来是麦老板……幸会幸会。听你刚才说得很专业……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大家拧成一股绳?怎么拧?” 第84章 聚会议论,没有结果(1) 看了一眼跟老貔貅客套几句后,重新回到担山文身后坐下喝茶的麦希明。林小麦终究没忍住满腹疑惑,凑到麦希明身边压低声音说:“老板……看样子,大家是真的发愁了啊……就看阿壹,跟之前我们去他店里时见到的,整个人都脱了相了。” 麦希明呷了口茶:“火烧眉毛嘛……我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做在了前面。而且还已经成规模了……” 眼见着桌子上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低声嘟哝着:“有什么用呢……文哥、貔貅哥家大业大,还可能可以与之一搏。我们这些守着个档口搵两餐的,本小利微。本来就是小生意求活命。就算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麦希明看了那人一眼,他坐在阿壹旁边,双手异常粗大有力,手指缝里透着白,发际线因长年勒着厨师帽明显靠后,耳后也有面罩勒痕。阿壹说:“老包,你也太丧气了。我前有反骨仔徒弟,后有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流水线云吞,还打算回家数数养老金,打算把本钱凑凑下去重新装修店面,看看能不能让生意好一点呢。难道你打算等着那些抬桩来翻版?还是索性把配方卖人?” 老包也是摇头:“你都说了,那些人搞不好是骗配方的……如果真的把我家的老配方骗走了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我师父?我师父一辈子无儿无女,就只有我一个徒弟,我底下三个儿女,上面一个师父,还有乡下时不时要接济的亲戚,都指望我的包子店……”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老包你也真是……”担山文摇头摇得比老包还厉害,“你师父当年也跟你一样,不舍得把配方传人,就连国营饭店找他加入做师傅授徒都不愿意,后来社保出来了,又舍不得补交那万儿八千……搞到现在这么狼狈!你学了他的手艺,也学足了他的……算了,不说了!” 阿壹说:“文哥,你不说,我代他说。就算不卖配方,不等那些抬桩来仿制,他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啦。满大街速冻包,就算你坚持用靓面粉现出炉叉烧,味道胜外面十条街又如何?人家不知道啊——除了一些老街坊老食客,谁还知道‘包胜’叉烧包?” 目光和麦希明带着询问的眼神一对接,林小麦默契地低声跟他介绍:“他叫包家浜,外号包缩骨……包胜叉烧包是他们店里的招牌。只用新造小麦粉,再加秘方调节了其他粉比例,你看他胳膊肌肉比健身教练还大块,揉了三十年面粉啊……不光面粉好,还自己烧叉烧,做出来的叉烧包喧软得像一朵云似的,又有外号叫‘白云叉烧包’。他的师父外号包精……听说比他还厉害……” 俩人在底下嘀咕,桌面上,包家浜扭脸不服气地对阿壹叫道:“阿壹,你有本事,可以撑着你的店。我呢,就算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到真的做不下去,我就去送外卖、送快递……做什么都行,反正也饿不死人。做到做不动那天,就两腿一蹬算数!” 又有人附和着:“我也是这么说,反正我也买好社保了……真做不下去,我就回家收租。” 包家浜斜对面一个看起来有些娘炮的粉衬衫老男人说:“现在什么都讲工业化啦,我们这些手作厨房佬,又怎么敌得过高科技发展呢。趁早做别的打算了。虽然我自己做了几十年鱼汤粉,不过有时候吃一吃外面的味精水,觉得也不是太差……等我小女儿今年大学毕业了,我就收山养老。” 大家各抒己见,说什么都有。看了一眼拿了支烟放在鼻子底下干嗅过瘾的老貔貅,担山文也只喝茶不说话。等满屋子乱糟糟的声音告一段落,老貔貅把香烟往耳朵上一夹,说:“我也已经把房子抵押了,放在了金福楼上……还有就是尽快教会我那几个徒弟做金福席。” 大家伙哗然,田鸡炳失声喊:“老貔貅,金福席面是当年粤西王陈大帅心头好……里面好几道菜,还指定接待过外宾的。创始人褔爷曾经开过金口,入楼内学艺五年,才可开始接触金福席。如果我没记错,你这几个徒弟,应该是前年才收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老貔貅说:“时间不等人,现在的年轻人也比从前聪明多了,我觉得没问题!金福楼百年字号,从我太公一路流传至今……就算当年计划经济年代,我们也还能够保留部分个人股份,得到官面最大程度的尊重……自然要绞尽脑汁,想办法传承下去!反正,金福楼的招牌,绝不能砸在我手里!” 担山文率先鼓掌:“说得好!我也准备正式收徒了……我还打算开创我的文家厨品牌呢……” 临散场的时候,尽管大家意见不一,倒是都赞同老貔貅的一个建议,就是时刻保持密切联系,互相通声气,并且下个月同一天时间再聚茶楼。 在茶馆里出来,麦希明见担山文走到马路边拦车,就对担山文道:“文叔,你既然坐我的车来,不如就让我顺道搭你回去?” 担山文说:“也好。” 上了车,气氛沉闷,看着路边不断倒退的绿化芒,担山文先开口:“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看了一场大戏。” 林小麦说:“文叔说什么客气话呢……我原以为,那些抬桩只是针对文叔您一个人的呢。没想到事情闹得那么大。文叔,您接下来真的打算奋力搏吗?” 担山文笑道:“这不是废话吗,话都放出去了。我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收拾那三家店的残局,忙了些……等我收徒当日,两位赏脸来观礼啊。回头我补一份请柬给二位……” 彼此留好了联系方式,把担山文送到地方。车上剩下麦希明和林小麦二人,林小麦又觉得饿了,麦希明看了她一眼,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个糖水?” 第85章 聚会议论,没有结果(2) 夜晚的洋城老区,烟火气息仍旧浓厚。随意找了一家糖水店走了进去,强劲的空调吹来阵阵凉爽。坐下,麦希明拿起桌子上的过塑菜单,问林小麦:“你想吃什么?” 林小麦要了陈皮绿豆沙和芒果肠粉,见到有盐焗鹌鹑蛋,要了一份。下了单不到五分钟,绿豆沙就上来了,随意地舀动了两下绿豆沙,舀出一小片陈皮来,林小麦把陈皮噙在舌底,说:“老板……你听说过陈皮臭草绿豆沙吗?臭草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芸香草,是在岭南随处可见的小草,每到了快要入夏暑热的时候,臭草疯长。掐了嫩叶来洗干净。和绿豆沙同熬……别有一番滋味。” 麦希明说:“听说过,没吃过。不过甜点小吃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林小麦吞了陈皮,舔舔唇角,说:“从前芸香草到处都是,我们煲糖水就地取材容易得很,现在城市里全是柏油马路,已是踪迹难寻……就像那昔日素馨花一样。所以,现在几乎没有臭草绿豆沙了。我是在想,如果今天文叔他们说的情况再发展下来。那些本钱雄厚的食店也许一时三刻还能支撑着,但本小利薄的店,可能分分钟无声无息地就垮了……以后再要帮你找地道的粤式美食,也许,就找不到了。” 一席话下来,麦希明不说话了。恰好服务员端来他要的红豆双皮奶,“红豆双皮奶,芒果肠粉——” 热浪扑面而来,两三个穿得麻布袋似的高中生背着书包结伴走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后,就吱吱喳喳的点东西:“今天老五考了全班第一名,让她请客……” 高中生们头碰着头,你要这样我要那样的,吵到了邻座的一家三口,还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孩嘴巴里含了一口鼓鼓的什么东西,大眼睛跟着那几个高中生转过来又转过去。年轻妈妈手里托着一个自带塑料碗,碗里装的是小半碗搅碎了的炖蛋,跟着孩子的脑袋转……年轻爸爸把一口没动的芒果肠粉轻轻推到老婆面前,接过碗说:“难得出来放风一趟,你不是老吵着要吃这家的芒果肠粉么,一会儿放暖了肠粉就不爽口了。让我来喂宝宝就行了……” 吃了几口双皮奶,默默地打量着店里这一切,目光又回到林小麦身上,麦希明缓声说道:“单打独斗一盘散沙的话,本土私人老板是很难跟成熟了的商业集团相斗的……但是如果有人可以把这些有特色的本土美食整合起来,在保留原汁原味的基础上,用商业手段进行运作推广……” 耳朵跟着麦希明话音动了又动,忍不住讶然抬头,林小麦说:“这个……是真的可行啊!但是……但是又有谁有那个魄力和财力,可以把整个洋城的传统美食,还要不分高低贵贱的,全部保下发扬?” 看着她还是没有提起劲来,麦希明笑了笑,说:“最近不是一直在让你带我到处吃吃喝喝么?” 林小麦眼睛一亮:“咦?难道,老板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你来做?” “不是我来做,是我们公司来做。” 脑子飞快地转,眼珠子跟着转,林小麦恍然大悟:“原来……你让我和妹妹带着你们到处吃东西,而且一定要那种原生地道的……其实是为了做自己的餐饮?但是老板,这样行不行的啊?你看看担山文,是铁定不肯交出他的技术的,也不会跟我们合作的……更别说其他人了……” 听着她絮叨完毕,麦希明才说:“我们可以先试一试啊。高端大菜暂时碰不了,就从低做起啰。比如说……粥粉面饭,四大天王……” 林小麦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地脸一红。她顺着麦希明的思路,说:“这几种东西,除去饭,其他三样都是早餐……但是每一样,都有细分……就说粥,就是艇仔池、及第驷、生滚邱。艇仔池就是池叔,已经见过面了,剩下的两家都还在,也不知道如何……粉的话就更多了,一共有七家,不对,五家。” 麦希明问:“七和五,相差有点远啊?” 林小麦说:“有一家竹篙粉的已经没有了,现在市面上正宗做法的‘三竿折桂竹篙’几乎绝迹,要找到正宗竹篙粉,得再往西跑一趟。还有就是……我们家……如果我爸能够康复,厚着脸皮的说,也算是有这么一号的。但我爸现在还在医院里……” 麦希明给了她一个明白了的眼神,说:“你爸爸一定能够顺利康复的。” 很是感激地嫣然一笑,林小麦继续说:“所以,五家做粉的……嗯,还有做面的……这些人的话,目前我也还能找到。” 麦希明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解决问题,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你带我去逐家联系这些早餐老板,就先整合起这些便宜益街坊的东西,想办法把它们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再扩大它们的市场……总之,就是让这些好东西一直活下去。” 眼前好像展开了一副金光灿灿的画卷,林小麦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老板……听起来是很好……但是我觉得我要消化一下……” 麦希明不疾不徐地,笑了笑,把已然酱汁收进肠粉里的芒果肠粉朝林小麦面前推了推:“你先吃了这芒果肠粉,你看这汁水都渗进肠粉里了,放暖了就不爽口了。” 林小麦答应了一声,习惯性地分了一半给麦希明,自己吃一半。他们斜对面正在结账的一家三口听见了麦希明的话,年轻爸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妻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丈夫,也跟着笑了,边笑边从婴儿车里抱出孩子塞到丈夫怀里,自己推着婴儿车去柜台结账。 门打开,穿着蓝马甲、黄马甲的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拎起打包台上贴好签子的打包盒就往外走。又有两三个穿着工作服化着妆的职业女性走了进来,边大声吐槽着工作边来到一家三口之前坐的桌子坐下。 洋城炎热的夜,这才徐徐地拉开帷幕…… 第86章 整理遗珠,兵分两路(1)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健身房里撸铁的人不是很多。体能区里,麦希明和程子华一人一部相邻的椭圆机,调好了配速动作标准地踩着…… 刷完三集美剧,瞥了一眼旁边的老友,麦希明腾出一只手来拿下蓝牙耳机,开口道:“有人抢在了我们之前……还把一些水货拉开架势卖起来了。有一些情况特别不好的已经收山不做,我打算开始试水,从粥粉面开始……” 在麦希明说话的时候,程子华已同样地把蓝牙耳机取了下来,还习惯性地扶了扶空无一物的鼻梁,轻松地说:“好啊!反正钱已经准备好了,大目标摆在那儿……我们这就开始登山了,嘿嘿。” 麦希明说:“离担山文的收徒仪式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还缺了一些什么地方没想到?” 皱起眉毛思索,程子华把自己的配速减下了一档,放缓了脚步:“有人带,吃饱快;没人带,乱劈柴。那些土洋结合说不清来路可就是能做出好味道的中档餐馆,我还没有去见识过呢……它们该才是餐饮市场的橄榄腰部分……” 麦希明说:“对……这儿又要受累你这位老饕了,吃到点儿什么好东西,记得通气啊……” 程子华“哈”的一声,笑道:“你看看你说的什么啊。行啊,你就专心做你的事情,试餐厅尝味道这些,我最擅长了,就交给我!回头我会把资料整理好,一点儿不少的交给我们麦总……” 麦希明也跟着他微微一笑,看了看椭圆机上的计时器,说:“今天的量差不多了,走,进去洗个澡,我请你去吃饭。” 说起请吃饭程子华可就不困了,立马放缓了踩椭圆机的速度动作,两眼发亮:“好!健身房附近有间店非常不错……空运的俄国料,我想吃很久了。今晚就宰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麦希明和程子华商议事情的时候,林小麦也把那日的见闻聊天内容,一五一十的跟林佳茵说了。姐妹俩并排坐在窗前从学生时代开始共用的书桌前,林佳茵听完姐姐的话,抱着缓解姨妈痛的暖水袋:“原本以为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富二代,到了新地方之后雇我们带着他们逛吃逛吃……没想到麦总背后竟然有那么大的图谋……而且还已经做好了周全准备的样子……” 把装满红糖水的保温杯轻轻推到妹妹面前,林小麦自己也喝了一口红糖水,挺了挺身板,说:“那不是好事情嘛!用现代化的商业模式来保留传统的饮食……哪怕是价格便宜的粥粉面,能整合起来,也好过之前小本生意单打独斗啊……” 林佳茵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是好事,而且阿茂粉店也在名单上,那么爸爸从前老发愁的那个问题,搞不好趁着这个机会就能够解决掉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在公司里大展宏图……哇!想想都觉得很赞!” 林小麦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呀,最好是等爸爸彻底好起来了,加入到这个计划里。那么阿茂的招牌,就可以真正发扬光大了!” 跟着林小麦笑了几声,喝了两口红糖水,林佳茵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眼珠子一转又皱起眉毛来:“但是不对啊……姐,如果说麦总只做粥粉面……好,就是只做低端平价的市场,那么高端料理这边万一不做了,那我们不就少赚一份钱了?” 林小麦也是带着些忐忑的,不过在妹妹面前,她向来淡定,说:“那就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了……到那支山头唱那支歌。首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再说。” 听了她的话,林佳茵也有了主心骨似的,眉梢眼角再添三分精气神。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有信息飞进来,林佳茵拿出手机一看,说:“程子华的新任务来了……让我找城里那种乱劈柴的江湖菜?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去搞那种东西干什么?” 已经饮尽了杯子里的红糖姜水,林小麦站起身来,边扭身往外走边说:“他怎么说,你照做就好……收人钱财尽己职责。嗯,那明天我去医院陪老爸。我还要把麦总交代的事情整理一份文字资料交上去呢……明天可有得忙了。” 眼见林佳茵慢腾腾挪到床上躺下,还呻吟了一声。已经走到半路的林小麦又折回去,拿起桌子上妹妹的杯子,朝水龙头走去…… …… 幸好身体的不适来得快又去得快,第二天一早,林小麦如常到了医院里。替了护工下来,忙碌一番理顺了事情,一边陪着林茂,林小麦一边在床头小桌上打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首先在第一行列出了需要备注的项目名称,然后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列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阿茂粉店,业务,牛腩粉。” 笔悬空在第二列“继承人”位置上,林小麦看了一眼睡着了的林茂,跳过了这一行,把格子空了出来…… 第三列开始,林小麦径直往下写。 ——坚持了三十年活杀鱼做“第一鱼汤米线”的陈明豪,豪叔; ——早早老公死了,为了传下家中“火爆猪肠粉”,毅然答应家中公婆永不改嫁,从此既是“火爆冯”冯家儿媳,又是冯家义女,一守档口三十年,硬生生把火爆猪肠粉传到孙儿手上的孙二娣,孙伯娘。 ——为了保护家中一口酱不被割“尾巴”,年轻时被打断了腿,四十岁才拖着残腿复出,在市场口坚守至今,送走一代代小孩子,如今又周六日迎来一辆辆小汽车,车上走下来的中年人携儿带女寻旧味的“秘酱捞粉”,捞粉李,李爷爷…… 病房里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地,林小麦手里的笔记本写满了一页,又重开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护工来接林茂,见此情状,疼惜道:“小麦你别太辛苦了,如果工作忙,就把茂叔交给我……要注意身体,长命功夫长命做。” 放下笔,甩了甩酸疼的手,林小麦笑着迎上去:“没关系,我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了,一点儿不辛苦,走,我们一起来……爸爸,我们带你去做治疗咯!” 第87章 整理遗珠,兵分两路(2) 大城市停车难,大型商场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停车位。用精湛倒车技术停好了车,程子华看了一眼车外面成群朝着b1电梯间涌去的时尚男女,带着点怀疑:“这种综合型商业体楼上……会有我们要的东西么?” 副驾驶座上的林佳茵边解安全带,边说:“我又没有说店在这个商场里,刚才提议说打车或者坐地铁过去,你又不愿意。所以只好找个最近的停车场咯……走!” 来到地面上,热风轰轰而吹,街上来往的人穿着清凉。林佳茵穿着精致的连衣裙,玲珑可爱,走在马路上颇为吸引了一些路人目光。程子华跟在她身后,走过地下通道,从马路另一边出来已是到了商场对面。民以食为天,何况是最讲究吃的洋城人,马路边上各色潮流食店门口摆出来的塑胶椅子上,已三三两两的开始有人…… 二人来到一个铁闸门,林佳茵走了进去,程子华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家楼上店?” 林佳茵拿出手机飞快地发信息,说:“对呀,我让秋姐留了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她正在催我们快点去呢。说有一桌熟客看中了她给我们留的东西,非要买不可……我们不走快两步怕就留不住了。” 程子华顿时来了兴趣:“留了什么东西?” “快走……你去看到就知道了。”林佳茵拉着程子华,脚底下加快脚步往小区中心一栋居民楼快步走去。 走楼梯走到二楼,来到这家名叫“秋姐私房”的小店内。从进门玄关一路看过去,程子华看见屋内两三张小桌子,一道门通往二楼架空平台,外面悬挂着节日小彩灯,平台上有四张露天小桌子。他留意到进门的地方有几个颇有岁月痕迹的菜缸,颇为满意地微微点头道:“嗯……环境干净整洁而不铺张……服务员勤快朴实不摆谱。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私房菜比起之前那家私房菜,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颇为自豪地挺起胸脯轻轻一拍,林佳茵怡然自得:“当然啦!秋姐自学成才,真材实料,打开门做生意,虽然说不出是哪种菜系流派,但是胜在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味道好,是我们大学时候打牙祭的好地方……走,我们去点菜。” 她径直走向户外平台,程子华也就跟了过去。架空平台上种一架极茂密的使君子,使君子花架下面,放置着几口看起来很古朴的大缸,看着大缸旁的泵氧机,程子华就知道,这几口大缸里面养了水产。 大缸旁边,两个年轻人围着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其中一个穿着工装裤留着板寸头,看起来略带憨厚的年轻人说:“五月重壳四月出,天上神仙坐不稳……秋姐,既然有缘分让我看到这只五月艾叶蟹,就命中注定让我吃了它,大家那么熟,就匀给我们嘛。” 看起来略带哨牙的微胖妇人就是秋姐了,她脸上挂着笑容,温和且坚决地说:“不行啊,这只艾叶蟹是今天早上在我老家蟹田里意外发现的,统共也一点点……我答应了留给别人的……哎呀,细妹啊,你来啦!” 从那两个年轻人跟前走过去,回了个善意笑容当打招呼,林佳茵注意力随即转到了秋姐身上:“秋姐我听到了,你要留给我的好东西就是艾叶蟹?哇,那我可真的是有食神了!” 紧跟在她身后,程子华探究地看着那粗瓷酱色的大陶缸:“以我们北半球的气候而言……四月适合吃虾,九月才适合吃螃蟹,现在这个季节吃蟹,那是壳厚肉瘦,没什么吃头?” 花架下面站了这么些人,顿时显得逼仄起来。秋姐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好啦,正主来了。你们二位下次请早啦……都说了想吃什么提前跟秋姐说了,你不说,半路来截胡,没这个道理啊。” 打发走俩年轻人,林佳茵苍蝇搓手手地凑上前:“秋姐,让我看看那艾叶蟹?” 一边拿起抄网往水缸下探,秋姐眼光就看向了林佳茵身后的程子华:“后生仔,听你这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知道四月虾九月蟹,也就是识家了……你说得对,现在天时才刚开始热,还没到吃蟹的时候,唯独是我们乡下的艾叶蟹是例外。整个洋城里懂得吃艾叶蟹的,不超过十家人……” 程子华说:“艾叶蟹到底是什么?” “这不就是了。”秋姐把网兜提出来,也不用手套,伸手进网兜里抓住那壳尖钳子圆的螃蟹,捏着蟹腹轻轻一提,亮给了程子华看,“壳身尖,腹如锯,钳圆脚粗,艾叶出时滋味好。这种蟹喜欢在岸上捕食,抓这种蟹,要在蟹田附近潮湿的地方,拨开草丛就可以见到,所以又叫‘喜见青’……” 她动作娴熟,那螃蟹的大钳子兀自挥舞,却奈不得秋姐半分何。程子华一看之下,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边拍边问:“秋姐,这艾叶蟹看着个头不大,应该没什么肉吃?要怎么吃它?” 秋姐笑嘻嘻地说:“这种蟹呢,最喜欢跟植物为伍了……既然叫做‘喜见青’,那就让它做个‘牡丹花下死’的风流蟹。” 林佳茵很是赞同地点头,说:“原来是做牡丹百花蟹啊……那今天就劳烦秋姐了!一个菜不够的哦,今天还有什么好东西?无鸡不成宴,我们两个人,一只鸡又吃不完。秋姐,今天有没有马拉荷叶鸡?” 秋姐把蟹投入小水桶内,从围裙中拿出一本简易下单纸,飞快地写起二简字来:“有,有。还有珍珠仁念榄和炒三春。两个人四个菜,够吃啦!” 似乎是秋姐替他们拿好了主意一般,而林佳茵鸡啄米般点头,三下五除二的就下好了单。回到客厅角落里的二人小餐桌上坐下,程子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灵魂拷问:“今晚的……汤呢?” 第88章 半路出家,自学成才(1) 店里很安静,程子华的声音不大不小的,顿时惊动了邻桌。看了看偷笑不已的两个邻桌青年,林佳茵说:“老板,这儿是按位上汤,不必点的。” 程子华就不明白了,问道:“不用点菜,怎么知道我们想要吃什么?” 话音未落,秋姐过来了,首先把打印好出来的点菜单放下。看了看林佳茵的眼睛,说:“脸青嘴唇白,喝碗猪脚姜补补啦。靓仔,你呢……眼睛红鼻子红,肝火旺……还长湿热痘,滚汤适合么?” 程子华说:“滚汤的味道……应该比煲汤稍逊一筹?我想吃好的。” 秋姐微诧地瞪大了眼睛,摇头咋舌的笑道:“后生仔,你以为粤地只有煲汤炖汤么??秋姐的滚汤味道也不输给外面大酒楼的,你试试就知道了。不过这样一来,刚才点的菜就太多了,要不要减一个?” 林佳茵笑道:“不用啦,吃不完我们打包。谢谢秋姐。” 点完了餐,林佳茵对程子华说:“秋姐出身中医世家,家里有好几个进了专家库的中医……有田有地的,只有她食而讲究则开店,半路出家转行做了饮食。她的意见还是可以听一下,不是乱弹琴哦。” 程子华打量了周围一圈,说:“外面是商业旺地,这儿住改商,经营这么一个私房菜餐厅成本应该很高?” 林佳茵说:“这是秋姐家自己的旧房子改的。不然的话……谁有那个底气?刚才你也看到了,树上挂着的白板上,明码标价各种水产的。那艾叶蟹也是光着身子称重,连绳子都不带一根。不过我和姐姐也私底下估算过秋姐的利润,应该过得很不错。” 眼见厨房低垂的布帘子朝着两边打开,服务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了四份汤。她首先来到林佳茵这一桌子,把一碗用鸡公碗装的猪脚姜放在林佳茵面前,然后另外一个青花瓷碗放在程子华跟前:“猪脚姜,咸蛋白花菜汤。” 程子华看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两碗汤,说:“林佳茵,之前我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得不错……但是这次可别玩劈了啊。这两个汤怎么看怎么普通,虽然我说想要找乱劈柴的江湖菜,但不代表放低要求……” 只是神神秘秘的一笑,伸手过来用他的勺子在汤碗碗底一翻,雪白汤汁顿时溢出,闻到了那股难以名状的香气,程子华眼神就变了。林佳茵说:“这是在中药田里套种的白花菜,细嫩无渣且不必说,而且它和百药同生,药性更强。粤地天气热得快,不光花开得早,开耕得早,咸蛋入缸的时候也比长江一带早……咸蛋入缸,最好吃的时候是七天到十天这个阶段,这些一压就和汤汁融为一体的溏心就是最好证据。” 看着尝了平平无奇的咸蛋白花菜汤之后,神色明显和缓的程子华,林佳茵继续说:“老板,滚汤和煲汤只是方式不一样,但讲究是一样讲究的。我们的滚汤汤底里,蛋汤底、肉汤底和鲜汤底就各有讲究……一时三刻也说不完,简单来说,就是春秋蛋,炎夏鲜,三九进补肉为天。你喝完这个汤感受下,喉咙是不是甘凉舒服很多,舌尖心头也不那么焦躁了?” 依言照办,程子华说:“嗯……是有几分清凉味道。你要不要试试看?” 林佳茵连忙摆手:“不了……我吃猪脚姜就好。” 汁浓色厚肉烂,眼见林佳茵用勺子一舀,轻轻松松把猪脚肉舀了起来,程子华说:“已经煮成了果冻一样的肉质……这是煲了多久?酸甜口的浓汤……如果不是这么厚的姜片,放到国外去,倒是一款畅销菜。” 吞下口中入口即化的肉皮,林佳茵抬起头来,很是认真地说:“老板,猪脚姜如果没有了这种沙土地长出来的大肉姜,那就没有灵魂啦。而且刀工也有讲究的,把皮去了之后,切成的姜片,长不过一巴掌短不下一指长,厚薄均匀不盈1毫。煲的时候不许加一滴水……只要用料够了,火候够了,味道自然就达到辣而不呛,酸而醇厚的境界。只可惜,道理大家都懂,乐意下苦功夫的就太少咯!” 一口气喝完猪脚姜,林佳茵脸蛋晕起两坨红晕,摇头晃脑的。程子华听着她最后那句话,忽然扶了扶眼镜:“……你也不必悲观,世界上愿意下苦功夫的人还是很多的。” 话音才落,旁边传来声甜如蜜的夸赞:“秋姐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这是我吃过最好的叉烧了……难怪点评网上都说,这是羊城第一金酱叉烧呢……你看这个酱料,是真的闪着金光啊,乌金闪闪甜咸细腻,清爽得很。” 应声看过去,原来是刚才想要截胡艾叶蟹的那两个客人,正在没口子称赞刚上桌的叉烧。林佳茵看了两眼,扭过脸,压低声音对程子华说:“这两人就没有要汤,倒是喜欢吃肉。刚才一直想要截胡我们的艾叶蟹,应该也是识家。” 似乎听到了林佳茵说话,早先那名板寸头憨厚脸青年看了过来,对着林佳茵友善一笑,说:“靓女……我们打个商量,一会儿那艾叶蟹上桌,能不能给我们拍个照,做个纪念?” 林佳茵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程子华客气婉拒:“对不起,不可以。我们比较注重隐私,请尊重哈。” 那憨厚青年听到他耿直的拒绝,也是愣住了。他的同伴见机快,打着哈哈说:“那就算了,我们还想要长个见识呢……来,吃饭,吃饭。有钱难买五月艾,从前是穷人吃的玩意儿,如今这新鲜艾叶倒是金贵起来……用鹅油吃入艾叶里,做出的艾叶印糍特别香。秋姐真是常常有惊喜给我们……” 眼见对面若无其事的品尝秋姐私房菜,林佳茵心里闪过一丝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正好这时秋姐推着一架小餐车,亲自来给他们上菜:“牡丹百花蟹来咯——” 第89章 半路出家,自学成才(2) 姹紫嫣红丰盈饱满,肉嫩汁薄鲜味冲天,一碟六个花苞状的雪白肉团,明明是一碟蟹肉菜,程子华看在眼内,嗅着香味,愣是脑子里闪出“国色天香”四个字来! 秋姐拎起一个密闭的小茶壶,有礼貌地问:“能吃麻油芡么?” 程子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能先给我看看麻油成色么?” 秋姐一听,就乐了:“哎哟,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靓仔你是真识货……一色二闻三尝味,麻油就知对不对。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呢……我没法给你看,这个阴阳壶外面摸着凉,里面的麻油芡还滚热呢,一开壶盖子,热力下降,淋到菜上就另一回事了!” 听见秋姐这么说,看到她信心十足的样子,程子华就点了头:“好。” 于是秋姐高悬壶低压嘴地,顺时针转三圈,打上了麻油芡,碟子应声吱吱作响,“花苞”外壳迅速裂开,原本安静如仪的蟹肉花顿时应声绽放,露出花蕊处的橙红蟹籽。程子华眼睛一亮:“这个碟子是加热的岩板?” 秋姐说:“是的。所以遇热即沸,把麻油香味逼出来……二位,请慢用。” 等麻油沸腾动静渐渐小下去之后,林佳茵夹起一朵蟹肉花,送到程子华碗里。程子华疑惑道:“那艾叶蟹明明个头不大,怎么这许多肉?” 也夹了一个到自己碗中,林佳茵夹开来给程子华看:“哪儿有这么多肉……这是用了虾胶、鱼胶挞成粘手不掉的肉蓉,外面再以蟹软壳裹了,上笼蒸的……所以,才这般又红又白,白雪里透着嫩红,就像那名种牡丹‘玉楼春’一般……” 陷入回忆中,林佳茵打开话匣子:“这道讲究菜,说起来从前也有类似的……我曾经在一本旧食谱上看过一道菜,叫‘常红将军’或‘长胜将军’。把九月的大肉蟹蒸熟拆了肉,以猪肉泥裹之,再把拆下来的蟹钳子插回肉上,裹粉炸熟……是走偏门的人给关二爷贺寿必上的一道菜。图的是在江湖上字头长红不倒的口彩。这道菜还不是每桌都有,只做一份,放在宴席开始之前拍卖,价高者得……在那些腥风血雨的岁月里,为了拍得这道菜,甚至还引起过帮派之间的厮杀,常常红,反倒成了刀刀见红……” 尝了一口牡丹百花蟹,只觉味道极清甜,肉质弹牙汁水丰富,丝丝分明的蟹肉鲜美无比,一口气吃完了一个,程子华问道:“照你这么说,秋姐的灵感应该也是来自江湖传说?” 林佳茵明亮的墨眸中染上了笑意:“这个问题,就只有秋姐本人知道啦。不过条条大道通罗马,倒也未必一定要有师承出处……自己琢磨出来的也不一定比学师傅的差啊?更何况,秋姐的这道做法要比旧食谱上记载的精致得多。尤其是最后这一下花开富贵,必须做到花瓣完整闭合而遇热即开,只能用艾叶蟹硬壳底下刚刚生出的新软壳膜围拢在花苞外,油烫而软膜缩,才能做出这效果。” 用筷子夹起蜷缩成团,弃置碟上不做食用的软膜,程子华不禁莞尔:“有意思……艾叶蟹还有什么吃法?听你们说,产量不高?” 林佳茵说:“老板,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艾叶蟹,只有六对腹足?其实这种蟹,严格来说不是螃蟹,而是寄居蟹里的一种小众品种……因此它才换壳特别频繁,且外壳薄软,甚至能弯曲折叠自如。螃蟹养殖已经是难度极大的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专门养寄居蟹食用的?” 程子华黑水晶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异样,扶了扶眼镜,默不作声地又咬了一口牡丹百花蟹。 林佳茵说:“秋姐家里在乡下有水塘庄园,其实是转包给别人养虾养蟹……顺带的捉艾叶蟹解解馋。每年四五月,艾叶蟹最多,过了这段时间它们就洄游海里去了……等到了六月,会有正宗六月黄。不过你放心,那边拿到了官方牌子种植中药,不至于冷不丁的就被开发商拿走去建楼盘,所以……原材料有保证。” 看着秋姐乐呵呵地忙进忙出,程子华说:“这么说……秋姐还真有勇气,竟然离开家族行业,自己赤手空拳经营私房菜。” 林佳茵说:“人各有志嘛……你说得对,在国内,长辈总是习惯于为儿女提前规划好一切,纵使是出于好意,有时候难免冲突。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秋姐,在她那个年代,要违逆家长意志比我们更加难十倍……” 话尾处,不自觉语气放低了些许…… 程子华不禁微讶,看了林佳茵一眼,默默拿起茶壶给林佳茵斟茶。说是私房菜馆,出品半点不慢,很快第二道菜上桌了。一打了照面,程子华不禁叫道:“好——荷叶无筋,寒凉减半。” 林佳茵噗嗤一笑,带着两分调皮地道:“老板,没想到你生长在国外,也知晓中医的虚实寒凉?而且,你怎么知道荷叶是寒性的?” 手里公筷灵活地拆开包扎精美的荷叶,程子华极为自然地说:“从前确实不知道,跟你吃过文昌鸡之后,回头稍微查了查资料……说起对植物食材的利用,中餐真是佼佼者。就以nebo这种植物为例,从莲子、莲心到荷叶、荷花再到深埋底下富含淀粉的块根……莲藕,或药用,或食用……无一不可用,大自然丰富的馈赠,是我们国家的福气。” 林佳茵纠正道:“这话说偏了……我们这儿啊,可没有一望无际适合大农场生产的平原。反而是……山多地少。只不过我们有愚公移山,也有神农尝百草,一代代人发挥聪明才智,才变废为宝呀!” 边聊天边剥开了荷叶,才闻到那股不同寻常的香气,却听到邻桌传来那俩食客惊诧叫声:“秋姐,你又改了菜单了?细腿细脖圆头圆肚,这是换了鸡,还是换了做法?” 看着和邻桌一模一样的盘中鸡,林佳茵和程子华不由得对望了一眼。这时候,帘子一掀,走出来的却是个帮厨模样的青年人。 第90章 因季换材,苟日日新(1) 青年略带紧张地来到邻桌面前,开口诚恳,不卑不亢:“两位客人,秋姐现在走不开,我是这儿的二厨,请问这道鸡……有什么问题吗?” 那名憨厚青年皱着眉道:“上次我来吃过,用的是胡须鸡里不足白日的小母鸡,所以肉质嫩滑……但你看看这个鸡头,明显不是胡须鸡嘛。” 就着憨厚青年筷子的方位瞄了一眼,二厨坦然承认:“对,这不是胡须鸡。这段日子天气不好,太热,胡须鸡原本就性情凶猛,遇到天热烦躁,天天打架,不光闹得毛飞爪尖损,肉质更是又瘦又柴,不堪入口。所以我们改用了绿水河上游产的凤凰鸡,等天气凉快点儿之后才提供胡须鸡了……” 林佳茵听着,把自己桌面上那份鸡的半边鸡头夹到了碗里,说:“这就对了……胡须鸡的繁殖也是随着天气变化增剧的。那段时间别说大公鸡,就连小母鸡的肉也透着一股味,实在不适合食用。凤凰鸡也不错啊,凤凰鸡是近些年才在市面上流行的鸡种,圆头细脖细腿,肉质很香……缺点是个头小,出肉率不高,胃口好点儿的壮汉一个人吃一只鸡就跟玩儿似的……” 她把鸡脑子夹出来,津津有味的嚼了嚼,眼睛一亮:“连鸡脑子都入味了,很赞!老板你别皱眉头,脑花从来都是江湖码头菜中的美食,我爸爸说,从前缺少物资的时候,下水也好、鸡头鸭脚也好,都是蛋白质。当中会给很多美称……比如说,鸡头不叫鸡头,叫凤首,鸡屁股不叫鸡屁股,叫鸡牡丹,也有的地方叫‘大展宏图’。烹饪方法更加百花齐放,卤水、烧烤、酸辣、茶油……都有。” 他们嘀嘀咕咕地吃着自己的东西,耳朵却也齐刷刷支棱着,没放过邻桌动静。听完二厨解释,憨厚青年兀自皱着眉头不大满意:“但我们就是冲着胡须鸡来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给我换了,味道完全不一样,我听说凤凰鸡产量极少,保真么?不是我们话多啊,主要是担心黄皮树鹩哥,不熟不食。” 二厨用公筷翻出了鸡爪子,说:“凤凰鸡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鸡身细,尾羽长,鸣叫声清丽入云,且长年栖息果树上,双脚表皮纹理呈龟字纹,和传说中的凤凰有几分仿佛,得了此美称……我们的鸡进货时候都有脚环,现在脚环已经取下来了,但龟字纹仍在,两位请看。” 展示完毕龟字纹,看了两名食客点头不语,二厨又说:“而且秋姐已经考虑到了鸡的品种不一样,所以相应地调整了马拉汁的分量,调汁更为稀薄通透,就连配菜的红枣也选了更为小粒的‘玫瑰枣’作为替换。” 憨厚青年依言夹了一颗红枣,看着荷叶里,又说:“那……鸡肝呢?” 二厨微微一笑:“鸡肝已酿入红枣中……现在正是春夏交替,湿热之时。红枣滋阴补血,但红枣核却是大燥极热……所以,把枣核去掉,以熟鸡肝泥秘法烹调后加入。到了秋冬,就能吃整个带核的红枣了。” 殷殷勤勤一番话,憨厚青年没话说了,吃着红枣,微微点头,已是满脸信服。坐在憨厚青年对面的同伴体型微胖,脚踩人字拖穿着七分休闲裤,典型的岭南人长相,那微胖青年这时却摇了摇头:“师傅啊,你说得有道理。但打开门做生意,却把写在招牌上的菜换来换去的……我们之前看了网上的评论慕名而来的,来了吃过这道菜,也觉得好。这次试过返寻味……居然说换了!这不是扫兴嘛……” 林佳茵就忍不住撇撇嘴,悄悄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哝道:“这不就没事找事么……只要稍微有点儿追求的做餐饮的,谁不按四时八节的调整菜单?不过大有大的换,小有小的搞罢了……就连我家的店,也是春放甜酱夏放清汁,秋冬除了辣椒酱、老陈醋之外,更少不了一瓶暖胃提味的胡椒粉。” 程子华微讶,把视线从邻桌收回,看着林佳茵说:“那很了不起啊……但是你们家不是老字号,讲究传统味的么?在国外为了保护一些老传统的菜谱,甚至会成立行业协会,不允许有丁点儿更替。” 林佳茵乐了:“哈,怎么可能丝毫不换?世界上真的存在两只一模一样的牛?” 程子华说:“真的……有句俗话,‘有多古老,就有多新颖’,听说过没?知名的那些就不说了,比如说地中海,你应该是知道,那地方也是世界美食之圈……我曾经在地中海北岸一个小镇上吃到过一种美味的料理,叫橄榄汁煮小杂鱼,滋味鲜美。传说这种料理自文艺复兴时代流传下来……当地专门成立了行业协会保护它,必须含有鲆鲽、沙丁鱼、无须鳕、狐鲣鱼和小球贝这五种地中海特产海味,除此之外每一种原材料的加工步骤还得严格要求……” 林佳茵很是配合地问道:“那……现在它们传承得如何?” 颇为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镜,程子华说:“no,我去年特意寻访了一遍……那种美食已经绝迹了。因为最后一名懂得按照传统方法处理小球贝的渔夫遭到了海难……根据行业协会的规定,不经处置的小球贝用来煮那道料理,属于盗版侵权。” 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林佳茵赶紧收住笑声,说;“所以,那些鬼佬厨师就算会烹饪那道料理,但是因为没有了原料,也不可改变法案,于是……不能够自己侵自己的权……哪怕会做,也不能做了。那道美食成为了一道理论上存在,实际上也存在,但就是不能够煮出来的东西?” 尴尬且赞同地,程子华点了点头,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林佳茵笑了。笑声中,林佳茵说:“大学说,‘苟日新,日日新’,老祖宗早就教落我们这个道理啊……尤其是餐饮行。没有一片树叶是相同的,也没有一条河流能够踏入两次……同一年养出来的鸡尚且有个体差异,如果扣死了,那就岂不是自寻绝路?餐饮行为什么又叫做勤行?就是要腿勤手勤心更要勤,日日新,做新民……” 第91章 因季换材,苟日日新(2) 这时,小小的私房菜馆内,食客渐多,不但室内的桌子快要坐满,不少新到的客人熟门熟路地往天台露天座位走去……眼看邻桌两位拉着那二厨还是不依不挠的样子,程子华眉头微微皱起,带着点儿疑惑地说:“他们……莫非是存心来找麻烦?” 林佳茵摇摇头:“不是。从二厨来的时候,他们的身子就前倾,视线落在二厨身上,很认真地听二厨说话,还有些刻意地问长问短……应该是来偷师或者打听做法秘方的……那个胖子借着自己体型优势挡着了手机……我估计,还在录音。” 程子华看了一眼过去,表示赞同:“说的是……看来真的是树大必定招风啊。那胖子看起来还不大满意的样子?” 轻轻笑了一声,林佳茵调皮道:“当然啦,荷叶马拉鸡,关键在这调味的马拉汁啊。难道你没吃出马拉鸡里那一丝丝辛辣呛鼻的南洋风情?在以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美国菜还没传过来,我们好不容易有点儿海外亲戚回来,多半都是南洋亲戚。所以南洋风味也是跟本地菜融合得最多的。什么阿叉咖喱婆罗鸡,马拉喼汁星洲米……” 程子华问:“美国菜?” 吐了吐舌头,林佳茵说:“老肯老麦……” 结果程子华很认真地吐槽:“你这个机灵抖得一点不好笑。”吐槽的时候,二人也没忘记伸长耳朵听着那边动静,只见厨房门帘一掀,秋姐出来了。她右手平平举着一个碟子,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这一桌,林佳茵吸吸鼻子闻了闻,惊讶道:“好香的酱香……” 话音未落,秋姐已经在邻桌前面停下,缓声细语,娓娓传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是这样的,这个季节的胡须鸡实在不适合入口。春夏之交万物蠢蠢欲动,那胡须鸡也到了繁殖的季节,公鸡见母鸡,翅膀点着地;公鸡见公鸡,成了战斗机……你想想,成天躁动的鸡群,那肉能好吃嘛。凤凰鸡就不一样,性格温和,发情时间早,二月二龙抬头那会儿就把传宗接代的事儿干了,到了现在又把掉下去的膘养回去……正是肉最嫩身最圆的时候。我也是走了好几个地方,才最终解决掉这个难题的,今年才决定换新鸡品种,没想到就让二位给赶上了……” 秋姐说话,那就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的,憨厚青年一脸恍然:“原来是这样,倒是有道理。不吃春来鱼,不吃营巢鸟,不吃有喜兽……秋姐,可是二厨说马拉汁也调了味,我也没吃出个子丑寅卯来?大家那么熟了,我也就厚脸皮讨教了……” 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憨厚青年一眼,秋姐眯起眼睛笑:“后生仔,秋姐虽然不是勤行正统出身,不过半路出家,做了这么多年菜,吃过的盐多过你们吃的米。自从这个私房薄有名气之后,一年到头来,旁敲侧击的,开门见山的,转弯抹角的,偷偷摸摸的……想要来偷我秘方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呢,做人直肠直肚,钢筋脑壳拐不过弯弯,你也不用跟我家肥仔明绕来绕去,为什么选鸡,我理由就这些……” 取起公筷来,一一指点,就跟高中老师跟学生讲题似的,说:“断筋荷叶无核枣,一个清鸡骨火,一个助鸡肉香。斩鸡之前抖三抖,按摩全身好入味。三油合一减油腻,胡麻橄榄花生油,顺肉纹去鸡骨,留下大骨取鸡髓,鸡架熬出好汤汁,原汁好拌马拉汁……” 似是歌谣又似是顺口溜,半文不白的念了一段,也不管两个青年听得傻了,微胖青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凸起的地方,等秋姐念完之后,问:“秋姐……这是荷叶马拉鸡的菜谱?” 把随手带来的碟子往二人面前推了推,秋姐大马金刀,很是豪气地说:“对呀!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嘛……谁来了我都照直了说,但迄今为止,能做出和我一摸一样的荷叶马拉鸡的人,还没见过。” 那微胖青年不相信地拔高了声音脱口而出:“没做到过?那怎么可能……外面高手如云,科技进步日新月异的……” 很明显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秋姐瞥了他一眼说:“嗯,我也说不清楚原因,反正就是没有人做到过。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自己用心做出来的菜,这份味道只有我才有。时不时的,都有回头客告诉我,谁谁又高仿了你啦,谁谁又学你在后头啦,可是做的都没有秋姐你好吃……类似的话,我听得多了去了。” 秋姐说这话的时候,笑盈盈地,黑豆豆似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平凡的面孔也跟着熠熠生辉起来,两个青年面面相觑,一旁的林佳茵倒是心领神会,压低声音说:“是啊……我爸爸也跟我说过,做菜的最大秘诀是什么?是用心——” 她的嘀嘀咕咕没有人留意到,只有程子华看了她一眼,又扭脸看秋姐,只见秋姐说道:“正是要勤选料、勤练手艺、勤琢磨,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挣一份辛苦钱,所以古时候我们餐饮行业才被叫做‘勤行’啊!不用心,不用勤,能做好这份工么?你们不信,不信的话,拿着酱料,到我后厨去看看,随便你看随便你录像。后生仔,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啦,手机放在裤兜里,不怕割了肉啊?” 看着憨厚青年垂着眼睛,不敢再直视秋姐,且已经把碟子里的一小包已打包好的调味酱收起,胖青年嘴巴微张,看了看秋姐的眼睛,把手机拿了出来。最后挤出两个字:“买单。” 亲自把两个青年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秋姐才回身进了店里。看了一眼两个青年的桌子,看到二厨已回厨房里做事,秋姐轻轻吁了口气,又主动来到林佳茵和程子华桌前:“怎么样……胡须鸡换了凤凰鸡,二位吃着还习惯么?有什么意见尽管跟秋姐提呀……秋姐回头改良改良……” 第92章 罐装炒菜,荼蘼花珠(1) 程子华还当真毫不客气地开口就问:“秋姐,请问你在南洋学过艺么?怎地这马拉汁里,我吃到了南洋风味?粤人口味清淡,对鸡更是情有独钟……你这道鸡的做法味道是不错,会不会太过重口味了一点?” 林佳茵咋舌道:“老板,你可真是水管里爬黄鳝,够耿直的……” 谁知道秋姐半点不在意,抿嘴一笑之后,说:“谁说我们口味清淡的?除了不吃辣……我们可是兼容并包,什么味道都吃。而且最近这几年我们也越来越能吃辣了……这么说,只要味道好,只要符合食品卫生,只要合法合规……做得好吃就是道理。” 秋姐话音才落,看到那边厨房里的打荷师父打开帘子对着她招手,秋姐就告了声告辞,正要回身进厨房,忽然打了个响指:“你们的荷叶马拉鸡都冷了,冷了不好吃。回头我送你们个热菜。” 林佳茵笑嘻嘻地说:“秋姐你对我真好,那我就不客气啦!我们还有个炒三春,传统手艺老菜式,但是应季……听说你这儿的是出口转内销?” 秋姐说:“什么出口转内销,那是正宗食疗菜。你看看你脸青唇白又虚不受补的,吃点秋姐做的菜正好……行了,两位慢用。秋姐要回去忙啦。” 看着秋姐风风火火的背影,程子华问林佳茵:“秋姐做事,似乎有些随意?” 吃了一颗红枣,枣心处的肝极顺滑细腻,林佳茵仔细品尝着,一脸享受,嘴角尽是笑意:“随意只是表面,实际上她做事可靠谱了。这个地方,几年前的菜式不过是些大路货菜式,做得味道比外面略胜一筹罢了……但一年比一年不同,味道一年比一年好,品种一年比一年多。进步这么大,如果不是真心热爱用心做,做不到那样程度……” 一边说,一边夹了颗红枣给程子华。程子华学着林佳茵的样子,把红枣整个囫囵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满脸惊艳:“很嫩滑……外皮是脆脆的,里面是鹅肝一般的鲜甜。口感细腻,半点不腥,如果鸡肝都能够做成这样,小孩子肯定喜欢吃。” 林佳茵一脸“我就知道你喜欢”的笑模样:“老板,没想到你还挺有童心……秋姐之前闲着的时候,跟我说过,鸡肝去血管挑肉筋,玉杵研磨后少许老陈酒,再三冷三热使它的分子结构发生变化,口感也就变得入口即化,再不放半点油,略烙至三分熟,才可以用针筒压进去核红枣内,才能做到枣子和肝一起熟,不至于吃个夹生肉。嗯,这个做法的灵感,其实来自一道甜点叫心太软,至于心太软的灵感吗……就是很古早的一首流行歌咯。” 听着林佳茵哼了两句那流行歌的歌词,程子华轻轻摆手阻止道:“好了,你还是别唱了……嗯,不过你话是很有道理的,多少美食其实都是因为一时灵感而诞生的。我甚至认识一位数学家研究的是图论,同时也很喜欢吃。他专注把数学中的各种对称烹饪到菜式中……有一次还根据soid……se wave做了个翻糖蛋糕……我们都觉得他发疯了,那个发疯的蛋糕竟然还拿了金奖,哈……” 同样地感觉到活久见,眼珠子转来转去,脑子跟着疯转,转不出那画面来……林佳茵讶然失笑:“正弦波?怎么个做法……我想象不出来诶?” 程子华拿起筷子解释:“soid实际上是无数个点绕着一个轴划着同心圆不断向上伸展……把它的曲线投射到坐标轴上,就是se wave,正弦波。那个数学家做的是立体蛋糕……那个蛋糕里加了大量的糖和酒,至今还被展示在橱窗中,明年才能拿出来分给大家享用。” 他分享趣事,林佳茵听在耳中,笑完之后加了一句:“对对……我知道这种蛋糕。听说厉害的能保存十几年。欧洲王室的结婚蛋糕就这么干的……吃之前要先经过一系列处理,味道还很不错。说起食物保存,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至于说到离水鱼、树上鸡、林下菌之类那一口鲜,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 拿起桌上凉菜碟子上的小菜,骤眼看那是用牙签戳好的一个个小小圣女果,拿到面前,程子华才发现竟是一种肉制品,他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鹅黄的射灯下它闪着鲜艳欲滴的光芒,林佳茵拈着牙签轻轻转动着,随着她牙签转动,那小食拉成一条薄可见光的长条。 林佳茵说:“这是秋姐自己家里家传的一道小吃,用的是咸淡水交界处的一种红身鱼,一离水即挂在渔船上,这样等渔船靠岸,那鱼肉已然被海风吹得半干不湿。用秋姐家传的去腥提味中药汁略加腌渍,再揉入适量澄面打成鱼胶,以肉燕的做法捶打成皮,天然就是这样的殷红……所以,这种鱼又叫‘小红绸’。把小红绸卷成拇指大小,再装饰上绿蒂子……甚至不用放盐,已鲜美无比。也是凭运气才能一饱的口福。” “秋姐告诉我,这东西原本是她爷爷下酒的小菜,被她偷师了来做成小食堂而皇之的卖。家里也曾经生了好大的气,觉得她不应该把家里闹着玩儿的东西拿到市面上去。后来也是用一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说服了家里人……” 学着林佳茵的样子,把小红绸展开,凑近灯光看了一眼那瑰丽红润的颜色,程子华说:“我竟然没有闻到丝毫鱼腥味,这真的是用鱼来做的么?” 林佳茵嘴角始终泛着浅浅笑意:“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摘个梨子来尝一尝……试试不就知道咯?” 还真的听了林佳茵的话,试了试小红绸的味道,程子华很满意地比了个大拇指:“有鲜无腥,越嚼越香。这道菜用来放在主食中也会非常出色……” 林佳茵说:“但是话又说回来……你还真的说对了,原本这道菜,其实是秋姐乡下家里的亲戚用来腌了下饭的。无意中被她的爷爷发现了,又改良成了精致下酒菜。秋姐说,从前天气一冷,小红绸大量出水的季节,她爷爷在家里广宴宾客,席间就少不了这一道精致小食。后来饭桌上出现了洋酒,搭配食用更佳……直到她爷爷仙去了,秋姐从新把小红绸做法带到市面上,那就是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再回到红尘俗世的,转了个白鸽转,又回到原地。” 第93章 罐装炒菜,荼蘼花珠(2) 若有所思地再送了一个小红绸入口,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甜白瓷碟子,程子华尴尬地扶了扶眼镜:“不知不觉吃完了……本来只是想尝尝味,真不经吃。” 眼尾余光扫到了厨房帘子又打开,秋姐那个二厨搭档肥仔明客串了上菜服务生,手里端了一个酱色的陶瓷缸子模样的盛器走向他们,林佳茵抿嘴一笑,冲着程子华摆了摆手说:“老板别惆怅,原本这小红绸就是小食多滋味的,为的是把胃口打开了,还有就是借着这小红绸的滋味打开味蕾,好品尝接下来的这道菜……” 林佳茵和程子华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上,看着肥仔明双手捧着,宝贝疙瘩似的酱色陶瓷缸子。程子华习惯性地又扶了扶眼镜,问道:“这是炒菜?” 林佳茵点了点头,说:“是呀,正宗炒三春就是用这种罐子来装,防止热量过快走散……呵呵,说来也是讽刺。炒三春好久之前已经失传,最后竟是秋姐给试出来了。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原创,在食客中出了名之后,有一位老饕慕名而来品尝,之后吃一大惊……后来秋姐才知道,这道菜就是在古书中记载然后失传的‘勘破三春成一味,百味尽处尽荼蘼’的炒三春。在那老饕多方奔走帮忙之下,秋姐正式更改了这道菜的名字,并且还注册保护了起来……” 程子华说:“那岂不是在别的地方没办法吃到?” 把陶瓷罐放在桌面上,肥仔明透明口罩后面传出来的声音有点儿发闷,“哪儿的话,秋姐都不知道多想把这道菜多多的教会别人……奈何功夫多,静得下心来学的没几个啊。” 一席话勾起了程子华的兴趣,他坐直了身子,探身去看那罐内乾坤,“功夫多?这又是什么说法?” 肥仔明也不多话,微微一躬身,用随着陶瓷罐配的小木锤,沿着罐子齐刷刷地敲打了一圈,程子华看到那罐子齐齐整整地一圈裂开,肥仔明轻轻松松地把那罐子上半部分取下。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原本大肚子小嘴的陶瓷罐子只剩下下半部分,炒菜特有的锅气热香扑面而来。 只看了一眼被肥仔明放在一边弃置不要的罐子上半部分,程子华眼睛一亮:“我还纳闷呢,这般敲打法,虽用的是巧力阴柔力,如果敲的是陶瓷,不免洒落碎片,那就变成流血菜了……原来用的是纤维罐……” 林佳茵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忍不住低声叫道:“老板,你也太厉害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我和姐姐当初可是上了当呢……这种椰壳罐,是用食用级椰子纤维特别定制而成的,专门搭配炒三春的。敲碎了之后不会掉落大块的碎片,而是藕断丝连地连在罐身上,确保了食客可以放心食用。” 略有些自豪地挺直了背脊,肥仔明微微点头:“林小姐说得没错,秋姐一开始首创这道菜的时候,使用老鸭腿、野兔腿、鳄鱼腿三种肉撕成细丝后打碎,重新绞成肉柳。再以小炒皇的手法翻炒出锅……一开始的时候是放在普通的碟子上菜,以炸金篮为底。在那位老先生建议下,改用了陶罐,风味果然有所进步。奈何陶罐不方便夹菜,秋姐就琢磨出这么个法子来,才有了今天的‘瓮’——炒三春。” 看了一眼喃喃重复着“瓮”四个字的程子华,林佳茵微微一笑,说:“老板,趁热吃。这道菜煞费苦心的保留热度,就是为了保持锅气香味不散。嗯……麻烦上两个米饭?炒菜嘛,还是得配饭吃。” 肥仔明爽快答应着,转身走了。程子华夹了一箸炒三春送入口中,仔细品味,眉头轻轻一拧:“不对啊……除了这三个肉的味道之外,这道菜里是不是还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林佳茵打了个完全不响的响指,声调不自觉地提高:“哈,没错。开到荼靡花事了,怎能不用荼蘼珠?荼蘼花广泛生长在南方,品种很多,采集三种可以食用的荼蘼花,提取出花露精华,做成荼蘼珠。荼蘼有个好处,能够承香收味,而且跟肉味特别相宜……我那会儿调皮,特意到后厨看过,在翻炒三春火最旺的时候,投入荼蘼珠,刹那间荼蘼珠破,荼蘼露滴落,香气四溢,转瞬即散,然后炒三春即成。” 快速打开手机搜索荼蘼花,程子华讶然道:“这种花……国外也有。初夏时节田野上到处都是,极为常见。不过要辨别出能食用的品种,倒是需要一些功夫。” 林佳茵说:“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有难度,秋姐家里可是三代中药商,如今药房里卖的中成药,好几个方子都是她们家贡献给国家的呢……其实我姐姐也讨过一些荼蘼珠回家玩儿,用来炒肉确实特别香。” 在备忘录上快速记录着,程子华感到很满意,嘴角上扬:“看来荼蘼露不会太难提取……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植物还能这么玩。” 听他赞赏有加的,林佳茵顿时来了劲,又给程子华夹了一筷子菜,说:“老板,要说花露的用法,那可真的多了去了。你听过十二月花歌么?” 等得知那是本地一首童谣后,程子华摇了摇头,林佳茵唱了一遍,调门颇有些荒腔走板,眼看周围两桌食客不断侧目,已经快速在网上查到了歌词的程子华忙道:“行了,我查到歌词了……别唱了。” 依言噤声,林佳茵很认真地说:“正月梅花煮酒,二月兰花熏鱼,三月桃花用处多,酿酒做饼几相宜……老板,你不要笑,我这不是焚琴煮鹤有失斯文,实在是我们古往今来,都是这般雅俗一体。琴棋书画诗酒花,紧跟着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果然很认真地听着且没有半分玩笑,程子华很赞同林佳茵的话:“我不会取笑你的。原本就应该这样……雅俗一体。就算我在国外长大,从小,家里也是请了家庭教师来教我中文,也学唐诗宋词。嗯,说起花的诗词,我也记得一句,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到这儿,原本还挺感动的林佳茵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对对对,稻花也是花。哈哈哈哈……” 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子华遮掩着扶了扶眼镜,颇有些生硬地把视线转移了开去。面前一黑,恰好服务生来到他们面前,笑着放下一个已被火烧得外皮焦黑,浑身用铁丝箍好加固的巴掌大煲仔:“两位要的白米饭。” 第94章 凑凑米气,煲仔饭香(1) 这个小砂锅看起来也就比程子华的手掌大一点,服务生戴着隔热手套把煲仔饭放在二人桌面上,还要用一个大盘子垫底。热浪扑面而来,可见才刚离火,程子华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打开煲盖,被林佳茵阻止了:“老板别冲动啊……让小哥哥来。” 把盖子打开,米香扑面,服务生问道:“请问两位想要锅巴么?” 程子华看着林佳茵,林佳茵立刻会意:“要。怎么好吃怎么来……记得要三盖三捂,放足了气,不然锅巴不够香脆。” “得嘞。” 首先打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服务生拿起搭配的酱油往只剩下锅巴的煲仔内迅速淋入,煲内顿时发出刺啦响声,眨眼功夫酱油迅速渗入了锅巴内,少许溅到煲仔边缘的化成酱色水蒸气湮没无踪。 重新盖上煲仔盖,煲仔内兀自响动不休,林佳茵用手扇了扇风,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酱油咸鲜香味,“真香……这本地古法酿造的够日子生抽就是不一样,豆香十足……再加上原糖、料酒、甜露、香料熬煮过,呃,我都想打包了……” 服务生为他们各人打了一小碗白米饭,程子华端起饭碗说:“这种长粒大米……看起来很是油润香滑的样子?是南洋进口的么?那边的米确实很香,做西班牙海鲜饭,非得用这个米不可。” 林佳茵说:“米品种是南洋种没错,种植基地却是在本地的,一年两熟。在大米产区还有许多米做的零食,可好玩……或者你先试试煲仔饭。秋姐这儿的煲仔饭还算不上最好的,好的煲仔饭另有去处,不过……炒三春搭配纯白米煲仔饭吃,别有一番滋味。这又是别处没有的了。” 纯白米煲仔饭异常突出米本身的香味,只吃了一口,程子华就眼睛一亮:“很香,大米的水分被锁住了,满口的甜和有嚼头。” 林佳茵微微一笑,说:“要想甜,多加咸。你吃到的米饭香甜,其实是浸泡大米的时候加入一小撮粗青盐的功劳……除了放盐之外,还要放一小块猪油,让猪油慢慢融化吃透进洗好的大米中,煮的时候放一点点葱白插入饭中……” 看着不知不觉被自己吃了半碗的白米煲仔饭,程子华微微点头。看向炒三春,他有些疑问:“秋姐大费周章,是为了让炒三春保持烫口的程度来吃,这个我能够理解……如今放了些时候,该凉了?那就油凝色变,走了味了?” 用公筷给程子华夹了菜,林佳茵说:“所以呀……才需要搭配比一般米饭更热辣烫口的煲仔饭嘛。用砂锅煲煮熟的煲仔饭,刚刚离火,本身就火性十足,足以唤醒炒菜的‘第二春’呢。” 确实如她所言,炒三春搭配煲仔饭在一起,越发的味道相宜。肉质在米饭的衬托下,更有咬口,看着片刻吃空了碗内饭菜的程子华,林佳茵说:“粤式炒菜大火大灶够火候,用来下饭特别锦上添花。从前我们这边专门有种炒菜馆子,叫做炒‘求其’。店门口摆开了一张大桌子,荤素不忌的一排排排兵布阵摆出来,价钱就按照一荤一素、二荤一素、二荤二素……这样来算。现点现炒,白饭任装,我爸说,在改开头几年,这种随意求其炒的小馆子生意可红火了。后来更多的快餐形式出现,才渐渐式微……” 放下饭碗,呷了一口茶,程子华说:“市井流行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容易被取代?” 林佳茵说:“那也不一定……最主要的是当时的市场还不完善,泥沙俱下,不免有人偷奸耍滑的。到最后,整个市场都烂了,人们不信任这种馆子了,就整条船一起沉了咯。要再往前论,这种炒混搭的来路……也是从那些富贵人家里流传开去的。就是晚上了,戏散了,牌打完了,要吃宵夜。” “光是炒粉夜粥不够爽,就要弄点儿有锅气的东西。于是厨房里的灶上人见啥炒啥,混搭一起,既可能是荷兰豆炒腊肠,也可能猪肉青炒酸菜……只要好吃就行,有一些搭配渐渐固定下来,流传开去,上了饭店菜单,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干脆就叫炒锦绣、炒什锦之类,到了市井之间,就是炒求其、炒随便了……” 程子华双手握着杯子,听着林佳茵娓娓道来,手指轻轻叩击着杯身。正好桌上放置的定时器响了,那忙着服务别桌的服务生一箭步滑过来,隔着煲盖,均匀淋入酱油,酱油迅速从煲盖周围缝隙落入煲中,噗嗤噗嗤的水蒸气不断冒出。 看了二人一眼,服务生重新调好定时器,笑道:“30秒之后计时器响了就能够开锅起锅巴了。” 程子华探究好奇的眼神就落在那仍旧烫手的砂锅:“这个煲仔看起来,也忒不讲究?色香味形器……秋姐这儿既然一切用心,为什么唯独是煮饭的器皿这么粗糙?难道说这里面也有什么学问不成?” 跟着程子华的目光看过去,林佳茵说:“有些菜式得用专门的炊具来烹饪才能出那个味,比如说煲仔饭……老板,你有没有想过,煲仔饭为什么叫煲仔饭?” 程子华一愣,还没说话,反倒是那服务生插话了:“煲仔饭要叫煲仔饭,当然是用砂锅来煮的米饭啦……就好像锅盖面为什么叫锅盖面一样,锅盖才是灵魂啊!还有,砂锅不能太大,太大了,就叫大煲饭,不能叫煲仔饭了。” 赞同地点点头,林佳茵对程子华说:“从选煲开始,就是学问……这种迷你砂锅,我们叫‘金沙钵’,用的是真的石湾土,打胚的时候加入了牛油,所以成器后,色如黄沙,带着无数气孔,能够吸水且不透,且遇热膨胀延展性极佳,就是样子不大好看,略带坑洼。因为外面仿的很多,所以真正的金沙钵都会留一些地方故意不上釉彩,好让买家一眼看到里面的土胚。” 第95章 凑凑米气,煲仔饭香(2) 听了林佳茵的介绍,程子华又跃跃欲试地想要伸手去摸那砂锅。这次林佳茵没有阻止他,他试探着摩挲了一遍砂锅,带着些赞赏地说道:“这触感相当微妙啊,就像是在撸出了油的无毛猫……石湾土又有什么讲究?” 林佳茵说:“石湾那片地方是岭南几大水系交汇点,土质细腻,黄中略带白,被称为‘土中金’,特别适合用做陶瓷……但千百年来不停歇的采挖,让那块地方的陶土已几近枯竭。当地的大型陶瓷厂早就腾笼换鸟到别的地方生产,只挂了个牌子罢了。只有一些小规模的作坊还能够零星弄到一点石湾土,秋姐这批炊具,也是跟了她多年的……每天使用过后,都会用猪油、牛油按比例调配的二合油养护……都说一口锅一个勺,能变化出无数花样来,对这些老搭档,相遇是缘分,遇到了就好好爱惜。” 见她一脸认真模样,程子华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你倒是……感情丰富。” 满脸理所当然地,林佳茵很是认真说:“那是必须的呀!” “嘀……嘀……嘀”,计时器响了起来,30秒转眼即到,一直守在桌子旁边的服务生掀开了盖子,香味喷薄而出,程子华不禁叫了声好:“好,这咸中透着鲜的味儿……闻着就知道味道错不了。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粘在锅底的剩饭,竟也能够变成食物。真是当得起‘物尽其用’这句老话了!” 看了一眼左右开弓,片刻间把大块锅巴从砂锅底部起出的服务生,对锅巴焦黄油润的成色大感满意,林佳茵调门不自觉地拔高:“什么叫剩饭!三鲜锅巴可是正经能够上席面的菜……好,其实就是剩饭,我们聪明啊,我们晓得变废为宝。我们叫饭焦,有的地方叫锅巴,现在如果专门吃锅巴的话,可讲究了……” “好比说名菜‘梨花泛雪’,材料之一就是锅巴。讲究一香二脆三入味,做锅巴得用珍珠米,取这种米的绵软弹牙,形状如珍珠成品后好看。用又扁又平的纯铜铁铛做盛器,叫‘雪盈盘’,一层米饭压一次,洒多少层压多少层,到最后已是平平实实,放入烤炉三烤三透气,中间离不得人眼睛,得慢火一小时,才能出来一块白中透金,折断声如玉碎的锅巴,才配得上成为‘梨花’底下的‘雪’……” 眼睛又回到被服务生分到面前的煲仔饭焦上,林佳茵拿起筷子,话锋一转:“那种是当菜吃的……至于煲仔饭的伴生物,又是另一种味道了。来嘛,试试看,也是要趁热吃,冷了的话……就是别种吃法咯。” 那饭焦经过了反复吸收汁水之后,已是入味无比,一咬入口中,酥香、焦香、米香,几种滋味浑然一体,程子华不禁比了个大拇哥:“一煲煲仔饭,吃出三种味道来……第一碗,尝大米本身的本味;第二碗,伴炒菜,大米不但没有变成配角,且和炒菜味道一加一大于二,相得映彰;第三碗,就是这块锅巴,余香满口……” 林佳茵冲着程子华挤挤眼睛:“这不是剩饭了?” 笑而不答她的调笑,程子华反问道:“你倒是说说,这东西放冷了的别种吃法……是怎么吃?” 林佳茵说:“泡锅巴吃呗……这东西健脾醒胃,特别适合消化不良、脾胃虚弱的病人食用,算是一种民间验方。我爸爸说,他年轻时,遇到过有个球友大暑天贪凉快,跑到水井旁边打水喝。那时候没有普及自来水,很多人用井水……井水很凉,他一口气喝了很多之后,回到家肠胃就闹毛病了,虽然说及时送了诊所治好了急性腹泻,脾胃却虚弱下来。一个大小伙子眼看着天天吃不下,消化不动,人都虚弱了……后来那段时间,街坊们默契地把粮票兑了粮食,煮了干饭烤成锅巴送到他家里去,那球友喝了一个月锅巴黄豆酱汤,养好了脾胃,后来他妈就带着他挨家挨户的磕头道谢,人家街坊还不让……” 一顿饭边吃边聊,竟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换过了衣服的秋姐笑吟吟地来到了桌子旁边,“林家细妹,以前你们都是姐妹俩一起来的,怎么这次带了个靓仔来,不见你姐姐?你跟我订桌子的时候说两个人,我以为是你们姐妹俩呢。” 林佳茵不免含糊其辞一番,又再三感谢秋姐把艾叶蟹留给他们,她能言善道,一番溢美之词夸得秋姐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说:“一场来到,我送个甜品给你们试试味?这东西可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新品……准备下个月就正式上菜单了,到目前为止,吃过的人都说好。” 林佳茵忙不迭的连连答应:“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试新口味了!” 看了一眼不置可否的程子华,林佳茵又补了一句:“老板……你觉得呢?” 程子华也有礼貌地答应着,“那真是太好了,是我们的荣幸……谢谢秋姐。” 趁着秋姐笑嘻嘻地回身进厨房的功夫,程子华对林佳茵说:“小林……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谁是老板?” 林佳茵忙正襟危坐,很是正色地说道:“当然是您……但是秋姐虽然没有从事祖业,却是完全继承了她家族里沉稳大气,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平时说话为人豪迈,真正做起事情来,非常靠谱,她推出的新品……必定经过反复多次调研,才会正式写在菜单上。所以她说已经准备正式上菜单的东西,千万不要放过啦。” 眼看林佳茵就差拍胸脯打包票了,程子华扶了扶眼镜:“我也没有说不试,刚才就答应了啊。你看,秋姐来了,看样子,这道新甜品是冷食……下个月天气比现在更热,确实是适合推出冷冻甜品的日子。”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看着秋姐双手平举,颇为费力地把那道新甜品端上桌来。 第96章 气球彩虹,同行童心(1) 五颜六色布满盘,颤颤巍巍抖不住,巧克力和彩色糖霜装点得绚丽夺目的甜品碟子,被秋姐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饶是她已足够小心,显眼处的两个椭圆的彩虹气球还是在碟子中心微微颤动,似乎随时会爆开。直到气球彻底停住,秋姐极轻微地松了口气:“这次做得太圆了,差点立不住……到时候失礼就不好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雨后彩虹,好听吗?” 打从看清楚了那彩虹气球之后,林佳茵的小嘴惊讶得合不拢来,听了秋姐的话,方才合上:“好听,秋姐你这么寸着劲儿端上来,这道甜品……难道里面是空的?” 秋姐很是自豪地挺直了腰,嘴角边始终泛着微笑:“真叻女,一看就知道,中间空,周围圆,没办法,秋姐就是爱美,贪图这雨后彩虹好好看看的,所以……这道甜品上桌的时候啊,可就真的需要名副其实地——一碗水端平。” 把一个长方形碟子一分为二,原来是个巧妙不规则衔接的障眼套碟,只见摆盘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巧妙对称,程子华很满意地露出笑意,拿起手机拍照留存,“秋姐是不是有美术底子?好几道菜的摆盘不输给米其林的厨师……这道甜点更是充满了建筑般的几何对称美……让我想起那个还没能尝到味道的se wave cake……” “靓仔你跟秋姐说洋文,秋姐听不懂。从小拿毛笔练过两日童子功啦……我是随意按照直觉怎么好看怎么摆而已。”秋姐一边说,一边把两份甜品小心挪到二人面前。 拿起一把小银壶,一道赤红如练的清冽汁液倾泻而下,把彩虹球冲开一道口子,淡淡冷雾喷薄而出。林佳茵看得有趣,撸起袖子主动请缨:“秋姐,我自己来……这是巧克力做的外壳,怎么凝固成如此好看的气球?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奇趣蛋广告,一层巧克力外壳一层白巧克力,里面再铺一层巧克力,最里面是玩具……把我们都给馋哭了。不过后来我第一次吃奇趣蛋才知道,人家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就是普通的注心巧克力罢了,广告里面只是特效……你这个倒做得跟那特效似的……” 秋姐眼睛一亮,比了个大拇指:“哈哈,我也是从那个广告上来的灵感啊!别看你秋姐年纪大了,口味还是和做女孩子那会儿一样,最喜欢巧克力了……广告做不到的,就自己想法子做啰。这个巧克力球,是用融化了的七色巧克力淋在吹胀气球上面定型的,巧克力冷却之后,放掉气球的气,就得到完美的巧克力球了。” 巧克力壳又薄又脆,口感爽利,程子华用筷子掰断一块块吃掉,顷刻间吃了一半,露出里面晶莹透明的——“这是……钵仔糕?不对,看着像是钵仔糕,香味要浓郁很多。” 秋姐解释道:“这是茯苓冻。‘要想健脾又祛湿,不离淮山跟茯苓’,把炮制好的茯苓粉、淮山粉、薏米粉按比例调和,冷水澥开,加入芍药糖着色,不断地搅动熬煮至粘稠……诀窍是三筛三冻,最后放入模具里定型。就算是单口吃,也很如同果冻一般,顺着喉咙就滑溜下去了……不过如果是我,自然是要淋上我自己熬的五月芍药糖浆的,就是这小银壶里的宝贝咯。” 兴致勃勃地拎起小银壶,林佳茵爱怜横溢地轻抚壶身:“好光滑,冰冰的……五月芍药红若紫,更胜牡丹惜无香……难怪我看着那紫红色极为自然,也不像是人工染色。从前紫红色难得,要么就从贝壳里萃取,非常昂贵……民间的女孩儿爱美,就会用芍药来做颜色,虽然一洗就掉,但取个意思来玩玩也好,且紫红也正好跟淮山茯苓冻相衬。秋姐审美在线哦。” 被她捧得眉开眼笑,秋姐说:“林细妹你是真识货……为了定下芍药的颜色,秋姐可是费了好大功夫呢。记得不要浪费周围伴碟的巧克力豆啊,那些是我女儿做的,她可是烘焙专业高材生,还没毕业就被连锁面包房订走了,以后要走专业路线……” 手作的巧克力带了淡淡苦味,入口绵软,林佳茵先尝了一颗巧克力本味,再用茯苓冻混着巧克力一起吃下,有问题了:“咦,茯苓冻明明是很淡味的东西,哪怕是有了芍药糖来增味,应该也盖不过巧克力的香浓呀?但是秋姐这道甜品,巧克力入口即化,索性和茯苓冻融为一体了,更加添了淡淡微苦……这是什么道理?” 秋姐笑了笑,说:“因为这是用甜度极低的原糖做的特殊巧克力啊,我女儿修改了配方,减淡了口味,不就正好匹配咯……” 很满意地品尝完毕,程子华意外欣喜地轻轻鼓掌:“我原以为中式甜品不过都是各种糊、各种羹……至多不过是做成糕点。没想到还会中西混搭到如此精彩,这道甜品是今天意外的收获,真的很棒……中餐真的是……无限可能……” 听到他最后一句,林佳茵顿时来了精神:“老板,你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中餐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千变万化啊……五味俱全且不必说,甚至某种程度上,讲究一个阴阳调和食疗食补。遇着了天时气候剧变,身上不爽利,又说不上是确诊生病的话,或煲个祛湿清热汤,或煮个开胃健脾粥,差不离的就能把身上那不明不白的沉重乏力起痘咽喉肿痛不思饮食给治好了。” 看着程子华把甜点吃得半点不剩,林佳茵拎起茶壶给程子华斟茶:“虽然这道甜点甜度降低了……不过甜生火肉生痰,还是得喝杯热茶解解油腻。” 谁知道茶壶里倒出来的茶已经凉了,看了颇为尴尬的林佳茵一眼,程子华笑了笑,转头对秋姐说:“秋姐,麻烦换一壶热茶。” “好嘞。” 很快秋姐换了滚热茶水来,见程子华已买单了。秋姐看了一眼林佳茵,忽然道:“林家细妹,听说你家出了事,我这里有点点心意,请你收下……” 第97章 气球彩虹,同行童心(2) 看着秋姐递过来的牛皮纸包得扎扎实实的一包物件儿,林佳茵嗅了嗅,讶然道:“这是药材?” 垂下眼睛,扫了一眼封皮上贴着的标签,一行行整齐正楷标注了药名、重量。林佳茵水晶般的眼眸内眼波流动,泪光一闪而过,竭力吸着鼻子:“秋姐,谢谢您……你怎么知道我家里……” 看了一眼程子华,林佳茵就没说下去。但秋姐已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地,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虽然我和你爸不熟……不过同行群里早就知道你们的事了一世为人,难免有点儿冬瓜豆腐……何况那些疏风散热帮助中风病人康复的药材,外面着实难买,我占了点儿家里的便宜,能搞到一些地道真货,能帮就帮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佳茵郑重收好那包药材,满脸诚挚地看着秋姐:“秋姐,你还真说对了,里面好些药材是医生建议过我们尽量自己找来给爸爸用的……但是我和姐姐上网查资料找地方的都没能找着……我带回去,姐姐肯定高兴。谢谢你!” 秋姐也很高兴,笑容出了八颗牙齿:“能用得着就好……上年纪中风的人,能醒了不偏不瘫就阿弥陀佛了。但是呢,越早用对了药,预后效果越佳,这点功夫耽误不得,钱也省不得。” 在旁边喝茶消食,听而不语的程子华忽道:“林佳茵,我听闻中药的制作工序繁多,有火烙,有酒煮,有的要先下,有的要等汤药快要离火的时候才加……其实跟烹饪也差不多。你……难道会煮这些中风病人食用的中药?”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林佳茵说:“学就会了呗。” 听她这么一说,秋姐倒是被提醒了似的,脸微微后仰,眼神恍然:“噢,这么说……就在这个小区里,倒是有个人能帮得上你。” 林佳茵一怔,疑疑惑惑地开口:“……是谁?” …… 夜幕下的小区里,网红店们绽放出奇光异彩,里面穿着入时的男女不断进进出出,间中夹杂着脚步匆忙的各色外卖小哥,偏偏洋紫荆树下,又有摇扇纳凉的原住民,就有了些混搭的味道。 秋姐换上了一身运动服,走在二人前面,为了照顾程子华,还刻意放慢了脚步。看着面前时不时跟路过熟人打招呼的秋姐,程子华低声对林佳茵嘀咕:“再往里面走,就是纯纯的住宅区了啊,你听,隔壁楼上电视开得声音好大……在这种居民区里开餐馆做私房菜,会不会不大安全?最起码……消防关过不去?” 秋姐的声音远远传来:“靓仔,你又说得对了……所以老汤家里不做明火生意。” 程子华一怔:“但刚才你又说那是一家药膳汤馆……” 卖了程子华一个关子,秋姐只是笑了笑:“你跟我去到就知道了。” 来到了另一个没有加装户外电梯的楼梯楼,一架使君子严严实实地把一楼住户的小院子遮掩起来,看不清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只能闻到浓烈的中药香味。秋姐摁了摁电铃,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门开着呢。” 秋姐推开虚掩的院门,林佳茵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有好几个双层架,现在都空着。从贴着“冷气开放”“推门请进”的落地推拉门走了进去,就见一个沉默的圆脸浓眉中年女人坐在门后面刨姜,林佳茵看到她面前的塑料盆内已装满了一半,空气中充满了大肉姜辛辣的味道以及别的中药味。她有点享受地嗅了嗅那股气味,说:“这是汤料铺……哇,连象牙丝都有……合法销售的食用象牙丝,清淡好入口,是道无味汤,却能够极好治疗小儿夜惊夜啼。但现在这道汤方几乎要失传了,原料难找,又没有利润……大家都一股脑的给小孩儿喂各种营养品口服液什么的……” 她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顿时把那个刨姜的女人给逗笑了,在屋里转出一个穿着人字拖大裤衩,老板模样的男人来,大着嗓门说:“咦,懂点东西啊,知道象牙丝煲瘦肉的妙处。原来还是个后生女?秋姐,介绍一下呢?” 秋姐侧着身子,让林佳茵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殷殷介绍道:“她啊,她叫佳茵。佳茵,这位汤老板,简直就是安好了的姓名……是这一带煲汤的专家。别看这地方浅窄,附近差不多的餐馆食肆,汤料都是从他这儿进货的。” 又扭脸对汤老板说:“别看佳茵年纪小,是个通百味懂规矩的聪明伶俐女孩儿,她是我的熟客,她家跟我们又是同行……不过命苦,眼看大学马上要毕业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老窦中了风。现在在康复期间,所以我就带她来看看你这边的好东西。” 听着秋姐的话,老板上上下下地把林佳茵扫了两圈,忽然之间一拍大腿:“佳茵……你是林佳茵是?!牛腩茂的小女儿?我认识你老窦啊——我和牛腩茂十几年没见咯,女儿长这么大了,啧啧啧,长得跟你老窦一个模子似的,难怪从你进门起我就觉得你很眼熟……” 很是意外地,林佳茵忙问好:“伯伯好。小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很是随意地左右打量着那老板货架子上堆着的中药材,间或摸一摸看一看,秋姐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哎哟,原来是老熟人……那就更好啦。老汤,你有没有什么中风病人康复期间食疗好用的汤方啊?快点配一些过来……我就是同行,你就是老相识,帮得就帮啦。还有,我寄存在你这儿的那支‘千金角’呢?” 一听秋姐说出“千金角”三个字,汤老板顿时受到了惊吓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秋姐高声叫道:“秋姐,我又没有听错?那个千金角可是你老爹当年从黑石顶的山里收回来的,也就是你妈中风病危时才用过一回……后来老太太因此多熬了三年走了。你就带了出来,放在我处,现在要……大出血啊?” 第98章 旧时相识,因缘重聚(1) 一连串啧啧赞叹中,汤老板取出了那支千金角,交还了秋姐。秋姐轻轻摩挲着那巴掌长的犄角,程子华警惕地看着说:“这是……什么动物?” 秋姐乐呵呵地说:“怎么?担心我们什么都吃,吃起牢底坐穿的玩意儿来了?后生仔觉悟很高嘛……不过你放心,这个千金角,其实就是黄牦牛的角……属于牦牛里的变种,这种牦牛胎里带着毒,生下来就不是干活的料,但腹中有天生牛黄,且一对牛角能解百毒,所以牧民得了一头,都是好生伺候着……专等牛长大成熟,杀牛取黄,割角。羚角麝角不能使用之后,最好的代替品。” 看着才松了口气的程子华,秋姐对他们说:“这东西呢,有活气,喜欢凑着那些清补凉之类的放。我那里烟熏火燎的,哪儿有这么多地方啊。就放在汤老板这儿。这么多年了,药气养得好好的。你拿回去切好片,用好黄酒蒸了,不许碰铁器不许碰水,熟后给你爸爸服用,任凭什么手脚无力说话口齿不清的后遗症,一准儿药到病除。” 林佳茵知道秋姐这是在教自己怎么妥善处理这种冷门食材,感谢着收了,汤老板说:“来都来了,要不要喝碗汤再走?今天有大老板来订货,我就跟市场加订了一对田野小青头,正宗麻身黄脚硬嘴。现在虽然说煲冬瓜早了点……还是忍不住煲了一煲。刚好我们夫妻两喝不完,多两张嘴帮忙正好不浪费……” 秋姐欣然道:“好啊!不过不急,等佳茵选好药材再说。” 汤老板笑道:“还有半个小时才煲好,要急也急不来。佳茵,你看看要什么散热疏风的东西?或者你信得过的话,我配给你也行。还有你自己,伸舌头我看看?” 林佳茵依言伸出了舌头,汤老板看了一看,又看了看她脸色,笑着说:“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定时,还好是个劳力不劳心的,没怎么伤元气。多煲些四神汤喝就行,不要补过头了,要清补不要滋补。有时间吃多点红豆百合啦……” 程子华在旁边仔细听着,又是好奇,又是迷茫。只见林佳茵乐了:“汤伯伯行家啊……最近确实熬夜比较狠,家里有病人嘛。幸亏有我姐姐在,家里还有个说了算的……汤伯伯,麻烦你配好汤料给我们啦……”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程子华看到那浓眉妇人把手里的大肉姜刨得干干净净,忍不住问:“请问一下,这么多姜,是煲什么药膳需要用到的呢?” 妇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后生仔一口本地话倒是纯正,不过怎么连猪脚姜都不认识?” 林佳茵说:“他是我老板,刚从国外回来的,所以不大认得我们的药膳靓汤……老板,国外有这些吗?” 程子华知道她是帮着那妇人问话,低下头去,果然看到妇人充满好奇的目光,就说:“我家里目前使用着的厨子有三位……其中就有中厨。但这位中厨常常说国外很多材料难以买到,所以哪怕是做汤,也是使用亚洲商店里能够订购到的材料。要说到药膳,特别是用这些草根、木块来熬煮汤药,就有种……魔药学的神奇感觉……” 妇人和善地说:“原来是番书仔啊,难怪……在我们这地方,不喝汤不行的。有一些汤味道重,有些汤水味道清,要好好习惯才行了。” 程子华有礼貌地称是,林佳茵跟他解释道:“阿姨要煲的,就是刚才在秋姐的餐厅里给我配的那道猪脚姜。必须要选用猪脚,不能用猪手……猪脚脂肪厚,耐得住煲……具体事项我前头跟你说过,就不啰嗦啦……” 想起了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程子华喉结微动,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眼见阿姨提着放姜盆子站起身,走往内室,他也想要跟过去。才没走两步,就见到汤老板双手提了一个两尺高的大砂煲走了出来,“来来,懒得用大碗装了,直接一煲出。秋姐,你帮忙去拿几个一次性碗筷来。” 就在这半铺子半居家的厅堂内,拉出一张折叠茶几团团围坐,秋姐手脚麻利地分着一次性碗筷。汤老板拿一个大勺子一边搅动着热气腾腾的靓汤,一边把一个不锈钢的大海盆放在桌子中央。 整整一只鸭子被捞了出来,放在大海盆里,皮烂肉酥,那炖烂了的肉,似乎会从骨头上流动着滑下来。汤老板把两双筷子放在盘子边沿上:“直接撕肉下来吃啊,在这儿就别讲究什么斯文礼仪了……要辣椒酱还是酱油?” 秋姐和林佳茵异口同声:“椒圈酱油!” 眼里带着笑意地瞥了林佳茵一眼,汤老板说:“知道我的椒圈酱油跟谁学的么?就是跟你老窦学的……不过功夫不到家,没你家的好吃,可千万别嫌弃啊。” 林佳茵说:“当然不会!” 程子华捧着一次性碗,小口吸溜着还烫嘴的热汤,眼睛落在那鸭子身上,问林佳茵道:“鸭子的皮下脂肪很厚,怎么这汤里却不见得有多少油?” 轻而易举地用筷子就把一整条鸭腿卸了下来,秋姐把鸭腿放在程子华的碗里,毫不在意地说:“小青头,不长油;煸一煸,煲汤好。冬瓜薏米一锅下,虾仔三碗叫不够……这种在稻田里吃泥鳅、蝗虫、草籽长大的田野小青头,长老了也不过二斤重,铁锅不放油,用姜葱黄酒煸一煸。加二斤白霜冬瓜新出薏米,叫浪里白条……简单好喝。如果把鸭子捞起来了,取火腿蘑菇熬出鲜汁来浇上,叫做‘火舞鸭’,是有些水上生意开业宴席上必备的一道菜,取的是鸭子风里来雨里去,在水上来去自如而不会淹死的寓意。” 无独有偶地,把另一条鸭腿卸下,林佳茵把它放在了汤老板的汤碗里,说:“喝了这碗汤,整个人都精神了,清爽又合味道。鸭子我就吃不下了,我喜欢吃冬瓜……今天是蹭了秋姐的光咯。” 第99章 旧时相识,因缘重聚(2) 白鸭配椒圈圈圈香脆,软肉蘸酱油口口咸香。程子华胃口极佳,把一条鸭腿吃光了,又把汤喝得点滴不剩,就连碗底的冬瓜薏米茨实都没放过。放下碗之后对林佳茵说:“我想起有一道名菜冬瓜盅,家里厨师倒是做过,是用专门订购的白皮小冬瓜来做的……金汤盈满,软滑荤香,山珍海味齐集在里面,就连冬瓜肉也吃出了无穷鲜……足足被人念叨了好几年。我回国之前,还有朋友问我借厨师呢……” 秋姐笑道:“是这样的,材料就在那儿,贵有贵做,便宜有便宜吃。你在楼上吃鲍鱼,我在楼下嗦田螺……各过各日子,各有各发达。” 秋姐话说到这儿,汤老板插话道:“最紧要呢,是一家人齐齐整整。佳茵,我也很就没有见你老窦了,没想到十几年后听到他消息就是坏消息,心里真是很不舒服。这儿一些心意,你先拿回去……过些日子等你老窦方便了,我再去医院探望他。” 他身边,一直沉默喝汤的粗眉女人把早就准备在脚边的一个红色塑料袋提起来。林佳茵透过塑料袋看到里面几大包包好了的汤料,忙站起身双手接过,低头一看,上面还贴着标签,一笔笔龙飞凤舞的二简字写得密密麻麻地。 粗眉女人这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老公担心你们后生女不懂得煲汤,已经一份份写好了……按顺序下去就行。煲猪骨又可以,煲瘦肉也可以……除了你爸爸要用那些,我们给你准备好。你们两姐妹后生女的……如果方便就来我这儿拿,不然就随便门口菜市场药店买材料就行。” 她说一句,林佳茵道一句谢。从那布满使君子的小院子里出来,程子华看了一眼林佳茵手里提着的大袋子,接了过来自己拎着,问道:“林佳茵,他们应该都不认识你家里人,或者说……已经很不熟了。为什么还愿意这样慷慨解囊?” 眼睛看着已然结束了广场舞,四处散去的街坊,林佳茵边走边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儿,说:“因为……大家都是好人?” 很是认真地扶了扶眼镜,程子华说:“林佳茵,别开玩笑,正经问你呢。我从前也做过社区服务,不过都是为了积分以及推荐信去的……刚才秋姐和汤老板那样做,我似乎看不出对她们的任何好处?我敢跟你打赌,秋姐送你的那只千金角,价值已超过了今晚这顿饭……两倍……甚至更多了?” 林佳茵明亮的眼眸底下,水光闪烁,很快幻觉般消失……她嘴角边始终泛着一丝微笑:“老板,你可问倒我了……真的啊,我也知道千金角肯定很贵。但如果换了我是秋姐,秋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你不要不信,总不能看着同行落难,自己有能力拉一把却袖手旁观?” 边说边走,路边灌木丛忽然扑簌簌地响动起来,一只瘦骨伶仃的三花猫从灌木底下钻出来,飞快地穿过小区的小路,从另一户人家的铁门底下钻了进去。林佳茵指着那猫说:“招财猫,老板,你应该见过?” 程子华点了点头,林佳茵说:“粤人对玄学这方面,算是讲究的……很多路边小店除了门口土地,还在收银台前面放招财猫。招财猫一只胳膊抬起来晃动招手,另一只胳膊抱着金元宝或者大铜钱,对……但是老板你又知道么,其实从前来说,有一种特别的招财猫,抱着元宝的那只胳膊也是活动的。有些落难人走投无路饥寒交迫了,来到有这种招财猫的店里,点个最便宜的阳春面啊白粥啊斋肠啊果腹吃饱,买单的时候……拍一下招财猫那元宝手,店主就明白了,也不收钱,客气送走,算是结个善缘,积个阴德。” 跟着林佳茵,也一起脸上泛起了笑容,程子华摇头道:“那也太玄乎了?拍一下招财猫的另一只胳膊就能白吃?那要是多来几个吃白食的,不就把店给吃垮了?小本生意不是更应该做好成本控制,精打细算么?” 脸上就跟拿章子戳了“我就知道你不信”这行字似的,林佳茵仰脸对程子华说:“你说的是做生意的道理……但招财猫那儿,我爸爸说,是做人的道理。人一生物一世的,谁没个三灾八难?要不是饿急了,谁拉的下脸皮跑到别人店里吃白食还得讲规矩拍招财猫?招财猫右手招财左手数钱,拍的那一下,意思就跟观音借库似的,借着招财猫的财呢……哪怕日后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店里,也得在别的地方还的!哎哟……” “叮——”一阵清脆响声,银光闪闪,原来是林佳茵踢到一枚硬币。她弯腰捡了起来,是一枚簇新一块钱,程子华乐了:“有句中文俗语叫什么?地上执到宝,问天问地要不到——林佳茵,你要交好运了!” 林佳茵却拿着硬币顺脚拐进了旁边小卖部,买了包纸巾出来。她说:“捡来的钱要尽快花掉,不然反而会坏财运。嗯,玄学的东西……其实一样的道理呀,在招财猫里借到的财,也是必须得还,这不是一笔能见到的钱,是一笔……玄学的钱,一笔良心债。不过到了现在,懂这项规矩的人,几乎是没有了……就算老规矩没了,也就是形式上的变化嘛,善良的人还是很多的!” 她语气坚定,程子华默默地听着,走了十来步,忽然问:“那,你家有摆放这种样子的招财猫么?” 林佳茵小嘴嘴角扬了一扬,却卖了个关子:“你猜?” …… 话分两头休絮烦。 对照着林小麦整理出来的名单,打印成表贴在记事本上。麦希明给林小麦定下了第一个要拜访的传人。 又交了一笔费用,把林佳茵带回来的千金角如法炮制了一番,让林佳茵带到医院里去,安顿好种种……林小麦总算是坐了一回麦希明的好车,来到了洋城东头。 第100章 风摇草色,日照松光(1) 烟囱林立尘土满街,口罩笼鼻半日灰。麦希明打开了雨刮,把挡风玻璃上的薄尘洗掉,全神贯注地在各种泥头车施工车中间危险穿插,林小麦帮他看着导航,指着前面说:“再过一个红绿灯,往右拐……这一带是工业区,现在正在重新规划升级改造,工地很多,老板你忍耐点……” 虽说开车不宜分心,但麦希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松针面吴师傅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开店?光是要做到卫生达标就不容易?” 林小麦说:“……因为客流量大啊。这边都是工厂……而且是重型机械厂,鼎盛时候一个厂子里几千工人。哪怕现在腾笼换鸟产业转移,工地上也还有很多人啊……我从前跟着我爸爸来过两次,有次恰好赶上了饭点,那节奏比我们店里快不知道多少倍,基本上来到就吃,吃完就走,连招呼都没空打一个的。我和爸爸算了算他们的翻台率,最起码是红荔街差不多面积的店面的三倍……这么好做的生意,你不做?” 颇有先见之明地平滑减速,让过了前面一辆毫无征兆突然边线的小面包,麦希明脾气倒是不错,既没有骂街也没有比中指什么的,但两人也是很默契地一起停下来不再聊天专心开车。 按照导航来到了地方,离开了主干道,车流量明显少了许多,马路两边的洋紫荆树也恢复了绿色,不是那么灰头土脸的。等麦希明按照林小麦指点再拐过一道弯来到这条小路口,林小麦指了指路边一棵大榕树后“停车请进”的路牌,说:“老板,把车子停在那儿,我们走路过去。” 麦希明从善如流,停好了车,一溜儿路边平房过去,经过一个蛮大的二手车店之后,食肆渐多,全都是主打经济实惠的大排档小餐馆。透过那些小平房看向远处,麦希明嘴角边忽地泛起一丝笑意:“怎么在拆了一半的厂区园子里也有人种菜?嗯……看起来长势还蛮不错?”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林小麦也忍俊不禁了,“嗯,中华民族的种族天赋呗,只要见到一块光秃秃的土地就忍不住要种点儿啥……我家阳台上也种了蒜苗香葱紫苏呢。这些人是行家啊,你看那豌豆花开得真多,过段日子就有豌豆吃了。菜心就有点儿老了,花开得老高,可能是留着来做种?” 麦希明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点了头:“说起来也是,哪怕在国外,华人的后院里也会有一畦菜……这些菜该不会放到饭馆里卖?看着产量不大够的模样……成本倒是能够压低了。” 林小麦摇头道:“当然不是啦,自己种菜产量跟不上啊,城市里做餐饮,还是要进货的。区别就是货源咯……” 边走边聊,没几步路就来到了吴记面馆门前,看到门口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孩子相对坐着剥蒜,林小麦小嘴边笑意越浓,加快脚步上前去打招呼:“吴婶!小弟,今天放假嘛?” 被叫做吴婶的女人应声抬头,看到林小麦,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立刻笑起来:“大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来来,坐,喝茶。” 二人进店里坐下来,吴婶放下手里的活儿,张罗着给她们倒了茶,手里捧着茶,林小麦仰着头问吴婶道:“婶婶,麻烦来两碗松针面?” 吴婶脸色忽然一变,笑容抖了抖:“松针面?今天没有备货了啊……要不要试试别的?红烧牛肉面或者大排面啦,最多人吃的了。大排今天早上五点起床焖到现在的,软烂入味,送多一碟油笋给你。” 林小麦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说话声音也低沉下来:“哎呀……那真的太可惜了。我今天特意带我老板来吃的呀……婶婶,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打算再做正宗松针面了?” 被林小麦一语道破,吴婶叹了口气,倒也没有避讳:“做一碗松针面的功夫,够做五碗红烧牛肉面了……功夫多,不顶饿,吃力不讨好。挣个一天三顿饭而已,何必搞那么复杂?你吴叔叔现在把架罉都收起来了。大妹,你想吃松针面,回去你老城区红荔街附近找,兴许还有两三家会做的,没必要大老远跑到我们东郊来啊……” 听完了吴婶的话,林小麦摇了摇头,很坚定地看着她说:“那还不是因为吴家才是松针面的始创嘛,我们不将就,要吃就吃最正宗的……当年吴家十郎家道中落,南海才子沦落街头,昔日好友只有一名叫松君的仗义出手相救。后来吴十郎进了勤行卖面还债,松君却不知下落,十年之后吴十郎面馆开张之日,却得知松君贫病而死消息……为了纪念松君,十郎特别做出松针面,享誉洋城之际,又成为令人唏嘘的传说……” 一声长叹,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吴婶身后响起,“我们家的老黄历,就连我家化骨龙都不一定能说得清楚明白,林大妹你倒是记性好,只是在几年前听过一次,就记到现在。” 透过侧身让开的吴婶,林小麦看着从门外刚刚走进来的吴叔,站起来问好:“吴叔,好久不见。生意兴隆噢?” 吴叔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你们想要吃松针面?” 林小麦和麦希明一头,吴叔抬脚往屋后走,说:“看在是你,我就破例做一次……阿梅,你和华仔先看着铺头。” 吴婶答应了,带着那少年继续干活。吴叔示意林小麦和麦希明跟着自己来到厨房。前店后厨,后厨后面一道门,打开门可以看到门后菜地。透过打开的后门,麦希明看到屋檐下菜地旁遮阴处摆着的茶盘和山泉水桶,不由得脱口而出一句:“再忙不忘叹茶……吴叔好会生活。” 指了指那张摆着简易茶盘的半圆折叠桌,吴叔说:“地方浅窄……唯有委屈你们坐加座了。稍等一会儿,我去把松针面的架罉找出来。” 第101章 风摇草色,日照松光(2) 吴叔说完,一头扎进了杂物间里,好一会儿不见人影。二人回到店内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麦希明和林小麦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茶,彼此默契地噤了声,看向逐渐熙攘的店面。也不到十分钟功夫,店里坐满了人,麦希明低头看了看手表,说:“12点下班,用餐时间很集中啊……好些人穿着一样的制服,他们是附近工厂里上班的工人。” 林小麦点点头:“是的,但是职位高低的又不一样……门口那一桌三个人的,虽然穿着一样的制服,但明显白净一些,用的手机也是某水果牌子,耳朵上还挂着无线耳机,应该就是坐办公室的。” 说到这里,林小麦忍不住低笑一声:“真的是……禾秆盖不了珍珠,就算吴叔不做松针面了,熬汤、炒码、调味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价格也实惠,就连工厂管理层都来吃一份。” 眼角余光从那三个管理层面前的面碗上扫过,麦希明笑了:“果然是做工厂生意,够实在。一碗红烧牛肉面铺了这么多的牛肉,还是白汤,看着卖相就不错。咦?” 看到麦希明目光落在了另一桌四个人面前的碗里,然后那眼神变得诧异不解起来,林小麦顺着他看了一眼,了然地抿嘴笑起来。拿起茶壶给麦希明倒满了杯子,林小麦说:“是不是觉得不对劲……同样一碗红烧牛肉面,怎么那三个坐办公室的面条就是宽汤少面多码,而那四个却多面薄码汤面还满是油?”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掩饰了一下尴尬,麦希明点了点头,眼中的不解和好奇的味道却越发浓了:“对啊……” 林小麦说:“那几个人敞着怀,衣袖袖口磨破,还带着油污……就算工装洗得发白了,油迹还在。还有他们的鞋子,都成了磨砂鞋面了……手上脸上的皮肤也粗糙,手机也是国产杂牌的……这几个人,肯定是在工厂场地上做露天作业的。所以必须要重油重味够分量的,才够顶饿啊。” 人越来越多,吴婶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华仔跑来跑去地,收款机不断传来收到钱的报账声,有些进来没找到位置的食客跟人搭台,到后来搭台的都满了,来到门口的食客看看座无虚席的店面,不免扬声问一句:“老板娘啊,今天怎么那么多人?” 弯下腰来把一碗刚煮好的红烧牛肉面从出品窗里轻轻推出去,吴婶扯着嗓子回答:“老吴今天有事……忙不过来啊。自己找位置坐下啦……” 那人又看了看正在埋头唏哩呼噜吃面的食客们,勉强找了个位置挤下,仰脸对橱窗里喊:“一碗大份的红烧牛肉面。” 吴婶答应着,那人又忙不迭的加一句:“大姐,我要少一点面条,多一点汤,今天胃口不好,怕吃不完浪费啊。” 吴婶笑着说:“知道了,给你加一碟开胃海带!” 虽则说无人留意到角落里的二人,但看着食客盈门,不过短短十来分钟功夫,就翻了一轮台。麦希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扭头对林小麦说:“我们倒是影响人家的生意了……不过,不看过也不知道,吴婶的眼力真了得。差不多的食客进门,她下面的分量,码子的多少,都有相应调整变化……难得做到大家毫无意见,皆大欢喜?” 林小麦说:“这有何难,都是一个厂里上班的,门口的食肆又只有那么几家。如果经常出来吃饭的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知道名字也认得那张脸啦。各自做什么,喜欢吃什么,口味怎么样,因人而异,大哥别眼红二哥。” 若有所思地又喝了一口茶,看着那四个敞着怀穿着毛边鞋子的工人结账离开,空位迅速被两个穿着工装的中年夫妻模样的人占上,麦希明说:“客人反应是一回事……还有另一件事,她是怎么做到,看到客人就知道客人口味需求的?” 从自己随身包包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来噙在口中,林小麦小嘴边始终泛着笑意,“那就是练出来的功夫啊……从前的人开档,无论粥粉面饭,老板都离不得店面的。你知道为什么?就是为了观察食客……看看不同的人群,有什么需求。如果放在解放前,只要见到穿长袍马褂西装革履,旗袍洋伞先生小姐,那就跟那三个办公室的一样,宽汤少粉多码。如果是短褂犊鼻裤草鞋,那就是跟那四位工人老大哥那样,浓油赤酱多面薄码……” 很是佩服地,连眼睛都明亮起来,麦希明说:“唔,很有道理。这就是没有计算机系统来进行用户大数据统计分析之前,最简单最原始的用户画像啊……” 看到华仔手脚麻利地收完了那对工人夫妻面前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擦好桌子之后,不过五分钟功夫,就从出品窗里端着两碗一模一样的大排清汤面走向那对夫妻,托盘上,还有两个小碟子,一碟半个切开几乎一模一样的咸鸭蛋。 林小麦看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老板,你看,老夫老妻生活得时间长了,爱好口味几乎一模一样,营养摄入也一致,所以就会长得越来越像,变成传说中的夫妻相了……” 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麦希明也忍不住莞尔。正好吴婶也出来收东西,经过角落的时候,见他们面前的茶壶没水了,回身拿了一个装满水的保暖壶,且还有一碟子红油笋过来,说:“大妹,靓仔,我帮你们加水……还有吃个开胃菜先啦。我老公应该很快回的了,哎呀,找个东西都找不到,那双眼睛都不知道干什么使的……” 连忙站起身微微一躬,麦希明说:“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打扰你们做生意了……” 话音未落,戴着劳动手套的吴叔,拎了一套黄澄澄的架罉,微微喘着气从杂物间里出来:“总算找着这套架罉了,时间长了没用,还真有点忘记放在哪儿了……” 第102章 饭市旺点,相互帮拖(1) 金光内敛色泽润,沉厚如磬质感十足,吴叔手里这套似是蒸笼似是花盏的架罉显然经过了不少岁月痕迹。吴叔把它平放在桌子上,轻轻摩挲着架罉:“我刚出师那会儿,我爹带着我去龙源路老街找铜钱李给我打的。我拿去洗干净……你们怕苦么?” 麦希明说:“不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吴叔尽管开口。” 吴叔一怔,笑了起来:“哈哈……后生仔你说什么呢,吴叔是问,你们能不能吃苦味。” 用下巴指了指后门外绿油油的菜地,吴叔说:“做松针面,要用青菜染上翡翠色。最好是用菠菜,但是现在手头上没有好菠菜,市场上买的大菠菜嘛……总少点儿意思,个头大没菜味。我寻思着用油麦菜也行,就是稍为带了一点儿苦涩……说真的,到了夏天,略带苦涩的油麦菜还是治疗苦夏的一味食疗良方咧。” 林小麦狡黠微笑,看着麦希明轻轻做了个羞羞脸……才明白过来吴叔的意思,麦希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啊,我什么都吃。那就麻烦吴叔了!” 吴叔拿了把小刀到菜地里割青菜去了。看了一眼仍然坐满了食客的店面,催菜的声音此起彼伏,出菜窗口后,一张丈二长四尺宽的案板,早叫油盐酱醋腌得没了本色,但却被擦拭得油光水滑,隐隐有了几分玉色闪动。百十只巴掌口、茶杯底的面碗层层叠叠摞了起来,倒是有几分杂技团叠罗汉的场面。 眼看吴婶忙得左右支拙,林小麦撸起袖子往厨房里去:“我去帮忙。” 来到了忙着煮面的吴婶右侧,林小麦一手端过了盐罐,一手拈起了盐罐内已经裹了一层盐壳儿的塑料勺,狠狠挖一勺盐巴后,胳膊一挥、手指一抖,每个碗里已然有了星星点点的盐花,恰到好处半掩住了碗底。 三两挥舞之间,刚落到碗底的盐花还在轻轻弹跳之时,盐罐已经搁在了一边。抄起了酱油壶,林小麦用起凤点头的手势来,落入碗内的几滴酱油还没来得及与盐花完全相溶,一罐熬得翻花滚浪的猪油已经送到了手边,接过了吴婶递过来的猪油,林小麦微微一笑:“自家熬的白板猪油……香啊,巨香!” 吴婶看向小麦的眼神,充满赞许,连连点头,油光满面的脸上泛起笑意:“我也是老懵懂了……牛腩茂家的牛腩粉在红荔街的日子比我们吴家还长,从前我们没来之前,你阿爷就在开档了,你长久跟在你爸爸身边,虎父无犬女……” 原本很是忙乱不堪的厨房,因为有了林小麦的加入,就像缺了声部的乐队重新找到了调门,节奏稳固流畅下来。麦希明坐不住了,起身走进厨房里,说:“我也来帮吴婶打荷……” 站在案板前,一手捧着装了半碗小葱香菜的不锈钢罐子,舀起满满一勺,三抖两停,替五碗煮好了的面上青。林小麦扭了扭腰,用身子把凑上来的麦希明挤开:“老板,谢谢你啦……你到外面坐着等去。这儿地方浅窄,腾挪不开。” 说着话,随手把面条端起来,送到出品窗外去。眼看着面条转眼被端走,麦希明颇有些不服气地说:“你这是瞧不起谁?我可不是那种绣花枕头,在唐人街,也是在门店里帮过忙,传菜跑堂接外卖电话什么都做过好么……我爸也是让我到第一线里体验生活的……” 林小麦毫不退让,语气温和态度坚决:“老板,你那是在国外的唐人街餐馆里的经验……你看看前头的情况,国外跟这儿一样不?” 麦希明一怔,眼珠子转了转,摇了摇头:“客人都不一样,确然是不同的。” “所以……老板你在这边是外行,就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林小麦三言两语,又把麦希明推了出去。麦希明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地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掩饰般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边喝茶边看着厨房里,擀好了面放入面箩中,林小麦扯过一条洁净毛巾盖着给面条保湿,顺手就帮吴婶打开了手边的水龙头,恰好吴婶的大颠勺就伸了过来接水…… 抬头看了一眼那已快见底的青罐,吴婶很自然地对小麦说:“小麦,备点儿葱粒香菜。” 嘴里脆生生地答应着,林小麦迅速取来一把小葱,三下五除二拔干净红皮,刷的一刀去了葱根,麦希明只见她落刀均匀,雨点般疾驰顿挫,不到三十秒,已切出一碗颗粒匀净青翠欲滴的葱粒来……葱香犹在空气中,如法炮制切好了香菜,动作虽快落刀细致,小麦切得仔细,正在分面团的吴婶在旁边斜眼一看,笑着夸道:“咦……小麦刀工可以啊。比婶婶厉害多了,一看就知道你手快眼明心定,不错不错!” 把葱粒香菜拌匀入罐,抓紧时间忙活着,二十来分钟的功夫,又翻了一轮台。吴叔顶着一头暑热,手里提着几大棵生嫩油墨菜进来,看到厨房里自己老婆和林小麦两个人打着配合,很是惊喜:“大妹,那怎么好意思……” 夹起一个煎蛋放入一碗热腾腾大排面中,传出送菜窗口让华仔拿走上菜,林小麦回头欢快地道:“吴叔,我来帮你忙,你专心做松针面,我不亏呀!” 吴叔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因保管得宜并没有多少灰尘的铜架罉,整个人似乎也唤起了几分精气神,哐当哐当转着那蒸笼,让水冲到每个角落,一边说:“大妹,你还记得松针面的味道么?” 眼眸底下闪过一丝怀念,林小麦陷入回忆中,很是感慨地轻叹:“怎么会不记得?松针粗细,长短不一,色如翡翠,汤似琉璃。既可以做阳春吃法,又能够搭上新鲜的白灼虾、白灼鱼片,清雅脱俗,既有滋味,又有意境。以前我吃的时候还小,不大懂欣赏,后来读了大学看了书,才知道这道面点的由来……” 第103章 饭市旺点,相互帮拖(2) 看了一眼渐渐陷入沉思的吴叔,林小麦娓娓道来:“吴十郎是前清秀才,如果不是废了科举,能够有资格参加考试做官的。后来家里被奸人陷害然后中落,他一身文人雅骨还在,后来能够翻身开面馆,跟他走街串巷做小贩的时候为人公道、童叟无欺,在客人里有好口碑有很大关系。最大的遗憾,就是和好友松君失散,生死永隔……吴十郎流传至今的几道面点,基本上都有文人菜、穷人做的特点,意境高且用料便宜。” 吴叔笑了笑,“不愧是大学生啊……比我这个没读过书的大老粗懂得多多了。我从前跟着我死鬼老窦学煮面,就是小和尚学念经,有样学样,懂其一不懂其二。倒是没想到那么多……不过也好,难得我做一次松针面,做给懂行的人吃,人也开心点……” 说话间,吴叔已洗干净了那套架罉,放在一旁晾水汽。 店里最忙碌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眼见七八张桌面上只剩不到一半坐了人,且都已经吃上了。吴婶伸了伸腰,看了一眼日光明晃晃的门外,眉梢眼角明显放松下来,转过头去对着林小麦就夸:“真是多亏有你在,帮了婶婶大忙……,老吴你过来,地方让给你。” “不急。”眼见吴叔却走到水槽旁,做出一副先处置油墨菜的架势,“其实松针面做着一点儿不难,就是有几个小技巧注意罢了。落魄文人的东西嘛……” 油墨菜切掉了菜根,留着翠绿的叶子部分,洗干净切碎。兑入纯净水,放入榨汁机打成浆。趁着搅打菜汁的时候,吴叔筛了一箩面粉。麦希明不顾拥挤,来到了厨房里,瞥一眼他手里拿着的手机,吴叔笑道:“拍拍。只是手艺生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原来的味道……我尽量做出来之前的水平。” 摄像头前抖擞精神,吴叔把榨汁机里的油墨菜汁倒出来。麦希明问道:“是要用菜汁给面染色么?这门手艺现在已经很常见,菠菜面、墨鱼面,原理基本上都是一致……如果放在一百多年前,或许是个稀罕。” 吴叔摇头道:“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外面工厂流水线加工的菠菜面,是在面厂里加工面条的时候,直接加入菠菜提取物……有一些无良商家,甚至直接加食用色素。能够吃到嘴巴里的蔬菜营养微乎其微。而我们吴家松针面,手段虽然落后点,但肉眼可见两棵青菜加入面中,你们觉得,营养价值方面……会如何?” 林小麦脱口而出:“自然是松针面真材实料营养好……对了,我依稀记得,从前吴叔做面的时候,是用石臼捣烂蔬菜的啊?用机器的话,高速旋转的刀片会造成高温,会不会影响了蔬菜汁的口感?” 吴叔呵呵一笑,说:“普通的榨汁机是有这个毛病,不过我特意不惜工本买了个高科技进口冷榨机进来,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不信你看看?不过,大妹你说对了,光是用机器打,其实还糙了些。呐,你说的石臼,是不是这个?” 看着吴叔从柜子里拿出来,包得好好的石臼,林小麦就跟见到老朋友似的,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这个!” 把石臼清洗干净擦干净水分,吴叔对林小麦说:“来帮我打荷?” 林小麦回答得干脆利落:“哎!” 浓绿的油麦菜汁倒入石臼中,吴叔谆谆教导:“大力捣暗力磨,顺三圈逆三圈,乱打无序不上劲。千万别顺着同一个方向下死力气磨它,要把所有叶脉菜络磨断成蓉,如奶浆般顺滑,就可以了。” 按照吴叔说的法子,林小麦耍开了那花岗石杵,片刻功夫把油墨菜汁打得不留半点涩滞,等油墨菜汁到了过筛不留的程度,吴叔取出一口玄木手柄小铜锅来,小火慢煮那油墨菜汁。 麦希明把吴叔单手晃锅的动作收入镜头底下,林小麦低声说:“加热之后的菜汁绿得会更加稳定,同时还能去掉一些苦涩味……但是同时又不能太过高温,不然就成了菜汤了……吴叔那手雀打圈的功夫,全都是用暗力,没有个灶上掌勺十几二十年的功力拿捏不准的……从前讲究的牛肉面,是一字排开四五个单炉头,用带柄小锅单独做……雀打圈的功夫,就这么练出来的。现在吴叔虽不那么做牛肉面了,功夫没荒废啊……” 果然,菜汁刚冒烟的功夫,吴叔就关了火,提起小铜锅凌空转了有七八圈,斗然抬高胳膊,耍开了青龙过肩的功夫。冒着热气的油墨菜汁就像一条青龙般,从锅中倾泻而出,落在准备好的大海碗里,不等油墨菜汁在碗底定住,吴叔注入一勺橄榄油,随着油墨菜汁在碗内旋转的惯性,橄榄油迅速和菜汁融为一体,不见分毫痕迹。 麦希明忍不住喝彩:“好!蔬菜汁搭配橄榄油,非常科学又营养——吴叔,当年吴十郎的时候,就已经有用橄榄油了么?” 吴叔笑了笑,说:“怎么会没有?去十三行洋人聚集的地方买就是了。” 看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补充道:“老板,我们这儿是千年商都,建城几千年来都没有关闭过的通商口岸……根据史书记载,我们从清朝开始就吃西餐啦……不过从前没多少人喜欢吃橄榄油是真的,也就是近年打起了健康牌,才兴起来。吴十郎能想到用橄榄油……我估计……” 吐了吐舌头,林小麦忽然不好意思说下去,吴叔呵呵一笑接过了她的话头:“没别的意思,就是穷酸秀才图便宜。谁不知道猪油捞面香,在那个年代,猪油是大荤啊……不过我家祖爷爷没想到,用橄榄油做出来的松针面反而口感清爽,也算是歪打正着,于是就成了惯例。做出了名气之后,人们反而还夸我祖爷爷有文化讲心思呢!” 大家都笑了,麦希明道:“那可真的是个美好的误会了……吴叔,现在汁水调好了,是不是该和面啦?揉到的面条调到的五味……这松针面的面团,有什么讲究?” 他好奇的目光,早就落在了被吴婶架在炉头上的那套铜器家伙什上。 第104章 铜器为皿,染面如翡(1) 筛过了的面粉闪着雪白的光,帮忙打荷的林小麦把调好了温度的油墨菜汁调入面粉中,吴叔耍开了懒蛇转圈的手法,面粉一点一点成团的同时,染上了翡翠般的颜色。 一边搅拌面团,吴叔一边跟二人摆开了龙门阵:“在我小时候,家里挂着一幅卷轴,听说是祖爷爷后来请人画的松君像,家里传下来的说法,松君喜欢穿翠色,冬天穿着墨绿马褂,夏天一身翠竹布,我还记得那张画像上的松君也是穿着翠绿色的长衫。” “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我们都要准备两份祭品,纸钱纸衣就不说了,金猪肉都要两份……一份给祖先,一份给松君爷。家里老人叫教落,做人要知恩懂报,还有就是做事别拖延,想做什么立刻开始,祖爷爷就是总想着条件好了再去找松君,导致终身遗憾……” 说话间,面团上好了色,吴叔让林小麦停了下来,手法忽地一变,如疾风雷雨一般。搅打拍甩的功夫,等那面团里颜色看着延伸变淡,又叫道:“加菜汁!” 林小麦忙又倾斜在斟壶加入菜汁,吴叔动作恢复舒缓。麦希明举着手机,把吴叔懒蛇转圈的手法拍入镜头中,问:“吴叔,您这是用的少量多次的着色手法么?” 吴叔垂目笑道:“是啊,蔬菜汁上色慢,不能求快……你看,这油墨菜汁刚倒进去,看着是染得差不多了,可是用猛劲儿一揉,把色素揉开了,就淡了。须得有耐性慢慢的搅和,才能让颜色吃进面粉里……不然等会儿一蒸那面团,还得再浅三分,看起来就跟白面没两样了……松针面嘛,得是苍翠的。” 二人纷纷点头赞同,表示受教。停了两三次之后,油墨菜汁用完,林小麦看到面团已然色泽墨绿,不由得夸了一句:“真漂亮,没想到平平无奇的油墨菜汁还有这般用途。我又学会了……以前我们也试过折腾有颜色的河粉在店里售卖,都失败了。” 吴叔手里不断地搅拌面团,边笑道:“年轻人真敢想,试试也无妨。但是粉是用大米浆做的,和面的材质不一样,如果想要呈现出理想色泽,菜汁应该不是理想的材料。” 林小麦听了,眼珠子转着,脑子里琢磨开了。不等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吴叔跟她说:“看到那个铜花盏没有?来给它抹油,橄榄油和加色拉油的比例是1比1……” 林小麦依言照办,涂好了底油,眼看着铜色被油浸过,越发光泽油润,散发出南洋金珠般的光芒来……麦希明问:“这套家伙什看起来时日很长了啊,刚才吴叔说,这是定做的?” 林小麦说:“龙源路嘛。那个地方离红荔街很近的,散步溜达过去就到。那儿从从前开始,就聚集了诸般能工巧匠,成行成市……光是制铜一行,有字号的就得有四五家。铜钱李,铜雀林,铜盆森,铜锁明……剩下的我也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铜雀林,他们家专门给城里显贵的伯母大小姐们打造玩意儿,其中有一副铜马吊,颗颗圆润光滑,轻巧细致……” 看到林小麦满眼光彩地,麦希明说:“那不就是打造一些工艺品么?没什么大用处?” 摇了摇头,林小麦说:“那套铜麻将,其实是中空的……那家人是地下交通员,利用那副铜麻将传递了不少情报出去。后来等对方查到,追捕过去的时候,那家同志安然撤退了……后来,到了前几年筹建博物馆的时候,文物处的人收到热心人士匿名捐赠过来的铜麻将,经过了查实,才还原出那段历史,铜麻将被地方博物馆收藏展出下来……遗憾的是,铜雀林经过两代单传之后,没能留下传人,已经永远消失在龙源路上了。” 说话的功夫,纯铜蒸笼预热完毕,挑了一小块面团在铜花盏底部滑了一滑,吴叔拧起了眉头:“再加一点油……花盏太长时间没有用,黏底了。从前还做松针面的时候,这套家伙什每天用完之后就得用油润一遍的。现在好些年不用了,就涩了。” 递给吴叔一把簇新的黑刷子,吴婶迎着老伴儿惊讶的目光,半嗔着说:“你的猪鬃刷……还好还有两把新的我收起来了,当时没扔掉。” 接过猪鬃刷,吴叔望闻切的检查了一遍,抬起头看着吴婶满眼喜悦:“还是老婆有我心!” 吴婶啐了他一口,扭过脸去。吴叔用猪鬃刷子沾了二合油,再次在铜花盏上轻拢慢挑的涂抹,嘴角边泛起笑意:“要说涂油上漆,还得用这种猪鬃刷……别的人造毛什么的,都比不上它。后生仔,看过杀猪没?” 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步,麦希明客气地摇了摇头:“没有……国外的屠宰场是去过的,统统流水线处理,嗯,简单地说,活猪进去,出来就是一块块分解好的肉了。” 吴叔兴高采烈地说:“有机会你得去体验一下,新鲜杀出来的猪杂和血肠才叫鲜美。猪浑身都是宝啊,你看看这猪鬃毛,黝黑发亮,没有半点杂质。选的是养足了日子的本地大公猪的鬃毛才有这么好的品质……对了,从前我们本地的猪,都是黑毛猪,那种荷兰大白猪,是后来才引进的。黑毛猪产肉少,香喷喷,尤其好吃。” 看了一眼颇有些不知道如何应答的麦希明,林小麦递了个理解的眼神过去,笑着说:“老板……努力适应一下哈。吴叔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阐述一个事实。中餐的动物食材里,千种材料万般滋味,就猪来说……确实是要经过放血之后屠宰的猪肉味道会更好。宰鸡杀鱼,都有个讲究,各家各刀法,各派有各派功夫,鸭和鹅呛血和放血,各有各好吃……” 麦希明很快镇定下来,说:“我知道的,来之前也是查过了资料……别扯远了,你刚才说,松针面的浇码需要用虾或者鱼。这儿既没有打氧机又没有鱼池,准备拿什么来做面码?” 第105章 铜器为皿,染面如翡(2) 面汤为骨,面码为魂,麦希明发起了灵魂拷问,顿时林小麦也跟着附和起来,征询的目光落在了吴叔身上,清澈分明的大眼睛内写满期待。吴叔很有些伤脑筋地挠挠头皮,说:“那就现买……想要吃虾还是鱼的面码?” 踌躇间,吴嫂插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去那边的酸菜鱼买一条就行了,他们家有桂鱼有草鱼也有鲈鱼,要哪种?现在都快下午了,市场的人午休到三四点钟呢……” 吴叔说:“也行,他们家的鱼也新鲜,记得要买活的,我们回来自己处理。” 吴嫂答应着出了门,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店面,吴叔对华仔说:“把铁闸拉下来,就说有事休息两个小时。你也来看看……你还没见过老窦的拿手好戏呢?” 老早就频频往这边看,一听老爸的话,华仔立马来了劲儿:“没有,爸爸,什么叫松针面啊?好吃吗?” 吴叔笑道:“松针面……就是长得像松针似的面呗。行了,好好看着。” 戳面观色,吴叔很是满意地露出笑容,把面团放入花盏内,上蒸笼。调好了定时器,吴叔跟林小麦和麦希明解释道:“松针面要用熟面团来制作,原本呢,我还有一套铜花模,熟面团一压就行……刚才翻找的时候那套东西坏掉了。没奈何,只有手切了。” 林小麦顿时讶然低叫:“手切松针面?!” 吴叔很是自豪地仰脸笑起来:“嘿嘿,到时候你看着就知道了……也算是吴叔练出来童子功啦。” 从刀山上抽出一把一尺长巴掌宽的菜刀来,在磨刀石上三两个来回已打磨得锋利无比。摁掉才来得及发出第一声蜂鸣的定时器,关火掀开盖子,眼看到面团泛出墨玉般的光泽,吴叔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颜色就对了……如果这个时候颜色变得太浅的话,可以再加一点菜糊进去调色,但颜色就没这样浑然一体了……叫做斑松针,只宜做凉面。” 举着手机调整焦距拍摄收音,麦希明问:“吴叔,您就凭眼睛辨别颜色来定面条质量么?” 吴叔很是理所当然地说:“是啊……生面油绿熟面墨,不同品种的蔬菜决定不同的分量,不同分量的调汁决定面条的味道,调得好了,松针面清爽不俗,但一个错手,那面条就苦涩难吃……我那时候读书不多,比华仔还要小两岁的时候,就进厨房帮忙做墩子,十三岁帮忙配菜,跟在我师父也就是我爸爸身边,练了三年才算练出了一双眼睛,可以上手帮忙调面糊了。学厨做徒弟,那可真累啊……” 林小麦说:“叔叔,擀面案我已经收拾干净了。” 来到案板前面,翻转铜花盏重重地把熟面团甩到案板上,吴叔再一个鲤鱼翻肚,用铜花盏底部一路压过去,眨眼功夫就把面团压成平平的一大块。放下铜花盏,再用擀面杖补上,不过三两个来回,压成好了面,随着吴叔手起刀落,头发丝般粗细的面条在他手边行云流水般呈现…… 拈起一根松针面,对着麦希明手里的镜头,林小麦说:“看,这就是松针面。炒时爽口煮时滑溜……还能够做成甜品。” 麦希明一怔:“还能做甜品?” 林小麦道:“是啊,老板……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事实上,那就是松针面一种冷僻吃法……做好了的松针面,拌上炒熟了的山药粉或者黄豆粉,用保鲜盒封好了搁冰箱里……过去没有冰箱,就放保温壶里,也行。松针面是熟面做的,容易黏连,不过一物治一物,山药粉黄豆粉滑溜溜的,能够防止它们坨了。煮好了绿豆沙红豆冰,最好的,是用鸳鸯冰……鸳鸯就是咖啡加奶茶,椰子奶打底,上面放上一筷松针面。咖啡焦香面软滑,属于旧时有钱人家小孩女人们在洋行里逛街累了之后,喝下午茶时的讲究细点。” 手底下行云流水般切面,耳朵支棱着没放过林小麦说的每一个字,吴叔未语先笑:“林大妹你倒是知道得不少,这种糖水如今都很少人做啦,几乎没有了……原是我们家祖爷爷首创的。祖爷爷后来和一个南洋亲戚认祖归宗了,那个南洋亲戚隔三差五寄一些白咖啡回来……说是特产。于是就捣鼓出这么一道甜品来了,不过我祖爷爷没有放店面上卖,吃不起啊……而是整个配方卖给了龙源路口多多乐冰室。” 林小麦恍然道:“难怪……我是小时候在多多乐吃的这道名叫‘明月松光’的甜品。后来才吃了松针面,觉得两者很像……就特意去查的资料,才知道是同一样东西。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缘故。不过多多乐的老板退休移民之后,新的店老板只占了个招牌,却卖起了奶茶和水果捞,原来的老东西全没了……老板,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涉及知识版权方面的纠纷?不然的话,吴叔干脆拿回来自己卖好了。” 略思索了一会儿,麦希明道:“这个问题我暂时没法回答你。不过可以去咨询公司法律顾问。先把这个问题记下来就是了。” 吴叔笑了起来:“一百多年前的交易,就算字据还在,也够资格进博物馆啦……” 和麦希明交换了个眼神,林小麦说:“话不能这样讲……吴叔。从前是环境不好,迫于无奈把很多好东西给让了别人。但是如果有一个地方能够固定的招揽到识家来,做得起价,赚得到钱,又能够保持祖爷爷留给我们祖传好东西……那岂不是刀切豆腐两边滑,一家便宜两家占?” 说话听音,吴叔一下子愣住了。不及发话,门口传来吴嫂高声喊叫:“开门,我买到鱼回来啦——新鲜活蹦乱跳水库桂鱼!” 高声答应着,华仔快步赶过去开门放了吴嫂进来,只见吴嫂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进了店,那塑料袋里的活物仍在挣扎不休,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来。 第108章 逢考必过,玄学之面(1) 看了看熟悉的楼宇外观,麦希明摸了摸鼻尖,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不可思议:“童子面的传人……竟然在这里?” 从包包里摸出自己的学生卡,林小麦看着卡上印着的学号,笑容充满怀念,说:“对啊。在家门口上大学,就是这么任性……当时见到郑叔,我自己也很惊讶,没想到他会在学校食堂里承包窗口……我们快走,一会儿学生们就下课了,晚饭时间可是很长的,郑叔卖面的窗口直落营业到晚上10点呢。” 她率先向学校里面走去,麦希明跟着她来到了1号食堂,绕到了二楼。只见红木贴皮的月洞门内,排开了百十淡色桌子,浅绿长凳,过人高的万年青陈列在柱子四周,麦希明看了一眼,说:“这儿装修得很有岭南风情啊……” 林小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这儿是去年新装修的,好像是换了承包人,突出了一些地方特色……窗口卖的东西倒是没怎么变。多了两三家牛杂档煲仔菜之类的,还没有郑叔叔的童子面有特色咧。” 来到了倒数第二个窗口,透明的玻璃橱窗擦得铮亮,大红纸贴着各色面点及价格。最后一列名字就写着“童子面”三个字。麦希明看了看价钱,说:“价格倒是不贵,正宗吗?” 林小麦笑着说:“老板,我们大学食堂是有补贴的……所以你看到的价钱,不等于外面市场价。郑叔叔的这碗童子面属于简易版,不过意思倒是差不离。他这个档口还有个外号叫‘逢考必过面’,每年到了考试周、四六级、考研季前夕,生意特别火爆……” 她比比划划地说着,那形容倒是把麦希明给逗乐了,“什么逢考必过面?” 林小麦说:“按照老规矩,童子面上必得卧一个鸡蛋,而且不能是煎蛋,也不能是打碎的蛋,是那种……嗯,现在俗称叫水波蛋,我们叫渌蛋。不知道哪位人才说,‘渌’和粤语‘六’同音,蛋就是零,渌蛋就是六十分,于是就……开始玄学了。” 麦希明哈哈一笑道:“那不就跟国外的学生快考试之前的疯魔行径一样么?带紫水晶的、去请女巫占卜的……都湿湿碎了。我记得我去参加大学面试的时候,要上台做演讲,排在我前面的那个妹子随身带了一张扑克牌‘a’……” “那她拿到offer没有?” “没有。” 二人爆笑,笑声却被橱窗里传出来的争执声打断:“你真是钢筋脑壳拐不过弯弯!” 林小麦竖起手指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麦希明走近橱窗,却看到一角厨房佬白衣在厨房门一闪,麦希明说:“他们进去里面吵了……刚才在这儿备料的短头发大眼睛的中等个男人,是不是就是郑叔?” 点了点头,林小麦轻轻一拽麦希明衣角:“那个跟他大声嚷嚷的男人看着像是食堂里的头目领导之类……快,我们到那边看看去……我认识路,跟我来……” 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后厨入口,门口的花基旁边站着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郑叔叔没说话,说话的是站在他对面那个条纹衬衫配西裤皮鞋的男人:“老郑,这么多个窗口,就你卖得最多……赚得最少。你说卖得少赚得少也就罢了,味道出问题,可你这……你再这样搞法,我很难跟别的股东交代的啊。” 郑叔叔不紧不慢地说:“卖得多那不就好事嘛,学生喜欢我啊。不光学生,就连老师们也喜欢吃我的童子面……上次校领导带人来参观,还特意到我的窗口买面条吃。罗经理,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个态度啊,你一直在夸我,让我保持下去。” 罗经理点了支烟,猛吸一口,说:“此一时彼一时嘛,我不是说了,差不多就行了……可是你总是用那么多料,特级靓面粉,海鸭蛋压面,压完还要往面里放虾子和鱼籽。你不怕费工,我还怕废料啊……成本真的是嗷嗷高。给你添个打荷,你没两天就打发走人家,说是自把自为偷工减料……人家阿乐就是提议把水波蛋换成煎蛋,可以提前备好简单快捷省事,也不用你每一碗每一碗现打蛋来煮,还要火眼金睛的盯着那水波蛋的火候,你却……也太没意思了!” 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耐心地听着罗经理数完,郑叔叔的国字脸也没了表情,说:“老板……我也说过了,童子面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高档的东西,就是一个用料实在汤底火候老到。还有,水波蛋的作用,除了好看之外,还在于可以夹破蛋面,以蛋黄充酱,拌均匀面条,那才够顺滑……不是拌面,比拌面口感更佳。放了煎蛋……就没有这支歌唱啦!” 罗经理说:“没有就没有,学生哥胃口好,就跟垃圾焚化炉似的……什么东西都能扔下去一把火烧完。你也在窗口这几年了,看得到谁用你说的那种吃法来吃了?没有?也就是博个好口彩,叫成了‘逢考必过面’,那还不如放一条菜梗两个卧蛋搞个一百分的造型,不也有那效果嘛……” 猛地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郑叔叔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是打算一个煎蛋另加两块钱?鸡卖不起价就卖豉油……我才不做这种事。反正我们之前君子协定好的,我完成了销量,赚到了钱,那不就行了?做烂市的事情,我做不到,那些学生哥那么喜欢我,我可不想临老坏口碑,被人戳脊梁骨……” 罗经理一下子火了,说:“原来你是算好了的?那干嘛不多卖一些?每天卖完就走人……你是打工皇帝啊?” 郑叔叔很是理所当然地道:“当然啊。那根老竹竿,每天只能压100碗面……最多不超过120,最低也没低过90,还有汤底,汤底才是关键,得熬三个小时……一天有多少个三个小时?两大煲汤,上午一煲下午一煲,用完就没啦!没有汤底的白水面,煮给你,你吃?” 罗经理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下课铃这会儿响了,林小麦趁机喊一声:“师傅——有吃的吗?” 看了一眼已经把校园卡挂在了胸前的林小麦,罗经理收了声,狠狠把烟头摁灭,扭脸就走。走之前还瞪了郑叔叔一眼:“你啊,真是钢筋脑壳拐不过弯弯!” 第109章 逢考必过,玄学之面(2) 郑叔叔很是惊讶地看着林小麦:“大妹?你不是毕业了么?什么风把你又吹回来了……哦,对了,现在你们还没有正式离校。难怪还有校园卡……哈,找到工作了没有啊?是不是怀念郑叔的面?来,请你吃面,不过你现在已经顺利毕业了,以后都不用考试啦,就让渌蛋童子面保佑你工作顺利,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郑叔转身朝着厨房走去,嘴里还说:“你们也别到前面去了……一会儿学生放学人多。在这儿等着,郑叔给你吃小灶。” 林小麦说:“那不太好意思?一会儿四点半之后,如果窗口没有人,会被抓了扣罚钱的啊……” 郑叔毫不在意地说:“我才不管罗经理那厮扣不扣我钱——扣我钱又怎样,也就是那么十来分钟,难道会死人咩?来来,到这边坐,我很快回来。” 见他径直去了,二人来到郑叔指点的那张供食堂工作人员休息的桌子旁边坐下。麦希明松了松衬衫领子,有些咋舌道:“这位郑叔脾气不小啊……小麦,你有没有办法进去,录到他做面的过程?” 林小麦摇头:“没有必要。渌蛋童子面的大部分材料,比如高汤、面条、调味汁,都需要提前准备,现在录不了。前面开放打饭窗口,则是明厨亮灶,做渌蛋、煮面条的手法随时可以去拍摄。” 打了个响指,麦希明爽快道:“ok,那我们先吃面,然后再绕到前面去拍摄就行了!” 林小麦笑靥如花地点了点头。这时饭堂门口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来打饭的学生,麦希明看到说:“这个点来吃饭,也忒早了?” 林小麦说:“下午没有课的,或者下午只有两节课的学生,又或者是晚上还有课的……我们学校晚上的选修课最早六点半就开始了,那会儿课多的时候,就连吃饭都没有时间,买两个干粮在教室里解决,等下了课再去吃夜宵……三四节还有课的,就得六点往后才来了……所以食堂开放的时间很长。刚才罗经理说得也有道理的,如果早早地就卖完了关了窗口,等于少了一大截收入,谁不乐意多赚钱啊……” 看着学生们说说笑笑地走进食堂里,也不急着打饭,而是先簇拥在便利店里买饮料零食,麦希明说:“真是没想到……一种传统的面食,竟然会藏身在大学校园里。这算不算是中国那句老俗话——‘大隐隐于市’?” 林小麦带着点儿吐槽地说:“老板,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啊……我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呢?诶,郑叔回来了……” 用托盘稳稳当当地托着两碗面,脚步平稳,只见人走动,不见滴汤出,眨眼功夫郑叔由远而近来到他们面前,二人份的面条,托盘里竟有六个碗。郑叔把面、汤分开放了,说:“渌蛋童子面,快趁热吃。我不知道你们吃不吃辣椒,所以打了一点辣油,也打了一点酱油来。试试哪种好味道?” 嫩蛋绿葱粒,细面碗中卧。两碟蘸水任君选择,拆开一次性筷子,林小麦说:“吃渌蛋童子面……是要把渌蛋戳开,以蛋黄为酱,加入三到五滴辣油拌匀,这样才是最好味啦……不过很多人是直接把汤倒进面条里,做当面吃的。不能说这么吃不对,就是失去了童子面独特风味了……” 看了盯着辣油有点儿畏惧的麦希明,林小麦试探着问:“老板……难道你……吃不了辣椒?” 摇了摇头,麦希明说:“一点辣还是可以的。我就是有一点想不明白,粤菜不是以清淡为主的么?怎么还有放辣油的吃法?” 已经把水波蛋戳破,蛋黄缓缓流淌而出,闪着蜜蜡般的光芒,林小麦用多出来那双公筷,耍开了凤凰三点头的架势,把辣油点在蛋黄上,一边把面条搅拌均匀,一边款款的道:“谁说粤菜就是清淡的……纵观一省,有山,有河,有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同样地,靠近吃辣省份的那边,也会近朱者赤,变得口味重一些。想想在那自古以来瘴疠横行的山区,遇到寒冬,冰凌挂树,冷雨彻骨,怎么不吃驱寒祛湿的菜——不过,倒没有邻省那么辣就是了。” 眼看着麦希明从善如流,依样画葫芦地点了辣油,甚至像模像样地用起凤凰三点头的手势来点辣油,林小麦虚指了指麦希明手里的辣油,笑道:“别看这辣油红亮红亮的,实际上是炮制过的。” 回转筷子头,麦希明仔细观察着那色泽诱人的辣油,有了新发现:“确实……这种辣椒油看着颜色比较淡,红润中透着金色。而且也没有什么冲鼻子的辣味,反而香味更浓郁?” 把长发挽到耳后,做出准备吃面的架势,林小麦说:“从前我就发现了,这个味道不一样,也向郑叔讨教过……第一步用新鲜牛肉,加胡萝卜、洋葱、大葱、仔姜、调料,略煸炒脱生之后煲一个小时,加入大量的酒来煮,一直把牛肉的香味煮出来。然后再选用二荆条、小米椒和红灯笼,乱刀砍剁成蓉,生姜、独头蒜也剁成蓉,放入盐糖调味。第三步加入牛肉粒炒制辣椒酱,兑入煮牛肉的酒,不加一滴水……最后红油沥出,辣味被冲淡,香味突出……用来拌面,连不能吃辣的岭南人也能吃得习惯……不过吃得多呢,还是要去喝凉茶的。” 已经拌好了的渌蛋童子面,每一根面条都裹上了蛋浆、辣汁,条条清爽。低下头嗅了嗅味道,又发现原本碗底下藏着的虾籽被拌到了每一根面条上。 尝过了面条味道,麦希明点点头:“这面条煮出了水平……用微辣来突出了它本身的鲜美,本身又足够爽口,水波蛋很滑溜,这碗童子面……很有辨识度。” 看着同样大快朵颐的林小麦,麦希明问她:“你是不是很喜欢下厨?” 第110章 既不开心,又不甘心(1) 林小麦一怔,也是觉察到自己问得突然了一些,麦希明低下头去吸溜面条,掩饰着突如其来的尴尬。倒是一旁的郑叔说话了:“靓仔,你又说对了。我们大妹心灵手巧有想法,很是能得阿茂几成功力的啊……” 肉眼可见的脸蛋由白变红,林小麦连耳根子都红了,嗔怪着瞪了郑叔一眼:“郑叔……” 郑叔哈哈一笑,说:“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就没有阿茂那么好福气,生了两个乖女。不过各人有各人享福,我没有两个女,我有一堆学生等着我开饭,而且年年不一样。偶尔有一两个好像小麦这样的,毕业之后回来看看郑叔,郑叔就好开心啦!” 看着郑叔笑得开心的模样,林小麦也跟着一起笑,“做人最紧要开心嘛……但是郑叔叔,大家那么熟了,我就多口问一句。刚才那位……好像叫罗经理来着,跟你在这儿脸红脖子粗的,这是有什么龃龉吗?” 眼瞅着郑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麦希明说:“郑叔,我们不是故意的。就是刚好看到了。” 郑叔说:“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个老罗呢……人是没什么问题,就是爱抠钱眼里。自从承包了这层饭堂之后,又说要抓高质量伙食,又要搞特色的东西……好了,销量口碑搞上去了,又开始作妖,嫌我熬高汤做好面搞自制点料成本太高,又觉得可以增加销路……反正这里头啰里啰嗦的,展开一匹布那么长,都是些糟心事……” 把筷子放在已经吃光抹净只露出个碗底的面碗上,林小麦说:“既然做得那么不开心,你家又有楼在收租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呆着?不如回去收租饮茶叹世界更舒服啦……” 郑叔又是摇了摇头,说:“那怎么行,我不甘心啊,如果说是我做得味道不好,又或者口味不对,没有人来吃我的东西……那我自己也没脸往这边搁,自动乖乖走人。问题是……现在那么多学生老师喜欢吃我的东西,那证明我的东西好啊?我干嘛要认怂?” 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林小麦递给郑叔一瓶没打开的矿泉水,说:“郑叔别激动,先喝口水顺顺气……你这么说,又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我还记得我们宿舍答辩结束那天,难得人齐,原本想要去外面烧烤园搓一顿的。不知道谁提议说,还是得吃一碗逢考必过面……大家二话没说的就一起来了1号饭堂。没想到那天恰逢考公,你的窗口挤得水泄不通,还是我刷了脸才搞到四碗面……那时候大家就说毕业之后大家可能会不记得学过什么知识,但一定会记得1号食堂的逢考必过面。” 郑叔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你们有心。所以我就觉得还是能够做下去的,哼,我这个面档可是摇钱树,铁鸡罗就算再怎么看不顺眼,在找到人顶替我之前,肯定不舍得放我走。我就看看到底谁命长……”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吱声,这时麦希明对林小麦说:“看来真的是世界不如意事常有,这么说来,吴叔自个儿在东区开档,辛苦是辛苦,落得个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林小麦点点头说:“对呀。就算丢了老手艺,不做松针面了,卖卖牛肉面也能够养活一家子。只可惜之后再没有松针面了。但是做人嘛,最要紧的不就是活得开心么。” 她说话是真心实意的,郑叔在旁边听见了,撇了撇嘴摇了摇头:“丢了好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你要说老吴自在,我信。要说他开心……我就觉得未必了。” 麦希明说:“人各有志,这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果是我自己,我当然喜欢做自己拿手的,得意的好东西,然后招揽一帮会吃懂吃的、真心喜欢美食的客人,就比如郑叔你说到的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客人吃得开心,自己做得甘心,那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说到后面,麦希明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越发浓厚,就连在旁边听着的郑叔,那双浑浊的老眼也跟着闪闪发亮:“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有那样日子就好过了,给我皇帝都不做……” 打饭的人群喧嚣声响仿佛浪潮一般打向食堂,几百上千个饥肠辘辘的大学生从校园各个角落里冲了进来,各个打饭窗口前排起了又长又粗的人龙,窗口后面全套装备穿戴好的食堂工作人员就跟上足了马力的机器似的,耍开了食堂特有秘传“逢肉抖三抖”“肉还多就再抖三抖”的绝技…… 朝着已经在童子面窗口聚拢起来的学生们看了看,麦希明说:“郑叔,那边开始有人了……您需要回去吗?” 摇了摇头,郑叔说:“不急。” 林小麦提醒麦希明道:”老板,你还没有喝汤呢。童子面虽说是拌面吃法,但是汤是毫不含糊的。你尝一下……” 脸上露出赞许神色,郑叔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妹说得对了,吃面怎么可以不喝汤呢,汤面也好,拌面也好,汤都不能少……我用了猪骨、牛头、鸡架、牛大力、淮山、洋葱萝卜来熬这个汤底,还放了特等海米、蟹籽蟹甲来吊味,煲足了火候的。就算直接打来喝,也比那边快餐窗口清水白汤的要有营养得多。有几个家里比较困难的学生……就打饭只能打个白饭加青菜那种,会来我这儿打汤回去喝。人家一样拿奖学金考研究生。” 低头喝汤,林小麦抬头就笑:“好啊,原来不光是逢考必过面,还有逢考必过汤,而且面要钱,汤还……早知道我当年也来蹭汤喝啦。好怀念的味道啊,特别鲜,洋葱胡萝卜把牛骨的腥味中和掉了,而且打了泡沫杂质,汤特别清。里面浮沉点缀的,是葱白和韭黄……叶子菜会有臭青味,按规矩不兴见半点绿的。” 第111章 既不开心,又不甘心(2) 看着林小麦和麦希明喝得眉开眼笑地,郑叔也禁不住跟着露出笑容,“对,煮有煮的规矩,吃有吃的门路。我这童子面啊,过去就是开在考试院门口,给那些应试赶考的童生们吃的,要说起渊源,是三碗文人面里时间最长最久的了……你想,进那考试院内,关进号室之中,几天几夜吃喝便溺都在里面,啃冷馒头喝凉水,体力不支晕倒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要用热辣鲜汤,一口回魂;要用辣味拌面,两口回魂;还不能过于重油重盐,不然的话刺激肠胃很容易生病……还要‘二水夹一山’,先喝汤,再吃面,最后再喝剩下的汤溜溜缝,很舒服的!” 林小麦双手捧着碗,小海獭捧贝壳似的喝了两口汤,抬起头对郑叔说:“郑叔,这童子面真好吃,我们现在正在找洋城里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就是那种传统味道的早餐,把大家集中起来,用专业的市场化手段进行运营。我们有资金,也有专业的营销团队,完善的风控管理……缺的就是您这样有手艺的师傅。不知道您是不是愿意来跟我们试一试?” 先是吃惊,后是讶然而笑,郑叔说:“集中在一起开档?那跟我现在在食堂里打这份牛工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啦。”林小麦比比划划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的,“店里的一切都由你来话事啊!不会有罗经理那样的人来对你指手画脚,对你要做什么东西指指点点,而且还有专业人士来帮你营销策划。你只要保持做一件事就好了,那就是保持出品水准,让客人吃到我们洋城正宗又美味的童子面!” 郑叔眼睛跟着她一起发亮,看到郑叔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微笑,麦希明不失时机地发出名片:“郑叔,这是我的名片。您不妨考虑一下……现在我们不打扰您了。” 看了麦希明一眼,郑叔伸手去接名片,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来擦擦手,这才双手把麦希明的名片接过去了。低头盯着名片上的内容,念了一遍:“立行餐饮……麦希明,麦总?” 把名片放进上衣口袋中,郑叔送别了林小麦和麦希明,收拾了他们吃剩的碗筷,回到面档前,把“暂停服务”的牌子一撤下,一个学生立刻凑了过来:“大叔,我要两份渌蛋童子面,打包!” …… 在下课时间的校园里悠闲穿行,林小麦看着一群女生骑在脚踏车上蜂拥而过,向着教学楼的方向去了,闻到了空气中渐渐浓烈的沐浴露的味道,嘴角始终泛着一丝微笑。 在大学里的这四年,真是令人怀念啊。 麦希明看着她眼神游弋的模样,也是莞尔一笑,清了清嗓子说:“小麦,你在想什么呢?” 林小麦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掩饰自己失态地把头发挽到耳后,说:“我在想,我还是太年轻了,把事情想得简单。没想到出师不利,吴叔直接不愿意干,郑叔看起来是有点儿意思了,但是也没有明确说愿意加入我们……” 东张西望寻找着停车场入口,麦希明把玩着车钥匙,神情平静地说:“万事开头难。你也不用太过灰心,最起码郑叔是有意思了……而且这会儿正是饭点,他忙着呢。等他静下心来,一定会打电话给我们的……来,我们说正经的,这第三家文人面在哪里?” 林小麦讶然道:“老板,今天已经一连吃了两顿面条了,你还吃得下啊?” 麦希明说:“不一定要吃,先去看看嘛……见机行事。走,快上车。” 他迈开步子朝着自己的车走去,上了车之后,林小麦打开导航,地图显示不到十公里。麦希明看了一眼地图,问道:“为什么导航目的地是个银行?” 林小麦说:“没办法呀,大王面馆附近最显眼的标志性建筑物就是那儿了。那边全都是批发市场,比红荔街还要难找地方停车。得提前留意哪儿有停车场才行……走。” 听了这话,麦希明就没有再吱声,而是专心开车。离开了路况复杂的校园,上了大马路上,恰好遇着晚高峰,车流量很大,幸亏没怎么堵,麦希明好脾气地按照交通规则行驶着,问林小麦道:“我刚才走路的时候简单搜了一下大王面馆,发现那家店资料很少……却罕有地,竟然专门有自己的百科。来头很大,还拿了不少奖?它们家到底是怎么个来头……” 林小麦说:“这个嘛……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说太多。或者等一会儿见到了真佛了,让他当面说?” 麦希明点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 车多缓慢,足足开了四十分钟,才到了导航目的地。出乎意料的是,路边停车位很多,且店铺多数已拉闸关门,林小麦扫了两圈颇为冷清寥落的街面,忽地扶额笑道:“对了对了,我疏忽了。批发市场都是做早不过午的……早上五点钟就开门了,迎世界各地四方来客;下午一点之前收铺,回自家工厂跟进生产。所以早上来这条街上,水泄不通,现在都入黑了,就可以横着走。” 很轻易地找到了路边咪表停车位停好了车,一下车,直接就是定位的银行,麦希明左右环视一圈,对林小麦说:“小麦,这边附近似乎没有面馆啊?” 东张西望一番,确认了麦希明说的没差,林小麦傻眼了。她说:“你等等我,我打个电话。” 一个电话打过去,三言两语之后林小麦挂了电话,麦希明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拧着眉试探性地问:“难道大王面馆也不做了?” 林小麦苦苦地一笑,说:“老板,你咋那么聪明呢?王伯伯说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不过好消息是,他现在在家里,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喝个茶。他家离档口不远,就在前面的小巷子拐进去就是了……他说门口种了很多茉莉,一眼就能看到。” 听她这么一说,麦希明露出笑容来:“那就真是太好了,能见个面也好……嗯,上门都是客,我们不能空手去。我车子后备箱还有一些进口巧克力和洋酒,拿过去做礼物?” 瞅了一眼街角灯光明亮的水果摊子,林小麦笑着摇摇头道:“王伯伯上了年纪了,送烈酒和巧克力……应该不太合适。我们去那边买些水果就好,最好是橘子和苹果,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麦希明答应了,二人去水果摊子上,林小麦选好了水果。麦希明正准备掏信用卡,却发现林小麦已把水果钱付了,他主动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水果袋子,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正在把钱包往自己包包里装的林小麦:“以后让我来付钱就行了……我是老板,现在还是工作时间,这些花销不能让你破费。” 同样地看了麦希明一眼,有些不解地,林小麦很坦然地说:“可是王伯伯是我的长辈,又不是老板你的长辈,晚辈去探望长辈,自然是我掏钱啦……没关系的,反正这些东西也不贵,图的是个心意就好!我们快走……别去太晚了耽误了老人家休息。” 第112章 君子一面,绝迹江湖(1) 经过种满茉莉花的屋檐下,林小麦摁响了门铃,不一会儿,门内传来热情爽朗的应答:“来了,来了!” 麦希明正在好奇地打量那扇已有了岁月痕迹的趟栊门,趟栊门里头的双扇门打开了,一名头发花白的健壮男人出现趟栊门后面。王伯伯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看起来还是跟牯牛似的块头,对着他们笑:“小麦,很久不见了。快进来,怎么还带东西来了,不用客气嘛……” 王伯伯把趟栊门打开,林小麦打着招呼就跨进了门槛里面,笑着把手里的果篮送了过去:“王伯伯晚上好,过门都是客嘛,就一点儿水果,不成敬意啦。” 果篮送出,双方分宾主坐下,煮水烹茶间,王伯伯听了林小麦一五一十地说了林茂病倒的经过,也是唏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好有你们姐妹俩,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不然只有一个,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放心啦,阿茂一定会吉人天相,大步跨过的。” 林小麦连连点头,说:“谢谢伯伯心意……对了伯伯,你刚才在电话里说打算休息了。这是想休息还是退休呢?” 王伯伯呵呵一笑,说:“退休了,不做了。怎么……不舍得伯伯啊?” 不自觉地撅了撅小嘴,林小麦说:“就觉得挺突然的。当年你从对面海回来,开了这家大王面馆,开张时候生意火爆……你还说外面的人就没有退休年龄这一说,所以你也要做到老……如今还年轻呢,这么快就退休?” 拿起茶来呷了一口,王伯伯说:“年轻?不年轻了,原因不就很简单,我儿子帮我把退休办下来了,每个月有退休金拿,我干嘛还那么辛苦起早贪黑的开档。刚回来那会儿不知道还有这支歌仔唱,现在知道了,真香!!哎呀,还是咱们大陆好啊……呵呵呵……” 王伯伯咧开嘴笑得很是开心,反倒是麦希明一愣:“退休……” 看到麦希明一脸懵的样子,林小麦低声跟麦希明把社保制度解释了一遍,扭过脸来对王伯伯笑着说:“王伯伯,原来是这样……之前还把我吓一跳呢。那不就好咯,有退休金领了。不过我这次来,还真的是冲着君子面来的,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出山继续做…… 客气且坚决地摇了摇头,王伯伯说:“不了。懒得动。铺头转让了,架罉也处理掉了。你们有空就来喝茶……我现在最喜欢养花。过段日子天气凉了,我就送我的名本菊花去参加社区菊展……” 和林小麦交换了个眼神,见到林小麦满脸无奈,麦希明就对王伯伯说:“那,王伯伯,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君子面的来历?” 眼见王伯伯面露疑问之色,麦希明缓声道:“其实我和您差不多,我也是从国外回来的,我家在国外也是做餐饮行业。但是回来实地考察过之后,就觉得我们好多好东西其实都没法出去,出去了,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还有很多好东西已经濒临失传。如果您真的不打算做君子面了,那么就算把君子面的典故做法传下来也好?您认为呢?” 拿起杯子,浅浅地呷了口茶,王伯笑了起来:“那当然可以,反正现在没什么事做,就当给年轻人讲古咯……你们别嫌我老头子啰嗦就行。” 听见王伯伯说话,麦希明早就习惯性地把手机的录音功能调了出来,看到他有些犹豫,王伯伯说:“录音就录音。” 这才大胆地摁下了开始录音的按键,麦希明微微一笑:“谢谢王伯伯。” 重新烧起了一壶开水,拆开一饼新的老树普洱,王伯伯说:“所谓的君子面,君子,是双关语,一个意思是说,这是君子才配吃的面;还有另一个意思,来源自它的主要食材——那就是各种各样的菌子吊出来的汤。王家祖籍客家,惯读诗书,且有血性,从前居住在西江上游的一个名叫黄沙岛的地方,是在前朝土客械斗那会儿被赶上去的,从此武德充沛,用力读书,封建时代出了非常多的读书人……” 突然恍然地打了个不响的响指,林小麦说:“原来是这样!难怪君子面是咸鲜口……那是客家风味啊?!” 点了点头,王伯伯继续说:“大妹是在s大学读书的,应该没少吃老郑的童子面?” 颇有些被识破了的不好意思,林小麦脸一红,低下头捋了捋头发,说:“王伯伯,你怎么知道我在s大读书?我和细妹今年刚毕业……” 王伯伯呵呵一笑道:“你们年轻人有圈子,我们上年纪的就不聚啦?你爹可没少拿你们姐妹俩出来显摆……哼,好像就他有两个学霸闺女一样!” 看了面露微笑的麦希明一眼,林小麦赶紧道:“王伯伯,别扯远了……回到正题上。君子面和童子面有什么关系?” 手里不停歇地把残茶倒干净,把普洱闷上,王伯伯一边泡茶一边说:“和童子面大同小异……俗话说,隔山容易隔水难,我们黄沙岛上的小童生出门考试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由族里出人护送去考场。每三年出发一次……临出门之前,由家族里组织一场送行宴,有句老话说,雏凤试鸣一鸣惊人。所以这个宴席,就叫做凤鸣宴……君子面,是凤鸣宴上一道压席主食。” “那凤鸣宴以山货为主,因为黄沙岛孤悬在西江之中,物以稀为贵,靠水的地方就是山货比较稀罕了。于是就把山珍做一桌……最常见的山珍,说穿了不过是些蕨菜、竹笋、菌子等物……” “后来到了近代,科举没了,然而文武之风仍旧很重,就我家族里的人,读军校的、考新学堂的长辈极多,君子面也就成为了这些人记忆中的乡愁。但真正让君子面跻身洋城三碗文人面的,还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大妹……你是大学生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王五梅这个人?” 第113章 君子一面,绝迹江湖(2) 林小麦颇有些震惊地说道:“这……王五梅是少有人知的近代巾帼啊,我也是校外实践的时候捡当地老人家的舌漏听回来的,听说抗战之前,游击纵队掩护爱国文人后撤。其中就有一批梨园人才亟需转移……” 眼珠子转悠着,林小麦回忆着资料上的内容,“王五梅当时是个面馆老板娘,擅长搭配料理,为了掩盖这批金嗓子的行踪,能够配出一种沙声茶给金嗓子们喝。金嗓子们喝了之后,短时间内声音嘶哑,不让关卡守官起疑心,等到了地方之后,再服下解药,仍旧是一条条甜美圆润的金嗓子……她孑然一身,既无人知道她的身世,后来抗战胜利之后,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君子面竟和她有关?” 王伯伯忽然容光焕发起来,说:“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到了楼上,不一会儿就带着一本簇新的相册回来,翻到一张发黄发脆的旧照片,指给二人道:“你看。这就是五梅姑婆了!” 看着旧照片上的大辫子姑娘,林小麦很是震惊,看着王伯伯道:“姑婆?” 王伯伯点了点头,很是骄傲地说:“按照族谱来算,她是我阿爷的小堂妹。当年家国多灾难,姑婆被游击队吸收做通讯员,然后又被安排回来开档口收集情报。仗着会点中医,又会做少见的广府客家融合菜,很快就在洋城声名鹊起。原本城里的那些权贵子弟见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隔三差五找借口欺负她……” “就日子难熬,上头都准备下令撤了这点儿换别的站点那关口,城里巡捕署段署长老娘生日,按规矩要吃寿面。谁知赶上了那几日封城,像样点的面馆供不起几百份面条,姑婆一咬牙一跺脚,来了招‘平安险中求’,把交通站的同志全部拉过来,全员出动,愣是把寿面提供给了老太太,吃得老太太舒心了,那署长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面馆的保护伞,面馆因此转危为安,无人再敢骚扰。然后,才有了‘金嗓子行动’……” 麦希明也听得入了神,看着照片上姑婆脚边一套担子家伙什,问:“这一套架罉,就是当初煮君子面的么?能煮几百份面?” 手指轻轻点在那家伙什上,王伯伯微笑着说:“这一套当然不行啦,听说,姑婆既开档,也送厨上门——还不是现在的外卖那么简单。那会儿保鲜不好,交通也不发达,面送过去就坨了。所以姑婆是挑着担子,一头高汤一头料,上门用人家的柴火灶头现煮。这张老照片,就是那个警署署长老娘安排她照的。那位老太太问她,她的面条叫什么名字,姑婆告诉了她,老太太就给起了‘君子面’的名头,后来还请了一位大师写了牌匾送给姑婆……” 掀开相册下一页,露出‘王记君子面’的招牌拓片照,笔致圆柔,锋中藏骨。麦希明不禁脱口而出:“这笔字写得多好啊!” 王伯伯包含深情地注视着那拓片照片,说:“对?可惜后来没有保存下来……毁掉了。我姑婆后来是逃出了国外,再想回来的时候,却是回不来了。我留下妻儿在国内,自己出去赚钱,就是和她汇合,在槟城华人省开面馆,再后来给我家老人们都送了终,我就回来了。” 麦希明说:“所以你不算是彻底出去的那一类人,算是半留守的人咯……” 林小麦低声补充道:“王伯伯当年也是为了爱情牺牲的啦……伯母家里都是有单位的,不舍得放伯母走。那时候王伯伯全家都出去了,手续也办好了。王伯伯为了伯母留了下来,直到大哥哥上了中学,伯伯才出去。” 看了一眼楼上,王伯伯老脸却露出忸怩的神色,竖起手指到嘴唇上:“嘘,别那么大声……被她听到多不好意思啊!几十岁人,说什么爱来爱去的,多不好意思……嗐!” 听了一耳朵楼上传来那若隐若现的电视响,林小麦嫣然一笑,绕开了话题,说:“伯伯,幸亏你出去把五梅姑婆的手艺学了回来。虽然我吃过君子面的次数不是很多,但那股鲜甜的味道,好像现在还留在嘴边……” 王伯伯笑着说:“你这丫头,拐着弯的就是想套我君子面的做法……别急,我这就跟你说。你看看五梅姑婆的这套架罉,这边是装汤的。菌汤是君子面的精华,也是最费时费工的地方,用的是三菇三耳三菌为材料——三菇,即干草菇、蘑菇、花菇;三耳,是石耳、桂耳、火耳;三菌,是羊肚菌、竹荪菌、荔枝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材料,合上九至尊之数。” 麦希明说:“王伯伯,这九种菌菇口感不同,有些湿热,有些滋补……如果要融为一汤,应该是要事先加以炮制?” 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王伯伯冲着麦希明比了个大拇指:“年轻人说是在海外长大,对中厨食性倒是了解很深嘛……没错。这些菌菇在熬汤之前,都要花功夫做准备。比如说桂耳,正宗桂耳每朵长得就跟真的桂花差不多大小,根部呈现蜂窝状,口感和营养价值几乎等同于没有……就需要人工剪去。羊肚菌和干草菇、花菇要泡发,口蘑要洗干净皱褶内的泥沙。等我回来的时候,火耳已成为濒危保护植物……我用了上好的林中黑木耳代替,汤底仍旧保持鲜美,大妹,你喝过的,你觉得呢?” 林小麦笑着说:“哎哟……我可没吃过五梅姑婆的君子面啊,不过有一说一,王伯伯的君子面,味道确实很能打!” 王伯伯说:“其实黑木耳的鲜美滋味,确实没有火耳好……火耳只寄生在扁担藤上,色泽火红。从前黄沙岛上的山里有大量亚热带雨林,扁担藤蜿蜒过树顶,上不见顶下不见根,雨季的时候火耳俯拾皆是。” 麦希明问:“那后来为什么变成濒危植物了?” 第114章 时移世易,技术保存(1) 脸上闪过一丝惋惜和惆怅之意,王伯伯说:“这几十年气候变化,雨林被蚕食,扁担藤变得稀少了,火耳就更少。火耳小小的一朵,菌体厚、出味慢,讲究烔炉煨得三分熟,再连汤带菌加入大煲中继续煮……得益于如今精确到分钟和零点几度的温度计,我把汤煲的温度调高了,能把黑木耳处理出那种风味……” 一丝不苟地记录下王伯伯说话的要点,麦希明赞成道:“是的,尽是不同往日,现在科技发达了,好多东西其实反而方便了保存和传承。就好比说,从前兵马俑刚挖出来表面带彩色的,可是没有好的保存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彩色风化消失……近年来却有了科技突破,能够有限地保存彩漆了……” 看了一眼麦希明放在茶几上录音用的手机,林小麦说:“又好比说要保存老味道老配方,从前靠的是师傅带徒弟,口传身授,中间出什么差错,不免打了折扣,甚至直接失传。事实上历史上好多能工巧匠的技术活就是这么传丢了的,但现在可以有不止一百种高科技保存手段,哪怕一时三刻没找到合适的人来学,也能把技术保留下来,甚至还能够在网络上发个英雄令,召集人才来学习……” 看着越说越眉飞色舞的她,王伯伯若有所思地说:“大妹,所以你们这是打算……另外找人来学我家的君子面?” 林小麦还没反应过来,麦希明立刻说:“不不……必须要保护知识产权。我们只是做个纯粹的记录而已……但是有一说一,王伯伯你觉得小麦说得话没有道理么?” 浑浊的老眼底下精光闪烁,王伯伯呷了一口老普洱,缓声道:“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我又不是老古董,你们不用那么紧张……话一打岔我给忘了,我说到哪儿来着?你们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把自己带来的橘子剥了一个,一分为三,头一份先放到了王伯伯面前,然后才是麦希明和自己,林小麦说:“对不起是我打岔了,说到您用黑木耳来代替火耳,结合现在的新厨具技术还原出本来味道。” 王伯伯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对对,大妹记性好。行,我们继续……说完了汤,然后就是面。君子面用的是手擀细圆面,我们是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嘛,还保留了很多古代中原的传统烹饪方式,结合了当地的食材,就形成了自己的当地特色。所以我们吃手擀面,而不是这边流行的碱水面。” 麦希明问道:“细圆面?” 王伯伯点头道:“没错。扁面劲道圆面滑,想面香,要宽汤。黄沙岛上男耕女织,男人还兼打渔狩猎,上山下海带干粮都是面食比较方便,所以我乡下家家户户会做包子馒头算盘子手擀面。过去有一个笨媳妇,刀工笨,有一把子傻力气,揉得面团光滑起膜之后,死活切不出粗细均匀的面条来,她一气之下把面团擀成许多小面片,放进酱油红汤里煮了,人家见到觉得稀罕,问她这是啥,她说那叫——‘水鬼跳潭’!” 林小麦听着就乐了,说:“难怪当初大王面馆里还有这么一道面食呢,我觉得挺好吃的,纯纯面粉的味道,香。我爸却不让我多吃,说那是笨婆娘的偷懒菜,吃多了会变笨。” 王伯伯说:“哪儿是吃多了变笨啊,你那时候才那么小一点,那水鬼跳潭全都是面疙瘩……你爸担心你吃多了消化不良!就跟现在我那媳妇哄小孙子不能多喝可乐,说喝多了会掉牙齿一样道理……都是骗小孩子的大话。” 听完他的说话,林小麦脸上就堆起黑线了,倒是麦希明笑得开心,“哈哈哈哈……原来全世界父母都一个养样。我小时候不愿意睡觉,我爸爸妈妈就骗我说再不睡觉,屋角上的石像就会变成活的,从火炉里飞进来咬我。我就上当了……” 瞪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扭脸对王伯伯说:“王伯伯,您继续说。细圆面有什么讲究?” 王伯伯说:“黄沙岛人的细圆面和别处不一样的,是加入了一定比例的荞麦粉。这也是君子面能够不用鸭蛋碱水依然长时间保持弹牙不坨烂的秘密。烧面的时候,必用猪油、牛油的二合油做底,炝炒底料。我用的底料是一红二白——胡萝卜、葱白、豆腐。” 又剥了个橘子,林小麦笑道:“豆腐是你们的拿手好戏,我记得,你家的豆腐是放了花生麸的,特别香。” 很是自豪地直了直依然硬朗的腰板,王伯伯说:“新黄豆,山泉水,新压出炉带热气的麸料,这般选料就不说了,点卤的时机才是诀窍,要等到豆浆如丝滑,色泽似玉还深的当口,再好像点茶一般凤凰三点头地点进卤水,那豆腐才特别嫩滑柔韧,炝炒既出水分,又不会烂糊一团。炝炒好之后,倒入菌汤,面条,一分钟后滴入麻油,就成了。特别简单——” 凝视着相册上五梅姑妈的老照片,麦希明怅然道:“既然简单又好吃,还有历史渊源,王伯伯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文人三碗面,如今独缺您。那是多可惜啊……” 吃了一瓣橘子,王伯伯笑了:“你看看,你又来了,不用说啦,我这退休是退定了,每个月不用干活还有钱拿,我都不知道多自在。其实呢,回到刚才那一句,如果你们找到人要来学,我也无所谓。君子面有人往下传,我还高兴……就一个要求,学就学好点,有不懂的也能来问我,别坏了君子面的招牌。” 麦希明微讶道:“王伯伯……你这算是,传艺授权么?” 指了指面前开放录音的手机,王伯伯说:“从你开始录音,我就有这想法了……其实五梅姑婆流落海外回不来的时候,就已经绝望过一次,她曾经亲口说过,她不怕死,就是遗憾凤鸣宴已经没了,君子面也要毁在自己手里。幸亏有我在,又活了几十年……现在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做回老本行的意愿。我也做不动了,你们来得正好。” 第115章 时移世易,技术保存(2) 林小麦说:“话虽如此,不过哪怕勤行学厨,也是要师傅带进门。我自己的切身体会,自己瞎捉摸半天,不及懂行的点拨两句。今晚聊了这么久,我看得出来……王伯伯对君子面还是有感情的……那为什么不多做几年,说不定到时候就有适合传艺的徒弟出现了,到时候岂不是皆大欢喜?” 轻轻叹了口气,王伯伯说:“大妹,实在是做不了啊。君子面有一样最佳搭档,你还记得吗?” 眼珠子轮了一转,林小麦叫道:“我当然记得——清口三宝嘛!黄金脆瓜白玉螺,酥皮虾饼赛金玉。因为君子面主料偏素,就算用了荤油提味,吃了也口淡。所以需要这三样东西配着吃……我记得过去在大王面馆里,这三样都是用透明玻璃缸密封了陈列在店内,大大方方供客人看的。每碗面条配一份……其他两样可以任加,酥皮虾饼多要就另给钱。那玩意儿要用到鲜虾和油炸,成本高。” 拍了拍大腿,王伯伯说:“大妹,你记性是真的好……酥皮虾饼,是我们店里自制的,也是自家配方炸了卖。但黄金脆瓜老梁也退休了,市面上那些化工货我实在瞧不上。还有白玉螺,其实不是螺,是一种黄沙岛附近流域特有的水藻,腌制过后色泽透明,口感鲜脆似螺肉。会做白玉螺的传人……一年前急病走了。红花虽然好,绿叶凋零了,你说说这情况怎么办?” 一句话问住了林小麦,呷了一口茶,试探着开口道:“老枝未必凋零,新芽蕴藏其中。我们前阵子也走访过北艮村,看望了梁爷爷,金房其实一直没有彻底关闭,他还断断续续的有在做黄金脆瓜,我们见到了,吃到了,还感受了一次盆菜宴。问题关键反而是白玉螺,难道……就真的彻底失传了么?” 听到林小麦说去过北艮村,王伯伯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手里拎起茶壶再次开始耍起“韩信点兵”的手法,给三人续满杯子。只见茶水丝丝缕缕从紫砂壶内流出注入杯中,王伯伯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娓娓而来:“要说失传,那是言重了。但我的族弟王三娣,是正经拜过师傅学艺的,手法规矩配比精确,不光味道很好,而且每一批的出品十分稳定,所以我们这些人才愿意在他那儿进货。小小配菜不起眼,要保持三四十年如一日的出品精良,也是很不容易的。” 麦希明赞同道:“是这么个道理。” 眼睛盯着王伯伯,林小麦道:“王伯伯,你有没有听说过退休返聘?” 王伯伯挠了挠鼻尖,说:“知道,那是医生、老师那种有文化的人才有的待遇……” 林小麦说:“王伯伯,医生老师都叫专业人才,你也是专业人才嘛。如果出来做君子面的话,一边发挥余热,一边不耽误你拿退休金的啦,那也就是退休返聘了。做一份工,拿两份退休金,也就是在我们国内才有的待遇了……” 颇为心动地嘿嘿笑起来,王伯伯拿起茶喝了一口,说:“不过白玉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啊?” 麦希明说:“白玉螺对?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您等我们的好消息。” 看到王伯伯既没有接茬,也没有转移话题,而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林小麦眼珠子转了转,把手边剥好了的开心果肉轻轻推到了王伯伯面前,说:“伯伯,别光喝茶。吃点果子换换口味……你刚才提到,酥皮虾饼也是要出自你家的独门秘方?” 王伯伯吃了一颗开心果,花白的眉毛跟着抖了抖,笑道:“好吃,这开心果很新鲜啊……这人的口味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吃香喷喷的东西,开心果啦,酥皮虾饼啦,油炸的,烘烤的,嘎嘣脆。呵呵呵……” 林小麦道:“当然啦,嘎嘣脆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重新打开了一个录音文件,麦希明却很是认真求实地说:“那是因为油炸烘烤食物里含有大量的脂肪,那是人体重要的能量储备,几百万年来进化出来的本能……就是喜欢高热量的东西,习惯性存储能量。” 哈哈大笑起来,王伯伯很是愉悦地道:“哈哈哈……后生仔说话很有科学道理。所以咯,从前在外埠的时候,还有那些南洋人专门为了酥皮虾饼,来我家吃面。正儿八经的——‘妹仔大过主人婆’。我一开始还纳闷,为什么他们喜欢,姑婆跟我说,那边天气炎热,食物要么油炸香脆,要么辛辣刺激,才能刺激味蕾。我们的酥皮虾饼正好合了他们要求。” 林小麦说:“这也算是早期的口味输出了……很多这样子的菜传到了南洋的。你不说,我还以为那东西是南洋口味呢,卖相口味太像了。新鲜淡水虾去壳拍碎,打成虾滑,挂上韭菜米粉糊入锅炸。没想到竟是我们自己的美食。” 王伯伯哈哈一笑说:“哈哈哈……酥皮虾饼又怎么止那么简单。好,你是食客,自然只能所见即所想。实际上,选来做虾饼的淡水河虾长最长不能过两寸,最短不能低于一寸,只只新鲜活蹦乱跳,大小均一,讲究一个活虾取壳,保持虾肉的鲜活口感。刀背拍松之后,下料酒。关键是那料酒……大妹,你理解的料酒,是什么?” 看到王伯伯笑得狡黠,林小麦就知道不简单,眼转子转悠了两下,说:“要说平时的料酒,就是一般的花雕、黄酒……但黄沙岛上是客家人,莫非是用客家娘酒?可是那很甜啊,且搭配虾的话,要增香去腥。那就得用,丁香娘酒,我说得对不对?” 王伯伯冲她比了个大拇哥,说:“大妹是真聪明啊……十年的客家娘酒,取丁香浸半年。就可以用来腌河鲜海味了。把丁香娘酒入虾肉里,抓过去腥,粗盐调味……不能过多,也不能用细盐——细盐颗粒太小,虾肉吸收盐分过度就容易发紧。挂上米粉糊炸透了,就是你吃到的酥皮虾饼咯。来……你看看……” 第116章 旧时同学,变身主厨(1) 把相册又翻过了两页,只见一张是年轻了好多年的王伯伯,穿着t恤和麻料西裤,露脚趾的凉鞋,面带笑容地站在一个装修雅致的柜台后面,双手支在柜台的玻璃面上,旁边一盏铁艺缠枝台灯,显得古色古香的。林小麦说:“这看起来不像国内啊,但建筑物又显得很古老……是在什么地方呢? 王伯伯说:“这家百货公司是槟城最大的百货公司里面的食品柜台,我们的酥皮虾饼之前进驻过去,很受客人欢迎。你看看,这不是?” 顺着王伯伯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柜台里整齐叠在压花吸油纸上的百八十个色若带皮翡翠的小圆饼,林小麦两眼放光,一叠连声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那时候还送呢……另外加的话,一份五块钱。咦,这个价格……嘿,卖挺贵的啊?” 王伯伯笑呵呵地说:“进了百货公司里,就算一只小小的酥皮虾饼,身价也水涨船高啦!” 麦希明问:“既然您经营得这么好,那现在还有持续为那边供应虾饼吗?” 摇了摇头,王伯伯遗憾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照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了,后来姑婆去世,铺头学徒走了几个,产能跟不上,就撤出来了。又过了几年,我看着国内环境也好了,就索性全部歇了生意,打点回国,落叶归根。”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小麦连吃两个白果,开始安排出差时间的时候,守在医院里的林佳茵接到程子华发给她的一个新地址。一待换班下来,程子华直接开车到了医院门口,接上了林佳茵。看了一眼满脸疲倦的林佳茵,程子华递给她一瓶没打开过的水,惊讶目光就没在林佳茵脸上离开过:“林佳茵,你竟然说这次要去的店老板是你同学……are you kiddg?”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林佳茵说:“我确定!不会有错的!我们初中同班,高中之后就没联系了……刚收到您消息,我也以为是同名同姓而已,然后特意问了一下别人,他们说是真的……” 程子华道:“如果主厨是你同学,未免过于年轻了……就算是天才,也还欠缺一些火候锻炼?” 林佳茵笑了:“主厨当然不是他,是他二舅。具体什么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已经拿到了他电话,联系好了,等见了面看看什么情况再说。” 听她这么说,程子华也再无二话,开车穿街过巷。林佳茵看着沿路风景渐渐变化,介绍道:“我们这一片出海口是水网地带,水多桥就多,现在一路往南边走过去。我们下面是万亩果园,生产龙眼、黄皮,所以我们本地龙眼很便宜。还有很多本地特产的。比如上次秋姐家的蟹塘药田,就在南边的木览镇上。我同学的餐厅在另一个区……” 百忙中分心左右看了一眼道旁风景,程子华问:“在这些地方生活……安全吗?” 林佳茵道:“安全!怎么会不安全,也就台风天的时候有点麻烦……空旷平原上偶尔会有龙卷风什么的。不对,老板你的安全是指什么意思?我们的乡镇不会有人拦路抢劫也不会有人零元购的……” 她骇异地瞪着程子华,程子华却没有展开话题。按照导航下了高架路,下来路面上,两旁街景又是另一番繁华,幸喜还没到晚高峰期,交通路况尚好。来到饭店门口,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青年厨师迎了出来:“欢迎欢迎。” 裂开嘴巴热情大笑,林佳茵迎上去打招呼,“肥健,好久不见!你好厉害啊,自己做老板啦!你怎么胖了那么多……做厨师会发胖么?” 被她取笑,肥仔健不好意思起来,说:“这几年才发胖,从前是婴儿肥,现在是过劳肥。还是摆脱不了肥仔这个外号。来来,请进。”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程子华,林佳茵对肥仔健说:“大家老同学那么熟,我就直接说……我们这是来学习啦。” 肥仔健热情道:“没问题,那就得进厨房了。不然光是在外面是看不到东西你……我二舅正在厨房里忙着,我们现在过去正好。” 跟着肥仔健来到厨房,门口处蹲着一个人,正在拿刨子给一块砧板打磨,砧板四周已落下一层黄黄的木屑,林佳茵看一眼被打磨得平滑光洁的砧板面,点了点头说:“菜刀利,砧板平,锅要润,勺要定。我爸爸常说,砧板、刀、锅、勺……就是厨师的武器,就像武侠片里的大侠对待自己珍爱的神兵利器一样,平日我们做厨房的,也要珍惜爱护这些揾食架罉。” 随着肥仔健一声“二舅”落地,地上蹲着那人把刨子拎起,仰脸一看:“阿健,你朋友啊?” “二舅,她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起过的初中同学佳茵。” 阿健二舅关掉了刨子站起身来,叫来两个伙计收拾东西,从口袋里掏出块帕子擦擦手,才过来跟程子华和林佳茵握手:“你好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们。阿健已经跟我说了,说是你们都是大公司的人,大海归……想要过来交流学习。哎呀,不用那么客气,说什么学习呢,不敢当不敢当!” 把早就捧在手中包装精致的两支国外好红酒递了过去,程子华微微一躬,笑着说:“初次见面,小小意思。” 二舅接过了红酒,更高兴了,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那就更不好意思了。来……进来。” 看了一眼那个被伙计收拾起来的砧板,林佳茵好奇地问道:“这砧板该不是现在用着的?那是准备换砧板了?” 二舅说:“没那么快呢,刨子打皮砂纸磨,去掉所有毛刺之后,还三干三湿,把木块彻底养结实了。正好五月节的时候开张。” 带着些显摆的味道,肥仔健对二舅说:“二舅,今天不是有两桌饯行宴么?为此还专门去进了好鸡好鱼,还有两头可爱的小动物……” 第117章 旧时同学,变身主厨(2) 林佳茵好奇心越发浓了,问:“什么动物?” 肥仔健笑嘻嘻地说:“两头小香猪,长不大,肉呼呼,一看就特别适合做麒麟蒸猪。来来,看看……” 边换上了二舅亲自递过来的卫生罩衣、厨房帽子,连袖套都没落下,全副厨房武装俨然地,林佳茵和程子华跟在肥仔健身后向备料台走去,程子华边走边问:“不会现场活杀血淋淋的……” “当然不会!”肥仔健说:“已经处理好啦!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回过头来,程子华压低声音悄声问林佳茵:“麒麟蒸猪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没把握地摇了摇头,林佳茵说:“那是一道粤菜名菜,但只听过没亲眼见过。一般来说我们的乳猪都是烤的。在旧书上曾经记录过,饯行风俗,文鸡武豕,折柳赋诗,直到破四旧之前尚有遗风……” 程子华听了,扬高声调就问前面的肥仔健:“阿健师傅,请问今天的主家是什么身份?” 肥仔健笑道:“是通过了体检准备光荣入伍的。这种饯行理由倒是少见……” 程子华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林佳茵,赞许地微微点头。林佳茵也很愕然,讶然失笑道:“确实是很少见……哇,这就是小香猪么,收拾得很干净了啊!筷子骨琼脂肉,倒是肉厚。” 拎起一条塑料软管来,一手掀起光猪一手对准了冲洗,肥仔健说:“别看处理得干净,里面还有不少脏东西的。你看看,一冲就出来了。一会儿擦干之后,还要放到火上烤一烤,过点儿火气再上蒸笼蒸。这样口感才不会软踏踏的没点儿嚼劲。” 瞟了林佳茵一眼,肥仔健又说:“还有,这种小香猪……还是香猪里的多肉品种,叫矮脚香。供货给我们的农户说,已经在山里养了四个月了,断奶之后一直吃的绿色饲料,每天一颗鸡蛋,还喂鱼骨粉和虾壳。所以别看这骨头才筷子粗细,实际上极其坚硬。肉也特别的香口有肉味……” 眼看着不少血水污垢被肥仔健冲了出来,程子华大致上已适应了厨房里的节奏,他说:“阿健师傅,你二舅师承何处?怎么会懂得从前饯行宴上文鸡武豕的规矩?” 略带茫然地摇了摇头,肥仔健说:“那是客人点的菜。顾客即是上帝,客人提出要求问我们能不能做……我们自然尽力满足。至于我二舅,他没有正式拜师,路子杂得很。主要还是做的粤菜为主,之前在不少酒楼主理过,现在见到家里人手够了,就索性自己跳出来创业单干。” 林佳茵说:“家里人手够了,是指你已经能够出来帮手?自家人做生意确实比较容易沟通,彼此之间也不会存什么芥蒂。会节省好多成本……老板,所谓的家族企业,就是这么起步的啦。” 肥仔健憨憨一笑,说:“对啊……我和你不同。你是学霸,考到大学,我高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书了。二舅介绍我去朋友的厨房里帮了几年忙,现在出来。毕竟我还要养孩子,做人徒弟的那份补贴不够用——好,洗好了。” 帮着肥仔健关闭了水龙头,一名穿着蓝色工衣的打荷师父看着肥仔健用干净毛巾擦干小香猪表皮直至不见半点水汽,很是默契地快步到屋角,抄起一根一人高的铁钎子。 林佳茵扯了扯程子华衣袖,说:“老板,看!那架罉就是烤乳猪用的!” 一具三尺长、一尺宽的铁槽里已燃起了炭火,眼瞅着打荷师父用铁钎子拨弄开烧红了的木炭,荔枝木炭特有的炽香充斥工作间内,似乎连温度也上升了几度。铁钎子三爬两拨地,把木炭铺得平平整整的,林佳茵皱着眉头,不解地说:“奇怪了,不是说要做蒸猪么?怎么却摆出烤乳猪的架步来?” 看着打荷师父把一张平平整整的铁丝网架在铁槽上,两只手一手抓住一个猪蹄子,提溜着乳猪走向铁槽,肥仔健还不忘记对林佳茵解释:“不是啦……刚才不是说了嘛,要烤烤干乳猪表皮水分,但这种猪的皮太嫩了,如果用喷枪一下子就烧坏了。炭火火缓,就得架在炭火上烤。强哥,计时器。” 他话音才落,那名蓝衣打荷师父应了一声,取来了一个计时器。等到两只小猪全都背朝下腹朝天安置好,蓝衣打荷师父取来两块平平的木板压平小猪,肥仔健就把计时器定好。程子华连连点头:“压平小猪,使它受热均匀,一会儿上盘清蒸也能够更好摆盘。在国外有些厨师制作非常规食材的时候——比如说,我曾经在湖区吃过的一家使用贻贝和腌渍松果制作成头盘冷菜。为了保持形状一致,他们就是专门订造一大批圆形的铁环,让厨师在铁环里装饰制作。事实上,许多餐厅都有自己定制的炊具……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回过头来略带讶异地看了程子华一眼,肥仔健钦佩地说:“帅哥说话不简单啊……一听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过我们这两块板也不是定做的,就是我二舅跟别人学到这么个法子之后,找给我们做砧板的木工给我们做的。” 林佳茵嘿嘿笑:“没事,说不定以后就成了你们的镇店之宝了呢……这一手‘压猪技’以后也成了你们的独门秘方……” 被她逗得笑出了声,肥仔健说:“我们也就是勤勤恳恳做点小生意糊口,别说笑了。” 林佳茵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小孩子不是一生下来就会走路,老字号也不是一创办就是老字号嘛。一切皆有可能!” 程子华忽地插进一句:“别打岔,人家厨师在工作呢。” 林佳茵翻了翻白眼,倒是乖乖闭嘴。看着肥仔健迅速地备好了葱白、姜、大料。而那位打荷师父阿强,取来了一小坛泥巴封口的酒坛子。肥仔健拿起小铜锤沿着酒坛子不疾不徐地敲打了一圈,泥封应声而落,酒味窜出。林佳茵吸吸鼻子,嗅到那股酒香,讶然叫道:“这是……状元红荔枝酒?” 第118章 荔枝之大,状元帽缨(1) 闻言笑出了声,程子华乐了:“哈!林佳茵……你别是搞错了,状元红是黄酒。这酒味冲得很,透着米香,明显是高度米酒啊?” 林佳茵就笑着摇了摇头:“老板,我说的状元红,不是众所周知的那个‘状元红’酒。而是指荔枝里的‘状元红’。我们本地的果农收采荔枝,按照果子个头大小来分级。仿佛天地灵气所钟一般……每一棵果树,都有一两颗个头特别大、特别红的果子,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颗荔枝就是整棵树的状元,又因为它个头大得出圈,跟古代状元郎帽子上的红缨球相差仿佛的,被叫做‘状元红’。我小时候去果园玩,相熟的叔伯专门爬了十几棵树,采足了十二颗‘状元红’来招待我和姐姐。吃完了状元红,就是用麻袋装的新鲜采摘荔枝,那一顿吃荔枝可真够满足……这是产地人才有的讲究……要搁在古代,就连喜欢吃荔枝的杨贵妃,怕也没有这般奢侈。” 程子华听见了,不免吐槽:“荔枝吃多了容易高血糖症,你们父亲也真心大……” 林佳茵笑嘻嘻地说:“哎哟,在别的地方吃荔枝可能会得病,偏偏树上才采下来的荔枝,木性未失,阴阳平衡,最不会上火。就算吃到最后口渴了,喝一杯淡盐水就完事了。完事儿了还能在果园里杀只荔枝鸡,在土窑里烤了,真是超好吃。唯一不好的,就是荔枝园里很多蛇,特别多竹叶青……须得特别留意,咬一口可就挂了。” 把满满一坛子酒筛到大碗里,打荷师父阿强高声说:“靓女识货啊!你看看,这不就是货真价实的状元红!不过都被泡瘪了……以前有个鬼佬厨师见到我们这种酒,眼睛放金光,问我们要了一坛。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要酒,而是要里面的浸透了酒味的荔枝,做成巧克力里面的夹心。一只荔枝切成十几二十粒颗粒,放入巧克力里面,一颗巧克力卖二三十块……欧元!赚大发了!” 强哥摇头晃脑啧啧赞叹,程子华说道:“也不能光看着别人赚钱……西厨里的甜品是极其考厨师工艺的,每一位有所成就的厨师的甜点配方也不一样……这样的富有东方风情的酒渍果肉夹心巧克力,卖的不光是材料,还有工艺和创意。” 林佳茵滋味复杂地说:“我知道了,就跟现在产业转移似的呗。基础的材料不值钱,但是加工技术和专利值钱……” 看了她一眼,程子华说:“话倒也不能说满了,好的、稀罕的材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仍旧拿这个巧克力来说,如果它的酒心不是罕见的酒渍状元红荔枝,而是别的,就卖不了高价。” 说话间,焦香味道从木板底下窜出来,伴随着计时器刺耳的蜂鸣响,肥仔健高叫:“好了!” 拿开了木板,肥仔健和强哥一人一只提起了猪仔。只见猪皮已经被烤黑了,肥仔健说:“要把外面这层黑乎乎的刷洗干净,再用刷子蘸酒涂抹,肉不离酒,酒助肉香。” 打开长流水,肥仔健和阿强一人一块丝瓜瓢刷洗起猪仔来。程子华瞥了一眼出水口,有了新发现:“咦,是过滤水系统……还是现在最先进的离子级三十层过滤水?这套设备可不便宜啊……” 很是自豪地,肥仔健笑道:“新装修那时候我提的建议,既然要做品质熟客路线,倒不如把店面装修的钱节省点,把厨房设备做好来……这是一劳永逸的。我二舅就听了。我们这边的水很硬,用过滤水的话可以去除水里的杂质,煮的粥饭都特别香甜。” 只见肥仔健一手柔中见刚暗使力的动作,丝瓜瓢落得无比轻盈,露出雪白如玉的猪皮。说话功夫长,做事时间短,不过分钟就把两只乳猪刷得干干净净。阿强说:“ 肥仔健说:“要交给二舅斩件掌灶了。来,走……” 把两只处理好的小猪放在餐车上,林佳茵边走边说:“肥仔健,我看你刚才的刀工备料,也有那么回事啦……难道还不能上灶?” 肥仔健笑道:“小菜我没问题,但这清蒸麒麟猪,必须交给二舅来做……我只能给他打荷。过两年啦,争取过两年我可以出师,哈哈……” 他笑得没心没肺的,程子华不禁莞尔:“你同学脾气真好,厨房里多这么一个性格亲和的人,团队气氛一定很好,我刚才看他们搭档做事,很是融洽,就跟一家人似的。” 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林佳茵说:“传统的厨房里,师傅带徒弟,那必须讲究规矩。但也有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和徒弟就跟父子似的了。不过呢,有的家庭里是严父,有的家庭里是慈父,影响也蛮大的。就说解放前,拜师之后,徒儿就得离了家,跟着师父生活,师父吃饭徒儿吃饭,师父喝粥徒儿跟着挨穷……肥健这种情况,又不一样。” 二舅把猪仔平平整整放在砧板上,“身干肉净,整治得不错……” 眼看着二舅随手一抽却是取出剔骨刀,肥仔健惊讶道:“二舅,我记得是斩件啊……怎么现在成了剔骨了?这小猪皮嫩肉嫩的,要是没有了骨骼支撑,蒸一会儿就塌了……没有形状啦……” 二舅笑了笑说:“你是聪明仔,只不过还嫩了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什么叫麒麟?仰头翘尾,身披鱼鳞甲,就是麒麟……当然我们不可能真的吃到麒麟兽,所以才用猪来代替。野猪是山林之王,一猪二虎三豹,成年野猪在山林里狼奔豕突,罕逢敌手。又因此引申到武将身上……麒麟猪成菜后,须得身如麒麟,仰天卷尾……这是今日摆酒的主家老爷子跟我说的,差错不得。” 差点儿犯了错误的肥仔健讪笑着退到一边去,说:“二舅果然厉害……我,我给你打荷……” 第119章 荔枝之大,状元帽缨(2) 取过被肥仔健压得平平板板,洗得干干净净的猪仔,二舅嗅了嗅那股似有若无的酒香味,露出赞许笑容:“这荔枝酒倒是抹得不错,不多不少,分量恰到好处……所以需先把猪肉去骨,再用甘蔗、甘笋代替骨架撑起猪身,以酒代水清蒸熟透。再做成麒麟。且看二舅这手分筋脱骨刀——” 刀花闪闪似银星,寻筋断络胜庖丁。林佳茵看着二舅干净利落地给猪仔去骨,根根筷子粗细的骨头被剥离出来,且关节分明,她看着看着,眼睛都发亮了,“肥健,我要收回我刚才的说话了……你的刀工比起二舅还差了九条街呢。你看看这拆骨不损肉的功夫,快去练练啦。” 二舅边拆骨边说:“阿健,把骨头敲碎取髓。待会儿还要用!” 响亮地答应着,肥仔健捧着拆下来的骨头到一边去抽刀取髓。程子华拿出手机过去拍,肥仔健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把我拍瘦一点啊!” 程子华认真地说:“这个要求有点难……” 镜头晃过了肥仔健,聚焦在那些猪骨头上,肥仔健显摆本事一般,笑着说:“看我破骨取髓的本事!” 眼看他一刀下去,骨头应声一开两半,肥仔健取过一把三寸长短的不锈钢小直钩,那钩子不过米粒长短,却是锋利无比,轻轻勾住了骨髓一撕一扯,半凝固状、色泽暗红的猪骨髓整条被扯下来,小心翼翼地被归置到一个小碟子里。程子华问道:“这猪骨髓有什么用?” 肥仔健还没出声,二舅的声音远远传来:“用来做伴碟用的‘铁血丹心’啊!” 肥仔健讶然道:“二舅,铁血丹心很难做的啊!之前伴碟都没有这支歌仔唱……” 带着三分唏嘘地,二舅感慨道:“之前试做的时候,以为不过是一家不知从哪儿听到过饯别宴的土豪家族,抱着猎奇心理来闹这蒸麒麟猪。没想到……他们是个踏踏实实的,光荣之家啊!” “爷爷是援朝回来的老兵……伯父翻过喜马拉雅山……叔叔守过老山……一个家族两桌子人,愣是三军俱全兵种齐备!那负责筹办此事的主家公笑着跟我说,他们家里的男人们身上残留的弹片要都挖出来,卖废铁都能卖不少钱。满门忠义,我这个当年报名当兵被体检刷下来的死肥佬,怎么能不多下两钱力气,尽个心意?” 林佳茵见程子华脸上微微现出迷茫,低声说:“参军光荣……我们的军人叫人民子弟兵,是最可爱的人。你们出去得早的……怕是很少接触这方面的事情?” 摇了摇头,程子华道:“靓女,现在互联网时代了,我们清楚得很。原来是这么一个可敬的家族办饯行宴,我觉得我们真的是行运超人眷顾……阿健师傅,铁血丹心是一样什么菜?” 手边碟子上已堆起了一小堆骨髓,肥仔健兀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忙碌着,解释道:“不是菜,是伴碟。把铁棍山药挖空,塞入去尽血腥味、调味得法的骨髓,上蒸笼蒸,最后淋上红汁,就是铁血丹心。取的是麒麟降祥瑞,碧血伴长天的寓意……也是对携笔从戎的年轻人的一句告诫。赫赫雄狮,民具尔瞻,那才是我们的军爷啊!” 三言数语,林佳茵已然热血沸腾,看到程子华举着手机开着录影功能站在原地发愣,瞳孔放大鼻孔收缩的,就轻轻扯了扯程子华衣角:“老板……你怎么发呆啦?” 程子华低声道:“没什么……嗯,我们继续。光是一个伴碟就如此考究,那麒麟猪本猪不知道工艺是怎么样的。真可惜没办法尝到味道,只能长个眼界了……嗯,长了眼界也好,不枉走这么一趟!” 林佳茵深有共情,默默点头道:“老板说得对,可是你说得对为什么我听着还难受呢。我也没吃过麒麟猪呐……更别说是伴上铁血丹心的麒麟猪了。” 二舅的声音在身畔传来:“阿强,仙人掌呢?准备好了没有?” 眼瞅着程子华的耳朵朝着二舅的方向,肉眼可见地伸长了,林佳茵憋不住笑出了声。程子华扭过脸盯着那边:“什么仙人掌?这地方……竟然引入了墨西哥风味么?竟然吃仙人掌??” 很是诧异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那打荷师父阿强捧了一碗青青绿绿的仙人掌来,说:“什么墨西哥啊……我们这边离热带也不远,采购新鲜仙人掌很容易的。仙人掌好啊,清热解毒,可以入药……果实可以当做水果吃,清清甜甜;花朵晒干可以煲汤,滑滑嫩嫩。就连仙人掌本身,也能用来炒肉炒腊味,不知道多好吃!” 拿起一片仙人掌,二舅把它平铺在自己巴掌上,展示给几个后生看:“这一盆食用级品种的甜掌品种叫沙中蜜,肉刺少,肉质有咬口,而且味道是清甜的,最喜吸油脂。可以把肥肉里的油全部吸走,就可以化解清蒸乳猪皮下的肥腻感。” 仙人掌已经被剥皮去刺,看着有些淋漓的汁水,林佳茵说:“这仙人掌水分很多啊,得先去掉汁水才能进锅?” 很是赞许地点点头,二舅比了个大拇指:“阿健,你同学真叻女,是个懂行的识家啊。我现在就用平底石锅来干烙仙人掌。刚才强哥说的仙人掌炒肉,也是一道好菜,而且反而炒里脊肉、肉青最好吃。” 程子华还是没从牛角尖里出来,试探着问:“这……真的不是学墨西哥人?” 看了程子华一眼,二舅打火热锅,等着平地石锅上的水分烤干的功夫,说:“我们这儿老外虽然多,不过……拉丁人就真的很少有!南洋人也好,阿叉也好,都不吃仙人掌。只有我们海边渔民,才有这种风俗……说起来也是穷人苦习惯。靠海挣饭吃,一要看天时,二要看海潮,天公不作美的时候出不了海,全家顿时没米下锅。海边人,西瓜皮、地瓜叶、仙人掌……几乎都想法子做了盘中餐。吃着吃着,还吃出讲究来了,生活好了也没忘记老本……咦,锅热了。开工!” 话音一收,二舅用跟他身形极为不相称的敏捷动作,迅速把仙人掌卸刀切薄片,右手菜刀停,左手平平地一甩,已切成透光薄片的仙人掌从砧板上直接飞出了个弧圈,整整齐齐落在平底锅上,顿时“刺啦”“刺啦”地冒出不少水汽,那原本看着饱满多汁的仙人掌眼瞅着瘪了下去…… 第120章 同学二舅,隐藏大厨(1) 无独有偶地,二舅抄起一块平整石板,压在仙人掌上,片刻之后关火,仙人掌已被压得平平整整地。林佳茵没什么感觉,程子华却欣然道:“整齐划一的形状,摆盘就更加精致好看了。不光追求好吃,还追求好看,真好……二舅,你这是什么石板?不对……这种颗粒感和闪烁的色泽,这是……盐板?” 赞许地笑了笑,二舅说:“后生仔真好眼力,这块岩盐石板,除了能够压平仙人掌之外,还可以赋予食材咸味。这样仙人掌就有了底味。你要不要试一试?很好吃的?” 眼见程子华还真跃跃欲试的接过一块生烤仙人掌片,吃了之后眼睛发亮,林佳茵不甘落后地也拿了一片试了起来:“真的好吃,口感脆脆的、韧韧的……而且盐花把仙人掌本身的甜味激发出来。二舅你太厉害了!” 处理好了仙人掌,二舅又取发好了的新鲜支竹,用剪刀剪成和仙人掌片一样大小的薄片,浓郁豆香味飘出,肥仔健对林佳茵说:“佳茵,从我们乡下工坊里带回来的百分百纯豆浆鲜支竹哦。你看看这厚度,好像条棉被似的……久煮不烂又够豆香味……你要不要带点儿回去尝尝?” 林佳茵笑着说:“好啊,你敢给我当然敢要啦,那我可不客气了……哇,二舅的刀工真好……” 随着她的低声惊叫,大家注意力回到二舅身上,二舅斜刀开背,一片肉一片仙人掌一片支竹,码放整齐,方才入笼盖盖开蒸。稍微喘了口气,二舅说:“按照传统做法,应该是用过山獐、金龙肉,而不是仙人掌、支竹的……不过现在过山獐早就在国内灭绝了,金龙已是保护动物,时人又潮流兴清淡饮食,就索性替换上两样素菜。味道也还好。” 程子华很是赞同地点头,说:“本来就应该这样!” 林佳茵问:“二舅,獐子不是常见的动物么?貌似在绿水河上已经有养殖场了啊。以后等技术成熟了,是不是能够恢复原样?” 二舅说:“我也希望能够快点见到那天。过山獐日行千里,能挖土能游泳,性情凶悍;金龙能挖洞钻山,身披金甲,只懂前进不懂回头……都是取的‘勇悍善战’的寓意。那些吃夜粥的也好,行伍的也好,本来就应该多吃肉嘛,哈哈哈哈……” 听着二舅说话,肥仔健正准备伴碟的铁血丹心,那铁棍山药不过拇指粗细,用粗盐生粉洗掉了上面滑溜溜的粘液,肥仔健快刀落下,切成好几段,林佳茵看了看断口,夸道:“这个粉粉的质地,就跟大牌粉饼似的……又细又糯,一看就好吃。不过这么点大的山药怎么中间打洞嵌入骨髓?” 肥仔健道:“那还不简单……有工具嘛。” 从工具架上取下一个迷你玩具枪般的不锈钢工具来,肥仔健对准了山药扣动机括,随着他步步推进,一条圆柱状长条被推了出来,山药中间空出了一个洞。肥仔健笑嘻嘻地说:“这个推芯还能替换,你喜欢圆形有圆形,你喜欢心形有心形,你喜欢花花,我推个花花给你……好使得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见不过两三分钟功夫,肥仔健就利利索索的把所有山药都挖空了芯子,注入调味去腥的猪骨髓,随即放上蒸笼蒸起来。也就是到了七分熟的火候,肥仔健就把山药取出来了。林佳茵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半点不错地盯着,问道:“这还没有熟透?半生不熟的山药吃下去,不怕拉肚子?” 肥仔健说:“你看到没有,蒸得水淋淋的,不够清爽。所以我们要先冻一下,再重新上笼二次蒸。二蒸二冻,才算完工。” 二舅袖手在旁,笑着说:“呐,现在是你表现的时候了……快给你同学看看你的本事!” 肥仔健用冷冻喷枪把山药喷了一遍,直到山药表面挂上一层白霜,才又放进了蒸笼内,仍旧调好计时器,对二舅嬉笑着说:“我的那点本事……佳茵早就知道啦。还是二舅你亮一手调和明油芡汁的功夫来看看,也好让佳茵知道,当年她不给我抄作业是多么大的损失……” 大伙儿都乐了,二舅笑骂:“好啊,原来你的作业是抄的。我还跟你妈出面保你……这掩口费怎么算!你想学我的明油挂芡功夫,直接说就是了,我又不会要你拜师费,最多也就是把你珍藏那几个八头身妈见打的手办匀给我……” “想都别想!” 话是这么说着,等到二舅开始取出马耳葱和小葱切段,做出晃葱油的架势时,大家伙很有默契地停止了嬉笑。用姜片葱片热锅下油,煸炒出葱香味后,二舅扭脸看着林佳茵,声音却提的很高,谁都能听见:“慢火闻香,看那颜色一明亮起来,就是油到了火候了。因为要吃乳猪肉的原味,用葱油可以辟除那一丝丝肉腥味,同时提升肉香。我们一会儿就用这个油来煮芡。” 林佳茵说:“二舅,按照规矩,应该是一咸一甜两种口味的蘸料。这葱油明显是咸口的……传说中还有中米醋料呢?” 二舅讶异地看了林佳茵一眼,说:“可以啊。那不叫米醋,叫金银醋。是用米醋、白醋混合,加入蒜蓉、姜末、砂糖、红白萝卜调和而成……取的是米醋的香,白醋的酸,再要砂糖的甜……也有的地方不讲究的,是点舂成碎末的熟白糖……我们家的金银醋早就准备好了,在保鲜柜内镇着,你怎么知道的?” 林佳茵说:“现成网上查的呗……” 说话间,阿强打了一小碗金银醋来,“呐,这不就是了。你可以尝一尝味道,给点意见?” 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地,用小勺子舀了金银醋来尝了尝,程子华眼睛都亮了:“好,酸酸甜甜,爽口不腻,而且香味不会特别冲……真好。听着做法也不难,真是好东西。” 林佳茵嗔怪着说:“老板你是鬼佬口味啊……就是偏爱酸甜口。我就比较想看看咸芡是怎么做法?” 第121章 同学二舅,隐藏大厨(2) 二舅笑道:“马上就给你看……不过现在呢,我们要先把可爱的小猪起锅来。” 把沉重的蒸笼盖子打开,只见之前还带了三分生性的猪仔已变成皮紧肉收,衬托着仙人掌和支竹的翠绿鹅黄,林佳茵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吞了口馋涎:“看着好好吃……” 手中机器保持摄录,程子华听了这话,不忘提醒她:“忍一忍。” 林佳茵嗔笑道:“老板,我懂得规矩。不过有一说一,这菜的摆盘配色,是真的好看。加上猪头朝天猪尾立地,这精气神就出来了。喂,轮到你上场了,同学……且看看你的铁血丹心是怎么个成品法?” 二舅把大碟子里的蒸猪水倒掉,抡圆了胳膊使出阴柔力道来,一记原地大挪移,把麒麟猪放到了早就准备好的上菜盘上。另碟蒸出的猪头猪尾摆上,越发出彩。且同一时间,肥仔健在熟食砧板前,手腕圆转刷开了雕花师父那阴阳刀法,片刻已雕镂出祥云不到头的形状。快刀切片,只见山药切成朵朵祥云,祥云中心一点暗红。 就连打荷师父阿强都不禁喝了声彩:“好!丹心映红日,铁血耀长天……阿健雕花的功夫是学到家了!” 手脚麻利地把祥云摆在碟子周边绕了一圈,肥仔健才颇为满意地一笑,顿时两只眼睛眯成两道细缝。 生抽陈醋各对半,细盐以糖加咸,香菜芹末细如蓉,如米青绿小葱段,细细搅拌均匀,二舅笑着说:“这种三青料,最是解肥腻。再加一点葱油——一定要趁热呲,这样才能彻底的把生抽、陈醋、盐、糖、以及别的配料香味彻底激发出来。” 话起而油落,刺啦声中,碗底的蘸水沸腾起来,二舅说:“客人已经落座了,准备上菜——送的四道小菜上了没有?” 肥仔健说:“都安排好了,两咸两酸甜。两道咸的是振翅高飞、平步青云;两道酸甜是黄金脆瓜、白玉螺。” 看到二舅满意点头,又把程子华整不会了,他问道:“振翅高飞是什么?平步青云呢?” 林佳茵说:“老板,振翅高飞,就是卤水鸭翅尖。各家有各家不同的秘方,总的来说,卤水过夜,滋味咸中带鲜,一咬皮肉脱骨,再咬骨稍入味,就是上品……我爸爸说,卤味多是筋头巴脑,鸡手鸭脚。因为从前日子艰难,东西不舍得扔,总的想方设法吃掉。再有一个,粤地这一片湿热重,久而久之,就出了卤味这种吃法,除了要加各种调味料之外,必不可少的是各种中药,起一个阴阳调和,百毒不侵的作用。” “在红荔街过去几条的白兰巷,就有过一家很出名的卤味店,叫徐洲卤味……老板叫徐洲,是个外地人,他的老祖父是个草方郎中,有一手炮制卤味的绝活。寻常的鸡爪鸭信,老鹅翅尖,断生之后放入那缸老卤里,隔天出来香味飘足半条街。那几年正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会儿……难得粤地的几年太平年,按道理说他就该守着产业才是,谁知他做了几年卤水生意,学人穿起了长衫就去捧戏子。没过几年,原本生意兴隆的卤味店就被他生生败完了,人也穷困潦倒不知所踪……然后就成了很长时间里,我们那边的人教孩子的活生生事例。” “世事难料,直到十几年之后,解放了。在我们这边一个国营饭店的卤味窗口里,街坊们却看见了他!” 肥仔健支棱着耳朵,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问:“十几年没见了,怎么能证明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啊?” 林佳茵微微一笑:“要知道……名字能编,模样能改,手艺不会变啊。徐洲卤味当年多么响当当的名头,别说吃到嘴了,光是在那卤味窗前面经过,凭着香味就知道错不了。徐洲身边还跟了个矮胖女人,听说就是当年的那个戏子……但他俩失踪那十几年里干了些什么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说。徐爷爷活了很久,那会儿我还跟着爸爸去他家里拜年来着。直到我小学,他才去世的。” 肥仔健笑道:“原来如此,也算是你家的长辈了。也是奇怪了,你家不是卖牛腩的么,怎么跟做卤味的扯上关系了?” 林佳茵说:“听我爸说,是我们爷爷欠下的人情,徐爷爷曾经传过两招用香料的心得给我爷爷,从此之后我爸逢年过节都得去拜访他的。奶奶走得比徐爷爷早。” 注意力被她吸引过来的程子华问:“那她真的是那个戏子么?” 摇了摇头,林佳茵道:“传说罢了……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爸也不知道,我爷爷可能知道,但从来没有跟我爸爸提过。这些事儿,都带进棺材咯!” 程子华说:“一般学过唱戏的人,发音说话都跟普通人不一样的?这不是一听就知道了?” 仍旧摇头,林佳茵轻声道:“没有听过……奶奶,是个哑巴。” 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年轻人们一起噤了声。程子华扶了扶眼镜,掩饰住眼底下那阵悸动的流光,说:“振翅高飞是卤水翅尖,那么平步青云就是……” 肥仔健有些急切地说:“就是凉拌木耳。因是宴席,取了个吉利的名字……不过我们在菜牌上注明主要食材的。做生意嘛,一定要童叟无欺。” 一番紧张的忙活,目送着两只清蒸麒麟猪上了席面,热厨里的忙碌才刚刚掀开帷幕。看了一圈人人各司其职,个个脚不沾地,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越发衬得厨房里平添三分热烈。林佳茵对程子华说:“老板,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到外面去坐坐……一会儿再跟肥仔健聊?” 程子华还没答应,一个林佳茵感到很是熟悉的声音却厨房外面欢然响起:“老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没想到这儿就有正宗白玉螺——哎呀,佳茵,怎么你也在?” 第124章 叫法叫讹,贝壳成螺(1) 举起手来挡住镜头,程子华眯起眼睛,带着怀疑:“等等……这个不是说好的螺嘛……这个斧足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贝壳嘛?” 林家双姝尚未发话,肥仔健呵呵笑起来,揉了揉鼻尖,说:“我知道,有壳呈螺旋状的叫螺;有壳但是两边合起来的叫贝嘛……不过白玉螺原产地的人,习惯性称呼一切有壳的水生货都喊螺,一来二去喊讹了,连带着长得有几分像贝类的这种水藻,也喊成了‘片片螺’。用片片螺水藻去色、腌制、增香加工做出来的,就是白玉螺啰!” 程子华这才明白了,点了点头说:“所以……这是个专业术语,terology?” 挠了挠头皮,肥仔健说:“算是。哎呀,不要多说了,来,先起筷。我二舅说他一会儿要亲自下厨整个‘步步高升’的好菜给我们吃,还有靓汤喝。来点酸甜脆口的白玉螺开胃,最好不过了。” 那白玉螺色泽雪白半透明,叶片肥厚,夹起来如果冻般微微颤动着,咬下去满口汁液流出,酸甜微辣,开胃无比,让人越吃越想吃。也不过是巴掌大小碟子的分量,片刻之间就被大家分食一空,程子华微感懊恼道:“忘记拍大特写了……服务生,再来一份!” 林小麦问肥仔健道:“阿健,你们家的白玉螺是自产自销么?” 摇了摇头,肥仔健笑道:“当然不是,白玉螺、黄金脆瓜这样的开胃小菜,用量又不大,店里又不能缺,为了照顾口味,做工还不能省……我们家半路出家,红案白案,灶上灶下的功夫还要花功夫钻研,哪儿腾不出手专门来学泡制腌制的活儿啊……所以就还是……进货啦!还好我二舅早些年混过社会,交游广阔,白玉螺就是他朋友家里的。” 才说了两句话的功夫,第二份白玉螺又上桌了。已经尝过了味道,众人下箸速度明显放慢,程子华拿来一个干净的小碟子,把一片白玉螺放在碟面上,把手机调到微距模式拍摄。拍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还是用黑色碟子装着好看……最好是用兔毫或者油滴纹理窑变的建盏碟儿,再讲究点儿摆盘……这道凉菜,能进米其林餐厅。” 拨了拨自己的长发,林小麦说:“真的,那画面光是想想就很美。不过我们当初见到的白玉螺,是在王伯伯的面馆中,用透明玻璃钢绿漆铁盖子盖着,满满一大坛堆着的。精致就……欠缺了点儿,倒是很有气势。那会儿我们不知道原来白玉螺罕见,都当不值钱的小菜吃的,还能给小婴儿消食化积。我记得有一次,还见过一个年轻妈妈抱着个小宝宝跑来找王伯伯,讨两块白玉螺,说是小宝宝积食攒肚,肚子硬邦邦的。王伯伯就立刻用白玉螺研成汁,喂了小宝宝小半个一次性纸杯,才吃下去,小宝宝就噗噗噗……” 她说得活灵活现,众人不约而同:“呕……” 麦希明说:“随意喂腌渍食品给婴儿是不是不太好?” 林佳茵就说:“我不否认大老板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不过,那会儿没有现在这么多益生菌啊什么的,听说有什么民间验方,也就试试看呗。好比说现在用的青蒿素,要放一千多年前,只好用温水慢熬黄花蒿取汁内服……时代是真真儿的在进步来着。” 给白玉螺拍了一大堆资料,程子华方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麦希明问肥仔健说:“黎同学,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二舅带我们去见一见做白玉螺的传人呢?” 他客气多礼,倒是让肥仔健有些不适应,又挠了挠头皮,肥仔健说:“大老板不客气,叫我阿健就好了……其实那地方离市区也就一个小时车程,不算很远,我之前去接货也跑过。不过我面子没有二舅大,还是二舅出面好点。等一会儿闲下来,我去问问我二舅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心机吃不了热豆腐,就还是先吃了眼前这顿饭再说呗。 香姐很快端来了一个紫砂锅,掀开汤煲,肉香鲜浓。林佳茵闻了闻那味道,笑着说:“牛大力汤,正好啊。最近走路多了,腰酸背痛的,喝点儿壮筋健骨的牛大力,舒服——” 笑盈盈地把汤里的料打捞起来,足足装满了直径尺把长的浅口大盘子,香姐说:“靓女真识货。快多喝两碗……” 汤色清澈而不减汤味浓,眼睛看着津津有味地喝汤的朋友们,肥仔健很是自豪地说:“这些牛大力是我们专门去药材市场买的……前阵子还见到有支‘力王’在市场里叫卖,能有一米六长,差不多跟林佳茵一样高……” 被林佳茵狠狠一记眼刀甩过去,大家对着自己面前的汤笑了起来,肥仔健话锋转了个180°,“这种牛大力,芯子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力王芯’,用来熬汤,清甜无比。对于一些年老肌肉无力、清晨起床手脚发麻、肌肉劳损、铁打损伤拖成了慢性疼痛的,一周三天,喝两个月,就能回到打死老虎的状态。不过……我听说,还有一种做法,堪称天菜。” 一眼看到林小麦小嘴嘴角上扬,不断地点头,麦希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麦,你是不是也知道那种天菜做法?” 发觉大家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林小麦小脸微微一红,把垂落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说:“是的,不过那道汤做法已经失传了。是把大棵牛大力木心挖空,牛肉丁、鸡肉丁、红枣丁,以跟红顶白手法围一圈,用竹水煮开之后,隔水炖两个小时。得到的汤只有一杯大小,正好能润喉开胃,药效却又要比简单粗暴的煲汤要强上十倍不止——曾有记载,患有积年痹症者,得力王芯,空而入犊腱鸡胸枣丁,得味者咸、甘。服三旬而行走自如矣。” “啪”的打了个响指,肥仔健两眼发光道:“有意思!我下次叫他们遇到好的牛大力留起来,试着捣鼓一下!” 第125章 叫法叫讹,贝壳成螺(2) 林佳茵斜眼看着肥仔健笑:“肥健,当年读书的时候又不见你那么有干劲……但凡有现在这么一半勤力,都能考大学啦。现在成家了果然不同了哦?” 挠了挠头皮,肥仔健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我也知错了,出来社会才知道揾食艰难啊!好在还年轻,趁现在好好努力咯。佳茵你老是提我从前的糗事,让两位老板听了笑话了!快喝汤,吃肉。土猪肉煲汤就是香……最近我们这地方又潮流兴养土猪了,早就应该啦,现在生活好了,人们嘴巴挑了,都在怀念肉有肉味那日子。” 林佳茵说:“肥健,你只知道黑猪肉好吃,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从前要推行养大白猪?” 看了看茫然摇头的肥仔健,林小麦说:“那是因为黑皮猪不长肉啊……同样的精饲料加猪草,同样喂到出栏,黑皮猪一年只长100斤,大白猪一年300斤。首先要量大管饱了,然后才求吃好嘛。不过……我们初中那个调皮鬼,小陆不是去了农大么,他专门研究大型畜牧的,说是现在改进了饲料,提高了产量,一头黑猪出栏也比从前重多了,见肉了,所以才有了如今大量供应的黑猪肉。” 给自己夹了一块肥肉,沾上调配好的椒圈酱油料,肥仔健津津有味吃起来,不一会儿鼻尖上就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不是正好,方便了我们这些厨房佬!” 正喝着汤聊着大天,身后料理车车轮子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把大家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穿着厨师服,脸上微微笑,慈祥得跟一尊弥勒佛有所仿佛,林小麦站起身来对二舅微微一躬:“二舅好……” 林佳茵跟在姐姐身后站起来,眼睛却看落在料理车上那一条手臂长的动物腿脚上,咕噜噜疯狂乱转:“这这……这么大的蹄子,这是牛腿?二舅,这就是肥健说的‘步步高升’么?” 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二舅说:“我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两个,懂味知食。我家肥健呢,也盼着见这个菜有些日子了,趁着今儿个人齐,不然的话这么一条牛腿也吃不完浪费啊。” 林小麦很是感动,正要说什么,被麦希明扯了扯衣角,说:“小麦,让二舅先开始。” 小麦一坐下来,林佳茵也就跟着。二舅手从工具架上一抹,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牛耳尖刀来。刀入肉皮半分薄,皮裂肉开隐作声,不过几十秒功夫,二舅把整张牛皮起了下来,露出里面已然肉香四溢,不超过五分熟的牛肉。程子华拿出手机来拍摄,脸上却露出微笑:“唔,这股香味……应该是用过熟成处理的。真是奇怪,这种牛的品种,我却认不出来?” 他探究的眼神来回在牛腿上扫视,二舅专心致志地把牛肉片得如纸张般薄,整齐堆叠在大平盘中,说:“这种牛是绿水河上游山里的山牛,外形跟梅关牛相似,但牛毛较长,个矮腿粗,性情更是暴躁,特别爱打架。山民饲养它们,必须从牛犊子时候起就锯掉它们的牛角,以免损伤。据说……是梅关牛的一支变种。它们没有角,脑袋看起来像一把锤子,所以我们给它取了个诨名叫锤头牛。” 说话间,牛腿上的肉被二舅片得干干净净。打开手边一个茶壶,把里面的滚油淋下。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吱’响,原本夹生的牛肉迅速焦化变色,散发出浓郁的牛油香味,林小麦离得比较近,看得比较真,不禁诧异地叫道:“咦?怎么这盘子也跟着变色了……噢,我知道了,这是用盐岩定制的盘子?” 赞许地点点头,二舅把第一块牛肉放在了林小麦面前:“姐姐好眼力,就是这样……所以现在牛肉已不必调味,就这么可以吃了。这一淋滚油,叫做‘一鸣惊人’。” 二舅这么一说,程子华不禁犯起了嘀咕:“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一片普通的牛肉而已啊。什么步步高升、一鸣惊人,也就是用了个好听的名字而已。岂不是噱头?要说噱头,那能说的就太多了……麦,你记得我们去那家老墨餐厅那会儿么?好歹也是米其林一星,说是有罕见的蓝玉米,结果蓝玉米的占比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十……还有蚂蚁窝,哇,那可真是可怕的回忆!” 轻轻地摇了摇头,麦希明说:“我们先看完全部,再下定论……而且,这牛肉味道确实很鲜嫩好吃,不是吗?我想诀窍应该在那壶滚油里,这是一壶……调和油,而不是普通的花生油或者橄榄油。” 肥仔健咧开嘴就笑了,对着麦希明比出个大拇指:“还是大老板识货!这叫醒鲜油,又叫惊喜油……用了葵籽油、橄榄油、椰子油调和而成,加胡萝卜洋葱香菜根煮熟,断掉了油腥味,最后再加数滴点睛用的——鱼露。明油上色,提鲜增香都有奇效。我们家的这个壶,底下中空,里面有炭块,使油一直保持在高温。才有了‘一鸣惊人’。” 程子华早就打开了录音,很是认真地听着,说:“原来如此,表面看起来特别简单,其实里面半点儿不简单……” 林小麦追问:“那,一鸣惊人之后呢?” 用刀背拍了拍牛腿骨,二舅笑道:“这不就是了。步步高升,自然要脚踏实地地走着,那才升的稳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有一官半职了。他这两年常常感叹的就是,真材实料踏实肯干,方能笑到最后平步青云;跳梁小丑一时蹦跶,终究贻笑大方身败名裂。所以啊,我就从他这句话里,琢磨出这么个菜。” 程子华讶然失笑,说:“没错,牛骨髓确实是一道美味佳肴。但是骨头多硬啊,需得用锯子锯掉,才好取骨髓做菜。如今先生想要用堂烹的方式制作牛骨?那可真的是闻所未闻了……” 第126章 步步高升,步步寻味(1) 看了一眼二舅从餐车第二层取出来的家伙什,肥仔健摸了摸胖墩墩的下巴,说:“这位四眼老板,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二舅说得也没有错……” 二舅戴上一双厚厚的皮子手套,取出一支淡蓝外壳的喷罐用力摇晃几下,对准了牛骨头一阵喷,牛骨头当即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白霜挂得约莫半厘厚度之后,二舅方才罢手,又换了一支金红外壳的喷罐,对准了牛骨头喷出一尺多长的火焰。 程子华打了个响指,说:“我明白了。先冷后热,极限施压之下,就算是岩石也会松脆开裂,何况是区区碳酸钙……” 火熔霜消,二舅一直炙烤到骨头外皮焦黑发脆才罢手,趁着余热未消,二舅反手一抽,从工具架上抽出一把细长的精钢锯子来,呼呼呼地把牛骨头锯成五份大小。外皮焦黑骨骼白,骨髓微红气味芳,林佳茵嗅了嗅味道,说:“咦,味道不对啊,怎么有种甜香味?二舅,您这骨髓……是不是做过了预处理?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在牛骨头里面啊!” 小心地用量勺舀了些许玫瑰粗盐粒子,摆放在牛骨头切面上,用不过最小号裱花嘴子挤上一层薄薄的秘制调味汁,最后再用喷枪小火走一转“关公巡城”,待白脱和粗盐粒子一起融入骨髓处,那牛骨髓也是血色尽消,变成诱人食欲的焦化色泽,香气四溢。二舅动作快准狠如行云流水,又换了一支裱花嘴子点上米粒大小的白脱。 雪白的白脱,翠绿生嫩的薄荷叶子,底下是焦化滚烫散发着热气的牛骨,待得装碟上桌,白脱欲化未化,越发给原本略带焦香的炙烤牛骨添上二分香甜。早就把手机拿在手上开始拍摄的麦希明不禁夸了一句:“好!” 肥仔健更是兴奋:“二舅这道绝活,我也是第一次见。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嘛……二舅,回头就传我艺呗?” 二舅笑而不答,只是说:“你们先尝尝味道再说。” 也就说了两三句话的功夫,牛骨上的白脱已然尽情化开,用特制的尖头小勺子轻轻一旋,牛骨髓冒着微热,恰好入口的温度,送入口中即融化,带着沙沙的口感,细细嚼碎,徐徐咽下去后,唇齿之间仍旧长时间残留着香气。林小麦忽地眼睛一亮:“这……不是牛骨髓,不对,我说得欠严谨。这牛骨髓,既不是牛骨髓,又是牛骨髓。哪怕这根牛骨头,也不是牛骨头……这层外壳,其实是椰子肉搅碎后重新定型过的,假牛骨?” 林佳茵脱口而出:“姐,怎么可能?我们刚才明明看到二舅把牛肉生剖开露出的骨头啊,甚至连骨膜都还在……怎么可能是假的?” 拿起一旁的筷子,轻轻敲击着已被吃空的牛骨头,林小麦说:“这个纹理质地,可以说造的非常像了。但……如今的饭店里用的喷冰枪,功率还做不到能够短时间让骨头结霜的状态……但换到了别的材质,比如说特别容易传递热量的果肉、木质纤维,倒是有可能做得到。同样地,我们也吃过牛骨髓、猪骨髓,无论是西式的炙烤牛骨髓也好,还是中式的高汤筒子骨,都得经过长时间烹饪。二舅一喷之下就能够给我们吃,而且是真的熟透入味了的,那就是说……这些牛骨髓,应该之前已处理过,最起码达到了能吃的程度,再上桌炙烤,作为最后一步的增香。” 肥仔健接着林小麦的话头,说:“我也猜到了……二舅,你是用了海底抽油的手法,把真正的牛骨抽出来,锯骨取髓,调理烤制至半熟……因为加热之后骨髓会收缩,所以这儿其实是两条牛腿骨髓,再加少许的肝蓉……再偷龙转凤,换假为真。这样,才能短时间内烹饪熟透,且吃起来味道比真的牛骨髓滋味丰盈层次丰富……” 程子华搅动着自己碟子里所剩不多的“牛骨髓”,观察着里面的内容物,看了一会儿,又抿一小口:“果然……用椰肉带着的天然甜掩盖了肝的最后一丝肉腥味,于是只剩顺滑。而且稍微放一放之后再尝,各种滋味越发浑然一体。一层比一层浓郁的滋味,才是‘步步高升’这道菜名的真谛?” 二舅一阵鼓掌,满脸兴高采烈的:“好!后生可畏啊!我知道你们应该能吃得出来,但没想到你们会当场就尝得出,而且还说了个大致差不离。没错,当初师傅传我这道步步高升,菜名来自于味道,不过,能吃得出那层次分明、步步变浓的滋味变化的识家本来也不多,索性,也就只是存了个好意头。有些场合宴席,这道菜也就改名叫‘牛气冲天’之类的便罢了。” 说话间,香姐送了几道精致小炒上来。肥仔健趁机拉着二舅说:“二舅啊,小麦姐和佳茵想要见那个做白玉螺的店家。你面子足一些,就帮个忙呗……” 二舅楞了一下,说:“那就是个臭卖咸菜的,山长水远,去见他干嘛?” 林小麦解释道:“我们现在正在准备一项商业计划……打算利用手头资金和专业的营销人才,尽可能地保全那些市井间,有真材实料,却没有资金本钱,濒临失传的传统做法老手艺。其中一样就咬定必须要白玉螺……我们用了好多方法才打听到这儿的。请二舅帮忙。” 二舅想了想,说:“行,我可以带你去。反正多门生意,没有人嫌钱多嘛。你们现在先安心吃饭,等我忙过这一会儿,就来跟你们汇合。阿健,招呼好你的朋友。” 肥仔健一叠连声的答应着,二舅收拢了架罉,推着餐车往后厨里去了。林佳茵撸起袖子,站起身用公筷布菜:“来来,不能光吃大菜啊。大菜见上限,小菜填细节,都来尝尝,这小炒明油亮锅气足,干脆利落的,我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吃……” 第127章 步步高升,步步寻味(2) 吃过晚饭,麦希明坚决买单,且不要打折。肥仔健开始十分推辞,最后麦希明很认真地跟他说:“我也是商人,打开门面开饭店不是做慈善,店里灯油火蜡哪样不是钱,何况还要二舅费心让我们开了眼界……该给多少给多少。最多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再一起吃美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肥仔健也就让收银阿姨收了钱。来到饭店门口,二舅脱掉了厨师服,换了一身家常便服站在门口抽烟等他们,跟他们打了照面,二舅摁灭了香烟:“走,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过去了,让白可明留在店里等我们。” 林小麦听见了,不由得多问一句:“他们家是打开门面做生意的么?” 二舅微笑着说:“除了白玉螺,还做别的生意嘛……去到你就知了。走,抓紧时间,要开一个小时车呢。” 两辆车,六个人,位置足够,坐得宽松。过了晚高峰时间,城市快速路畅顺得能起飞,等到麦希明和程子华一前一后把车子停在“明明零食专卖店”门前时,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运动手表,麦希明道:“比预计的快了15分钟到……这国内的公路质量真好啊,要不是有限速,我能开更快一点。” 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二舅顿时语重心长:“后生仔,安全驾驶第一条啊……你车就直接停在门口行了,现在天晚了,不会有人抄牌的。这边有灯光照着,还能防止有混小子经过刮花你的好车……” 听了二舅这么说,麦希明和程子华果真一前一后把车子贴着明明零食店门口墙根停好。下了车,跟着二舅走进了商店。满架缤纷糖果,半柜咸酸蜜渍,透明有机玻璃盒子里,装满了印着各种文字的糖果,给这家店添上三分异域风情…… 经过琳琅满目的腌渍果品类别的柜子前面时,林佳茵惊讶地扯了扯林小麦衣角:“姐姐,你看,这儿的金梅做得好饱满……而且是进口货……” 一个乐呵呵的声音接过了她的话头,“不是进口货,是出口货。有些‘嘎仔’要不完的货尾,就摆在店面销售,出口转内销咯!” 眼看着从货架后面转出来一个穿着白衬衫休闲裤的老板,他人已经不年轻,头发仍旧留着讲究的三七分刘海,明亮的灯光照得他头发上发蜡闪闪发亮。很有些年头的老式金丝眼镜后,一双因长年熬夜沤得有些通红的眼睛,盯着走进店里的众人,笑眯眯的:“肥佬笙,他们就是你说的小朋友么?” 二舅说:“对。这是我侄子阿健,你认识的。两个美女是阿健的初中同学,这两位是麦总和程总监。他们对白玉螺感兴趣,我就带人来看看……两位老板,这是白老板。” 麦希明和程子华异口同声地推辞着,仍旧坚持执晚辈礼跟白可明见过。对他们的懂礼貌很是满意,白可明脸上笑意越浓,说:“嗯嗯,所以两位老板是想要从我这儿进货么?不是我黄婆卖瓜……白玉螺这种东西,整个洋城估计只有我这儿才有得卖了。别看它不起眼又不是什么名贵料,实际上做起来很考功夫的。从前这道凉菜,还上过两广总督的饭桌呢!” 也没有正面回答是不是要进货,麦希明一副谦逊态度:“我们正是在二舅的饭店里尝过了白玉螺的味道,才慕名而来……没想到这道菜竟然大有来头,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呢?” 二舅在旁边插嘴道:“你个讲古明,老毛病又来了……见到谁都翻你的老书包。你就不能先带两个老板去工场实地看看,然后再说那些几百年前的典故来历么……” 很是机警灵醒地打蛇随棍上,林佳茵说:“对呀对呀,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嘛。白老板的白玉螺真好吃,软嫩香滑,卖相又好。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惊为天人了,来到这精品零食店,又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做零食的行家,还搞出口,对象还是出了名挑剔的东洋嘎仔……白玉螺做得好,一点儿不奇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可明越发笑得灿烂了,见牙不见眼的说:“靓女的小嘴真甜。工场离这边有段距离,在珠沥水闸旁边,现在过去要走一段路,外面天都黑了,你们怕不怕?” 麦希明毫不犹豫道:“来都来了,不怕。” 拉起了店闸门,沿着一条仅容两车通过的水泥路往前走,一个城乡交界的世界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帷幕,林小麦一边走一边跟东张西望的麦希明和程子华解释:“这些地方从前都是渔村,现在城镇化了,一边保持生态环境,一边招商引资……就形成了世界上最独特的城镇景观。我刚才看过地图,珠沥一带恰好被两条水夹在中间,形状如珍珠,所以得名。从前也有码头,如今早就被高架路连通……珠沥历史上特产甘蔗、莲藕、香蕉,现在还保持了一些菜地。因为过了桥就是新的会展中心,所以很多出租屋……白天很安静,人都往城里上班了;晚上就热闹了。” 耐心地听着林小麦的说话,沿路拍摄着街景,麦希明手机电池开始告急,他一边拿出充电宝连上,一边问在前面带路的白可明:“白老板,你这是自产自销吗?如果自己有工厂,那产量很大了哦?” 白可明说:“一般过得去啦!我们家的生产线归两边,一边按照工艺流程流水线工作,接订单赚钱。一边有一道线,纯粹算是我自己的一些老古董情怀,生产一些旧时老口味。掏心窝子说一句,第二条线纯粹不赚不亏就算挣了,前几年还亏不少钱,得靠第一条线来养……现在算是好一点了,有些人古老当流行,那些白玉螺啊,麒麟菜啊,酸藠头啊这种老东西,居然也有饭店要了,能卖得动一点是一点。不过我儿子也说了,等以后我退休,他接手之后,这第二条线肯定就搁置不做了。” 林佳茵不禁失望道:“那多可惜啊,你不是说……白玉螺全市仅此你一家供货了么。” 白可明两手一摊:“丫头,你别那么丧气嘛……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来买老东西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你们这么年轻的都跑来买了。哼,等过几年我这第二条线开始挣钱了,那臭小子还不自打嘴巴……到地方了。” 说话间,就来到一个约莫只有四五栋楼的小园区门前,看到保卫室门口只挂着“明明食品厂”一个招牌,程子华期待道:“真有本事啊,竟然是独立园区。这么一来就很好地保障生产卫生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参观一下第一条流水线……” 白可明自豪地笑道:“这片地自古以来就是我家的……从前是我家族老祖屋,后来钻了个空子,宅改商。这可是个会下金蛋的鸡哩!各位先进来,往右手边走……” 第128章 片片螺藻,片片真金(1) 进门脱衣换鞋,穿戴好了一身干净无尘制服,众人成了一群高矮胖瘦的蓝企鹅,瞧着很是有些滑稽。看了看拼命把往鼻尖滑落的眼镜往上推的程子华,林佳茵用力把不断上扬的小嘴嘴角往下压,变戏法般取出一条小皮筋,走上前去帮程子华卡好。程子华送了口气,微笑着说:“谢谢……还是女孩子比较细心。” 林佳茵也莞尔一笑,说:“那要不要给我加个工资?” “……休想。” 说话间,同样换好了一次性消毒好鞋套,罩上了罩衣的麦希明眼睛投向了屋子尽头:“走进去还需要消毒么?” 白可明说:“是的。卫生要求严格一些……记得带好口罩。” 麦希明好奇地问:“这浑身上下包得熊猫似的,还怎么动手做白玉螺?就算戴着橡胶手套也蛮不方便的。” 白可明笑了笑,解释道:“我从前也像你这样想的。但后来客户说,哪怕你做样子也得把消毒和专业装束做上去,否则的话,食品环评也过不了。我就听了,听了之后,果然评分一下子上去了,也有资格做外单了。而且……橡胶手套是给各位戴的,里面做事的老师傅不用戴,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每天洗手消毒的次数比正式外科手术台医生还要多。各位是客人,就没必要用那钢针似的刷子刷胳膊刷虎口,指甲缝也得刷三遍了……” 大家听了,再无二话。跟着白可明通过了消毒灯,又走进了一间屋子,看到一屋子齐腰高的百十口大缸,林小麦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都是白玉螺的原料么?!” 一个蓝衣人站在屋子里等着,果然如白可明所说,没有戴手套,双手的皮肤皱巴巴的,手指缝洗得发白,迎上来。白可明介绍道:“现在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了,按规矩我们留了人值班。我叫了值班师傅过来……这一位就是今晚的值班师傅徐师傅。” 大家纷纷问好,徐师傅显然早就听到了林小麦的话,对着她说:“想看白玉螺么?” 众人纷纷点头,徐师傅随意地选了一个大缸打开:“这不就是了。” 在淡黄澄澈液体里浸泡着的白玉螺看起来带着些咸菜绿,仍旧是片片分明,圆头圆脑的模样。偶尔会从水里冒出一串细细的泡泡,在大缸肚子内回响。飞快地把盖子盖回去,徐师傅介绍道:“不好意思啊,正在缓和期的白玉螺不能见太久空气,得让它们‘睡’一‘睡’。” 麦希明道:“可以理解……那么它们什么时候会投入到生产中呢?” 徐师傅说:“这就已经开始的啦!片片螺呢,长在河边水流缓慢的滩涂上,最喜沙质土,这样的片片螺才会叶片肥厚,长得像那贝壳的斧足,做成成品才保持充盈汁水……” 一直认真地听着话,程子华插嘴道:“据我所知,如今这一带水网河涌都已经硬底化了,适合这种水藻生长的水域不多了?你们的原材料得从什么地方送来?” 打了个响指,徐师傅亮出笑容,“这位四眼靓仔闻到点子上了!确实啊,现在适合天然生长的滩涂越来越少了。何况片片螺藻还必须离水之后两个小时内进缸入睡,否则片片螺就会脱水失味……按照现有的交通方式,最远不能超过75公里。还是白老板多办法,他离水装箱的时候,会装入一定量的产地活水养着片片螺,这样虽然亏一点分量,不过时间能拖多一个小时才会脱水……三个小时,正好可以往西江上游去,来到片片螺原产地黄沙岛。” 麦希明失声道:“所以你们的螺藻产地也是从黄沙岛来的……” “是啊。”徐师傅说着,往西边走去。跟在他身后,众人绕过了水缸阵,只见一条活水明渠淙淙流过,经过逐级的三个分级池子才消失不见。麦希明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淘洗池了。既然是带沙的原材料,必须要好好清理才能进缸。” 白可明说:“洗的不光是原材料,还有随着片片螺一起来的几大缸黄沙岛上的清溪水。把这些天然活水按照一定比例稀释过后,就是你们看到的缸里的水。片片螺洗泥脱沙之后,放入紫金缸中睡一晚。其实在原产地黄沙岛,这些步骤全无必要,从前我师傅说,直接从滩涂中采回螺藻,放入疏眼竹篮中,屋子前面的井水浸一浸洗干净泥沙就可以直接腌制。我们这儿始终不是原产地,为了让螺藻恢复到刚出水那鲜活口感,只好出此下策。” 朝着那百十口颇具规模的缸阵虚指了指,林小麦问道:“这么多……全都是做白玉螺么?那片片螺藻不过是野生的藻类,产量这么大啊?” 白可明就笑了:“一半一半啦。西边这些都是,东边是别的东西。你说是野生……哪儿那么多野生哦。就算真的有,几毛钱一斤的水草,人工比它还贵呢,划不来也就没人做了。” 林小麦惊讶道:“那……这么多的螺藻是……” 白可明说:“黄沙岛上如今很多农户做乌龟养殖。其中有一种名贵龟品种叫金线淡水龟,也叫做金玄武,背部带着一条明显的金钱线,金钱线越明显售价越高。为了让金线淡水龟长得金线分明,就得在池子底下铺沙子,不然就会肚黑背白,品相下降。既然有沙池底……自然也就多片片螺藻。” “且龟池是要轮流休养养塘的。我就找了当地朋友,去养塘期的龟塘收藻。所以这三层清洗,越发必要……我们用的水也是经过几十层活性物质沉降干净,再让它们过一层由盐岩、矿石配好的加料层增加矿物质含量,尽可能模仿大自然的生态系统,来还原风味。” 听到这里,麦希明不禁低声对林小麦说:“回想起北艮村的随意粗放,这边却需要大力气才能还原自然效果。其实大自然给了人类多少馈赠啊……” 微微点了点头,林小麦说:“但是白老板如此煞费苦心,也是真的难得了。有一说一,亏得这块地是他的,节约下来的地租房租才能让他任性折腾啊。真真儿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麦希明一下子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忽然之间,白可明略略提高了声音:“靓女,那个不能摸啊!” 第129章 片片螺藻,片片真金(2) 被白可明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林佳茵忙不迭已然垂落水面的手缩回来,满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见到沉降池下面有东西,还金光闪闪的,就想看真切点儿……” 白可明打开沉降池旁的工具箱,取出一个可伸缩的机械臂抄网,在水池下面一捞,金色光芒越发闪亮,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黄金??” 竖起食指嘘的一声,白可明笑了笑说:“不是黄金,是铜!我的这个水槽底部是用纯铜铸造的,铜离子能够彻底吸附水里的脏东西。然后水槽底部用累金绞银的技术,用可食用级别的真金白银,累了九横九纵的净水网格在上面,一来能够利用突出的金银阻滞性能,用以吸附水底的杂质;二来求个长长久久的好意头,哈哈,哈哈……” 林佳茵咋舌道:“金银铜都用上了,还要整体浇铸……这成本也太高了。” 白可明笑着说:“换衣服是真为了卫生需要。成本高的话,说白了,这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成本扯平了倒是低。前几年倒是亏得不要不要的,今年应该可以回本了,哈哈哈哈……” 程子华扭脸对麦希明说:“没想到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工厂,里头暗藏珠玉。” 麦希明笑了笑说:“不然怎么说,这儿是个藏富于民的地界呢?这边的村子、产业园里,随便一个人出来都暗藏实力啊。也不知道这算是粤人的优点呢,还是缺点,过于低调了……” 垂下眼皮低头打量那些藏了螺藻原材料的大缸,林佳茵唏嘘道:“我们打小儿老人家就教,财不露白富不露迹,枪打出头鸟,最乱那几年,马路边举手拦截个出租车,就有飞车党杀到眼前抢包。飞车党、砍手党、拆白党,打掉一个又冒出一个,渐渐地就养成了这习惯。” 程子华问:“是不是跟港产片里拍的古惑仔劈友那样……” 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看着程子华闭了嘴,麦希明说:“我看过那时候的资料,回来之前其实着实担心,但下了飞机之后一切顾虑就全都没了。幸亏我会翻墙回来看这边的新闻,才不至于丢了大人……我旁边那两个纽约客,直接以为飞机降落错了地方,是不是飞回国外大都市去了呢。呵呵……那些傲慢且无知的沙文主义者,迟早吃大亏。” 一直默默地在旁边听着的林小麦说:“为了打扫干净屋子迎客人,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整治治安。现在基本上每个角落都有摄像头了……好比刚才我们走过来的那条路上,应该也是有装监控的。但我们还是喜欢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做出成绩来,比什么都强。” 白可明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高声道:“靓女说得有道理啦!就应该这样……就冲你们这番话,哪怕这笔生意做不成,你们这几个小朋友我也交定了。来来来,别耽误时间了,进里面的泡制车间来,我让你们见识见识白玉螺前十道工,淘洗炒腌各不同!” 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白可明最后那两句话,林小麦拧着眉毛问道:“白老板,这话怎么听不懂?做咸酸腌菜,淘洗很正常,腌更加必不可少,可是这个炒……莫非还得炒熟了才腌,这是熟腌菜?” 面对她一连串问题,白可明只是说:“进去看到就知道了。” 离位立灶泽流水,坤位没得东西放很是显眼地镇了一块黄油油的大石头,看到程子华很好奇地目光在石头上来回梭巡,林佳茵小声嘟哝:“那种石头叫‘萤石’,最上乘的品质能够和玉油润度差不离的相似。且石头上适宜雕刻……咦,这副石头上,雕了有图案诶?” 她远远地眯着眼睛看,看不清楚,白可明大大方方地说:“走过去看。那块石头本来就是镇位风水石。我就请人在上面刻了古法制白玉螺的十个步骤出来。” 摇了摇头,麦希明道:“工艺鉴赏慢慢再来也不迟,我们还是去看看东西?那边长流水的位置,是不是就是用来处置‘睡’醒了的片片螺藻?” “是。”伴随着徐师傅一声欣然答应,只见他挽起了衣袖,提着一个乳白色塑料桶小碎步走进来。徐师傅脚步又快又稳,径直来到长流水精钢水槽前,水桶里愣是半点水珠都不溅。提起水桶放在置物台上,手往水桶里一探,已提起了一串暗绿色片片螺藻。 拧开出水口,任由长流水冲着片片螺藻,徐师傅扭脸对着几个人道:“走近点儿看,离那么远,看什么呢?咦……两个肥仔怎么不见了?” 白可明说:“别管他们,他们避嫌,自己撤到外头了。来,麦总、程总监、两个靓女,到水槽边去,看看徐师傅怎么处理片片螺。别看那片片螺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主骨坚硬如铁,要用进口钢剪刀才能剪得干净利落。这是一项细心手工活,至今没办法找到机器能够代替……幸好我们这儿的工人都很不错,个个都是全把式。” 走近徐师傅,才发现他手里的剪刀不过三寸长,刀刃紧窄,寒光闪闪,只见他左右开弓,刀影翻飞,几秒钟功夫已然剪下了三四片猫耳模样的藻叶,小心放在一旁的收集筐内,仍旧任由流水冲洗着。程子华说:“这不是一台剪刀机的事情么,为什么说不能用机器代替?” 随手拿起一片藻叶,也没见白可明怎么用力,“吱”的墨绿汁水喷射而出,要不是程子华躲得快,就喷他眼镜上了。白可明说:“因为‘睡醒’之后的片片螺藻叶片饱满多汁,一不小心就戳穿了。从前也有人试过用机器来剪叶片,最终出来倒有七成废品,不堪再用。性价比太低,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保留人工处理的做派。” 徐师傅看一眼站在众人身后的林小麦,忽然说:“靓女你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想要试试?来来,试试就试试,动过手了印象还更加深刻。” 第130章 亲力亲为,实践技工(1) 原本就很是眼馋地盯着徐师傅,听见这话,林小麦眼睛都亮了:“真的可以吗?” 徐师傅反手把剪刀递给她:“当然可以,注意不能剪破叶肉,也不许留半点叶梗。到最后处留两旗一枪的嫩芽即可。” 看着林小麦跟着徐师傅指示,一上手就学了个差不离,林佳茵低声嘀咕:“姐姐从小动手能力就比我强,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爸硬要我将来继承阿茂粉店……姐姐做得味道比我好多了。而且无论多复杂的热炒冷烹,过了她的眼睛舌头,就能够从她手里差不离的做出来。哎,人比人,比死人……” 瞄了她一眼,程子华说:“别妄自菲薄,你也不差啊。” 正说着话呢,身边一个身影走过,麦希明来到林小麦身边,很有礼貌地问徐师傅道:“徐师傅,能多给我一把剪刀么,我想要体验一下这种食材的质感。” 徐师傅爽快道:“当然可以,再多剪两串叶儿,就差不多够了。等冲洗干净,我们就去煎叶去青。” 听了徐师傅这话,程子华和林佳茵交换了个眼神,齐刷刷上前:“我们又要试试!” 一时之间长流水槽旁边热闹起来,麦希明见四个人两两相对,对程子华说:“好像现在是唱劳动歌的时机?就是说,从前在流水线上,会唱同一首音调简单歌词重复的歌。在不知不觉之间,所有人原本杂乱无章的动作,就会变得整齐划一,从而极大提高劳动效率。” 听明白了之后,林佳茵笑道:“那不是某个着名美剧里的桥段嘛……不用那么复杂,我们国人有个更简单粗暴的办法。” 麦希明一愣:“嗯?” 林佳茵喊起了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伴随着她的口号,四把剪刀上下飞舞,齐齐整整。不超过五分钟,放在长流水里的琴丝竹篮子就铺满了底。徐师傅喊道:“够了,够了。你们真的很棒……我们的工人都是经过一段时间同事才好磨合,你们倒好,一会儿功夫就行了。果然是读过书的年轻人啊,后生可畏!” 略带得意地抬直了腰,林佳茵道:“师傅,我和姐姐从小干活的。来来,接下来是什么?我看到那边的炉火点了起来了,是不是要炒制?” 自动自觉收集起所有人的工具,统一放在一个位置上,林小麦摇头道:“我觉得应该是要做脱色处理,白玉螺成品是乳白半透明的,如今还存着大量叶绿素在里头呢!” 徐师傅卖了个关子,提着篮子走到炉灶旁。一字排开三口大锅,每一口都超过三尺直径,着实壮观。白可明说道:“平时点一炉火,得把锅铺满的,今天算是破例了。” 麦希明闻弦歌而知雅意,诚恳道谢。白可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想让你们感恩戴德什么的,实在是如今的年轻人懂得传统手艺的太少了,就连我自己的亲儿子都看不上眼这条生产线……我是希望能够把它传承下去。” 徐师傅把一条厚围裙裹在自己身上,说:“老板,别说了,再说这些螺藻沤了水就该发软了。” 白可明一听,脸色一吊,侧身让开:“那还说什么,开工啊。” 灶旺锅热,微微一收温度,徐师傅取出一个又细又长的竹镊子,动作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夹着叶片往锅里铺。呲呲水声不绝于耳,眼瞅着一篮叶片只铺满了个锅底,徐师傅铺完了最后一片,片刻不间歇地回头从第一片开始翻面…… 白可明在一旁解释道:“这道工序旨在祛除白玉螺多余的水分,且让它的肉质叶纤维微微收缩变硬,口感接近真正的贝肉。也算是穷人家一种心里安慰……” 林佳茵好奇地问:“白老板,之前你说白玉螺曾经上过两广总督的饭桌,那是什么由来?” 白可明呵呵一笑,说:“噢,这是老人家告诉我的,你们可知,大概两百年前,两广总府其实并不在洋城,而是在黄沙岛再往江水上溯三十多公里的庆城。黄沙岛人能文善武,到庆城谋生的很多,就有那么一个师爷在两广总府里当差。某天他正在拿白玉螺下饭……” “碰巧,窗外经过一个小青年,穿得那是灰扑扑的平平无奇,看到他在吃白玉螺,吃得有滋有味的,就好奇问了,‘我们这总府又不是不管饭,你还拿这咸菜吃啥?’。那师爷说,‘我们家的咸菜,素菜做出肉滋味,比那淡水豆腐熬肉末好吃多了!’小青年不信,师爷也是不拘小节的,拿牙签来戳了几片分那青年,那青年一吃,觉得好吃,俩人就这么交上了朋友。然后那青年隔三差五的过来打秋风,俩人成了饭友。没过多久,师爷亲娘病重,他得回去尽孝。师爷把剩下白玉螺用新坛子装了,牛皮油纸封好了口子,自己再没吃了,等着那青年来……” “终于等到了那青年再次来,还带了只烧鸭要跟他一起大快朵颐。师爷就跟他说,‘吃过了今天这一顿,我就得走了。这些白玉螺是我专门留给你的。也算相识一场,做个念想。’那青年一听舍不得啊,拉着师爷问:‘世兄有什么难处,为什么忽然要走?’师爷就把家里的事原原本本的跟青年说了,青年也知道很是无奈,跟师爷依依话别。过了两日,师爷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就来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两广总府里的内务总管。” “那总管跟师爷说,大少爷喜欢他们家的白玉螺,想到以后吃不到了怪想念的。既然师爷不能外出做事了,索性在家里做白玉螺,做多少总督府里全包了,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生计。那师爷才知道青年原来竟然是总督少爷……他感念这份恩情,用心用力学了最地道的做法,用白玉螺这盘生意给老母亲送了终,娶妻生子。而白玉螺也通过他被城里富贵人家知道,黄沙岛上的白玉螺,才正式出了名。” 抑扬顿挫伴随,轻重缓急得宜,程子华低声对麦希明嘀咕:“这位老先生的表达能力真强……” 第131章 亲力亲为,实践技工(2) 麦希明竖起食指到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继续听白可明道:“时来运转啊……原本是水边人家在发洪水打台风,没办法下水捕鱼时用来给嘴头添点儿滋味的咸杂小菜,就这么飞上枝头变凤凰。本来叫做白腌藻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只记得从城里传回来的好听名字:白玉螺。” 故事告一段落,锅中螺藻火候也到了。看了一眼锅中那酱绿色的色泽,林佳茵嗅了嗅鼻子,说:“香味很清新,可是颜色也太难看了,就跟腌过了时间的咸菜似的……看着倒胃口,幸亏没啥味道。” 徐师傅脸上笑容不减,说:“又浸又洗又煎,就算是杨贵妃都变杨贵肥啦。呐,现在可以开始脱色啦。脱了这层咸菜绿,看看会不会让你顺眼一些?” 离地齐膝高的水泥台子上,一字排开三个八尺高的木桶,木桶上装着水龙头。林小麦正在揣度这三个木桶的用处,只见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木桶后面的白可明,双手提溜着一个家用电饭煲,从那边走回来。 把电饭煲放在灶台上,掀开盖子让里面白米饭的热气散掉,白可明说:“今晚就做个示范,不值当开大饭桶,临时煮了这么些米饭,应该也够用了?” 徐师傅看了看电饭煲里的半煲饭,说:“够,够!” 他把白米饭倒入第二口锅内,倒入热水,明火烧煮熬制。白可明这才指着那三个大木桶说:“正式生产的时候,就是用那三个蒸饭桶,先煮饭后煮饭水,再通过水龙头接上耐高温环保材料的软水管,直接放水进锅中给白玉螺脱色。” 程子华忍不住问:“那不会脏么?” 随手翻开灶台上一个小机关,露出安置软管头的净盒,徐师傅说:“用前放出前段水,用后套上保护套,专门地方固定安置,定时维护消毒。怎么会脏?” 程子华很是赞许地连连点头,比了个大拇指:“真不错……不愧是能够做出口单子的专业食品厂,我想请问一下……为什么要把米饭煮熟了再熬水?直接用大米水不行么?” 白可明说:“米饭水和煮饭水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啊!煮饭水里带着生性,用来煮螺藻叶片酸味不足,且掌握不好的话,容易煮坏一锅原料。米饭水的酸度要更高一点,对肠胃也足够友好。在粤西地区,病人胃口不好了,你就会用米饭加水,煮成粒粒分明的‘饭粥’,最是开胃养元气。给白玉螺脱色,必须要用米饭水,这是细节,违错不得。” 说话间,米饭水开,徐师傅抄起一个镔铁大勺,撇开浮沫。待得看见那米饭水色泛银白,立马翻腕沉勺,耍起了“飞将过河”的功夫,那米饭水如一条银练也似的,打着旋儿落在放了螺藻叶片的第一口锅内。 原本安稳躺在锅底的螺藻叶片顿时在水中载浮载沉,随着徐师傅再次打开炉火,呼呼猛火舔红了锅底,不过眨眼功夫,铁锅里头的米饭水呱呱滚开来。 两眼凝神,观察着锅中上下翻飞的螺藻叶片;翻覆有度,徐师傅有节奏地搅动着一锅乾坤。如果有那懂杂家晓音律的人来看,保不准能看出个“龙母三斗水阴姬”的旧时粤曲梆簧节奏来…… 看到徐师傅舒展手臂拿过一瓶烈酒“黑土地”,林小麦说:“原来如此,米酸加酒精,是最天然的脱色剂。这种烈酒酒精含量最高可以达到70,那是干脆当成脱色剂用了。我们且看看效果如何……” 大家听见林小麦都这样说了,越发聚精会神地看着。三杯三钱满杯分量的“黑土地”入了锅,林佳茵嗅了嗅鼻子,掩住了鼻尖:“酒精味好呛,烈火遇酒精,挥发性好强啊……” 大火调小,原本沸腾不休的锅面稍为平静下来,只剩下虾眼泡微微咕嘟着,大家看得分明,那一锅雪白的米饭汤如今已染上了绿色。徐师傅取过一个抄子,轻轻一抄,随着抄子上来的螺藻叶片已然变成了乳白色,玉雪可爱,只是比起成品还差一点晶莹之意。 麦希明瞧着眼睛都亮了,微笑着说:“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用米饭水和烈酒,就能够把叶绿素祛除。” 林小麦更是一脸与有荣焉:“是不是看着就觉得很环保呢?‘渔樵有度,岩石勿伐’,这算是我们古人非常朴素的生态环保观念啦……” 这话却被徐师傅听到了,徐师傅乐呵呵地说:“环保就肯定环保的啦,不添加任何化学添加剂哦!不过万里长征才刚到草地边边上,接下来的功夫才叫真功夫。三分三合醋,二分蔗糖浆,一点海盐添滋味……而最后压轴的,还有个大宝贝。” 眼见他从黑土地旁边取出一个瓷坛子,打开一看,腥味扑鼻,舀出一勺,烂糊糊的白白一坨。看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脑门上用章子盖着一个个大问号,白可明微笑着揭开了谜底:“这些是白贝糊……取三月龄,壳薄肉嫩的白贝,吐干净沙子,用捣锤加入大量的生盐胡椒粉捣烂,标准是插筷子不倒,一筷子夹起直接流下,不见半点壳粒。至于如何用……诸位别着急,我们仔细看。” 说话间,徐师傅已经把脱好色的螺藻叶片放在了第三口锅中,动作飞快地放入调料,开始翻炒。白可明说:“这是第一道入味,用的是炒茶手法,,三兜四转即可。从前师傅们是直接肉掌炒制,后来为了安全,改用了耐高温果木锅铲。白玉螺柔嫩,尤其怕硬物磕碰,所以……这种锅铲必须选用制作红酒软木塞的那种木材才行,而且特别不耐用……三个月就得换一把。嘿,还是个消耗品!” 林佳茵眯着眼睛仔细看,点头道:“难怪我刚才就发现徐师傅那炒锅铲有点儿变形,我以为是我眼花……原来是木性柔软的缘故啊。 提起一壶白可明送到手边的大暖瓶,把里面准备好的甘蔗糖浆“关公巡城”,沿着锅边倒一圈,没过白玉螺平面,徐师傅道:“白玉螺身厚,水生货味淡,三腌三入味,四次不嫌多。炒完这一次,加甜水煮一次,再用米饭水兑三合醋煮一次,最后入白北糊提鲜调味,才能入坛。现在等它熬干水收了汁,再往下一次……老板,麻烦你要做一次我的助手了。” 白可明丝毫不以为忤,干脆利落地答应着,“你等我一下!” 扭身又绕到了木饭桶后面。 第132章 细节真章 白木为津(1) 待得白可明拎出第二煲煮熟米饭时,林小麦忽然走上前说:“老板,我帮你洗锅打荷?” 几乎是下意识地,林佳茵就跟在了姐姐身后,紧上前一步,没说话,用意已经很明显。白可明看了她们一眼,笑眯眯地说:“靓女做助手,是阿叔的福气啦。既然那就不客气了,把第二口锅的残水去掉,我们就用那口锅——你们细胳膊细腿的,够不够力气啊?” 林佳茵说:“怎么会不够力气,我们俩从小在家里帮忙,快二百斤的牛腩两个人合力抬……看我的。” 眼看她们俩撸起袖子真上,麦希明和程子华也是不约而同上前,一个说:“让我来。”,一个说:“这种重活男士优先。” 生生把两位女士挤到一旁去,把大锅从灶上合力抬了下来,按照白可明的指点清理干净,结结实实坐回灶上。程子华很是满意地说:“这锅质地厚实,被火烧过的地方呈紫蓝色,完全符合文献里对好锅的描述。细节处见真章,白老板不含糊啊。” 白可明笑道:“过奖。” 把热腾腾的白米饭倒入锅中,林小麦看了一眼,说:“咦,这是混合米啊……香米加珍珠米,中间还有御前红米……” 徐师傅很是理所当然地说:“脱色用的米饭水和调味用的,当然不一样了。要取里面的‘米酸’,为了让米酸更加丰富多层次,就连香米,也分别选用了三个产地的丝苗米品种。再放一点米醋头,勾出里面的酸香。放凉之后,就是白玉螺的酸味来源了,因酸味经久不散,能生津润喉,入肝经,能舒肝气,肝五行属木。所以,这一道水又叫做——白木津。” 说话间,徐师傅已完成了炒制,起锅入盘,取出一个同样软木耙子轻轻转着圈儿推散螺藻叶片散热。且白可明站在另一个灶前,倒入温水米醋,随着他柔中带刚地耍开了云手的功夫,林佳茵目不转睛地盯着,问:“上面那层沫子是不是也要打去?” 白可明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因是要取其酸味,我们这次只要沫子。你们闻到酸香气了么?” 大家点点头,徐师傅却说:“不行,现在的酸味急了些,会影响成品口感。始终还是得熬煮足三个时辰到了火候的天然米酸味来得醇正自然……” 白可明胸有成竹地一笑,说:“我原本就是演示给他们看的……库房里不是还有现成的么,取一些来就是了。各位客人,一会儿你们可以对比一下,新出炉还带着锅气烟火气的白木津,和已然窖藏过成型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白玉螺做出了名气之后,黄沙岛上能做白玉螺的人家一下子都敝帚自珍起来,家家发了财,也就死死护着食。尤其是最先开始发达的那家,味道最好,名气最大,做的是总督生意,不说是‘皇商’了,总也是盖了官印了。家业兴旺之后,讲究起来,专门盖了个大院子做工坊,开辟了私人码头,逢四逢九在码头出船,把东西运到城里……存放白木津的库房被称为‘芽房’,又叫做‘雅房’,熬汤窖存,都得老板一个人关在里面做完。平时专人把守,钥匙由老板自己带在身上,就连跟媳妇儿亲热都不离身的。” 程子华说:“如果老掌柜有点什么三长两短,那配方不就失传了么?” 白可明高声叫道:“可不是!也就传了三代人的功夫,家里就开始出纨绔子弟了!守着家里生意不好好做,手艺也不用心学。等到老爷要传秘方,小的不乐意学,反而是身边一个跟了三代人的老仆得了钥匙和配方。一开始二代老爷还活着,一切相安无事,等到老爷两腿一伸去了,就来了一出恶仆欺主的大龙凤。孤儿寡母被老仆鹊巢鸠占扫地出门……” 程子华问:“白老板,那您现在手上的配方,是从哪儿传下来的?是那名恶仆么?” 摇了摇头,白可明道:“怎么说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那位被赶出去的老夫人还留着一手,儿子不争气,她就把儿子赶进了城做工,自个儿顶门立柱的开了一家新的白玉螺坊,而且就跟今天一样,坦荡荡地敞开了大门让客人看着自己制作的过程。这样一来,老仆手里的方子就不值钱了,加上之前鹊巢鸠占本来就不占理。那老仆急火攻心,一病死了。老夫人报了大仇,却也失去了白玉螺的独门秘方,只好做个普通工匠,守着夺回来的家业平淡过了一辈子……传了十几代人之后,也就泯然众人了。” 麦希明轻叹道:“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代……也算是善始善终。那么,白玉螺后来又是怎么式微到如今只剩下您独此一家的?” “独此一家?”白可明重复了一遍,笑着摇摇头,“麦总,您这话就大错特错了。那黄沙岛上,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岁小儿,人人都会说几句做白玉螺的口诀!小学课堂上的自然科学课上,就有工艺流程说明!差不多我这个年纪的人,也都多少懂一点,只要有人组织起来稍为培训,就可以上岗。为什么没有人做,还不是因为没有市场。统共市场也就那么一丁点大,现在我家占了,别家犯不着跟我抢饭吃,就做别的事去咯……” 提溜着一个酱色瓷坛从芽房方向走过来,徐师傅笑道:“来了来了,诸位请看,纯白鲜香,酸味十足,不说用来腌制白玉螺。这道白木津,用来煮开了,配上现杀的黄沙岛小杂鱼、腌辣椒做汤,就能接待姑奶奶。要是来一点白面条,那可是岛上只有伤寒冷感,脾胃虚弱的病人才有资格吃的病号饭啊。” 看着徐师傅打出来的白木津,林佳茵忍不住对林小麦说:“姐姐,你看,这到了火候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颜色亮晶晶的,莹白如玉,没有新熬的那么浅、薄。果然老话说得好,事缓则圆,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第133章 细节真章 白木为津(2) 只见徐师傅把白木津倒入锅中再行熬煮,笑着说:“咸为百味鲜,落盐提味。等水开的时候,就该用我们的白贝浆了……利用白贝浆的吸附原理吸走白木津里的杂质。入坛封瓮,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喽!” 眼看徐师傅捞出大半碗白乎乎的杂质,林小麦不觉睁大了眼睛:“哇,没想到看起来清澈无比的汤里,还有这么多杂质……那么剩下来的这些精华,就可以入瓮腌制了?一般需要多少天呢?” 徐师傅说:“螺藻是生嫩东西,一般来说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能吃了,不是很酸,带着淡淡的水生味。第四天是最佳时间……早先那逢四逢九出船的时间节点也是来源于此。” 黑黢黢的眼眸底下闪过一丝失望,麦希明道:“这么说,今天是来不及尝到新鲜白玉螺的滋味了?” 白可明笑了笑说:“麦总的心情可以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这一坛白玉螺,如果不嫌弃就请带走,等到四十八小时之后自行拆封,品尝滋味就可以了。其实我们这边有些喜欢自己动手的客人,也是这么下单购买的。反响一直很好。” 麦希明还没说话,程子华已然欣然答允:“好啊!那可真的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徐师傅变戏法般取来一段红尼龙绳,把圆鼓隆冬的坛子放在一个四耳篮内,红绳在篮耳上灵巧穿插,“好了!”稳稳当当提起来。白可明亲手把坛子交给麦希明,说:“回去之后避光保存。” 程子华左顾右盼地,忽然问:“白老板,这个工场只是生产一样产品,且产量还不大,是不是太亏本了些?” 白可明笑着说:“程总监问得好……其实比起白玉螺,我们的白木津卖得还要更好一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几样产品。这样才能勉强持平。做白玉螺,说真的,一开始也就是个情怀……毕竟市区里也还有一些像肥佬那样的饭店需要我们供货。如果你们要货的话,我可以给个熟人价你们的。” 这时林佳茵指了指那块大英石,说:“我们能过去参观一下吗?” 得到了白可明的同意之后,大家向着那块英石走去,麦希明才对白可明说:“谢谢白老板今天带我们开眼界,这是我的名片……有关下一步采购的事宜,我们会有专门的商务人员负责。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白可明和麦希明压低声音讨论正事的时候,林小麦和林佳茵、程子华已来到了英石前面,仰起头细细欣赏上面的浅浮雕。只见第一幅画上就是一群人挽起裤腿在河边拔片片螺藻,远处依稀可见高耸山峦,程子华不由得脱口而出:“背山面河,好一个世外桃源啊!” 林佳茵忍不住笑了:“老板,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是世外桃源。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是巴不得早日逃离的穷山恶水呢!野生的片片螺藻看起来好小,你看……叶片看起来也不是很丰腴的模样。我有理由怀疑,最早的这些螺藻,说不准没有现在龟池里出来的那么肥美?” 林小麦说:“是这么个道理。我还听说过个事儿……几年前,也不算很久,两三年前,不是有个穿旗袍戴眼镜,气质很好的短头发阿姨经常到我们家店里吃早餐的嘛。有次我和她搭讪,原来她是做广绣的非遗传承人。她告诉我,有一种绣法叫‘飞针绣’,只在古文献里记载有,仅存的两块绣品,还得是清朝初年的外销绣屏风,早就进了博物馆保存了。” 打了个隔着手套所以一点儿不响的响指,林佳茵道:“我想起来了!是田阿姨对不?上级让她们想法子复原出来,但飞针绣所用的彩线只有现存彩线的四分之一,她们想尽了办法都没辙。后来跑到五山那边的养蚕研究所,找到了养蚕专家……最终找到的原因竟然是,现在的蚕宝宝营养太好了,吃得胖,吐出来的丝就粗。于是又找来种桑专家,按照古法培育出瘦不伶仃的桑叶,喂出了瘦不伶仃的蚕,这个项目才算完成……” 她比比划划的说着,麦希明听完之后忍不住就笑了,“如果说丝绸追求轻厚软密,食物里倒也有些追求干硬韧性口感的。我和子华曾经在北欧的苔原上吃过一种地衣料理,用粉彩甘蓝卷十三种地衣,沾鱼汁食用。地衣的口感就是干干韧韧的,像某种饼干……” 林小麦惊讶地问道:“那,好吃吗?” 程子华耸耸肩,摊开两手:“别有风味,是一种有趣的尝试。” 林佳茵闻言,忍不住“哈”的一声,说:“老板,不好吃就直说嘛。” 程子华很认真地说:“那又不至于不好吃,确然很有特色。厨师为了收集食材花了很大的功夫,灵感来自——《呼啸山庄》里怪风啸叫的荒原。有创意,有特色,有诚意,味道的调和,也做了充分融合,哪怕不符合我个人口味,那么仍旧不失为好的料理。就好比说臭豆腐,我也从来不吃啊,可路边的小姑娘小伙子,不也吃得满嘴是油?” “噢——”林小麦心有戚戚焉地表示赞同,“我也不喜欢臭豆腐。不过仅限于黑色臭豆腐,反倒是江浙口味的臭干子,你一定得尝尝,闻着臭,吃着一包汁水,精华在于他们的辣汁。入口不怎么辣,后劲儿足足的,越嚼越香。只可惜我们粤地极少见。闻说是水土不一样,做不出那种豆腐来。” 边聊边参观,浮雕上的画面和工坊内的步骤差不离大同小异,林佳茵指着浮雕道:“老板,你看……许多人工装置,好比说流水不断的水槽,从前是用水车把水车上来的……如今置换成了电子设备,就是我们刚才帮忙的那个工序了。” 麦希明道:“科技改变生活,一味抱着水车也不行。倒是可见白老板聪明。三口大锅的陈设,煮饭兑浆的位置,都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咦,这个作料台,你们有见到么?” 麦希明的视线,停留在浮雕上一处工序上,“三个工人在剁什么配菜?莫非是……漏掉了一个工序?” 第134章 原汁原味创新变化(1) 白可明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说:“诸位眼光真的是锐利。不是漏掉了工序,而是工人们剁的配菜,是黄沙岛上特有的一种矮脚莓,颜色蓝中发紫,滋味甜似蜜糖。剁成细蓉后揉进藻叶中,再入坛腌渍。只要24小时,蓝色褪尽,余下甜味入了螺藻,比直接放白糖来得滋味悠长。” 麦希明说:“既然是这样……这么说来,现在是用了白糖和蔗糖代替了?为什么不把这道工序也加入呢?” 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白可明说:“矮脚莓的产量不高,且还是酿酒佳品。不等我去收罗,就被村里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采了去泡酒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程子华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果实作为代替品?比如说,同样甜度比较高的蓝莓、树莓等等……身在大城市内,占了物流方便的便宜,应该会很容易寻觅到代替品才对……我们在国外,有名气的餐厅之间经常会彼此派出厨师进行交流。如果一个老墨厨师跨越重洋跑到西西里岛上的餐厅进行作客,把老墨的仙人掌蚂蚁卵之类食材空运到港,是成本非常高的行为。但西西里岛也是靠近海边,就可以寻找类似品种的食材,进行代替。” 听着程子华的话,话音刚落,白可明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程总监,你这话听着有道理,实际上想想,那岂不是偷龙转凤了么?那就不够原汁原味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程子华来了劲,伸直了脖子说:“做餐饮,既要传承,更重要的是创新。虽然说有时候背了不够原汁原味的骂名,但新的品种加入进来,有些时候反而还会发生惊喜呀……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好比物理学里的‘熵’理论,如果总是维持在一个阶段亘古不变,熵就会越来越混乱,最终结局只有一个——寂灭……” 看了一眼白可明如坠云雾中的迷茫表情,林佳茵帮着程子华解释道:“我老板意思就是说,说不定加点新东西进去,还能改良出好口味。就好像苏南着名的锅盖面,由来就是一个憨憨主妇不小心把锅盖碰锅里了,结果锅盖压着面条来煮熟了之后,反而口感更好。” 白可明眼珠子一转,沉吟道:“倒是有道理。反正我们每年都会改良配方的,加一样不多,今年就试试看把这丢掉的一步加回去……” …… 保安室里,正在泡第二道熟普的二舅和肥仔健,迎来了参观完毕从厂区内鱼贯而出的麦希明等一行四人。二舅很高兴,站起身大声招呼:“你们去得可真够久的……我肚子都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宵夜再散档?” 白可明说:“我戒宵夜很久啦,年纪大了要注意点。你们要吃就自己去吃,正好这会儿新鲜猪杂到店了,去村口的顺记猪杂粥排队呗……你也少吃两口,看看你的肚子,快九个月似的……” 二舅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大手一挥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麦总、程总监、大妹细妹,要不要去吃宵夜?” 程子华高兴地撺掇着麦希明,一直说要去。麦希明也就答应了。在工厂门口和白可明道了别,麦希明看着及街景,忽然面露微笑:“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看到临近晚上十二点了这么多人穿着拖鞋大裤衩的在大马路晃来晃去,我就觉得……还是国内的治安好。” 看着林家双姝一脸蒙地看着大老板,程子华扶了扶眼镜,说:“这点确实国内完爆国外任何一个国家……其实有件事你们不清楚,早在两年前我们已经在做回国发展的计划了。那时候我们还雇了一位顾问,谁知道那天晚上稍微晚了一点下班就出事了。陈顾问穿过地下通道的时候被人打了,头部受到了重击,幸好及时交出了身上的财物才算是捡回一条命……等到送去医院的时候,问他案发过程也说不清楚,脑子已经打出轻微脑震荡了。就这个缘故,他也没办法继续工作,项目才搁浅到今天……” 林佳茵和林小麦交换了个眼神,都是一脸震惊。 程子华微微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她们听一般低声嘟哝:“来这儿之前……我从来不相信半夜十二点能够不带枪走在街道上……” 气氛骤然之间有些异样,林小麦扭过脸去,忽地失声叫了出来:“哇!好多人!!” 一处门面敞开的大排档,门口一排大功率灯光照得“顺记”俩字格外显眼,就跟超市十元均一活动似的,门口一丈长、三尺宽的大案板上,横平竖直地摆开了十来个长方形不锈钢的浅底大盘。猪杂被分门别类放在大盘里,还散发着热气,一名赤膊穿围裙的砧板师傅站在案板后面,手中厚背大菜刀行云流水般把一条粉肠切成寸段,刀子才停下,左手平平一送,把切好的粉肠寸段送到砧板旁高高叠起的不锈钢小盘子上,旁边负责读秤收银的另一名师傅随即亮开嗓门高喊:“猪肝3两,粉肠一例——” 案板前挤满了食客,肥仔健说:“这边是半自助式,自己选好了放盘子里,交给伙计过称,师傅切好之后送入后厨煮粥。其他小菜可以坐下来点。你们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们挑好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又肝又腰不一而足,最后二舅说:“不知道他们今天有没有七寸肠,如果有的话,搞一段来吃吃,比一般粉肠肥肠更鲜美。你们等着,我去问问师傅……” 二舅摆下这句话,人哧溜地就钻进了人堆中,也不知道他那副身板怎么做到如此灵活的。林小麦瞧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回头对肥仔健说:“阿健,你二舅倒是不摆架子……” 不等肥仔健应答,麦希明忽地插嘴道:“小麦,刚才二舅说的七寸肠是什么?” 第135章 原汁原味创新变化(2) 林小麦说:“是位于猪前腹部的一小节小肠,唔……用学术点儿的话来形容,就是猪腹腔内消化道特别狭窄拐弯的一段儿,这一节小肠肠壁薄、脂肪层薄、食物潴留少、蠕动剧烈,所以特别的香脆爽口。每头猪只有那么一小段,顶天了也就七八寸长,所以叫做七寸肠。一般不拿出来卖,都留给相熟客人的。” 看着二舅已经开始跟过秤小哥搭讪上了,林佳茵说:“除了留给相熟客人,还有就是留给识家啦!来来,这么一大群人的都别堵在大马路中间嘛,那边那桌客人买了单了,肥健,你块头大,快去霸位……” 守着桌子,等服务员快手快脚地把桌面收拾得一干二净,众人落座,林小麦习惯性地说:“我去拿开水……” 麦希明却已抢在她前面站了起身,“哪儿能让女士去拿水呢,还是让我来……” 不过,麦希明也才站起来转了个身,步子都没来得及跨出去,一个系着围裙带着袖套的胖大妈就风风火火地一手捧塑料水兜一手提暖水壶往这边来了:“靓仔靓女,想要吃什么啊?猪杂粥点了没?” 肥仔健拿着菜牌在手里,眯着眼睛边看边很是老到地说:“猪杂粥那边已经在点了……生啫要不要试试?夜深子时阴寒气重,搞点火气旺的啫啫煲来旺一旺阳气。” 麦希明和程子华不约而同地点头:“好!” 酱陶新煲仔,红泥小火炉,长得粗粗壮壮的围裙阿姨稳稳当当地把炭炉放到桌子上的浅底大铁盘内,炭火顿时映红了众人的脸。随手把烫过碗筷的茶水倒了一些进铁盘里,麦希明很是虚心地问:“为什么要在炭炉下面装水?” 肥仔健说:“第一是为了安全,万一炭炉漏底,就落到水上了,不至于引燃整个桌子;第二炭火很燥热,隔一隔水,能够去掉炭火的焦躁,让煲仔里的食物不那么热气。” 肥仔健话音未落,那围裙阿姨又来了,边走边大声吆喝:“啫啫靓鸡煲——” 伴随着由远而近的吆喝,耳中还能听到呲啦呲啦不绝于耳的轻微炸响,才落座的二舅吸吸鼻子,揉了揉鼻头,裂开大嘴笑起来:“咦,好香!靓鸡哦!!” 用干净毛巾包着两边煲耳朵,稳稳当当地把热气腾腾的鸡煲座到炭炉上,热烘烘的感觉顿时减弱不少。阿姨随口搭讪着二舅:“当然啦,我们全都是用乡下走地鸡做的鸡煲啊。老板吃得开心!” 也不过短短几分钟,鸡煲沸腾,猪杂粥和炒油菜也上来了。看了一眼周围,麦希明忽然道:“我以为之前见过的宵夜档口热闹,是因为临近市中心,活动人口多的缘故。没想到出了市区,依然这么热闹……跟市区里头相比,也没两样啊……也就是客人们的穿着打扮来得更随意些,应该是……本地人比较多?” 他们的隔壁桌,三四个穿着白色棉背心、大裤衩子的大汉正在喝酒玩骰子,程子华看了那边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们看,那边那张桌子,四个人地上只有四条腿……” 肥仔健给大家面前的空杯里倒满了王老吉,说:“程总监你是浸洋水回来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没见过这种市井风情?来体验下生活也好嘛……” 程子华忙正色道:“不不,我没有嘲笑的意思。我是真觉得这样……挺……挺好的。” 扭捏地扶了扶眼镜,遮掩着白净脸皮上飞快闪过的一抹赧然,程子华扭脸看着又一伙成群结伴走进店里的客人,说:“这些当地人的精神状态看着和城里又不一样,很放松自在。” 林小麦夹起一块鸡小腿放到程子华碗里,说:“年年可以收租分红,不挑的话,随意能够找到份工作……读过书的话就做得体面一些,没读过书的,做保安保洁一个月也有几千块工资。再买个社保。剩下的就是安逸享受生活了。” 麦希明不解地问:“这样会不会太安于现状了啊?” 林小麦反问道:“不说别的行业,就这段日子来我们走访的餐饮行业店家来看,有正儿八经地躺平了好吃懒做不干活的么?” “嗐,瞧你说的……勤行,勤行,不能拿来和别的行业比。”二舅发话了,“勤行里的懒人活不下去的。话又说回来,俗话又说,‘吊颈都要喘口气’。哪怕是我现在,每个星期还是要去两天喝早茶,见见老友的……” 赶忙把含在嘴里一块鸡肉一口咽下,肥仔健抢着道:“我是必须要看lpl联赛……嘿嘿……” 程子华和麦希明讶然交换了个眼神,不知道他们想起了什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猪杂粥到——新鲜滚热辣的猪杂粥啊!麻烦让一让!!” 腰里挎着腰包,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稳稳当当地端着一个大沙煲上桌,煲口边沿一圈粥沫子,老板三只手指捏着煲盖飞快一掀,放在桌面上,滚滚白色水蒸气从煲内喷涌而出。林小麦说道:“老板,麻烦按人头分。” “好咧——”老板拖长了声音答应着,飞快把六只碗一字排开,手中长柄粥勺耍开了韩信点兵的套路,每一碗分得匀停。林小麦先把一碗粥给了二舅,说:“二舅先尝尝。” 二舅也不客气,接过了小麦手里的粥之后,拿了一碗给麦希明:“麦总请。” 麦希明忙双手接过,其余人各自拿了自己的一碗,程子华用勺子轻轻一舀,露出微笑:“这粉粉白白的……就是七寸肠了?都说法国人会料理内脏,其实我们华人才是真正大师……简单一滚,油盐调味,就足够勾人食欲。” 那新鲜滚热辣的猪杂粥果然又好吃又解乏,热气腾腾一碗下去,林佳茵眯着眼睛,餍足地轻叹:“我觉得一股暖流沿着食道通进胃里……好舒服哦……” 双手捧着已然吃空了的粥碗,二舅摇头晃脑地微笑:“原料好嘛,原料好了,就算白酱油水煮,都好吃……不然怎么叫,好竹出好笋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在小口地品尝着猪杂粥的麦希明,听了二舅的话,眼神一阵异样。他觉察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正好和程子华若有所思得眼神接在一起…… 第136章 小休一日,探病巧遇(1) 检查过了林茂的各项数据指标,问话听音察颜观色,医生对守在病床旁边的林小麦说:“现在你爸爸虽然已经可以说话了,但还是很含糊,不是太理想。你要多跟你爸聊聊天说说话,刺激下他语言功能,这样会比较有利于他恢复。其他的运动功能康复理疗照旧就行,这段时间康复关键期,辛苦点。” 大夫说一句,林小麦答应一句,简单几句交代过后,大夫领着查房大军离开了病房,没过多久轮班的林佳茵带着瓶瓶罐罐也来到了:“姐姐,我给你打包了粥,你快趁热吃。七婶帮我们煲了宽筋草鸡血藤的汤,宽筋活血的,我来喂爸爸喝汤……” 一扭过脸,看到病床上林茂对着自己笑,林佳茵也笑了:“嗨,老爸,早晨啊!” 林茂含含糊糊地说:“早……早……” 林小麦说:“老爸,等会儿喝过了汤我们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 很是吃力地做出点头动作,却只能僵硬地微微摆动脑袋,林茂的眼睛发亮,林佳茵看到他费劲的模样,就说:“好啦好啦,别乱动了。留点力气喝汤。” 把床桌支棱起来,林小麦摊开了粥瓶汤罐,看了看汤色,说:“哇,汤色好靓啊!七婶放了好多药材,真是下足料……现在鸡血藤好贵呢,那玩意儿还很难煲出味,要煲得这样腮红一样的色泽,最起码得两三个小时,难为七婶花心思。” 林佳茵站在床头,把床靠背摇起来,让林茂到一个舒适的角度,边说:“所以趁着今天休息,我答应了今天晚上去给七婶的大孙女补习功课。今晚你要整理老板要的资料?” 林小麦说:“是,那你记得买点水果上门去,别空着手带两把香蕉的。” “知道了。”看了一眼林小麦把粥分在两个一次性碗里,林佳茵说:“姐姐,你先吃。我喂了老爸再自己来……” 林小麦一听,就把才装了个碗底的粥碗倒了回去,严严实实地拧紧了保温瓶盖。林佳茵从另一个老式保温瓶里倒了半碗汤到一次性碗里,用小勺子舀了送到林茂嘴边,看着林茂喉咙动了咽了下去,才继续喂下一勺…… 一边喂汤,一边说:“姐姐,你有没有发现,那天晚上拜访完明明零食加工厂之后,两个老板就消停下来了,也没有新任务给我们了……我听说,你们那边找的几家做早餐的,有的直接拒绝加入,有的就算不加入,给你们开出来的条件也够呛……这出师不利,老板会不会打退堂鼓?” 不紧不慢地吃着粥,眼睛盯着手机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林小麦说:“我觉得,老板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听说当年他们家也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江山,他自己有份参加创业过程的……不是单纯绣花枕头二世祖。他跟我说过,万事开头难,他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反而让我找多几家人家来备选。只不过,洋城虽大,能够符合他们挑剔要求的,着实不多。” 看到林茂皱了皱眉头,林佳茵察颜观色,再喂下一勺的时候先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汤,再送到林茂唇边,林茂舒服地把汤咽了下去。她扬起眉毛,小嘴边泛起一丝笑意,“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是说那么容易对人没信心啦……总监看起来呆里呆气,实际上也蛮有料,各种生僻的食材食物,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别的不说,光是为了一口吃的跑遍全世界,有钱是真有钱,执着也是真执着,只是……只是……” 林小麦跟着把话接了下去:“只是你总得听我说一句,对不对?” 林佳茵笑了笑,没再说话,专心喂林茂喝汤。等到林茂喝完了汤,吃好了的林小麦接手过来给林茂整理口水巾收拾餐具等工作。三两口喝掉已经微凉的皮蛋瘦肉粥,林佳茵看到林小麦要帮林茂翻身,把保温瓶盖一拧,撸起袖子上前,“姐,我们一起来……” 忙好了病房里的事情,借来了轮椅,姐妹两个合力把林茂抬到了轮椅上,林佳茵把健步器夹在胳肢窝底下,对着林茂哄小孩似的大声欢叫:“走,出发去看火车咯——” 在后面负责推轮椅的林小麦忍不住莞尔:“医院离火车站十万八千里呢,哪儿来的火车。真是,老爸小时候对着我们干的营生,你现在倒是挂在嘴边了……” 林佳茵笑嘻嘻道:“不然呢。那时候娱乐少啊,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吃完晚饭之后,爸爸拿自行车带着我们两个,你坐车头我坐车尾,去河边看火车经过大桥。然后每次出发之前爸爸都会这么喊一句,他老人家嗓门又大,七婶吐槽说,半条街都知道我们要出门了……” 林茂僵硬地咧了咧嘴巴:“呵呵……你们……你们小……” 俯身到林茂耳边,林小麦说:“爸爸加油,快点好起来!你现在说话声音太小了,要恢复到从前那么中气十足呢……” 三个人到了电梯门口,恰好电梯门打开了,林佳茵一喜,上前去按住按钮,扭脸对着林小麦打招呼:“姐姐,快点!” 却看到林小麦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电梯里面?顺着林小麦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麦希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也是一脸惊讶。他的身后,程子华拿着个果篮,下意识地扶住了眼镜…… 林小麦迅速回过神来,说:“老板,这么巧啊?” 林茂眼睛定定地看着麦希明,麦希明对他微微一躬身,首先问了好,才又直起身子,对林小麦说:“是啊……好巧。我们是打算来看看茂叔的,没想到你们也在。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呢?是要做什么理疗,还是要做检查?” 林小麦摇了摇头说:“不……我们这是准备带爸爸到楼下晒晒太阳,透透风……” 另一边,林佳茵接过了程子华递过来的果篮,笑着道谢:“谢谢老板,哎呀,老板有心来探我们老爸就好了,还带东西来……太破费啦!” 第137章 小休一日,探病巧遇(2) 从一进门开始,程子华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林茂,听见林佳茵道谢,很是彬彬有礼地说:“没事没事,过门都是客,应该的。” 林小麦对林茂说:“爸,这是我老板,这位是程总监。既然有客人来,我们就不出去了,回病房里去聊聊天,我削个苹果你吃,好不好?” 努力做了个点头动作,不过徒劳而已,林茂极为微弱地说:“好……” 于是大家回到了病房里,正好清洁工正在换床单,林佳茵指着窗边,对林茂说:“爸爸,我们在那边晒着太阳等一会儿,好不好?” 林小麦招呼客人,麦希明就自己拿了一张椅子,递给程子华,又接过林小麦递过来的椅子,见她扭身朝着开水壶方向走去,就说:“小麦,不用忙了。我们自便就行。叔叔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看着气色挺好的呢……” 林小麦微笑着说:“托赖,爸爸现在还行。说话可以说了,只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还模糊不清的,走路也能够慢慢走一两步了,吃东西麻烦点,还握不稳勺子。不过……医生说,爸爸恢复得那么快,已经算是很好了。” 她扭过脸,对林茂温温柔柔地道:“爸爸,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老板,麦总。他身边的这位是程总监。我和佳茵都入职了立行集团,工作得很开心。多得麦总关照,给了我们弹性时间,才让我们能够兼顾家里和工作……” 感恩之情真心实意,林茂盯着麦希明,费劲地咧嘴:“……谢……谢……你……” 耐心地听完了林茂拖得老长的一句话,麦希明执晚辈礼,微微一躬说:“茂叔不客气。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的了,本来我们是打算拜访阿茂粉馆的,谁知道等我去到的时候,街坊们告诉我您身体不好,还给了医院地址给我。我追到医院来,然后才认识了林小麦。那会儿真的很危险……现在看到您已经康复了,我就挺高兴的。” 把果篮端端正正放在了桌边,程子华说:“是啊是啊。” 看着他颇有些社恐的模样,林佳茵扭过脸去,憋住了笑,还是给麦希明和程子华一人倒了一杯水,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有茶叶……两位老板凑合着喝点热水。真的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两位,哎呀可真的是意外惊喜。” 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麦希明双手捧着递给她们:“按照公司规定……员工直系亲属生病了是有慰问金的。这是茂叔的慰问金,请收下……” 程子华指了指道:“还有,记得签字。” 在随信封一起递过来的签领表上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小麦让林佳茵跟林茂细细解释,她自己把表格交还麦希明道:“真是太感谢公司上下的关心了。呐……今天老板很忙?会不会很耽误时间?” 摇了摇头,麦希明说:“不会,本来就是专门安排出来探望茂叔的。” 林小麦说:“那多不好意思啊。那天回来之后,还有很多资料要整理的,结果还得占用你的时间……其实回来之后,我也想过。二舅说得对,好竹出好笋,光是有好的工艺还不行,得有好的原材料才行。不然……就像那白玉螺似的,缺失了矮脚莓,得费很大周折才能做出本真的味道。也不知道白老板那边有没有采纳程总监的意见……” 斜对角飘来程子华的声音:“你放心好了,白老板才联系我们,对我们表示感谢呢。他说已经在当地找到了好几种可以代替矮脚莓的莓果品种,正打算逐样试。他送给我们的样品也开坛试味了,风味很理想。没有问题的话,就能够带过去杀回马枪了!” 很是惊讶地眼神微闪,林佳茵到:“老板可以啊,回来这才多点时间,就连回马枪都会用了!” 程子华扶了扶眼镜,说:“嘿,我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别扯远了。但现在公司确实需要懂分辨原材料的人才啊。真的是,关关难过关关过,这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了程子华的话,林小麦很赞同地连连点头:“程总监说得在理,爸爸从前也一直在教我们选料的重要性,只可惜,我们家做的是牛腩粉,选粉选腩选牛肉选香料……一句话说全了,粉店经营相关的,我们满打满算,也就有七八分火候。再要说别的……真的没有那个金刚钻,不敢揽这个瓷器活……” 眼看着她垂下眼眸,一脸懊恼,麦希明说:“你别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正要说几句什么话转移话题,从他进门开始,就时不时拿眼睛盯着他的林茂忽然开口了:“麦……麦……姓……麦……” 看到林茂憋红了脸,却越发说不出话来,林小麦忙凑上前,一边安抚地轻拍林茂,一边说:“爸,我在呢。” 林茂眼珠子一斜,盯着她,说:“小……麦……他……好……像……” 林小麦侧过耳朵,对着林茂嘴巴:“爸爸,我听着呢,你有什么要跟我们说吗?” 早就站起身来,微微躬身面对着林茂,麦希明放低声音缓声说:“茂叔,别急,有话慢慢说。” 眼珠子又从小麦身上,转回到麦希明身上,林茂呼地吐出一口长气,说:“家里,我房间,柜子,第一格……” 所有人都一脸疑问,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林茂那绛紫色的脸,林佳茵蹲到林茂跟前来,急声问:“爸爸你说什么呢?” 她不催还好,一催,林茂索性瞪直了眼睛,啥也说不出来了。林小麦搭着她肩膀,摇头道:“佳茵,别逼急了,爸爸现在不能着急。” 林茂眼睛一滑,斜斜地,目光投向麦希明,说:“麦……” 似是领会了他的意思,麦希明也看着他,眼神诚恳表情严肃,对着林茂深深一礼:“茂叔,我知道了,我这就带小麦回去找你要的东西。” 第138章 霸王升出,食材有记(1) 回到家里,林小麦拿出钥匙打开林茂反锁着的房间门,“老板,进来。” 麦希明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见房间里光线昏暗,径直走到窗边往两边拉开窗帘。就着亮堂了许多的光线,林小麦拿着林茂的钥匙,打开了林茂床头写字台第一格抽屉。 她还有些心虚地低声嘀咕道:“爸爸从来不让我们翻这个书桌里的东西,小时候他每天算账,然后把现金也是放这个抽屉里的,攒得差不多了就拿去银行存定期。我看过爸爸数钱放钱,就是不知道里面还装了啥……” 麦希明不问自行熟,到客厅里搬来一张四脚凳,坐在林小麦身边看她翻找林茂的抽屉,忽然“哈”的一声,说:“没想到你爸还喜欢收藏古董?” 顺着她的视线,林小麦也发现了抽屉深处一个物件儿,她摸了出来,“好重,好凉,好滑……这是铜做的……我看看,底下有字。哇,嘉庆……年份模糊了,看不清楚,龙源路铜盆森家制……竟然是铜盆森?!铜盆森的后人都绝户了多少年了,这……这是名匠手笔啊??” 麦希明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已然被把玩得起了包浆的物件,说:“没想到你爸爸抽屉里有这种古老的东西,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叔叔过去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把手指伸进物件里面摸了摸,林小麦打开台灯,放到台灯下看,“里面好多道线,看起来是刻度。喔……这东西里面底部有字……写着……霸王升?” 眼看着林小麦眯着眼睛对着那霸王升一惊一乍的,也顾不上保持社交距离了,麦希明拉着椅子坐近了些,“能给我看看吗?” 林小麦递给他,“给。我想起来了,还说名字怎地那么眼熟呢。这是一种标准量器,家里开粉店的,自己磨浆做粉的,都会备一个。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做工这么精致的量升,所以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 接过霸王升在手里观察把玩,麦希明问:“为什么叫霸王升?” 林小麦说:“从前文盲很多,特别是做勤行的,基本上大字不识一个。煮东西又需要看分量啊,所以就做这种标准的量器出来,一开始叫做‘量天尺’,后来发现有一种攀援在悬崖上的花,也叫‘量天尺’,量天尺花又叫霸王花,就把霸王花的名字挪到了这家伙什上来,换了个更加霸气的名字,叫霸王升。有了霸王升,只要教会弟子们看线下料,各步骤记得滚瓜烂熟,就能够差不离的出师了。” 麦希明微微点头道:“这也算是个聪明办法……虽说是填鸭式的死记硬背……那要是遇到笨点儿的,就传不齐整了嘛?” 轻轻叹了口气,林小麦说:“谁说不是呢。” 她把台灯往抽屉上方拽了拽,让台灯灯光更好地照到抽屉里面,越过两捆捆得整整齐齐的票据钞票,林小麦又有了新发现:“这儿有个本子,我看看是啥……” 瞄了一眼林小麦手里那个中间夹了不少加页,还自己用针线加固过封皮书脊的红色胶皮本子,麦希明道:“翻开看看?” 翻开扉页,上面写了一行字“为人民服务”,林小麦噗嗤笑出声来,挽了挽长发,说,“年代特色……这本子估计比我还要大好多呢。我们看看下一页,嗯,食材记?” 麦希明却看不懂扉页上林茂的笔迹,问:“怎么这上面的字比划如此少?” 林小麦说:“这是二简字,老爸那一代人很习惯用的。在很久之前,我们的文字专家把繁体字改成了简体字,办了夜校和扫盲班。后来发现,我们的文盲率太高了……而且好多人年纪大,就连简体字都记不住,就进一步地变化出二简字。在短短十年间消灭了文盲,还有了义务教育。我们这一代用二简字反而不多了,但还是一眼就能看,而且我们看繁体字也是一眼就能看懂的,算是……特殊技能?” 笑眯眯地横了她一眼,麦希明说:“厉害厉害。不过别扯远了哈。食材记,是记什么的?” 林小麦又翻开一页,说:“字面意义来看,是记录食材的。我们家也有惯常合作的进货商,你看看,第一页就是了,陈记牛肉,地址在青萝大市场,北街102档,电话号码……下面是另一家牛肉,这家姓叶的,牛肉没有陈记新鲜,但他能弄到一些稀罕东西,牛杂是最上等的。” “原本我们家是不认识这种十万大山里养牛的人的,是有段时间,我家这边来了一档卖牛杂的流动摊贩……每天下午四点多来开档,卖两个小时。老爸见他一个外地人在本地讨生活不容易,正好那个时候我们家不开门做生意,就让他在屋檐下做生意,算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投桃报李地,牛杂档的梁大叔就把这家牛杂商介绍过来了。后来做了两年,他生意做大了,就回老家入室经营了,偶尔还会寄些土特产过来。” 听她介绍着第一页上的那些供货商,渐渐地麦希明兴致也下去了,说:“既然如此,是你们家经营的资料,我这个外人还是回避下……” 话音未落,林小麦又翻过一页,忽地“咦”的一声,说:“不对了啊……这记录的是什么?北艮村,密植白玉瓜、紫皮脆豆角,梁四,电话号码……住址是北艮村北约三街64号,不是梁伯家后面两条巷子么?” 笔记本的纸页上,分门别类地记载着各种资料,荤腥蔬果,调味菜,调味料,每一样东西后面,简单写着该样原料的特性,姓名,地址,电话。麦希明眼珠子上下飞快滑动着,恍然道:“林小麦,这本就是茂叔要给我们的东西!刚才我们在讨论原材料的时候,他那反应眼看着就激烈起来,然后让我们回来找……就是要找这本笔记本啊。真没想到茂叔这么有心,做了这么多的笔记……” 第139章 霸王升出,食材有记(2) 谁知道,也就转了一天功夫,等林小麦和麦希明兴冲冲赶到墩河大市场门口时,一排湛蓝铁围栏,围栏内的挖掘机正在忙碌作业,看了看斗大的“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麦希明很是失望地撇了撇嘴:“真是没想到……出师不利,这第一家干制海鲛皮的商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日新月异的都市建设那滚滚洪流中……” 撑着一把太阳伞,多少给自己留下点清凉,林小麦没有撑伞的手里,还拿着翻开的阿茂食材笔记,“海鲛皮干吊汤鲜美无比,不少懂行的面馆粉馆汤底都得用它……如同达摩克里斯之剑,海鲛皮要是用不好,反而透出一股油腥味。爸爸特意在食材笔记里记下了这家地址,只有一个昵称‘峻哥’……这整个市场都没了,怕是难找。” 麦希明想了一想,说:“市区里没有的话,郊区有没有?近郊没有的话,海边有没有?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低着头飞快地翻着笔记本,林小麦说:“……有,而且,地址也在市内。” 麦希明眼睛一亮,说:“在市内什么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打铁趁热,现在就过去也行。” 摇了摇头,林小麦哭笑不得地说:“来不及了,老板。那地方在海边,叫龙巣岛。是最近十年才并区入市,并入洋城区域内的。从行政上来讲,属于洋城的一个区,实际上离我们这儿有八十多公里,一来一回不堵车也得两个小时。正是因为有了龙巢岛,洋城才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优秀深水港……当时并进来的时候可是大新闻,现在也在如火如荼的建设呢。” 听见她这么说,麦希明才道:“那行,我们明天去。你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然后跟我出趟短差。” 俩人聊着,也没留意到自己就站在大马路口,身后一辆喷刷着“xx公务”的车子冲他们按了按喇叭,林小麦拉着麦希明衣角把他拽到一边去。看着那辆公务车开进了工地里,林小麦说:“一个店在市场里开了几十年,不可能不认识周围的街坊邻里的。我去打听打听,说不定有什么消息呢。” 趁着工地大门没关,她一箭步冲到保安亭那里,问那保安:“大叔,请问这个市场是拆了还是改造?这里头的商户都安置到哪儿去了?” 保安扭过脸,冷漠道:“拆了!我怎么知道他们搬到哪里了。一拆迁就发达,拿了赔偿款还不走人?回家叹世界啦!” 碰了一鼻子灰,林小麦挽了挽头发,仍旧礼貌地道了谢,转身却看到麦希明人不见了。身后保安说:“和你一起来那个靓仔去了绿化带后面的糖水铺啦,那个糖水铺一直有开的,你想要找谁,问问老板娘说不定还清楚!” 林小麦喜出望外,大声说:“谢谢保安大叔!” 迈开腿朝着那间“绿豆”糖水铺走去,才刚进门,就见到唯一的客人麦希明坐在进门第一张桌子后面。 把一杯冒着凉气的红豆冰朝林小麦面前推了推,林小麦才来得及说了声“谢谢”,胖乎乎扎着围裙的短发老板娘一掀内厨帘子,双手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青瓷小碗和白瓷碟子,走出来了:“靓仔,你要的龟苓膏加蜜糖和芒果肠粉。” 仍旧把芒果肠粉往林小麦面前推了推,剩下龟苓膏才是麦希明自己的,他很有礼貌地轻声细语道:“谢谢老板娘……苦楝树蜜,现在很少有了。老板娘这儿有好东西啊。” 老板娘笑得两只眼睛眯得弯弯地,露出雪白牙齿,“苦楝树蜜能解百毒,味道上又正好能够调和龟苓膏的微苦,是我们老家那边的绝配……这一层也是很少有人知,是靓仔你识货啦。” 看了看收银台上纸皮手书“有蜂蜜卖”四个字,麦希明问:“你这儿的蜂蜜都是哪儿产的?都有什么品种?” 老板娘说:“这个季节没几个品种,只有荔枝蜜、龙眼蜜、苦楝树蜜,还有一种虾钳草蜜,产量很少,不过味道很清冽,用来点炸货吃,或者跟龟苓膏、凉粉吃,都很好味。” “那麻烦各样给我来一罐。”麦希明边说,边拿出手机扫码买单。 “付款成功”的电子女音在仅一桌客人的小店内回荡,老板娘眉开眼笑道:“谢谢老板,下次多点来帮衬啊!” 麦希明接过老板娘递过来,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四罐蜜糖,说:“老板娘,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那边墩河市场里头,有家卖海鲛皮的,你认识吗?” 老板娘说:“认识啊,在市场里开档口的嘛……夏天的时候经常叫我家糖水外卖的。他们那种生意很少见,听说都是做酒楼食肆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那种。那会儿我崽绞肚子,天天哭,人又小,不听话,我们又没有钱去医院,还是骏哥送了我们一张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皮,砍成小块炖熟,混上虾钳草蜜给我崽吃了,才吃了两天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条海里长了十二年的大刺豚的皮!有钱都买不到的治肠胃的良药……我崽吃完了那张皮之后,肠胃可好了,现在长得比我高两个头啦。” 林小麦留神听着,笑着说:“既然家里是跟海货打交道的,自然有门路找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是难得的缘分哦。” 老板娘道:“就是……” 正说着,老板娘眼底闪过一丝凄凉,吊下脸来,叹了口气,说:“本来他说好了,等这边的商住一体项目落地之后,仍旧搬回来。也是整定的,就撤场那天,他遭到了意外,人就……没了。可怜他老婆年纪轻轻,小孩也才没多大,那个惨啊……” 猝不及防听到噩耗,麦希明和林小麦顿时一起陷入沉默。看了看他们两个的脸色,老板娘“呸”“呸”两声,说:“大吉利是,大吉利是。两位老板,我还有事要忙,你们慢慢吃,还需要加点什么,尽管吩咐啊!” 一边说着,老板娘一边转身进了内厨。 第140章 红树林畔,龙巢岛岸(1) 回到车上,闻着装蜂蜜的袋子里隐隐约约飘出来的香甜味,林小麦拿出那个本子,在坤哥那一页后面备注上:“鲛皮坤,已故……绿豆糖水店,有虾钳草蜜卖,味清芳。地址,墩河市场西区外1002号地铺,联系电话……” 看着她摸出一张老板娘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外卖单子,逐字逐句登记,麦希明轻轻叩了叩方向盘,说:“既然你拿了资料,就不急在这一时补充了。回去再说,开车时候写字不太合适。你觉得这些蜂蜜也值得记录在茂叔的本子上么?” 林小麦说:“如果是普通的乡下农家花蜜,城里虽然少,也有好些地方货真价实的。虾钳草就不同了。那种草漫山遍野都是,开着黄蕊小白花,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样子,结果实的时候甚至会一直挂着人的衣服,还有些讨厌。实际上用来解疮毒有奇效。虾钳草蜜也有如此效果,用来兑了牛奶涂痘痘,比好多面膜都好用……我前几年中考脑门上长了好多痘痘,我同桌教我的。” 看了一眼她光洁的皮肤,麦希明收回了目光,眼睛平时前方专心开车:“那味道如何?以及该怎么样去用好它呢?” 窸窸窣窣地把资料小心收好,林小麦说:“一种就是像老板娘说的那样,直接吃;还有一种是做甜品。” 麦希明说:“那你先记下来。这算不算是应了那句老话,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林小麦忍不住笑了笑,说:“你这样说也没错……” 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时间,麦希明说:“龙巢岛……” 早就打开了地图应用,定位都给设置好了,林小麦把自己手机竖着往驾驶座斜前方一放,说:“我就知道老板你今天不去一趟是不会死心的了。定位红林村,我们先过去看看。如果摸门钉的话,就熬夜回来咯……” 在林小麦手机里调整一下地图比例尺,麦希明微微一笑:“路况还算理想,我切换到高速优先就行了……走收费高速车会少很多,希望能够赶在晚高峰之前上高架,到了正好饭点。你还可以选个当地特色的饭店吃晚饭。我们那圈人里有几个玩咖每个周末都去那边游艇码头吃喝玩乐,早就听说那边的海鲜腊味都很出名。” 林小麦说:“好啊,不过……那样我就要用手机了,麻烦老板你用你自己的手机导航,直接搜红林村就行。那条村子旁边有一大片红树林,就在海湾旁,很好定位的。” 麦希明从善如流,按照导航找了条最快上高速的路线,拿回了自己手机,林小麦一番捣鼓,又是微信又是电话的,最后扭过脸问麦希明道:“老板,现在是夏天,不是腊味的季节了……你对海鲜有过敏么?或者有什么不吃的么?” 麦希明说:“最近一次体检报告上,还没有发现我有过敏原。” 林小麦笑嘻嘻道:“那就好了,海鲜的蛋白质含量太高,好多人过敏……老板是有口福的人。” …… 就算一路顺顺利利,来到龙巢岛上,也已日暮西垂,一下高速车头转了个方向,林小麦就把前面遮阳板拉下来挡住自己眼睛:“老板,那边好多鱼排。” 海面上金光粼粼,几千上百个鱼排在海面上横平竖直的伫立着,麦希明被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睛,顺手取出太阳镜戴上,转过头继续开车:“这是浅海养殖,都有什么品种?” 林小麦说:“石斑、龙虾、梭子蟹,都有。这儿还有万亩蚝田,专门为蚝油厂输送原材料。这个地方相传是珠龙游入大海时歇息之地,整个岛的形状又像一个窝,得了这么个名字。传说归传说,从科学角度来看,它恰好在咸淡水交界处,且一边有天然海湾和红树林,正是产海鲜的好地方。不光产海鲜,岛上还有河流,有鱼塘,还出淡水水产……也就是现在还没开发起来,如果开发了起来的话,不出十年,定是一个旅游旺地。” 麦希明有些不以为然地,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姑娘,你怎么老把开发挂在嘴边呢……过度开发,不一定是好事啊。远的不说,你就看看刚才那个墩河市场,如果不是出了大拆大建那事儿,鲛皮坤也不会英年早逝。就这么着消失了一门手艺,还是悄无声息的,你不觉得很可惜?” 轻轻摇了摇食指,林小麦严肃起来:“坤哥那件事确实很不幸。但是用孤例来举证发展不好,就偏颇啦。发展是必须要发展的,我们穷了太久了,好不容易这几十年追上来,不光要发展,还要发展得越来越好。将来总有一天,是发展和环境共存的。你回来是不是一直呆在洋城?” 麦希明想了想,说:“也有去一些东部城市拜访故旧朋友,就那几个一线城市呗。” 林小麦笑道:“我大学有一门选修课,是环境治理的。除了学做复杂的环保指标计算模型之外,课上讲师也给我们讲了一些环境的事……比如说,退耕还林退耕还草,如今好多地方啊,沙漠变成绿洲了。又比如说,每年一度的休渔期,让很多江河湖海恢复了生态。如果国家没有钱,饭都吃不饱,哪儿来这样折腾的底气?” 前方红绿灯,麦希明看了看地图,打灯变线等待左转,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林小麦,说:“靓女,不用这么严肃……” 林小麦调整了一下坐姿,笑眯眯道:“就当我给国际友人多介绍了两嘴?” 红灯转绿,麦希明边左转边说:“我听程子华吐槽说你妹妹嘴巴厉害,我看……林佳茵应该是跟着你学的?” 林小麦恢复道温和模样,笑容无害:“不是不是,老板你说了算。前方300米处左拐,小路直接到海边去。我们先去鲛皮厂看看。能够叫厂的地方,规模应当小不了。老板姓王,叫王海明……一看就是海边人的名字啊。” 第141章 红树林畔,龙巢岛岸(2) 注意力被她絮絮叨叨转移过去,麦希明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你还知道他是海边人?” 林小麦说:“很简单,海边人特别喜欢用‘海’和‘洋’做名字。如果是河边的,就很多用‘江’‘航’做名字。我从前有个同学,名字叫周航,就是江边人。他妈妈生他的时候,恰好有一条船经过医院,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笛,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麦希明顺口问:“那,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小麦?粤地可不是小麦产区……” 话音未落,小麦忽然坐直了身子,指着前方,眼睛发亮:“看到了,那个路牌……‘大浪鲛皮’,联系人王先生,电话就是他的电话……前行一公里。老板,转弯!” 沿着雪白的硬底化双车道一路驶上海堤,林小麦一边看手机导航,一边看路边的建筑,开过一片红树林后,喜道:“到了到了。就在这儿,门口可以停车。” 麦希明依言减慢车速,车子停在了招牌下面,往林小麦指着的道路右手旁方向一看,眉头一拧:“不对啊。地上泥土黑黑的,像是机油长年累月滴落所致,还有工场门口也没有消毒的地方,来往的工人,哪怕不是内部作业的,也该戴个帽子口罩呀,也都没有……这地方不像是生产食品的地方?” 林小麦也愣住了:“对呀,怎么这样子?问题是不说地址和食材记里的一样,你看看这儿是建在海堤外面的,房子底下用水泥桩子打下去,下面是海水。那边还有自己的小码头……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过,也知道鲛皮的干制原理,马鲛讲究‘大’‘鲜’‘活’,工艺讲究‘咸’‘干’‘硬’。要咸淡水交界的龙马鲛才能长的符合要求的大,而且肉质鲜嫩皮子紧致,不死咸发泡,活着拖到船上,离水不超过两个小时开始制作,所以……这个选址,是非常合理的。” 打开车窗,闻了闻伴随着咸腥海风送进车里的淡淡机油味,麦希明道:“可是这副情形你也有眼看……有人来了,我们先下车过去问问情况?” 看了一眼那个推着自行车从工场里走出来的胖大婶,林小麦说:“老板……恐怕要麻烦你去问问了?大婶会比较喜欢你这一类型……” 有些无语地看了看笑得狡黠兮兮的她,麦希明把车窗留了一条缝,自己下了车,拦住了那大婶。眼看着麦希明跟大婶说了几句,大婶很是热情地回答了一长串,到最后,索性放开了自行车把手,比比划划地说起来,林小麦微微一笑。 大约十分钟之后,麦希明回到车上,说:“我问道了。这个鲛皮行没错,就是原来的鲛皮行。这个老板也没错,还是王海明……但他现在改行了!改做了非食用的海洋生物制剂的粗加工,不做干鲛皮了。” 林小麦难掩失望之情:“啊?为什么做得好好的又不做了?” 麦希明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说:“因为王海明跟人斗彩斗输了,海边规矩大,愿赌服输,王海明被对方收走了划海鲛皮的龙爪钩。就索性改行了。” 林小麦愣住:“现在还有……行,十里不同俗,何况八十公里。刚才大婶跟你说了这么久,还说了啥?” 麦希明说:“我又跟她打听了下,这个海岛上还有没有人会做干鲛皮,大神说跟王海明斗彩那个陈海辉就会。他这两天人不在,不过刚才经过的镇上有他的门市,营业时间开到晚上九点多不到十点的样子。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小麦,我们抓紧时间去看看?” 顾不得矜持,一手按住麦希明已放在电子手刹按钮上的手,轻轻拨开,林小麦道:“不急。老板,我倒是有个建议……我们不如先去把饭吃了。我刚才也没闲着,打听了一下,说是岛上风味,仍旧普遍使用旧时配料烹饪,其中就离不开干鲛皮……先试试味道,再去店里看也不迟?” 看了她一眼,麦希明点点头,说:“也行。” 仗着自己驾驶技术好,麦希明愣是直接在狭窄的海堤面上来了个原地转弯,沿路返回。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还亮,路灯却也亮了,麦希明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路上时不时忽然冒出的自行车、摩托车甚至大水牛,边问林小麦道:“你刚才说到好的鲛皮讲究‘咸’‘干’‘硬’,是怎么个标准?” 林小麦说:“上品干鲛皮,表面凝结一层雪白盐晶,手摸干爽,等闲敲不碎,得用锤子用力敲打才碎裂,断面如精钢断裂干净利落,就连皮子碎也是粒粒分明,绝不弯折扭曲的。要‘咸’‘干’‘硬’的干鲛皮,才能经得起长时间熬煮。熬煮过后的干鲛皮,最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影子似的薄膜,剩余的胶质鲜味物质尽数溶于汤中。这一锅汤无论用来吊汤还是做粉面浇头,都是人间极品。” 麦希明道:“不是说,只有积年的老师傅,才能掌握烹饪它的诀窍么?” 林小麦笑了笑,说:“话说得玄乎,归根到底,不过俩字:分量。使用干鲛皮的分量要控制得很微妙,把它下道汤中的时机,也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迟了早了都不行,多了少了,也不合适,再讲究点儿的,还得分季节。人在秋冬喜重口厚味,在春天喜欢鲜嫩脆口,在夏天喜欢清淡干脆……分量也就相应有所增减。” 麦希明嘴角泛起微笑,说:“那我明白了,鲛皮腥气重,不适合用在夏天?” 轻轻摇了摇头,林小麦乐了:“恰恰相反,夏天才是用鲛皮最多的季节,但是分量极少……图的,就是那一点在舌底悠长萦绕,能够振作食欲的鲜甜。别说是鲛皮了,在我们这儿,哪家人家夏天餐桌上,不是三天两头上一条清蒸鱼?到了秋冬,就得吃炆鱼或者火锅鱼片了。” 说着说着,麦希明自己也跟着林小麦越发笑意越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饿了……” 第142章 海边饭店,岩上种植(1) 来到了吃饭的地方,沿着火山岩打磨光滑的石阶往上走,麦希明听见林小麦一声赞叹:“红树林诶,真美。” 循着她说话的声音看过去,远眺海面上一大片延展不到边的绿缎子般红树林,麦希明微笑着点了点头。林小麦说:“老板,这家火山岩饭店有红树林里捕捞到的各样好东西,还有城里早就绝迹的九门鱼卷吃。” 麦希明说:“火山岩饭店?” 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灯光箱,林小麦说:“对呀,你看,这不是招牌嘛!饭店名字就叫这个!你没发现吗,这个饭店到处都是用火山岩构建而成的……算是个卖点。火山岩还很适合用来做种植的介质。所以龙巢岛上出产的水果蔬菜也都很清甜,还能种一些特别的品种。你看,左手边的温室里头就种了东西……打着灯光照着,模拟日晒提高产量呢。” 很是感兴趣地瞅了一眼那亮如白昼的保温室,麦希明说:“看起来很先进的样子,不知道种什么品种的蔬菜,味道又如何。自产自销……倒是一个很好的噱头。” 林小麦说:“好吃不好吃,一会儿菜单上肯定有,点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边聊边爬到石阶顶端,平台上高低错落着好些房子,白玉兰造型的路灯及平台上的典雅雕塑摆设平衡了火山石建筑的粗粝,一个看着很是精神的小伙子上前来,林小麦说:“你好,我订了三号包房的,姓林。” 听完林小麦报的手机尾号,小伙子说:“请跟我来。” 麦希明随着小伙子指引往前走,边走边问:“请问你们这家餐厅开了多长时间呢?你是本地人么?” 那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一笑就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说:“我们老板做渔村做了十年了,一开始是在那边海堤上前面,挨着红树林,盖了吊脚楼。后来环保整治,海堤边除了少数行业之外,不允许建房子了,我们就搬到了这儿。我们都是本地人……老板,是不是觉得我们说话有口音听不习惯?” 摇了摇头,麦希明说:“倒不是,我就是问问,第一次来。” 小伙子说:“刚才我老板特意来打过招呼的,两位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么?” 看了一眼林小麦,麦希明说:“她是,我是被带来的。来见识见识龙巢岛上的好东西。” 小伙子热情道:“原来是外地来的朋友,那就要好好尝一下我们这边的特色海鲜粥了。三号房在这儿,两位请坐,请问要喝什么茶呢?” 看了一眼小伙子奉上的茶单,林小麦说:“随便好了——要不然就铁观音。今天才喝过凉的,再喝菊普就不太合适了。” 给他俩开好了茶座,小伙子挂起了单子在门口,告辞着离开了屋子。麦希明环视了一圈屋内,说:“从窗边可以看到红树林啊……有水鸟回来了。看得很清楚。” 他走到窗边,看着落日余晖照在海面上,点点白光落入红树林中,紫红的天边仍然不住有大大小小的黑点移动——那些都是归巢的海鸟。林小麦托着腮帮子,也是一样看着窗外,说:“别看只有一个个白点,实际上这些水鸟大得很!很久之前学校秋游我们来过这地方玩,那时候还有坐船进红树林游览的节目安排,我们一队中学生沿着退潮之后的天然水道进了红树林深处,有个胖子嘴馋,拿出薯片吃,谁知一只水鸟从天而降,一把就抢走了他的薯片!两只翅膀张开,比人还长——” 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比划着,麦希明忍俊不禁,回到桌子前面坐下:“红树林的景观我们那边不是很多。但是参加童子军训练营的时候,我们去过一个大湖,湖边长了很多芦苇。芦苇根部长了螃蟹,张开八条腿比我手臂还长。童子军营地里的东西太难吃,我偷偷拿了猪排掰碎了做饵,捕了好几只螃蟹吃了。后来才知道幸亏我们贪心,只要大的,抓到小的丢了回去……那个湖里的螃蟹是有严格法规规定,低于某个尺寸捕捞的话是要被检控的。” 林小麦乐了,“不是,这样子的规定都有……难怪我看新闻老是说某某地方的亚洲鲤鱼啊小龙虾啊泛滥成灾呢。圣母起来把自己的生态给坑了啊。有一说一,味道怎么样?” 很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麦希明说:“个人认为不怎么样,拆开螃蟹壳,肉很多,一块一块雪白雪白的全是肉。但没什么鲜味。我想了个法子,用了松叶蟹的做法,拆肉,拌了胡椒粉,我是随身带着酱油和辣椒面的,加了那两样东西进去,略腌之后,再用黄油、包装甜辣酱炒熟。” “这急就章的炒蟹肉算是勉强能入口。同行的伙计们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说从来不知道螃蟹可以做得这么美味……我自己才吃了两口,他们就抢光了,最后还拿了面包来蘸着盘子里剩余的酱汁打扫个干净……再接下来的营地日子里,他们就再没让我出过任务,都帮我做完,只让我留在营地里做饭……” 林小麦颇觉惊奇:“所以老板你也会做饭?” “当然会……”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打断了麦希明正浓的谈兴,俩人停下说话,门开了,一个形额严重得已经能够反射屋顶灯光的中年黄脸大叔,精神奕奕腰板挺直,身穿横条纹t恤和七分裤,脚踩土黄休闲鞋,腰间挎着一大串钥匙,走了进来:“两位好啊,你们就是王大洋的朋友吗?不好意思,招呼不到招呼不到……” 两人在大叔走进来的时候已站起身了,林小麦微微一躬身,有礼貌地说:“是的,我就是大洋的同学,我姓林,叫林小麦。您一定就是王老板了,刚才我们加了微信还通过电话的……突然来到,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吃饭,幸亏大洋帮忙,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王老板拱了拱手,还了一礼说:“好说,好说。好赖我也叫大洋一声侄子,年年也是跟他们家一起背锄头上山拜同个阿公的。来吃个便饭,举手之劳啦。” 把早就提在手边的四瓶蜂蜜捧了出来,麦希明道:“王老板,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 王老板没有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了,看清楚那蜜糖上贴着的标签时,眼睛一亮:“咦,虾钳草蜜糖噢……很少有的!” 第143章 海边饭店,岩上种植(2) 对王老板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麦希明嘴角边笑意越浓:“也是机缘巧合弄到的,今天才到手。也不知道东西好不好,就当做是借花献佛了……您喜欢就好。” 把蜜糖放到一旁,王老板拿起茶壶,给麦希明和林小麦斟茶:“有心就好,礼轻情意重啊。来来,想要吃什么?别客气,来来来,我来给两位写单。” 一边说,一边斟好了茶,一边拿起刚进门时捎带手就取过来的单子,执笔候着。 林小麦说:“大洋说,您这儿会做传统做法的九门鱼卷,那肯定要来一份的。还想要试试进门看到的火山岩介质培植的蔬菜,都有什么品种来着?” 随着她说话,垂着眼睛在单子上运笔如飞,王老板说:“小林同学真会吃,我们现在店里有的……这个季节,就是油麦菜和竹节通心了,都是自己种的,卖得很好。用蒜蓉炒也可以,用豆豉鲮鱼炒也可以。” 麦希明说:“我喜欢清爽一点的——直接盐水油麦菜,可以么?” 有些讶然地抬起眼皮,看了麦希明一眼,王老板又垂下眼睛刷刷刷写了上去:“当然可以。盐水嫩油麦菜芽。我们这儿还有道名菜——蕙质兰心,要不要试一试?” 不等麦希明出口相询,林小麦已经惊讶地抬高了嗓门,嚷道:“哇,那可是功夫菜啊。必须要试。王老板,我多口问一句,这个蕙质兰心,是荤做还是素做?” 王老板又惊讶了:“你还知道蕙质兰心分荤、素两派路子?” 林小麦笑了笑,说:“当然知道啦——不过,我也问得蠢了。龙巢岛上的天后宫赫赫有名,蕙质兰心又是沙门菜演化而出……这边应该做的就是正统素菜?” 伸出食指摇了摇,王老板居然带了几分老顽童似的狡黠:“那又错了……我这边做的是四方客人生意,自然选择食客更容易接受的荤菜版本蕙质兰心啦。” 嘴里“哦哦”地,点着头,林小麦道:“那我知道了……两肉一菜,我们只有两个人,差不多够啦。主食的话,刚才那个小哥哥说海鲜粥不错。要不然就选海鲜粥?” 麦希明视线转到王老板身上,说:“咨客介绍的东西固然错不了,不过很有可能是针对大部分客人的普适性口味来推荐。换言之,就是绝对没错,也不容易出彩。倒不如……王老板您来给我们推荐一道主食?” 王老板“哈”的一声,满脸笑得菊花似的褶子堆叠,“这是给我出题目么?靓仔好耶……既然如此,我就送两位一道主食。” 林小麦问:“是什么啊?” 王老板却卖了个关子,说:“我得先去厨房看看。如果有的话,一会儿还想要请两位品尝之后给点评价呢。两位请稍坐一会儿,很快上菜。” 说罢,王老板撕下单子,亲自拎着写好了的单子出门去了。 包厢里又只剩下两个人,麦希明才问林小麦:“源自沙门,广受欢迎,一样菜两种做法……那蕙质兰心,到底是什么菜式?” 林小麦说:“因为好看又好吃,名字也好听啊。这道菜的来历还有段古呢……就跟这边的天后宫有关。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天后宫里来了一支船队。船队上运载着的,是各种广绣、广彩、木雕牙雕……参加在西班牙举办的展销会。那时候去西班牙,走的是马六甲海峡,再从穿过地中海过去,得提前一年多出发,还得运气好才能抵达,不然遇到海上风暴,葬身大海。来到天后宫,就要祭拜一番,跟着船有个大厨,是要去国外寻找自己被卖了猪仔到欧洲的儿子的,那大厨跟天后宫的火头僧一见如故,用腐皮、芥兰心、百菌鲜汤做底,一起研究出这道蕙质兰心。” “恰好那年的春社组织了一场大斗菜,全岛所有村子送出一道菜奉上天后神台上奉神,最后由识家品评。天后宫自己选出去参加的,就是蕙质兰心,然后毫无悬念地获得了优胜。从此这道菜声名大噪……文献记载,这道菜有很明显的岭南特色,锅气足,香味够,选料精致,立意高远。为了感谢那位大厨,火头僧无私地提出共同拥有,就算以肉入馔也绝无怨言。大厨也就从善如流,根据船上水手需要,改成了肉菜混炒的荤菜版。” 给林小麦面前喝空了的茶杯续上茶水,麦希明说:“共同研发,无私分享,虽然说那两位前辈是一百年前的古人,思想境界却是很高啊……那你知道这道菜的工艺么?” 林小麦说:“我很久之前吃过,是荤版的……我记得很清楚,用的是鸽子翅膀里的翅根、中翅以及鸽子腿,先拆除骨来,醸入芥兰心和胡萝卜心。捆扎之后,腌入味,先略炸定型,然后放入芥兰头、鲜百合合炒,最后以高汤调薄芡一勾。” “滋味鲜美自不必说,重要的是,鸽子的各个部位看起来还是腿儿归腿儿,翅膀归翅膀的,实际上一口咬下去无骨无渣,老人小孩都能够安全放心地食用,所谓……存慈悲之心,保百姓安全,尽显佛家菩萨心肠……所以,这种菜,又被称为‘慈悲菜’。” 看着她不知不觉地眼尾低垂嘴角含笑的模样,正在习惯性录音做记录的麦希明,也不禁莞尔:“好一句慈悲菜……让我猜一下,素菜的版本,就是用腐皮取代鸽子肉,仍旧是卷入芥兰心和胡萝卜芯,素油慢炸,爆炒入味,高汤吊鲜咯?” 林小麦点点头说:“文献上记录,最初参加天后宫斗菜的那一道就是这么做。当然,后来树大招风,招惹到一些挂着沙门名义,实行牟利之徒,嫌原始版本太过简单无法炫技,后续玩出许多花来。比如说,用嫩豆腐代替腐皮;比如说,以各种中药放入配料中……” 麦希明“哈”的一声,啼笑皆非:“这么有创意么?” 第144章 九门鱼卷,蕙质兰心(1) 皱了皱眉头,林小麦好像扯到什么耻辱似的,很是轻蔑道:“才不是创意……就不是正经煮菜的。解放前有过一段时间,这道菜里除了肉之外,什么都往里面放,以致滋生各种千奇百怪的变种。最恶劣的一种是致幻效果的蘑菇代替芥兰心,吃过之后享受那飘飘然的感觉……” “后来有一次,一群富家子聚在一个野庙里吃这个……吃出好几条人命,那负责做菜的黑伙工仓皇跑路,事情太不像话了,被勤行里能说得上话的老人出来主持了一番公道,画风才又逐渐正常,最起码明面上没有人敢拿那些致幻蘑菇胡来了……” 看着她因为激动涨成了淡粉色的脸蛋,麦希明张了张嘴巴又合上,收敛了笑意,很是共鸣地说:“食物本无罪,煮的人有了歪心思,慈悲菜竟然成了害人菜,也是世事难料……不过那些害人的致命蘑菇,是从什么地方而来?这一带都是冲积平原,应该不适合菌类生长。” 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装着林茂食材记的包包,林小麦说:“确实,就连爸爸的食材本子也没有记录菌子产地。我们这边……菌肴不多,一般厨师能够把三菇六耳摆弄明白,就很好了。想要弄到致幻的东西,得经过西江水道逆流而上,往西边寻去。” 麦希明关掉手机记事本,手指轻轻地叩打着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最新款手机外壳,说:“龙巢岛是海边,又是咸淡水交界,这种地方最是盛产好的海鲜。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提高效率,除了鲛皮之外,鲜货市场也找一找,鱼码头也走一走。” 打开包包,取出记事本来翻了翻,林小麦说:“那好办,本子上还记了好几家鱼档、水产电话。做生不如做熟,一起走访了呗……” 俩人正在核对着需要走访的名单,服务员来上菜了。推着小餐车,先放上酒精炉,点了火之后,把一个尺把直径的厚壁白瓷煲连盖子座到酒精炉上,清清楚楚地报菜名:“九门鱼卷上菜咯!” 掀开煲盖,白腾腾的水蒸气蒸腾而起,林小麦嗅了嗅味:“新鲜滚热辣,还有本地秀水芹。嘻,够正宗了。” 服务员说:“现在就可以吃了,如果两位喜欢比较入味的话,等它稍为煮一煮再吃也可以。两位请慢用。” 拿起手机开始拍照,麦希明也没忽略给他夹菜的林小麦,边拍照边说:“谢谢……九门鱼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难道就因为这一个大沙煲里只放了九块鱼卷么?” 林小麦给自己也夹了一块鱼卷,用筷子一分为二,说:“不是啦……那是相传,珠龙共生八子,齐头并进,以九龙之姿汇入大海,所以这边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口一共有九个,风水上叫做‘九龙入海’。九龙地形护佑我们这片土地,润泽了肥沃的冲积平原,鱼米丰足,历史上少有洪涝灾害。所以才养出讲究吃喝的民风民俗来。九门鱼卷这道菜,就是选了九个出海口代表性的鱼类,剁成细蓉,打胶制皮,中间卷一小块老龟肉,细火慢烹而成的佳肴。” 依样画葫芦地,也用筷子夹开了自己面前的鱼卷,麦希明道:“一般来说,老龟是用来炖汤的。直接焖煮的老龟肉,会不会很柴?” 林小麦说:“老板你试试看不就得了?” 看着麦希明尝味品鉴,林小麦说:“从前的九门鱼卷,是水上人家过小年的时候祭河神的菜。龟丞相打头,带九龙归海。其中混水鲈、江边鲫、河口鲤、三黎苗、鳊鱼腮、食贝斑这几样现在仍然很容易找到……但,绿刀鱼、黑背鲟、蓝眼鯱这几种,要么已经成为保护动物,要么索性绝迹水中了,就难以找到。如今只需要凑够九种鱼来剁蓉做皮,调味地道,就是正宗的九门鱼卷了。按照老一辈的说法,九门鱼卷上面只能见两种青——芹菜或者蒜苗。” 麦希明夹起一根芹菜送入口中细品,问道:“如果说是想要借用新鲜蔬菜丰富口感的话,选择应该有很多?难道说又是出于好意头来考虑?” 林小麦笑了笑说:“老板,因为那会儿海边人没有别的菜了啊!蒜苗可以水培,随便拿个盘碗什么的,搁点水就能发芽抽条。芹菜也是差不多……所以到了冬天,差不多就吃这两样菜了。别的叶子菜,得上岸去买,还得多搁油才好吃,哪儿来这许多油?但是芹菜取个‘勤劳’,蒜苗取个‘会算’这两样意头,也是有的……后来到了现在,也约定俗成,不改了。” 麦希明也跟着她笑:“你还嘴硬,说不是出于好意头。这芹菜味道挺冲的,而且梗细味浓,是野生的么?” 虚指了一下门外,林小麦道:“我猜应该不是野生的,而是老板自己在温室里种的。芹菜要带着几分生性吃,不然熟透了反而不爽利的。” 麦希明说:“其实这道菜应该也不难做,滋味也不差,为什么外面反而少见?” 林小麦用公筷点了一点白瓷沙煲里那透着几分玉色的汤汁,说:“因为没有合适的汤汁吊味啊……九鱼合一,味道虽鲜,但不至于这样吃入口中,仍带着额外回甘,那一丝压舌底的鲜甜味道,就是鲛皮所造成的。” 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麦希明忍不住直接拿没用过的勺子舀了一点汤汁,尝了尝味道,点了点头道:“难怪,我还纳闷,这种鱼蓉做皮,味道也太鲜了些。吃起来的滋味,比一般肉皮要浓厚得多。原来是这些汤汁的功劳。” 林小麦道:“焖菜精华在汤汁,汁好一半功。九门鱼卷以鱼蓉皮卷老龟肉,固然营养丰富。主要味道来源是这浓汤。我刚才尝了味道,鲜味浑然天成,入喉之后不厚不涩,说明没有放味精,纯靠原料天然鲜味。一会儿老板来了,可以问清楚……” 看了一眼窗外经过的人影,林小麦笑道:“现在我们先安心吃饭。” 第145章 九门鱼卷,蕙质兰心(2) 果然,话音才落,服务员又进来了,餐车上一荤一素,恰好就是一菜一汤。依次上菜道:“蕙质兰心,盐水油麦菜。” 麦希明说:“麻烦再帮我们拿两个汤碗过来?” 服务员答应着去了,林小麦看了一眼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的蕙质兰心,说:“老板,你看,这就是蕙质兰心。鸽子我们常常吃,通常是或烤或蒸,也有做卤水的。但是像蕙质兰心这样花功夫……也是很难得。先试试鸽子腿,这是精华哦。” 麦希明看了一眼她夹给自己的鸽子腿,投桃报李的,给林小麦夹了一个翅膀,“祝你……振翅高飞。” 很是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林小麦笑道:“谢谢老板。” 轻轻咬开了鸽子腿肉,里面的芥兰心脆嫩生津,胡萝卜又添了三分甜味,麦希明说:“口感是真的不错……粤人是真的把飞禽吃出花来了。表面看来一道正儿八经滑炒鸽肉,内里却是暗藏乾坤,讲究。” 看了一眼麦希明,林小麦冷不丁道:“老板,你一直往门外打量,是不是等着王老板过来?” 麦希明看了她一眼,脑门上刻着“你知道得太多了”这几个字,说:“我很想知道他家做九门鱼卷的鲛皮到底是出自哪一家……以及,王海生和陈海辉两家斗菜的内幕如何。大家一场同行,文明社会了,为什么闹到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林小麦说:“你说的我也很想知道……等会儿想办法问一下好了。” 麦希明说:“你想得这么直接……刚才我听那个大婶说,岛上勤行规矩大,和城里不一样。你不怕坏了规矩?” 倒是一脸轻松地笑了笑,林小麦愉快地说:“反正,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嘛,问问又没有损失的。来,要不要喝一下青菜汤?直接盐水煮……真的够原汁原味了,老板你咋不直接让人家生上了啃菜叶子呢……” 不想麦希明一脸恍然,倒是被提醒了似的,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应该这么办的。如果拿了沙拉酱来拌,就可以更好地尝味了。” 忍不住哑然失笑,林小麦捋了捋头发,说:“哈,不是……我只是随口说而已,别当真啊。不是说油麦菜不能生吃,我意思是……沙拉酱可是妥妥的热量炸弹,吃下去可不太健康。还是盐水青菜,还能来得个清热下火呢。” 麦希明抬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说:“又清热下火?我怎么觉得这段日子来,吃的绝大部分食物都离不开清热下火四个字?” 林小麦平心静气地解释道:“老板你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我们粤人经常被吐槽也不止一两次了。实在这边湿度高,温度也高,且饮用水水质偏硬,三天两头就容易上火。尤其现在春夏之交,时冷时热的,阳气生发,特别容易招湿邪热气。自然比较注重清热。话又说回来,盐水本来就是很好的下火消毒之物啊,如果可以再放一个咸蛋下去,味道就更好了。” 拿起一个汤碗,给麦希明舀汤,林小麦眼睛一亮,“乌杆细叶软身清汤,这油麦菜很好嘛。我见过品质次的油麦菜,煮起来就跟柴禾杆似的……这儿的油麦菜就不一样了……” 麦希明说:“你说起青菜,你爸爸的笔记本上,有记录蔬菜——我意思是指叶子菜的供应商么?” 点了点头,林小麦道:“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了,山菜和水菜,老板你属意哪一样?山菜呢,就要去到北艮村的山区,正经的梯田种菜,山水浇灌,品种少而菜味甜。水菜呢,就是到近郊的乡镇河网地带,从第二涌到第十八涌依次而过,一水儿冲积平原,品种繁多名贵,菜味稍次。” 扳着手指头,陷入回忆中,林小麦说:“如果是我们家,是按季节来的……咸酸来自梁伯家里,哪怕熬汤底用的青红萝卜、各种药材、增味调料菜,都是山菜。日常用的绿叶子菜,从第五涌的菜大王蔡老板处进货……还有一种特殊菜,每年冬月、腊月这俩月,爸爸会从外省认识的朋友处,订一些霜打菜来,那种菜又软又甜,带着天然的甜味,非常好吃。如果食客要另外用霜打菜,要多加钱。” 麦希明“哈”的一声,乐了,“难怪茂叔可以供你们两姐妹读完书,很会做生意嘛。” 喝了一口青菜汤,林小麦笑了笑说:“小本生意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啦。” 尝过了火山岩介质栽培青菜的味道,麦希明并没有多大惊艳,“我承认味道是好的,不过感觉上更多应该是……噱头。为了做生意,可以理解。倒是蕙质兰心这道菜,营养丰富,色泽也好看。鸽子肉非常的软嫩,口感一流……确然是一道佳作。只恨吃不到素菜版,不能好好对比一下。” 林小麦说:“说起这道菜,它应用可是广泛得很了。从前我们那边还有个早餐面馆,另寻蹊径,做的是炒码面。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是邻省风味,当时的交流没有现在方便,属实独此一家。那老板也是厉害,差不离的炒菜都会做,一大早的摆开了铁锅来,现点现炒,炒得了的面码倒在面条上,那个香哟,把隔壁的小孩都馋哭了。七婶她是逢初一十五要吃斋的,又馋,就求到那老板做蕙质兰心。老板不懂,七拐八弯的,就找到了我家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小学六年级,我爸爸叫我和妹妹在家里看门,然后领着那个叔叔就出了门。一去去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笑着的。叔叔跟我爸说,‘哥,让我试一次看看,蕙质兰心做得正宗不正宗。’然后就进了厨房。也不晓得两个大人在里头忙了多久,后来我们就闻到了香味,吃到了嘴里……” 听得很是入神,看着林小麦忍不住吞了口馋涎,麦希明嘴角边笑意越浓,忍不住追问:“那会儿你是什么感觉?” 第145章 九门鱼卷,蕙质兰心(2) 果然,话音才落,服务员又进来了,餐车上一荤一素,恰好就是一菜一汤。依次上菜道:“蕙质兰心,盐水油麦菜。” 麦希明说:“麻烦再帮我们拿两个汤碗过来?” 服务员答应着去了,林小麦看了一眼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的蕙质兰心,说:“老板,你看,这就是蕙质兰心。鸽子我们常常吃,通常是或烤或蒸,也有做卤水的。但是像蕙质兰心这样花功夫……也是很难得。先试试鸽子腿,这是精华哦。” 麦希明看了一眼她夹给自己的鸽子腿,投桃报李的,给林小麦夹了一个翅膀,“祝你……振翅高飞。” 很是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林小麦笑道:“谢谢老板。” 轻轻咬开了鸽子腿肉,里面的芥兰心脆嫩生津,胡萝卜又添了三分甜味,麦希明说:“口感是真的不错……粤人是真的把飞禽吃出花来了。表面看来一道正儿八经滑炒鸽肉,内里却是暗藏乾坤,讲究。” 看了一眼麦希明,林小麦冷不丁道:“老板,你一直往门外打量,是不是等着王老板过来?” 麦希明看了她一眼,脑门上刻着“你知道得太多了”这几个字,说:“我很想知道他家做九门鱼卷的鲛皮到底是出自哪一家……以及,王海生和陈海辉两家斗菜的内幕如何。大家一场同行,文明社会了,为什么闹到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林小麦说:“你说的我也很想知道……等会儿想办法问一下好了。” 麦希明说:“你想得这么直接……刚才我听那个大婶说,岛上勤行规矩大,和城里不一样。你不怕坏了规矩?” 倒是一脸轻松地笑了笑,林小麦愉快地说:“反正,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嘛,问问又没有损失的。来,要不要喝一下青菜汤?直接盐水煮……真的够原汁原味了,老板你咋不直接让人家生上了啃菜叶子呢……” 不想麦希明一脸恍然,倒是被提醒了似的,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应该这么办的。如果拿了沙拉酱来拌,就可以更好地尝味了。” 忍不住哑然失笑,林小麦捋了捋头发,说:“哈,不是……我只是随口说而已,别当真啊。不是说油麦菜不能生吃,我意思是……沙拉酱可是妥妥的热量炸弹,吃下去可不太健康。还是盐水青菜,还能来得个清热下火呢。” 麦希明抬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说:“又清热下火?我怎么觉得这段日子来,吃的绝大部分食物都离不开清热下火四个字?” 林小麦平心静气地解释道:“老板你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我们粤人经常被吐槽也不止一两次了。实在这边湿度高,温度也高,且饮用水水质偏硬,三天两头就容易上火。尤其现在春夏之交,时冷时热的,阳气生发,特别容易招湿邪热气。自然比较注重清热。话又说回来,盐水本来就是很好的下火消毒之物啊,如果可以再放一个咸蛋下去,味道就更好了。” 拿起一个汤碗,给麦希明舀汤,林小麦眼睛一亮,“乌杆细叶软身清汤,这油麦菜很好嘛。我见过品质次的油麦菜,煮起来就跟柴禾杆似的……这儿的油麦菜就不一样了……” 麦希明说:“你说起青菜,你爸爸的笔记本上,有记录蔬菜——我意思是指叶子菜的供应商么?” 点了点头,林小麦道:“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了,山菜和水菜,老板你属意哪一样?山菜呢,就要去到北艮村的山区,正经的梯田种菜,山水浇灌,品种少而菜味甜。水菜呢,就是到近郊的乡镇河网地带,从第二涌到第十八涌依次而过,一水儿冲积平原,品种繁多名贵,菜味稍次。” 扳着手指头,陷入回忆中,林小麦说:“如果是我们家,是按季节来的……咸酸来自梁伯家里,哪怕熬汤底用的青红萝卜、各种药材、增味调料菜,都是山菜。日常用的绿叶子菜,从第五涌的菜大王蔡老板处进货……还有一种特殊菜,每年冬月、腊月这俩月,爸爸会从外省认识的朋友处,订一些霜打菜来,那种菜又软又甜,带着天然的甜味,非常好吃。如果食客要另外用霜打菜,要多加钱。” 麦希明“哈”的一声,乐了,“难怪茂叔可以供你们两姐妹读完书,很会做生意嘛。” 喝了一口青菜汤,林小麦笑了笑说:“小本生意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啦。” 尝过了火山岩介质栽培青菜的味道,麦希明并没有多大惊艳,“我承认味道是好的,不过感觉上更多应该是……噱头。为了做生意,可以理解。倒是蕙质兰心这道菜,营养丰富,色泽也好看。鸽子肉非常的软嫩,口感一流……确然是一道佳作。只恨吃不到素菜版,不能好好对比一下。” 林小麦说:“说起这道菜,它应用可是广泛得很了。从前我们那边还有个早餐面馆,另寻蹊径,做的是炒码面。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是邻省风味,当时的交流没有现在方便,属实独此一家。那老板也是厉害,差不离的炒菜都会做,一大早的摆开了铁锅来,现点现炒,炒得了的面码倒在面条上,那个香哟,把隔壁的小孩都馋哭了。七婶她是逢初一十五要吃斋的,又馋,就求到那老板做蕙质兰心。老板不懂,七拐八弯的,就找到了我家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小学六年级,我爸爸叫我和妹妹在家里看门,然后领着那个叔叔就出了门。一去去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笑着的。叔叔跟我爸说,‘哥,让我试一次看看,蕙质兰心做得正宗不正宗。’然后就进了厨房。也不晓得两个大人在里头忙了多久,后来我们就闻到了香味,吃到了嘴里……” 听得很是入神,看着林小麦忍不住吞了口馋涎,麦希明嘴角边笑意越浓,忍不住追问:“那会儿你是什么感觉?” 第146章 粉如胭脂,玲珑心肝(1) 林小麦食指轻轻挠了挠唇角,说:“很香,很下饭。那一顿我们都吃了很多……再后来,那个老板的面店就有蕙质兰心炒码了,素的。” 坐直了身子,向前倾了些许,麦希明来了兴趣,盯着林小麦问道:“那位做面条的师傅现在还有做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拉他加入我们?” 摇了摇头,林小麦道:“老板,那件事之后没几年,他面馆生意太红火,被有心人盯上了……别人刻意引诱他,沾上了那个……不该沾的东西,家底子败光了,人也被戒毒所抓走了,然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下落啦。我爸爸那阵子,话特别少,心情也不好,我不懂事去问七婶,七婶还要我少说话,看好佳茵也别让她胡说八道。” 她话音刚落,恰好来到门后面的王老板,忍不住发出一阵大声唏嘘,引得俩人不约而同看过来:“我就说嘛,人生在世最要紧三不沾——黄、赌、毒!我们这边有个搞鲛皮的后生仔,也是被毁在那件事上了,呐,就你们经过的那条路上,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大招牌,海生鲛皮……” 王老板领着个服务员,推了门进来。他的话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林小麦诧异道:“叔叔,海生鲛皮发生了什么事啦?” 王老板说:“还不就是那样咯,有钱了学人过大海玩两手。后来输急了眼,拿出祖传制作鲛皮干的方子跟人斗菜。我们几个当时都在现场……第一轮比眼力,在九种不同的马鲛鱼中用最短时间选出龙王鲛的皮。海生赢了这一局。第二轮比刀工,取皮制干,讲究不带片鳞,不损分毫,杀鱼取内脏,都得用采珠夹在鱼嘴巴里整套拽出,海生荒疏了手艺,这一回合输了。到了第三回,还没开始比,追数佬赶过来要债,最终闹了个卷堂大散……海生老娘气得差点当场交代,还是海辉仗义送了老太太去医院吊针。” 呷了一口茶水,麦希明垂下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眸底下闪过一抹异光,说:“那可真是败家子了……我还以为又是做鲛皮不挣钱,所以老板改行呢。” 王老板笑着摇了摇头:“做鲛皮怎么会不挣钱!活儿是辛苦了点,闷声发大财呢!会这门手艺的人不多,光是省内的粉面店就供不应求了,还有一些厂家的大宗需求……现在没办法了,愿赌服输,一手好牌打烂,就连厂子都转让给了别人。我们做生意的也都老老实实不敢沾惹那些东西……” 话说到这里,屋子里大家都不吱声了,林小麦牵了牵嘴角,笑道:“不开心的事情就别说了。王叔叔,这两碗粉,就是你要送给我们的主食么?卖相很精致啊……” 原来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跟在王老板身后的服务员就把两份装在建盏油滴碗的主食,放到了林小麦和麦希明面前。分量不大,呈现出浅粉胭脂般的颜色,林小麦用筷子轻轻一拌,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味道:“怎么会这样,明明不带片绿,却有韭菜的香味?” 王老板微微一笑,说:“鼻子真灵。这是我们龙巢岛上鱼行把头们的家眷琢磨出来的传统小吃,因制作过程中用虾油蟹酱染红了,色泽如同海面上的晚霞一般,名字就叫做飞霞粉。至于香而不腥的窍门,在于我们用韭菜根炸出来的韭香油,得其香而不见其形,适合那些大小姐小太太们食用。既能够尝了香味,又避免了韭菜叶子卡牙缝的尴尬……” 学着林小麦的样子拌了拌飞霞粉,麦希明有了新发现:“这底下还有鹅肝粒啊?” 王老板说:“这是海鸭肝……我们师傅吸取了鹅肝的做法,先以鸭肝混合一定比例的油脂打散,待肝末充分吸收油脂之后,再以模具定型,做出口感和鹅肝几乎一致的假鹅肝。再以苹果片夹起煎至两面金黄,苹果弃置不要,只取这片鹅肝作为飞霞粉的配菜……龙巢岛飞霞粉讲究粉身爽口,需要柔嫩的口感来搭配。” 吃了一口飞霞粉,麦希明道:“口感软软滑滑凉凉的,倒是很特别……用假鹅肝来搭配,是王老板您的独创么?” 王老板谦虚地说:“不敢当,算是改进。从前的鱼行家眷们用鮟鱇鱼或者别的肥大鱼肝来吃的,从营养学来说,也能补充一定的维生素。我们这儿靠海吃海,家家户户会做鱼吃鱼。我是不争气,走不出去,那些把海鲜生意做到全国、做到外国去的,才是有本事。” 说到这里,王老板呵呵呵的笑了起来,容光焕发,一脸与有荣焉。麦希明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王老板说:“王老板,这边海产很丰富么?不知道有什么鱼市场可以介绍一下,也好让我们带点海产品回去。” 王老板说:“都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鱼市场……不过,今天上半夜满潮,渔船回港。倒是可以直接去鱼码头看看,人家一般是做熟人生意的,接不接待你们,就是另一回事了!” 麦希明和林小麦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内看到惊喜,麦希明说:“那我们就熬一晚夜,就算买不到东西也长见识嘛。” 王老板想了想说:“如果你们要去,就早一点,今天晚上回来的船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休渔了,他们正在加班加点出海,不然的话,也不会遇上的。你二位的运气啊,还真的不错了。” 林小麦笑眯眯地说:“就是嘛,运气不好也吃不上这美味的胭脂粉啊。真的是没想到,我以为胭脂粉早就没有了。这儿的胭脂粉薄如纸,滑如丝绸,口感一流……酱汁更和城里截然不同。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还有一种吃法,是沾薄醋汁来吃的?那是夏末秋初,气候炎热时的法子,收敛暑气简直一流啊。” 瞪大了眼睛,王老板都惊讶了:“我知道你识货,没想到你这么识货。确实是有这么一味薄醋汁,用的是黑蒜泡过的米醋,酸味淡香味浓。夏末秋初时的胭脂粉,还会铺在两片薄薄的雪梨上面,配清淡爽口的青瓜丁、金钱蛋片。说白了,吃这道胭脂粉,只不过是酒足肉饱之后,取它那一点粮食米气压胃罢了。” 第146章 粉如胭脂,玲珑心肝(1) 林小麦食指轻轻挠了挠唇角,说:“很香,很下饭。那一顿我们都吃了很多……再后来,那个老板的面店就有蕙质兰心炒码了,素的。” 坐直了身子,向前倾了些许,麦希明来了兴趣,盯着林小麦问道:“那位做面条的师傅现在还有做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拉他加入我们?” 摇了摇头,林小麦道:“老板,那件事之后没几年,他面馆生意太红火,被有心人盯上了……别人刻意引诱他,沾上了那个……不该沾的东西,家底子败光了,人也被戒毒所抓走了,然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下落啦。我爸爸那阵子,话特别少,心情也不好,我不懂事去问七婶,七婶还要我少说话,看好佳茵也别让她胡说八道。” 她话音刚落,恰好来到门后面的王老板,忍不住发出一阵大声唏嘘,引得俩人不约而同看过来:“我就说嘛,人生在世最要紧三不沾——黄、赌、毒!我们这边有个搞鲛皮的后生仔,也是被毁在那件事上了,呐,就你们经过的那条路上,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大招牌,海生鲛皮……” 王老板领着个服务员,推了门进来。他的话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林小麦诧异道:“叔叔,海生鲛皮发生了什么事啦?” 王老板说:“还不就是那样咯,有钱了学人过大海玩两手。后来输急了眼,拿出祖传制作鲛皮干的方子跟人斗菜。我们几个当时都在现场……第一轮比眼力,在九种不同的马鲛鱼中用最短时间选出龙王鲛的皮。海生赢了这一局。第二轮比刀工,取皮制干,讲究不带片鳞,不损分毫,杀鱼取内脏,都得用采珠夹在鱼嘴巴里整套拽出,海生荒疏了手艺,这一回合输了。到了第三回,还没开始比,追数佬赶过来要债,最终闹了个卷堂大散……海生老娘气得差点当场交代,还是海辉仗义送了老太太去医院吊针。” 呷了一口茶水,麦希明垂下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眸底下闪过一抹异光,说:“那可真是败家子了……我还以为又是做鲛皮不挣钱,所以老板改行呢。” 王老板笑着摇了摇头:“做鲛皮怎么会不挣钱!活儿是辛苦了点,闷声发大财呢!会这门手艺的人不多,光是省内的粉面店就供不应求了,还有一些厂家的大宗需求……现在没办法了,愿赌服输,一手好牌打烂,就连厂子都转让给了别人。我们做生意的也都老老实实不敢沾惹那些东西……” 话说到这里,屋子里大家都不吱声了,林小麦牵了牵嘴角,笑道:“不开心的事情就别说了。王叔叔,这两碗粉,就是你要送给我们的主食么?卖相很精致啊……” 原来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跟在王老板身后的服务员就把两份装在建盏油滴碗的主食,放到了林小麦和麦希明面前。分量不大,呈现出浅粉胭脂般的颜色,林小麦用筷子轻轻一拌,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味道:“怎么会这样,明明不带片绿,却有韭菜的香味?” 王老板微微一笑,说:“鼻子真灵。这是我们龙巢岛上鱼行把头们的家眷琢磨出来的传统小吃,因制作过程中用虾油蟹酱染红了,色泽如同海面上的晚霞一般,名字就叫做飞霞粉。至于香而不腥的窍门,在于我们用韭菜根炸出来的韭香油,得其香而不见其形,适合那些大小姐小太太们食用。既能够尝了香味,又避免了韭菜叶子卡牙缝的尴尬……” 学着林小麦的样子拌了拌飞霞粉,麦希明有了新发现:“这底下还有鹅肝粒啊?” 王老板说:“这是海鸭肝……我们师傅吸取了鹅肝的做法,先以鸭肝混合一定比例的油脂打散,待肝末充分吸收油脂之后,再以模具定型,做出口感和鹅肝几乎一致的假鹅肝。再以苹果片夹起煎至两面金黄,苹果弃置不要,只取这片鹅肝作为飞霞粉的配菜……龙巢岛飞霞粉讲究粉身爽口,需要柔嫩的口感来搭配。” 吃了一口飞霞粉,麦希明道:“口感软软滑滑凉凉的,倒是很特别……用假鹅肝来搭配,是王老板您的独创么?” 王老板谦虚地说:“不敢当,算是改进。从前的鱼行家眷们用鮟鱇鱼或者别的肥大鱼肝来吃的,从营养学来说,也能补充一定的维生素。我们这儿靠海吃海,家家户户会做鱼吃鱼。我是不争气,走不出去,那些把海鲜生意做到全国、做到外国去的,才是有本事。” 说到这里,王老板呵呵呵的笑了起来,容光焕发,一脸与有荣焉。麦希明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王老板说:“王老板,这边海产很丰富么?不知道有什么鱼市场可以介绍一下,也好让我们带点海产品回去。” 王老板说:“都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鱼市场……不过,今天上半夜满潮,渔船回港。倒是可以直接去鱼码头看看,人家一般是做熟人生意的,接不接待你们,就是另一回事了!” 麦希明和林小麦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内看到惊喜,麦希明说:“那我们就熬一晚夜,就算买不到东西也长见识嘛。” 王老板想了想说:“如果你们要去,就早一点,今天晚上回来的船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休渔了,他们正在加班加点出海,不然的话,也不会遇上的。你二位的运气啊,还真的不错了。” 林小麦笑眯眯地说:“就是嘛,运气不好也吃不上这美味的胭脂粉啊。真的是没想到,我以为胭脂粉早就没有了。这儿的胭脂粉薄如纸,滑如丝绸,口感一流……酱汁更和城里截然不同。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还有一种吃法,是沾薄醋汁来吃的?那是夏末秋初,气候炎热时的法子,收敛暑气简直一流啊。” 瞪大了眼睛,王老板都惊讶了:“我知道你识货,没想到你这么识货。确实是有这么一味薄醋汁,用的是黑蒜泡过的米醋,酸味淡香味浓。夏末秋初时的胭脂粉,还会铺在两片薄薄的雪梨上面,配清淡爽口的青瓜丁、金钱蛋片。说白了,吃这道胭脂粉,只不过是酒足肉饱之后,取它那一点粮食米气压胃罢了。” 第147章 粉如胭脂,玲珑心肝(2) 看着已吃空了的建盏小碗,麦希明满满诚意地说:“原来如此,倒是长了见识……这道胭脂粉做主食,格调比海鲜粥高明十倍了,老板果真好介绍……感谢款待!” 王老板拱了拱手说:“难得有缘遇到识货之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我倒是想要趁这个机会,想讨教一下两位,对我们的出品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 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正对着二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林小麦很是客气地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挺好的,特别是这最后一道胭脂粉,要不是叔叔您诚意推荐,我们还没这口福呢。我区区一个小女孩,哪儿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想法建议……没想到当年王大洋在我们班上不哼不哈不起眼,家里忒有本事。我们两个好久没有见面了,等下次有机会了,我约上大洋一起到这儿来,我们再一起吃好吃的,叙叙旧。” 笑了摇了摇头,王老板亲自执茶壶给二人满上热茶,说:“林小麦,你嘴上说得谦虚,实际上大洋早就跟我说了,你们家是几十年老字号的饮食店老行尊,所以我是诚心请教你……岛上卖胭脂粉的不多,质地良莠不齐,我一直寻思着想要请一位懂行的人来品鉴指点了。” 肉眼可见的涨红了脸,林小麦越发躁得慌,站起身来对着王老板微微一躬,说:“王叔叔您说得太过了。我也很希望能够给点有用的意见给您,没办法,我们虽然跟着爸爸学了些皮毛,但从来没有试过独当一面,就怕说得不对,反而耽误了事情。” 看了一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王老板,林小麦看了看麦希明,说:“事实上……我们家的粉店现在也没有开业了。我爸爸中了风,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我出来上班,这位麦总就是我的上司,我们如今有一项商业计划正在筹备中,想要把坊间的传统做法的粉、面、粥等等,汇总在一起,通过现代化的运营手段来让大家稳定经营,传承下去。这段日子来,一直在忙着工作……也是……很久没有进厨房了。” 王老板听得入神,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和他们碰了一杯。夹起一块九门鱼卷放入自己口中吃了,说:“这个计划很好啊,我们很多传统的好东西,太值得传下去了。就拿我自己这间饭店来说,九门鱼卷,真是很少有人点。大家来到,第一冲着生猛海鲜,第二冲着环保蔬菜。其实也可以理解,但当两位指明要吃九门鱼卷,且真的能够说出子丑寅卯的时候,阿叔我是真的……很高兴。” 明眸暗动,林小麦想要谦虚几句,王老板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无论火山岩饭店变换多少次菜单都好,我始终坚持保留这几道老菜式,除了九门鱼卷和蕙质兰心之外,还有一些知名度稍逊的老菜式,不是我自夸,就算带到洋城去,也是很能打。” 打开手机录音,麦希明对着王老板大方展示,说:“介意我录音么……又或者,我只是做个笔记也行。请您详细介绍一下?” 老板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好介意的,喜欢录音就录呗,等多一些人知道,我还更高兴……比如说‘宰相鱼肚’,全部都选两个小时之内活杀的海鲈鱼肚,三步滑锅毫不含糊,三翻四抖不超过一分钟上碟,就连师傅都说我要求高。” 打开了话匣子,王老板越发兴致勃勃,扳下第二根手指头说:“比如说,‘炒绵羊尾’,名字里有个羊字,其实跟羊肉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用的是炸松脆了的绿豆粉丝,加上鱿鱼须、洋葱丝、葱白丝、白萝卜丝合炒的一道菜。成品上碟,看着全都是白白的,就像一坨羊毛,尤其像绵羊的尾巴,因此而得名。和市面上常见的粉丝煲区别在于两点,其一,这是热炒菜,口感干爽利索;其二,这道菜不能放半点酱油、蚝油等等有色的调料,须以高汤吊味取鲜。不然的话……就不是绵羊,是黑羊了。” 扳下第三根手指头,王老板继续道:“还有‘管鲍之交’,是用肥嫩新鲜的鲍鱼切成薄片,与紫沙虫合炒。如果用了白沙虫,肥是够肥,香味差一截。又是一道火候菜,从入锅到上碟,不宜超过两分钟,一变色就勾芡,一勾芡闻到香味就起锅。这道菜倒是很多人点,吃过没有不说好的。” 边听边点头,麦希明说:“王老板这儿真是宝藏啊……我感觉,您就好像那四十大盗守着一屋子宝库……咳咳,不好意思,我的比喻是不是不太妥当……” 在他身边,林小麦憋笑憋得小脸苹果肌乱跳。 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触动了王老板什么心事,叹了口气,说话的声调也压低了三分:“麦总开玩笑啦……热厨方面,我暂时不担心。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一族人,厨房佬猪肉佬行船佬,都有,互相配合着,我这一代不会让手艺失传。我担心的是胭脂粉,今天你们吃的胭脂粉,是我奶奶亲手做的……她老人家已经八十多了,也不知道能做几年。水磨工夫本少利薄,家族里没有人愿意跟着她学,我请了两个年轻人跟着她,效果也不是很理想。” 抬起眼睛看着麦希明,王老板说:“麦总,我想请问,我们能不能加入到你的项目中去?希望你别嫌弃我们乡下人,带着我们一起玩?” 林小麦惊喜地看着麦希明,回看了她一眼,回头看着王老板,麦希明嘴边泛起笑容:“哦?那可真是意外惊喜啊,既然王老板这么有诚意,我们当然欢迎。这样,今天已经很晚了,这是我的名片……这边您的手机号码,小麦存着的。回头我们会派出专人和你进一步接洽,如果您有什么疑问,也可以直接通过小麦来联系我,您觉得怎么样?” 第147章 粉如胭脂,玲珑心肝(2) 看着已吃空了的建盏小碗,麦希明满满诚意地说:“原来如此,倒是长了见识……这道胭脂粉做主食,格调比海鲜粥高明十倍了,老板果真好介绍……感谢款待!” 王老板拱了拱手说:“难得有缘遇到识货之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我倒是想要趁这个机会,想讨教一下两位,对我们的出品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 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正对着二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林小麦很是客气地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挺好的,特别是这最后一道胭脂粉,要不是叔叔您诚意推荐,我们还没这口福呢。我区区一个小女孩,哪儿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想法建议……没想到当年王大洋在我们班上不哼不哈不起眼,家里忒有本事。我们两个好久没有见面了,等下次有机会了,我约上大洋一起到这儿来,我们再一起吃好吃的,叙叙旧。” 笑了摇了摇头,王老板亲自执茶壶给二人满上热茶,说:“林小麦,你嘴上说得谦虚,实际上大洋早就跟我说了,你们家是几十年老字号的饮食店老行尊,所以我是诚心请教你……岛上卖胭脂粉的不多,质地良莠不齐,我一直寻思着想要请一位懂行的人来品鉴指点了。” 肉眼可见的涨红了脸,林小麦越发躁得慌,站起身来对着王老板微微一躬,说:“王叔叔您说得太过了。我也很希望能够给点有用的意见给您,没办法,我们虽然跟着爸爸学了些皮毛,但从来没有试过独当一面,就怕说得不对,反而耽误了事情。” 看了一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王老板,林小麦看了看麦希明,说:“事实上……我们家的粉店现在也没有开业了。我爸爸中了风,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我出来上班,这位麦总就是我的上司,我们如今有一项商业计划正在筹备中,想要把坊间的传统做法的粉、面、粥等等,汇总在一起,通过现代化的运营手段来让大家稳定经营,传承下去。这段日子来,一直在忙着工作……也是……很久没有进厨房了。” 王老板听得入神,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和他们碰了一杯。夹起一块九门鱼卷放入自己口中吃了,说:“这个计划很好啊,我们很多传统的好东西,太值得传下去了。就拿我自己这间饭店来说,九门鱼卷,真是很少有人点。大家来到,第一冲着生猛海鲜,第二冲着环保蔬菜。其实也可以理解,但当两位指明要吃九门鱼卷,且真的能够说出子丑寅卯的时候,阿叔我是真的……很高兴。” 明眸暗动,林小麦想要谦虚几句,王老板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无论火山岩饭店变换多少次菜单都好,我始终坚持保留这几道老菜式,除了九门鱼卷和蕙质兰心之外,还有一些知名度稍逊的老菜式,不是我自夸,就算带到洋城去,也是很能打。” 打开手机录音,麦希明对着王老板大方展示,说:“介意我录音么……又或者,我只是做个笔记也行。请您详细介绍一下?” 老板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好介意的,喜欢录音就录呗,等多一些人知道,我还更高兴……比如说‘宰相鱼肚’,全部都选两个小时之内活杀的海鲈鱼肚,三步滑锅毫不含糊,三翻四抖不超过一分钟上碟,就连师傅都说我要求高。” 打开了话匣子,王老板越发兴致勃勃,扳下第二根手指头说:“比如说,‘炒绵羊尾’,名字里有个羊字,其实跟羊肉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用的是炸松脆了的绿豆粉丝,加上鱿鱼须、洋葱丝、葱白丝、白萝卜丝合炒的一道菜。成品上碟,看着全都是白白的,就像一坨羊毛,尤其像绵羊的尾巴,因此而得名。和市面上常见的粉丝煲区别在于两点,其一,这是热炒菜,口感干爽利索;其二,这道菜不能放半点酱油、蚝油等等有色的调料,须以高汤吊味取鲜。不然的话……就不是绵羊,是黑羊了。” 扳下第三根手指头,王老板继续道:“还有‘管鲍之交’,是用肥嫩新鲜的鲍鱼切成薄片,与紫沙虫合炒。如果用了白沙虫,肥是够肥,香味差一截。又是一道火候菜,从入锅到上碟,不宜超过两分钟,一变色就勾芡,一勾芡闻到香味就起锅。这道菜倒是很多人点,吃过没有不说好的。” 边听边点头,麦希明说:“王老板这儿真是宝藏啊……我感觉,您就好像那四十大盗守着一屋子宝库……咳咳,不好意思,我的比喻是不是不太妥当……” 在他身边,林小麦憋笑憋得小脸苹果肌乱跳。 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触动了王老板什么心事,叹了口气,说话的声调也压低了三分:“麦总开玩笑啦……热厨方面,我暂时不担心。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一族人,厨房佬猪肉佬行船佬,都有,互相配合着,我这一代不会让手艺失传。我担心的是胭脂粉,今天你们吃的胭脂粉,是我奶奶亲手做的……她老人家已经八十多了,也不知道能做几年。水磨工夫本少利薄,家族里没有人愿意跟着她学,我请了两个年轻人跟着她,效果也不是很理想。” 抬起眼睛看着麦希明,王老板说:“麦总,我想请问,我们能不能加入到你的项目中去?希望你别嫌弃我们乡下人,带着我们一起玩?” 林小麦惊喜地看着麦希明,回看了她一眼,回头看着王老板,麦希明嘴边泛起笑容:“哦?那可真是意外惊喜啊,既然王老板这么有诚意,我们当然欢迎。这样,今天已经很晚了,这是我的名片……这边您的手机号码,小麦存着的。回头我们会派出专人和你进一步接洽,如果您有什么疑问,也可以直接通过小麦来联系我,您觉得怎么样?” 第148章 传道受业,意外拜师(1) 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着,收下了麦希明的名片,也拿出自己的名片来跟麦希明交换。他看了看林小麦,说:“我这边……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听大洋说,小林其实很有烹饪天赋。他那时候读书去小林同学家里吃早餐,就见到小林像模像样地帮厨了。如今你们都长大了,想必小林同学水平更高了。我家老太太经常叹气没有人学做胭脂粉,不知道小林同学愿意抽时间来,学一学我们这门老手艺么?” 话一出口,麦希明和林小麦都震惊了。麦希明征询的目光,立刻投向林小麦……林小麦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珠子飞快地转悠了几下,林小麦才结结巴巴地说:“传、传艺给我?!” 麦希明清清嗓子,说:“如果你真的愿意,不用考虑工作时间安排的问题。之前签合同的时候,已注明了弹性工作时间。” 林小麦还是结巴得不行:“我、我当然愿意。可是……就算老板给了我时间,这八十多公里的路程,我要如何来拜师学艺的好?总不可能让八十多的老人家跑到城里教我?这……我……” 看着她激动涨红的脸,麦希明说:“不用着急。办法总比困难多……如果以后真在这边物色到合适的进货渠道,那么你跟车来回也可以。” 王老板连连点头道:“再不成还有地铁呢,到了地铁口打个电话给我,我管接送。你又有基础,不会花太多时间。老太太这门手艺有个传艺人。” 在王老板的劝说下,林小麦松口道:“那好,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麦希明问王老板道:“不知道现在老人家在哪里?能带我们去见见吗?” 王老板说:“在呢,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她。” 趁着大家离开座位,麦希明把服务员叫过来,把单给买了,等他脚步匆匆跟到后厨去,却半路遇到失望而返的林小麦,林小麦说:“老太太累了,被接回家休息啦。等下个周末我再过来,到时候坐地铁来就行,也不耽误时间。” 麦希明点了点头,说:“那你安排好自己的时间……” 翻腕看看手表,麦希明说:“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王老板说:“你们这是赶时间回市区么?不在我这儿多坐一会儿,等渔船到岸?” 林小麦也在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边看边说:“不是的,我们还有个地方要去,然后再去鱼码头……”眼珠子一转,林小麦笑眯眯地对王老板温言软语道,“叔叔,九门鱼卷,要用到鲛皮?用到的鲛皮,是陈海辉家里的吗?您能不能带个路,让我们长长见识?” 挠了挠头皮,王老板笑了笑说:“自从王海生不做之后,岛上品质最好的干鲛皮就出自陈海辉之手了。原来你们是要去他那里?我倒是可以带个路,你们稍等一会儿。” 等王老板换过了一身衣服,林小麦和麦希明已在山脚下的饭店门口等了一会,见到王老板开着一辆经济适用车来到停车场路口,从车窗里挥手朝他们致意,麦希明闪了闪车灯作为回应,跟了过去。 来的时候夕阳西下,离开饭店已天色黑透,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小岛主干道,再看远一点,是一片漆黑。那是大海的方向。扭头看着海面上明显光亮的一处移动光点,林小麦说:“看,老板,那些是专门捕鱿鱼的船。在船单侧挂了百十盏大功率的灯,利用鱿鱼、乌贼的趋光性,在海面上打开灯一照,一网下去能捞千百斤鱿鱼。” 正专注开车的麦希明抽空往海面上看了一眼,说:“你倒是知道得多……” 林小麦略有些忸怩地拨了拨头发,说:“也不是啦。实在是这种渔船辨识度太高了,其实我也就只懂这么一种海上营生的渔船,还是听王大洋说的。他小时候放暑假就回龙巢岛上来,开学的时候晒得黑乎乎的,一笑起来,两排牙齿特别白。他就试过跑到渔网里头睡觉,差点被人收走,反正我觉得挺好玩的,一直很羡慕他们这些有假期的同学……” 跟着前面王老板的车拐了个弯,麦希明说:“怎么说得好像你没有假期似的?” 林小麦幽幽地说:“我们要在档口帮忙啊,假期很少有机会出去玩的。” 耸了耸肩,麦希明道:“我很抱歉……” “不会啦。”林小麦笑了起来,“小时候不懂事,也有觉得很烦,不想在家里帮忙。但后来长大了,反而越来越喜欢呆在店里,东摸摸西摸摸,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特别是第一次正式上灶的时候,街坊们吃了我的东西,夸我有爸爸的样子了,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见她越笑越开心的模样,麦希明忍不住问:“那么现在这份工作,你做得开心吗?” 毫不犹豫地,林小麦脱口而出:“对于我自己来说,开心是开心的,毕竟人工高福利好嘛……但是见到那么多传统的早餐老手艺老品种,一个个改行,又觉得很着急。真的就是……孕妇效应,自从开始给老板搞项目以来,我也刻意留心了闹市街边的早餐店,果真是好多老手艺已经剩下一根独木了,我会想快点把事情做出来,做好。” “哈”麦希明也乐了,“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车子又拐了个弯,路边骤然车多人多起来,林小麦“哈”的一声,说:“老板,王老板的车停在那棵大榕树底下了……嗯,那边从前一定是村子的入口。也是风水最好最旺场的地方,难怪那几个店面都生意很好的样子。你的车就别往那边凑了,找个远点儿的收费停车位停……不然一会儿蹭到了可就亏大了。” 麦希明从善如流地找了个路边收费咪表停好了车子,两人步行了一段路来到那棵大榕树下,王老板已经和一个皮肤黝黑,铁塔似的青年站在“海辉商行”门口抽烟了。 第148章 传道受业,意外拜师(1) 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着,收下了麦希明的名片,也拿出自己的名片来跟麦希明交换。他看了看林小麦,说:“我这边……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听大洋说,小林其实很有烹饪天赋。他那时候读书去小林同学家里吃早餐,就见到小林像模像样地帮厨了。如今你们都长大了,想必小林同学水平更高了。我家老太太经常叹气没有人学做胭脂粉,不知道小林同学愿意抽时间来,学一学我们这门老手艺么?” 话一出口,麦希明和林小麦都震惊了。麦希明征询的目光,立刻投向林小麦……林小麦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珠子飞快地转悠了几下,林小麦才结结巴巴地说:“传、传艺给我?!” 麦希明清清嗓子,说:“如果你真的愿意,不用考虑工作时间安排的问题。之前签合同的时候,已注明了弹性工作时间。” 林小麦还是结巴得不行:“我、我当然愿意。可是……就算老板给了我时间,这八十多公里的路程,我要如何来拜师学艺的好?总不可能让八十多的老人家跑到城里教我?这……我……” 看着她激动涨红的脸,麦希明说:“不用着急。办法总比困难多……如果以后真在这边物色到合适的进货渠道,那么你跟车来回也可以。” 王老板连连点头道:“再不成还有地铁呢,到了地铁口打个电话给我,我管接送。你又有基础,不会花太多时间。老太太这门手艺有个传艺人。” 在王老板的劝说下,林小麦松口道:“那好,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麦希明问王老板道:“不知道现在老人家在哪里?能带我们去见见吗?” 王老板说:“在呢,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她。” 趁着大家离开座位,麦希明把服务员叫过来,把单给买了,等他脚步匆匆跟到后厨去,却半路遇到失望而返的林小麦,林小麦说:“老太太累了,被接回家休息啦。等下个周末我再过来,到时候坐地铁来就行,也不耽误时间。” 麦希明点了点头,说:“那你安排好自己的时间……” 翻腕看看手表,麦希明说:“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王老板说:“你们这是赶时间回市区么?不在我这儿多坐一会儿,等渔船到岸?” 林小麦也在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边看边说:“不是的,我们还有个地方要去,然后再去鱼码头……”眼珠子一转,林小麦笑眯眯地对王老板温言软语道,“叔叔,九门鱼卷,要用到鲛皮?用到的鲛皮,是陈海辉家里的吗?您能不能带个路,让我们长长见识?” 挠了挠头皮,王老板笑了笑说:“自从王海生不做之后,岛上品质最好的干鲛皮就出自陈海辉之手了。原来你们是要去他那里?我倒是可以带个路,你们稍等一会儿。” 等王老板换过了一身衣服,林小麦和麦希明已在山脚下的饭店门口等了一会,见到王老板开着一辆经济适用车来到停车场路口,从车窗里挥手朝他们致意,麦希明闪了闪车灯作为回应,跟了过去。 来的时候夕阳西下,离开饭店已天色黑透,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小岛主干道,再看远一点,是一片漆黑。那是大海的方向。扭头看着海面上明显光亮的一处移动光点,林小麦说:“看,老板,那些是专门捕鱿鱼的船。在船单侧挂了百十盏大功率的灯,利用鱿鱼、乌贼的趋光性,在海面上打开灯一照,一网下去能捞千百斤鱿鱼。” 正专注开车的麦希明抽空往海面上看了一眼,说:“你倒是知道得多……” 林小麦略有些忸怩地拨了拨头发,说:“也不是啦。实在是这种渔船辨识度太高了,其实我也就只懂这么一种海上营生的渔船,还是听王大洋说的。他小时候放暑假就回龙巢岛上来,开学的时候晒得黑乎乎的,一笑起来,两排牙齿特别白。他就试过跑到渔网里头睡觉,差点被人收走,反正我觉得挺好玩的,一直很羡慕他们这些有假期的同学……” 跟着前面王老板的车拐了个弯,麦希明说:“怎么说得好像你没有假期似的?” 林小麦幽幽地说:“我们要在档口帮忙啊,假期很少有机会出去玩的。” 耸了耸肩,麦希明道:“我很抱歉……” “不会啦。”林小麦笑了起来,“小时候不懂事,也有觉得很烦,不想在家里帮忙。但后来长大了,反而越来越喜欢呆在店里,东摸摸西摸摸,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特别是第一次正式上灶的时候,街坊们吃了我的东西,夸我有爸爸的样子了,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见她越笑越开心的模样,麦希明忍不住问:“那么现在这份工作,你做得开心吗?” 毫不犹豫地,林小麦脱口而出:“对于我自己来说,开心是开心的,毕竟人工高福利好嘛……但是见到那么多传统的早餐老手艺老品种,一个个改行,又觉得很着急。真的就是……孕妇效应,自从开始给老板搞项目以来,我也刻意留心了闹市街边的早餐店,果真是好多老手艺已经剩下一根独木了,我会想快点把事情做出来,做好。” “哈”麦希明也乐了,“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车子又拐了个弯,路边骤然车多人多起来,林小麦“哈”的一声,说:“老板,王老板的车停在那棵大榕树底下了……嗯,那边从前一定是村子的入口。也是风水最好最旺场的地方,难怪那几个店面都生意很好的样子。你的车就别往那边凑了,找个远点儿的收费停车位停……不然一会儿蹭到了可就亏大了。” 麦希明从善如流地找了个路边收费咪表停好了车子,两人步行了一段路来到那棵大榕树下,王老板已经和一个皮肤黝黑,铁塔似的青年站在“海辉商行”门口抽烟了。 第149章 传道受业,意外拜师(2) 见到二人前来,王老板给他们介绍道:“麦总,这位就是海辉商行的老板,陈海辉陈总。这位是麦总,浸过洋水回来的,好厉害的啊。这个靓女叫林小麦,是麦总的助理,自己家里也三代经营饮食的了,别看她年轻,是个看起来很嫩的老行家。” 三言两语地介绍完,麦希明上前去交换名片,相互自我介绍,陈海辉微微躬身双手接过了麦希明的名片,也把自己的名片拿了出来,递给麦希明:“麦总客气了,叫我阿辉好了。两位请进里面,喝茶。” 他带着三人进了海辉商行,只见墙上货架上,展示着大大小小的海货,气味浓郁。走到离树根茶盘最近的货架前,林小麦一眼看到了玻璃柜子里几张黑黢黢的厚实鱼皮,脱口而出:“哇,这几张干鲛皮,怕是得超过十五年陈了?” “哈哈”,陈海辉乐了, 说, “靓女的眼力真好啊!这几张老鱼皮是我爷爷祝我正式领身份证那年送给我的。不多不少,过了今年六月, 就是它们十六岁生日。” 听他这么说,林小麦顾不上矜持了,转身细细研究起来,眼睛都快要钻进那鲛皮上去了:“厉害了……这已经不是煲汤吊味的材料, 而是良药了啊!干鲛皮赛大花胶, 治老胃病一绝的……” 麦希明问道:“陈总,这鱼皮也能放十几年么?不会腐烂什么的……还能吃?” 陈海辉说:“叫我阿辉……说到这种海味干货,只要制作得法,保存得当, 当然可以保存长久。十几年还算短的, 某个大酒楼里如今还保存着一块将近百年的天九翅咧……别看这几块干鲛皮不大,却是我的镇店之宝。它们离水的时候刚好八斤八两,杀鱼取肉制好之后, 这些年每年大年初一都还得放在米缸里凑一凑米气,越发的干爽轻身,曾经有老板一眼看中想要出大价钱买,我都不舍得卖掉……” 众人啧啧赞叹声中,麦希明挠了挠下巴,说:“这干鲛皮既有时间沉淀,又有纪念意义,还有药用价值, 那是珍贵得很。不过我个人倒是认为, 物尽其用,一个物件儿得发挥了作用, 才算是体现出来它的价值。就打个比方说……许多珍贵的文物原本被藏在私人收藏家手里, 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几次天日,纵使价值连城终究无趣。倒不如捐献给博物馆, 展览给所有游客欣赏, 才对得起人类文明瑰宝的称呼……” 陈海辉一拍巴掌, 高声道:“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是……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 得找到会使用得法的高手厨师来用我这几块宝贝,我才算心甘情愿啊!” 大家这么一聊, 原本还隔着的三分生疏也都没有了,有说有笑地来到树根茶盘桌旁, 陈海辉倒了一壶山泉水进有机玻璃电水壶中,壶内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水垢。拆开一个已然有些发黄的纸包,取了摩挲得光滑发亮透着三分玉质底子的红木茶荷轻轻敲碎散发陈香的茶饼…… 先是关公巡城,后是韩信点兵,茶过三巡,王老板略带几分得意地对陈海辉说:“阿辉,你看看,我没有介绍错人?麦总和林小姐,都是闻多见广, 知味晓吃的识家。林小姐和我侄子大洋是同学,刚才来到我店里, 指名道姓要吃九门鱼卷。我就知道她不简单了……他们想要来找靓干鲛皮,你有什么压仓底的好货,别藏着掖着, 都拿出来亮一下相!他们时间不多,坐一会儿就要去鱼码头看鲜货了!” 微微惊讶地再看了麦希明一眼,见麦希明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陈海辉道:“不知道麦总是做哪一行的?” 麦希明就跟他们介绍了公司业务范围,言谈之间很是简明扼要。林小麦在旁边见缝插针地做一些补充,二人之间配合已颇为默契。末了,麦希明看着听入了神的王老板和陈海辉说:“目前我们重点是抓传统早餐整合加入的项目,除了手艺、工具,还必须要有好的原材料。只是我们运气方面似乎稍有欠缺,就是这一道干鲛皮,您这儿已经是我们寻访的第三家了,才算是见着了真君。” 轻轻呷了口老树熟普,陈海辉琥珀色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说:“麦总诚心,让人感动……你们也看到了,其实我这儿的主业并不是干鲛皮, 利润太薄啦, 根本撑不下去。我的干鲛皮倒是按照传统方法来制作的, 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先看看货?” 麦希明欣然答允:“好啊。” 林小麦这时忽然插话道:“陈总,能不能直接看你柜子里的这几张皮?” 陈海辉一怔,说:“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这几张是非卖品。” 站起身来,指着玻璃柜下面的双扇门实木柜,林小麦说:“凤翅镇蛟龙……玻璃柜里的鲛皮固然是年头老,成色好,有纪念意义,是上等好货。但那干鲛皮其实是感光之物,被光照得厉害,反而会氧化……所以,讲究避光保存,通风透气。我从刚才进门开始,就闻到这个鸡翅木柜子里隐约传出一股海腥气,应该藏着满满一柜子,上等干鲛皮?” 骤然变得安静的屋子里,林小麦保持平静,娓娓道来:“陈总,既然我们老板专程远道而来,当然想要看最好的东西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拱了拱手,重新添上茶,陈海辉满是欣赏地笑着说:“果然是识家啊……这么冷僻的口诀都知道。你们家是不是也曾经料理过干鲛皮?” 林小麦嘴角边始终泛着一丝笑意,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我们家不怎么用干鲛皮……但阿壹云吞也好,松针面也好,都离不了它。我见过收藏干鲛皮的鸡翅木匣子,约莫也就尺把长,半尺宽,匣子内厚厚包了油纸,为防干鲛皮香味走散……当时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但像老板你这么豪横用一整个鸡翅木柜子来装的,也是第一次见!” 第149章 传道受业,意外拜师(2) 见到二人前来,王老板给他们介绍道:“麦总,这位就是海辉商行的老板,陈海辉陈总。这位是麦总,浸过洋水回来的,好厉害的啊。这个靓女叫林小麦,是麦总的助理,自己家里也三代经营饮食的了,别看她年轻,是个看起来很嫩的老行家。” 三言两语地介绍完,麦希明上前去交换名片,相互自我介绍,陈海辉微微躬身双手接过了麦希明的名片,也把自己的名片拿了出来,递给麦希明:“麦总客气了,叫我阿辉好了。两位请进里面,喝茶。” 他带着三人进了海辉商行,只见墙上货架上,展示着大大小小的海货,气味浓郁。走到离树根茶盘最近的货架前,林小麦一眼看到了玻璃柜子里几张黑黢黢的厚实鱼皮,脱口而出:“哇,这几张干鲛皮,怕是得超过十五年陈了?” “哈哈”,陈海辉乐了, 说, “靓女的眼力真好啊!这几张老鱼皮是我爷爷祝我正式领身份证那年送给我的。不多不少,过了今年六月, 就是它们十六岁生日。” 听他这么说,林小麦顾不上矜持了,转身细细研究起来,眼睛都快要钻进那鲛皮上去了:“厉害了……这已经不是煲汤吊味的材料, 而是良药了啊!干鲛皮赛大花胶, 治老胃病一绝的……” 麦希明问道:“陈总,这鱼皮也能放十几年么?不会腐烂什么的……还能吃?” 陈海辉说:“叫我阿辉……说到这种海味干货,只要制作得法,保存得当, 当然可以保存长久。十几年还算短的, 某个大酒楼里如今还保存着一块将近百年的天九翅咧……别看这几块干鲛皮不大,却是我的镇店之宝。它们离水的时候刚好八斤八两,杀鱼取肉制好之后, 这些年每年大年初一都还得放在米缸里凑一凑米气,越发的干爽轻身,曾经有老板一眼看中想要出大价钱买,我都不舍得卖掉……” 众人啧啧赞叹声中,麦希明挠了挠下巴,说:“这干鲛皮既有时间沉淀,又有纪念意义,还有药用价值, 那是珍贵得很。不过我个人倒是认为, 物尽其用,一个物件儿得发挥了作用, 才算是体现出来它的价值。就打个比方说……许多珍贵的文物原本被藏在私人收藏家手里, 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几次天日,纵使价值连城终究无趣。倒不如捐献给博物馆, 展览给所有游客欣赏, 才对得起人类文明瑰宝的称呼……” 陈海辉一拍巴掌, 高声道:“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是……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 得找到会使用得法的高手厨师来用我这几块宝贝,我才算心甘情愿啊!” 大家这么一聊, 原本还隔着的三分生疏也都没有了,有说有笑地来到树根茶盘桌旁, 陈海辉倒了一壶山泉水进有机玻璃电水壶中,壶内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水垢。拆开一个已然有些发黄的纸包,取了摩挲得光滑发亮透着三分玉质底子的红木茶荷轻轻敲碎散发陈香的茶饼…… 先是关公巡城,后是韩信点兵,茶过三巡,王老板略带几分得意地对陈海辉说:“阿辉,你看看,我没有介绍错人?麦总和林小姐,都是闻多见广, 知味晓吃的识家。林小姐和我侄子大洋是同学,刚才来到我店里, 指名道姓要吃九门鱼卷。我就知道她不简单了……他们想要来找靓干鲛皮,你有什么压仓底的好货,别藏着掖着, 都拿出来亮一下相!他们时间不多,坐一会儿就要去鱼码头看鲜货了!” 微微惊讶地再看了麦希明一眼,见麦希明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陈海辉道:“不知道麦总是做哪一行的?” 麦希明就跟他们介绍了公司业务范围,言谈之间很是简明扼要。林小麦在旁边见缝插针地做一些补充,二人之间配合已颇为默契。末了,麦希明看着听入了神的王老板和陈海辉说:“目前我们重点是抓传统早餐整合加入的项目,除了手艺、工具,还必须要有好的原材料。只是我们运气方面似乎稍有欠缺,就是这一道干鲛皮,您这儿已经是我们寻访的第三家了,才算是见着了真君。” 轻轻呷了口老树熟普,陈海辉琥珀色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说:“麦总诚心,让人感动……你们也看到了,其实我这儿的主业并不是干鲛皮, 利润太薄啦, 根本撑不下去。我的干鲛皮倒是按照传统方法来制作的, 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先看看货?” 麦希明欣然答允:“好啊。” 林小麦这时忽然插话道:“陈总,能不能直接看你柜子里的这几张皮?” 陈海辉一怔,说:“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这几张是非卖品。” 站起身来,指着玻璃柜下面的双扇门实木柜,林小麦说:“凤翅镇蛟龙……玻璃柜里的鲛皮固然是年头老,成色好,有纪念意义,是上等好货。但那干鲛皮其实是感光之物,被光照得厉害,反而会氧化……所以,讲究避光保存,通风透气。我从刚才进门开始,就闻到这个鸡翅木柜子里隐约传出一股海腥气,应该藏着满满一柜子,上等干鲛皮?” 骤然变得安静的屋子里,林小麦保持平静,娓娓道来:“陈总,既然我们老板专程远道而来,当然想要看最好的东西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拱了拱手,重新添上茶,陈海辉满是欣赏地笑着说:“果然是识家啊……这么冷僻的口诀都知道。你们家是不是也曾经料理过干鲛皮?” 林小麦嘴角边始终泛着一丝笑意,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我们家不怎么用干鲛皮……但阿壹云吞也好,松针面也好,都离不了它。我见过收藏干鲛皮的鸡翅木匣子,约莫也就尺把长,半尺宽,匣子内厚厚包了油纸,为防干鲛皮香味走散……当时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但像老板你这么豪横用一整个鸡翅木柜子来装的,也是第一次见!” 第150章 金鲛皮干,竹纸书藏(1) 在腰间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钥匙,看着就不是大街上的锁匠能够配得出来,陈海辉蹲在鸡翅木箱前面,轻轻掀开一块活板,用钥匙轻轻捅开了同样造型古怪的锁头,边介绍道:“真是不服气不行,妹子你年纪轻轻,懂得真不少。这个柜子是我新做的,锁头却是从旧柜子上拆下来的,几十年前的老锁匠‘阴阳锁王诚’设计的小机关,任凭什么毛贼都打不开,除非把我这个柜子砸碎了……” 边说边从柜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似的物件来,书脊书封标签一应俱全,打开数层复合纸粘在一起的厚封皮,里面挖空了的内层藏着一张张干鲛皮,王老板垂目凝视,眼神温柔,微笑着赞叹道:“从古籍保存的法子里学到干鲛皮保存方法……从前天后庙的老庙祝就是用这法子来保存的。后来有了冰箱,大家图方便,都用旧报纸捆捆塞冰箱里算了。但冰箱其实极容易流失风味,不及这样自然阴干。” 陈海辉说:“以前我也不懂这个方法,后来有个发小去读了书,回来帮我复原出来的。我觉得很好用,就宁愿麻烦一些了。你们看我这干鲛皮的成色如何?” 只见他手中轻如无物一般,平平托着一张金灿灿的物件儿。众人看得分明, 惊呼:“金鲛皮!” 陈海辉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假的。竹纸能使鲛变金, 是真的。有打火机吗?” 麦希明摊了摊两手,说:“没有。” 王老板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路边小超市卖那种一块钱的一次性打火机来, 说:“凑合着用……” 接过打火机,从鱼皮掰下一小点边角,陈海辉小心翼翼地燎了一下下那鱼皮,伴随着火烧毛发般的轻微声响,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蛋白质烤熟的焦香, 林小麦嗅了嗅鼻子,说:“不对啊,怎么后面会跟着草木的香味?又带着点甜脆感……” 两排大白牙闪闪发光,陈海辉咧开嘴笑得更欢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鲛皮用竹纸藏得时间足够长之后, 水分尽失,越发耐存储之余,还会沾上草木清香。用来吊汤底, 滋味复杂悠长,除了海腥鲜之外,还带清气。老王,你还老说我的东西贵,你自己今天是亲眼看到了,值不值那个价?” 王老板喜得眉开眼笑:“我就说,最近换了在你家拿货之后,汤底里的味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就连食客都以为我改了配方, 还说新配方效果好。那么我之前问你, 怎么你又不说?” 陈海辉说:“你也没问啊。” 朝着他伸出手去,麦希明问:“陈总, 我可以拿来看看吗?” “当然可以。” 把那张薄薄的鱼皮拿在手里, 麦希明惊讶道:“好轻……” 林小麦说:“干鲛皮放得时间越长,随着水分流失, 就会越来越轻。陈总, 我看你这儿的鳌鱼骨也很好哦……又大又白的……” 她抬起头来, 看着屋顶横梁上倒挂着的一袋袋包装好的鱼骨, 就算已化为白骨,那鱼头大张开, 露出四五排闪着白光的尖尖利齿,就像想要噬咬什么猎物一般。林小麦对麦希明说:“老板, 你看。那是纯正的曾母鳌鱼,腮处有两块蒜头骨,骨有异香,特别适合吊高汤。也不知道陈总哪儿搞到的。” 看了看另一处玻璃柜里一只只触须连硕大脑袋吊起来,异性似的晒干了的大水母,麦希明说:“我以为我这些年来亲力亲为,已经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海边食材……尤其是水母这种东西,在大洋彼岸好几个国家,各有各的吃法。没想到在这儿能够见到干制的水母, 可是……水母的触须上面满布毒素的啊。这种做法怎么吃呢?” 陈海辉和王老板两个头碰着头,喁喁细语, 没有回应麦希明的疑问。林小麦往麦希明身边凑了凑,从他手上接过那张金鲛皮,翻来覆去地轻轻把玩着, 眼睛同样地扫向干水母:“这种水母是无毒品种,干鲜都可食用。它的芯子里有一个小水囊,里面有一小汪淡水, 听说……从前的渔民在渔船上,淡水耗尽的时候,就依靠它体内那小口淡水续命。感念它天女下凡救命之恩,所以当地人教他做‘天女水母’。” 麦希明说:“原来是这样……那怎么食用?也是熬汤?还是说另有独门技巧?” 林小麦笑道:“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泡发过后,加蒜米、姜末、油醋汁、小米辣,凉拌了,就是一碟夏天消暑开胃的好东西。还有一种吃法,是放在嫩豆腐上,清蒸了,取它的鲜味,蒸好之后弃置了天女水母只保留豆腐。热豆腐如鲜鱼脑,顺滑入口, 鲜嫩非常, 却不见半点荤腥……” 只见王老板跟陈海辉耳语完毕,开始往下拿各式的鱼皮、鱼干、鱼肚等物, 归置成堆。陈海辉随手取起茶桌上的计算器, 飞快地摁下一连串数字,计算器电子音大声报起数来。林小麦嘴角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容,压低声音对麦希明说:“王老板也不白跑,趁着带路过来,还拿货呢……老板,如果不急着定下来的话,就先交换个微信。等回头去完鱼码头了,再慢慢聊……上赶着不是买卖嘛。” 麦希明也有这个意思,他学着王老板的样子,时而掂量红鱼干的分量,时而打开手机闪光灯看鱼肚成色。陈海辉忽然对他说:“麦总,一场来到,要不要干脆试试味?把这个金鲛皮煮了?” 林小麦惊讶了,王老板大声喝彩附和道:“好啊!不对,不是煮了,好久不曾吃油煎金鲛,今天我就蹭了贵客的光……” 林小麦客气道:“那怎么好意思……” 陈海辉说:“看过不为真,吃过方为实。就算不买也无所谓,就当交个朋友嘛。现在也差不多宵夜时候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正好去鱼码头看人抢海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麦希明眼底闪过一抹疑惑的光芒:“抢海货?” 第150章 金鲛皮干,竹纸书藏(1) 在腰间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钥匙,看着就不是大街上的锁匠能够配得出来,陈海辉蹲在鸡翅木箱前面,轻轻掀开一块活板,用钥匙轻轻捅开了同样造型古怪的锁头,边介绍道:“真是不服气不行,妹子你年纪轻轻,懂得真不少。这个柜子是我新做的,锁头却是从旧柜子上拆下来的,几十年前的老锁匠‘阴阳锁王诚’设计的小机关,任凭什么毛贼都打不开,除非把我这个柜子砸碎了……” 边说边从柜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似的物件来,书脊书封标签一应俱全,打开数层复合纸粘在一起的厚封皮,里面挖空了的内层藏着一张张干鲛皮,王老板垂目凝视,眼神温柔,微笑着赞叹道:“从古籍保存的法子里学到干鲛皮保存方法……从前天后庙的老庙祝就是用这法子来保存的。后来有了冰箱,大家图方便,都用旧报纸捆捆塞冰箱里算了。但冰箱其实极容易流失风味,不及这样自然阴干。” 陈海辉说:“以前我也不懂这个方法,后来有个发小去读了书,回来帮我复原出来的。我觉得很好用,就宁愿麻烦一些了。你们看我这干鲛皮的成色如何?” 只见他手中轻如无物一般,平平托着一张金灿灿的物件儿。众人看得分明, 惊呼:“金鲛皮!” 陈海辉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假的。竹纸能使鲛变金, 是真的。有打火机吗?” 麦希明摊了摊两手,说:“没有。” 王老板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路边小超市卖那种一块钱的一次性打火机来, 说:“凑合着用……” 接过打火机,从鱼皮掰下一小点边角,陈海辉小心翼翼地燎了一下下那鱼皮,伴随着火烧毛发般的轻微声响,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蛋白质烤熟的焦香, 林小麦嗅了嗅鼻子,说:“不对啊,怎么后面会跟着草木的香味?又带着点甜脆感……” 两排大白牙闪闪发光,陈海辉咧开嘴笑得更欢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鲛皮用竹纸藏得时间足够长之后, 水分尽失,越发耐存储之余,还会沾上草木清香。用来吊汤底, 滋味复杂悠长,除了海腥鲜之外,还带清气。老王,你还老说我的东西贵,你自己今天是亲眼看到了,值不值那个价?” 王老板喜得眉开眼笑:“我就说,最近换了在你家拿货之后,汤底里的味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就连食客都以为我改了配方, 还说新配方效果好。那么我之前问你, 怎么你又不说?” 陈海辉说:“你也没问啊。” 朝着他伸出手去,麦希明问:“陈总, 我可以拿来看看吗?” “当然可以。” 把那张薄薄的鱼皮拿在手里, 麦希明惊讶道:“好轻……” 林小麦说:“干鲛皮放得时间越长,随着水分流失, 就会越来越轻。陈总, 我看你这儿的鳌鱼骨也很好哦……又大又白的……” 她抬起头来, 看着屋顶横梁上倒挂着的一袋袋包装好的鱼骨, 就算已化为白骨,那鱼头大张开, 露出四五排闪着白光的尖尖利齿,就像想要噬咬什么猎物一般。林小麦对麦希明说:“老板, 你看。那是纯正的曾母鳌鱼,腮处有两块蒜头骨,骨有异香,特别适合吊高汤。也不知道陈总哪儿搞到的。” 看了看另一处玻璃柜里一只只触须连硕大脑袋吊起来,异性似的晒干了的大水母,麦希明说:“我以为我这些年来亲力亲为,已经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海边食材……尤其是水母这种东西,在大洋彼岸好几个国家,各有各的吃法。没想到在这儿能够见到干制的水母, 可是……水母的触须上面满布毒素的啊。这种做法怎么吃呢?” 陈海辉和王老板两个头碰着头,喁喁细语, 没有回应麦希明的疑问。林小麦往麦希明身边凑了凑,从他手上接过那张金鲛皮,翻来覆去地轻轻把玩着, 眼睛同样地扫向干水母:“这种水母是无毒品种,干鲜都可食用。它的芯子里有一个小水囊,里面有一小汪淡水, 听说……从前的渔民在渔船上,淡水耗尽的时候,就依靠它体内那小口淡水续命。感念它天女下凡救命之恩,所以当地人教他做‘天女水母’。” 麦希明说:“原来是这样……那怎么食用?也是熬汤?还是说另有独门技巧?” 林小麦笑道:“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泡发过后,加蒜米、姜末、油醋汁、小米辣,凉拌了,就是一碟夏天消暑开胃的好东西。还有一种吃法,是放在嫩豆腐上,清蒸了,取它的鲜味,蒸好之后弃置了天女水母只保留豆腐。热豆腐如鲜鱼脑,顺滑入口, 鲜嫩非常, 却不见半点荤腥……” 只见王老板跟陈海辉耳语完毕,开始往下拿各式的鱼皮、鱼干、鱼肚等物, 归置成堆。陈海辉随手取起茶桌上的计算器, 飞快地摁下一连串数字,计算器电子音大声报起数来。林小麦嘴角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容,压低声音对麦希明说:“王老板也不白跑,趁着带路过来,还拿货呢……老板,如果不急着定下来的话,就先交换个微信。等回头去完鱼码头了,再慢慢聊……上赶着不是买卖嘛。” 麦希明也有这个意思,他学着王老板的样子,时而掂量红鱼干的分量,时而打开手机闪光灯看鱼肚成色。陈海辉忽然对他说:“麦总,一场来到,要不要干脆试试味?把这个金鲛皮煮了?” 林小麦惊讶了,王老板大声喝彩附和道:“好啊!不对,不是煮了,好久不曾吃油煎金鲛,今天我就蹭了贵客的光……” 林小麦客气道:“那怎么好意思……” 陈海辉说:“看过不为真,吃过方为实。就算不买也无所谓,就当交个朋友嘛。现在也差不多宵夜时候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正好去鱼码头看人抢海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麦希明眼底闪过一抹疑惑的光芒:“抢海货?” 第151章 金鲛皮干,竹纸书藏(2) “对呀,好的海货,都得靠抢的。”王老板说,“甚至有一些有实力的酒楼,包起了小船,直接在渔港入口拦截渔船,有什么好东西,先下手为强。你们今天不买东西,只是长见识凑热闹。也要小心些。” 林小麦点点头,感谢道:“我们知道了,谢谢王叔叔提醒……不过,我比较想知道,这金鲛皮就这么吃,怎么个吃法?” 从她手中把金鲛皮拿过来,陈海辉说:“听闻你家也是做粉的行家,一般来说,汤底是要熬制三个小时以上?有没有用过这金鲛皮?” 林小麦点了点头,说:“是啊……所以我爸几十年来,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得早上三点钟起来熬汤。晚上他睡得特别早,白天就见缝插针的睡点儿零碎觉,非常辛苦。他自己倒是说习惯了……做我们这些低成本餐饮的,做的是街坊生意,挣的是辛苦钱。” 看了看大家脸上那钦佩的脸色,林小麦自个儿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大家也算是同行, 我就不呻辛苦了。时间是一方面,还有用料也是另一方面。我算是从小看到大的了, 看我爸配料煮汤底,每年以四个时节为节点,春秋分、冬夏至,会有所调整汤料配比。” “说白了, 牛腩粉到处都有, 老街坊们天天来光顾,吃的,就是那么一点细节……汤底需要鲛皮,只在夏天那么一小段时间里, 分量还不能多了, 多了显腥。阿壹云吞家的汤底,倒是不惜本钱,鲛皮大把的放, 还有大地鱼……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在陈老板你这儿拿货了。” 陈海辉笑了起来,说:“以你的年纪来说,懂得是真不少了,真是不错。如果实操经验多一些,以后必定可以走更远。阿壹是不是在我这儿拿货不要紧……你们要不要试一试味道?” 林小麦和麦希明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要!” 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厨房,一边取下厚实的铁木砧板, 陈海辉笑道:“我有些朋友喜欢聚在这儿煮两味, 别看这里地方小,什么都齐全。后面的院子也是我的, 春夏品茗秋冬烧烤, 神仙不换。” 从厨房后门往外看,看到一整张一丈多长两米宽窄的船木大案, 已然被摩挲得光滑无比, 隐约透着润玉般的光芒。林小麦回过头去, 目光落在陈海辉身上, 眼里充满好奇,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那块金鲛皮。不单止她好奇, 麦希明更是直接问出了声:“现在再发水已经来不及了,陈老板, 你是打算干炸下酒么?” 取出围裙穿上袖套,陈海辉说:“干炸也行啊。关键今晚没有酒。所以煮个急就章的好汤?靓女你应该不用减肥?吃点宵夜介意不介意?” 林小麦忙道:“不介意,我什么都吃,不挑食。” 也就是在磨刀石上正三反四抹了七八下的功夫,陈海辉已将一把牛耳尖刀磨得光可鉴人。刀过火鲛皮过水,麦希明看着陈海辉刀光如雨点般疾风骤雨落下,鲛皮已切成头发般粗细的丝,不禁叫了声好:“刀工真好!陈老板是正儿八经学过厨的?” 由始至终嘴角带着笑容,陈海辉气定神闲道:“做鲛皮怎能不亲力亲为?从我立志接手这间商行开始, 就下了一番苦功夫去琢磨。三尺长的海鲛鱼,每天三箩筐, 不收拾干净不许抬头,抬头歇一歇,师父的爆栗子就落脑门上咯。且从一开始就高要求, 没有开膛破肚那说法,一根竹签子怼准鱼嘴,三下就要掏干净鱼肚子, 不许多不许少。怎么样?这就叫苦心人天不负了,任这些金鲛皮干似柴薄如纸,在我的快刀之下,也是如同切豆腐。” 自动自觉站在了打荷的位置,王老板拿出一个雪白碟子,装起了切好的鲛皮。笑着说:“来,难得有机会,我给你打荷,你这是要做什么汤?” 陈海辉说:“白天的时候,腐竹厂给我送来了好腐皮。做个‘双雄会’,也不错。劳驾,打开柜子那个万字不到头的玻璃罐里有海米皮,再拿好元贝。元贝撕成细丝,和海米皮一比一, 加上水,上笼蒸10分钟出高汤。” 依言照办,一把罐子拿到手,看着里面大半罐海米皮,王老板眼睛都亮了:“哇,鲜红饱满……个个大小均匀,好新鲜的海米皮!这是什么品种?” 陈海辉说:“这是磷虾里的一个变种……在亚热带水域也能捕捞得到,我找营养学家测过,营养特别丰富。可惜产量低,只有冬天才随着洋流到我们这边海域来。我就不拿出去卖了,全部留着自己享受。” 随意抓了拳心大小的一团海米皮,又在旁边一个同款罐子里取出新鲜金黄的干贝,王老板啧啧道:“好东西就留给自己……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当然要叫上一帮兄弟来帮你吃掉啊。” 麦希明看着王老板随意一泡那干贝,要不了一分钟就可以轻松撕扯成细丝,打开手机要拍摄,却看到电池已经显示红色了,手边忽然多了个充电宝,他如获至宝接过来充上电,回过头去正好和林小麦目光对视,相视一笑。 稍微侧了侧身子,尽可能不影响到配合默契下厨的王老板和陈海辉,林小麦轻声道:“新鲜腐皮在熬制豆浆的阶段,加上一点花生麸,那么做出来的腐皮就会特别香浓顺滑,而且久煮不烂。缺点就是不耐放……腐皮看着很便宜,实际上滋味鲜美,从前开始就是穷人补充营养的恩物。不可小看。” 麦希明说:“你知道国外的人觉得中餐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吗?” 看到林小麦摇摇头,麦希明说:“他们觉得中餐最不可思议的,是可以把一切东西都做成食材。不止一个明星厨师跟我说过,他们引以为傲的创意食材,结果都沮丧地发现中餐早就有所应用了,很是打击他们的傲气。我就会安慰他们说……” 说到这里,麦希明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边忍俊不禁,笑意越来越浓。 第151章 金鲛皮干,竹纸书藏(2) “对呀,好的海货,都得靠抢的。”王老板说,“甚至有一些有实力的酒楼,包起了小船,直接在渔港入口拦截渔船,有什么好东西,先下手为强。你们今天不买东西,只是长见识凑热闹。也要小心些。” 林小麦点点头,感谢道:“我们知道了,谢谢王叔叔提醒……不过,我比较想知道,这金鲛皮就这么吃,怎么个吃法?” 从她手中把金鲛皮拿过来,陈海辉说:“听闻你家也是做粉的行家,一般来说,汤底是要熬制三个小时以上?有没有用过这金鲛皮?” 林小麦点了点头,说:“是啊……所以我爸几十年来,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得早上三点钟起来熬汤。晚上他睡得特别早,白天就见缝插针的睡点儿零碎觉,非常辛苦。他自己倒是说习惯了……做我们这些低成本餐饮的,做的是街坊生意,挣的是辛苦钱。” 看了看大家脸上那钦佩的脸色,林小麦自个儿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大家也算是同行, 我就不呻辛苦了。时间是一方面,还有用料也是另一方面。我算是从小看到大的了, 看我爸配料煮汤底,每年以四个时节为节点,春秋分、冬夏至,会有所调整汤料配比。” “说白了, 牛腩粉到处都有, 老街坊们天天来光顾,吃的,就是那么一点细节……汤底需要鲛皮,只在夏天那么一小段时间里, 分量还不能多了, 多了显腥。阿壹云吞家的汤底,倒是不惜本钱,鲛皮大把的放, 还有大地鱼……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在陈老板你这儿拿货了。” 陈海辉笑了起来,说:“以你的年纪来说,懂得是真不少了,真是不错。如果实操经验多一些,以后必定可以走更远。阿壹是不是在我这儿拿货不要紧……你们要不要试一试味道?” 林小麦和麦希明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要!” 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厨房,一边取下厚实的铁木砧板, 陈海辉笑道:“我有些朋友喜欢聚在这儿煮两味, 别看这里地方小,什么都齐全。后面的院子也是我的, 春夏品茗秋冬烧烤, 神仙不换。” 从厨房后门往外看,看到一整张一丈多长两米宽窄的船木大案, 已然被摩挲得光滑无比, 隐约透着润玉般的光芒。林小麦回过头去, 目光落在陈海辉身上, 眼里充满好奇,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那块金鲛皮。不单止她好奇, 麦希明更是直接问出了声:“现在再发水已经来不及了,陈老板, 你是打算干炸下酒么?” 取出围裙穿上袖套,陈海辉说:“干炸也行啊。关键今晚没有酒。所以煮个急就章的好汤?靓女你应该不用减肥?吃点宵夜介意不介意?” 林小麦忙道:“不介意,我什么都吃,不挑食。” 也就是在磨刀石上正三反四抹了七八下的功夫,陈海辉已将一把牛耳尖刀磨得光可鉴人。刀过火鲛皮过水,麦希明看着陈海辉刀光如雨点般疾风骤雨落下,鲛皮已切成头发般粗细的丝,不禁叫了声好:“刀工真好!陈老板是正儿八经学过厨的?” 由始至终嘴角带着笑容,陈海辉气定神闲道:“做鲛皮怎能不亲力亲为?从我立志接手这间商行开始, 就下了一番苦功夫去琢磨。三尺长的海鲛鱼,每天三箩筐, 不收拾干净不许抬头,抬头歇一歇,师父的爆栗子就落脑门上咯。且从一开始就高要求, 没有开膛破肚那说法,一根竹签子怼准鱼嘴,三下就要掏干净鱼肚子, 不许多不许少。怎么样?这就叫苦心人天不负了,任这些金鲛皮干似柴薄如纸,在我的快刀之下,也是如同切豆腐。” 自动自觉站在了打荷的位置,王老板拿出一个雪白碟子,装起了切好的鲛皮。笑着说:“来,难得有机会,我给你打荷,你这是要做什么汤?” 陈海辉说:“白天的时候,腐竹厂给我送来了好腐皮。做个‘双雄会’,也不错。劳驾,打开柜子那个万字不到头的玻璃罐里有海米皮,再拿好元贝。元贝撕成细丝,和海米皮一比一, 加上水,上笼蒸10分钟出高汤。” 依言照办,一把罐子拿到手,看着里面大半罐海米皮,王老板眼睛都亮了:“哇,鲜红饱满……个个大小均匀,好新鲜的海米皮!这是什么品种?” 陈海辉说:“这是磷虾里的一个变种……在亚热带水域也能捕捞得到,我找营养学家测过,营养特别丰富。可惜产量低,只有冬天才随着洋流到我们这边海域来。我就不拿出去卖了,全部留着自己享受。” 随意抓了拳心大小的一团海米皮,又在旁边一个同款罐子里取出新鲜金黄的干贝,王老板啧啧道:“好东西就留给自己……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当然要叫上一帮兄弟来帮你吃掉啊。” 麦希明看着王老板随意一泡那干贝,要不了一分钟就可以轻松撕扯成细丝,打开手机要拍摄,却看到电池已经显示红色了,手边忽然多了个充电宝,他如获至宝接过来充上电,回过头去正好和林小麦目光对视,相视一笑。 稍微侧了侧身子,尽可能不影响到配合默契下厨的王老板和陈海辉,林小麦轻声道:“新鲜腐皮在熬制豆浆的阶段,加上一点花生麸,那么做出来的腐皮就会特别香浓顺滑,而且久煮不烂。缺点就是不耐放……腐皮看着很便宜,实际上滋味鲜美,从前开始就是穷人补充营养的恩物。不可小看。” 麦希明说:“你知道国外的人觉得中餐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吗?” 看到林小麦摇摇头,麦希明说:“他们觉得中餐最不可思议的,是可以把一切东西都做成食材。不止一个明星厨师跟我说过,他们引以为傲的创意食材,结果都沮丧地发现中餐早就有所应用了,很是打击他们的傲气。我就会安慰他们说……” 说到这里,麦希明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边忍俊不禁,笑意越来越浓。 第152章 何处油香,香倒酒鬼(1) 林小麦噗嗤笑出声来,轻轻咬住了下唇,憋住了,说:“老板,你犯得着那样润人家么……那你在外面跟他们交流,是怎么样的?” 麦希明说:“喜欢美食的多半都好相处。也有一些细节狂,我认识一个在阿尔卑斯山下专门做奶酪的,他们家族生意经营,已经二三百年历史了。他庄园里一种很名贵的‘黄丝缎奶酪’口感就跟绸缎一般丝滑华丽,但产量极少,供不应求。恰好我跟他交情不错,有次闲聊问起,非得要用当地一种小母牛的初乳作原料。一盘黄丝缎奶酪22公斤,要用10升的牛奶。还要用盐水浸泡,而不是常用的直接兑盐的工艺……在没有牛初乳的年头,又或者缺盐的时候,他们索性——停产。” 听得入神,林小麦小嘴不知不觉张大:“口感好,那味道怎么样?” 麦希明说:“很好吃,余香满口。和白葡萄酒特别相配。此外还可以加热来制作鱼或者禽鸟的肉,都是风味十足的。” 说着说着,麦希明嗅了嗅鼻子,恍然微笑:“说起来,倒是跟现在这股味道有一二分相似……陈老板不是在煮金鲛皮么?怎么却闻到有淡淡的牛奶香味?” 细火微煎切好了的腐皮丝、鲛皮丝,色泽金黄松脆, 倒入热气腾腾从蒸笼里取出的鲜汤, 入锅就听见连串绵密的细碎作响,整锅汤渐渐泛起你白色的同时, 睡醒了一般沸腾起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扑鼻香味,攒入三两滴纯米吟酿,投入两星盐花,三两个步骤做完陈海辉就关了火, 把一锅牛乳般雪白的浓汤连汤带锅端上来。 王老板跟在陈海辉身后, 手脚麻利地分碗筷汤勺,笑着说:“现在还不太饿,如果饿了的话,下个面条来吃就更加精彩了。剪一圈葱花进去, 喷香……” 林小麦笑眯眯地说:“现在已经很香了。真没想到, 金鲛皮还能这样吃。” 看了一眼馋涎欲滴的林小麦,麦希明夹起一筷子鲛皮腐皮丝,煮软了身的双丝在他筷子尖上晃晃悠悠的, 麦希明忍不住有疑问:“存放了这么多年,没有经过长时间高温烹饪杀菌……这东西会不会吃坏人肚子的?” 王老板站在麦希明对面,也没有坐下,就这么连汤带水的舀了一碗喝得很是痛快,就这么一小碗汤下去的功夫,他那浑圆的鼻尖上已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王老板抬起头来看了麦希明一眼,笑了笑说:“麦总顾虑得也有道理……刚才我听您提起一道很珍贵的奶酪,叫什么丝绒来着?” “黄丝缎奶酪。” 王老板说:“对, 对, 黄丝缎奶酪。请问那种奶酪制作需要多长时间?” 麦希明眨了眨眼睛,回忆了一下, 说:“工场里的人告诉我, 要发酵两年。制作完成之后,奶酪表面会形成风干层, 窖存时间可以非常久……噢, 我明白了。我在参观奶酪工场时, 甚至直接用小旋刀挖取奶酪试味, 那天我吃了十几种奶酪,不算最后正餐……最后也是活蹦乱跳, 什么事情都没有。” 说着说着,麦希明自己都给笑了, 旁边传来“嘻”的一声,原来是林小麦笑出了声。林小麦说:“我以为老板你对食物接受度已经算是高的了,没想到……小小一块鱼皮,难倒了大老板呢。怎么样?想通透了?再怎么着,也是经过了油煎水煮……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百滚无毒,有效杀灭。” 嬉笑声中,麦希明细细咀嚼着金鲛皮丝,说:“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很爽口。腐皮也很有嚼劲,越嚼越香……汤自然是很浓郁的风味。呵, 王老板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这顿夜宵,有汤无主食, 确实失了很多乐趣。” 陈海辉忽然说:“谁说没有主食,我是怕你们吃不下,所以没动我冰箱里的好东西。既然大家还能继续吃, 那就再煮两味?” 莫说麦希明欣然点头,就连林小麦,也大声附和赞成:“好啊好啊。正好下半夜要去渔港,这会儿吃饱一点,等会儿有力气摸黑走路!” 陈海辉“哈”的一声,说:“靓女倒是不娇气。真是难得啊……倒是有几分我们海边女孩儿的气质?你是龙巢岛上的人么?” 摇了摇头,林小麦说:“土生土长洋城人,春秋游爬的越秀山,写作文写的五层楼。除非跟着老爹小妹出门,不然打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离开过老八区……” 陈海辉笑嘻嘻地说:“有男朋友没有?没有的话考虑在这边找一个?我们海边的男人热情开朗,最重要的是对老婆好……个个都是潜力股,很值得入手的!” 麦希明插嘴道:“陈老板,别扯远了, 刚才不是说吃的么?要动作快点,去渔港犹在其次,这鲛皮汤凉了怕是有损风味, 再有什么美食搭配,也是美玉有瑕,明珠蒙尘啊。” 看了麦希明一眼,陈海辉笑容不减半点,说:“明白明白。老板说话,立刻做到。说起来很简单,来来……‘酒鬼快活油’伺候上——” 麦希明和林小麦疑惑地异口同声,轻声重复道:“酒鬼快活油?” 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碗筷,重新凑到了灶前。陈海辉从橱柜里拿出一包米粉,搅拌挂浆,重新取一口干净铸铁锅烧热,打开一个油壶倒入里面泛着淡青色的清油。王老板眼睛冒光,笑嘻嘻地说:“自家小火熬制的葱油,家家户户配方都不一样,相同的地方就是,香味浓郁,最适宜做炸货。哪怕简单的油炸花生米,做出来也是格外香酥。酒鬼一看到没有不喜欢的,久而久之,就得了这么个雅号咯。” 只见陈海辉一双筷子在碗中不住搅拌,至米粉浓稠,又打入一个鸡蛋,撒些许葱末、盐花、糖末,等油温到七成时,以筷子打着旋儿把米粉浆随意抖入油锅中,整个油锅顿时欢快沸腾起来,哗啦啦的响做一团。 第152章 何处油香,香倒酒鬼(1) 林小麦噗嗤笑出声来,轻轻咬住了下唇,憋住了,说:“老板,你犯得着那样润人家么……那你在外面跟他们交流,是怎么样的?” 麦希明说:“喜欢美食的多半都好相处。也有一些细节狂,我认识一个在阿尔卑斯山下专门做奶酪的,他们家族生意经营,已经二三百年历史了。他庄园里一种很名贵的‘黄丝缎奶酪’口感就跟绸缎一般丝滑华丽,但产量极少,供不应求。恰好我跟他交情不错,有次闲聊问起,非得要用当地一种小母牛的初乳作原料。一盘黄丝缎奶酪22公斤,要用10升的牛奶。还要用盐水浸泡,而不是常用的直接兑盐的工艺……在没有牛初乳的年头,又或者缺盐的时候,他们索性——停产。” 听得入神,林小麦小嘴不知不觉张大:“口感好,那味道怎么样?” 麦希明说:“很好吃,余香满口。和白葡萄酒特别相配。此外还可以加热来制作鱼或者禽鸟的肉,都是风味十足的。” 说着说着,麦希明嗅了嗅鼻子,恍然微笑:“说起来,倒是跟现在这股味道有一二分相似……陈老板不是在煮金鲛皮么?怎么却闻到有淡淡的牛奶香味?” 细火微煎切好了的腐皮丝、鲛皮丝,色泽金黄松脆, 倒入热气腾腾从蒸笼里取出的鲜汤, 入锅就听见连串绵密的细碎作响,整锅汤渐渐泛起你白色的同时, 睡醒了一般沸腾起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扑鼻香味,攒入三两滴纯米吟酿,投入两星盐花,三两个步骤做完陈海辉就关了火, 把一锅牛乳般雪白的浓汤连汤带锅端上来。 王老板跟在陈海辉身后, 手脚麻利地分碗筷汤勺,笑着说:“现在还不太饿,如果饿了的话,下个面条来吃就更加精彩了。剪一圈葱花进去, 喷香……” 林小麦笑眯眯地说:“现在已经很香了。真没想到, 金鲛皮还能这样吃。” 看了一眼馋涎欲滴的林小麦,麦希明夹起一筷子鲛皮腐皮丝,煮软了身的双丝在他筷子尖上晃晃悠悠的, 麦希明忍不住有疑问:“存放了这么多年,没有经过长时间高温烹饪杀菌……这东西会不会吃坏人肚子的?” 王老板站在麦希明对面,也没有坐下,就这么连汤带水的舀了一碗喝得很是痛快,就这么一小碗汤下去的功夫,他那浑圆的鼻尖上已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王老板抬起头来看了麦希明一眼,笑了笑说:“麦总顾虑得也有道理……刚才我听您提起一道很珍贵的奶酪,叫什么丝绒来着?” “黄丝缎奶酪。” 王老板说:“对, 对, 黄丝缎奶酪。请问那种奶酪制作需要多长时间?” 麦希明眨了眨眼睛,回忆了一下, 说:“工场里的人告诉我, 要发酵两年。制作完成之后,奶酪表面会形成风干层, 窖存时间可以非常久……噢, 我明白了。我在参观奶酪工场时, 甚至直接用小旋刀挖取奶酪试味, 那天我吃了十几种奶酪,不算最后正餐……最后也是活蹦乱跳, 什么事情都没有。” 说着说着,麦希明自己都给笑了, 旁边传来“嘻”的一声,原来是林小麦笑出了声。林小麦说:“我以为老板你对食物接受度已经算是高的了,没想到……小小一块鱼皮,难倒了大老板呢。怎么样?想通透了?再怎么着,也是经过了油煎水煮……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百滚无毒,有效杀灭。” 嬉笑声中,麦希明细细咀嚼着金鲛皮丝,说:“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很爽口。腐皮也很有嚼劲,越嚼越香……汤自然是很浓郁的风味。呵, 王老板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这顿夜宵,有汤无主食, 确实失了很多乐趣。” 陈海辉忽然说:“谁说没有主食,我是怕你们吃不下,所以没动我冰箱里的好东西。既然大家还能继续吃, 那就再煮两味?” 莫说麦希明欣然点头,就连林小麦,也大声附和赞成:“好啊好啊。正好下半夜要去渔港,这会儿吃饱一点,等会儿有力气摸黑走路!” 陈海辉“哈”的一声,说:“靓女倒是不娇气。真是难得啊……倒是有几分我们海边女孩儿的气质?你是龙巢岛上的人么?” 摇了摇头,林小麦说:“土生土长洋城人,春秋游爬的越秀山,写作文写的五层楼。除非跟着老爹小妹出门,不然打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离开过老八区……” 陈海辉笑嘻嘻地说:“有男朋友没有?没有的话考虑在这边找一个?我们海边的男人热情开朗,最重要的是对老婆好……个个都是潜力股,很值得入手的!” 麦希明插嘴道:“陈老板,别扯远了, 刚才不是说吃的么?要动作快点,去渔港犹在其次,这鲛皮汤凉了怕是有损风味, 再有什么美食搭配,也是美玉有瑕,明珠蒙尘啊。” 看了麦希明一眼,陈海辉笑容不减半点,说:“明白明白。老板说话,立刻做到。说起来很简单,来来……‘酒鬼快活油’伺候上——” 麦希明和林小麦疑惑地异口同声,轻声重复道:“酒鬼快活油?” 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碗筷,重新凑到了灶前。陈海辉从橱柜里拿出一包米粉,搅拌挂浆,重新取一口干净铸铁锅烧热,打开一个油壶倒入里面泛着淡青色的清油。王老板眼睛冒光,笑嘻嘻地说:“自家小火熬制的葱油,家家户户配方都不一样,相同的地方就是,香味浓郁,最适宜做炸货。哪怕简单的油炸花生米,做出来也是格外香酥。酒鬼一看到没有不喜欢的,久而久之,就得了这么个雅号咯。” 只见陈海辉一双筷子在碗中不住搅拌,至米粉浓稠,又打入一个鸡蛋,撒些许葱末、盐花、糖末,等油温到七成时,以筷子打着旋儿把米粉浆随意抖入油锅中,整个油锅顿时欢快沸腾起来,哗啦啦的响做一团。 第153章 何处油香,香倒酒鬼(2) 伴随着“呲啦呲啦”地,足以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身上冒三层鸡皮疙瘩的响声,陈海辉稳稳当当地扎起了马步,紧握着锅耳,使唤起哪吒大闹东海的手法,沉重的铸铁锅内,米浆在离心力作用下均匀地旋转着,渐渐地沸腾滚油中转得浑圆的模样。 眼神始终不离锅中吃食,陈海辉看到米饼已然成型,低声吆喝:“笊篱!” “来咧!”王老板早就站好了位置,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笊篱,倒转手柄递给陈海辉。陈海辉一捞下去,只见米浆经过油炸,已经变成一个个浑圆的小米饼,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很是满意地眯起眼睛笑了笑,陈海辉仰起下巴对着麦希明道:“需要调和点儿蘸水么?” 麦希明欣然颔首:“好啊。” 陈海辉点点头:“好!” 把满满一笊篱的小米饼放在吸油纸铺面的白瓷大平盘上,陈海辉把残油撤了,动作麻利地重新炒了个泰式甜辣汁。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林小麦忍不住开口问:“陈老板你这功架,似乎是真学过厨的啊?不知道师承何处呢?” 陈海辉笑着说:“靓女,你还是不信我啊……还真没有。要说有,断断续续的上过一些短期培训班,算不算?我当年也是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读书不成,当兵体检又没过, 后来我家老母亲看我不像话, 就把我怼进了给失业人员办的再就业培训里,师父全都是国营饭店里做了十几二十年功夫, 荣誉等身的大师傅,还不要钱……我对这方面又算是又几分天赋,所以虽然最终没有做勤行,倒算是有两道散手……” 林小麦哈哈一笑, 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就纳闷, 为什么你的手法如此杂乱。不像跟着一个师傅成体系学出来的……不过学曲艺先学拼音,各有各学法,能做出好东西来的,就是好师傅。” 听见这话, 陈海辉越发眉开眼笑的, 说:“靓女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真是超喜欢你的,来来来, 先吃东西。我再给大家炒个油菜!天气热,来个紫苏炒青瓜?” 不等大家答应叫好,他大步子迈开,直奔院子,只看到外面手电筒的灯光晃了几晃,不过几分钟功夫,陈海辉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两条尺来长的顶花带刺黄瓜, 外加一把断茬儿还带着清香的肥大紫苏叶子。王老板来到门旁边, 指着门外对二人道:“现在天黑了,看不真切, 陈总这个后院, 其实是菜园子。贴着墙那一面,套种着三种常吃的瓜菜……沿着楼梯往上走, 还有一架酸倒牙的葡萄!” 王总话音未落, 陈海辉不服气的声音晃悠悠地飘过来了:“王大叔, 别以为我听不见。我那葡萄虽然酸, 用来调和我的秘制海鲜大凉拌汁水,可是人人吃了都叫好!我家老娘拿着去市场里瞎凑热闹, 竟然还有人出钱买呢……” 王老板笑了起来:“是是是,你厉害。快点, 不然汤就真的凉透了,没法喝了!” 陈海辉大声说:“放心,要不了几分钟——” 用了猪油急火快炒的紫苏青瓜,简单得就像白纸上的铅笔画,偏生送入口中又香又爽口,带着三分嫩生生的口感,更加解腻。葱油香炸的米饼看着大吃着脆,入口即化,内里含着的米香混合葱香喷薄而出, 满溢口腔。两人明明才吃过饭没多久,麦希明和林小麦还是不知不觉地吃了大半份。 再一次把筷子伸向米饼碟子, 却发现碟子已经见了底,林小麦一愣,脸蛋上泛起一丝晕红, 幸好天色昏暗无人留意。她悄悄地放下筷子,冷不防一抬头,却对上麦希明略带三分善意戏谑的目光, 小麦的粉脸越发透红。就连王老板都发现了,提起嗓子叫道:“喂,有没有空调啊?快把空调打开啦……这小厨房里不通风,把人家靓女的脸都热红了……” 于是林小麦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碗,麦希明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打扰了您大半个晚上,还蹭了陈老板一顿夜宵。真的是多谢啦。接下来不阻两位休息了,我们这就出发去码头。” 几乎同时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陈海辉说:“正常来说,渔船早上五点出海, 晚上八点回港,无论刮风下雨,不管收获多少。你们选这个点到鱼码头去, 除了海潮的因素之外, 莫非还想要看传说中的‘蝙蝠船’?” 林小麦脸色忽地一变, 王老板看了她一眼, 说:“你是知道孟婆船的?” 林小麦说:“蝙蝠船听着不太好听,实际上……却是我们这一带独有的作业模式。我爸的笔记里写着,在夜半海潮暴涨的时候,专门有一种船逆流而出,去捉顺着潮水而来的大东西和贵东西。那种船船底涂着特殊涂料,能吸引夜视的海洋生物趋近,而人肉眼不能觉察,在夜色中来去自如,就像那日落而出,日出而歇的蝙蝠一般,所以得名叫‘蝙蝠船’。” 看了一眼麦希明,林小麦说:“我想着来都来了龙巢岛,时间上又对得上,索性就碰碰运气。如果能赶上蝙蝠船上的人准许我们上船看海货,收获比逛十次海鲜市场都要大。” 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王老板冲着林小麦比了个大拇指:“听说你爸也算是个老行尊,虎父无犬女……既然你们赶时间,就赶快去。” 陈海辉想起什么,说:“你们等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后院,一会儿提着两双雨鞋,拿着两对袖套和劳动手套过来,递给二人道:“鱼码头上什么都有,还到处是海水……靓仔的皮鞋一看就贵价货,靓女的虽然是运动鞋,也禁不住糟蹋。最实际的,还是穿塑胶底雨鞋。来,这两双二十块钱的东西,送给你们了。” 麦希明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收下了东西,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陈总好意了……以后常联系,祝好生意。小麦,我们走,直接去鱼码头。” 第153章 何处油香,香倒酒鬼(2) 伴随着“呲啦呲啦”地,足以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身上冒三层鸡皮疙瘩的响声,陈海辉稳稳当当地扎起了马步,紧握着锅耳,使唤起哪吒大闹东海的手法,沉重的铸铁锅内,米浆在离心力作用下均匀地旋转着,渐渐地沸腾滚油中转得浑圆的模样。 眼神始终不离锅中吃食,陈海辉看到米饼已然成型,低声吆喝:“笊篱!” “来咧!”王老板早就站好了位置,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笊篱,倒转手柄递给陈海辉。陈海辉一捞下去,只见米浆经过油炸,已经变成一个个浑圆的小米饼,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很是满意地眯起眼睛笑了笑,陈海辉仰起下巴对着麦希明道:“需要调和点儿蘸水么?” 麦希明欣然颔首:“好啊。” 陈海辉点点头:“好!” 把满满一笊篱的小米饼放在吸油纸铺面的白瓷大平盘上,陈海辉把残油撤了,动作麻利地重新炒了个泰式甜辣汁。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林小麦忍不住开口问:“陈老板你这功架,似乎是真学过厨的啊?不知道师承何处呢?” 陈海辉笑着说:“靓女,你还是不信我啊……还真没有。要说有,断断续续的上过一些短期培训班,算不算?我当年也是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读书不成,当兵体检又没过, 后来我家老母亲看我不像话, 就把我怼进了给失业人员办的再就业培训里,师父全都是国营饭店里做了十几二十年功夫, 荣誉等身的大师傅,还不要钱……我对这方面又算是又几分天赋,所以虽然最终没有做勤行,倒算是有两道散手……” 林小麦哈哈一笑, 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就纳闷, 为什么你的手法如此杂乱。不像跟着一个师傅成体系学出来的……不过学曲艺先学拼音,各有各学法,能做出好东西来的,就是好师傅。” 听见这话, 陈海辉越发眉开眼笑的, 说:“靓女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真是超喜欢你的,来来来, 先吃东西。我再给大家炒个油菜!天气热,来个紫苏炒青瓜?” 不等大家答应叫好,他大步子迈开,直奔院子,只看到外面手电筒的灯光晃了几晃,不过几分钟功夫,陈海辉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两条尺来长的顶花带刺黄瓜, 外加一把断茬儿还带着清香的肥大紫苏叶子。王老板来到门旁边, 指着门外对二人道:“现在天黑了,看不真切, 陈总这个后院, 其实是菜园子。贴着墙那一面,套种着三种常吃的瓜菜……沿着楼梯往上走, 还有一架酸倒牙的葡萄!” 王总话音未落, 陈海辉不服气的声音晃悠悠地飘过来了:“王大叔, 别以为我听不见。我那葡萄虽然酸, 用来调和我的秘制海鲜大凉拌汁水,可是人人吃了都叫好!我家老娘拿着去市场里瞎凑热闹, 竟然还有人出钱买呢……” 王老板笑了起来:“是是是,你厉害。快点, 不然汤就真的凉透了,没法喝了!” 陈海辉大声说:“放心,要不了几分钟——” 用了猪油急火快炒的紫苏青瓜,简单得就像白纸上的铅笔画,偏生送入口中又香又爽口,带着三分嫩生生的口感,更加解腻。葱油香炸的米饼看着大吃着脆,入口即化,内里含着的米香混合葱香喷薄而出, 满溢口腔。两人明明才吃过饭没多久,麦希明和林小麦还是不知不觉地吃了大半份。 再一次把筷子伸向米饼碟子, 却发现碟子已经见了底,林小麦一愣,脸蛋上泛起一丝晕红, 幸好天色昏暗无人留意。她悄悄地放下筷子,冷不防一抬头,却对上麦希明略带三分善意戏谑的目光, 小麦的粉脸越发透红。就连王老板都发现了,提起嗓子叫道:“喂,有没有空调啊?快把空调打开啦……这小厨房里不通风,把人家靓女的脸都热红了……” 于是林小麦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碗,麦希明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打扰了您大半个晚上,还蹭了陈老板一顿夜宵。真的是多谢啦。接下来不阻两位休息了,我们这就出发去码头。” 几乎同时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陈海辉说:“正常来说,渔船早上五点出海, 晚上八点回港,无论刮风下雨,不管收获多少。你们选这个点到鱼码头去, 除了海潮的因素之外, 莫非还想要看传说中的‘蝙蝠船’?” 林小麦脸色忽地一变, 王老板看了她一眼, 说:“你是知道孟婆船的?” 林小麦说:“蝙蝠船听着不太好听,实际上……却是我们这一带独有的作业模式。我爸的笔记里写着,在夜半海潮暴涨的时候,专门有一种船逆流而出,去捉顺着潮水而来的大东西和贵东西。那种船船底涂着特殊涂料,能吸引夜视的海洋生物趋近,而人肉眼不能觉察,在夜色中来去自如,就像那日落而出,日出而歇的蝙蝠一般,所以得名叫‘蝙蝠船’。” 看了一眼麦希明,林小麦说:“我想着来都来了龙巢岛,时间上又对得上,索性就碰碰运气。如果能赶上蝙蝠船上的人准许我们上船看海货,收获比逛十次海鲜市场都要大。” 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王老板冲着林小麦比了个大拇指:“听说你爸也算是个老行尊,虎父无犬女……既然你们赶时间,就赶快去。” 陈海辉想起什么,说:“你们等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后院,一会儿提着两双雨鞋,拿着两对袖套和劳动手套过来,递给二人道:“鱼码头上什么都有,还到处是海水……靓仔的皮鞋一看就贵价货,靓女的虽然是运动鞋,也禁不住糟蹋。最实际的,还是穿塑胶底雨鞋。来,这两双二十块钱的东西,送给你们了。” 麦希明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收下了东西,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陈总好意了……以后常联系,祝好生意。小麦,我们走,直接去鱼码头。” 第154章 望眼欲穿,盼渔船归(1) 夜已过半,离龙巢第一鱼码头最近的停车场静悄悄的。 车门打开,两个身影从车子前后排座先后下来,朝着停车场外面走去。听着车上的高级电子锁几若无闻地传来“咔哒”轻响,上了锁,雨鞋走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林小麦看了看一脸雀跃的麦希明,自己打了个呵欠,“老板,你不觉得困吗?” 麦希明说:“还好。” 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林小麦扯了扯麦希明让他往后退了一步。从后面开上来的是一辆四轮改装摩托,车斗上装着三个齐腰高的蓝色塑胶桶。改装摩托车开到路口,车速减慢下来,有人大声打招呼:“四仔,你又去蝙蝠船上收货啊?你也是够厉害的,平时不出门,专往蝙蝠船上跑……怎么样,最近发不少财了?” 开摩托车的青年说:“谋叔,托赖啦!倒是你这么大年纪了,好久没有来赶这蝙蝠船上岸的时辰了?今天这是早起呢还是还没睡?” 林小麦听见那声音,顿时来了精神,伸直了手臂冲着路口的老人挥手:“谋叔,谋叔, 我在这儿呢!” 顺着她的声音看了过来, 那两鬓星星的老者也是眉开眼笑,摁灭了手里的烟蒂, “大妹!” 青年友善地对林小麦和麦希明打了个招呼,重新发动摩托车朝着渔港方向开去。林小麦加快步伐来到谋叔身边,笑盈盈地说:“谋叔,好久不见。您好精神啊!” 看着年纪挺大, 走起路来还是腰板挺直腿脚有力的谋叔, 看着林小麦,脸上不自觉地一脸慈爱笑容:“大妹,你也好精神,你老窦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啊?” 林小麦说:“谢谢谋叔关心, 我爸现在情况很稳定。然后我和细妹都出来工作了, 在一家专门做餐饮的连锁集团。然后因为业务需要,要找一些好的原料食材,就厚着脸皮找一下我爸爸以前的关系了。这位是我的上司, 麦总。老板,这位是我跟你提过的,好运鱼行的叶贤谋谋叔。” 麦希明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说:“谋叔好,我叫麦希明,叫我阿明就行了。” 旁边的林小麦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麦希明看了她一眼,她收了笑容, 指着远处黑黢黢的海面, 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过去。好多年没有到海边来了, 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过去那规矩, 不许女人上船……如果是的话,就比较麻烦。” 麦希明问:“不许女人上船?” 脚步轻快地在前面走着, 谋叔说:“现在没有这支歌仔唱了。再说, 大妹你也是上过渔船玩的啊。以前你爸带你来, 你们姐妹两个跑到人家船上, 追着别人家捉老鼠的猫咪玩。搞到那只大花狸吓得躲在舱顶足足两天没敢下来……” 似是被勾起了前尘往事,林小麦嘴角边笑意越浓, 很是怀念地说:“对呀!但是爸爸说,因为我和妹妹那时候才上小学, 年纪小,所以才破例允许我们上船的。我还记得那会儿谋婶来海边送饭,也没有到船上来,只站在岸边吆喝。还是我下去把饭篮子拿上来的!” 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谋叔笑着说:“时代会变嘛,从前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不让进学校读书呢。现在呢,两个都是大学生,比你两个哥哥有出息多了。他们现在都在鱼行帮忙,做卖鱼佬……只有寄希望在孙子身上咯!” 边走边聊, 已走到了码头处,功率超大的灯柱照得到处亮如白昼, 长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渔港石堤岸边,整整齐齐地停着两排渔船。麦希明打开夜间模式,边拍照边懊恼:“以后该随身携带大容量充电宝才行……电池太不够用了!” 月影西沉, 繁星稀疏,此时接近凌晨,正是一天里人最疲倦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码头边却是一片繁忙, 渔民们在船上忙里忙外,检查电机、渔网,有一些还点了香做着简单的祭祀仪式。离水面十米不到,是一排四面透风的石棉瓦顶堆场,顶上裸挂了电线,扯起百八十盏大灯泡,照得地面上跑过一只老鼠都清清楚楚。倚靠着墙角位置堆起顶天立地的雪白泡沫箱,打氧机的轰鸣在鼎沸的人声中倒是显得不怎么吵耳了。 把一颗提神用的薄荷糖送入嘴里,林小麦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扭过脸一看,麦希明看着她手里的薄荷糖……她关上盒盖,整个盒子递给麦希明,眼睛却落在不远处一辆改装四轮摩托车上, 说:“真会做生意啊。早早地把青菜拖过来岸边卖给准备出海的渔民们……哈, 连买肉的都有!这么黑的天,能看得清楚秤吗……” 嘴里含着薄荷糖, 原本眼底浅浅的困意消散一空, 麦希明顺着林小麦看的方向看过去,也是忍俊不禁:“哈。船上不是有现成的鱼虾么,怎么还得买肉吃?” 摇了摇头,倒是有些理解地笑了,叶贤谋说:“靓仔,这你就不知道了。物以稀为贵,我们常常在海边生活的人,更喜欢吃肉呢。现在生活好了,就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鸡鸭猪肉,只好天天吃鱼吃螃蟹果腹……至于现在卖的死贵的什么面包蟹啦、皮皮虾啦,又没肉又多骨,煮起来还废火,全都捡出来拿去喂猪。就连猪吃了,也长得慢……” 麦希明嘟哝道:“原来如此,那可真成了围城了……我们周围,就没有人不爱吃鱼的。 和准备着出海的人们画风完全不一样,在码头的另一边,一字排开四五个裹着薄外套的人,却是边刷手机,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航标灯闪烁的平静海面。 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了看潮水,谋叔忽然朝着那些人相反方向走去,看见他走的方向,恰好是防波堤尽头,就连灯光都有一半照不到的,麦希明紧着步子跟过去,急促地压低声音说:“谋叔,那边没有灯光……危险!” 第154章 望眼欲穿,盼渔船归(1) 夜已过半,离龙巢第一鱼码头最近的停车场静悄悄的。 车门打开,两个身影从车子前后排座先后下来,朝着停车场外面走去。听着车上的高级电子锁几若无闻地传来“咔哒”轻响,上了锁,雨鞋走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林小麦看了看一脸雀跃的麦希明,自己打了个呵欠,“老板,你不觉得困吗?” 麦希明说:“还好。” 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林小麦扯了扯麦希明让他往后退了一步。从后面开上来的是一辆四轮改装摩托,车斗上装着三个齐腰高的蓝色塑胶桶。改装摩托车开到路口,车速减慢下来,有人大声打招呼:“四仔,你又去蝙蝠船上收货啊?你也是够厉害的,平时不出门,专往蝙蝠船上跑……怎么样,最近发不少财了?” 开摩托车的青年说:“谋叔,托赖啦!倒是你这么大年纪了,好久没有来赶这蝙蝠船上岸的时辰了?今天这是早起呢还是还没睡?” 林小麦听见那声音,顿时来了精神,伸直了手臂冲着路口的老人挥手:“谋叔,谋叔, 我在这儿呢!” 顺着她的声音看了过来, 那两鬓星星的老者也是眉开眼笑,摁灭了手里的烟蒂, “大妹!” 青年友善地对林小麦和麦希明打了个招呼,重新发动摩托车朝着渔港方向开去。林小麦加快步伐来到谋叔身边,笑盈盈地说:“谋叔,好久不见。您好精神啊!” 看着年纪挺大, 走起路来还是腰板挺直腿脚有力的谋叔, 看着林小麦,脸上不自觉地一脸慈爱笑容:“大妹,你也好精神,你老窦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啊?” 林小麦说:“谢谢谋叔关心, 我爸现在情况很稳定。然后我和细妹都出来工作了, 在一家专门做餐饮的连锁集团。然后因为业务需要,要找一些好的原料食材,就厚着脸皮找一下我爸爸以前的关系了。这位是我的上司, 麦总。老板,这位是我跟你提过的,好运鱼行的叶贤谋谋叔。” 麦希明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说:“谋叔好,我叫麦希明,叫我阿明就行了。” 旁边的林小麦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麦希明看了她一眼,她收了笑容, 指着远处黑黢黢的海面, 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过去。好多年没有到海边来了, 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过去那规矩, 不许女人上船……如果是的话,就比较麻烦。” 麦希明问:“不许女人上船?” 脚步轻快地在前面走着, 谋叔说:“现在没有这支歌仔唱了。再说, 大妹你也是上过渔船玩的啊。以前你爸带你来, 你们姐妹两个跑到人家船上, 追着别人家捉老鼠的猫咪玩。搞到那只大花狸吓得躲在舱顶足足两天没敢下来……” 似是被勾起了前尘往事,林小麦嘴角边笑意越浓, 很是怀念地说:“对呀!但是爸爸说,因为我和妹妹那时候才上小学, 年纪小,所以才破例允许我们上船的。我还记得那会儿谋婶来海边送饭,也没有到船上来,只站在岸边吆喝。还是我下去把饭篮子拿上来的!” 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谋叔笑着说:“时代会变嘛,从前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不让进学校读书呢。现在呢,两个都是大学生,比你两个哥哥有出息多了。他们现在都在鱼行帮忙,做卖鱼佬……只有寄希望在孙子身上咯!” 边走边聊, 已走到了码头处,功率超大的灯柱照得到处亮如白昼, 长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渔港石堤岸边,整整齐齐地停着两排渔船。麦希明打开夜间模式,边拍照边懊恼:“以后该随身携带大容量充电宝才行……电池太不够用了!” 月影西沉, 繁星稀疏,此时接近凌晨,正是一天里人最疲倦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码头边却是一片繁忙, 渔民们在船上忙里忙外,检查电机、渔网,有一些还点了香做着简单的祭祀仪式。离水面十米不到,是一排四面透风的石棉瓦顶堆场,顶上裸挂了电线,扯起百八十盏大灯泡,照得地面上跑过一只老鼠都清清楚楚。倚靠着墙角位置堆起顶天立地的雪白泡沫箱,打氧机的轰鸣在鼎沸的人声中倒是显得不怎么吵耳了。 把一颗提神用的薄荷糖送入嘴里,林小麦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扭过脸一看,麦希明看着她手里的薄荷糖……她关上盒盖,整个盒子递给麦希明,眼睛却落在不远处一辆改装四轮摩托车上, 说:“真会做生意啊。早早地把青菜拖过来岸边卖给准备出海的渔民们……哈, 连买肉的都有!这么黑的天,能看得清楚秤吗……” 嘴里含着薄荷糖, 原本眼底浅浅的困意消散一空, 麦希明顺着林小麦看的方向看过去,也是忍俊不禁:“哈。船上不是有现成的鱼虾么,怎么还得买肉吃?” 摇了摇头,倒是有些理解地笑了,叶贤谋说:“靓仔,这你就不知道了。物以稀为贵,我们常常在海边生活的人,更喜欢吃肉呢。现在生活好了,就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鸡鸭猪肉,只好天天吃鱼吃螃蟹果腹……至于现在卖的死贵的什么面包蟹啦、皮皮虾啦,又没肉又多骨,煮起来还废火,全都捡出来拿去喂猪。就连猪吃了,也长得慢……” 麦希明嘟哝道:“原来如此,那可真成了围城了……我们周围,就没有人不爱吃鱼的。 和准备着出海的人们画风完全不一样,在码头的另一边,一字排开四五个裹着薄外套的人,却是边刷手机,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航标灯闪烁的平静海面。 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了看潮水,谋叔忽然朝着那些人相反方向走去,看见他走的方向,恰好是防波堤尽头,就连灯光都有一半照不到的,麦希明紧着步子跟过去,急促地压低声音说:“谋叔,那边没有灯光……危险!” 第155章 望眼欲穿,盼渔船归(2) 分明压着步子等他们跟上,谋叔保持着前进的步伐,胸有成竹地说:“风过三分咸,潮退快半米……今儿的潮水退得比平时快了,等会儿蝙蝠船回来,按照规矩,准会按照先外后内的顺序停泊!上蝙蝠船拿稀罕货,就跟大年初一抢头柱香似的,求的是个快、准、狠!听我的,准没错……” 终于,不知道岸上的谁发出了一声喊叫:“回来了,回来了!” 两处呈掎角之势,长长地伸入海里,隔绝了海浪扑打的防波堤外,两盏遥遥相对的小灯塔一闪一烁地,迎来一艘渔船。修身拢帆吃水深,随着那船通过犄角形的防波堤,岸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那些原本围拢着闲聊玩手机的人,全都来了精神,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那艘蝙蝠船,七嘴八舌的,不断揣测那船上到底有什么收获。 “那是谁家的船啊……哦,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龙家的船,今天又是龙靖那小子掌舵, 只有他才敢顶着这迷魂潮, 抢在第一个进港……哇,吃水那么深, 收获一定不少!” “龙靖一向胆子大的啦,不然‘龙胆’这外号怎么来的。你们稳着点,都别抢。那靓仔的眼角高得很,不是他看上眼的人, 手头的尖货宁愿自己打边炉煮了都不卖。我记得, 之前有香江佬,仗着自己腰包里有几个,口气大得很……”那人捏尖了嗓子,学着一口不标准的港普, “我做人是很讲原则的!一定要揸最大的波, 吃最靓的鱼!这条珍珠骨,是我的就必须是我的!谁都不许和我争!” 这边厢话音未落,那边有人笑着附和道:“我记得我记得, 那次我也在场嘛……他这么一说完,龙胆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一刀剖了那珍珠骨,杀鱼取脑后珠,生吞下肚。珍珠骨浑身上下,最名贵的就是那粒脑后骨嘛。香江佬当场脸色都变了,满嘴脏话的扑上来找龙胆理论。龙胆眉毛都不皱一下,只是淡淡的一句说道:‘我的鱼是给食客知味尝新的, 不是给行将就软的麻甩佬补肾的。’” 哄堂大笑中, 气氛由那蝙蝠船出现时的略凝重迅速变得轻松下来,对于那些荤荤的笑话, 麦希明只当没听见, 问叶贤谋道:“谋叔,这行船出海, 还跟候鸟迁徙似的……分个队列的么?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为什么我听大家对那艘打头的船, 似乎很敬畏的样子?” 由始至终没有参与过那边的说笑, 只是站在码头一角上, 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艘蝙蝠船,叶贤谋压低声音说:“头船入港险, 尾船殿后悬,稳稳当当走中间, 行船平安万万年!夜晚行船出海夜捕,特别是这种无星无月人困倦的下半夜……就得结伴。一条船领头,一条船殿后,保持安全距离,相互呼应相互关照……有一点你真的说对了,就是类似候鸟迁徙里的领头雁,观风望水,掌控一切,都是头船的职责。甚至有些时候, 决定在海里哪个店开始放网捕捞,也都是头船舵把子说了算!” 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叶贤谋说:“就比如今天晚上,潮水下去得比平日快,风向也不大对头。虽然有航标灯指引, 但头船入港触底碰礁的风险也比平日大……所以领头进港多几分危险。那个叫龙胆的年轻人,是我们岛上近些年来出了名的操帆弄桨的好手,你们看那条蝙蝠船, 就是他的。” 麦希明很是佩服地扬起下巴,双眼闪闪发亮盯着那蝙蝠船,说:“原来是这样,那可真的是长知识了……没想到出海捕鱼,还有这么多学问!” 叶贤谋笑了起来:“向天讨饭吃,朝海要钱花,这上山打猎下海捕鱼,学问大着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靠近的蝙蝠船,林小麦问道:“那他们是不是一定会停在我们这个位置?” 叶贤谋脸上自信的笑容才泛起,突然之间脸色一挂,说:“哎哟……” 龙胆家的蝙蝠船原本稳稳当当地驶向叶贤谋跟前的一号泊位,这时忽然船速减慢,整条船喝醉酒似的歪歪扭扭,向着旁边的木麻黄林冲去。头船后面, 第二条船已然有半个船身入了港, 笔直地朝着头船屁股, 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叶贤谋喊道:“坏了!船失魂了,快来人帮忙啊!!” 随着叶贤谋的喊叫,码头上顿时炸了窝。林小麦好像有感应一般,向旁边让开,恰好给一个如同离弦之箭般的黝黑汉子让开了路。那汉子迅速跳上离码头阶梯最近的,过渡口用的拖船,抄起手摇木柄一阵猛摇,船宛如老人咳嗽一般狂咳了几声,开始离岸。叶贤谋双手围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喊:“麻绳——麻绳——再去两个人——不对——三个——” 又有两名精壮汉子一前一后的跃上了拖船上,眨眼功夫,拖船已离开码头三米远,且不断加速,往那越发偏离航向得厉害的蝙蝠船冲去。变故陡生,林小麦顾不上矜持,抓着麦希明臂弯,把他拉得离开岸边远了,说:“刚才第一个跳上船的,就是谋叔的大儿子,大名长基。他也是操帆弄桨的好手,但从来不跑蝙蝠船,刚才我早就看到他在那边买菜了……既然还有渔船,那就有救援的技术!” 呼吸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麦希明点点头,两眼紧盯着那笔直地冲向蝙蝠船的拖船,说:“这是要硬拽回原位么?得快点了,后面的二船快要跟上来了——话说,怎么突然之间渔船会抛锚?” 叶贤谋跺脚道:“为什么渔船不会抛锚?原因多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希望他们跟得上……只靠一条拖船加力,还得头船自己争气,能配合着……妈祖保佑……阿弥陀佛……” 乱七八糟地念叨了几句,叶贤谋想起了什么,喊道:“航标,航标!谁有大手电,快准备上……一会儿给他们打信号!” 七嘴八舌的呼应声中,好几条手臂粗的大手电递到了叶贤谋面前。叶贤谋看着海面,沉着地说:“等会儿,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拖船接驳成功,开始往这边驶的时候,会打信号的立刻跟上!妈祖保佑啊妈祖保佑,快点儿……快点儿……” 第155章 望眼欲穿,盼渔船归(2) 分明压着步子等他们跟上,谋叔保持着前进的步伐,胸有成竹地说:“风过三分咸,潮退快半米……今儿的潮水退得比平时快了,等会儿蝙蝠船回来,按照规矩,准会按照先外后内的顺序停泊!上蝙蝠船拿稀罕货,就跟大年初一抢头柱香似的,求的是个快、准、狠!听我的,准没错……” 终于,不知道岸上的谁发出了一声喊叫:“回来了,回来了!” 两处呈掎角之势,长长地伸入海里,隔绝了海浪扑打的防波堤外,两盏遥遥相对的小灯塔一闪一烁地,迎来一艘渔船。修身拢帆吃水深,随着那船通过犄角形的防波堤,岸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那些原本围拢着闲聊玩手机的人,全都来了精神,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那艘蝙蝠船,七嘴八舌的,不断揣测那船上到底有什么收获。 “那是谁家的船啊……哦,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龙家的船,今天又是龙靖那小子掌舵, 只有他才敢顶着这迷魂潮, 抢在第一个进港……哇,吃水那么深, 收获一定不少!” “龙靖一向胆子大的啦,不然‘龙胆’这外号怎么来的。你们稳着点,都别抢。那靓仔的眼角高得很,不是他看上眼的人, 手头的尖货宁愿自己打边炉煮了都不卖。我记得, 之前有香江佬,仗着自己腰包里有几个,口气大得很……”那人捏尖了嗓子,学着一口不标准的港普, “我做人是很讲原则的!一定要揸最大的波, 吃最靓的鱼!这条珍珠骨,是我的就必须是我的!谁都不许和我争!” 这边厢话音未落,那边有人笑着附和道:“我记得我记得, 那次我也在场嘛……他这么一说完,龙胆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一刀剖了那珍珠骨,杀鱼取脑后珠,生吞下肚。珍珠骨浑身上下,最名贵的就是那粒脑后骨嘛。香江佬当场脸色都变了,满嘴脏话的扑上来找龙胆理论。龙胆眉毛都不皱一下,只是淡淡的一句说道:‘我的鱼是给食客知味尝新的, 不是给行将就软的麻甩佬补肾的。’” 哄堂大笑中, 气氛由那蝙蝠船出现时的略凝重迅速变得轻松下来,对于那些荤荤的笑话, 麦希明只当没听见, 问叶贤谋道:“谋叔,这行船出海, 还跟候鸟迁徙似的……分个队列的么?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为什么我听大家对那艘打头的船, 似乎很敬畏的样子?” 由始至终没有参与过那边的说笑, 只是站在码头一角上, 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艘蝙蝠船,叶贤谋压低声音说:“头船入港险, 尾船殿后悬,稳稳当当走中间, 行船平安万万年!夜晚行船出海夜捕,特别是这种无星无月人困倦的下半夜……就得结伴。一条船领头,一条船殿后,保持安全距离,相互呼应相互关照……有一点你真的说对了,就是类似候鸟迁徙里的领头雁,观风望水,掌控一切,都是头船的职责。甚至有些时候, 决定在海里哪个店开始放网捕捞,也都是头船舵把子说了算!” 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叶贤谋说:“就比如今天晚上,潮水下去得比平日快,风向也不大对头。虽然有航标灯指引, 但头船入港触底碰礁的风险也比平日大……所以领头进港多几分危险。那个叫龙胆的年轻人,是我们岛上近些年来出了名的操帆弄桨的好手,你们看那条蝙蝠船, 就是他的。” 麦希明很是佩服地扬起下巴,双眼闪闪发亮盯着那蝙蝠船,说:“原来是这样,那可真的是长知识了……没想到出海捕鱼,还有这么多学问!” 叶贤谋笑了起来:“向天讨饭吃,朝海要钱花,这上山打猎下海捕鱼,学问大着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靠近的蝙蝠船,林小麦问道:“那他们是不是一定会停在我们这个位置?” 叶贤谋脸上自信的笑容才泛起,突然之间脸色一挂,说:“哎哟……” 龙胆家的蝙蝠船原本稳稳当当地驶向叶贤谋跟前的一号泊位,这时忽然船速减慢,整条船喝醉酒似的歪歪扭扭,向着旁边的木麻黄林冲去。头船后面, 第二条船已然有半个船身入了港, 笔直地朝着头船屁股, 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叶贤谋喊道:“坏了!船失魂了,快来人帮忙啊!!” 随着叶贤谋的喊叫,码头上顿时炸了窝。林小麦好像有感应一般,向旁边让开,恰好给一个如同离弦之箭般的黝黑汉子让开了路。那汉子迅速跳上离码头阶梯最近的,过渡口用的拖船,抄起手摇木柄一阵猛摇,船宛如老人咳嗽一般狂咳了几声,开始离岸。叶贤谋双手围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喊:“麻绳——麻绳——再去两个人——不对——三个——” 又有两名精壮汉子一前一后的跃上了拖船上,眨眼功夫,拖船已离开码头三米远,且不断加速,往那越发偏离航向得厉害的蝙蝠船冲去。变故陡生,林小麦顾不上矜持,抓着麦希明臂弯,把他拉得离开岸边远了,说:“刚才第一个跳上船的,就是谋叔的大儿子,大名长基。他也是操帆弄桨的好手,但从来不跑蝙蝠船,刚才我早就看到他在那边买菜了……既然还有渔船,那就有救援的技术!” 呼吸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麦希明点点头,两眼紧盯着那笔直地冲向蝙蝠船的拖船,说:“这是要硬拽回原位么?得快点了,后面的二船快要跟上来了——话说,怎么突然之间渔船会抛锚?” 叶贤谋跺脚道:“为什么渔船不会抛锚?原因多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希望他们跟得上……只靠一条拖船加力,还得头船自己争气,能配合着……妈祖保佑……阿弥陀佛……” 乱七八糟地念叨了几句,叶贤谋想起了什么,喊道:“航标,航标!谁有大手电,快准备上……一会儿给他们打信号!” 七嘴八舌的呼应声中,好几条手臂粗的大手电递到了叶贤谋面前。叶贤谋看着海面,沉着地说:“等会儿,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拖船接驳成功,开始往这边驶的时候,会打信号的立刻跟上!妈祖保佑啊妈祖保佑,快点儿……快点儿……” 第156章 化险为夷,上船看宝(1) 浓雾骤起,海潮急吼,那风高浪急的夜晚渔港内,叶长基两手牢牢把稳了拖船上的舵把子,不过丈把长,看起来笨头笨脑的渡人小拖船就像突然发了蛮力的老黄牛,一股脑朝着蝙蝠船埋头冲去,雪白的浪花翻涌起来,在黑夜海面上泛起无数泡沫。 眼瞅着离蝙蝠船不过两三米远近,看着船头上忙乱且看不清的人影,叶长基亮开嗓门:“接住——拖船来啦——” 立刻就有人欢然高叫:“拖船来了,我们的船出故障了,快,缆绳……” 这时,拖船已越发靠近了蝙蝠船,叶长基拼命地转动船舵,拖船船尾在水面划出半圈弧度,变成了和蝙蝠船同一前进方向。与此同时,叶长基旁边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把粗大麻绳往腰间缠了三四圈,稳稳扎了马步,飞快地抡了十几个圈圈,等到麻绳抡出呼呼风声时,方才暴喝着脱手飞出。 麻绳在空中绷出一道笔直的线,稳稳落在蝙蝠船甲板上,叫好声中, 蝙蝠船上的水手把麻绳缠在了船头锚桩上。彼此之间用手电打了几个当地渔民才能明白的信号, 拖船上的高大汉子把自己腰间的麻绳解下,固定在拖船尾部, 叶长基一声“走起”,拖船再次加快速度前进起来。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麦希明疑惑道:“那拖船也就米长,看马力也不会很大, 能把抛锚的大船拖回来么?为什么不用更加科学的救援方法?” 叶贤谋道:“四两拨千斤, 用的不是蛮力,是巧力……具体原理,我说不上来,反正自古以来遇到了迷魂流下的抛锚船, 都得用这种小拖船, 借着龙王爷的力量拖回来。你看……那不是拽得动了。” 果然,只见叶长基操控着拖船,维持着一个不丁不八的特殊角度, 似乎不费吹牛之力地把体积大许多的蝙蝠船拖动起来。拖船首先跟岸边平行着走了一段,恰好让出一个空间,让后面的二船通过。港口外面,信号灯闪烁,叶贤谋喜道:“三船停在外面,让我们先过。快点啊。” 二船通过之后,泊到了一号位上。就在二船开始调整船头靠岸的同时,拖船也开始调整角度, 顺着海潮变化, 不过十来分钟功夫,小小拖船拽着蝙蝠船回到原来航道上。配合着拖船, 蝙蝠船上升起了一道风帆, 桅杆转动出角度,也才眨眼功夫, 风帆鼓起一个半月肚, 趁着拖船往前的劲儿, 骤然加快了速度。 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蝙蝠船离岸的距离, 叶贤谋喊道:“快,给信号。得让拖船拉直了他才能靠岸……快快……” 码头上顿时再次忙活起来, 一个汉子站在码头边上,亮起手电筒, 做起了动作复杂的信号。林小麦目不转睛地盯着渔民们,替他们捏了把汗,喃喃嘀咕:“还好今天没有什么大风浪……而且进了港才抛锚。如果在海面上,那可真的是危险了。” 麦希明道:“他们不是说……那个龙胆很厉害的么,怎么也会闹出机器故障这种低级错误来?” 看着已缓缓入了泊位的蝙蝠船,叶贤谋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角边重新挂上了笑容:“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码头边的,无父无母,后来被那边华光庙的老庙祝收留了, 吃百家饭长大。新船下水,老船报废, 年末收网,开年出海,他跟着老庙朱上遍了千家船, 万家艇,是有点观风望水,驶舵行船的天赋。但好玉也需良匠琢, 他现在还欠点火候。”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本跟着叶贤谋松了口气的林小麦,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眼底闪过一阵微光,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时候,蝙蝠船和拖船已然脱钩,蝙蝠船上抛下来一条踏板,船上敏捷地跳下两名船丁,把粗大的锚绳快速绕在缆桩上。随着船舶平安抵达,码头上原本紧张的气氛陡然放松下来,龙家蝙蝠船灯火齐刷亮,一桶桶满满当当的海货在甲板上发出闪闪银光。 蝙蝠船上的船丁们配合有素地卸货, 原本应该占了个头等位置的叶贤谋, 这会儿却朝着拖船方向走去,放弃了第一个上前挑选的机会。林小麦看在眼里,倒是很能理解,毕竟, 叶长基这会儿才收拾妥当拖船上的东西,同样敏捷地跃道岸上来。她紧跟在叶贤谋身后,下了石阶,对叶长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哥”。 叶长基看到林小麦,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又惊又喜地说:“哎哟,大妹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这是一晚上没走呢,还是大早赶过来?” 林小麦说:“这些待会儿再说……哥,刚才你跑出去,太危险了。把伯伯担心得不得了呢!” 叶贤谋又气又笑地瞪了她一眼,“大妹,你别胡说!” 一直默默地跟在林小麦身边的麦希明,也忍不住说话了:“刚才……为什么不报警,或者让更加专业的救援人员来参与救援?我知道你们长期从事水上渔业工作,肯定有一套传统的法子,可是也太……危险了。” 大家骤然安静下来,似乎在思忖着如何回答麦希明的问题,叶贤谋眼珠子转个不休,开口道:“麦总,我们并非……” 他话才说到一半,突然被用大声公刻意放大了的叫嚷打断了,与此同时,好几束手电筒的光集中在他们几个人身上。一个很嘹亮的声音喊:“谋叔,长基大哥!今天骤然遇险,谢谢你们出手相助!这边珍品舱里的头一件尖货,请你们赏脸收下……”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到站在蝙蝠船船头的黑瘦精干汉子身上,旭日东升,地平线上迸发出第一缕光芒,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边,那汉子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诚恳热切地盯着谋叔父子。叶贤谋也不客气,咧开嘴,边笑边走上前:“龙胆年纪轻轻,是真懂规矩。好,既然是你要报答,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我今天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就带着他们一起到你船上去,也好开开眼界?” 第156章 化险为夷,上船看宝(1) 浓雾骤起,海潮急吼,那风高浪急的夜晚渔港内,叶长基两手牢牢把稳了拖船上的舵把子,不过丈把长,看起来笨头笨脑的渡人小拖船就像突然发了蛮力的老黄牛,一股脑朝着蝙蝠船埋头冲去,雪白的浪花翻涌起来,在黑夜海面上泛起无数泡沫。 眼瞅着离蝙蝠船不过两三米远近,看着船头上忙乱且看不清的人影,叶长基亮开嗓门:“接住——拖船来啦——” 立刻就有人欢然高叫:“拖船来了,我们的船出故障了,快,缆绳……” 这时,拖船已越发靠近了蝙蝠船,叶长基拼命地转动船舵,拖船船尾在水面划出半圈弧度,变成了和蝙蝠船同一前进方向。与此同时,叶长基旁边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把粗大麻绳往腰间缠了三四圈,稳稳扎了马步,飞快地抡了十几个圈圈,等到麻绳抡出呼呼风声时,方才暴喝着脱手飞出。 麻绳在空中绷出一道笔直的线,稳稳落在蝙蝠船甲板上,叫好声中, 蝙蝠船上的水手把麻绳缠在了船头锚桩上。彼此之间用手电打了几个当地渔民才能明白的信号, 拖船上的高大汉子把自己腰间的麻绳解下,固定在拖船尾部, 叶长基一声“走起”,拖船再次加快速度前进起来。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麦希明疑惑道:“那拖船也就米长,看马力也不会很大, 能把抛锚的大船拖回来么?为什么不用更加科学的救援方法?” 叶贤谋道:“四两拨千斤, 用的不是蛮力,是巧力……具体原理,我说不上来,反正自古以来遇到了迷魂流下的抛锚船, 都得用这种小拖船, 借着龙王爷的力量拖回来。你看……那不是拽得动了。” 果然,只见叶长基操控着拖船,维持着一个不丁不八的特殊角度, 似乎不费吹牛之力地把体积大许多的蝙蝠船拖动起来。拖船首先跟岸边平行着走了一段,恰好让出一个空间,让后面的二船通过。港口外面,信号灯闪烁,叶贤谋喜道:“三船停在外面,让我们先过。快点啊。” 二船通过之后,泊到了一号位上。就在二船开始调整船头靠岸的同时,拖船也开始调整角度, 顺着海潮变化, 不过十来分钟功夫,小小拖船拽着蝙蝠船回到原来航道上。配合着拖船, 蝙蝠船上升起了一道风帆, 桅杆转动出角度,也才眨眼功夫, 风帆鼓起一个半月肚, 趁着拖船往前的劲儿, 骤然加快了速度。 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蝙蝠船离岸的距离, 叶贤谋喊道:“快,给信号。得让拖船拉直了他才能靠岸……快快……” 码头上顿时再次忙活起来, 一个汉子站在码头边上,亮起手电筒, 做起了动作复杂的信号。林小麦目不转睛地盯着渔民们,替他们捏了把汗,喃喃嘀咕:“还好今天没有什么大风浪……而且进了港才抛锚。如果在海面上,那可真的是危险了。” 麦希明道:“他们不是说……那个龙胆很厉害的么,怎么也会闹出机器故障这种低级错误来?” 看着已缓缓入了泊位的蝙蝠船,叶贤谋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角边重新挂上了笑容:“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码头边的,无父无母,后来被那边华光庙的老庙祝收留了, 吃百家饭长大。新船下水,老船报废, 年末收网,开年出海,他跟着老庙朱上遍了千家船, 万家艇,是有点观风望水,驶舵行船的天赋。但好玉也需良匠琢, 他现在还欠点火候。”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本跟着叶贤谋松了口气的林小麦,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眼底闪过一阵微光,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时候,蝙蝠船和拖船已然脱钩,蝙蝠船上抛下来一条踏板,船上敏捷地跳下两名船丁,把粗大的锚绳快速绕在缆桩上。随着船舶平安抵达,码头上原本紧张的气氛陡然放松下来,龙家蝙蝠船灯火齐刷亮,一桶桶满满当当的海货在甲板上发出闪闪银光。 蝙蝠船上的船丁们配合有素地卸货, 原本应该占了个头等位置的叶贤谋, 这会儿却朝着拖船方向走去,放弃了第一个上前挑选的机会。林小麦看在眼里,倒是很能理解,毕竟, 叶长基这会儿才收拾妥当拖船上的东西,同样敏捷地跃道岸上来。她紧跟在叶贤谋身后,下了石阶,对叶长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哥”。 叶长基看到林小麦,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又惊又喜地说:“哎哟,大妹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这是一晚上没走呢,还是大早赶过来?” 林小麦说:“这些待会儿再说……哥,刚才你跑出去,太危险了。把伯伯担心得不得了呢!” 叶贤谋又气又笑地瞪了她一眼,“大妹,你别胡说!” 一直默默地跟在林小麦身边的麦希明,也忍不住说话了:“刚才……为什么不报警,或者让更加专业的救援人员来参与救援?我知道你们长期从事水上渔业工作,肯定有一套传统的法子,可是也太……危险了。” 大家骤然安静下来,似乎在思忖着如何回答麦希明的问题,叶贤谋眼珠子转个不休,开口道:“麦总,我们并非……” 他话才说到一半,突然被用大声公刻意放大了的叫嚷打断了,与此同时,好几束手电筒的光集中在他们几个人身上。一个很嘹亮的声音喊:“谋叔,长基大哥!今天骤然遇险,谢谢你们出手相助!这边珍品舱里的头一件尖货,请你们赏脸收下……”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到站在蝙蝠船船头的黑瘦精干汉子身上,旭日东升,地平线上迸发出第一缕光芒,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边,那汉子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诚恳热切地盯着谋叔父子。叶贤谋也不客气,咧开嘴,边笑边走上前:“龙胆年纪轻轻,是真懂规矩。好,既然是你要报答,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我今天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就带着他们一起到你船上去,也好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