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 1.01 薛璎正身在一匹疾驰的亮骝色半血马上。 数九隆冬,北地的天风厉霜飞。 铅灰的浓云层层压低,在头顶积蓄翻涌。苍穹下的原野,马蹄起落间霜雪飞溅,所经之处,擦出道道白痕。 身后杀手哒哒的追赶声越来越近了。一支轻箭忽然破空而来,“哧”一下扎入雪地,箭羽嗡震,距薛璎身下马后蹄仅仅寸许。 她近乎麻木地扬起一鞭,淡淡道:“最后一支了。” 遭人追杀,一路奔逃,她的人手几乎折了个干净,所幸对方也已箭尽弓穷。 “殿下,”一旁与她并驾的女官傅羽直视前方,目色凝重,“是绝路。”雪野上本一望无际,而前方雾翳渐浓,极可能碰上了悬崖。 “是出路。”薛璎一手攥稳缰绳,一手捏紧鞭子,盯着眼前断口道,“离对崖不到一丈,准备弃马,三,二……” 傅羽惊得唇齿一震,咬咬牙与她一齐扬鞭,往马腹狠命一抽。 两匹马吃了痛拼死狂奔,临到崖边停也不停,一跃腾空。 马嘶震天,地动山摇。马前蹄将将够到对头崖石的一刻,薛璎脚一松脱离马镫,借力马背一翻而过,险险落地。傅羽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两匹马轰然坠落。 身后杀手急急勒停一片,却有几个不怕死的紧追直上。 薛璎飞快站稳,从腰间箭囊夹取了三支羽箭,朝对头扬手张弓。弓成满月,三箭齐射,无一虚发,身在半空的几名青甲男子抵挡不及,吃箭坠亡。 傅羽跟着挽弓搭箭,朝对崖余下几人接连扬射,边道:“您先走。” 薛璎扔下箭囊,留了句“小心”,转头先行离开。 约莫一炷香后,傅羽跟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微臣无能,叫人跑了。” 天堑难越,对方箭已用尽,不跑无异自杀,怪不得她。薛璎说“无妨”,她却忧心道:“他们恐怕很快便会绕道找来。” 薛璎点点头:“我方才已观察过此处地势,这雪山东西走向,坡虽不少,却多崎岖,真能走的道寥寥无几,南面有一条,被雪流沙堵了,北边便是他们绕道堵截我的好地方。” 言下之意,援兵到来之前,她们暂时没法出山了。 傅羽看一眼远处绵延不绝的白皑:“天快黑了。”若待天黑仍曝露风雪,人很可能迅速失温,到时一样死路一条。 薛璎举目四望,凝在长睫的霜粒扑簌一颤:“先挖个雪洞进去避避。”说罢扬手一指,“那边,走。” 傅羽替她拥好斗篷,跟着她一路拨荆斩棘,待到落脚处察看一番,卸下腰间长剑,蹲下开挖,见她也预备动手,忙阻止:“您歇歇。” “歇着更冷。”她说着,松快了下冻得僵麻的手,刨起一捧松雪来。 傅羽见状,不由鼻头微酸。 这是大陈朝迄今最尊贵的长公主。论身份,她是先帝嫡女,玉叶金枝;论地位,当今圣上年幼,她代理朝政,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抛开这些不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才将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这里,傅羽一面捣雪,一面压低声问:“照您看,这次的杀手可是卫王指派?” 薛璎漠然眨了眨眼:“他怎么敢。” 她开口呵出的白雾湿热,言外之意却叫人心寒。傅羽一滞,不再吭声。倘若不是北地的卫王,多半就是都城那边的自己人了。 待凿出个够两人蔽身的雪洞,她宽慰道:“陛下铁定又要气得跳脚,回头保管替您做主。” 薛璎弯弯唇角,没说话。 傅羽搀她下洞,将周边的雪压实后跟着挤到里头,又拿方才捏好的几个雪团子堵严洞口,伪装得体,完了捱她躺下:“能避几时是几时,您稍歇歇,微臣把着风。” 薛璎点点头屈腿躺下,将身上那件雪色斗篷分她一些。 天色大暗,四下没了人声,只头顶烈风一阵阵急啸而过。良久后,傅羽听见一句梦呓般的呢喃:“这个人,陛下没法替我做主……” 连九五之尊也动不得的人? 傅羽一愣,正疑问便听到了她的后半句。分明很轻很缓,却叫人心头血沸得上下腾蹿。 薛璎阖着眼睑道:“也用不着他替我做主。我有手有脚,得权得势,自己的账,自己一笔笔算。” * 半夜风雪。 冰窟窿滤去不少寒气,薛璎却并未安歇,所以子时过半,傅羽执剑暴起一刹,她也当即醒了神。 洞外声响有变。风卷着雪絮扯急了长嘶,里头混杂着窸窣步声,正朝这向趋近。听仔细了,辨得出是铜靴擦起松雪的响动。 可薛璎这回带出来的羽林卫并未穿铜靴。 那些不死心的,还是找来了。 傅羽捣开头顶雪团,将一支袖箭和一柄匕首塞给她,低声道:“微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话间已出洞,薛璎跟在后头,短短几息,牙关咬了又松,最终只道出一声:“阿羽。” 傅羽冲她露齿一笑,额顶青色发带随风扯成笔直一线,摆摆手,提了剑迎着漫天大雪飒然而去。 薛璎双唇紧抿,闭了闭眼,笼上斗篷,终是转身与她背道而行。 朔风鼓荡,砭人肌骨,临近寅时雪才小了些。薛璎一路摸黑绕弯,一脚深一脚浅的,翻过一道道下行的缓坡。 对方花了半夜才到,便说明中途遭了掣肘。若她料想不错,早先替她引开一路杀手的中郎将必已带了人前来接应,故而眼下已到下山时机。 积雪深厚,举步维艰,直到晨光熹微,半山腰才遥遥可见。薛璎熬了几个时辰,早已手僵脚麻,饥寒交迫之下挑了块高地坐下歇脚,不意这一静,隐约嗅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立刻警觉起身,环顾四周,一眼望见左手边不远的雪原星星点点,待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横了几具尸首。尸首底下,大滩鲜血融进雪里,描蔓出瑰丽而诡异的艳色来。 薛璎轻眨两下眼,上前蹲下细看。 是几名青甲男子,着装与昨天那批杀手无异。几人脖颈上都开一道豁口,看这割喉的刀法,像她身边中郎将的手笔。 豁口处血已凝固,但因肉沿积攒的雪沫子不多,大约死了不久。 薛璎略一蹙眉。新雪覆旧雪,淹没了她和傅羽留下的脚印及记号。眼下她和中郎将一个下行,一个上行,怕刚巧在岔道错过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撑膝起身,正思量该往何处去,忽觉靴底微震,随即听身后山坡传来迅疾纷乱的嚓嚓声响。听这浩荡阵势不像人,倒似是兽。 山中出没有雪狼,易被血腥气诱引。 薛璎心下一跳,一瞬没犹豫,当即往右手边一个陡坡跑,到得坡沿卧倒,侧身屈膝,抱好脑袋借势下滑。 她滑得又急又狠,在山脊上一路压出凹陷的褶子,运道不好擦过块尖石,半张背火烧似的,一阵过后,头昏眼花里察觉坡渐缓,才攥起匕首往身下拼命一扎,堪堪停稳。 这一滑已与先前所在天南地北,没见雪狼踪影,薛璎缓出一口气,松懈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挪了地方,左肩火辣辣地疼,似被尖石划破了皮。 她勉力扯散斗篷,拉开衣襟,拿匕首割了截衣袖裹伤,以免肩头淌下的血再次惹来狼群,拾掇好后彻底瘫软下来。 天放晴了,雪野茫茫,淡金的光笼在她周身,将她的脸衬出雪一样惨白的色泽,原本娇嫩的樱唇也变得龟裂起皮。 疲累上涌,薛璎冰棱子似的腿一时再难抬起分毫,口干舌燥之下半晌才支起身,摘下缚在腰间的空水囊,往前膝行一段后,拿衣料裹手,往雪里深挖下去。 这节骨眼只得靠雪水救急,但直接食雪可能冻伤喉咙致命,该取底下干净些的,塞入水囊融了才行。 上边一层雪松软易捣,薛璎拂开后刚想往下取,忽然摸着个硬邦邦的雪团子。就像昨夜她和傅羽捏的一样。 她动作一滞,摩挲几下,再伸指朝缝里一探,发现下边是个雪窟窿。 里头藏了人? 薛璎猛然清醒,起身后撤,然而干站一晌,除了山垠尽头传来的风啸,周遭什么动静也没。 她神情戒备,迅速掉头,脚步一挪却听风号忽止,四下寂寂,一声孱弱的喘息传到她耳里。 紧接着,一声短过一声,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息。 薛璎停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傅羽。 她方才注意到,雪团上边新雪覆盖均匀,是自然积攒,应可排除刺客的刻意伪造。而照雪团发硬情况看,这窟窿大约挖在下半宿,与傅羽和她分道扬镳的时辰恰好吻合。 荒山雪野,本就人迹罕至,瞧这挖洞手法,会不会是她? 按理讲,她当时必然与对方正面交了手,逃脱着实很难。可要说她拼死一战,侥幸得生,之后负伤藏入雪洞,也并非全无可能。 而薛璎不能放过这样的可能。 她此行已折损太多亲信,这姑娘一路随她出生入死,也算与她情同姊妹,若原本尚存生机,却因她一时过分警惕而丧命于此,该叫她如何自处。 哪怕冒险,也必须探个究竟。 薛璎拧眉片刻,靴尖一转回过身去,蹲下来单膝触地,一手取匕首撬开雪团,一手执袖箭以备万一,扭动轮轴,拿箭头瞄准了底下。 然而破洞一瞬,她没见傅羽,反迎上了一双耀如星子的乌眸。 2.02 就在袖箭轮轴发出“咔”一声响的刹那,洞里前一刻还昏睡不醒的男子蓦然睁眼,锋锐如刀的目光上扫,霎时绷出剑拔弩张的势头。 惊人的反应。 难以想象,这便是方才那个听来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拢圈在袖箭上的五指,浑身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同时一眼辨清洞内情状:男子约莫弱冠年纪,怀里抱了个据身形不过四五岁的孩子,手边搁了柄玄色重剑。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脸上,却见他神情一恍,瞳仁里的防备与敌意不知何故倏尔消失无踪。 他的眼仍紧盯着她,里头的意味却频频变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议,继而添了几分如释重负,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这人好像要落泪了。 汹涌的浪潮盈满他赤红的眼眶,与他硬朗若笔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张张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没听清,倒是他怀中孩子突然挣脱他大掌桎梏,大喜过望般扭头,接着眼神一亮,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脸色一青,闷哼出声,神情痛苦地捂紧心口,切齿道:“魏迟……” 叫魏迟的男娃娃没来得及理会他,紧盯薛璎,张着胳膊就朝她扑来:“是阿娘!” “……”不是。 薛璎飞快后退。魏迟没扑到她,人一歪撞上洞壁,塞了一嘴的雪。嘴一松,雪沫子哗啦啦往下漏。 她皱皱眉,转眼却见刚吃了一脚的人恢复了力气,踉跄爬起,把那孩子一屁股重重撴进雪地里,而后腿一跨出了洞。 薛璎个头不算矮,可他一站直,颀长的身板还是往她身上投来一片硕大的阴影,一瞬压下的目光沉沉如山。 她姿态防备,手中袖箭仍直指着他,一面借日头看清,这男子穿了件不够御寒的玄色薄缯衫,长着副极其凌厉的面孔——鼻梁高挺若垂悬胆,斜飞入鬓的双眉浑似刷漆,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独独眼角下边一颗细痣中和了几分张扬的气势。 他的嘴唇打着颤,瞧她的眼神就如遇见久别的故人。但薛璎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满心莫名其妙而已。 记起方才那认错亲的孩子,她回过味来,率先开口:“我不认得公子。” 魏尝正欲朝她张开的胳膊僵垂着不动了。 薛璎目露试探:“公子倒像认得我?” 她开口时抑扬顿挫全无,问话都带着上位者的姿态。魏尝眉峰一敛,满腔激越收了个干净,神色黯黯的,摇头道:“不认得。” 薛璎略一点头,不欲再久留,张嘴刚欲告辞,忽听他抢声补了一句:“犬子方才多有冒犯。” 她摇头示意不碍,一指被捣坏的洞穴,语气稍缓:“公子言重,是我冒犯在先,我且……” “姑娘的伤口好像裂了。”魏尝再次抢了她告辞的话头,视线落在她左肩,鼻子一皱,似嗅见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垂眼一看。 确实,起初对上这人,她因绷着股劲,致使匆忙裹好的伤口又破了皮。但血并未渗出厚重的衣袍,他竟闻了出来。 这嗅觉放在狼犬里头不算什么,放在人里头,便有些了不得了。 因见他似非等闲,又接连两次打断她离去,薛璎刚卸下的戒备顿时再起:“我这伤容易惹来雪狼,公子还是别耽搁时辰,自找麻烦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魏尝没再阻拦,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前却一遍遍晃过她的面容。 鹅子脸,水杏眼,长眉连娟,鬓似漆墨,与他记忆中的那人几乎一点不差,一样是温温婉婉的长相,却偏合了副清冷疏离的气质。 他干杵着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魏迟哆嗦的问话:“阿爹,这到底……是不是阿娘?” 薛璎已走没了影,魏尝扭头把他抱出雪洞,边给他搓手取暖,边问:“你希望她是吗?” 他想了想摇头:“凶巴巴的。” 魏尝眉眼带笑:“那是你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 “你见过,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皮小子!”他狠狠赏他个板栗,瞧着薛璎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郁。 魏迟顺他目光望去:“咱们不追吗?” “你阿娘不认得咱们了,手里头攥的那玩意儿一刻没松,临走也不落下后背空门,她这么警惕,咱们不能太快追上去。” 魏迟凭空比划了一下袖箭的模样:“阿娘手里头是什么?” “大概是什么新鲜暗器吧。”魏尝也没见过,方才昏睡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直到那东西“咔”一声响令他突生警觉,才硬是清醒了来。 不过,见了薛璎以后,他倒像灌了热血似的,彻底缓过了劲。 他坐在原地歇了歇,然后风风火火提起雪洞里的佩剑,一把扛了儿子上肩:“这下差不多了,走。” * 父子俩循着薛璎的靴子印摸索,一路远远跟着。 日头渐渐升高,霜气氤氲间,四面蒸腾起的细微气味变得格外触鼻,途经一块高地时,魏尝忽然一停。 他隐约闻见了一股腥气,像是兽物独有的,随着弥漫的霜雾一路从前方飘来,在他鼻尖晕开。 而前方,正是薛璎所在的位置。 魏尝心头一紧,浑身的肌肉霎时绷得硌人。跨坐在他肩头打瞌睡的魏迟一下清醒,没来得及问,就被他一把丢了下来。 “待在这里。”他说完,提剑狂奔而去。 薛璎听见响动回身,看见的便是魏尝像豹子一样冲来的一幕。然而还不及反应,她便已顾不上他。因一声尖利的狼啸穿云裂石,震动了她的鼓膜。 她猛一偏头,见三头健硕的雪狼风驰电掣般跃上斜侧陡坡,朝她所在的这块高地奔来。而她方才疲惫不堪,嗅觉听觉都大大迟缓,竟未及早洞察威胁。 三头狼皆是鼻翼翕动,目光灼灼,兴奋粗喘着,转眼就到近前。当先一头直直向薛璎扑来。 她也算反应迅猛,一下偏身躲开了门面。魏尝也到了,右手抬肘一把撞开她,左手佩剑刹那出鞘,剑锋一侧,斜刺上挑,直穿雪狼咽喉。 狼吼震天,犹自挣扎。 他手腕一翻,拧转剑柄,“咔咔”两声断骨响动,彻底断了这牲畜气息,接着一把抽剑而出。 血溅三尺。剩下两头狼见势退却,朝一旁薛璎扑去。 她立刻扬了匕首去挡,却看下一瞬,它们一道被魏尝踹来的狼尸撞飞了出去。 两头狼被激怒,不再执着于薛璎,一前一后冲着魏尝去。 当先那头来势汹汹,他一个侧滚避开它爪牙,随即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中剑直劈狼首而下。 那狼似有所料,扭身躲过要害,只叫他在背上挑下一块肉来。 一击不中,他一脚踢开它,一面横剑刺向迎上来的另一头。剑身“嗤啦”一声入了狼腹,他改双手运剑,顺势将它也挑远了去。 先前被踢开的那头狼却很快再次反扑,半空中跃出道流矢般的弧线,朝他俯冲而下。 这一扑凶猛,魏尝被狼爪勾着后仰倒地,半个身子都悬出了陡坡边缘,千钧一发之际提剑扼住狼齿,堪堪与之僵持下去。 远处伤了肚腹的那头狼赤红着眼呜嚎一声,乘虚而上。 一直静观在旁的薛璎却突然动了,抬手追出一发袖箭,不偏不倚射上狼后腿。 狼中箭瘸在半道,她飞奔上前,一跨骑上狼背,双手攥着匕首朝下猛地一扎。 刀入肉,狼登时抽搐起来,嘶嚎着欲将她抛下。她双腿死死扭着狼身不放,边拧转刀柄,绞它背肉。 伤狼痛到极点使出狠力,拼了劲将她甩出。 薛璎脱了力,滑出老远还没停,眼看就将跌下陡坡,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她悬在坡沿,眼冒金星抬头,见是正与狼对峙的魏尝腾出了一只手来拉她。而那狼钻了空子,前爪踩下他手中长剑,张口就咬向他咽喉。 她心下猛地一惊,电光石火间,抬起垂在下边的另一只手,照着狼脖子就是一箭。 但还是慢了些。魏尝为避要害,在狼张口一瞬便已先抬肘迎上。齿牙因此更快咬上了他的小臂。 幸而狼也中箭了,咬下的力道大减,入肉七分便止,没叫他掉了胳膊。 魏尝哼也没哼一声,紧盯住薛璎:“抓紧。”说罢不等她应,提膝一撞,撞翻了濒死一刻仍不肯松口的狼,再使劲一拽,将她拉了上来。 薛璎上来后气还没喘匀,便先给那狼补了一箭。魏尝也是一个翻身爬起,挥剑将另一头钉死在地。 绝了后患,俩人才再支撑不住,齐齐瘫倒在雪地上。 魏尝仰躺在地,喘着粗气偏头看向薛璎。 她对上他的眼神,满腹疑问,却没多余的力气问一个字,眼光闪烁间,视线无意落向了身侧的那把剑鞘。 是之前魏尝拔剑时随手丢在这里的。 玄色的剑鞘镶一轮精致的黄金边,剑鞘尾端刻了浮雕,似是上古神兽睚眦,上嵌两颗浑体通透的翡翠珠,像对暗淌森凉的兽眼。 薛璎微微皱起眉来。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了。她的确不认得这男子,但那柄剑却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3.03 薛璎头昏脑涨,一时记不起究竟,但光回想那如墨刀刃挥刺劈砍的势头,也足以断定,此刻在她三尺外的这名男子绝不简单。 虽年纪尚轻,可那等拔山盖世的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似是经年累月,于刀山火海中一斧一斧凿出来的。 这人既非等闲,又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虽救了她,却也显然跟踪她在先,未必就是良善。她是大风大浪里防备惯了,对缘由不明的接近,先就习惯往坏处想,所以仍保持着警惕。 薛璎把气喘匀了,起身不动声色地将魏尝锁在余光里,一面仔细收拢匕首与袖箭。 魏尝却是光明正大地在看她,见她动作间拧了拧手腕,稍一慌神,跟着爬起来问:“弄疼你了?” 薛璎摇头:“先离开这里。”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又为何跟踪她,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铿”一声将剑回鞘,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正面相遇,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迅速判断狼群来处,转身要撤,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却因方才受恩于人,且眼下情势紧迫,并未推托,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剑名‘澄卢’,是卫王室世代相传、象征正统的宝物。” 也就是说,这剑属历代卫王佩剑,绝不该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这两天,卫王宫可曾传出宝剑失窃的消息?” “并未听闻。” 这倒也不奇怪。那传国玺一般的宝剑,即便失窃,想必卫王一时也不敢声张。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吗?” 傅洗尘说“没有”,正欲去将魏迟拎来,忽听叩门声,三长两短,再三长。 薛璎给个眼色示意他开门,见来人正是前头在山上得了她嘱咐的那名羽林卫,入里便卸了剑,屈膝跪下:“属下无能,有负殿下所托,叫那公子坠了悬崖!” 4.04 薛璎神情一滞,捏紧了手中木盏,看上去有些错愕。 偌大一间房一时连个气声也没。傅洗尘阖上门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像不用喘息似的安静。跪在地上的那个更不必说,隆冬的天,紧张得额上全是细汗。 默了默,薛璎轻轻搁下木盏,面色已然如常,道:“起来从头细讲。” 侍卫羞愧难当,反把头埋得更低,跪在门边答:“当时情形实在混乱……” 他说狼太多,几个弟兄接连重伤倒下,余下的更力不从心,唯有照薛璎此前叮嘱边杀边退。但众人不熟悉四周地形,退着退着便到了一处悬崖边。 彼时正逢日头大盛,激战中不知谁人剑锋偏侧,在雪面反照出一道金光。好几人先前便因在山中逗留太久,有了些许雪盲症状,再被强光一晃,当即刺痛流泪。魏尝也中了招,遭群狼围攻又一时无法视物,便不慎在崖头跌了下去。 薛璎眉头紧蹙:“可在崖下找见了人?” “尚未找见。” 侍卫解释说,因群狼缠身,他几人来不及仔细察看便被逼得仓皇逃奔,待终于脱困,却已摸不着魏尝落崖的位置,干脆直接下到山脚搜寻。他则先赶来与她回报。 他说完叩首下去,以额触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薛璎沉默片刻道:“我正缺人手,责罚你岂不自损臂膀。先去处理伤势,有消息立刻回报。” 侍卫感激退出,屋内静默下来,傅洗尘见薛璎直直望着紧闭的窗门出神,一句话不讲,迟疑道:“殿下?” 她闻言回过眼,问:“中郎将以为,此事可有蹊跷?” 傅洗尘微一蹙眉:“殿下是觉得,剑锋偏侧的方向,雪光反照的位置,串连在一起似乎太巧了?但他几人都是微臣一手教习出来,知根知底的……”他说罢一顿,“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当中真生了蛀虫,也实在没有动机加害一个素不相识,且毫无利益相干的人。” 薛璎捏捏眉心,“嗯”了一声。的确讲不通。 半晌后,她道:“等消息吧。先去准备些吃食,把隔壁那孩子带来。” 傅洗尘立即照办,带来了魏迟。 魏迟进门前还揉着惺忪睡眼,一见薛璎倒醒了神,冲她道:“姐姐,是我阿爹回来了吗?” 薛璎淡笑着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是到得此刻才有机会端详这孩子。许是年纪还小,魏迟打扮得女气,扎着拳头似的抓髻,杏眼汪亮,粉鼻玉肤,一看便是被娇养大的。虽不知何故在隆冬时节穿了件孟夏的薄衫,却绝非置办不起厚袄,毕竟光凭这一身绫罗行头,就不难见出其家境富裕。 听他问爹,薛璎转移话茬,随口道:“怎么想起喊我姐姐了?” “长得好看的都叫姐姐。”魏迟捱她坐下,仰起脸继续追问,“好看姐姐,我阿爹呢?” 薛璎一指跟前漆盒内的小米饼,再推给他一碗茶水,道:“先吃点,你阿爹还没回来。” 魏迟是真饿了,忙端起碗饮水,再往嘴里塞饼。 薛璎发现,这孩子跽坐的姿势非常端正,仪态一板一眼,虽因饿极动作急了些,吃相却不狼狈,想来在家中得的是好教养。 她打听起来:“你叫卫迟,是哪个卫?” 魏迟咽下一口饼,答:“一个委,一个鬼。” 薛璎轻轻“哦”了声。因澄卢剑的关系,她本怀疑这对父子是卫姓王室中人,不想却同音不同字。 她继续问:“你家住哪里?” “一座大宅子里。” 薛璎一噎,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换了个问法:“我是说,你从哪儿来?这里靠近卫国边境,你是卫人?” 魏迟一愣,抿抿嘴:“姓魏就是魏人吗?那我是。” 她再噎,疑心自己在朝臣跟前板脸多了,才与孩童处不到一块,说话都对不上盘,便撇过头拿掌心压压面颊,叫脸皮松快些,笑了笑再问:“你阿爹是做什么的人?” “阿爹?那也是魏人。” 见她嘴角笑意渐消,好像很快就要不温柔了,魏迟忙补充:“阿爹不是我亲爹爹,他忙,好久才到大宅子看我。我是钟叔带大的,钟叔说他姓魏名尝,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眨着个眼说得一本正经,薛璎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败北,移开了视线。 看这澄澈得都能滴出水来的眼光,似乎也不像全然在胡扯。 她追问:“那你的亲爹爹呢?” “没见过……”魏迟声音低下去,搁下小米饼,啪嗒一下掉了滴泪。 薛璎一愣,忙递了干净的绢帕给他。 看这情状,想必生父是早早过世了吧。她张张嘴,却经验全无,不知说什么好听话哄小孩,干脆又闭上了,再开口,语气倒温和不少:“那你告诉姐姐,大宅子在哪,你可认得路,或知道联络钟叔的法子?” 魏迟揩掉泪痕,摇摇头示意不知:“阿爹不给我出宅子,我只知道它在林子里。” 乍一听,这怎么像是个“金屋藏子”的故事。 “那里头除了钟叔还有谁?” “有几个不好看的老嬷嬷,但没有阿娘。”他说到这里撇撇嘴,“我也没见过阿娘。” 那就是说,他的生母也在他出世不久后便去了? 薛璎怪道:“没见过,先前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在洞里睡着了,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这答案倒叫薛璎始料未及。她一滞,“哦”了声勉强接受了,转而道:“那你方才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出去。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 这……薛璎就有点接受不能了。但再细问,魏迟的答案还是一样,非说父子俩就是一觉睡到雪山去的。 她打个手势示停:“好了,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你们先前为何跟踪我?”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厉害,我们找不着路了,心想跟着你或许能下山呢。”魏迟说完,似乎有些坐不住了,透过窗格子瞧一眼外边昏沉天色,“厉害姐姐,我阿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叩门声。薛璎摆手示意傅洗尘去瞧。 傅洗尘到了门外,与来人小声交谈几句,而后向她回报:“在崖底发现了魏公子的佩剑和零星血迹,但不见人。山脚没有积雪,所以也未见靴印痕迹。”他说到这里一顿,“还有,在另一边找到了阿羽的玉簪。” 薛璎点点头,见一旁魏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解释道:“魏小公子,我不瞒你,你阿爹落崖不见了。我自然尽力找他,但你方才如果有所隐瞒,很可能耽误我理线索。你要再记起什么,千万诚实告诉我。” 她说完,因急于弄清玉簪一事,便转头吩咐傅洗尘先将魏迟领回隔壁照看。 呆若木鸡的魏迟走了半道才回过神来,一把死死扒住门框,以免再被傅洗尘拎起,梗着脖子回头道:“姐姐,姐姐一定要帮帮我!找到了阿爹,我给你钱!” 薛璎想说钱就不必了,她也不缺,紧接着却听他真挚道:“我家里头好多刀币呢!” 她脸色微变,确认道:“刀币?” 刀币是前朝末期流通于北地几国的一种钱币,但早在二十年前,大陈建朝之初,便已和布币、贝币等旧币一样,被先帝下旨废弃。 这年头谁还用刀币?那是触犯律法的。 魏迟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给你一车!” “……” “哦,有点少吗?”他深思熟虑了下,“那五车?就五车,不能再多了!” 是不能再多了,再多就要被抓进牢里去了。 5.05 但薛璎眼下着实不得闲深究此事,便承诺替他找爹,先将他打发回了隔壁,而后叫候在门外的羽林卫入里。 侍卫呈上一柄剑和一支簪子。薛璎接过,见剑确实是魏尝的那柄,剑鞘上还残留了不少血迹,嗅着应是狼血。 她问:“山脚下的,是人血还是狼血?” “回禀殿下,是狼血。” “血迹形状如何?” 侍卫递来一片作了几笔画的木简。薛璎看过后道:“是剑从高处坠落,将血迹沾上了草尖。” 山脚不见靴印,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也就是说,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魏迟想,如果阿娘这辈子成了长公主这样一听就牛气冲天的人物,那阿爹的大棋可能要下崩了吧。 6.06 卫王仪仗在七日后傍晚抵达了都城长安。 原本还得再久些,因顾及“高上使”着急复命,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叫三十好几的卫冶一把骨头险些散架。 薛璎一路无险,临近长安,以“先行回宫复命”为由向卫冶辞行,捎上魏迟,在羽林卫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入了皇城,并于同一时刻,知会真正的“高上使”现身。 这个“高上使”确有其人,是朝中一名身份颇高,涉事外廷的女官,原本由皇帝钦定,在傅洗尘与几队羽林卫的护送下访卫,半道被薛璎一则密令唤回,雪藏在暗处闭门不出,如今再得她令,才假作风尘仆仆,刚刚回都的模样,入宫向皇帝复命。 当然,薛璎出行一事瞒不了,也不必要瞒弟弟。所以皇帝纯粹只是陪她做个戏给朝臣看。毕竟长公主私访诸侯国一事,给那些老狐狸知道了,是要浮想联翩的。 于是这“高女官北上遇刺,圣上震怒之下命人彻查,且看真凶何处遁形”的重大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开了去。 薛璎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离开十余日的长乐宫。 先帝驾崩后,她便随秦太后移居在此。她与皇帝的生母多年前就已病逝,如今这位太后是先帝继室,原是姐弟俩的表姨母,得封之后,俩人便规规矩矩改称她“母亲”。 秦太后一应起居皆在宫内长信殿,薛璎则在西面永宁殿。 昨日是元宵,因国丧未满一年,长安城不像往年那般火树银花,彻夜张灯,但到底已是新年,皇宫里近来也陆续恢复了些色彩,眼见那金门朱柱,瑶窗碧瓦已比过去大半载鲜亮几分。 薛璎沿小道入里,只惊动了几个亲信,到了永宁殿偏门,先有一名上年纪的女官得令迎出,见到她便要屈身行礼。 她适时虚扶一把,开门见山道:“穆姑姑不必多礼,我将你支来,是想交代你一桩事。”说着一指身边魏迟,“你给这孩子安排个住处,吃穿都往好的来,但切莫向外声张。” 穆柔安恭敬道“是”。 薛璎垂眼轻轻一推魏迟:“这儿便是长公主住处,我还有事忙,你跟这位姑姑去,别瞎晃荡,凡事都可与姑姑说。” 魏迟这一路十分乖顺,除一日三问阿爹外,并未添事,闻言仰头:“姐姐,我不能跟你去见长公主吗?” 薛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尚未将真实身份告诉他,想了想道:“长公主很凶,不轻易见客。你且在这儿住上几日,一有你阿爹消息,我就托姑姑告诉你。” 魏迟神情失望地“哦”了一声。待他被领走,薛璎才继续往里。 永宁殿的宫婢们见她回了,一个个喜出望外,流水般涌上,替她摘斗篷,掸衣尘,端茶水。 打头的叫孙杏儿,见了她险些落泪,激越道:“殿下可算回了!” 薛璎拍拍她的手背问:“我不在这半月,朝中可曾生事?” “您放心,太平着呢。” 按大陈例,新年元正起休朝二十一日,所以薛璎才挑了这日子离都,既可履行阿爹遗命,又好少耽搁事。 原本打算,倘使朝里临时生岔子,永宁殿就对外宣称长公主染了风寒,由相国辅佐圣上处置。结果一切太平,干脆便连这“宣称”也省了。 但那头瞒住了,并不意味长乐宫这边天-衣无缝。 薛璎又问:“这几天,可曾有人到过我这儿?” 孙杏儿答:“您自元正便称病未问太后安,太后因此来望您好几回。起头两次,婢子们都说您风寒无法见驾,后来有一回,她欲入内殿察看,婢子无法,便扮成您模样假寐。她隔帘远远望了眼便离开,不知信是信,只是在那以后,就再没来过。” 她说完皱了皱眉:“太后与您向来不亲近,这回连番下驾到您这儿,还亲自入内殿探视,真是奇了。” 薛璎一笑:“母亲眼下在长信殿吗?” “恐怕不在。卫王到了,圣上在未央宫前殿设宴,太后也一道出席。”她说罢问,“您可准备去?” 薛璎摇摇头:“不了,给我备水沐浴。” * 薛璎用兰汤洗净了身子,被人服侍着处理了左肩已结痂的伤口,穿戴妥帖,束整乌发,而后翻看起刚送来的竹简信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傅洗尘那边来的,说幸不辱命,已救回傅羽,眼下正往长安回。 坏消息是卫国边境来的,说已将搜寻范围覆盖至整片北域,但仍未查到魏尝下落,就连魏氏父子的身份,包括那个所谓“钟叔”,也是毫无头绪。 薛璎不免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她为求线索,不是没再套过魏迟话,却与当初一样几无所获,就连魏家密宅所在林中,四季植被变化也无从知晓。 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不可能在她逻辑严密的提问下,将谎圆得如此绝妙,她想,他应该当真知之甚少。 至于魏迟所说“睡一觉到了雪山”的事,兴许也是真的。虽说父子俩当日衣冠齐整,像预谋出行,但也说不定是那当爹的,夜半趁孩子睡着,给他穿戴好,偷偷抱到外头的结果。 尽管她仍不明白,他们怎不多穿几件衣裳。 薛璎脑仁发疼,被这对浑身是迷的父子折磨得伤神。她想,魏迟是不能寄予希望了,而探子们大海捞针又费时,不如还是回到那柄澄卢剑。 先前一路,她以假身份与卫王相处,若就近打探他的宝剑,未免不合适。眼下回到都城,不怕没机会比对两柄剑的区别。 她起身踱到里间小室,从临时安置的剑架上取下魏尝的佩剑,刚欲拆开上头绸布,忽听三下叩门声。 孙杏儿在外边道:“殿下,宫宴已散席,陛下朝这儿来了。” 薛璎应个“好”字,将剑重新搁回剑架,还没迎出多远,便听见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个个怎么伺候的,这永宁殿冷得朕堂堂七尺男儿都哆嗦,岂不要冻坏了皇姐!你们再有一分怠慢,朕就要将皇姐接到未央宫去了!” 薛璎笑了笑,移门出去:“陛下似乎还差六寸才到七尺。” 对头小皇帝一噎,风风火火的步子都卡了壳,捂着胸口道:“阿姐,你可真会捅人心窝子。” 他身边宦侍听罢悄悄抿嘴一笑,被他狠狠剜了个眼刀。 薛璎却没心没肺的,继续补刀子:“不必担心我这儿炭火不够,劳动来劳动去的,左右再过一阵,我也不在宫里头了不是?” 这话倒不假。宫外长公主府年前便已竣工,等她过一阵行完及笄礼,便可正式开府。 皇帝闻言精气神都消没了,耷拉了两道眉说:“阿姐,不搬不行吗?你这一走,我就只剩眼巴巴盼你来望我的份,再没机会像今夜这样寻你了。” 薛璎笑了笑,伸手示意他入殿。他叫宦侍留在外边,恨恨甩袖上前。 姐弟俩入里后,薛璎挥退左右,问:“这都入夜了,你怎么还特意过来?” “这入了的,是普通的夜吗?这是阿姐你大难方归,劫后余生的夜,我能不过来瞧瞧?” 薛璎笑着叹口气,示意他坐。 见她不论何时都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皇帝心中不免急躁,噼里啪啦放炮似的说了一堆,问她伤了何处,又关切此行经过。 她便挑挑拣拣的,大致讲了一遍。 他听完更是懊恼:“阿爹究竟与你交代了什么,叫你非去卫国那虎狼之地涉险不可?早知这样,我就不应你了。” 先帝当初曾要求薛璎,将他临终所言尽数吞进肚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所以她并未将简牍一事向弟弟和盘托出,闻言当即转了话头:“祸起萧墙之内,与人家卫国有什么干系?” 皇帝神色一敛,沉默下来,死死捏紧了拳头,垂着眼道:“果真是她吗?” 薛璎轻轻掰开他的拳头:“这事你暂且不管,就继续装傻演戏,假意被我蒙骗,不知我偷偷离都,更不知我遇刺。阿姐另作打算。” 他神情恹恹,半晌闷闷吐出一句:“好,都听阿姐的。” 薛璎笑笑:“但我也有两件事请你做,本想明日与你说,你既来了,便先交代给你。” 皇帝蓦地抬头,稍稍来了点精神,不意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原是穆柔安来了,说魏迟晚膳时贪食,她见他饿极,就纵他多吃了几块蒸饼,不料叫他难受得哇哇直吐,实是她照管不周,但因得了薛璎切勿对外声张的嘱咐,也不敢擅自请太医,便先来请示。 薛璎方才在讲述卫国一行经过时,已顺嘴提过魏氏父子,所以皇帝也没惊怪,道:“那魏姓公子虽说来历不明,却毕竟救了阿姐,我们也不能苛待他家小公子,还是请太医给瞧瞧。阿姐,宗太医可靠,你照旧用他就是了。” 这个宗太医最早是先皇后身边的人,素来得姐弟俩信任,薛璎点点头,依言吩咐下去。 待穆柔安退出,皇帝便问起方才她所说的两件事。 “这第一桩……”薛璎起身到里间取了魏尝的佩剑,与他解释一番由来后说,“你仔细瞧清楚这柄剑,再见卫王时,找机会将两者比对一番。” 他称“小事一桩”,又问第二件事。 这回,薛璎斟酌了下才道:“阿爹在世时,历年元月开朝后,皆派朝臣主持招贤会,广招天下才德出众的秀士登殿,或大行赏赐,或令其为朝效力,以表朝廷选贤举能的用心。阿姐以为,如今阿爹虽已不在,但这招贤一制却不可废止,你说呢?” “自然!阿姐便是不说,我也有这打算,先前便已与相国提过,就等你回来决断。” 她点点头:“但往年招贤会以赏赐为主,多是做给天下人瞧的表面工夫,真正经由此道入仕者却凤毛麟角。而这次,阿姐真心实意,希望替你谋得一二可用之人,所以除去选派朝臣主持外,我想亲自把关坐镇。” 皇帝当即应下。薛璎笑了笑,抬眼望向外头漆黑的夜色,淡淡眨了眨眼。 去卫国抛头露面,从而引出简牍线索,阿爹这法子着实古怪又讲不通道理。她想,既然这线索长了脚,能够自己找上门来,那么,招贤会才是更好的途径。 7.07 太初元年,大陈开国高祖崩后的头一个新年,元月十七,朝廷下颁招贤令,宣布今年的招贤会照例先后举行三场。首场安排在三日后,由长公主代幼帝坐镇招贤台。届时,谁若能答上朝廷事前布告天下的一道考问,便有机会得赏。 三日后一早,薛璎乘仪车出长乐宫,过安门大街,一路往坐落于北宫以西的招贤台而去。 这是她掌政以来头次公行,往年此时便爱凑热闹的百姓更慕名蜂拥而来,以至卯时不到,安门大街上就已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人人翘首,希冀一睹这位传言里年轻有为,才貌双绝的长公主。 可惜事不遂人愿,卯时过半,便有大批羽林卫开场清路,命无关人等退避道旁。待到辰时,仪仗队终以青幡为引缓缓行来,众人又不得不颔首行默礼。 如此一来,想瞧一眼贵人便实在太难,唯有瞥瞥贵人的仪车过干瘾。 仪车驷马并驱,翠盖擎天,上刻云纹,四角雕饰鸾鸟,盖沿缀金铃、悬珠珰,一路驰来,琳琅作响。 如此架势,都已是国丧期间从简了的结果。 队伍渐近,有人悄悄抬眼去瞄,却见仪车四面垂下的碧油幢将里头景致遮了个全,根本连丝想象中的朦胧倩影都见不着。 薛璎正在车内翻阅简牍,只觉自己是要被众人的目光射穿了,便给一旁骖乘人打个手势,示意她吩咐驭手快一些。 车行加快,冷风丝丝缕缕灌入,她紧了紧身上雪色狐氅,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简牍。 这捆看上去已有些陈旧的木简,便是先帝所指,藏在龙床内的宝册。 若单只为遵照帝命,其实她未必如此心急。但这宝册对她而言,不仅是一道命令。 她是当真想得到它。 薛璎研读过这卷简牍,发现其中上半所述,是指引大陈在前朝末期的乱世纷争中决胜的策论,而下半开头,则提及了王朝更替之后的社稷根脉,接着戛然而止。 她因此猜想,遗失的那部分,便是讲大陈之主该如何振兴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 策论上半篇精妙绝伦,字字珠玑,正是阿爹一步步统一天下的准则,所以薛璎不难理解他多年来苦苦执着于另一半的心情。她也一样,很想看看论者针对乱世初定,百废待兴的大陈,究竟会有怎样惊艳的言说。 所以,她决意再次出手。而那道三日前便布告天下的考题,便与这篇策论有关。 辰时过半,仪仗队到达招贤台。 一丈许的高台巍峨耸峙,底下七尺皆为镂空,远望宛如蜃楼浮世。高台方圆一里之内无一障物,是为免居心不良者埋伏四周,趁乱向高官暗下杀手。 台下,数百名提前向朝廷请试的布衣已列队恭候。 薛璎下了仪车,踩着青阶一级级往上走。及至脚踝的帽纱遮没了她的容貌身形,直到顶上风大处,轻纱自下被吹开一角,下边一些胆大的试题者才白斜着眼,瞥见半只小巧玲珑的翘头履。 只是很快,高台四面细密厚重的竹帘便将她彻底藏没。 一片寂静里,薛璎隔帘说了句“鸣鼓吧”。 钟鼓喈喈作响,主事官讲了番漂亮的场面话,宣布招贤会开始。有位粗麻缊褐的中年男子当即出列,向高台长揖一礼,继而自报家门:“在下长安谢秋,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主事官伸手示意“请”。他得了允许,便站在底下高声自答布告所问。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暗赞,薛璎却朝一旁侍从微一摇头,示意不对。 侍从见状晃一下铃,主事官在帘外闻声得令,宣布结果。 男子叹口气,再还高台一礼,碎步退下。 很快又有数名试题者上前作答,薛璎却只是接连摇头。如此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她渐生倦意,不再如起始那般耐心,再见众人一个个“前仆后继”,往往听了个开头便打个手势,示意侍从晃铃打断。 几次过后,主事官有所察觉,打帘绕到她身边,低声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回宫歇息。微臣可命剩下的人将答案记于竹简,过后再一并呈与您看。” 薛璎这次只是造势为主,并未预期短短三日便有线索上门,主要还把希望寄托在下两场招贤会,因乏了,听他这一说,倒也觉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 不料她刚一起身,忽听下边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在下无名氏,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薛璎心头一震,困意顿消,霍然回首,电光火石间,脑海中掠过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主事官因她方才首肯,已先一步打帘出去,朝底下人道:“长公主有令……” “慢着。”薛璎打断了他,维持着半回身的姿势,慢慢掀开了头顶帷帽的纱帘,透过竹片间的缝隙,紧紧盯住了底下。 淡金色的日光一针针刺入帘内,碎影交织里,她辨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她看不清他的身形样貌,姿态神情,却隐约感到他此刻仰视她的目光真挚而灼热,不同于周遭众人的谦卑敬畏,反似带了几分志在必得。 薛璎觉得,自己应该认出了这个人。魏尝。 帘外传来主事官的声音:“殿下?” 她心中惊疑不定,沉默一阵后平静道:“让他答。” 杳无音讯十余日的人,一朝现身招贤会——薛璎太好奇他能给出什么答案了。 因为实则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道题的答案。 考问事关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世人皆知,前朝末期,王室名为天下共主,却其实难符。天子式微而诸侯强盛,年复一年的征伐割据之后,天下形成了六国混战的局面。当时还是陈国的大陈,与如今的卫国,皆是彼时一方强雄。 而在大陈兼吞列国的历程中,曾有一场非常著名的战役。 三十年前孟夏,同为六国之一的宋国兴兵伐陈,却惨淡败退。亲征的宋哀王面对陈国大将傅戈的反击,一路就近逃往卫境,向平素交好的卫国求援。卫厉王应援出兵,与宋共抗陈军。 傅戈不敌,遭困三日三夜,遗言都交代了,却于千钧一发之际得了生机,突围而出,一举斩杀两位国君。 绝地反击,剑斩双王,傅戈一役成名。陈国经此跻身六国前列,令众诸侯闻风丧胆。这片大陆的历史,也从这一战起生出了转折。 薛璎与所有皇家子孙一样,视此战为大陈荣耀,直到去年,她翻开那卷简牍。 简牍上边提及了陈国灭宋的策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诱为人鲁莽的宋哀王亲征伐陈,继而蓄势反击,择卫道追敌。 择卫道。看似普通的三个字,却说明卫境边上那一役,实则是她陈国的有心设计。也就是说,傅老将军理应开始就是奔着一箭双雕去的。 可既然早有预谋,又怎会被围困三日之久,甚至箭尽粮绝之下留下遗嘱? 薛璎心有不解,翻遍史典,仔细研究了当年战役双方的形势,最终却得出结论:那一战,宋与卫占据了绝对的军事优势与天时地利,若非两位国君想不开自尽,根本不可能输。 出于疑问,她前往傅府,向傅洗尘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年事已高,缠绵病榻的傅老将军询问了当年经过。 不知是不是病糊涂了,傅戈说,他并无“择卫道”的预谋,见宋国得卫国相助,还曾懊悔自己年轻气盛,忘了“穷寇莫追”的教诲。之后能够翻盘,纯属侥幸。 薛璎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傅府。 世人都说傅戈是大陈的神话,她从前也这样想,但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而那一场胜仗,恐怕才称得上奇迹,一个至今无法解释的奇迹。 所以这一次,她向天下人提了一问,问三十年前,宋国究竟为何会输。 方才两个多时辰,她已听过无数对大陈的溢美之言。现在,她想等一个新鲜的答案。 薛璎重新坐回高台,在几案上铺开了简牍。主事官见状,忙朝底下传话。 高台下很快传来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下以为,宋国败于‘陈择卫道’。” 薛璎搁在木牍上的手微微一僵,指头恰好摁在“择卫道”三字边缘。斑驳的日光投射在眼前,她整个人却如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 原来卫国之行并非一无所获。她想要的线索,早就出现在她面前。 四下寂寂,众人暗道不听铃响,难不成答中了?可“陈择卫道”又是何意?明明是宋人自己往卫境逃的啊。 就在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时,薛璎开口了:“且不论我大陈究竟是否自取卫道,卫为宋友,何以反成宋败亡的缘由?” 她声色清冷,但细细听来,却终于起了那么一丝波澜。 魏尝沉默了一下,为难道:“长公主,这是第二问了。” 主事官当即色变:“大胆!长公主问话,岂有你一介布衣拒答之理?” 他本道如此一喝,台下一副穷酸打扮的人必然吓得屁滚尿流,不料魏尝蹙了蹙眉,搭都没搭理他,只问薛璎:“既有第二问,那么我的第一问,是答对了?” 薛璎淡淡一笑:“随口一问罢了,公子想多。”继而敛色起身,收拢简牍,与主事官道,“本宫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她说完便转头下了高台,底下众人一头雾水,有机灵的起头下跪,接着就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唯独魏尝一个站着不动,眼光牛皮糖似的粘着她。 主事官忙跟上薛璎,以为她被人忤逆,动了怒,瞥一眼“鹤立鸡群”的魏尝,道:“殿下何必与这等贱民置气,微臣这就……” “不必处置他,清他出场就是了。”她边往下边道,“剩下的人就按你说的法子办。” 高处风大,主事官险些被她帽纱糊上一脸,揩着冷汗应承下来。 薛璎在羽林卫与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招贤台,却并未回到来时的仪车,而是入了一辆不大起眼的青帷安车,朝外吩咐:“去府上。把方才那人和他先前请试出具的身份凭证一起带给我。” * 马车拐了道弯,朝宫外长公主府辘辘行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到。 府邸内里陈设、仆人俱全,便如主人已入住一般。只是薛璎眼下没心思细赏,就没过二门入里,径直去了外庭,待到院内石亭下,除去帷帽,坐下静等。 她已断定魏尝此人,十之八-九与阿爹口中所谓“线索”有关,却因事关机密,不愿当众宣扬,所以当即离开招贤台,清他出场,再选择私下见他。 奉命办差的羽林卫不久便回,向她呈上一片竹简:“殿下,据凭证所示,此人为长安人士,姓张,名纯青。但……” “但?” “但就在两刻钟前,一名自称张纯青的公子来了招贤台,说自己的凭证被人窃取了。您看……?” 薛璎一笑:“把凭证还给人家吧。” “是。” “偷凭证的那个呢?” “就在府门外。殿下宽心,来时一路,属下已给他蒙了眼。” 薛璎点点头:“请进来。” 8.08 因她措辞是“请”,羽林卫便没再将魏尝当人犯扣押,解了捆他双手的绳索,仅保留他眼前的黑布条,然后虚扶着他,一面告知走向、台阶数目。 但他似乎全然不需要,脚下步子依旧稳健如风,竟叫这布条形同虚设。两名羽林卫见他走得比他们还快,挠着头一阵面面相觑。 薛璎抬眼便看魏尝大步流星地往石亭走来,那架势,好像他穿的不是一身粗陋的缊袍,而是锦衣华裘。 她打个手势,叫四面仆役及羽林卫退远。 魏尝站定在亭下,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流连,忍不住滚了一下喉结。 薛璎却是在瞧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对被捆过的手腕一点勒痕没有,是因为绳索大部分时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钱伯说,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 “不敢不敢,许是草民与大牛之间有什么误会!” 钱来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动作起落间无意将面上布条蹭开一角。魏尝见状,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他差点露出的小半只眼。 薛璎:“……?” 他边给钱来理好布条,边向她解释:“长公主没戴帷帽。” 薛璎心道那他怎么不把自己眼睛也捂上,面上淡淡“哦”了声,叫钱来别磕了,说说救魏尝的经过。 她方才自然并非想计较搬货这种小事,之所以摆出威严姿态,是要叫这生性怯懦的钱姓商贾先乱阵脚,那么接下来,他的交代便满打满是真话了。 钱来果真不敢再油嘴滑舌,揩揩冷汗说:“草民是在卫境边的官道上捡到他的。他就横在路中央,身上好多伤,只剩一口气啦。” “是官道,不是山脚?” 他一愣:“是官道,不过那附近也有山。” 薛璎看向魏尝:“据我所知,你本该在雪山附近,为何出现在官道?” “我不晓得什么官道,当时醒来发现自己挂在山壁枝桠上,一挣就摔了下来,爬起来胡乱摸黑走一阵,也不知在哪倒下的。” 他那么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这话时撇着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直叫薛璎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侥幸被枝桠挂住,倒与她推测相符。这样说来,他应是在下坠中撞着了脑袋,先就晕厥了过去。 薛璎点点头,示意明白了,继续问钱来之后的事。 钱来声称自己急着来都城办货,见魏尝什么都记不得,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便好心捎带了他一起。昨日听说招贤会的消息,因见他似乎对答案有些见解,便给他出了个寻亲的主意。 薛璎沉默一晌,说:“知道了,你回吧。” “那大牛……?” “你的这位伙计,我留下了。” 魏尝闻言,目光微一闪烁。 薛璎的注意力却恰好放在迟迟不起的钱来身上,蹙眉道:“还有事?” “没,没。草民就是有点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长公主要人,说什么也要给的!” 她一牵嘴角:“少不了你赏钱,出去领吧。” 钱来却又慌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讨赏的意思,说:“哪敢得长公主赏,是该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买卖人,手里头也有些好货色……” 哦,生意挺会做,是不是还打算日后在自家店铺挂个“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璎瞥他一眼:“那你说说,都有什么?” “草民这回经手的商货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弃……” “是赝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尝忽然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 钱来一愣。薛璎也露出疑问眼色:“什么赝品?” 魏尝轻咳一声:“就是那尊传说以黄金玉打造的麒麟兽雕。” 她显出几分兴趣来:“你怎知道?” “因为……”因为真的那尊兽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为据我所知,黄金玉万不遇一,且个头极小,表面又十分油润。而钱伯的那一尊大如盘匜,触手却有凝滞之感。”魏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一旁钱来抖着嘴皮刚欲反驳,被薛璎打断:“行了,我不关心什么真假黄金玉,下去吧。” 钱来只得千恩万谢地退下。待他离开,薛璎淡淡看一眼魏尝,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阶。 魏尝三两步上到石亭,在薛璎对头坐榻上跽坐下来,隔一方宽案,见她稍稍一笑,似问非问道:“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这些琐事?” 他仿佛听不出她弦外之音,长眉紧锁,一副自己也纳闷的样子,说了句“是”。 薛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转话锋:“那么先前在招贤台,所谓‘陈择卫道’一事,也是你所记得的了。” “对。” “说详细些。” 魏尝将眉皱得更紧,低头似作回想,随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戆……” 薛璎看他的眼色霎时深了几分。 “诱其深入陈境,蓄势击之,乘胜逐北,谨择卫道……”他说到这里一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话。” 他所说每个词,都与那篇策论字字不差。薛璎神情一滞,盯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起来。 “在哪儿见过?”半晌后,她问。 魏尝摇摇头:“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只这一句。” “再想想。” 他撑着头为难道:“真的记不清了。” 又来了,这模样,好像她这当官的欺压良民了一样。 薛璎略一蹙眉,将指头摁上太阳穴,半晌点点头认命:“等宗太医来了,给你瞧瞧吧。” 魏尝“哦”一声,见她不再有话,才问:“长公主似乎认得我?” “不算认得,在卫境边上的雪山有过两面之缘,之后你坠崖失踪,我才听令郎说你姓魏名尝……” 她话音未落,就见魏尝惊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几案,疼出“嘶”一声,随即骇道:“我有儿子?” “据说是养子。” “那孩子几岁了?” “五岁多。” “该记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薛璎便将魏迟先前所答大致讲了一遍。 魏尝听完低低应一声,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一边轻揉着左手肘方才被牵疼的伤口,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长公主可知我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薛璎想了想,答:“意外。” 魏尝面上平静“哦”一声,内心却已不平静起来,看这样子,她是打算趁他失忆,抹杀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挟恩图报? 幸好睿智如他,假装失忆忘了简牍内容。若一开始就和盘托出,失去了自我价值,岂不就要被她用赏钱打发走? 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无…… “救我时发生的意外。” ……无与伦比地善良美丽。 魏尝心里一舒坦,精神头差点松懈下来,使出浑身的劲才憋住了嘴角将欲浮起的笑,继续木着脸“哦”了一声。 薛璎不知他内心百转千回,心思依旧在正事上头,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我已将北边州郡登记在册的名籍查过一遍,笼统找出三个叫魏尝的,但都与你对不上号。” “是吗……”魏尝拧着个眉附和道,“那兴许我并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许多刀币,前朝流通刀币的地带,也就那么一片。” 魏尝听罢一滞,脸色霎时垮了下来。 这皮小子,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吗?有言道财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车刀币解决,若一车不够,便五车”的教养,看来是很有些不妥了…… 9.09 薛璎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目露疑色:“怎么?” 魏尝脑袋转得飞快,认真道:“我是在想,家里头有刀币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遗物,又藏前朝旧币,兴许是个骨董商?劳请长公主再替我查查别处。” 看他这急于求知的模样,薛璎又将那点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刀币与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鱼目混珠的澄卢剑也罢,的确无一不是前朝旧物。 包括简牍也是。 一则上边所记是前朝文字,而叙述时所用诸如“宋君”、“陈境”等词,也是前朝当世、且非陈国人士的口吻。虽然先帝没说,但薛璎猜测,这份策论应是别国什么人,在三十年前献给彼时身为陈国国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过期无籍为重罪,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见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来,悄声道:“殿下,属下觉得魏公子的伤口,看上去有点眼熟。” “怎么说?” “那一剑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将惯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将,她确认道:“傅洗尘?” 他点点头。 薛璎微露疑色。 世间刀法近似者不在少数,但傅洗尘使剑手法独道,要说与他一模一样的,却也绝对不多。可他曾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得魏尝,而且算日子,也的确对不上。 林有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道:“不过当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属下一直与中郎将在一道,其间并未遇见、误伤过魏公子。再往前推则更不可能,许是属下多心了。” 薛璎点点头。她原本自然没打算近魏尝身,眼下一想,又觉这一剑或许是条重要线索,有必要亲眼查证一下,便叫林有刀领她去看。 魏尝刚在内室整理好衣裳,听见脚步声回头,就听她开门见山道:“脱了。” 他一愣:“什么?” “衣裳脱了。” 魏尝看看她,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着他说:“那这位兄台,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是什么金尊玉体,不得入粗人的眼?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眨眼:“叫你脱就脱。” 魏尝“哦”一声,抽开了衣带,坐到榻上,又见她转向林有刀:“帮他拆药纱。” “那个,”他竖掌止住上前来的人,看向薛璎,“能换个人吗?” 她眉梢一扬:“换谁?” 魏尝盯住她不动。 她好笑道:“我?” 他心底叹口气,面上摇摇头:“那就他,凑合吧。” 林有刀一听这嫌弃劲,隐忍不悦,上前敛开他衣襟,一层层拆开他胸前方才裹好的药纱。 薛璎远远站在一旁,瞧着他前心那道狰狞暗红的伤疤,微微眯起了眼睛。 魏尝见她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坐在榻上问:“长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璎上前两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边,而后弯身负手,凑到他伤口近前,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无波无澜地点点头,答他:“偶尔查验尸体。” 魏尝本就被她凑近时周身散发的兰草香气惹得心神浮动,眼下她这一说话,出口热气都喷在他胸膛,叫他登时痒得心间如蚁爬过,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流连起来,从她白皙如瓷,不见瑕疵的前额,下至珠玉鼻尖,滴红唇瓣。 他额角跳动,平静了下才问:“男尸吗?” “死者贵体,在我眼中不分男女。”薛璎说罢,习惯似的伸出手要去摩挲那伤疤查验,临到他皮肉边却蓦地一停。 这个是活的,算了。 她朝后退开几步,直起腰道:“确实像,但应该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点火候。”她边想边道,“出手之时双方都在高处,比如马上。武器是重剑,但似乎并非对方平常惯使的,或者,许是对方已经负伤力竭。” 除此之外,却也瞧不出别的了。 薛璎微一叹息。如今线索不少,但每一条都是只露个线头,接下来便断了,当务之急怕还是给魏尝治脑子。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小室,去问候在廊庑的宗耀,失魂症有没有治。 宗耀答说:“微臣无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试。” “需要多久?” 老头面露为难:“请恕微臣无法作答。心症不比外伤,着实没个定数,快则今明,慢则三五年,医家唯有尽到医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来了名仆役,领着个宦侍,说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识相地退远了三丈。 薛璎抬手远远示意他稍等,随即压低声问宦侍:“有劳李常侍,陛下带了什么话?” 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闻言压低声答:“您嘱托陛下的事有着落了。陛下说,凭肉眼倒瞧不出两柄剑的真假,不过探出了区别。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见了,锃光瓦亮,一点瑕疵不见,但卫王手里头的呢,旧一些,上边有几处烧痕。” “哪来的烧痕?” “说是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在卫厉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说,传闻当年傅戈杀了卫厉王之后,趁乱率残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卫人追击无果,便用辒车将国君尸首运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惊雷,将车轰了个塌,燃起熊熊大火来,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无法靠近。 大火经久不熄,任上万军士如何都扑不灭,最终辒车烧了个干净,卫厉王尸骨无存,混乱中掉落一旁的澄卢剑也遭殃及,添了许多烧痕,大部分修缮了,有几处则没法动。 薛璎听得发笑:“这故事传得挺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传越玄乎!还有私下议论说是卫厉王为政不德,这才遭了天谴呢。”李福叹息着摇摇头,“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继位,不受重视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还被后世子孙骂得狗血淋头。都说卫国是折在了他手里,这不,取了个这样不好听的谥号。” “除此之外,还打听出什么?” 李福摇头:“没别的了。您也知道那时,当今卫王才两岁,不过听前人说的这些罢了。澄卢剑在卫厉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经历了几位国君。但有一点能肯定,剑从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 薛璎点点头:“陛下可还有别的话?” 李福笑了笑:“听说有人在招贤台触怒了殿下,陛下问是谁,要不要砍了手脚给您出气。” “他又来了。”她叹口气,“你回去告诉他,没谁惹我不高兴,叫他消停点,好好温书。” 李福笑着应承下来,退下了。 薛璎招来候在远处的宗耀,继续讲方才没交代完的话:“周全起见,魏公子一事先不张扬。我不便带他回宫,这几日就劳你两头跑,替他好好医治。若有进展,随时来报。” “是。” 她点点头:“我出来已久,再不回恐叫有心人生疑。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会儿穆姑姑会送魏小公子来,这些天你便与她一道,替我多看着些他俩。” “长公主尽可宽心。” 薛璎说完便转身走了,宗耀颔首默立在旁,恭送她离开,待她彻底没了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微微透红,眼底水光涌动。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复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替魏尝再次包扎了伤口,又拟下一张药方。 待林有刀领了方子转头离开,四下再无旁人,他才终于无法隐忍,面向魏尝缓缓跪了下去,一瞬老泪纵横,抑着声气道出一句:“君上——!” 10.10 当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无人知晓,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长安的人,便是传言三十年前丧命于傅戈刀下的卫厉王,卫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死也没有老,而是从那个被传扬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脚踏碎三十年斗转星移,来到了这里。 只是宗耀知道,其实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谓雷火,不过是他蔽身于道旁树顶,悄悄往底下辒车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制成的药弹子。被烧烂的也并非君上,而是一具从战场上捡来的尸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入过辒车。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脱身后,一路带伤回到小公子魏迟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见了一位巫祝。 巫祝将俩人送去了遥远的未来。而彼时身为国君心腹的他,就这样开始了一场绵长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岁月过去,宗耀依旧没忘这一切的起因——那个令君上为之抛家弃国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个秋夜,他们卫国方才生产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殒。时值战事,君上征伐在外,闻讯千里回奔,疾驰三日三夜,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棺木。 宗耀记得,那一夜,卫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时分电闪雷鸣,君上一把长-枪孤身杀进太尉府,亲手将合谋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待宫卫赶到,只见尸横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长女被挑烂了脸,双手双脚钉在地上,残喘着,眼睁睁目睹一只狼犬将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场之人终其一生难忘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狂风卷地,枯叶漫天,骤雨倾盆间,四下不断回荡着兽齿啃骨的脆响。而他们年轻的国君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手中那柄长-枪往下滴淌着淡红的血珠。 没人敢动,直到良久后,他们见他手一松抛了长-枪,丢盔弃甲,转身往府门缓缓走去。他走得踉踉跄跄,到了荒无人烟的长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电光烨然,照亮他鬓角一丝刺眼的白。 而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一刻,宗耀突然觉得卫国完了。 卫国是从君上祖父手里开始衰败的,到了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幸在十岁那年,继祖父暴毙,叔伯遇刺后,被无数双阴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从此沦为一颗人人都想摆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们企图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杀人作恶。他不肯,他们便无法无天地将他囚禁起来,给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汤药。 最初一阵,他曾一度因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兴许早已放弃与那群乱臣贼子的周旋,将卫国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还能与他们斗多久? 宗耀打了伞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搀他起来,却听他正哽咽着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听清,君上在说:“她知道汤药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终没敢问一句,为何君夫人明知汤药有毒,还是喝了下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颓然。那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宫外隐秘之地保护起来,而后继续理政。 宗耀以为他没事了,直到一日,看见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寝。 他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没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寝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着。而那名方士,自称掌握回春妙术,能够复生死者。 人死岂能复生?不过小人谋财的骗术罢了。宗耀觉得君上疯魔了,拼命阻止,结果差点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拦一次试试。” 宗耀当时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骗人的,不过自欺欺人,存个念想好活下去罢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过去,一个接一个方士来了又走,君夫人依旧躺在棺内一动不动。减缓尸身腐化的药物渐渐失效,君上不忍见她残败下去,终于放弃。岂料将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来报,说卦象有示,君夫人将历经轮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当时恨透了这个太卜,怕君上从此不再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转而开始钻研长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钝束缚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觉得,就算自己长生不老,也得再熬许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说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坠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他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够实现君上的愿望。而那个人,正是隔壁陈国的巫祝。 君上为打理国中余事,准备了整整一年,决定向陈国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拦,不怕死地质问,若他就这样走了,卫国怎么办?六国之内烽烟四起,卫人很快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记得,君上反问了他:“我已被囚禁在这王座上十二年了,连你也认为,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宗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家,这个国,对君上实在太残忍了。 君上继续说:“这些年,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但卫国的气数早在祖父手上便已败尽,天下大势,非我一人可扭转。六国之内已现来日王主,我若留在这里,卫国至多再撑三年五载,但我若离开,反可保它长存。” “钟卿,你放心,我走得问心无愧。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过去,宗耀始终不明白君上这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确看到了,陈国兼吞四国,独独卫人逃过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卫国依旧如君上所言长存不倒,卫地子民虽不如何富足,却免于血光之灾,得以安宁度日。 宗耀猜想,当年君上离开之前,一定与陈国国君,也就是大陈先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没心思追究这笔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终于来了!微臣……微臣熬得头发都白了!” 不料他这边正泪难自抑,头顶却传来没心没肺的一声笑:“是老了,钟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钟,就是看护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际与他道:“巫祝虽说她容貌不变,寡人却未必认得她幼儿模样,更不知她生于哪门哪户。你若先于寡人知晓她下落,务必保护好她,等寡人来。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绸缪,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乱,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先帝与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长公主,也将一些要紧事务交给他。 方才他被差使来,头一眼就已认出君上,激越之余见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绪。 宗耀听见那句“祖父”霎时大骇:“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说罢抬头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点没变,微臣却老得路也走不动,真怨您过了三十年才来……” 魏尝笑着弯下腰,扶他起身:“别提了,那巫祝是个蹩脚的,给寡人弄错了年月!” 当夜他回到密宅,简单处理了伤势,哄魏迟睡觉后唤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静待神迹。 结果不省人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巫祝的惊声:“糟了,跑太远了!” 是的,他本来一刻也不想叫薛璎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从襁褓里慢慢长大,结果再睁眼,孟夏变隆冬,连绵雪山,纷飞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泪,说“也好”:“您要真早来了,岂不与长公主差了太多岁数,那都不般配了。” 他说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明显察觉魏尝神情一滞。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谁能料到,君夫人竟两世躲不过帝王家,投生成了陈国国君的嫡亲闺女,且如今这辈子,比上一世还更血雨腥风。 他叹口气,问:“君上此行可还顺利?您怎会坠崖,又为何假装失忆?” 魏尝道:“一言难尽。” 当初巫祝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举,绝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机,搅乱定理,他将重回过去,令一切复归原点,并无法再次改命。 他谨记教诲,只是初到雪山,连当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蝉脱壳,去外边了解世道详情,根本无法向薛璎自圆其说。 毕竟他初见她时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种种反应说辞,已令当时的他失去了“假装失忆”的可能。 但他不能装傻,魏迟却可以。所以早在跟踪薛璎时,他就与儿子对好“供词”,称若自己得以脱身,就由他先缠住阿娘,被问起什么,便照他所言答。 再后来,他从傅洗尘长相,推断出他是傅家子孙,从而猜测到薛璎身份,便更有了危机感,知道倘使自己无法解释身份由来,绝接近不了她,于是当机立断,以“断后”借口制造了一场“假坠崖”,绕去官道“被人救”。 魏尝向宗耀简单解释几句,忽然耳朵一动,听见一阵脚步声,忙向他“比”了个嘘声手势。 宗耀点头如捣蒜,一把老骨头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扬摊开针袋,一指矮榻。魏尝当即心领神会,甩了靴一跃上榻。 几息过后,小室内已是一番“医者为病患针灸”的岁月静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语在门外响起:“穆姑姑里边请。” 紧接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撞了进来:“阿爹阿爹!” 11.11 魏迟穿着件藏蓝色的小棉袍,短腿一跨迈过门槛,一见躺在矮榻上,光-裸了半边胸膛的魏尝,听也不听身后穆柔安“小公子慢些”的嘱咐,直直便扑了上去。 正在施针的宗耀忙退避一旁。魏尝却惊作大骇状,往榻子里侧一滚,提被遮胸,如避瘟疫般道:“什么人?” 魏迟在榻沿扑了个空,笑容登时滞住,嘴张得核桃大,盯着他眨了眨眼:“阿爹……” 魏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看看宗耀,再看看立在门边的穆柔安,问道:“这就是我养子?”见俩人点一点头,他又重新看向魏迟,目光里微含抗拒,想了想才迟疑道,“幸……幸会。” 魏迟惊得一动不动,半晌才从榻沿慢慢爬起来,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瘪“哇”出一声:“姑姑,太医,我阿爹怎么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头扶住他肩,宽慰道:“姑姑跟你说了,你阿爹生病了,现下记不得你,宗太医正在给他医治。” 魏迟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尝,蓄了满眼泪花,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么时候能记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见状忙弯下腰来:“魏小公子放心,我会尽力医治你阿爹。你瞧,你上回肚子难受,我也给你医好了不是?” 魏迟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揩揩眼泪:“那你一定使劲医!” 宗耀眯缝着眼笑:“一定使劲。”随即抬眼看向穆柔安,问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柔安点点头,随他出了小室。 外头林有刀领了魏迟来后,便拎着刚抓的药,走开去吩咐仆役煎熬的要领,魏尝动动耳朵,确信他还未回,长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来摸摸魏迟的脸蛋:“小子,刚才吓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骗人精。”说罢小心瞅瞅四面,凑到魏尝耳边道,“阿爹,这个皱巴巴的太医,就是咱们的帮手?” 毕竟模样与声音都老了、变了,魏迟并未一眼认出宗耀就是将他带大的钟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没机会与他相认。 魏尝当下没多作解释,只点点头,又见他撇着嘴道:“为了找帮手,我吃了好多蒸饼,蒸饼太难吃了……” “难受吗?”魏尝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摇摇头:“不难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饼了。” 因宗耀从前便以医术见长,魏尝一早就猜测,倘使他仍活于世,兴许已以医士身份混在薛璎身边,所以交代儿子,待落脚后若有机会,就装个头疼肚痛的,看能否联络上他。 魏迟当日自然没真闹肚子,不过为了装得像,的确啃了不少饼。 魏尝伸手顺顺他脑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奖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凑过来:“玩秋千不够了阿爹!我还要给你说个秘密,阿娘也是骗人精,我刚刚听见他们叫她长公主……” 魏尝登时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说,魏迟当然听不见这秘密。不过是如今他这当爹的都已知晓她真实身份,也就没了瞒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诺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过你要再帮阿爹一个忙。你今天不能留在这里,得回你阿娘身边去。” “为什么?”魏迟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赶我,我不高兴了。” 魏尝在他额头猛亲一口,道:“你乖,听阿爹讲,如果你留在这里,你阿娘说不准回头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你得回去,过两日再找机会缠她,说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来看我,嗯?” 魏迟狠狠磨了磨牙:“那说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尝笑着点点头。 外头穆柔安回到屋内,就见魏迟一脸失魂落魄地从小室里头出来。她稍一慌神,弯身问:“魏小公子怎么了?” 方才宗耀唤她出去,交代了几句长公主的话,叫她这几天好好盯着父子俩,又说了些汤药煎服的规矩,她一一应下,哪知一回来,就见魏迟成了这模样。 魏迟摇摇头不说话,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凉的石阶上一坐,低头抱住了膝盖。穆柔安忙上前去,将他搀起:“小公子,坐这儿要着凉的!” 他摆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样,道:“凉就凉,反正已经没人要我了。” “小公子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会记起你的,再说,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迟闻言,立马可怜巴巴仰起头:“那姑姑带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么办?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怪可怜的。便给宫里头传了个信,得到薛璎首肯后,又将魏迟接了回去。 她觉得魏小公子与长公主有缘。看他和魏尝,倒真似毫不沾亲,嘴巴鼻子脸蛋没一处像,可他那双杏仁眼,却与长公主有那么些神似。 大约这孩子也是因为这样,才爱与长公主亲近吧。 穆柔安领魏迟离开后,魏尝经由公主府仆役安排,暂时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换成了厚实锦袍,一日两顿膳食-精致又清爽,没两天就彻底治愈了跟着钱来忍辱负重那几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脑”汤药外,便没了不适宜。 但如此一连过了几日,一下子从三不五时征战,日以继夜理政,到闲得天天与那看护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见薛璎登门,魏尝也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宗耀来给他针灸时,就趁四下无人问起她近况。 这几天,他见缝插针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陈朝现下的大致情形与过去三十年间的史要,包括皇室里头与薛璎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物,对现世已不再一头雾水。 宗耀见他又要打听事,边坐在榻沿给他施针,边说:“君上以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灯看奏疏呢,小公子连碰她一面都没机会。” 魏尝撇开他的手,拔下锁骨边两根针,从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别扎了,怪疼的。”又说,“哪来这么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干什么吃的,这皇帝可太不称职了!” 宗耀收起针袋,说:“先帝临终当夜,曾唤来朝中几名重臣,亲口说太子尚幼,继位后便由君夫人这做嫡姐的摄政辅国,她自是要帮衬圣上。如今天下一统,疆域大了,奏疏也跟着多了,再说年节刚过,开朝后政务当然更繁杂些。” 魏尝“啧”了一声,蹙眉道:“那她是没工夫惦记寡人了?回去后也没查查卫史,陈史,宋史的,看看线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贤会结束的头天,微臣瞧见永宁殿的宫婢从书阁抱了不少简牍回去,打听了下,说是史典。不过想来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阅。” 魏尝叹口气:“钟卿,你说,从前寡人忙碌时,她是不是也这么无趣?”他说罢面色怅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独守空房,暗自喈叹,从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鸟归林,寡人回到寝殿,那颗心儿才……” 宗耀摇摇头:“不是的君上。微臣记得,君夫人平日里读书典,养花鸟,逗猫儿,过得很充实。” “……” 魏尝一噎:“那你给寡人也弄点玩物来?” 他“呃”一声:“这个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请教请教有刀小兄弟。” 他话音刚落,林有刀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从外头传了进来。魏尝扶扶额,示意他真是乌鸦嘴。 不料他这边正感慨,那声音里头又杂入两簇响动。也是脚步声,但一个轻慢,像女子,一个明快,像孩子。 魏尝霎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起身正襟理发,一边压低声飞快问宗耀:“寡人今日精神头好不好,模样俊不俊?”说罢揉揉脸,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该有的痴傻模样来。 宗耀说“好”,说“俊”,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君上幼年被人灌药,除最初一阵子真中了招,后边几年实则都是演戏。为瞒过那些贼子,彼时的他该暴躁则暴躁,该痴傻即痴傻,往那儿一站,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场戏。然而君夫人过世以后,许是心绪郁结,又许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数渐渐少了,如今瞧着,技艺似乎略见生疏,时有用力过猛之感。 他一瞬记起不对,忙说:“君上别像上回一样装可怜了。您莫看小公子这般可爱便照猫画虎,您那么大个人,撇着嘴怪叫人发毛的。” “……” 魏尝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听一声“长公主到”,紧接着,房门被移开,薛璎领着魏迟站在外边,低头道:“带你来了,这下高兴了?” 魏迟仰起头美滋滋地笑:“高兴!”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说道:“那我先去外头忙了。” 魏尝:“……?” 薛璎抬头看魏尝一眼,点点头算是招呼过,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传来他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长公主!” 12.12 薛璎回头,目光疑问。 魏尝眼疾手快,一指屋内一面硕大的檀木架几道:“长公主这儿的书简,我能看吗?” 架几并非书架子,上边诸如简牍、瓷瓶等物什,多是用作装点。薛璎一则还未入住,二则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所以也不清楚上头具体是什么,随口道:“随意就是,这种小事不必过问我。”说罢再次转身。 魏迟忙扯住她衣袖:“薛姐姐等等!” 大陈皇室为冯姓,薛璎全名“冯薛璎”,魏迟早先得知她是长公主后,曾称呼她“冯姐姐”。她却因顾及皇家姓氏敏感,不给他这么叫。所以他现在就改称“薛姐姐”,好将她与永宁殿里别的好看姐姐区分开。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 第一,产后大出血通常发生于临盆后一日内。但照书简所记,薛嫚却是在产后十数天才忽然血崩而亡,且事发时,卫敞并不在都城,而待他回都,又当即屠了彼时声名显赫的荀太尉一家。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第二,薛嫚在当年初春才与卫敞成婚,推算起来,生子的日子却过早了些。是早产还是未婚先孕?若是后者,这对夫妻究竟是政治联姻,还是奉子成婚?而它背后真正的推手,到底是亲薛派的朝臣,还是卫敞本人? 薛璎又翻了几卷简牍,却没有再得到答案。 涉及宫闱隐秘,这些问题即便在当世,恐怕也是讳莫如深,更不必说时隔几十年再去追究。 她暂且搁下这两个疑点,转而正欲去翻别的内容,却恰见府上仆役领着魏尝朝这头走来。 她停下手边动作,问仆役何事。仆役答说,是魏公子有事想请教她。 薛璎看了眼抱着捆书简,杵在她跟前的大高个,示意他坐下,问:“想问什么?” 魏尝跽坐下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了一眼长条案上的简牍,而后将手中这卷竹简摊开来,说:“长公主,我不认字。” “……” 不认字看什么书? 薛璎微微一滞:“那你这是?” “想请你教教我。” 薛璎不说日理万机,好歹也非闲人,叫她教人认字? 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副求知模样,想他既然来了,也就几句话的事,就做做善事吧,便接过他手中竹简问:“哪个不认得?” 魏尝伸出食指,指了一个。 “裀,裀藉的裀。” 他“哦”一声,又指了一个。 “黻帐,黻帐的黻。还有吗?” 他再指。 “亵,亵衣的……”她说到这里一滞,又是褥子,又是帐子,又是亵衣,这怎么瞧着哪里怪怪的? 薛璎看一眼一脸懵懂的魏尝,低头将竹简内容大致掠了一遍,才发现上头所记,是一篇相当香艳的辞赋,通篇下来竟是字字含春,颇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意味。 她稍一讶异:“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魏尝似乎不太明白:“这种书是什么书?我从长公主你的架几上拿的。” 这话说的,倒叫薛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哪晓得偏院的架几上混进了这种读物,看起来还像是名家手笔,说不定价值不菲,才叫下人收拢起来当饰物的。 她耳根微红,面上依旧镇定地道:“你没看懂?” 魏尝摇摇头,真诚道:“我只认得几个字,一点也看不懂。这书讲了什么?” 她清清嗓一本正经道:“讲习武之道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武功把式,我也不是特别明白。” 魏尝差点一口口水呛出来,千言万语盘桓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悠长而波澜起伏的:“哦……” 薛璎板着脸卷拢竹简,搁去一边,说:“看不懂就别看了。” 他“嗯”了声,问道:“那长公主在看什么?” 她低头瞧了眼简牍,想了想说:“古人的风月故事。” 这话倒也不算错。魏尝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正想探探她口风态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报”,一名羽林卫说,傅中郎将到了,但行走不便,请薛璎见谅稍候。 薛璎皱皱眉头,起身道:“他受伤了?” “回禀殿下,是的,中郎将断了三根肋骨。” 傅洗尘之前的信报只说幸不辱命,救回了傅羽,还抓到了嫌犯,根本只字未提自己伤势。她闻言一滞:“那还走个什么,是想废了不成?抬进来。” 羽林卫忙回头奔去抬人。薛璎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宗太医移步小室,一边自己也往那边走去。 身后被视若无睹的魏尝只好拿起竹简跟上,没几步,就看脸色惨白的傅洗尘被左右两名羽林卫搀着,一瘸一拐上前来,一见薛璎,忙推开俩人的手,站得笔笔挺,准备向她屈膝行礼。 薛璎当即停步,抬手制止:“站好了,礼数要紧还是命要紧?”又转向一旁羽林卫,“愣着做什么,抬不动人?” 傅洗尘刚欲开口说“不必”,就被两名羽林卫一把扛起,朝里走去。 薛璎抬脚跟上,后头魏尝肚子里直犯嘀咕,心说他断三根肋骨也能不痛不痒昂首阔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边沉着张脸,跟着她继续往里。 宗耀很快提着药箱迎出,吩咐羽林卫将人抬上矮榻,正准备察看傅洗尘伤势,忽听小室门边清脆的一声“咔”。 他扭头看去,就见魏尝脸黑如泥,双臂紧绷至震颤,而他手里的那捆竹简,被他徒手硬生生拗断成了两半…… 宗耀一骇,心道完了,君上犯病了。 13.13 这病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 魏尝还是卫敞时,幼年早丧至亲,继位之初无所凭依,曾被身边一名受奸佞指使的宦侍诱哄着,日日喝一碗毒汤药,因此变得性情暴戾,生气起来便滥砸东西,且非稀巴烂不足以泄愤。 宫人不敢阻拦,以至当初短短一月间,王寝内所有易碎物什几乎全数遭殃。 宗耀的父亲时任宫中医官,是魏尝已故生母的旧部,好不容易才偷偷将他医好。他清醒以后,意识到宦侍歹毒,便在某天悄悄倒掉汤药,而后假作失控模样,一剑杀了他。 那是年幼的魏尝第一次杀人。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过后吐得七荤八素,许久才缓转。 但歹人并未消停,不久又派了名宦侍来,改用一种易致人痴傻的汤药。因后来药物时常变换,药性也多复杂,光靠嗅未必作准,谨慎起见,他便在最初少量饮下,据此夸大了演给朝臣看。 魏尝异常灵敏的嗅觉,就是那时长年闻药闻出来的。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只好跟薛璎、傅洗尘,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薛璎眉头皱起:“那他这癔症……” “许是失魂症的并发之疾,也可能与早年服下的药物有关。” 宗耀不得不据实说明药物一事,就像前些天,向她禀告魏尝的伤势一样。 他先后侍奉二主,从卫都到长安,太了解上位者心性。薛璎并非生性多疑,而是身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谨慎,所以在她眼里,少有全心信任的人。那么,别的医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一旦露出马脚,才是当真害了君上。 薛璎点点头,心道也不知魏尝从前经历了什么,想了想说:“那为何先前不曾发作?” 宗耀接着实话道:“癔症可因心绪波动发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受了刺激?比方说,遭到谁人责骂、冷待。” 她摇摇头:“没有。” 他来请教问题,她一未动怒,二没瞧不起他,三更无冷眼相待,怎么也不至于叫他受刺……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哦,是不是她后来心系傅洗尘,一句话不说,扔他一人在石亭的关系?仔细回想,他当时跟在她身后,好像是不太高兴。 可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顾念周全,难不成这人生病后竟成了小孩子心性? 宗耀见她神情变幻,说:“长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他便开始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天,微臣常听魏公子问起外头,譬如,长安附近都有什么城镇,长公主您又是怎样的人物。微臣觉得,他很好奇这些。这患了心症的人,实则最忌讳寡居独处,您不叫他与外头有所接触,而让他一个人闷着,是不利于恢复康健的。” 这些道理,薛璎在医书上也见过,今日捎魏迟过来,本也有叫父子俩多接触接触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她却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幼,如今境况可说“群狼环伺”:先帝一去,朝□□勋元老、外戚家族,四方异姓、同姓诸侯王,无一不欲趁势坐大,连带薛璎也如行走刀尖,就连今日出来都为避耳目伪装了一番,要把魏尝这么个成年男子带去宫里头照看,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入公主府。毕竟他身怀宝册秘密,且照心口那一剑来看,外头显然有人欲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她行完及笄礼,搬入公主府再说。 薛璎没与宗耀多作解释,只说:“知道了,你先给傅中郎将瞧瞧伤势,我去处理些事。” 她说罢转身离开,到了府上后院一间堆满刑具的暗室,去审羽林卫逮来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来,就见傅洗尘站在门外等她。 她朝他笑笑:“傅中郎将可真是劳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明明是关切,听着却像骂人似的。 傅洗尘恭敬颔首道:“微臣过来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璎一努下巴,示意他跟她去书房,先问:“阿羽如何?” “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在安车里头睡熟了。” 薛璎稍稍一笑。傅洗尘古板,对妹妹倒没那么死心眼,否则早将她喊醒,叫她入府参见了。 见她笑,他自觉失礼,忙道:“微臣稍后就送她回宫。” 这当了女官的,纵使缺胳膊断腿,也没归家的道理,他也是恪守规矩。但傅羽在永宁殿做事,与皇帝身边的女官又不一样,只要薛璎一句话,规矩都不是事。 她摇头说“不必”:“放她在家歇几天,就当陪陪老将军老夫人,没人说你们傅家闲话。” “那微臣就代舍妹谢过殿下了。” 他说着跟她入了书房,阖上门后,才听她说起正事:“半柱香就招了,鞭子都没用上,你早先也已审过一遍了吧。” 知她在说嫌犯,他点头答:“对方招供,说刺杀朝廷特使一事是受卫王指使。” 薛璎“嗯”一声。跟她审出来的结果一样。但对方当初显然不是为杀特使,而是她。那至今都不知她长相的卫王,能有这手笔? 她弯了弯唇角:“祸水东引,咱们秦太尉挺有本事的。” 秦太尉位列三公,在朝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且还有个了不得的妹妹,便是与薛璎同住长乐宫的秦太后,可与他里应外合。 薛璎早在北地便已猜到究竟,只叹自己在那些老狐狸面前还是嫩了些,低估了秦家兄妹的野心本事。 傅洗尘问:“您准备如何应对?若要断了这东引祸水,微臣便与陛下做场戏,对外称并未捉到嫌犯,或嫌犯并未招供。” “秦家已将自己摘干净,如此,此事岂不成了悬案?” 当初卫境边动静不小,薛璎能瞒牢自己北上的真相,却瞒不住特使遇刺的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朝廷若拿不出凶手,是要叫皇帝失威的。 傅洗尘想了想说:“但换一处引祸水也不合适。这等手笔,小兵小卒轻易做不出。” 薛璎点点头:“所以只有将计就计,就让嫌犯招认卫王。” 傅洗尘蹙起眉头:“您要动卫国?” 她摇头:“我要与卫王交个朋友。”说罢抬眼问,“你这伤撑不撑得住?” 傅洗尘点头:“可以。” “那就带嫌犯回宫向陛下复个命,他是如何招的,咱们就如何对外宣称。卫王那头,我去一趟。” 傅洗尘颔首退出,薛璎也起身离开书房,出院子时,碰见孙杏儿来与她说事,说魏小公子听闻阿爹犯病一事,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不伤心也不生气了,决定留在府上陪他,一会儿就不与她们一道回宫了。 薛璎在永宁殿藏个孩子本来就怪费事的,心道这样也好,还可利于魏尝康复,于是点头说“随他就是”,又问魏尝人在哪里。 孙杏儿说,魏公子犯完病以后就一个人回屋了。 她“嗯”了声,转头往偏院去,待叩开魏尝的房门,就见他孤单单,凄凉凉地坐在窗边,对着面铜镜干瞪眼,怨妇一般。 见她来,他面露讶异,蓦然站起。 薛璎没头没尾问出一句:“闷吗?” 魏尝不明所以,不知她想听怎样的答案,于是说:“好像……不闷?” 薛璎一噎,清清嗓子:“闷就跟我出去走一趟。” “闷!”他连忙不带喘地接上,“简直太闷了!” 14.14 实则就在一刻钟前,魏尝已决意消停几天,暂且不去招惹薛璎了。傅洗尘到后,他察觉到府外四面压迫而来的浓重戒备气息,再联想她去往后院的那一趟,大致也就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的处境比他想象得更艰难,对她而言,藏人,出入皇宫,都是冒险。所以他叫魏迟别回去了。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要紧,他那些儿女情长,来日方长。 但哪知他才下了决心,她便主动上了门。 听他应承下来,薛璎“嗯”一声转身往外,示意他跟上,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伤势已大好,如今气色上佳,墨簪束发,再被一身玉石蓝的印花敷彩丝绵袍一衬,竟莫名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气度。 她皱皱眉,觉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孙杏儿拿一身羽林卫的常服来给他换。 魏尝三两下入里换好,一身灰扑扑地出来。薛璎再看,还是皱了皱眉。 脸长得好看,通身的龙章凤姿,泥巴色也压不住。 魏尝看她这神情,便与她想到了一处:“我去抹点泥巴。”说罢抬脚就走。 “算了。”薛璎喊住他,“就这样,走吧。” 他“哦”一声,心道她也发现他好看得令人发指了吧,于是心情愉悦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辆青帷安车。车只一辆,虽然里头还有孙杏儿,但他已非常满意,全然不再记得傅洗尘那茬。 然而下一瞬,他那股高兴劲便微微一滞,因听见薛璎向外道:“去卫府。” 前两天,魏尝从宗耀处得知,三十年间,卫国王权更替相当频繁,如今这位卫王虽瞧上去胆小谄媚,却是个有脑袋的,一上任就为巩固地位而讨好朝廷,将嫡亲的儿子送来长安当质子。而先帝为彰显君恩,曾赐下一座府邸给卫小公子。 魏尝当然不认为,这里还有第二座劳动得了薛璎前往的卫府,心里一虚便回忆起来。 他记得,他在来之前一年做足了准备,为免被后世当成怪物,已将与自己及薛璎相关的物件通通销毁,尤其俩人的画像。 那么照理说,当年才两岁的卫冶,以及卫冶那个如今才十五的儿子,都不可能认得他。 他底气渐足,坐在薛璎对头,慢慢挺直了脊梁。 安车辘辘向前驶去,薛璎见他似乎有些亢奋,想了想问:“还学字吗?” 魏尝点头:“学。” 她便取了几片木简,跟一旁孙杏儿说:“磨墨。” 行车无事,她没捎带沉重的简牍,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动动手指就能叫魏尝高兴,又何乐而不为。 说不准他心情一好,病就大好了。 她提笔蘸墨,问:“学什么字?” “我的名字。” 薛璎便摁腕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魏尝目不转睛地盯着。 其实他并未全然说谎,先前书简上的字,他确实有不少不认得。 前朝末期,各国皆有自己的度量衡与文字,除卫外,他大致还通晓陈、薛、宋三国的。但陈统一天下后,并未直接使用原先的文字,而是在那基础上作了简化与修改。 这就导致他如今真成了半个文盲。 薛璎几笔书成,将木简递给他。 他瞧着她细白的手指微一愣神,才接过来,也取了一片空白的木简与一支笔,比照着描画起来。 薛璎因此发现,他是用左手执笔的。早在雪山初遇,她便注意到他惯于左手使剑,不料写字也是。 “左撇子?”她确认道。 魏尝作为失忆之人自然不可迅速答应,看了眼自己的手才说:“不晓得,就是觉得这边顺手些。” “但你是右手拿筷。” “长公主怎么知道?”他作一副懵懂神态明知故问。 薛璎倒也没为监视他这事而遮掩,实话道:“有刀告诉我的。” 魏尝“哦”一声:“好像是需要使力的动作,都惯用左手。” “嗯,写吧。” 他便重新低头,照葫芦画瓢地一笔笔描起来,薛璎一看,唇角微微弯起。 这字丑得,可真不太好入眼。 魏尝因不熟悉字形,第一遍纯粹是涂画,自己也觉歪歪斜斜,抬眼看看面露笑意的薛璎,又换了片木简,再写了一遍。 如此练完高高一摞木简后,原先的功底便显露出来,落笔入木三分不说,一撇一捺侧锋犀利,笔势更是矫若游龙。 这字迹,让人无端记起他运剑的模样。 薛璎的眼色渐渐变了。显然魏尝并非不懂字,只是不记得笔划而已。这人失忆归失忆,脑袋却似乎灵光得有点危险。 魏尝搁下笔说“学好了”,又问薛璎的名字该如何写。孙杏儿脸色微变,张嘴便欲叱责他僭越,薛璎却抬手止住她。 对待病患,能顺则顺,免得他犯病把这安车当街拆了。 她说“无妨”,提笔在木简上写下“冯薛璎”三个字递给他。 魏尝接过木简继续学。这边薛璎却稍稍出了神。 其实她本不叫“冯薛璎”,而和其余姐妹一样是单名,叫“冯璎”。是幼时有一年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后,阿爹才给添了个“薛”字。 阿爹说,在她病中,朝中太仆替她算了一卦,卦象示她命格薄,易遭邪火入体,此番高烧不退,当务之急便是以驱魔辟邪的赖蒿作法,待她病好,也宜常年在床头悬挂一串赖蒿草。 因她确是这样痊愈的,阿爹对此深信不疑,知了赖蒿好处,便想将它融入她名中,好压压邪火。但她总不好叫“冯赖蒿”,便取赖蒿简称“薛”字,添在了“璎”之前。 当初这事不知怎么就在长安城里传开了去,以至谁家孩子高烧,都要去采几株赖蒿来驱驱邪。 想到这里,薛璎回过神,恰听魏尝说“写好了”。她垂眼看了看他递来的木简。平心而论,下笔遒劲,落墨淋漓,相当好看。 她说:“挺好的。还想学什么?” 魏尝似乎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了,朝她摇摇头。 薛璎便捻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外头:“也快到了。” 两炷香后,安车在卫府偏门停下,孙杏儿当先下去,递给门房一张名帖。门房一见上头名号,腿软得险些没能站稳,慌忙奔到里头通禀。 卫冶此前入都上贡,现下尚未归国,也居于此。片刻后,便与儿子一道急匆匆迎了出来。 薛璎戴好帷帽,叫孙杏儿留下,捎上魏尝,下去见了父子俩,掀开纱帘一角,朝他们微微一笑。 卫冶瞧见她面目,眼睛一直:“高……”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儿子恭敬万分的声音:“参见长公主。” 卫冶胡须一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眼正弯身揖礼的儿子,又听薛璎说:“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再向她长揖一礼,颔首退了下去。 卫冶脑袋里霎时一阵轰鸣,耳朵也嗡嗡作响起来。儿子自幼生在长安,没道理错认长公主,而门房通禀所言也绝对无误。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都黑了一刹,所幸被薛璎的声音拉回神志:“卫王身体不适?” 卫冶忙颤巍巍地摇头:“劳长公主关切,臣无事。” “那便借一步说话了。”薛璎笑着继续道。 他忙半回身退到一旁,伸手朝内一引:“长公主请。” 卫冶一边抖着个腿引薛璎入里,一边将当初入都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将要入堂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是门房又来了,说得了个急信。 再急的事,能急得过眼下这位大贵人吗?卫冶忙叱他退下,却见薛璎停下来回头一笑:“让他说吧。” 门房得令,急声道:“王上,圣上召您入宫,说……说是傅中郎将抓到了刺杀朝廷特使的嫌犯,嫌犯招供,称此举为受您指使……” 卫冶腿一软朝后仰倒了去,幸而被门房一把扶住:“王上!” 他勉力镇定下来,站直了看向薛璎,一瞬想了个通透。原来当初是有人意图谋刺长公主,而长公主则伪装了身份,借他之力躲避杀手。 既然如此,她一定知道,真凶不是他。 薛璎瞧出他眼底求救之意,指着堂屋淡淡一笑:“那么卫王,还不请吗?”说罢回头与身后魏尝道,“你半柱香后再进来。” 魏尝没问原因,点点头留在了原地。 卫冶则挥退四面下人,抬脚随她入里,而后阖上了门。 薛璎到了里头,也没坐上一坐,负着手开门见山道:“卫王着急应召入宫,我便长话短说。” 卫冶点头如捣蒜:“长公主明察秋毫,乐善好施,还请……” “我并不乐善好施,”薛璎打断他,“能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臣愚钝,请长公主明示。” “卫王身在此位,在国中可有死敌?” 他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说,倘使有那么一个人,欲拉你下马,置你于死地,那么,派人刺杀朝廷特使,继而将此挑战皇权的罪责栽赃于你,是不是个好办法?” 卫冶一双眼瞪得核桃大,如遭醍醐灌顶:“您的意思是,臣若想自保,便该将这罪责嫁祸给臣在国中的死敌?” “我没那么说。”薛璎眨眨眼笑起来。 卫冶忙颔首道:“是,是……长公主没那么说,是臣的主意。” 薛璎“嗯”了声,点点头一副颇为赞赏的模样:“卫王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既可自保,又可一举拿下国中死敌。本宫倒愿意与你这样的聪明人交个朋友。” 听出她话里相帮之意,卫冶背上登时淋淋漓漓下了层冷汗,长吁一口气,松下心弦,将头埋得更低:“谢长公主恩典。” 薛璎笑笑:“那卫王便入宫去吧,恐怕得先受点委屈了。” 卫冶说“是”,伸手朝外一引:“臣先送长公主出府。” 薛璎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走人,环顾一圈堂屋内的摆设,目光往正中一面剑架上的澄卢剑一落,继而指着旁侧一张黄花梨长条案说:“卫王这张几案不错。” 卫冶一愣,一头雾水地道:“长公主若喜欢,臣可差人将它送去您那儿,或打一张一模一样的给您。” “不必劳动你,我截半张几案走,瞧瞧材质花样,自己照着打一张就是了。” “……” 卫冶不太明白贵人多此一举的用意,但当下这有求于人的节骨眼,又怎会吝啬一张几案,忙说:“您截,您尽管截,随便怎么截。” 他话音刚落,外头魏尝一把推门而入。 卫冶一骇,随即听这羽林卫扮相的男子与薛璎道:“长公主,半柱香到了。” 薛璎点点头:“来得正好,替我砍张几案。”说罢一指一旁长条案。 魏尝是空手来的,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徒……徒手吗?” 薛璎冲他一笑:“怎么出门也不带把剑?”说着看向卫冶,“我的人忘了带剑,可否借卫王佩剑一用?” 卫冶瞧得一愣一愣的,忙说“可以”,然后毕恭毕敬呈上澄卢剑。 魏尝微一迟疑,双手接过剑,看了薛璎一眼,见她淡淡一笑,道:“砍吧。” 15.15 他想,他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魏尝垂下眼,张开五指,缓缓扣紧剑柄,继而拔剑出鞘,微摆弓步压低身板,轻吸一口气。 薛璎与卫冶齐齐紧盯住他,只见剑光一闪,随即迸出“铿”一声闷响。 再看几案,它依旧屹立在那处,完好无损,稳如泰山。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松开手,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呵呵一笑:“这几案,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无妨,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再次提剑,这回没添多余动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待随她入到安车,便见她吩咐孙杏儿,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16.16 林有刀块头虽不大,但也不算瘦弱,双脚离地一瞬惊得眼珠都差点掉,憋红了脸道:“不带!你松手!” 魏尝右手一松搁下他,左手却顺势一把抽出他腰间长剑,掌心一翻便将刀锋抵在了他喉咙口:“带不带?” 林有刀怒极反笑,低头看一眼颈侧的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生异象,你就是那个威胁我大陈正统的凶煞,我宁死也不可能放你入宫!”说罢还梗着脖子往剑上凑了一截。 “我凶煞你个芝麻开花!” 魏尝摁紧剑柄,往后撤了点,免他真血溅当场,切齿道:“你听好了,上一次月挟太白的天象,生于你大陈先帝成年冠礼前夕,前朝皇室连夜卜筮,龟卦示‘诸侯将相谋不轨’,天子忧心忡忡,日夜惊惧,后果真一步步为陈高祖所代。所以你大陈上下对此异象极其看重,必将如前朝一般连夜问卦。” 林有刀被剑锋抵得脑内一滩浆糊,也不记得疑问他怎知这些,模模糊糊听他继续道:“如今长公主及笄在即,问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现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负责卜筮的属官太卜可是长公主心腹?” “你是说……”林有刀清醒过来,“太卜可能经人授意,从中作假,恶意中伤长公主?” 魏尝一脸“跟你说话好累”的表情,然后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 因他声称有非常重要的话提醒薛璎,林有刀将信将疑之下,到底叫他换上羽林卫的赤色甲衣,捎了他与几队人一道驰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宫,是因统领羽林卫的傅洗尘养伤在府,他担心皇宫有变,所以预备领一批精锐待命于宫门附近,以备万一,但如今添了个魏尝,就意味着必须得见薛璎一面。 他这头正思量该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形下,将人和话带到,魏尝已经一边扬鞭一边朝他丢来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换衣裳时顺手撕的,上头歪七扭八四个大字。 见林有刀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魏尝解释:“别看了,你也不懂,想办法递给长公主吧。” * 亥时正,未央宫前殿灯火通明,圣上亲临,重臣齐聚,掌天文历法的太史令立于旁侧,正中太卜见长公主迟迟不至,请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皇帝冯晔打了个哈欠,点头道:“长乐宫路远,皇姐许是耽搁了,姜太卜先作筮吧。” 姜斯称“是”,净手后,从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摆在台上,再将剩余的一左一右二分,继而取右中一根夹于指间。 人人神情肃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后策成,冯晔探身前看,问:“姜太卜,如何?” 姜斯面露犹豫,沉默一晌道:“回禀陛下,此既非凶策,亦非吉策,而乃凶中藏吉之策。” 月挟太白,自古无一吉辞,能有个凶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错。群臣略松一口气,又听皇帝道:“那就请姜太卜继续作卜吧。” 卜筮一事,先筮后卜,筮定吉凶,卜看具象。姜斯颔一颔首,当众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龟板上篆刻下求问之事,而后引烛火往上头灼烧。 火苗窜动,片刻后,龟板慢慢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来,由细变粗,由少至多。 众人紧盯龟板,姜斯离得最近,一双眼越瞪越大,急禀道:“月主西宫,女子乱国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气的几名年轻倒吸一口凉气。 西宫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宫,太白为君,月主西宫则意味为臣者篡权,再添一条女子乱国,如此指向已然相当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众人心内,无不记起前些天,长公主在这前殿之上,替圣上行使大权,削减卫国封地一事。 冯晔皱皱眉:“还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继续道:“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颂曰: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唯有外边根树上,一十年中子孙结!” 这就是说,虽今女子乱国,君臣颠倒,却已有英杰横空出世,并终于十年之内大定天下,还大陈以君圣臣贤,政清人和的气象。 群臣听罢面面相觑。女子乱国一象可说心照不宣,英杰出世却是指谁,可在这庙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显,请陛下早作决断,扼危难于萌芽之前!” “胡闹!”冯晔手一扬,面露愠色,“就凭几句扑朔迷离的卦辞,你想叫朕决断什么?” “陛下,这月挟太白之象绝不可……” “可什么?朕渴了,李福,给朕斟水!”冯晔气得面颊通红,差使完身边宦侍,继续说,“朕与你说,皇姐不在,这卦象不作数,等她来了,再卜一次!” 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听不下去了,出列道:“卜筮问天,岂可儿戏?陛下万莫慎重!” 紧接着,又有几人上前相劝。 冯晔懒得再与他们东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声,刚欲转头,忽见一名宦侍急急从天阶奔上大殿,顾不得纱帽歪斜,有损仪礼,迈过门槛就道:“陛下,长公主出事了!” 冯晔大惊,蓦然起身,底下群臣心里一凛,跟着哗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么了?”他问。 仲春二月,宦侍满头的汗来不及擦,答道:“方才长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宫参与卜筮,半道却无故晕厥,长乐宫的太医……” “眼下怎样?”冯晔打断他,直接问结果。 “现已醒转,但长公主虚弱万分,下地不能。太医称其突发急症,却不辨缘由,着实古怪,看那症状,倒疑像中了巫蛊之邪!”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这邪门歪道动到皇姐头上去?”冯晔当即咬牙,指着底下方才说话的几名臣子道,“莫不是这些个逼朕决断的?” 几名臣子惶恐伏倒,齐齐抖如筛糠,大喊冤枉。 冯晔冷笑一声:“你们倒还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污蔑,可曾有机会辩驳一句?”说罢甩袖就走,与李福道,“去永宁殿!” * 长乐宫永宁殿内,一行太医刚刚退出,薛璎便扶着额,从榻上坐了起来。见她双眉紧蹙,似仍头疼,一旁孙杏儿忙上前给她递水,问她如何。 薛璎面露倦色,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 她自己扎晕了自己,能有什么事。 孙杏儿见状,忙从袖中抽出一截布条,说:“殿下,这是您方才昏睡时,有刀交给婢子的。” 薛璎略一讶异,接过来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当匆忙的衣袖,上头字迹更凌乱不堪,龙飞凤舞四字:后发制人。 敌进我退,按兵不动,伺机而行,是为后发制人。 薛璎垂眼笑了笑。这个魏尝。 她偏头问:“有刀现下何处?”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宫婢的声音:“殿下,羽林卫林有刀请见。” 薛璎拥被裹身,示意孙杏儿搁下帐帘,随即道“请进”,转眼便见一赤甲男子大步而来,在距她床榻三丈处停下,行了个不那么到位的礼,说:“长公主。” 来人当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尝。 薛璎淡淡道:“有刀行事总这样鲁莽,竟随意叫来历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寝殿。” 魏尝能来到这里,自然源于林有刀相帮。他因此并未反驳,只稍稍抬头看她一眼,隐隐得见纱帐内,她靠着床栏,一头青丝如瀑泻下。 隔着三丈远都似能嗅见那发香,他极力克制心底痒意,听她问:“三更半夜,魏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魏尝已听说她突发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闲看字条,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晕厥一招,便是不须他提醒也能应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与名地道:“没事……子时已过半,我来贺长公主生辰,祝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薛璎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眼手中字条,随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尝默了默,到底还是没忍住:“长公主身子不碍了吗?若有恙,可将及笄大典延后几日。” 薛璎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后发制人’,又怎会不知‘兵贵神速,事不宜迟’的道理?大典如期举行,不会延后。” 魏尝知道不延后是最好的,不过担心她撑不住而已,闻言只好道:“那长公主小心应对,我回家等……” 他说到这里,觉得用词似乎太过暧昧了,怕触她忌讳,顿了顿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阳。” 17.17 然而比太阳先来的是皇帝。他话音刚落,外间宫人便说陛下到了。 魏尝尚不清楚冯晔与薛璎私下关系如何,谨慎起见不欲给她惹麻烦,一听就下意识想藏起来,往四面一瞅,盯住一面窗,抬脚直奔而去,却被薛璎提声喊住:“你躲什么?” 他停步回望纱帐:“可以不躲吗?”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毕竟从没羽林卫能够入她寝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这么个躲躲藏藏的模样,万一给人瞧见,岂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说:“别说话,站在柱子边就是。” 看了眼色泽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魏尝当即心领神会,待在原地不动了,随即见一名头戴冕冠,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里,步子急得额前旒珠直打摆,边道:“阿姐你可还好?阿姐?” 天象起头突然,正如敌人没来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薛璎这头也没余裕知会冯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种种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见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帘,薛璎赶紧拦住他:“我没事。” “没事怎么不肯给我瞧瞧?” 冯晔怕她说谎逞能,还要去掀。 她只好道:“有人。” 冯晔闻言往四面看去,先见孙杏儿,再定睛往朱色梁柱边一瞅,霎时吓得大退一步:“这怎么不声不响还杵了一个!” 倒也不怪他惊。方才他入里,孙杏儿是出声行礼了的。但魏尝意图蒙混,便一字没说,站在那处又与长柱融在一道,并不太显眼。 薛璎只好清清嗓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有些要紧事与我说,才漏夜来了。” 冯晔知道魏尝,却不清楚他长相,真道是哪个羽林卫,因薛璎出面解释了,也就没怪他无礼,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脸?” 魏尝轻咳一声。 薛璎隔帘往他所在方向一瞥:“凑巧长得还算顺眼而已。” 冯晔便坐下说正事,与她简单讲了卜筮经过,又问她卦辞是不是给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这么相信阿姐?” “那是当然!”冯晔正色道,“倘使连阿姐都不可信,我当这皇帝还有什么趣意?” “当皇帝本就不是为了趣意。永远别轻下结论说谁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辞兴许是给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预示什么,谁也无法笃定。” 冯晔垂眼沉默片刻,点点头,这下也就猜到她晕厥一事怕是应急的了,于是问她接下来如何办。 因孙杏儿与魏尝本就知情,薛璎也没避讳,说:“下半宿还有场戏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届时重新卜筮。” * 下半宿的戏不久便开场。 冯晔佯装动怒,命人连夜翻搜几宫各处,看是否真有人下蛊暗害皇姐,结果在太常寺内太卜署“意外发现”一只扎满银针的布人,形态酷似薛璎,小人假衣内藏一张绢条,上头写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说是,那就是了,还有谁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节骨眼上前验证不成?于是太卜署内官员便都被逮去了问话。 因冯晔撂话说倘使揪不出真凶,就要将整个太卜署的官员通通抄斩,一名小吏为自保,磨蹭半晌终于“招供”,称此事为太卜姜斯所为。 人赃俱获,姜斯喊冤无门。薛璎布置在朝中的官员便开始打头猜测,说上半宿经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猫腻。 一时间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凶才择定,有人便建议薛璎将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错挑凶日。 而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尘埃落定,希望争取时日给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璎却称大典并非她个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临时变更,恐令原本便因异象而惊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这一日恰与她生辰吻合,那么先帝在天之灵,必将护佑她。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先帝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再反驳半句?若说个“不”字,岂非意指高祖在天无灵? 及笄大典便如期举行了。 一早,薛璎吩咐宫婢给她点了个“虽然非常浓艳但却怎么也压不住憔悴病态”的妆容,继而乘仪车前往太庙。“不料”到得太早,吉时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国借机向皇帝上奏,称大典开始前,宜将昨夜疑似有误的卜筮在太庙前再问一回。 理由是,一则先祖在前,料想必无人敢再掺手脚;二则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蛊一事或有隐情,倘使卜筮结果与昨夜一致,望陛下本着严谨、公允的态度,再细查此案。 这话无人可驳,太庙前殿,位居上首龙座的冯晔听罢,作出副头疼模样:“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间隔几个时辰,着实不宜再问,否则怕不灵验,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璎似因人在病中,仪态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贴靠椅背才得以支撑,闻言垂下眼睑,默了半晌道:“劳请陛下另择合适人选……”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适,希望避嫌。 这也不无道理,冯晔便扭头再问太后。 一旁一身庄穆华服的秦太后偏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事关江山社稷,哀家岂有不应之理?”说罢看看薛璎,眼底笑意更深几分。 薛璎淡淡回以一笑。 论擅演,她这副病态可不及秦淑珍伪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这个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终作与世无争之态,掏心掏肺待阿弟好,当年阿爹又怎会立其为新后? 连先帝都遭蒙骗,更不必说彼时尚且年幼的薛璎。 薛璎也曾天真以为,秦淑珍是真心爱护弟弟的。但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露出了狐狸尾巴。 倒也难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气。毕竟冯晔年幼,且一直敬她如亲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后,必可借机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却不料先帝竟于临终之际将一切都给了薛璎。 这叫她如何能不联合外家,对薛璎痛下杀手。 可于人前,她还是大陈风评极佳,手脚干净,从不涉政的皇太后。所以哪怕明知薛璎下了套,哪怕卜出一句颇引人遐思的“将生两心”,她依旧端着副高贵雅正,神态自若。 这次卜筮的结果模糊,且涉及一个“将”字,一时间谁也不敢妄加议论。冯晔当然晓得,他这皇姐就是敢当先祖面掺手脚的人,所以新卦辞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愁苦着说吉时将近,此事过后再议,先行大典吧。 薛璎便在太后、皇帝,及百官目睹下起身而出。 旭日东升,金光攀上高墙,一路漫过屋脊,灿灿然映照着整座殿宇。 典仪官高唱,钟鼓礼乐齐鸣,群臣恭敬平视,望着他们大陈的摄政长公主一步步上前,个个神情肃穆。 不论真心假意,这神情里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临危受命时,多数人都没想到这一天。 没想到本以为一现的昙花,竟于短短一年间,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树。 及笄礼道序繁复,光衣裳便得换上三身,每换一回,为母太后都亲手替薛璎加笄。如此三次过后才示礼成。 薛璎穿戴上最后一身玄色大袖礼服,端立于汉白玉天阶之上,微微颔首,等待身前秦淑珍替她插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她伸手过来,轻轻将簪头点在她髻侧,流连于她面上的目光慈爱无比。 但薛璎知道,她有多想将簪头下移两寸,将它刺入她的皮肉,刺入那个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将点朱金簪缓缓推入她髻中。 典仪官高唱礼成,薛璎抬头,唇角弯起,忽然轻声问她:“母亲站累了,脚疼吗?” 她在问她,亲手卜出个“将生两心”的卦,搬起石头砸了她将门秦家的脚,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愠色一闪而过,却一瞬恢复平静,微笑着说:“母亲不累,倒是你,此后离了长乐宫,离了母亲,可得万事小心。” 薛璎抿唇一笑,顺从地点点头。 群臣注视着天阶之上,近得连发间钗饰都似要碰在一道的亲昵母女,面上也是堆满笑意。然而礼毕退席,原本聚拢在一起,一派齐心的百官却丝丝缕缕散开去,如东去之水临至岔口,不得不较个分别。 怎会当真无人瞧不出昨夜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风波玄机? 先帝驾崩,维持了一年平静表象的朝堂终于这一夜,激涌起无数暗流。 一名老臣边往外走,边捋着胡须笑了笑,说:“起风了啊。” 他身边,年轻的官员看了眼天边忽然阴下来的日头,道:“这倒春寒,是怪冷的。” 18.18 这时节的天当真说变就变,前一阵还金光普照,云翳一起便阴沉下来,眼见着似要落雨的兆头。 连带卜筮,大典前后历经两个时辰许,薛璎坐仪车出宫,换乘上安车后,着实疲惫得端不起仪态,歪斜着靠住了车壁,被孙杏儿服侍着,摘下了压得脖颈酸疼的冠帽钗饰,待洗净面上妆容,竟是无需伪装也泛着苍白。 昨夜毕竟自伤了一场。即便一记手刀也得叫人晕乎几天,薛璎眼下-体虚实在寻常不过。但孙杏儿担心她,问是否叫停安车,请太医来看看。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说:“回府吧,我睡一觉就好。”说罢便阖上了眼。 她所谓“回府”是指公主府。及笄礼成,她就该搬离皇宫了。皇帝特许,放她身边惯用的一干宫人、女官出宫,在她府上继续当差。 安车朝宫外公主府驶去。 薛璎一番折腾后危机暂除,精神松懈,一路睡到府门前还未醒转,直到模模糊糊听见似乎有人在喊“陛下”,才缓缓睁开了眼。 她稍有怔愣,疑心自己耳背,却听车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阿姐醒了?没想到吧?” “……” 安车已然停稳,她移开车窗,见了人登时皱眉:“你怎么好出宫来?” 冯晔一身宝蓝锦袍,不穿老成的玄色,倒也颇是个翩翩少年郎。他微微弯身,背着个手理直气壮:“阿姐,你不知道,见你走,我心里头就跟送女儿出嫁一样。不亲自送送你,我可难受。” 所以就瞒着她偷偷跟来。她睡着了不知情,她那些下人呢,知情也不敢拦。 薛璎面色和缓一些,嘴上仍道:“快回去。” “我不!”冯晔来了劲,“都送到这儿了,阿姐也不请我到府上坐坐?” “坐哪儿不是坐?回宫坐你的金椅去。” “阿姐……”他把下巴往她车沿一搁,硬是要将一颗脑袋往她车里塞。 薛璎嘴角微抽:“你已经过了装可怜的年纪了。你要跟魏迟一般大,我兴许还心软心软。” 冯晔知道那个五岁的男娃娃喊她“姐”,一脸“你有别的弟弟了”的憋屈,软不成便来硬,将脑袋一把拔出,转身就朝尚且紧闭的府门大步而去,边道:“朕驾到了,还不速速给朕开门!” 薛璎无法,使个眼色示意孙杏儿下车去照应他,自己则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裳,跟在后头下去,不意体虚之下睡僵了腿脚,落脚稍稍一歪,扶了把车缘才站稳。 前头冯晔听见异响扭头,登时不再聒噪,骇道:“阿姐怎么了?”忙回头迎来。 薛璎又不真是弱柳扶风的姑娘,已然自如上阶:“脚麻了而已,好了,进去进去,依你。” 她伸手示意他入里,冯晔因此眼尖地瞅见她食指尖儿破了一块皮。 大约是方才扶车借力时,被粗糙的车壁刮蹭开的,隐隐露点血色而已。 他却“哎”一声,慌忙扭头朝里吼出一大嗓子:“来人,传太医!皇姐流血了!” 薛璎一噎,还未来得及制止,就听里头响起个更大的嗓门:“什么什么?哪流血了?要不要紧?我看看,我看看!” 是魏尝闻声疾奔出来了。 薛璎扶一扶额,刚欲开口解释,又听见个奶声奶气的:“薛姐姐怎么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魏迟也跟着跑出来了。 “……”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想干什么? 冯晔一见魏尝,微一错愕,指着他道:“你不是昨夜……”说话间注意到他一身气派锦袍,穿得都不比他差,似觉不对劲,恍然大悟道,“你不是羽林卫?你是我阿姐什么人?” 这问题,魏尝可答不上。他算她什么人?暗囚在府的宝贝? 见他沉默,冯晔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看向薛璎:“好哇阿姐,你如此心急离我而去,便是为了府上这个小……老白脸?” 薛璎、魏迟:“……” 魏尝咬咬牙,攥着拳头隐忍道:“长公主,我可以对你弟弟生气吗?” 当然不可以。她弟弟是皇帝。但冯晔方才的话,确实也过分了。 她闭目冷静一下,伸出“娇贵”的食指,将那小半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朝向他们,缓缓移过,展示清楚了,而后道:“两位,我受伤了,能不能进去再说?” 魏迟到底要比大人实诚,见状揉揉眼,说:“姐姐哪伤了?” 魏尝“啧”了一声,低头看他:“你这孩子,那么大一块皮破了,看不见吗?” “就是!”冯晔觉得魏尝这话倒不错,义正辞严跟上一句,“那么大一块皮破了,看不见吗?” 薛璎捏捏眉心。 她弟弟大惊小怪也就算了,毕竟确实自幼精贵,极少磕碰。但魏尝这样被狼咬上一口都一声不吭的人,到底在浮夸个什么劲? 她伸手拍拍被吼了俩嗓的魏迟,以示宽慰,边往里去边问:“这几天在这儿住得好吗?” 据林有刀回报,自她上回离开后,魏迟便多次试图与魏尝亲近。魏尝虽也不可说无情,但一直是副淡淡的模样,似乎还不全然接受这个养子。 魏迟跟上她,点点头示意“好”,又道:“就是想薛姐姐了。” 兴许是有了方才的比较,加之宫里头斗累了,薛璎突然觉得还是乖顺的小孩子可爱一点,露出几分笑意说:“我以后就都在这儿了。” “我听有刀叔叔说了。那今晚咱们一起用膳吗?” 薛璎不知他口中“咱们”具体指谁,想了想说:“我去歇一觉,醒来再说。” “那我和阿爹等你!” 一旁冯晔微微一怔,反应过来:“阿姐,这位老白……公子,莫不是先前救了你的那个,你找到他了?” 薛璎瞥一眼跟在她身后不远的魏尝,点点头。 “哦……”他拖长了声,歉然摸摸鼻子,想说点什么又似不好纡尊降贵开口,便抿紧了唇不作声,一个人走在前头。 后边魏迟却满心是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道:“姐姐,阿爹喜欢吃蒸饼,但我不喜欢,咱们今晚换别的吃好不好?” 薛璎点点头:“我也不喜欢。” 魏尝闻言,心里一阵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悲凉。她以前明明喜欢的! 他这头正暗自出神,忽听前边冯晔停下来喊住他:“魏公子。” 皇帝都不走了,薛璎也停下来,看他又整什么幺蛾子。 冯晔却向她摆摆手:“阿姐先进去,我与魏公子有话说。” 她面露疑色,又听他道:“放心,我又不会与他打架,我就是……跟他道个歉。” 薛璎晓得弟弟私下其实并不喜欢摆架子,待人,尤其是她的人,多是很宽厚的,见状便点点头,又与魏尝嘱咐:“不可对陛下无礼。”完了领着魏迟先走了。 这边冯晔等她走没了影,深吸一口气道:“魏公子,方才确实是朕不对,你是阿姐的救命恩人,朕……” 他说到这里再次卡壳,似觉男子汉啰里八嗦很没气概,干脆道:“朕要赏你,大大地赏你!” “……” 魏尝勉强将脸色摆好看一点,说:“陛下客气,赏赐就不必了,长公主留我在这里,供我吃穿就够。” 冯晔皱皱眉头,疑道:“真不要?朕可以给你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魏尝非常干脆地摇摇头:“真不要。” “朕还可以给你当官威风!” “也不要。” “你……”冯晔将他从下至上打量了一遍,“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是喜欢朕的阿姐?” 19.19 魏尝似乎怔愣了一瞬,继而迅速接上:“当然喜欢。”说罢强自摁下心中波澜,理直气壮道,“我谁也不记得了,这世上只有长公主对我好。难道陛下不喜欢对你好的人?那雏鸟还将第一眼瞧见的视作生母呢。” 冯晔有点错愕:“谁也不记得?” 魏尝便将失魂症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冯晔怪道:“那你怎么不喜欢那个钱伯?还不是因为朕的阿姐长得好看。” 这世间,若恩人好看便以身相许,若不好看便来世再报的残忍故事还少吗? 魏尝诚恳道:“我不喜欢钱伯,并非因他丑陋,而是他将我当苦役使。” 兴许是他诉说那段遭遇时,眼底恰到好处的哀色终于打动了皇帝,冯晔听罢,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副意欲给他慰藉的模样,道:“魏公子,朕非常同情你的境遇。你是为救阿姐才沦落至此,朕竟还误解你觊觎阿姐,实是朕又错了一次……” 十三岁的少年虽因身份关系,比同龄人老成许多,但到底还不通情爱,又一直被护在长姐羽翼下,论心机当然不比魏尝,便被糊弄了过去。 冯晔不宜久留,在堂屋与薛璎说了几句话便启程回宫,临走交代她,魏公子太可怜了,千万善待他,别怕他吃穷了公主府,宫里会接济她的。 待送走他,薛璎瞥了眼端端正正,沉默跽坐下首的魏尝:“魏公子当真能耐,是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他摇摇头:“我怎敢愚弄圣上,是圣上心慈罢了。”他说完看她一眼,“长公主好像……一直不太信任我。” 薛璎原本睡意很浓,倒给这一问惹清醒了,叫孙杏儿领魏迟回院,又挥退四面下人,而后道:“我听有刀讲了昨夜你是如何说服他的。魏公子该记得什么时,连几十年前的天象也一清二楚,不该记得什么时,又糊涂得一问三不知。你希望我怎样信任你?” 魏尝薄唇抿成一线,垂了垂眼道:“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知道那些。昨夜一心急,嘴里就蹦出来了。” 这解释当然也不无可能。薛璎翻阅过医书,见过一些失魂症患者记得旁事,唯独不明自己身份、来处的病例。 她笑了笑说:“你心急什么?” “自然是心急你。” 薛璎笑意渐消,沉默下来。 是了,他心急她的安危,否则当初不会舍命救她,昨夜也不可能冒险入宫。 正因她相信这一点,才破格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否则哪怕他身怀宝册机密,她也会将他安置在别处。 但他一日来历不明,她也便一日无法彻底放下戒备。 她眨眨眼,换了个话头道:“既然你有这份心,不如说说,照你看,我接下来该如何办?” 魏尝想了想,说:“倘使我没猜错,长公主应已在及笄大典上安排假卦辞。” 薛璎点点头。 “我听宗太医说,大陈马上得天下,至今方才二世,那么照理说,眼下的朝堂应是武强文弱的局面。而若说有谁能够对长公主形成威胁,其人也必是武官。既然如此,卦辞便是针对武官的,或许是——‘将生两心’。” 薛璎心头微微一震。 他人在府中,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打听到卦辞。那么,他确实又与她想到了一处,且是在全然置身于朝堂外的情况下。 魏尝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于大陈而言,掌握强权的建朝功勋始终是非常危险的存在。所以,令以相国为首的文臣,与以太尉为首的武将相互牵制,是稳定朝局的策略,也是长公主注定踏上的路。” “一句扑朔迷离的‘将生两心’,看似得罪满朝武官,实则却可分化太尉以下诸将,令他们互生猜忌。而对文臣而言,信者自然心生警惕,不信者,也可领会其中制衡讯息。经此一事,不少原本踌躇站向的人,便有可能趁势向你靠拢。” “所以接下来,你需请陛下针对卦辞出面做戏,作出整治朝堂姿态,而后静等朝中风向变化。当然,朝堂上少有一本万利的举措。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过头也挑起纷争乃至战事,或令四方诸侯及外族趁虚而入。你还需时刻警惕,作好应对打算。” 薛璎淡淡一笑:“魏公子如此真知灼见,不入朝为仕,可惜了。” 魏尝沉吟片刻,道:“方才圣上说赏个官给我做,我推拒了。如果长公主觉得可惜,我这就去讨回来。” 她轻轻托了腮看他:“我大陈朝的仕人,身家底子必须清白干净,你能保证吗?” “哦。”他皱皱鼻子,“那就算了。” 薛璎暂且没什么要问的了,眼皮渐沉,便叫他先回偏院,而后踱到主院卧房歇下,直到晚间才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醒来。 她睡过一觉肚腹空空,起身吩咐下人拿点吃食来房中,不料仆役说,大小两个魏公子都在等她用膳。 薛璎有点惊讶。她以为魏迟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听说她未醒,饿了自然会吃。不想此刻已近戌时,俩人竟足足等了她整整一个时辰许。 她惯常独来独往,因一顿无关紧要的晚膳被人惦记的经历倒极少有,心里头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叫下人把他俩叫来她院里一道用膳。 待魏迟手捂肚子,翻着个白眼随魏尝入她主屋,她心内颇为哭笑不得,面上则未表露,问道:“饿了怎么不先吃?我没说让你们等我。” 魏迟咬咬嘴唇肉:“阿爹不给吃。” 这孩子,怎么一饿晕就说实话。他好歹有偷偷喂他几口吃的。 魏尝忙道:“长公主生辰,没有放你一个人用膳的道理。” 薛璎并不看重这些,反因及笄大典省了一顿生辰宴颇感轻松,却不知魏尝一个大男人怎还计较如此细碎之事,但到底是为她好的,便说:“有心了,坐吧。” 仆役陆陆续续端上一些碗碟、漆盒,多是玲珑精致的点心,最后上了三碗剁荞面作主食。细面剁得匀称鲜亮,上头撒了一片羊肉臊子与葱花,香气四溢。 薛璎的眼底却闪过一抹异色。 她的几案上很少上羊肉。因她平日里饮食较清淡,下人觉羊肉味重,怕她不喜。但其实她却是爱吃的,只是本不重口腹之欲,惯是几案上有什么便吃什么,很少主动提要求。毕竟将喜好弄得人尽皆知,也不是多安全的事。 她于是随口问一句:“怎么上了羊肉?” 仆役稍有慌神,道:“魏公子叫上的,长公主若不喜,后厨还有别的。” 薛璎看魏尝一眼,摇摇头说“不必”,挥退了仆役。 魏尝心中暗喜这回对上了她的喜好,面上状似迟疑地道:“是我喜欢吃羊肉,长公主不必迁就我的。” 他倒还挺自作多情? 薛璎淡淡一笑:“我是懒得等下人再做一碗上来。”说罢便动了筷。 魏尝心里“啧”一声,这口不应心的毛病。完了也跟着吃起来。 面条入口鲜嫩爽滑,羊肉臊子去了膻味,齿颊便只余肉香。薛璎觉得好吃,但先前已经表露不喜,又不好真吃干净,于是刻意只吃七分,见他俩也用得差不多了,便说:“我还有事忙,你们回院里去吧。” 魏尝“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问道:“长公主忙什么?” “后边两场招贤会也结束了,我看看有没有人答上来。” 招贤会笼统三场,后边两场,薛璎都没亲自去,所以预备将试题者记在竹简上的答案一一看一遍。 魏尝一听,急了:“长公主不是有我了吗?” 薛璎瞥他一眼,反问:“你不是不记得在哪儿看过那些话吗?我另觅高人又怎么?” 魏尝给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肝疼。高人?这世上不会有别的高人了! 他咬咬牙,道:“长公主等着,我回去醍醐灌顶一下,看能不能记起点什么。” 20.20 见他青着个脸,攥起把遮雨的簦笠,起身便欲回院,薛璎在后头提醒:“府上没有醍醐。” 他站住了回头,赌气似的说:“那清水沐发也凑合。” 薛璎好笑道:“行,你去吧。” 她说完,瞥见一旁魏迟像犯了困,一颗脑袋啄木鸟似的往下一点一点,便又补上一句:“顺带把魏迟也带回去。”而后就转头吩咐下人拾掇干净几案,自己则掀开脚边一只盛满竹简的木匣子,预备翻看试题者答案。 魏尝见状却又忽然止步不动了,直勾勾瞅着她手上动作。 那个匣子里,装着的都是他的生死大敌。若他逞一时意气,就这样离开,岂不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欲成大事者,怎能连这点忍性都没。 他吸一口气:“长公主。” 薛璎已经看起竹简,眼皮都没抬,随口道:“热水干帕猪苓皂角,找有刀。” 魏尝顿了顿,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兴许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灵光乍现也说不定。” 薛璎这下抬起了眼皮,弯弯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可以直说的。” “哦。”他朝她点点头,“我想看,可以吗?” 她摇摇头:“不可以。” “……” 魏尝叹口气,低头拍拍魏迟:“走了。” 魏迟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没了缝,慢吞吞爬起后却还记得挥挥手:“薛姐姐明天见。” 薛璎朝他点点头,见他垂着个脑袋费力迈过门槛,稍一皱眉,提声道:“你倒是抱着他走。” 这话是在跟一旁魏尝说。 魏尝回头“哦”一声,一把抱起了魏迟。 魏迟搂住他脖子,贴上他的脸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俩人离开,薛璎吩咐下人阖门,挑灯翻起竹简来,不意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通禀声,说魏公子再次求见。 她头天搬入公主府,这人便如此阴魂不散? 薛璎望着映在门上的一片硕大阴影,捏捏眉心,最终还是说了“进”。 魏尝似乎刚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荚气息,头发并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松散散挽着,倒衬得他这副棱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许。 薛璎瞥他一眼:“灌顶了?记起什么来了?” 这时候要说记起什么来,岂不太巧。魏尝摇头说“没有”,果不其然听她道:“那来做什么?” “我……”他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薛璎又好气又好笑,还没开口,便听他正色道:“长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这儿坐坐,不扰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懒得再多话,扶着太阳穴点点头,示意他请便,随即继续低头看手中竹简。 魏尝挑了个不至于窥见竹简、惹她不快,但又能够尽情观赏她的位置,挪了张凭几倚靠下来,不料一晌过后,见她忍无可忍抬起头,道:“魏公子,你这眼刀是要将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将目光放去别处。 屋里没有别人,四下很快静默下来。薛璎重新低头专注于竹简,约莫一炷香过后,翻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张纯青。 她回忆了下,记起究竟,顺嘴问:“你见过张纯青吧?” 魏尝不妨她忽然与自己说话,整个人一抖,大为振奋,声色洪亮道:“回长公主话,见过!上次招贤会,偷他凭证的时候!” 夜已深,薛璎给他这朝气蓬勃的答应声一震,也不知他哪来的兴奋劲,滞了滞才道:“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他说完心生疑窦,“莫不是他答上了长公主的问题?” 薛璎捻起一块竹简:“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魏尝心道不能啊,将信将疑上前去,在她对头跽坐下来,接过竹简,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缓下来,说道:“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薛璎点点头:“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长公主青眼的机会,滔滔不绝说了满篇,却与问题毫无关联,纯粹阐述自己的学术见解,称大陈现下奉行的法家学说与黄老之道已然过时,巩固皇权所需的,应是儒术。 魏尝冷哼一声:“投机取巧。” 薛璎觑他:“魏公子不也是吗?”说罢从他手中抽过竹简,免他给掰断了,回头收进一个小些的匣子里。 他见状来不及剖白自己,忙问:“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赐给他一个别院?” 薛璎心道当然不,什么人都往府上带,当她这儿是赡养老人孤儿的孤独园不成。可见魏尝如此反应,她临到嘴边的“不”字却又吞了回去,点头道:“可以考虑。” 魏尝定定看她:“他说的这些,我也懂。”说罢唯恐她不信,又补一句,“真的。” 薛璎笑笑:“你还是先把该记起来的记起来吧。” 他噎住,撑额歪靠在她对头,面露颓丧。 叫他怎么记起来呢。那简牍,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陈高祖与他达成交易,意图用陈国巫祝的通天之术,换他助陈统一乱世,并承诺在这过程中,绝不动卫地子民一分一毫,令卫人永享封国。 他知道这个承诺是陈高祖真心所言,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登临皇位,成为人上人,尝过生杀予夺的滋味,谁又能保证一成不变,依旧遵守旧诺? 所以他耍了个心机,在撰写完策论后,往后头加了几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样,而后告诉陈高祖,他将带走另一半简牍,唯有待他去到后世,瞧见卫地子民尽数安好,才会将它交出。 当时为迷惑巫祝,他确实将半捆简牍与澄卢剑一道缚在了腰间,但那里头实则空无一字,早在遇见薛璎前,便已被他埋进雪里销毁。 魏尝当真变不出,也编不出另一半简牍。 天下具备超世之才者可有几人?他能在当年透析乱世形势,助陈兼吞诸国已属不易,又岂会真料到大陈建朝后种种政治走向? 是陈高祖将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以至薛璎也被误导,为了半捆并不存在的简牍劳神费力。 可他偏又不能说出真相。 薛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败的模样,原本想赶他回一边去的,嘴一张到底没出口,便随他坐对头了。 她这边继续翻看剩余的竹简,大半个时辰后,忽听对头传来有些粗重的气声,抬头一看,才见魏尝撑着脑袋睡着了。 这倒也不奇怪。眼下已近三更,她是白日睡多了才觉精神奕奕,他却早该歇了。 薛璎想叫他回去睡,叫了声“魏公子”却见他毫无反应,再叫两声,还是失败。 她皱皱眉头,探身上前一些,准备拍他肩,手刚伸出却注意到他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 魏尝双眉紧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唇微一蠕动,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知道自己此刻若是窥听,着实不上道,但她对魏尝此人的好奇,从与他初遇起始便不曾停下过。 听他梦呓,无疑是个绝好的,探知他的机会。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上道就不上道吧。 薛璎犹豫一瞬后便继续探身往前,把手撑在几案上,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唇,听他说出一个“慢”字。 慢什么? 她想了想,还打算凑近一些,却听他粗重呼吸蓦然一滞。 薛璎立即撤步后退,可还未来得及退到安全距离,就被反应极其敏锐的魏尝一把攥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的翻覆过后,整个人便背抵几案,被他牢牢钳制在了身下。 一旁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小几突然承载起两人之重,发出“吱嘎”一声响。 外头传来下人询问:“长公主?” 薛璎给这力气比牛大的撞得生疼,拧着眉勉力答了句:“没事,不必进来。” 魏尝却盯着她愣住了。 他在睡梦里感到谁靠近,下意识觉是威胁,根本忘了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眼下才清醒过来,解释道:“我……我睡迷糊了……” 薛璎理亏在先,当下也没动怒,只说:“还不松手?” 他赶紧松了她一对手腕,微微抬身减了她的负重,却没彻底爬起。额间一颗汗珠因这番动作顺鬓角滑下,落在她藕色衣襟处,晕开一滴灰渍。 魏尝被这画面与姿势惹得心如鼓擂,正是心猿意马时,忽觉下腹一阵凉意。 他低头一看,就见薛璎的膝盖正照着他某个很脆弱的位置,似早前受制于他时便已摆好了这般防御姿势。 “魏公子?”她的膝盖上抬了一分,以示威胁。 他忙一个翻身离开她。 薛璎轻吁一口气,起身整理被压散的发髻。 魏尝背过身去,浑身燥热得看都没法看她,生怕她瞧出端倪来,半晌才在一片死寂里恢复些许平静,问:“长公主怎知,该踹……踹哪里最有用。” 薛璎心底一阵恨铁不成钢。 本来你不开口我不开口,这一茬不就揭过去了,他非又提做什么。 她蹲身捡竹简掩饰尴尬,边稳着声色道:“我习过武,当然清楚人体关节何处脆弱。” 魏尝也跟着蹲下帮她一摞摞收拾:“你是女孩家,又贵为公主,为何习武?” 这问题他早就想问了,却见薛璎神情一黯:“你问得太多了。” 他只好“哦”一声:“又冒犯长公主了。”完了道,“不过长公主方才也冒犯了我。” 大有扯平的意思。 薛璎却镇定而大方地承认:“你说梦话,我随意听听而已。” 瞧瞧,这理直气壮的模样,从前她寄他篱下,何曾这般与他说话,如今当了官就是不一样。 他试探道:“听见什么了?” 薛璎边往几案上搁竹简,边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快。” “……” 魏尝心底一骇,他……他当着薛璎面,做了与她“这样那样”的梦吗? 21.21 魏尝记得,他方才明明梦见了当年,自己从边外驰马赶回卫都的那夜。真要说梦话,也只能是喊她的名字吧。 哦,嫚嫚。 她误道是“慢”,所以坏心眼地说了个南辕北辙的“快”。 他说呢。 魏尝替她拾掇好竹简,听她道:“魏公子可以回了。” 他点点头:“长公主也早点歇息。” 不知是还尴尬呢,又或是什么,薛璎没搭理他,自顾自坐回了案边。他便只好走了,翌日睡了个日上三竿,还是给魏迟悄悄推醒的。 这小子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跟他说:“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府上来了个好年轻的哥哥!” 魏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昨夜还翻竹简呢,今日便已挑了中意的迎入府? 他这头火急火燎穿戴起身,那边薛璎正坐在堂屋上首,静静看着下首的人。是卫国数年前送来长安的王世子,卫冶的儿子卫飏。 她方才吃过早食不久,便听下人说他求见。 卫飏的姿态一如往常恭敬,坐下后,先命随行仆役呈上一幅帛画,解释道:“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虽想家父已经赠礼,您大约也不缺什么,但空手来访未免失礼。这画为我闲暇所作,描的是我卫都郊野一处风光,您若不嫌弃,便当图个乐看看。” 大约自幼寄人篱下的缘故,卫飏说话一惯不紧不慢,通身一股超脱年纪的成熟稳重。 薛璎笑了笑:“飏世子的画,是连朝中几个大夫都大加称赞的,我又怎会嫌弃?有心了。”说罢示意一旁孙杏儿替她收入房中。 他颔了颔首,又从宽袖中掏出一支梅花袖箭,说:“还有这个。此前圣上赐我,说是域外人新制的暗器,我近来把玩时发现些门道,作了改制,您瞧瞧,是不是比原先更好使。” 孙杏儿替薛璎接过,交到她手中。 她扭了扭轮轴,很快看明究竟:“改制以后,可以连续发射了。” 卫飏点点头。 看不出来,这卫国世子倒是个人才。薛璎面上浮起一些笑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也不全算我想的,我是从一卷书简里得来的灵感。” “什么书简?” “只是普通的兵鉴,不过上头有些注解,在我看来相当精妙,长公主若喜欢,我改天叫人捎给您。” 薛璎点头说“好”,又道:“你这袖箭借我几日,我比照着将自己那支改一改,之后差人将它送回你府上,你顺道将书简给我的人就行。” 若非御赐之物不可转送他人,卫旸是想直接给她的,闻言应承下来,开始说正事:“不瞒长公主,实则今日我冒昧前来,是因家父临走所托,与您有几句话说。” 薛璎知道卫王今早已启程回都,当下伸手一引,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便道:“家父说,此次幸得长公主相帮,他日您若有所驱策,尽管开口。” 薛璎笑了笑:“可我削了你们的地。” “家父说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您以不见血的法子做您想的事,便已是对卫人最大的恩赐。” “飏世子这话,究竟是出自令尊之口,还是你自己?” 卫飏稍一错愕,抬眼见她眼底笑意深深,像看穿了他似的,忙低头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这话是我自己想的。” “不必惊慌,我明白你的立场。” “谢长公主不怪,既已与您开诚布公,我便再直说一件事。” “你讲。” “家父入都当日,圣上设宴款待,太后也在场。家父与我提及,说宴毕后,太后与他在宫道偶遇,表现古怪。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得知您北上真相,前后一串连,才觉太后分明是在打探您入我卫都的隐情。” 薛璎弯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一惯安分守己的太后,当日行那越俎代庖之事,款待卫王的真正目的。——秦淑珍太好奇她为何去卫都了。 但卫冶彼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不会失言。所以她安心待在永宁殿,没去掺和宴席。 她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卫飏点点头:“虽不知您为何冒险北上,但若有什么是我卫国帮得上的,您不妨开口。” 薛璎倒还真开不了口,毕竟先帝曾要求她守口如瓶。 她刚准备摇头,却又似想起什么,说:“确实有话问你。你既是卫国子孙,该知你先祖卫厉王吧?” “自然。我方才提到兵鉴上的注解,传说便是他的手笔。” 薛璎点点头,不动声色寻了个托词:“你也晓得,我前一阵在招贤会提了一问,昨夜翻看试题者答案时,见有人说当年卫厉王薨于边外一事非常蹊跷,包括此前,他君夫人的死也是扑朔迷离。你可知其中隐秘?” 卫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稍一愣,回想了番道:“我的确听过一些关乎先祖与其君夫人的传闻。长公主可知当年的薛国?” “嗯。” “实则薛国与我卫国的渊源,并非是从先祖的君夫人起始。当初他们势弱,薛王为倚仗我卫国,曾将其子公子彻送来卫都为质,并承诺除非王室生变,否则十年内绝不主动召回。” 卫飏说到这里,似思及自身境遇,垂了垂眼,随后很快掩饰过去,继续道:“公子彻七岁来到卫都,与同龄的先祖为总角之交。但不知何故,先祖却在十六岁那年,提前将他送回了薛国。其后不久,公子彻的姐姐薛嫚嫁入我卫都,成了先祖的君夫人。” 这段旧事,薛璎自然在书简上见过,乍听并不觉有何蹊跷,问道:“然后呢?” “君夫人从未在人前露面,听闻患有惧光症,故才只能日日待在王寝里头。可奇怪的是,宫里曾有传言,说君夫人与其弟公子彻长相酷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璎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难道说……” 她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孙杏儿去看,才知是魏尝来了,声称有重大消息向她禀报。 卫飏听她有要事处理,忙说不再叨扰。薛璎也不想自己府上住了个成年男子的事传扬出去,便打算下回再说,想个法子叫俩人错开出入,不料魏尝不知发什么疯,硬是越过几名侍卫闯进院子,叩响了堂屋的门。 人都到门前了,想避也不能,薛璎叹口气说“进”。魏尝一把推门而入,恰好对上走到门边,预备离开的卫飏,俩人近距离相看,齐齐一愣。 魏尝是在奇怪来人竟不是试题者。卫飏却不知愣个什么,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一瞬,才蓦地退开一步,示意他先请。 魏尝被那眼神看得心里虚虚的。 上回卫府初见,他穿羽林卫常服,又跟在薛璎身后,着实不起眼,加之卫飏也并未久留,兴许根本没注意他容貌。但此番正面相遇,却不知是如何结果。 难道算无遗策的他,当真漏了什么关键事物?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薛璎发冷的声音:“什么事?” 他闻言往四面一瞧,才见卫飏早就走了,想了想说:“我……”说罢一拍后脑勺,“我怎么忘了……” 薛璎真是信了他的邪。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怒火,但仍忍不住喊了他全名:“魏尝,你听好了。” 魏尝端正姿态,严肃起来,点点头。 “你平日疏忽礼数,我不追究,但这儿是公主府,该守的规矩还得守。今日是一个势弱的王世子,改天若换了哪个大人物,你也这般行事,可知会造成怎样后果?” 魏尝从前大小是个国君,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人中龙沦为泥间草了,但一时要叫他对人卑躬屈膝,却也不容易。如今他也就在薛璎面前愿意低个头,行个礼,旁处行事的确颇为恣意。 当然,从薛璎的立场出发,她所言不无道理。 他满腔热血,有时是该收敛收敛。 他于是闷头“哦”了一声。 见他应承得这般快,薛璎也就没什么好训的了,说道:“没事就回去吧。” 魏尝点点头正欲转身,目光无意掠过她几案,注意到那支梅花袖箭。与她此前手里那支有点像,但又似乎不是同一支。 他问:“那是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回头一看:“向飏世子借来的暗器。” 什么好宝贝得叫她出面借用?魏尝问道:“我能看看吗?” 薛璎示意他随意,补充一句:“别弄坏。” 魏尝拿起袖箭,左翻右翻看了看,见她如此珍视,又问:“长公主很喜欢?” “杀人利器,为何不喜?” 魏尝心里闷气,搁下袖箭,正色道:“你等着。” 薛璎奇怪地看看他:“等什么?” “给我几天,我造样更好用的送你。” 22.22 薛璎也就当他随口一说,毕竟以大陈现下的工艺水准,根本造不出袖箭,别说更好用的。但魏尝却似乎也没打算往这个方向努力。 因为翌日,林有刀便来请示她,说偏院那位意欲支取一些物件,是否给他。 薛璎瞥了眼木简上长长一列需求,被最靠前最醒目的“炼丹炉一只”几字惹得险些给早食噎住。 怎么,发现自己捣鼓不出更精致的袖箭,为不食言,改炼长生不老丹来讨好她? 林有刀也很为难,不想薛璎却说:“依他吧,不过别把我府上炼丹一事宣扬出去,给那些朝臣知道了又有话说。” 他一面觉得长公主对魏尝当真纵容,一面照办了,往偏院一箱箱运送物资。 薛璎却是想瞧瞧,魏尝究竟能翻出什么天来罢了。加之炼丹是个耗时活,他一头钻进里头,便不会得闲烦她。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毕竟她公务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第八天,她下了朝,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我每日向她问安,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 “砰砰砰”接连震响,桶内火苗蹿得愈发高,浓烟溢出木桶,将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颗丹药爆开,整只木桶终于“啪”一下裂成两半,翻倒在地。 薛璎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飞快,似是脑袋尚未理清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心下却已隐隐有了预感。 她直直站在魏尝的侧后方,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外头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烟惊得拔步往里冲,两手各拎一只水桶,边大喊:“走水了,救长公……” 院内四人齐齐望向他。 他蓦然止步,搁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挠了挠头,接了句:“主……” 薛璎刚欲说话,张嘴却呛得咳出一声来。 魏尝忙替她吩咐:“赶紧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头冲进火里。 他则举着宽袖替薛璎挡住烟气,待火被扑灭才搁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转头问:“长公主满意吗?” 薛璎当然知道他是指丹药,皱着个眉头道:“怎么得来的?” 魏尝朗声一笑:“我自己研制的丹方。” 三十余年前,他因痛失薛璎,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炼制所谓回魂丹药。 但方士多是江湖骗子,炼丹也不当行,常发生炸炉的意外,几次差点烧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其中奥秘——当硫黄、雄黄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烧,必将炸火。 那么他想,若按相应数目,将这几种药物混合制成丹药,而后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实则当年的雷火夜便有这种丹药的功劳。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炼丹,无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们敬畏天公鬼神,心惊胆战之下自然不易察见端倪。或者即便察见,也因不敢担责,而将一切归咎于天谴。 不过当年他并未亲手炼药,也没记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几天重新研制。 他答完又说:“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就把配方送给你。” 薛璎却并不急于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缓缓道:“你知道,这丹药意味着什么吗?” 魏尝弯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给你。” 薛璎喉间一梗,一时竟没说上话来。 这丹药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比改朝换代还更翻覆的巨变。 理论上说,五颗丹药能炸开一个木桶,五十颗丹药便能炸开一间房屋,五百颗……或许就是一堵城墙。 倘使将来,在冷弓来冷箭往的战场上,这种丹药当真得以改良利用,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属于一支军队、一个朝代的福音,而是属于四海天下、八方诸国,乃至后世百年的变数。 薛璎不得不承认,魏尝太叫人惊喜了。十卷简牍宝册,也比不上他带给她的震撼。 见她说话不能,魏尝心内得意,面上却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丹药还不纯熟,以大陈眼下的工艺水准推算,真要走上战场大杀四方,起码再过百年吧。” 薛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这所谓不纯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说,哪怕丹药当下无法搬上战场,于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头瞧着灰头土脸的魏尝说:“去洗把脸,把配方拿来我书房。” 书房,一个能发生许多故事的地方。 魏尝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碍于傅羽与林有刀都在才忍住了,扭头狂奔回房。 一旁早已惊呆的傅羽这才张了张嘴,问:“殿下,您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奇才……” 薛璎没说话,抬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 她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大陈的天,好像要变了。 23.23 薛璎先回了主院,傅羽一路跟在她身后,待到廊庑忽见她停下来,回头问:“你对这奇才有何看法?” 傅羽方才在路上听她讲过魏尝来历,除简牍一事,从雪山到招贤会,前因后果大致都已清楚,答道:“至少不是敌人,但失魂症一事,医家尚难断真伪,微臣自然也瞧不出究竟。” 薛璎点点头:“就算是假,我也叫不醒一个装傻的人。” “其实法子是有的。” 哪怕魏尝是个硬骨头,拷打不成,最简便的法子却也摆在那处,便是拿魏迟作威胁。倘使他并未失忆,逼急了就会露出破绽。这一点,有过刑讯经验的薛璎不可能想不到。 但是…… “但是殿下不愿意使。” 薛璎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不是敌人。” 她若不择手段,岂非恩将仇报? 她说着似又想到什么,道:“但我也着实想不通,既非敌人,又看似并不贪慕金钱权势,甚至三番两次冒险救我,如今还愿将丹方无条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预谋接近,图什么?” 是啊,一个风华正茂的好男儿,搁着正经事不做,情愿浪费一身才学,就窝在这小小的公主府里装疯卖傻,他图什么? 傅羽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殿下。” “嗯?” “他图您。” “我?”薛璎微微一愣,“图我什么?” 傅羽先打招呼说“微臣僭越”,而后伸手,掌心斜向上,将她从头到脚虚虚比划一遍,一字一顿重复道:“图,您。” 薛璎神情一滞,干眨了两下眼,低低道:“哦……” 这样吗? 她眉头紧锁,保持着思考的姿态,将信将疑地转身迈入了书房。 不该吧。 * 那头魏尝将自己拾掇干净,随意吃了几口午膳,拿上丹方便也来了主院,入里前恰见一名仆役拎着个箱匣叩门请见。 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24.24 他话音刚落, 薛璎那点气定神闲的笑意霎时凝在嘴边。墙上墙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尝知道这话讲得太快了,眼下连她起码的信任都未得到,绝非表白心迹的好时机。可他必须给自己今夜的行径一个糊得过去的理由。宁愿一时为她所厌, 也不能叫她对他偷盗的意图生出怀疑联想。 他紧张得滚了一下喉结, 被薛璎瞧得一颗心都快扑到嗓子眼, 面上却仍强撑正色,跨坐墙头,支得腰背笔挺。 姿势不好看, 气势不能输。 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得见不得她跟别人好, 心虚个什么? 这样一想, 他不避不让迎上她惊疑审视的目光, 却不料她瞧了他一晌, 也不知信是没信, 忽然说:“风大, 你说什么?” “……”魏尝看了眼院中一棵片叶不动的树, “我说……” “下来。” 他“哦”一声, 握着两卷简牍长腿一跨, 一跃而下, 站到她面前后,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来了。” 薛璎默了默, 手一摊, 又凶又快地道:“拿来。” 他迟疑着将兵鉴递过去, 见她一把抓过,扭头就走,走两步又停下,背着身说:“下不为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尝悲凉望天。装聋就是拒绝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辈子她代弟为质,他一心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男娃子,一个劲欺负她,这下好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要紧的是,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卫厉王跟宝册的联系,怕也瞒不住了。 * 如他所料,薛璎疾步回房后便挥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脸,而后坐下,将两卷兵鉴摊开了搁在案几上,看前两行时,脑袋里仍是魏尝又蠢又认真地跨坐墙头的画面,待瞥见注释,却一下收回神思,将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字迹怎么这么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记起究竟,扭头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简牍,将两者搁在一道对比一番,眉头渐渐蹙起。 虽一为卫国文字,另一为陈国,但当年两国地域相近,字形差异并不大,因此好几处落墨笔锋竟是如出一辙,像得不似巧合。 难道说,兵鉴与宝册为同一人所书?那么倘使卫飏所言不错,策论的作者便是当年的卫厉王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卫国国君有何动机立场,助她大陈一统六国? 薛璎惊疑不定之下,突然记起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 如果说,卫厉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军,而是她陈国的帮手,那么当年宋国莫名其妙吃了败仗,岂不就说得通了?而这些年,不论时势如何变化,阿爹始终不动卫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 她被这猜测惊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动不动,半晌后,叫外头仆役唤来傅羽,吩咐她赶紧整理出与卫厉王相关的典籍,说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请来魏尝。 她并不愿意那么快跟这无赖再打照面。却有个问题要试试他。 魏尝还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实则心里头已作好准备,待薛璎拿出兵鉴给他看,问他有何发现时,就将提前打好的腹稿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他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这注释的字迹好像有点眼熟……” “在哪儿见过?” “那倒不记得了。” 俩人一问一答完,似觉这一幕很是熟悉,像极彼时魏尝初入公主府的场景,抬头对了眼,又因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窃喜一个别扭,齐齐飞快撇过头去,掩住情绪。 站在一旁整理书简的傅羽无端嗅见一股诡异气息,悄悄看了俩人一眼,而后轻轻扭回了头。 薛璎清清嗓子:“没事了,你回吧。”说罢便低头翻起兵鉴来。 魏尝知道他的危机暂且过去了。 只要一句“眼熟”,即便薛璎晓得他装傻,也足可证明他确是宝册的知情人。那么,就算她如今不喜欢他,也不至于当即赶他出府。 他底气一足,便大着胆子得寸进尺,问道:“长公主,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还老添乱,是不是有点讨人嫌?” 薛璎垂着眼,一副懒于搭理的模样:“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行。” “那如果我找点事做,来赎这吃住的银钱,会不会叫你对我改观一些?” “不会。” “……” 见他面露挫败,薛璎抬头,眼风如刀,冷淡道:“有话直说,想兜圈子出去兜。” 魏尝轻咳一声:“那我就直说了,我考虑多时,有一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之请就不必说了,还是出去兜圈子吧。” “……” 她这一点就炸,气急败坏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魏尝暗暗品啧了下,后知后觉意识到,照薛璎那种口不应心的脾气,从他表意起,她便这么凶巴巴的,该不会实则内心非常触动吧?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忍不住一点点扬了起来。 薛璎见他自顾自笑得春风满面,一阵莫名其妙,手里的兵鉴半晌也没翻过一页,正烦躁得想叫人将他拖出去,忽又见他重振旗鼓,一副“别气馁,再接再厉”的自我鼓励模样,道:“长公主,‘不情之请’是谦辞,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请。你真不听听?” 薛璎皱着个眉头没作声,他便赶紧接上:“其实我对有刀兄敬仰已久,今日又为他一头冲进火里的飒爽英姿所折……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我想成为一个像有刀兄那样有用的,能够造福于公主府乃至全大陈的人。” 薛璎觑他:“想入羽林卫当差?” “是的,长公主。” 魏尝方才想清楚了,他表意被拒,难保薛璎不会自此对他敬而远之,与其成天到晚找借口接近她、磨缠她,不如正正经经找个她瞧得起的活干。 近水楼台先得月,羽林卫就是个不错的差事。 薛璎却敛色道:“我说过,我大陈的仕人必须身家清白,小兵小卒也一样。有刀虽是孤儿,但他有来处,有生父生母,你呢?你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不好吗?”他脱口而出,“我的过去从招贤台那一刻开始,往后都是你。” 一旁傅羽摆放木牍的动作一顿,屏住呼吸僵着个手脚一动不敢动。 这气氛,好像不太对啊。 她偷偷斜睨着去瞧,却见薛璎扫来一个眼刀:“还没理完?” 她忙称“快了”,低下头继续干活。 薛璎再开口时,直接忽略了魏尝方才那话,说道:“我身边羽林卫皆是圣上从建章营内破格选派赐下,你要想从天而降,绝不可能。要么按规矩去城外军营先练上三年,要么,让所有人都肯服你。” 魏尝一听,兴奋得拳头一紧,说他明白了,而后心满意足告退。 可翌日,薛璎就后悔给了他机会,因为天还没亮,后院习武场便传来震天的嚷声,吵得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仔细一听,似是打拳的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的“吼”与“哈”。 这群人中邪了? 她忍无可忍从床上坐起,叫来婢女询问,恰见傅羽匆匆入里,喘着粗气与她道:“魏公子天没亮就把有刀他们全拖了起来,说殿下叫他带大家练兵。” 她眉梢一扬:“我何时说过?” “微臣也问了,魏公子说,他昨夜梦见殿下,梦里的您这样交代过他……” 薛璎被气笑,又说:“那练兵就练兵吧,这是闹什么?” “大家在练魏公子独创的熊拳,喊得响的,午膳能得半两牛肉。” 擅借她名头不够,还拿她牛肉去服众?这姓魏的脸皮可比城墙厚。 可话说回来,半两牛肉就叫这些个羽林卫掏心掏肺了?她平日里究竟是怎么饿着了他们? “不过您别说,那拳法还真带劲,简直……”傅羽话未说完,练武场那头转头又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 薛璎伸手一指后院方向,眼色疑问。 “可能……”傅羽想了想道,“改练花枪了……” 薛璎当即起身洗漱穿戴,登上练武场墙外高阁预备一看究竟。她到时晨曦微露,底下羽林卫排得齐齐整整耍着枪,魏尝站在最前头,一双眼盯数十人,依旧游刃有余,声色洪亮。 “行四东七,下盘放稳!” “行六西二,枪尖压低!” “行三东四,眼睛往哪搁,我头顶有花?” 他顺他目光回头望去,就见薛璎负手站在高阁围栏边,正瞧着底下。 哦,还真有。 魏尝目光尚且流连于高阁,后脑勺却像长了眼似的,嘴里喊出一句:“行五西一,行五西二,枪要撞了!” 话音刚落,“铿”一声闷响,两柄长-枪撞在了一起。 薛璎没作声,倒是一旁傅羽惊得瞠目:“这是怎么办到的……” 没有什么怎么办到的。 她叫魏尝服众,他花一个时辰不到,从黎明未至到雄鸡打鸣,便叫所有人听从他的号令。而这里头,起到关键作用的,不是她的名头也不是她的牛肉。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将者。 一套枪法使下来,魏尝仰头冲薛璎一笑,而后朝人群里道:“哪个有眼力见的,还不给长公主搬张坐榻来?” 薛璎原本已经准备下阁,见羽林卫闻言齐齐向她望来,一阵雀跃,似乎都误道她是特意来瞧他们操练的,只得站住不动。 这个魏尝。 她心底冷哼一声,扬了声道:“顺带将我书房里头,飏世子送的那幅帛画也拿来。” 魏尝:“……” 非要这么掰回一局才高兴? 他咬咬牙,冲羽林卫道:“能不能把枪耍得比飏世子的帛画好看,叫长公主一双眼就盯着你们瞧?” “能!” “再来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枪来。 薛璎原本只是气不过才叫人拿来帛画,见状倒真预备专心赏一赏,待下人将画取来,当即便作兴致大盛模样,将它铺开了瞧。 这画送来已有一阵,说是描的一处卫地风光,她收归收,却一直不记得看,眼下还是第一次。 黄白的丝帛在案几上缓缓卷开,一幅云泉飞瀑图霎时映入眼帘。 薛璎的神情却不知何故蓦地一滞。 入目是草野生花,飞瀑悬河,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略几分沙哑的男声,有个人调侃似的笑说:“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璎微一晃神,不知这声响从何而来,待抬头往四面望,却听傅羽惊讶道:“殿下,您好端端怎么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脸,竟见指尖湿了一片。 25.25 底下长-枪运风, 呼呼作响,薛璎却震惊得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便如方才瞧见帛画一刹,整个世界都好似静默下来,满心满耳光充斥着那个像来自天外的声音。 她觉得, 与其说她当真听见了什么, 不如说是一段横生的记忆突然撞入了脑海。 可那个声音, 听来属于一个尚处于变声初期的少年,声色稚嫩而沙哑,此刻再作回想, 又觉陌生遥远,毫不熟悉。 更何况, 那个人叫她“阿薛”。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怎敢这样轻佻地称呼她?她是不是被魏尝吵得没歇好觉, 生出了错觉? 薛璎没答话, 反问傅羽:“你方才听见什么了吗?” 傅羽一头雾水:“我听见魏公子骂有刀走神了。” 她沉默下来, 垂头重新看起那幅帛画, 如此盯了片刻, 却再无任何动静。可伸手一摸脸颊, 那种粘腻的触感仍然真实存在。 傅羽急了, 问:“殿下可是哪儿不舒服?” 薛璎茫然摇头, 弯身方才将画收拢,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扭头去看, 就见魏尝从旋梯疾奔上高阁, 瞧见她面上泪渍,脚下猛打一个趔趄。 他傻在原地,结巴道:“这是怎……怎么了?” 薛璎知他耳力出众,大约是听见傅羽与她对话才上来的,闻言却答不出个所以然,还是摇摇头,说:“我先回去了。”说罢拿起帛画快走几步,便要擦他肩而过。 魏尝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胳膊:“我惹你生气了?”见她顿住了不说话,又道,“你要是觉得我越矩,骂我就是,别又哭啊。” 她还恍惚着,反应都比平日里慢一些,也没注意这个“又”字用得莫名其妙,皱眉偏头道:“我没生气。” 魏尝“哦”一声,缓缓松开她胳膊,又紧张兮兮道:“那就是伤心!谁叫你伤心了?” 他这一问扬高了声,稍稍透出一股哑意,薛璎一怔,注视他的眼色深了几分,突然严肃道:“魏尝。” 他忙举起手:“在。” “你……”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你叫我一声。” 魏尝木讷讷地眨了两下眼:“长公主?” 她摇摇头:“是叫冯……不是,薛璎。” 他一骇,伸手便要往她额头探去:“你没事吧?” 薛璎迅速朝后退避一步,躲开他的手:“让你叫就叫。” 魏尝清清嗓子:“那你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随即见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作了番伸展,再拉开弓步压了压腿,最后掸灰尘似的拍拍手心。 “……” 薛璎被他这股傻劲闹得,心底那阵没来由的压抑都似消减下去,在他开口一瞬作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说:“不想听了。” 她在犯什么蠢,魏尝都这把年纪了,就算声色有点相似,又怎可能是方才那个奇怪的少年。他方才不还练兵呢。 她说罢便扭头下了高楼。魏尝在她身后故作挫败“哎”出一声,却在她消失不见的一瞬弯起嘴角来,眼底满是温柔得似要滴水的笑意。 扮傻逗她开心这种事,还不容易? * 薛璎今日无朝,回房又将帛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因并未有任何新发现,只好暂且收拢,为分散注意力,便看起昨夜尚未翻完的书简。 是关于卫厉王的。傅羽整理好后,她没来得及都看过一遍。 不料她这边刚翻了半卷,傅羽与魏尝便前后脚跟了过来,估摸着还是担心她。 魏尝不得允许,进了屋子便杵在门边。傅羽则上前来,问道:“殿下当真不碍?” 薛璎现下已然恢复清明,说“没事”。 傅羽点点头,低头注意到她又在看昨夜的典籍,不由联想到她方才的失态,怕两者有所联系,便试探问:“您老研究卫厉王做什么?这位的风评可是出了名的差。” 门边魏尝在心底不舒坦地“啧”了一声,却见薛璎淡淡一笑:“拿风评看人,怎么看得懂人?” 风评都说卫厉王残暴嗜虐,滥杀无辜,却不曾提及,彼时卫国上下君非君,臣非臣,一团乌烟瘴气,所谓无辜,不过是意欲乱政篡权的小人而已。 风评还说卫厉王在位十二年无一建树,却没提过,其实这位是个军政奇才,他死前一年所打的每一场仗,所做的每一个政举,如今看来,分明都是令卫国国祚得以存续的举措。 倘若不是生不逢时,为内斗所牵累,一统六国的,兴许根本不是大陈,不是她的阿爹。 薛璎笑了笑,微露几分惋惜:“历史总是未必给每位英雄正名。” 魏尝心头一震,却见她没再多说别的,只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因怕惹恼她,他只好与傅羽一道退了出去。 薛璎将自己关在屋里整天,虽未再生异样,但夜间熄烛上榻后,又难免因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辗转反侧。 一夜过后,翌日清早,她吩咐下人准备一辆安车,捎上傅羽去了卫府。 解铃还须系铃人,兴许卫飏那处会有什么答案。 她到时尚早,卫飏刚用过早食不久,听闻门房通禀,讶异之下忙迎她入堂屋。 薛璎与他寒暄几句,声称自己出门办事,想到途中将经过卫府,便捎上兵鉴归还于他。 卫飏接过书简,客气道:“这等小事,何须长公主亲自跑一趟,您打发个下人来就是了。” 薛璎笑了笑:“之所以亲自来,自然是想与飏世子讲讲上回没说完的话。” “您但说无妨。” “我近日里研读史典,想到一种可能,飏世子可曾怀疑过,你的先祖卫厉王当年兴许是自尽?” 卫飏一愣:“此话怎讲?” “如果那场仗真是个意外,想来他不可能预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但事实却是,他在之前一年,便像一直在为这一天而准备,于朝于野,都将该做的、能做的,通通做完了。” 卫飏眉头皱起,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一点。薛璎也便知道,他跟魏尝不一样,显然并不清楚宝册一事。 她转而笑道:“也是我瞎猜的而已。如有冒犯,还请飏世子勿怪。” 卫飏忙说“无妨”,只是眉头依旧未捋平。 薛璎打量他几眼,顺势扭头看向堂屋墙面正中悬挂着的一幅鸟兽图,状似无意道:“这帛画可也是飏世子手笔?” 他忙说“是”,又称“叫长公主见笑”。 薛璎夸赞说“栩栩如生”,又提起他上回送她的那幅,问道:“那幅山水画也是妙极,瞧过之后,倒叫我生出一探究竟的兴致来,却不知瀑布位于卫都郊野具体何处?” “那处靠近我卫国一座旧时行宫,从前多是王公贵族玩赏之地,如今行宫废弃,倒也成了布衣百姓踏春的好去处。”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探道:“但我瞧那瀑布飞流直下,周遭地势险峻,若不慎失足,怕得做了泉下魂吧。” 卫飏一笑:“是我作画时稍有夸大,那地方即便掉下去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长公主若是想去,尽可放心。” “是吗?” 薛璎淡淡应一声,正出神,忽听卫飏问:“长公主若真喜欢我的画,我书房里头还有几幅新作的,您可挑了满意的捎走。” 她下意识想拒绝,一个“不”字临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究竟是这处瀑布在作怪,还是卫飏的画在作怪,再瞧几幅,兴许能寻到一些线索。 她于是点头说“好”,随他入到书房。 卫飏叫她稍等片刻,扭头去一面架几上取画,一边指了指旁边几案上一张摊开的丝帛,说:“那是还未作完的一幅人物像,您可先瞧瞧。” 薛璎点点头,上前几步去看,瞧见画上人面目时微一怔愣:“你与我府上魏公子……”她说到一半蓦地停住。 “嗯?”卫飏回过头去,面露不解,“什么魏公子?” 薛璎皱皱眉,低头再看了一眼画中人,敛色问:“你画中此人是谁?” 26.26 画中人相貌英朗, 头戴旒冕,身着玄色王袍,腰盘金质革带,威仪堂堂, 端坐于一把虎首椅上, 不论眉眼、气度都像极了魏尝。 薛璎初见此画, 脱口而出一句“魏公子”,是想问卫飏莫非与他有所交往。但话说一半却意识到不对。 这番打扮、座椅皆属诸侯规制,怎能是魏尝? 所以她问, 画中人究竟是谁。 卫飏答道:“回长公主,这位是我的堂祖父, 卫庄王。” 薛璎晓得这个人。当初与卫厉王同辈的, 另有两个旁支, 一个就是他的堂兄, 卫庄王这支, 一个是他的堂弟, 卫飏祖父那支。 卫厉王死后, 两个旁支为国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后来卫庄王顺利继位, 可惜不久便病逝国中, 接着传位给儿子。 这个儿子在位年岁比较长,却是不得善终, 莫名暴毙而亡, 膝下年幼的独子也失踪不知去向。于是国君之位便落到了东山再起的另一旁支, 也就是卫飏祖父手中。 王室里头,你死我活的纷争内斗并不鲜见,薛璎不觉奇怪,唯独感慨卫庄王太过仁慈,倘使当初继位后便对卫飏祖父赶尽杀绝,又怎会叫子孙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现下,她便不止是置身事外的感慨了。因为这个卫庄王的容貌,未免与魏尝太过相像。 难道说,魏尝果真与她最初猜测一样,实为卫家子孙? 她眨了眨眼,在脑袋里梳理了一下卫飏的立场,而后说:“飏世子是想告诉我什么?” 她语出直接,开门见山,卫飏稍一抿唇,没说话。 薛璎继续道:“你怀疑我府上那位魏姓公子是卫庄王后人,见今日得机会,便故意叫我瞧见这画,来试探我是否知情,是否与他沆瀣一气?” 卫飏心思被戳穿,默了默却道:“不是,我只是不想长公主遭人蒙骗。” 那怎么不直接点与她说,而要用这样弯弯绕绕的法子? 薛璎淡淡一笑:“可你又如何笃定他就是卫庄王后人?就凭样貌相似这一点?” 样貌相似当然只是其一。 实则卫飏一直觉得,如今卫国那柄不太好使的澄卢剑是假的,只是原本假剑代代相传,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妨。但薛璎上回来卫府,用它砍了半截几案走一事,却给了他一个想法。 他想,她没道理真瞧上他家的案几,那么有没有可能,此举是为将那柄假剑与另一柄作个比较?也就是说,真正的澄卢剑或许在薛璎手中。 当然,原本他不过天马行空地想想,毕竟薛璎怎会拥有他卫家的剑,但当瞧见魏尝那张,与卫庄王有些相像的脸时,却不得不加深了怀疑。 只是这些话,卫飏没法解释。说了就等于表明自己疑心薛璎与魏尝是一伙的,方才那句不想她受到蒙骗也成了笑话。 薛璎太精明,几乎步步给他下套子。他的额间渐渐沁出汗珠来,硬着头皮道:“是的,长公主也看到了。” 相比他的字斟句酌,薛璎答得很快:“我看到的,不过是你的画。你也没见过你堂祖父,怎知他便是长得这模样?” 这话一针见血,再次堵得卫飏一噎。他是见过卫庄王画像的,但魏尝与他确实只五六分像,而非一模一样。是他为试探薛璎,故意添油加醋成了这般。 原本画未作完,他也没考虑好怎样试探她,打算慢慢找机会,可今日恰碰上她登门,主动提起帛画,他一心急,没想周全便拿了出来,如今反而有点骑虎难下。 卫飏觉得,薛璎已经看穿了他的不真诚。 他只好说:“是我因心中怀疑,落笔时带了些个人情绪。我给长公主看看当年宫中画师给卫庄王所作的画像吧。” 他说罢,扭头去架几上拿了一幅略有些陈旧的帛画下来,在案几上铺开。 薛璎掠了一眼,见画上人装束、姿势都与卫飏那幅吻合,不过面容,就谈不上与魏尝全然一样了,至多说有那么点像。若换成这幅,她方才反应绝不会那么大。 “我明白了。”薛璎弯弯嘴角,“你也是一片好心,多谢你,我回去后会好好查证此事。” 卫飏这时候根本不敢要求她将结果告知他,也不敢询问澄卢剑的事,只默默点了点头,又听她道:“世子能不能帮我个忙?” “您说。” “将那幅宫廷画师所作,卫庄王的画像借我一用。” * 薛璎原本是因昨日怪事才去卫府的,如今倒算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发现了另一桩事,于是借了画便打道回府,直奔魏尝偏院。 魏尝正斜倚着廊庑下的美人靠晒太阳,嘴里叼了片新鲜的嫩柳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一见薛璎,昏沉的眼皮却立刻扒开,蓦然站起,激动得差点舌头一卷,将叶子吃进去。 薛璎朝他笑了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魏尝瞧她这阴森森的笑意,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但面上还是保持见到她很高兴的微笑,问是什么。 薛璎眼底笑意更深,手拎帛画上缘,朝下一抖展开,一副出示通缉令,捉拿嫌犯的模样,说:“我找到你的家人了。” “……?” 魏尝伸长脖子去瞧,待看清后,干咽了一下口水。 哦,堂兄,好久不见。以为此生注定见不到你王袍加身的模样,没想到,缘分来了,三十年也挡不住。 魏尝在心底叹口气。当年整个卫王室,就数这个堂兄,因他俩人生父为同母兄弟,所以跟他容貌特别像。不想这都被薛璎找了出来。 不过幸好,她没拿他的画像来通缉他。 魏尝眨眨眼,沉吟了下:“好像是跟我有点像。他是谁,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卫庄王。” 他霎时大惊:“我是卫国王室中人吗?” 薛璎静静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他究竟是不是卫家人,凭一幅画像与一柄澄卢剑,尚且无法论断,但既然卫飏可以拿画试探她,她自然也可以拿画试探魏尝。 不过魏尝的表现,一如既往找不到明显破绽。 她笑了笑:“也许吧。这个卫庄王已故多年,据说当年有个流落在外的孙子,按年纪算,你倒说不定是他曾孙。” 堂兄变曾祖父,魏尝心情有点复杂,却也只好顺着她的话道:“那我的澄卢剑,难道就是从曾祖父手里得来的?” “谁知道呢?”她继续笑。 魏尝却突然显得有些忐忑:“那长公主会把我送回卫国吗?” “我肯送,卫王肯认你吗?” 他摇摇头:“不认就最好了,我也不想回去。” “你曾祖父及祖父,都极可能是被当今卫王的父亲给害死的,你倒也没点替他们报仇雪恨,拿回王位的心思?”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心思?”魏尝神情无辜,“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待在长公主身边晒太阳。” “……”能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被她试探一下了? 薛璎置若罔闻,继续道:“如果我是你,知道卫王必然不会允许作为旁支子嗣的自己认祖归宗,也许会借大陈朝廷的力量,譬如救一救长公主,装失忆混入公主府,取得她与圣上信任,而后筹谋入朝为仕,再给卫王与卫世子使绊子。” 魏尝头有点疼。 要是被他知道,是哪个龟孙子把他堂兄画像泄出去的,他一定扒了他的皮。 他心力交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绝没有利用长公主的意思。如果我说谎,就叫我下半辈子再不能看见长公主。” 这算什么誓? 薛璎微微一滞:“这个誓很毒吗?” 魏尝点点头,一脸认真:“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毒的誓了。如果有,那可能就是,下辈子也不能看见长公主。” 27.27 薛璎被这话说得耳朵莫名发痒, 伸手摸了摸耳垂,而后收起画像转身走了。魏尝干杵在原地,瞧着她背影,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扭头回房, 开始思考前路。 光凭一纸画像, 薛璎必然不会贸然试探, 但加上一柄澄卢剑,以及那篇被她识破了作者的策论,便也难怪她作此猜测了。 他想, 不管他怎么装傻,薛璎心里都已有了结论。而相比被她晓得真相, 导致他重回三十年前, 这个结论对他而言, 其实也不算坏事。 独独有一点:他必须做点什么, 打消她对自己“为复仇夺位而混入公主府”的怀疑。 魏尝一路神游天外, 不意行至拐角, 突然闪出个黑影, “哗”一声大喊, 吓得他浑身一震。低头一看, 才见魏迟正咧着个牙冲他笑。 他动动耳朵, 确信四下无人,才蹲身揪了把他的发髻:“吓死我, 你可就没爹疼了。” 魏迟凑上前去, 低声道:“阿爹, 我听见了,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是那么厉害,能做大王的人?” 魏尝从前不说是为保护他,现在不说,是为保护自己。毕竟上回兵鉴那事,他就是栽在了儿子手里。 他摇摇头说:“没有,你阿娘瞎猜的而已。” “那你为什么跟画上那个大王这么像?” “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去了。” 魏迟撅起嘴:“可是我跟阿爹不像。” 魏尝很是惋惜地叹口气:“你阿爹这种惊为天人的长相,你能继承那么一丁点都非常难了,别灰心,慢慢长就是。” 魏迟哼他一声:“不跟你好了,我要找钟叔去。” “钟叔云游四海呢,你找不到的。”魏尝捏捏他脸蛋,将他一把抱起,“还是老老实实看阿爹如何拿下你阿娘吧。” “阿娘以后会疼我吗?” “疼,把你泡蜜罐里疼。” 魏尝哄妥帖了儿子,回头继续思考自己的前程,待翌日午时,薛璎下朝回来,便将下好的决定付诸行动,拿上澄卢剑去府门迎她,不料她一下安车便面冷如铁,瞧也没瞧他一眼,直接入里去了。 他一头雾水,想拉个人问问,可她身后一串下人,从傅羽到林有刀,再到捧了满怀奏疏与画像的孙杏儿,却没一个搭理他,皆因薛璎不好看的脸色而一片凝重。 魏尝对画像这玩意儿着实起了阴影,但想来此番应该与他无关,他此刻往上撞,只有吃闭门羹的份,便只好先打道回院。 薛璎却是因心里有事,方才根本没注意到他,回房后也只留了傅羽,叫孙杏儿等人将奏疏与画像搁下就出去。 待四面下人退出,傅羽问:“殿下,这些画是?” 她弯唇一笑:“长安各府适婚的青年才俊。” 傅羽心头一凛:“那这些奏疏……” “催着圣上把我嫁出去呢。” “殿下怎么办?” “我不嫁,还有谁敢把刀搁我脖子上不成?”她淡淡一笑,“这些画像和奏疏是好东西,能瞧出不少名堂来,我先看看,你在一旁作记。” 傅羽点点头,一直随她忙到未时过半,也没吃上一口饭食。待理完,便见薛璎轻轻活动了下脖颈,说:“行了,传膳歇歇吧。” 看她疲累,傅羽提议道:“屋里闷,去外头吃吧,晒晒太阳。” 薛璎点头说“也好”,不料此举倒给了魏尝可乘之机。她刚在池边一处花亭一坐下,就见他像逮着了什么机会似的,提着澄卢剑兴冲冲来了。 薛璎真觉自己该禁了他的足才对,抬起眼问他做什么。 魏尝将剑呈上,说:“我想了很久,这剑还该物归原主,请长公主代我还给卫王。” 薛璎示意一旁傅羽接剑,而后搁下了筷子。 倘使他果真为流落在外的卫家子嗣,还了这剑,将来有需时,便更难证明身份。他忽作此举,大约是想向她说明,自己当真绝无野心。 她想了想问:“真不要了?” 魏尝摇摇头:“我拿着也没用,这剑留在公主府,反倒给你惹麻烦。” 她点点头,叫傅羽把剑拿回屋,然后说:“剑我收下,人可以回了。” “长公主,今日宫中是不是生了什么事?”魏尝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那些画像和奏疏……” “不是想入羽林卫当差吗?”她打断他,“我手底下的人,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魏尝眼神一亮:“意思是,我可以在你身边当差了?” “我这人不喜欢食言。”她说过,倘使他能令所有人信服,就允许他入羽林卫。虽然他的法子不太入流,但她看得出来,那些人究竟是出于命令而听从他,还是真为他一身武艺本事心服口服。 魏尝原本因她那日突然哭了,根本不敢再提这事,闻言顿觉意外之喜,兴奋道:“那我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还走马上任呢,多大的官,以为当个护卫就能翻出浪来?薛璎兴致不高地说:“改日自己去傅中郎将跟前报个名头就是。” 魏尝“哦”一声:“到时要送个走马上任礼吗?” 她觑他一眼:“他不兴这套。” “那我送你样礼物,就当感谢了。” 薛璎瞥瞥他:“你身无分文,是想拿我的银钱,给我送礼?” 魏尝摇摇头,指了下春光明媚的天:“我要送的银钱买不到,得从天上摘,你等着。” 他说完就跑,薛璎奇怪看了看天,片刻后,却听他的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长公主!” 她顺声来处一看,就见魏尝站在一旁高阁的围栏边朝她挥手,示意她看。她搁下筷子仰头,随即又见他弯下身,使劲抱起一只大木桶来。 “……”怎么又是木桶? 魏尝也没多解释,直接将木桶高举起来,而后微一翻侧,把盛在里头的水大力倒向底下池子。 清澈的水“哗”一下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经天上日光反照,竟从上头映出一道七色霓虹来。 赤橙红绿,如梦似幻。 远处当值的仆役闻声望来,发出惊呼。 薛璎怔在原地,觉得这一幕惊心熟悉,却又一时记不得在哪见过,正愣神,就见魏尝已将一桶水倒完,高声问她:“好看吗?” 她眨眨眼,用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嗯”了一句。 魏尝却像听见了似的,弯身又抱起一桶水。 她突然扬声道:“你不累吗?” 他冲她笑:“你想看,我还能再倒十桶。你放心,我力气多得使不完,你以后用过就知道了。” 用什么? 魏尝说着便又往下倒水,薛璎起身往前几步,提声道:“我看够了,你快下来。” 他便满头大汗地跑了下来,到她跟前,喘了半天粗气才歇。 薛璎瞧他这模样,心里不知何故一软,低头从袖中取了块帕子递给他。 魏尝笑着接过,边擦汗边说:“要真换了瀑布会更好看。你成天闷着,也该出去踏踏春。” 她轻轻嗤他一声:“出去踏春,给人当靶子?” “我现在是羽林卫了,你嫌出门不安生,带上我就是,我一定不叫人伤到你,什么刺客杀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来一百个呢?” “来一百个……”魏尝想了想,挠挠头,“你先走,我殿后,杀完了再跟上。” 薛璎给他逗得想笑,忍住嘴角上扬的态势扭过头去,状似冷淡地回到花亭里头。 魏尝却眼尖看到了,不依不挠追上去:“你刚才笑了是不是?” 她已恢复了一张冷脸,摇头说“不是”。 “不是你弯什么嘴角?” 薛璎飞他个眼刀:“我不笑的时候,就会弯嘴角。” “……” 魏尝心道行吧依她依她,而后在她几案对头不请自坐下来,说:“那你现在心情是不是好了点?” “我本来也没有心情不好。” “那些奏疏和画像,肯定叫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怎么处理这些人而已。” 魏尝试探道:“什么人要处理?我给你出主意。” “想娶我的人。” “什么?” 他吼出一嗓子,震得薛璎耳膜险些给破,揉了揉耳朵皱眉道:“你大呼小叫什么?”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捏起一双筷子,一用力就它折成了两半,红着个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处理,要处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28.28 薛璎瞅着被一掰为二的两根竹筷, 轻轻“嘶”了一声。这力气,倘使放在正道上,确实挺好使。比如他说的“杀人”。 她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 魏尝一掌拍下断筷,盯着她目光灼灼道:“什么时候动手?列个名册给我, 附上画像。” 他倒是很直接。 薛璎眨了两下眼, 稍稍倾身向前, 压低声道:“杀人很简单。但既要杀人,又不能杀死人,做得到吗?” 魏尝被她突然凑近的动作惹得忍不住屏息凝神, 心底那股戾气倒随之平和下来,默了默说:“做得到, 你要弄断谁一根手指, 我绝不叫他折两根。” 他这指哪打哪的样子, 看上去倒挺靠谱。只是这事其实并不容易, 薛璎本该交给傅洗尘办才放心。但他偏又养伤在府。 她打量魏尝几眼, 仍在犹豫放他出去稳不稳妥, 便见他像看穿她心思似的, 一脸正色道:“你放心, 我能自保, 也能办好差事, 如果办砸了就伏剑自刎。” 薛璎一噎。这人怎么做什么都这么激进? 她看他一眼,扭头吩咐仆役拿来一摞画像, 从中翻找一番, 挑了一张铺开, 而后道:“这是骠骑将军家的嫡长子赵栩,年十七,武艺出众,尤擅骑射,平日好与长安贵胄子弟去郊外打马出游。” 魏尝评价一句:“黄毛小子,不足为虑。”说罢收拢画像。 薛璎弯了下唇,又翻找出一张,道:“这是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刘衡,年十九,好学问,喜诗文,平日出门多来往于诗会。” 魏尝再收,说:“弱质书生,小菜一碟。” “这是开国功臣平阳侯的嫡长子谢祁,年十八,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现下人在平阳,但过几日是其舅母生辰,他今明两天便将动身入都,代平阳侯夫人前来贺寿。” “快马加鞭,吹灰不费。” 薛璎瞅瞅她:“就这三个吧,有想法了?” 魏尝“嗯”了声:“不过得请陛下配合,先放几句话出去。” 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闻言说“好”,又问:“要几个人手?” “不需要。” 薛璎点点头。成吧。 * 接下来大半月间,长安城接连生出几桩“大事”。 先是骠骑将军家的嫡长子赵栩一日出游踏春,不慎惊马,险坠悬崖,千钧一发之际弃驹方才得以保命。没过几天,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刘衡又在参加完诗会,出楼阁时差点被一从天而降的花盆子砸个脑袋开花,回来后便患上惊症,卧床好几天才下地。 而在他病中,入都贺寿的平阳侯世子谢祁又于半途遭遇一行山匪,差点给一刀抹了脖子,最终以财易命,将价值不菲的寿礼尽数缴给了匪徒。 这第一桩事起时,众人只觉赵栩运气不好。再有第二桩,有心人便怀疑赵家与刘家之间是否有联系了。待第三桩事起,终于有人一针见血指出:这三位公子,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圣上指名夸赞说不错,话里话外有意给长公主赐婚的那几个? 城内一时流言四起,有说三家公子互争互斗的,也有说别家才俊嫉恨他们的。听闻长公主也很是郁闷,形容都憔悴不少,一日朝毕,站在那汉白玉天阶上头,与圣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克夫的命。 赵、刘、谢三家当然不信这种说法,齐齐将三桩案件上报给了朝廷,交廷尉府查审。 魏尝手脚干净,自然不怕被查,何况位列九卿之一的廷尉是薛璎的亲外祖父。这官职于位份上虽不比三公,却是大陈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于实职上相当紧要。当初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特使遇刺案与巫蛊案中背靠大山,顺风顺水。 随着廷尉府开始深入查案,经由秦太后及秦太尉俩兄妹授意,催圣上将薛璎嫁出去的朝臣也就不得不暂且闭上了嘴。抓到真凶之前,怕是谁都不敢把自家儿子往火坑推了。 薛璎本也不想招这些个心怀鬼胎的驸马,如此换个清净,又给朝臣敲记警钟,也觉值当,而且还得了个意外收获:魏尝办完第三桩事,回到都城后跟她说,平阳侯世子携带的寿礼是件玉雕,而用以雕刻的玉石极可能来源于金矿附近。 她并未听过分布金矿的地方会产出特殊玉石的说法,见他笃定,便向大司农调取了记录各地物产的册簿,结果还真找出两三处,该种玉石与金矿并存的地界。 但平阳侯国并未有发现金矿的记载,要么就是平阳侯自己也不晓得,要么就是他知情不报,又因不晓得玉石与金矿的联系,露了马脚。 薛璎记下此事,说回头考虑考虑如何办比较好,见魏尝风尘仆仆,便叫他先回去沐浴歇息。 但魏尝离都多日,风餐露宿的,就靠多瞅她几眼缓劲,不肯走便没话找话,问:“长公主,我这差事办得是不是还算漂亮?” 薛璎瞥他一眼:“过得去。” “那我能向你讨个赏吗?” 倘若魏尝关于金矿的发现属实,确实是个功绩,薛璎想了想点点头,又补充:“你讨归讨,给不给是我的事。” 魏尝滚了滚喉结,说:“我是想,再过一月春天都过了,长公主真不去踏个青?” “你想去,我可以放你。” “不是,我是想跟……” “想跟魏迟一起也行,”她轻咳一声,飞快打断他,“但不能招摇。” 薛璎说完就转身回房,魏尝头一垂,原地叹了口气,一回头见傅羽急急入了府门,似有要事禀报,与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向主院去了。 他跟她“嗯”一声,转头回了偏院。 这边傅羽到了薛璎书房,递上一张木简,说:“在附近发现一名探子。” 薛璎看了看木简上的简笔图,略感意外。城中有探子不奇怪,但敢把手伸到她这儿来的,却也是极少数。 傅羽见状道:“此人办事机警,一被发现就溜了个悄无声息,咱们的人没跟上。您说,会不会是跟着魏公子来的?” 她摇摇头:“他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那就是有谁在附近守株待兔。赵家,刘家,谢家?” 薛璎再摇头:“他三家倘使真怀疑我,就不会将案子交给廷尉府。或许……是卫家。” “飏世子?” 她点点头。此前她犹豫是否放魏尝出去办差,主要就是因为卫飏。她出于某些考量,并未将澄卢剑归还卫府,将卫庄王的画像送回去时,也没提半句关于魏尝身份的事。她想,卫飏可能确实有点坐不住了。 “卫飏这人心眼多,但他对魏尝究竟顾忌到何等地步,我也说不准。如果这次的探子确实是他派来的,恐怕……” 恐怕他比她想象得,更要针对这个所谓的卫庄王后人。 不过倒也难怪。早在留下澄卢剑的那刻起,她便该料到,身为卫国王储的卫飏,也许的确没有与朝廷对着干的野心,却必将仇视危及自身继位的祸患。 她若决意护持魏尝,就很可能与卫飏,乃至当今卫王撕破脸皮。那么,此前对卫国的拉拢也通通白费了。 薛璎揉揉眉心道:“他回院了吗?” “您说魏公子?”傅羽确认道,“方才瞧着是回了,不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您训他了吗?” 她噎了噎,没答,说:“你叫他来。” 魏尝正沐浴,晚来了一些,来时一身香,都快盖过了薛璎,不过瞧神情还有点低落。 薛璎开门见山道:“踏青去吗?” 他一愣,直直瞧着她道:“我?跟你?” 薛璎被他这眼神烧得轻轻撇过一些头,然后说:“对。” “去,去。”魏尝点头应下,又问,“捎上魏迟吗?穆姑姑说他这几天闷坏了,叫我要是得了你的允许,不如带他出去转转。” 薛璎也没全然拒绝,说:“下回吧,明天出去当靶子,他跟着怕有危险。” 魏尝皱皱眉头:“怎么说?” 在未有关于卫飏的定论之前,薛璎不想贸然道出自己的猜测,免得激化矛盾,于是只说:“放心,会叫你毫发无伤的。” * 翌日一早,薛璎轻车简从出了门,叫魏尝作普通护卫打扮,策马跟随在侧,一路去往长安郊野。 季春三月,风恬日暖,桃花烂漫。薛璎虽非为赏景出行,但既然来了也不妨瞧上几眼,好歹装得像出游一些,于是待驶出城便移开了安车侧窗。 不料入眼却是一团黑乎乎的人影。 她轻咳一声,示意魏尝挡着她了。 魏尝却没懂,一边慢驰着马,一边说:“长公主嗓子不舒服吗?” 薛璎想说是眼睛不舒服,稍稍探头出来一些,道:“有刀没教你,做护卫的,跟车时不要贴窗太近,会挡车里人视线?” 魏尝“哦”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离她远了一点,心里头一阵悲凉。 他又没当过护卫。以前跟她一起出门,都是与她腿靠腿,肩并肩,同呼吸,共枕眠的。 不知是否因了今日叫他出来当靶子的关系,见他这模样,薛璎心里头又有点不舒坦,想了想叹口气,说:“算了,也不是当护卫的料,你停下,到车里来。” 29.29 魏尝一把扯了缰绳勒马, 不等安车停稳,便长腿一跨,稳稳跃入。 薛璎见他这兴冲冲的模样,张嘴想说什么, 又闭上了, 一努下巴, 示意一旁随乘的傅羽让开一些位置,随即自顾自扭头望窗外树林。 魏尝看一眼怎么瞧都多余的傅羽,坐下后想了想说:“长公主不要外头那匹马了吗?” 薛璎淡淡答:“不要了。” “可我先前外出办差, 与它一路相依相伴,对它已有了难舍难分的感情。” 他倒是挺多情的。 薛璎扭过头来, 皱眉不耐:“那你想怎么?” 魏尝挤挤眼睛, 瞧瞧傅羽。 一旁傅羽接到这眼色, “呃”出一声, 沉吟了下说:“是……叫我下去骑马的意思?” “可以吗, 长公主?”他请示道。 “你自己问阿羽。” 傅羽皱了下脸, 这俩人奇奇怪怪的, 怎么还扯上她了?看薛璎这意思, 到底希望她骑是不骑? “傅姑娘, ”魏尝正色起来, “它一匹马流落在外,孤孤单单不说, 万一天黑找不到草吃, 很可能饿死曝尸荒野, 又或更糟糕的,如此阳春时节,哪来的流氓野马兽性大发,非要与它这样那样……” “停停停……”傅羽打住他,“我骑,我骑。”说罢抽抽嘴角跳下了车。 俩人对调一番位置,安车重新驶动,魏尝微微一笑,理理衣襟,刚预备好好享受这逼仄环境下的独处时刻,与薛璎谈一谈风花,聊一聊雪月,一抬眼却见她已没在看景致,而将手撑上太阳穴,枕着窗缘开始闭目养神了。 他一噎,张嘴想叫她,却见行车间,林中光影因叶疏叶茂而频频变幻,一层春光覆上她鹅黄色的薄衫,再染上她未施粉黛的脸,将她蜷曲的长睫在眼下衬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再往下,淡樱色的唇瓣泛着诱人的光泽,叫他顿时有点移不开眼。 魏尝把嘴闭上了,觉得这时候多说一个字都煞风景。 薛璎似不设防地闭着眼,他也便静静瞧她,心里一面感慨,其实她这样素面朝天,温温和和的模样就很好看。 上辈子她为扮作男子,束胸不说,也不知往脸上涂了多少黄不拉几的泥玩意儿,这辈子呢,以女子之身摄政,不可在朝中那些老姜面前显得太柔顺好欺,平日里又不得不画浓眉,垫宽肩。 幸好他两辈子都离她很近,有幸目睹她原本的样貌。 他想着想着,从她对头坐到她侧边,慢慢靠过去一些。 薛璎本就是闭眼小憩,早察觉他不老实的目光,感受到他凑近便要睁眼,不料下一瞬,照在她面上的刺眼日光却忽地一暗。 她正欲张开的眼皮生生阖紧回去,想了想才明白,大约是魏尝举袖挡了外头太阳,想叫她舒适一些。 领悟到这一点后,她又觉哪里不妥,然而早先已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现在突然睁眼阻止,是否显得不太自然?要么,假装自己方才睡着了,这下刚醒? 她心内斗争得双眉微微蹙起,魏尝的唇角却露出窃喜的笑意来,边提着宽袖,边更肆意瞅她,像在瞧她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薛璎也就愈发不肯“醒”,权当他不存在,心底默念:凝神静气,气沉丹田,田连阡陌,陌路相逢,逢凶化吉,吉祥如意,意…… 结果一炷香后,她真给自己念睡着了。魏尝当然辨得出真睡假寐,于是手麻了也不敢放,就这样一动不动给她挡光。 直到再一刻,日头稍阴,林子里起了风,“沙沙”树叶声才叫薛璎真“醒”了过来。 小睡片刻,她初初睁眼,略有几分不清醒,瞧见魏尝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只仍未搁下的手稍稍一愣,才记起方才在与他僵持,唇瓣一张正欲说话,却恰在此刻,听闻窗外风声有变。 魏尝迅速向她比个嘘声手势,不意她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此对视一眼过后,他往上一指,而后将手轻轻移向腰间佩剑。 薛璎点一点头,取出袖箭,下一瞬便听头顶哗啦一阵大响。与此同时,俩人齐齐起身,一个提剑挥挡上方穿顶而过的长刀,一个朝窗口倒挂下来的黑影射出一箭,两边羽林卫亦拔剑迎战。 两处威胁被利索解决,魏尝一把拉起薛璎跳下车,见上百名青衣蒙面人从东西两面蜂拥杀来,便背靠死路,先将她掩在了身后。 两边人马一句话不说,迅速交上了手,刀光剑影间清响铿铿,血腥气很快跟着弥漫开来。 薛璎被十数名羽林卫护在正中,淡淡眨了眨眼,而后将手腕从魏尝掌心抽出,轻声道:“站这儿别动。”随即自己上前几步,站到了一个危险的空门处。 魏尝知道她想确认什么,将她一把拉回身边,低低道:“不用试了,他们没想动你,是冲我来的。” 薛璎本就是带他出来做靶子的,此行随从个个皆是以一敌十的精英,便毫无生死攸关之感地瞧了眼他,说:“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魏尝也显得很轻松,笑说:“我看得懂杀气。” “那拉我回来做什么?” 一旁傅羽刚摁倒两人,收剑时经过他们身边,插了句:“殿下,您俩别聊了,怪对不起人家这么大费周章的。” 薛璎笑了笑。 魏尝真烦傅羽,低头看薛璎一眼,坚持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哪怕对方意在我,也没有叫你挡在我前面的道理。宁愿是我少只胳膊,都不能叫你破块皮。” 薛璎一噎,努努下巴:“那还愣着做什么,杀人去。” 他“哦”一声,找准一处密密麻麻的地方,长剑一溜,切瓜似的砍了过去。一剑斩三人,滴血不沾身。 薛璎正笃定静待收场,却忽见他一个倒空翻退了回来,然后拽过她手腕,带她往切开的那道口子冲了出去。 “哎你……”她一头雾水叫出一声。 魏尝却死命拽着她不放,一阵疯跑,边吹出一声哨响,待后头一匹高头大马闻声奔来,便将她一把托上马背,而后自己也一跃而上,夹夹马腹,扬鞭策马驰出。 身后跟来的杀手被羽林卫齐齐截断,望洋兴叹。 薛璎被魏尝大力箍在身前,颠簸在马上,回头看了眼后边战况,皱眉道:“你做什么?用不着突围。” 魏尝解释:“带你踏青。”说罢再扬一鞭。 薛璎真服了他:“你这是劫掳当朝公主。” “就算是吧,我回去再领罚。”他说完低低一笑。薛璎的耳朵正贴近他喉结,几乎都能感觉到那股狡黠的震动。 “你别蹬鼻子上脸。”她皱皱眉,掌心一翻,攥紧袖箭,一扭轮轴便将箭头对准了他拿鞭的手。 魏尝低头看一眼,将马策得更快,说:“你来。” 薛璎说来就来,指尖微一用力,一柄细箭飞射而出,险险擦过他护腕上的铜片,钉入脚下泥地,震得他整只手,连带胳膊都发麻。 他惊道:“来真的?” “不然?” 魏尝看了眼她冷冰冰的侧脸,笑说:“长公主的箭法是真不错,这么颠的马上,想射偏就能射偏。” 薛璎狠狠剜他一眼,这回看样子是真要动手了。 “行行,放你下来。”他勒停马,松开她,随即翻身而下,望了望四面荒林,“不过跑得有点远了。” 不料薛璎却没跟着下来,一扯缰绳便掉转了马头,作势要走,说:“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哎!”魏尝喊住她,“我正在被追杀,你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我会有危险的。” 薛璎冷笑一声,心道他方才玩兴大起时怎不记得危险,嘴一张正要开口,不意面颊上忽然落下一滴凉意,抬头一望,才见顷刻功夫变了天,头顶阴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不是似乎。 她还没来得及离开,雨就哗啦啦扬了下来,一瞬浇湿她面颊。 魏尝慌忙踩上马镫,重回她身后,夺过她手中鞭子策马而出,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摁,一手替她遮挡前额,说:“躲着点。” 薛璎心里真恨,她长这么大,身边一直不缺办事得体之人,还是头一次淋雨,避无可避之下也只好将他当簦笠使,微微缩起身子,一边抬手遮雨,一边问他去哪。 魏尝说回去路上有杀手,太冒险了,他上回办差时来过附近,知道前头有个躲雨的地方。他说完,横臂在她身前,稍稍将她圈紧一点,画蛇添足一般补了句:“事急从权,我没别的意思。” 这话还不如不解释,薛璎浑身一僵,魏尝也觉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赶紧转移话茬,说:“那个,今天天气不错……” 薛璎迎着噼里啪啦落下的雨,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一刻钟后,她便跟着他上山,进到了一处乱石堆积,仅容二至三人蔽身的破山洞。 第一眼看见它,薛璎是有心拒绝的,但外头倾盆大雨依旧未歇,眼见也没有更好去处,只得将就避避。 薛璎倒还好,一路躲得周全,魏尝身上就几乎没一处干了,落汤鸡似的,入里后在乱石堆里蹬蹬长靴,一拧袖子,挤出大片的水来。 薛璎原本站在洞口望天,听见淋漓水声回头,才见他从头到脚狼狈成了什么样,原本因他任性妄为而起的怒火也稍有消减,默了默说:“脱了拧拧吧。”说完扭过头去,示意不看。 魏尝心道其实是可以看的,可又不好直接邀请她观赏,便退到角落宽衣解带去了。 山洞窄小,薛璎抱臂在前,听着外头雨声与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说起国家大事来:“长安下雨了,不知冀州如何。” 魏尝知道她是不自在才找点话聊,便顺嘴接:“冀州怎么,又闹春旱?” 薛璎点点头。 他脱下靴子倒水,边随口道:“有灾治灾,按部就班来就没什么可怕的,但必须谨防人祸。冀州这一块,北接卫国,西临平阳,一旦生乱,容易被人利用,危及朝廷。” 薛璎点点头。他的政治嗅觉,倒比大部分朝臣都敏锐。 “那怎么办?”她弯唇一笑,“为了你,刚把卫国得罪了,怕是迟早闹出场腥风血雨。” 从薛璎此刻的反应,再联想到上回卫庄王的画,魏尝不难猜出今日的杀手是卫飏所派,闻言想了想说:“天总要刮风下雨的。” “嗯?” 她没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随即听他沉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没法叫它放晴,但一定不会让它淋湿你。” 薛璎悬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耳根突然发起烫来。 30.30 她正了正色, 低头看了眼潮湿的衣襟,心里嗤出一声笑,觉得这话还是听过就算了吧,站了片刻, 见雨势渐小, 而身后也传来穿靴动静, 便扭头道:“你好了……” 一个“没”字还未出口,她便默在了原地。当然,上身赤条条, 提着一只靴子的魏尝也是。 薛璎以为,一般人该是先穿衣裳, 再穿靴的。 洞内幽暗, 洞外透来的微弱光亮隐隐照见他上半身肌理, 一道道齐齐整整, 每一块都彰显着震人心魄的强健, 胸膛宽阔, 线条勾勒至腰身处却又迅速收拢, 没入下裳阴影。 实则方才颠簸于马上, 薛璎便已察觉他这硌人的身板, 包括上回察看他伤势, 也曾窥见一角,但亲眼目睹全貌, 冲击感还是颇为强劲。 她目光微微一闪, 而后云淡风轻地接了下去:“雨要停了, 快点。” 魏尝瞧见她这眼神无声一笑,握拳掩唇,轻咳一声,而后套了靴子起身。 不意薛璎却并未如一般女子那样娇羞扭头,而似因他这番动作注意到什么,突然盯住他后背说:“等等,你转过来。” 他梗着脖子扭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眼,一面依言转身,一面拎着上衣问:“怎么了?” 薛璎几步上前,弯下身,就洞外光亮仔细看了看他后腰上三寸处一道颇为狰狞的疤痕,说:“你不知道自己后背有疤?” 魏尝摇头,说知道,沐浴时候发现过。 “那怎么不跟我讲?” 他沉吟了下:“摸着像好几年前的了,我就没管。是身上不管哪里有点什么,都得一一跟你说吗?” 薛璎噎了噎。那倒也不用。她只是觉得,这道伤疤是一条关于他身份的线索而已。 她直起身板,解释道:“不是普通伤疤,像长戟刺的。若非军中,平常人极少用到这类武器。” “是吗?”魏尝接着装傻充愣。 薛璎却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上回察看魏尝前心时,她便怀疑伤他之人与军队有关,但几经查证,却确认那阵子,卫境附近并未出动士兵。 后来询问傅洗尘意见,也见他说不上究竟,只道刀法的确与他,及教他习武的父亲相近,但他彼时并未接触魏尝,缠绵病榻的父亲则更无可能。 当初线索就这样断了,如今又见这一道陈年伤疤,薛璎心中不免再生疑窦。 卫飏明明近来才注意到魏尝,在此之前,一个流落在外的卫氏子,又会遭哪家军队赶尽杀绝?还是说,难道魏尝曾应征从军? 薛璎又看了眼他的伤疤,想了想说:“算了,先穿上吧。” 她说完便转身踱到了洞口,见魏尝穿戴完毕后雨也停了,就叫他去牵方才缚在不远处的马,不料他很快去而复返,大惊失色道:“糟了,长公主,马跑了!” 她看他今天是存心找事! 薛璎也是给气坏了,想说难道那马自己长了手,能割断绳索,却讲成:“跑了?那马自己长了脚不成?” 魏尝一愣之下点点头:“是的,好家伙,长了四只呢!” “……” 她食指一扬:“找回来。” “可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这儿。” “那就放心它一匹马在外头?” 那句“难舍难分”言犹在耳,他倒好,转头就翻脸不认马了。 魏尝愁眉苦脸道:“那一起找?” 她忍耐着吁出一口气,当先弯身出洞,朝山下走去。魏尝快走几步跟上:“这山道下过雨又湿又滑,都是泥巴,不好踩,我背你。” 薛璎懒得搭理他,一个人走在前头。 他跟了她一路,问:“快晌午了,你饿吗?” 薛璎气还未消,沉着脸说:“你觉得呢?” 那就是饿了。 魏尝想了想说:“那去溪边叉鱼吃。” 她摇头:“脏。”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一边等吃就行了,我会处理干净的。” 薛璎这下似乎有点意外,觑了觑他道:“你会?” 魏尝得意道:“这世上除了生孩子,就没有什么我不会的。” “……” * 小半个时辰后,薛璎便坐在溪边闻见了鱼香。 魏尝用剑叉了两条河鱼,去鳞片、鱼鳃、内脏,又往鱼腹里塞了除腥的香茅草,而后生了堆火,拿竹枝串起它们,搁在上头烤。从头到尾,技艺真可谓行云流水。 待鱼被烤得酥酥嫩嫩,香气四溢,他便拿匕首将薛璎那条剜下眼珠子,而后递给她。 薛璎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她恶心鱼眼珠子。 魏尝当然知道。毕竟这身技艺就是小时候贪玩跑出宫,跟她一起漫山遍野里练出来的。她不娇气,但也有些忌讳,比如不喜欢鱼眼珠子。 他那会儿不晓得她是女孩子,有一次叉了十条活鱼,掏了一大把眼珠子,趁她靠树睡着,将它们悄悄装进她袖子里。她发现后硬撑着没吐,却足足半个月没理他。 可惜这些事,如今只他一人记得,而他也没法说给她听了。 魏尝想了想,糊弄着解释:“你是说鱼眼珠?你们姑娘家一般不都不喜欢吗?” 是吗?薛璎“哦”了声,也不知他从哪儿懂的姑娘家,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手中竹枝串着的河鱼上。 这怎么吃?用啃的? 魏尝见她下不了口,忙反应过来,又将她手中鱼拿回,取了方才削好的竹片,替她将鱼肚子上的肉一溜溜剔下来,盛在对半切开的竹筒里。 薛璎屈膝坐在一边,看他一个大男人做这种细活,眉眼里透着的认真劲却像在干什么家国大事一般,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见他已将竹筒递回来,便干脆低头吃鱼。 魏尝则去剔另一条鱼的肚子,再递送给她,而后自己把鱼背和鱼尾部分给吃了。见她用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三两颗青绿色的野果,跟她说:“吃两颗,解味的。” 她狐疑看一眼他掌心青果:“什么果子?” 魏尝也不知道,反正能吃就是,以前和她一起吃过不少,就说:“放心,没毒。”说罢当先吃了一颗,一副试毒的样子。 原本小心起见,薛璎是不会随便吃路边野果的,见状也就咬了一口,不意一股酸而不涩,甜而不腻的爽口感立刻在舌尖溢散开来,叫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她皱了皱眉头。魏尝忙问她怎么了。 她摇头示意无事,又咬下一口,仔细品啧了下,说:“好像在哪儿尝过这味道。” “你以前也常来郊外?” “不。”她摇摇头,“所以才奇怪。” 魏尝不解,随即见她起身道:“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柴火堆简单收拾好,提剑随她继续下山,本道归途漫漫,而她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正是并肩畅谈的好时机,却不料没走几步,就碰上了策马寻来的傅羽。 这还没完,她旁边并驾齐驱的,竟还有多日不见,伤势大好的傅洗尘。 兄妹俩瞧见薛璎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齐齐勒马,翻身而下,向她行礼。 魏尝扶额叹了口气。 薛璎瞥他一眼,而后叫俩人起,说:“来得正好,马丢了。” 眼尖的傅羽一眼瞧见魏尝身上湿漉漉,而薛璎衣裳却几乎是干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想法。 注意到她神情古怪,薛璎问:“怎么了?” 傅羽忙说“没事”,道:“人都处理干净了,照您交代,放了一个活口回去。”她说罢一指一旁傅洗尘,“方才一时找不见您,就叫了傅中郎将帮忙。” 薛璎点点头,问他:“伤都好了?” 傅洗尘颔首道:“承蒙殿下关切,都已好了,微臣明日便可回朝。” 她“嗯”了声:“那就都别傻站着了,上马吧。” 傅洗尘和傅羽对视一眼,看了看身后的马。 四人两马,怎么分? 薛璎却已当先踩了马镫,上到傅羽那匹棕马,而后招呼她:“来。” 魏尝见状,迅速反应过来,质问道:“让我跟他俩大男人一匹?” 薛璎高踞马上,扭头看他:“羽林卫魏尝,注意你的用词,这位是羽林中郎将,你的最高统领。” 魏尝一噎:“我宁愿走回去。” “那你就走回去吧。” 魏尝被气笑,眼见仨人各上各马,真没管他的意思,只好闭了闭眼忍耐下来,一跨上到傅洗尘背后,阴阳怪气道:“那就有劳中郎将驼我了。” 傅洗尘偏头看他一眼,点点头:“抓稳。” 他扯扯脸皮,微微一笑,拽住了他缚在腰间的剑。 薛璎回头看了不情不愿的魏尝一眼,笑了笑。 * 四人回到公主府已是大半个时辰后。薛璎在府门前下马,抬步刚上了两块石阶,就被后边魏尝叫住:“等等。” 她回过头,眼色疑问,随即见他快步上前,在她跟前屈膝蹲了下来。 薛璎一骇之下便要后撤,却先听他道:“靴子脏了。” 见她顿住不动了,魏尝便用袖子替她拭了拭沾泥的靴面,抬头笑说“好了”,而后撑膝起来。 薛璎忽觉傅家兄妹及府门前的几名羽林卫,射来的目光都变得怪怪的,轻咳一声,也不知在跟谁讲:“都学着点这眼力见。”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府内传出:“阿爹阿爹,我的靴靴也脏了!” 魏迟一路小跑出来,到他跟前一撩袍角,腿一伸,露出一只翘头履来,还轻轻拿鞋尖点了点地。 魏尝、薛璎:“……” 薛璎清清嗓子,把魏迟往里带了几步,蹲下来说:“你以后不能叫他阿爹了。” “为什么?”魏迟眨眨眼,瞅瞅她,再瞅瞅她身后的魏尝。 “因为有人不喜欢你阿爹,如果你老这么叫他,那人就也会不喜欢你。” 魏尝知道薛璎这个做法没错。 不论卫飏接下来预备如何,魏迟都不宜与他显现出父子关系,哪怕是养父子。 薛璎继续道:“等不喜欢你阿爹的人走了,你再这样叫他。” 魏尝向魏迟挤挤眼,示意他听话。 魏迟撇撇嘴:“好吧,那我现在叫阿爹什么,像叫有刀叔叔那样,喊魏叔叔?” 魏尝上前两步:“不行,要喊魏哥哥。” 薛璎回头瞥他一眼,随即听他解释:“叫魏哥哥不是挺好?没有亲兄弟间称呼起来还在前头加个姓氏的,别人不会起疑。” 魏迟却开始拆台:“还不是因为薛姐姐是姐姐,你才要做哥哥的。” “你……”魏尝被他说得一噎。 “行了行了。”薛璎打住俩人,叫魏迟先回房,而后留下魏尝,问他,“这次的事,你怎么打算?” 魏尝想了想说:“长公主没把澄卢剑还回去吧?” 薛璎也没避讳,点头承认了。 “你不还剑,一则是因起始没还,眼下再送回,难免叫卫飏对你最初的隐瞒心生揣测;二则,你发现卫飏此人不好控制,待当今卫王百年归去,未必是继任的最佳人选,所以,倘使我真是卫家人,倘使来日某天有需,你也许会拿我对付卫飏,而这柄澄卢剑,便是重要的助力。” 他一说起正事,便不再嬉皮笑脸了,薛璎也正色起来,再次点头。 她承认,不还剑这事里头,有她制衡诸侯的私心。 “但现在可以还剑了。”魏尝下结论道,“卫飏本着宁肯错杀的态度冲动出手,如今计划落空,一定起了后怕,所以当下便是还剑的最佳时机。你不计较他刺杀,他不计较你藏剑,你和他有了个扯平的机会。他若仍要继续针对我,就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 “至于你所担心的将来,”他笑了笑,“我胸无大志,不论是否为卫家子嗣,都对卫王之位不感兴趣,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卫飏也好,其余诸侯、朝臣也罢,不需要那柄象征权势的澄卢剑,我就做魏尝,就做你身边一名小小的羽林卫,或是公主府无名的入幕之宾,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就有把握替你摆平。” 薛璎迎上他炙热的目光,默了默弯起唇角。 若他真有如此大才,这小小的公主府又怎会容得下他?她迟早有一天,要把他从这儿送出去,送他走上大陈未央宫的殿堂。 她想了想说:“行,我把剑还回去。” 魏尝点点头,正欲再开口,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随即有人翻身下马,入里急禀:“长公主,圣上请您即刻入宫,说冀州出事了!” 31.31 薛璎跃上一骑快马绝尘而去, 人在马上,便先了解了大致情况。 冀州旱情已持续一段时日。因那处本就是春旱秋涝,天灾频降之地,朝廷素有一套治灾之法。如魏尝所言, 她此前一直按部就班, 将灾情抑制在可控范围内。但天灾易克, 人祸难免。昨夜至今早,冀州多郡发生联合暴-乱,一批地方军在百姓的拥护下反了。 报信人狠狠扬鞭, 才得以跟上薛璎,继续道:“事起于河南郡及河内郡, 叛军攻势汹汹, 称为民谋福, 加之当地庶民造势, 一夜间便攻占周边四郡, 并一路收拢更多叛军, 甚至还有不少随之一道揭竿而起的百姓。” 薛璎冷笑一声。下放物资, 移民就食, 停收商税, 轻减徭赋, 朝廷该做的一样没少,暴-乱因何而起?自然是底下环节出了纰漏。 她问:“州牧王识呢?” “已弃城而逃, 现下不知所踪。据说冀州民怨沸腾已久, 此前便生过几起官民摩擦的乱子, 是王州牧暗地里压下消息,拒不上报朝廷。” 薛璎目光转冷:“区区一个州牧,能以一己之力压下这等消息?”怕是朝野上下,另有居心叵测之人与他里应外合。 “宫中眼下何等情形?”她又问。 “相国与太尉皆已到未央宫前殿,属下来时,听众人正在商讨派谁前去平乱。” 冀州这地方情形特殊。北边有个卫国,西边有个平阳侯国,如今地方军反了,又有朝东南两面扩张的趋势,叫周边诸侯代为镇压不合适,的确该由朝廷下派人手才是。 她没再说话,俯低身子猛抽一鞭,向未央宫赶去。 前殿已聚集了朝中三公九卿及一干武将,薛璎来迟,匆匆入殿时,恰好听见太尉秦恪的谏言:“臣举荐……” 他说到这里,被一句“长公主到”打断,众人齐齐回过头来。 薛璎见状,朝众人及上首冯晔歉意一笑,随即缓缓上至龙座下首位置,腰背笔挺地坐下,伸手一引道:“秦太尉还请继续。” 秦恪称“是”,而后拱手道:“臣以为,车骑将军英勇神武,早年冀州生乱时,其便曾带兵平息战事,此番当为临危受命之不二人选。” 大陈朝位份最高的四位将军,按次序排,从高到低分别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与卫将军。当初先帝为制衡朝局,规定临战时,三公之一的太尉有参议之责与统筹之权,却不得亲自领兵出征,而担当行军大任的,通常便是这些常设将军。 当今大将军是傅洗尘的父亲傅戈,但因卧病家中,实则已形同虚设。骠骑将军与卫将军皆亲秦氏,而秦恪眼下所提的车骑将军,却是薛璎这边的人。 薛璎闻言,淡淡眨了眨眼。怎么,好不容易盼到攒功的机会,竟拱手于人了? 她没立即作答,先问:“众卿以为呢?” 很快又有几名武官上前附议,称赞同车骑将军领兵出征。 薛璎想了想说:“论行军打仗之能,骠骑将军亦为上佳人选。” “骠骑将军自然也是堪当大任之人,但臣以为,提及对冀州大山大河,地形地势的熟悉,却无人可及车骑将军。”秦恪道。 “秦太尉此言有理。” “臣附议秦太尉之言。” “臣亦附议。” 行,行啊。 薛璎淡淡一笑,转向冯晔,目光一闪:“陛下对此有何看法?” 冯晔看懂她眼底意思,转头说:“秦太尉统筹战事,朕自然放心,便依你所言,派车骑将军速速领兵东征。” 薛璎点点头:“当务之急为平乱,冀州暴-乱起由未明,待战事止息后再行追究。”她说完,深深看了秦恪一眼。 秦恪触到她眼神,颔首下去,继而与车骑将军,以及几名武官于殿内商讨起平乱方策,待到暮色渐深方才散了。 朝臣各归各位,各司其职,前殿留了冯晔、薛璎,以及姐弟俩的亲外祖父袁廷尉。 薛璎揉揉眉心:“外祖父以为,太尉此番打的什么主意?” 袁益周神情肃穆,皱纹满布的脸因怒意微微透红,道:“冀州□□便难保不是他暗中推波助澜促成,如今他又一反常态,支持车骑将军出征,打的恐怕是背后插刀的主意。” 薛璎点点头:“不止他。前几天,我手下人查探到平阳侯可能对其境内一处金矿隐瞒未报。倘使果真如此,如今的平阳侯也已渐渐脱离朝廷掌控,兴许同样参与了此事。而将士们东征,借道平阳是最近的路子。” 冯晔面露急色:“这样说来,车骑将军此行岂非往鬼门关去?将士们半道遇阻,冀州军民又怎么办?” “别急。”薛璎摁了摁太阳穴,“既已猜到他准备下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阿姐的意思是,另派一支军队,秘密前往冀州,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 薛璎和袁益周齐齐摇头。 方才朝堂上的情形已非常明显,以秦恪在武将当中的威信,与那头头是道的说辞,一旦薛璎强行与他对着干,必将被众人怀疑她在此事上包含私心。倘若明面上应了秦恪,背后又越过他,另行暗派军队,不可能不暴露,到时一样受阻,令朝臣非议。 幼帝登基以来首遇战事,必须立威,不可出一点差错,所以,平乱的过程与结果一样重要。旁事可以商量,但这一次,车骑将军一定要大胜归来。 薛璎想了想说:“军队不行,但个人可以。真要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千万名小卒,或许不如一个足够能耐,又不会惹人注目的军师。” 冯晔点点头:“要说能耐,朝中自然挑得出人来,但如今三日一朝,朝会时少个人,又怎会不惹人注目?” 她正欲开口,忽见李福匆匆入里,道:“陛下,傅中郎将求见。” 冯晔怪道:“天都黑了,车骑将军也去点兵准备启程了,他方才不现身,这下来做什么?” 薛璎皱皱眉头,似乎想到什么,说:“请他进吧。” 傅洗尘卸下佩剑入里,身后果真如薛璎所料,跟了一身羽林卫常服的魏尝。 冯晔一眼认出魏尝,说道:“你俩这是?” 傅洗尘颔首解释:“回禀陛下,微臣方才本欲应召入宫,却被魏公子拦下,他说,议事结果必依太尉心意,微臣来了也是无用,不如留在公主府,与他商议商议对策。微臣因此来迟,还望陛下赎罪。” 薛璎闻言心情复杂地看了魏尝一眼。傅洗尘多执拗的人啊,能说服他拒召,是费了多少口舌,还是直接跟他干了一架? 冯晔讶异道:“魏公子竟还有未卜先知之能?那你们说说,方才都商议出了什么对策?” 傅洗尘看看魏尝。 魏尝得了眼色,上前来,只说了两个字:“我去。”而后看了上首薛璎一眼。 “你去?单枪匹马去?”冯晔也看了看薛璎,“阿姐,他就是你所说能够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的军师?” 原本不是。薛璎方才提议时,想到的是傅洗尘。他原定于明日回朝,此前尚未在朝臣面前露脸,完全可以假称仍然养伤在府,实则悄悄混入军队,去往冀州。 但很显然,倘使魏尝有这能耐,名不见经传的他绝对是更好的人选。 魏尝面容笃定,目光灼灼地望着薛璎。 薛璎触到他这眼色,耳畔似隐隐响起他先前在公主府与她所言。他说,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一切的一切,他都有把握替她摆平。 鬼使神差一般,她皱了皱眉,说:“是。” 一旁袁益周凤眼微眯,不动声色打量一番魏尝,说道:“这位公子既得殿下青眼,想来智勇非凡,只是原为何人,此番又预备以何等身份随军出征?” 薛璎解释道:“他原是在我府上当差的一名羽林卫。羽林卫作为皇家宿卫,地位非凡,亦可代表圣上,此番平乱,为安抚民心,派出一队随军同往,合情合理。” 袁益周点点头没再多说,薛璎便叫傅洗尘务必赶在军队开拔前,着手安排好此事。 魏尝在退下前,看了薛璎一眼:“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益周和冯晔的神情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薛璎看看他们,轻咳一声:“有什么话,在这儿……”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魏尝这人没脸没皮的,万一说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叫她弟弟与外祖父怎么想? 想到这里,她向冯晔颔首以示告退,起身随魏尝去了殿外,一路下至天阶。 夜色已浓,一盏盏敞亮的宫灯在和煦的细风中轻轻摇曳,道旁树上雪色梨花与天阶之下的白玉栏杆遥遥呼应,晕开一片温润的光。 薛璎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魏尝低头注视着她道:“没什么,该交代的,我都已与傅中郎将说了,就是想叫你放心而已。” 薛璎一噎:“就这俩字,你让我借一步说话?我外祖父……”看她的眼色都不一样了。 “什么叫就这俩字?你放不放心,于军情战事非常要紧。你若不够信任我,到时如有负面军报传到朝中,朝臣非要太尉派骠骑将军去收拾烂摊子,你又哪来的底气与他们据理力争?” 薛璎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说的不错。秦恪背后插刀,最终必要争功。 “行,我放心,成了吧?” 魏尝唇角一弯,强调说:“总之接下来,你只需做两件事:稳住朝臣,还有,相信我。” 她抬头瞧着他那三分正经七分玩笑的模样,目光落在他眼下那颗细痣处,点点头说:“去吧,大军要开拔了。” 魏尝“嗯”了声,转身走出两步,却又重新扭回头来,手一伸,一副要摸她脸蛋的样子。 薛璎一骇,偏头要躲,不料他那手却倏尔一个拐弯,绕到了她发顶,摘下一片梨花瓣来,说:“怕什么,摘朵花而已。” 她喉咙底一哽,剜他一眼,转身重新回了大殿。 魏尝瞧着她步履匆匆的模样,嘴角止不住上扬,低头嗅了嗅手里那片花瓣,而后将它藏进了衣襟内。 32.32 大军连夜开拔, 薛璎为第一时刻掌握军情及朝臣动向,当夜起便宿在了宫内偏殿,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朝廷下派的急行军尚在路上,而冀州却在三日之内彻底沦陷, 二十八郡或真心归顺, 或无奈放弃抵抗, 俱为叛军收服。除得令严防死守的平阳侯国与卫国,周边州郡亦隐隐有动摇之态。 朝堂上渐渐起了催促的声音,问车骑将军的兵马何时能到, 却在第四日得到一个噩耗:大军借道平阳后,并未如开拔前商议的路线继续前进, 而改道迂回入冀, 结果临至冀州, 却遭叛军奇袭围攻, 腹背夹击之下被迫停滞不前。 出师未捷先遭堵截, 举朝震惊。未央宫前殿, 武官们正围拢在一道商讨军情, 骠骑将军赵赫当即发出质问:“冀州当地民风剽悍不假, 然而临阵成军, 队伍里甚至还有不少从未持过刀枪的百姓, 岂有如此本事奇袭朝廷兵马?” 是啊,他们哪来的本事? 薛璎看看奏报上“奇袭”二字, 再淡淡瞧了眼赵赫义正辞严的嘴脸, 没有说话。 很快又有一人出列上前, 说听闻当初改道之前,曾有副将劝车骑将军谨慎行事,却被驳回意见。此番遇敌,乃是车骑将军我行我素的结果,若按众人原先商定的路线行军,怎会出错? 指责四起,最终还是秦恪制止众人,称叛军数众,的确不可小觑,现下军队只是暂遭围堵,且静待前线战报吧。 众人安静下来,翌日却再得噩耗:两军交锋,朝廷不敌,兵损数千,不得不重新退避入平阳。 本道此行是去切瓜切菜的,却被起义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下,众将再坐不住,秦恪也一改前日与赵赫唱双簧的姿态,严肃起来,称此战情始料未及,实是他起初低估了敌方形势,如此下去,朝廷这边士气大减,怕真要给冀州领军将帅自立为王的底气了。 其余人纷纷呼应此言,又有人说,并非秦太尉判断有误,而是车骑将军一再失算。莫不如派骠骑将军前往支援,挽回大局。 这话一出,所有目光便都落到了冯晔身上,似在等他决断。 不料一旁薛璎却先淡淡一笑,说:“诸位怕是火烧眉毛,气急说笑了吧。” 一名吴姓中郎将浓眉一挑,上前拱手道:“殿下,请恕臣直言,您年纪尚幼,从未经历战事,怕不知眼下情况危急到了何等地步,才得以如此高枕无忧。一战失利,便是节节败退,到时不止冀州,就连南面兖州,北面并州与幽州,都将步步沦陷。倘使先帝还在,此刻必将依我等所言决断。” “我是没有上过战场。”薛璎起身,慢慢踱下来,“但就连我这门外客都清楚,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方才我说诸位气急说笑,有何不妥?” 另一名李姓校尉上前拱手:“临阵换将固为兵家之忌,然而默守陈规却又岂是明理之举?倘使车骑将军一再刚愎自用,延误军情,难道臣等便该坐视不理吗?” “刚愎自用?你口中的刚愎自用,不就是临阵改道一事?”薛璎在他跟前站定,好笑道,“我倒想问问,倘使身为主帅,领兵出征,半道却发现行军路线泄露,李校尉你……改不改道?” 他一噎,却见薛璎并非意欲听他回答,已然转向别人,环顾一圈道:“吴左中郎将,卫将军,骠骑将军,秦太尉,你们,改不改道?” 底下一名孙姓校尉闻言一惊:“行军路线为众人于大殿之上商讨所得,怎会泄露……” “是啊,”薛璎一笑,“行军路线又不是悄悄制定的,而是诸位一道在这大殿上商讨所得,这么多人都知道,泄露了很奇怪吗?” 原本嘈杂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一旁卫将军脸黑如铁:“殿下此言何意?” “我这话什么意思,懂的人自然懂,卫将军倘使不懂,那是好事。”她笑着回到上首,手一扬,一张羊皮地图哗啦啦展开。 一旁侍从接过她手中地图,悬于木架。 薛璎手指其上一点,道:“改道岔口位于此处,原本大军应绕太行山脉而行,若非军情紧急,不得不为,他车骑将军岂会冒生死大险,领兵翻山?” 孙校尉接着道:“但即便改道,我军仍旧遭遇了敌方。” “孙校尉一针见血。”薛璎笑笑,“既然行军路线能够泄露一次,当然也可能有第二次了。” 赵赫似乎有点站不住了,上前道:“殿下,臣等为武将,向来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您有话不妨直说为好。您从方才起便几次三番提及行军路线泄露,话里话外意指军中出了奸细,然而臣等皆未收到相关战报,您这般空口白话,恐怕无法服众吧?” 薛璎抿唇一笑,声色依旧清清淡淡:“可战报里也没说,改道时曾有副将与车骑将军起了争执,诸位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赫眼珠一瞪,竟是无言以对。 薛璎继续道:“既然诸位都耳聪目明,连将军与副手于军帐内所起口角之争也探听得到,我身居此位,又为何不能知晓军情隐秘?我也和你们一样,都是‘听说’的罢了。” 卫将军咬咬牙道:“照殿下意思,臣等此刻唯有按兵不动,置车骑将军与其下数万大军生死于不顾了?” “车骑将军求援了吗?”薛璎奇怪反问,“前几日太尉还曾讲,车骑将军熟悉冀州大河大山,地形地势,当为此战不二人选,如今前线与都城通信无阻,并未接到一字求援信报。难道身在前线,知悉战况的不是他,而是卫将军你?” 老将军被说得无法,只好转向冯晔:“陛下当真坐视不管?” 冯晔脸一皱,故作愁苦道:“朕听来听去,皇姐与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不如还是请太尉替朕决断吧。” 秦恪方才一直未露锋芒,闻言方才表态:“依臣多年战场经验来看,此战确实凶险,但既然长公主对车骑将军信心百倍,愿以一生赌九死,臣亦肯相信前线将士。便照长公主所言,暂且按兵不动吧。” 这是把前线军民的生死,乃至半壁江山的得失通通压到薛璎一人肩膀上了。 她垂眼一笑,淡淡道:“承蒙太尉信任,倘使因我决断失误,以至前线将士全军覆没,我自当引咎退位,将这摄政大权交托给更合适的人。” 底下众人轻吸一口冷气,终于不再有反对之言。 冯晔皱眉偏头,低低道:“阿姐……” 底下始终沉默未语的傅洗尘突然扭头,望向了炙阳烈烈的东方。她把一切成败都交给了那个方向。但愿此刻身在那里的那人,能够不负所望。 * 日落月升又一日,亥时末,薛璎在偏殿撑额小憩,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倏尔睁开双眼,见来人是手持军报的傅洗尘,于是坐直了问:“如何?” 他将军报呈上,一面道:“车骑将军领兵退守冀州境外三十里地,魏公子预备带三百精锐趁夜横渡漳水,去断敌军补给。” 薛璎攥在木简上的手一僵:“多少人?” “三百。”傅洗尘肃然道,“军中混了奸细,三百已是能够不惊动他们的极限。” 她目光微微一闪:“横渡漳水……那马呢?” “没有马……”傅洗尘略微哽了哽,“他说,待渡过漳水,就地取材,敌军的战马也是好马。” “他疯了?”薛璎被气笑,低头掠了一眼信报,“什么时候的消息?” 傅洗尘知道她的意思,直言道:“来不及了,照时辰推算,三百士兵该在亥时正便已……”他说到这里一顿,“魏公子临行前,曾与微臣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使他做了什么叫您不高兴的决定,请您秋后再与他算账。” 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当夜一个劲叫她放心,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盘算好了对吧。 薛璎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漳水对头不可能不设守备,甚至说不准就是敌营。河宽四十余丈,这时节夜半渡水,耗尽血气体力,岸上便是敌人的长-枪,怎能全身而……”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傅洗尘问她怎么了,见她蓦地睁开眼,不可思议道:“这作战思路好像有点熟悉……”她像记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卫厉王十一年,卫鲁漳水之战,翻出记载给我看看。” 他忙照做,找来史载。 薛璎翻开简牍迅速浏览起来。 是了,没错。 当年卫厉王身居君位,却名不副实,手下军队也心思不齐,连打仗都处处受制于人。卫鲁漳水之战,便是卫军里头出了叛国的奸细,而他金蝉脱壳,仅带百名心腹趁夜横渡漳水,给了对头鲁军致命一击。 虽说最终,卫军仍旧折在了奸细手里,卫厉王兵败而返,后世也不再记得卫人在漳水边的神勇,但薛璎知道,倘若世易时移,叫卫厉王拥有一支真正能打、真正齐心的军队,那么,他一定不会输。 如今大陈虽也藏了奸细,但比起当年乌烟瘴气的卫国,情形却乐观许多。夜渡漳水,攻下敌营,并非毫无可能。 她从书简中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自我安慰一般道:“等消息吧。” 翌日天明,冀州传来捷报,称车骑将军派出三百精锐夜渡漳水,直捣敌军补给营,一夜间焚毁起义军三千石补给粮。 补给营后勤兵慌如惊弓之鸟,被这天兵奇降的阵势吓得落荒而逃。前线敌军闻讯亦大骇,不得不暂避锋芒。一度退守的朝廷军队因此终得机会杀入冀州。 三百精锐开道,大军大破冀州,其后兵分二路,从两翼包抄叛军,兵锋大开大合,一路势如破竹。 战情陡然逆转,满朝皆呼可惊可叹。薛璎瞧着底下一干脸黑如锅底,却拼命狂喜相贺的老狐狸,心中压了一夜的巨石终于悄然落下。 两军对垒,讲求一个“势”字。一旦哪边势起,另一边自然闻风丧胆。接下来几日,朝廷军接连夺回十来郡,越往后越显顺利。 只是毕竟不是异族,所谓敌军皆为同胞,军队开了个势后,便没再大动干戈,每破一城,都以缴械不杀为旗号,劝降为先,安抚百姓。除了起初遭遇抵抗时,不得不砍了几刀,之后便以兵不血刃之法继续深入。 再有七日,冀州失地全面收复。朝廷军清点、逮捕叛军头领,及此前逃之夭夭的州牧,安置当地军民,初步善后完毕之后便班师回朝,又十二日,到达都城长安。 大军凯旋那天,一大清早,小皇帝一身冕冠冕服,预备亲出皇城,躬身相迎,临出宫,看了眼近来日日宿在宫内偏殿的薛璎,问她:“阿姐,我都出城迎接大军了,你真不去?” 薛璎正在翻阅冀州来的信报,眼皮都没抬,说:“不去,你自己上城墙小心,扶着点李常侍和傅中郎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冯晔嘟囔一句,转身走了。 薛璎瞥了眼他的背影,继续低头看木简。大军虽已回朝,但天灾人祸之后,冀州乱成一团,真正的善后远远未完。 此次起义军生乱,虽是贪人克扣赈灾钱粮,恶人刻意挑唆而致,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冀州本就存在隐患。而她三头六臂忙着朝堂内斗,到底疏于防范了。 所以眼下,别人可以欢欢喜喜庆功,她却不能。更何况……她暂时不想看到那种把脑袋悬裤腰带上,横冲直撞的疯子。 * 冯晔高高兴兴去迎接将士回朝,因到得稍早,便立在城墙上吹暮春的风,一面与左手边的李福唠嗑。 他颇是疑惑地道:“李福,你说阿姐怎么不来呢?前头朝臣吵翻天,她那般信誓旦旦替将士们说话,如今大家得胜而归,她反倒一个人闷起来了。难道仗打赢了,她不开心吗?” 李福沉吟了下,说:“长公主岂有不开心之理?不来相迎,许是不想见谁吧。” “不想见谁?”冯晔思索了下,“车骑将军也是给老鼠屎坏了粥,此前失利非他之过,以阿姐心性,怎会与他计较?那魏公子就更不必说,此番可谓出生入死,力挽狂澜……”他说到这里一顿,“哎?难道是魏公子?说起来,我怎么觉得阿姐跟他俩人好像怪怪的?” 冯晔说罢扭头向右手边傅洗尘,寻找认同:“傅中郎将,你觉不觉得?” 傅洗尘想了想,木着脸说:“微臣……说不太上来。” 冯晔却自言自语分析上了:“当初魏公子分明与朕说自己无心入仕,怎么后来又入了羽林卫当差?且临危之际还主动请缨,到前线去抛头颅洒热血了。他既是不争功,那是为了什……” 他话音未落,凯旋的军鼓声忽起,前方地平线显出赤色一线,缓缓向城门推移而来。 冯晔便先闭了嘴巴,上前几步,朝将士们挥手致意。 底下呼声如潮,军鼓震天。冯晔头一次瞧见这等场面,激越得脚都踮起来了,一旁李福生怕他跌下去,忙跟上前搀他。 军队前进半晌,终于涌入城门,冯晔也便扭头下了城墙。 见皇帝亲迎,车骑将军徐桂入城后赶紧整束身后大军,叫将士们列队,通通下马缴械,向圣上见礼。 冯晔心情还有几分激动,将事前经由薛璎草拟的发言词在心底捋了一遍,而后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提了声气一字字背通顺了。 大军之中霎时掌声雷动,除徐桂身后一身甲衣的魏尝,从头到尾都无心聆听,一双眼一个劲往冯晔后边瞅。 魏尝位列靠前,冯晔当然注意到了他,正想问他瞅什么呢,忽见他眼底一亮,而与此同时,前排将士的目光也朝同一方向望了过去。 他蓦然回首,就见路尽头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一身绯色劲装短打,长发高束,赤色发带随风猎猎翻卷飞舞。 正是薛璎。 她打马驰近,到得大军跟前翻身而下。 冯晔惊讶道:“阿姐不是说……” “哦。”她打断他,“我是说要晚点到,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 她说完,状似无意掠了眼神采飞扬,浑身血脉都似偾张的魏尝一眼。冯晔也就努力憋住了,没拆穿她。 薛璎面上是一惯的沉稳之色,说完“赎罪”一词,又转向大军,提声道:“也请诸位将士见谅。” 不料最前头的徐桂却膝盖一折,跪了下去:“长公主于我等皆有再造之恩,若非您不惜以己身作赌,于朝堂之上一力相护,又岂有我等今日!请长公主受末将一拜!”说罢大拜下去。 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士兵眼眶通红,目色却坚定而肃穆,跟着大拜下去:“请长公主受我等一拜!” 赤色大军如潮水一般相继伏倒,道口宽阔,喊声高亢嘹亮,回响一遍遍反复。薛璎心头一震,滞在了原地。 自打摄政,每一日都有人屈膝跪她。但那些礼数里,几分是碍于她身份不得已而为,几分是出自真心,她心中非常明白。她是多数人眼中不该当政的女子,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太多人看轻她,太多人阳奉阴违,太多人仅仅只是顾念先帝遗命,才喊她一声“殿下”。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大陈驰骋沙场的男儿们,那些傲骨铮铮的将士,会对她这般心悦臣服。 她的确曾替他们说话,但所尽却不过举手之劳,自觉并无居功之理。他们真正该服的人不是她,而该是…… 她长睫微微一颤,看了身前同样屈膝垂首,大拜下去的魏尝一眼,默了默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薛璎何等何能,受诸位此等大礼……”说罢笑了笑,“都起来吧,赶紧回营喝酒去。” 众人齐齐高呼:“谢长公主——!” 将士们继续朝里行去,魏尝牵了马悄悄落下一个身位,再落下一个身位,一直落到最后,一溜溜到了停在原地目送大军离开的薛璎身旁,一动不动杵着,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她回过眼注意自己。 察觉到一边多了个人,薛璎自然收回目光,瞥向了他。 近一月未见,他精神头倒不错,但冲锋陷阵一趟,行军多日,瘦是难免了。 她看他一晌,淡淡道:“有事?” 她这是什么态度?魏尝噎了噎,撇着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大军都回营了,你不去喝酒庆功,找我做什么?” “我不想和那群大老爷们喝酒。”他理直气壮道,“要喝回公主府喝。” “我府上没酒。” 不远处冯晔扯了扯傅洗尘袖子,压低了声碎碎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怪怪的?” 傅洗尘握拳掩嘴,轻咳一声,随即便见冯晔走上前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问道:“阿姐,我道你怎么要晚来呢,原是去换了身衣裳。你这衣裳换得好,换得妙,绯衣赤甲,简直登对嘛!” 薛璎回头冷冷看他一眼:“你一身冕服,我不得压一压你身上玄色,喜气点?”她说罢扭头再看魏尝,正欲叫他回营,却见他已笑得亮出了一口白牙。 她深吸一口气,懒得再说,扭头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魏尝“哎”出一声,忙也骑马追了过去,虽片刻后便已追平,但见她阴沉着脸,也就没开口,一路沉默着跟她回了公主府。 薛璎翻身下马,丢了鞭子给门房,而后便入里去。 魏尝紧追跟上,在府门边横臂拦下了她:“你气什么?登对就登对呗,你今天跟那么多人都登对,又不丢面子。”说罢拿自己才能听见的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没不高兴呢……” “谁跟你讲我在气这个?”薛璎皱着眉头看他。 魏尝挠挠头:“那你到底气什么?你倒是说啊。” “你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把三百精锐性命当儿戏,把他们往鬼门关送,还问我到底气什么?” 魏尝一愣之下却突然笑了:“长公主是在担心我吗?” 薛璎被气笑,一副岂有此理的模样,抬头望了望天,平复了一下,再开口便转移了话茬,说:“还有,朝堂上那些耍嘴皮子的话,原本也就徐桂知道,怎么还传遍了全军?是你擅自给我邀的功?” 这回轮到魏尝心虚望天了,吸了吸鼻子说:“做好事不就得给大家都知道嘛……” 薛璎轻轻吁出一口气。 懂得行兵打仗之道的,那是将领。而懂得于行兵打仗之间收服部下,树威立信的,那是上位者。 魏尝这事办得过头了。但偏又是为她好的,难道她还能真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薛璎默了默说:“以后别擅自做这种事,立威立得好,是有益处,但立过了,那叫功高盖主。圣上不介怀,但朝臣呢,背后又要说道。” 魏尝闷闷点头,说“知道了”。 “行了,去沐浴吧。” 见薛璎绕过他便要走,魏尝终于忍不住问:“你跟我讲了半天大道理,就没别的话要说吗?” 薛璎脚步一停:“我该有什么话说?” 魏尝叹口气,伸手入怀,捏出一掰已然发黄变旧的梨花瓣来,递给她:“比如像我这样,跟你说,我想你了。” 33.33 这人的嘴巴就像攻城锤一样, 时不时咣当一下,震得人鼓膜轰隆轰隆作响。 薛璎的耳朵又开始发痒了,忍了忍,低头看一眼他手里花瓣, 接过来掐在指尖, 严肃道:“二十六天, 这花不风干,也没烂成泥巴?” 魏尝“呃”了一声。 花的确不是二十六天前的,当初那瓣掉漳水里了, 眼下这片,是他前两天行军路上捡的。本想鱼目混珠一下, 毕竟碰上一般姑娘, 这节骨眼早感动得稀里哗啦, 心就先软成了泥巴, 还管花有没有烂成泥巴?也就摊上薛璎这么个不解风情的, 计较得那么清楚。 他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不好吗?” “不好。” 她摇摇头, 把花瓣塞回他手心, 正欲回院, 忽见躲在墙角的魏迟蹬蹬蹬蹿了出来, 扑过来一把抱住魏尝大腿, 仰头道:“阿爹,薛姐姐不想你, 我想你, 快抱抱我。”这孩子, 之前说好叫“魏哥哥”的,但一时还改不了口。 魏尝的神情有点萧瑟,心道最想抱的抱不到,抱儿子也凑合吧,于是将腰间佩剑拨到一边,而后弯身抱起他,见薛璎扭头已走,又突然大声“嘶”了下,一副牵扯到什么伤口的样子。 薛璎果真停步回头看他,目光疑问。 他面露顽强不屈之色,坚定解释:“没事。” “没事你嘶个什么?” “就是……肩上一点皮肉伤,水里泡久了一直没好。” 薛璎淡淡“哦”一声,没听到似的扭头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魏尝沐浴完毕,在卧房瞧见了许久不见的宗耀。 当初因他所谓失魂症一直不见起色,薛璎心里多少存了疑,虽未联想他与宗耀的关系,但也觉扎针喝药没大必要了,便没叫人家老太医天天往公主府跑,所以即便出征前,俩人也已有一阵没碰面。 当下再见,宗耀忙提着药箱上前去,关切道:“君上伤势如何?快给微臣瞧瞧。” 魏尝一听这话,高兴得伤都痊愈了,喜道:“谁叫你来的?”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宗耀打开药箱,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他边褪下中衣,边说:“我就是想听听,你快说。” “好的,君上,是长公主叫微臣来的。” 魏尝美了一脸,任他往肩头皮开肉绽的地方撒药,都没皱一下眉头,待处理完伤势,正欲与他叙叙旧,忽听下人通传,说宫里来了人,叫他赶紧拾掇拾掇,准备面圣。 他想了想,大约猜到了究竟,果不其然听宗耀小声讲:“您这下可出了名,这些天,满朝文武都在问,当初漳水边那三百精锐是谁领的头,后来兵分二路,又是谁与车骑将军桴鼓相应。眼下叫您入宫,怕要给您封赏呢。” 魏尝却叹了口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只想替薛璎解决祸患,并不愿惹得人尽皆知。一则担心过分招摇,暴露了这张脸,二则怕受了封赏,被赶出公主府。毕竟一名小小的羽林卫住在这里不起眼,但若加官进爵,必得自行开府,再赖着薛璎,可不得叫人说闲话。 宗耀宽慰道:“往好处想,您若一直是这么个身份,即便将来长公主瞧上了您,门不当户不对,也是阻碍重重。您趁此机会朝上走,就算为来日铺路了。” 他摇摇头:“门不当户不对有什么可怕的,当年我为娶她,什么身份都能给她,左不过当权者一句话。当务之急,还得把那冰棱子似的心先给化了。” 魏尝说完,神色恹恹出了院子,也来不及与薛璎见上一面,就随前来请人的宦侍入了宫。 薛璎自然也知情此事,早在当初第一封捷报传到长安时,便已料到这一天,替他及早备了个孤儿的假身份,正正经经傅籍入册,免叫有心人明察暗访,揪他来历不明这一点说事。 而因当初招贤会上,曾有人见过他,她也便向朝臣直言,称说此人是招贤所得,先安入羽林卫考察的。 至于封赏一事,她之所以不插手,是想瞧瞧,魏尝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计较功名。 薛璎独自用过午膳,理了一下午政务,待黄昏时分,便见傅羽和林有刀从外头来了,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瞥瞥他们,问怎么了。 “殿下,宫里来了消息,您若知道魏公子向陛下讨了什么赏赐,也会是这个表情的。”傅羽说。 薛璎来了兴趣,搁下手中杂事,问:“他讨了什么?” 林有刀霎时义愤填膺,比个手势道:“黄金!五千斤黄金!”说罢一指府门方向,“咱们弟兄正吭哧吭哧往里扛,没累个半死!” 薛璎噎在原地,随即听傅羽解释:“原本陛下准备给他封官赐食邑,他说不要,只拿黄金。可他这回立的是头功,既然只给黄金,自然不能少了,于是陛下就挥挥手赐了五千斤,估摸着想,反正他拿了黄金也是扛回公主府给您,肥水不流外人田……” 薛璎噎得更厉害了。 林有刀又叹了口气:“我羽林卫之所以号称‘羽林’,便是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既有一身本事,便该志于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他倒好,眼界这般狭隘……”他说罢哭丧了一张脸,“听说在场文武官员都傻住了。前头还觉他给咱们羽林儿郎长脸,不想是早先长了多少,如今丢个干净!” 薛璎听着听着,却慢慢笑了起来,垂眼道:“有钱好办事,黄金不也挺好的?” 林有刀一愣,和傅羽对视一眼,忙说:“殿下,我方才讲的都是胡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讨钱讨得耿直,那也是一种气节!” 薛璎笑了笑:“封赏结束了,他人呢?” “被拉去军营喝酒了。车骑将军非不肯放他,他只好走一趟,回来怕得夜深了。”傅羽道。 她“嗯”了声,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吩咐道:“传膳吧,早点吃完早点歇息。” 薛璎一月来记挂前线军情,许久不曾睡饱,用过晚膳不久便沐了浴,正准备熄烛躺下,忽闻院墙外传来一阵嚷声,隐隐听着像几个人起了争执,叫孙杏儿移门去看,还未得回复,便又听见打斗声,似是谁猛一拳挥趴了一圈人。 紧接着,有人边咳边喊:“……魏公子,我等瞧你醉了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莫将客气当没脾气!” “你们这哪是客气,分明是打不过我!” 薛璎叹口气,披上衣裳,移开后窗,冲墙外道:“都吵什么?” 不料那墙头立刻趴上个人,朝她一笑:“长公主,我们比武呢。” 正是月光底下面色一片酡红的魏尝。一开口便是一股浓郁的酒气。 另一边墙根处很快有人去扯他,又隔墙与薛璎解释:“魏公子夜归醉酒,见人就揍,咱们怕真伤了他,不敢大动干戈,深夜惊扰殿下了,属下这就拖他回去。” 魏尝却不肯,一手扒着墙头,一手去提裤腰,低头道:“你们拉我裤子做什么!”说着一点点往上蹭,双腿一蹬便将底下一圈人踹了个翻,而后跃过墙头,入了薛璎院子,几步来到后窗口。 眼见她眼疾手快就要阖窗,他赶紧一把拦住,扒拉着窗框说:“长公主,军情紧急,容我一报!” 现在有个鬼军情。薛璎一边使劲将窗子往里掰,一边说:“你醉了,有事明天再说。” 魏尝用力撑着窗框,说:“真急得很!” 她松了窗框,忍耐道:“那你说。” 不料这一松,他一个闪身就跃了进来,边道:“我想如厕,太急了!”说着便往她里屋净房冲。 “……”薛璎目瞪口呆,顿了顿才回头喊人。 外头羽林卫迅速涌来,临到她闺房门口又望而却步,齐齐一滞,幸好傅羽是女儿身,不必顾忌,当先便拔剑冲了进去。 薛璎见状,又怕魏尝真醉糊涂了,在外头吩咐道:“别伤人,拿水泼。” 话音刚落,净房里头传来“哗啦啦”一阵大响,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门边一群侍卫面面相觑,薛璎也是一头雾水,忽听里头传来一句委屈又兴奋的质问:“你拿什么泼我?这么香,是长公主的浴汤吗?” 薛璎:“……” 侍卫们个个仰头望天,装没听见。 傅羽抱着一只木桶慢慢走出来,尴尬道:“殿下,情况紧急,微臣顺手就……” 薛璎一手掩额,一手朝外一挥:“都先退下吧。” 侍卫们退了个干净,傅羽喊上孙杏儿与几个婢女一道入里收拾残局,完了与候在外头的薛璎为难道:“殿下,咱们收拾好,扭头就见魏公子睡着了,怎么都拖不动,要不叫几个人来扛?” 薛璎“嗯”一声:“快点,我要睡了。” 几名羽林卫得命入里,摩拳擦掌一番,一人分去一只腿或一只胳膊,抬起了魏尝,不料扛到门边,刚欲迈过门槛,手中人双腿一蹬,自己挣脱开去,摔出“砰”一声大响。 都这样了,人却还没醒。 薛璎闻声起身来看,刚想问“怎么了”,一见情状也就明白过来,轻吁一口气,说:“都下去吧。” 几名婢女面露震惊。 孙杏儿确认道:“是叫婢子们都下去吗?” 她点点头。一行人便都退了出去,替她阖上了门。 薛璎在原地站着,看了四仰八叉的魏尝一晌,而后说:“起来,别装了。” 最初不确定他究竟真醉假醉,要是这下还瞧不出来,她就真瞎了。 魏尝默了默,轻轻睁开右眼一丝眼皮,见她面色不悦,便睁全了,一骨碌爬起来。 “有事说事。装疯卖傻,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就没意思了。”薛璎皱眉道。 魏尝心道他不装一装,平白无故怎好深夜见她,想了想,为了减轻一下罪孽,说:“我是被水泼醒的,之前确实醉了。” “你再提一个水字试试?” 他轻咳一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说:“也真够狠的……有手巾吗?” 方才婢女拿来不少干净的手巾,薛璎扭头从架子上扯下来一块,一把丢给他。 魏尝准准接住,一边胡乱擦着,一边又听她催促起来:“有事就说,没事回去。” 他捂着手巾笑了笑。 其实她肯定知道,他根本没事找她。 笑毕,却也只能掰出点事来,说:“今日陛下说给我封官,我没要。”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吗?” “不想知……” “因为我不想离开公主府。”魏尝抢着说了出来。 薛璎瞥他一眼,扭头在几案边坐下了。 魏尝跟过去,坐到她对头,叹口气,低声道:“又没反应。说我装疯卖傻,自己不也装聋作哑。” “那你想怎么?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光长安城内想娶我的,就能从南边龙首原,排到北边香室街,我若个个都要有所答复回应,还要不要做正事?” 她真把话摊明白了说吧,魏尝又沉默了,半晌才问:“那在你眼里,我跟他们都是一样的吗?” 他问这话时直直瞧着她,薛璎一时噎住,默了默,张嘴刚想答,却又见他打了个手势,说:“算了,你别说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薛璎被他一堵,倒也莫名有点不舒服,不知是不是给他身上酒气传染了,有个问题在脑袋里盘桓了一晌便出了嘴:“他们想娶我,大多因我是大陈的摄政长公主,因我能给他们荣光、地位、权势,你跟他们又一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魏尝脱口而出,“他们企图拿你换地位、权势,可我拿了地位、权势换你!” 薛璎微微一愣:“拿了?” 魏尝一噎,意识到失言,气势微微弱下去,道:“呃……那个,今日午后,陛下不是要给我官当嘛,我想留在你身边,所以拒绝了。” 怎么又绕回这桩事了。 薛璎“哦”一声,一下子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魏尝眼见圆了过去,稍稍松了口气,一阵沉默后,没话找话道:“你不信我?” 薛璎抬起眼来,没答信或不信,突然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阿爹不喜欢我。” 他没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出,但并未打断她,而是试探问:“然后呢?” 薛璎垂了垂眼,说:“不管我怎样试图亲近,他几乎从不给我正眼。就连私下看似疼爱我的阿娘,在阿爹在场时,也像有所顾忌一般冷落我。” 魏尝喉间一哽,已经不记得追究方才的答案,问道:“为什么?”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有天,无意听宫中下人嚼舌根才知道,阿娘于生育一道一直很不顺利,起初数年一无所出。可皇后膝下怎能没个继承大统的嫡子?所以怀了我以后,阿爹阿娘都盼我是个男孩。但我不是。” “虽然我晓得这事时,阿晔已经出世,困局也解了,但或许是起头两年习惯了,阿爹一直不太喜欢我。你早先不是问我,为何习武吗?因为知道这事以后,我想变得像男孩一点,讨他们开心。” “庶出的兄长每天扎马步,我就跟着扎,他骑马、射箭,我也一样学。我好歹是个公主,再不受待见,想学个武,总还是有人依我的。” 她说罢淡淡一笑:“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因为后来我发现,问题的关键兴许不在我是男孩还是女孩,而在于,我跟阿爹长得不像,一点也不像,跟阿娘也是。我甚至怀疑……”她说到这里没讲下去,陷入了沉默。 魏尝也彻底哽住。 薛璎与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像陈高祖和袁皇后。 他满腔热血来到三十年后,一心想与她重修旧好,一遇到槛,就觉得她变了,变得刻薄不讲情面了,可他怎么就不好好想想,她从前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一个人两世经历不同,性情当然有所变化。时过境迁,他凭什么叫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凭什么在并未了解她的情况下,就急着怪她装聋作哑? 魏尝突然说:“对不起……” 薛璎看看他,倒不明白他道什么歉,继续说:“不过七岁以后,我就熬出头了。” “七岁那年,一日夜半,阿爹不知怎么忽然到访后宫,把睡梦里的我喊醒,一个劲盯着我看。他当时的神情像见了鬼一样震惊,盯着我说,天意,是天意……” 魏尝一震,脑袋里轰然一声响。 薛璎当年代弟为质时,曾与彼时还是陈国小公子的陈高祖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后来,在她再世为人,长到七岁时,他终于认出了她…… “那晚过后,阿爹对我就像变了个人。他赐给我封号,赐给我源源不尽的金银珠宝,不久后我意外染上风寒,高烧不退,他甚至亲自给我守夜,还因朝中太仆算出的卦,给我的名中添了个‘薛’字。” 魏尝的拳头一点点攥紧起来。 陈高祖突然对她好,并非真心。而是为了他手中剩下的那一半简牍。给她名中添“薛”字,将赖蒿草的典故弄得人尽皆知,就是为及早埋下线索,好引他前去。 结果,也的确引到了闻讯起疑,查证后混入皇宫的宗耀。 “当时我一度以为,阿爹开始喜欢我了。毕竟后来,阿娘过世,他还不顾朝臣反对,将我接去身边抚养,在起居上,待我比对阿晔更慎重。” “可是后来,在阿爹身边待久了,争权夺利的算计看多了,我渐渐意识到,他对我的疼爱,透着一股古怪的敬畏与执拗。” “他对我,不像父亲看待女儿,而更像帝王看待权力。他珍视我,就像珍视大陈的江山。他生怕失去我,就像畏惧座下那把龙椅陷落坍塌。” “直到他临终把大陈交给我,我也彻底看清了,他确实不是真的喜欢我。一个父亲倘使疼爱自己的女儿,怎么舍得她在他大去之后,辛辛苦苦撑起一个王朝?虽然我至今不懂,朝中能者千万,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 薛璎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郑重看向魏尝:“我这十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你,我没法答你。阿爹疼我护我那么多年,到最后都是假的,我仅仅与你相识几月,又怎能笃定,你是值得信任的?” 魏尝说不上话来,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薛璎笑了笑,说:“说多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你回头就忘了吧,回偏院去。”她说罢揉揉有点疲倦的眼,起身就往里走,一副要去歇了的模样。 魏尝在原地默了几息,突然起身上前两步,从背后一把圈住了她。 34.34 薛璎浑身一僵:“你做什么?”话未说完, 手肘便已抬起,狠狠往后一撞。 魏尝不料她困倦时也这般凶狠,一手险险捉住她肘尖,一手仍横臂揽在她身前, 垂头解释:“我不做什么, 你不是心里难受吗?我就抱抱你。” 她挣了挣, 皱眉道:“我没有。”说罢又补充,“有也不用。” “那我难受。听了你的话,我难受。” 薛璎深吸一口气, 似已忍到极限:“我数三下,你再不松手, 门外长-枪立刻就能把你刺成骰子。” 魏尝拿下巴在她肩窝轻轻点了下, 而后在她彻底撕破脸前松了手, 朝后退开一步。 他动作起伏间, 酒气尽数向她鼻端冲, 薛璎受不住这气味, 觉得发晕, 想今夜说了不该说的, 兴许也有这层关系在, 怕自己再讲出点什么来, 便敛色赶人,一指门示意他走。 魏尝只得悻悻转身, 不过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 说:“我不会忘的。但凡是你跟我说的话, 我一个字都不会忘,多久都不会忘。”说罢才移门而出。 春末夏初的夜风随这番动作灌入房中,吹得案上烛火倏忽一跳。 薛璎盯着它,皱眉捏了捏额。 * 翌日上朝前,孙杏儿来服侍她洗漱,问她昨夜后来没生什么事吧。 她说“没”,又道:“他酒醒就走了。” “魏公子离开时,酒已醒了?”孙杏儿怪道,“他出了您院子后,招摇过市似的,绕着整个公主府走了好大一圈,还敲开了好多间下人的屋子,怎么瞧都像还在耍酒疯呢……” 薛璎抿漱口茶的动作一顿。 魏尝从头到尾就没醉过,出去后特意再演一出是为何?难不成想叫整个公主府都晓得,他已离开她院子,并未多做逗留,免得下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对她有所看法? 薛璎心里头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抿入口中的茶水也从涩里生出滑来,又夹裹着一股淡淡的酸。 恰此刻,忽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是傅羽来了,匆匆回禀:“殿下,魏小公子哭得稀里哗啦,说魏公子不见了。微臣以为小孩儿说笑呢,结果一看,发现他衣物皆空,昨日那五千斤黄金也跟着不翼而飞了。再问门房,说他确实天未亮就出了门。您自打上回叫他办差起,便解了他的禁,底下人看他拿的都是自己物件,所以没拦。” 薛璎愣了愣。怎么的,这是卷了黄金远走高飞了? “没说去哪?”她木了半晌后问。 傅羽摇摇头,问道:“您昨夜与他说了什么吗?” 是说了点什么。但怎么也不是指向这个结果的吧。 薛璎这边尚且一头雾水,就见魏迟被穆柔安领了进来,一路哭一路揉眼睛,抽抽搭搭说:“薛姐姐,阿爹不见了……阿爹怎么不见了?” 她已穿戴好一身章纹繁复的玄色深衣,本该出发去上朝了,见状倒也不好一走了之,示意一旁孙杏儿去拧帕子,而后蹲下来道:“我也不知道,门房说他是今早出门的,我这就派人去查,你好好待在府上等消息?” 魏迟根本没听进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阿爹不会走的……阿爹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薛姐姐,他不会走的……!他是不是给坏人绑去了?” 薛璎一噎,看看傅羽和穆柔安,轻咳一声:“不会的。你阿爹很厉害,没人绑得了他。你听穆姑姑的话,先回去,我下了朝就去找他。” 她宽慰他几句,因再不出发就当真赶不及朝会了,只得吩咐林有刀先着手探探魏尝去向,而后匆匆赶往未央宫。 薛璎到得稍迟,入殿时,冯晔与百官皆已在场。她往龙座下首打了珠帘的座椅上一坐,心里还想着魏尝在玩什么把戏,朝下望去时,目光却忽然一顿。 大陈朝文官着玄,武官着绯,上朝时分列两侧。而今天,武官队伍里头多出一个人。 那人跟在傅洗尘的后首处,正态度恭敬地望着她。 这不辞而别的人,怎么会转眼出现在了这里? 薛璎正愣神不解,忽听身边冯晔小声道:“阿姐,阿姐。” 她反应过来,忙回了神,就见文官那头,相国周麓正手执奏疏,低着脑袋,一副请求她首肯的模样。 但他方才说了什么? 薛璎脑袋里弯一拐,气定神闲道:“周相国所言此事,当下暂且不议,留待朝会完毕再提。” 周麓颔了颔首,退回到队伍里。 薛璎瞥了眼恼人的魏尝,给冯晔使个眼色,以目光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晔轻轻耸了耸肩,悄悄比出个口形:羽林左监。 薛璎皱皱眉,随即见底下又有人出列,提了冀州善后的举措。她便先收回心思,主持朝会,待小半个时辰过去,底下该奏的都奏禀完了,周麓也于最后,代皇帝将昨日封赏几个功臣的结果一一宣布了,便说了句“散朝吧”。 众臣齐齐颔首弯身,行鞠礼,等她与冯晔先走。 她跟在弟弟身后往侧门离开,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武官队列。 魏尝也弯着个背脊站在人群中,态度谦逊谨慎,丝毫不见突兀之感。 可他明明向来不合群:极少行礼,即便行礼也从不到位。极少说敬词,即便说了也听不出几分敬意。 她从前不追究,一方面是因不拘这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人的气度,天生就该不合群,就该立于人上。 现在他合群了,她反倒觉得不习惯,也不该。 冯晔说他做了羽林左监。他一声不吭离开公主府,来当这么个破官干什么? 薛璎跟着弟弟出了殿,到了宫道,终于能问清情况:“魏尝怎么回事?” 冯晔打了个哈欠:“我还想问阿姐呢,他大清早请见,把五千斤黄金背进宫,说后悔了,不要赏钱了,想跟我讨个官做做。” “你这就给了?” “本来照功绩就该给,既然他改主意,愿意入仕了,那我这做皇帝的,还能小气巴巴地拒绝?”冯晔说到这里奇怪道,“他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改了主意呢?我还以为阿姐知道这事。” 薛璎皱着眉头没说话。 他见状忙道:“怎么了你这苦大仇深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随便挑个错处,撤了他的官就是了。” 薛璎摇摇头,默了默说:“他当了羽林左监,就是傅中郎将的副手了,这官虽不大,却也不可能再留在公主府,你给他赐了宅子?” 冯晔点点头:“自然要赐,宅子是他自己挑的,就与你那府的后院隔了一道三丈宽的内街。你周边本就都是特意安排的空宅,我想他原本住你府上,你都没在意,隔条街也没什么,就答应了。” 薛璎一噎,想了想,扭头就走。 “阿姐,你不陪我做功课了啊?”冯晔在她身后喊出一句,却没得到她半个字回答。 * 薛璎一路乘轿撵出未央宫,再换安车,往公主府方向去,到了府门前却并未下车,想了想,向外边驭手吩咐,叫他将车驶去后门。 到了后院偏门,她移开车窗便见对头空宅府门前人来人往,一行仆役小厮正往里搬着各式摆设物件。 动作还真快。 她轻轻吁出口气,独自坐在车内等了一炷香,直到巷子尽头传来辘辘车马声,才向外道:“叫对头车里那位公子来见我。” 驭手称“是”,而后拦停了那辆安车,向里道:“这位公子,长公主有请。” 魏尝移开车门,轻轻跃下,在原地默了默才走上前去,长腿一跨,弯身入了薛璎的安车。 薛璎见他一身绯色官服,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而后道:“解释一下。” 魏尝清清嗓子,在她对头坐下来,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显得没什么耐性,说:“废话。” “真话就是,我不想看你那么辛苦了。” 薛璎微微一滞,随即见他双手交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昨晚回去,我想了整整一夜。冀州一战过后,我发现大陈的朝局非常糟糕,比我想象中还糟糕。原本我想,没关系,身在公主府,我一样能够帮你,但是昨晚,我意识到自己太自大了。” “即便我离你不过咫尺,在昨晚之前,也从来不曾贴近你。我不了解你,更不知道你在皇宫里受过什么委屈。我想,我不在朝堂,终归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你被人欺负了,别说我不能帮你欺负回去,更可能连知情都没法。毕竟你又不是个肯把心里话时时挂嘴边的人。” 薛璎垂着眼没说话。 “所以我想,我还是讨个官做做吧。官小一点没事,我可以慢慢攒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俸禄少一点也没事,我省吃俭用,养活自己肯定够了。不能跟你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事,反正就隔一条街,以后上朝的日子,我就在你府门前等你,下朝了,再陪你一起回来,中间朝会,还能在底下望着你,也算跟你朝夕相处吧。” 薛璎的长睫微微颤了颤。 “你别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按规矩,今日早朝,相国肯定得宣布昨日封赏的结果,我若不赶在那前头改主意,到时板上钉钉,就没机会了。我怕跟你和魏迟说了,万一你不答应,或者他闹起来,走不成耽搁了。” “你倒是条条框框都盘算得很好?”薛璎一句反问出口,尾音竟带了一丝自己也没料到的哽咽。 魏尝慌了慌:“我……” “解释完了?”薛璎很快恢复正色,“解释完了就下去。” 魏尝沉吟了下:“你不会是要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吧?你别那么感动,这你就感动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薛璎冷冷道,“谁还跟你有以后了?” “怎么就没有以后了?”魏尝看了眼窗外公主府的院墙,“你那墙就那么点高,我腿又这么长,以后天天夜夜……” 薛璎一把捂住双耳,一副不想听他说鬼话的样子,扭头弯身下了安车。 “哎你干什么去……”魏尝在后头喊出一句。 “拉围墙。” 35.35 薛璎回去后, 叫人在后院墙沿插了一排刀瓦。 魏迟得知魏尝不辞而别的真相气坏了,擦干眼泪,连拖带拽搬了个衣箱来主院,说从此后就当没爹了, 跟薛姐姐住。 薛璎倒不是情愿给魏尝收拾烂摊子, 而是觉得孩子怪可怜的, 左右主院大,便暂且分了他一间房,准备待他气消再作打算, 翌日得闲,见他很是无趣, 又问他想玩什么。 魏迟说想玩秋千。 这个不难办。薛璎立马叫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 叫林有刀摇着他玩了半天, 她则在一旁办公。 完了以后, 又听他说想玩蹴鞠。 这个也简单。她吩咐羽林卫放下手里的活, 叫他们在练武场腾出一片空地, 一群人陪着他大汗淋漓一下午。 练武场离后院不远, 笑闹声一溜溜传到墙外去。魏尝站在外头墙根处, 被锃亮的刀瓦拒之墙外, 满脸萧瑟, 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复都是:魏迟不想放他进去。 他问:“那长公主呢?” 仆役说:“长公主听魏小公子的。” “……”魏尝扒着门缝悔不当初。 接连两日吃闭门羹, 第三天轮着上朝, 他特意起个大早, 天没亮就绕去薛璎府门前堵她,不料她却从偏门悄无声息走了。待他后知后觉赶往宫中,早见她高高在上,与朝臣侃侃而谈。 他这官职一般说不上话,光有听的份。但听听倒也够了。知道她仍忙碌于冀州事务,叛军头领与此前克扣赈灾物资的贪官都已在过审,还顺藤摸瓜,揪了几个军中奸细出来。 当然,那么好揪的奸细,供出的想来也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朝会上没说具体内情,半天不见个重点,他起始还聚精会神,渐渐困意上头,便开始站着打瞌睡。 片刻后就听薛璎在上头没心没肺的特别关照:“天热了,早朝犯困打盹的也多了,诸位夜里还该好好歇息睡足,少做些不入流的事才是。” 几个夜里结伴出去逛窑子的中年臣子摸摸后脑勺,面面相觑,不解自己偷摸干下的风流事怎么还传到了长公主耳中。 魏尝轻咳一声,正了正衣襟。 傅洗尘向后方微微侧头,看他一眼,待散朝离场,叫住他:“魏左监。” 魏尝正急着去堵薛璎,闻言不太有耐心,但碍于自己已承诺了要在朝堂上好好混,也就勉强应了一声。 傅洗尘走上前,低声严肃道:“羽林卫不管夜间白日,都不可出入风月之地,这等行径有损皇家颜面,难怪长公主动怒。” 魏尝一噎:“我怎么可能……!” 傅洗尘本也不是话多之人,见他否认,也不欲管事实真相,只觉自己提醒到了便好,说:“没有就好。” 魏尝恨恨咬了咬牙。好大一个哑巴亏,爬个墙,没爬成就算了,这被误解成什么了。他悻悻便要走人,走开两步又似想起什么,放慢脚步,往傅洗尘身边一凑,笑道:“傅中郎将,请教你个事。” “你说。” “宫里我不熟,如果我现在想找长公主,该去哪比较好?” “下朝后,各官各回各署,无事不可在宫内逗留,倘使有要事请见,应……” “停停停。”魏尝叹口气,“我自己去宫门口守株待兔。” 见他抬脚就走,傅洗尘这下倒说了点有用的:“长公主今日恐怕没那么早回。” 魏尝停下来:“怎么?” “听说飏世子今日来陪陛下做功课了,长公主可能也一道。” “卫飏?”魏尝立刻拔高了声。 傅洗尘看看四面向他俩投来奇异目光的官员,再次低声严肃道:“羽林卫不可直呼世子名讳,这等行径有损……” “不行。”他根本听也没听,“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我得去看看。” 傅洗尘手臂一横拦住他:“羽林卫不可……” “洗尘兄,”魏尝压低了声道,“长公主的什么最重要?” “安危。” “那你现在还有心情管羽林卫可什么,不可什么?你不知道上回谁刺杀我和她?” 傅洗尘也跟着压低声:“当初他本就无意针对长公主,仅仅冲你而来。早在一月前,我便已替你将澄卢剑归还,并与他说明,你已无昨日记忆。他既收下剑,便该知道你对他造成不了威胁了。” “我跟你说,卫家人都是偏执的性子,偏执懂吗?”见傅洗尘张嘴欲问,他忙一竖掌制止他,“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这人会看相。” “他表面上冰释前嫌,心里头指不定作何敲打。何况我这次攒了军功入仕,你敢说他突然来陪陛下做功课,真不是想打探什么?” 傅洗尘的眉头蹙了起来。 以卫飏如今的尴尬身份,大浪是掀不起的,这也是薛璎不过分追究他的原因——希望他见好就收,尽可能不与卫国直接撕破脸。 但要说卫飏在听闻魏尝入仕后,全然没个想法,还真不太可能。 “那你想怎么办?”他终于松了口。 魏尝想了想:“你有没有什么正经差事能交给我去办的?” * 一炷香后,魏尝从傅洗尘手里讨得一笔正经差事,将一摞新晋羽林卫的名单呈给冯晔去。他到大殿时,就见小皇帝坐在上首,卫飏站在一旁侍从,薛璎则自顾自坐在下首位置翻看案卷。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他。 还是一旁李福说了声:“陛下,魏左监来了。” 这下,三人才齐齐抬头看他。 薛璎皱了皱眉头。卫飏的神情则明显一紧。 他装没看见,将名单呈上去,说明了情况。但这差事本就不紧要,冯晔乐呵呵说了句“辛苦魏左监”,就叫他将东西放下回去吧,又继续问卫飏问题。 魏尝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张张嘴想打断俩人,忽听薛璎道:“魏左监。” 他忙说:“在。” 薛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来,一边说:“你来得正好,我在瞧冀州的案卷,发现几处疑点。你此前捉拿王州牧时,可曾在他随身行李中,见过这几封书函?” 魏尝道她这么严肃,真是有什么发现,忙上前去,到她身边弯身一看。 然而案卷上哪有什么书函,明明白白写了几个大字:去府上等我。 恰此刻,上首处,冯晔的声音响了起来:“飏世子发什么呆呢?” 魏尝心知卫飏是注意着他与薛璎的动作,所以走神了,当即更加一本正经起来:“没见过,长公主从哪儿得来的?” 薛璎说:“夜审时翻出来的。” “这就怪了。” 俩人不动声色胡说了个八道。 薛璎沉吟一下,道:“没事了,我再看看,你先下去吧。” 魏尝便颔首退下了,而后直奔回府,在大门前等了约莫一炷香,见薛璎的安车驶进了巷子口,在他跟前停下。 她移门出来时,魏尝满脸暧昧道:“去你家我家?” 薛璎木着脸道:“我回我家,你回你家。” 他一噎:“不是你叫我回府等你吗?” “我不这么说,你能规规矩矩离开?” “你骗我?” 她点点头:“对。圣上与飏世子在说话,你插嘴,岂不摆明了对他有敌意?” “他之前要杀我,我怎么不能有敌意?” “我刚糊弄得他转移了些视线,你消停点。” 魏尝愣了愣:“怎么糊弄的?他今天果真是因听说我得了封赏,才入宫打探的吧。” 薛璎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因此地幽静,四下无人,也便直言了:“方才我与他说,我留你在朝,是因你可用,与他卫国并无关联。他有这功夫怀疑来怀疑去,不如先去查证查证,你究竟是不是卫庄王后人。” 魏尝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道:“怎么说?” “我说事情的源头不在卫庄王,而在卫厉王。因为卫国传言说,澄卢剑在卫厉王薨后的一个雷火夜留下了烧痕,但事实证明,真正的澄卢剑崭新如初,毫无修补痕迹。这就说明,传言是假的,那个雷火夜一定有问题。” “也许卫庄王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澄卢剑,恰恰是打了把假剑,因晓得它的做工容易遭人起疑,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既然如此,你这柄剑,很可能也并非从他手中得来。那么,仅凭相貌有几分相似,又怎能说你是他的后人?” 薛璎的思维缜密得太可怕了。魏尝一下噎在原地,默了默,继续试探:“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她笑笑:“原本我也疏漏了这点,是之前发现你在漳水一战中的作战思路与卫厉王非常相似,才觉相比与卫庄王,说不定你与他的关系更近。” 当然,还有宝册一事。 魏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喉间已哽了一口血,面上还得故作憨厚地“呵呵”一笑:“有道理啊,你真聪明。” 薛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称赞:“卫飏被我说服了,也为自己之前的鲁莽举动致了歉,眼下已转移注意力,往卫厉王那头查去。” 魏尝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准备怎么查?” “他说卫厉王此人诸多谜团,连一幅画像都未留存,但卫王宫内,还有曾经服侍过他的老宫人在。他准备把人请来长安,当面一问。” “……”魏尝突然有点无法呼吸了。 薛璎见他脸色不对,额间都冒出汗来,怪道:“你怎么了?” 他扯扯官服衣襟,借口道:“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热,有点闷。” 薛璎抬头看了眼并不十分浓烈的日头,“哦”了声:“不舒服就找宗太医。” 魏尝是得赶紧找一找宗耀了,当下也没心思再纠缠她,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步伐不太稳健地往回走。 薛璎见状倒有点奇怪。这人向来不缠到最后一刻不放手,难不成当真闷出了病来?她叫住他:“魏尝?” 魏尝扶着门框回过头:“啊?” 见他这么大反应,她突然又不晓得说什么了,摇摇头说“没事”,想他那种体格能出什么事,便扭头从后门回了府。 魏尝以身体不适为由,赶忙叫来宗耀,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问道:“都换了这么多任国君了,王宫必然也大洗过好几回,真有服侍过我的老宫人还活着?” 宗耀也不太确定:“当年阖宫上下都认得您,又不能把人都灭口了,兴许还真留了那么几个……” 魏尝急得来回踱步:“我长得这么英俊,三十年过去,人家也未必忘吧?” 宗耀“呃”出一声:“君上冷静点,容微臣想想法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那巫祝就没留下传人?我也好确认确认,看是不是当真一给后世之人晓得真相,就必回三十年前无疑。” 当初魏尝刚来时,第一时刻就询问了那名巫祝情形,但宗耀说他查证过,那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过世。 他摇摇头:“据微臣所知,巫祝并无后人,或者即便有后人,也被陈高祖杀绝了,毕竟这等通天之术,为已所用是好,但若为他人所用,着实是个祸患。” “那怎么办,我毁个容?” “万万不可啊君上!天无绝人之路,即便真给认了出来,这种神乎其神的事,又有几个人会信?” 魏尝叹了口气:“总之你先替我准备准备吧。” * 接下来几日,魏尝提着颗心,吊着个胆,几次有意无意向薛璎打探,直到五天后,听闻真有一名老宫人已身在入都路上,只得再次找来了宗耀。 “毁容的法子想到了吗?”他问。 宗耀着实不忍,默了默,掏出一个陶罐来。 魏尝问这是什么。他说是蜂蜜。 “蜂蜜能毁容?你别欺我不懂医。” “蜂蜜自然不能毁容。”宗耀痛心疾首道,“但倘使您把这蜂蜜抹在脸上,然后微臣再去弄一窝蜂来……” 魏尝浑身一抽搐。这么激烈的法子? 宗耀解释道:“您别觉这法子听起来不靠谱。蜂可找毒素少的,蜇了您以后,保管您脸肿得神仙也认不出,但事后若及时解毒医治,又可叫您容貌恢复如初。” 魏尝咬咬牙,沉默一晌,下定决心道:“行吧,给我来一窝蜂。” 宗耀很快弄来一窝蜂,小心翼翼装在囊袋里,待他面上涂满蜂蜜,确认道:“君上准备好了吗?” 魏尝眼一闭心一横,说“来吧”。 宗耀打开囊袋,将那蜂窝一脚猛踹向他。 魏尝一听那嗡嗡响动,忍不住睁开眼皮,这一睁,就见漫天的黄蜂振着翅膀向他涌来。 他一骇,回头就跑,大喊道:“我后悔了!这玩意儿这么密密麻麻的,太恶心了吧!” 宗耀跟在后头喊:“都到这份上了,您忍忍,长痛不如短痛!” 魏尝一边摇头一边狂奔:“不行,我不蜇了,不蜇了!” 蜂群气势汹汹,他从院子这头奔到那头还没甩掉,正要破口大骂,忽听一个声音诧异道:“这是吵什么?” 他猛一回头,就见薛璎正站在院门边往里望,当下也来不及询问她怎么来了,忙高声道:“别靠近我!” 他这边一停下来说话,就给一只黄蜂猛蜇了一口,捂着鼻子痛叫一声,继续跑,不料扭头却见一半的黄蜂不追他了,涌去了薛璎那头。 薛璎一眼看清情状,慌忙大退。 他心道不好,赶紧冲过去救她,边喊:“你刚沐完浴吗?” 薛璎说“对”,一边挥着袖子驱赶黄蜂。这时候,一身武功好像也不管什么用。 宗耀见状慌了,知道她一定是沐了花瓣浴,忙说:“微臣叫人拿火来救殿下!”说罢扭头就跑。 魏尝已经到她身边,拽过她手腕就往自家后院跑:“来!” 她被拖着死命狂奔,周身全是嗡嗡大响的黄蜂,到得后院一个湖边,见他停也不停,说:“跟我跳下去!” 薛璎来不及挣,下一瞬就已被巨大的水流包裹冲刷,但她……她不会水啊。 36.36 纵使孟夏时节, 湖底下也是冷的。 几乎一刹间,薛璎就被这样的凉意激得阖上了嘴与眼,也因此愈加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在下坠。 不止是身体,还有心。明明不是生死关头, 也很清楚魏尝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她, 但心底却被一种莫大的恐惧填满了。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恐惧, 即便当初在雪山遭遇狼群时也是。当下这种情绪陌生又不受掌控。似乎害怕的人不是她,但那个“别人”的感受,却实实在在占据了她。 下一瞬, 她被水流闷堵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的声音:“阿薛,阿薛!” 她被这声音惊得猛睁开眼, 看见自己已不在一片青黑的湖底, 而躺在一块潮漉漉的礁石上。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跪在她身边, 浑身湿透, 鬓发凌乱, 玄色的薄缯衫不住往下滴淌着水珠, 见她醒转, 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来。 而那张脸——眼如星子, 鼻若悬胆, 眉飞入鬓, 眼角下边有一颗细细的黑痣。 薛璎忽觉头疼欲裂,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整个世界很快再次陷入黑暗与沉寂, 而与此同时, 唇上传来略有几分粗砺的湿热触感,紧接着,满含侵略的男子气息渡入她口中。 她再次奋力睁开眼来,就见魏尝跪在她身边,一手捏了她鼻子,一手扶住她肩,微微张开的嘴离她的唇越来越近。 下意识地,她膝盖一抬,猛力朝上顶去。 魏尝毫无防备,因如此姿势本就重心不稳,被她轻易推翻。一个天旋地转后,就见她已经骑跨在他小腹上。 但并不暧昧。她俯低身子,一只手虚虚掐着他脖子,是压制和威胁的意思。 他却松了口气,说:“以为你溺水,吓死我了。” 薛璎脑内一团浆糊,方才顶翻他的动作不过手脚自发而为,根本未经思考,闻言才明白他先前在救她,手上动作顿时一松。 只是松完手,神情却又重新紧了紧。 虽是救人,可嘴碰嘴不也越界了吗? 她这边一松一紧,魏尝的喘息却慢慢变得粗重起来,偏过头,竭力不看她湿透的嫩黄薄衫,和因此映衬出的婀娜身段与透亮肌肤,以及胸前大片春-光,而后举高双手,摆出投降姿态,说:“我不动你,你让我起来。” 薛璎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直直注视着他的面孔。 她是这下才彻底清醒过来。 方才坠湖一瞬,她确确实实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沙哑的少年在叫她“阿薛”。而且这回,她还看见了他的脸。 薛璎意识到,自己第一次睁眼时,其实并未醒来,所以魏尝才误以为她溺水了。但事实上,她只是被那个如梦似幻的画景禁锢住了神志。 而画景里的那个少年,跟此刻她身下之人长得太像。她甚至觉得,如果魏尝小上七八岁,可能就是生得那副模样。 “冯薛璎,”魏尝的喉结滚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这样……我受不住了……” 薛璎终于发现不妥,低头看一眼自己凌乱散开的衣衫,腿一跨翻身而起,继而背过身去整理前襟。 魏尝也飞快扭过头,眨眨眼开始望天。不是不想看她,而是他这段日子已经深刻体会到,看得到摸不着更煎熬。 他张张嘴,想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压下-体内躁动:“这里是湖对头,我脸上蜂蜜也洗干净了,黄蜂应该暂时不会……” “魏尝,我们……”薛璎打断他,理好衣襟后重新回过头,“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诧异转身,旖旎的心思霎时荡然无存,木了木问:“什么意思?以前?” “对,以前,大约……七八年以前。” 他愣了愣。七八年前,他尚未来到这里,当然不会与她见过。 他摇摇头,想说“没有”,却又记起自己是个不该有过去的人,于是改口:“不知道,我不是不记得了吗?” 薛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垂眼“哦”了一声。应该没见过吧,魏尝十来岁时,她才那么小,根本连出宫都不曾,又怎会去那样的地方? 可那画景偏又真实得如同亲历,至今仍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倘使她没记错,那处礁石就位于瀑布底下,上回卫飏画里的那个瀑布。 整个溺水事件,似乎就发生在少年问他“敢不敢跟我往下跳”之后,与魏尝方才那句“跟我跳下去”恰好重叠在了一起。 “那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去过卫都郊野的云泉飞瀑吗?”她又问。 魏尝一懵。 他当然去过。云泉飞瀑,就是他当年认出薛璎女儿身的地方。 那处离他祖父建造的一所行宫很近。十四岁那年仲夏,他搬去行宫避暑,捎上了彼时身为他玩伴的薛璎一道,有天和她一起外出郊游,途经那里时逗留了一番。 因她当年处处比同龄男孩弱气,他平日就时常嘲笑她,那次也站在崖边与她说笑,问她敢不敢跟他往下跳。 她明显起了怯意。他年少时玩心重,便生了捉弄的心思,诱哄着她一道绕到瀑布下头,到了深潭边,一声招呼不打就拽着她往下跳,却不料她丝毫不会水,几息功夫就呛晕过去。 他慌了,忙托她上到岸边礁石,给她渡气。她缓过来,气红了眼,爬起后死命把他往深潭里推。 他心想扮弱一点,或许能叫她气消,就“哎哟哎哟”假意挣扎,结果挣来挣去,动作间竟叫她被潭水浸湿的衣襟散开来,露出了里头的裹胸布。 他像被劈了道雷似的怔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慌忙起身掩饰。 他也跟着爬起,质问她这是什么。 薛璎故作冷静,掩好衣襟后回头解释,说胸膛上受了点伤,所以裹了药布。 他将信将疑,叫她给他看看。 她当然不肯。但她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怀疑,当年脾气大,又没分没寸,一急就上去将她强按在礁石上,扒了她的衣裳,任她拳打脚踢也不停,硬是一圈圈扯开了那所谓药布。 然后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薛璎一下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愣住,待她合拢衣襟,扭头跑远了都没回过神,后来在山里举着火把找了她大半夜,才发现她抱膝躲在一个山洞里,一双眼肿得核桃似的,见了他就继续往里缩。 他认错道歉,说自己确实不知情,又问她里边有死蛇,不嫌恶心吗? 薛璎冷冷说不恶心,什么都没他恶心。 他知道自己活该被骂,想她还在气头上,只好退远一点,坐在洞口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也就是那夜,他知道了,薛国公子彻从头到尾就没入过他卫都,薛王以薛璎母亲性命作要挟,逼她代弟为质。 天亮的时候,薛璎叫他杀了她吧。他说为什么杀,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欺瞒他的。 但她说,就算他不怪罪,也有别人追究,他们卫人不会放过她,到时被酷刑折磨,死得更难看,不如给她个痛快。 他于是向她承诺,说永远不叫其他人发现她的女儿身,永远不叫任何人伤害她。 他说得信誓旦旦,意气风发,可十四岁掷出的诺言太轻了,他最终一条也没能做到。 想到这里,魏尝回过神来,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答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薛璎心绪混乱,皱皱眉:“你答我就是了。” 他只好说:“听名字有点耳熟,也许去过吧。” 其实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对薛璎心中的疑惑都起不到任何解释作用。 她点点头,扭头见一大群仆役与侍卫慌手慌脚涌过来救驾,便跟着他们走了,留下一句:“两炷香后来我府上,把今天的事好好解释一遍。” 领头的傅羽一眼看清情状,赶紧脱了外袍给薛璎披上。 魏尝眼看她离开,知道她需要时辰沐浴更衣,自己也回去换了身行头,算准她已拾掇好,才摸着鼻子去了对门。 他方才被蜇了,跳湖前后还没大感觉,这下却在鼻尖肿起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包来。 他照了铜镜,发现这颗包并不妨碍旁人辨认他,却异常毁灭形象,边感慨偷鸡不成蚀把米,边斟酌说辞,到了薛璎跟前,解释说自己前几天中了暑热,今日又感不适,宗太医就想出了个以毒攻毒的排毒法。 宗耀也来了,在一旁替他遮掩,将其中医理说得头头是道。 兴许是方才落湖一事仍叫薛璎心烦意乱,也兴许是魏尝鼻子顶包的场面太叫人不忍直视,她并未过分追究,接受了他的解释,叫他回去吧。 魏尝闻言迟疑了下,问:“你方才为何突然来我府上?” 薛璎被他问得噎住。她自然不是碰巧登门的。事实上,自打他搬入新府,她就叫羽林卫日夜盯着他府邸了。倒不是监视他本人,而是考虑到卫飏还没罢手,有必要确认他安危而已。 所以今天宗耀再次上门,她第一时刻便已知道。因见魏尝近几日心神颇为恍惚,再听羽林卫说隔壁有奇怪动静时,就怕他出了岔子,决定亲自走一趟。 原本自然该先请门房通禀,只是当时听见魏尝一个劲鬼哭狼嚎,她就没走这一道,急急入里了。 但这样的话,薛璎说不出口。说她是担心他出事,所以才上门的?想到他方才那句非常越界、非常引人遐想的“我受不住了”,她就恨得不愿承认。 以后再不多管闲事了。让他嚎死过去吧。 她正了正神色,说:“因为你吵到我看书了。” 魏尝“哦”了一声,情绪不太高,又听她道:“今日之事,权当不曾有过,你回去治毒吧。” 他情绪更低落了,摸摸鼻子道:“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薛璎看了眼被完全无视在旁,老脸涨红的宗耀,轻咳一声:“不会。” 魏尝眼角刚要上扬,又听她补充:“反正本来也不喜欢。” “……” 魏尝唉声叹气回了府,接连几天就跟等死一样难熬。毁容下不了手,只好见招拆招了。宗耀说得对,那种匪夷所思的事,谁会信呢?就算老宫人认出他,也未必证明得了什么。 他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又过七日,终于像得到宣判似的,受到了薛璎召见。 她说,卫厉王的旧仆到长安了,请他上门与他一见。 37.37 魏尝心怀忐忑出了门。 他倒不担心老宫人认出薛璎。毕竟当初真正见过她女子扮相真容的, 笼统也就几名宫婢,且早已被他放出了宫。而如今来的这位旧仆,大约是个宦侍。 他入公主府主院堂屋时,老宫人还未到, 薛璎坐在上首喝茶, 一眼瞅见他鼻尖尚未消全的红疙瘩, 在杯盏掩饰下悄悄抿了抿嘴,而后恢复正色,道:“坐吧。” 他有些局促, 但面上自然不可表露心虚,就扯点旁事, 问问魏迟近来如何。然而薛璎随口答了几句之后, 还是绕回了正题:“飏世子也会一起来, 你等会儿表现得老实点。” 魏尝默了默, 有点不高兴:“我哪儿不老实了?” 薛璎的目光下意识往他薄唇一落, 继而迅速撇开眼, 没说话。 魏尝当然晓得她想到了什么, 低低道:“不是你说那天的事, 权当不曾有过吗?这会儿倒又怪我不老实了。我真要不老实, 还挑你溺水的时候?早八百年……” 她的眼刀子霎时飞了过来。 他停下碎碎念, 把头扭向外边,恰见林有刀领着卫飏, 以及一名腰背佝偻, 风尘仆仆的老人来了。 魏尝掩在宽袖中的手霎时握紧, 眼见俩人越走越近,垂着头向薛璎行了拜礼,紧接着,将目光转向下首的他。 他早已不认得这个模样大变的宦侍,心中也希冀三十年过去,对方的记忆已然模糊,但这老宫人却在看清他脸的一瞬愣了愣,继而一个踉跄大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璎和卫飏一惊,对视一眼。 在探知魏尝身份这件事上,俩人其实倒也算在同一站线。卫飏赶紧弯身去扶他:“王老怎么了?” 王锦满脸涨红,被他搀着艰难起身,眼中泪花翻滚,一瞬不瞬盯着魏尝,道:“君……君上?” 魏尝心头一跳。这个卫飏回回正中红心,逮个宫人也逮得这么准,实在是他的克星了! 他故作大骇状,左看看右瞧瞧,而后指着自己鼻子说:“叫谁?我?” 薛璎也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问:“你是指哪个君上?” 王锦被这么一问,似乎如梦初醒,觉出不对来,呆滞几个数后,颤巍巍上前两步,眯起眼再次细看魏尝。 屋内一片死寂,只见他皱眉歪头盯了魏尝一晌,而后恢复了些许冷静,赶紧向薛璎告罪,道:“老奴认错了人,驾前失仪,请长公主降罪。” 薛璎看了眼一脸懵懂的魏尝,又转向王锦,摇头示意不碍:“坐下说吧,方才你将这位公子错认成了谁?” 几人各归各位,王锦曲着手恭敬道:“回长公主,这位公子眉目长相,有点像老奴曾服侍过的厉王。老奴老眼昏花,一时糊涂,竟喊出一声君上,叫您见笑了。” 薛璎皱了皱眉:“是卫厉王,而非卫庄王?” “倒也有点像庄王,但更似厉王。” “你确定?” 他沉吟一下,又看了魏尝几眼,为难道:“方才第一眼瞅着像极,多看又觉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老奴……老奴实在也记不清了。” 薛璎和卫飏再次对视一眼。 三十年过去了,记不清也实属正常,但王锦的第一反应不会骗人,魏尝与卫厉王的容貌必有相似之处,且恐怕不止像了一点点。 既然如此,对于他或与卫厉王血缘关系更近的猜测便得了些许印证。 薛璎也没逼迫王锦再作回想,和善一笑,说:“王老当年服侍过厉王,想来比旁人更了解他一些,不知在你看来,他为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凶残暴戾,六亲不认?” 卫飏明白,薛璎这是开始往里查探了。而她想知道的,一定不是卫厉王为人那么简单,不过由浅入深而已。 王锦点点头,又摇摇头,答:“厉王确实时时狂躁发怒,还曾一夜间屠杀当年太尉府上百口人,但要说六亲不认,却也不是。老奴曾听内殿下人说,厉王待他的君夫人非常温和。君夫人新嫁入宫,他便视之若珍宝,就连汤药都要一勺勺亲口喂她喝。” 魏尝垂着眼,目光微微闪动。 “汤药?”薛璎却怪道,“你们那位君夫人身子骨不好吗?” “不是,”王锦摇头,“只是安胎药而已。” “新嫁入宫便已有身孕?” 他脸色微变,忙颔首道:“老奴失言了。” 薛璎淡淡一笑:“你别怕,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会有人追究你失言过错。” 王锦以衣袖作掩,透过眼缝悄悄看了看魏尝。 魏尝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很快移开。 王锦便默了一默,继续道:“老奴之所以称自己失言,是因此事为传闻得来,是否属实却无从知晓,故而担心扰乱长公主视听。” “没关系,你只管说你知道的就是。” 他只好道:“当时王宫里头传闻说,君夫人与厉王为奉子成婚。而卫薛联姻,也是厉王一手促成,就为给未婚先孕的君夫人一个名分。” 这一点,倒与薛璎此前发现薛嫚疑似“早产”一事对得上。只是原来并非日子早了,而是未婚先孕。 她蹙了蹙眉,沉默半晌道:“我倒也曾听飏世子讲过一个传闻,说那位君夫人,与她国中弟弟公子彻形如一人。” 王锦点点头:“的确有那么个说法。宫闱秘事,真真假假,就连宫里人也分辨不得。甚至还有传闻说,厉王一心一意待君夫人,君夫人却是薛国派来的细作,目的便是诞下王嗣,而后除掉厉王,扶幼子上位,以图掌控卫国朝政,最终为薛所用。” 薛璎稍稍一怔,忽觉胸臆间像闷堵了一口气似的,喘息变得困难起来。 魏尝察觉到她的异常,偏头道:“怎么了?” 她极力压下那股莫名的心悸,摆摆手:“没事。” “脸都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魏尝起身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触到一片冷汗,忙向外道,“林有刀,宣医士来!” 薛璎向来康健,也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觉眼下并不似突发急症,而是打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适,连带浑身都起了负面反应。 她冒着虚汗,一把反握住魏尝的手借力,以眼色示意王锦,朝卫飏道:“飏世子先带他回府吧。” 卫飏见她这般,也似有些紧张,面露忧色,却做不得什么,拱手道:“长公主请务必及时就医,好生歇息。”说罢便和王锦一道退下了。 这边薛璎眼见人走,一下脱力歪倒了去,被魏尝一把揽住。 他死按着她的腕脉,想号出点什么脉象来,却因不懂医,只觉她心跳得不大稳而已。他再次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你别吓我,以前发过这样的急症吗?” 她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听见问话,摇了摇头,许是一身冷汗虚弱至极,便吐露了真言:“好像不是身体,是心里难受……薛嫚她为什么利用……” 魏尝一怔,电光石火间,忽然记起她前几天问他云泉飞瀑一事。他的下巴贴着她额,垂眼问:“你对薛嫚和卫厉王的旧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薛璎痉挛的手攥着魏尝的衣袖,像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沉默了好一阵,发完一身虚汗后,渐渐平息下来。 她费力将自己支起,而后缓缓点头,不意这一点,不知何时积蓄在眼眶里的热泪便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魏尝慌了神,一边拿食指给她拭泪,一边联想到她上回莫名落泪的古怪,说道:“你别哭……薛嫚她没有,没有利用卫厉王。” 薛璎神色怔忪:“没有?” 魏尝此刻顾不上那么多。薛璎残留了前世记忆及感情这一点,是他当真始料未及的。 事出突然,他心无旁念,只是见不得她哭,于是安慰道:“对,她没有。你不是翻过很多关乎卫厉王的典籍吗?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瞧不出枕边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薛嫚若真一心算计,又怎可能接近得了他?” 薛璎恍惚渐退,清醒了几分,将他的话在脑袋里来回滤了一遍,慢慢坐直身板,转眼见医士匆匆赶至,意欲上前来替她诊脉,摆摆手说:“我已无碍,先下去吧。” 她发丝依旧湿漉,但原本涣散的目光却恢复成了敏锐的样子,唇瓣也添了些许血色。她直直盯着魏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尝大力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她苦笑了一下:“魏尝,别再说谎了。拿黄蜂蜇脸,是为了不让王锦有所发现吧?你早就知道,自己跟卫厉王长得很像。还有宗耀,他也被你收买了,是吗?” 魏尝无从反驳,继续沉默。 “是,我承认,我一直不曾全心信任你,总将你一言一行来回思量,判断真假。一再被人试探猜忌,你应该很不舒坦,但是魏尝,”薛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直到今天,终于确信你从头到尾都没说实话,都是在骗我,我也很不舒坦。”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道:“非常不舒坦。” 魏尝的嘴唇打了打颤。 “事到如今,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是谁?跟卫国,尤其卫厉王是什么关系?又为何混入公主府接近我?” 魏尝垂了垂眼,而后缓缓抬头,盯住了她:“三十年前那一战中,卫厉王没有死。” 38.38 薛璎双眉紧蹙, 一言不发,以眼色示意他继续讲。 魏尝收起平素嬉笑姿态,严肃道:“卫宋联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本是必胜之仗, 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因为卫国自始至终就不是宋国的友军。早在战前, 卫厉王便与陈高祖达成交易,前者奉上一卷策论,助后者谋求天下, 后者配合做戏,助前者金蝉脱壳。” 薛璎一直以来的困惑与猜测, 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也因此, 她有了听他慢慢解释的耐心, 淡淡道:“可这场交易不公平。卫厉王意图假死, 办法有很多, 何必将江山拱手于人?” 魏尝注意到, 她问这话时神情淡漠, 理应并非真心疑惑。早在之前翻阅史籍时, 她便该得了这一问的答案, 眼下明知故问,纯粹为听他解释罢了。 他也便不拆穿, 认真圆说:“并非拱手于人, 而是, 江山之主本该出于陈国。时人兴许分不清形势,但以后世眼光回头再看,不难瞧出彼时六国之内,论国力、财力、军力、人力,能够一统乱世的,唯陈国而已。君临天下者,若非陈高祖,也将是他的后人。卫厉王只是加快了这个结果,叫陈高祖早早如愿罢了。” “诚然,卫厉王有头脑,有才智,但仅凭一人,如何与天下大势抗衡?他比别人清醒,及早预知卫国来日命运,所以试图保护卫地子民。单为假死便奉上那篇策论,的确不值当。所以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陈高祖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将战火蔓延至卫地。” “你也看到了,卫国地处大陈北境,与境外匈奴人靠得极近,如此地界,莫说分封给异姓诸侯,便是王室子孙,也不可令当权者放心。那么,你父亲为何多年来始终不动卫人?一则是因当年承诺,二则,卫厉王使了个计,留了一半策论在手。” 薛璎迅速想通卫厉王的用心。好手段。 魏尝继续道:“假死成功后,卫厉王‘消失’得一干二净,临走告诉陈高祖,只要他遵守承诺,在位期间不动卫人分毫,他便将在他崩后次年,把策论的另一半交给他的后人,以保大陈国祚绵延。当然,如何交,方式由他定。” 薛璎皱了皱眉。难怪她得了那样一个遗命,叫她今年开年后去往卫国。只是阿爹不知卫厉王将以何种方式交出策论,所以唯有盲目叫她抛头露面。 她问:“那另一半策论呢?” “卫国之行中,你已经得到他了。”魏尝笃定道。 她闻言,似乎有点品过味来,盯着他说:“得到……他了?” “如果另一半策论当真是一捆简牍,岂非极易落于人手?所以它,”他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薛璎一怔。解释到这里,又回归到了最初的问题。她再次说:“那你是什么人?为何清楚这些?又何以继承卫厉王的策论?” “卫厉王假死八年后得了一子。他是我的父亲。” 认己作父的魏尝丝毫不露心虚之色,倒是薛璎神色频频变幻:“你母亲是?” 魏尝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她问这话时,眼底流露出了些微希冀,似乎期待答案是薛嫚。就像深陷于悲剧的听众,盼着说书人在末尾来个转折,告诉众人,天人两隔是假的,白头偕老才是真的。 不过薛璎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眼下如此,兴许还跟那点残留在心底的感情有关。 魏尝也想扯个谎安慰她,但他不能。薛璎为人严谨,只有假里掺了大半真的谎话才能说服她,一旦其中假的成分多了,漏洞也就多了。所以他没法给薛嫚编出个“其实根本没死”的结局。 他默了默,讲了个模糊的答案:“我没见过生母,父亲也不曾向我提及她。” 薛璎低低应了一声,又问:“魏迟呢,他又是谁?他说自己是你养子,大抵也是经你授意,那么,难道他是你亲生的?你已有……已有妻室了吗?” “没有!”魏尝突然拔高了声,倒将薛璎吓了一跳,“他生父生母与我并无瓜葛。父亲五年前过世,临终将策论和他一起托付于我,说是已故友人之子。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长得没一处像,怎可能是我所生?” 薛璎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哦”了一声。 “既然你是代父履诺,当初为何不直接向我坦白?” “父亲不确信大陈下一任当权者,针对卫国将施展何种政策,希望我先隐藏身份接近你,暂不将策论内容和盘托出。” 倒是个老狐狸。 薛璎仍有疑虑:“可即便你毁诺,也无人追究于你,你为何非要掺和这些事?” “起先是因父命难违。策论出自我父亲之手,其中方策,一方面利于振兴大陈,另一方面也利于卫王室存续,交出它,对卫国一样有益。不过后来,就是因为你了。”他顿了顿,“我不是喜欢上你了吗?” 薛璎神情一滞。就在她以为,魏尝所作所为与儿女私情无关,连所谓喜欢也是骗她的时候,他偏偏又适时作出了解释。 “我想过了,我随父隐居山野,四海为家多年,既已改姓‘魏’,那么卫氏兴衰与我何干?哪怕你将来要动卫国,我也绝不眨眼睛。我喜欢的人姓冯,我操心冯家就可以了。” 这不忠不孝的话,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臊,也不怕老祖宗们夜半来找。 “既然如此,策论呢?为何至今仍不交出?” “策论在我脑袋里,你有我还不够吗?如果直接给你,我就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要给你狠心踢开了。” 她一噎之下反问:“我是这种人?” 魏尝轻咳一声:“利益交换本就如此,不然难道你也对我动了情?” “我……” 薛璎面色转冷,手一摊:“你马上把策论写下来给我。” “我不!”魏尝朝后一躲,“瞒到今天才坦白,就是怕你逼我交出策论。我不交,除非你现在就嫁给我!” “……” 到底是当真太担心被她赶走,还是他根本拿不出策论,又在撒谎? 薛璎咬咬牙,转而道:“倘使拿不出策论,你今日所言还是空口白话。想叫我彻底相信,得给别的证据。” “一个物证,三个人证。”魏尝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物证你早就见过,就是那柄澄卢剑,父亲假死时带走了它,之后又将它转手给了我。第一个人证,方才你也见了,我若非父亲的亲生子,怎可能与他像到令王锦错认?第二个在傅府,傅老将军当年于兵荒马乱中,隔着兜鍪见过我父亲,兴许已不记得他的容貌,但却一定还记得陈高祖的授意。——叫他择取卫道追敌,而后假意被困,留下遗嘱,令宋哀王轻敌深入,再替我父亲制造假死之象。不过他可能得了陈高祖要求保密的交代,未必肯说实话。” 对于当年的事,傅戈确实一直是含糊其辞的态度。这两个证据,薛璎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问道:“第三个人证呢?” “是宗太医。我初来乍到,怎可能收买你身边下属?他不是被收买,而是从头至尾,本就是我父亲心腹。当年父亲假死后,他也隐姓埋名,由“钟”改姓为“宗”。前几年父亲开始卧病,无法再关注大陈朝局,便派他潜入了皇宫。” 薛璎眯了眯眼,问:“他就是带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她脱口而出后又觉不对,宗耀入宫已有数年,年月似乎对不上,且按年纪看,那怎么也不是“叔”了吧? 魏尝一愣。魏迟跟薛璎提过“钟叔”? 他忙故作有理道:“那倒不是,不过都是钟家人。钟氏几代皆为我祖母门下人,这个你可以去查证。” 薛璎点点头,又问:“所以雪山初遇那日,你本就是冲我而来,并且在那之前,便已通过宗太医得知我容貌?” 魏尝点点头,说得跟真的似的:“去年陈高祖将摄政大权交给你后,他就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那你出门为何带着魏迟,为何穿得如此单薄,又为何身负重伤?” 她太能抓疑点了。幸好魏尝早有准备:“我没打算直接交出策论,自然做好了长住长安的准备,所以才捎上他,不料半道碰见一行蒙面人,将我重伤后,把我二人掳了去。当时我遭人幽禁,出逃时情况危急,随便翻了几件衣裳换,哪还顾得上单不单薄。” “对方是谁,意欲何为,将你幽禁于何处?” “前两问不清楚,我又不是神,哪里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仙人。至于府邸位置,”魏尝抓来一支笔,在木简上涂涂画画几下,“这里。” 他所画便是当年“金屋藏子”的那所密宅。早在初来时,他就觉此地是个棘手的祸患,叫宗耀秘密安排了转卖。如今那处应是一名富商金屋藏娇的府邸,就算薛璎去查,也查不到前任主人及内里究竟。 而转卖府邸,销毁其中证据,又正好符合他故事里那伙“神秘人”的行事作风。 审讯一般问到这里,薛璎终于沉默下来,半晌说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可我与你父亲并无关联,为何对他与薛嫚的旧事频频……” 她没说下去,魏尝却也懂了,说:“你是研究我父亲,研究得走火入魔了。我在医书上见过这种臆想病,方才看你中邪似的,就猜到了。” 薛璎一噎。他自己有病,当别人也有病?但说起来,要不是有病,她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如同臆想一般的场景,又是从何而来? 好像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见她有点苦恼地摁起了太阳穴,魏尝心里默默说了一万句对不起,随即听她疲倦道:“今天的事,我好好理一理,你回去吧。” 他试探道:“你原谅我了,不追究我罪行,也不逼我写策论,不赶我走了吗?” 薛璎眉心蹙起,言简意赅:“没原谅,追究,逼,赶。” “……” 魏尝正要据理力争一下,忽见外头林有刀匆匆入里,急禀道:“长公主,平阳有异动。” 俩人齐齐偏头,异口同声:“谢祁逃了?” 林有刀惊叹了下他二位的料事如神,说道:“是的,侯世子被连夜护送出了平阳。” 平阳侯将嫡长子连夜送出侯国,说明什么?说明他心虚了。 之前朝廷抓到的几个军中奸细,曾于狱中指认平阳侯,声称自己是受了他指使。但薛璎知道他绝非主谋,不过一个挡箭牌而已,所以这么多日来,哪怕朝中有心人几次催问案情进展,她也一直命廷尉府秘而不宣。 但如今很显然,主谋为叫平阳侯这个替罪羊坐实罪名,将奸细指认的消息偷摸告诉了他,意图引起他的主动反抗。 而这恰恰是个圈套。 他送离嫡长子的行为,证明他确实参与了冀州动乱,且很可能接下来,他还将有下一步诸如鱼死网破的动作。 一旦这样,薛璎就无法打击真正的主谋了。 魏尝当机立断:“我去追回谢祁。” 薛璎知道这是个办法,只要谢祁回来,平阳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 “他昨夜便已离开平阳,你怎么追?”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办差。”魏尝轻松道,“放心,只要你愿意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给你追回来。” 薛璎也恨自己第一反应竟是他怎么追,而不是他凭什么追,但到底还是顾全大局,说:“交给你可以,但谢祁必然以为你是朝廷追兵,拼死不愿配合。平阳侯手底下能者不少,如今都护持在这个嫡子身边,就算你追上他,还得跟他们来场硬仗,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追人就是求快,捎上一队侍卫反倒束手束脚,半道还得等人,我单枪匹马惯了,没什么不行的。真要多个接应的,不如你把林有刀借我。” 薛璎一向果决,到了这时却有点犹豫,还是魏尝又催促了一次:“你多想一刻,我就难办一分。” 得,倒还成她的不是了。 她点点头,说:“你和林有刀一起去马棚挑马。” 魏尝扭头就走,又被她叫住,见她递来一支袖箭,嘴上却什么都没讲。 他接过来,想了想说:“如果我把这事办成了,你能原谅我吗?” 薛璎微微一滞。其实理智点想,她应该可以原谅他。 首先,某种意义上说,不论卫厉王还是魏尝,都对大陈及她有恩。即便是出于交易,出于各取所需,前者一样是大陈建朝的功臣,后者也确实救过她性命。 其次,换位思考一下,她认为魏尝的隐瞒无可厚非,换成她,也会作出同样选择。 再者,身为上位者,哪怕看在策论的份上,也该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礼贤下士。 但薛璎还是不想轻易原谅魏尝。而且她仔细考虑了下,倘使换了别人,比如林有刀戏耍她,自己可能不会这样。 薛璎看他一眼,说:“考虑一下。” 魏尝却似乎觉得考虑就等于答应了,扭过头,神采飞扬,大步流星地走了。 * 自他离开公主府的一刻起,薛璎便进入了戒备状态,接连几天,一面紧盯朝堂动向,一面谨防平阳侯可能的动作,也没腾出闲来顾及什么卫一王,卫二王。直到第七日夜里,得到平阳传来的消息,说谢祁被人装在麻袋里捆回了城,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听闻这消息,唇角浮起笑意来,说:“倒算他能耐。” 前来报信的傅羽自然知道她在说谁,却突然垂了眼道:“殿下,还有个坏消息。” 她笑意一滞:“什么?” “将谢祁捆回平阳的是有刀。魏左监为给他断后,已失去踪迹一日一夜了……” 薛璎蓦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39.39 眼下已入夜, 她本都躺下准备睡了,听闻好消息也并未表现得过分欣喜,然而此刻,脑袋却霎时变得一片清明。 但她的声色仍旧平稳, 神情仍旧冷静, 披衣起身, 到油灯下缓缓道:“告诉我详情。” 傅羽将得到的信报大致讲了一遍。 谢祁离开平阳后一路往东,大约原本计划渡海远逃,却在常山郡附近被魏尝拦了下来, 随后双方正面交手。而初次交手时,林有刀因脚程较慢, 尚未到达。 也就是说, 彼时魏尝是一个人。 他离开前说得不错, 没人跟得上他, 所以捎上大队人马的意义并不大。 对方势众, 很快有人助谢祁金蝉脱壳, 魏尝解决掉断后的一拨, 留下记号再追。如此交手两次后, 林有刀到了, 扛走了谢祁。但直到他带人回到平阳, 都未见魏尝跟上。并且,谢家护卫也没有。 薛璎闻言蹙起了眉头。 对方的目的在于保护谢祁, 所以在清楚他已被林有刀带走的情况下, 根本不可能主动与魏尝纠缠。也就是说, 谢家护卫没跟上林有刀,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摆平了。 既然如此,他怎会失踪? 傅羽说:“咱们的人已经往交手地点附近搜寻了,暂时还未找到魏左监的下落。有没有可能,是他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无法留下记号?” 自然有可能。但薛璎前几天刚刚得知,他曾经演了一场多么宏大的坠崖失踪戏。如今这一幕,未免太过似曾相识了。 上次消失了十几天,这回,他又准备出走多久? 得知前因后果,发现其中疑点后,薛璎初起的紧张感消减下去。她的指关节一下下轻轻叩着桌案,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殿下?”傅羽不知她脸色何故变得这般,出言试探了一声。 她却只说了五个字:“尽全力搜寻。”而后重新踱回榻子。 傅羽本以为,按她得知魏尝出事那刻浑身紧绷的样子,怕要挑灯等消息了,眼下见她似乎预备就寝,倒有些不解,只是也不敢多问,替她熄烛后便退了出去。 薛璎却在一片漆黑里睁了一夜的眼睛。 谢祁被逮了回去,平阳的局势暂且稳定下来,这几天不得闲细究的问题,在面对魏尝失踪的消息时,再次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前几天,她已派出人手,对他当日提供的证据进行确认。 宗耀改名籍的纪录已被证实,正如魏尝所言,是在卫厉王假死当年;而钟氏一门与卫厉王生母的主仆联系,一样得到了印证;他口中那座府邸也确实存在,且恰在他逃离那处不久后被人转卖,显出销赃目的。 再加上此前的澄卢剑,以及除她以外无人知晓的简牍宝册,还有王锦与傅戈的态度……这些证据,魏尝实在不可能伪造得出。 所以她认为,他的身份没有问题。之所以成为无籍黑户,很可能是因卫厉王本人不欲暴露身份。 之后,薛璎又回忆了与魏尝的初见。她记得,他看见她的第一眼,神情很复杂。 他当初确实是来与她碰头的,但因半道遭人重伤,雪洞相见就成了偶然,所以他首先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又为目的终于达成而如释重负。再然后,因他与养子彼时命在旦夕,碰上她得了生机,便又险些激越落泪。 所以,他的表现除夸大了些外倒也说得过去。而夸大这一点,毕竟他有病是真的,情绪确实比她这时时刻刻像一碗水的人多很多起伏。 再然后,他跟踪她,救她,替她断后,伪装坠崖失忆,便都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接近她了。 那么,他的动机也成立了。 仍叫薛璎感到疑虑的,反而是魏尝的感情。 倘使他当真失了忆,因她收留而对她生出情愫,倒不难理解。可他明明没有,且城府,心机,头脑一样不缺,这样的人,不过与她相识寥寥几日,就说自己喜欢她到了可以抛却一切的地步。 会不会太狂热了点? 可能因为没体会过吧,相比人与人之间那点儿女情长的维系,薛璎更相信利益。所以她觉得,魏尝的感情是夸大其词了的。他兴许还是心系卫氏,说喜欢她,就是为了麻痹她。 既然如此,他如今使苦肉计,该是为了叫她心软,好得到她的原谅,以期继续待在她身边,实现振兴卫国的伟业。 想通这一点后,薛璎满心都是被人用花言巧语蒙骗的恼意,整整一夜不曾入眠,以至晨曦未露,傅羽来与她回报最新进展的时候,她感到头昏脑涨,身心都很不舒畅。 傅羽说,还是没有魏尝的下落,又问她精神头瞧上去很不好,昨夜可是没歇息好。 她点头承认了,而后说:“不找了。” “啊?您知道魏左监在哪了?” “不知道。可这是苦肉计吧。” 之前查探证据一事,就是傅羽着手办的,所以她清楚魏尝的“罪孽”,闻言问:“苦肉计?为了得到您的原谅?可对您来说,原谅得建立在信任之上。这么耍心机,被您拆穿,应该适得其反吧?就像眼下这样。” 傅羽这话一语惊醒局中人。 是了,疑点那么明显,他又有过前例,碰上薛璎这种遇事必先冷静分析的人,倘使真使苦肉计,绝对就是被拆穿的份。 就像眼下这样,完全适得其反。 魏尝既然聪明,就不可能不明白这个后果。 薛璎愣了愣,飞快下了榻:“那他失踪是真的?” 傅羽摸摸后脑勺:“原来您昨夜突然不担心了,是觉得魏左监使了苦肉计?微臣一直以为是真的,记挂了一整夜呢。”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嘴唇开始发颤。不知何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离开公主府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昨夜非但不担心,反倒感到厌恶和生气,确实是因为觉得他使了计。可是现在,要她作出他当真失踪的假设,她怎么觉得,自己宁愿被他戏耍了…… 因为失眠一夜的缘故,她精神很不好,脸色微微苍白,出口声音也发了哑:“搜寻没有丝毫进展吗?” 傅羽忙给她斟了一盏茶水,叫她润嗓,边说:“三处交手地点,都发现几件淬了毒的暗器,是对方的。” 傅羽一句句慢慢介绍暗器的种类,薛璎却开始不停喝水,越听喉咙越干,到最后干得冒火,连水也压不下去。 傅羽说完,久久没听见她的答复。 半晌后,她才道:“加派人手,继续搜,仔细点,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她说完才发现自己讲了一句废话。即便她不说,她手底下的人也有这样的自觉。 但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 魏尝说他单枪匹马惯了,她却恰恰相反。她从来不是个能够单枪匹马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她确实担心他了,却也不可能头脑发热,一骑快马赶到事发地点,亲自去找他。 平阳不太平,她去了就是以身犯险。她的身份,她肩上的责任不允许她任性冲动。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喝水,维持镇定。 傅羽见她状态不好,应下后说:“您之前就已经绷了好几日,赶紧再歇一觉吧,有进展了,微臣第一时间跟您说。这节骨眼,您可千万别病了。” 薛璎点点头。看,她连病倒也不被允许。 她扭头回了榻子,强迫自己休息。但越是不想的事,越是要来。待她终于因疲倦陷入沉睡,却发起了低烧。 醒来的时候,她头重脚轻,看见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孙杏儿捏着块湿帕,在给她擦额,见她睁眼,说道:“殿下,您烧病了,已经睡了一天,您要吃点东西吗?” 她捏了捏眉心,觉得乏力,也没胃口,但还是点点头,知道自己必须吃。 孙杏儿吩咐婢女准备吃食,随即听她哑着嗓子问:“阿羽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呢,殿下。” 她“嗯”了一声,又问:“谁来给我诊的脉?太医?” 孙杏儿摇摇头:“傅姐姐说不能传唤太医,眼下朝野不太平,您生病的消息传出去不好,所以请了别的医士。” 薛璎点点头说“好”,说完又似突然记起什么,费力将自己撑了起来,说:“为什么不请宗太医?” “傅姐姐说,宗太医以后不能用了……” 她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这次可以用……把他叫来,给我诊脉,快点。” 孙杏儿不明白向来从容不迫的薛璎怎么突然急成这样,赶紧叫人快马加鞭,连夜去请宗耀。 宗耀来了,见她病倒,一阵慌手慌脚,替她诊脉时,手都是抖的。 薛璎整个人都裹在被褥里,一边却还在问帘子外的傅羽:“有魏左监消息了吗?” 宗耀闻言,手抖得更厉害。 傅羽答:“没有,殿下,已经两天两夜了,您得做好准备。” 薛璎沉默一晌,哑声哑气道:“明日一早再没有消息,我就亲自去平阳……” 宗耀慌了:“殿下,平阳路远,您这身子撑不住风餐露宿,马上颠簸的。” 她把手抽回来,赌气似的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而后翻了个身,往里侧一转,“你开了药方就回去吧。” 宗耀只得默默退下。 待他走远,傅羽悄声靠近薛璎,说:“殿下,您还是怀疑魏左监可能使计?” 薛璎抿了抿嘴。她不知道。又过了一整天,至今消息全无,也没找见尸首,她自然又往苦肉计的方向想过。 只是,与其说如今是怀疑魏尝使计,不如说是希望魏尝使计吧。 既然如此,就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让宗耀知道她病了,看魏尝会不会现身。 她没答话,只说:“不论如何,搜寻一刻也不要停。”说罢便因着实无力,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又是破晓时分,她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似乎有谁非要闯进来,却又被谁拦着不让,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刀剑相击的脆响。 她摁了摁太阳穴,将自己支起,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就听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接着,一股兵甲气息迅速蔓延靠近。 薛璎抬起头,看见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满身风尘仆仆的魏尝。 她一瞬恍惚,随即清醒过来,苦笑着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泪随之落下,哽咽着说:“魏尝,你行啊……” 40.40 她并未打算真去平阳, 昨夜不过与傅羽一道,在宗耀跟前演了出戏,结果就套出了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魏尝。 现在真相大白,证明他又在骗她。 实在是好手段啊。知道自己此前的不诚恳, 已令她难以信任, 所以刻意露馅, 叫她一开始就怀疑他使了苦肉计。之后,又料准她会因疑点太明显而自我否定,深陷于误会他的内疚与自责, 从而放大对他的紧张和担心。 一招非常漂亮的“反其道而行之”。 他在逼她。逼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对他动心。逼她选择, 究竟是被他欺骗更难受, 还是看他死更难受。 然后她看清楚了。 在无法确信他是不是使了计的情况下, 她更希望他在骗她, 宁肯被戏耍, 也好过到头来发现他真的死在了平阳。 他赢了, 而且赢得有点残忍。 换作一般姑娘, 受骗到底也就罢。偏薛璎活得清醒, 结果就是眼睁睁目睹自己被泥沼拽下去, 越拽越深, 无法自拔。 “算计我高兴吗?”她的眼泪一路顺颊落下,最终挂在下巴处, 凝住了一般悬而不落。 魏尝知道她在委屈。委屈他就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把她逼成这样。 他杵在她榻前, 身形也似凝成了一块石头,攥着佩剑的手却一直打颤,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其实他的脸色一样不好看,毕竟几场恶仗是真的,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加之来回奔波,眼下简直面如菜色,毫无精神可言。 但顿了两个数,他还是扔下剑,快步上前,大力抱住了她:“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你生病了。” 他声音又低又哑,薛璎不知何故忽然泪如泉涌,被他抱住一瞬便伸出去推阻的手也停在了他身前咫尺处。 拔刀入里护驾的一群羽林卫见状猛然刹停,齐齐捂上眼一个急转身退了出去。跑得最慢的一个,差点被门槛绊跌,最后非常贴心地替俩人阖上了门。 四面重归寂静,薛璎的下巴微微仰着,搁在他肩窝,眼泪止住了,嘴角却浮起冷笑:“我生病了,你不是更该高兴吗?” 将她耍得团团转,叫她担惊受怕成这样,他多能耐,看戏看得多愉快。 魏尝却摇摇头,轻轻拉下那只抵在他胸前的手,将她揽得更紧:“如果我高兴,就不会这样来了。” 他承认这次过火了,因上次“坦白”之后,深知自己一时难再得她信任,怕回去后仍不被原谅,就此失去她,所以迫切地想拿感情绑住她。 毕竟他不相信,她对他没有丝毫动容。 只是他本打算做戏到底,待时机成熟再以重伤姿态“被找到”,保证手脚干净,结果一接到宗耀信报,脑袋一懵,什么都没想就拼命赶了回来。 哪怕后来路上,他大约也猜到了,薛璎不该再用宗耀,这恐怕是个圈套。 薛璎当然也想通了这点,本该又气又恨,临到头却又不知要对他“自毁长城”的行径作何态度。 因为她瞧出来了,他手段用尽,却还是出于喜欢她。不是为了什么卫国兴衰,家族伟业,就是喜欢她,所以才一听说她病了就慌得露马脚。 两败俱伤之后,谁的心思都没藏住。过家家似的闹了一场,结果是俩人傻子一样抱在一起。 抱在一起。 薛璎终于反应过来,重新抬手推他。 魏尝松开胳膊,知道她回神了,不舍搓搓手,而后试图缓解她眼下的不自在,给她个台阶下,转移话茬问:“喝药了吗?” 她提高被褥,遮住里衣,与他隔开距离,冷着脸说:“没有,你的人开出的药方,我怎么敢用。” 不料她话音刚落,拆台的却来了,孙杏儿端了碗汤药入里请示:“殿下,药照宗太医的方子熬好了,您趁热喝。” 她一噎,放下纱帘,背过身去:“倒了,不喝。” 孙杏儿皱皱脸:“可您明早还得上朝……” 她话未说完,就见魏尝给她挤了个眼色,冲她手里那碗汤药勾勾手指。 她犹豫一下,轻手轻脚递了过去。 薛璎自然听见了身后动静,不等魏尝靠近,便已提声:“你也出去。” “你喝了药我就出去。”他说罢来掀她帘子。 薛璎默了默,重新起身,见他在榻边坐下,低头嗅了嗅碗里汤药,说:“没毒。”而后摆出一副要喂她一勺勺喝的架势。 她现在也没心情问他怎么连毒不毒都嗅得出来,不想给他伺候,便一把端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魏尝噎了噎,说:“很苦的,你慢点喝啊!” 喝慢点,再跟他继续大眼瞪小眼下去吗? 薛璎再次躺回被褥,背过身强调道:“可以出去了。” 魏尝这时候不敢招惹她,替她放下纱帘,说:“对不起,又骗你。我就是太怕被你赶走了。”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搁下药碗转身离开。 薛璎阖上眼,听他拾起剑一脚脚踏出去,隐约觉得他步子不如惯常稳健,似乎状态不佳,还没来得及辨出这番作态是真是假,忽听“砰”一声大响。 她蓦然坐起,掀帘去看,就见魏尝倒在了门边。 “你又来?”她下意识质疑他。 然而整整五个数,魏尝一动不动。 薛璎一把掀开被褥,赤足跑过去,探了探他颈项脉搏,冲门外道:“传医士来!” * 魏尝被就近搬上了薛璎的榻子,在她的许可下。 医士替他诊过脉,又卸了甲衣察看,发现不少新鲜的皮肉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胳膊内侧,因知暗器有毒,他中招后直接拿刀子剜掉了一大块肉。 薛璎看见伤口时,轻吸了口气,扭过头去。 医士说,肉剜得及时,毒未入体,所以并无大碍,晕厥不过是连日奔波太劳累了,歇息歇息就行。 魏尝也的确没昏很久,醒来见薛璎已穿戴齐整,束起长发,背对他,坐在距榻一丈远的小几前处理公务,跟一旁傅羽交代事情:“这几本奏疏必须压下去。” 他坐起来环顾了一圈。还是她的卧房。但他记得自己晕厥之前,那边没摆小几。 侧对榻子的傅羽发现魏尝醒了,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的方向空戳了两下。 薛璎视而不见,继续说:“牢里那几个也看紧了……” 她只好继续戳。 “你干什么?”薛璎轻咳一声。 魏尝醒了,她早就听出来了,要她多什么事? 傅羽只好缩回食指,干笑:“手抽筋呢,您继续讲。” 薛璎却不记得自己刚才说到哪了,叹口气,挥挥手:“下去吧,晚点再说。” 傅羽颔首下去,原本侍候在不远处的几个婢女也相当有眼色地一道告退。 魏尝一见人走空了,紧了紧手中被褥,对着她的冷背脊解释:“我这回没装……” 薛璎当然知道他没装,很随意地翻看着公文,像没听见似的。 他只好再说:“你被子好香……”还配合语境,发出了一声深嗅的响动。 “……” 太受不了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回过头面露嫌恶,不想看他再染指她的被褥一刻,于是说:“下来喝药。” 魏尝总有办法叫她不得不开口说话的,闻言掀开被褥一角,穿靴下了榻,而后低头看了看身上干净清爽的里衣里裤,说:“谁给我换的衣裳?” “反正不是我。”薛璎一指温在小火炉上的汤药,示意他自便。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你叫别的女人碰我了?”他突然拔高了声,情绪显得有点激动,有点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薛璎眨眨眼:“没有。”又觉得那句“别的女人”怪怪的,说,“是别的男人。” “……” 魏尝“哦”了声,稍微平静了点,又看一眼汤药:“我能不能不喝?本来也没大事……” 薛璎停下翻阅奏疏的动作,似乎想起什么,皱了皱眉,仰头问:“你之前那病不是装的吧?就一受刺激爱掰东西那个怪毛病。” 他杵在她跟前摇摇头:“不是。” “这病怎么来的?宗太医说你以前喝了很多药,所以如今再喝类似的都不起效了,为什么?” 魏尝发现她话变多了。因为看他不喜欢喝药,竟能够联想到几个月前,宗耀说过的事。 原来她都记得。 虽然她问题一多,无疑会令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但心里高兴,脑袋也就活络了,他毫不犹豫说:“是遗传病。我父亲年幼时遭奸臣暗害,喝过很多不好的汤药,性情极易狂躁。这个你可以去跟王锦确认,想来他多多少少听说过。我出生后就遗传了一些症状,叫人医过。” 他解释完,看薛璎眉头紧蹙,便一指小火炉问:“我以前喝了太多药了,眼下能不喝吗?” 她回过神来,“哦”了声:“那就不喝吧。”而后继续低头看奏疏。 魏尝显得有点无所适从,生怕招惹她不高兴,请示道:“那我现在……?” 她抬抬眼皮:“坐。” 他就往她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真是一屁股,盘腿的那种。 大陈朝汉人中非常粗鲁的一种坐法,王公贵族见了几乎都要瞠目的。 薛璎自然也讶异地盯着他。 他只好挪挪腿,直起身板,意图改成端正的跽坐,坐到一半却被她制止:“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魏尝本也知道这坐法粗鲁,只是穿着里衣,下意识随意一些,何况腿上有伤。但眼下却坚持跽坐,讨好道:“你瞧着舒服要紧。” 薛璎被他这次回来以后,时时处处卑微到尘埃里的态度,弄得莫名有点焦躁,闭了闭眼说:“谢祁逃出平阳后,平阳侯就开始整装集结军队了,直到宝贝儿子被逮回去,才终于选择按兵不动。虽然以朝廷实力,平阳不足为虑,但与诸侯国动武非常忌讳,会引起一系列连锁事件,所以……” 她顿了顿:“所以你记大功一件,之后装失踪的事,功过相抵,我不追究了。”言下之意,叫他不要那么卑微讨好她。 她在用她那种恩怨分明,清醒冷静的方式赦免他。但魏尝却说:“你可以追究的。” 她觑向他:“不是说怕被赶出去?” “追究怎么就非要赶人啊?你不用长公主的办法追究,用小姑娘的办法追究啊。”他叹口气,“比如……” 他攥过她的手,给她拧成拳头,抓着她往自己肩上捶了下:“比如这样,揍我一下。” “这是挠吧?”她冷笑一声,抬起他左胳膊,照他那处被剜了肉的伤口比划了下,“这才是揍。”说罢就要一拳头下去。 魏尝霎时吓白一层脸,赶紧拽过她的手阻拦,不料她眼下低烧体虚,他又心急,用力过猛了点,这一拽,直接将人拽进了怀里。 夏衫单薄,俩人面对面贴上一瞬,几乎都能感觉到彼此肌肤的温热,当然还有战鼓一般的心跳声。 是两个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无比欢畅,像在赛跑。 薛璎憋着股气,不呼吸,不出声,慢慢往后退。 但魏尝却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把她拽得更紧,垂下眼,盯着她淡樱色的唇瓣说:“我给你揍,揍哪都行,不过能不能先吃个止痛药……” 她一愣之下抬起头,随即听见他的下半句:“……亲你一口?” 41.41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 松开手, 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 呵呵一笑:“这几案, 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 一言不发,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 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 无妨,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再次提剑, 这回没添多余动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 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 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 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 待随她入到安车, 便见她吩咐孙杏儿, 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 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钱伯说,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42.42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这么用的吗?薛璎轻轻抬起眼皮,看了眼秦婳怔愣的表情。 相隔几步远,魏尝的声音压得再低,人家也拼凑明白了, 只是震惊于他徒手断玉簪的力气,一时反应不过来罢了,片刻后一阵面红耳赤, 转瞬又成青白。 很显然,主动拨簪的秦婳对魏尝的态度始料未及,此刻也十分下不来台。 薛璎捻起裂成两半的簪子,上前几步递给她:“表妹落了簪子?” 她点点头,强撑脸面道:“不小心的。” 薛璎非常和善地笑了笑:“这玉簪质脆, 落地就碎了。” 一旁秦淑珍也是和颜悦色,扭头嘱咐:“还与幼时一样冒失,下回当心。” 睁眼说瞎话本就是上位者的本事。但秦淑珍却似乎没打算视魏尝若无物,说完目色渐深, 看他一眼, 问薛璎:“这位是?” 这话也不过明知故问而已。 毕竟有点眼睛的,都瞧得出上回冀州漳水一战并非偶然,而是薛璎刻意安插亲信入军的结果。魏尝这位出身公主府, 一战闻名朝堂的羽林郎自然被秦家视为了眼中钉,身份背景早给刨过几刨, 如果有祖坟, 大概也被掏了, 可惜没有,查不到。 那么,秦淑珍根本不可能不认得魏尝。 薛璎答是羽林卫魏左监。 她点点头,艳丽的红唇一抿:“闻名不如一见,此等能征善战之将才,当是我大陈栋梁,区区羽林卫左监,倒显屈才了。” 魏尝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色,没有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能“犯病”,什么时候不能。 薛璎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也没接茬。 秦淑珍难免笑得干巴巴了点,叫轿撵走了,待回到长乐宫,四面没了耳目,才黯下脸来,冷冷问一旁秦婳:“叮嘱你打扮素净些,你偏花枝招展,教你谨言慎行,你连晔儿的名讳都敢提,你倒是存了什么心思?给她出挑错处来,你就开心了?” “确实开心呀。”秦婳眨着眼无辜道,“可劲得罪表姐,她就更不可能叫我进他们冯家的门了。” “你……” 秦婳伸出一双玉手,自顾自赏了赏:“我存了什么心思,姑母还不清楚?我就是不想入宫,不想嫁给陛下。您和阿爹还是劝姐姐去吧。说我和陛下年龄相仿,能得他欢喜,但您今日也瞧见了,他可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他。” 秦淑珍轻吸一口气,压下怒色:“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让秦家给人落下话柄。” “话柄怎么了?阿爹那么厉害,没人敢动我们秦家。表姐不也只敢耍耍嘴皮吗?” “你以为她真是靠了张嘴皮坐上这位子的?你为了不入宫,能故意出言得罪她,她为了将矛头聚拢在自己身上,保护陛下,自然也能故意出言刁难你我。你阿爹说得对,我不该再心软了,晔儿……已经不可能为我掌控。” 秦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瞧着自己刚染了蔻丹的贝甲,说:“既然如此,也别送姐姐入宫了,反正咱们趁早……” “婳儿!” 秦婳住了嘴,吐吐舌头。 “方才姑母说的话,你好好吞进肚里,你那点小聪明趁早收了,方才对那魏左监动的心思,也一样。” 秦婳听到这里,搁下了细细巧巧的蔻丹指,说:“那魏左监是真俊啊,俊得还有几分可爱,难怪能入表姐眼。”她盈盈一笑,“他是什么出身呀姑母?” “布衣出身,所以你尽早打消念头。”秦淑珍嘴角浮起几分冷意,记起自己先前主张薛璎婚配,却叫赵、谢、刘三家公子都给人暗下黑手,最终又被廷尉府定为悬案的事,讽刺道,“你表姐玩得起,你不行。” * 秦家姑侄回到长乐宫时,薛璎和魏尝也快入了未央宫前殿。 魏尝悄声问她:“我刚才是被太后拉拢了吗?”说他在这位子上屈才,自然是暗示她能给他更好的了。 薛璎觑他一眼。怎么,人家随口一试探,他还当真了? 她笑了笑:“你在我这儿爬得慢,想另觅高枝,我也不留你。” 魏尝心里“哗”一声。瞧瞧,占有欲上来了吧。他摸摸鼻子:“都说是你的人了,我往上爬做什么,要爬也是往你牡丹裙下……” 薛璎停步回头,食指虚虚指着他鼻尖,以示警告。 他闭上嘴,随她继续入里。 冯晔正百无聊赖地看书,见薛璎来了,瞌睡跑个干净,亲自迎上来招呼她,待走近了,皱皱眉说:“阿姐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我就说你到了宫外必然日日操劳,更不懂得顾念自己身体!” 魏尝插嘴:“我的错我的错。” 薛璎剜他一眼,一脸“有你什么事”的表情。 魏尝轻咳一声,被她瞧得倒退两步,以示规矩。 冯晔却听进去了:“你的错?你欺负阿姐了?你把话给朕说明白。” “那个,”他干笑了笑,当然不至于一五一十讲,“陛下,微臣跟长公主私下小打小闹而已,您问得这么清楚,叫人多不好意思……” 冯晔一噎。薛璎回头再瞪他一眼,随即单刀直入讲正事:“我没事,你说说秦婳那事,怎么人还跑未央宫来了?” “这个啊,”冯晔顿时丧了张脸,“原本太后是叫我去长乐宫的,我就猜会是这种破事,找借口推了几次,结果人就上门来了。” 他说着,见薛璎脸色不大好看,哄道:“阿姐别生气,那也好啊,太后本不该随便出长乐宫,来这一遭,叫人知道了,也落话柄。” “好什么好?”薛璎皱皱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是什么刀山火海的事,就都尽量顺着她。” “怎么不是刀山火海?”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知道有些手段的,长乐宫是她的地盘,万一她给我下……那种药,再把我跟表姐捆一道怎么办?那我……我……” 冯晔满脸羞臊。魏尝握拳咳了两声,望头顶梁柱。 薛璎一噎:“你就瞎懂吧。不到万不得已,她敢对你下手?送秦婳上门,还不就为了再探你底线。这下好了,知道你翅膀硬了,日后才真要千方百计对付你。” “阿姐你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没法跟她虚与委蛇下去了……” 魏尝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过来人似的拍拍冯晔肩膀,而后跟薛璎道:“一国之君,多少双眼睛盯着,成天演戏确实怪累的,他还小,别怪他了。” 薛璎倒不料魏尝还有不跟她站在一线的时候,闻言踱到一旁,跽坐下来不说话。 魏尝到她跟前屈膝蹲下:“没说你错了,你是为他好,他知道,我也知道。但左右秦家这张脸皮撕定了,就算掩,又能掩多久?撕了就撕了,一了百了,万事有我陪你一起扛,就算他秦家今天真要反,我也给他摁回棺材板里去!” 冯晔突然有点感动,上前几步,险些声泪俱下,称呼也改了:“魏爱卿!你是朕的知音啊!” 魏尝啧啧嘴,心道能不知音嘛,他当年的境遇可比这孩子惨多了,也没个姐姐护他左右。 见薛璎还是不说话,他想了想,调侃起冯晔来:“不过陛下,您也别慌,稍后我给您拟个方子,您叫人照样制个香囊,配在身上,保证清气醒神,再毒辣的……那种药,也药不倒您。” “哦?”冯晔目光晶亮,“世上竟还有这等良家好配方?” 薛璎这下果真舍得开口了,冲魏尝道:“你别瞎闹。” “我没瞎闹,真有这种配方。” “你怎么知道?” 魏尝冲她挤挤眼:“秘密,男人的事,你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得。 薛璎撑膝站起:“你俩慢慢研究我不需要知道的事,我去廷尉府找外祖父。” 魏尝“哎”一声,拦住她:“说好我陪你的。” 结果被冯晔一把扒拉住袖子:“魏爱卿别走,朕也很需要你!” “……” 薛璎转眼就走得没影。 魏尝想了想,没追,跟皇帝笼络感情去了。待俩人将方子研究完,冯晔心里高兴,问他要什么赏。 他想要的,不需要皇帝给,本也不是为了讨赏而来,却有件事想打听。 薛璎如今已离他身份真相非常近,又太谨慎,他没法再向她套话,但心里一直很疑问当年那名陈国巫祝所言。 他记得,巫祝确实说,他此番逆天之举,绝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机便将重回过去,并无法再次改命。 他一直以来理解的“后世人”,是指在他那个年代尚未出世的人。譬如薛璎和卫飏便不可知情,而诸如宗耀和陈高祖这样与他同时代的人则没关系。 然而此番王锦的出现,却给了他一记提醒。 那天王锦的反应其实有点奇怪:起先很肯定地认出他,而后却迅速改口称看错,并在失言提及薛嫚身孕内情之后,悄悄透过眼缝看他。 这一切举动,让魏尝觉得,王锦并非真觉自己认错了人。而恰恰相反,他很清楚,即便是父子也绝无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似乎认出了他,并在尽力替他隐瞒。 那么,王锦这个与他同时代的“当世人”,在“后世”触及到了他身份的真相,又该怎么算?很显然,他并未因此回到过去。 由此,魏尝联想到巫祝当年话中的矛盾。在解释不可令后世人知晓真相的原因时,他说:因为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恒定之理,泄露天机便是搅乱定理。 可难道给宗耀、陈高祖、王锦知道了,就不算搅乱定理吗? 再有,薛璎不知何故保留了一部分前世的感情与记忆,倘若她主动记起他,难道他也得那么无辜地被弹回三十年前? 这个巫祝的存在,简直就是个天大的漏洞! 魏尝心中不解,也悔恨当时心急,没弄个清楚,眼下只得向冯晔拐着弯试探:“是有个赏想讨,但陛下,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您可不能和长公主说。” “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这样的,微臣有点喜欢长公主,就……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呵?上次跟朕说是像雏鸟一样依赖朕的阿姐,这回又变成有点喜欢阿姐,你别唬朕了!” 魏尝正要解释,忽见他叉起腰,说:“朕看你,明明就是爱惨了朕的阿姐!” “……”一语中的。 他点点头承认,而后话头一拐:“但长公主对微臣,好像还欠点火候,微臣听说,朝廷三十年前有位很厉害的巫祝,呼风唤雨的,还能给人下那种……那种情蛊……” 冯晔一愣之下气得眉毛倒竖:“魏左监,你打朕阿姐主意,打到歪门邪道去了!你信不信朕告诉……” 他话说到一半,记起方才的君子一诺,把威胁收了回去,轻咳一声道:“总之你休想!” “这么说,陛下也听过这位巫祝的厉害之处了?” 冯晔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摇摇头:“没有,什么巫祝,朕不知道。” 魏尝眯了眯眼,紧紧盯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宗耀说,巫祝一门,为已所用是好,为他人所用却是祸患,所以陈高祖一定已对他们赶尽杀绝。 但魏尝觉得这话错了。 陈高祖把大陈交给女儿,是为引他前来,叫他心甘情愿替她稳固朝堂,但难道这位拥有先知的帝王就不怕他魏尝或有一日位极人臣,联手薛璎,篡了冯氏的江山吗? 所以,陈高祖一定留了一手,把什么秘密交给了冯晔。 巫祝,果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43.43 魏迟穿着件藏蓝色的小棉袍, 短腿一跨迈过门槛, 一见躺在矮榻上,光-裸了半边胸膛的魏尝, 听也不听身后穆柔安“小公子慢些”的嘱咐,直直便扑了上去。 正在施针的宗耀忙退避一旁。魏尝却惊作大骇状, 往榻子里侧一滚, 提被遮胸,如避瘟疫般道:“什么人?” 魏迟在榻沿扑了个空, 笑容登时滞住,嘴张得核桃大,盯着他眨了眨眼:“阿爹……” 魏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看看宗耀,再看看立在门边的穆柔安, 问道:“这就是我养子?”见俩人点一点头, 他又重新看向魏迟,目光里微含抗拒,想了想才迟疑道, “幸……幸会。” 魏迟惊得一动不动,半晌才从榻沿慢慢爬起来,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 嘴一瘪“哇”出一声:“姑姑,太医, 我阿爹怎么了?” 穆柔安上前去, 低头扶住他肩, 宽慰道:“姑姑跟你说了,你阿爹生病了,现下记不得你,宗太医正在给他医治。” 魏迟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尝,蓄了满眼泪花,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么时候能记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见状忙弯下腰来:“魏小公子放心,我会尽力医治你阿爹。你瞧,你上回肚子难受,我也给你医好了不是?” 魏迟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揩揩眼泪:“那你一定使劲医!” 宗耀眯缝着眼笑:“一定使劲。”随即抬眼看向穆柔安,问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柔安点点头,随他出了小室。 外头林有刀领了魏迟来后,便拎着刚抓的药,走开去吩咐仆役煎熬的要领,魏尝动动耳朵,确信他还未回,长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来摸摸魏迟的脸蛋:“小子,刚才吓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骗人精。”说罢小心瞅瞅四面,凑到魏尝耳边道,“阿爹,这个皱巴巴的太医,就是咱们的帮手?” 毕竟模样与声音都老了、变了,魏迟并未一眼认出宗耀就是将他带大的钟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没机会与他相认。 魏尝当下没多作解释,只点点头,又见他撇着嘴道:“为了找帮手,我吃了好多蒸饼,蒸饼太难吃了……” “难受吗?”魏尝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摇摇头:“不难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饼了。” 因宗耀从前便以医术见长,魏尝一早就猜测,倘使他仍活于世,兴许已以医士身份混在薛璎身边,所以交代儿子,待落脚后若有机会,就装个头疼肚痛的,看能否联络上他。 魏迟当日自然没真闹肚子,不过为了装得像,的确啃了不少饼。 魏尝伸手顺顺他脑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奖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凑过来:“玩秋千不够了阿爹!我还要给你说个秘密,阿娘也是骗人精,我刚刚听见他们叫她长公主……” 魏尝登时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说,魏迟当然听不见这秘密。不过是如今他这当爹的都已知晓她真实身份,也就没了瞒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诺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过你要再帮阿爹一个忙。你今天不能留在这里,得回你阿娘身边去。” “为什么?”魏迟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赶我,我不高兴了。” 魏尝在他额头猛亲一口,道:“你乖,听阿爹讲,如果你留在这里,你阿娘说不准回头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你得回去,过两日再找机会缠她,说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来看我,嗯?” 魏迟狠狠磨了磨牙:“那说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尝笑着点点头。 外头穆柔安回到屋内,就见魏迟一脸失魂落魄地从小室里头出来。她稍一慌神,弯身问:“魏小公子怎么了?” 方才宗耀唤她出去,交代了几句长公主的话,叫她这几天好好盯着父子俩,又说了些汤药煎服的规矩,她一一应下,哪知一回来,就见魏迟成了这模样。 魏迟摇摇头不说话,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凉的石阶上一坐,低头抱住了膝盖。穆柔安忙上前去,将他搀起:“小公子,坐这儿要着凉的!” 他摆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样,道:“凉就凉,反正已经没人要我了。” “小公子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会记起你的,再说,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迟闻言,立马可怜巴巴仰起头:“那姑姑带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么办?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怪可怜的。便给宫里头传了个信,得到薛璎首肯后,又将魏迟接了回去。 她觉得魏小公子与长公主有缘。看他和魏尝,倒真似毫不沾亲,嘴巴鼻子脸蛋没一处像,可他那双杏仁眼,却与长公主有那么些神似。 大约这孩子也是因为这样,才爱与长公主亲近吧。 穆柔安领魏迟离开后,魏尝经由公主府仆役安排,暂时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换成了厚实锦袍,一日两顿膳食-精致又清爽,没两天就彻底治愈了跟着钱来忍辱负重那几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脑”汤药外,便没了不适宜。 但如此一连过了几日,一下子从三不五时征战,日以继夜理政,到闲得天天与那看护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见薛璎登门,魏尝也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宗耀来给他针灸时,就趁四下无人问起她近况。 这几天,他见缝插针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陈朝现下的大致情形与过去三十年间的史要,包括皇室里头与薛璎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物,对现世已不再一头雾水。 宗耀见他又要打听事,边坐在榻沿给他施针,边说:“君上以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灯看奏疏呢,小公子连碰她一面都没机会。” 魏尝撇开他的手,拔下锁骨边两根针,从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别扎了,怪疼的。”又说,“哪来这么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干什么吃的,这皇帝可太不称职了!” 宗耀收起针袋,说:“先帝临终当夜,曾唤来朝中几名重臣,亲口说太子尚幼,继位后便由君夫人这做嫡姐的摄政辅国,她自是要帮衬圣上。如今天下一统,疆域大了,奏疏也跟着多了,再说年节刚过,开朝后政务当然更繁杂些。” 魏尝“啧”了一声,蹙眉道:“那她是没工夫惦记寡人了?回去后也没查查卫史,陈史,宋史的,看看线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贤会结束的头天,微臣瞧见永宁殿的宫婢从书阁抱了不少简牍回去,打听了下,说是史典。不过想来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阅。” 魏尝叹口气:“钟卿,你说,从前寡人忙碌时,她是不是也这么无趣?”他说罢面色怅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独守空房,暗自喈叹,从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鸟归林,寡人回到寝殿,那颗心儿才……” 宗耀摇摇头:“不是的君上。微臣记得,君夫人平日里读书典,养花鸟,逗猫儿,过得很充实。” “……” 魏尝一噎:“那你给寡人也弄点玩物来?” 他“呃”一声:“这个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请教请教有刀小兄弟。” 他话音刚落,林有刀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从外头传了进来。魏尝扶扶额,示意他真是乌鸦嘴。 不料他这边正感慨,那声音里头又杂入两簇响动。也是脚步声,但一个轻慢,像女子,一个明快,像孩子。 魏尝霎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起身正襟理发,一边压低声飞快问宗耀:“寡人今日精神头好不好,模样俊不俊?”说罢揉揉脸,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该有的痴傻模样来。 宗耀说“好”,说“俊”,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君上幼年被人灌药,除最初一阵子真中了招,后边几年实则都是演戏。为瞒过那些贼子,彼时的他该暴躁则暴躁,该痴傻即痴傻,往那儿一站,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场戏。然而君夫人过世以后,许是心绪郁结,又许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数渐渐少了,如今瞧着,技艺似乎略见生疏,时有用力过猛之感。 他一瞬记起不对,忙说:“君上别像上回一样装可怜了。您莫看小公子这般可爱便照猫画虎,您那么大个人,撇着嘴怪叫人发毛的。” “……” 魏尝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听一声“长公主到”,紧接着,房门被移开,薛璎领着魏迟站在外边,低头道:“带你来了,这下高兴了?” 魏迟仰起头美滋滋地笑:“高兴!”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说道:“那我先去外头忙了。” 魏尝:“……?” 薛璎抬头看魏尝一眼,点点头算是招呼过,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传来他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长公主!” “殿下,”一旁与她并驾的女官傅羽直视前方,目色凝重,“是绝路。”雪野上本一望无际,而前方雾翳渐浓,极可能碰上了悬崖。 44.44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 毕竟从没羽林卫能够入她寝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这么个躲躲藏藏的模样, 万一给人瞧见, 岂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说:“别说话,站在柱子边就是。” 看了眼色泽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 魏尝当即心领神会, 待在原地不动了,随即见一名头戴冕冠, 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里,步子急得额前旒珠直打摆,边道:“阿姐你可还好?阿姐?” 天象起头突然,正如敌人没来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 薛璎这头也没余裕知会冯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 种种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见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帘, 薛璎赶紧拦住他:“我没事。” “没事怎么不肯给我瞧瞧?” 冯晔怕她说谎逞能,还要去掀。 她只好道:“有人。” 冯晔闻言往四面看去,先见孙杏儿, 再定睛往朱色梁柱边一瞅,霎时吓得大退一步:“这怎么不声不响还杵了一个!” 倒也不怪他惊。方才他入里,孙杏儿是出声行礼了的。但魏尝意图蒙混,便一字没说, 站在那处又与长柱融在一道, 并不太显眼。 薛璎只好清清嗓道:“新来的不懂规矩, 有些要紧事与我说,才漏夜来了。” 冯晔知道魏尝,却不清楚他长相,真道是哪个羽林卫,因薛璎出面解释了,也就没怪他无礼,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脸?” 魏尝轻咳一声。 薛璎隔帘往他所在方向一瞥:“凑巧长得还算顺眼而已。” 冯晔便坐下说正事,与她简单讲了卜筮经过,又问她卦辞是不是给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这么相信阿姐?” “那是当然!”冯晔正色道,“倘使连阿姐都不可信,我当这皇帝还有什么趣意?” “当皇帝本就不是为了趣意。永远别轻下结论说谁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辞兴许是给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预示什么,谁也无法笃定。” 冯晔垂眼沉默片刻,点点头,这下也就猜到她晕厥一事怕是应急的了,于是问她接下来如何办。 因孙杏儿与魏尝本就知情,薛璎也没避讳,说:“下半宿还有场戏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届时重新卜筮。” * 下半宿的戏不久便开场。 冯晔佯装动怒,命人连夜翻搜几宫各处,看是否真有人下蛊暗害皇姐,结果在太常寺内太卜署“意外发现”一只扎满银针的布人,形态酷似薛璎,小人假衣内藏一张绢条,上头写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说是,那就是了,还有谁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节骨眼上前验证不成?于是太卜署内官员便都被逮去了问话。 因冯晔撂话说倘使揪不出真凶,就要将整个太卜署的官员通通抄斩,一名小吏为自保,磨蹭半晌终于“招供”,称此事为太卜姜斯所为。 人赃俱获,姜斯喊冤无门。薛璎布置在朝中的官员便开始打头猜测,说上半宿经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猫腻。 一时间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凶才择定,有人便建议薛璎将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错挑凶日。 而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尘埃落定,希望争取时日给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璎却称大典并非她个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临时变更,恐令原本便因异象而惊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这一日恰与她生辰吻合,那么先帝在天之灵,必将护佑她。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先帝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再反驳半句?若说个“不”字,岂非意指高祖在天无灵? 及笄大典便如期举行了。 一早,薛璎吩咐宫婢给她点了个“虽然非常浓艳但却怎么也压不住憔悴病态”的妆容,继而乘仪车前往太庙。“不料”到得太早,吉时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国借机向皇帝上奏,称大典开始前,宜将昨夜疑似有误的卜筮在太庙前再问一回。 理由是,一则先祖在前,料想必无人敢再掺手脚;二则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蛊一事或有隐情,倘使卜筮结果与昨夜一致,望陛下本着严谨、公允的态度,再细查此案。 这话无人可驳,太庙前殿,位居上首龙座的冯晔听罢,作出副头疼模样:“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间隔几个时辰,着实不宜再问,否则怕不灵验,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璎似因人在病中,仪态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贴靠椅背才得以支撑,闻言垂下眼睑,默了半晌道:“劳请陛下另择合适人选……”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适,希望避嫌。 这也不无道理,冯晔便扭头再问太后。 一旁一身庄穆华服的秦太后偏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事关江山社稷,哀家岂有不应之理?”说罢看看薛璎,眼底笑意更深几分。 薛璎淡淡回以一笑。 论擅演,她这副病态可不及秦淑珍伪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这个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终作与世无争之态,掏心掏肺待阿弟好,当年阿爹又怎会立其为新后? 连先帝都遭蒙骗,更不必说彼时尚且年幼的薛璎。 薛璎也曾天真以为,秦淑珍是真心爱护弟弟的。但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露出了狐狸尾巴。 倒也难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气。毕竟冯晔年幼,且一直敬她如亲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后,必可借机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却不料先帝竟于临终之际将一切都给了薛璎。 45.45 他吸一口气:“长公主。” 薛璎已经看起竹简, 眼皮都没抬,随口道:“热水干帕猪苓皂角,找有刀。” 魏尝顿了顿, 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兴许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灵光乍现也说不定。” 薛璎这下抬起了眼皮, 弯弯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 可以直说的。” “哦。”他朝她点点头, “我想看, 可以吗?” 她摇摇头:“不可以。” “……” 魏尝叹口气,低头拍拍魏迟:“走了。” 魏迟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没了缝, 慢吞吞爬起后却还记得挥挥手:“薛姐姐明天见。” 薛璎朝他点点头, 见他垂着个脑袋费力迈过门槛,稍一皱眉, 提声道:“你倒是抱着他走。” 这话是在跟一旁魏尝说。 魏尝回头“哦”一声,一把抱起了魏迟。 魏迟搂住他脖子,贴上他的脸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俩人离开,薛璎吩咐下人阖门,挑灯翻起竹简来, 不意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通禀声, 说魏公子再次求见。 她头天搬入公主府, 这人便如此阴魂不散? 薛璎望着映在门上的一片硕大阴影, 捏捏眉心,最终还是说了“进”。 魏尝似乎刚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荚气息,头发并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松散散挽着,倒衬得他这副棱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许。 薛璎瞥他一眼:“灌顶了?记起什么来了?” 这时候要说记起什么来,岂不太巧。魏尝摇头说“没有”,果不其然听她道:“那来做什么?” “我……”他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薛璎又好气又好笑,还没开口,便听他正色道:“长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这儿坐坐,不扰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懒得再多话,扶着太阳穴点点头,示意他请便,随即继续低头看手中竹简。 魏尝挑了个不至于窥见竹简、惹她不快,但又能够尽情观赏她的位置,挪了张凭几倚靠下来,不料一晌过后,见她忍无可忍抬起头,道:“魏公子,你这眼刀是要将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将目光放去别处。 屋里没有别人,四下很快静默下来。薛璎重新低头专注于竹简,约莫一炷香过后,翻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张纯青。 她回忆了下,记起究竟,顺嘴问:“你见过张纯青吧?” 魏尝不妨她忽然与自己说话,整个人一抖,大为振奋,声色洪亮道:“回长公主话,见过!上次招贤会,偷他凭证的时候!” 夜已深,薛璎给他这朝气蓬勃的答应声一震,也不知他哪来的兴奋劲,滞了滞才道:“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他说完心生疑窦,“莫不是他答上了长公主的问题?” 薛璎捻起一块竹简:“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魏尝心道不能啊,将信将疑上前去,在她对头跽坐下来,接过竹简,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缓下来,说道:“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薛璎点点头:“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长公主青眼的机会,滔滔不绝说了满篇,却与问题毫无关联,纯粹阐述自己的学术见解,称大陈现下奉行的法家学说与黄老之道已然过时,巩固皇权所需的,应是儒术。 魏尝冷哼一声:“投机取巧。” 薛璎觑他:“魏公子不也是吗?”说罢从他手中抽过竹简,免他给掰断了,回头收进一个小些的匣子里。 他见状来不及剖白自己,忙问:“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赐给他一个别院?” 薛璎心道当然不,什么人都往府上带,当她这儿是赡养老人孤儿的孤独园不成。可见魏尝如此反应,她临到嘴边的“不”字却又吞了回去,点头道:“可以考虑。” 魏尝定定看她:“他说的这些,我也懂。”说罢唯恐她不信,又补一句,“真的。” 薛璎笑笑:“你还是先把该记起来的记起来吧。” 他噎住,撑额歪靠在她对头,面露颓丧。 叫他怎么记起来呢。那简牍,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陈高祖与他达成交易,意图用陈国巫祝的通天之术,换他助陈统一乱世,并承诺在这过程中,绝不动卫地子民一分一毫,令卫人永享封国。 他知道这个承诺是陈高祖真心所言,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登临皇位,成为人上人,尝过生杀予夺的滋味,谁又能保证一成不变,依旧遵守旧诺? 所以他耍了个心机,在撰写完策论后,往后头加了几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样,而后告诉陈高祖,他将带走另一半简牍,唯有待他去到后世,瞧见卫地子民尽数安好,才会将它交出。 当时为迷惑巫祝,他确实将半捆简牍与澄卢剑一道缚在了腰间,但那里头实则空无一字,早在遇见薛璎前,便已被他埋进雪里销毁。 魏尝当真变不出,也编不出另一半简牍。 天下具备超世之才者可有几人?他能在当年透析乱世形势,助陈兼吞诸国已属不易,又岂会真料到大陈建朝后种种政治走向? 是陈高祖将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以至薛璎也被误导,为了半捆并不存在的简牍劳神费力。 可他偏又不能说出真相。 薛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败的模样,原本想赶他回一边去的,嘴一张到底没出口,便随他坐对头了。 她这边继续翻看剩余的竹简,大半个时辰后,忽听对头传来有些粗重的气声,抬头一看,才见魏尝撑着脑袋睡着了。 这倒也不奇怪。眼下已近三更,她是白日睡多了才觉精神奕奕,他却早该歇了。 薛璎想叫他回去睡,叫了声“魏公子”却见他毫无反应,再叫两声,还是失败。 她皱皱眉头,探身上前一些,准备拍他肩,手刚伸出却注意到他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 魏尝双眉紧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唇微一蠕动,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知道自己此刻若是窥听,着实不上道,但她对魏尝此人的好奇,从与他初遇起始便不曾停下过。 听他梦呓,无疑是个绝好的,探知他的机会。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上道就不上道吧。 薛璎犹豫一瞬后便继续探身往前,把手撑在几案上,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唇,听他说出一个“慢”字。 慢什么? 她想了想,还打算凑近一些,却听他粗重呼吸蓦然一滞。 薛璎立即撤步后退,可还未来得及退到安全距离,就被反应极其敏锐的魏尝一把攥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的翻覆过后,整个人便背抵几案,被他牢牢钳制在了身下。 一旁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小几突然承载起两人之重,发出“吱嘎”一声响。 外头传来下人询问:“长公主?” 薛璎给这力气比牛大的撞得生疼,拧着眉勉力答了句:“没事,不必进来。” 魏尝却盯着她愣住了。 他在睡梦里感到谁靠近,下意识觉是威胁,根本忘了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眼下才清醒过来,解释道:“我……我睡迷糊了……” 薛璎理亏在先,当下也没动怒,只说:“还不松手?” 他赶紧松了她一对手腕,微微抬身减了她的负重,却没彻底爬起。额间一颗汗珠因这番动作顺鬓角滑下,落在她藕色衣襟处,晕开一滴灰渍。 魏尝被这画面与姿势惹得心如鼓擂,正是心猿意马时,忽觉下腹一阵凉意。 他低头一看,就见薛璎的膝盖正照着他某个很脆弱的位置,似早前受制于他时便已摆好了这般防御姿势。 “魏公子?”她的膝盖上抬了一分,以示威胁。 他忙一个翻身离开她。 薛璎轻吁一口气,起身整理被压散的发髻。 魏尝背过身去,浑身燥热得看都没法看她,生怕她瞧出端倪来,半晌才在一片死寂里恢复些许平静,问:“长公主怎知,该踹……踹哪里最有用。” 薛璎心底一阵恨铁不成钢。 本来你不开口我不开口,这一茬不就揭过去了,他非又提做什么。 她蹲身捡竹简掩饰尴尬,边稳着声色道:“我习过武,当然清楚人体关节何处脆弱。” 魏尝也跟着蹲下帮她一摞摞收拾:“你是女孩家,又贵为公主,为何习武?” 46.46 看他这急于求知的模样, 薛璎又将那点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刀币与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 亦可鱼目混珠的澄卢剑也罢, 的确无一不是前朝旧物。 包括简牍也是。 一则上边所记是前朝文字, 而叙述时所用诸如“宋君”、“陈境”等词,也是前朝当世、且非陈国人士的口吻。虽然先帝没说, 但薛璎猜测,这份策论应是别国什么人,在三十年前献给彼时身为陈国国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 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 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 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 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 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 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 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 “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 过期无籍为重罪, 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见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来,悄声道:“殿下,属下觉得魏公子的伤口,看上去有点眼熟。” “怎么说?” “那一剑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将惯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将,她确认道:“傅洗尘?” 他点点头。 薛璎微露疑色。 世间刀法近似者不在少数,但傅洗尘使剑手法独道,要说与他一模一样的,却也绝对不多。可他曾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得魏尝,而且算日子,也的确对不上。 林有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道:“不过当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属下一直与中郎将在一道,其间并未遇见、误伤过魏公子。再往前推则更不可能,许是属下多心了。” 薛璎点点头。她原本自然没打算近魏尝身,眼下一想,又觉这一剑或许是条重要线索,有必要亲眼查证一下,便叫林有刀领她去看。 魏尝刚在内室整理好衣裳,听见脚步声回头,就听她开门见山道:“脱了。” 他一愣:“什么?” “衣裳脱了。” 魏尝看看她,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着他说:“那这位兄台,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是什么金尊玉体,不得入粗人的眼?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眨眼:“叫你脱就脱。” 魏尝“哦”一声,抽开了衣带,坐到榻上,又见她转向林有刀:“帮他拆药纱。” “那个,”他竖掌止住上前来的人,看向薛璎,“能换个人吗?” 她眉梢一扬:“换谁?” 魏尝盯住她不动。 她好笑道:“我?” 他心底叹口气,面上摇摇头:“那就他,凑合吧。” 林有刀一听这嫌弃劲,隐忍不悦,上前敛开他衣襟,一层层拆开他胸前方才裹好的药纱。 薛璎远远站在一旁,瞧着他前心那道狰狞暗红的伤疤,微微眯起了眼睛。 魏尝见她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坐在榻上问:“长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璎上前两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边,而后弯身负手,凑到他伤口近前,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无波无澜地点点头,答他:“偶尔查验尸体。” 魏尝本就被她凑近时周身散发的兰草香气惹得心神浮动,眼下她这一说话,出口热气都喷在他胸膛,叫他登时痒得心间如蚁爬过,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流连起来,从她白皙如瓷,不见瑕疵的前额,下至珠玉鼻尖,滴红唇瓣。 他额角跳动,平静了下才问:“男尸吗?” “死者贵体,在我眼中不分男女。”薛璎说罢,习惯似的伸出手要去摩挲那伤疤查验,临到他皮肉边却蓦地一停。 这个是活的,算了。 她朝后退开几步,直起腰道:“确实像,但应该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点火候。”她边想边道,“出手之时双方都在高处,比如马上。武器是重剑,但似乎并非对方平常惯使的,或者,许是对方已经负伤力竭。” 除此之外,却也瞧不出别的了。 薛璎微一叹息。如今线索不少,但每一条都是只露个线头,接下来便断了,当务之急怕还是给魏尝治脑子。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小室,去问候在廊庑的宗耀,失魂症有没有治。 宗耀答说:“微臣无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试。” “需要多久?” 老头面露为难:“请恕微臣无法作答。心症不比外伤,着实没个定数,快则今明,慢则三五年,医家唯有尽到医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来了名仆役,领着个宦侍,说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识相地退远了三丈。 薛璎抬手远远示意他稍等,随即压低声问宦侍:“有劳李常侍,陛下带了什么话?” 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闻言压低声答:“您嘱托陛下的事有着落了。陛下说,凭肉眼倒瞧不出两柄剑的真假,不过探出了区别。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见了,锃光瓦亮,一点瑕疵不见,但卫王手里头的呢,旧一些,上边有几处烧痕。” “哪来的烧痕?” “说是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在卫厉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说,传闻当年傅戈杀了卫厉王之后,趁乱率残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卫人追击无果,便用辒车将国君尸首运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惊雷,将车轰了个塌,燃起熊熊大火来,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无法靠近。 大火经久不熄,任上万军士如何都扑不灭,最终辒车烧了个干净,卫厉王尸骨无存,混乱中掉落一旁的澄卢剑也遭殃及,添了许多烧痕,大部分修缮了,有几处则没法动。 薛璎听得发笑:“这故事传得挺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传越玄乎!还有私下议论说是卫厉王为政不德,这才遭了天谴呢。”李福叹息着摇摇头,“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继位,不受重视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还被后世子孙骂得狗血淋头。都说卫国是折在了他手里,这不,取了个这样不好听的谥号。” 47.47 薛璎却是在瞧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对被捆过的手腕一点勒痕没有, 是因为绳索大部分时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 “钱伯说, 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 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 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 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 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 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 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 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 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 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 ”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 “不敢不敢,许是草民与大牛之间有什么误会!” 钱来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动作起落间无意将面上布条蹭开一角。魏尝见状,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他差点露出的小半只眼。 薛璎:“……?” 他边给钱来理好布条,边向她解释:“长公主没戴帷帽。” 薛璎心道那他怎么不把自己眼睛也捂上,面上淡淡“哦”了声,叫钱来别磕了,说说救魏尝的经过。 她方才自然并非想计较搬货这种小事,之所以摆出威严姿态,是要叫这生性怯懦的钱姓商贾先乱阵脚,那么接下来,他的交代便满打满是真话了。 钱来果真不敢再油嘴滑舌,揩揩冷汗说:“草民是在卫境边的官道上捡到他的。他就横在路中央,身上好多伤,只剩一口气啦。” “是官道,不是山脚?” 他一愣:“是官道,不过那附近也有山。” 薛璎看向魏尝:“据我所知,你本该在雪山附近,为何出现在官道?” “我不晓得什么官道,当时醒来发现自己挂在山壁枝桠上,一挣就摔了下来,爬起来胡乱摸黑走一阵,也不知在哪倒下的。” 他那么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这话时撇着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直叫薛璎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侥幸被枝桠挂住,倒与她推测相符。这样说来,他应是在下坠中撞着了脑袋,先就晕厥了过去。 薛璎点点头,示意明白了,继续问钱来之后的事。 钱来声称自己急着来都城办货,见魏尝什么都记不得,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便好心捎带了他一起。昨日听说招贤会的消息,因见他似乎对答案有些见解,便给他出了个寻亲的主意。 薛璎沉默一晌,说:“知道了,你回吧。” “那大牛……?” “你的这位伙计,我留下了。” 魏尝闻言,目光微一闪烁。 薛璎的注意力却恰好放在迟迟不起的钱来身上,蹙眉道:“还有事?” “没,没。草民就是有点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长公主要人,说什么也要给的!” 她一牵嘴角:“少不了你赏钱,出去领吧。” 钱来却又慌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讨赏的意思,说:“哪敢得长公主赏,是该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买卖人,手里头也有些好货色……” 哦,生意挺会做,是不是还打算日后在自家店铺挂个“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璎瞥他一眼:“那你说说,都有什么?” “草民这回经手的商货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弃……” “是赝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尝忽然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 钱来一愣。薛璎也露出疑问眼色:“什么赝品?” 魏尝轻咳一声:“就是那尊传说以黄金玉打造的麒麟兽雕。” 她显出几分兴趣来:“你怎知道?” “因为……”因为真的那尊兽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为据我所知,黄金玉万不遇一,且个头极小,表面又十分油润。而钱伯的那一尊大如盘匜,触手却有凝滞之感。”魏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一旁钱来抖着嘴皮刚欲反驳,被薛璎打断:“行了,我不关心什么真假黄金玉,下去吧。” 钱来只得千恩万谢地退下。待他离开,薛璎淡淡看一眼魏尝,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阶。 魏尝三两步上到石亭,在薛璎对头坐榻上跽坐下来,隔一方宽案,见她稍稍一笑,似问非问道:“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这些琐事?” 他仿佛听不出她弦外之音,长眉紧锁,一副自己也纳闷的样子,说了句“是”。 薛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转话锋:“那么先前在招贤台,所谓‘陈择卫道’一事,也是你所记得的了。” “对。” “说详细些。” 魏尝将眉皱得更紧,低头似作回想,随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戆……” 薛璎看他的眼色霎时深了几分。 “诱其深入陈境,蓄势击之,乘胜逐北,谨择卫道……”他说到这里一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话。” 他所说每个词,都与那篇策论字字不差。薛璎神情一滞,盯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起来。 “在哪儿见过?”半晌后,她问。 魏尝摇摇头:“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只这一句。” “再想想。” 他撑着头为难道:“真的记不清了。” 又来了,这模样,好像她这当官的欺压良民了一样。 薛璎略一蹙眉,将指头摁上太阳穴,半晌点点头认命:“等宗太医来了,给你瞧瞧吧。” 魏尝“哦”一声,见她不再有话,才问:“长公主似乎认得我?” “不算认得,在卫境边上的雪山有过两面之缘,之后你坠崖失踪,我才听令郎说你姓魏名尝……” 她话音未落,就见魏尝惊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几案,疼出“嘶”一声,随即骇道:“我有儿子?” “据说是养子。” “那孩子几岁了?” “五岁多。” “该记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薛璎便将魏迟先前所答大致讲了一遍。 魏尝听完低低应一声,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一边轻揉着左手肘方才被牵疼的伤口,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长公主可知我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薛璎想了想,答:“意外。” 魏尝面上平静“哦”一声,内心却已不平静起来,看这样子,她是打算趁他失忆,抹杀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挟恩图报? 幸好睿智如他,假装失忆忘了简牍内容。若一开始就和盘托出,失去了自我价值,岂不就要被她用赏钱打发走? 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无…… “救我时发生的意外。” ……无与伦比地善良美丽。 魏尝心里一舒坦,精神头差点松懈下来,使出浑身的劲才憋住了嘴角将欲浮起的笑,继续木着脸“哦”了一声。 薛璎不知他内心百转千回,心思依旧在正事上头,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我已将北边州郡登记在册的名籍查过一遍,笼统找出三个叫魏尝的,但都与你对不上号。” “是吗……”魏尝拧着个眉附和道,“那兴许我并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许多刀币,前朝流通刀币的地带,也就那么一片。” 魏尝听罢一滞,脸色霎时垮了下来。 这皮小子,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吗?有言道财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车刀币解决,若一车不够,便五车”的教养,看来是很有些不妥了…… 这是她掌政以来头次公行,往年此时便爱凑热闹的百姓更慕名蜂拥而来,以至卯时不到,安门大街上就已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人人翘首,希冀一睹这位传言里年轻有为,才貌双绝的长公主。 可惜事不遂人愿,卯时过半,便有大批羽林卫开场清路,命无关人等退避道旁。待到辰时,仪仗队终以青幡为引缓缓行来,众人又不得不颔首行默礼。 如此一来,想瞧一眼贵人便实在太难,唯有瞥瞥贵人的仪车过干瘾。 仪车驷马并驱,翠盖擎天,上刻云纹,四角雕饰鸾鸟,盖沿缀金铃、悬珠珰,一路驰来,琳琅作响。 如此架势,都已是国丧期间从简了的结果。 队伍渐近,有人悄悄抬眼去瞄,却见仪车四面垂下的碧油幢将里头景致遮了个全,根本连丝想象中的朦胧倩影都见不着。 薛璎正在车内翻阅简牍,只觉自己是要被众人的目光射穿了,便给一旁骖乘人打个手势,示意她吩咐驭手快一些。 车行加快,冷风丝丝缕缕灌入,她紧了紧身上雪色狐氅,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简牍。 这捆看上去已有些陈旧的木简,便是先帝所指,藏在龙床内的宝册。 若单只为遵照帝命,其实她未必如此心急。但这宝册对她而言,不仅是一道命令。 她是当真想得到它。 薛璎研读过这卷简牍,发现其中上半所述,是指引大陈在前朝末期的乱世纷争中决胜的策论,而下半开头,则提及了王朝更替之后的社稷根脉,接着戛然而止。 她因此猜想,遗失的那部分,便是讲大陈之主该如何振兴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 策论上半篇精妙绝伦,字字珠玑,正是阿爹一步步统一天下的准则,所以薛璎不难理解他多年来苦苦执着于另一半的心情。她也一样,很想看看论者针对乱世初定,百废待兴的大陈,究竟会有怎样惊艳的言说。 所以,她决意再次出手。而那道三日前便布告天下的考题,便与这篇策论有关。 辰时过半,仪仗队到达招贤台。 一丈许的高台巍峨耸峙,底下七尺皆为镂空,远望宛如蜃楼浮世。高台方圆一里之内无一障物,是为免居心不良者埋伏四周,趁乱向高官暗下杀手。 台下,数百名提前向朝廷请试的布衣已列队恭候。 薛璎下了仪车,踩着青阶一级级往上走。及至脚踝的帽纱遮没了她的容貌身形,直到顶上风大处,轻纱自下被吹开一角,下边一些胆大的试题者才白斜着眼,瞥见半只小巧玲珑的翘头履。 只是很快,高台四面细密厚重的竹帘便将她彻底藏没。 一片寂静里,薛璎隔帘说了句“鸣鼓吧”。 钟鼓喈喈作响,主事官讲了番漂亮的场面话,宣布招贤会开始。有位粗麻缊褐的中年男子当即出列,向高台长揖一礼,继而自报家门:“在下长安谢秋,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主事官伸手示意“请”。他得了允许,便站在底下高声自答布告所问。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暗赞,薛璎却朝一旁侍从微一摇头,示意不对。 侍从见状晃一下铃,主事官在帘外闻声得令,宣布结果。 男子叹口气,再还高台一礼,碎步退下。 很快又有数名试题者上前作答,薛璎却只是接连摇头。如此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她渐生倦意,不再如起始那般耐心,再见众人一个个“前仆后继”,往往听了个开头便打个手势,示意侍从晃铃打断。 几次过后,主事官有所察觉,打帘绕到她身边,低声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回宫歇息。微臣可命剩下的人将答案记于竹简,过后再一并呈与您看。” 薛璎这次只是造势为主,并未预期短短三日便有线索上门,主要还把希望寄托在下两场招贤会,因乏了,听他这一说,倒也觉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 不料她刚一起身,忽听下边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在下无名氏,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薛璎心头一震,困意顿消,霍然回首,电光火石间,脑海中掠过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48.48 他想, 他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魏尝垂下眼,张开五指, 缓缓扣紧剑柄,继而拔剑出鞘, 微摆弓步压低身板, 轻吸一口气。 薛璎与卫冶齐齐紧盯住他,只见剑光一闪, 随即迸出“铿”一声闷响。 再看几案,它依旧屹立在那处,完好无损,稳如泰山。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松开手, 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 呵呵一笑:“这几案,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 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 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无妨,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 似作默许的薛璎, 再次提剑, 这回没添多余动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待随她入到安车,便见她吩咐孙杏儿,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49.49 山脚不见靴印, 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 也就是说,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 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 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 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 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 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 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 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 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 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 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 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魏迟想,如果阿娘这辈子成了长公主这样一听就牛气冲天的人物,那阿爹的大棋可能要下崩了吧。 50.50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 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 又为何跟踪她,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 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 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 “铿”一声将剑回鞘,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 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 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 正面相遇, 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迅速判断狼群来处, 转身要撤, 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 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却因方才受恩于人, 且眼下情势紧迫, 并未推托, 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 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 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剑名‘澄卢’,是卫王室世代相传、象征正统的宝物。” 也就是说,这剑属历代卫王佩剑,绝不该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这两天,卫王宫可曾传出宝剑失窃的消息?” “并未听闻。” 这倒也不奇怪。那传国玺一般的宝剑,即便失窃,想必卫王一时也不敢声张。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吗?” 傅洗尘说“没有”,正欲去将魏迟拎来,忽听叩门声,三长两短,再三长。 51.52 她的处境比他想象得更艰难,对她而言, 藏人, 出入皇宫,都是冒险。所以他叫魏迟别回去了。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要紧, 他那些儿女情长, 来日方长。 但哪知他才下了决心, 她便主动上了门。 听他应承下来,薛璎“嗯”一声转身往外,示意他跟上,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 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伤势已大好, 如今气色上佳, 墨簪束发, 再被一身玉石蓝的印花敷彩丝绵袍一衬,竟莫名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气度。 她皱皱眉, 觉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孙杏儿拿一身羽林卫的常服来给他换。 魏尝三两下入里换好,一身灰扑扑地出来。薛璎再看,还是皱了皱眉。 脸长得好看,通身的龙章凤姿,泥巴色也压不住。 魏尝看她这神情, 便与她想到了一处:“我去抹点泥巴。”说罢抬脚就走。 “算了。”薛璎喊住他, “就这样, 走吧。” 他“哦”一声, 心道她也发现他好看得令人发指了吧,于是心情愉悦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辆青帷安车。车只一辆,虽然里头还有孙杏儿,但他已非常满意,全然不再记得傅洗尘那茬。 然而下一瞬,他那股高兴劲便微微一滞,因听见薛璎向外道:“去卫府。” 前两天,魏尝从宗耀处得知,三十年间,卫国王权更替相当频繁,如今这位卫王虽瞧上去胆小谄媚,却是个有脑袋的,一上任就为巩固地位而讨好朝廷,将嫡亲的儿子送来长安当质子。而先帝为彰显君恩,曾赐下一座府邸给卫小公子。 魏尝当然不认为,这里还有第二座劳动得了薛璎前往的卫府,心里一虚便回忆起来。 他记得,他在来之前一年做足了准备,为免被后世当成怪物,已将与自己及薛璎相关的物件通通销毁,尤其俩人的画像。 那么照理说,当年才两岁的卫冶,以及卫冶那个如今才十五的儿子,都不可能认得他。 他底气渐足,坐在薛璎对头,慢慢挺直了脊梁。 安车辘辘向前驶去,薛璎见他似乎有些亢奋,想了想问:“还学字吗?” 魏尝点头:“学。” 她便取了几片木简,跟一旁孙杏儿说:“磨墨。” 行车无事,她没捎带沉重的简牍,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动动手指就能叫魏尝高兴,又何乐而不为。 说不准他心情一好,病就大好了。 她提笔蘸墨,问:“学什么字?” “我的名字。” 薛璎便摁腕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魏尝目不转睛地盯着。 其实他并未全然说谎,先前书简上的字,他确实有不少不认得。 前朝末期,各国皆有自己的度量衡与文字,除卫外,他大致还通晓陈、薛、宋三国的。但陈统一天下后,并未直接使用原先的文字,而是在那基础上作了简化与修改。 这就导致他如今真成了半个文盲。 薛璎几笔书成,将木简递给他。 他瞧着她细白的手指微一愣神,才接过来,也取了一片空白的木简与一支笔,比照着描画起来。 薛璎因此发现,他是用左手执笔的。早在雪山初遇,她便注意到他惯于左手使剑,不料写字也是。 “左撇子?”她确认道。 魏尝作为失忆之人自然不可迅速答应,看了眼自己的手才说:“不晓得,就是觉得这边顺手些。” “但你是右手拿筷。” “长公主怎么知道?”他作一副懵懂神态明知故问。 薛璎倒也没为监视他这事而遮掩,实话道:“有刀告诉我的。” 魏尝“哦”一声:“好像是需要使力的动作,都惯用左手。” “嗯,写吧。” 他便重新低头,照葫芦画瓢地一笔笔描起来,薛璎一看,唇角微微弯起。 这字丑得,可真不太好入眼。 魏尝因不熟悉字形,第一遍纯粹是涂画,自己也觉歪歪斜斜,抬眼看看面露笑意的薛璎,又换了片木简,再写了一遍。 如此练完高高一摞木简后,原先的功底便显露出来,落笔入木三分不说,一撇一捺侧锋犀利,笔势更是矫若游龙。 这字迹,让人无端记起他运剑的模样。 薛璎的眼色渐渐变了。显然魏尝并非不懂字,只是不记得笔划而已。这人失忆归失忆,脑袋却似乎灵光得有点危险。 魏尝搁下笔说“学好了”,又问薛璎的名字该如何写。孙杏儿脸色微变,张嘴便欲叱责他僭越,薛璎却抬手止住她。 对待病患,能顺则顺,免得他犯病把这安车当街拆了。 她说“无妨”,提笔在木简上写下“冯薛璎”三个字递给他。 魏尝接过木简继续学。这边薛璎却稍稍出了神。 其实她本不叫“冯薛璎”,而和其余姐妹一样是单名,叫“冯璎”。是幼时有一年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后,阿爹才给添了个“薛”字。 阿爹说,在她病中,朝中太仆替她算了一卦,卦象示她命格薄,易遭邪火入体,此番高烧不退,当务之急便是以驱魔辟邪的赖蒿作法,待她病好,也宜常年在床头悬挂一串赖蒿草。 因她确是这样痊愈的,阿爹对此深信不疑,知了赖蒿好处,便想将它融入她名中,好压压邪火。但她总不好叫“冯赖蒿”,便取赖蒿简称“薛”字,添在了“璎”之前。 当初这事不知怎么就在长安城里传开了去,以至谁家孩子高烧,都要去采几株赖蒿来驱驱邪。 想到这里,薛璎回过神,恰听魏尝说“写好了”。她垂眼看了看他递来的木简。平心而论,下笔遒劲,落墨淋漓,相当好看。 她说:“挺好的。还想学什么?” 魏尝似乎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了,朝她摇摇头。 薛璎便捻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外头:“也快到了。” 两炷香后,安车在卫府偏门停下,孙杏儿当先下去,递给门房一张名帖。门房一见上头名号,腿软得险些没能站稳,慌忙奔到里头通禀。 卫冶此前入都上贡,现下尚未归国,也居于此。片刻后,便与儿子一道急匆匆迎了出来。 薛璎戴好帷帽,叫孙杏儿留下,捎上魏尝,下去见了父子俩,掀开纱帘一角,朝他们微微一笑。 卫冶瞧见她面目,眼睛一直:“高……”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儿子恭敬万分的声音:“参见长公主。” 卫冶胡须一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眼正弯身揖礼的儿子,又听薛璎说:“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再向她长揖一礼,颔首退了下去。 卫冶脑袋里霎时一阵轰鸣,耳朵也嗡嗡作响起来。儿子自幼生在长安,没道理错认长公主,而门房通禀所言也绝对无误。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都黑了一刹,所幸被薛璎的声音拉回神志:“卫王身体不适?” 卫冶忙颤巍巍地摇头:“劳长公主关切,臣无事。” “那便借一步说话了。”薛璎笑着继续道。 他忙半回身退到一旁,伸手朝内一引:“长公主请。” 卫冶一边抖着个腿引薛璎入里,一边将当初入都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将要入堂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是门房又来了,说得了个急信。 再急的事,能急得过眼下这位大贵人吗?卫冶忙叱他退下,却见薛璎停下来回头一笑:“让他说吧。” 门房得令,急声道:“王上,圣上召您入宫,说……说是傅中郎将抓到了刺杀朝廷特使的嫌犯,嫌犯招供,称此举为受您指使……” 卫冶腿一软朝后仰倒了去,幸而被门房一把扶住:“王上!” 他勉力镇定下来,站直了看向薛璎,一瞬想了个通透。原来当初是有人意图谋刺长公主,而长公主则伪装了身份,借他之力躲避杀手。 既然如此,她一定知道,真凶不是他。 薛璎瞧出他眼底求救之意,指着堂屋淡淡一笑:“那么卫王,还不请吗?”说罢回头与身后魏尝道,“你半柱香后再进来。” 魏尝没问原因,点点头留在了原地。 卫冶则挥退四面下人,抬脚随她入里,而后阖上了门。 薛璎到了里头,也没坐上一坐,负着手开门见山道:“卫王着急应召入宫,我便长话短说。” 卫冶点头如捣蒜:“长公主明察秋毫,乐善好施,还请……” “我并不乐善好施,”薛璎打断他,“能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臣愚钝,请长公主明示。” “卫王身在此位,在国中可有死敌?” 他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说,倘使有那么一个人,欲拉你下马,置你于死地,那么,派人刺杀朝廷特使,继而将此挑战皇权的罪责栽赃于你,是不是个好办法?” 卫冶一双眼瞪得核桃大,如遭醍醐灌顶:“您的意思是,臣若想自保,便该将这罪责嫁祸给臣在国中的死敌?” “我没那么说。”薛璎眨眨眼笑起来。 卫冶忙颔首道:“是,是……长公主没那么说,是臣的主意。” 薛璎“嗯”了声,点点头一副颇为赞赏的模样:“卫王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既可自保,又可一举拿下国中死敌。本宫倒愿意与你这样的聪明人交个朋友。” 听出她话里相帮之意,卫冶背上登时淋淋漓漓下了层冷汗,长吁一口气,松下心弦,将头埋得更低:“谢长公主恩典。” 薛璎笑笑:“那卫王便入宫去吧,恐怕得先受点委屈了。” 卫冶说“是”,伸手朝外一引:“臣先送长公主出府。” 薛璎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走人,环顾一圈堂屋内的摆设,目光往正中一面剑架上的澄卢剑一落,继而指着旁侧一张黄花梨长条案说:“卫王这张几案不错。” 卫冶一愣,一头雾水地道:“长公主若喜欢,臣可差人将它送去您那儿,或打一张一模一样的给您。” 52.52 她想了想, 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 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 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 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 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 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 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 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 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 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 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 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魏迟想,如果阿娘这辈子成了长公主这样一听就牛气冲天的人物,那阿爹的大棋可能要下崩了吧。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 53.53 薛璎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不是敌人。” 她若不择手段, 岂非恩将仇报? 她说着似又想到什么,道:“但我也着实想不通, 既非敌人,又看似并不贪慕金钱权势, 甚至三番两次冒险救我,如今还愿将丹方无条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预谋接近,图什么?” 是啊, 一个风华正茂的好男儿, 搁着正经事不做,情愿浪费一身才学,就窝在这小小的公主府里装疯卖傻,他图什么? 傅羽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殿下。” “嗯?” “他图您。” “我?”薛璎微微一愣, “图我什么?” 傅羽先打招呼说“微臣僭越”, 而后伸手, 掌心斜向上, 将她从头到脚虚虚比划一遍,一字一顿重复道:“图,您。” 薛璎神情一滞,干眨了两下眼, 低低道:“哦……” 这样吗? 她眉头紧锁,保持着思考的姿态, 将信将疑地转身迈入了书房。 不该吧。 * 那头魏尝将自己拾掇干净, 随意吃了几口午膳, 拿上丹方便也来了主院,入里前恰见一名仆役拎着个箱匣叩门请见。 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毕竟她公务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第八天,她下了朝,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我每日向她问安,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 “砰砰砰”接连震响,桶内火苗蹿得愈发高,浓烟溢出木桶,将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颗丹药爆开,整只木桶终于“啪”一下裂成两半,翻倒在地。 薛璎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飞快,似是脑袋尚未理清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心下却已隐隐有了预感。 她直直站在魏尝的侧后方,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外头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烟惊得拔步往里冲,两手各拎一只水桶,边大喊:“走水了,救长公……” 院内四人齐齐望向他。 他蓦然止步,搁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挠了挠头,接了句:“主……” 薛璎刚欲说话,张嘴却呛得咳出一声来。 魏尝忙替她吩咐:“赶紧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头冲进火里。 他则举着宽袖替薛璎挡住烟气,待火被扑灭才搁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转头问:“长公主满意吗?” 薛璎当然知道他是指丹药,皱着个眉头道:“怎么得来的?” 魏尝朗声一笑:“我自己研制的丹方。” 三十余年前,他因痛失薛璎,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炼制所谓回魂丹药。 但方士多是江湖骗子,炼丹也不当行,常发生炸炉的意外,几次差点烧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其中奥秘——当硫黄、雄黄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烧,必将炸火。 那么他想,若按相应数目,将这几种药物混合制成丹药,而后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实则当年的雷火夜便有这种丹药的功劳。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炼丹,无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们敬畏天公鬼神,心惊胆战之下自然不易察见端倪。或者即便察见,也因不敢担责,而将一切归咎于天谴。 不过当年他并未亲手炼药,也没记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几天重新研制。 他答完又说:“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就把配方送给你。” 薛璎却并不急于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缓缓道:“你知道,这丹药意味着什么吗?” 魏尝弯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给你。” 薛璎喉间一梗,一时竟没说上话来。 这丹药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比改朝换代还更翻覆的巨变。 理论上说,五颗丹药能炸开一个木桶,五十颗丹药便能炸开一间房屋,五百颗……或许就是一堵城墙。 倘使将来,在冷弓来冷箭往的战场上,这种丹药当真得以改良利用,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属于一支军队、一个朝代的福音,而是属于四海天下、八方诸国,乃至后世百年的变数。 薛璎不得不承认,魏尝太叫人惊喜了。十卷简牍宝册,也比不上他带给她的震撼。 见她说话不能,魏尝心内得意,面上却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丹药还不纯熟,以大陈眼下的工艺水准推算,真要走上战场大杀四方,起码再过百年吧。” 薛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这所谓不纯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说,哪怕丹药当下无法搬上战场,于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头瞧着灰头土脸的魏尝说:“去洗把脸,把配方拿来我书房。” 书房,一个能发生许多故事的地方。 魏尝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碍于傅羽与林有刀都在才忍住了,扭头狂奔回房。 一旁早已惊呆的傅羽这才张了张嘴,问:“殿下,您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奇才……” 薛璎没说话,抬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 她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大陈的天,好像要变了。 天象起头突然,正如敌人没来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薛璎这头也没余裕知会冯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种种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见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帘,薛璎赶紧拦住他:“我没事。” 54.54 这日的朝会格外漫长。赵家一门的案子历经多时, 终由廷尉府审理完毕, 因情节严重,整整一上午才从头到尾梳理透彻, 过了朝臣们的嘴。 赵赫被判凌迟, 三日后行刑,赵家上下,该连坐的一个也没放过。骠骑将军的位子翌日起由羽林中郎将傅洗尘接替。至于羽林中郎将一职, 便由其下左右二监暂代履职。 薛璎确实打算给魏尝开后门。即便不说私情, 安插自己手下人入朝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方才调了傅洗尘的职,接连再提魏尝, 未免过于性急,所以她决意将这事暂缓,过阵子找机会给他个由头,待他攒了摆得上台面的功绩再说。 朝会结束已近晌午, 一众朝臣纷纷来向傅洗尘道贺。正如魏尝所料, 傅戈一日不死, 就没人敢当面驳傅家面子。何况傅洗尘本身功绩够硬, 弱冠年纪的少年儿郎, 已现出栋梁风姿来。 人群向傅洗尘涌去时, 站得快睡着的魏尝被挤得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朝会散了, 慌忙去望上首薛璎, 却见她早已离席。 他回头就往殿门走, 一脚跨过门槛却撞上李福。这宦侍面上两坨高原红,长得怪喜气的,说起本就暧昧的话来便愈发暧昧:“哟,魏左监!瞧您这困的,莫不是夜里流连宝地去了?” 魏尝自打入朝以来,时常也学着放下架子来,眼下却困得疲于应对,搡搡手示意他别开玩笑,道:“我找人,您老别挡道。” 李福咯咯一笑:“找谁?找长公主呢?” 魏尝一噎,怎么的,连这没把儿的也看出来了 ? 李福继续笑:“那我可不敢耽误您,还是给您报个信来。”说罢一指前头宫道,“长公主说她在那头等您呢。” 魏尝原本正愁自己被抛下,没车回府了,这下心定下来,与他客客气气道个谢,转头步行一段,拐到了宫道。 薛璎果真与傅羽一道站等在那处,见他就问他在磨蹭什么。 给日头一晒,魏尝眼眯得站不住,颓得晃晃荡荡弯下腰,将下巴往她肩头一搁,说:“靠靠。”又蹭了两下,“我磨蹭你呢……” 薛璎一掌将他脑袋拍开:“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一旁傅羽木讷眨眨眼,一头雾水。磨蹭?磨蹭怎么了? 薛璎脑海中却已跑过一场大戏,隐隐记起梦中干柴烈火,意乱情迷,魏尝似乎不大通人事,问她在磨蹭什么,她说怕疼,这样磨蹭磨蹭好像好一点…… 魏尝也是一愣:“我说什么了?” 薛璎噎得面颊泛红,回头就走,他见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困意都跑了个干净,“哇”出一声追上她:“你想哪去了?你这人好……” 她停住脚步,偏头冷冷道:“好什么?” 魏尝被她瞪得干咽一口口水:“好可爱啊。” 她轻轻“嘁”了声,问:“还回不回府了?” “回回回。”他提起宽袖挡在她头顶,替她遮去浓烈日头,说,“走吧。” 傅羽疾走几步跟上,在俩人身后窃窃问:“磨蹭这词到底怎么了?” 薛璎不说话,魏尝撇回头一本正经代答:“这是一种博大精深的出招前式。你说你要跟人打架,一个拳头直接砸人心坎上,人家疼了,你自己是不是也疼?那你先跟对方磨蹭磨蹭,给人蹭舒服了,自己也舒服了,再……” 薛璎恨恨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魏尝乖乖噤声,冲傅羽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薛璎一路阴沉着脸,直到出了宫门,傅羽主动提出到外头赶车,魏尝才与她搭腔,拿手肘推推她问:“生气什么?” 她不说话。 他接着推她:“说话。” 她眨眨眼,还是不说话。 他坐正了道:“再不说话我咬你了啊。” 薛璎飞他个眼刀子:“离我远点。” 魏尝一脸疑惑,开始回想刚才究竟哪得罪了她,半天没记起不对劲,只好再厚着脸皮凑上去:“就算叫我死,也得给个明白吧?赵赫那么罪大恶极的人都还能瞑个目,怎么到我这儿,直接就给判刑了?” 这样一说,倒真像薛璎不通人情了。她到底还讲道理,又记起自己答应了他不要有误会,便松了口说:“你从哪懂来那么多?” 魏尝稍稍一愣,张着嘴恍然大悟。 哦。他方才解释那荤话,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是叫她误会了吧。他的经验当然全从她身上得来,自认并未有错,可转念一想,在不知情的她看来,他那明明就是万花丛中过,还上她跟前沾沾自喜嘚瑟显摆。 他忙解释:“我……我爱读书,读书使我懂得多。”怕她不信,又举例论证,“当初我骗你自己不认字,叫你替我解释的那卷书,你不记得了?就是那种,还有……还有图文并茂的呢。” 见她面露狐疑,他又说:“不然你以为我上哪懂?我这人很淳朴的,遇到你之前,从未沾花惹草。 她“哦”了声:“书上写那么详细?” “对,老祖宗为我们开天辟地,再将经验代代相传。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躬行一下恐怕还是不够。”他说着滚了一下喉结,凑她近点,近到大腿贴大腿的地步,企图拿这股“色气”转移她追根究底的注意力。 薛璎倒也确实转移了视线,但气势丝毫不输,微微一笑:“老祖宗还告诉我们,这种事,没睡饱精力不足,是躬行不成的。” 魏尝嘴角笑意凝住,气得想拧她脸,深吸一口气才忍耐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确实一直毫无反应,彻底歇倒的“本钱”,说:“不陪你瞎扯,我要补觉了!”说罢冷哼一声,抱胸靠去一边,阖上了眼。 薛璎瞧他这模样,心底不想笑,嘴角却止不住扬起来。 就像刚才,理智告诉她,谁都有过去,没什么好生气的,但就是板着脸不愿意搭理他一样。 这感觉,倒是怪奇妙的啊。 * 魏尝这回当真睡着了,一路到魏府门前都没醒,薛璎本打算弄醒他,叫了声“魏尝”,不见他有反应,目光落到他眼下一片青黑浓阴,到底想算了。 她探头出去,压低声与外边傅羽说:“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在车里看会儿奏疏。” 傅羽往她身后望一眼,见魏尝歪着身子睡得正熟,霎时明了,点点头下去。 薛璎又像记起什么似的叫住她:“对了,傅中郎将明日就得赶赴城郊军营了,今晚你家中大约要替他践行,我准你个假,你回去一趟,凑个团圆吧。” 傅羽似乎别扭了下,摇头说:“又不是见不着啦,来回一趟累得慌,还是不去了。”说罢向她告退。 薛璎本也只是好心罢了,见状自然不勉强,扭头回到车内,见魏尝没醒,轻手轻脚拿起几捆简牍,摊开来看。 只是或因季夏时节,午后的天又闷又热,又或这困意长了脚能传染,没一会儿,她也跟着打起盹来,撑了片刻额,不知何时睡熟过去,再睁眼竟到了魏尝怀里。 他已经醒了,胳膊松松圈着她,目光落在她脸颊,不晓得低头看了她多久。 薛璎从他身上爬起,微微惺忪,透过车窗望了眼外边天色,见日头渐阴,似已不早,问道:“怎么不叫醒我?” 魏尝弯唇笑着:“你方才不也没叫醒我?”说罢又感慨似的道,“真想这么一直抱着你睡下去。” 安车里头一方小小天地,却像整个人世间都在怀中似的。 薛璎瞥瞥他,状似不解风情:“没个茅房,会出人命的。” “……” 见他脸色垮下来,她低头抿嘴一笑,再抬起眼,神情已恢复清冷,将案几上的简牍收起,一本正经道:“下去了。”见他不动,又道,“你都不想如厕?” 魏尝自信摇头:“不想。” 他,持久! 55.55 薛璎正身在一匹疾驰的亮骝色半血马上。 数九隆冬, 北地的天风厉霜飞。 铅灰的浓云层层压低, 在头顶积蓄翻涌。苍穹下的原野,马蹄起落间霜雪飞溅, 所经之处, 擦出道道白痕。 身后杀手哒哒的追赶声越来越近了。一支轻箭忽然破空而来,“哧”一下扎入雪地,箭羽嗡震, 距薛璎身下马后蹄仅仅寸许。 她近乎麻木地扬起一鞭, 淡淡道:“最后一支了。” 遭人追杀,一路奔逃,她的人手几乎折了个干净, 所幸对方也已箭尽弓穷。 “殿下,”一旁与她并驾的女官傅羽直视前方,目色凝重,“是绝路。”雪野上本一望无际, 而前方雾翳渐浓, 极可能碰上了悬崖。 “是出路。”薛璎一手攥稳缰绳, 一手捏紧鞭子, 盯着眼前断口道, “离对崖不到一丈, 准备弃马,三, 二……” 傅羽惊得唇齿一震, 咬咬牙与她一齐扬鞭, 往马腹狠命一抽。 两匹马吃了痛拼死狂奔,临到崖边停也不停,一跃腾空。 马嘶震天,地动山摇。马前蹄将将够到对头崖石的一刻,薛璎脚一松脱离马镫,借力马背一翻而过,险险落地。傅羽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两匹马轰然坠落。 身后杀手急急勒停一片,却有几个不怕死的紧追直上。 薛璎飞快站稳,从腰间箭囊夹取了三支羽箭,朝对头扬手张弓。弓成满月,三箭齐射,无一虚发,身在半空的几名青甲男子抵挡不及,吃箭坠亡。 傅羽跟着挽弓搭箭,朝对崖余下几人接连扬射,边道:“您先走。” 薛璎扔下箭囊,留了句“小心”,转头先行离开。 约莫一炷香后,傅羽跟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微臣无能,叫人跑了。” 天堑难越,对方箭已用尽,不跑无异自杀,怪不得她。薛璎说“无妨”,她却忧心道:“他们恐怕很快便会绕道找来。” 薛璎点点头:“我方才已观察过此处地势,这雪山东西走向,坡虽不少,却多崎岖,真能走的道寥寥无几,南面有一条,被雪流沙堵了,北边便是他们绕道堵截我的好地方。” 言下之意,援兵到来之前,她们暂时没法出山了。 傅羽看一眼远处绵延不绝的白皑:“天快黑了。”若待天黑仍曝露风雪,人很可能迅速失温,到时一样死路一条。 薛璎举目四望,凝在长睫的霜粒扑簌一颤:“先挖个雪洞进去避避。”说罢扬手一指,“那边,走。” 傅羽替她拥好斗篷,跟着她一路拨荆斩棘,待到落脚处察看一番,卸下腰间长剑,蹲下开挖,见她也预备动手,忙阻止:“您歇歇。” “歇着更冷。”她说着,松快了下冻得僵麻的手,刨起一捧松雪来。 傅羽见状,不由鼻头微酸。 这是大陈朝迄今最尊贵的长公主。论身份,她是先帝嫡女,玉叶金枝;论地位,当今圣上年幼,她代理朝政,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抛开这些不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才将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这里,傅羽一面捣雪,一面压低声问:“照您看,这次的杀手可是卫王指派?” 薛璎漠然眨了眨眼:“他怎么敢。” 她开口呵出的白雾湿热,言外之意却叫人心寒。傅羽一滞,不再吭声。倘若不是北地的卫王,多半就是都城那边的自己人了。 待凿出个够两人蔽身的雪洞,她宽慰道:“陛下铁定又要气得跳脚,回头保管替您做主。” 薛璎弯弯唇角,没说话。 傅羽搀她下洞,将周边的雪压实后跟着挤到里头,又拿方才捏好的几个雪团子堵严洞口,伪装得体,完了捱她躺下:“能避几时是几时,您稍歇歇,微臣把着风。” 薛璎点点头屈腿躺下,将身上那件雪色斗篷分她一些。 天色大暗,四下没了人声,只头顶烈风一阵阵急啸而过。良久后,傅羽听见一句梦呓般的呢喃:“这个人,陛下没法替我做主……” 连九五之尊也动不得的人? 傅羽一愣,正疑问便听到了她的后半句。分明很轻很缓,却叫人心头血沸得上下腾蹿。 薛璎阖着眼睑道:“也用不着他替我做主。我有手有脚,得权得势,自己的账,自己一笔笔算。” * 半夜风雪。 冰窟窿滤去不少寒气,薛璎却并未安歇,所以子时过半,傅羽执剑暴起一刹,她也当即醒了神。 洞外声响有变。风卷着雪絮扯急了长嘶,里头混杂着窸窣步声,正朝这向趋近。听仔细了,辨得出是铜靴擦起松雪的响动。 可薛璎这回带出来的羽林卫并未穿铜靴。 那些不死心的,还是找来了。 傅羽捣开头顶雪团,将一支袖箭和一柄匕首塞给她,低声道:“微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话间已出洞,薛璎跟在后头,短短几息,牙关咬了又松,最终只道出一声:“阿羽。” 傅羽冲她露齿一笑,额顶青色发带随风扯成笔直一线,摆摆手,提了剑迎着漫天大雪飒然而去。 薛璎双唇紧抿,闭了闭眼,笼上斗篷,终是转身与她背道而行。 朔风鼓荡,砭人肌骨,临近寅时雪才小了些。薛璎一路摸黑绕弯,一脚深一脚浅的,翻过一道道下行的缓坡。 对方花了半夜才到,便说明中途遭了掣肘。若她料想不错,早先替她引开一路杀手的中郎将必已带了人前来接应,故而眼下已到下山时机。 积雪深厚,举步维艰,直到晨光熹微,半山腰才遥遥可见。薛璎熬了几个时辰,早已手僵脚麻,饥寒交迫之下挑了块高地坐下歇脚,不意这一静,隐约嗅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立刻警觉起身,环顾四周,一眼望见左手边不远的雪原星星点点,待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横了几具尸首。尸首底下,大滩鲜血融进雪里,描蔓出瑰丽而诡异的艳色来。 薛璎轻眨两下眼,上前蹲下细看。 是几名青甲男子,着装与昨天那批杀手无异。几人脖颈上都开一道豁口,看这割喉的刀法,像她身边中郎将的手笔。 豁口处血已凝固,但因肉沿积攒的雪沫子不多,大约死了不久。 薛璎略一蹙眉。新雪覆旧雪,淹没了她和傅羽留下的脚印及记号。眼下她和中郎将一个下行,一个上行,怕刚巧在岔道错过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撑膝起身,正思量该往何处去,忽觉靴底微震,随即听身后山坡传来迅疾纷乱的嚓嚓声响。听这浩荡阵势不像人,倒似是兽。 山中出没有雪狼,易被血腥气诱引。 薛璎心下一跳,一瞬没犹豫,当即往右手边一个陡坡跑,到得坡沿卧倒,侧身屈膝,抱好脑袋借势下滑。 她滑得又急又狠,在山脊上一路压出凹陷的褶子,运道不好擦过块尖石,半张背火烧似的,一阵过后,头昏眼花里察觉坡渐缓,才攥起匕首往身下拼命一扎,堪堪停稳。 这一滑已与先前所在天南地北,没见雪狼踪影,薛璎缓出一口气,松懈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挪了地方,左肩火辣辣地疼,似被尖石划破了皮。 她勉力扯散斗篷,拉开衣襟,拿匕首割了截衣袖裹伤,以免肩头淌下的血再次惹来狼群,拾掇好后彻底瘫软下来。 天放晴了,雪野茫茫,淡金的光笼在她周身,将她的脸衬出雪一样惨白的色泽,原本娇嫩的樱唇也变得龟裂起皮。 疲累上涌,薛璎冰棱子似的腿一时再难抬起分毫,口干舌燥之下半晌才支起身,摘下缚在腰间的空水囊,往前膝行一段后,拿衣料裹手,往雪里深挖下去。 这节骨眼只得靠雪水救急,但直接食雪可能冻伤喉咙致命,该取底下干净些的,塞入水囊融了才行。 上边一层雪松软易捣,薛璎拂开后刚想往下取,忽然摸着个硬邦邦的雪团子。就像昨夜她和傅羽捏的一样。 她动作一滞,摩挲几下,再伸指朝缝里一探,发现下边是个雪窟窿。 里头藏了人? 薛璎猛然清醒,起身后撤,然而干站一晌,除了山垠尽头传来的风啸,周遭什么动静也没。 她神情戒备,迅速掉头,脚步一挪却听风号忽止,四下寂寂,一声孱弱的喘息传到她耳里。 紧接着,一声短过一声,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息。 薛璎停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傅羽。 她方才注意到,雪团上边新雪覆盖均匀,是自然积攒,应可排除刺客的刻意伪造。而照雪团发硬情况看,这窟窿大约挖在下半宿,与傅羽和她分道扬镳的时辰恰好吻合。 荒山雪野,本就人迹罕至,瞧这挖洞手法,会不会是她? 按理讲,她当时必然与对方正面交了手,逃脱着实很难。可要说她拼死一战,侥幸得生,之后负伤藏入雪洞,也并非全无可能。 而薛璎不能放过这样的可能。 她此行已折损太多亲信,这姑娘一路随她出生入死,也算与她情同姊妹,若原本尚存生机,却因她一时过分警惕而丧命于此,该叫她如何自处。 56.56 魏尝垂下眼,张开五指, 缓缓扣紧剑柄, 继而拔剑出鞘,微摆弓步压低身板, 轻吸一口气。 薛璎与卫冶齐齐紧盯住他, 只见剑光一闪,随即迸出“铿”一声闷响。 再看几案, 它依旧屹立在那处, 完好无损, 稳如泰山。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 松开手, 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呵呵一笑:“这几案,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 一言不发, 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 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 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 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 无妨, 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 再次提剑, 这回没添多余动作, 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待随她入到安车,便见她吩咐孙杏儿,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57.57 实则就在一刻钟前, 魏尝已决意消停几天,暂且不去招惹薛璎了。傅洗尘到后, 他察觉到府外四面压迫而来的浓重戒备气息,再联想她去往后院的那一趟,大致也就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的处境比他想象得更艰难, 对她而言, 藏人,出入皇宫,都是冒险。所以他叫魏迟别回去了。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要紧, 他那些儿女情长,来日方长。 但哪知他才下了决心,她便主动上了门。 听他应承下来,薛璎“嗯”一声转身往外,示意他跟上, 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 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伤势已大好, 如今气色上佳,墨簪束发,再被一身玉石蓝的印花敷彩丝绵袍一衬, 竟莫名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气度。 她皱皱眉, 觉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孙杏儿拿一身羽林卫的常服来给他换。 魏尝三两下入里换好, 一身灰扑扑地出来。薛璎再看, 还是皱了皱眉。 脸长得好看, 通身的龙章凤姿,泥巴色也压不住。 魏尝看她这神情,便与她想到了一处:“我去抹点泥巴。”说罢抬脚就走。 “算了。”薛璎喊住他,“就这样,走吧。” 他“哦”一声,心道她也发现他好看得令人发指了吧,于是心情愉悦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辆青帷安车。车只一辆,虽然里头还有孙杏儿,但他已非常满意,全然不再记得傅洗尘那茬。 然而下一瞬,他那股高兴劲便微微一滞,因听见薛璎向外道:“去卫府。” 前两天,魏尝从宗耀处得知,三十年间,卫国王权更替相当频繁,如今这位卫王虽瞧上去胆小谄媚,却是个有脑袋的,一上任就为巩固地位而讨好朝廷,将嫡亲的儿子送来长安当质子。而先帝为彰显君恩,曾赐下一座府邸给卫小公子。 魏尝当然不认为,这里还有第二座劳动得了薛璎前往的卫府,心里一虚便回忆起来。 他记得,他在来之前一年做足了准备,为免被后世当成怪物,已将与自己及薛璎相关的物件通通销毁,尤其俩人的画像。 那么照理说,当年才两岁的卫冶,以及卫冶那个如今才十五的儿子,都不可能认得他。 他底气渐足,坐在薛璎对头,慢慢挺直了脊梁。 安车辘辘向前驶去,薛璎见他似乎有些亢奋,想了想问:“还学字吗?” 魏尝点头:“学。” 她便取了几片木简,跟一旁孙杏儿说:“磨墨。” 行车无事,她没捎带沉重的简牍,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动动手指就能叫魏尝高兴,又何乐而不为。 说不准他心情一好,病就大好了。 她提笔蘸墨,问:“学什么字?” “我的名字。” 薛璎便摁腕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魏尝目不转睛地盯着。 其实他并未全然说谎,先前书简上的字,他确实有不少不认得。 前朝末期,各国皆有自己的度量衡与文字,除卫外,他大致还通晓陈、薛、宋三国的。但陈统一天下后,并未直接使用原先的文字,而是在那基础上作了简化与修改。 这就导致他如今真成了半个文盲。 薛璎几笔书成,将木简递给他。 他瞧着她细白的手指微一愣神,才接过来,也取了一片空白的木简与一支笔,比照着描画起来。 薛璎因此发现,他是用左手执笔的。早在雪山初遇,她便注意到他惯于左手使剑,不料写字也是。 “左撇子?”她确认道。 魏尝作为失忆之人自然不可迅速答应,看了眼自己的手才说:“不晓得,就是觉得这边顺手些。” “但你是右手拿筷。” “长公主怎么知道?”他作一副懵懂神态明知故问。 薛璎倒也没为监视他这事而遮掩,实话道:“有刀告诉我的。” 魏尝“哦”一声:“好像是需要使力的动作,都惯用左手。” “嗯,写吧。” 他便重新低头,照葫芦画瓢地一笔笔描起来,薛璎一看,唇角微微弯起。 这字丑得,可真不太好入眼。 魏尝因不熟悉字形,第一遍纯粹是涂画,自己也觉歪歪斜斜,抬眼看看面露笑意的薛璎,又换了片木简,再写了一遍。 如此练完高高一摞木简后,原先的功底便显露出来,落笔入木三分不说,一撇一捺侧锋犀利,笔势更是矫若游龙。 这字迹,让人无端记起他运剑的模样。 薛璎的眼色渐渐变了。显然魏尝并非不懂字,只是不记得笔划而已。这人失忆归失忆,脑袋却似乎灵光得有点危险。 魏尝搁下笔说“学好了”,又问薛璎的名字该如何写。孙杏儿脸色微变,张嘴便欲叱责他僭越,薛璎却抬手止住她。 对待病患,能顺则顺,免得他犯病把这安车当街拆了。 她说“无妨”,提笔在木简上写下“冯薛璎”三个字递给他。 魏尝接过木简继续学。这边薛璎却稍稍出了神。 其实她本不叫“冯薛璎”,而和其余姐妹一样是单名,叫“冯璎”。是幼时有一年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后,阿爹才给添了个“薛”字。 阿爹说,在她病中,朝中太仆替她算了一卦,卦象示她命格薄,易遭邪火入体,此番高烧不退,当务之急便是以驱魔辟邪的赖蒿作法,待她病好,也宜常年在床头悬挂一串赖蒿草。 因她确是这样痊愈的,阿爹对此深信不疑,知了赖蒿好处,便想将它融入她名中,好压压邪火。但她总不好叫“冯赖蒿”,便取赖蒿简称“薛”字,添在了“璎”之前。 当初这事不知怎么就在长安城里传开了去,以至谁家孩子高烧,都要去采几株赖蒿来驱驱邪。 想到这里,薛璎回过神,恰听魏尝说“写好了”。她垂眼看了看他递来的木简。平心而论,下笔遒劲,落墨淋漓,相当好看。 她说:“挺好的。还想学什么?” 魏尝似乎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了,朝她摇摇头。 薛璎便捻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外头:“也快到了。” 两炷香后,安车在卫府偏门停下,孙杏儿当先下去,递给门房一张名帖。门房一见上头名号,腿软得险些没能站稳,慌忙奔到里头通禀。 卫冶此前入都上贡,现下尚未归国,也居于此。片刻后,便与儿子一道急匆匆迎了出来。 薛璎戴好帷帽,叫孙杏儿留下,捎上魏尝,下去见了父子俩,掀开纱帘一角,朝他们微微一笑。 卫冶瞧见她面目,眼睛一直:“高……”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儿子恭敬万分的声音:“参见长公主。” 卫冶胡须一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眼正弯身揖礼的儿子,又听薛璎说:“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再向她长揖一礼,颔首退了下去。 卫冶脑袋里霎时一阵轰鸣,耳朵也嗡嗡作响起来。儿子自幼生在长安,没道理错认长公主,而门房通禀所言也绝对无误。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都黑了一刹,所幸被薛璎的声音拉回神志:“卫王身体不适?” 卫冶忙颤巍巍地摇头:“劳长公主关切,臣无事。” “那便借一步说话了。”薛璎笑着继续道。 他忙半回身退到一旁,伸手朝内一引:“长公主请。” 58.58 但歹人并未消停, 不久又派了名宦侍来,改用一种易致人痴傻的汤药。因后来药物时常变换, 药性也多复杂, 光靠嗅未必作准,谨慎起见,他便在最初少量饮下,据此夸大了演给朝臣看。 魏尝异常灵敏的嗅觉, 就是那时长年闻药闻出来的。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 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 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 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 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 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 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 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 只好跟薛璎、傅洗尘, 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 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薛璎眉头皱起:“那他这癔症……” “许是失魂症的并发之疾,也可能与早年服下的药物有关。” 宗耀不得不据实说明药物一事,就像前些天,向她禀告魏尝的伤势一样。 他先后侍奉二主,从卫都到长安,太了解上位者心性。薛璎并非生性多疑,而是身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谨慎,所以在她眼里,少有全心信任的人。那么,别的医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一旦露出马脚,才是当真害了君上。 薛璎点点头,心道也不知魏尝从前经历了什么,想了想说:“那为何先前不曾发作?” 宗耀接着实话道:“癔症可因心绪波动发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受了刺激?比方说,遭到谁人责骂、冷待。” 她摇摇头:“没有。” 他来请教问题,她一未动怒,二没瞧不起他,三更无冷眼相待,怎么也不至于叫他受刺……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哦,是不是她后来心系傅洗尘,一句话不说,扔他一人在石亭的关系?仔细回想,他当时跟在她身后,好像是不太高兴。 可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顾念周全,难不成这人生病后竟成了小孩子心性? 宗耀见她神情变幻,说:“长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他便开始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天,微臣常听魏公子问起外头,譬如,长安附近都有什么城镇,长公主您又是怎样的人物。微臣觉得,他很好奇这些。这患了心症的人,实则最忌讳寡居独处,您不叫他与外头有所接触,而让他一个人闷着,是不利于恢复康健的。” 这些道理,薛璎在医书上也见过,今日捎魏迟过来,本也有叫父子俩多接触接触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她却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幼,如今境况可说“群狼环伺”:先帝一去,朝□□勋元老、外戚家族,四方异姓、同姓诸侯王,无一不欲趁势坐大,连带薛璎也如行走刀尖,就连今日出来都为避耳目伪装了一番,要把魏尝这么个成年男子带去宫里头照看,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入公主府。毕竟他身怀宝册秘密,且照心口那一剑来看,外头显然有人欲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她行完及笄礼,搬入公主府再说。 薛璎没与宗耀多作解释,只说:“知道了,你先给傅中郎将瞧瞧伤势,我去处理些事。” 她说罢转身离开,到了府上后院一间堆满刑具的暗室,去审羽林卫逮来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来,就见傅洗尘站在门外等她。 她朝他笑笑:“傅中郎将可真是劳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明明是关切,听着却像骂人似的。 傅洗尘恭敬颔首道:“微臣过来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璎一努下巴,示意他跟她去书房,先问:“阿羽如何?” “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在安车里头睡熟了。” 薛璎稍稍一笑。傅洗尘古板,对妹妹倒没那么死心眼,否则早将她喊醒,叫她入府参见了。 见她笑,他自觉失礼,忙道:“微臣稍后就送她回宫。” 这当了女官的,纵使缺胳膊断腿,也没归家的道理,他也是恪守规矩。但傅羽在永宁殿做事,与皇帝身边的女官又不一样,只要薛璎一句话,规矩都不是事。 她摇头说“不必”:“放她在家歇几天,就当陪陪老将军老夫人,没人说你们傅家闲话。” “那微臣就代舍妹谢过殿下了。” 他说着跟她入了书房,阖上门后,才听她说起正事:“半柱香就招了,鞭子都没用上,你早先也已审过一遍了吧。” 知她在说嫌犯,他点头答:“对方招供,说刺杀朝廷特使一事是受卫王指使。” 薛璎“嗯”一声。跟她审出来的结果一样。但对方当初显然不是为杀特使,而是她。那至今都不知她长相的卫王,能有这手笔? 她弯了弯唇角:“祸水东引,咱们秦太尉挺有本事的。” 秦太尉位列三公,在朝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且还有个了不得的妹妹,便是与薛璎同住长乐宫的秦太后,可与他里应外合。 薛璎早在北地便已猜到究竟,只叹自己在那些老狐狸面前还是嫩了些,低估了秦家兄妹的野心本事。 傅洗尘问:“您准备如何应对?若要断了这东引祸水,微臣便与陛下做场戏,对外称并未捉到嫌犯,或嫌犯并未招供。” “秦家已将自己摘干净,如此,此事岂不成了悬案?” 当初卫境边动静不小,薛璎能瞒牢自己北上的真相,却瞒不住特使遇刺的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朝廷若拿不出凶手,是要叫皇帝失威的。 傅洗尘想了想说:“但换一处引祸水也不合适。这等手笔,小兵小卒轻易做不出。” 薛璎点点头:“所以只有将计就计,就让嫌犯招认卫王。” 傅洗尘蹙起眉头:“您要动卫国?” 她摇头:“我要与卫王交个朋友。”说罢抬眼问,“你这伤撑不撑得住?” 傅洗尘点头:“可以。” “那就带嫌犯回宫向陛下复个命,他是如何招的,咱们就如何对外宣称。卫王那头,我去一趟。” 傅洗尘颔首退出,薛璎也起身离开书房,出院子时,碰见孙杏儿来与她说事,说魏小公子听闻阿爹犯病一事,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不伤心也不生气了,决定留在府上陪他,一会儿就不与她们一道回宫了。 薛璎在永宁殿藏个孩子本来就怪费事的,心道这样也好,还可利于魏尝康复,于是点头说“随他就是”,又问魏尝人在哪里。 孙杏儿说,魏公子犯完病以后就一个人回屋了。 她“嗯”了声,转头往偏院去,待叩开魏尝的房门,就见他孤单单,凄凉凉地坐在窗边,对着面铜镜干瞪眼,怨妇一般。 见她来,他面露讶异,蓦然站起。 薛璎没头没尾问出一句:“闷吗?” 魏尝不明所以,不知她想听怎样的答案,于是说:“好像……不闷?” 薛璎一噎,清清嗓子:“闷就跟我出去走一趟。” “闷!”他连忙不带喘地接上,“简直太闷了!” 那是年幼的魏尝第一次杀人。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过后吐得七荤八素,许久才缓转。 但歹人并未消停,不久又派了名宦侍来,改用一种易致人痴傻的汤药。因后来药物时常变换,药性也多复杂,光靠嗅未必作准,谨慎起见,他便在最初少量饮下,据此夸大了演给朝臣看。 魏尝异常灵敏的嗅觉,就是那时长年闻药闻出来的。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只好跟薛璎、傅洗尘,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薛璎眉头皱起:“那他这癔症……” “许是失魂症的并发之疾,也可能与早年服下的药物有关。” 宗耀不得不据实说明药物一事,就像前些天,向她禀告魏尝的伤势一样。 他先后侍奉二主,从卫都到长安,太了解上位者心性。薛璎并非生性多疑,而是身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谨慎,所以在她眼里,少有全心信任的人。那么,别的医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一旦露出马脚,才是当真害了君上。 薛璎点点头,心道也不知魏尝从前经历了什么,想了想说:“那为何先前不曾发作?” 宗耀接着实话道:“癔症可因心绪波动发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受了刺激?比方说,遭到谁人责骂、冷待。” 她摇摇头:“没有。” 他来请教问题,她一未动怒,二没瞧不起他,三更无冷眼相待,怎么也不至于叫他受刺……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哦,是不是她后来心系傅洗尘,一句话不说,扔他一人在石亭的关系?仔细回想,他当时跟在她身后,好像是不太高兴。 可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顾念周全,难不成这人生病后竟成了小孩子心性? 宗耀见她神情变幻,说:“长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他便开始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天,微臣常听魏公子问起外头,譬如,长安附近都有什么城镇,长公主您又是怎样的人物。微臣觉得,他很好奇这些。这患了心症的人,实则最忌讳寡居独处,您不叫他与外头有所接触,而让他一个人闷着,是不利于恢复康健的。” 这些道理,薛璎在医书上也见过,今日捎魏迟过来,本也有叫父子俩多接触接触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她却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幼,如今境况可说“群狼环伺”:先帝一去,朝□□勋元老、外戚家族,四方异姓、同姓诸侯王,无一不欲趁势坐大,连带薛璎也如行走刀尖,就连今日出来都为避耳目伪装了一番,要把魏尝这么个成年男子带去宫里头照看,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入公主府。毕竟他身怀宝册秘密,且照心口那一剑来看,外头显然有人欲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她行完及笄礼,搬入公主府再说。 薛璎没与宗耀多作解释,只说:“知道了,你先给傅中郎将瞧瞧伤势,我去处理些事。” 她说罢转身离开,到了府上后院一间堆满刑具的暗室,去审羽林卫逮来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来,就见傅洗尘站在门外等她。 她朝他笑笑:“傅中郎将可真是劳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明明是关切,听着却像骂人似的。 傅洗尘恭敬颔首道:“微臣过来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璎一努下巴,示意他跟她去书房,先问:“阿羽如何?” “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在安车里头睡熟了。” 薛璎稍稍一笑。傅洗尘古板,对妹妹倒没那么死心眼,否则早将她喊醒,叫她入府参见了。 59.59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 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又为何跟踪她,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 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 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 “铿”一声将剑回鞘,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正面相遇, 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迅速判断狼群来处, 转身要撤,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 却因方才受恩于人,且眼下情势紧迫,并未推托, 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 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 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剑名‘澄卢’,是卫王室世代相传、象征正统的宝物。” 也就是说,这剑属历代卫王佩剑,绝不该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这两天,卫王宫可曾传出宝剑失窃的消息?” “并未听闻。” 这倒也不奇怪。那传国玺一般的宝剑,即便失窃,想必卫王一时也不敢声张。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吗?” 傅洗尘说“没有”,正欲去将魏迟拎来,忽听叩门声,三长两短,再三长。 薛璎给个眼色示意他开门,见来人正是前头在山上得了她嘱咐的那名羽林卫,入里便卸了剑,屈膝跪下:“属下无能,有负殿下所托,叫那公子坠了悬崖!”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只好跟薛璎、傅洗尘,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60.60 魏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看看宗耀, 再看看立在门边的穆柔安,问道:“这就是我养子?”见俩人点一点头,他又重新看向魏迟,目光里微含抗拒, 想了想才迟疑道,“幸……幸会。” 魏迟惊得一动不动,半晌才从榻沿慢慢爬起来,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瘪“哇”出一声:“姑姑,太医, 我阿爹怎么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头扶住他肩,宽慰道:“姑姑跟你说了,你阿爹生病了, 现下记不得你, 宗太医正在给他医治。” 魏迟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尝,蓄了满眼泪花, 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么时候能记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见状忙弯下腰来:“魏小公子放心, 我会尽力医治你阿爹。你瞧, 你上回肚子难受, 我也给你医好了不是?” 魏迟愣了一下, 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伸手揩揩眼泪:“那你一定使劲医!” 宗耀眯缝着眼笑:“一定使劲。”随即抬眼看向穆柔安,问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柔安点点头,随他出了小室。 外头林有刀领了魏迟来后,便拎着刚抓的药,走开去吩咐仆役煎熬的要领,魏尝动动耳朵,确信他还未回,长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来摸摸魏迟的脸蛋:“小子,刚才吓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骗人精。”说罢小心瞅瞅四面,凑到魏尝耳边道,“阿爹,这个皱巴巴的太医,就是咱们的帮手?” 毕竟模样与声音都老了、变了,魏迟并未一眼认出宗耀就是将他带大的钟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没机会与他相认。 魏尝当下没多作解释,只点点头,又见他撇着嘴道:“为了找帮手,我吃了好多蒸饼,蒸饼太难吃了……” “难受吗?”魏尝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摇摇头:“不难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饼了。” 因宗耀从前便以医术见长,魏尝一早就猜测,倘使他仍活于世,兴许已以医士身份混在薛璎身边,所以交代儿子,待落脚后若有机会,就装个头疼肚痛的,看能否联络上他。 魏迟当日自然没真闹肚子,不过为了装得像,的确啃了不少饼。 魏尝伸手顺顺他脑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奖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凑过来:“玩秋千不够了阿爹!我还要给你说个秘密,阿娘也是骗人精,我刚刚听见他们叫她长公主……” 魏尝登时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说,魏迟当然听不见这秘密。不过是如今他这当爹的都已知晓她真实身份,也就没了瞒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诺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过你要再帮阿爹一个忙。你今天不能留在这里,得回你阿娘身边去。” “为什么?”魏迟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赶我,我不高兴了。” 魏尝在他额头猛亲一口,道:“你乖,听阿爹讲,如果你留在这里,你阿娘说不准回头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你得回去,过两日再找机会缠她,说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来看我,嗯?” 魏迟狠狠磨了磨牙:“那说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尝笑着点点头。 外头穆柔安回到屋内,就见魏迟一脸失魂落魄地从小室里头出来。她稍一慌神,弯身问:“魏小公子怎么了?” 方才宗耀唤她出去,交代了几句长公主的话,叫她这几天好好盯着父子俩,又说了些汤药煎服的规矩,她一一应下,哪知一回来,就见魏迟成了这模样。 魏迟摇摇头不说话,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凉的石阶上一坐,低头抱住了膝盖。穆柔安忙上前去,将他搀起:“小公子,坐这儿要着凉的!” 他摆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样,道:“凉就凉,反正已经没人要我了。” “小公子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会记起你的,再说,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迟闻言,立马可怜巴巴仰起头:“那姑姑带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么办?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怪可怜的。便给宫里头传了个信,得到薛璎首肯后,又将魏迟接了回去。 她觉得魏小公子与长公主有缘。看他和魏尝,倒真似毫不沾亲,嘴巴鼻子脸蛋没一处像,可他那双杏仁眼,却与长公主有那么些神似。 大约这孩子也是因为这样,才爱与长公主亲近吧。 穆柔安领魏迟离开后,魏尝经由公主府仆役安排,暂时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换成了厚实锦袍,一日两顿膳食-精致又清爽,没两天就彻底治愈了跟着钱来忍辱负重那几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脑”汤药外,便没了不适宜。 但如此一连过了几日,一下子从三不五时征战,日以继夜理政,到闲得天天与那看护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见薛璎登门,魏尝也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宗耀来给他针灸时,就趁四下无人问起她近况。 这几天,他见缝插针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陈朝现下的大致情形与过去三十年间的史要,包括皇室里头与薛璎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物,对现世已不再一头雾水。 宗耀见他又要打听事,边坐在榻沿给他施针,边说:“君上以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灯看奏疏呢,小公子连碰她一面都没机会。” 魏尝撇开他的手,拔下锁骨边两根针,从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别扎了,怪疼的。”又说,“哪来这么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干什么吃的,这皇帝可太不称职了!” 宗耀收起针袋,说:“先帝临终当夜,曾唤来朝中几名重臣,亲口说太子尚幼,继位后便由君夫人这做嫡姐的摄政辅国,她自是要帮衬圣上。如今天下一统,疆域大了,奏疏也跟着多了,再说年节刚过,开朝后政务当然更繁杂些。” 魏尝“啧”了一声,蹙眉道:“那她是没工夫惦记寡人了?回去后也没查查卫史,陈史,宋史的,看看线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贤会结束的头天,微臣瞧见永宁殿的宫婢从书阁抱了不少简牍回去,打听了下,说是史典。不过想来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阅。” 魏尝叹口气:“钟卿,你说,从前寡人忙碌时,她是不是也这么无趣?”他说罢面色怅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独守空房,暗自喈叹,从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鸟归林,寡人回到寝殿,那颗心儿才……” 宗耀摇摇头:“不是的君上。微臣记得,君夫人平日里读书典,养花鸟,逗猫儿,过得很充实。” “……” 魏尝一噎:“那你给寡人也弄点玩物来?” 他“呃”一声:“这个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请教请教有刀小兄弟。” 他话音刚落,林有刀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从外头传了进来。魏尝扶扶额,示意他真是乌鸦嘴。 不料他这边正感慨,那声音里头又杂入两簇响动。也是脚步声,但一个轻慢,像女子,一个明快,像孩子。 魏尝霎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起身正襟理发,一边压低声飞快问宗耀:“寡人今日精神头好不好,模样俊不俊?”说罢揉揉脸,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该有的痴傻模样来。 宗耀说“好”,说“俊”,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君上幼年被人灌药,除最初一阵子真中了招,后边几年实则都是演戏。为瞒过那些贼子,彼时的他该暴躁则暴躁,该痴傻即痴傻,往那儿一站,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场戏。然而君夫人过世以后,许是心绪郁结,又许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数渐渐少了,如今瞧着,技艺似乎略见生疏,时有用力过猛之感。 他一瞬记起不对,忙说:“君上别像上回一样装可怜了。您莫看小公子这般可爱便照猫画虎,您那么大个人,撇着嘴怪叫人发毛的。” “……” 魏尝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听一声“长公主到”,紧接着,房门被移开,薛璎领着魏迟站在外边,低头道:“带你来了,这下高兴了?” 61.61 薛璎把气喘匀了, 起身不动声色地将魏尝锁在余光里, 一面仔细收拢匕首与袖箭。 魏尝却是光明正大地在看她, 见她动作间拧了拧手腕, 稍一慌神,跟着爬起来问:“弄疼你了?” 薛璎摇头:“先离开这里。”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 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又为何跟踪她, 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 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 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 “铿”一声将剑回鞘, 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 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正面相遇,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 迅速判断狼群来处,转身要撤,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 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 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 却因方才受恩于人,且眼下情势紧迫,并未推托,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剑名‘澄卢’,是卫王室世代相传、象征正统的宝物。” 也就是说,这剑属历代卫王佩剑,绝不该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这两天,卫王宫可曾传出宝剑失窃的消息?” “并未听闻。” 这倒也不奇怪。那传国玺一般的宝剑,即便失窃,想必卫王一时也不敢声张。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吗?” 傅洗尘说“没有”,正欲去将魏迟拎来,忽听叩门声,三长两短,再三长。 薛璎给个眼色示意他开门,见来人正是前头在山上得了她嘱咐的那名羽林卫,入里便卸了剑,屈膝跪下:“属下无能,有负殿下所托,叫那公子坠了悬崖!” 62.62 魏尝记得, 他方才明明梦见了当年,自己从边外驰马赶回卫都的那夜。真要说梦话,也只能是喊她的名字吧。 哦, 嫚嫚。 她误道是“慢”, 所以坏心眼地说了个南辕北辙的“快”。 他说呢。 魏尝替她拾掇好竹简,听她道:“魏公子可以回了。” 他点点头:“长公主也早点歇息。” 不知是还尴尬呢,又或是什么,薛璎没搭理他, 自顾自坐回了案边。他便只好走了,翌日睡了个日上三竿,还是给魏迟悄悄推醒的。 这小子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跟他说:“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 府上来了个好年轻的哥哥!” 魏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昨夜还翻竹简呢, 今日便已挑了中意的迎入府? 他这头火急火燎穿戴起身,那边薛璎正坐在堂屋上首,静静看着下首的人。是卫国数年前送来长安的王世子, 卫冶的儿子卫飏。 她方才吃过早食不久, 便听下人说他求见。 卫飏的姿态一如往常恭敬, 坐下后, 先命随行仆役呈上一幅帛画, 解释道:“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 虽想家父已经赠礼, 您大约也不缺什么,但空手来访未免失礼。这画为我闲暇所作,描的是我卫都郊野一处风光,您若不嫌弃,便当图个乐看看。” 大约自幼寄人篱下的缘故,卫飏说话一惯不紧不慢,通身一股超脱年纪的成熟稳重。 薛璎笑了笑:“飏世子的画,是连朝中几个大夫都大加称赞的,我又怎会嫌弃?有心了。”说罢示意一旁孙杏儿替她收入房中。 他颔了颔首,又从宽袖中掏出一支梅花袖箭,说:“还有这个。此前圣上赐我,说是域外人新制的暗器,我近来把玩时发现些门道,作了改制,您瞧瞧,是不是比原先更好使。” 孙杏儿替薛璎接过,交到她手中。 她扭了扭轮轴,很快看明究竟:“改制以后,可以连续发射了。” 卫飏点点头。 看不出来,这卫国世子倒是个人才。薛璎面上浮起一些笑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也不全算我想的,我是从一卷书简里得来的灵感。” “什么书简?” “只是普通的兵鉴,不过上头有些注解,在我看来相当精妙,长公主若喜欢,我改天叫人捎给您。” 薛璎点头说“好”,又道:“你这袖箭借我几日,我比照着将自己那支改一改,之后差人将它送回你府上,你顺道将书简给我的人就行。” 若非御赐之物不可转送他人,卫旸是想直接给她的,闻言应承下来,开始说正事:“不瞒长公主,实则今日我冒昧前来,是因家父临走所托,与您有几句话说。” 薛璎知道卫王今早已启程回都,当下伸手一引,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便道:“家父说,此次幸得长公主相帮,他日您若有所驱策,尽管开口。” 薛璎笑了笑:“可我削了你们的地。” “家父说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您以不见血的法子做您想的事,便已是对卫人最大的恩赐。” “飏世子这话,究竟是出自令尊之口,还是你自己?” 卫飏稍一错愕,抬眼见她眼底笑意深深,像看穿了他似的,忙低头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这话是我自己想的。” “不必惊慌,我明白你的立场。” “谢长公主不怪,既已与您开诚布公,我便再直说一件事。” “你讲。” “家父入都当日,圣上设宴款待,太后也在场。家父与我提及,说宴毕后,太后与他在宫道偶遇,表现古怪。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得知您北上真相,前后一串连,才觉太后分明是在打探您入我卫都的隐情。” 薛璎弯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一惯安分守己的太后,当日行那越俎代庖之事,款待卫王的真正目的。——秦淑珍太好奇她为何去卫都了。 但卫冶彼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不会失言。所以她安心待在永宁殿,没去掺和宴席。 她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卫飏点点头:“虽不知您为何冒险北上,但若有什么是我卫国帮得上的,您不妨开口。” 薛璎倒还真开不了口,毕竟先帝曾要求她守口如瓶。 她刚准备摇头,却又似想起什么,说:“确实有话问你。你既是卫国子孙,该知你先祖卫厉王吧?” “自然。我方才提到兵鉴上的注解,传说便是他的手笔。” 薛璎点点头,不动声色寻了个托词:“你也晓得,我前一阵在招贤会提了一问,昨夜翻看试题者答案时,见有人说当年卫厉王薨于边外一事非常蹊跷,包括此前,他君夫人的死也是扑朔迷离。你可知其中隐秘?” 卫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稍一愣,回想了番道:“我的确听过一些关乎先祖与其君夫人的传闻。长公主可知当年的薛国?” “嗯。” “实则薛国与我卫国的渊源,并非是从先祖的君夫人起始。当初他们势弱,薛王为倚仗我卫国,曾将其子公子彻送来卫都为质,并承诺除非王室生变,否则十年内绝不主动召回。” 卫飏说到这里,似思及自身境遇,垂了垂眼,随后很快掩饰过去,继续道:“公子彻七岁来到卫都,与同龄的先祖为总角之交。但不知何故,先祖却在十六岁那年,提前将他送回了薛国。其后不久,公子彻的姐姐薛嫚嫁入我卫都,成了先祖的君夫人。” 这段旧事,薛璎自然在书简上见过,乍听并不觉有何蹊跷,问道:“然后呢?” “君夫人从未在人前露面,听闻患有惧光症,故才只能日日待在王寝里头。可奇怪的是,宫里曾有传言,说君夫人与其弟公子彻长相酷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璎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难道说……” 她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孙杏儿去看,才知是魏尝来了,声称有重大消息向她禀报。 卫飏听她有要事处理,忙说不再叨扰。薛璎也不想自己府上住了个成年男子的事传扬出去,便打算下回再说,想个法子叫俩人错开出入,不料魏尝不知发什么疯,硬是越过几名侍卫闯进院子,叩响了堂屋的门。 人都到门前了,想避也不能,薛璎叹口气说“进”。魏尝一把推门而入,恰好对上走到门边,预备离开的卫飏,俩人近距离相看,齐齐一愣。 魏尝是在奇怪来人竟不是试题者。卫飏却不知愣个什么,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一瞬,才蓦地退开一步,示意他先请。 魏尝被那眼神看得心里虚虚的。 上回卫府初见,他穿羽林卫常服,又跟在薛璎身后,着实不起眼,加之卫飏也并未久留,兴许根本没注意他容貌。但此番正面相遇,却不知是如何结果。 难道算无遗策的他,当真漏了什么关键事物?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薛璎发冷的声音:“什么事?” 他闻言往四面一瞧,才见卫飏早就走了,想了想说:“我……”说罢一拍后脑勺,“我怎么忘了……” 薛璎真是信了他的邪。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怒火,但仍忍不住喊了他全名:“魏尝,你听好了。” 魏尝端正姿态,严肃起来,点点头。 “你平日疏忽礼数,我不追究,但这儿是公主府,该守的规矩还得守。今日是一个势弱的王世子,改天若换了哪个大人物,你也这般行事,可知会造成怎样后果?” 魏尝从前大小是个国君,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人中龙沦为泥间草了,但一时要叫他对人卑躬屈膝,却也不容易。如今他也就在薛璎面前愿意低个头,行个礼,旁处行事的确颇为恣意。 当然,从薛璎的立场出发,她所言不无道理。 他满腔热血,有时是该收敛收敛。 他于是闷头“哦”了一声。 见他应承得这般快,薛璎也就没什么好训的了,说道:“没事就回去吧。” 魏尝点点头正欲转身,目光无意掠过她几案,注意到那支梅花袖箭。与她此前手里那支有点像,但又似乎不是同一支。 他问:“那是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回头一看:“向飏世子借来的暗器。” 什么好宝贝得叫她出面借用?魏尝问道:“我能看看吗?” 薛璎示意他随意,补充一句:“别弄坏。” 魏尝拿起袖箭,左翻右翻看了看,见她如此珍视,又问:“长公主很喜欢?” “杀人利器,为何不喜?” 魏尝心里闷气,搁下袖箭,正色道:“你等着。” 薛璎奇怪地看看他:“等什么?” “给我几天,我造样更好用的送你。” 听他应承下来,薛璎“嗯”一声转身往外,示意他跟上,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伤势已大好,如今气色上佳,墨簪束发,再被一身玉石蓝的印花敷彩丝绵袍一衬,竟莫名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气度。 她皱皱眉,觉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孙杏儿拿一身羽林卫的常服来给他换。 魏尝三两下入里换好,一身灰扑扑地出来。薛璎再看,还是皱了皱眉。 脸长得好看,通身的龙章凤姿,泥巴色也压不住。 魏尝看她这神情,便与她想到了一处:“我去抹点泥巴。”说罢抬脚就走。 “算了。”薛璎喊住他,“就这样,走吧。” 他“哦”一声,心道她也发现他好看得令人发指了吧,于是心情愉悦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辆青帷安车。车只一辆,虽然里头还有孙杏儿,但他已非常满意,全然不再记得傅洗尘那茬。 63.63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 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 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无妨, 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 再次提剑, 这回没添多余动作, 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 长条案从正中破开, 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 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 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 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 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 待随她入到安车, 便见她吩咐孙杏儿, 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 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 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 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 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就在袖箭轮轴发出“咔”一声响的刹那,洞里前一刻还昏睡不醒的男子蓦然睁眼,锋锐如刀的目光上扫,霎时绷出剑拔弩张的势头。 惊人的反应。 难以想象,这便是方才那个听来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拢圈在袖箭上的五指,浑身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同时一眼辨清洞内情状:男子约莫弱冠年纪,怀里抱了个据身形不过四五岁的孩子,手边搁了柄玄色重剑。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脸上,却见他神情一恍,瞳仁里的防备与敌意不知何故倏尔消失无踪。 他的眼仍紧盯着她,里头的意味却频频变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议,继而添了几分如释重负,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这人好像要落泪了。 汹涌的浪潮盈满他赤红的眼眶,与他硬朗若笔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张张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没听清,倒是他怀中孩子突然挣脱他大掌桎梏,大喜过望般扭头,接着眼神一亮,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脸色一青,闷哼出声,神情痛苦地捂紧心口,切齿道:“魏迟……” 叫魏迟的男娃娃没来得及理会他,紧盯薛璎,张着胳膊就朝她扑来:“是阿娘!” 64.64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 毕竟从没羽林卫能够入她寝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这么个躲躲藏藏的模样,万一给人瞧见,岂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说:“别说话,站在柱子边就是。” 看了眼色泽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 魏尝当即心领神会,待在原地不动了,随即见一名头戴冕冠, 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里,步子急得额前旒珠直打摆,边道:“阿姐你可还好?阿姐?” 天象起头突然,正如敌人没来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 薛璎这头也没余裕知会冯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种种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见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帘,薛璎赶紧拦住他:“我没事。” “没事怎么不肯给我瞧瞧?” 冯晔怕她说谎逞能,还要去掀。 她只好道:“有人。” 冯晔闻言往四面看去,先见孙杏儿,再定睛往朱色梁柱边一瞅,霎时吓得大退一步:“这怎么不声不响还杵了一个!” 倒也不怪他惊。方才他入里, 孙杏儿是出声行礼了的。但魏尝意图蒙混, 便一字没说, 站在那处又与长柱融在一道, 并不太显眼。 薛璎只好清清嗓道:“新来的不懂规矩, 有些要紧事与我说,才漏夜来了。” 冯晔知道魏尝,却不清楚他长相,真道是哪个羽林卫,因薛璎出面解释了,也就没怪他无礼,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脸?” 魏尝轻咳一声。 薛璎隔帘往他所在方向一瞥:“凑巧长得还算顺眼而已。” 冯晔便坐下说正事,与她简单讲了卜筮经过,又问她卦辞是不是给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这么相信阿姐?” “那是当然!”冯晔正色道,“倘使连阿姐都不可信,我当这皇帝还有什么趣意?” “当皇帝本就不是为了趣意。永远别轻下结论说谁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辞兴许是给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预示什么,谁也无法笃定。” 冯晔垂眼沉默片刻,点点头,这下也就猜到她晕厥一事怕是应急的了,于是问她接下来如何办。 因孙杏儿与魏尝本就知情,薛璎也没避讳,说:“下半宿还有场戏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届时重新卜筮。” * 下半宿的戏不久便开场。 冯晔佯装动怒,命人连夜翻搜几宫各处,看是否真有人下蛊暗害皇姐,结果在太常寺内太卜署“意外发现”一只扎满银针的布人,形态酷似薛璎,小人假衣内藏一张绢条,上头写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说是,那就是了,还有谁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节骨眼上前验证不成?于是太卜署内官员便都被逮去了问话。 因冯晔撂话说倘使揪不出真凶,就要将整个太卜署的官员通通抄斩,一名小吏为自保,磨蹭半晌终于“招供”,称此事为太卜姜斯所为。 人赃俱获,姜斯喊冤无门。薛璎布置在朝中的官员便开始打头猜测,说上半宿经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猫腻。 一时间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凶才择定,有人便建议薛璎将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错挑凶日。 而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尘埃落定,希望争取时日给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璎却称大典并非她个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临时变更,恐令原本便因异象而惊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这一日恰与她生辰吻合,那么先帝在天之灵,必将护佑她。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先帝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再反驳半句?若说个“不”字,岂非意指高祖在天无灵? 及笄大典便如期举行了。 一早,薛璎吩咐宫婢给她点了个“虽然非常浓艳但却怎么也压不住憔悴病态”的妆容,继而乘仪车前往太庙。“不料”到得太早,吉时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国借机向皇帝上奏,称大典开始前,宜将昨夜疑似有误的卜筮在太庙前再问一回。 理由是,一则先祖在前,料想必无人敢再掺手脚;二则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蛊一事或有隐情,倘使卜筮结果与昨夜一致,望陛下本着严谨、公允的态度,再细查此案。 这话无人可驳,太庙前殿,位居上首龙座的冯晔听罢,作出副头疼模样:“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间隔几个时辰,着实不宜再问,否则怕不灵验,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璎似因人在病中,仪态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贴靠椅背才得以支撑,闻言垂下眼睑,默了半晌道:“劳请陛下另择合适人选……”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适,希望避嫌。 这也不无道理,冯晔便扭头再问太后。 一旁一身庄穆华服的秦太后偏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事关江山社稷,哀家岂有不应之理?”说罢看看薛璎,眼底笑意更深几分。 薛璎淡淡回以一笑。 论擅演,她这副病态可不及秦淑珍伪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这个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终作与世无争之态,掏心掏肺待阿弟好,当年阿爹又怎会立其为新后? 连先帝都遭蒙骗,更不必说彼时尚且年幼的薛璎。 薛璎也曾天真以为,秦淑珍是真心爱护弟弟的。但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露出了狐狸尾巴。 倒也难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气。毕竟冯晔年幼,且一直敬她如亲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后,必可借机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却不料先帝竟于临终之际将一切都给了薛璎。 这叫她如何能不联合外家,对薛璎痛下杀手。 可于人前,她还是大陈风评极佳,手脚干净,从不涉政的皇太后。所以哪怕明知薛璎下了套,哪怕卜出一句颇引人遐思的“将生两心”,她依旧端着副高贵雅正,神态自若。 这次卜筮的结果模糊,且涉及一个“将”字,一时间谁也不敢妄加议论。冯晔当然晓得,他这皇姐就是敢当先祖面掺手脚的人,所以新卦辞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愁苦着说吉时将近,此事过后再议,先行大典吧。 薛璎便在太后、皇帝,及百官目睹下起身而出。 旭日东升,金光攀上高墙,一路漫过屋脊,灿灿然映照着整座殿宇。 典仪官高唱,钟鼓礼乐齐鸣,群臣恭敬平视,望着他们大陈的摄政长公主一步步上前,个个神情肃穆。 不论真心假意,这神情里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临危受命时,多数人都没想到这一天。 没想到本以为一现的昙花,竟于短短一年间,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树。 及笄礼道序繁复,光衣裳便得换上三身,每换一回,为母太后都亲手替薛璎加笄。如此三次过后才示礼成。 薛璎穿戴上最后一身玄色大袖礼服,端立于汉白玉天阶之上,微微颔首,等待身前秦淑珍替她插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她伸手过来,轻轻将簪头点在她髻侧,流连于她面上的目光慈爱无比。 但薛璎知道,她有多想将簪头下移两寸,将它刺入她的皮肉,刺入那个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将点朱金簪缓缓推入她髻中。 典仪官高唱礼成,薛璎抬头,唇角弯起,忽然轻声问她:“母亲站累了,脚疼吗?” 她在问她,亲手卜出个“将生两心”的卦,搬起石头砸了她将门秦家的脚,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愠色一闪而过,却一瞬恢复平静,微笑着说:“母亲不累,倒是你,此后离了长乐宫,离了母亲,可得万事小心。” 薛璎抿唇一笑,顺从地点点头。 群臣注视着天阶之上,近得连发间钗饰都似要碰在一道的亲昵母女,面上也是堆满笑意。然而礼毕退席,原本聚拢在一起,一派齐心的百官却丝丝缕缕散开去,如东去之水临至岔口,不得不较个分别。 怎会当真无人瞧不出昨夜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风波玄机? 先帝驾崩,维持了一年平静表象的朝堂终于这一夜,激涌起无数暗流。 一名老臣边往外走,边捋着胡须笑了笑,说:“起风了啊。” 他身边,年轻的官员看了眼天边忽然阴下来的日头,道:“这倒春寒,是怪冷的。” 昨夜毕竟自伤了一场。即便一记手刀也得叫人晕乎几天,薛璎眼下-体虚实在寻常不过。但孙杏儿担心她,问是否叫停安车,请太医来看看。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说:“回府吧,我睡一觉就好。”说罢便阖上了眼。 她所谓“回府”是指公主府。及笄礼成,她就该搬离皇宫了。皇帝特许,放她身边惯用的一干宫人、女官出宫,在她府上继续当差。 安车朝宫外公主府驶去。 薛璎一番折腾后危机暂除,精神松懈,一路睡到府门前还未醒转,直到模模糊糊听见似乎有人在喊“陛下”,才缓缓睁开了眼。 她稍有怔愣,疑心自己耳背,却听车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阿姐醒了?没想到吧?” “……” 安车已然停稳,她移开车窗,见了人登时皱眉:“你怎么好出宫来?” 冯晔一身宝蓝锦袍,不穿老成的玄色,倒也颇是个翩翩少年郎。他微微弯身,背着个手理直气壮:“阿姐,你不知道,见你走,我心里头就跟送女儿出嫁一样。不亲自送送你,我可难受。” 所以就瞒着她偷偷跟来。她睡着了不知情,她那些下人呢,知情也不敢拦。 薛璎面色和缓一些,嘴上仍道:“快回去。” “我不!”冯晔来了劲,“都送到这儿了,阿姐也不请我到府上坐坐?” “坐哪儿不是坐?回宫坐你的金椅去。” “阿姐……”他把下巴往她车沿一搁,硬是要将一颗脑袋往她车里塞。 薛璎嘴角微抽:“你已经过了装可怜的年纪了。你要跟魏迟一般大,我兴许还心软心软。” 冯晔知道那个五岁的男娃娃喊她“姐”,一脸“你有别的弟弟了”的憋屈,软不成便来硬,将脑袋一把拔出,转身就朝尚且紧闭的府门大步而去,边道:“朕驾到了,还不速速给朕开门!” 薛璎无法,使个眼色示意孙杏儿下车去照应他,自己则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裳,跟在后头下去,不意体虚之下睡僵了腿脚,落脚稍稍一歪,扶了把车缘才站稳。 前头冯晔听见异响扭头,登时不再聒噪,骇道:“阿姐怎么了?”忙回头迎来。 薛璎又不真是弱柳扶风的姑娘,已然自如上阶:“脚麻了而已,好了,进去进去,依你。” 她伸手示意他入里,冯晔因此眼尖地瞅见她食指尖儿破了一块皮。 大约是方才扶车借力时,被粗糙的车壁刮蹭开的,隐隐露点血色而已。 他却“哎”一声,慌忙扭头朝里吼出一大嗓子:“来人,传太医!皇姐流血了!” 薛璎一噎,还未来得及制止,就听里头响起个更大的嗓门:“什么什么?哪流血了?要不要紧?我看看,我看看!” 是魏尝闻声疾奔出来了。 薛璎扶一扶额,刚欲开口解释,又听见个奶声奶气的:“薛姐姐怎么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魏迟也跟着跑出来了。 “……”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想干什么? 冯晔一见魏尝,微一错愕,指着他道:“你不是昨夜……”说话间注意到他一身气派锦袍,穿得都不比他差,似觉不对劲,恍然大悟道,“你不是羽林卫?你是我阿姐什么人?” 65.65 漫漫三十年岁月过去,宗耀依旧没忘这一切的起因——那个令君上为之抛家弃国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个秋夜, 他们卫国方才生产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 香消玉殒。时值战事,君上征伐在外, 闻讯千里回奔, 疾驰三日三夜,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棺木。 宗耀记得,那一夜,卫都下了很大的雨, 黎明时分电闪雷鸣,君上一把长-枪孤身杀进太尉府,亲手将合谋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待宫卫赶到, 只见尸横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长女被挑烂了脸,双手双脚钉在地上, 残喘着,眼睁睁目睹一只狼犬将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场之人终其一生难忘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狂风卷地,枯叶漫天,骤雨倾盆间,四下不断回荡着兽齿啃骨的脆响。而他们年轻的国君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手中那柄长-枪往下滴淌着淡红的血珠。 没人敢动, 直到良久后, 他们见他手一松抛了长-枪, 丢盔弃甲, 转身往府门缓缓走去。他走得踉踉跄跄,到了荒无人烟的长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电光烨然,照亮他鬓角一丝刺眼的白。 而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一刻,宗耀突然觉得卫国完了。 卫国是从君上祖父手里开始衰败的,到了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幸在十岁那年,继祖父暴毙,叔伯遇刺后,被无数双阴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从此沦为一颗人人都想摆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们企图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杀人作恶。他不肯,他们便无法无天地将他囚禁起来,给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汤药。 最初一阵,他曾一度因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兴许早已放弃与那群乱臣贼子的周旋,将卫国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还能与他们斗多久? 宗耀打了伞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搀他起来,却听他正哽咽着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听清,君上在说:“她知道汤药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终没敢问一句,为何君夫人明知汤药有毒,还是喝了下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颓然。那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宫外隐秘之地保护起来,而后继续理政。 宗耀以为他没事了,直到一日,看见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寝。 他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没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寝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着。而那名方士,自称掌握回春妙术,能够复生死者。 人死岂能复生?不过小人谋财的骗术罢了。宗耀觉得君上疯魔了,拼命阻止,结果差点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拦一次试试。” 宗耀当时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骗人的,不过自欺欺人,存个念想好活下去罢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过去,一个接一个方士来了又走,君夫人依旧躺在棺内一动不动。减缓尸身腐化的药物渐渐失效,君上不忍见她残败下去,终于放弃。岂料将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来报,说卦象有示,君夫人将历经轮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当时恨透了这个太卜,怕君上从此不再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转而开始钻研长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钝束缚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觉得,就算自己长生不老,也得再熬许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说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坠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他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够实现君上的愿望。而那个人,正是隔壁陈国的巫祝。 君上为打理国中余事,准备了整整一年,决定向陈国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拦,不怕死地质问,若他就这样走了,卫国怎么办?六国之内烽烟四起,卫人很快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记得,君上反问了他:“我已被囚禁在这王座上十二年了,连你也认为,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宗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家,这个国,对君上实在太残忍了。 君上继续说:“这些年,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但卫国的气数早在祖父手上便已败尽,天下大势,非我一人可扭转。六国之内已现来日王主,我若留在这里,卫国至多再撑三年五载,但我若离开,反可保它长存。” “钟卿,你放心,我走得问心无愧。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过去,宗耀始终不明白君上这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确看到了,陈国兼吞四国,独独卫人逃过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卫国依旧如君上所言长存不倒,卫地子民虽不如何富足,却免于血光之灾,得以安宁度日。 宗耀猜想,当年君上离开之前,一定与陈国国君,也就是大陈先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没心思追究这笔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终于来了!微臣……微臣熬得头发都白了!” 不料他这边正泪难自抑,头顶却传来没心没肺的一声笑:“是老了,钟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钟,就是看护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际与他道:“巫祝虽说她容貌不变,寡人却未必认得她幼儿模样,更不知她生于哪门哪户。你若先于寡人知晓她下落,务必保护好她,等寡人来。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绸缪,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乱,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先帝与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长公主,也将一些要紧事务交给他。 方才他被差使来,头一眼就已认出君上,激越之余见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绪。 宗耀听见那句“祖父”霎时大骇:“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说罢抬头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点没变,微臣却老得路也走不动,真怨您过了三十年才来……” 魏尝笑着弯下腰,扶他起身:“别提了,那巫祝是个蹩脚的,给寡人弄错了年月!” 当夜他回到密宅,简单处理了伤势,哄魏迟睡觉后唤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静待神迹。 结果不省人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巫祝的惊声:“糟了,跑太远了!” 是的,他本来一刻也不想叫薛璎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从襁褓里慢慢长大,结果再睁眼,孟夏变隆冬,连绵雪山,纷飞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泪,说“也好”:“您要真早来了,岂不与长公主差了太多岁数,那都不般配了。” 他说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明显察觉魏尝神情一滞。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谁能料到,君夫人竟两世躲不过帝王家,投生成了陈国国君的嫡亲闺女,且如今这辈子,比上一世还更血雨腥风。 他叹口气,问:“君上此行可还顺利?您怎会坠崖,又为何假装失忆?” 魏尝道:“一言难尽。” 当初巫祝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举,绝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机,搅乱定理,他将重回过去,令一切复归原点,并无法再次改命。 他谨记教诲,只是初到雪山,连当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蝉脱壳,去外边了解世道详情,根本无法向薛璎自圆其说。 毕竟他初见她时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种种反应说辞,已令当时的他失去了“假装失忆”的可能。 但他不能装傻,魏迟却可以。所以早在跟踪薛璎时,他就与儿子对好“供词”,称若自己得以脱身,就由他先缠住阿娘,被问起什么,便照他所言答。 再后来,他从傅洗尘长相,推断出他是傅家子孙,从而猜测到薛璎身份,便更有了危机感,知道倘使自己无法解释身份由来,绝接近不了她,于是当机立断,以“断后”借口制造了一场“假坠崖”,绕去官道“被人救”。 魏尝向宗耀简单解释几句,忽然耳朵一动,听见一阵脚步声,忙向他“比”了个嘘声手势。 宗耀点头如捣蒜,一把老骨头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扬摊开针袋,一指矮榻。魏尝当即心领神会,甩了靴一跃上榻。 几息过后,小室内已是一番“医者为病患针灸”的岁月静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语在门外响起:“穆姑姑里边请。” 紧接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撞了进来:“阿爹阿爹!” 林有刀被剑锋抵得脑内一滩浆糊,也不记得疑问他怎知这些,模模糊糊听他继续道:“如今长公主及笄在即,问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现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负责卜筮的属官太卜可是长公主心腹?” “你是说……”林有刀清醒过来,“太卜可能经人授意,从中作假,恶意中伤长公主?” 魏尝一脸“跟你说话好累”的表情,然后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 因他声称有非常重要的话提醒薛璎,林有刀将信将疑之下,到底叫他换上羽林卫的赤色甲衣,捎了他与几队人一道驰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宫,是因统领羽林卫的傅洗尘养伤在府,他担心皇宫有变,所以预备领一批精锐待命于宫门附近,以备万一,但如今添了个魏尝,就意味着必须得见薛璎一面。 他这头正思量该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形下,将人和话带到,魏尝已经一边扬鞭一边朝他丢来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换衣裳时顺手撕的,上头歪七扭八四个大字。 见林有刀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魏尝解释:“别看了,你也不懂,想办法递给长公主吧。” * 亥时正,未央宫前殿灯火通明,圣上亲临,重臣齐聚,掌天文历法的太史令立于旁侧,正中太卜见长公主迟迟不至,请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66.66 “你是说……”林有刀清醒过来, “太卜可能经人授意,从中作假, 恶意中伤长公主?” 魏尝一脸“跟你说话好累”的表情,然后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 因他声称有非常重要的话提醒薛璎,林有刀将信将疑之下, 到底叫他换上羽林卫的赤色甲衣, 捎了他与几队人一道驰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宫, 是因统领羽林卫的傅洗尘养伤在府, 他担心皇宫有变,所以预备领一批精锐待命于宫门附近, 以备万一,但如今添了个魏尝,就意味着必须得见薛璎一面。 他这头正思量该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形下,将人和话带到, 魏尝已经一边扬鞭一边朝他丢来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换衣裳时顺手撕的,上头歪七扭八四个大字。 见林有刀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 魏尝解释:“别看了, 你也不懂,想办法递给长公主吧。” * 亥时正, 未央宫前殿灯火通明, 圣上亲临, 重臣齐聚, 掌天文历法的太史令立于旁侧, 正中太卜见长公主迟迟不至,请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皇帝冯晔打了个哈欠,点头道:“长乐宫路远,皇姐许是耽搁了,姜太卜先作筮吧。” 姜斯称“是”,净手后,从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摆在台上,再将剩余的一左一右二分,继而取右中一根夹于指间。 人人神情肃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后策成,冯晔探身前看,问:“姜太卜,如何?” 姜斯面露犹豫,沉默一晌道:“回禀陛下,此既非凶策,亦非吉策,而乃凶中藏吉之策。” 月挟太白,自古无一吉辞,能有个凶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错。群臣略松一口气,又听皇帝道:“那就请姜太卜继续作卜吧。” 卜筮一事,先筮后卜,筮定吉凶,卜看具象。姜斯颔一颔首,当众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龟板上篆刻下求问之事,而后引烛火往上头灼烧。 火苗窜动,片刻后,龟板慢慢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来,由细变粗,由少至多。 众人紧盯龟板,姜斯离得最近,一双眼越瞪越大,急禀道:“月主西宫,女子乱国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气的几名年轻倒吸一口凉气。 西宫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宫,太白为君,月主西宫则意味为臣者篡权,再添一条女子乱国,如此指向已然相当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众人心内,无不记起前些天,长公主在这前殿之上,替圣上行使大权,削减卫国封地一事。 冯晔皱皱眉:“还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继续道:“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颂曰: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唯有外边根树上,一十年中子孙结!” 这就是说,虽今女子乱国,君臣颠倒,却已有英杰横空出世,并终于十年之内大定天下,还大陈以君圣臣贤,政清人和的气象。 群臣听罢面面相觑。女子乱国一象可说心照不宣,英杰出世却是指谁,可在这庙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显,请陛下早作决断,扼危难于萌芽之前!” “胡闹!”冯晔手一扬,面露愠色,“就凭几句扑朔迷离的卦辞,你想叫朕决断什么?” “陛下,这月挟太白之象绝不可……” “可什么?朕渴了,李福,给朕斟水!”冯晔气得面颊通红,差使完身边宦侍,继续说,“朕与你说,皇姐不在,这卦象不作数,等她来了,再卜一次!” 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听不下去了,出列道:“卜筮问天,岂可儿戏?陛下万莫慎重!” 紧接着,又有几人上前相劝。 冯晔懒得再与他们东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声,刚欲转头,忽见一名宦侍急急从天阶奔上大殿,顾不得纱帽歪斜,有损仪礼,迈过门槛就道:“陛下,长公主出事了!” 冯晔大惊,蓦然起身,底下群臣心里一凛,跟着哗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么了?”他问。 仲春二月,宦侍满头的汗来不及擦,答道:“方才长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宫参与卜筮,半道却无故晕厥,长乐宫的太医……” “眼下怎样?”冯晔打断他,直接问结果。 “现已醒转,但长公主虚弱万分,下地不能。太医称其突发急症,却不辨缘由,着实古怪,看那症状,倒疑像中了巫蛊之邪!”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这邪门歪道动到皇姐头上去?”冯晔当即咬牙,指着底下方才说话的几名臣子道,“莫不是这些个逼朕决断的?” 几名臣子惶恐伏倒,齐齐抖如筛糠,大喊冤枉。 冯晔冷笑一声:“你们倒还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污蔑,可曾有机会辩驳一句?”说罢甩袖就走,与李福道,“去永宁殿!” * 长乐宫永宁殿内,一行太医刚刚退出,薛璎便扶着额,从榻上坐了起来。见她双眉紧蹙,似仍头疼,一旁孙杏儿忙上前给她递水,问她如何。 薛璎面露倦色,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 她自己扎晕了自己,能有什么事。 孙杏儿见状,忙从袖中抽出一截布条,说:“殿下,这是您方才昏睡时,有刀交给婢子的。” 薛璎略一讶异,接过来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当匆忙的衣袖,上头字迹更凌乱不堪,龙飞凤舞四字:后发制人。 敌进我退,按兵不动,伺机而行,是为后发制人。 薛璎垂眼笑了笑。这个魏尝。 她偏头问:“有刀现下何处?”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宫婢的声音:“殿下,羽林卫林有刀请见。” 薛璎拥被裹身,示意孙杏儿搁下帐帘,随即道“请进”,转眼便见一赤甲男子大步而来,在距她床榻三丈处停下,行了个不那么到位的礼,说:“长公主。” 来人当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尝。 薛璎淡淡道:“有刀行事总这样鲁莽,竟随意叫来历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寝殿。” 魏尝能来到这里,自然源于林有刀相帮。他因此并未反驳,只稍稍抬头看她一眼,隐隐得见纱帐内,她靠着床栏,一头青丝如瀑泻下。 隔着三丈远都似能嗅见那发香,他极力克制心底痒意,听她问:“三更半夜,魏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魏尝已听说她突发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闲看字条,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晕厥一招,便是不须他提醒也能应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与名地道:“没事……子时已过半,我来贺长公主生辰,祝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薛璎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眼手中字条,随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尝默了默,到底还是没忍住:“长公主身子不碍了吗?若有恙,可将及笄大典延后几日。” 薛璎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后发制人’,又怎会不知‘兵贵神速,事不宜迟’的道理?大典如期举行,不会延后。” 魏尝知道不延后是最好的,不过担心她撑不住而已,闻言只好道:“那长公主小心应对,我回家等……” 他说到这里,觉得用词似乎太过暧昧了,怕触她忌讳,顿了顿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阳。” 魏迟忙扯住她衣袖:“薛姐姐等等!” 大陈皇室为冯姓,薛璎全名“冯薛璎”,魏迟早先得知她是长公主后,曾称呼她“冯姐姐”。她却因顾及皇家姓氏敏感,不给他这么叫。所以他现在就改称“薛姐姐”,好将她与永宁殿里别的好看姐姐区分开。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67.67 难以想象, 这便是方才那个听来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拢圈在袖箭上的五指, 浑身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同时一眼辨清洞内情状:男子约莫弱冠年纪, 怀里抱了个据身形不过四五岁的孩子, 手边搁了柄玄色重剑。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脸上, 却见他神情一恍, 瞳仁里的防备与敌意不知何故倏尔消失无踪。 他的眼仍紧盯着她,里头的意味却频频变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议, 继而添了几分如释重负,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这人好像要落泪了。 汹涌的浪潮盈满他赤红的眼眶,与他硬朗若笔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张张嘴, 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没听清, 倒是他怀中孩子突然挣脱他大掌桎梏,大喜过望般扭头,接着眼神一亮, 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脸色一青,闷哼出声, 神情痛苦地捂紧心口, 切齿道:“魏迟……” 叫魏迟的男娃娃没来得及理会他, 紧盯薛璎, 张着胳膊就朝她扑来:“是阿娘!” “……”不是。 薛璎飞快后退。魏迟没扑到她,人一歪撞上洞壁, 塞了一嘴的雪。嘴一松, 雪沫子哗啦啦往下漏。 她皱皱眉, 转眼却见刚吃了一脚的人恢复了力气,踉跄爬起,把那孩子一屁股重重撴进雪地里,而后腿一跨出了洞。 薛璎个头不算矮,可他一站直,颀长的身板还是往她身上投来一片硕大的阴影,一瞬压下的目光沉沉如山。 她姿态防备,手中袖箭仍直指着他,一面借日头看清,这男子穿了件不够御寒的玄色薄缯衫,长着副极其凌厉的面孔——鼻梁高挺若垂悬胆,斜飞入鬓的双眉浑似刷漆,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独独眼角下边一颗细痣中和了几分张扬的气势。 他的嘴唇打着颤,瞧她的眼神就如遇见久别的故人。但薛璎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满心莫名其妙而已。 记起方才那认错亲的孩子,她回过味来,率先开口:“我不认得公子。” 魏尝正欲朝她张开的胳膊僵垂着不动了。 薛璎目露试探:“公子倒像认得我?” 她开口时抑扬顿挫全无,问话都带着上位者的姿态。魏尝眉峰一敛,满腔激越收了个干净,神色黯黯的,摇头道:“不认得。” 薛璎略一点头,不欲再久留,张嘴刚欲告辞,忽听他抢声补了一句:“犬子方才多有冒犯。” 她摇头示意不碍,一指被捣坏的洞穴,语气稍缓:“公子言重,是我冒犯在先,我且……” “姑娘的伤口好像裂了。”魏尝再次抢了她告辞的话头,视线落在她左肩,鼻子一皱,似嗅见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垂眼一看。 确实,起初对上这人,她因绷着股劲,致使匆忙裹好的伤口又破了皮。但血并未渗出厚重的衣袍,他竟闻了出来。 这嗅觉放在狼犬里头不算什么,放在人里头,便有些了不得了。 因见他似非等闲,又接连两次打断她离去,薛璎刚卸下的戒备顿时再起:“我这伤容易惹来雪狼,公子还是别耽搁时辰,自找麻烦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魏尝没再阻拦,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前却一遍遍晃过她的面容。 鹅子脸,水杏眼,长眉连娟,鬓似漆墨,与他记忆中的那人几乎一点不差,一样是温温婉婉的长相,却偏合了副清冷疏离的气质。 他干杵着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魏迟哆嗦的问话:“阿爹,这到底……是不是阿娘?” 薛璎已走没了影,魏尝扭头把他抱出雪洞,边给他搓手取暖,边问:“你希望她是吗?” 他想了想摇头:“凶巴巴的。” 魏尝眉眼带笑:“那是你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 “你见过,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皮小子!”他狠狠赏他个板栗,瞧着薛璎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郁。 魏迟顺他目光望去:“咱们不追吗?” “你阿娘不认得咱们了,手里头攥的那玩意儿一刻没松,临走也不落下后背空门,她这么警惕,咱们不能太快追上去。” 魏迟凭空比划了一下袖箭的模样:“阿娘手里头是什么?” “大概是什么新鲜暗器吧。”魏尝也没见过,方才昏睡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直到那东西“咔”一声响令他突生警觉,才硬是清醒了来。 不过,见了薛璎以后,他倒像灌了热血似的,彻底缓过了劲。 他坐在原地歇了歇,然后风风火火提起雪洞里的佩剑,一把扛了儿子上肩:“这下差不多了,走。” * 父子俩循着薛璎的靴子印摸索,一路远远跟着。 日头渐渐升高,霜气氤氲间,四面蒸腾起的细微气味变得格外触鼻,途经一块高地时,魏尝忽然一停。 他隐约闻见了一股腥气,像是兽物独有的,随着弥漫的霜雾一路从前方飘来,在他鼻尖晕开。 而前方,正是薛璎所在的位置。 魏尝心头一紧,浑身的肌肉霎时绷得硌人。跨坐在他肩头打瞌睡的魏迟一下清醒,没来得及问,就被他一把丢了下来。 “待在这里。”他说完,提剑狂奔而去。 薛璎听见响动回身,看见的便是魏尝像豹子一样冲来的一幕。然而还不及反应,她便已顾不上他。因一声尖利的狼啸穿云裂石,震动了她的鼓膜。 她猛一偏头,见三头健硕的雪狼风驰电掣般跃上斜侧陡坡,朝她所在的这块高地奔来。而她方才疲惫不堪,嗅觉听觉都大大迟缓,竟未及早洞察威胁。 三头狼皆是鼻翼翕动,目光灼灼,兴奋粗喘着,转眼就到近前。当先一头直直向薛璎扑来。 她也算反应迅猛,一下偏身躲开了门面。魏尝也到了,右手抬肘一把撞开她,左手佩剑刹那出鞘,剑锋一侧,斜刺上挑,直穿雪狼咽喉。 狼吼震天,犹自挣扎。 他手腕一翻,拧转剑柄,“咔咔”两声断骨响动,彻底断了这牲畜气息,接着一把抽剑而出。 血溅三尺。剩下两头狼见势退却,朝一旁薛璎扑去。 她立刻扬了匕首去挡,却看下一瞬,它们一道被魏尝踹来的狼尸撞飞了出去。 两头狼被激怒,不再执着于薛璎,一前一后冲着魏尝去。 当先那头来势汹汹,他一个侧滚避开它爪牙,随即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中剑直劈狼首而下。 68.68 因为翌日, 林有刀便来请示她, 说偏院那位意欲支取一些物件, 是否给他。 薛璎瞥了眼木简上长长一列需求,被最靠前最醒目的“炼丹炉一只”几字惹得险些给早食噎住。 怎么, 发现自己捣鼓不出更精致的袖箭, 为不食言, 改炼长生不老丹来讨好她? 林有刀也很为难, 不想薛璎却说:“依他吧, 不过别把我府上炼丹一事宣扬出去,给那些朝臣知道了又有话说。” 他一面觉得长公主对魏尝当真纵容, 一面照办了,往偏院一箱箱运送物资。 薛璎却是想瞧瞧, 魏尝究竟能翻出什么天来罢了。加之炼丹是个耗时活,他一头钻进里头, 便不会得闲烦她。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 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 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 毕竟她公务繁忙, 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 第八天, 她下了朝,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我每日向她问安,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 “砰砰砰”接连震响,桶内火苗蹿得愈发高,浓烟溢出木桶,将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颗丹药爆开,整只木桶终于“啪”一下裂成两半,翻倒在地。 薛璎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飞快,似是脑袋尚未理清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心下却已隐隐有了预感。 她直直站在魏尝的侧后方,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外头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烟惊得拔步往里冲,两手各拎一只水桶,边大喊:“走水了,救长公……” 院内四人齐齐望向他。 他蓦然止步,搁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挠了挠头,接了句:“主……” 薛璎刚欲说话,张嘴却呛得咳出一声来。 魏尝忙替她吩咐:“赶紧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头冲进火里。 他则举着宽袖替薛璎挡住烟气,待火被扑灭才搁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转头问:“长公主满意吗?” 薛璎当然知道他是指丹药,皱着个眉头道:“怎么得来的?” 魏尝朗声一笑:“我自己研制的丹方。” 三十余年前,他因痛失薛璎,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炼制所谓回魂丹药。 但方士多是江湖骗子,炼丹也不当行,常发生炸炉的意外,几次差点烧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其中奥秘——当硫黄、雄黄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烧,必将炸火。 那么他想,若按相应数目,将这几种药物混合制成丹药,而后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实则当年的雷火夜便有这种丹药的功劳。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炼丹,无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们敬畏天公鬼神,心惊胆战之下自然不易察见端倪。或者即便察见,也因不敢担责,而将一切归咎于天谴。 不过当年他并未亲手炼药,也没记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几天重新研制。 他答完又说:“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就把配方送给你。” 薛璎却并不急于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缓缓道:“你知道,这丹药意味着什么吗?” 魏尝弯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给你。” 薛璎喉间一梗,一时竟没说上话来。 这丹药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比改朝换代还更翻覆的巨变。 理论上说,五颗丹药能炸开一个木桶,五十颗丹药便能炸开一间房屋,五百颗……或许就是一堵城墙。 倘使将来,在冷弓来冷箭往的战场上,这种丹药当真得以改良利用,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属于一支军队、一个朝代的福音,而是属于四海天下、八方诸国,乃至后世百年的变数。 薛璎不得不承认,魏尝太叫人惊喜了。十卷简牍宝册,也比不上他带给她的震撼。 见她说话不能,魏尝心内得意,面上却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丹药还不纯熟,以大陈眼下的工艺水准推算,真要走上战场大杀四方,起码再过百年吧。” 薛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这所谓不纯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说,哪怕丹药当下无法搬上战场,于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头瞧着灰头土脸的魏尝说:“去洗把脸,把配方拿来我书房。” 69.69 薛璎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不是敌人。” 她若不择手段, 岂非恩将仇报? 她说着似又想到什么, 道:“但我也着实想不通,既非敌人,又看似并不贪慕金钱权势,甚至三番两次冒险救我,如今还愿将丹方无条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预谋接近, 图什么?” 是啊, 一个风华正茂的好男儿,搁着正经事不做,情愿浪费一身才学,就窝在这小小的公主府里装疯卖傻, 他图什么? 傅羽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殿下。” “嗯?” “他图您。” “我?”薛璎微微一愣, “图我什么?” 傅羽先打招呼说“微臣僭越”,而后伸手, 掌心斜向上, 将她从头到脚虚虚比划一遍,一字一顿重复道:“图,您。” 薛璎神情一滞,干眨了两下眼, 低低道:“哦……” 这样吗? 她眉头紧锁,保持着思考的姿态, 将信将疑地转身迈入了书房。 不该吧。 * 那头魏尝将自己拾掇干净, 随意吃了几口午膳, 拿上丹方便也来了主院,入里前恰见一名仆役拎着个箱匣叩门请见。 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魏尝站定在亭下,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流连,忍不住滚了一下喉结。 薛璎却是在瞧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对被捆过的手腕一点勒痕没有,是因为绳索大部分时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钱伯说,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 70.70 “回禀殿下, 是狼血。” “血迹形状如何?” 侍卫递来一片作了几笔画的木简。薛璎看过后道:“是剑从高处坠落,将血迹沾上了草尖。” 山脚不见靴印,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 也就是说, 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 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 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 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 交给侍卫, 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 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 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 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 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 而是那批刺客, 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71.71 魏迟惊得一动不动, 半晌才从榻沿慢慢爬起来, 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瘪“哇”出一声:“姑姑,太医,我阿爹怎么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头扶住他肩,宽慰道:“姑姑跟你说了,你阿爹生病了,现下记不得你, 宗太医正在给他医治。” 魏迟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尝,蓄了满眼泪花, 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么时候能记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见状忙弯下腰来:“魏小公子放心,我会尽力医治你阿爹。你瞧, 你上回肚子难受, 我也给你医好了不是?” 魏迟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伸手揩揩眼泪:“那你一定使劲医!” 宗耀眯缝着眼笑:“一定使劲。”随即抬眼看向穆柔安, 问道, “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柔安点点头, 随他出了小室。 外头林有刀领了魏迟来后,便拎着刚抓的药, 走开去吩咐仆役煎熬的要领, 魏尝动动耳朵, 确信他还未回,长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来摸摸魏迟的脸蛋:“小子,刚才吓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骗人精。”说罢小心瞅瞅四面,凑到魏尝耳边道,“阿爹,这个皱巴巴的太医,就是咱们的帮手?” 毕竟模样与声音都老了、变了,魏迟并未一眼认出宗耀就是将他带大的钟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没机会与他相认。 魏尝当下没多作解释,只点点头,又见他撇着嘴道:“为了找帮手,我吃了好多蒸饼,蒸饼太难吃了……” “难受吗?”魏尝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摇摇头:“不难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饼了。” 因宗耀从前便以医术见长,魏尝一早就猜测,倘使他仍活于世,兴许已以医士身份混在薛璎身边,所以交代儿子,待落脚后若有机会,就装个头疼肚痛的,看能否联络上他。 魏迟当日自然没真闹肚子,不过为了装得像,的确啃了不少饼。 魏尝伸手顺顺他脑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奖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凑过来:“玩秋千不够了阿爹!我还要给你说个秘密,阿娘也是骗人精,我刚刚听见他们叫她长公主……” 魏尝登时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说,魏迟当然听不见这秘密。不过是如今他这当爹的都已知晓她真实身份,也就没了瞒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诺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过你要再帮阿爹一个忙。你今天不能留在这里,得回你阿娘身边去。” “为什么?”魏迟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赶我,我不高兴了。” 魏尝在他额头猛亲一口,道:“你乖,听阿爹讲,如果你留在这里,你阿娘说不准回头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你得回去,过两日再找机会缠她,说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来看我,嗯?” 魏迟狠狠磨了磨牙:“那说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尝笑着点点头。 外头穆柔安回到屋内,就见魏迟一脸失魂落魄地从小室里头出来。她稍一慌神,弯身问:“魏小公子怎么了?” 方才宗耀唤她出去,交代了几句长公主的话,叫她这几天好好盯着父子俩,又说了些汤药煎服的规矩,她一一应下,哪知一回来,就见魏迟成了这模样。 魏迟摇摇头不说话,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凉的石阶上一坐,低头抱住了膝盖。穆柔安忙上前去,将他搀起:“小公子,坐这儿要着凉的!” 他摆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样,道:“凉就凉,反正已经没人要我了。” “小公子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会记起你的,再说,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迟闻言,立马可怜巴巴仰起头:“那姑姑带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么办?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怪可怜的。便给宫里头传了个信,得到薛璎首肯后,又将魏迟接了回去。 她觉得魏小公子与长公主有缘。看他和魏尝,倒真似毫不沾亲,嘴巴鼻子脸蛋没一处像,可他那双杏仁眼,却与长公主有那么些神似。 大约这孩子也是因为这样,才爱与长公主亲近吧。 穆柔安领魏迟离开后,魏尝经由公主府仆役安排,暂时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换成了厚实锦袍,一日两顿膳食-精致又清爽,没两天就彻底治愈了跟着钱来忍辱负重那几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脑”汤药外,便没了不适宜。 但如此一连过了几日,一下子从三不五时征战,日以继夜理政,到闲得天天与那看护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见薛璎登门,魏尝也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宗耀来给他针灸时,就趁四下无人问起她近况。 这几天,他见缝插针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陈朝现下的大致情形与过去三十年间的史要,包括皇室里头与薛璎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物,对现世已不再一头雾水。 宗耀见他又要打听事,边坐在榻沿给他施针,边说:“君上以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灯看奏疏呢,小公子连碰她一面都没机会。” 魏尝撇开他的手,拔下锁骨边两根针,从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别扎了,怪疼的。”又说,“哪来这么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干什么吃的,这皇帝可太不称职了!” 宗耀收起针袋,说:“先帝临终当夜,曾唤来朝中几名重臣,亲口说太子尚幼,继位后便由君夫人这做嫡姐的摄政辅国,她自是要帮衬圣上。如今天下一统,疆域大了,奏疏也跟着多了,再说年节刚过,开朝后政务当然更繁杂些。” 魏尝“啧”了一声,蹙眉道:“那她是没工夫惦记寡人了?回去后也没查查卫史,陈史,宋史的,看看线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贤会结束的头天,微臣瞧见永宁殿的宫婢从书阁抱了不少简牍回去,打听了下,说是史典。不过想来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阅。” 魏尝叹口气:“钟卿,你说,从前寡人忙碌时,她是不是也这么无趣?”他说罢面色怅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独守空房,暗自喈叹,从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鸟归林,寡人回到寝殿,那颗心儿才……” 宗耀摇摇头:“不是的君上。微臣记得,君夫人平日里读书典,养花鸟,逗猫儿,过得很充实。” “……” 魏尝一噎:“那你给寡人也弄点玩物来?” 他“呃”一声:“这个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请教请教有刀小兄弟。” 他话音刚落,林有刀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从外头传了进来。魏尝扶扶额,示意他真是乌鸦嘴。 不料他这边正感慨,那声音里头又杂入两簇响动。也是脚步声,但一个轻慢,像女子,一个明快,像孩子。 魏尝霎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起身正襟理发,一边压低声飞快问宗耀:“寡人今日精神头好不好,模样俊不俊?”说罢揉揉脸,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该有的痴傻模样来。 宗耀说“好”,说“俊”,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君上幼年被人灌药,除最初一阵子真中了招,后边几年实则都是演戏。为瞒过那些贼子,彼时的他该暴躁则暴躁,该痴傻即痴傻,往那儿一站,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场戏。然而君夫人过世以后,许是心绪郁结,又许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数渐渐少了,如今瞧着,技艺似乎略见生疏,时有用力过猛之感。 他一瞬记起不对,忙说:“君上别像上回一样装可怜了。您莫看小公子这般可爱便照猫画虎,您那么大个人,撇着嘴怪叫人发毛的。” “……” 魏尝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听一声“长公主到”,紧接着,房门被移开,薛璎领着魏迟站在外边,低头道:“带你来了,这下高兴了?” 魏迟仰起头美滋滋地笑:“高兴!”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说道:“那我先去外头忙了。” 魏尝:“……?” 薛璎抬头看魏尝一眼,点点头算是招呼过,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传来他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长公主!”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过期无籍为重罪,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72.72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脱身后, 一路带伤回到小公子魏迟所在的林中密宅, 接见了一位巫祝。 巫祝将俩人送去了遥远的未来。而彼时身为国君心腹的他, 就这样开始了一场绵长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岁月过去, 宗耀依旧没忘这一切的起因——那个令君上为之抛家弃国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个秋夜,他们卫国方才生产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殒。时值战事, 君上征伐在外,闻讯千里回奔,疾驰三日三夜,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棺木。 宗耀记得, 那一夜, 卫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时分电闪雷鸣, 君上一把长-枪孤身杀进太尉府, 亲手将合谋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待宫卫赶到,只见尸横遍地, 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长女被挑烂了脸,双手双脚钉在地上,残喘着, 眼睁睁目睹一只狼犬将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场之人终其一生难忘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狂风卷地,枯叶漫天,骤雨倾盆间, 四下不断回荡着兽齿啃骨的脆响。而他们年轻的国君就在一旁冷眼瞧着, 手中那柄长-枪往下滴淌着淡红的血珠。 没人敢动, 直到良久后,他们见他手一松抛了长-枪,丢盔弃甲,转身往府门缓缓走去。他走得踉踉跄跄,到了荒无人烟的长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电光烨然,照亮他鬓角一丝刺眼的白。 而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一刻,宗耀突然觉得卫国完了。 卫国是从君上祖父手里开始衰败的,到了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幸在十岁那年,继祖父暴毙,叔伯遇刺后,被无数双阴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从此沦为一颗人人都想摆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们企图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杀人作恶。他不肯,他们便无法无天地将他囚禁起来,给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汤药。 最初一阵,他曾一度因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兴许早已放弃与那群乱臣贼子的周旋,将卫国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还能与他们斗多久? 宗耀打了伞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搀他起来,却听他正哽咽着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听清,君上在说:“她知道汤药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终没敢问一句,为何君夫人明知汤药有毒,还是喝了下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颓然。那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宫外隐秘之地保护起来,而后继续理政。 宗耀以为他没事了,直到一日,看见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寝。 他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没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寝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着。而那名方士,自称掌握回春妙术,能够复生死者。 人死岂能复生?不过小人谋财的骗术罢了。宗耀觉得君上疯魔了,拼命阻止,结果差点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拦一次试试。” 宗耀当时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骗人的,不过自欺欺人,存个念想好活下去罢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过去,一个接一个方士来了又走,君夫人依旧躺在棺内一动不动。减缓尸身腐化的药物渐渐失效,君上不忍见她残败下去,终于放弃。岂料将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来报,说卦象有示,君夫人将历经轮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当时恨透了这个太卜,怕君上从此不再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转而开始钻研长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钝束缚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觉得,就算自己长生不老,也得再熬许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说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坠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他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够实现君上的愿望。而那个人,正是隔壁陈国的巫祝。 君上为打理国中余事,准备了整整一年,决定向陈国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拦,不怕死地质问,若他就这样走了,卫国怎么办?六国之内烽烟四起,卫人很快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记得,君上反问了他:“我已被囚禁在这王座上十二年了,连你也认为,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宗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家,这个国,对君上实在太残忍了。 君上继续说:“这些年,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但卫国的气数早在祖父手上便已败尽,天下大势,非我一人可扭转。六国之内已现来日王主,我若留在这里,卫国至多再撑三年五载,但我若离开,反可保它长存。” “钟卿,你放心,我走得问心无愧。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过去,宗耀始终不明白君上这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确看到了,陈国兼吞四国,独独卫人逃过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卫国依旧如君上所言长存不倒,卫地子民虽不如何富足,却免于血光之灾,得以安宁度日。 宗耀猜想,当年君上离开之前,一定与陈国国君,也就是大陈先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没心思追究这笔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终于来了!微臣……微臣熬得头发都白了!” 不料他这边正泪难自抑,头顶却传来没心没肺的一声笑:“是老了,钟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钟,就是看护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际与他道:“巫祝虽说她容貌不变,寡人却未必认得她幼儿模样,更不知她生于哪门哪户。你若先于寡人知晓她下落,务必保护好她,等寡人来。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绸缪,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乱,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先帝与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长公主,也将一些要紧事务交给他。 方才他被差使来,头一眼就已认出君上,激越之余见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绪。 宗耀听见那句“祖父”霎时大骇:“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说罢抬头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点没变,微臣却老得路也走不动,真怨您过了三十年才来……” 魏尝笑着弯下腰,扶他起身:“别提了,那巫祝是个蹩脚的,给寡人弄错了年月!” 当夜他回到密宅,简单处理了伤势,哄魏迟睡觉后唤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静待神迹。 结果不省人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巫祝的惊声:“糟了,跑太远了!” 是的,他本来一刻也不想叫薛璎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从襁褓里慢慢长大,结果再睁眼,孟夏变隆冬,连绵雪山,纷飞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泪,说“也好”:“您要真早来了,岂不与长公主差了太多岁数,那都不般配了。” 他说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明显察觉魏尝神情一滞。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谁能料到,君夫人竟两世躲不过帝王家,投生成了陈国国君的嫡亲闺女,且如今这辈子,比上一世还更血雨腥风。 73.73 魏尝替她拾掇好竹简,听她道:“魏公子可以回了。” 他点点头:“长公主也早点歇息。” 不知是还尴尬呢, 又或是什么, 薛璎没搭理他,自顾自坐回了案边。他便只好走了, 翌日睡了个日上三竿,还是给魏迟悄悄推醒的。 这小子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跟他说:“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府上来了个好年轻的哥哥!” 魏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昨夜还翻竹简呢,今日便已挑了中意的迎入府? 他这头火急火燎穿戴起身, 那边薛璎正坐在堂屋上首,静静看着下首的人。是卫国数年前送来长安的王世子, 卫冶的儿子卫飏。 她方才吃过早食不久, 便听下人说他求见。 卫飏的姿态一如往常恭敬, 坐下后, 先命随行仆役呈上一幅帛画,解释道:“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虽想家父已经赠礼, 您大约也不缺什么,但空手来访未免失礼。这画为我闲暇所作, 描的是我卫都郊野一处风光, 您若不嫌弃, 便当图个乐看看。” 大约自幼寄人篱下的缘故, 卫飏说话一惯不紧不慢,通身一股超脱年纪的成熟稳重。 薛璎笑了笑:“飏世子的画,是连朝中几个大夫都大加称赞的,我又怎会嫌弃?有心了。”说罢示意一旁孙杏儿替她收入房中。 他颔了颔首,又从宽袖中掏出一支梅花袖箭,说:“还有这个。此前圣上赐我,说是域外人新制的暗器,我近来把玩时发现些门道,作了改制,您瞧瞧,是不是比原先更好使。” 孙杏儿替薛璎接过,交到她手中。 她扭了扭轮轴,很快看明究竟:“改制以后,可以连续发射了。” 卫飏点点头。 看不出来,这卫国世子倒是个人才。薛璎面上浮起一些笑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也不全算我想的,我是从一卷书简里得来的灵感。” “什么书简?” “只是普通的兵鉴,不过上头有些注解,在我看来相当精妙,长公主若喜欢,我改天叫人捎给您。” 薛璎点头说“好”,又道:“你这袖箭借我几日,我比照着将自己那支改一改,之后差人将它送回你府上,你顺道将书简给我的人就行。” 若非御赐之物不可转送他人,卫旸是想直接给她的,闻言应承下来,开始说正事:“不瞒长公主,实则今日我冒昧前来,是因家父临走所托,与您有几句话说。” 薛璎知道卫王今早已启程回都,当下伸手一引,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便道:“家父说,此次幸得长公主相帮,他日您若有所驱策,尽管开口。” 薛璎笑了笑:“可我削了你们的地。” “家父说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您以不见血的法子做您想的事,便已是对卫人最大的恩赐。” “飏世子这话,究竟是出自令尊之口,还是你自己?” 卫飏稍一错愕,抬眼见她眼底笑意深深,像看穿了他似的,忙低头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这话是我自己想的。” “不必惊慌,我明白你的立场。” “谢长公主不怪,既已与您开诚布公,我便再直说一件事。” “你讲。” “家父入都当日,圣上设宴款待,太后也在场。家父与我提及,说宴毕后,太后与他在宫道偶遇,表现古怪。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得知您北上真相,前后一串连,才觉太后分明是在打探您入我卫都的隐情。” 薛璎弯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一惯安分守己的太后,当日行那越俎代庖之事,款待卫王的真正目的。——秦淑珍太好奇她为何去卫都了。 但卫冶彼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不会失言。所以她安心待在永宁殿,没去掺和宴席。 她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卫飏点点头:“虽不知您为何冒险北上,但若有什么是我卫国帮得上的,您不妨开口。” 薛璎倒还真开不了口,毕竟先帝曾要求她守口如瓶。 她刚准备摇头,却又似想起什么,说:“确实有话问你。你既是卫国子孙,该知你先祖卫厉王吧?” “自然。我方才提到兵鉴上的注解,传说便是他的手笔。” 薛璎点点头,不动声色寻了个托词:“你也晓得,我前一阵在招贤会提了一问,昨夜翻看试题者答案时,见有人说当年卫厉王薨于边外一事非常蹊跷,包括此前,他君夫人的死也是扑朔迷离。你可知其中隐秘?” 74.结局·上 他一面觉得长公主对魏尝当真纵容,一面照办了, 往偏院一箱箱运送物资。 薛璎却是想瞧瞧, 魏尝究竟能翻出什么天来罢了。加之炼丹是个耗时活,他一头钻进里头, 便不会得闲烦她。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 毕竟她公务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 第八天, 她下了朝, 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 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 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 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 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 我每日向她问安, 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 “砰砰砰”接连震响,桶内火苗蹿得愈发高,浓烟溢出木桶,将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颗丹药爆开,整只木桶终于“啪”一下裂成两半,翻倒在地。 薛璎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飞快,似是脑袋尚未理清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心下却已隐隐有了预感。 她直直站在魏尝的侧后方,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外头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烟惊得拔步往里冲,两手各拎一只水桶,边大喊:“走水了,救长公……” 院内四人齐齐望向他。 他蓦然止步,搁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挠了挠头,接了句:“主……” 薛璎刚欲说话,张嘴却呛得咳出一声来。 魏尝忙替她吩咐:“赶紧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头冲进火里。 他则举着宽袖替薛璎挡住烟气,待火被扑灭才搁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转头问:“长公主满意吗?” 薛璎当然知道他是指丹药,皱着个眉头道:“怎么得来的?” 魏尝朗声一笑:“我自己研制的丹方。” 三十余年前,他因痛失薛璎,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炼制所谓回魂丹药。 但方士多是江湖骗子,炼丹也不当行,常发生炸炉的意外,几次差点烧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其中奥秘——当硫黄、雄黄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烧,必将炸火。 那么他想,若按相应数目,将这几种药物混合制成丹药,而后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实则当年的雷火夜便有这种丹药的功劳。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炼丹,无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们敬畏天公鬼神,心惊胆战之下自然不易察见端倪。或者即便察见,也因不敢担责,而将一切归咎于天谴。 不过当年他并未亲手炼药,也没记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几天重新研制。 他答完又说:“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就把配方送给你。” 薛璎却并不急于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缓缓道:“你知道,这丹药意味着什么吗?” 魏尝弯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给你。” 薛璎喉间一梗,一时竟没说上话来。 这丹药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比改朝换代还更翻覆的巨变。 理论上说,五颗丹药能炸开一个木桶,五十颗丹药便能炸开一间房屋,五百颗……或许就是一堵城墙。 倘使将来,在冷弓来冷箭往的战场上,这种丹药当真得以改良利用,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属于一支军队、一个朝代的福音,而是属于四海天下、八方诸国,乃至后世百年的变数。 薛璎不得不承认,魏尝太叫人惊喜了。十卷简牍宝册,也比不上他带给她的震撼。 见她说话不能,魏尝心内得意,面上却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丹药还不纯熟,以大陈眼下的工艺水准推算,真要走上战场大杀四方,起码再过百年吧。” 薛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这所谓不纯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说,哪怕丹药当下无法搬上战场,于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头瞧着灰头土脸的魏尝说:“去洗把脸,把配方拿来我书房。” 书房,一个能发生许多故事的地方。 魏尝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碍于傅羽与林有刀都在才忍住了,扭头狂奔回房。 一旁早已惊呆的傅羽这才张了张嘴,问:“殿下,您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奇才……” 薛璎没说话,抬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 她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大陈的天,好像要变了。 但薛璎眼下着实不得闲深究此事,便承诺替他找爹,先将他打发回了隔壁,而后叫候在门外的羽林卫入里。 侍卫呈上一柄剑和一支簪子。薛璎接过,见剑确实是魏尝的那柄,剑鞘上还残留了不少血迹,嗅着应是狼血。 她问:“山脚下的,是人血还是狼血?” “回禀殿下,是狼血。” 75.结局·中 魏尝便将失魂症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冯晔怪道:“那你怎么不喜欢那个钱伯?还不是因为朕的阿姐长得好看。” 这世间, 若恩人好看便以身相许,若不好看便来世再报的残忍故事还少吗? 魏尝诚恳道:“我不喜欢钱伯, 并非因他丑陋, 而是他将我当苦役使。” 兴许是他诉说那段遭遇时,眼底恰到好处的哀色终于打动了皇帝, 冯晔听罢, 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副意欲给他慰藉的模样, 道:“魏公子, 朕非常同情你的境遇。你是为救阿姐才沦落至此, 朕竟还误解你觊觎阿姐,实是朕又错了一次……” 十三岁的少年虽因身份关系,比同龄人老成许多,但到底还不通情爱,又一直被护在长姐羽翼下, 论心机当然不比魏尝, 便被糊弄了过去。 冯晔不宜久留,在堂屋与薛璎说了几句话便启程回宫,临走交代她,魏公子太可怜了,千万善待他,别怕他吃穷了公主府, 宫里会接济她的。 待送走他, 薛璎瞥了眼端端正正, 沉默跽坐下首的魏尝:“魏公子当真能耐,是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他摇摇头:“我怎敢愚弄圣上,是圣上心慈罢了。”他说完看她一眼,“长公主好像……一直不太信任我。” 薛璎原本睡意很浓,倒给这一问惹清醒了,叫孙杏儿领魏迟回院,又挥退四面下人,而后道:“我听有刀讲了昨夜你是如何说服他的。魏公子该记得什么时,连几十年前的天象也一清二楚,不该记得什么时,又糊涂得一问三不知。你希望我怎样信任你?” 魏尝薄唇抿成一线,垂了垂眼道:“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知道那些。昨夜一心急,嘴里就蹦出来了。” 这解释当然也不无可能。薛璎翻阅过医书,见过一些失魂症患者记得旁事,唯独不明自己身份、来处的病例。 她笑了笑说:“你心急什么?” “自然是心急你。” 薛璎笑意渐消,沉默下来。 是了,他心急她的安危,否则当初不会舍命救她,昨夜也不可能冒险入宫。 正因她相信这一点,才破格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否则哪怕他身怀宝册机密,她也会将他安置在别处。 但他一日来历不明,她也便一日无法彻底放下戒备。 她眨眨眼,换了个话头道:“既然你有这份心,不如说说,照你看,我接下来该如何办?” 魏尝想了想,说:“倘使我没猜错,长公主应已在及笄大典上安排假卦辞。” 薛璎点点头。 “我听宗太医说,大陈马上得天下,至今方才二世,那么照理说,眼下的朝堂应是武强文弱的局面。而若说有谁能够对长公主形成威胁,其人也必是武官。既然如此,卦辞便是针对武官的,或许是——‘将生两心’。” 薛璎心头微微一震。 他人在府中,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打听到卦辞。那么,他确实又与她想到了一处,且是在全然置身于朝堂外的情况下。 魏尝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于大陈而言,掌握强权的建朝功勋始终是非常危险的存在。所以,令以相国为首的文臣,与以太尉为首的武将相互牵制,是稳定朝局的策略,也是长公主注定踏上的路。” “一句扑朔迷离的‘将生两心’,看似得罪满朝武官,实则却可分化太尉以下诸将,令他们互生猜忌。而对文臣而言,信者自然心生警惕,不信者,也可领会其中制衡讯息。经此一事,不少原本踌躇站向的人,便有可能趁势向你靠拢。” “所以接下来,你需请陛下针对卦辞出面做戏,作出整治朝堂姿态,而后静等朝中风向变化。当然,朝堂上少有一本万利的举措。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过头也挑起纷争乃至战事,或令四方诸侯及外族趁虚而入。你还需时刻警惕,作好应对打算。” 薛璎淡淡一笑:“魏公子如此真知灼见,不入朝为仕,可惜了。” 魏尝沉吟片刻,道:“方才圣上说赏个官给我做,我推拒了。如果长公主觉得可惜,我这就去讨回来。” 她轻轻托了腮看他:“我大陈朝的仕人,身家底子必须清白干净,你能保证吗?” “哦。”他皱皱鼻子,“那就算了。” 薛璎暂且没什么要问的了,眼皮渐沉,便叫他先回偏院,而后踱到主院卧房歇下,直到晚间才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醒来。 她睡过一觉肚腹空空,起身吩咐下人拿点吃食来房中,不料仆役说,大小两个魏公子都在等她用膳。 薛璎有点惊讶。她以为魏迟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听说她未醒,饿了自然会吃。不想此刻已近戌时,俩人竟足足等了她整整一个时辰许。 她惯常独来独往,因一顿无关紧要的晚膳被人惦记的经历倒极少有,心里头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叫下人把他俩叫来她院里一道用膳。 待魏迟手捂肚子,翻着个白眼随魏尝入她主屋,她心内颇为哭笑不得,面上则未表露,问道:“饿了怎么不先吃?我没说让你们等我。” 魏迟咬咬嘴唇肉:“阿爹不给吃。” 这孩子,怎么一饿晕就说实话。他好歹有偷偷喂他几口吃的。 魏尝忙道:“长公主生辰,没有放你一个人用膳的道理。” 薛璎并不看重这些,反因及笄大典省了一顿生辰宴颇感轻松,却不知魏尝一个大男人怎还计较如此细碎之事,但到底是为她好的,便说:“有心了,坐吧。” 仆役陆陆续续端上一些碗碟、漆盒,多是玲珑精致的点心,最后上了三碗剁荞面作主食。细面剁得匀称鲜亮,上头撒了一片羊肉臊子与葱花,香气四溢。 薛璎的眼底却闪过一抹异色。 她的几案上很少上羊肉。因她平日里饮食较清淡,下人觉羊肉味重,怕她不喜。但其实她却是爱吃的,只是本不重口腹之欲,惯是几案上有什么便吃什么,很少主动提要求。毕竟将喜好弄得人尽皆知,也不是多安全的事。 她于是随口问一句:“怎么上了羊肉?” 仆役稍有慌神,道:“魏公子叫上的,长公主若不喜,后厨还有别的。” 薛璎看魏尝一眼,摇摇头说“不必”,挥退了仆役。 魏尝心中暗喜这回对上了她的喜好,面上状似迟疑地道:“是我喜欢吃羊肉,长公主不必迁就我的。” 他倒还挺自作多情? 薛璎淡淡一笑:“我是懒得等下人再做一碗上来。”说罢便动了筷。 魏尝心里“啧”一声,这口不应心的毛病。完了也跟着吃起来。 面条入口鲜嫩爽滑,羊肉臊子去了膻味,齿颊便只余肉香。薛璎觉得好吃,但先前已经表露不喜,又不好真吃干净,于是刻意只吃七分,见他俩也用得差不多了,便说:“我还有事忙,你们回院里去吧。” 魏尝“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问道:“长公主忙什么?” “后边两场招贤会也结束了,我看看有没有人答上来。” 招贤会笼统三场,后边两场,薛璎都没亲自去,所以预备将试题者记在竹简上的答案一一看一遍。 魏尝一听,急了:“长公主不是有我了吗?” 薛璎瞥他一眼,反问:“你不是不记得在哪儿看过那些话吗?我另觅高人又怎么?” 76.结局·下 薛璎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目露疑色:“怎么?” 魏尝脑袋转得飞快, 认真道:“我是在想, 家里头有刀币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遗物, 又藏前朝旧币,兴许是个骨董商?劳请长公主再替我查查别处。” 看他这急于求知的模样, 薛璎又将那点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刀币与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鱼目混珠的澄卢剑也罢,的确无一不是前朝旧物。 包括简牍也是。 一则上边所记是前朝文字, 而叙述时所用诸如“宋君”、“陈境”等词,也是前朝当世、且非陈国人士的口吻。虽然先帝没说,但薛璎猜测, 这份策论应是别国什么人, 在三十年前献给彼时身为陈国国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 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 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 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 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 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过期无籍为重罪,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见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来,悄声道:“殿下,属下觉得魏公子的伤口,看上去有点眼熟。” “怎么说?” “那一剑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将惯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将,她确认道:“傅洗尘?” 他点点头。 薛璎微露疑色。 世间刀法近似者不在少数,但傅洗尘使剑手法独道,要说与他一模一样的,却也绝对不多。可他曾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得魏尝,而且算日子,也的确对不上。 林有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道:“不过当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属下一直与中郎将在一道,其间并未遇见、误伤过魏公子。再往前推则更不可能,许是属下多心了。” 薛璎点点头。她原本自然没打算近魏尝身,眼下一想,又觉这一剑或许是条重要线索,有必要亲眼查证一下,便叫林有刀领她去看。 魏尝刚在内室整理好衣裳,听见脚步声回头,就听她开门见山道:“脱了。” 他一愣:“什么?” “衣裳脱了。” 魏尝看看她,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着他说:“那这位兄台,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是什么金尊玉体,不得入粗人的眼?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眨眼:“叫你脱就脱。” 魏尝“哦”一声,抽开了衣带,坐到榻上,又见她转向林有刀:“帮他拆药纱。” “那个,”他竖掌止住上前来的人,看向薛璎,“能换个人吗?” 她眉梢一扬:“换谁?” 魏尝盯住她不动。 她好笑道:“我?” 他心底叹口气,面上摇摇头:“那就他,凑合吧。” 林有刀一听这嫌弃劲,隐忍不悦,上前敛开他衣襟,一层层拆开他胸前方才裹好的药纱。 薛璎远远站在一旁,瞧着他前心那道狰狞暗红的伤疤,微微眯起了眼睛。 魏尝见她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坐在榻上问:“长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璎上前两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边,而后弯身负手,凑到他伤口近前,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无波无澜地点点头,答他:“偶尔查验尸体。” 魏尝本就被她凑近时周身散发的兰草香气惹得心神浮动,眼下她这一说话,出口热气都喷在他胸膛,叫他登时痒得心间如蚁爬过,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流连起来,从她白皙如瓷,不见瑕疵的前额,下至珠玉鼻尖,滴红唇瓣。 他额角跳动,平静了下才问:“男尸吗?” “死者贵体,在我眼中不分男女。”薛璎说罢,习惯似的伸出手要去摩挲那伤疤查验,临到他皮肉边却蓦地一停。 这个是活的,算了。 她朝后退开几步,直起腰道:“确实像,但应该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点火候。”她边想边道,“出手之时双方都在高处,比如马上。武器是重剑,但似乎并非对方平常惯使的,或者,许是对方已经负伤力竭。” 除此之外,却也瞧不出别的了。 薛璎微一叹息。如今线索不少,但每一条都是只露个线头,接下来便断了,当务之急怕还是给魏尝治脑子。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小室,去问候在廊庑的宗耀,失魂症有没有治。 宗耀答说:“微臣无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试。” “需要多久?” 老头面露为难:“请恕微臣无法作答。心症不比外伤,着实没个定数,快则今明,慢则三五年,医家唯有尽到医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来了名仆役,领着个宦侍,说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识相地退远了三丈。 薛璎抬手远远示意他稍等,随即压低声问宦侍:“有劳李常侍,陛下带了什么话?” 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闻言压低声答:“您嘱托陛下的事有着落了。陛下说,凭肉眼倒瞧不出两柄剑的真假,不过探出了区别。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见了,锃光瓦亮,一点瑕疵不见,但卫王手里头的呢,旧一些,上边有几处烧痕。” “哪来的烧痕?” “说是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在卫厉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说,传闻当年傅戈杀了卫厉王之后,趁乱率残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卫人追击无果,便用辒车将国君尸首运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惊雷,将车轰了个塌,燃起熊熊大火来,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无法靠近。 大火经久不熄,任上万军士如何都扑不灭,最终辒车烧了个干净,卫厉王尸骨无存,混乱中掉落一旁的澄卢剑也遭殃及,添了许多烧痕,大部分修缮了,有几处则没法动。 薛璎听得发笑:“这故事传得挺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传越玄乎!还有私下议论说是卫厉王为政不德,这才遭了天谴呢。”李福叹息着摇摇头,“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继位,不受重视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还被后世子孙骂得狗血淋头。都说卫国是折在了他手里,这不,取了个这样不好听的谥号。” “除此之外,还打听出什么?” 李福摇头:“没别的了。您也知道那时,当今卫王才两岁,不过听前人说的这些罢了。澄卢剑在卫厉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经历了几位国君。但有一点能肯定,剑从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 薛璎点点头:“陛下可还有别的话?” 李福笑了笑:“听说有人在招贤台触怒了殿下,陛下问是谁,要不要砍了手脚给您出气。” “他又来了。”她叹口气,“你回去告诉他,没谁惹我不高兴,叫他消停点,好好温书。” 李福笑着应承下来,退下了。 薛璎招来候在远处的宗耀,继续讲方才没交代完的话:“周全起见,魏公子一事先不张扬。我不便带他回宫,这几日就劳你两头跑,替他好好医治。若有进展,随时来报。” “是。” 她点点头:“我出来已久,再不回恐叫有心人生疑。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会儿穆姑姑会送魏小公子来,这些天你便与她一道,替我多看着些他俩。” “长公主尽可宽心。” 薛璎说完便转身走了,宗耀颔首默立在旁,恭送她离开,待她彻底没了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微微透红,眼底水光涌动。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复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替魏尝再次包扎了伤口,又拟下一张药方。 待林有刀领了方子转头离开,四下再无旁人,他才终于无法隐忍,面向魏尝缓缓跪了下去,一瞬老泪纵横,抑着声气道出一句:“君上——!” 魏尝见状却又忽然止步不动了,直勾勾瞅着她手上动作。 那个匣子里,装着的都是他的生死大敌。若他逞一时意气,就这样离开,岂不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欲成大事者,怎能连这点忍性都没。 他吸一口气:“长公主。” 薛璎已经看起竹简,眼皮都没抬,随口道:“热水干帕猪苓皂角,找有刀。” 魏尝顿了顿,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兴许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灵光乍现也说不定。” 薛璎这下抬起了眼皮,弯弯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可以直说的。” “哦。”他朝她点点头,“我想看,可以吗?” 她摇摇头:“不可以。” “……” 魏尝叹口气,低头拍拍魏迟:“走了。” 魏迟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没了缝,慢吞吞爬起后却还记得挥挥手:“薛姐姐明天见。” 薛璎朝他点点头,见他垂着个脑袋费力迈过门槛,稍一皱眉,提声道:“你倒是抱着他走。” 这话是在跟一旁魏尝说。 魏尝回头“哦”一声,一把抱起了魏迟。 魏迟搂住他脖子,贴上他的脸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俩人离开,薛璎吩咐下人阖门,挑灯翻起竹简来,不意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通禀声,说魏公子再次求见。 她头天搬入公主府,这人便如此阴魂不散? 薛璎望着映在门上的一片硕大阴影,捏捏眉心,最终还是说了“进”。 魏尝似乎刚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荚气息,头发并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松散散挽着,倒衬得他这副棱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许。 薛璎瞥他一眼:“灌顶了?记起什么来了?” 这时候要说记起什么来,岂不太巧。魏尝摇头说“没有”,果不其然听她道:“那来做什么?” “我……”他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薛璎又好气又好笑,还没开口,便听他正色道:“长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这儿坐坐,不扰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懒得再多话,扶着太阳穴点点头,示意他请便,随即继续低头看手中竹简。 魏尝挑了个不至于窥见竹简、惹她不快,但又能够尽情观赏她的位置,挪了张凭几倚靠下来,不料一晌过后,见她忍无可忍抬起头,道:“魏公子,你这眼刀是要将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将目光放去别处。 屋里没有别人,四下很快静默下来。薛璎重新低头专注于竹简,约莫一炷香过后,翻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张纯青。 她回忆了下,记起究竟,顺嘴问:“你见过张纯青吧?” 魏尝不妨她忽然与自己说话,整个人一抖,大为振奋,声色洪亮道:“回长公主话,见过!上次招贤会,偷他凭证的时候!” 夜已深,薛璎给他这朝气蓬勃的答应声一震,也不知他哪来的兴奋劲,滞了滞才道:“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他说完心生疑窦,“莫不是他答上了长公主的问题?” 薛璎捻起一块竹简:“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魏尝心道不能啊,将信将疑上前去,在她对头跽坐下来,接过竹简,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缓下来,说道:“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薛璎点点头:“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长公主青眼的机会,滔滔不绝说了满篇,却与问题毫无关联,纯粹阐述自己的学术见解,称大陈现下奉行的法家学说与黄老之道已然过时,巩固皇权所需的,应是儒术。 魏尝冷哼一声:“投机取巧。” 薛璎觑他:“魏公子不也是吗?”说罢从他手中抽过竹简,免他给掰断了,回头收进一个小些的匣子里。 他见状来不及剖白自己,忙问:“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赐给他一个别院?” 薛璎心道当然不,什么人都往府上带,当她这儿是赡养老人孤儿的孤独园不成。可见魏尝如此反应,她临到嘴边的“不”字却又吞了回去,点头道:“可以考虑。” 魏尝定定看她:“他说的这些,我也懂。”说罢唯恐她不信,又补一句,“真的。” 薛璎笑笑:“你还是先把该记起来的记起来吧。” 他噎住,撑额歪靠在她对头,面露颓丧。 叫他怎么记起来呢。那简牍,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陈高祖与他达成交易,意图用陈国巫祝的通天之术,换他助陈统一乱世,并承诺在这过程中,绝不动卫地子民一分一毫,令卫人永享封国。 他知道这个承诺是陈高祖真心所言,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登临皇位,成为人上人,尝过生杀予夺的滋味,谁又能保证一成不变,依旧遵守旧诺? 所以他耍了个心机,在撰写完策论后,往后头加了几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样,而后告诉陈高祖,他将带走另一半简牍,唯有待他去到后世,瞧见卫地子民尽数安好,才会将它交出。 当时为迷惑巫祝,他确实将半捆简牍与澄卢剑一道缚在了腰间,但那里头实则空无一字,早在遇见薛璎前,便已被他埋进雪里销毁。 魏尝当真变不出,也编不出另一半简牍。 天下具备超世之才者可有几人?他能在当年透析乱世形势,助陈兼吞诸国已属不易,又岂会真料到大陈建朝后种种政治走向? 是陈高祖将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以至薛璎也被误导,为了半捆并不存在的简牍劳神费力。 可他偏又不能说出真相。 薛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败的模样,原本想赶他回一边去的,嘴一张到底没出口,便随他坐对头了。 她这边继续翻看剩余的竹简,大半个时辰后,忽听对头传来有些粗重的气声,抬头一看,才见魏尝撑着脑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