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执棋》 第1章 自投罗网 三月初五,潼城。 这场春雨从上巳节一直下到了今天,原本应着景开了满城的桃花有不少都被打下枝头,落入泥里化作尘土,来年供养新的枝丫。 上巳节已过,青春正盛的少男少女们原本应该想尽办法与心仪的对象相见,却扛不住冷雨侵城,只好耐着性子等在家中。 满城难避雨,杨府独不同。 大楚的通侍杨万堂是这潼城当中最尊贵的人。潼城百姓都知道,宁驳太守言,不拂杨郎意。杨家势大,又通朝廷,太守为了保着自己的仕途,平白也不会去拂杨郎的意,这句话说得也没错,自己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如今是北虞和大楚开战的第三年,安稳了三百多年的世道被这场战争搅成了一滩浑水,潼城虽也离边境不远,但在较为偏僻的西线,北又有温宗将军守着梁州,挡住了北虞南下的攻势,这才在这乱世里稍稍留了些安定。 此时,高墙之下的杨府正用最好的排场接待府中最重要的客人。客人从北边来,轻装简行一路奔波,入城时也只有七八个人。 为首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如今正坐在席上,刚被一口酒呛的红了脸。 “故儿,世叔这酒如何?”杨万堂端坐在桌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少女。妻子顾氏和妾室柳氏陪坐两旁。 温故满脸忧色:“不瞒世叔,我之前从未饮过酒,这一杯也是为了感谢世叔的相助之恩……” 未等温故说完,顾氏便起身又给她斟满:“来来来,天这么冷,女孩子家一路奔波,劳苦了,再喝一杯暖暖身子。” 温故扶住酒杯,面露难色,身侧的侍女知夏上前一步,漂亮的眉眼间带着怒意,自家小姐从小受将军宠爱,到如今从不知“为难”是何意。谁想到将军刚过世,竟要在这里受气。 温故微微抬手拦住知夏,一咬牙又咽了一杯酒,缓了缓对杨万堂道:“世叔,家父过世的消息现在秘而不发,梁州只得一时安稳,我与弟弟要尽快拜见大楚皇帝求得支援,梁州孤悬两国之间,若是北虞得到了消息,梁州难守。” 温故从不需要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只是如今令人焦急的事情太多了,梁州的安危,弟弟的去向,每一件都与杨万堂有关。 杨万堂见温故饮下了酒,神态轻松了一些:“故儿,你不懂打仗,你父亲这么多年只把你养成了一个大小姐,你弟弟呢,又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战场征伐,你们没什么作用。” 杨万堂话不客气,但说的却没错。温故有求于人,只得默然。杨万堂见温故不言,继续说道。 “你父亲既然把你们托付给了我,那我就要让你们起到作用。” 杨万堂终于说到了正事上,温故虽有不悦但还是忍住:“请世叔明示。” 杨万堂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父亲的确是难得的将才,原本他在一日,北虞就要分心在梁州,可如今他不在了,梁州一破,大楚就难保了。” 温故酒意上来,五脏似乎都搅在一起,忍住不适言道:“正是如此,所以父亲才要我和弟弟来请世叔。” “大楚的形势世叔比你清楚,北虞若是举国来征,大楚尚不能自保,更不会支援梁州。”杨万堂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故,“人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身难由己,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破局之法,如今想明白了,你姐弟二人就是我杨家破局的关键。” 他话中的意思似乎不想支援梁州。弟弟送来消息还不到十日,杨万堂又写信将自己请来。想到此处,温故感觉到一丝寒意,想要起身却没了力气,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张开嘴,面前的桌子上就被染上了一片鲜红。 状况突变,知夏见小姐呕出一口血,刚要上前护住,脑后就传来一阵剧痛,两眼一黑扑倒在地上。 “我杨家立身,凭的是审时度势,大楚式微,北虞渐强,这般形式之下,我怎么能够引颈就戮。”杨万堂示意家仆将知夏拖走,继续说道,“偏在这时候,温宗兄将你姐弟二人送与我,这就是我杨家不绝的命数!” 温故的喉咙已经被鲜血填满,靠坐在席上,想要问弟弟在何处,却被涌出的一股股鲜血止住了声音。 杨万堂看清楚温故的口型,笑道:“世叔本来想着,温宗兄的女儿生得这么好看,北虞皇帝一定会喜欢。只是你活着就是变数,事关杨家满门的未来,世叔不敢冒这个险。你弟弟和梁州的消息现在都已经到了北虞,你想见他,等你死了,自然就能见到了。” 杨万堂能如此谋害自己,弟弟此刻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父亲一生征战,死后却被楚国一个小小的通侍算计,温故不怕死,梁州守不住也是要死的,只是这种死法,她不甘心。 “温宗兄宠出来的好女儿,如今做个任人宰割的活人,不如做个给我杨家铺路的死人。” 温故的意识越来越涣散,杨万堂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已经听不清了。杨府的家仆提刀走来,刀口上还淌着血。 她带来的侍从,也尽数死于杨府。 父亲的嘱托、弟弟的生死、梁州的安危,侍从的性命。全都毁于她的轻信和无谋。 温故用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割出血来。 最后一刻,温故看见柳氏扶着桌子站起身向自己走来,有些颤抖的手覆在脸上,帮自己合上了眼。 一片漆黑。 温故的意识脱出混沌,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四周嘈杂的声音忽远忽近。黑暗之中,前路不可见,而后路更是不可知。 在这十六年的人生里,父亲将她养得很好,纵然是乱世,也不需要她一个女子近刀兵,理兵法。在梁州军的护佑下,自己本是这天下最安稳的世家小姐,不需要知道世道艰辛和人心险恶,只需要顺着父亲的安排往前走就好了。 可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却落入了别人的陷阱。直到今日,温故第一次见识了背叛和算计,娇养着的花,世间的冷雨冰霜一打就碎了。 若再重来,温故绝不止于此。 …… 这片黑暗不知持续了多少时间,似乎有很久,但好像又只有一瞬。 “嘣!” 琴弦崩断似的声音。 黑暗中渐起光亮,四周嘈杂的声音慢慢清晰可闻。 “大小姐……” “大小姐?” 温故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眼中的黑暗逐渐汇聚到一起,成为了纸上的一个个字,像是自己的判词。 “大小姐!” 温故猛地醒过神,四周归于安静,眼前的中年男人急切地看着自己,身旁的侍女在轻轻推着自己的胳膊。 温故认出眼前的人,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亲信文良,可文良刚刚应该死在杨府了。 温故用手背在下巴上蹭了蹭,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点血污。 她哑着嗓子开口。 “文叔,我好像,做了个梦。” 第2章 天命予我 “大小姐,看个信的功夫,怎么睁着眼睡着了?” 知夏自小陪着温故一起长大,温故对她也没架子,大小姐的侍女他人更是不敢教训,私下里就更活泼热络一些。 “想是这几日太累了。大小姐看完信就歇息。”眼前穿着黄绿色襕衫,被称作文叔的中年男子道。 温故急切地转过身,摸了摸知夏的手,眼睛里尽是关切:“疼吗?” 知夏被这一句问得一愣,转而又笑着说:“不疼啊,就是这几天没睡好,走路不稳碰了一下。” 温故又看向文良,表情一下茫然一下清醒:“文叔,我父亲呢?” 大小姐的眼神看起来不太清明,连着等了几天的消息,消息到了,自己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就想要找父亲。想到这,文良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只能微微低下了头,一旁的知夏也不做声了。 温故从他们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又紧跟着问道:“长明呢?” 长明是弟弟温新的字。 文良皱眉,看来消息有不妥:“信上没提到吗?” 信? 温故低头,自己手上正握着信纸。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一下子映进眼中,每个字都熟悉,但认不清,温故集中精神,努力想起每个字的意思。 越是焦急,心里越是烦乱,只好停下来先稳住心神。 潼城,梁州,大楚,长明。温故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清楚,她想起来了。 这是杨万堂的来信,告知温新已到杨府,邀请自己前去潼城一同面见楚国皇帝请求援兵。 收到这封信后,温故即刻启程,只带了文良知夏和五个护卫。出梁州,入潼城,直奔杨府,然后入局,赴死。 这是刚刚那个梦里的事。 温故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又想起文良刚才询问的话,木然地答道:“杨万堂……要我去潼城。” 大小姐是知礼数的,哪怕私下的言语中也从不曾逾矩,杨万堂这个世叔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大小姐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 不过比起称呼上的变化,她话中的意思更让文良警觉:“公子已经足够代表梁州,又要大小姐去做什么?” 温故的语气仍然有些发木:“要一起去见大楚皇帝。” 见到大小姐的神态,文良心中一痛,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才刚丧父,又逢城难,面上不显露,可心里难免是慌乱的。这封信的意思显而易见,只是公子一个人,楚国那个皇帝未必肯出兵。杨万堂是想让楚国皇帝知道,梁州温氏有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小姐。 要大小姐以色求兵,这是对梁州莫大的侮辱。大小姐肯定也看出了信中的意思,才会有这般神态。他放轻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些。 “大小姐,公子身边跟着的都是将军得力的近卫,还有两名统领同去,就算在楚国皇帝面前,他们也可以周旋,更何况此行未必安全,公子已经涉险,大小姐不可再有闪失。” 温故摇摇头:“别无他法,我不能退。” 文良又劝了两句,可温故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这些话她都听过,但此刻她的心思并不在此。文良见大小姐不语,叹了口气。 “今日天色已晚,大小姐若一定要去,我们可以明日启程,轻装简行,梁州到潼城,两天足够了。” “不等明日,即刻启程。”温故不假思索地回了文良的话,口中发出的声音,和脑海中梦里说过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一模一样。 文良稍有些犹豫,知夏却先开口道:“大小姐,你的身子,接连几日没好好休息,怎么耐得住奔波?” 温故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些,摇摇头:“无碍,文叔安排。” 文良没再多说什么,行了礼转身离去。知夏还想再说,见温故的神情,也止住了话。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如果说是梦,为什么会和现在发生的这般一致。如果不是,可自己偏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文良很快返回,人和马匹都已经安排妥当。温故陷在这种重历未来的感受中,茫然地跟随着文良。 虽然以前温故也有过“这件事情从前发生过”的感受,可如此清晰的过去和连贯的未来,是以前从不曾有的。她想抓住一丝不同,可偏偏连一丝都没有。 几人一路行到城门口,文良神色中仍有顾虑:“大小姐,杨万堂虽说早年间曾蒙将军恩惠,这些年也多少为梁州提供了一些帮助,可此人绝不是顾念情义,据我所知……” 温故突然想起文良曾经提醒过自己关于杨万堂的事,只不过她那时想都是只要到了潼城,梁州之危就有解了,更何况父亲的安排怎么会错。 温故在听文良说话的同时,口中一直念念有词,此时突然提高声音:“杨万堂在潼城的名声并不好,虽有功名,但无建树,一路上来多凭钻营,父亲此举也是权衡之下实属无奈,并非万全,还是要多加小心为上。” 温故边说着,边转过头正视着文良,眼睛里没有了方才的混沌。 文良惊讶地看着自家大小姐,这几句话也正是自己所想所虑,想是温故突经变故,这几日私下里做了不少功课所致。文良稍稍安心了些,原本的话在嘴边打了转,道了句正是如此。 温故打定了主意,手中缰绳一紧,勒住战马。此间玄妙若想不清楚也就不必想了,天命予她这次机会,她要抓住。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停下。温故回过身,一一扫视着身后随行的众人,最后定定地看着文良:“文叔,这潼城,我们不去了。” 说完,温故调转马头向来处奔去。文良不解地看向知夏,知夏摇摇头,催马紧追温故而去。 文良叹了口气,自己也是看着这一对姐弟长大的。从少时跟随温宗将军至今,他一直作为影子,掌控着暗卫。将军突然过世,梁州危急,他不能再做一个影子,而要站到阳光下,站到温故温新身边。 求援潼城,文良知道将军是冒着风险作出的决定。公子赴潼城,小姐守梁州,也是将军定下的。然而杨万堂的要求他们都没想到,去或不去,他都会站在大小姐身边,护她到最后一刻。 文良示意众人折返,向将军府而去。 温故攥紧缰绳,在梁州城中飞驰,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愈发清醒。上一次,杨万堂的话是给她的送葬词,而这一次,却足以让自己搏一次生机。 第3章 守孤城 梁州城被围已经半月有余了,围城的是北虞少将军沈靖的五万怀阳军。第一天攻城失利之后,便不再强攻,只是断了梁州的粮道,每日清晨正午各射一轮弩箭,晚间小范围地攻一次城。如此消耗着梁州守军的精力。 粮食倒是还足以支撑三两月,但沈靖和温故都知道,大楚的主力被北虞牵制,不可能分兵来救,没有杨万堂的斡旋,梁州不会有援军。 何况温故清楚,杨万堂打的主意,更会让梁州万劫不复。 梁州原属卫国,卫是小国,北虞打定主意南下攻楚之前,先以雷霆之势覆灭了卫。温宗的梁州军本是卫国最锋利的兵刃,战争开始前,沈靖长驱直入直切玉山,囤积重兵,将梁州隔成了一座孤岛,断绝了温宗支援王都的路。 卫国王都城破之后,沈靖本打算着五日可攻下梁州,却没料想梁州城在温宗的部署下犹如铜墙铁壁,这亡了国的一城军民竟成了北虞人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 梁州自此认了温宗为主。有温将军在,梁州无忧。 当温故决定舍弃杨万堂这条路之后,就知道消息瞒不了太久。 她令文良和其余知情的统领加固城池,囤积粮草,准备坚守。同时派暗卫前往北虞探听他们的动向和弟弟的消息。 温故心里知道弟弟可能凶多吉少,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然而至今都没有一点消息。 梁州军的统领们虽对温宗忠心耿耿,但其实并不信服这个娇养着的大小姐。 而温故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自以为懂些皮毛,待自己做起来方知道处处艰难。幸亏有文良坐镇,这才没闹出乱子。 然而北虞来得甚至比温故想象得还要快,第十日便抵达梁州城下,这一次,他们手里握着温宗已死的消息。 怀阳兵日日到城下,一遍遍喊着“温宗已死,梁州速降”。满城百姓这才知道,他们倚仗的温将军早已经病故。 为了防止梁州生乱,众将拥着温故出来,表示温宗后人在此,梁州军随她死守梁州,绝不让敌军踏入城门半部。 百姓这才散去,然而民心却不像往常一样安定。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何守得这一座城池? 孤城梁州,一盘死局。 晌午刚过,街道上就没了行人,满城肃杀,像一幅静止的画。此时画中有几点墨迹正由城南的将军府向北疾行。 温故的衣袂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沈靖想做什么?” 文良道:“此人年少成名,性格乖僻,北虞对他都褒贬不一,乐定一战,他驱使三千平民打头阵,无一生还。而攻玉山,怀阳军死伤颇重,他入城却未杀一人。行事全凭好恶,难以推测。只不过阵前他从不藏于人后,每战必做先锋。” 温故点点头:“没有章法,才难对付。” 文良面有忧色:“怀阳军虽然日日来叫阵,但沈靖只是立于阵前从不出声,这一次却要见大小姐,不知是何谋算。还是要小心。” 沈靖,卫国臣民嘴里最凶恶的杀神,乐定是卫国都城,沈靖用十万守军和百姓的性命,给自己铺起了一条扬名天下的血路。 如此人物亲自叫阵,温故心中倒没有怯懦,死过一次的人,抱着再死一次的心,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温故登上城楼,一眼望去,长空之下是数不尽的银甲方形阵,杀伐之气让野兽都为之退避。 见有人登城,阵中沈靖一骑先动,随后全军齐进,距离近到二人刚好可以看清彼此的容貌,行军之声骤然收拢,天地归于寂静。 银甲的沈靖扬扬手中的长枪:“女子守城门,了不起!” 沈靖倒是比想象中生得更干净些,二十左右的年纪,平常地方见了,断不会将他和杀神两个字联系到一处。 温故高声道:“小子将军,也不遑多让。” 沈靖稳稳的坐于马上,扬头:“温姑娘,你们没有援兵,这样耗下去,等粮草耗尽无非还是要生死一搏。而我们五万人围在这里,喝酒吃肉,消耗是你们的数倍。梁州城你定然守不住,而于我而言,这一仗打得又不痛快又耗银钱,咱们又何必彼此为难?” 温故哂道:“北虞兴不义之师犯我梁州,却说是我与你为难?若是用沈将军的脸皮来砌城墙,我梁州便无忧了。” 沈靖也不恼,继续道:“你们梁州军的死脑子想不通道理,我就来给你们帮个忙。我们做个约定,怎么样,就叫梁州之约?” 温故冷冷看着他,沈靖却说得越来越兴奋:“今日你们若出城一战,我们入了梁州,一人不杀。明日起,晚一日破城,入城后我便杀一成的梁州人。待十日期满,梁州城不留一个活人。” 沈靖说完,抬起头眼睛盯着温故:“怎样?” 温故心下震动,但语气仍然坚定:“你若不能入城呢?” 沈靖笑了:“温姑娘没听到我刚才说的重点。我说我们在城外喝酒吃肉啊!你们少粮,而我们怀阳军兵多粮足,围城这么好的差事,多围两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你们饿死了,我们一样可以入城。一言既出,我沈靖从不反悔。温姑娘,好好思量。” 沈靖说完,转身回阵,刚走了两步又回来,扫视着梁州城墙上的兵士:“忘了,我这样说你肯定会觉得我无耻下作动摇你军心,想让你开城投降。我要替自己解释一下。梁州军,包括你温故,无论哪一日破城,我一个都不让活。” 沈靖说完还对温故眨了眨眼,这才回去。 温故转身,神情凝重起来,几个统领围上来,沈靖说的话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州军是温宗练出来的兵,只会死战,不会投降,更何况北虞尤其是怀阳军的刀上,几乎沾满了梁州兵士亲友的血。 之所以坚守至今是在等一个变数,北虞攻梁州的同时,也在东线和楚国开战,一旦对楚的战事吃紧,怀阳军久攻不下梁州,是会被调去支援东线的。 被动,希望渺茫,但也只能如此。 温故清楚,最坏的结果就是等粮草耗尽,大家无法再等,虽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为了身后的梁州百姓,还是要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沈靖自然也该知道梁州军的情况,对他而言最好的行动就是按兵不动。可今天这番话,他给梁州军燃了怒火,绝了后路,消了顾虑,此时若一战,梁州军士气必然鼎盛。 温故干脆带着众人在北城门下找了个茶寮当做临时营帐,统领们义愤填膺,要死战怀阳军。 文良快步走到温故身边,转达暗卫带来的消息:“沈靖刻意留了口子,放了我们在北虞的几个暗卫进来。北虞南下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楚国已失两郡。” 楚国的战况关乎着梁州的命运,这个消息无疑把众人这几日的唯一希望浇灭了。 文良停了停,继续说道:“杨万堂夺了潼城投降北虞,提出要和沈靖一起夹击我们,被沈靖拒了。” 杨万堂的作为,温故并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沈靖:“他想做什么?” “沈靖年少狂妄,此举恐怕并没有什么谋算,可能只是……”文良顿了顿,神色凝重,“嗜杀。”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吵嚷着请战。角落里,一个窝在长凳上的黑面将军突然出声。 “嚷嚷什么?小子猖狂,我去宰了他就是。” 第4章 身负死志 出声的人叫周通,温故很早就见过他,原本是个偏将,乐定失守的消息传来后,父亲令梁州军坚守不出,周通却自己带着十几个人深夜悄悄出城,第三天回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几颗怀阳军的人头。 周通将人头全数扔到了营门口,带着与他同去的人喝了个大醉,然后强拉着军正打了自己八十军棍。 自己违命,自己领罚。 军棍打完,父亲才到,一怒之下免了周通的偏将之职,但在他伤好之后,每次帐中议事仍叫他前来。 那次温故跟在父亲身边,事后还让知夏给他送过伤药。 少年血勇,不似常人。 一个统领呵斥道:“你小子又要逞什么能?” 周通坐起身:“你们不懂沈靖,他是个狂人,又自视甚高,打仗不惜性命,怀阳军的士气大半都在他身上,若是砍了他,怀阳军就是一群草人。” 统领又道:“砍了他?你说得容易,若是寻常兵士,你摸着黑潜过去,随便砍杀几个倒也罢了,那可是一军主将。” 周通斜了他一眼:“潜过去?笑话,我正面杀他。” 温故突然问道:“周通,你有良策?” 往日里众将议事,温故很少开口,她清楚自己能坐在这里只是凭着自己的出身,她说的话别人也不会听。 周通没管这么多,摇摇头:“大小姐,倒也不是什么良策,他再凶再狠也就一条命,一刀下去就能了结了。寻常对阵我们奈何不了他,但若我们和他堆命呢?” 周通说着,侧身翻出茶寮,拾了根枝条在地上比划着:“沈靖用兵,习惯冲杀在前,身边只有两百近卫紧紧跟随,寻常对阵死里搏生,他寻死一样的打法,自然可以以一敌十,我们要想取他性命,带着求生的念头就必然逊他一筹,只能求死。” 刚那个统领问道:“知道你不怕死,梁州军谁怕死?但不能白死,他身侧虽然只有两百人,然而前锋随时可以照应,你都近不了身,拿什么换命?” 周通急地摆了摆手:“老赵,你没听懂。大军阵前,我一个人当然换不了他的性命,十个我也不能,但如果我们一千个人,不求生只求死,像靶子一样在城下列冲轭阵,他一旦近前,左右两翼身负铁索,用血肉性命拦住他,只要给我撑出片刻时间,我就能到他面前,顷刻之间就能砍杀了他。” 周通说完,四周陷入沉寂。千人舍命只杀一人,送死一样的打法。 和沈靖相比,周通似乎更疯一点。 温故轻声道:“你也会死。” 周通粗声粗气,又生得偏黑,少年从军累出了威压,但实际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汉子咧嘴,笑道:“他也活不了。” 几个统领对形势也有判断,心里清楚周通此法恐怕是当下唯一可行的战术。纷纷应声。 “好小子!掠阵的事交给他们,我护你左右。” “老赵,你父母妻儿俱在,你别前凑啊,让我这无牵无挂的上。” “就是,一把年纪了,凑什么热闹?” “老子才四十!” 温故看着统领们吵闹,他们嘴里争的,是要用自己的死,去垫别人的生路。满城不畏死,这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梁州军。 “不够。”温故声音很低,众人见她又开口,疑惑的看过去,温故继续道,“五万怀阳军集于城下,就算你们万夫莫当,也难拖出一刻时间来。 老赵拍了下桌子:“对啊,姓沈的四面围城,任意方向随时都能调配三万人支援。一千人拼掉命,万一没成,这不是白死了吗?” 梁州兵可以送死,但不能白死。 温故点点头:“我们在这里商量着怎么杀沈靖,沈靖想必也想着怎么除了梁州城里的温氏后人。” 四周还有议论声,温故的话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 温故继续道:“这几日都是各位在劳碌奔波,我成了梁州城里最闲的人,那闲来无事,就琢磨怎么能破这个局。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但我总觉得,温氏后人对怀阳军而言多少该有些不一样。可不一样有什么用,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刚才周通说完,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是个女子,不通兵法,不懂谋算。大敌当前,我要梁州军护我逃命。”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有人疑惑的看向温故,这的确是他们对温故的担心。 温故并不理睬,继续说道:“所以,周通出城,看似是拼死一战,实则是为我拖延时间。沈靖真若嗜杀,面前的敌人他不可能放过,但我是温家的大小姐,他不会让我逃出生天。” 周通听到这里,一拍大腿:“所以他必须分兵来截!最少,其他三侧的怀阳军不能全力支援他。” 周通明白了温故的意思,然而文良却想到了另一层:“大小姐,城中梁州军只有六千,全数冲阵才有可能突围,否则……” 文良未说出口的话才是温故真正的意思,统领们也都明白了她这是抱了赴死之心。 温宗的女儿,确有过人之处。 温故摇摇头:“未必不行,这就要看周通这一仗,打的够不够真了。” 周通答道:“大小姐放心,肯定不让你失望。” 有统领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只顾着打仗,也不知道劝劝。 温故笑了笑:“那文叔领一千人坚守城中,赵统领率余下三千人为周通掠阵。我带一千人从南面出城。” 文良清楚,温故让自己守城,就是要把梁州城交到他手上,她确知自己此去绝无生路。刚要开口拒绝,却被温故止住:“文叔,我不能只是个摆设。” 重活一次,虽然也只是多活了二十多日,用这二十多日来争一回梁州的生机,恐怕就是上天给她的使命。 文良叹了口气,再没说话了。 温故问道:“赵统领,如此安排是否合适?” 众人看向老赵,老赵心里哎呦一声,这个时候问到他头上,让大小姐去送死,他怎么说的出口。 老赵呲了呲牙:“你们别看我,这法子是可行,但是……” “可行便好,诸位听令!”温故高声道。 周通猛地站起身来,其他诸将也一一随他起身,铁甲铿锵,周围的飞鸟被惊起,四散而去。 温故环视众人,此间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胸中好像燃起一团火,是死志,也是豪情。 “曾经,梁州军为大卫而战,如今,梁州军为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战。温故自幼常见诸位英姿,只恨是女儿身不能与诸位同赴战场。梁州危难,形势艰难,但也幸有如今情势,温故才能与诸位同进退。这一次,梁州军为我们自己而战!” “身后,是父母妻儿。左右,是同袍兄弟。此战之后,哪怕我们尽数葬于此处,天地之间,虽再没有我梁州军,但世人口中,我梁州军必然长存!” 温故的声音本是娇柔婉转,而此时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刚毅,每一句话都撞进在场众人的耳朵,深入肺腑,燃在血中。 温故说完,接下来就是文良的事了。 文良知道此时再劝已是无用,只得上前。 “周通何在?” 周通身形站得笔直,拳头重重的凿了两下自己的胸甲:“末将在!” “命你领一千人,斩杀敌将沈靖。梁州生死,全系于你一身。” 周通双手一拱,深深行礼。 “得令!” 文良:“诸将依令行事,酉时出兵!” 众人齐声称是。 第5章 城破 自从怀阳军围城,每日都用弩箭侵扰,有百姓被流矢射中后,街道上就很少再有行人了。 千人穿行其间,如过无人之城。 今日沈靖叫阵,众将茶寮议事之后,梁州军准备死战的消息就在城中传了开来。有人大着胆子找到临时的城中大营,送粮食的,提着自家的铁器要跟梁州军一起上阵的,比比皆是。其中甚至还有习武之人。 亲友死于北虞铁蹄之下的,不只是梁州军,还有梁州的百姓。 统领们劝回了一波又一波,城中也逐渐热闹起来。直到温故专门派了一队骑兵通知各坊各巷,大战在即,请百姓封锁门户守在家中,以免敌军察觉城中异动。这才作罢。 温故担心的是,此一战,胜还则罢了,一旦败了,虽有沈靖亲口承诺,怀阳军入城后,百姓留在家中总要比在街上少些性命之忧。 未免城中未战先乱,温故假意逃走的计策梁州军并未张扬,城中人都认为是大小姐亲自上阵。不知能有什么用,但终归是值得敬佩的。 城内城外两处人间,也不怕消息走漏。 温故握着缰绳的手已经被汗浸湿了,她尽量挺直脊背,不让他人看出端倪。 生死关头,怎么会不怕。 温故记得年幼时随父亲行军至一山中,万仞之上只有一条栈道,温故畏高,勉强上去也是叠足而立寸步难行。直到她发现身旁的弟弟温新似乎比她更加害怕,小小的个子,瘪着嘴想要伸手拉住姐姐的衣服却又不敢。 温故心下的恐惧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伸手拉住弟弟,姐弟二人并肩向前。 人在需要自己保护的人面前,是任何恐惧都不能击溃的。 如今需要温故保护的,是这一整座城和满城的百姓。 街边一个民宅传来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油灯橘色的光透出门外,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身后站着她年轻的父母,默默地看着一行人走来。 待队伍最前面的温故走过时,女孩的父亲拱手,深深行了一礼。 接着,越来越多的门被打开。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门口,走到窗前,无声地看着这支队伍行进。 每进一步,众人行礼。 梁州百姓,来送他们的战士出征! 冷风乍起,将温故的眼角吹得生疼。 温故扬起缰绳,催马前行,她心中最后一点恐惧也被吹去了。 梁州如此。万仞深渊,亦是坦途。 温故行至南城门时,知夏已经先一步等在这里。 “大小姐,文叔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知夏换上了一身劲装,骑在马上,长发用一条粉色发带束起,颇有英气。 温故点点头:“走。” “是,大小姐。”知夏笑着应声,然后高声对将士们招呼:“开城门!” 守城的兵士拉开城门,温故身后喊杀声骤起。两侧骑兵迎着城门冲杀而出。温故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声驾,驰马飞奔出城。 周通先她一步出城列阵,温故要为他们做好疑兵。 城门外,怀阳军早就做好的迎战的准备,见温故他们冲出来,即刻合围,要将他们当场砍杀。 一千梁州兵将温故护在阵中,左冲右突,摆出一副誓死突围的架势,南城门外的怀阳军虽十倍于他们,一时间也没有占得便宜。 而温故的一袭白衣,在银黑两色的甲阵中尤为显眼。 怀阳军中很快有人认出了她:“是温故!” “温大小姐想要逃命!” “活捉她!” “去禀告沈将军!” 喊杀声近在耳畔,温故催马,只顾一味向前。 怀阳军的斥候从阵中奔出,一东一西向两侧奔驰。 他们要向沈靖传信,这样的话,东西两侧应该不会全部支援北城门,周通的压力会小一些。 她的性命是怀阳军的功劳,也是他们的前程,同时也是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攻势又猛了几分,一千梁州兵已经死去近半,令怀阳军震撼的是,被砍翻下马重伤的梁州兵也没有失去战意,用牙咬,用头撞,拼上残存的意识也要拖延他们哪怕一息的时间。 南城门外的梁州军,只死无伤。 剩下的几百梁州兵,比起十倍于他们的怀阳军,气势竟不输分毫。 此时,怀阳军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一部分调转方向朝身后杀去。 温故远远的看到几十个人影在燃着火光的怀阳军阵中上下翻腾。 是文良! 天色一暗,文良便带着城中的几十个暗卫悄悄潜出城去,埋伏在此。 梁州暗卫都是自小训练出来的死士,身形脚程都非常人可及,此间在阵中辗转腾挪,竟扰的怀阳军阵脚大乱,攻势也为之一滞。 温故身边的怀阳军气势更胜,两边甚至有了片刻僵持。 这般形势之下,文良终究还是没听自己的安排。 文良如此,温故必不能辜负。 “突围!” 温故一声令下,梁州军喊杀声起,向着暗卫的方向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喊杀声不止来源于身侧,身后更远处的城门也传来了声音。 温故回头看去,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银甲的怀阳军从城门中冲出,沈靖单手持枪,一马当先。 梁州城破。 温故感觉自己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沈靖穿城而过,北城门外以及守城的四千余梁州军,恐怕已经全部身死。 见到主将破城,怀阳军士气大振。 温故看到远处文良暴起,长剑刺穿了一个怀阳骑兵的脖颈,而后几柄长枪向他落下的地方扎去。文良便没有再起来。 暗卫引起的骚乱渐平,数万怀阳军前后夹击,向温故等人围拢。 形势已定,没有一搏的可能。 剩下的人下马,就地列阵。 最外侧的几个梁州兵,向身后的人道了一句先走一步。然后持枪冲阵,片刻间就被砍杀。 沈靖压马,缓缓向温故走来。温故这才注意到,他的右侧肩甲已经破碎,手臂垂在身侧,血顺着手指滴在地上。 有梁州兵朝他冲过去,沈靖左手持枪,扎穿了对方的身体,然后用力拔出枪,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不自然地甩动着。 四周的怀阳军逼近,仅剩的几百梁州兵一层一层地被杀死。不消多时,梁州军就只剩温故和知夏二人。 知夏一直用手护在温故身旁,身上也被溅满了血。 沈靖近前,用枪指着温故。 生死已定,温故反而比想象中平静很多,看着他的手臂,语气里带着笑意:“我送的这份礼,沈将军可还满意?” 沈靖阴着脸:“六千梁州军,换我一条胳膊,值还是不值?” 第6章 死不了的人 沈靖的脸已经被汗水打湿,声音虽无波澜,但语气与白日里相比更急躁了些。 温故不知道北城门一战的具体细节,但周通搏命一击,并非全无效果。 “沈将军失了右臂,在战场上活不了多久的。”她扬起脸,直视着沈靖,“只不过若你为了活着,从此缩在阵后,那北虞杀神这个人,今日起也死了。” 沈靖已经到了温故面前,枪尖点着温故心口。 “我还活着,但你是真要死了。” 此时战场之上已没有了梁州兵,千军万马将两个女子围在中间。 众人已将温故知夏看做他们的囊中之物,有人想看她们死,也有人想将她们掳回营中。无论如何,怀阳军都迎来了意料之中的胜利,只等主将处置了这二人,最少今晚的酒肉是少不了了。 只是在如此威压之下,这两个女子的脸上竟然没有惧色,周围的怀阳兵一开始还在哄笑吵闹,逐渐地也安静了下来。 只听温故轻轻念出几个字:“北虞沈靖,今日,死于梁州。” 沈靖心中压着一股火,自从刚才,那个梁州的黑面小将用重锤砸碎他臂骨的时候,沈靖的心就没法静下来。 温故说的没错,自今日起,他再也没办法像往日一般在阵前冲杀,战场对他来说再无乐趣可言。沈靖还活着,但北虞杀神死了。 而且,那个黑面小将死前的表情竟然带着讥笑,这让沈靖更加怒不可遏。不过别人已经看不到了,他的兵士已经将那人乱刀分尸。 但同样的表情,此时又出现在温故脸上。 沈靖心中升起一股厌恶,梁州军太过惹人生厌。 “死。” 沈靖左手一送,长枪就扎进了温故心口。 温故被带着往后退了两步,身体因为剧痛而弯曲。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枪杆,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沈靖将满腔的怒火都用在了这一枪上,他不想再在这世上看见任何一个活着的梁州兵将。 然而,变故突生。 一直护在温故身侧的知夏一跃而起,手撑住枪杆一个翻身,轻盈地扑向沈靖。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绑着粉色细带的匕首。 人人都以为文良是温故身前的最后一柄剑。但实际上,知夏才是。 已经放下了警惕之心的怀阳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连沈靖都毫无防备。 沈靖的右臂完全无法抬起,他想要收回长枪挡住知夏,手上匆忙用力,可长枪竟纹丝不动! 他顺着枪柄朝温故看去,却发现温故往前进了一步,枪尖透体而过,双手死死握在柄上,用柔弱的身躯中所有的力量固定住长枪,硬是未能让他抽出分毫。 似乎发觉了他的惊愕一般,温故仰起脸,嘴角带着笑意,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北虞沈靖,今日,死于梁州。” 这才是对他真正的绝杀之计! 沈靖片刻的迟疑已经断绝了他的生机,一息之后,知夏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涌而出。 温故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迅速地流失,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她看到沈靖从马上跌落,周围的怀阳兵朝他和知夏涌去。 她没有守住梁州,但为梁州军报了仇。 温故的头无力地垂下去,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 忽远忽近的嘈杂声。 温故记得自己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胸口的剧痛也消失了。这一整片黑暗带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对,是在二十天前,自己上一次“死”的时候。 这多出来的二十多天,她改变了什么? 她没再像一个懵懂无知的羔羊一般,落入险恶的陷阱当中。她尝试去救百姓,救梁州。虽力有不逮,但却是她竭尽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但这还不够。 …… “嘣!” 黑暗中渐起光亮,四周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处。 一个身影在对她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是熟悉的地方。梁州城,将军府,自己家中。 她又回来了。 可与上次似乎又有些差别。 温故努力集中精神,她认出转身离开的人是文良。 “文叔。”温故叫了一声。 文良转回身:“大小姐?还有什么安排?” 温故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文良闻言一愣,脸上有一丝忧色,知夏却先开口:“小姐,你不会又睡着了?” 温故看向知夏,她发髻上插着一朵粉色的桃花,上面还沾着露水,自己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再去做两件袄子,要粉的。” 要是平常,知夏肯定就高高兴兴地应了,可大小姐这话来的没头没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你穿着好看。”温故又补充道。 大小姐似乎一息之间有了什么变化,但又说不上变化在哪。温故见二人反应,笑了笑,又看向文良。 文良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话:“大小姐,刚才说要去潼城。” 温故点点头,自己手中还握着杨万堂的来信。她发现有何不同了。 上一次醒来之后她正在看杨万堂的来信,而这一次,她已经决定要去潼城了。 自己醒来的时间,要比上一次更晚一点。 温故不明白原因,但她明白自己似乎陷进了一个古怪的循环中,成为了一个“死不了的人”。 那么,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知道任何一件事的发展。甚至可以试遍所有方式,直到找到让梁州军留存下去的方法。 “我们不去潼城了。” “好。”文良行礼,刚要离去,马上又转身回来,“不去潼城了?” 温故平静地说道:“对,我们坚守梁州。” 文良不知道大小姐为何片刻之间就改了主意,但杨万堂的突然相邀的确蹊跷,不去也遂了自己的心意,没再细问,只是应了下来。 温故又道:“还在外的暗卫不用再召回,已经回来的,能派去北虞的全数安排过去,我要他们在北虞打听我弟弟的下落。” 知夏感觉自家小姐的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公子不是去了楚国吗?小姐你是不是说错了?” 温故摇摇头,文良沉吟了一下,问道:“大小姐是不信杨万堂?要不要派些人先去潼城探一探。” “不必。另外文叔。”温故抬起头,“你若此时教我兵法,我多久可以学成?” 第7章 往事 当年,温宗刚接手梁州军的时候,就将文良派去了军巡铺。 军巡铺里的铺兵每日夜里巡视禁火,这座城夜间哪里有异动,他们是最容易知晓的。而那时的梁州城,不仅有北虞和楚国的刺客细作,甚至还有大卫国都里悄悄来监视温宗的人。 温宗需要一个信任的人,守梁州城的夜。 他的兄弟都死于战场之上,和他共过生死的文良是他最信任的人,自然也就接下了这个差事。 潜行刺杀本是文良所擅长的,可他却做得苦不堪言。文良本来寡言,也甚少让旁人看出情绪,唯独那时候烦闷二字像写在脸上一样。温宗时常问起缘由,文良却不说。 直到该抓的人抓了个干净,温宗找了个由头灌醉文良,才从他嘴里得知,军巡铺都是些热心的汉子,不只是夜里巡视禁火,白日间邻里街坊,谁家丢了东西,谁家老幼少人照顾,甚至连缺个人下棋聊天,都来找军巡铺的铺兵。 文良问温宗知道自己为何选择做个刺客吗? 因为刀口舔血他不怕,他怕和陌生人说话啊。 温宗听完大笑,没几天就把他调回了军中。 不久,温宗身边就有了暗卫,专掌护卫刺杀之事。 暗卫的第一个任务并非刺杀敌将,而是保护温故温新姐弟。 彼时卫国朝中对温宗颇多非议,皇帝对他也甚是忌惮。然而温宗强横,皇帝派了亲信的太监来监军,没几个来回就被他吓了回去。 太监回去后给皇帝出了主意,梁州军中不好放人,不如从温宗一双儿女身边下手。 不多日,皇帝就钦点了一个颇有才名的中书舍人送往梁州,给温将军的公子做先生。 卫国如此时局,皇帝不和温宗比当下,要与他计长远。 这是皇帝的恩宠,又不涉及梁州军军务。温宗也不好拒绝。 只是苦了七岁的温新。 父亲原本给他请了先生,虽然是个说书先生,但经史子集无不通晓,讲的又有趣,隔三差五还能放他去军中跟着梁州军的统领们听听兵法韬略。 如今换了个人,死板无趣,书读的没有意思,也不让他再去军中了。 这先生并非无能,而是领了皇命,要把他教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第一步先要让他失了读书的兴趣。 自那之后,温故日日去看弟弟。凡去,必给先生带些糕饼吃食,每日不重样,甚是乖巧懂事。 时日久了,先生都觉得梁州安逸,更胜乐定。除了隔三差五地水土不服,腹泻不止。 然而一直在暗处保护姐弟二人的文良知道,温故送过去的吃食里,加了佐料。 先让先生放下戒备,然后再不时地加上一点泻药,先生身体不适,温新去哪他自然就顾不上了。 姐弟二人这才有机会跑去军中。 次数一多,先生也怀疑到温故头上,可看着她粉嫩嫩的一个小姑娘,又是知书达礼的模样,还亲自动手给他做糕饼,话就没能说出口。只是不敢再碰她送来的吃食了。 他不吃,温故就只好换着花样的给他做荷包,制熏香,洗澡水里都叫人加东西,弄得他今天起疹子,明天打喷嚏,日日都水土不服。 防不胜防。 先生的身体愈发差了。 温故做的明目张胆,哪怕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也能看出来就是她动的手脚。 先生忍无可忍,当面戳破温故。 温故却毫不在意,一边给先生房里点上熏香,一边说:“所以先生还是吃糕饼,身体能好些。” 那日以后,两个人还是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一般,温故一来送吃食,先生就身体不适钻回房中,也就不管温新了。 梁州的水土,他服了。 文良全程看下来,觉得大小姐心里有主意,平日只是在将军的庇佑下不显露而已。 不过那之后,文良再没见过大小姐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直到今天。 今日里,自从收到杨万堂的信开始,大小姐时不时地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刻还说去潼城,下一刻就说守梁州,刚让自己把暗卫派去北虞,又让他把暗卫都留在城中,弄得自己在将军府里连打了好几个转。 除此之外,还特地找了周通出来,暂领梁州军。 周通虽然年轻,但在军中也有不小的声望,温宗生前对他也颇为看重,如此安排,众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大小姐让自己找人教授兵法韬略,可取下出书,她只是匆匆翻看几眼就学会了,再去取下一本,还是如此,反复几回,大家以为她是心不在焉,可不管自己和其他统领挑出多刁钻的内容来问,大小姐都能对答如流。 聪颖至此,世所未见。 最后还把老赵弄得涕泪横流。 “这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啊,将军泉下有知,该感欣慰了。” 统领们被老赵带的一会叹气一会流泪,最后觉得梁州有望,勾肩搭背地去喝酒了。温故叫文良也去,自己要安静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安排。 可他刚走出将军府,知夏就跑出来叫住他,说大小姐有事相商,请他回去。 文良觉得这一天过的比一个月都累,自己在将军府里走的路,都够围着梁州城跑上几圈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对温故而言,这何止是一个月而已。 梁州只一日,梦里多少年。 温故早就记不清楚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循环,每一次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最后都是她的一次死别和重生。 无论是固守梁州,还是迎击北虞,梁州军和怀阳军巨大的数量差距都会将她引向失败。这是横亘在她面前一条不可弥合的鸿沟,无论如何跨出去,最终都会跌向深渊。 而温故每一次循环,醒来的时间都会比上一次更晚一些。 命运给了她机会,却并不是无休止的。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再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不是新生,而是带给她死亡的刀口。 她不能困死在这个循环里,就像梁州军不能困死在梁州。 这一次,温故已经有了主意。 “大小姐。”文良跟在知夏身后,匆匆回来,脸上已经挂了汗。 “文叔,梁州城守不住,但梁州军可以活。”温故放下手上的书,向文良深行一礼,“只要文叔帮我。” 文良见温故神色郑重,忙还礼:“大小姐请讲。” 温故问道:“无论我说什么,文叔都能帮我做到吗?” 文良正色道:“文良自当唯大小姐之命是从。” “好。”温故起身直视着他,”文叔,梁州军即刻集结,我们,南下潼城。” 第8章 再入潼城 文良本以为温故又改主意要去潼城找杨万堂,可没想到温故指的是要梁州军夺了潼城。 那是楚国的城池,此举不仅绝了援兵,甚至还要再树新敌。 但他也知道将军当时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了让大小姐去找杨万堂,此举也并非万全。如今梁州临危,大小姐兵行险着,或许是将军另外的授意也未可知。 不与自己说,自然有将军的道理。未尝不可一试。 但问题不止在楚国,也在梁州军内。 温故虽然在一天之内表现出了绝佳的天赋,但也刚露锋芒,仅如此还不足以让统领们信服。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命令。 梁州军连梁州都不要了,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周通倒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场面又有文良撑着。统领们在营帐里闹了一通,见也没效果,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领了命,但行事却不利索。 温故让周通留下了一营五百人负责疏散百姓,想走的,护送到各县去,不想走的就躲在家中。五日内必须安排妥当,然后撤离梁州,南下潼城与大军会合。 路线时间都安排得十分精确,像是未卜先知一样。 统领们对温故的安排议论纷纷,周通却说:“行军打仗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无非是情报消息,文良手下的暗卫有一支专司此职,大小姐又倚仗文良,你们自己琢磨。” 众人这才想到,周通当年虽然犯了错被将军罚了,但仍让他帐中议事,看重之心是人尽皆知。大小姐刚一掌事,第一个提了周通暂领梁州军,这显然是将军的授意。那大小姐肯定也事事都与他说。 再加上大小姐今日的表现,不像是初学,更像是曾经学过又放下了,如今重新再拾起而已。 大将军不止培养了公子,也培养了大小姐。深谋远虑啊。 如此看来,文良探得消息,大小姐计划行动,周通部署实施。 统领们恍然大悟,这就合理了。 此时文良正在琢磨小姐如此安排的缘故。周通就径直闯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到文良身边。 “你知道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文良斜了一眼周通身上的泥点子,往旁边挪了挪:“知道。” “他们问我,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他们自己猜的。”周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起身就走。 老赵此时进来,正好和周通打了个照面,周通还故意给他使了个眼色。 老赵感觉自己明白了周通的意思,见四下无人,神神秘秘地凑到文良身边。 “虞候,你到底有什么消息,给兄弟透露透露。” 文良更疑惑了:“我有什么消息?” 老赵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哎呀,都这时候了,你就别瞒着了,周通可都和我们说了。” 文良眉头一皱,问到:“他胡说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忙,你忙。” 老赵见文良的神色,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周通给卖了,搪塞一句赶紧跑了。 到门口突然又补了句:“我们商量好了啊,都听大小姐的。” 文良心说将军府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大小姐到周通再到老赵,所有人说话都像打哑谜,还一会一个变。 好在既然老赵代统领们表了态,那大小姐的安排总该顺利执行了。 反正都是将军的遗命,他来实现就好。 当晚,温故让六千梁州军收起将旗,趁着夜色出城,快马行军,第二日午夜时分就进了潼城界。 兵马一进潼城界就发现了斥候。待到斥候折返之后,温故令其余人等向西而行,在潼城西界驻扎,封锁各处要道。她与文良周通等人带两千兵马直奔潼城。 潼城地处楚国西北,梁州西南,不是兵家要地,又有梁州作为屏障,还算安稳。纵使如此,潼城太守刘着还是被安平广阳两郡传来的战报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北虞的杀神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界上。自己这两营一千人的守城军,还不够人家磨刀的。 担惊受怕两天没有睡个好觉了,今日实在困得不行,刚要睡,斥候就慌慌张张的来报,西北方探得消息,数千兵马正向潼城方向而来,怕是敌军先锋,潼城危急。 这个场景刘着想了好几天,求援是没有半点可能的,他太清楚如今大楚的局势了,各郡自顾不暇,借故拖延两日他就得以身殉城。皇上又病重,大皇子和二皇子斗的你死我活,别的州郡都顾不上,更别提他一个小小的潼城。 还是得跑,几日前他就让家人收拾好行装,如今看来自己确有先见之明。 刘着命斥候不得宣扬,出城再探。自己转头就带着全家人从西城门扬长而去。 行军路上文良一直在做安排,本打算让暗卫先行潜入潼城,如何制住太守,如何打开城门,都计划得极其周详。可温故丝毫没有扎营的意思,要直接带着两千梁州军兵临城下。 “大小姐慎重,潼城一千守军虽不善战。六千人攻城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先锋只有两千人,若不智取,难保万全。”文良劝道。 温故却问周通:“周都统,你说呢?” 周通满不在乎的道:“大小姐,就那潼城的破城门,我一锤子就能给砸开。” 温故听了一笑,催马快行。文良看着周通,觉得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就是个佞臣啊。 结果刚到潼城,就看到守城的统领早早打开城门等着他们入城了。文良这才知道太守刘着弃城而逃的事,心想将军识人,算无遗策。 想到温宗,文良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情绪刚要上来,就看到周通抡起亮银锤对着打开的城门猛地一砸。 “咚”的一声,城门晃了晃,丝毫未损。 砸完,周通还对着他扬扬锤子,一脸的得意。 文良觉得这两天过于漫长了,可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声也把整个潼城叫醒了。百姓一觉醒来发觉大军入了城,一时间人心惶惶。 如今大楚的敌人,除了北虞哪还有别人?而离潼城最近的就是怀阳军,他们虽然没见过,但北虞杀神的称号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而且一入城就围了杨万堂的府邸,先挑最硬的骨头下刀,下一个不就轮到他们了? 消息越传越凶,有大族准备举家溜出城去,又怕被怀阳军阻拦,只恨刘着没有提前向他们透露点消息,自己先跑了。 然而此时梁州军竖起将棋,众人这才知道,来的不是怀阳军。 梁州军虽不属大楚,但一直固守梁州,潼城百姓对他们也颇有好感,心下稍安,想着办法要出城的,也打算窝在家中先看看情势。 温故安排好城防,又令文良让守城统领带着自己所辖的兵士一边喊着“梁州军入城,不伤百姓”一边巡城。自己则带着周通和剩下的梁州军,直奔杨府而去。 第9章 旧地重游 温故入城时,就令一队人马先行前往杨府。 领头的是个长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年人,名叫李茂,在暗卫中负责情报刺探。 温故说杨万堂欠了梁州的债,我们这次去是讨债的。 李茂就会意了。 梁州军将杨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杨府家仆紧闭大门,持着刀枪和他们隔门对峙。 等温故到时,李茂早就在大门的正对面备下了桌椅,引温故来坐,自己微微弯着腰,脸上挂着笑,在一旁回禀:“大小姐,一个人都没跑出去。大小姐说什么时候进去,我就什么时候破门。” 温故拾起桌上一个枇杷,问道:“我们来的这么匆忙,还带了这些?” 李茂揣着手:“咱们哪来得及啊,我这不是觉得大家围着也是围着嘛,就让人进去转了一圈,正好看着他们后厨有这东西,别说,潼城的水土是好,结的果子都比咱们梁州的甜。大小姐尝尝。” 文良看了他一眼:“暗卫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李茂又凑到文良身边,嘿嘿一笑:“虞侯也尝尝?” 说话间,知夏已经给温故剥好了一个递过去。 温故咬了一口:“甜,你们也吃。” 知夏高高兴兴地应了,温故又对李茂说道:“给大家也分一分。” 李茂面露难色:“大小姐,我就带出来这么多,杨府里面有啊,好几筐呢。” 温故眼都没抬:“那就让世叔请大家吃。” 李茂应了一声,正要叫兵士撞门,却被周通给推开了:“你们这得撞到什么时候,让开。” 说完正要抡锤子,却听温故道:“周都统,客气点。” “是!”周通应了一声,想了想,然后大声道:“我们大小姐,向杨大人问好!” 话音刚落,抡起锤子,两下就砸破了杨府的大门。 众人一拥而入,登时就把杨府守在门口的家仆们一同拿下,压在一旁。 周通等人让开路,温故起身,径直走入杨府。 “我这够客气吗?”周通用手肘撞了撞李茂。 李茂揉了揉被他撞得生疼的胳膊:“太客气了!” 周通哈哈一笑,就带着人巡视去了。 杨府里面还没来得及乱,就被梁州军控制住了。 这地方温故也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上一次她的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次,杨府上下都是她的掌中之物。 此时,杨府管家被压到温故面前,强堆着笑脸颤着声:“贵人这是干什么呀。” 温故见过他,“上一次”来杨府的时候,自己意识模糊时,看到带人围杀了她侍从们的,就是这个人。 “杨世叔呢?”温故问道。 杨府管家头低的恨不得栽倒在地上:“老爷……今日不在府上。” “是吗?”温故笑了笑,“后厨在哪?” “后……后厨?我引贵人前去。”管家没明白温故问后厨是做什么,但如此境况之下,他也不敢问,只能引路。 此时,杨府柴房不远处。 杨家老爷活了五十有六,也是第一次见自家的狗洞长成什么样。 杨府富贵,连狗洞边的杂草都生了几支兰。放在平常日子,杨万堂肯定要请潼城的宿老入府相聚,品评一番,顺便告诉潼城的百姓,连他杨府的狗洞都有神仙在眷顾。 此时杨万堂把神仙的眷顾拨开,扭动着身体往狗洞外钻,可刚探出个头就被梁州兵抓了个正着。 周通俯下身子,扶着杨万堂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 “杨通侍行这么大的礼,教我等怎么受得住,快快起来。” 杨万堂站起身来,硬挤出一个笑脸,反手扶住周通的胳膊。 “这位统领啊,我和你家将军……” 周通拍了拍杨万堂:“杨大人和我们将军是故交,要是想叙旧呢,我们一定给你安排妥当了。” 杨万堂听完打了个冷颤。 “不敢不敢……” “那杨大人哪来的,就回哪去。” 杨万堂干笑两声,此时他发作不得,只能听对方的话。正要往正门去,四周的兵士突然围拢,将他的前路挡住,玄甲整齐划一的碰撞声下,几十个兵士们同时拍了拍胸甲,异口同声道。 “周都统请杨大人哪来的,就回哪去!” 杨万堂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周通,对方歪歪头示意一旁的狗洞。 大楚的通侍杨万堂深知形势大于人的道理。如今这个乱世,兵在人家手里,形势就在人家身上。大丈夫有所为,此时受辱便受辱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矮下身子,从狗洞钻了回去。 此时的杨府家眷和下人们为了找自家老爷已经乱做了一团,到处都是吵闹声。不同的是,这吵闹声中带着克制和隐忍,吵又不敢大声,闹也不敢摔打。生怕惊扰了满府的梁州兵。 “作孽啊!”柳氏拍着大腿,不顾瞪着眼的顾大娘子,哭叫出来。 顾大娘子压着火气不敢高声:“你闹什么?” 柳氏站起身来:“我闹什么?明明昨日就要往雍州去,偏要等一日,等,把梁州兵等来了!我们怎么办?” 顾大娘子冷笑一声:“雍州?你就这么盼着回娘家?老爷去了没有根基,我知道你想着我们举家过去之后,连老爷都要听你的,你就更可以骑到我头上来了。以后你当这个家做这个主,多等一日怎么了?” 柳氏见顾大娘子压着声音,自己反而将声音抬高了:“生死关头,你还想着这点事,你不就是想多一天贱卖点田地首饰吗?你这是害死我们,害死老爷!现在好了,梁州的来了,谁都别想走!” 顾大娘子猛地站起身,狠狠抽了柳氏一个嘴巴:“疯妇!我换点银钱,也是为了咱们到了雍州能多一点倚仗。我告诉你,老爷和那梁州小娘子的父亲是故交,我们杨府做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别在这里发疯。” 柳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委顿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顾大娘子沉声念叨:“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见过什么世面。带这么多人无非就是为了壮胆气,吓唬谁呢?” 柳氏哭声也停了,顾大娘子看了她一眼,又吩咐侍女:“把后院给我看紧了,谁再敢胡说八道,仔细她的皮!” 杨府的下人们原本没见过这种世面,自己在杨府是下人,出了杨府,在这潼城中可是老爷一般的人物。如今倒也体验了一会往日里被自己欺压的百姓是什么感受。 有的觉得梁州军再强横,那也是外来人,自家主人在潼城是什么人物他们还是清楚的。就算是倒霉,那也得先轮到主子,然后才是他们。越这么想越觉得踏实,在梁州军面前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也有聪明的。 虽然府里被围,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也出不去。但是梁州军来势汹汹,两个时辰太守还没来救,恐怕潼城的天已经变了。 有的家仆想要找个空子偷偷溜出府去,还没到墙边,就被兵士们或拖或拽的一个个扔了回来。 被扔回来的人以为自己失了生机,哭喊两声,直到见兵士并没有取了自己的性命,方才消声。 第10章 满门抄斩 杨府管家一路小跑着往后厨去,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罐子。四个梁州兵跟在他左右,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 管家知道这伙人来者不善,但他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自己伺候在老爷身边,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如今天下什么局势?但凡是个世家大族里面的,心里头就应该清楚。 大楚尚不能和北虞抗衡,梁州一郡之地,凭他几千梁州军就想和北虞分庭抗礼,根本是痴人说梦。 老爷为了全府一百七十多口人,上下打点了多少才铺出了北虞这一条活路。那梁州来的小公子这个时候送上门,还想凭着一张嘴和些个陈年旧事就想让老爷不顾全府上下的安危,跟着他们继续提心吊胆。 幸好老爷没有心慈手软,大娘子也和老爷齐心,给那小公子置办了毒酒,自己更是没有落于人后,带着人宰了跟着来的那几个梁州兵,还为此折了十多个会功夫的好手。 那小公子本来要将全府送至险境,然而他们上下齐心,生把那小公子变成了他们通往生路的捷径。 乱世里面,原本就是各求生路。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更何况,这帮梁州人什么都不知道,最多也就是来找人而已,只是现在兴师动众,但决计不敢在大楚境内撒野。 管家觉得自己已经盘算得特别清楚了,先低声下气地伺候好了这群人,等他们从潼城一走,往后,那就是他们死,我们生了。 然而他唯一糊涂的地方,就是这个梁州的小娘子好像没搞清楚自己要来干什么。进了府先问后厨在哪,然后关着门一个多时辰都没出来。一会要鲜鱼,一会要好茶。还抢了他们好几筐枇杷。 梁州毕竟不比大楚,应该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管家心里这么想着,就跑到了文良跟前,点头哈腰地把罐子递过去:“军爷,您要的好茶。” 文良打开闻了闻,反身就进了后厨,管家还想往他身边凑一凑套个近乎,却被梁州兵压着,赶到了一旁。 温故现在并不关心外面的事。 文良走进来关好门,把茶罐子递给了旁边的侍女。 灶台上的砂锅中,熬了一个时辰的鱼汤翻滚着热气,蒸腾出一阵阵的鲜香。一旁,温故用手里的小木槌轻轻敲打着案板上的鱼糜。 知夏将温故敲好的鱼糜置于案上,裹上红薯粉,擀得轻薄透亮,双手轻轻将鱼糜皮抬起,果不其然,宣纸似的鱼皮从中裂开。 “哎呀!”知夏叫了一声,将已经裂开的鱼皮放到一旁。 边上废掉的鱼糜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一样了。 知夏又裹了一团,小心翼翼地擀着,一边抱怨:“小姐啊,这都忙了一个时辰了,才擀出这么二十几个,太难了。” “二十几个了吗?”温故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文良问道,“文叔,杨老爷一顿能要吃多少个馄饨?” 文良应道:“那管家说,杨老爷胃口不好,一顿也能吃二十几个。” 温故笑了笑:“那够了。” 说罢放下木槌,将知夏擀好的鱼糜薄皮拾起,用木勺挑起鱼肉馅,裹在薄皮中,两下就捏成一个馄饨。知夏想来帮忙,被温故轻轻拍开了手。 “你累了,歇着。” 温故怕知夏再帮下去,这顿饭到晚上也做不好。 “小姐体恤!”知夏欢喜地坐到一旁的案台上,抓起一个柿饼吃了起来,顺手递给文良一个。 文良看了看柿饼上的粉,找了双干净的筷子,夹着吃。 知夏晃着腿:“文叔,你这么爱干净,杀人的时候不怕脏手吗?” 文良三两口把柿饼吃下:“干净的时候少,所以能干净的时候,才要尽量干净。” 温故仔细地包着馄饨,像真是个厨娘一样,满心只想着让吃这道菜的人能够满意。 “食客找到了吗?”温故把包好的馄饨置于案上,整整齐齐的摆好。 知夏回道:“刚才周通来说,在狗洞外把杨老爷拦回来了,这会应该在正厅等着用饭呢。杨老爷这么养尊处优的一个人,还能知道自家狗洞在哪,挺了不起的。” 温故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停。 刚入城时,温故就下令围了杨府,文良和周通自然对她唯命是从,但个中缘由她却未说。 老赵他们可以不想,但文良不能。 按理来说,就算杨万堂不愿意施以援手,但楚国毕竟是梁州的一条后路,此计不成再想他法就是了。然而他们,占潼城,围杨府,如此这般,楚国之中再无人可为梁州说话。 就算是将军的遗策,也不会没缘由的自绝后路。 但文良自己有个猜测:“大小姐,我们是否要先去找找公子?” 温故停下动作,她原本也想过和文良讲清楚自己的遭遇,但此事过于玄妙,天机一露,是否会有其他的影响尚未可知,不到万不得已,先把这当成她一个人的秘密。 “文叔,梁州到潼城不过两日,就算杨万堂打算让我去见楚国皇帝,信也不应该迟了十日才到。梁州一旦危急,潼城也不会像如今般安稳,以杨万堂的秉性,此时他早该给自己寻后路了。” 文良点点头:“的确,后院里备好了马车,有些上面已经装满了家当。像是随时准备要走,但也不想提前示人。” 温故道:“是啊,他知晓形势,此时拖延,怕是他的谋算没那么简单。” 文良神色一凛:“我去审他。” 温故摇摇头:“杨府管家在门外?去审他就好。杨老爷还要吃这碗馄饨呢。” 文良称是,又听温故说道:“不用在意生死,审出来就好。” 文良刚走,温故就将包好的馄饨一个个捡起来下了锅,晶莹剔透的薄皮裹了碾过的鱼肉馅,下到了熬得鲜香的鱼汤当中煮沸再盛起。 温故闻了闻味道,香味扑鼻:“好了,杨老爷应该会喜欢的。” 说完放下汤勺,一旁侍候的丫鬟们将水盆帕子一一奉上,水盆里浸了茶叶和桃花花瓣,茶是杨府管家刚送上来的,花是在杨府的后园里现摘的,杨府富贵,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温故仔细净了手:“好了,我们去给杨老爷上菜。” 知夏应了一声,从旁边的案上跳了下来,端起食案,碗中飘来阵阵香味。 “小姐,花了这么久的功夫做了这么一碗,是不是得有个名字?” 温故轻轻吸了口气:“鱼皮,鱼馅,鱼汤,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知夏想了想:“叫……全鱼馄饨?” 温故摇摇头,走到门口,两个侍女分立两侧为温故打开门。 “满门抄斩。”温故说完,迈步而去。 第11章 宾主易位 此刻的杨万堂瘫在太师椅上,一脸的颓丧。体面今日是丢尽了,好的是性命还在。 情境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当日他打定主意后,为保万无一失,特意令自己的独子领了一队心腹,将温宗已死的消息和温新的尸体一起送往北虞。待收到儿子的传书,他才给温故传信。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走漏消息的缺口。 本想着北虞得到消息,几日之内必定去攻梁州。温故若来自然好,就算有什么顾虑不来,于他而言,最多也就是少了这份锦上添花而已。 何况梁州军还有梁州要守。无论怎么想,自己都应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可现如今,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柔柔弱弱的温家大小姐如何敢举兵进犯潼城,就像他不明白梁州兵进了他家府邸,第一件事竟是要请他吃餐饭一样。 “世叔久等了。” 温故缓缓走进正厅,袅袅婷婷的女子和门外凶神恶煞的兵马似乎不应该扯上关系。 杨万堂想要站起来,却被一旁的梁州兵按住坐了回去,只能堆起笑脸:“故……故儿哪里的话,世叔早就让你婶娘给你备好了酒席,怎么还能让你亲自……” 杨万堂的话还没说完,知夏快步走来,“噔”地一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重重地撂在桌上。大楚的杨通侍此刻遭到一个小丫鬟的如此“礼遇”,也不敢显出一分的不悦来,他忌惮着梁州兵,没再起身,只能用双手将碗移到自己近旁。 “故儿的手艺一定比世叔府上这些粗浅厨子强得多,我尝尝,我尝尝。” 温故看着杨万堂,眼神里瞧不出情绪:“世叔且慢。” 杨万堂吓得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向温故。 “何……何事啊?” 温故莞尔一笑,道:“请大娘子一起来吃。” 杨万堂还没说话,知夏先行了一礼转身要去。 温故又对知夏道:“对大娘子客气点。” “是,大小姐。”知夏应了一声,示意门外的几个兵士和她同去。 …… 梁州军守得严密,杨府各院都不通消息。 顾大娘子被闷在自己院中,脑子里将眼下情形胡乱揣测了一通,越想越害怕。她原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这些年也没见过什么太大的风浪,如今早就没了主意。 只是柳氏在旁,她得撑着当家主母的威仪,不能显露出来罢了。 柳氏哭闹了一阵如今也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屋内众人俱是一耸。却见是知夏走了进来,她扫了眼屋内的众人,只向顾氏略一欠身:“我家大小姐请大娘子过去用饭。” 听这语气看这做派,俨然是没有将顾氏放在眼里。 顾大娘子的脸上顿时有些难堪,来的是客人的女使,纵使再得脸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若让主母给她回话,岂不是乱了尊卑没了规矩。 站在顾氏身边的婆子拿定了主意,要开口替主子教训这个不知礼数的小丫鬟,声音尖利语气刻薄:“论长幼,大娘子是你家小姐的长辈。论主宾,这是在我们杨府里。你家小姐先是将我们关押起来,又指派你一个下人来耀武扬威,老婆子白活了这些年,竟不知温家能教出这样的好规矩。” “就是的,不像样子!” “若是诚心请人,就让她亲自来!” 一旁的几个仆妇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安静了好一阵的房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只有柳氏像没听见似的,恨不得缩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娘子蠢笨,自己从来没掺和他们那些伤阴骘的事,如今看样子是事发了,只求千万不要连累到自己才好。 知夏冷眼看着她们吵闹,一言不发。 顾大娘子没什么主意,原本是要回话的,见身边人如此说,胆气稍微壮了些。只是等了一小会还未见知夏出声,刚撑起来的胆气马上又散了。 她为了讨老爷的好做了这档子事,到底还是心虚的。虽说家仆婢女她也打杀过,但后宅和外面的人毕竟不一样,更何况,现下她房里还放着给那小娘子准备的毒酒。 “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难为孩子想得周全,”顾大娘子用帕子按了按额头,强笑道:“这屋里人多,坐了这么久,闷出一身的汗来。劳烦姑娘去和你家大小姐说一声,我梳洗一下,随后就到。” 然而知夏没有要动的意思,语气倒是轻快:“大娘子最好能即刻就去,我家大小姐亲自包的馄饨,再等就不好吃了。” “即刻?”顾大娘子走到知夏面前,声音也大了些,“这好歹是杨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知夏没出声,只是她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十几个梁州兵分立两旁。 顾大娘子哎呀一声,气势立马就弱了下来,往后连退两步。 “不知大娘子梳洗好了没有,可以随我去了吗?”知夏眉眼弯弯的,表情上丝毫看不出逼迫的意思。 顾大娘子左右看了看,刚才还在吵闹的仆妇们也跟着噤了声。 “好了,好了,这就请姑娘带路。”顾大娘子苦笑着说。 知夏听她这么说,敷衍的行了一礼,转身出门,又对一旁的兵士道:“大小姐说了,客气点。” 兵士们齐声称是,屋里人更是大气都不出一声。 顾大娘子没敢再耽搁,脚刚要迈出房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回来,走到柳氏面前,一把抓起她的胳膊。 柳氏被吓得一个激灵:“大娘子要做什么?” 顾大娘子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这柳氏就要告密自保,不如在自己眼前来得把稳。她牢牢地箍住柳氏的小臂,低声恨道:“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没人知道,老爷平日里最宠爱你,如今有难,就算是死也该你替他挡第一刀。” 柳氏嫁到杨府十余年,但凡有外人的饮宴,顾大娘子是从不让自己入席的。柳氏清楚,杨府的脸只能她姓顾的来露。可如今有了危难,自己却被拉出来陪着。 见大娘子行事,几个仆妇立马也跟着上来拖拽柳氏。柳氏双腿早就僵了,哪争的过她们,被架着就一同往正厅去了。 第12章 请杨老爷吃席 潼城这场雨还没有停的迹象。 从杨府后院穿到正厅,一路上到处都是梁州兵。 顾大娘子和柳氏她们几个人跟在知夏身后,各自盘算着,也不出声。 温故特意叫文良将杨府的护院家丁都压在连廊边上,顾大娘子这么走过来,越看越是心惊,缩着肩膀,头都不敢抬一下。 一般人家,正厅门是不关的。 然而杨府正厅此刻大门紧闭。门里门外,围人的和被围的,没有一人脸上带着得意之色,全如这天色一般阴翳。 “大小姐,顾大娘子来了。” 杨万堂随着知夏的声音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门外顾氏的眼神。 两个人一看彼此的样子,一个比一个丧气,本都想着从对方身上找点慰藉,此刻也弃了这个念头。 顾大娘子心一横,夸张地笑着进了门,边说边要往温故这里来凑。 “哎呦,故儿姑娘,方才听说你来了,婶娘本想着立时来见,但又想着你和你世叔有事要谈,就没敢先来,你可别怪婶娘。” 知夏抢了一步拦到温故面前,挡住了顾大娘子。 顾氏手都伸过去了,此刻悬着有些尴尬,顺势就拉起知夏的手摩挲着:“刚才没细瞧,这梁州真是养人,丫鬟都这么水灵。” 别的不行,逢迎攀附和虚情假意,顾氏还是擅长一些的。 其实大楚如今的高门大户当中,多是她这样的人。大家蒙着眼睛说话,谁也不信谁有几分真心。面子上的事情做出来了,也不多求其他。 顾氏脸不红心不跳地讲出这话,和刚才判若两人。知夏在梁州可没见过这些,本来想哼一声表示不屑,却听到站在门口的柳氏先她一步哼了一声。她不想和这个柳氏保持一致,只能冷着脸不出声。 顾大娘子也不在意,又隔着知夏和温故说话:“故儿也出落得好看,还没许人家?婶娘和你讲,如今这世道,女儿家无依无靠可不行。潼城里的好人家没有一个不认你婶娘面子的。你安顿下来,婶娘帮你慢慢挑。” 温故嘴角还挂着笑:“我怎么会是无依无靠,我还有弟弟。” 温故淡淡的一句话,屋里诸人的呼吸为之一滞。毒杀温新,杨府在场的几人都是参与了的。另一个参与者现在正被文良审着,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一滞的机会。 顾大娘子出了一手的汗,声音也低了几分:“是是,婶娘的意思是,弟弟哪有夫君可靠,还是成亲的好。” 温故直视着顾大娘子:“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最可靠的。” 温故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愠怒,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觉得不安,顾大娘子连声称是,僵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这么干愣着。 温故的目光移向了杨万堂:“要凉了。” 顾大娘子一惊:“什么凉了?” 知夏笑了一声,伸手去扶顾氏,手刚碰上去就把她吓得一个激灵,知夏安抚一样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扶着她坐到了杨万堂身边。 “大小姐是说,馄饨要凉了,特意给杨老爷和大娘子准备的,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大小姐的心意。” “你也去坐。”温故看向柳氏。 柳氏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敢进来,此时见温故叫她,面上讨好地挤出个笑,走过去和顾大娘子一左一右地坐到了杨万堂身边。 三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放着一碗馄饨,鱼汤已经开始凝结,鲜香也渐渐透出了腥味。三个人谁也没敢动,就这么巴巴地看着。 此时周通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本就生得魁梧,又穿了重甲,为了显示自己的身材,走路的时候胳膊总是刻意微微抬起,亮银锤挂在腰间,整个人像一座移动的铁塔,莫名有点好笑,但杨老爷笑不出来。 他忍不住盯着周通,生怕下一刻这人就突然暴起将他当场打杀。 杀伐之人的戾气跟着周通钻进了这间屋子。他身上的玄甲血痕尚新,外面的雨水一冲便不住地滴落。行伍之人不懂得怜惜东西,就这样大剌剌地踩在杨老爷心爱的地毯上,一步一个血脚印。风一吹,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血腥气。带着杨万堂的心也跟着颤。 周通怕血腥气扰了大小姐,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温故面前站定行礼。 “大小姐,他们怎么不吃啊?” 温故看向桌前的三人,轻声道:“请一请杨老爷。” “得令!”周通说罢,挺起胸来,清清嗓子,手握成锤,重重地拍在胸甲上,高声道,“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杨万堂刚要客气两句,近旁的兵士突然一同拍了拍胸甲,异口同声道:“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声音一路传了出去,整个杨府都是铁甲碰撞的肃杀声。 “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 “我吃,我吃。” 杨万堂见过一次梁州兵的怪异规矩,颤颤巍巍地拿起勺子,舀出一只馄饨,三两下吞进嘴里,不敢嚼不敢咽,就这么含着。 温故的眼神又看向顾大娘子,对方也看向温故,不知道自己要做何回应。 周通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向旁边的知夏“诶”了两声:“这大娘子姓什么啊?” 周通刻意压着声音,可他声音本来就粗,就算低声也让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知夏身子向他斜了斜,低声道:“顾。” “我问你她姓什么,你学什么鸽子叫?” 知夏白了他一眼,往温故身边挪了挪,没再搭理他。 周通嘿嘿一笑,猛地锤了下胸甲,又高声道:“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满府的兵士跟着回应。 “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山倾海啸般的声音让杨万堂全身跟着一颤,不留神就把馄饨囫囵个咽了下去。顾大娘子没敢愣着,舀了一个吞了。柳氏见这般情形,生怕自己也被叫一轮,赶忙跟着一起吃。三人边吃边用眼角瞟向温故,温故看了一阵才开口。 “这碗馄饨,皮是鱼糜擀成的,馅是鱼肉碾成的,汤是整条鱼熬成的,我想了一路,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世叔觉得可还满意?” 馄饨已经凉了,可杨万堂还是吃了满头的汗:“好,好,故儿的手艺,好。” 温故摇摇头:“我是问世叔可还满意?” 杨万堂摸不透温故的意思,只能应道:“满意……满意。” 温故笑了:“我就觉得,世叔会喜欢今天这碗满门抄斩。” 第13章 杨府的判官 勺子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杨万堂把梁州军今日在他府上的所作所为思来想去了一番,只琢磨出了一种可能。 梁州向他求援,他若轻易答应反而容易令人生疑。所以,自己写那封信为了将温故骗来,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让她为难,但又合情合理的关口:“暗示”她以色求兵。 梁州危急之下,她一个小女子也别无他法,如此算是自己为她谋划了。 人在险境当中,前路安稳就一刻都不会放松。若有些艰难,等跨过去了,反而容易落到后面的陷阱当中。 而且信中说的也隐晦,她还要自己猜出意思。没有直接给出的答案就更为可信了。 杨万堂在大楚的尔虞我诈中打滚了这些年,深谙此道。 不过自己与这故交家的小娘子也未曾见过几次,不晓得她的品性如何。看如今,莫不是觉得自己冒犯了她?所以才恃武扬威,来潼城寻自己的晦气? 这也太不识大体了。 杨万堂想到这一层,心里的惊惧刚散了三分,温故就将这碗“满门抄斩”报上名来,杨万堂的心又提上了嗓子眼。 若不满意,有商有量,何至于此啊! 杨万堂嘴角止不住地抽动:“故儿啊,这,这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温故向后仰了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因为,应景。” 顾大娘子此时也没了主意,面对一般人家的娘子,她仗着夫家可以逞威风。可见到了温故的态度,在明刀明枪面前,她哪还敢多言。 厅中众人沉默了好一阵,温故突然笑了一声。 “杨世叔就不想问问,应的是什么景?” 杨万堂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忽然就意识到温故并不是要他回答,自己怎么接话不重要。 “故儿啊,世叔年纪大了……” “杨世叔既然年纪大了,有些事想必也记的不甚清楚。”温故说完,又叫了声知夏。 知夏从怀中取出杨万堂的信,展到他面前。 温故道:“杨世叔这封信中的意思,不知道我看明白了没有,所以特地从梁州来了潼城,来请世叔帮我解惑。” 杨万堂看看信,又看看温故,心想果然如自己料想一般,这小娘子娇养太过,说话都阴阳怪气的,竟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杨万堂连说了几个“这”字,才稳住心神:“世叔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若有其他法子,我怎会让温宗兄的爱女委曲求全。” 温故疑道:“入宫竟是委曲求全吗?杨世叔身为大楚通侍,竟敢这样讲?” 杨万堂愣了一下,忙道:“故儿和世叔是自己人,咱们私下讲话,不出厅堂。” “原来如此。”温故恍然大悟,“既然杨世叔把我当成自己人,那我还想问世叔一句,世叔一定要和我讲真话。” 温故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愠怒,杨万堂连道了两声好。 “世叔这信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何意啊,说了没两句温故又问了回来,杨万堂想答,却不知道再要答什么。 温故见杨万堂不说话,也没催他,转而问周通:“周都统,刚才你进来,我还没问你,身上怎么弄脏了?” 周通原本就想跟大小姐说,可一直没插上空,见此刻终于问自己正事,立马朗声道:“大小姐,虞侯正在审问杨府管家。手段,特别残忍,令人,难以直视!” 周通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声音故意哑着吼出来,震得人耳根生疼。知夏虽然没看他,但还是差点笑出来,怕自己破坏这个气氛,干脆走到一边去给温故泡茶。 “虞侯不想杀人,所以,他在里面审,审出一个名字,我就找出来杀了。身上溅的是他们的血。” 杨万堂被周通的话吓到了,下意识地伸手指向他就要斥责,可伸到一半又不敢了,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你……怎么敢在我府上杀人。” 在场众人没有一人理睬他,温故轻轻点头,又问道:“文叔呢?” 周通回道:“虞侯又审出几人,不知如何处置,叫我来问大小姐!” 知夏奉茶上来,温故饮了一小口:“哪些人?” 温故话音刚落,周通突然转头看向杨万堂三人,温故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杨万堂一惊,手垂到了桌子上,脸都颤了起来,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温故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这一动,竟比周通都令人惧怕,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同时用手撑着椅子想要往后缩,眼睛紧紧盯着温故,满脸惧色。 “刚才那个问题世叔不愿意答,那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问世叔。”温故说着,脸上的笑消失,眼神也冷了下来:“我弟弟呢?” 杨万堂到此时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温故如果知道了真相,此情此境,自己是绝对不能活的。她定是在诈自己,否则她这么闲吗?就要看自己狼狈求生的样子吗? 杨万堂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大娘子倒先忍不住了:“温故!你一个小娘子,在这里虚张声势吓唬谁呢?一点和长辈说话的规矩都没有,传出去你父亲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还知不知道怎么做个女子?” 顾氏这是被吓破了胆,反而再也绷不住情绪,嚷了出来。 温故也不恼:“杨世叔,你怎么说?” 杨万堂哎了一声:“长辈有长辈的谋算,你不明白,你是女子,不懂这些。” 杨万堂这一句话竟说了好半天,话里虽有教训的意思,可半点没有长辈的气势。 温故耐着性子听完,伸出手,眼睛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看:“女子,是啊,我是温家的女子,我父亲是孤守着梁州的温宗将军,夹在你们楚国和北虞之间,硬生生挺了三年。父亲病故,我弟弟温新才十三岁就敢提枪上阵,穿着和他一样重的甲,连夜奔来潼城,为我这个姐姐,为梁州,向你求援。世叔啊,我找我弟弟,他在哪?” 厅中静得只剩下屋外传来的雨声,杨万堂从没有过今天这么笨嘴拙舌的时候,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 此时忽听一人说道:“你要找弟弟,不应该来潼城。” 第14章 生杀予夺 温故饶有兴致地看向出声的人,却见是一直缩在桌旁的柳氏。 她朝着柳氏的方向缓缓踏出一步:“不应该来潼城,那应该去何处?” 柳氏自杨府被围时便开始暗自盘算,她虽是杨府妾室,却因顾氏忌惮而未曾参与到此事之中。原以为自己必受此二人牵连,没想到顾氏恐她背后告密,非要拉扯她一起来到厅上,竟又为她造出一线生机来。 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心中有愧,生怕被报复,温故一开口,他们先要想方设法避开自己毒杀温新这件事不谈,一心求生,无暇顾及其他。 而柳氏无须顾虑这许多,便也想得更清楚一些。 温故如此行事,恐怕是知道了老爷的勾当。 平日里顾大娘子欺压自己惯了,老爷想管就安抚两句,不想管就充耳不闻。今日更是被拎出来挡刀。她是偏房,娘家隔着百里远,更不如杨家势大,之前她要倚仗着杨府过日子,可如今这情境,她才不能和别人绑在一起死,还是自己给自己求生路。 想通此处,柳氏最后一丝犹疑也没了,鼓足勇气出了声。见温故看向自己,跟着又补了一句:“温大小姐,令弟跟着我们大公子北上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北虞了。” 纵是如此,柳氏也不敢提及温新生死,生怕触怒了温故。 自从柳氏进来,温故的眼神就没在她身上。温故知道,柳氏虽然知晓杨万堂和顾氏的勾当,但最多只算是旁观,她一个偏房也左右不了什么。 不过这话,倒是又让她有了主意。 “我还以为杨府满门都在此处,倒是忘了,还有个大公子。” 温故说罢看向周通,周通会意,转身走出门外,一扬手,一队兵士就随着他离去。 顾大娘子惊骇地叫出声来,他们这是要去杀她儿子了! 这才是真正触了她的命门,只见她腾的一下站起,扑向柳氏:“你这贱婢子,我撕烂了你的嘴。” 柳氏只是护住自己的头脸,蜷着身子任由她扑打。 “好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的杨万堂终于能说出话了。他伸手要把顾氏拽回去,可顾大娘子憋着浑身的力气和柳氏撕扯在一起,拽了几次才将她拽开。 杨万堂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装模作样了:“温故,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故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问,当日我弟弟喝的酒,是哪一壶?今日你们为我准备的酒,又是哪一壶?” 温故这句话,算是点明她已经知道了杨万堂的谋划。看满府的梁州兵和周通刚才的架势,她是真敢杀人的。 柳氏心想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给杨万堂和顾氏回话的时间,自己先站起来,神情决绝:“就在顾氏房中,我去给你拿!” 温故点点头,自言自语:“倒是懂得为自己谋生路。” 温故让知夏与她同去,前脚刚走,后脚文良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兵士,押着几个杨府的家仆。 被绑着的家仆们被梁州兵按着肩膀,齐刷刷地跪了满堂。 文良向温故行礼道:“大小姐,杨府管家审完了,当日杨府围攻公子侍从者,共三十二人,十五人当场毙命,周通杀死九人,其余八人皆在此处,请大小姐发落。” 这些人说是杨府的家仆,还不如说是杨万堂的私兵。养这些人,杨老爷是花了重金的。当日毒杀温新之后,参与的家仆都拿到了赏银。为着这些赏银,这帮人才不分是非对错,杨老爷今日的话就是明日他们嘴里的酒肉和怀里的花娘,其他都不重要。 温故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管家呢?” 文良回道:“已经打死了。” 温故道:“那这些,也杀了。” 文良本想着带他们上来,只是为了再给这场面添一把火。他根本没想到大小姐会要他当场杀了这些人。 梁州这些年虽常起刀兵,可大小姐近前是没见过血光的。 这些事,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就算听得,大多也见不得。 不过这两日大小姐的言行也非一般人可比,文良见怪不怪了,既然下了令,他依令行事就好。 文良扬手,只见兵士们手起刀落,一人一刀捅穿了杨府家仆们的心口。连哼都没哼一声,全都扑倒在地上。 “他们手上沾了我梁州军的血。”温故顿了顿,看向杨万堂,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活是不能活的。” 此时柳氏回来,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瓷壶,站在门口看见厅内景象,她知道温故会杀人,可亲眼见了还是忍不住腹中作呕。 她停了停,强稳住精神,鼓起一口气走了进来在温故面前站定。 柳氏本想着将瓷壶递道温故面前,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干脆就把事做绝算了。 只是一个转念,她就又走回桌前,将瓷壶放在杨万堂和顾大娘子面前。 顾大娘子瞪着她,她也不顾。温故示意她坐回去,才径直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斜靠着,离杨万堂都远了些。 温故盯着瓷壶,有一丝恍神,她想着弟弟当日带着莫大的期望进来杨府,是怎么被哄着坐到了这张桌子前,又是怎么被骗着喝下了毒酒。弟弟还从未喝过酒,他酒量多少,醉了是什么样子,通通都不会再知道了。 而她今日能站在这里,经历了多少苦难,又经历了多少死别,更是在场的人无法想象的。 她撑着让自己一遍一遍地从绝望的黑暗中生生探出一抹光来,或许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她再不是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此时此地,生杀予夺,在她一人之手。 温故心绪腾涌,面色却如常,半晌才问出一句:“还是这一壶吗?” 柳氏不知道温故在想些什么,这句虽然问的奇怪,但她这会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生路在何处了,语气中带着敬畏:“大小姐,就这一壶。” 温故叹了口气:“这算是世叔的情义吗?给我和弟弟饮同一壶酒。” 杨万堂的眼睛失了神,他想不通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温故清楚温新死于毒酒,也清楚自己把同样的算计用在她身上。温故这一口一个世叔地叫得亲密,可语气里都是冰冷的杀意。 第15章 当杀之人 知夏已经在三人的面前都摆上了酒盅。 催命符已下。 杨万堂被温故折腾了这几轮之后,已经不知道如何去挣扎求生了,心里也乱了方寸:“故儿,梁州军要粮饷,我有银子,我把这些都给你,就求你给我一条生路。” 温故轻轻摇了摇头。 杨万堂又道:“你不要粮饷,对,你要大楚出兵,我带你去见圣上。你没有什么是不能跟世叔商量的,你说,我都给你。” 温故笑了:“那我想问问世叔,你害我弟弟之前,怎么没想过和他商量?若我对此事无知无觉,你给我喝毒酒之前,怎么没想过和我商量?为什么轮到你自己了,就觉得可以讨个商量呢?世间的好事若都让你占了,凭你的福德,受得住吗?” 杨万堂无言以对,借口也好推诿也罢,他该想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此时他也没了办法,就差跪下去求饶了。 温故起身走到近前,端起瓷壶,给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各斟了一杯酒。又走到柳氏面前,柳氏想让自己显得冷静些,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地抖,看向温故的眼神里满是乞求。 温故将瓷壶悬停在酒盅上方。 刚踏入杨府的时候,温故复仇之心正盛,是想连柳氏一起杀了的。 在杨万堂身边好好活着,谁身上没有点损阴骘的事,其他事情她不知晓,可害死她弟弟,杨府满门来陪葬也不够。 尤其是梁州孤军鏖战,血流漂杵,她一遍遍只身赴死,又绝境重生的时候,始作俑者却次次都安然无恙,稳坐高堂。 世间公理,不应如此。 别人不能给她,那她就自己来拿。 但真当自己坐到这厅中来,真正容她杀伐决断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与杨万堂不同,她与沈靖也不同。这种莫大的权力在手,她差点失了本心。 生杀之刃在手,她杀的应该是当杀之人。 她不是为杀伐而来,只是为了求个公道。 温故面无表情地将酒壶放下,柳氏看着眼前的空杯,因为恐惧而绷直的背瞬间松了下来。 柳氏可以放过,但顾大娘子不能。 此时顾氏表情怪异,眼神越过桌子看向地毯,上面家丁们的血漫了出来,积汇成一滩,流到了桌子下面。 温故的话却在此时飘过来:“顾大娘子,满饮此杯可好?” 顾氏想要起身,腿却早就软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手掌触及之处一片黏腻。她慢慢将手伸到眼前,平日里素来干净的手,沾满了刺目的猩红。 她怪叫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手在自己身上不停地蹭着。边蹭边向四周看去,生怕别人发现她满身的血污。可一抬眼就看见了温故。 顾大娘子嘿嘿一笑,喊道:“你不是想找温家的小崽子吗?死啦!就见过一两次的人,让他喝酒他就喝酒,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该死,给我家敛儿铺路,死得好!” 顾大娘子边叫嚷着边推开椅子,朝着地上呸了一口,还不过瘾,又用脚狠狠跺着地,仿佛地上有她累世的仇人。 啪! 温故抬起手甩了她一个嘴巴,把顾氏的脸都带着歪到了一边。顾氏大口喘着气,嘴里嘟囔着“你敢打我”,就要向温故扑去。 一旁的兵士迅速上前制住她,把她的头按到了桌子上。 温故看向文良:“文叔,我想知道弟弟喝完这酒的时候,疼不疼。” “是。”文良明白大小姐的意思,顾氏可以死了。 他走近前来,用力捏住顾大娘子的嘴巴,直接把酒灌了进去。顾氏被呛的不住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她看着自己喷了一桌子的黑血,两眼一直,就这么硬挺挺的断了气。 温故的表情看不出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毒发得这么快,样子应该不会很难看。” 顾大娘子一口血喷完,杨万堂也明白该轮到自己了,他不敢抬起眼看温故,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道:“故儿,世叔说这不是世叔的主意,你信吗?” 温故笑了:“如果死的不是我弟弟,我说不定可以被世叔骗上一骗。可事到如今,世叔是非要亲眼看到世兄回来,才肯陪我喝酒吗?” 温故这是在催他去死。 杨万堂栽到地上,用膝盖蹭着,跪爬到温故脚边,哀求道:“世叔只有敛儿一个儿子,你能不能放过他?给世叔留条血脉。” 温故不说话,故意做出一个像是在思考杨万堂的话,又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眼睛却看向桌子上的毒酒。 杨万堂看看温故,又转过身看看毒酒,猛地扑到桌上,抓起酒盅一饮而尽。 既然温故怎么都要取他性命,那就如她所愿,能换自己儿子一条生路也好。 杨万堂一抹嘴:“现在可以换我儿一条生路了吗?” “世叔怎么这么急?”温故满意地坐回到椅子上,“请世叔安心,你对满门抄斩都这么满意了,我哪还有不遂了世叔愿的道理。” 杨万堂被温故耍了一整天,甚至决死之时都要让他含一口怨气。 “恶鬼!”杨万堂心口翻腾着,一股腥甜从胃里往上涌,他死死抓着桌子,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凸出来,牙缝里挤出的字和血一起顺着嘴角冒出来,然后整个人扑倒在桌子上,也没了气息。 温故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文叔,你说这世间还有没有道理,他们杀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是恶鬼,偿命的时候反倒显得这么冤屈。” 文良用帕子仔细地擦着手:“所以他们死了,而且也没得到安宁。” 温故点点头:“周通呢?” 文良道:“在门外候着呢。” 温故并没有真的让周通去追赶梁知敛,她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北虞,追是追不上的。 之所以当着杨万堂和顾大娘子的面这样说,是出于小小的报复心,想让他们也感受一下举家无出路的绝望,就像“过去”自己经历的那样,也像这一次他们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只是文良心中还有疑惑,他手握暗卫,对潼城之事都一无所知,大小姐深居潼城怎会对此了如指掌? 文良问道:“大小姐,你怎知杨万堂的居心?” 温故想了想,突然对他眨下眼,笑了出来。 从梁州一路奔波到潼城,排兵布阵生杀予夺,连文良都忘了她的年纪。 这一笑,把那个明媚的少女又带回来了。 “我诈他呢。”温故说道。 第16章 潼城太守 温故这话文良是不信的,不过大小姐既然现在不愿意讲,他也就可以不问。 铤而走险到了这一步,顶多算是走了半程,这半程未出纰漏不会只是偶然这么简单。 等梁州军安稳下来,再细问也不迟,先顾当下。 文良叫人进来,把屋里的尸体一个一个拖了出去。 杨万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生前显贵,死后却要和家丁们躺在一堆儿。 外面春雨未停,天还是一片阴翳。厅中的烛火似乎也暗了几分,血腥气并没有因为尸体都被拖了出去而消散,倒显得多了几分诡异。 忙完了这些,温故才看向柳氏,好像刚刚才把她想起来一样。 柳氏本来被吓坏了,一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见温故看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椅子上挪下来,像杨万堂一样跪爬着到温故脚边,怕遭了她的厌恶,也不敢用手抓她,只是这么伏在地上。颤声求道:“温大小姐,我不知道他们的事,他们从来都是瞒着我,就算告诉我,我也不敢说话啊。” 柳氏不知道温故心里想的,生死面前乱了分寸,言语都不清了。 温故眼中有一刻失神,她在过去的循环往复当中已经确定了弟弟的死讯。可这次毕竟不一样,她有能力改变梁州军的命运了。 温故不说话,柳氏也一动都不敢动。 “你家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潼城的?”温故的声音很轻,但柳氏听得一清二楚。 柳氏急忙道:“半个月前,对,是二月十九!” 柳氏说完也不敢抬头,过了好半天,又听温故问道:“那时候,我弟弟还在吗?” 柳氏一惊,温家大小姐这句话问过了杨老爷,问过了顾大娘子,他们都死了,现在又问到了自己头上。柳氏伏在地上呜咽着,一个字都不敢说。 温故的语气里似乎听不出愠怒的情绪:“你尽管说。” 柳氏一咬牙,“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言语裹着哭声一起涌了出来:“小公子,在我们公子出发前两天,已经……已经……” 柳氏始终不敢说出那个字,只是不住地磕头。 “文叔,我看信那日是初几?”温故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良想了想,低声答道:“三月初一。” “怎么都来不及的。”温故轻声念叨了一句。 自己活了下来,梁州军活了下来,可她弟弟活不过来了。 温故的希望在最开始几次的循环中已经消磨殆尽了,此时不过是对变数存着一丝侥幸,虽然伤心但也没有再悲痛欲绝了。 温故让知夏把柳氏扶起来:“你没有子女,以后要如何度日?” 柳氏被问得一愣,哭道:“我可以浆洗,我也能做针线,那顾氏从来都只把我当粗使丫鬟用,这些我都会,只要能活着……我什么都能做。” 柳氏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温故并不关心,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是啊,能活着就好。”温故叹了口气,“我要把这宅子修一修,你不怕的话,就还在这里住下。” …… 此时,潼城西郊。 一队车马正在小路上缓缓而行,潼城太守刘着带着亲眷家仆百来人压着二十余辆马车向西而去。马车被一层层的油布盖着,生怕人瞧见里面的物件,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这是带着家产举家迁居。 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刘着得意洋洋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随着坐骑的颠簸晃着身子,走了一天,他脸上丝毫不见疲态,甚至还有些兴奋。 虽说是在潼城做了几年太守,可他是日日在杨万堂鼻子底下讨生活,如履薄冰,反倒不如这会自在。 这哪是逃难啊,这是朝着霁月光风之处前行。 “老爷,亏了您高瞻远瞩,提前在雍州置了宅子,不然这日子,我们往哪逃都不知道。”管家凑上来,乐呵呵的道。 “乱世嘛,得看清楚点,谁早做打算,谁就活得长远。”刘着笑着说到一半,呷了下嘴,举着马鞭对着管家扬了一下,作势要打,“你再说一个逃字,我就让你自己滚出去逃去。” “是是是。”管家配合着刘着的动作躲了一下,陪笑着连声称是。 刘着也不在意,朝天一拱手,说道:“我刘着饱读诗书,想当年奉圣命来潼城做太守,也算是踌躇满志,要护一方百姓太平。可城里面坐着个杨万堂,我这个太守算什么啊。” 刘着说到此处,有些不忿又有些失落。这话不止管家常听,刘着的妻妾子女哪个都能倒背如流。 “太平时候,百姓怕着他,富户供着他,一箱一箱的金银日夜不停的往他府里流,潼城谁知道有我刘着这个人啊。如今潼城遭难了,死也得他杨万堂先死。” 刘着此时很是幸灾乐祸,管家也跟着应和。 再不多时就能出了潼城界,西去雍州,一路上早就打点好了。带着这些金银,下半辈子做个富家翁,他已逾不惑,早不图什么少年抱负了。 刘着这还做着美梦,突然就听前方一声断喝。 “嘿!老子在这守你一天了!怪不得你跑得这么慢,逃命还带这么多东西!能不慢吗。” 随着这一声,火光骤然亮起,刘着这才看清楚,远处乌压压一片全是兵马。他以为是怀阳军杀到了,吓得勒马就要调头回去。可车马众多哪里来得及。 不消片刻,兵马就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刘着定睛一看,刚才出声的人玄甲黑袍。可怀阳军是银甲啊,他来不及细辨,潼城附近玄甲的只有一支。 梁州军! 刘着念头转得也快,翻身下马就跪倒下去,哭嚎道:“将军啊!怀阳军占了潼城,潼城告急啊!” 一边说,一边还把手伸到背后,示意管家也跟他一起,不一会就跪成了一片。 梁州军为首的正是老赵,笑呵呵地看着刘着:“这还是第一次有太守给我跪,要不你再磕个头,让我再高兴高兴。” 刘着一愣,温宗将军他曾远远见过一面,英姿飒爽,当世豪杰,不是这个样啊。他抬起头看了老赵一眼,怯声道:“将军说笑了。” 老赵把刘着扶起,问道:“刘太守,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对方又提自己名号,那定然是识得自己,刘着道:“我……我这是,带家人去省亲。” 老赵一咧嘴:“别去了,跟我们走。” 第17章 大小姐早有成算 潼城此时,穷人求生,富户怕死,都在猜梁州军入城究竟会怎么对他们。 杨府墙高院深,天翻地覆也都拢在宅院里头,潼城人人都知道杨府被梁州军围了,但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不清楚。 但有了太守刘着的前车之鉴,众人都想要早早探得消息,好做打算。 于是,杨府四周不远处,不着光的暗巷里、难攀登的房顶上,到处都藏满了来看梁州军动向的人。有自己来的,也有被自家老爷赶着来的。但无论如何,都得带着点消息才能回去。 梁州军似乎也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任由他们听着看着。 杨府里但凡有点动静,四周那叫一个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守着杨府的周通这时正站在大门口,和跪在地上的李茂大眼瞪小眼。 李茂换了一副模样,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眼含悲愤,神色决绝。 “求大将军给我做主!”李茂高声喊道,这一句话他喊了快半个时辰,连嗓子都喊得有些哑了。 周通像个门神一样站着,也不开口,任由李茂在下面声情并茂地哭喊。只是时不时地用眼角瞟着不远处盯梢的人。 李茂见周通“不为所动”,表情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三两下就把自己的上衣给拖了,裹着冰刀一样的雨水夹着入夜的寒风打在他背上,他也不觉得冷,更显得有几分悲壮。 “杨万堂鱼肉乡里,罪孽滔天!大将军可千万不能放过他啊!”李茂特意拖着尾音,声音打着颤,让人听着颇是凄惨悲凉。一边喊着,一边伏下身去,也不介意脸上沾了泥水。 可半晌不见周通出声,李茂把脖子一扭斜着脸往上看,正好看见周通盯着他,嘴角压着,正憋着笑。 周通和李茂差不多的年纪,私底下时不时地玩笑两句,此时见他又是磕头又是下跪,心里多少带点捉弄他的得意。 李茂挑挑眉,猛的一抬身,又重重的伏在地上。 “将军生得如此英武,莫不是黑面黑心,要与那千刀万剐的杨万堂同流合污吗!” “将军!你真若如此,那是脏心烂肺,不配为人啊!” “将军啊……” 李茂越说越上瘾,给周通听的一个劲地龇牙,憋着上前狠狠踹他两脚的心思,憋了一炷香的功夫,李茂都喊得没力气了,四周盯梢的人才全露出头来。 周通这才松了口气,手一甩,反身走入府中。 此时杨府内,杨万堂的家仆已经被梁州军压到了一处,个个颓丧着脸,身上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足有百来号人。 温故正和文良清点杨府的账目,小小的通侍,府中金银玉石数量之巨也足以令人咋舌。 仅凭杨府财物,足够六千梁州军半年之用。 温故令人将其一一归拢合于一处,她收敛起来毫不犹豫,毕竟杨万堂死前亲口说的要将银子都赠予梁州军做粮饷。 “我这是替杨世叔全了心愿。”温故说道。 文良见过大小姐今日行事,如此也不见怪了,称了声是,又道:“粮饷倒不是此时关键,杨万堂若真通北虞,想必梁州的情势沈靖已然知晓,对他而言这机会千载难逢,恐怕不出十日就会兵临梁州。” 温故点点头,从面前的妆匣中挑出一支簪花给知夏插在发间:“文叔不用担心梁州,待沈靖到时,梁州已无一兵一卒。他虽嗜杀,但全为战场立威,军中求胜。梁州此时无虞。” 温故的话也符合文良的判断,只是毕竟尚未发生,心有隐忧而已。 不只是他,连沈靖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素未谋面的人,会如此了解他。 “如今我们占了潼城,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到时沈靖已得梁州,一旦得知,势必来攻潼城。进城时我看过了,潼城城墙虽坚,但未置瓮城,且仅东、北两侧置有马面八处,与梁州不可同日而语。难以坚守。” 这是文良最大的担忧,六千梁州军若在梁州都无法与怀阳军相抗衡,在潼城就更不可能了。 文良说完,却不见温故有半点忧色,若是三日前,他可能会觉得大小姐是否不知晓此间利害。但如今,文良却隐隐觉得她心中早有成算。 “大小姐!”周通此时闯了进来,也不管文良温故在说话,张嘴就喊。 温故一边从妆匣中一样样地往外捡,在知夏的头面上一样样的比划,一边向周通问道:“该来看的,都来了?” “是!都到了,将近一百号人,人头那叫一个攒动。”周通说着撇撇嘴,“就是这个李茂,简直是不修礼貌,一张嘴就是胡说八道。” 周通说完,特意侧过头看了眼文良。文良面色如常。 清点杨府财物之前,大小姐让李茂出去和周通演这一出戏。文良只是稍微提点了一句,李茂就明白自己的上司被周通气着了。 现在听周通这么说,李茂肯定是在外面挤兑了他。 “杨万堂的品性不需多言,潼城百姓对他必然有恨。他府上这些恶仆,身上背的冤孽也不会少,但泥污之中也有净处,我不想错杀。”温故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妆匣交给知夏,“若是尚有时间,我可以让暗卫一样一样的查实清楚,但如今我有一件紧迫事,要这些恶仆来帮我做。我等不了。” 温故说这些的时候,周通就只是站着,而文良清楚大小姐的意思:“李茂先点了一个恶仆的罪过,大小姐把他打杀了,百姓们知道梁州军能治这些人的罪。自然也就出来告了。” 温故点点头:“我们初来乍到,潼城百姓不知道我们是因何而来,顾不顾得上他们,愿不愿意给他们做主。他们此时肯定都是观望,要让他们敢告,这出戏得演得像一点。” 周通应道:“那是自然,大小姐就放心。今天肯定让他们知道,大小姐能给他们断恩怨。” 周通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是我来断。”温故摇摇头,然后看向文良:“是文叔来断。” 第18章 有冤诉冤有仇诉仇 郑家是潼城旺族,百余年来在此地繁衍生息,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从各处产业到守城军中,到处都有郑家子弟。 只是自杨万堂得势以来,富户也好,大族也罢,在这潼城中一概没了作用。几番较量之后大族们认了栽,伏在杨万堂鼻子底下过日子。 银钱是晨出富户宅,暮入杨郎府。众人敢怒不敢言,能治他的恐怕只有地府里的阎罗,阴司里的判官,众人只能私下里诅咒杨万堂早死,而郑家家主是其中咒的最凶的一个。 梁州军刚围了杨府,郑家的小辈们就将消息递到了家主面前。家主先是对着祖宗牌位连磕了一串响头,跟着就支了郑德前来打探消息。 郑德此时正趴在杨府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屋顶上,身边还有十几个其他大族派来的家仆。 初时只有两三人,大家在房顶上见面彼此都觉得尴尬,也生怕人一多漏了行踪。可待人更多,行踪更容易暴露的时候,反而都不怕了。 他梁州军就算是要抓人,敢得罪这城中大族,两三家也就罢了,他敢把全城的大族都得罪了吗? 想到此处,杨府附近盯梢的子弟家仆们胆气就壮了,纷纷放下心来。 “下面跪着这人是谁家来的?” “没见过啊,但听他喊得这么惨,怕是冤屈大了。” “冤屈大有个屁用,你们不知道,梁州军和杨老爷那是有交情的,他这么一闹,小命说不定一会儿就没了。” 郑德本来一声不吭地听着周围人议论,心里想着这帮人,小门小户出身,知道的消息都不准,他怎么想的,就怎么露在脸上。旁边的人突然用胳膊捅捅他。 “郑德,你有没有什么消息啊?给我们也说说。” 这人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立马跟着称是,郑家来的人,消息肯定比他们来的灵通。 这边一时人声四起,旁边屋顶上伏着的,树上骑着的纷纷听见声响,甚至连最近处的梁州兵都朝他们这看了一眼。 众人吓得连忙噤声,郑德悄悄抬起头朝杨府看了一眼,接着又把身子压低了,轻声说:“你们不要命了?” 旁边人诶了一声,又道:“我们这不也是着急吗,蹲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信都没有。你要有什么消息给我们说说,谁实在蹲不住了,回去交个差也好。明日请你登云楼吃酒。” “是啊是啊。”周围人又跟着称是。 郑德吸了一口冷气,嘶了一声,赶紧用手势止住他们。 “行行行,省得你们在这瞎猜,告诉你们啊。”郑德左右看看,确定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他说话了,才继续得意地说道,“你们别在这给我胡说八道了,我可听说了,白日里梁州军围杨府,那是破门而入的。知道什么叫破门而入吗?你看杨府那破门,就是被梁州军破的。” 众人刚来时就看到了杨府的大门已经破损,此时顺着郑德的话又看了几眼。 有个不太机灵地问道:“破门跟这有啥关系?” “你家老爷敢派你来,心也忒大了。”郑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像这样的高门大户,迎进去的,虽说不一定是客人。但闯进去的,那一定是仇人。” 众人纷纷觉得有理,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郑德急的赶忙打手势让他们噤声。 此时突然听一人压着声音道:“来了来了!” 众人连忙收声,朝杨府大门看去。 大门此时已经打开。两队扬州兵鱼贯而出,分立两侧将门口跪着的男子围在中间,一个身着黄绿色襕衫的男子从大门中走出。一看这架势,明摆着就是梁州军的主事人。 刚才站在门口的黑面小将亲手搬着太师椅,置于黄绿色襕衫的男子身后,男子坐定,张嘴说了句什么,但声音不大,远处的人听得不甚清楚。 周通:“我们将军问,你是何人?” 文良常年行于暗处,又不常和旁人说话,声音自然不大,周通这一嗓子,四周的人就全听清楚了。 “回将军,小人是雍州人士,到潼城来状告杨万堂的管家杨甲!”李茂高声回道。 “所告何事?” 李茂的表情愤恨至极:“小人告杨甲仗杨万堂之势,占我家宅,杀我父母!” “竟有此事,你且细细说来!”周通道。 “将军,小人在雍州有一处祖宅,半月前,杨甲带一众恶仆前来说要将我家祖宅买下,我父不肯,他竟联合雍州柳老爷,驱使恶仆将我父打死,而后又逼死我娘。小人家宅被占,雍州又有柳老爷给杨万堂撑腰,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潼城找杨万堂拼命!见将军围了杨府,这才上前诉冤,请将军为我做主啊!” 李茂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又是声情并茂引人侧目,说完,又伏在了地上痛哭起来。 周通却呵斥道:“胡说!杨万堂乃大楚通侍,又在潼城。雍州乃北虞州郡,杨万堂怎会去雍州占你家祖宅?” 李茂猛地抬起头:“千真万确啊将军!小人所说没半句虚言,将军若愿为我做主,我请和杨甲对质!” 文良道:“你若真有冤情,如今我在此,必然还你公道。你且回去休息,待我审过杨甲,再做定夺。” 李茂哭道:“小人见将军神貌,就知将军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定然能给小人主持公道,小人就跪在这,等将军审过杨甲,替小人做主!” 周围盯梢的人将李茂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里面说的冤情他们见怪不怪,潼城之中常有发生。 其他人未曾多想,但郑德却琢磨出来点不寻常来。 是啊,如今大楚北虞战事正紧,大楚的通侍杨万堂去北虞购置家产干什么? 此事甚大,不是他能够胡乱猜的,但他知道,一旦将这个消息送到家主面前,自己定然能讨个赏了。 思量间,那将军和黑面小将都已折回府中。众人都想等个结果,看梁州军对杨万堂是何态度。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大门再开时,那黑面小将手里拎着一个软绵绵的人走了出来。 “我们将军已经查实你所言非虚,杨甲所为,天地不容。将军已经下令将其打杀,为你伸冤报仇!” 周通说完,抬手就将杨府管家的尸体扔到了李茂身边。李茂扑上去一看,对着尸体狠狠锤了两拳,然后跪在地上不住的哭喊:“谢大将军为小人做主!” 周通又道:“杨万堂驱使家仆行凶,我们将军绝不允许此等恶徒逍遥法外。但他所行之恶事绝不只此一桩,我们已将杨府恶徒全数拿下,若还有来告者,再一并处置。” 周通话音刚落,两队兵士就压着杨府恶仆百余人从府中涌出,顷刻之间就站了满街。 周通看了看四周,用手锤了锤胸甲,高声道:“杨府恶徒,尽数在此,有冤屈者,尽管来诉。” 梁州军同声同动,铿锵之声直破苍穹,传遍整个潼城。 “杨府恶徒,尽数在此,有冤屈者,尽管来诉!” 第19章 大小姐心真黑啊 “我听得真真的,杨万堂在雍州置了宅子,还有个姓柳的帮着操持。” 郑家大宅中,郑德向郑家各房老爷讲着今日所见。各人都已经问过一轮,郑德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 “杨万堂早年间得过梁州温宗的恩惠,如今却让他抄了家。当年的因结成现在这样的果,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那杨甲真的死了?立时杀了?一点都没犹豫?” “杨万堂的偏房就姓柳,那人嘴里说的雍州姓柳的,恐怕也有关系。” 几个老爷说什么的都有,郑德也不知道先回谁后回谁。直到大房老爷郑统敲了敲柱杖,房中才安静下来。 “我问你,那将军年纪几何,容貌又如何?”大房老爷问道。 这才是郑德真正的主子,他小心地答道:“回老爷话,我离得远,夜里又黑,虽然有火把亮着,但确实看不真切。” 郑统知道他这么说是真没看清楚,此间答话不敢妄言,怕说错了日后引来责罚:“你尽管说,说完好去领赏。” 老爷说有赏,郑德才放下心来,应了一声道:“我瞧着,那将军估摸有三十来岁,眉眼看不清,但看身量装束,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个文士。” 郑统点点头没再问了,沉吟一阵就把郑德打发了下去。郑德刚走,不待其他几房老爷发问,郑统先断言道:“领兵之人不是温宗。” “那是何人?”有人问道。 郑统道:“是何人不重要。昨日梁州军入城,来的不足三千之数。缺兵少将,如此看来,恐怕梁州有了变故。” “梁州军这般行径,怕是此事和杨万堂有关?” 郑统点点头:“杨万堂此时在雍州置家产,又逢梁州变故,或许,是想要投奔北虞。” 郑统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心下主意也跟着定了。 “杨万堂翻不了身了!你们能踩的都去踩上一脚,让你们名下被杨万堂欺压过的庄户们也都去告!你们亲自带着去,不管梁州军来潼城是什么图谋,我们送份礼总不会错。” …… 郑家一动,潼城的富户大族就都跟着动了,百姓们初时也不明白,往日里跟在杨万堂后面榨他们油水的大老爷们,怎么一夕之间都像变了人一样,反而要替自己寻公道。 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弥漫着正气,整个潼城仿若公理之乡。 文良却忙坏了,来告杨府恶仆的人从晨间开始就络绎不绝,问冤情,审人犯,查证据,连餐饭都没顾上吃。不过文良在百姓眼中,俨然成了潼城的青天。 温故叫人把太守府收拾了出来,和知夏等人住了进去,然后又差人叫了李茂来。 “大小姐,有庄户为感念梁州军恩德,送了不少果子过来,我看虞侯也顾不上吃,就给大小姐送来了。”李茂巴巴地跑过来,手里端了一碟洗干净的果子。 温故拣了一个递给知夏,自己也尝了:“如今梁州军在潼城声名如何?” “那自然是好啊,百姓都夸咱们呢,要不是大小姐让虞侯露这个脸,现如今,潼城早就把大小姐当成仙女一样拜了。”李茂道。 李茂说话奉承惯了,温故倒不反感,笑道:“那你说说,如何才能败了我们的声名?” “要我说……”李茂没想到大小姐问这个,刚说了三个字就收了声,他可从别人嘴里听过大小姐这几日的言行,剑走偏锋不循常理,但他脑子转得也快,立马又回道,“声名攒起来不容易,可败起来那是真的快,无非就是军纪不明,判事不公。” “太慢了。”温故摇摇头。 李茂闻言,假装为难沉吟着不出声。 想败声名那还不简单,乱兵入城劫掠百姓,一夜之间梁州军的名声就完了,可这事他不能干,也不能说。不止自己要脸,大小姐要真这么干了,文良知道是他出的主意,自己的人头肯定是保不住了。 温故心里清楚李茂在想什么,也不为难他了,说道:“现下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李茂道:“但凭大小姐吩咐。” “你去告诉文叔,庄户们送礼,不要推辞,一概照单全收,大族们若是派人来送礼,把人先扣下,待杨府家仆的罪都断完了再放回去。无论他们送多少,一概都让他们再添上两倍送来。否则,杨府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温故淡淡地说道。 李茂立时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要用杨府那些恶仆,先要给他们定罪,定罪要依靠大族带人来告。若是先狠狠宰他们一笔,那些大族势必退缩,反倒坏事。先让他们办事,再逼他们送礼。如此安排确实妥当。 大小姐看着娴静柔弱,心可真黑啊。 李茂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潼城大族能顷刻之间鼓动全城来告,自然也能顷刻之间败了我们的声名。这事让他们帮我来做。” 温故点点头:“等大族的礼都到了,你再去西郊跑个腿,让赵统领带兵进城,详细事由文叔会告诉你。” 李茂虽还不清楚大小姐的谋算,但只看如今,温故的行事倒是妥当。便也不再多问,接了令转身就走。 知夏吃饱了果子,心下却有些不解:“大小姐,那些大族守财如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来送礼。” 温故道:“父亲跟我讲过,但凡百年大族,往往看重将来胜于过去。若只是为了寻杨万堂过去那些仇怨,他们未必肯带人来告。他们能来,肯定是已经盘算清楚我们和杨万堂的恩怨了,应该也把我们当下的处境推测出个七八分。那在他们眼里,潼城现在是梁州军的天下,这才是关乎他们将来的事,我们明摆着寻杨万堂的晦气,他们定然是要帮我们搭这把手的。” 知夏半知半解的噢了一声:“可北虞若是得到消息,我们还能在潼城常驻吗?” 温故又道:“北虞若是得知潼城的消息,那定是这些大族走漏的。我计算这许多,就是为了让大族们自己不出这个声。” 逼着他们送礼,反倒让他们不出声,这是什么道理?知夏不明白其中关窍,只是见温故说得胸有成竹,便不再问了。 温故看她的样子,却又笑道:“你多想想这些也好,往后我们可再没有以前那样的日子过了。” 第20章 梁州军可太贪了 只用两天时间,文良就给杨府恶仆定了罪,除了十几个府内洒扫的,但凡是平日里跟着杨府主子出门的,身上多少都背着些冤孽。 事情远的在七八年前,近的不足月余,苦主或是直接被打死,或是间接被逼死,杨万堂在潼城以此立威,倒也见怪不怪了。 女眷倒还少些,都被留在了杨府后园,暂时由梁州军看管。 不过让潼城百姓奇怪的是,不同于打杀杨甲时的干脆,梁州军对其余人等只是定了罪,却不见再杀一人。 流言将起之时,温故让文良将杨万堂的尸身示众,表明梁州军给了潼城百姓一个交代。但杨万堂暗通北虞的事情却只字未提,只存在于潼城百姓街头巷尾的传言当中。 无论如何,杨万堂伏诛是潼城的一大幸事,百姓们见梁州军所为,也敢出门上街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出城而已。 百姓们各有各的欢欣,大族们却都在愁同一件事。如今都派了人来,围坐在郑家老宅里,等着郑统给他们定个主意。 郑统却闷在房里避而不见,和自家各房的几个老爷商量起来了。 “死了个杨万堂,却来了梁州军!”郑统的面相也算是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好相与的,此刻却将柱杖狠狠杵了杵,神情忿忿。 “那我们怎么办?他们都开口要了,送是不送?”郑家另一个老爷问道。 郑统面色阴沉的道:“送!还要大大方方地送。” “可他们第一次要,我们不应该拉扯几番少给一些吗?第一次就这么干脆,之后胃口还不越来越大?” 郑统道:“梁州军毕竟不是我们大楚的人,他们待的了一时,还能待的了一世?我们干脆一点,抓个机会把梁州军占了潼城的消息散出去。他们要不死在潼城,要不落荒而逃,总不至于会在这扎下根来。” 郑统主意一定,各房老爷领了命,正要去准备,却又被郑统叫住:“梁州军初来乍到,肯定没摸清楚城里的状况,他们无非也就知道我们这些藏不了财的大族富户。这可喂不饱他们。” 另一个郑老爷问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郑统沉声说道:“他们弄不清楚,你们就帮着他们弄清楚,城里像什么孙家的,史家的,做什么营生,有多少盈余,给他们算笔账。” “大哥说得对,不能只是我们出钱,给他们一起买了太平。” 郑统撑着柱杖,在太师椅上坐定,神色又恢复如常。 “如今送出去的银子多一两,将来报在梁守军身上的怨气就多一分。现在让他们跟着我们出银子,以后,还得让他们替我们打头阵。” 第二天晨间,郑家就大大方方的备好了礼,一箱箱抬着从城西的郑家老宅,大摇大摆地送到了城北的太守府,甚至比梁州军要的还多了三分。 全城百姓看着他们招摇过市,心想杨万堂在的时候尚不敢如此行事,怎么梁州军竟是这般的不避人言。 其他大族也跟着骂,不过骂梁州军的同时,也把郑统的祖宗都拾掇出来骂了一圈。 他们本来打着主意,让郑统出头拒了梁州军,就算拒不了打个商量也好,可没想到郑统不仅没出这个头,反而干脆利落地依了要求。在他们眼里,郑统现在比梁州军都可恨。 不过骂归骂,晨间郑家大摇大摆地送了礼之后,刚过晌午,其他富户也都依样画葫芦地备好礼送了过去,一时之间整个潼城都热闹了起来,各府的队伍穿梭其间,时常有两队相遇还要暗中比一比谁家的箱子大,谁家的箱子沉。 几十条队伍,最终汇聚于太守府门前。 领头的老爷们到门房前少坐,抬着箱子的下人们就等在太守府门外。 人一多,等的时间自然就久了。等在外面的,大家多少都苦着脸,只有卖胡麻饼巴览子的贩夫穿梭其间,赚得那叫一个高兴。 贩夫生意好,人就高兴,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家丁下人们也不烦他,饼子好味道,人又爱攀谈,到后来剩下点巴览子也不卖了,送予家丁们吃着,顺便聊上几句,一会的工夫这贩夫就认了好几个大哥,要约着一起吃酒了。 眼见着挑子见了底,钱袋子却鼓得满满的,贩夫高高兴兴地走了,等到了远处,绕了个弯又折回去,趁着没人瞧见,就从后门进了太守府。 兵士开门把贩夫让进来,他就凑到水缸边上舀了瓢水,把脸上的麻子一抹,衣服一脱。 再一看,这不是李茂还能是谁。 得了消息的温故此时也过来,靠在栏杆上看着他。 知夏先开口:“你这本事倒也厉害,脸也就罢了,连身形姿势都变了。赶明儿也教教我,我和小姐也能乔装出去玩,不用整天闷在这里了。” 李茂听到知夏说话,赶忙把脸上的水一擦,凑过来先向温故行了礼,叫了声大小姐,然后又向知夏答道:“知夏姑娘见笑了,多亏咱长得不显眼,这伎俩才管用。若是知夏姑娘这般的人物,恐怕什么伎俩都是没用的。更别说大小姐了。” 知夏听他这么说,笑着也没答话了。 温故也不在意他们两个说笑,问道:“都打听清楚了?” 李茂正色答道:“清楚了,一天的工夫,这些人就把杨万堂给忘了,都恨上了咱们。言语里边都说咱梁州军在潼城待不长久,恐怕已经算计着要出城给大楚朝廷报信呢。” 温故道:“大楚朝廷?不止?” 李茂立时会意:“大小姐的意思是说,这城里面,还有其他大族通了北虞?” 温故又道:“潼城虽然不是北虞必夺之地,但毕竟相距不远。杨万堂前前后后还不足月余,若是没有其他人,也太干净了些。” 李茂拜服道:“潼城此时无人敢出城,所以大小姐要让大族们先坐不住,派人出去向大楚请援兵。那暗通北虞的人混在里面,自然安全得多。” 温故点点头,李茂忙道:“那我派人提前盯住几处要道,等大小姐放人出去,我就能把人找出来。” 温故也没作答,突然问道:“今日初几了?” 李茂一愣,答道:“三月初七。” 温故稍一沉吟,说道:“到时安排人盯住,人不要拦,也不要惊动了,查清楚是哪家的就好。你现在要紧的,是要去帮我办另外一件事。” 第21章 织网网自己 文良从入城开始到现在,五天没睡一个囫囵觉,终于扛不住累倒了。 来送礼的老爷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松了口气,这将军面冷心也冷,大把的银钱送上去,都没见焐热半分。 他这一倒,大家多少都能喘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喘了半天,那将军手底下的黑面小将就闯上门来,嘴里又把将军累倒了的话说了一遍,话里的意思却还是要各家再备一份心意上门。 见过要钱的,没见过这么要钱的。 老爷们一听,这哪还能坐得住。 大家背地里骂郑家,可真要拿主意,还得上郑家的门。 郑统知道其他那些人怎么骂他,此时也装作没事一般,与大家同仇敌忾地合计起来一起商议。 梁州军想必也不是真的贪,要得如此急,恐怕是粮饷有缺,这是等不了的紧要事。 梁州军既想在潼城常驻,那势必要保潼城安稳。 封了城门是为了潼城当下不乱,补齐粮饷则是为了潼城将来不乱。 若是借着去庄子上收租提银钱的名号,让各家派人出城,梁州军两相权宜之下,给各家行个方便,也未必不可能。 人出了城去,往哪走,可就不是梁州军能管得住的了。 最终郑统拿了主意,绝不能让梁州来的在大楚的地盘上撒野。 言罢即行,众人一齐到了太守府,一群老爷们给这帮军汉搭台子唱戏。 这黑面小将看上去就只会阵前搏杀,不如那将军来的城府深沉。众人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哄得那黑面小将晕头转向,最终给各家都发了出城文牒,放他们派人出城去了。 老爷们拱着蒙将军厚望的手,迈着必不负将军重托的步子,就这么出了太守府。 刚还喧闹的厅中就这么安静下来,兵士把两扇厚重的屏风一撤。温故正倚坐在后面,知夏文良也在一旁,案几上一碟果子已经被吃了个干净。 周通凑过来看了眼,脸上还带着点失望。 温故笑道:“去再拿些果子过来,犒劳犒劳我们龙骧虎步的周将军。” 知夏应了一声,告退出去。 周通哎呀一声,道:“大小姐,你也跟着他们打趣我。” 温故道:“说的也没错。” 在文良他们看来,今日的温故似乎开心了许多。想是这几日布下的局已渐成,只等猎物入网,鱼儿上钩。自然就轻松了些。 周通砸了两下嘴,道:“他们夸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给蛮汉子听的,想是我这也不懂,那也不通,他们把我当傻子哄呢?” 温故道:“不只是你,恐怕整个梁州军在他们眼里都痴笨了。这些人认为我们是弃城而逃的乱军,这个时候,文叔管得越细越杂,他们就越认为我们无人可用,都累倒了也无人可替,正应了他们的猜测。而且若文叔没有累倒,此刻轻易允了他们出城,他们反倒容易生疑,换了人他们才能放心。” 周通道:“大小姐谋划得厉害,等过两日这事一了,让他们自己琢磨琢磨谁才是那个蠢笨的。” 温故却又笑道:“周都统可能要再装一阵愚笨了。” “等把暗通北虞的人找出来,这场戏不就唱完了吗?那到时候我……”周通说到这,见温故笑笑地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大小姐的意思是,这戏还要接着唱?后面还有别的谋划?” 周通明白的倒是快,温故点点头道:“我没让李茂拦下送信的人。” “那李茂的人把潼城几个方向的要道上那些茶寮客栈都安排上了是要干什么啊?”周通急道。 文良其实也有疑惑,但他性子更稳些,之前见过了大小姐的谋算,如今他也不想那许多了,也就并不急着问个所以然。如今见周通问了,倒也想听个明白。 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温故也要把事与亲信几人说开的,知夏恰好端着果碟子进来,周通抓了一个三口就吞了。 温故道:“文叔,依你看,若是北虞得知我们弃了梁州,南下占了潼城,北虞当如何?” 这一点,文良自出梁州当日,心下就在盘算,此刻立时回道:“潼城对北虞本无关紧要,但梁州军一直是北虞的一根刺,若知我们占了潼城,想必会让沈靖来攻。潼城不似梁州易守,若来攻,我们难以抵挡。” 周通却有别的想法:“也未必,对沈靖来说,梁州的位置要比梁州军重要多了,他既占了梁州,东边战事又紧,不一定会腾出手来接着南下。我觉得,他可能就直接往东边去了,无非是留重兵把守潼城,以防我们杀个回马枪。” 温故问道:“那周都统觉得,攻与不攻,各占几分?” 周通想了想,道:“三分攻,七分不攻。” 周通说完,文良也点点头。 温故又道:“沈靖的心性我们都难猜,我实不敢冒这个险,用梁州军六千将士的性命赌他的心性。况且,那些老爷们心里面有一点盘算的对,我们是梁州军,如今占的是楚国的城。楚国不可能坐视不理。” 文良接道:“我们与楚国虽无盟誓,但也算共抗北虞。如今占了潼城,往日之谊是难再念及了。楚国国中虽乱,与北虞之战又连失州郡,但潼城东南有定宜军驻扎,为了不至于将来退无可退,想必也会来攻。” 温故道:“所以梁州军若还在潼城,不久后就要腹背受敌。” 周通急道:“那大小姐还放人出去送信?把他们追回来!” 温故摇摇头:“沈靖收了梁州一座空城,定然会猜测我们去了哪,就算没人送信,他也会查出来。” “可这细作是从城里出去的,城中街道如何,何处城墙脆弱难守,这细作甚至比我们都清楚。” 温故道:“不止如此。这细作还知道梁州军现在群龙无首,由文叔暂领,我还让李茂把我们城中兵马的大致数量告知与他。还说因为没有主将,我们一路狼狈南下,中间兵士多有溃逃。如今怕是打不成一场像样的仗了。” 周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急得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心想大小姐这是织了张网,把整个梁州军连她自己都织进去了。 文良也没猜透温故的心思:“大小姐之后可有安排?” 温故脸上还挂着笑,不急不缓的道:“我是想着,梁州军若硬抗,无论北虞或是大楚来攻,我们都没有活路。只有摆出一击即溃的样子,才有可能求生。” 第22章 谋定 春风催残雨,金光开迷云。 潼城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趁着天色擦黑,李茂独自一人出城向西而去。 另几侧的要道之上,密林、村镇之中,暗卫也都已布好了罗网。 如今的天色,一场雨渐停,另一场雨将起。 潼城当中,行商坐贾都已经开了张,街上的百姓也渐多了起来,在梁州军的调配下,潼城已有了恢复如常的态势。 杨万堂的死似乎已经成了很久之前的事,如今口口相传的,都是梁州军的贪婪和各家大族的媚态。 百姓还有对战争的担心,但眼下先要过活。 他们并不知潼城已在网中,这张网恰也是为了护佑潼城而织。 此刻,太守府中,织网人一身青绿色的衫子,正倚坐在太师椅上说着话,细长白皙的手指捏着杨府带出来的巴览子,去了壳,送进口中,朱唇皓齿,眉黛青颦,神色也尚且悠闲。 幸好此处并无什么好景致,若有,恐怕也会被她夺去几分色彩。 只是,她面前有个黑面小将,急的来回踱着步,手脚胡乱比划着。 俗物! 文良心想。 俗物粗声粗气的开口道:“大小姐莫不是想要示弱,让那沈靖认为我们梁州军已无威胁,从而暂不来攻,好有个喘息的档子?这不成啊,那沈靖若是被如此骗了,怀阳军哪有今日?” 温故仔细地用帕子擦干净手上沾的碎壳,笑道:“我确是要向沈靖示弱,但也不止沈靖,梁州军此时要向天下人示弱。” 温故说到此处就停下了,周通见温故不言,又说道:“可若与寻常将领对阵,此法都不一定可行,我们梁州军声名过盛了。其他人示弱,或可求得一条生路。梁州军示弱,必会更引得各方来攻。” 温故回道:“是啊,我们仓皇逃窜,溃不成军。若城中无将,且只有两千兵马,再加上一千怀有异心的楚国守军。那些平日里不敢与梁州军相争的大小军队,会怎样?” 周通抢道:“会争先恐后地来攻,无论如何,拿下了梁州军,对他们而言都有了威名。” 温故问道:“那无论北虞南楚,有人拿下了潼城,另一方会来攻吗?” 周通道:“若是北虞拿下潼城,南楚不想战线扩大,必不会相争。” 温故又问道:“若南楚拿下潼城呢?” 一直站在旁边的文良道:“南楚与我们梁州军不同,于此地的行军攻坚,南楚皆不熟悉,北虞只需稳守梁州即可。反而会集中兵力加紧广阳一侧的攻势。” 温故点点头:“所以无论谁拿下梁州军,另一方都没有理由再来攻了。若我们只有城中的两千人,就连南楚也能轻易取之了。” “若真是那般,自然是的。可我们城外还有四千兵马,城中大小姐虽未领将名,但实则……”周通说道这,突然嘶了一声,语气也缓了下来,“我都急乱了,大小姐你直接说,我听着就是了。” 周通察觉了温故的谋划与他想的不相同,但也猜不透是什么。 温故笑道:“我知道周都统应该是能明白我的。” 此刻的周通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死战过沈靖,也不知道自己与温故文良曾共过多少生死。 这军汉是战场上的天纵英才,自视甚高,之所以奉温故为尊,本是因为他自认梁州军此时的都统之职,无人比他更合适,而大小姐在即将带梁州军赴险求生之时,问都没问,就将他置于其上。无论是将军的遗命还是大小姐的主张,都算是慧眼识人的知遇之恩。 而且这几日行来,大小姐的筹谋行事,也是险中求生,死里搏命,和他颇对路子。再加上他本就蒙温宗将军之恩,方有得今日。这才如此这般听从温故。 温故道:“潼城大族们把消息散出去,无论北虞还是南楚,想必都会惦记上潼城的梁州军。既然梁州军轻易可破,那谁先到,这份威名,自然就是谁的囊中之物。” “嗯。”知夏吃着果子,嗯了两声,不停地点着头。 温故看着她,笑得更开心了:“所以我要把这份威名,送给南楚。” 文良道:“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引南楚来攻?” “不是引,而是让。”温故道:“我们城西有四千人,这四千人潼城不知道,北虞不知道,南楚也不知道。所以我让谁来攻,他们就是谁的兵。” 周通听到这又有些糊涂:“不对啊,老赵他们既无南楚军籍,也无南楚将领,如何……” 温故道:“周都统忘了,这城中本还应有一人,此人可领南楚之兵。” 文良先一步明白过来:“潼城太守?” …… “刘着!” 潼城西郊,四千梁州兵马分散于林中驻扎,此处荒林密布少有人烟,又值乱世更是无人经过。 十几处篝火于静夜中兀自燃烧着,四周或站或坐着不少兵士。 潼城太守刘着正蹲在其中一处扒拉着汤饼,四周兵士不多,但他和家眷被分开,也没了逃跑的心思。 此时突然听得一个兵士叫他。刘着头一埋,全当没听见。 “潼城来人了,我们统领叫你过去。”那兵士绕到他正面说着,言语中也不甚客气。 刘着蹲着,挪动双脚,依旧用后背对着那兵士。 “你这碗都空了,还扒拉呢?你要是饿,我们赵统领那有肉吃,走。” 兵士又绕到刘着正面来,刘着见状,想要把碗往地上摔,想了想没敢,还是轻轻放下,手在大腿上一拍,骂了起来。 “我刘着在大楚那也算是饱学之士,我刘家世代簪缨,到我这里虽不如祖上光耀,但也是堂堂一城之太守,你们梁州军如此待我,简直是有辱斯文!” 刘着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来,伸着指头但又不敢指着那兵士,又怕错指了别人,只能对着他身旁的空地骂。 那兵士眯着眼垮着脸连着说了好几个“是。” 刘着是越骂越有力气,滔滔不绝,舌灿莲花,一边骂着还一边用眼角瞥着那兵士,而那兵士就这么听着也不多说话。刘着骂的正得意间,突然就听老赵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哟,刘太守,扒拉完汤饼没吃饱,又扒拉你家族谱呢?” 第23章 局成 听到老赵的声音,刘着骂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蔫着声道:“我活动活动筋骨。” 与老赵同行的还有一个青年人,看样貌身形不似兵将也不似文士,气质更是不显,难以辨明是何出身。 刘着心思一转,就猜到这人可能是刚才那兵士口中言到的潼城所来之人。正看着,却发现对方也顺着视线看了自己一眼,这才撇过脸去。 老赵没管这许多,走过来勾住他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你堂堂潼城之太守对?” 这两天的感觉刘着太熟了,他也曾有一番大志向,可沦落到了杨万堂鼻子底下,只能降志辱身,勉强过活。这才逍遥了半天,又落到了老赵手里。 刚出了潼城那个蛇虫窟,又入了梁州军这个猛虎穴。 只是刘着刚骂起来的半分志气还没散,但若硬气起来他也不敢,憋了半天,只能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我潼城太守,怎…怎么了。” 老赵嘿嘿一笑,道:“兄弟这是好心提醒你,你在潼城,那是太守,你要是离开潼城,连降将都算不上,就是一逃兵了。” “你一梁州兵,你管我一大楚的官,你管得忒宽了。” 刘着低着头,虽然他此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举家弃城而逃,但他嘴里不服软,强撑着自己最后一点颜面。 此时,只见与老赵同来的青年人突然开口,言语神色皆是敬仰之情:“刘太守在杨万堂这般阴险狠辣的奸佞之臣左右,尚能保全自身,实属不易。” 刘着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对方一拱手道:“刘太守,在下久仰了!” 刘着常受奚落,往日在潼城间,他人就算客套,话里也不掩饰嘲弄。此时见这青年人神色慎重,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他便不想应付了事,但一时间竟也生疏了如何回应,只得道了声“不敢。” 青年人又正色道:“赵统领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请刘太守千万包涵。” 见二人说上话,老赵就让到了一旁,把戏台子交给了李茂。 李茂言语端正,见识广博,刘着对他颇有好感,二人就这么站着谈了小半个时辰。李茂先是怒斥杨万堂,不时还夸赞刘着的风骨,言语中又带出自己这般才学,在梁州仍受礼遇,和刘着相比实在是虚名难受。 “贤弟如此见地切勿妄自菲薄,我等读书人,才学自是立身之本,然各人境遇当不相同,非我等之力所能及。”刘着安慰道。 李茂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梁州方寸之地,难以网罗天下才学,让我管窥筐举之人也有一席之地,刘兄面前,羞愧难当啊。” 老赵在旁边看着刘着从对李茂防备疏离到二人惺惺相惜,心想这人还真着了李茂的道。 李茂从又杨万堂骂到了北虞,天光将明之时,刘着已经信誓旦旦的愿意与梁州军一起,从北虞手中夺下潼城。 西郊这边,李茂按照温故的想法,给了四千梁州军出师之名。潼城这边,周通也依从温故的安排,将原本潼城的一千守军一分为三。 这一千守军本就无死守之志,一则南楚朝堂波谲云诡,臣不成臣,将不成将。潼城又有个作威作福贪得无厌的杨万堂。这并非险要的边陲之城早就如同弃子一般。太守都无大志,两营兵将自然也没什么士气。 二则,潼城早无兵源供应,刘着当年勉强就地取兵。城中大族各自安插子弟于两营之中,以备自己便宜之用,其心自也不在军中。 周通接手两营兵马之时,就开始着手摸清他们底细。此时,胸怀大志者,吸纳入梁州军重新整合操练。无心从军者,就地遣散各自回家。暗通北虞者,查实之后暂不言明,静待两日之后以作他用。 而各大族子弟、细作,一南一北两处飞奔,跨密林,越田地,投向各自真正的主子报信而去。 但人力传信总是慢的。若是信鸽,一个往来的时间,还不及人力半程用的长。 信鸽城中大族自然是有的,自梁州军入城至今,几日内也常有不少自城中各处飞出。 他们认为自己的人出了城,去了哪,梁州军自是管不上。但他们的鸽子飞出府,到了哪,他们也不知道。 …… 潼城太守府后园,虽称不上琳琅华美,但也颇为雅致。 此时这雅致中间正升着一团篝火,篝火之上架起一座木桥,几只被枣木插了个对穿的剃毛鸽子置于其上,温故正悠然地握着枣木一侧,缓缓地前后翻转着。 “火候最是重要,要皮酥而不焦,肉嫩而不腻。烤好洒一把盐巴,香。” 金黄的肥油顺着木桥的间隙滴入火中,转而被吞没,偶尔溅起星点火苗,打在鸽子皮上,不时地滋滋作响。旺火将这几只鸽子烤得喷香四溢,引得知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大小姐,三日前蒸鸽子,前日炖鸽子,昨日鸽子汤,我实在是以为自己吃够了,可今日这烤法也太香了。”知夏巴巴地看着,嘟囔道。 “还不够呢。”温故让知夏打开手里捧着的罐子,直接用手在里面抓了一把碾碎烘干过后的红刺葱沫,撵着指头洒在烤好的鸽子上,“这才算好。” 知夏连忙将枣木取下,架到一边的干架子上放凉。又有些心急,用手猛地扇了扇,然后抓起一只就吃了起来。 “小心点。”温故看着她的样子笑道。 知夏也不知是被热到还是被辣到,边吃着边吸着气:“大小姐,你说这么多鸽子,他们打尽了吗?要是有漏掉的怎么办?” “要漏几只出去,潼城这么大的变故,没有飞鸽传信,反而不正常。”温故淡淡地说道。 知夏不解:“那我们还费劲打这么多下来做什么?” 温故认真地道:“当然是为了吃呀。” 知夏一时不知怎么说,文良恰在此时赶到。温故招呼他:“文叔,来吃鸽子。” 文良看了看鸽子,又看了看知夏沾满了油的手,笑道:“我就不吃了,太油。” 温故也不再劝,转而问道:“刘着的族谱找到了?” 文良点点头,答了句找到了。温故从桌上拾起一把小刀,递给文良。 “文叔你用刀割肉吃,就不用沾手了。”说罢又看向知夏,“一会吃完,我们去和刘太守攀攀亲戚。” 第24章 棋落 三月初十,潼城,太守府。 刘着在自己府中修了一座六层阁楼,无他,唯存书而已。 大户人家的书阁之中,寻常书籍虽也金贵,但点睛之处,往往在融于情境的珠玉宝器之上。 而太守府这书阁当中却只有书。 “或许是潼城的银子都进了杨府,刘着家贫?”知夏坐在案前,一边翻着手中书册,一边不经心地说道。 “太守举家而逃,金银财宝就装了二十余车,哪有这样的贫家。” 温故与知夏并排而坐,手执狼毫,在面前的书册上圈圈画画。 知夏道:“也是,不一定家贫,咱们梁州的书阁也没那些珍奇宝物。” 温故停下笔,看了她一眼:“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知夏回道:“因为将军说,读书的地方就要读书呀,其他东西添些乐趣也就罢了,若是抢了书的风头,那便不美。” 温故笑道:“是了,我看这刘着,倒真是个爱书之人。” “那他逃命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书?反而带着财宝。” 温故认真道:“或许是他际遇不佳,读书读到了这步田地,把满身的怨气都怪到书身上来了。落难之时,只求活命,认为财宝反而不会误他。” 说着,温故眉眼一动,在书册上重重圈了一笔,知夏见她模样,忙凑上去看。 “刘侠?” “此人正合适。” 在另一侧的文良闻声也走过来。只听知夏盘算道:“刘着曾祖的堂兄的…庶子…这一支竟没官职?” “刘家到底是世代簪缨,想找这一家年纪大体合适,不入朝堂也无甚笔墨记载的,还真是费一番功夫。”温故放下笔,笑道。 知夏道:“可是辈分不对呀,这刘着都四十有余了。” 温故放下笔:“缘分天定,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知夏噗地一声笑出来:“那这刘侠如果有个女儿,该是刘着的…姑母?” “是啊,等刘太守回了潼城…我们就去见见我这侄儿。” …… 侄儿此时正骑在高头大马上,老赵李茂与他一左一右并排而行,意气风发地向潼城行来。 李茂依温故之计劝服刘着。只说怕他前些日子被迫弃城而逃,如今就算求得援军救下潼城,日后在大楚的朝堂之上也难免为人所诟病,故四千梁州军已然褪下甲胄,仅着布衣,领刘着令旗,只说是刘着冒险出城,以太守之威,日夜奔波不停,召集附近村镇青壮,又劝下豪侠绿林,再收服山匪逃兵,这才浩浩荡荡杀回潼城。 不仅如此,李茂更是为刘着设身处地,专遣了一队人马,将其家眷护在队伍后方,以做保全。 但刘着此刻神情还甚是担忧,言道:“李茂贤弟,愚兄素知梁州军威名,可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城中怀阳军哪怕真只有两千人,我们这一战,非五非十,也难取下城池啊。” 李茂正色道:“刘兄尽管放心,我们赵统领英雄盖世,哪怕城中再多五成人马,也如囊中之物一般。” 李茂说得信誓旦旦,可刘着还是觉得不放心,心里想着他李茂一介书生,哪知行军打仗之艰难。 “更何况……”李茂神神秘秘的道,“谁说城中两千兵马,全数尽是怀阳军了?” 刘着皱眉道:“贤弟的意思是,城中有内应?” 李茂抬手作势一挡,道:“诶,刘兄莫要言及此事。” 刘着会意,连声称好,心下稍宽。 此时四千梁州军已近潼城,天色将暗未暗,目力所及之处,已可见巍巍城墙之边界。 梁州将士士气昂扬,以三人为首,左右先锋各自排布,横列雁形之阵,在这茫茫然天地之间,宛如朔月推潮,一齐向潼城开去。 骏马嘶鸣,震地而行,如此肃杀之阵中,刘着又怂了。 临阵方知血勇,他刘着的血勇早在潼城晾干了。 又行了片刻,刘着见李茂老赵战意正盛,催马上前又退回,满脸写着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李茂“恰好”瞥见他一眼,问了句刘兄可是有所担忧? 刘着见李茂主动问起,便答道:“愚兄自是信任贤弟的,可怀阳军毕竟也是威名在外,城中若只有一两个好汉……” 李茂打断他,摆摆手道:“不止此数。” 刘着急道:“哪怕有数十内应……” 李茂又道:“也是不够。” 刘着愣了愣,试探道:“莫非上百?” 李茂笑道:“刘兄切莫再猜,此行,必保兄长及家人无忧。” 说话间,潼城已近在眼前,梁州军早已在城下列阵。众人看着阵中一骑快马腾起滚滚烟尘而来,尘雾散处,一名玄甲黑袍的黑面小将正怒视众人。城下军阵缓行,约有千人之数。 刘着见此人装束正是梁州军,心下大喜,忙问李茂:“此为内应?” 李茂摇摇头:“这是敌将。” 刘着本是个明白人,可这几日被李茂老赵这一来二去绕了个糊涂,又是逃命又是被俘,继而还上了战场,魂魄都在生死里面打了几个来回。如今也想不清楚了。 只听那黑面小将怒斥道:“我乃梁州军都统周通!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刘着正要往后缩,却听李茂答道:“此乃潼城太守刘着,尔等败逃之兵,占我大楚城池,还不速速来降!” 刘着进也不敢退也不是。看看周通又看看李茂,心想占潼城的不是怀阳军吗?怎么变成梁州军了?李茂不是梁州军吗?怎么又要与梁州军打起来了? 正疑惑间,突然听得对面阵中有人喊了声太守。刘着定睛一看,周通身后有不少人都是自己的潼城守军,再细细望去,似乎只有那些各怀心思的大族子弟和家仆。 可还未待他细想,就听老赵一声令下:“随我杀敌!” 老赵话音刚落,喊杀声骤然而起,全军齐发向城下杀去。 此时对面阵中也有一人喊道:“助太守擒下梁州贼子!” 那人本就趁乱出声,喊完更是缩进阵中,守城军还没反应过来,梁州军竟先出手,将身边的守城军砍翻在地。 一时间马蹄声,砍杀声,哀嚎声,兵刃相击声,全部混到一处。 只有刘着还停在原地。 此刻他心中似是清明又似是糊涂,唯一只是觉得,自己大概是上当了。可上了什么当,却又难说得清楚。 第25章 求死还是求生 守城军中的大族子弟原本都是身怀些许武艺的旁支,到了军中却仗着身份,不服管教,更是疏于操练。 梁州军入城后,这些人不止受足了苦,更是日日都担心有性命之忧,如今还被迫上了战场。 此时见太守带兵折返,又听阵中有人高呼,一个个登时壮了胆气,倒戈向身旁的梁州军杀去。 然而变故突生,只见刘着带的援兵杀入阵中,刀锋所指,却是这三百余大族子弟。 喊杀声透过城墙传入城中,各家老爷想要遣人去探,可自家府宅早被梁州军以乱军攻城,防止内外勾结的理由围了。 此情此境和当日杨府何其相似。 想到这,老爷们自然也就弃了冒险打探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守在了家中。 这一战便过去了六七个时辰,初时城中梁州军秩序井然,而后突然开始往来调度,最后干脆撤了包围。 潼城人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得街上有人在喊。 “太守入城,梁州军惨败!” 这一战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潼城城下横尸遍地,主将周通下马受降,百姓们眼见着太守刘着进了城,身后兵马不着寸甲也就罢了,其中更是有辆马车,镶金嵌玉,极尽华丽之能事,不知何人坐在其中。 而此时,率军打了胜仗的刘着也才刚刚醒过味来。 “李茂贤弟,这车是给何人准备的?” 刘着入城前,看到有人将这马车送来,只是空车一辆,其中无人。 老赵一入城就去围太守府了,要在百姓面前将文良“拿下”,这出戏才算真正演完。而李茂则一直陪在刘着身边,见他发问,于是答道:“自是这潼城之主。” “愚兄斗胆说一句……你这是借我的名号,夺我大楚城池啊。” 刘着说话前,还有些担心此时李茂计成,会和他撕破脸,却见李茂神色如常,道:“刘兄切莫心急,且随我去见一个人,之后咱们再做分说。” 李茂说完便纵马而去,刘着一咬牙就要催马跟上,却突听旁边一人唤了声“太守”。 刘着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是那守城军的统领。二人几日未见,心境起落各自不同。此时相对,刘着也未多言,道了声与我同往,便追李茂而去。守城军统领随即跟上。 几人穿城而过,直抵太守府门前,做给外人看的戏刚刚散场,刘着不管许多,径直入府。守城军统领却被拦在了门外。 府中,李茂独自前往正厅,而梁州兵引刘着一路前往书阁,远远地看到两名女子等在门口,一坐一立,分明是一对主仆。 坐着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八年纪,眼神中却没有这般年纪少女常有的纯真,见他这外男竟也没有半分羞怯之色,反而更多些狡黠。 “侄儿,姑母来得晚,教你受苦了。”温故开口道。 刘着听得一愣,忙向左右看去,却也没看到稚子孩童。又见温故眼神看着自己,于是问道:“小娘子这是在与谁说话?” 温故道:“当然是与你了。” 刘着听她这么说,明摆着是在占自己便宜,心底生怒却又不好发作,只道:“小娘子莫要说笑,你可知我是谁?” 温故听他语气,突然轻笑了一声,刘着虽然感觉自己被她戏弄了,可此时见她这一笑,怒意竟就少了三分。 温故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甚至你都未必有我清楚。” 刘着心想这小娘子小小年纪也太过托大了,便顺着她问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温故不回他,又问:“你可识得刘侠?” “自是识得的,那是我曾祖堂兄家的,前些年我们还见过,你问这作甚?” 这倒是温故没有想到的,如此偏门的亲戚,又不在一处,刘着竟然也见过。不过骗不骗的成,倒也不是关键。 “我便是他家的,论起来,该是你姑母。” 刘着又是一愣,随即摆手笑道:“不可能,我那叔爷,乡下村汉,怎么会养得出这般……不可能。” 刘着心下想的都是些溢美之词,可对方如此戏弄自己,自己反而开口夸她,岂不是丢了大面子,便也就没说出口了。 温故却收了笑:“若世间尽是些可能之事,太守与我何至于在此时此处见面。” 温故的语气颇有些凌厉,未等刘着说话,又道:“太守守一城之地,应当护百姓周全,谁能想大敌当前,竟先一步弃城而逃。此为可能之事?” “你……”刘着哪会想到自己活了四十有余,竟被一个少女如此呵斥,登时便涨红了脸。 温故却话锋一转,又道:“杨万堂乃大楚之臣,欺压太守不说,更是里通外敌,这也是可能之事?” 刘着心想是啊,若不是杨万堂欺压于我,我何至于此。但嘴上却没说。 “刘太守既行不可能之事,现在的处境你想必也清楚,若想活命,需再行不可能,方可化解。” 刘着却还有些嘴硬,强撑道:“我什么处境?” 温故语气稍缓,道:“太守若不知,我就来给你盘算一番。大楚虽乱,但一城太守临阵脱逃,朝廷不问那些缘由,死罪是难免了。而我知太守抱负难得施展,因而来救,太守便可称是急中生智,出城请来援兵,又打下了威名远播的梁州军。非但脱了死罪,恐怕更是大功一件。” 刘着冷笑一声,道:“梁州军竟是一小娘子做主了吗?你梁州军自己打自己,花这么大力气演这一出戏,无非是想假借我的声名,占我大楚城池。你以为我看不出吗?” “刘太守倒是想得明白,可你明白了这些又有何用,如今紧要的,是你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温故本就坐在高台之上,此时站起身,俯视着刘着,道:“我们若是梁州军,你先是弃城而逃,而后又大摇大摆地引兵入城,南楚得知,必定兴兵来攻,梁州军也必然不会保你。如此境地,你十死无生。但若我们是你请来的援兵,你不止保住了潼城,更是拿下了梁州军,自此后声名远播,天下再无人不知你刘着。” 温故说完,看了刘着一眼,自己的话他明显是听进去了,于是语气稍缓:“刘太守,求生求死,你可要仔细想想?” 第26章 有姑母自远方来 刘着听温故讲到最后,神情也是一变,当下状况确如这小娘子所说。 但自己若是应下了,从此之后便和他们绑到了一起,更是受人牵制不得翻身。可闻名天下这事,多少又翻起了些刘着潜藏心底多年的抱负。 温故知他所想,又坦然言道:“太守若此时与我站到一处,我们同进同退且不说,将来若此时事发,太守尽可说是被我劫持逼迫,也能保性命无忧。” 刘着心想,你现在说得轻巧,若那时你翻脸不认,自己又当如何?可当下情境,他也没什么条件可以相谈,便不说此处,转而道:“你一个小娘子,我如何信你能做梁州军的主?”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喊着“大小姐”从远处奔来,刘着定睛看去,竟是李茂。 李茂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微弓着腰,满脸堆笑,站到温故一旁。 温故再看刘着的表情,却见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李茂,脸上写满了诧异。 “事可办妥?”温故问道。 李茂看了眼刘着,故意做为难状。温故心想这李茂倒是爱演,顺势言道:“你且说无妨。” 李茂应了一声,说道:“梁州军降楚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各家老爷们早早地就来拜见太守,老赵都将他们应付了回去。也点拨了他们,太守能夺回潼城,是靠着族人相助。” 李茂将文良、周通、老赵等人今日行事一一分说一番,刘着越听越是心惊,一是惊这小娘子还真是梁州军的当家人,二是惊如今自己知道这许多事,怕是不与他们为伍也不行了。 温故让李茂说这些,自然也不是自己要听,待他细细说完,便向刘着问道:“刘太守以为如何?” 刘着心头突然一股无名火涌起:“你这小娘子,行事怎得如此霸道,你以我全族性命相要挟,也太狠辣了些。” 温故早料到刘着会如此说,脸上却挂上不解的神色,问道:“原来刘太守竟在乎族人性命?这却是我没想到的。” 刘着怒道:“我当然在乎!” “我想着,刘太守带全家弃城逃命的时候,想必也是知道族人会因此受到牵连的,那时未做犹豫,径自出城,我还当是你与族人无甚往来,更不念他们死活。怎么如今我保下你全族性命,反而要落得不是了?太守你自己做得,旁人做不得,难道这其中还有些我想不到的人情世故吗?” 温故挂着疑惑的表情,加上她年纪尚轻,颇有些天真味道,可在刘着看来,这神态之下尽是些阴险狡诈。 但温故所言却句句戳了他的痛处,弄得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刘着如此,今日的火候也差不多到了,温故又好声道:“我见这书阁,便知刘太守是爱书之人,想必也是有才学的,只是抱负不得施展而已。如今有了机会,太守应当想清楚,是要活着做一个名扬天下的能臣,还是要死了做一个弃家背国的罪人。” 温故说完便带着知夏离开,向书阁里去了。自己说了这许多已经够了,刘着表面这张皮被撕掉,很快就会想通的。 书阁外,只留下刘着和李茂二人站在原地。 刘着心想自己的里子面子都被这小娘子翻来覆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辩无可辩,争无可争,也只能依她所言行事了。 头脑里念头转了几转,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只是缺个台阶下。 李茂恰好此时凑上来,喊了他两声。刘着方才说出一句:“这些都是这小娘子自己的谋划?” 李茂此时又变回了在城西时的样子,正色道:“大小姐是我们温宗将军的独女,得了将军真传,行事手段我尚不能猜,刘兄如此也属正常。” 刘着道了句原来如此,又问李茂:“贤弟这般人物,在梁州军竟也需摆出一副奉承讨好的姿态,这委屈你可也受得?” 刘着的神态中并没有奚落,反倒尽是些惋惜神色。可李茂还没说话,却又听刘着言道:“连贤弟都能如此,我投入她麾下又何妨。” 刘着说完,竟大义凛然的转身就走。 “刘兄高义!城中诸事,就交予刘兄了!” 李茂盯着他的背影喊了这么一句,便也入书阁寻温故去了。 刘着这些年别的没练成,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两句话说完,什么羞愧难堪统统都一扫而光,步履轻盈地迈出门去。 心里这道坎一过,就可以安心做事了。 刘着不多时便到了门口,那守城统领还在等他。 “太守,我刚见那郑家老爷和孙家老爷都亲自来了,可却说没见着你。” 刘着看他一眼,正色道:“我与我姑母说了几句话,自是没空见他们。” 刘着说完,径自离开。只留那统领尚自奇怪。 “何时见他还有个姑母了?” …… 此时,南楚王都连州城,昭华殿中。 正午时分,本应日光鼎盛,可这昭华殿被重重黑幔包裹,竟透不进一丝光来。 殿中也不是全黑,纵横梁架之间,自上而下悬挂二十八支精钢细索,铁索尽头有一只拳头大小的铁笼,笼中各置有长明烛一盏。 光亮虽弱,但长明不灭。 殿中原本寂静,此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玉石相碰的清脆声响。 这声响自大殿正中处传来,顷刻间仿若在这空旷之处漾起了波澜。 声音撞出门外,就听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女子推门而入,莲步款款走向殿中。 此时虽只有微弱光亮,却也能看出这女子眉眼间尽是娇媚之色,纤腰紧束,身形婀娜,此时表情虽然严肃,但一行一动竟也摄人心魄。 女子走到大殿正中,停于一只十余尺高的镂金方笼之前,先行一礼,又开口道:“陵光君,陛下听闻舆盘异响,问是否有异?” 被称作“陵光君”之人竟也是少女模样,娇小的身躯罩在宽大的赤色长袍之下,衬得终日不见阳光的皮肤更是惨白。 陵光君开口,声音婉转甚是好听。 “你近前来看。” 第27章 陵光君 那女子闻言,却没有半分上前的意思,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她与陵光君之间隔着一座金笼,笼中端坐的少女似乎也知她不会进来,此时见她未动也不介意,兀自说着。 “这枚棋原本该在此处,可方才雀目闪动,天驷虚晃,我眼见着,这棋子竟变了位置。” 陵光君面前置了一方碧玉棋盘,棋盘上满是琉璃棋子,却因梁上烛火的缘故,或玄或青,显出不同色彩来。 “此作何解?”娇媚女子又问道。 陵光君站起身来,宽袍大袖拖在地上,隔着金笼与那女子对视:“让唐明逸来见我,我与他说。” 陵光君的声音天然清脆,丝毫没有阴郁之色,这本应是如此年纪的少女常有的状态。但在此情此境当中,反倒显得有些异样了。 那女子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有多大的威能,不敢轻视,只是面色却有些为难,道:“二皇子不在连州。” “他在哪与我无关,我要他来见我。”陵光君语气没有变化,神色也如常,又仔细看着那女子的眼睛,似在谋算些什么,接着补了一句,“你可听明白了?” 那女子浑身一凛,未敢再言,低头称了句“是”。 陵光君得到了回应,这才满意,又反身坐回到棋盘前,手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玄青棋子。 可那女子还站在原地未动分毫。 “还有事?” 见陵光君发问,那女子才松了口气,道:“昨日各郡上请入京的学子都已经到了连州,内给事已经一一看过了,共九十三人。” “才貌呢?”陵光君问道。 “这些学子各郡都已查过。昨日入京后,左丞考校了才学,我也看过了相貌。二者俱佳的有一十一人,同为上品的有二十五人。其余也能称尚可。”女子恭敬答道。 陵光君看了她一眼,似乎来了兴致:“冯相,你可有看上的?” 这突然一声冯相吓得那女子跪到了地上,语气更谦卑了几分,急道:“这一众学子皆是受陵光君提点而来,尽为陵光君所有,仙儿卑贱鄙陋,不敢觊觎其它。” 陵光君见她如此,道:“你别怕嘛,我只是看着舆盘说,这些人中有你的机缘。” 冯仙儿把头都埋到了地上:“仙儿的机缘只在大楚国中,只在陵光君掌中。” 陵光君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调笑,道:“你是怕陛下知道?” 说罢见冯仙儿不言,依旧跪在笼外,刚提起来的兴致突然就失了大半,也不再看她,只是道:“你既不要,我也懒得再管。罢了罢了,你起来。” 冯仙儿这才如获大赦,又伏了片刻,方敢起来:“这些学子当如何,陛下让我来请陵光君的意思。” 此时,梁间一只铁索无风自动,其中烛火随之摇曳,四下里登时光影交错,映在棋盘之上,却是辉焕流转,玄青变换。 陵光君看着棋盘,蓦地笑了一声,道了句:“都阉了。” 冯仙儿听闻此处,浑身一震,随即马上称是,告退了出去。 昭华殿中终于重归寂静,少女端坐其间,不大的年纪,却仿若在此处坐了千万年。 此时陵光君眼中再无它物,只是盯着眼前的棋盘,若有所思。 棋盘一角,一只琉璃棋子非玄非青,隐于四下的微光之中,再辨不清其真形。 …… 自太守弃城到如今,潼城短短半个月间经历了几番波折,两易其手。百姓们虽然未看到暗潮,但也足够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了。 半月前刘着还是弃城而逃的无能太守,如今却也是人人称道的善谋之士。 刘着跨下温故给他的台阶,如今倒是真的自在了许多。 他第一次真正握起一城之权,也确实兢兢业业,这些年没有施展开来的学识抱负,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让潼城很快回到了正轨。 然而他自己也留了些心思,城中政务,他自是不遗余力悉数处置妥当,而军务城防他却尽是不管,若有人来问,他便一句“去报与我姑母知晓”了事。 就算将来事发,他也是心怀百姓的良善太守,在恶徒治下仍然全力护佑一城百姓周全。 温故知晓他的心思,全部照单全收不说二话,倒也让他更加放心,做事情也没了后顾之忧。 两个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力气却是往一处使的。 杨府原本的一百多戴罪的恶仆被充成“守城而死的梁州军”,连带着死于城下的大族子弟一起被埋在了一处。 杨万堂的宅邸被温故重新布置了一番,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原本的内宅用以祭奠她弟弟温新。其他则给了潼城被杨万堂及家仆害死的百姓。 这事最为潼城百姓所称道。刘着更是没自居功劳,全部都是“姑母神仙心肠”。 夺回潼城,太守的姑母居功至伟。这事自然也在潼城传开了。 南楚与北虞不同,女子掌权并未引起百姓过多的议论。 大家都知道,连州还有个冯相冯仙儿,昭华殿里也坐着个陵光君。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如今潼城也有了个奇女子,反倒让人们多了份傲气,各家读过书的女眷们也就跟着起了更多的心思。 只是众人来访这“姑母”,却都被一一挡了回来。 越是见不着的,反倒是越多说法。 百姓之间越传越神,说是乱世之中神仙降世,救百姓于危难,挽潼城于将倾。 毕竟陵光君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然而潼城的神仙如今却出了潼城,到县上访算命先生去了。 这几日暗卫没做别的,把潼城内外一城七县的半仙真人、算命先生查了个遍。 文良也不知道大小姐什么时候热衷此道了,带着分怕大小姐受骗的心思,查得那叫一个仔细。 然而大小姐是每个都要见,见到最后也都是摇头。想必是没问到自己想问的事。 昨日里却在县上听一妇人讲起,潼城东边的千砻县上有个怪人,平日里不出门,出门必逢阴雨。前几日潼城连着一旬的雨,就是这人出门惹出来的因果。 第28章 南楚异事 温故仔细听那妇人说了半天,却也是没见过此人,道听途说而已。 只是听说他早年间犯了龙王爷的威仪,县上都不容他。 温故一听便来了兴致,与文良说,左右也是无人可寻,去看看也无妨。 其实她心里想着,自己循环往复的那些日子,似乎日日都在下雨,听那妇人说此人和雨有关,定是要见上一见的。 而且潼城此时暂且无忧,她也有时间。 温故放出去的第一批人,好不容易绕过了梁州城奔向北虞境内的时候,却得到了怀阳军南下潼城的消息,就又调转方向往回飞奔。 等沈靖三日前进了梁州城,报信的人后脚就跟到了,梁州军占了潼城的消息一送到,沈靖还没来得及整备兵马,第二批报信的人也进了梁州。 刘着刚“夺下”梁州城,城里的北虞细作就把消息送了出去。两个消息撞到一处,或许是觉得潼城这群乌合之众杀起来没意思,也或许是北虞南楚局势所迫,沈靖最终还是弃了潼城,带着怀阳军往广阳郡去了。 而去了南楚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踪影。 温故让在梁州的暗卫沉寂下来,静待来日。在南楚的也不需有其他动作,只等消息便好。 潼城暂时可以休养生息。 安排好这些之后,她才来做自己的事情。 千砻县离潼城不远,温故知夏坐在马车中,文良周通骑在马上,闲游一般,一日也就到了。 千砻县出青石石料,盛产石碾盘,县以此闻名,一路行来,满处的大小花白石材,人力破造化,也算是份风景。 除此之外,县中坊门两侧裹上了红缎,似是有什么喜事一般。 文良带着潼城太守的文书,直接去见了县令。 这县令姓宫,文良到时,他正满脸的苦相,见了文书却也不敢怠慢。唤了一名主簿一起跟着文良出了衙门来见温故。 若是十几日前,这份文书最多换点表面客套背里揶揄。但如今这县令行着方便,内里也是真心实意。 温故并未告知县令自己“太守姑母”的身份,只说是亲眷,县令听温故这一行人要去见那怪人,又差人把县尉叫了来。 温故见这宫县令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便问道:“此人莫不是有些武力?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也不能抵挡?还要专去请县尉吗?” 宫县令却道:“贵人有所不知,那人是有些不寻常,但不在勇武,而在阴阳。” 县令说出阴阳二字的时候,还特意往四下瞧了瞧,像是不敢妄语,恐怕惊到什么人一般。 这说法倒也是新奇,温故访了这几日,乡里山间倒是有些传得神乎其神的奇人异士。旁人形容他们的词,“神异”有之,“灵验”有之,甚至“招摇撞骗”“旁门左道”也有之,但这“阴阳”算是个什么形容?倒是奇怪得很。 宫县令又说,这千砻县如今有两名县尉,早些的那个是原本定宜军中下来的老兵,武功自然有,可压不住此人,便又专去找了个八字和他相克的女县尉来。 温故这几日也知晓了南楚是可容女子为官的,如今听来,这话里令人惊奇的反而是专为此人寻个县尉。 南楚与梁州相距不远,风俗竟怪异至此。只是言语间不好多说,免得引人生疑。 寻那女县尉还需一阵子,等待间,温故又问起这坊门两侧的红缎是何缘故。 “贵人从潼城来,竟不知此事?”县令有些诧异,但也没往深处想,就又说道,“去年秋后,原本是要准备今年贡举的,可内给事亲自到了我们千砻县来,说今年不止举才,更要查貌,甚至还要问家室,家中独子的也不要。” 知夏咦了一声:“这倒真是奇了,你们千砻县怎么怪事如此多?” 县令道:“不独我千砻县,大楚十九郡,下辖村县尽皆如此。我看贵人年纪,家中或是没有兄弟科考的,没听过倒也正常。县中今年有两人上京,所以才绑了那红缎。” 县令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那刘着往日里就是个台面上的太守,诸般事宜实际上都是杨万堂来定,刘着自己都未必了然,更别提家眷了。 温故心中也明白宫县令的意思,想到此处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言及于此时面露苦色,想是还有其他内情,便问道:“宫大人觉得此事不寻常?” 县令忙道:“万不敢称大人。此事是不寻常,科举选人,挑才学人品家世也就罢了,可这三样里只挑才学,却又要问容貌,又要问是不是独子的。” 宫县令说到这,话音一收,明摆着是有些什么忌惮。 温故想引他往下说,便言道:“我族内堂兄尚在准备科举,若大人知晓其中内情的,还望告知,我也好让家里早些做个准备。” 宫县令倒是个热心的,听温故这么说,叹了口气,又凑上前一分,道:“这事啊,郡中怎么说的下官不知道,但我们各个县里可都传开了,去年陵光君给陛下卜了一卦,说咱们与北虞之间屡战屡败,是如今臣子之心多在家中族内,而不在朝堂的缘故。” 温故心想,潼城之中都不止有一个杨万堂在里通外敌,更何况南楚十九郡。不过看南楚皇帝连这都用卜卦来算,他们屡战屡败便也不奇怪了。 温故心中这么想,口中还是问道:“可这与才貌家室又有何关系?” 宫县令又叹了一口气,道:“按陵光君说的,有家室的,心不在朝堂。那在朝堂的,没有家室不就好了?” 温故疑道:“可若这样,年轻才俊倒还好说,但经年累月历练够了的,年纪自然也上去了,到时候若要婚配生子,再让他们辞官不成?” “那自是不行的,朝堂之上怎可没有老成持重之臣。”县令摇摇头道。 知夏问道:“一个两个还好,他怎管得住这许多人统统不去婚配?” “是啊。”知县又向四下里看了看,“所以我听他们说,陵光君想了个法子,让这些贵人们干脆绝了这个念头。” 温故问道:“如何能绝?” 县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内给事,不就没有这个念头吗?” 第29章 石雕 几人说话时,文良周通一直在旁边站着,此时也忍不住侧目。 温故虽说从小长在梁州,但幼时卫国皇帝派来的那几个太监监军,她也是见过的,早从婢女们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了一二。 此时听到南楚竟要未来的栋梁们如此行事,也是掩不住的惊讶。 知夏在一旁更是惊出声来:“他们竟也愿意?” 县令道:“总有愿意的,我们县上那许家三郎,三岁启蒙,日夜读书,读到了今日一十八年,除了走这一条路,还能如何?倘若是告诉他科举不成了,他能受得了?最后牙一咬脚一跺,说不准还是能应了。” 几人一听,也是唏嘘,温故从话里听出来别的意思:“这么说,这些人上京前还不知道此时?” 县令道:“说不准也听过三两句,我也旁敲侧击地说过些,但总是怀着点侥幸的,要亲自去了心里才踏实。” 众人一阵唏嘘,周通却一个劲地往这宫县令腰间看:“那这么说,以后在南楚当官,还都得……” 县令哎呀一声,道了句“我自然没有”,转而一想好像说得又不够清楚,又补了两句“我都有”,“我不会”。反而翻来覆去越来越说不清楚,干脆就不说了。 文良嫌弃地看着嘿嘿笑着的周通,打个圆场又扯了几句闲话,那女县尉便到了。 知夏虽平日刻意不显露,但手底下功夫不弱,见这女县尉身量动作,显然也是带着功夫的。便悄悄说与温故知道。 原不只是什么“八字相克”,温故刚还想着这县令的心肠不差,像是个当得起父母官的,偏就是糊涂了些,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县令又客套了两句,便告了辞,临走前还瞪了周通一眼。由这女县尉带他们前去那怪人住处便是。 女县尉二十刚过,名叫金绾,是潼城南边上塘县人,家中父亲和三个兄长都在定宜军中当过兵,不过最高也就做到什长。母亲也练过武,到她这里功夫就也没落下。 前两年宫县令为了寻这么个县尉,托了潼城的门路,才找到了她头上。 金绾手里提剑,腰中挎鞭,官服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利落精神。话也不多,找人帮他们看顾好马车,领着头就带几人往山上去。 温故询问这人姓名,金绾道:“他叫李寻,说早前是个游方先生,游到了千砻县就住下了。” 温故又问道:“刚听宫县令讲,此人有些…阴阳。这话听着奇怪,不知是何缘故?” 金绾却说,她来千砻县时,这阴阳的说法就传下来了,说是李寻刚住到此处,便有个连州来的,不知道哪个贵人家里的小娘子找上门来,让他批了一卦,离开时,留了这么两个字给他。于是就这么传开了。 但金绾却觉得,这两个字可能别有他意。 温故再问,金绾就不说了,只让她先去见了,自己就该有个分晓。 五人一路上山,行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温故都有些乏了,才远远望见山腰上孤零零一座小屋,小屋前恍惚立着十数个人影,直挺挺站着,迎风不动。 温故见金绾没有异状,便也没多问,知夏文良周通三人各自戒备。想来有他们在,十数个好手倒也不够看。 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近前,众人这才看清楚,那些个人影都是石头雕成的,用泥浆糊住,或站或坐,高低错落,姿态倒是栩栩如生,唯独没有刻上五官而已。 “这些,都是那李寻雕的?”温故问道。 话音刚落,温故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异响,文良三人各自戒备,知夏立时护在温故身前,长袖一拢,就要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来。 此时金绾却突然甩开长鞭,往温故身侧不远处的一个石雕打去。 只听得一阵碎石崩裂破落的声响传来,那“石雕”急忙向后避去。 温故四人都吓了一跳。却听那“石雕”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话都不说一句就动手。” 金绾回道:“叫你装神弄鬼。” “石雕”本想扑打一下身上的碎土块,手伸到半截又停下来,低下头想去看看身上裂了的泥浆还有没有修补的可能,脸上的面具却突然脱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石雕”又是哎呀一声,随手胡乱扯着扒着,几下就把一身碎泥块都抖落了下来。原来他是用一整块缎子,刷上泥浆,裹在身上,一动不动风了干,又戴上面具,才和旁边的石雕别无二致。 动作间,文良把其他十余个石雕挨个摸过来,确认都是实心石头,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那“石雕”面具一落,脸上虽还沾着些泥土,但也是神采俊逸,长眉若柳,挺好看的一个人物。 “李寻,有人找你问几句话。”金绾随意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说道。 李寻从近到远挨个看去,看到温故时,视线明显多停了一刻,随即掸了掸头发,寻了个离金绾最远的地方坐下去,头一别,说道:“问。” 温故见他如此,心中生疑,开口问道:“是我们叨扰了,先生不要见怪。今日损失我会全数补偿,只是有些事想请先生帮忙看看。” 那李寻头也不回,大声回了句:“不会看!” 周通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却被温故止住,又问道:“也不是要先生看什么…” 温故的话没说完,就被李寻打断:“一时看一时不看,小娘子主意变得这么快,好生奇怪。” 金绾把长鞭凌空一甩,打出一声脆响,斥了句:“好好说话!” 李寻却说道:“金碗儿你这就是欺负人了,问两句话就要动鞭子,我要是不好好说话,你还不立时打死我?我哪敢啊?” “那行,你让我打死你,那我就不客气了。”金绾话虽这么说,但人却不恼,站起身来就要往李寻近处走,长鞭也举起来作势要打。 李寻明摆着是怕这女县尉,忙道:“别动!你要再动,这小娘子的血光之灾,我可就不管了!” 第30章 阴阳先生 李寻这话让在场诸人皆是一凛,文良虽然看不惯他方才言行,此时却也拦下金绾,诚恳说道:“先生此言,若能分辨出个缘由,潼城上下必有重谢。” 李寻却没接文良的话:“潼城上下?能让金碗儿带着来,肯定是大人物,你不用强调我也明白。” 这种混不吝的货文良也是第一次见,好说歹说就是行不通。 知夏见他如此,心中也是冒火,若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血光之灾,此时断不能和他客气,言语有已经有了怒意:“你要如何才能说。” 李寻又道:“几位贵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内里都掖着杀人的刀呢。我哪敢不说啊,我这不一直在说吗?” 李寻刻意把“贵人”两个字变了个调,显得特别不入耳。 温故听到这,突然笑了:“先生是怪我们表里不一了。” 李寻又看了她一眼,道:“我可没这么说。” 温故干脆也寻了地方坐下,又对周通言道:“先生嫌我们口不从心,周都统,请先生试试我们表里如一是如何。” 周通应了一声,道了句“再说两句他就要憋坏了”,上前拎起李寻的衣襟就要往木屋里去。 可手刚一抓上去,那李寻竟像个泥鳅一般,从衣服里脱出身去,身子一晃就挪到了一边。 这是个有脚下功夫的! 那李寻一味躲闪,在这偌大的地方和周通打起周旋来。一时之间竟也奈何不了他。 “还没好好说两句话就憋不住要动手,让贵人沉住气就这么难吗?” “说不过就要打,贵人就可以不讲理了?” “你碰我一下我就一个字都不说,让你们自己去撞那灾祸去!” 李寻一边躲着,嘴上却还不停。温故眼见着周通就要掏出亮银锤,免不了是一通乱砸,便向文良看去。 文良会意,踩着石雕凌空而起翻入二人阵中,几个腾挪之间就拦下了李寻去路。把他双手一扭,双腿一缠,三两下就给捆直成了个人杆。 周通就要去堵李寻的嘴,却被温故拦下:“周都统还是要听先生说话的…” 李寻抢着说了句“就是”,却又听温故接道:“免得下手重了,先生连求个绕你都听不到。” 周通应声,拖着李寻就往屋中去了,门一关,便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了。 金绾刚也一直看着,听温故这么说,起身要去阻拦,却被知夏挡在面前。 “金县尉莫急,他手底下有分寸。”温故笑道。 县令交代时,只说了这几人是太守家眷。可刚听温故称周通为都统,金绾心知这些人可能来头更大,她倒是不怕,只是担心这种大人物容不得李寻这般讲话。 “李寻只是嘴上不留德,你们不要伤他,这毕竟…是在我治下。”金县尉给温故行了一礼。 温故一副了然的表情,道:“我们只是想和他好好说两句话而已。” 金绾知道自己再说无用,刚看了文良周通的身手,任一个自己都难有胜算,况且这小娘子身边的丫鬟似乎也不简单,便只好坐到一旁。只是盯着那李寻的木屋。 温故瞧她模样,故意引她说话,便问道:“这先生当真会算吗?” “这我不知,只知道他是被人误会透了,才成了这般性子。”金绾道。 “金县尉与他早就相识?”温故奇道。 金绾性子也直,见温故等人如此行事,不像是那个软懦太守的风格,倒像是山匪一般,又想起近日对刘着的传言。 此时李寻落到他们手里,也想着给他讨个人情,便随温故引着,将李寻的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这李寻和金绾都是上塘县人,李寻出生那年上塘县发了场大水,这一场水,县中死了几十口人,其中也包括李寻父母。 李寻被县里的庙祝带着才勉强活了下来。可没父母的孩子多是会受欺辱的,那庙祝也有些糊涂,只能管得了他吃喝,其他许多便不清楚了。 除了他之外,那庙祝还养了个女娃,三个人也算相依为命。 可这两个孤儿凑到一起,在镇上也是受惯了白眼和欺辱的。一开始是那女娃,李寻笨嘴拙舌但手上有力气,就拼了命地护着。 后来就连他一起欺辱了,哪怕不动手,也是把各种难听的腌臜话往他身上吐。李寻最初还不了口,后来也练的对骂如流。 金绾也是在那时候结识他们的,少女自小练武,一心的念头就是扶弱助贫行侠仗义,反复救了他们几回,这才熟络起来。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夜里那女娃被不知什么人掳走,庙祝也在第二天死了。 李寻在上塘县住不下去,埋了庙祝就独身一人离开。再相见,就是两年前在此地的事了。 温故听完,知她说的粗略,也明白她的意思。无非见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不得这些人间的疾苦险恶,这李寻无非嘴上便宜,自己心一软更能免了他的性命之忧。 温故本就没想伤他性命暂且不说,单是这人间险恶,若有十分,她自认也见过五分了。 “所以这阴阳,并不是指他能掐会算,只是说他阴阳怪气而已?” 金绾答道:“是了,我想当年来找他批卦的连州人,留下的恐怕是这么四个字,可传着传着,就传成这样了。” 温故几人一听,却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了然,李寻如此行事,想必这千砻县中也是有不少厌烦他的。 碰到心肠好些的,不理他也就是了。但若有一两个闲来无事存了坏心的,歪曲些话头传出去,把他硬生生做成别人舌底的鬼怪,口中的妖魔。那才真是杀人的无形刀。 金绾又说,原本李寻只是嘴上不饶人,不过轻易也不吐恶言,然而闲话传得久了,别人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他就干脆离群索居,性子也越发乖僻起来。 话说到这,木屋门突然开了,李寻和周通各自咧着嘴,不过是一个苦着脸一个嘿嘿笑着。 周通一扬胳膊,嚷道:“我与他谈妥了!大小姐尽管问话就是。” 第31章 落子若悔 李寻的房中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各样石雕,幸好天色未暗,看上去没那么渗人。 李寻面上没有伤痕,也不知道周通是怎么吓唬的他,虽说看着还是不怎么情愿,倒也不阴阳怪气了,有一句答一句。 众人谈了好一阵,温故却是越谈越失望,李寻坦言五行阴阳自己只是略通一二,刚才那什么血光之灾也是他信口胡说的。 温故又问,他一出门就阴雨是何缘故?李寻却说他不喜阳光,晒久了会出疹子,阴雨天才舒服一些。 所以不是他一出门就阴雨,而是阴雨天他才出门。 甚至连当年连州来人都不是请他批卦,而是找他做了一副石雕,顺便给他批了一卦。 只是他刚在此地住下,有村民见他会这一手石雕手艺,便请他做了许多事,又不想付银钱。 几次之后他不愿意了,好说歹说都不再做,那几个村民便开始传他闲话。 所言之事半真半假,村民们又爱听这种乡野传说,口口相传之间,又附加上了更多匪夷所思之处。 所以,他身上的种种“异象”,都是有心人有意为之,越传越凶,才到了如此境地。 金绾之前虽也有猜测,此时第一次听李寻说完,心下生怒,便问他究竟是哪些人。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乡间闲话而已,你能治他们的罪?倒不如认下了,反正我也不愿意见人,如此落个清净也好。”李寻道。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也只能叹声人言可畏。 “那你一开始装成个石雕,是想做什么?”知夏问道。 李寻却道:“我看见金碗儿带着你们上山,我又不想和生人讲话,没有地方躲,只能躲这里了。” 这李寻的思路异于常人,温故知夏他们也不见怪了。 话已至此,温故知道李寻的话里也还藏着事,例如当年连州人为何远路迢迢来找他做石雕,又为何会起了兴致给他批卦。 但这些恐怕都是李寻自己的秘辛,温故无意探听,已经起了回潼城的心思。 文良看出了温故所想,随口多问了一句:“依你所言那些都是传闻而已。那你除了会做这些石雕,还会做什么?看你样子,也不像是个石匠。” 这一句却触了李寻的怒处:“你们这些贵人也都以貌取人吗?再说石匠怎么了?我能雕出这些东西,你能吗?” 文良也不恼,道了声自己并无此意。 从刚才进来时,众人的心思都放在李寻身上,还未及细看这些石雕,话说到此处,温故便细细来看,大多是人形,倒是觉得手艺精妙。 “你做这些确实精细,可我却想不出作用,会有人来求吗?” 李寻仰着脖颈,道:“这些自然没有,但我别的也能做得。” 说罢,起身从一旁翻找出一颗琉璃棋子来,颇有些骄傲地交予温故。 这棋子略泛青光,质地温润,打磨得也精细。温故边把玩,边问道:“你会下棋?” 这话似又触到了李寻的怒处:“就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人可以对弈?怎的我们这些人,便不行,不配了?” 说话间,就从案下抽出一只棋盘来。 “来,你跟我对上一局,你未必有我下得清楚。” 这李寻怕是平日里冷言白眼受得多了,满身都是痛处,不知道哪句话就犯了他的忌讳。 文良想着大小姐是早想走了,刚要出言阻拦,却听温故说了声也好。 李寻拿出的这一副棋却并非是刚才的琉璃所制,温故询问,李寻只说是那棋子是别人订的,他只留了一只。 弈棋在人不在物,温故对这些也无甚讲究,倒是无妨。 二人展开纹枰,各布方圆。就这么对弈起来。 才布了十几手,温故就看出这李寻的棋技虽通却不精,想匆匆了结了他,好告辞回去,手底下便凌厉起来,李寻也逐渐招架不住。却见他突然抬手,把前几手自己和温故落的子拾了起来。 “不行不行,你这样的贵人不愁生计,自然有空闲练这些东西,我与你又不同,我们这样下起来,你也太占我便宜了!” 李寻边说着,边把温故的黑子塞到她面前的棋盒当中。 知夏虽不会下棋,但也知道落子无悔的道理。见他如此,喝了一声,又斥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家大小姐肯花功夫和你下棋,你竟这样无赖。” 李寻却满不在乎,重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管不管,你们不要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知夏哭笑不得:“哪里来的以大欺小?你这分明是……” 知夏还欲再说,却一眼看见温故神情。 他们说话间,温故的手却僵在半空,眼睛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此刻又看向李寻:“你要……悔棋?” 李寻似乎没察觉到温故的异样,只是道:“是啊,我要悔棋,如何?” “怎个悔法?” “你布一局杀招非一子之功,我只悔一手定然不行,我要悔五手!” 李寻说得理直气壮,在场众人心中各有所想,但都觉得他像个孩童一般,也忒没气度了些。 温故这几日四处寻那些半仙真人,实则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解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悔棋重开,再布新局。这和自己所经历的何其相似? 念及此处,温故便想再看看他如何下这盘棋,于是道了声好。 众人不知温故所想,但大小姐既然应了,便不再阻拦,各自埋头看棋。 二人再弈,没落几子李寻又要悔棋,温故立时应允。 文良在旁边看着,心想大小姐难道是起了胜负心?无论对方如何悔子,她都有将对手斩落当场的自信。 虽只是在方寸棋盘之间,可有如此气度,未来必当得起大任。 文良刚还觉得是在浪费功夫,可想到此处,却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二人反复了好几次,直到李寻终于找到一点,破了温故布下的杀局。 温故越下越是心惊,可面上却开心起来了。 李寻手中棋子脱离险境,人也松了口气,突然说道:“不如我们定个规矩。” 第32章 试探 知夏听李寻这么说,只觉得他得寸进尺:“你还想要做什么?” 李寻道:“你也别说我不讲道理,我一次就悔五手,免得这棋下起来没完没了。” 温故却笑道:“好,那我也要和你定个规矩。” 李寻说的正经,神情也无半分羞愧,知夏心想这世上还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可大小姐还和他玩上了? 文良看看天色,这一局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于是叫了金绾出去一起给温故几人做饭。 金绾还有些忧心李寻,怕她不在近旁,李寻再说了什么话惹恼了温故,给他自己找上麻烦。 温故一心想要继续下棋,和金绾说自己已经知晓了李寻的性子,就算有什么言语不当之处,也断不会怪罪于他。说完又把周通也差了出去,金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几人出去还没走多远,知夏却也从屋中出来了。文良见状,一个错身几步跑了回去,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知夏。 知夏无奈道:“大小姐非要我出来,也不让我在屋外听。” 文良一听是温故的吩咐,虽还担心,但也不做声了。周通金绾此时也折返回来,文良示意他们噤声,自己屏气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他常年行暗杀之事,听力虽好于常人,但这十几步的距离,也只能隐约听到屋内棋子落定的模糊声响。 如此听了半晌,屋内并没有异动。文良只好作罢,先让知夏守在原地。 几人稍谈两句,心中各有疑惑,自从到了潼城,大小姐的性情似乎变了许多,人也好似一瞬间成长了起来。 这一段时日,大小姐日夜布局谋算,已无闲情再做其他,如今却有了兴致和这李寻对弈上了。 因为金绾还在,三人说话间刻意避着梁州不提,金绾却听出了端倪:“你们这大小姐,莫不是潼城来的那个神仙?” 温故的身份早晚是要露的,此时也并没有想瞒着,文良点点头,权当默认。 金绾又疑道:“可那神仙不是潼城太守的姑母吗?那太守怎么也四十有余了,我见这……这神仙连二十都没有?” 文良只道温故是辈分大,年纪小。这也是常有的事,各族分支多了,有的同辈年纪差出几十岁倒也不新鲜。 金绾只是觉得,那太守整日要对着个小娘子喊姑母,场面倒有几分好笑。 而周通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此时屋内,温故刻意把人都支了出去,是怕自己身上的事涉及什么隐秘,李寻若是知情,当着他人怕不能讲明。 可李寻并没有要说其他的意思,只是催着她快快将规矩道来。 李寻既不说,温故也不想先开这个口,于是道:“悔棋自然可以,但也不能让你这么无休止地悔下去,当有个限制,同一局面,你每悔一次,便要少悔一手,如何?” 这便是将她自己身上的事,映在这棋盘之上。 温故说话间,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李寻的脸,却没看到半点异常。 “只是如此?”李寻问道。 温故点点头,道了声是。 李寻哎呀一声,急道:“我还当你把人支开,是要跟我说什么呢。原来是怕输给我,被人瞧见了脸面上过不去,那我们快快继续!” 温故看他的样子好似毫不知情,但总觉得有些不对。 二人再弈,李寻先悔五手,温故虽然杀局凌厉,但在李寻的胡搅蛮缠之下,也只是略占上风而已。 而这李寻倒是颇有天分,如此反复之中,或是适应了温故的棋路,或是自己精进神速。温故本想着如何引他说话,此时却被逼得一心放在棋局之上了。 每逢温故布下杀局,李寻必定悔棋,五次之内破局而出,方才继续。然而他毕竟后进,整盘的形势却一直在温故手中。 二人一直下到天黑。到文良几人准备好了晚饭端了进来,温故方才以一记早几十手前布好的局面,绝杀了李寻。 “我就说,只悔这几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优势,对弈哪一步不是十几二十手前开始布的局,以这五步去争你二十步,我这根本不是占了便宜,简直是吃了大亏!” 李寻说完把棋子一甩,这一局就此作罢。 知夏虽没看见过程,但此时听李寻如此说,也想奚落他两句:“倒也是新奇,莫非石雕雕久了,人的面皮也会和石头一样厚?” 而温故方才的心思一直放在对局之上,此时听李寻说起,仔细琢磨下来,倒是觉得别有深意。 自己反复历劫重生,确实解开了梁州军的危难。但这个突然降临的命运为何而来?何时会去?在这世间是否独她一人所有? 这些都是温故的疑问,但李寻这般行事,明明以棋寓事,点破了温故的处境,却又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态度,温故不信这是巧合,是他不能说不想说?还是他也看不透? 念及此处,温故起身行了一礼,正色道:“先生所言我已明白,是否可再提点一二?” 李寻却道:“你还要我来提点?这般做派,不止赢了棋,还想胜了气度,你们这些贵人,惯是会占尽便宜的。” 温故不恼他,又问了一番,可左右都试探不出什么,李寻只是道,待他能以五手胜全局的时候,再邀她来下过。温故见他如何都不肯说,也只好暂时作罢。 文良知夏都不擅长庖厨之事,金绾找来食材,周通倒是做得,饭菜虽称不上精致,但也能入口。众人草草吃过,就打算连夜下山,告辞而去。 临别时,李寻将那琉璃棋子送与温故,言道:“你赢这一局,总得有个彩头,免得说我占你便宜。” 温故郑重收下。而此时周通看看李寻,又看看温故,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趁着金绾不备,两下将李寻扛到肩膀上,调头就往山下飞奔。 这一变故弄得众人都是一个措手不及,金绾第一个反应过来,朝着周通追了上去。 温故也没搞明白周通这般是要做如何,知夏也不解。温故忙与文良道:“文叔你快去追上周通。” 此时,就听周通的声音自百步外传来:“大小姐,我帮你把他抢回去!” 第33章 抢那小郎君回府 李寻被周通扛在背上,一开始还蹬着脚,手也乱锤着周通后背,可这么闹腾了几下,挣扎不开且不说,又觉得在别人看去,自己的样子像是个被抢亲的小媳妇,也太过不妥,于是便干脆由着他往山下跑,可又好像自己顺从了一般,左右都不是。 如此手脚虽然不动了,可李寻心里却恼火得很。 这些年,背地里不说,但凡是当着面,向来都是他李寻给别人气个半死,能让他如此狼狈的,这还是第一次。 李寻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此刻就算不动,嘴里也骂个不停。 “你当自己是狗熊吗?也忒粗鲁了,你放我下来,我给你讲讲人是如何行事的!” “你现在如此对我,等我下来了我咒死你!” “周通!你个该杀的莽汉,我手里可有兵器,你再不放我下来,我一刀戳进你腰眼里,要了你的小命!” 周通一开始也不在乎,可听久了毕竟烦心,手上干脆放开力度,边跑边颠,李寻被他扛在肩上,被颠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这才终于清静了许多。 周通就这么凭着一身蛮力,扛着李寻一路都快跑到了山脚,才被文良追上。 文良翻身站定在周通面前,把他拦住停下,李寻被周通颠了这许久,弄得五脏内翻江倒海,人也晕头转向,这会没力气,好不容易能缓下来,只顾大口喘着气。 周通瞪着文良:“虞侯,你拦我做什么?” 实际上,文良也没明白周通究竟是怎么想的,先拦住再说其他。此时金绾也将将赶到,上前一步就要抢人。 无论如何,周通毕竟是自己人,他既如此行事,问清缘由之前还是要护着的。 文良没有多做思量,反而不管周通,侧身拦住了金绾。 “把他放下!” 金绾人随声至,整个人凌空而起,长鞭一甩,似是惊雷乍响,又似猛火燃冰,整个人平白引起雷霆烈焰的声响,就向文良攻去。 文良不让半分,但这女县尉来势汹汹,他也不敢轻敌,只得抽出长剑挑开鞭头,脚下却是不动如山。 金绾见势不成,整个人一个翻身,长鞭再卷,劈头盖脸的朝文良砸来。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铺洒开来,身形潇洒灵动,煞是好看。 文良长剑或挂或挑,或钩或撩,将周身罩的一个滴水不漏,尽管这女县尉如何来攻,都伤不得他分毫。 二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登时战到了一处。 只是彼此之间谁也没想取了对方性命,手底下都留着杀招,文良更是要护着周通,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直到温故赶到近前,二人还未有一方占去上风。 温故不懂武艺,但也知道,如此激战之中若是突然喝停,如果有人来不及收招,对方必定重伤。也只能让知夏找个机会拦下二人。 知夏自幼练武,确是看得更明白些。她平日里扮作普通婢女随侍温故左右,为的就是若遇危险,一对看起来无害的少女主仆,得以让敌人掉以轻心。 此事如今的梁州军中也只有温故文良知晓,却连她功夫多深也不知道,周通等人更是全然不知。 所以,此剑只堪用一次,知夏若是出手,只得在温故最要紧的生死关头。 此刻定然不是,知夏挑了个金绾一轮攻势稍去的当口,喝了一声“停手!” 文良闻声未做犹豫,当先收了兵器,金绾见状也不再攻了,转头对温故怒道:“我引你们来见李寻,你们突然发难意欲何为?” 此时的李寻趴在周通肩上却干脆装作晕死过去。温故让周通先把李寻放下来,周通依言行事。那李寻双脚刚落地,虚弱之态立消,双眼睁开,一下子窜到了金绾身后。 周通却回道:“我们大小姐抢个人,还要你来点头吗?” 温故疑道:“我何时要抢人了?” 见温故如此说,周通干脆脸一横,说道:“那便不是大小姐要抢的,是我要抢的!” 金绾娥眉一蹙,也懒得和他多说,抬手似是又要去攻。她这一动,周通文良也各自动作,一时间竟又僵持上了。 六个人站在一处,除了周通,其他五人各自糊涂。 就这么过了半晌,见这样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温故干脆调头就走:“回去了!周通你不要再动他!” 知夏连忙跟上温故,文良还站在原地,一边盯着金绾,一边盯着周通。 “真不抢啊?”周通嚷着问道。 文良冷声道:“大小姐说回去了,你别再胡来。” 周通倒也干脆,冲着李寻咧嘴一笑,迈开步子就往山下去。文良对李寻金绾二人行了一礼,随即也跟了上去。 可怜李寻被扛着都快跑到了山脚,腹中翻腾频频作呕,还要一路再自己爬山回去。更何况还在金绾面前丢了颜面,心里早把周通骂了千百遍。 这二人上山,各有心思,暂且无话。 山脚下,温故知夏先行一步。而周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文良赶上来。 文良知他有话要说,却故意不理他,惹得周通还是憋不住,主动凑了上去:“虞候,你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 周通又要凑上去,文良提前一闪,稍稍躲开,嫌弃道:“就这么说话。” 周通神神秘秘地道:“虞侯,我还觉得你平日里明察秋毫敬小慎微,早就看明白了呢,没想到还没我看得清楚。” 文良越听越无语:“你看清楚什么了?” 周通道:“你也说了,大小姐这些时日都没什么闲情逸致,怎得今天老远跑到这,和那小郎君下上棋了?” “你当是如何?” 文良也不停步,周通边追着他边说道:“大小姐今年方才二八,但你看她行事,哪怕是同龄男子也比之不如。这想法,自然也要比这般年岁的人更成熟些的。” 文良听到这,眉头一皱,横了他一眼:“你莫要胡说这些。” 周通哎呀一声:“我这不是给你讲明白吗?你能引得大小姐这般高兴吗?” 周通故意卖了个关子,语气稍顿,而后咧嘴嘿嘿一笑,道: “你定是不能啊,那你就说,为什么李寻可以?” 第34章 南楚生变 周通本想引着文良来问,可文良丝毫不理他,反倒觉得文良只是碍着面子不愿发问。 这么一想,他便更得意了,自己接着说道:“大小姐那是对他有意思啊。” 文良一听这话,终于停了下来,周通乐呵呵地想要听文良夸他两句,却听文良叹了口气,说道:“这话你可以和大小姐说一说。” 周通兴奋道:“是?我这一说,你就清楚了?” 文良冷笑一声:“是清楚了,你说完,我好看看大小姐是要我取你这一对招子,还是干脆割了你的舌头。” 文良说完不再理他,径自而去。周通愣了一下随后跟上。 “虞候,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二人一路赶到温故面前,周通见了温故,心里琢磨着文良的话,左右憋了半天,反而不敢说了。温故知夏也不理他,四人一路迎着夜色,向潼城折返而去。 临近四月,夜晚还有些湿冷。温故坐在马车当中,反复思量今日李寻的所做所言,却左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捧着手炉,马车内倒是暖和,暖的她头愈发昏沉,逐渐睡了过去。 温故梦里一阵阵的兵荒马乱,一会梁州一会潼城,百十场的循环往复织成了一整个的光怪陆离。 被知夏叫起来时,梦里诸般,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几人停在了潼城东城门外,温故下得马车,才发现李茂早已等在此处。 冷风一激,温故一下清醒过来,若非要紧事,李茂不至于特意跑出城门外来迎。 果然,李茂见到温故,赶忙迎上前,道: “大小姐,连州急报!” …… 楚地千岭雪,连州三分云。 南楚气候温润,甚少下雪,但山多且高,临到绝处,霜露凝结于漫山树盖之上,白茫茫一片,甚是好看。 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来到楚地,一来是要看这“千岭雪”,二来是要看那“连州云”。 连州依山而立,城中视野开阔,游人来到连州,往往先要登楼望山,随后便要入山观云。 只是今日露重,往日囿于山间岭上的青岚白雾,仿佛一夕之间降入了凡尘俗世,落到这连州城中。 城中之人,三尺之内只闻其声,五步之外不能视物。 一如这连州甚至南楚当下的时局。 五日前,昭华殿中一道密令传出,由贵妃右相冯仙儿,同女侍中林芝婉,直送到彰明殿上那位圣人手中。 自上柱国杜兴叛乱逼宫祸乱连州,危难之际,陵光君降世助世祖皇帝讨逆伐贼,而后修昭华殿,请陵光君入主殿中至今,已过九十载有余。 这近百年光华之间,昭华殿中传出的每一道密令,彰明殿上都无一再论,一概照章而行。 然而这次却有不同。自看到密令那日起,已经两年身体欠安与药石相伴,但无一日罢朝的勤政圣人,南楚皇帝,连续三日都没出现在彰明殿上了。 众人进不得内宫,昭华殿更是无准不能踏入,如此情境全赖当日那一句密令。但陵光君说了什么,众人一概不得而知。 不过,形势不可语人往往也是常事。南楚这些阁老柱国,大抵也不只信殿上之言。内宫微小的变化,所落之处往往不在宫内,而在宫外。 如今情境,宫外就算没有翻天覆地,也会有些蛛丝马迹。 当天夜里,就有消息灵通的,探得二皇子唐明逸连夜从定宜郡赶回连州,然后直入昭华殿中,第二日又匆匆出城离开不知去向。 大皇子唐显遥虽然稳坐东宫,但连州东南的封州军中却有异动,军马令兵自封州频出,往东南西北合并共八个方向仓促驰行。 封州军和大皇子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如此行事,定是得了大皇子的授意。 除了明面不说但暗地里早已投入二皇子帐下的定宜军,以及连州戍卫军和已经丢给了北虞的安平广阳两郡之外,其他十五郡诸军,都收到了大皇子的密信。 信中无它,只有寥寥几句问候而已。但这封信,回与不回,如何回复,却成了都统们如今最大的心病。 此事都统们各自处置,暂且不提。 消息自连州传出,在其余十六郡打了个转,添上一些枝节,又火速传回了连州,进入了南楚各位显贵的府邸当中。 诸般迹象表明,二皇子得了圣人和陵光君的青眼,大皇子东宫之位恐怕有变。 然则大皇子已经用行动表明,自己绝非坐以待毙的碌碌之辈。 可见,这五六日之中,南楚局势再起变化,如今已是内忧外患,似有风雨飘摇之感。 然而,在南楚的栋梁们还未就这一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做好打算的情况下。一队内侍乘着雾气,从彰明殿中出来,直达礼部,在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两位皇子身上的时候,宣布了一个更要紧的消息。 此次上京入举的学子,先需净身方可留用。若愿去势,事后直接发往各部。若不愿,则即刻返乡,不得再入科举。 此令一出,南楚朝野哗然。 这几日关于此事也有些传闻,但都仅限于传闻而已,大多被连州及各郡官员当作笑谈。 毕竟太过荒唐。 可当众人正欲齐名上书之时,又一道消息从彰明殿中传出,送到包括礼部在内的六部衙门,以及诸位阁老柱国的府邸家宅当中。 如今这连州,倒是消息跑得比人还快。 南楚圣人的意思很清楚,这一道令,是昭华殿中陵光君择天地形势,南楚气运……诸般此类,综合之下,取于天意而定。 然此事,并非当下之艰难。 南楚当下只有两难,一则在北地,乃是北虞过境。二则在连州,乃是太子之位。 诸公若有异议,可择两难解其一,南楚皇帝必开宗庙,祭天地,加九锡以迎之。 话已至此,诸公哑然。 北地之危,诸公之中自是无人可解的。若有,还能等到今时今日? 然而更凶险的是太子之位,南楚这位圣人的心思诸公心里都清楚,如今摆开来让他们多嘴,实则是要让他们即刻闭嘴。 第35章 殿前放肆 连州诸君别的不敢说行,揣度时局体会圣意倒是人人都能去争一争第一名。 然而诸君心中所想,圣人又何尝不知。 既如此,臣知君之意,君知臣知君之意,臣知君知臣知君之意……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君臣相知了。 果然,第二天波澜未起,平静如常。 想想也清楚,净的是其他后进的身,乱的是南楚将来的局,当下,此事于连州诸君暂且无碍。 既然无碍,就可以先放一放嘛。 南楚如今的不平事多了,但心中平稳,万事皆安。 可还是有人不平。 右相冯仙儿自十四岁封才人入宫起,日日都来昭华殿前请安候命。 这是陵光君特许的。 她也虔诚,无论是面对入宫时百余岁的那位陵光君,还是如今,一十有九的这位陵光君。她都照常叩拜,日日不停。 这日此时,皇帝面前妖娆多情,摄魂夺魄的冯贵妃,不着修饰,披发简服,正像往常一样坐在软轿中前往昭华殿。 她自知姿色明艳,此举类比于在陵光君面前自毁容貌,屈尊作卑。 嵌玉软轿在西小门停下,两侧禁军侍卫跪拜行礼,而后连内侍婢女一起,各自退开,以避窥视贵妃容色之嫌。 直至近旁无人,轿中美人方才下来。犹见是软玉凝香,琼枝皓雪,却让这冷清沉重的内宫当中,也散出了些许别样的风情。 可惜无人得见。 此刻卯时刚过,天光微亮,冯仙儿跨入小门,却看到这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殿前台上,竟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本是静立于此,身姿挺拔,与宏伟的昭华殿对望,人虽渺小,但气势不弱。像是夜色未褪前,游荡于人间的仙鬼。 而且从侧脸看上去,轮廓分明线条清晰,风姿倒也绰约。其身巾帽方正,衣衫宽博,明摆着就是个后进的读书人。 恰好,冯仙儿识得此人。 当日礼部问学,冯仙儿与左丞考校入京学子的才貌,有一十一人二者俱佳,此人便是其中之一。但若是只凭相貌再细细分来,这位大楚冯相私心里觉得,此人定能落上个状元。 然则,当日那些学子见了冯仙儿的样貌,大多为之侧目,只有二人不为所动。一个读书读出了眼疾,三步之外视物不清,美色当前,自当视若常人。而另一个就是这许仲彦。 冯仙儿问了头一人,到许仲彦这里还以为他也有眼疾,却发现他是个白长了这幅皮囊,眼中却不辨美丑的呆子,还惹得自己差点闹出了笑话。 当时虽恼,但也凭着本心将他评了个上等,而后就再没见过了。 这是第二次见。 如今此地,这昭华殿前,除了陵光君宣召之人,及冯仙儿自己之外,就连南楚皇帝和两位皇子都不能自行前来。 殿外正门不开,东西二门各有禁军把守,这人必定是奉召而来。 晨起参见原本只是她一人的荣耀,此时多了一位,她心中先是升起一阵危机感,而后又莫名其妙的有了些委屈酸楚。 更何况自己现在未着妆容。想着要与这人打照面,心下便更是不爽了。 不过,当日在礼部大堂,她就叹了一句此人哪里都好,只可惜是个睁眼瞎。 如今,她更要多叹一句。 这许仲彦好看归好看。 可惜,阉了。 她身为南楚皇帝贵妃,本来也有些男女避讳,想到此处,却也放开了些。 然而,见有人来,许仲彦却动手正了正衣冠,接着昂首挺胸,直视着昭华殿正门,朗声道: “夏氏女青桐,假陵光之名,好乱乐祸,威福由己,卑侮百官……” 冯仙儿原本还想着这人说话是也好听,可刚几句便听出了不妥,这一字一句文绉绉的,明摆着不是来参见…而是来骂人的。 她虽常年侍奉昭华殿前,但并不知陵光君名讳,可这许仲彦话里的意思,这夏青桐不是陵光君还能有谁? 他是如何得知这件秘辛的,都已经不是要紧事了。要紧的是,在大楚,此罪等同于直呼圣人名讳。 冯仙儿娇斥一声:“许仲彦!你做什么?” 那许家三郎却闻声不动,口中也不停,而且还骂得越来越难听了。 冯仙儿除了在南楚皇帝和陵光君面前外,内官外臣哪一个见了她,多少都要伏低身段,尽凭她恃美扬威。身后更有两位南楚的至圣抬举,然而许仲彦一介草民,如此的三番两次下她颜面,让贵妃委实难忍。 她干脆两步迈上前去,站到许仲彦面前。那许仲彦高她一头还多,目不斜视,也不结巴,更没住嘴,丝毫不被她所扰。 这人不和她对话,冯相那些话术手段就统统不管用。此刻也得先引他和自己说话才好。 冯仙儿想到此处,打算先报了他的家门,让他顾念父母兄弟性命,暂且住口。 主意已定,她便缓缓神,淡然开口,言道:“许仲彦,潼城人士,家中父母俱在,兄弟三人…” 许仲彦听她这么说,话锋一转,仍旧朗声骂道:“……谗言献媚,齿牙为猾,骄纵宫妃,胁迫朝臣……” 这是连着皇帝和她一起骂了。 冯仙儿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当面被骂,也还能收敛心神,眼神向下瞟了瞟,又言道:“我知你身体苦痛,可事已至此……” “……竟使妖女秽乱宫闱,伤化辱学,不修德行……” 冯仙儿说得越多,这许仲彦便骂得越狠,二人几个来回,冯仙儿话里其实不弱,但毕竟娇养多年,又是女子。许仲彦占了个声高的便宜,冯仙儿的话淹没在他的声音里,自然就显得落了下乘。 冯仙儿气度再好,也要受不了了。这般情境,昭华殿里没出声,她也不敢贸然进去。 刚才本想着留他一条性命,才不直接去找禁军内卫,如今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冯仙儿调头就准备出去喊人,却听昭华殿中一声玉子落纹枰的脆响。 这一响,竟从许仲彦明朗的骂声中划破出一线天来。 跟着便是陵光君的声音。 “冯相,进来说话。” 第36章 隐秘 能听到陵光君的声音,既让冯仙儿有些惶恐,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往日陵光君传召,大多都是仅凭舆盘的声响,偶尔也有直接叫她进殿的情况,但都是这位大楚的神只心绪波动之时。 既闻传召,冯仙儿也顾不上别的,转身进了殿中。 她没见到的是,原本不为美色所动的许仲彦,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整个人松了劲,眼神也恍惚了一下,接着又挺拔如常。 殿中如往常一般漆黑,冯仙儿迈步进去。却听陵光君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冯相,你觉得这许仲彦如何?” 冯仙儿一惊,连忙回道:“陵光君,此子不遵礼法,冒犯神威,应当严惩以戒臣民。” 陵光君的语气里却没有怒意,反倒有些玩味:“你就只说他如何。” 冯仙儿的权柄来源于陵光君和南楚皇帝,这二位的心思,她多少是能揣度一些的,然而此时却有点糊涂:“他胆敢冒犯您…” “他何时冒犯我了?”陵光君似有些不耐烦,问道。 冯仙儿不知她的意思,只得道:“他在殿前出言不敬,实在是胆大妄为。” 陵光君一听反而笑了:“他说的也没错啊。” 说完见冯仙儿表情错愕,又补了一句:“他骂的是夏青桐那个妖女,又不是我。” 冯仙儿一听,原来夏青桐并不是陵光君名讳。她本就觉得,才貌二者,或天成或后发,都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 也因此,对那许仲彦多少有了些爱惜之意,不忍将他随意打杀了,但远远没到让她为此去冒犯陵光君的地步。 此时见陵光君这样说,她倒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瞧他也不敢这般放肆。但他到您殿前骂那妖女,也着实蠢笨,亏了左丞还将他才学评为上等。” 陵光君却淡然说道:“他骂夏青桐当然要来这了。” 陵光君此言一出,话头又有点不对,冯仙儿干脆闭了嘴。 陵光君知她不敢问,自顾自继续道:“他骂的那妖女呀,是我师父。” 也就是那位活了百余岁的前任陵光君。 冯仙儿又知道了一桩隐秘。 这世上的隐秘有很多种,有广为人知的,也有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的,然而这些恐怕都不能被称为真正的隐秘。 真正的隐秘,是没有人会知晓其存在的。 “陵光君”的存在作为前者,早于降世之初,就在南楚几位皇帝的默许之下,成为了南楚十九郡当中最为人乐道的秘辛。 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反而就显得越神秘了。 有些常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么不循常理。 陵光君这个称呼,外面传得玄之又玄,有人说自南楚世祖皇帝至今,陵光君都是一人,已逾百岁。也有人说陵光君不止一人,而是一群人。甚至还有人说陵光君压根不是人的。 这传言起初是朝堂民间自发而来的,还是南楚皇帝有意散出去的,便不得而知了。 而真相只有包括冯仙儿和南楚皇帝在内的寥寥几人知道。 陵光君是有传承的。 冯仙儿进宫时,前任陵光君已过百岁,令圣人召她入宫,赐她才人封号,准她日日侍候。 然而在某一天,昭华殿中再次响起召她进殿的声音之后。金笼中坐的人就突然变成了如今这位少女。 “返老还童”也好,其他也罢,于南楚而言,陵光君没有任何变化。 他人要听的只是一个个来自于昭华殿的诏令。 这便是冯仙儿入宫后知道的第一个秘密。 然而于南楚朝堂而言,“陵光君”只是外皮上的秘密。 “南楚为什么要有陵光君”才是内里。 此刻这个南楚人人都知道的秘密,轻描淡写地把另一个秘密说给了她听。 听到这话,冯仙儿心中一沉,吓得又伏到了地上。 冯仙儿这么一跪,陵光君便又兴致索然了。干脆又冷下脸来,叫她起身回话。 “你知他为什么会在这吗?” 冯仙儿摇摇头,但想了想,又道:“是奉召见而来?” “我没召见他。” 冯仙儿面露惊色:“那他是如何进来的?” “他一个县里来的年轻举子,又是怎么将我师父名讳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大楚至高无上的神只,天地降生,造化蕴养,是不能有凡尘俗世的名讳的,否则和常人,和一般神只又有何区别? 简单三个字,背后的动机却不简单。 冯仙儿这才了然,陵光君这是要她去办事了,忙认真回道:“我去查。” 话刚说完,却又听陵光君道:“这些都不重要。” 在冯仙儿不解的眼神中,这位集南楚至高权力于一身的少女,转身重新回到大殿正中的金笼之内。 只听其中飘出一句话来:“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殿外这人从哪来的,你就要让他活着回哪去。” 连州皇宫昭华殿里的这段对话外人不得而知,但入京学子潜入昭华殿痛骂陵光君的消息,当天天一亮,就传遍了连州。 第二天便到了这学子的家乡,潼城。 “千砻县人?别是那宫县令说的许家三郎?” 温故此时已经回到了刘着为她准备好的别院,李茂一路上就把这事一五一十的都说给了温故。 “就是那许家三郎,许仲彦。我们都已经查过了,这许三郎自幼苦读,无心其他。而且家世清白,去连州前和南楚朝堂没有任何关联。”李茂一边说着一边抢了知夏的活,给温故泡上茶。 “会不会这人突然一下少了个东西,心里愤恨,又没地方发泄,就去骂那什么君了?”周通回来路上一直憋着没开口,此刻终于找到了话头。 李茂回道:“都统说的确实符合常理,可这偏偏又是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你绕来绕去地在说些什么东西。”周通瞪了李茂一眼,道。 李茂刚赔了个笑,就听温故开口:“真如李茂所言,这许三郎满腹才华,更应懂君臣纲常,遭逢此事,情急之下求全也有可能,求全之后委屈难当,心下发狠也有可能,但这昭华殿是他随便就能去的吗?” 第37章 千砻特产 昭华殿在南楚的地位人尽皆知。 许仲彦这事,寻常百姓之间传说大多不会深究,这潼城的年轻学子在他们口中,必定是凭着过人的才智,跨越险阻排除万难,最终站在象征着大楚权力巅峰的地方,正义凛然地骂出那些慷慨激昂的话。 事情越艰难,传说起来便越有趣。 然而事实哪有这么简单。 “大小姐洞悉秋毫。这一次入连州的学子连彰明殿都没去成,在礼部转了几个来回,现在有一大半都回乡了。”李茂回道。 温故沉吟道:“就是了,他是怎么去的,谁哄他去的,陵光君的姓名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还糊涂着呢。” 李茂的神情也端正了几分,道:“已经遣人查过了,都藏得深,还没查出个端倪来。” 这句话算是回禀温故,也算是问她的意思。 温故还不清楚暗卫是如何运行的,但她知道若是自己开口要他们去查一件难事,暗卫最后一定会把这件事的真相呈到她面前。 但这背后的代价,就不知是暗卫的多少条人命了。 温故道:“不过这些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南楚有什么要紧人物,想搞些乱子出来。” 李茂在暗卫中比较特殊,暗卫主管刺杀护卫,夜行暗渡,都是用自己命拼别人命的差事。 而李茂专领二百余人,走的是摇动四境,开阖人情,伺奸候变的路子。这些人虽在暗卫当中,梁州军的其他人也将他们称为暗卫,但对内其实没有一个制式化的统称。 所以暗卫内部,一般都叫他们“李茂的人”。 听温故这么说,李茂暗地松了口气,温故若是有令,他必定会全力以赴。但这几条消息都不是轻易能得的,可以少死些自己人总归是好。 大小姐心中已有思量,看来也不需要他多言,李茂便点头道了句是。 温故继续说道:“我们现在身在南楚,虽然有了潼城守军这么一层皮,但终究是经不起推敲的。我本想着南楚现在内忧外患,顾不上潼城这点小事,多少可以稍作喘息,可如今这许三郎是潼城人,那连州的这把火,说不定很快就会烧到潼城来。” “正是如此,所以千砻县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李茂回道。 温故点点头:“潼城之中也不要放松,出城入城都要做好校验,周都统去安排好。”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周通见大小姐可算叫自己的名了,忙道:“得令,大小姐放心,我一定…” 周通本想着多说几句,却被温故打断:“消息肯定不会平白传出来,而且又传得这么快,那背后之人想对天下广而告之的信息,一定都在这里。有了这个信息,他这个乱子要从哪出,说不定能有个推算。” 周通抢道:“那什么劳什子君出了个什么劳什子令,要这帮读书人净身,会不会想着有一个人这么骂,天下人就都敢跟着骂了?” 温故摇摇头:“这是外皮上那一层,若真如此,这事倒简单了。” 李茂听出这话的意思,她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成算,干脆说道:“请大小姐明示。”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也拿不准。”温故话说得缓,明显是也在思量,“如果只是这一道令,不用其他,南楚的这些读书人肯定也都不能罢休。这道消息里最突兀的,反而是夏青桐这三个字。” 李茂回道:“陵光君的身份暗卫之前也有查过,但这算是大楚最隐秘的一桩秘辛,查起来艰难。但又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便没有查下去。” 温故道:“既然现在有人让这三个字露出来,李茂,你就去查查,看看能查出些什么。” 李茂会意:“是,既然有人放消息出来,说不定还会帮着我们查呢。” 温故自开始历劫重生起,就把以前在后宅里做大家闺秀时的那些礼法都抛掉了大半。 她性子本来就有些乖僻,行事也更凭个人好恶。如今掌了梁州军,平日里便更由着自己一些。 此刻虽然在说正事,却坐得也不端正,微微倚靠在椅子上,道:“梁州军能否在潼城安稳下来,就全仰仗各位了。” 虽如此,几人也不敢怠慢,李茂连带着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文良同声称是。 却听周通道:“大小姐放心,有大小姐坐镇决断,潼城绝对不会出乱子。” 周通不会说这些文词,奉承都直来直去。 李茂不知道他们在千砻县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通今日着实奇怪,还抢了自己的词,他本也想说几句,可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温故看了他一眼,道:“周通,你不是想请李寻来吗?去请。” 周通想起文良的话,还以为温故在恼他,忙道:“不了不了,我昨日行事莽撞了,应该先问过大小姐。” 温故收回视线,懒懒地道:“怎么?我没说话,你偏要抢人,我让你去请,你倒不愿了?” 周通见温故这样说,一时之间竟然想不明白自己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看看李茂,又看看文良,最后眼睛盯着知夏,说道:“那我,去?” 知夏白了他一眼:“大小姐让你去了!” 周通又迅速看了眼温故,见她没有阻拦,忙称了声是,如获大赦的快步走出门外。 见周通走了,知夏才问道:“大小姐,你要请那怪人来做什么?” 温故也没恼周通,刚才一直绷着也只是觉得周通的反应有趣,此刻才笑道:“等他来了,你可不要这么叫他。李寻若来,那金县尉肯定也是想要来的。刘太守缺个主簿,潼城缺个巡检,我叫来一个人顺便能补了两个缺,还不好吗?” 知夏一听这两人要对上,道:“他一来,岂不是要烦死那刘太守?” “这么一想,李寻在千砻县,许三郎也在千砻县,这一县之地出了两个善骂之人,倒也真是了不起。” 知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听温故道:“我也得找个人防身,万一碰到了这种人,得有个人帮我还嘴。” 第38章 安置流民 梁州之前由梁州军统辖,州中一概事宜,全由军中管理。而随着温故带兵南下,梁州原本的府衙卫戍就全部失了作用。 沈靖善于攻城,但不善于治城,怀阳军中没有这般人才,北虞也没想到梁州军会败退得这么快。 然而梁州孤悬之城,又在兵家要地,寻常人等来了怕也难起到作用。北虞朝堂好一阵手忙脚乱,最终还是从国都挑选委派了一名太守前来,这太守仓促赴任,如今还在路上。 梁州现今就处在一个怀阳军和北虞朝廷的交接期当中,州中百姓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来往出行却是极其不便。 而南楚北虞在安平广阳等四郡之境交战,其中多有流民。流民大多来源于南楚,见过北虞攻城略地的气势,也见过南楚仓皇逃窜的速度。既然都已经背井离乡了,便也不敢接着南下。 毕竟流民跑得可能都没有南楚丢城的速度快。 这也是北虞想要看到的。 大军过境之时,特意散了消息给当地居民,北虞雍州正在接收人口,无需保人过所凭证,只要查实并非南楚细作,无论是卸甲的降兵,还是种地经商的平民,皆视为北虞百姓。 北虞定下这一举措,考虑的是这些流民他们早晚要处置,若是任由他们一路南下越积越多,最终就算不生变,集中起来也更难安置。 与此同时,雍州地处西境,环境艰苦,向来是人口不足的,大量荒地有待开垦,行商道路也需人力。 这么一来,一举两得。 由这四郡一路向西,横穿两国边界,最终绕潼城或者过梁州就能到达雍州。 然而北虞的如意算盘还是在温故这里出了变故。 太守刘着去而复返,从梁州军手中拿下潼城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相比雍州的环境,潼城简直就是一块福地,又有刘着坐镇,还在南楚境内。远道而来的流民们本来只是途经潼城,如今反而纷纷停在了此处。 适逢乱世,流民如何安置,一直都是各郡的难题。 杨万堂掌潼城实权的时候,用的是过所制,出入州中郡内,需要来往之处的度关路证,以及所在原籍或是潼城本地的保人作保。 本身在这世道当中,人人先当以自危,轻易不会给人作保。这便大大加深了往来潼城的难度。 不过杨万堂也开了口子,专遣了家仆收受银钱,以此买保,无论是行商落难之人,或是作奸犯科之辈,只要付够了价钱,都能获得杨府寻来的一纸保书。 由此,寻常人出入潼城就变得更难了。 这是一桩大买卖,杨万堂死后,杨府失势,城中的各家大族都等着重开过所,顺势将其纳入囊中。 然而刘着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虽然是被迫回城,但温故给了他权柄,让他真正执掌一城之权后。刘着是真的尽心竭力。 不止城中事宜处置得井井头条,更是将潼城的未来都做了铺排打算。 当下无非是休养生息,可这乱世不会自己太平,潼城也定不能长久偏安,还是要战的。那么就需要兵器、粮草、银钱、人口。 刘着心中念着此点,忙得不亦乐乎,一道道太守令从太守府衙中传出,温故要梁州军全力协助他,每一道令几乎都能妥善执行。 潼城平常事宜,尽由刘着处置。 温故不需要事必躬亲,她只需要认出形势,清楚人物,然后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即可。 但有一件却例外,就是改过所为公验,去掉保人这一条。 城中大族原本以为刘着是个好对付的,过所之事只要分他杯羹,便能轻易打发了。却不想这太守没打算做个空架子,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来往了几回,刘着竟是一点没松口。 这太守在外人面前争了个面红耳赤,可没想到关起门来,还要去和自己人争。 “公验不能改!潼城才安稳了几天?又要改回去。百姓如何议论且不说,这就是让郑家孙家的那些人以为把我们逼得让了步,这次得了便宜,紧跟着就还敢来要其他!” 刘着人随着声音进门,表情焦急还带着点恼怒。 春夏之交,气候还算怡人,可刘着却出了满头的汗,不过身上官服倒是齐楚得紧,明摆着是随时注意着的。 温故也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襦裙,此时正读着书,听到刘着进了门才放下。 “拿个帕子给刘太守去去汗,天还凉着,莫要病了。” 一旁的婢女应声,取了帕子递给刘着。 “这些先不要管,公验真的不能改。那些大族一双双眼睛全盯在这上面,现在是紧要关头,不能留下商量的余地!”刘着也没有坐下的意思,火急火燎的道。 温故却笑道:“太守觉得不能改,那便不改。” 刘着一听温故这么说,眉头一皱:“这便完了?那传话的书佐怎么说非改不可?话都传不明白,我把他打发回家去!” 刘着说完调头就要走,却被温故拦了下来:“太守莫要怪他,话是我让那书佐传的。” 刘着疑道:“这是何意啊?” 温故知道刘着急着回去处置公务,如今他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二个都泡在府衙里,便不多耽误,与他直说了。 “自太守回城至今,潼城有多少流民?” 刘着不假思索地道:“到昨日潼城及下辖七县共一千三百八十二人,外加今日寅时一刻开城门,有一百一十六人。酉时三刻闭城门前再报一次。连同各县,方算作今天人数。” 温故知他勤勉,此时见能随口报来,也赞许地点点头:“流民来处去向可有查验?” 刘着道:“当然是有,入城便要登记原籍所在、家中人口、以何营生。随后发放路引,而后还要记录在城中所住何处,哪里谋生,同居者谁,以供随时查验。” “有连州来的吗?” 刘着疑道:“大多都是安平广阳两郡,连州哪会有流民?” 温故道:“先查查,过去没有,之后也会有了。” 第39章 有机可乘 温故这话吓着了刘着。 连州的消息他也听说了,但他过往的关系早都已经失了联系,而温故算计潼城也好,与他的谈判也罢,都让他见识到了这个女子的不同。 能得到比他更深的消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刘着也不犹豫,干脆问道:“连州要乱?” 无论如何他现在是潼城太守,既然担了责任,那就担好责任。连州如果乱了,他必须早做应对。 温故摇摇头:“连州肯定早就乱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乱。那骂殿的许三郎是千砻县人士,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查到潼城来。” 刘着在潼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州无论如何都应该派人来的,明面奖赏,暗地查实肯定是要走一遭。 刘着哪经得起这些,他准备了再多说辞,话里说得也不是真相,只要不是真相,就有被拆穿的可能。 巧的是先有昭华殿里一道令,再有许三郎这一通骂。让整个南楚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连州城内。潼城这点事,反而不重要了。 他与温故如今虽然在立场上是一致的,但他还是不清楚温故到底是要隐在自己身后,求个南楚臣民的安稳身份,还是别有所图。 但他明白,只要自己想要继续做这个太守,就必须保住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刘着想到此处,心下便有了计算:“两日之内,已经入城的流民就可以全部再查实一遍,今日起入城的更会加倍注意,有连州来的,先不拆穿身份,我会派人盯着。” 温故见刘着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道:“书佐告诉你我要改公验,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那些大族听的。南楚风波将起,这些人里肯定有图利的,但不是全部。你话咬得太紧,他们没有机会冒头,我要开个口子。” 刘着笑道:“姑母想做什么,尽管做就是。我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 此言一出,二人各自笑了。 话已至此,分别行事便好。刘着也不多客气,告辞出去。 来潼城的流民如今有两个最好的去处,一是潼城四面城墙,文良从梁州军中派了两个从事给刘着,专管城墙加固,修筑工事。流民可以来此处卖力气,由城中一齐安排吃住,午间吃熟肉,晚间喝肉汤,月钱按旬结算,大体上一个月一人也能有三四两银子。 潼城三十六坊,只有南城兴德兴礼二坊间有个南市,刘着在梁州军的协助下稳定了市价,如今的行市,一两银子换十斤出头的牛肉。 住却是贵的,城中驿馆客栈大多被用来接纳流民,最便宜的,一个月也要一两。流民要做力气活,吃不能少,但住却没那些所谓。因而这种便宜的反而早早客满了,后来人抢不到,要住只能去住那些一月好几两的。 原本驿馆不能随便开,可情势如此,在刘着的斡旋下,有些原本的酒肆茶楼也干脆改了客栈,可仍然是杯水车薪。 这么算来,城墙这活大体划算,年轻有力气的流民,大半都在此处。 而另一处,则是原本的杨府,现如今温新及受杨万堂所害之人的灵堂。 此处多是改造布置,并没有多少拆除重建的活计,但事多繁琐。不过日后倒是长期用人。同样是管吃管住,三天吃一次肉,发两身体面衣装,一个月固定五两月钱。 剩下的就是城中那些酒肆茶楼驿馆客栈了,但皆不是州府关系的产业,零零散散,各有不同。 刘着刚从温故的别院出来。当天下午,这原本的杨府门口,就闹了一桩事。 此处的活计一般优先女子,也有些做不了力气活的读书人。除此之外,也要些看护的壮汉。 就是这看护的活闹出了事,两拨身强体健,凶神恶煞的流民,为了抢这一处差事,一言不合在杨府门口大打出手。砸坏了东西不说,还差点伤了人命。 流民入城本来得了安置,一心只想着做活,鲜少闹事,这事一出,潼城里后来的流民也好,原本的居民也罢,连带官差衙役们都跟着绷紧了一根弦。 太守迅速遣了官差前来把两伙人都带走,据说是下了狱。而后以此为鉴,将已经进入潼城的流民重新又查了一番。 来路含糊不清的,没有三人以上亲友随行的,一概由官府重新登记造册,整体安排住所,每日出入报道。 本来各自好好营生,却让这两伙子人耽误了,流民里面议论纷纷,矛头都指向了闹事的人,却没人议论潼城府衙。 只不过,大家言语间都不知晓这两拨人是何来路,又是何时入的城。 然而实际上,这两拨十几个人在府衙当中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连夜便出城去了,南下北上,各自将北虞南楚的暗卫替换回来,再化作流民入城。 李茂的人嘛,这些事做起来驾轻就熟。 这个幌子打下,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刘着实际要查的是连州的事。 与此同时,太守姑母要换公验的消息也传到了各家大族的耳中。 那书佐去传话往来的过程当中,消息也散了几道手,都说姑母痛骂刘着糊涂,公验在这乱世当中,还不知道会放多少歹人进得城来。 话自然第一个传到潼城最大的一支旺族,城北郑家的老爷郑统耳中。 郑统一听,这话多熟啊,刘着那姑母手底下有兵马,又压着刘着一头,一看就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什么乱世,什么担心放歹人进城,她定是清楚杨万堂的勾当,此时想把这摊事揽到自己手上,见被自己的侄子挡了路,哪还能罢休。 那刘着扛的了自己这些外人,还能扛得住府宅里面的自家尊长? 更何况,往近处说,刘着是凭着什么回的城,他这潼城的实权太守又是怎么来的。往远处说,刘着的小命是谁帮他保住的。 这是都是自家尊长给他的恩情。他再铜墙铁壁,能扛得住这些吗? 那姑母既然贪财,郑家就有机可乘。这口子早晚要开,绝不能让别家抢了先。 第40章 各自算计 郑统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温故好好谈一笔生意。 可别家哪里会给他先占了这个机会,郑家在府衙有耳朵,别家在郑宅也有。 郑统这边正备着给太守姑母的见面礼,各家老爷就一个又一个,流水一般地往郑宅来拜会。 郑统见事藏不住,干脆也不藏了,都给客客气气地请进了正厅里。 众位场面上打了半辈子滚的老爷们彼此一照面,各自的心思就全露给了对方,众人往正厅里面分别坐开,几个人几个心思,合到一起就盘算上了。 郑老爷端坐堂上,先一步开口:“几位想必也听说了,那水泼不进的刘着挨了他自家姑母一通骂。” “是啊,那刘着实在是太浑了,这潼城何时由他做主了?现今手上稍微有点权柄,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另一个姓王的老爷开口道,张嘴就是火爆脾气。 孙家老爷吃了口茶,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讲,这潼城还是太守做主的。” 王老爷不屑道:“他做个屁的主,那刘着有多少本事咱们还不知道吗?他要真是个有能耐的,杨万堂能骑在他脖子上这么多年?我们至于受那姓杨的这么多年气?” 孙老爷眼都不抬,道:“是啊,如今好不容易杨万堂倒了,该轮到你王老爷骑在太守脖子上耍威风了。” 王老爷把手上茶盏一放,怒道:“诶,姓孙的,你这话说得不地道,怎么着?你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事?要么你扭头出去打道回府,我们还得商量正事呢。” 孙老爷回道:“正事也是郑老爷说的算的,要是你王老爷摆开席面撺掇的正事,我避着走还来不及,哪有你和我说道的份?” 这孙王二位老爷,话里话外的脾气也不是奔着当下的事去的。 王家做漕运货商起家,早些年捡着漕帮手指头缝里面漏出来的生意过活,后来南楚朝廷下了专对漕帮的禁令,不出三年就在南楚地界上绝迹了。原本跟着漕帮讨生活的王家,凭着在杨万堂那的供奉,以及这些年对水路漕运的熟悉,硬是从朝廷手里包揽下了这个营生。 自此一朝翻身,不可同日而语。 而孙家,做的是赌场伎馆的生意,向来不在明面上与官家打交道,也是这潼城当中,为数不多的不与杨万堂为伍的大户之一。 杨万堂披着一张朝廷的皮,这种营生不好插手。一开始还借着刘着的手,明面上找找孙家的晦气。然而这孙家手底下都是亡命徒,今日被他寻了晦气,明日就暗地里拆杨万堂的场子。 两边来来回回斗了几次狠,虽然相比之下杨万堂略占上风,但终归是各有损伤。孙家这点事对杨万堂而言费力不讨好,孙家也没想着扩展生意再做其他。两边坐下来谈了一场,便各自收敛作罢,不相往来算了。 但杨万堂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面上的事谈妥了,心里的气可受不住。杨万堂又好几次提点王家,让他们去寻孙家的晦气,不过自己的手,便不是自己的麻烦。 王家倚仗着杨万堂,也只能照办,只不过都是皮上的动静,不敢动筋骨。孙家对此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孙老爷也不想和他杨万堂硬碰。就把这股子气,撒到了王家头上。 两家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当下在郑家大宅里,眼看着孙、王二位老爷拉弓引弦剑拔弩张,这就要撕破脸,郑统连忙咳了两下,叫了两声“二位”。 见郑统出声,原本已经站起身来的王老爷一甩袖子,又坐了回去。孙老爷也气定神闲地重新端起茶盏,吃起茶来。 郑统清清嗓子,道:“当年,那杨贼罪大恶极,欺压我等不说,更是胁迫太守,惹出潼城多少桩的灾祸来,别说生意,就连活着,咱们也都心惊胆颤,各位心里有不痛快,我也有。” 郑统说着,眼神在当场各位老爷面前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了孙老爷脸上:“各位对太守多少也都有些怨言,可咱们谁不知道杨贼的厉害。刘太守多年卧薪尝胆,隐忍不发,一朝行事,便将潼城夺了回来,还了诸位一个太平,也还了百姓一个青天。这个本事,是你我都没有的。” 这几位老爷都听了个明白。郑统这几句话,就是要把方向给他们定下。 他们是得把刘着当成太守尊着的。 但郑统绝不可能放掉这么大一摊生意。否则的话,他们进门的时候也不会看见院中堆着的那些个箱子。 看样子,郑统准备的这份礼,比给梁州军的还要重。 但此时他们既然来了,就肯定不能让郑统一个人吃独食。众人既已打定主意,也都不着急说话,等着郑统自己把这出戏唱圆了。 郑统心里更是清楚,话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把刘着这些年办的一个个窝囊事统统拾掇出来,用太守以退为进、深谋远虑的角度重新讲了一遍。 郑统这套话张嘴就来,他自己可觉得,这种场面上,只要听话的好意思听,说话的没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众位老爷纷纷附和,郑统一气说完,话打了个圈,又绕回到了太守姑母身上。 “太守开公验,那是殚精竭虑的为潼城考虑,这太守姑母,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和仰仗着太守得下的那点功劳。就想要败太守的事,这对诸位都没什么好处。” 王老爷一听这话头不对,忙道:“说错了郑老爷?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以前的过所对你我才有好处,如今这公验好在何处?” 郑德长声诶了一句,道:“王老爷,以前的过所让那杨贼钻了多少空子,在这刘太守管着的潼城地界上,还能提这事吗?” 王老爷道:“那我们也不能说公验好啊!” 郑德摇摇头,道:“公验好不好,不重要,关键是谁把着公验这道关。太守今年四十有余,他姑母多少也得年过半百了,妇道人家,短视而已。刘太守既然想开公验,我们来帮着他开。” 第41章 刘老夫人 郑统心里盘算得明白,刘着被欺压久了,一朝得了势,以前那些别人让他吃过亏上过当的手段,他若是咽下了还则罢了,但若是开了口要改弦更张,那便是谁也拉不回来的。 他们现在的境地,去撞这块南墙,还不如回过头顺着他走。 过所能分出利来,公验自然也能。 那老妇人开口骂刘着,想必也是知道了过所里面的弯弯绕。 不如就由他们来拱起这把火,刘着在他姑母那碰了壁,他们再站出来给太守撑腰,帮着把这公验做下去,等他们一插手,研过的墨融进水里,可就再拆分不出来了。 郑统虽说是这般盘算的,但嘴上也只说了潼城大族要力挺刘着开公验,在场诸位反正也甩不开,有想明白的,日后那一杯羹分也就分了,时日长久,不在当下。 若是有那么一两个没想明白的,到时候被甩开也只能怪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孙王这些老爷们也知道郑统话未说尽,本着他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意思。口头上都应了下来。 众人打点一番,郑统原本还想支他们各自去备一份礼,却不想老爷们早都已经备好了。 此间无话,众人一齐往太守别院去。 此时温故府上,周通到千砻县去请李寻了,这会不在潼城。 文良前几日扮过梁州军的“将军”,也不好与他们见面,干脆就被温故差去城外,带着这些天忙里忙外的暗卫几人,打些野鸡兔子回来,也当是休沐了。 此时贴心的只剩知夏一人,二人就在府中静候。 茶吃了两盏,果子吃了一盘,客人就上门来了。 门房得了温故的授意,几家老爷备的礼一概收下,核对造册直接入库。 郑德几人见连个来说客气话的管家都没有,太守姑母如此怠慢,心下多少有些不满。 收了礼,下人引着几位老爷往正堂去,一路上王老爷嘴里碎碎叨叨,净说些太守姑母妇道人家不通礼数之类的话。 却半点没想着自己是来给人寻麻烦的。 众人说话间进得正堂,就看到一个少女坐在主位上,手中捧着书在看。 郑统几人一看她的年纪,恐怕是太守侄女姑母孙女之类的。便干脆清清嗓子,咳了两声,可那少女却不理不睬。 郑统有些尴尬,捎带着也有些不满,脾气火爆的王老爷看这架势,眉头一皱,与旁边的史老爷大声道:“刘太守也四十好几了?” 史老爷应和道:“是啊是啊。” “没搞错?” “王老爷说笑了。怎么会搞错。” 王老爷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了,史老爷你要不这么说,我还以为太守姑母也就十来岁呢。” 几位老爷有的应声有的笑,也有不作声的,郑统就默默听着,自己先寻个位子自行坐下了。 见大家如此,王老爷气势更盛了:“我们一群老头子站在这,既不是太守姑母,小辈见了长辈,该有的礼数总得有。看来,这太守家里也有规矩不到的地方。” 他们在郑宅里商量好要与刘着站到一边,此次前来明着拜会,下马威是要给的。 然而下马威也分软硬,全是硬的,一般就是朝着撕破脸去的。全是软的,则又容易让人看轻了,不易达到效果。得软硬兼施才行。 这硬的不用郑统自己开口,王老爷的脾气秉性他可知道,拱着他说话就好了。更何况现下里都不用自己来哄,一旁看着就好。 话说给这小娘子听,实际上是要让太守姑母知道个态度,待小娘子受不住回去请姑母了,事情再摆开了谈,到时候态度往回收一收,万事自然好谈。 然而这几句话下去,那小娘子表情变都未变,连一旁站着的丫鬟都没抬眼看他们一下。 王老爷嘿了一声,还欲再说,却被郑统拦下。 郑统自己客客气气地拱了下手,语气平缓的道:“这位小娘子,老朽郑统,这几位,都是我潼城有分量的人物,这次,特地前来拜会贵府的刘老夫人。” 太守刘着的姑母自然该是刘姓,郑统想的也没错。 温故这才放下书,身子却没动,道:“我当刚才吵吵闹闹的是做什么呢,原来是诸位老爷到了。我年纪轻,看书容易入迷,声音嘈杂一些,我便容易当成虫鸣鸟叫一般的杂音,不容易回神。郑老爷话说得客气,我才听得清楚些。” 温故这几句话语气更是没有波澜,那王老爷一听,刚想起身问她你说谁虫鸣鸟叫呢,却被郑统提前按了下去。 这小娘子看来也不是好吓唬的。 郑统客气道:“小娘子如此好年华,正当是读书的年纪,是我们这些老头子叨扰了。我们有些俗事,也不好耽误小娘子读书,烦请与刘老夫人报知一声,我们相谈即可。” “各位找太守姑母有何事?”温故边说,边示意知夏让婢女们给众人看茶。 郑统的话说得已经很客气了,见可这小娘子丝毫没有去请的意思,也不在意她话里的称呼,又言道:“都是些琐碎事,我们这些老头子说与刘老夫人便好了。” “便与我说。”温故道。 王老爷听他们说了这两句,也不顾郑统拦他了,道:“这小娘子倒是有意思,说与你听,你听得懂吗?” 温故笑道:“不妨试试。” 郑统见她这般应对,心里打了几个弯,这小娘子除了神情有些清冷,左看右看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就算面相生得太年轻了些,也顶不过二十出头。 看穿着打扮,估摸着应该是那老妇人养在身边,不知刘家哪一支的小姐,此时叫出来替着打个先锋,试探试探他们意思,好给她做盘算。 郑统也不怠慢,道:“小娘子若不嫌误工夫,我们倒也可以随便瞎说几句,听听读圣贤书的年轻人,有些个什么不一样的见地。” 从郑统说话开始,几乎每一句都离不开年纪,他心里面打着算计,权势既然比不上人家,就要提着一些自己占优的。 第42章 滴水不漏 老人家和少年人说话,道理自然能讲得更多些,但若是道理讲不通了,压一句辈分再压一句岁数,对方就算在理,也多说不出什么。 倚老卖老虽不好听,但却最是管用。 温故自然也能听出来郑统话里的意思,她倒是不介意,只是言道:“也不是什么圣贤书,不过我读着,倒是有好几处不解的,等会各位老爷说完了,也请帮我参详参详,指点一二。” 说罢,便把原本卷着的书本放平,摊在桌子上。 郑统没在意温故的话,干脆摆上老前辈的架子,端正坐好,一板一眼的道:“待正事说完,指点一二倒也不是难事。小娘子既然读书,也应该明白时移世易的道理,往日间,我们这些老头子在潼城轻易也不走动,如今情势变了,我们也不能在家中安坐了。” 温故点点头,也不做声,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眼神都纯真了几分。 郑统又道:“小娘子想必是不怎么出门的,但既然是太守府里的人,或许也知道些潼城前前后后的事情。但有些事,看见了,却不一定想得全,我们与你说道说道,总归没有坏处。” 温故认真道:“那我便听着就是了。” 郑统也不惜言,干脆从杨万堂来潼城讲起,他如何立足,又是如何凭着与左丞攀上的那点细碎的关系,在这潼城当中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他们这些大族又是如何受他胁迫,如履薄冰。 直说到刘着赴任潼城前如何,刘着赴任后又如何。 言语中,杨万堂的其他罪状统统一笔带过,单说这过所一事中惹出的是非,就花了大半的时间。 最后连带着刘着如何忍辱负重,又如何沉稳谋算一招制敌,都毫不吝啬地夸了出来。 温故这么听着,心中连声称好,只可惜李茂不在当场,否则听完这一番颠倒黑白,贪他人之功的言论,说不定也能有几分助益。 说完这些,郑老爷还不过瘾,干脆把文良如何仗势欺人,周通如何巧取豪夺也添上了几笔说了出来。 这二人,那叫一个凶神恶煞,罪孽滔天。幸好有英明的刘太守,巧借了众人的帮忙,夺回潼城,救民于水火之中。 当然,这众人当中,自然包括了“刘老夫人”。 他们这些大族的老爷们今日齐聚在此,他们说出来的话,就代表着未来潼城百姓听到的话。 刘老夫人既然只是太守的助力之一,那自然不是这份功劳里最大的一个。 他们若愿意提,便有太夫人一份,他们若不愿,别看今日她在百姓口中还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明日,就能把她变成凭着辈分,抢晚辈功劳的无耻老妇。 要是往日郑老爷也不敢如此讲,可偏偏这刘老夫人和自己的侄子有了异心。太守手里面有实权,和他站在一堆儿,还能怕这老妇人不成。 原本亲近的更容易因为些许口角而疏离,原本疏离的也容易因为三言两语而变得亲近。虽在大族当中,这种事见的却也不少。 世情人心,不常因为些大事,反而是在琐碎当中生变的。 郑老爷有了这股底气,前前后后就说了大半个时辰,幸好这言语当中涉及的人物都是温故知夏再熟悉不过的,否则早就该昏昏欲睡了。但此时听他这般讲,也是一阵讶异一阵惊骇。 温故心里暗叹,这世上人到底是要自己亲眼见得才算作数,只听凭人说,怕都个个是妖魔,统统留不得。 当日别人口中的李寻是如此,如今郑老爷口中的文良周通他们也是如此。 甚至还要用口舌去威胁自己,想的甚是周全。 郑老爷还当是自己的话吓唬住了温故知夏,不过心下倒也没什么得意的,若自己连两个这般岁数的小娘子都收拾不了,这一把年纪干脆早点入土算了。 郑统这些话,当然也不单只是为了吓唬她们。 他口中一字一句都在细数杨万堂的罪过,实际上是把过所里面的门道一五一十地细细摆开来讲。 话说出口,那刘老夫人就算以前装作不知道,如今也必须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若要脸面,这过所必不能开。 郑统领着在场诸位打下这一步,也算是调过头帮了太守一个大忙,这是潼城这些宿老硬塞给他的一份情面,他不收也得收。 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潼城这些大族老爷们,帮着太守开了公验。太守如何也不能得鱼忘筌上树拆梯,怎么也得让他们掺和到里面去。 他们当年怎么拿捏着刘着掌握了近半守城军,如今便还可以照样为之。 还若不然,太守最终没拗得过自家姑母,过所非要开。有了今日这一遭,刘老夫人为了堵住他们的嘴,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得带着。 可谓是,进退有据,滴水不漏。 郑老爷说了这许多,口也渴了,端起茶盏就要吃茶,可放得久了,碗中茶水已然凉了,便也不等温故,干脆自己开口催着旁边婢女去换盏茶来。 前面一套气势打下来,自然是能够喧宾夺主。 温故见他终于说完,微微打了个哈欠,正了正身子道:“郑老爷倒是思虑周详,你说的我已经听明白了。但不知,昨日几位还往府衙去,与太守争着要开过所,怎才过了一日,便想明白了这许多不是之处?” 郑统心想,我这是明白人和明白人说话,你既是个传话的,看来也不知道你家老夫人的打算,那就不该问这许多。但嘴上还是说道:“我等毕竟老迈了,看见些新鲜的东西,难免一时想不透彻,昨日刘太守苦口婆心地给我们讲了许多,回去后我们便都琢磨明白了。” 郑统说完,旁边几个老爷连声应和。 温故笑道:“看来诸位是真心实意替太守想着的,太守必定也是要多谢诸位的。” 温故说着,示意知夏将她放在桌案上的书本拿去给郑统。 “这便是太守准备的谢礼,请各位老爷先看看。” 第43章 博弈 郑统拿起那本书来,打开却是一页页的笺扎,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刚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其他几人见了郑统的表情,心下也生出疑惑来。郑老爷没耽误,将本子递过去传看,七八个人,人人脸上表情都不同。 温故气定神闲地将他们样子都看清楚,然后缓缓开口道:“我刚正看着,几位便进来了,正好,里面我不清楚的地方,也请诸位帮我指点一二。” 此时正好传到王老爷手中,看了两眼便起身怒道:“刘着这是把我们当贼人看呢?” 身旁几人怕他闹起来,赶忙哄着他坐下。 温故似乎并不介意王老爷对太守直呼其名,表情不变,开口道:“这笺扎里的内容细碎,若是各位老爷没有耐心,我倒也可以给你们说一说。” 温故说完,也没等几位说话,直接示意知夏开口。 “梁州军入城后,曾有记录各位老爷家中出城的人数,去向,时间等等。梁州军降了,太守就从他们的文牍当中,得了这一卷记录。之后太守细细问过梁州军的降将,说各位老爷遣人出城是为梁州军筹备粮饷去了。” 何止如此,那笺扎当中更是记录了出城人的姓名,几时几刻出的城,骑马还是走路,甚至身材样貌都一一描述在内。不过在场几位已经都传看过了,就不必再说出来。 “太守入城之后,对出城人等也有记录,各位老爷家中的,正好一并列在此处。” 知夏说到这停下,堂中安静了片刻,一个老爷说了句:“我们当时被困城中,总得想着求援啊。” 随后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这么吵闹了起来。无外乎都是些解释当时状况的话。 王老爷更是对温故怒目而视,问道:“刘着这是什么意思?” 温故也不等他们说出个定论,就开口道:“倒也不全是太守的意思,潼城蒙难,不止各位知道自己有功,太守也是知道的。朝廷要给太守表功,太守当然不能忘了各位。” “只是诸位并非朝廷命官,功是要表,可如何表得,太守一时间也没有好主意。” “仔细想了几日没有个结果,但今日看这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些门路,但其中还有几处不解的,各位既然来了,也请帮着指点指点。” 单听温故这话里的意思,虽说口口声声都是太守,但谁不知道,她是替太守姑母说话的。 温故语气老成,几位老爷也顾不上自己被这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随口拿捏了,心中想着的事,却在这厅堂之外。 温故见众人不语,干脆站起身来,随着她的动作,几个老爷齐刷刷抬起头,眼神也从各处飘到她脸上。 温故又道:“想着几位第一次遣人出城,是去给朝廷报信的。太守自可以把各位的忠心和苦处,与朝廷表上一表。可翻看下来却不太明白,太守已经入城之后,诸位又立时遣了人出去,这一趟,又是去做什么?” 他们第一次遣人出城,除了给南楚报信,自也有给北虞报信的。除此之外,各家也选择亲信,收拾方便携带的家财,另寻别处提前安置。其中,有去南楚境内的,也有去雍州的。 只不过去雍州的,大多被藏在城西的“太守军”拦了回来。 而第二次出城,暗通北虞的,自然是再送消息过去。只是提前安置的,则是追上前一人,能拦则拦下,乱世之中,现银可比地契珍贵得多了。 无论是往北虞报信的,还是打算去雍州安置的,此时心里都虚,朝廷面前,这两种虽有轻有重,但罪都不浅,遑论有功。 但其中也有和北虞没半点关系的。 只听一直没开口孙老爷阴恻恻地说道:“刘老夫人便是怀疑我们这里,有人通敌了?” 温故没驳他的话,反而笑道:“太守回城之后诸事繁忙,各位又是与潼城一起共过患难的,太守自然相信诸位。只是既要表功,朝廷必会细问,问到此处,若有些什么错漏,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王老爷本想争两句,郑统却先说话了:“那刘老夫人的意思是?” 温故道:“城中事多,太守恐怕照顾不到这些事情,诸位尽可以回去盘查盘查,出城之人是不是奉了主家的命令,若是,去了哪?又是因何去的?给个交代便好。” 温故说着,走到史老爷身前将笺扎收了回来。 “太守本就信重各位,又何况这算是各位家事,只若是没有其他曲折,等几日后朝廷问起,这些事不重要,也与所表之事无关,便就不提了。” 温故话没说透,但在场几人都已然明白了。 这小娘子话里句句都说太守,但实际上说的是太守姑母,公验一事中打过的交道让他们已然明白,如今的刘着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们若敢和刘太守提及此事,万一较起真来,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 而太守姑母则不同,今日这一通话,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点明在场几位中有人和北虞有或大或小的瓜葛,太守或许在乎,但与太守不同心的姑母却不在乎。 她贪财嘛。只要他们站在她这一侧,依她心意,那便能按下此事,众人皆安。 心虚的如此想,也有不心虚的。 王老爷哼了一声,道:“我等做了该做之事,表什么功?不需太守为我费心!这功劳,我不要。” 温故笑道:“那若是非表不可呢?” 王老爷虽说是个火爆脾气,但绝不是没心眼的。温故这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郑统等人既然打算凭着在潼城根深蒂固的底子,颠倒太守姑母的黑白。温故自然也可以用太守的便利,同样反制他们。 这些人出城去做什么,实际上他们说的不算。王老爷就算再气,此刻也无可奈何。同一招数,他们用得,别人自然也用得。 温故见事情已经说清楚,众人也无话可说了,便要逐客:“几位留下用个饭。” 第44章 人都去哪了 王老爷侧过脸看看外头,这会正是下午要打瞌睡的时候。 午饭刚过一个时辰,晚饭也还有几个时辰,现在留下用什么饭? 这小娘子连带着点脸面的场面话都不给他们讲了,从里到外的不客气。 但现在她有不客气的本钱。 如此境地,见不见刘老夫人已经不重要了,众人清楚多说无益,便随便讲了几句客气话,郑老爷当先一步道了声“告辞”,其他几位便也都随着他告辞出去了。 温故今日里摆的这一出,给他们亮出了几层意思。 明面上是告诉潼城里这些的世家大族的老爷们,“太守姑母”知道他们心里面的盘算,手里也握着,或者可以握着要他们命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太守的便利,随时将他们处置了。 但只要这些人一直为她所驱使,大家便可相安无事。 若是往深处往远处想,以后太守在明,刘老夫人在暗,这潼城里面的事,他们这些老爷的事,都绕不过这二人。 眼前无非也就是过所公验,无论二者选哪一样,做主的都不再是这些人了。 温故这一趟,顺便也就替刘着解了围。 然而实际上,温故真正的目的都不在露给他们的意思当中。 来的这八九个人,身上的事分轻重,与北虞无关的老爷们,最多就是自作自受多了份钳制。暗置房产的老爷们,此时无非也是想保个富贵,真正事到临头了,也能说清楚由头,好歹保住性命。 此间最怕的,是真真正正暗通了北虞的人。这是性命被捏在了温故手里。一旦将这事捅了出去,断然是留不了性命的。 这一番虽说明面上聊通了,但回去后,这种人定是要有动作的。 他们有动作,温故才好有应对。 潼城接下来要面对许家三郎引起来的波澜,要在那之前,把城里面收拾干净。 如今看来,第一步迈得还算顺利,温故心情不错,刚要与知夏说准备出门踏个青,就见周通闯了进来。 周通行事粗暴,但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温故见他脸上神情虽然看不出焦躁,可身形动作却与平日不同。 原本要他去千砻县请李寻和金绾,此时却一个人回来。怕就是此处出了变故。 温故也不多说,直接问道:“李寻呢?” 周通神色一凛,道:“大小姐!李寻,死了。” …… 自昭华殿发出新令开始,南楚皇帝便为躲着百官上书,干脆罢了朝。 一开始的理由是龙体欠安,皇帝染病已经两年未愈,以此为借口,百官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才没两日,竟真的病入膏肓,到如今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初时朝堂之上还有人心存疑虑,可私底下问过了各自信重的御医和内宫禁卫之后,得到的都不是什么好的回答。 而内宫当中,一批一批的御医和汤药轮着番的送进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这两三日里的变化,比过去两三年都要大。 连陵光君都找了个夜晚,破天荒地从昭华殿中走了出来,前往皇帝寝宫探望。 当然,为了不使人窥见陵光君的容貌,内宫禁卫将沿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一身红衣的陵光君走在空荡的内宫当中,竟还有几分骇人。 若是冯仙儿像往日一般陪在陵光君身侧,她大概会惊讶地看到,这位大楚的神只,在这个大楚危难的关头,脚步竟然不合时宜的轻快,嘴里甚至还哼着听不清字句的歌谣。 不知是因为久未出过昭华殿,一朝出来心情大好,还是因为其他不可言说的原因。 陵光君进入寝宫之前,连皇帝身侧都没再留人。整个大楚除了这两位圣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那一天说了什么。 自第二日起,大楚这位少年承袭大统,勤政四十余载的皇帝,就没再醒过来开口说一句话。 但还有口气在。 百官面前最紧要的问题,大楚最大的隐患,虽然还没有到马上就要决定的当口,但也迫在眉睫了。 两位皇子,究竟以谁来承袭皇位? 皇帝没有留出旨意,陵光君也只字未提。 大皇子唐显遥坐拥封州,手握一郡兵权,又得到了十四位都统的支持,原本是要稳坐东宫之位的。 但是,二皇子唐明逸却有陵光君的支持,这些年又甚得皇帝喜爱,左丞宋犹和大楚诸军当中数一数二的定宜军倒向他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更何况,禁军也在二皇子的手上。 二者虽不是势均力敌,但也有了一争的可能。 然而,那日二皇子唐明逸连夜回到连州,又连夜出城,自此后不知去向。他虽奉了陵光君的诏令,但此时此刻还未回到连州,却让百官怎么也想不通。 更令百官没想到的是,大皇子唐显遥在封州军中也失去了踪迹。 据封州军传来的消息说,大皇子是深夜紧急离开封州的,原本以为是要赶往连州。 但如今看来他并未在连州出现。封州军沿途寻找过后,发现大皇子在中途改道,并未朝着连州方向,而是朝着定宜去了。 在这一紧要关头,大皇子只带亲信去往二皇子的地盘,如同只身赴险,简直匪夷所思。 这一方向上自然不止定宜,但总不可能绕道前往定宜西北的边陲小城潼城? 大楚危难之际,三个最相关的人物,一个躺在那说不出话来,另外两个,百官都不知道上哪找他们说话去。 而大楚自皇后薨逝后便再未立后,后宫诸事由贵妃右相冯仙儿执掌。 冯仙儿居住的照月宫,原本应该成为连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却也紧闭宫门,不见外人。 前几日还搅在太子之争上面,日日都弄得你死我活的几个人。关键时刻,反倒都躲开了。 要不是朝中还有宋犹坐镇,说不定有人就要当场开了城,隔空降了一千多里外的北虞先锋军。 而此时照月宫中的冯仙儿,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红着脸的侍女,压着声音惊叫道。 “你说,他没被阉?!” 第45章 如何处置 冯仙儿在南楚内宫当中是有便利的。 当日陵光君要她送许仲彦安全回千砻县,简单一句诏令,做起来却不容易。 第一个难点就是那许家三郎本身。 她在昭华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许仲彦还在骂。 听他言语中的用词已有了重复,身体也不再站得笔直,声音更是嘶哑了许多。但气势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多了几分义无反顾的豪情。 但是真的吵。 冯仙儿也不多言,直接站到他面前,手往他脑后揽去。 许仲彦还当这妖女要对他行些不轨之事的时候,却突然感觉脑后一凉,接着双眼一黑,就这么直直栽进了冯仙儿怀里。 冯仙儿收起手中一道银针,这是她傍身的本事。 此事要紧,冯仙儿用不上他人,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同时也想着这许仲彦反正成了太监,心下稍宽,或拖或拽的,把他生生拉到了自己的轿子上又摆好。 这百余步的距离,她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冯仙儿这边停当了,摇了铃,一直守在外面回避着的禁卫侍女才算是得了召唤,方可进来。 冯仙儿和许仲彦挤在一处,一路回她自己的照月宫,软轿比往日更沉了将近两倍,抬轿的内侍累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出声。 这事情,若是有心人,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些。 那许三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外面的人虽然回避着,但也隐约听到了些。而后这声音虽止了,但却未见人离去。 直到贵妃离开后,众人重新回到昭华殿外宿卫之处,此间却是别无他人。 再加之软轿重量等等,很难不往贵妃身上联想。 但想也没用。如今这大楚,谁还管得了她贵妃右相冯仙儿? 回了照月宫,诸人散去回避,只有她贴身的婢女上前查看,却看到了这个陌生男子和自家贵妃挤在一处。 冯仙儿与她简单分说后,二人一起将许仲彦拖到了宫中一处配室当中。关门落锁,暂且安置。亦不让旁人多问。 照月宫中关着个男人,教旁人听了,先不想那些艳情之事,反倒觉得大楚如今真的祸到临头,连贵妃要杀人,都不能像往常一样,安排人带出宫去杀,反倒囚在了自己宫中。 原本冯仙儿凭着自己的权势,想送个人出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许仲彦牵扯颇多,恐怕又有性命之忧,只能避开众人,找个机会悄悄送出去。 就在等机会的这两日间,冯仙儿突然反应过一件事来。 当日情急,她只当许仲彦进入宫中,定是遵了陵光君的那道令,成了太监。可常人去势,虽日便可下地行走,但非月余而不能长久站立。 许仲彦如今虽被关在配室当中,可一旦有人打开门进去,他仍是正义凛然张口便骂。 如此气势充足,哪里像是刚刚净了身的样子。 冯仙儿信重的侍卫如今被遣了出去,不在宫中,只有一名侍女是贴心的。 名唤宿星的侍女听了她的忧虑,心里惦念着事关贵妃的名节,也就关乎着照月宫中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干脆就自作主张,咬着牙去查了许仲彦的身子。 这一查,便有了今日这番结果。 此时宿星也不知是羞是怒,满脸通红:“那贼子胆敢欺瞒贵妃,干脆就阉了他,让他做个真太监!” 冯仙儿虽将陵光君的诏令奉为无上旨意,但这许仲彦大好的人才,既然自己不愿意净身,她也不舍得真给阉了。 听宿星这么说,她也只是尴尬:“倒也不是他欺瞒我,仓促之下,别无他法而已,也怨不得他。再说,谁去阉他?你呀?” 她刻意没提自己失察,也是怕下面的人为了弥补她的过失,反倒去伤了许仲彦。 宿星却换了个思路:“那我先去割了他的舌头,免得他乱说,等成望舒回来,让他来阉。” 这侍女的脾气她是知道的,陵光君当年把她送到自己身边,一是脾气秉性相合,二是当她有些决断的时候,能有个果断的贴心人去做。 当然,宿星是算作她的人,还是陵光君的人,到底也说不清楚。 冯仙儿忙道:“那许仲彦满腹才华文采斐然,就算你割了他的舌头,他就不会写文章骂你吗?我们既然控不住,还不如安抚他。” 冯仙儿毕竟不像外面传的一样,作恶多端蛊惑君王,她可不想平白害了人家。 宿星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冯仙儿的话,接着又说道:“这倒也是,那我把他手筋也挑了!” 冯仙儿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止了话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自己动手了,我去和他谈谈。” 她说完转身就走,宿星却突然叫了声“贵妃”喊住了她。 冯仙儿疑道:“还有何事?” 宿星有些犹豫,道:“现在那人不太雅观,我先去收拾一下。” 冯仙儿还以为她又琢磨出什么新主意,赶忙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伤了他。” 宿星哎呀一声:“不是!” 刚才还果断的小姑娘现在变得有些含糊其辞,说了好几句冯仙儿才听明白。原来刚才她去验明正身,进了配室直接问许仲彦是不是个阉人。 那许仲彦听了,恼怒异常张嘴便骂,根本就不回答她的问题。此事到底是不能交给旁人来做,宿星干脆就自己动手,绑了他的手脚,咬牙扒了他的衣衫。 冯仙儿听完,心想确实尴尬,但她已经知晓了啊。宿星却又说自己忙着回话,没来得及给他收拾整齐。 “所以他现在……”冯仙儿惊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了。 就算是那些大咧咧的武将恐怕也不能受得了被如此对待,更何况,许仲彦是个最重礼教的读书人。 他若非如此,何至于骂殿。 冯仙儿都能想到许仲彦骂着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话,还不知道会做出其他什么事来,就算咬舌自尽恐怕也不无可能。 想到此处,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连道了好几声“快”,就要往配室中去。 第46章 算计 冯仙儿身上没有功夫,但宿星是有的。 侍女身法轻盈,三两步将贵妃拦在后头,甩下句话就当先一步过去了。 “贵妃不要去,我去处置了!” 冯仙儿快步追在后头,也跟着赶了过去:“别伤了他。” 二人一先一后往配室去,宿星匆忙些还罢了,但冯仙儿若是匆忙,其他内侍婢女定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也确实是件大事,但不可语人。 冯仙儿只能慢下步子,等她到了近前,宿星已经将配室打理停当,站在门外等着她了。 冯仙儿也无话,干脆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当先看到两扇屏风交叠于一处,将后面完全遮挡起来。 正前方已经备好了供她稍坐的凳子。 冯仙儿一想就明白了,宿星原本凭着一口气验了许三郎的身,而后再来,是怎么也不想自己上手帮他收拾好衣装的,所以干脆遮挡了事。 如此也算个办法,可这室内也太安静了。 这两日只要有人开门,许三郎就滔滔不绝地开始痛骂。简直像个专门用来骂人的机括一般。 冯仙儿都想着,许三郎要是秉持着这个风格,若真是入了朝堂,往彰明殿上那么一摆,那群或是泥古不化或是曲意逢迎的文武们,估计都要让他气出些好歹来。 这么一想,她更惜才了。 许三郎这人,她冯仙儿保定了。 “许仲彦?”冯仙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就传来了“呜呜”的人声。 她这才放心,看来许三郎还在,应该是宿星将他的嘴塞住了。 冯仙儿舒了一口气,道:“听你不出声了,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无恙便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许三郎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冯仙儿哭笑不得,道:“怎么此时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呜呜呜呜……” 当日昭华殿前,许仲彦洋洋洒洒骂出了一篇近万字的好文章,弄得冯仙儿都无计可施。 此时他一个清楚的字都说不出来,冯仙儿心里竟还有些舒畅。 “许三郎,你在昭华殿前惹出了偌大的祸事,可知道你自己活不了命了?” “呜呜呜呜……” “你现在也没办法说话,不然省下些力气,先听我说?” “呜呜呜呜……”许仲彦一边尝试着喊出声来,一边大力晃动着身体,弄出了些撞击的声响。 冯仙儿忙道:“我是来保你性命的,你可莫要先伤了自己。” 然而无论冯仙儿如何劝说,许仲彦在屏风后面的动作却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到后来甚至都能听出点哭腔来。 冯仙儿心想若如此下去,许仲彦不伤也得伤了,便急中生智,与他说道:“你若这么想说话,那我去帮你摘了嘴里的东西,让你说话,如何?” 话一出口,屏风后头登时没了动静。冯仙儿见的确管用,突然起意想闹他一闹,便要踏步绕过去。 “呜……呜呜呜呜……”听见冯仙儿这边的声动作,许仲彦的声音明显急促起来,只是听声调,都带着一万分的惊恐。 冯仙儿笑道:“原来你也不只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啊。那你既然不想,便算了。现下我要与你说话,你安静地听,不准再出声扰我。否则我马上过去给你摘了,让你出声说个痛快。” 一听这话,许仲彦果然不出声了。 冯仙儿都知道他此时在心里暗骂自己什么,但她也不在乎,先胜一局颇是得意,却又得寸进尺道:“你若愿意好好听我说话,就呜一声,若是不愿,就呜两声。” 屏风后面又没了响动。 “那我过去了?” “呜!”许仲彦这一声那叫一个干脆,生怕拖长了被她当做两声来听。 “这便好了嘛。”冯仙儿转回身去安稳落座,“许三郎,枉你饱读诗书,应当聪颖过人,可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蠢的。” “这妖女伺机报复,逞上了口舌之快!”许三郎心想,但此时也只能听着,不敢发出声音来。 冯仙儿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继续说道:“你以为你那时所为,忠肝义胆,不惜拼着自己身死也要谏言的模样,很有风骨是吗?” “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你这一骂,第二日便传的举国皆知,你觉得是这内宫当中禁卫不严?还是你声音直接喊出宫外去了?” “你再想想,诏令一出,多少学子不愿意依令而行,就算你不骂,不出几日,天下人也能知晓。那又何必要你用性命冒险走这一遭?” “所以,你以为你骂的是陵光君的诏令,实际上,哄着你来骂的人,要的是你话里面另外一个信息。” 冯仙儿坐在屏风前,与许仲彦细细分说了一个多时辰。 学子净身方可入仕并不是此事的关键。关键反倒是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地方。 陵光君作为大楚百年来至高的神只,轻易不问朝政,但所有不循旧制,或能引起朝野震动的诏令,都必然出自昭华殿中。 自陵光君降世至今,胆敢有冒犯者无一存活。而陵光君所言之事,也能句句成真。 甚至若皇帝与之意见相左,最后都要完全退让。 昭华殿中这一位的威仪,是用百年来的皇权和人命累下的。 身怀如此伟力,当然不能是一般凡人。 如今北虞南下,大楚朝局不稳。但人心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溃败,就是因为大家心里还有一个底,陵光君没有给大楚断下国灭的判词,那大楚就还有救。 “而你如今大摇大摆地报出一个凡人的姓名,就着你骂殿的壮举,传得人尽皆知。这夏青桐在民间但凡曾有些踪迹、有些瑕疵。那陵光君的威仪就会被撼动,大楚臣民心中最后一点信心,也就跟着被撼动了。” “你全心想着要救大楚,最后却成全了自己的声名,将大楚陷于水深火热的境地。” “你,还觉得自己不蠢吗?” 冯仙儿这一通话说下来,要的就是许仲彦明白自己惹的祸事究竟是什么。而后才能好好配合,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47章 当日之事 “你的作用只在此处,而后怕就要让你死了。等你一死,天下读书人群情激愤,把你的话奉为箴言,这一把火才能真正烧起来。” 许仲彦长在边陲的千砻县,远离连州,日常只知读书,虽有了一身的才学,但对朝堂之事所知甚少。如今听冯仙儿细细道来,他便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 “所以,你别想着自己痛快了,便无所谓是否赴死。当下你不能死,否则你虽全了自己的虚名,但也成了南楚的罪人。更何况,你这一死,就算你没说过的话,都要被当成是你说过的了。” 冯仙儿这才算是把话都说全了,顺便,自己也骂痛快了。 直来直去的有什么意思,让对方自惭形秽,败落下风才算上乘。 “接下来,我要救你性命,我这里虽都是我信重的人,但也不一定能保证万全。你若还如前几日那般,定会引得别人疑心,让你我都落入险地。是要做一个被天下人称颂的聪明人,实际上祸国的蠢货。还是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真君子。你自己想好。” 冯仙儿说完,故意停了一会,给了许仲彦思量的时间,然后又道:“你若愿意听我的,就呜一声,你若不愿,就呜两声。” 话说完,许仲彦那边却没有立时答应,冯仙儿等了好一阵,就当她以为宿星是不是给他塞得太严实,把他给憋死了的时候。许仲彦那边才有气无力的“呜”了一声。 冯仙儿与他商量停当,等她出去,会叫内侍来给他松绑,穿戴整齐。自己也有些话想要问他,而后再一起商量出宫事宜。 言罢即行,冯相也没多耽搁,将配室这边交给了宿星和内侍,自己回到殿中。 冯仙儿心想这许三郎颇有几分自傲,今日被自己这一通抨击,心里面还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冲撞,能不能缓的过来。 正想着,收拾停当的许三郎便随着宿星到了。 她原本觉得,少年才俊骤然受辱,刚才纵是迫于形势不作多言,如今又和自己相对,或是言辞反击,或是冷言冷语,甚至横眉怒目都有可能。 却不想,许仲彦神情间没了那份怒意,反倒向她深行一礼,道:“蒙冯相点拨,晚生羞愧。” 冯仙儿被他这一拜吓了一跳。一是她根本想不到许仲彦这种人还会低头,二是往日里,众人见她,言语中说与不说她都知道,多是因着她的美色或是威仪。 “点拨”二字倒是第一次听说,这学子璞玉天成,肯出头也肯认错,确实赤诚。 实际上,冯仙儿也不常与人说话,别人想让她“点拨”也没有这个机会。 “你先坐下,我们细细商量。”冯仙儿道。 许仲彦称了声是,便去落座。 冯仙儿先替宿星说一句:“宿星今日是为我着想。当日情急,后来又没法子与你说话,才如此行事。你不要怪她。” 冯仙儿故意把具体的隐着不说,就是想将一干事情全部盖过去了事,许三郎若是懂事,便绝口不提就是了。 听闻此言,刚坐下的许仲彦又蓦地站起,认真道:“是我糊涂,错重蝉翼,却轻千钧。如今错已铸成,愿听凭冯相驱策,以作弥合。” 说罢,转而又看向宿星,言道:“晚生之过,害宿星姑娘平白如此…若姑娘不弃,晚生愿意三媒六聘,迎娶姑娘进门。” 原本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的宿星听他这么讲,突然心头火起,言语中也毫不客气:“我还当你读书读傻了,现在看是读书读疯了?当日我若不是想留你性命,早就该一剑杀了你了事。但为了留你性命,迫不得已看了你一眼,你竟还想仗着这个娶了我,占更大的便宜?你们这些读书人,非要把便宜都占尽了才罢休吗?” 许仲彦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慌忙解释道:“我并无此意,只是怕姑娘会因我之过污了清白,请姑娘千万不要误会。” 宿星道:“你若真觉得愧对于我,就应该割了自己的舌头。更有良心的,干脆自裁了事!且不是让我吃了一个亏,再吃另一个!现在你这样说,我若同意了是我又吃新的亏,我若不同意你也就没了愧疚,算得这么明白,干脆别读书了,去行商,必然不会赔的。” 冯仙儿听着宿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心想当日昭华殿前真应该带她去。 许仲彦也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宿星也不是真要为难他,只是气他刚才所言,此时又道:“你若是真君子,就应该恪守本分,不再提及此事,你我便也算了。” 宿星说完,翻了个白眼给他,还觉得气不过,又想要再补几句。 冯仙儿知他二人对彼此并无恶意,只是想法不同,看重的也不同,若再说下去也难论出个结果,便抢一步开口道:“许公子虽是好意,但却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如此反而给人多了困扰。宿星也不是真你去如何,只要不与他人胡乱言语便好了。” 许仲彦忙郑重行了一礼,道:“请冯相、宿星姑娘放心,晚生绝不会与他人再提此事。但若不是我无礼在先,不给姑娘说话机会,也不会惹得宿星姑娘如此行事,心里终究是愧疚难安。” 冯仙儿心想,这许仲彦心思也算纯良,只是书读得僵硬了,不通世情而已,便道:“宿星本没想要你怎样,她也只是气你方才的话而已。但你若真愧疚,日后她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只要不破你为人的原则,你想着她点便是了。” 宿星急道:“贵妃,我怎要他帮忙!” 许仲彦应道:“多谢冯相点拨,晚生明白了。” “你别一口一个点拨的,旁的先不论了,我有两件事要问你。”冯仙儿道。 许仲彦道:“冯相请讲,晚生必定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夏青桐这个姓名的?又是谁带你进的昭华殿?” 冯仙儿问出之后,许仲彦当真是知无不言,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第48章 细细道来 原来,那日众学子在礼部得了诏令,内侍刚走,便又吵做了一团,终究还是诏令荒唐到了一定的程度,言语中对陵光君也多了几分不敬。 一开始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后来逐渐变成了所有人在听许仲彦一人慷慨陈词。 此处许仲彦并未细说,但冯仙儿也能想到当时大概是怎样一副光景。 而后不久,礼部将众人驱散,许仲彦刚出得门去,却有几名学子仍觉得心中郁郁难平,拉着他一起,到城中暖玉楼吃酒再谈去了。 酒席之上又是一轮议论。不同的是,人少了些,话也就放得更开了些。中间逐渐有人不胜酒力离席而去,最后只剩下许仲彦和另一人。 便是此人一副笃定的语气,将“夏青桐”这个名字告知了许仲彦。 冯仙儿问及此人姓名,许仲彦却说,众人在礼部原是各自介绍过的,但人数颇多,他心不在此处,便也没有仔细去记。而后到了暖玉楼,大家一副熟络的样子,他几次想开口问在场诸君都姓甚名谁,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冯仙儿听及此处,心里愈发想看他若真入朝堂,和那些油缸里的鸡蛋打交道,情境会多有趣。 许仲彦继续说,此人先是将其他同科痛批一顿,说他们只会坐而论道,却没一人敢作而行之,如此读书,不如不读。 二人酒意渐盛,那人便邀他前往自己府中居住,他本想推辞,但那人言辞恳切说要与自己讨论文章,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沿途都在马车当中,那人一直拉着许仲彦说话,便也没记住路途。但在门灯上,看见了此家主人姓苏。 当晚,二人夜谈,更是交心,豪言壮语之下,就定下了骂殿一事。 然而第二日,此人便让府内下人告知许仲彦,他有急事需要出府去办,办好后便来接他。 许仲彦心中想着骂殿一事,兴奋难当,便干脆住下来,整读了两日书。第三日那人来接他,也是一辆马车,待他下车之时,便已到了昭华殿外。 后面的事,冯仙儿便都知道了。 许仲彦明白自己可能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尽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冯仙儿又问了几句,其中信息并不多,但能确定几点。 这所谓的“苏府”恐怕只是那人的别院,甚至连别院可能都不是。连州城中苏姓人家颇多,只凭这点,难在一时半刻找出人来,况且此人恐怕也只是台前之人而已,这是其一。 其二,此人能够摆布禁卫,擅入内宫,想必自己或者背后之人的权势颇大。这倒好查一些,只需知晓当日禁卫内侍调动即可,但也可能早被人遮掩掉了。 其三,关于陵光君的诏令,冯仙儿早有几分猜测。只就这一件事而言,如今看来,这一局恐怕早已布下,这些人甚至可能比她更早得知这一诏令,而且早就有了此次上京学子的信息,过程中也盯上了许仲彦。 对方既如此筹谋,定然不想让他活着,当日自己会出现在昭华殿,对方也必然知道。 既如此,许仲彦必须马上出宫。 主意已定,冯仙儿自己是无法出宫的,宫外的事情,有成望舒帮她去办。 定宜戟,怀阳枪。 南北分一剑。 天下共一刀。 这说的是当今天下间五位少年英豪。 定宜戟说的是南楚定宜军都统,二皇子唐明逸的至交好友楚阳关。 怀阳枪说的是怀阳军少将军,倾覆大卫,如今又占下梁州的北虞杀神沈靖。 此二人身后各自有定宜、怀阳两军加持,事迹更显一些。 天下共一刀说的是北虞刀客李横舟。 而南北分一剑,说的则是北虞南楚一南一北两名冠绝天下的剑客。其中,南一剑,便是如今冯仙儿的侍从,成望舒。 其他四人,时不时就会有些震惊天下的事迹传出,再亮一亮他们的声名。而成望舒却与他们都不同。 这剑客自从来到冯仙儿身边,就像在这世上消失了踪迹一般,许多更年轻的后进甚至只听过他的姓名,却不知他有何作为。 毕竟冯仙儿一不要他行军布阵,二不要他逞凶斗狠,只是帮她办些私下里的事。 如今更是派去连州城中盯梢,看看这诏令之下,各位连州城中的王公贵胄作何反应。 此事虽重,但毕竟很是大材小用。但如今,却也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他去做。 陵光君要许仲彦回潼城,这一路上恐怕不会太平。 “叫成望舒回来。”冯仙儿对宿星言道,“那潼城恐怕消停不了几时了。” 冯仙儿不知道的是,潼城何止有这一桩事。 此时周通正坐在温故处,和她将李寻之事细细道来。 “我在山下看见几个人提着兵器上山,怕是找那小子麻烦的,就一路追上去,可到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那李寻早身首异处了。”周通言道。 身首异处,这是怕他死不干净。 “可有与凶手照面?”温故问道。 周通答:“没有,那几个人不像是普通军汉或是草野山匪,有身法,脚程快,使刀。” 周通虽这么说,但身上却带着伤,裤腿都划开了一片,裂开处却不齐整,加之腿上的痕迹,像是鞭痕。 温故大概猜出个七八分:“是被金县尉伤的?” 周通诶了一声,道:“那女县尉忒霸道,李寻那屋子狭窄,使不开锤,我便把佩刀取了,又去查他伤口。可那伤口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便想把他尸身取回来,请虞候看看。还没出门口,那女县尉就来了,偏认作是我杀了他。” 温故虽然知道周通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却也没想到他会想把李寻的尸身带回来,便说道:“金县尉没打死你,就算是手下留情了。” 周通气道:“那女县尉真是红了眼下了狠手,我说话她也不听,非说我当天抢人不成,今日就要来杀。这里面明明有误会,我又不能伤了她,否则更说不清了,只能跑,可她骑着马追我快到了城门口,人却又不见了。” 第49章 又现危局 温故一听金绾也到了潼城,便问道:“她没追进到城中来?” “不知道,原本她追在后头,还离得不远,可我一进城,她便不见了。” 温故道:“怕是记恨上了,要寻个时机找你麻烦。你这几日尽量少露面,住到军营里去。” 温故说完,顿了顿,突然又补充道:“现在就去,我未唤你,就别出来。” 周通一听,反而恼了:“我这不是躲着她?又不是打不过她,理又不亏,她若逼人太甚,大不了我还手就是了!” “我们自然不理亏,只是李寻死得太巧了,像是故意要污在我们身上一样。你在军营里,也算是给个目标,她是来打生打死的,总会循着踪迹过去。军营中都是自己人,行事也方便些。” 温故表情未作变化,但心里已经在盘算了。只是周通仍不愿意。 温故又道:“因着许家三郎的事,南楚朝廷恐怕很快就会派人来潼城,原本潼城这些大族里的暗探细作们,我可以慢慢处置,如今也被形势逼着先下了手。这些本都是我们计划外的事,切不要再节外生枝。事关六千梁州军的性命,不可有错漏和闪失。” 温故既如此说了,周通也不再争辩,拱手道:“明白了,大小姐,我这就去。” 直到周通走远,温故才与知夏笑道:“周都统心里委屈呢。” “他的脑袋一会儿会转弯,一会儿又不会。这趟事归根结底还是怨他自作主张抢人,委屈他的,不管他就是了。”知夏道。 温故把周通支开,实则还有别的谋算。 那金县尉身上功夫不弱,但绝不是一味逞凶的人,她与周通文良都交过手,心中对他们应该也有个估算。若是二人都在,就算要上门讲道理,她怕也不会那么轻易找上来。 毕竟彼此之间还没有建立信任。如今心中疑虑又加上了一层。 而且金县尉既认为是周通杀了李寻,想必也会认为是温故遣他去的做,既然进了城,就要给她个机会找到自己这来。 温故想到此处,便对知夏说道:“吩咐下去,把府中的护卫都撤走,只留仆妇家丁,这几日若有人翻入府中,叫他们权当没看见。” 知夏警觉道:“大小姐想引金绾来这?” 温故点点头:“我与金县尉虽只见过一面,但她看上去不像个不分青红皂白,直接逞凶的人。我若想对了,便无碍,若想错了,还有文叔和你在呢。” 听大小姐这样说,知夏反而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在,她就近不了大小姐的身。” 二人正说话间,文良却与李茂一同迈步进来。看神色应该是有紧急的事情了。 果然,文良见房中只有温故知夏二人,未做寒暄,便直接开口道:“大小姐,南城门外十五里处,有一队人马正向潼城缓行。领头一人,随从一人,剩下共二十二名壮汉,都骑着马,行进有序,应该是行伍之人。从东南定宜郡方向来,身份未探明。” 李茂接道:“西城门拦下三个可疑人士,领头一人随从两人,同时,另外三处城门也各拦下几人,四面城门同时进城,看装束打扮,应该是一伙人,加领头者共一十二人。” 温故听二人禀报得如此详尽,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开口问道:“何处可疑?” 李茂答道:“他们身上脸上太干净了,不像是逃难的。而且掩盖得很粗糙,像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一样。” “故意让我们发现,为何还会分四面进城?” 李茂道:“正是此处,对方分散入城,常理来讲是避免同行人多过于惹眼,但却又没有仔细做遮挡掩盖,更像是…怕我们城防有疏漏,赌四处之中最少能有一处被我们发现。” 温故点点头,她相信李茂的判断:“人在何处?问过了吗?” 李茂回道:“这一行人只是可疑,称不上罪名,暂时都扣在了府衙里。也问过了,领头者自称叫唐明显。其他便都不肯再说,只说要见了潼城的管事人,再做分说。” 姓唐? 温故心中一沉,唐姓是南楚皇室姓氏,可唐明显却没听过,或许是某个王爷的旁支。 但无论是谁的化名,还是哪一个旁支,皇室插手,恐怕都不是简单易了的。 温故沉吟道:“按理说,要见管事人,就直说见太守了。既然没这样说,想必是猜到了些什么。” 李茂认同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如何处置?” “不处置,他们既然找上门来,又摆明了告诉我们他们知道些内情,却又不说清楚知道什么,怕是想让我们自己露些马脚出来。” 温故说着,看向文良,继续道:“府衙后头找个空着的院子,把他们安排进去,当成一般可疑人等对待便好。文叔带些眼神好,身量轻的人去盯着他们,晾几天再说。城外那一队人先看着,别闹出其他动静,让刘着叮嘱城门口,做好公验即可。” 夺取潼城之时,温故占个主动,所以做起来游刃有余。如今这事,她没有先机,安排出来虽然妥当,但也颇费了一番心力。 文良称了声是,李茂又道:“大小姐思虑周全,如此极好,他们来一趟,定是有事要办,时日一长,怕是他们先要急了。” 温故又将李寻金绾的事和对周通的安排告知了二人,却将自己要引金绾上门的事隐着没说。 刚才若是告诉周通,他定然会自己担上责任,死活不会去军营的。 此时若是告诉文良,他知道自己可能涉险,必然也会不顾其他,守在自己左右了。 倒也不是刻意隐瞒,也不是不交心,他们与自己同心必然是真的,依她之令行事也是真的。 可温故毕竟威压不足,面前若有些自身涉险的事情,文良等人根本上还是把她当成亲近的后辈来看,总会想着要在身边看顾些。 如此说一些藏一些,只是为着情势所迫,别出差池罢了。 话已至此,包括知夏在内,几人领命,各自行事。 第50章 风雨欲来 因着南楚二圣之一的陵光君一纸诏令,引出了潼城千砻县学子许仲彦许三郎,在南楚都城连州昭华殿上的一番口舌。 连州城中一片云动,四境之内遍野列风。 这最大一股风,却独刮向了连州西北七百里外的边陲小城,潼城。 而在潼城之中,梁州将军温宗之女温故,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兵行险招偷梁换柱,将六千梁州军将士光明正大地隐于潼城之内。 其内,太守刘着仅为进退同盟,却未归心。 更有城中大族,或通北虞,或联南楚。 潼城治下千砻县女县尉金绾,又因好友李寻惨死,将其祸首归于温故麾下都统周通之身,此时正寻找机会,以作报复。 此三者为内忧。 其外,自称“唐明显”的男子带一队人马进入潼城,暂被扣于府衙后一处院落当中,其真实身份及目的尚未可知。 同时另有一队共二十四名壮汉,自南楚定宜郡方向前来,正于城外徘徊。定宜郡乃是定宜戟楚阳关的属地,此一行人怕是来者不善。 而温故用计谋,假借潼城太守刘着之名取得潼城,依照常理,南楚朝廷为表刘着功绩,恐不日将派人前来潼城细细过问。此事,如剑悬颈上,尚不知何时了结。 此三者为外患。 与此同时,少年英豪南一剑成望舒受南楚贵妃右相冯仙儿之命,护送许仲彦回归千砻县,其间艰难,尚未可知。 而杀害李寻,引诱金绾来向温故等人寻仇的背后真凶到底所图何事,一时也难以猜测。 潼城一地并非险要,如今却被各方势力搅在了风口浪尖当中。 而各方牵扯颇多,潼城任何一个微小的动静,都关乎着六千梁州军的存亡。 自周通进入军营,文良盯守“唐明显”,温故遣散护卫那日至今,又过去了七八天。 金绾并未现身,唐明显也在给他安排的院中安然住下了,城外那一行壮汉仍未有进城的意图,就连之前过所公验一事中闹了好几番的潼城大族们,也都偃旗息鼓没了动作。 只有温故所在别院,今日倒还热闹。 “往左边一点。小心点不要松动了。” 知夏站在门外,指挥着几个家丁正抬着门额往别院正门口挂。 门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的写着“不失居”三个大字。 还是金绾的事提醒了她。 自从她找了个身份,旁人一直称她为“太守姑母”或者“刘老夫人”。而要来她宅邸,打听起来却更是麻烦,“太守”二字毕竟扎眼,“刘老夫人”在潼城又不止她一个。旁人问着,到底不方便。 因为还要与刘着“沾着亲戚”,用“温府”是万不能行的,思来想去,干脆给这宅院另起个名字。 温故心里想着,自己比旁人更多出许多机会,但并不是要让她虚度的,便想以“机不可失”做她在潼城这处居所的由头,也算时时提醒着自己。 她把这个念头和知夏简单商量了,但也只说是之后每一步都艰难,万不可错失良机。 知夏立时想出个名字,既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到底听着不那么顺耳,不如就叫“再来居”,也算讨个好兆头。 温故听完笑了好一阵,心里暗暗想着,这名字倒是符合她的情境,但听着却总觉得不那么正经。 也是,知夏有过“全鱼馄饨”这种起名的往事,想必这个差事是不能找她的。 既如此,温故就自己琢磨了“不失”二字,又请太守刘着百忙之中亲手题了字,做了门额,悬于这“不失居”之上。 前院知夏在忙忙碌碌,后面里,李茂却亲自过来了。 李茂这两日先填了太守主簿的缺,他本就有着穿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此时一身官服,倒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威风。 只是此时事急,话里也干脆:“大小姐,方才南城门拦下一人,自称许仲彦,可没说两句,人就晕了。” 温故倚靠在坐塌前,本还有些困倦,却因这一句清醒了:“许仲彦?只有他一人?” 李茂答道:“正是,身上尚有血污,看着像是一路上有过几番苦战的。” 温故点点头,似是了然,但眉头仍然皱着:“骂殿之后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我还当他被扣在了连州,竟回来了?怕这一路很不容易。” 李茂道:“医官给他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众多,但都不致命。” “他一个书生,定然不会孤身一人回来。想必送他的人凶多吉少了。”温故说着,干脆从榻间起身,“潼城不能留他,无论他出事与否,南楚都会派人来查或是来抓,这些人不能住在潼城里。派些人把他送回千砻县去,让宫县令也辨认清楚了。” 李茂称了声是,就当领命,正要再说其他,却听温故又道:“不能让他自己回去,让文叔去送,暗地里送,别露痕迹,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到千砻县。” 李茂应声,又道:“大小姐,我正要说虞侯那边。许仲彦刚出现在城门口,唐明显那些人便动了。” 温故问道:“往何处去?” “我的人在外接应虞侯,才得了消息,除唐明显之外,一十一人分开行动,还不知哪一处才是目的所在。”李茂说完,顿了顿,又道,“另外,城外二十四人,原本在城外林中休息,我们一直在远处盯着,未敢靠近,今日却发现少了十二个人。” 李茂说完,温故没有立时回答。 看来这些人都是朝着许仲彦来的。 “别让文叔去了,找些可靠的送,掩盖一下,尽快启程。” 李茂自然懂得如何鱼目混珠,行了礼便告辞出去了,出门时正好和知夏打了个照面。 知夏脚步轻快的进得房中:“大小姐,门额挂好了,要不要去看一看。” 却听温故道:“门额先不管了,你去替我走一趟千砻县。” 温故将事情简单交代了,说了几句重话,才让知夏舍得暂时离开她身边。 众人走后倒是别无他事。 直到夜间,温故心里事烦,后半夜才将将睡去。这些日子长久无梦,可今夜偏做了梦。 梦里又将梁州潼城连到了一处,眼前都是刀兵,耳畔总有金鸣。各种杂乱无章汇聚一处,感觉冷汗都浸了全身。 而后诸般褪去,又觉得自己置身于茫茫黑暗之中,眼前身后都辨不清道路。 突然听得“嘣”一声响。又听得知夏唤自己的声音。 温故茫然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马车上。人还未完全清醒,又随着知夏下得车来。 眼前,只见李茂快步迎上来,道: “大小姐,连州急报!” 【第一卷潼城春完】 第51章 上架感言 明天就要入v啦! 单开一章,说一些碎碎念~ 新人第一次发书,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谢谢你能看到这里!(鞠躬) 看到现在可能会有感觉,这个故事的情节推进可能并不算快,事件有时候讲的也比较细。有些线索的铺排会有点长,所以我想要把一些东西尽可能交代的清楚点。 也可能并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温故走过的,前往的,都不容易。 所以故事里的人物会尽量丰满一些,有趣一些。 我会尽我所能,写好这个故事。 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感谢大家的包容~ 然后,前期自己闷头写作的时候的确会有孤独感,但是! 第一次收到推荐票,第一次收到月票,第一次收到打赏,第一次收到评论,第一次和书友讨论剧情,真的超级开心! 你能和我一起喜欢这个故事,感觉特别特别特别好。 后面会继续加油的! 最后,求订阅!求月票!这对我非常重要。 谢谢大家的认可和支持,可以的话,也请给我建议。 我们下一卷见! 第52章 头绪 潼城临近五月,已经入了夏,可今晚无阴无雨,偏又寒冷难耐。 温故紧了紧衣服,却发现自己身上加了冬衣。 日常起居有知夏在身边,温故倒不用自己操心。 只是,自己此时为何会在马车里面?连州又有多紧急的事情,能让李茂不顾城中事宜,深夜跑来禀报。 莫不是南楚皇帝死了? 这是喜事啊。 温故一念至此,可马上又觉出不对来。 知夏如今该在千砻县暗中护送许仲彦回乡才对,怎么也在此处? 温故本想问,但先环视一圈,却见除李茂外,文良周通也都在场,知夏的事周通李茂并不知晓,此时也暂不能提。 可文良周通为何也在? 她心里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预感,就听李茂报道:“大小姐,连州城中,这次入京的学子里,有个叫许仲彦的,前日潜进了昭华殿,将陵光君好一通骂。” 此言一出,温故登时愣住。 许三郎骂殿? 那可是十余天前的事了。再细想来,这不正是他们从千砻县见过李寻金绾回来,又遇李茂出城送来连州急报的那日吗? 自己这是又重生了? 但明明是在睡觉,莫不是“睡死过去”了? 知夏见大小姐愣住,脸上满是关切神色,这样子又让她想起当日在梁州,大小姐看杨万堂来信时的情景。 看来需要请医官来看看了,别再是有什么隐疾,落下病根可不好。 李茂简单回禀了两句,便说其余详尽事宜,可以等大小姐回府后再一一报来。 温故却调头回了马车上,只留下一句“在此处稍待”,连知夏也没有带上去。 她要先整理好思绪。 马车上燃着手炉,暖和很多,温故也清醒冷静了几分。 首先是重生的时日不对,在梁州时,她循环往复了百余次,每一次都比上次稍晚一点。最后一次也仍是在收到杨万堂来信那天。 可这一次,时间竟往后推迟了近一个月。 是重生的时日变了,还是间隔变了,尚不可知。 再一条,梁州的每一次循环往复中,温故都知道自己如何死的,但这一次,她在睡梦中重生,却不知究竟是为何。 不可能是什么睡死过去,那日身边亲近之人都不在侧,不失居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怕是有人潜进来,暗地里杀了她。 当时,无论城内外,要紧事都在许仲彦身上。就算有人要在潼城里找麻烦,第一个也当是太守刘着。她的身份还有隐藏,矛头直指她而来,怎么想都蹊跷。 郑统他们一口一个“刘老夫人”,自己也没与他们说清,该是找不上自己。 思前想后,可能也只在一人身上。 金绾。 既暂时只想到了她,那就先解决她的事。 车外几人在冷风里站着,彼此面面相觑。文良冷着脸,知夏满脸忧色,李茂本还想和周通说两句话,却见周通也没有往日间的张扬,脸色反倒还透着几分尴尬,便也不做声了。 几人等了许久,温故才下得马车来,先用眼神寻到李茂,道:“李茂,你回去把连州之事告知太守,同时遣人散个消息出去,就说我不满太守改替过所,早晚兴师问罪。” 未等李茂问及个中详细,就被温故催着即刻回城,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去了。 文良看出温故没有回城的意思,便问道:“大小姐,是否这许仲彦有不妥?” 温故点点头,没做解释,又与文良说道:“文叔,城中现在有多少暗卫即刻可动?” 周通一听温故话中提及暗卫,便独自走远了。他虽暂掌梁州军,但文良的暗卫部署还是少知为妙。 文良见周通自觉避开,也不阻拦,轻声答道:“除李茂的人外,城中暗卫共二百六十三人。抛去府内外,军中,城防营,太守府及府衙,并城中大族各处轮换之外的,可供灵活调度的尚有三十人。” 温故又问道:“若往千砻县去,即刻可动身的有多少数量。” “留十五人灵活接应。剩余十五人一刻便可动身。若不够,还可权宜调度更多。” 温故道:“十五人够了。我们三人先行回去千砻县,文叔,你去安排暗卫一起,随后跟上,路上细说。” 见温故安排的紧急,文良应了声,也迈入夜色当中去了。 “周通!”温故叫了一声。 周通刚眼看着大小姐把李茂文良都安排走,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了,听到招呼,巴巴地凑过来,本想敲下胸甲大声应一句,却又觉得天色未亮,颇有些突兀,便压着声音道:“大小姐,末将在。” 温故却只是道了句:“驾车。” 说完便转身与知夏回了马车之上,周通应声赶上,又问道:“大小姐,咱们去哪?” “回千砻县,找李寻去。” 周通这才乐呵呵地坐上了车头,提起缰绳。心里面却打了个转,想着还是自己懂得大小姐一些,文良心思再活络,那也是个年过三十的中年独身汉,哪里懂得这些男女之事。 想到此处,愈发得意,单手一抽缰绳,喝了声“驾!”,便驱使马车,向来处奔驰而去。 此时潼城当中,寻常百姓还在睡梦里。行商坐贾贩夫走卒却都已在准备开张了。 潼城虽易主不久,但未经人祸。在刘着治下竟比从前还井井有条,百姓也乐得其所,刘着也就顺势催着行商们尽快开张,把局面更进一步的稳定下来。 南城兴德兴礼二坊间的南市,也恢复了往常般热闹。寅时坊门一开,沿街铺店应时而亮,蒸饼糍糕,果子点心,各自摆开,热气蒸腾,香味扑鼻,潼城这一日的繁华便算是开始了。 而在这南市中心有一道十字街,原本是供来往游商,远近坐贾,叫卖揽客之用,后来却被江湖人占下了。 说是江湖人,实则是有些武艺,耍开棍棒换银钱的。 这些人南来北往哪里的都有,前些日子潼城不再放行之后便都留了下来。可地盘就这么大,人却越来越多,初时还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可若都先来了,一言不合便就要抢。 身上带着功夫,却没有许多钳制,脾气就个顶个的火爆。何况还关乎生计,抢到了,便是一日的营生,后来者也只有等前者散了摊子,方才能捡着剩下的时间,抓紧挣些零散铜钱。 而此时这十字街面上,正有两伙人相对而立,摆开架势,就要动手。 刀兵相对之际,却得听利刃破风之声自远处传来,霎时即至,化作一道银光穿破两伙人中间,直刺入十字街斜角一处墙柱之中。 四周人齐刷刷望去,只见一柄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刀身直没入柱石里面,牢牢固定于其上,刀柄犹自颤动着。 又听一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另一方向传来: “我看看今天,哪个打算先死一死?” 第53章 巾帼让让须眉 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是一娇小身材的少女,自十字街斜角另一处街口款款而来。 “一天到晚在这里争争争,有没有个完?”少女语气强横,说话间,人也未作停留,从两伙人中间径直穿过。 两伙人原本一南一北相对而立,或利或钝的刀枪也都气势汹汹地架了起来,兵戈相对之处,中间也只隔了两人距离。刚好这一柄春秋大刀扎过去,一股劲风就将两方各自生生又逼退了一步。 占了南边这一伙有十四五个人,明显是识得这少女的,为首一个壮汉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来,失手伤了人可要怎么办?” 那少女原本都已经走过去了,此时又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这都躲不过去,死了白死!” 那壮汉倒吸一口气,便不做声了。 北边那伙却是今日新来的,一时也分不清状况,有的也不信这少女可以耍得动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还在向她来处看去,以为还有高人在后头。 少女也没管,两只手握住刀柄,双臂一紧,就把原本扎进墙柱当中的大刀抽了出来。 还向着四处找“高人”的众位,也随着其他人的惊呼声看向少女,只见她虽抽出了刀,可力却使大了,整个人就要向后仰去,在场诸位当中不乏有耍刀的,明显看出她的身形就要稳不住了,就等着看个笑话。 可那少女却气力不滞,下盘一定,顺势抡起大刀,绕着自身划出了大半个圆。 刀风刚劲,宛若平白张开了一道银屏。 而这银屏最利处,离着在场最近之人的头颅,也只有一段小指的距离。 那少女卸去后劲,抽起长刀,将刀柄顿在地上,这就算是稳住了身形。 占去北边的那一伙人大多愣在当场,被一个小娘子这么一吓唬,心中说不上是气闷还是惊骇。 有稍冷静些的,看向另一边,却见南边那些人早就又退了一步,此时正盯着他们看呢。 原本想看笑话的,现在却被看了笑话。 领头那个也不顾脸面上挂不挂得住,上前一拱手,赞道:“姑娘好俊的功夫!在下张虎,安平人士,前日刚到潼城,早闻得潼城藏龙卧虎,今日一见姑娘,才知道所言不虚!” 那少女一听张虎夸她,脸上的冷峻便都散了,得意地笑道:“好说好说。” 这张虎不知晓南市中的太多规矩,见她刚才所做所言,以及对另一伙人的态度,便觉得这小娘子或许是什么在南市当中维持秩序的人等,便干脆要与她分说一番。 “今日坊门一开,我等便来了此处,当时这伙子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我们就买个糕饼的工夫,这厮,一个人跑到这十字街口,竟说是他先占了位置,要我们讲先来后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张虎说着,抬手指向南边这伙人里,一个瘦弱的少年人。 那少年也不惧怕,满脸的混不吝,用鼻子哼了一声,但也没做分说。 张虎当是他们不占理,这小娘子又强横,便趁势一股脑地说了许多话。 从他们逃来潼城有多艰辛,到如今讨生活有多困苦,都揉碎了说了个透。 那少女越听面色越是不善,张虎心下却越是得意,最后又说自己也是耍春秋大刀的,人不相识艺相识,大家多少也算是一家人。 那少女一听这话,面上又挂起了三分不屑,由上到下不客气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句:“你也配耍刀?” 一听这话,张虎笑就僵在了脸上,强说了句:“和姑娘相比,是差一些。” “听烦了,你们滚,一会上人了,别耽误我们营生。”少女说完,竟是起身,往南边那伙人群里一站,算是告诉他自己是哪一拨的。 张虎的面子这才算是掉在地上,摔了个脆响。刚才嘴里的姑娘女侠,这会子也变了:“你这小娘皮,总得讲些道理不是!” 少女懒得听他再废话,抬脚推起刀柄,双手握刀往前一送,刀锋就顶到了张虎面前。 “我的道理在这呢,看清楚了吗?” 此时周围已经逐渐有了人,每日一早这争地盘的场面,倒也算是南市一景。路过的人手中拿着吃食,各自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见过了刚才的情景,张虎知道自己和这些人争不得,只好咽了这口气悻悻然准备离开。 这场热闹到这就算是散了场,众人东南西北各自而去,那少女收拾东西准备开场,却听耳边一人声音说道:“即刻,霸字队,东城门外西南一里小亭处汇合。”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远远看见了文良埋入人群中的背影。眼神一亮,提刀就要赶上去,却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朝着张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张虎几人吃了瘪,此刻正闷声往外面走,却听得长刀刮蹭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张虎暴喝一声:“这小娘皮还不肯罢休,跟她拼了!” 说罢几人干脆拉开架势正要应对,却见少女跑到近前,客气地说道:“我刚才又想了想,你们来得早,我讲道理,今天地盘归你们了。” 说完便转身又跑回去了,张虎几人面面相觑,谁也分辨不清,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等他们返回十字街口的时候,刚才的十几个人却早已没了影踪。 此时的文良正绕开人群,往东城门走着,少女便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文良看也没看,便知是谁,问道:“你的刀呢?” 少女喘平了气,回道:“太惹眼,让他们用马车运出城去了。” 文良点点头,没再说话了,却听那少女又说:“我的霸字队要改名!” 文良皱眉道:“王天霸,你又在想什么主意?” 被叫做王天霸的少女道:“我早说了,我要叫文静!我的霸字队要改叫静字队!” 文良无奈地叹了口气:“六年前,你非要改名叫王天霸,大家好不容易适应了,你又要改。名字不通,行事起来会有不便,不行。” “那我不管,我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叫王天霸不好听,我要改叫文静!” 文良干脆停步,道:“你文静吗?” 少女却丝毫不怵,反问道:“那你良吗?” 她这么一问文良反而无话可说,只好甩手走了。 第54章 敌袭 李寻昨日被周通折腾狠了,虽然睡过一觉,但这会四肢百骸全不通畅,浑身还是打结一样伸展不开。 金绾上午要与宫县令复命,暂时也管不上他,他便自己起来拾掇柴火,好不容易收拾了一碗汤饼出来,权当是午饭,抖着手正要往嘴里送,却听到“咚”的一声门响。 李寻大半个时辰的成果,就这么洒在了桌子上。 门被推开,正对着周通笑呵呵的脸。 “这门怎么一推就开?该修了。” 李寻吓得赶忙往后退了几步:“你又来作甚!” 周通就当是李寻把他让了进来,也不客气,迈步而入,温故知夏就也跟着进了屋。 周通看着洒了一桌的汤饼,咧嘴一笑,自以为友善的“哟”了一声。 “在这吃汤饼呢?怎么洒了?怪可惜的。” 李寻心里正闷着气,虽说现在别提跑,就连走都走不得,但嘴上便宜不能亏了自己,便对着桌子一甩手,说道:“我知道你要来,给你准备的,吃吃。” 周通倒也没多想,反而问道:“锅在哪?有碗吗?” 李寻嘟囔一句:“你吃饭也用碗啊?白费我这好心,还特意给你洒桌上。这世道乱了,狗熊跟人都一个样在碗里吃饭。” 李寻这般说话,周通不在意,温故也惯了,便由着他。众人一路都没怎么吃喝,此刻将到晌午确实也都饿了。周通便自顾自地出去准备饭菜。 李寻见他出去,防备就跟着放下了半分。方才精神全放在周通身上,这会看向温故,才注意到她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李寻让她看得心底发毛,忙道:“你何故去而复返啊?” 温故知他有些不自在,但眼神还是不避讳,直道:“我想回来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什么仇人?” 李寻警觉道:“你问这做什么?我一个石匠,能有什么仇人?” “你若是有,我只怕他们会来上门杀了你。” 温故此言一出,连知夏都吓了一跳,但她心里想着,大小姐该是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了些什么,才有此一言,便也只是看了温故一眼,未多做表露。 可在李寻看来,温故表情尚属正常,可这话也太不正常了。越是这样越是怕人。 “你们潼城来的别都是有些问题?我确是会做石雕,也确是会些别的,但我不会看病,你们要去医馆,可是来错地方了。我瞧你们这样,挺要紧的,可耽误不得。” 李寻气人可不只用言语,表情也做出一副相当认真的样子。 温故不接他的话,反而道:“我不与你说许多,你只需知道,我是来保你性命的。” 温故很清楚现在就算逼问李寻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如等凶手到了,自然有人可审,就算审不出,李寻也该配合些。 回来路上,温故把上一次循环当中的可疑之处又细细盘点了一番。 李寻之死看上去独立于其他事件之外,但时间上的巧合,金绾的突然消失,都隐隐透着不寻常。 从她知晓的内容来看,李寻和连州是有联系的,当年从连州来找他做石雕,又给他批了一卦的小娘子,其中肯定有些秘辛,或许与李寻之死有关也未可知。 然而这些与她的危机有何关联,暂也不得而知,但这毕竟是最快发生的一件事。先来解决,再说其他。 晌午过后,金绾也到了,温故诈了她一下,说是回去之后方才知晓,潼城抓了几个歹人,审问之下得知,其中有人是要来千砻县杀一个石匠的。 金绾听了却是意外,温故见她没有刻意隐瞒什么的迹象,便也没再多说,只说自己要留在此处,护李寻一个周全。 金绾听她这般说,表情颇有几分复杂,此时倒是亏了周通之前的一番作为,让金绾也当他们几人行事不寻常理,少了几番解释纠缠。 但这女县尉确是尽心,又下山回了趟县中,帮着文良几人准备了些被褥铺盖,在李寻房中打上了地铺。 温故则直接睡在马车上,马车宽敞,倒也比李寻家中还舒适几分。 文静和她的霸字队此时不好显露于人前,便各自潜藏于上山的各处要道当中。 众人分开安置,各自无话,只有李寻一个人无所事事,也不知所措。 本来一个人与世无争,过活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一伙人,先是要把他抢回去,而后又强行在他家里住下了,说是要护他周全。 可他确实想不到自己有何危险,着实难以理解。 第一日便这么过去。温故盘算着周通往来的时间,第二日夜间才是正日子。 山间夜凉,却也难得静谧。 虽然明知有危险临近,但有文良等人在侧,温故却也不甚担心。上一次从周通和金绾的反应可以看出,对方人数不会太多,否则周通走不掉,金绾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这次既先已布下罗网,除非成望舒李横舟之类亲临,旁的人明刀明枪正面相争,他们没有输的道理。 从梁州危局到如今,温故的时间虽比旁人多出许多,但也没有一刻放松。不止补齐了往前十六年当中落下的功课,更是在一次次拆招布局当中,累下了一身的算计。 此时换了环境,心思也跟着放空了,便拉着知夏文良随便聊些有的没的。 话才没说几句,文良突然暴起,从身侧抽起一道石板竖于温故知夏身后。 接着只听得一声尖啸,几道箭矢凭空而来,两道射碎了石板,一道射进来不及躲避的文良背脊当中。 “敌袭!”文良怒喝一声,然后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 周通闻声从李寻房内冲出,随手还卸了门板挡在面前,也朝着温故这边跑来。 温故赶忙凑到文良身侧,片刻之间血就把他衣衫浸透了,如何也止不住。 文良口中也冒着血,强与知夏道:“神臂弓,一百二十步外,来的是军汉。” 话音刚落,又是一轮羽箭铺天盖地而来。 周通冲着李寻喊了句“躲着别出来”,便朝温故面前跑去,这一会的功夫,门板上已经扎了十二三支箭矢。 见到文良情况,周通骂了一句,却也没什么办法。 众人被这一波突如其来的敌袭压的抬不起头来。弓弩掩护之下,七八个壮汉趁着夜色,往几人这边围拢而来。 第55章 险境 强弓轮射,几人谁也没有破解之法,只能藏在门板后头暂做躲避。 知夏迅速检查了文良的伤口,箭矢好巧不巧正好射入后腰正中,就算及时处置,虽能留下性命,但往后怕也不能行走了。 更何况此时境地,别提处置,连拔出箭头都并无可能,耽误下去,那便只能是性命不保。 知夏干脆要抽出匕首先斩断箭体,让文良好做移动,也能舒服一些。正要动作时,却被文良搭住了手腕。 这是让她不要轻易显露。 知夏心下焦急,却又怕自己若是坚持,文良再行阻挡平白耗费力气,便也不动了。 然而这一下却好似耗尽了文良最后一点力气一般,整个人再没了动静,呼吸也微不可闻了。 还好周通也想到此处,找了个空隙抽出腰间佩刀,递给知夏:“会用吗?” 知夏一把夺过刀,单手握住靠近文良身体一侧的箭体,另一只手顺势一劈就将其斩断。 周通见她手法,心下已有了计较,但此间不提,逮着个间隙翻出身去,从旁边树干上拔出两根箭矢,又翻了回来。 双手一折将箭体折断,仔细看了箭头,又朝地上啐了一口:“点钢箭。” 知夏看向他手中箭枝,两支相同,箭头细长尖锐,两侧各有一支扁平的倒钩小刃。 “对方是强手,这一箭怕是射断了虞侯脊背,此时断然拔不出来。”周通沉声道。 二人说话动作间,温故一直在帮文良止血,几块帕子连带自己的袍子也都染红了,却是半点效用都没有。 这算是文良第一次要死在温故面前。 前面那些循环往复里,温故其实都带着些私心。 未免自己情绪过重,多次累积伤了心神。这些亲近之人,要么在已知死局之时将他们支开,要么自己尽量抢着死在他们前头。 毕竟梁州危局温故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这些盘算,是可以分心去做的。 更何况,温故也不知道命运这般突然而来的眷顾,会不会又突然结束。涉及生死之事,还是颇为慎重。 然而此时事发突然,又不是熟悉情境,她没了那许多计较。 虽然心里还清楚,自己是可以让文良“起死回生”的。但临到面前,却无法控制的住情绪。 温故这边正按着,文良突然动了一下。 “弓手十人,三十步外有五人靠近。”文良这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看样子刚才是屏气凝神去听动静了。 温故见文良出声,手上力道又轻了两分,忙道:“文叔,先别管其他……” 方才没说话还好,这一说话,眼角反而酸涩,剩下的话也就哽住说不出口了。 文良伤在背脊,如今趴在地上,本想着抬手安慰下大小姐,却也动弹不得。 温故手放在文良腰间,先看到他深吸一口气,又感觉他浑身猛地一紧,突然又是一声暴喝。 “王天霸!护大小姐周全!” 黑夜里,原本为了藏匿行踪,彼此之间只有箭矢往来,这一声暴喝却震得双方都愣了一下。 又听一声回应自半远不远处的林中传来。 “叫我文静啊!” 文静人随声至,将春秋大刀拖在身后急速奔行,原本最靠近温故藏身之处的三个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侧不远竟还有人藏身。 三人刚要抵挡,文静却已然奔至面前,将原本拖刀的手变单为双,也不管自己身形未稳,借着力,硬生生将刀抡起,接着就是一道银屏划开夜幕。 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刀刃刚好递到其中二人脖颈之上,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刚开起的银屏霎时间又泼上了整面的殷红。却是这二人被斩于刀下。 一刀制敌,文静未做停顿,先是跟着刀身原地转了半圈,卸去了力道,接着手腕一拧,调转刀刃,脚下又朝第三人奔去。 那第三人见两名同伴一息间便被斩下,却也没有惊恐,而是慎重抽刀抵挡,可文静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双手过肩,将大刀由后向前,兜头盖脸劈将出去。 那人使一柄短刀,虽然锋利有余,但毕竟抵挡不住春秋大刀开山破海的力道。只是稍微滞了一滞,却也免不了还是被文静斩于当场。 此时周通也抓准了机会,一跃而出,手中亮银锤舞将开来,三十步外,注意力都被文静吸引的余下二人仓促之间慌忙应对,可也没挡住周通的一身蛮力,顷刻就被锤碎了骨头,倒毙当场。 这场搏杀几息之间便已结束。可温故再看向文良时,这虞候喝完那一声,算是彻底卸了精神,头往旁边一耷,没再留下半句话,就这么没了气息。 他临死前唯一要交代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温故心下万般情绪,却知不该在此时发作,只好先不做声,强行定住心神。 此时周通文静刚好杀完五人,一齐又回到了门板后面。周通顺手从旁扯来一张木桌,更多了一分遮挡。 见温故神色,又见文良模样,周通便知道当下情境是如何了。 温故却突然说了句:“上次怎么没说有弓手。” 这句来的没头没尾,周通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同自己说,本想笑一声,咧开了嘴却成了苦笑,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啥上一次?” 文静却不管那许多,丢了刀扑到文良身前,先是伸手探了他脖颈,而后又查了伤口,两行眼泪就跟着滚下来了。 “让你改我队号你不听,现在好了,没人下令,我这霸字队要叫一辈子了。” 文静话中悲情浓重,几人虽不知其中事由,但神色也都跟着一黯,文静也没耽误,与周通说道:“对方上山的十八人,有三人被斩于路上,抛去刚才五人,应该只有十名弓手了。” 周通连忙问道:“你的人呢?” “除我之外,余下十四人拆成两队山上山下分开布置,对方能上山,说明山下七人已经阵亡,就算没死,最少也被拖住了。山上埋伏的七人却是被他们逐一拔除,只留下我一个。” 文静之前收到的命令是埋伏近前,以做奇袭策应,眼见着同伴被逐一杀死,却也未动分毫,意志坚决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却听她对周通说道:“现在我的人都死了,接下来该你了。” 第56章 称心如意 方才那一轮搏杀之时,弓弩轮射也并未停歇。 一般战场当中,弓弩虽有杀伤,但多是作为掩护策应之用,三百步外甚少可以穿透甲胄。 且重弓力士颇为难得,双方弩箭横飞,伤敌之前也需先求自保,必然会失些准头。 然此时则不同,先锋五人既死,余下十名力士持弓佩刀,结成小范围的强弓箭阵。五人一组,互为掩护,交替行进,再向温故等人所在之处合围。 百步之内,周通文静等人又没有配持弓弩,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恰因如此,弓手反而不必分心自保,准头便也更精了。 虽只有五人,箭网却先后有序,不曾断绝。 且不说门板木桌能抵挡多久,他们若一味藏身,不出一刻,十人便能围至他们面前。 就算连知夏也放开手脚,毕竟也是以少敌多,不保完胜。 “对方有接应吗?”周通听明白了文静的意思,这是要他去诱敌。 “这你别管,山上这十个处置完,你要还能活,再追上我们。” 生死面前,文静话里毫不客气。 不过,如此却也是当下最好的安排。 周通看了知夏一眼,刚才她那一手刀,就已然在自己面前露了功夫。 当然,庖厨之中也能练出这一手,但知夏的饭菜他可是尝过的。 太难吃了。 文静一人毕竟不能保万全,有知夏帮手,总归好些。 想到此处,周通才稍微放心一些,咧嘴一笑,道:“你王天霸都能杀三个,我还能比你差不成?” “你再叫我王天霸,等你回来,我就削了你脑袋插在棍儿上当锤子使。” 此时,架在几人身前的门板突然一震,一道箭矢从外向内没入其中,箭镞更是穿透门板,嵌于其上。 眼看着,这唯一一道屏障就要支离破碎,支撑不住了。 如此力道,对方怕已进到了五十步之内。 “我保李寻!” 周通说完,啐了一口,也不犹豫,将挡在他身前的木桌顶起,就斜冲出去。 “保你自己!”温故连忙向他喊道。 周通听见,却也不答,看准距离最近的一个弓手,将木桌砸了上去,自己却朝另外一人扑过去,与那人翻滚至树林当中,而后便看不清身形了。 趁着周通动作的间隙,文静也猛然起身,朝另一侧后方百步之外的马车奔去。 周通这一击打乱了对方的箭阵,倒是为文静留出了些许时间。待对方弓手调整位置,欲再次结阵之时,周通又从树林另一侧扑出,锤杀了其中一个落单之人。 对方立时作出权衡,干脆放弃围杀文静,剩余七人逐步向周通围拢。 然此时,周通的右腿才渗出血来。方才几番剧烈动作,现在疼且不说,怕只是再难移动了。 原来方才,第一次与文静搏杀对方五人时,周通右腿便已中了一箭,只是自己第一时间将箭柄拔出,这才没被温故发觉。 而文静正是看到此处,才知他跑不了多远,便当机立断留他诱敌了。 暗卫行事,并非为谁谋一条生路,而是不论何人生死,都只为事成而已。 此时周通生死已定,再无其他可能,无非是看他凭着一身血勇,能再带走几人性命而已。 而文静这边已经驾着马车,带上温故知夏二人朝山下奔去。 车舆之内,知夏从坐榻下面抬出几条短木板,将两侧窗简单封住,以防路上有人埋伏,会轻易将箭矢射入车中。 这是文良准备这辆马车时特意安排的。知夏见了还笑他,木板厚实沉重,若真遇危险,拖慢速度反而狼狈。 后来文良干脆在窗上做了机栝,让短木板也可以严丝合缝地封于其上。 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马车一路奔驰,意外的是,山上之人竟未有追来的意思。 知夏本还担心大小姐受惊,却见温故神色镇定,安安静静的像在盘算些什么。 若依照上一次循环的规则,这次的重生时机应当也是他们从千砻县回潼城的时候。 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文良也有救。 然而命运并没有将规则告诉她,这一次的突然变化是否会带来其他什么不同,间隔更久,还是干脆没了机会也未可知。 但可以一试! 温故刚想到此处,马车却突然被拦下。 “怎么了?”知夏急问道。 文静的声音从车舆外传来:“有人拦路,二十一个人,是楚军,有带头的不像军汉,是个郎君。” 确实,文静周通他们,在一军当中都可当得起将帅之材,身上武艺更是不凡。 这一场能被打得这么惨,对方若不是顶尖的江湖好手,大概就是南楚或北虞的军中精锐了。 原本是性命攸关的危机关口,知夏却见温故突然笑了。 温故心中想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她刚想死,就有人递刀上来。 不止递刀,甚至还送了她确实的消息,让她知道下次找谁算这笔账。 称心如意,还有意外之喜。 温故这就打算给来者计上一功。等他临死前,满足他一个要求。 念及此处,温故干脆朝外唤了一声:“文静?” 温故之前没见过这位名叫王天霸或是文静之人,但既是文良安排的,想必也妥帖。 文静听她这么唤自己,人就高兴起来:“大小姐,文静在呢。” 温故道:“知夏是我的身边人,你是文叔安排的,你们两个想必会听我话。” 文静回道:“那当然,就算大小姐要我去砍了这些人……”说着又朝着对面瞥了一眼,倒吸一口气,转而道:“却有些难,但我最少能杀三个!” 知夏却有些担忧地看向温故。 温故握了握她的手,道:“一会无论我做什么,你们只管找个机会往林子里跑。” 知夏急道:“大小姐是要我独自逃命?” “当然不是,逃不逃得掉看你们,我只要你们别死在我面前。” 温故说罢便要迈步下车,却听知夏又唤了句“大小姐”。 温故干脆又补了一句:“听令行事,别做蠢事。”却还觉得或有不妥,便又回过头,展颜一笑,道:“放心,我们晚些时候再见。” 第57章 姓名 温故一句说完便迈步下车。文静早已让开道路,听凭这大小姐自己行动。 往前几年,温故虽没见过她,但她却见过温故几次。 不过每次都是在暗处远远看过而已,原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刚才“文静”那一声称呼,倒在她这搏来了几分亲近。 毕竟自从她要改换姓名起,温故还是第一个主动这么叫她的人。 此时,温故远见着约五十步外,一众人马将道路拦住,各自着夜行劲装,身负弓弩,持刀肃立。 而领头一人虽然也是一身夜行衣,可质地却明显不同,不止用料华贵,其胸前腰间甚至肩膀之上,颇多装饰纹样,甚是浮夸。 温故倒是知晓楚军配置,点钢箭也好,神臂弓也罢,南楚虽在用,但北虞也有同样配备的,文静的判断大概辅以对方结阵形制之类等等,此事暗卫必然更精于她,便也不用多做计较,信任文静便好。 对方见到温故下得车来,明显动了一动。领头一人更是上前说话,言语里颇为客气:“深夜行路,是哪家的小娘子?不怕山间夜凉,着了风寒吗。” 温故还没说话,文静却先忍不住说道。 “是你娘老子。” 这一句没有放高声量,但也没刻意压着。对方明显是听见了。有几人耐不住就要动作,却被领头的拦下。 还未等对方说话,温故先一步道:“倒也不一定是,郎君莫要认错了人。” 知夏此时也下来站定,与温故并肩而立,作势要拦在她身前却被温故止住。而文静干脆把刀一横,隔着五十步,一个人架出一道银沟铁堑来。 “小娘子说话却是有趣,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领,撑得起自己的脾气。” 领头那人说着,更是往前进了几步,身后二十人随他步子也跟着一齐向前。 区区二十余人,原本不该有什么威压,可就这么拦在路上,同行同进,却也是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 温故却笑道:“那我若是客气一些,郎君会放我三人性命吗?” 对面郎君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道:“那自然是不能的。” 温故又道:“我等原本只是过路之人,郎君何必伤及无辜呢?” 话虽如此,可温故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快,更是没有讨饶的意思。 “天下路有这么多条,姑娘偏在今晚踏上了这一条,倒也不是我不给生路,实在是造化弄人。姑娘莫见怪啊。” 那领头郎君说着,脚下却不停,几句话之间,已近到了可以看清楚彼此面容的距离。 温故干脆越过文静,也往前迈了两步。 她要看清楚此人面容。 “郎君这话说得倒是方便,手底下狠绝,嘴里面客气,却像是个人面兽心的。” 温故说着,看向那领头郎君,此人虽穿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夜行衣,常人如此该有几分滑稽可笑,但在他身上,气度却未损半分。面容也干净,不像是周通那种常年在战场之上搏杀的,也不像寻常公子那般全然养尊处优的样子。 身形挺拔,眉目威严,嘴却带着笑。 温故当下就觉得人面兽心一词,自己用的真是精准。 这种感觉,温故在当年大卫的几个皇子身上也见过。 怕不只是个简单将领而已。 “姑娘夸奖,也不敢当。若是往日,以姑娘的颜色,我必定是不忍心消磨折损的。可今日之事实在颇为重要,事关的不止我们几人的生死,更不得让旁人知晓。既然不巧被姑娘看见了,那也只好请姑娘先行一死,免得误了事。” 那郎君说着,还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像是在向她讨要些寻常物件一般。 此言一出,他身后之人便齐齐拔刀,想这三位小娘子听了这话,或是求饶或是拔腿就跑,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先行预备,以做拦截。 而三人身后,两侧林中,更是站出了大约十几个人。 前无进路,后无退处。 却不想温故笑意未减,只是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温故的意思她自己清楚,可在那郎君看来,这小娘子是将自己的话还给了自己,明摆着是在挑衅。 “送送姑娘。” 那郎君便也不再纠缠耽误,话音一落,身后便有十人站出阵来,虽是面对三名女子,却也并没有莽撞行事,而是徐徐前进,缓步散开,渐成合围之势。 他们心里也清楚,山上有十八人先行,围攻之下,这三人能下得山来,想必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不过,温故与五万怀阳军对阵过百十回了。现在情境,还不足以让她的心境有什么动荡。 甚至还来得及回头对另两人说了个“跑”字。 然而知夏文静谁也没动。 温故叹了口气,道:“既然都不愿意独自离开,那就帮我把碍事的处置了,让我离领头的近一些。” 二人应声,文静先拖刀冲去敌阵,却见知夏也赶了上来,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了两只匕首。 她原不知知夏是有功夫的,此刻心下方才了然,笑了句:“你别拆了我场面。” “打你的罢!” 二人说着,长刀短匕,粉袖青衫,便与对方战成一团。 然而温故的话,那郎君也听到了。 “姑娘若想我来动手,直说便是。”他一句说完,便示意手下人让开道路。 文静知夏气势正盛,那十人一时间也得不了什么便宜,便拆成两组,各自裹挟着一人,往两侧边战边退。 领头郎君也不掩饰,干脆抽出腰间佩剑,朝温故走来。 温故不闪不躲,像是在寻常街巷当中,等熟人前来闲话的小娘子,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 对方明摆着是个惯见生死的,还以为温故这般,是想要在他面前露露胆识,再凭着姿色,求他个青眼,搏一条生路。但自己毕竟是要送她一死,也没必要在此时破她颜面,便说道:“陵光君枉费了一番心思,姑娘也白白劳苦了这一场。” 这回轮到温故疑惑了:“你这是何意?” 可一句说罢,却觉腹中一凉,那郎君手中剑已经穿透了她的身躯,人也干脆凑到了她的面前,贴着她耳边说道。 “在下唐明显,姑娘下去了,可不要找错了人。” 第59章 脸面 苏尚书这几位是很清楚宋犹的,也多少都与他共过些风浪。 宋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谁也不敢说了然。 事情或大或小,解法或有或无,都要看他话里怎么说。 而他现在这个说法,就说明情势尚不严重,最少没有到在场诸位以为的程度。 “就等宋相这一句!”苏尚书明显松了口气,“宋相快快说,我等都要急死了。” “你啊。”宋犹玩笑地指着苏尚书点了点,又道,“诸公实在太过担忧长远之事,却忘了眼下之事。” “宋相所指眼下何事?”旁一人问道。 宋犹道:“礼部一个侍郎,殿前司一个都点检虽然紧要些,但也都是往日里各位不放在眼中的人物。” 众人默然也不争辩,任凭宋犹说着。 “并不是说诸公轻慢何人,而是实在不涉及根本。怎么今日有了动静,反倒想出那许多来?” 苏尚书诚恳回道:“我们自是不如宋相渊深,只是见微以知着,物伤其类罢了。” “你这头发,便是想得多,愁白的。”宋犹笑道,“诸公担忧之事,此时既还没有定数,那便说明尚不可定。既不可定,连不伤根本之人都没有处置,诸公又何必担忧自身呢。” “可如今那二位大人已然是下了狱,我们也是剑悬颈上,岌岌可危啊。”又一人叹道。 宋犹哼了一声,却仍笑道:“他二人若真是失察失守,放了贼人入宫,可与各位无关?” “自是无关的!”有人应道。 宋犹淡然说道:“那就连眼下也都无事了。” 在场诸位听宋犹这么说,反倒疑惑,此事在当下对他们而言已不该是最紧要的事了,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到表象上来了。但也无人多言,静听宋犹言明。 宋犹径自说道:“既然无关,那各位如今焦急,也无非是念着同僚之情,替他们担忧一把,冤屈一把罢了。” 苏尚书似乎抓到了些关窍:“宋相的意思是说,二人是被冤屈的?” “冤屈与否,不在你我,而在那许仲彦。陵光君既然因此事将人下了狱,那祸首若是现身,或干脆归案。不就自然有个分晓了?” 宋犹言罢,众人便立时开了窍。 此事若真只是许仲彦骂殿惹出来的祸端,找出祸首,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若不是,听他所言,如今两位皇子谁承大统尚不能有定论,陵光君纵使真看重大皇子,也得找个由头才能将他们处置了。 许仲彦既是由头,那把这个由头堵住,便也能暂时保得太平,撑到形势大定再做计较。 众人心里各自想定,却又听宋犹说道:“诸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心中自然也是有高义的,这落难的两人,都点检大人且不说,那礼部侍郎刘大人,与各位或是各位的门生故旧,总也是有些同科之谊的。乡野村夫尚且知道仗义执言,挺身相助,我等日后想起,可不要太惭愧啊。” 宋犹说着,眼神毫不避讳,先后看向在场兵部、刑部的两位大人。 二位大人立时会意,直应道:“当是如此。” 如此,宋犹该说的似乎都已经说尽了,又请各位饮了几盏茶,众人吃稳了定心丸,各自又随意高谈阔论一番,便要离去。 临要送客时,宋犹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又再叮嘱那二位大人道:“事情既有冤屈,也必有隐情。侍郎和都点检如当真是被冤屈的,若有隐情在他人身上,也请诸位为陵光君,为陛下,尽心竭力,查实清楚。” 宋犹重重念了“他人”二字。这二位听了连连应声,背脊却已经汗湿了。 心想,你直说隐情在大皇子身上不就完了吗?自己甩了个干净,却让他们来搬弄是非。 虽如此想,但也不敢多言,和其他人一起告辞而去。 但宋犹也并非真的独善其身,众人走后,他便将潼城太守刘着计取潼城的事迹修饰一番,表了上去。 不止如此,更是言明如今形势之下,安平广阳连连败退,潼城虽偏远,又遭逢突变,刘着却能一战而胜,足以振动士气,当予以奖赏。 这事原本不是那么紧要,城池既然没丢,那就可以先放着,给旁的事让让路。却没想让到了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不止如此,宋犹更是以潼城实临北虞的由头,请兵部点数适量马匹军械,送至潼城,以作补充,拱卫边境之用。 同时也请刑部出人,亲自前往潼城,奖惩一干官员。 两队人马合并而行,立时启程,带队的恰好就是今日在宋相府上的这二位大人。 此时,潼城之中。刘着一个文臣,尚不知晓自己即将以武扬名天下。这会刚还在和潼城里的大族老爷们,因着过所公验之事纠缠不休。却又因一个书佐的两句耳语,大惊失色,急匆匆离开府衙,往刚挂了门额的不失居而去。 刘着刚进门,便迎上温故。 “人呢?”刘着颤着声问道。 温故笑道:“侄儿如此慌张,是要找什么人?” 刘着左右看看,见没有旁的人,压着声音急道:“你不是我姑母,你是我祖宗!你就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抢人了?” 温故点点头道:“抢了。” “男子?” “应该是,侄儿要觉得他不是,姑母再去仔细问问?” 刘着顿时捶胸顿足,嘴里面“呀”了好几声,哭叫道:“败坏门风啊!你现在是我刘家人,我刘家世代簪缨,蒙受圣恩,哪里有过这种事,你一个女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强抢男子,成何体统啊!” 温故看着他的样子直笑,安慰道:“非常时行非常法,侄儿莫怪。” “我不要怪你,祖宗可要怪我了!你要是想…想…” 刘着“想”了好几遍,却也不好意思讲出来,只得又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哪怕暗地里行事,哪怕给他设个计谋,有千万种法子。一营人马,五百个人,大摇大摆地帮你,帮我姑母抢了个年轻男子回府。我这太守的脸面,刘家的脸面,都不要了!” 第60章 声名 趁刘着闹着,知夏赶紧关了门,免得声音传到外面去。 温故又对刘着言道:“李寻虽然嘴上刻薄了些,但人到底还是端正的,我既是堂堂潼城太守的同族姑母,哪里能用诡计去谋算君子。侄儿可不要胡乱言语。” 刘着被噎了一口,心想如此说来,反倒是他作小人了?可他最多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位姑母是真敢做啊。 但刘着清楚,自己与她争辩无用,可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地方泄,也只能对着知夏哭叫道:“还关什么门,潼城里都传遍了,人都丢尽了!” 恰此时,周通刚好从后院过来,见刘着这般,嚷了句:“刘太守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刘着听声就知道是谁,也懒得去看他,道了句:“有事!有大事!” 周通先是叹气,再是摇头,随后拍了拍刘着的肩膀,最后干脆拱了拱手,脸上都是不忍的神色。 刘着看他这样,突然醒悟他话里有话,呸了一口,指着周通道:“你们,你们这些梁州军,胡作非为,简直荒唐!” 刘着气的直抖,但也只敢说这两句,再骂便也不敢了,憋了半天,干脆长叹一声,又好言与周通说道:“我不与你争口舌,只和你说,你好歹也是一军之将,你家大小姐如此行事,你怎么也不知道劝说劝说?” 周通一拍胸脯,嘿嘿笑道:“劝什么,人都是我替大小姐抢来的。不止这一个,后院还关着一女子呢!” “还有女子?”刘着惊道,声音都尖了两分。 “是啊。”周通一昂首,“我去抢李寻,那金碗儿非要拦我,死活不让走,我只好给她捆了,一并抓来。” 刘着一听,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眼温故:“竟…竟还是强行拆散了别人…还一起绑来?那千砻县的宫县令可看见了?” 周通得意道:“何止县令,前前后后围了那许多人,那县令原本也想拦,可他一个哪拦得住我啊。” 刘着这会都快喘上不来气了,心想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朝廷如若过问,那可就什么都瞒不住了,想了想心一横,又问道:“你可有与县令动粗?” “那倒没有,我要动手,那县令哪还有命在。” 问了这半天,刘着只有听这一句,才缓了一口气上来。 温故看他反应,却着实满意,干脆笑道:“事已至此,侄儿可要帮着姑母多考虑几分才是。” 刘着思量了好几番,心里面一万个不情愿,他才做了几天的清白太守,刚觉得自己年逾不惑所作所为才不愧于志向抱负,如今却还是要一朝跌落,却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丧气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切不要再声张了。” 温故笑道:“既然太守应了,周都统,带太守去安置金县尉。” 金绾这名字刘着方才未觉得耳熟,之前他不管事,潼城官员都还不一定认得全,一县县尉而已,或许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但也没有多言,他更是不会往心里去。但若是说女县尉,他或许还能对上两分。 此时温故一说,刘着嘴里念叨了两遍金县尉,突然醒悟,他们口中这人竟不是个寻常女子,急的声音又高了两分:“金县尉?千砻县那个女县尉?你们为了抢个男子,绑了个朝廷命官?” 周通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县尉,什么朝廷命官,太守言重了。” 刘着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锤周通两拳,可终究是没有动手,四下里胡乱看看,在场的却也只剩下知夏一人。 可这侍女脸上也没什么异样表情,甚至还嫌弃的和刘着对视了一眼。 这梁州军中,大小姐如此,他人更是哄着她行事,丝毫不顾什么礼义道德了。 这一院子佞臣! 刘着满肚子的道理,却不知道和谁来讲。 “这事太耻于人言,我没法子管,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 刘着实在气恼,也不想那许多,干脆就要拂袖而去,腿还没迈开却又被周通拦下。 “你又要做什么?”刘着瞪他一眼道。 “你来都来了,就帮忙做些事。” 周通说着就要去揽他肩膀,刘着赶忙一躲:“你休让我也与你们同流合污!” 可他哪躲得过周通去,连拉扯推搡都没有,就被拽着去了后院。 刘着一路叫嚷,待声音听不清了,李茂才从另一处绕出来,表情却复杂得很:“大小姐,今天这事已经散出去了。府衙里面现在议论纷纷,不出一日,百姓间也该家喻户晓了。周都统还在千砻县上闹了这一番,怕比潼城中都要传得更快些。” 温故点点头,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此事有些荒唐。” 李茂心想这事要只是“有些”荒唐,那“实在”荒唐的事该有多匪夷所思。嘴上却说道:“倒也没有,只是大小姐行事,实在…难测。” 温故不以为意:“杨府里百十个恶徒,那许多年抢了多少女子?也未见人多说几句荒唐。太守姑母抢个男子,他们当也不该大惊小怪才是。” 李茂闻言便也不再说了,此一段事暂且了结,他那话里也并非全是应承之言,大小姐确实难测,他是领教过的。 温故知道刘着好不容易干干净净地做了回太守,虽然怜惜声名,但也更在乎性命。此事硬着头皮也是要办的。 果然,不出两个时辰,刘着便好说歹说的暂且安稳住了李寻,给他做了自己的主簿,还要金绾填了潼城巡检的缺。书佐将令传往千砻县,给刚要启程来潼城面见太守的宫县令听得直说“乱世糊涂,搅得人也不清楚了”。 安排是合了温故最初的心意,也多亏了李茂在旁提点。 然而转过头第二天,太守为给自家姑母遮掩,将一对男女安置在潼城的消息就散开了。 只是各路消息真真假假,太守的尽心也成了佐证。而李寻金绾的身份参杂其中,非有心人不得其道。 刘着对这所有都充耳不闻,此事上,又轻车熟路地做了回杨万堂还在时的糊涂太守。 第61章 小节 潼城一日匆匆而过,温故寻个空与郑统等人纠缠一番,前提一切李茂都已经布置妥当,她只需将上次的谋划重新实施一遍即可。 中间又安排李茂周通等人分别布置,各自尽心,自不用说。连情绪最为抵触的刘着那边也都妥帖。 李寻跟着刘着到了府衙上任,原本众人还在议论纷纷,等见了李寻容貌之后,各自恍然大悟,纷纷说太守姑母慧眼识珠。 李寻如今得了太守姑母的青眼,更是有刘着的庇护。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二个便都上来与他攀谈交往。 刘着是见识过的,也就没有多加干涉阻拦,果然不出一日,李寻周身便再无人主动靠近了。 挺好的一个郎君,可惜长了一张恶嘴。 现下里,太守姑母将千砻县的“游方先生”李寻强抢入府的消息,已经成了潼城街头巷尾当中口口相传的逸事。 温故本来是不在乎所谓“声名”的,她自小跟着父亲,也常在军中,对这些约束感受不深,虽然懂得世情如此,但心中也没过分顾忌。 如今她的筹谋行事,不止关乎自己生死,更是关乎六千梁州军的存亡,相较之下,孰轻孰重自然分晓。 不过李茂倒是替她多想了几分。 温故原本觉得,“棒打鸳鸯”也好,仗势欺人也罢,一个女子,强抢年轻男子入府,在百姓口中她该是恶名昭彰了。 却不想传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正是哪家英雄无颜色,何处名士不风流啊!” 潼城最大的酒楼登云楼中,一群人正在高谈阔论。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一席话引得满场喝彩,正斟了酒,遍敬当场之人。 “一个女子,敢有如此胆识气魄,这一杯就敬那不失居中的巾帼豪杰!”另一人宽眉男子应道。 却有一人语气里颇有几分玩味,道:“诸位都是读书人,该明辨是非才是,不论其他,单就强抢这一条,不称恶徒也就罢了,怎么堪称豪杰二字?” 现下场面当中,众人皆是敬仰神色溢美言辞,此人所言却是有些煞风景,但也不无几分道理。 只听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回道:“据我所知,那李寻也好,金绾也罢,都是有几分本领的。只是那李寻嘴上刻薄,金绾脾气又狂躁,这二人都是不好请的,交涉之中有些争执让不知内情的旁人看去,才有这些传闻,我等遇事当澄思寂虑,怎么又能把传言当真呢?” 一言说罢,众人想着李寻这一日间从府衙里闹出的种种传闻,便又是一番恍然大悟。 更何况,各自心里都想着,自己当然是聪颖之人,遇事定要冷静思索,不能随波逐流,便就更不能把传闻当真了。于是就各自应声,重复饮起酒来。 可那煞风景的男子却还不依不饶,更进一步道:“虽是如此,但太守姑母毕竟身为女子,总该恪守本分,如此行事着实不妥!” 高谈阔论的男子正得意饮酒,听他又一问,明显有几分不悦,干脆放下酒杯,道:“我等读书之人,应循之本分应当是安邦治国,且不说安平广阳两郡,就说眼下,潼城几经危难,百姓险受其苦。我空有一身抱负,却没有丝毫作为!在下这些时日里,每每念及此处,都觉得羞愧难当!” 这几句引得在场之人各自感怀,也都停下酒杯,各自慨然。 又听他继续道:“然而我未敢行之事,却有其他豪杰毅然行事,在下满心敬仰钦佩,恨不得立时投效,只是自知斤两,不敢添乱罢了。” 旁的人也纷纷点头默然。 “如此之英豪,成就如此之事业,尽行你我不敢行之大义。此时事了,甚至还都没有能全然安享太平之际,却就因这般小节而遭人口舌,那便不是英雄失节,而是你我厚颜无耻了!” 一席话毕,这人仍觉得心中气愤难平,更是重重一拍桌案,怒哼一声,不再多言了。 他虽不说了,周遭旁人却被他引出了心中怒恨,那宽眉男子更是当先斥责,惹得一时间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将那煞风景的男子生生赶了出去。 其后登云楼中,便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其实,被赶出去的男子口中所言,他们心中恰也有几分认同,只是当下不合时宜,不愿多讲罢了。原本等过了今日离了此地,难保不会议论几句。 遇事不思其中高义,更多陷于微末瑕疵。倒也是人之常情。 若没有今日情景,又遇到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其中多少人能保证不随波逐流却也难说。 可这一番过后,话被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引出,又见了煞风景那男子狼狈的模样。豪杰贼子高下立判,想到没想到的,都很难再开口诟病这些事由了。 不止如此,等出了登云楼,这二三十人再遇旁人议论此事,大多也会像这高谈阔论的男子一般,侃侃而谈一番。 然而晚间时分,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宽眉男子,甚至煞风景的男子,三人一齐聚到李茂处,将白日情景一一回禀。便算是毕了李茂自己额外安排的一桩事。 与此同时,文良改换城中布置,调遣“静字队”在内的三支暗卫队伍,日夜轮替,盯守府衙。李寻金绾暂住温故的不失居内,往来于城中,也都有暗卫保护。 另一处,周通添加两营共一千兵马,增补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守军。才两日,便抓了十余个企图混入城中的壮汉,皆以携带兵器入城的由头关在了一处。 温故刘着看了他们随身搜出来的弓弩短刀,分明就是楚军。但刘着奇怪的是,这些人只要亮明身份,就没有再被关押的道理,可他们却咬死牙如何都不说。 思来想去心中骇然,这怕不是朝廷派下来暗地查实潼城情况的。 温故认真地赞同了刘着的猜测,并要他千万盯住李寻,不要让他到处乱说。最好还能到上塘县上去查清楚他的具体身世,看有什么可以用来钳制的。 刘着当场怒斥这是小人行径,姑母岂能一错再错。 转头却还是派人去了。 第62章 布置 温故想让刘着打探的无非两件事,一是李寻和连州是否有所关联,二是当年那个庙祝收养的另一个女童,是否还有其他隐情。 刘着自然不知道这许多,自己也无暇分身,随便找了个梳巡的由头,派了几个亲近的便去了。 温故也不出城了,日日守在府中看书,再时不时见一下刚被抓来的楚军。 楚军前前后后大概有二十余人想要混入城中,审问之下,皆以猎户,耍刀枪的江湖人等做由头,虽知道搪塞不过去,但也还是硬撑。 温故倒没有逼问,反而让周通在梁州军里挑了几个勇猛的,摆擂台一般,在满城官员的观战下,与自称江湖人的那几位比试了一番拳脚,将他们挨个打了个鼻青脸肿才算作罢。 唐明显却一直没有现身。 等到了第七日,南楚刑部兵部的先头几人却到了潼城,告知刘着说二部其下驾部比部两位郎中大人正押送马匹兵器一路前来,不日即可到达潼城境内。 温故原本想着既然唐明显是暗地里行事,破坏陵光君的筹谋,而自己又坏了唐明显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卷进这一遭的麻烦里的。 那不如乘着陵光君这股风,推刘着一把,往南楚朝堂上更进一步。 于是从一开始就在筹算要如何安排布置,好与陵光君扯上些关系,可这一来竟给了自己机会,少做了好多计较。 也太巧了些。 刘着将先来的官员好生招待安置了,问清楚往来路程,又安排了另一个主簿官员在潼城南边的官驿提前做好接应等一干事宜。 而对温故而言,这些都是与上一次不同的。 变化的起始在于她护了李寻周全,这一位“寻常百姓”的性命竟然可以同时劳动陵光君、疑似是大楚皇族的唐明显及大楚朝堂之上的二部官员,甚至或许还有其他人隐于背后也未可知。 然而,刘着安排去上塘县查实情况的人却没带回来太多有用的消息。 只说那庙祝姓夏,原不是本地人,也是年轻时在外乡里受了灾,流落到了上塘县里做起了庙祝,收养的女娃更是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 而李寻金绾待了这几日,见温故当真没有什么“不轨之举”,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但仍是对温故颇多不满,她试探了几回,这二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如此便也不急,静待南楚二位郎中前来即可。 然而此时来的,却也不止这二位。 连州前往潼城,若走驰道,前后七百里距离。行小路走荒野密林,绕开几处官驿要道,则要八百余里的路程。 此时有二人正于密林当中疾行,当先一人头戴斗笠,身着麻棕色交领衫,配持一柄长剑,腰间挎着一柄短刀,一支三尺余长的短枪。虽眉眼不清楚,但从身形气度来看,显然是一名年轻剑客。 他身后之人巾帽方正,衣衫宽博,明显是个读书人,这人并未遮挡容貌,细细看来不是许仲彦还能有谁。 剑客身上未有伤痕,但衣衫上却有血迹,显然是战过几场的,但自己没吃了亏,怕是让拦路的来人吃下了不小的代价。 而许仲彦早已气喘吁吁,脸上虽有疲惫模样,可眼中神色未减,嘴上也不吭声,边走边按揉着自己的大腿,明摆着已是劳累得不行,可还是硬提着气,紧紧跟在那剑客后头。他身上未有伤痕,想必是剑客本领高深,将他仔细护卫的结果。 又走了些许路程,那剑客仰头四下里看看,突然站定,道了句:“歇息。” 许仲彦这才松下气来,却也没立时坐下,而是先一拱手,道:“辛苦成兄了。” 他口中的“成兄”便是南一剑成望舒了。 冯仙儿代陵光君下了惩戒礼部侍郎及都点检的诏令之后,却仍是没有更改要她暗地里安排人,护送许仲彦回潼城的意思。 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是没有多一层猜测的。但在冯仙儿看来,这两层自相矛盾的诏令,应该还有一层深意才对。 但她也只是召回了成望舒,成望舒也只是依言行事而已。 果不其然,刚出连州地界,成望舒许仲彦便遭到了追杀,来人并未刻意掩盖楚军身份,但是哪一支便很难辨认清楚了。 成望舒轻松处置了来人,一路往潼城而来,路上就再没遇到什么埋伏危险。只是临近潼城还有百余里距离时,需要深入密林,便只能弃马,徒步前行。 天光还早,二人短暂休息。成望舒本是少言之人,许仲彦更是不知如何与人攀谈,两个人挨到一处,像两个恰好被人摆到一起的闷葫芦一般,只凭着林子里的虫鸣鸟叫,制造些响动罢了。 许仲彦一介书生,静下心来闭起眼睛,一会考虑广阳战事,一会思索临潮珠难,心绪被大义搅得波澜起伏。又转而听着身旁鸟叫虫鸣,忽近忽远婉转动听,就凭空又多了几分诗情。 可一首诗还没作得,人便睡了过去。 几乎同时,成望舒却蓦地站起,先将长剑归鞘,又同时取出短刀短枪,朝身旁左侧一个翻身跃了出去。 人在几棵合掌宽的树前腾挪一番,先将长枪刺入树干,再用短刀劈砍,几息之间,人又回到原地,可被他折断的几棵树却向同一方向倒去,全部架在了右侧另一棵巨树之前,恰好将一处通路挡住。 如此巨大的声响将还没睡熟的许仲彦吵醒,又听得被拦住之处的另一头,有声音传来。 “久闻南一剑成望舒用的是借势之剑,如今看来,周遭形势皆能为君所用,当今天下,却无第二人可用此剑,了不起!” 成望舒透过倒下的树木缝隙看去,对方一行大约十余人,皆是同一制式打扮,独说话的领头之人有所不同,他懒得细看清楚,只是简单一句:“非剑。” 对方明显一愣,又道:“确实非剑,天下万物皆可化为君手中之剑,以形势破形势,自然不用拘泥于剑这一种。既是囊括天下之剑,当从囊括天下之人,成兄以为如何?” 对方这一番言辞说得恳切,成望舒却眉头一皱,回了句:“是枪。” 第63章 宴席 来人明显是知道成望舒的,但应当是没相谈过。此时仓促相见,话如何也说不到一处去。 成望舒怜惜词句,这么你来我往下去,怕是说个两三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情势,容不得多做耽搁,便听来人又说道:“人人都说成望舒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今日竟见枪法也如此了得,却是我之幸事。不如我们同路而行,也好让我再领略一二?” 许仲彦骂殿之前,从没见过什么世情险恶,此时听对方话中没有恶意,便擅自走到成望舒身后,伸手轻轻推了他两下。 成望舒也没看他,反而摇了摇头,又与对面说道:“不必。” 来人深叹一口气,干脆直说:“你这一路,无非是护这书生周全,可你却不知对手是谁,所在何处,何时而来。但这些我都知晓,而且我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为何不肯一试呢?” 成望舒明显不耐烦了,干脆身形一晃,朝着自己刚刚砍下的拦路树木跃了过去,对方十余人只是各自觉得眼前一花,连带领头之人一起,手背上就分别被划出了一道伤痕,连疼痛都不觉,片刻后才渗出血来。 “太弱。”已经返身转回许仲彦身前的成望舒说道。 来人这算是被当面羞辱了,主辱臣死的道理,这十余随从未必不知,此时正欲结阵再战,试着夺一波面子。却听领头之人笑道:“南一剑如此本领,此行必定无忧。” 一言说罢,此人干脆只身绕过这些拦路树木,缓步走到成望舒二人面前,道:“潼城内外已有人布下罗网,要取你二人性命,待你入城之后,千万不可轻饶他们,一定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好。” 说完,便朝着二人来处去了。 许仲彦还未缓过神来,就听得利刃破空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直刺向另一头被留在原地的十余个随从之人。 成望舒提剑冷冷站着不发一言。待得一轮弓箭射完,四周树木上下,人行过穿梭之声也过去了。方与许仲彦绕开道路继续往前。 许仲彦这才看见,方才十余人已经各自身中数箭而亡,场面一时令他不忍直视。想来是这些人刚刚技不如人,令主家蒙羞,便被下了严厉的惩戒。 许仲彦心想一时胜败竟惹来杀身之祸,何许人竟如此残忍? 便叹道:“这也太狠了些。” 成望舒没有多余的感叹,只是径直赶路,许仲彦也不敢多耽搁,便也跟上去,可行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成兄可曾与那人相识?” “不曾。”成望舒简单作答。 许仲彦这才舒了口气:“看成兄方才态度,定然不会与此等豺狼之辈为伍。此人在大楚境内行如此残暴之事,待得日后,我且要告他一状!” 成望舒看他一眼,神情复杂,说了句:“很难。” “有何难处?莫非成兄当我会惧怕了他不成?”许仲彦愤然道。 “皇子。”成望舒道。 许仲彦吃了一惊,却又不敢往高处想,只道:“哪怕是二位皇子手下,也不能擅自如此行事。” 成望舒摇摇头:“本人。” 许仲彦这才真正心惊,大楚皇子竟是如此模样。但成望舒毕竟是冯仙儿之人,他的话绝不会是信口胡说,许仲彦便又多问一句:“是…哪一位皇子?” 成望舒难得多说一字,毫不避讳地回道:“唐显遥。” 潼城已然不远,可这一番情境和大皇子唐显遥的作为却让许仲彦五内翻腾,他昭华殿前一通豪言是书生意气般地想要骂醒南楚上下,如今和成望舒回到潼城却也是书生意气般地自我担当。 可他这一身的书生意气最终想要去往的,还是南楚朝廷,耗尽自己一生才学和心力,成就一番君臣美谈,或许齐家治国的同时还能名留青史。 然而大皇子竟是如此人物,若未来他承袭大统,南楚将会如何,许仲彦却连想都不敢想了。 南楚的将来在许仲彦这里逐渐模糊起来,却在另一处愈发清晰了。 冯仙儿的照月宫中,此时正有一场盛宴。 南楚皇帝后宫中,称得上有位份的百余人,更有数不尽的宫伎一概列席、往来其间。 原本该冯仙儿端坐的主位上,此时却罗列起层层幔帐,其后只能隐约可见一袭红衣,面容却瞧不清楚。 冯仙儿一改往日的端庄,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轻纱罗裙,仿若裹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雾,赤着脚踩在地上,堪堪被遮挡的肌肤也隐约可见。 舞乐声骤然而起,冯仙儿腰肢款摆,素手纤软,一颦一笑里尽是动摇人心的娇媚神色,或动或静间亦是令人魂魄荡漾的倾城之姿。 这一刻,在场之人都忘了南楚右相是谁,只记得皇帝后宫里倾国倾城的冯贵妃。 贵妃多久没有跳舞了?自陵光君授意,并皇帝下了诏令,朝野上下都称她为冯相开始到如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冯仙儿将轻罗广袖搅在手中,宛若周遭的气息都被她抽去,众人呼吸为之一滞。又原地连踏了几个回旋,漫身衣裙漾开,仿佛遮蔽了殿中的烛火和殿外的如水月色,此一时,天地间只有她身上才有引人注目的颜色。 一曲舞罢,在场虽然都是女子,也难免久久不能回神,尚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在这一舞之前,还有其他妃嫔宫伎依次献舞,此时却都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在冯贵妃前头,才不至于未开始便黯然失色。 此时,冯仙儿稍稍站定,便朝着主位的方向款款行了一礼,面容上仍带着方才的风姿。 众人屏息的静谧之中,幔帐后突然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散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主位上之人一整晚都不曾开口,只有此时才说一句话。 大家心中虽然早有猜测,但也没人敢议论。 如今南楚,能让冯贵妃献舞的,除了陵光君还能有谁?此刻听是女子声音,更是确信无疑。 既如此,众人不敢耽误,各自告退出去,连带侍女也未敢停留。 刚还热闹的大殿当中,不一会便冷了下来。 却听陵光君突然问道:“皇帝每日都看这些吗?” 第64章 天命 陵光君问话,冯仙儿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装,便伏于地上,答道:“陛下康健之时,日日都这般散解烦扰。” 陵光君笑道:“怪不得唐显遥唐明逸他们,争着要当这皇帝。我倒有几分明白了,谁不爱看美人转圈?” 陵光君这话里带着笑意,冯仙儿却不敢作答。 今日晨起时,翰林医官院里原本已经暂时松懈了两三日的医官们,突然又把自己的脑袋提紧了。 大内之中,数他们往来的最是热闹,带着医官的内侍和车马流水一样的在皇宫内外跑着。 然而只是如此,倒也没有太多人见怪,毕竟这几年间,如此情境少说也见过十余次了。 不论情势紧急与否,他们都得摆出一副尽心的样子,免得日后出了差池,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找到由头治罪。 直到往来的车马跑丢了两个医官,内侍找了几个来回,又寻来禁卫找了几个来回,后来干脆让翰林医官院以及连州的驻军都统一齐找了几个来回。 在诸方寻找都无果之后,相关人等这才明白,这两位医官不是丢了,而是跑了。 不止自己跑了,连带家人都跟着一起跑了。 如何跑的,跑去哪里,是谁协同,查不查得到,自然都会有人去办。但他们这一跑,可给连州朝堂跑出了大动静。 各位大人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不必多说。大楚皇帝的具体病情终于也被猜出来个大概了。 朝野上下心里面都担忧,大楚已至最是紧要的关头,甚至有人终于耐不住想要去闯昭华殿,却被仍旧森严的守卫赶了出来。 然而就算他们闯了进去,也见不到陵光君。 这大楚举国唯一指望的人物,早就到了冯仙儿的照月宫中,等着看晚间的奏乐歌舞了。 冯仙儿受命布置了这一场宴席。她到底也弄不清楚陵光君的心思,只是见这少女第一次白日间出了昭华殿,又见她脸上神情颇为开心。心下便藏住了僭越的话,半句也不敢多言。 此时陵光君话里的意思更是随性,冯仙儿听了也不敢作答。 照月宫中灯火通明,原本应该是热闹的。可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却反而有了种诡异的清冷之感。 “若是皇帝驾崩,她们要何去何从呢?”陵光君见冯仙儿不答,又问了个更要命的问题,问完怕她不敢答,就又补充道,“你且说无妨,不说我才会怪你。” 冯仙儿依旧伏在地上,只得如实回道:“没有位份的,和得了陛下宠爱的,大多殉从陛下,其余迁宫居住。” 陵光君的话里听不出波澜:“得了宠爱的,反倒失了活路。没得到位份的,也没得到生机。自她们进宫,便是九死一生了。那你呢?你的陛下这么宠爱你,你也是要殉死的?” 冯仙儿把头埋得更深了,她衣衫单薄,此时落了汗,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求陵光君垂怜!” 只听陵光君冷冷地道:“我为什么单单要垂怜你?” 为什么?因为是陵光君召她入的宫?还是因为她右相贵妃独一无二的身份?再或者,是因为她隐约猜到了陵光君的心思? 冯仙儿正要咬牙说破时,却听陵光君笑了一声:“我当然是要垂怜你的,你转圈转的这么好看,我还想再看呢。” 无所谓陵光君话里说什么,只要有这一句话,大抵上就定了她的生死。 不过,冯仙儿在今晨之后,原本应当像其他妃嫔一样,对自己的下场是该有惧怕的。 但她总觉得自己死不成,便也没有怕得那么深,此刻劫难未来却得余生的感觉,自然也没有那么强烈。但还是认真连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道:“多谢陵光君垂怜!” “你不用做这些样子。”陵光君干脆站起身来,常年坐在镂金牢笼里的少女身形有些娇弱,都会让人担心这宽大厚重的赤色长袍,下一刻会不会将她压倒下来,“大楚就要变天了,此时安静,我们聊几句真心话,如何?” 冯仙儿连忙回道:“仙儿对陵光君言无不尽。” “既然言无不尽,你就放开一些,我不再想听些托词,问你什么,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就是了。” 冯仙儿应了声是,又听陵光君问道:“外面那些人猜了这许多年都没个结果,我是想要问问,你觉得大楚这个皇位,唐显遥和唐明逸,谁更合适一点?” 冯仙儿知道陵光君要问的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却没想到她问的这么直接。可话既都那么说了,她再推辞,怕也是会惹出多余的祸端来,干脆心一横,道:“二皇子谦逊守礼,文武兼通,有吞吐天下的才能。” 陵光君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出声来:“如今整个大楚都知道我看重唐显遥。你却说唐明逸可以吞吐天下?” 冯仙儿真话既然已经出口,那不如干脆再多说几分:“陵光君若想大皇子承袭大统,大可不用做那些表面功夫。既做了,就只能是摆在台面上让别人看的。因何如此仙儿虽不知道,但总觉得该是这样。” 陵光君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言道:“外面的人想得多,你却想得少,因何如此,我也只是行一步看一步罢了。” 这一问一答作罢,刚还笑着的陵光君突然就兴致索然了,沉默了半晌,冯仙儿一直伏在地上等她再问,却也不敢抬头去看。 又一会,才听陵光君叹了口气,语气轻的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她:“你说那些妃嫔宫伎,若有机会重活一世,还愿意入宫来吗?” 这一句和方才说的似乎又不是同一件事,冯仙儿只得认真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天命自有定数,世人怕是不能违背。” “夏青桐也教我天命有数,我很信她。所以一只没上锁的囚笼,就可以让我住上十几年。可我最近忽然不想信了。” 陵光君顿了顿,又道。 “我现在想看看,我师父说过的话,到底做不做数,能不能改。” 第65章 往来 潼城这几日里,入城的流民又多了起来。 大楚朝堂动荡不安,前线两位都统为了保存自己的战力不敢硬拼,广阳安平两郡让北虞打的只剩下一两分的土地,可送往朝廷却只是零星捷报。 前些日子朝廷派去催促督战的苏尚书,也被广阳军的都统应付在了相对安全一些的地方,给他看了几轮半真不假的战事,再加上苏尚书怕自己在两位皇子承袭的大事上失了先机,急着回连州复命,大楚朝堂便也连最容易获得真实战报的机会也失去了。 因此,朝堂之上绝大多数的王公贵胄甚至还不知道真实情况,以为只是且战且退,还能再坚持个把月,来得及等朝廷安稳了再做定夺。 几个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些实情的,也为着种种思量顾虑,按下不与他人说。 相比之下,梁州军反而因为入城的流民,对如今境况了如指掌。 但如此巨量的流民,无论是城墙下头还是原本的杨府,都已经承受不住了。且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前来潼城的流民只会多,不会少。 关于流民,潼城如今倒不是银钱上的问题,杨万堂留下来的家财和各大族“自己”送上门来的见面礼,完全可以轻松支撑这些支出。 只不过流民总要有些事情做,换来银钱才没有后患,否则眼下之难虽可解,但长久下去,必定还会有更大的困境。 如今,城墙下面一块砖,两个搬已然完全不费力,可十个人一起搬就有些过分了。 都没地方下手。 偏偏这个时候,南楚朝廷送了马匹兵器过来。也算是解了温故的燃眉之急。 梁州军原本稳妥行事,不敢征召兵马,如此恰好有了由头。 上一次没有这些对刘着的嘉奖,温故不知道南楚朝堂之中这两次到底有什么不同,但自己抢李寻回潼城的举动,肯定牵扯改变了不少人原本的谋划。 唐明显来与不来暂且不说,流民之事,既然有了条件,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 温故叫上文良周通着手筹划安排,从流民里面开始选些合适的,召入军中。 但梁州军的身份不便暴露,若将流民编入其中,日夜训练同吃同住,难免会露出端倪。 干脆就用守城军的底子,新编一支潼城军,对外仍称潼城守军。 头两日收的人还算多,可自第三日开始,应召的人却越来越少,到了第五日,甚至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两个人了。 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之前还安安静静的大族们,突然出来抢人了。给的银钱甚至要比守城军的饷银还要多三成。 不必说,定又是郑统他们在打些什么新的算盘。 温故倒也没说别的,干脆就在不失居中设宴,请这些老爷们过府一叙,好好感谢一下他们在过所一事中的明理重义。 梁州军的降将周通和太守的主簿李寻亲自去下了帖子,想来的不想来的老爷们,此时都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前,同敬温故第一杯酒。 “我等实在未能想到,救百姓危难,驱潼城虫豸的太守姑母,竟会这般年轻,上一次是我等唐突了,咱潼城的巾帼英雄,可千万不要见怪啊。”郑统满脸堆笑道。 孙家史家连王家的老爷也一起列席陪坐,各人口中轮流走了一遍极尽溢美之词。 李寻到了潼城之后,这些老爷们认定他是太守姑母寻来的面首,想从他这里找一个口子,再争些未来的实惠。 但却与李寻府衙的同僚一样,挨着个的被李寻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倒也从他嘴里得知了太守姑母的真实年纪。 这几位谁也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要讨好奉承一个小娘子,私底下各自都觉得丧尽了颜面,可真到了场面上,谁也不比谁逊色半分。 只听温故言道:“我平日里不喝酒,唯一一次还是与杨万堂喝的。今日各位老爷愿意过来相聚,我便也不好扫兴,就与各位喝上几杯。” 温故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在场诸位一听她这般说话,心里面都摸不准她今天又要做些什么事,各自干笑几声,就也陪着喝了。 “太守姑母处置杨万堂,替潼城百姓除了祸害,当真是老练周全,让人钦佩。”郑统干脆顺着温故的话往下说。 “我年纪尚轻,只是随性做了,称不上老练周全。杨万堂之流除之虽也不难,但我也不愿见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请各位老爷帮我看着,若有谁想仿照杨万堂行事,可千万要提点着我一些。” 温故一杯酒入喉,说话间脸颊已然有些微红,映得整个人更娇俏了许多。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说的却净是些不与外貌相符的话。 各位老爷心想这小娘子威胁他们,连藏都不藏,不知是醉了,还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但都先连忙应了,不敢耽搁。 “那是自然,太守姑母在此,潼城哪还会有杨万堂。” “是吗?”温故笑道,“那最近各位都挑了些青壮入府,我还当也是要养私兵呢。” 温故的语气当中只有醉意,听不出恼怒责怪或是其他什么,可在场诸位听了,无论是举着杯的,还是作势在笑的,全都僵在一处。 可郑统却似早有准备一般,解围道:“哪里有什么私兵,我们就是要给城中府宅,城外庄上添些劳力,除此之外,也想为太守分些忧。” 郑统说罢,一直侍候他在身边的郑德立时会意,连忙出了院子,片刻又转回来,而与他同回的,却是十余个容貌不同,装束各异,却都风姿俊朗的年轻男子。 这回轮到温故僵住了。 这些男子,有携带画轴浪子打扮的,有手握书卷书生打扮的,有佩持长剑剑客打扮的,甚至还有柔媚娇弱近乎女子的。 这十余人在院中一字排开,不需郑统示意,为首的“浪子”先行出列,大大方方道了一句:“刘若风问小姐安。” 此时站在温故旁边的知夏还没明白郑统的意图,只是看大小姐似乎想饮酒,便又把酒斟上。 温故立时饮了,心想,这酒可真辣啊。 第66章 献艺 温故自小接触更多的是梁州军中的男子,大多粗糙豪放,不修边幅。 而刘若风这般样式的男子虽也见过,但确实不多,如今还能记着名字的更是几乎没有。 若不是“绝美”,而只是爽朗清举,相貌堂堂的程度,李寻算一个,唐明显大概算第二个,这刘若风算第三个,剩下这些,则是第四到第十几个。 也就是说,郑统找来的这些人,暂时填补了温故人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对于“见识美男子”这件事上的空白。 刘若风人如其名,动静之间行止有度,一言说罢便径自展开手中画卷,其上细细勾勒出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站在城墙之上指点江山,喝令万军的风采。 从笔法技艺,着墨留白来看,这一幅画的确实不错,只不过这少女的面容却还空着。 “若风早闻小姐事迹,便凭着零星传闻和自己的思量,尽心画了这一幅《巾帼点兵图》。却因不曾相见,不敢擅自描摹小姐面容。如今得见小姐真容,确实庆幸自己并未擅自落笔。若风再敢想,也想不出小姐竟是这般风姿,只怕我的笔,怎样也画不出如此天人。” 刘若风一字一句,洋洋盈耳,情真意切,说到后来,语气里竟还有几分懊恼惭愧,动手就要将画卷撕了。 温故见他动作,赶忙阻止道:“不必如此,画得甚好,留下。” 刘若风闻言面露喜色,又道:“若风幸得小姐喜爱,日后也请小姐多多照拂。” 一言说罢,刘若风又行一礼,便退回去站到另一旁。 温故话一出口就已然后悔了,她说得急,给人留了空子。 她此时想要再补一句“得空去郑老爷府上,再请你作画。” 可话还没说出口,第二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便又站了出来,先行一礼,道:“小生刘若白,问小姐安。” 这“书生”倒是生的白净,人若其名。温故这才明白,看来什么刘若风,刘若白,全是新起的化名。统统姓刘,这郑统是打定主意要把人硬塞给她了。 温故只是微微点头,这刘若白就大大方方地展开手中书卷,温故还以为是些诗词之类的,却没想竟是本志怪小说。 众人听刘若白细细道来,小说中讲的是一名江湖女侠客,机缘巧合之间闯入了一处世外洞府,修得绝世武艺,又被这洞府中蕴含的天地灵气修养的颜色无双,技成之后踏入世间,收服无数弟子亲随,最后与一名被恶鬼所惑的凶徒殊死缠斗,拯救一城百姓的故事。 刘若白这书写得跌宕起伏,遣词造句颇有文采,加之他口才上乘,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不用说,这故事脱胎于“太守姑母救潼城”,故事里的女侠客自然是温故。 刘若白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被女侠客胆识技艺所折服的书生角色,一路相随,忠心耿耿。 不止如此,连知夏、刘着、李寻等明面上温故身旁的人,都有出场。 且每个人各具本领。可谓是照顾周全,面面俱到。知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连在暗处相护卫的文良都啧啧称奇。 幸亏周通不在当场,否则说不定还要与刘若白仔细分说一番,为何这故事里自己没有出场。 温故明白这人倒是花了心思的,他定是摸不准太守姑母是何品性,既然会带兵打仗,未必会真通诗词。 他若写那些,固然能讨个好彩,但却不如写一些雅俗共赏的传奇故事,或许还能争一争真心。 故事讲完,温故干脆也不多说,只评了一句“甚好”,又叫知夏取了些银钱出来,给刘若白连同刘若风一并赏了。 而后,剩余一众人纷纷献艺,“剑客”刘若冲自编了十六式可为女子修练的剑法,知夏找了个空子粗粗翻看了,虽然远称不上精妙,倒也是堪用。 “琴师”刘若弦当场献了一支《红颜破阵曲》,那娇弱的刘若玉更是跳了一支风情万种的舞。 这些人光是献艺,就足足用掉了一个多时辰,温故倒也没喊停,只是让知夏把她壶中的酒悄悄换成了水,又让她赶紧出去唤一人前来。 在场诸位各自看得眼花缭乱,心想这世间各种男子,怕是一并涵盖尽了。 气氛一轮轮抬得越来越暧昧,各位老爷心想这场面,谁还能守得住? 此时人多,这小娘子不好说话,待他们找个由头各自撤了,这些男子与她私下相处,哪怕有一个真入了她的眼,日后行事,便都好办了。 这些男子,郑统原先是为那个“年过半百的太守姑母”准备的。 后来得知了温故的年纪,却也觉得她不是什么世家出身,见过世面或也有限,少女情窦初开,原本妇人的面首变成少女的情郎,说不定会更有效用。 此刻见了温故不似上次般全然淡定,郑统心下里正暗自得意。 却听一人声音自门口传来:“我说这莺莺燕燕的干什么呢,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的,是生怕心里面那点黑漆漆的脏心思,给人瞧见了不成?” 众人一齐向门口看去,却见李寻跟着知夏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郑统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虽然刘着解释了李寻真是被自己姑母寻来给他做主簿的,但郑统等人根本不信。 倒也怪不得郑统,刘着自己都不信。 郑统来之前,特意差人去府衙打听了李寻今日的行程。得知他公事繁忙才敢如此行事。 郑统打定主意无论男女,总是爱个新鲜。只要他把人一送,太守姑母一收。李寻再如何折腾,也都无力回天。 可若是当面争宠,这事就不一样了。 郑统连着其他几位老爷,赶忙起身问了句李主簿好。 李寻也连忙回礼,道:“郑老爷可是花了不小的心思,看来也是个中里手,可时候却赶得不好。” 郑统干笑两声:“还请李主簿指教。” “这要是再早个几十年,郑老爷再年轻个四五十岁,自己亲自露上一手,岂不是比假手这些人,来得更为安心吗?” 第67章 拆招 李寻这话,不止为了羞辱郑统,顺便也还有几分揶揄温故的意思。 对于阴阳怪气这件事,李寻向来没有敌方友方的区别,通通都在他的招式范围之内。 只听温故道:“李主簿想必是闻了些酒味便醉了,开始胡乱说话了。” 气氛本来因着李寻的几句话,显得稍有些尴尬。可温故这么一说,郑统当是李寻争风吃醋,温故下不来面子。最好二人当场能生出些嫌隙来,对自己才是大为有利。 却又听温故继续道:“我虽见过的不多,但也还是挑剔的。” 这话就全递到了郑统身上。温故才不管郑统如何,他算计自己这一波,回敬他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这就只轮到郑统一个人尴尬了,他一把年纪让两个小辈如此嘲弄,脸上毕竟挂不住。 但他现在首要的是想着把人给温故留下,此事需往长远看,不能计较一时得失,更何况脸面而已,不痛不痒不伤根本。 “若真年轻几岁,老夫也想为咱们潼城的巾帼英雄鞍前马后,奈何年老多病,只能找些正当时的年轻人,替我们这些潼城的老叟们尽些心意。”郑统原本朝着温故说,话到此处,又转而看向李寻,“李主簿心思敏捷,气量想必也不凡,不会因此怪罪老夫?” 这话里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李寻一个面首,还能让他做了主家的主不成? 然而李寻压根没接着他的话往后说,而是故意拧了个作怪的表情,道:“怪罪也好,敬佩也罢,我区区一个主簿,一个月没几两月钱,不爱与人交谈这些。你郑老爷一把年纪,也少与人攀上这些牵扯为好,咱俩最好别有什么交情,免得郑老爷哪天岁数到了一口气没喘上来,还要我平白添上些银钱。” 郑统实在没想到李寻还能当面骂人,可那李寻说这许多还嫌不够,干脆又补上一句:“郑老爷手掌生的宽大,积德不积德的钱伸手都能抓,就行行好,别惦记我身上这点银子了。” 李寻这人,你与他好好说话,他与你阴阳怪气,你与他阴阳怪气,他就与你破口大骂。 二人又你来我往了两句,最后还是郑统懒得再与他胡搅蛮缠,推说自己身子不适,请到配室暂作休息。 温故叫人领他去了,不一会,又见郑家仆从前来禀报温故,就说自家老爷实在吃醉了酒,睡了过去,不得已就让下人带着回去了,没来与温故告辞,要她千万不要见怪。 郑老爷虽然走了,但这十几个男子却给温故留下了。剩余几位老爷见状也纷纷告辞回去,温故知道他们今日事已然做成,留也无用,便由着他们各自去了。 这些男子倒也安稳乖巧,没人主动出声纠缠,就安静地站在那,等着温故安排。 知夏显得比温故还要急,睁圆了眼睛,对着温故不停往这些人的方向瞥着。 温故却好似浑然不觉,知夏实在忍不住,干脆问道:“大小姐!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温故这才抬眼,朝那些男子问道:“你们何时回去?” 温故问出口,十余人各自反应,有说既然入了小姐的府邸就要做小姐的家仆的,也有干脆就哽咽起来说小姐莫不是厌弃他的,甚至还有说入了府邸,要出去,只能死了的。总之话里的意思都是想要留下。 温故待他们一一说完,才冷冷的道了一句:“那倒也好办了。我这里不留你们,你们若不走,不然就死了。” 一言说罢,众人心里皆是一惊,这娇柔清丽的小娘子,这般狠话竟然张口就来。 当然更多也是不信的。 却见温故坐端正了,又说道:“我并未与你们玩笑。今日有这一遭,想必明日满潼城都会知道,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一口气收了十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入府。” “这般传言,我在不在乎暂且不说,但送你们来的人定是想因此坏我声名,逼着我将来从你们之中选一个成婚,或是我再不愿意,他便要安排一个他称心的,又或者比你们更好些的,接了我这摊子。” “这般谋算,你们心里未必不知?” 温故说到此处,干脆挨个看向他们,这些男子方才还殷殷切切,此时却都低下头,不与她对视。 温故继续道:“当然,除此之外,你们为何而来各自心里也有数,我与你们直说,便是不想在这事上多花工夫。是囫囵个地自己走着回去,还是让人拼起来抬着回去,你们自己选就是了。” 温故说罢,文良便从暗处现身,还有一队十五个暗卫,也从院外、房顶等藏身之处翻身出来亮开兵器,将这些人围住,摆好姿势准备了结他们。 这情势变得忒快,有几个是当真被吓到了,当然也有尚还冷静的,那书生刘若白不知何时换了一副表情,脸上阴冷下来,回问道:“小姐真敢杀吗?” 却是文良替温故答了:“杨万堂才死几日,便忘了?” 刘若白又道:“杨万堂罪大恶极,我等并非如此。” 温故摇摇头,道:“我杀杨万堂,并非其他,而是他对我有所图谋,仅此而已。” “小姐真敢杀,那我便放心了。”刘若白说道,“既然小姐与我等直说,我也不藏着,今天这许多话大多是假的,但有一句一定是真的。” 温故见他如此,便放下冷脸,笑道:“你们若是回去了,就算不死,怕也不好过?” 刘若白说道:“正是。我等出身各不相同,但性命都捏在那些老爷手里。既放心我们来,便自然有拿捏我们的方法,小姐想必明白。” 温故却道:“我只是不留你们,回去后你们如何,便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刘若白虽没想到温故会这样直说,但也并没有什么意外表情,又行一礼,道:“只求小姐为我们留条生路。这条生路如何走,但凭小姐吩咐。” 自这十余人献艺的时候,温故心中便开始做打算了。此般局面化解起来虽然不难,但郑统他们一计不成定有下一计,仅是化解,长久看来无甚效用,不如将计就计。 第68章 变化 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固然稳妥,但毕竟被动。 从梁州出来之后,温故更喜欢寻找机会布置局面,先行出手。 说起简单,可其中自有艰难,非朝夕之功。此时既有人将机会送到面前,她岂有不化为己用的道理。 当下,刘若白如此态度便是向温故挑明,只要温故开口,他就会配合温故行事。 只是这态度来得太轻易,如何化用,温故还要另做定夺。 然而温故还没来得及与他说话,就听院外周通的声音突然传来。 “大小姐!”周通声音由远及近,一路喊着,听上去该是有什么紧要事,但他气息如此慌乱还是头一遭。 不一会周通就绕到了院中。 “大小姐!了不得啊!有怪事!我家里……”周通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这院中站着的十余个陌生面孔,剩下半句愣是咽了回去,转而问道,“这些是啥?” 一句问出口才觉得不妥,又重问道:“他们是谁?” 温故却说:“你先说,你家中何事?” 周通吞了口口水,一股脑说道:“今日本来营中事毕,我想着回家去休息一晚,可刚进了坊门,就觉得那坊头看我的眼色都有些奇怪,我当时没多想,可到了门口,才看见竟有几个女子站在那,穿得那叫一个伤风败俗,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周通说到此处,眼神在这些男子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指着那刘若玉道:“就与此人差不多!那些女子竟还说什么是我家的奴婢,死活赖着不走,吓得我只能先走了!” 看这样子,郑统不止往她这里塞了人,连周通家里也塞了,剩下李茂刘着之类,说不定也都有。 “这是要污你声名,或是干脆逼迫你日后照拂他呢。你也莫急,不只是你一人。”温故说话间,一直看着刘若白等人。 周通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也是?谁竟敢如此算计大小姐!” 知夏哼了一声,道:“潼城里面除了郑统,还有谁敢?” “我去锤烂了那老不修的狗头。”周通勃然大怒,反身就要出去。 “都统稍安勿躁。”又有一人声音,自院外传来,却是李茂也来了。 温故见他还是往常模样,只是面上不爽利,看来也未能幸免。 “你家中也被塞了人?”温故干脆直接问道。 李茂点点头算是回应,周通见状又问道:“那你这也是没办法,跑出来了?” 李茂却说:“那院子我是租来给外人看的,我又不住那里,她们愿意待,我也没想拦着,反正租钱就交到了下一月,到时我不回去,她们若还想住,且得先帮我交上租钱。省些银钱也挺好。” 李茂常在市井中厮混,这些事他该有应对办法,温故又问道:“是有旁的事吗?” 李茂只是点头,却又闭口不言。温故会意,便与文良说道:“杨府里面尚有几个院子空着,把他们,连同主簿家的,都统家的,一并锁进去居住。再去问问其他人,看看郑老爷到底送出来多少份,无论数量,一并安排了就是。” 温故这主簿指的是李茂,毕竟有外人在场,大家各自会意,言谈当中都隐去姓名不谈。 文良应声,安排在场暗卫去做了。刘若白他们见温故没有立时就要打杀他们的意思,便也都配合。 只是临出院子前,温故又与他们说了一句:“我现在无暇处置你们,念在你们与我还说了两句实话,暂且晚两日再定生死。你们也体谅我些,有人把刀递到我面前了,我不断了他的刃,实在无法安心。” 说罢也不管他们,让暗卫带他们走了。 此时院中,便只有温故周通李茂连带文良知夏这些自己人,再加上李寻一个外人。 李寻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径自说道:“大小姐还真是良善,要人性命还让人体谅自己难处。如此行径,颇有些人面兽心的味道。” 温故知道,如此场面,李寻不阴阳两句却也不像他了。不过差不多的话,不久前她自己也对另一人说过。 李茂本还在担心李寻在场,尚未说话。却听温故说了句:“不必避着他,讲。” 李茂得令,却说了一件温故知道过一次的事。 唐明显又入城了,还是一十二人分别从四个城门各自行事,还是没有刻意隐藏身份,也还是自报姓名要求见潼城的管事人。 李茂的处置也别无二致,仍是将他们扣在了府衙当中。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要比上一次迟了几天。 温故想着,应该是潼城防得太紧的缘故,她一直在等唐明显现身,因为这一次的诸般变化,她本认为唐明显会换个法子入城,却不想竟还照旧。但还有其他,也需逐一问问。 “城外南郊有异动吗?” 李茂答道:“南郊并无什么异动,我再遣人去仔细查实。” 温故点头就算许可,交代了尤其要注意是否有可疑人等,接着又问了两位郎中所至何处。 之前入城的这些楚军,温故与上次一样,都交代李茂将他们关押到府衙后头的院落当中。此时也让李茂将唐明显一干人等也安排进去。 李茂见大小姐脸上难得露出了兴奋的模样,心下奇怪,但也只是领命告辞出去了。 温故这一次本来就是想着要好好送一送唐明显,如今她竟没怎么费力,对方就撞上门来,加上方才的酒意未散,此时当然兴奋。 “文叔,你弓箭使得如何?” “不如剑法,但也尚可。”文良答道。 “神臂弓可使得?三十步内,可一箭射中人脊背正中?” 文良没做沉吟,直接答了句可以。 温故道:“那文叔去准备几支神臂弓、点钢箭。把静字队也都叫来,周都统你也来。咱们一道去府衙。” 在场众人,除温故外各自糊涂。却也都依言照办,只有李寻开口道:“你们商量这些都不避着我,怎么也不给我准备一支?” 温故本来都要走了,听他说话便又停下来道:“你若也想去当然最好,快走快走。” 李寻皱眉:“去府衙所为何事?” 温故少见的这么开心,笑道:“当然是去杀人了。” 第69章 复仇 府衙后院里大小十余间厢房配室,二十余个人住着,本来还富裕很多。 李茂做事半点不拖延,从不失居中离开之后,才小半个时辰就把唐明显一行人带了过去。 原本李茂没觉得这差事有什么难办的,既是一伙人,一起关了便是。 可没想到唐明显一行人进了院子,没有那种同袍相见的样子,反倒是前后两伙人各自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李茂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取佩刀的动作。只是他们的佩刀早被卸了,只能摸了个空。碍着李茂等一群暗卫还在场,似乎是在强压着都不发作,然而神态还是戒备的。 李茂立时就明白,这不是一伙人。甚至还有些彼此对立的意思。 后来的领头人自称唐明显的却气定神闲,先来的那伙人虽然人多,但比后来的也更紧张些。 李茂这边干脆就安排起来,把先后两伙人拆开,然后混起来居住。两边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只有唐明显被单独安排在一处。 这一番吩咐是在院中直接下的,可直到李茂说完,前后三四十个人却都没动,只是站着,眼神全集中在唐明显身上。 “我们入城来,已经平白添了许多麻烦,李主簿既如此安排,莫要再生枝节,遵从便是。”唐明显既不恼怒也不傲慢,态度平和,谦逊有礼。这话既是对手下说,也是说与刘茂听的。 李茂道:“郎君是体面的贵人,确实顾全局面,我已将郎君的话禀明了太守,只是潼城初定,尚有诸多事宜要太守亲力亲为,暂时脱不开身,一旦手上紧要事都完毕了,自当会来相见。” 唐明显并不见怪,道:“百姓事是头份要紧的大事,太守如此,当是潼城百姓之福。我等着便是。” 李茂客客气气地答了句“正是”。唐明显将要令手下依照安排各自散了的时候,却听四周房外,同时响起一阵踩踏砖瓦的声音。 唐明显这边手下就要往他周身护卫,却被他止住。在场众人还没有一个来得及发声,一支箭便从唐明显身后直射入脊背当中。 这一箭相距不足三十步,力道充沛,将唐明显整个人带着往前进了一步,面朝下扑到地上。 十一名手下反应倒也快捷,迅速结阵,三人护卫到唐明显身边,余下八人竟还分成三份,两人防备房顶之上,两人防备李茂,余下四人竟对着其余二十来个楚军。 这二十来人相对就匆忙些,但也不再收敛敌意。 然而此番变故不止他们讶异,就连李茂都没反应过来,刚想着叫暗卫擒下来人,却见房顶上的持弓之人竟是文良。 一箭射罢,连文静在内的静字队合并另外两队大约五十人,便都翻上房顶,显出身形来。 却见唐明显这边一人喊道:“大胆贼人,不想活了吗!” 文良等人并不答话,只是引弦满弓,各自站定。 “快看看射中哪里了?” 温故一边说着,一边从院外绕了进来。看着满院的剑拔弩张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酒意还在,人也轻飘飘的,便不在乎掩饰情绪,仍旧笑着。 李茂等人给大小姐让开道路,可唐明显的护卫见温故欲往他这里来,便又收紧了阵形,不透出丝毫缝隙来。 温故紧张地想瞧瞧唐明显的状况却不可得,只能先站定,道:“你们现在让开,倒也不一定要死。” 其中一人厉声回道:“你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温故这般行事,本就是要文良在这一次原封不动地报了他上一次的仇,若是提前与唐明显说上话,再让文良射杀了他,终归是差些意思。 但如现在这般,唐明显定是再活不了一时半刻的,耽误下去,便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想到此处,温故也不再与那人多费口舌,干脆直接与李茂文良说道:“我要与唐明显说话,叫他们让开,不然就杀了。” 文良李茂各自应声,正要行事,却见前一伙楚军竟先一步动手,二十余人一拥而上,登时和这十一个护卫厮打在一起。 只是双方身上的武器都被卸去,此时只能拼体格拳脚。温故也没料想到如此情况,本来还暂时止住了文良等人,可那十一人不止功夫远高于另外那些,此时更是如生死拼杀一般,每一个都以命相搏。 眼见着唐明显就要不行了,温故还是又让文良等人出了手。 这些人若有武器,或许与文良等人还有一战之力,但此时却被不费工夫的拿下了。 文良李茂等人不明白大小姐因何如此,更是没经历过温故上一次的事情。 文良射杀唐明显是温故反复叮嘱过的,做便做了,但此时大小姐既然只是想与倒在地上的唐明显说话,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便也没下狠手,只是将他们制服,捆了手脚塞了嘴巴,拉到了一旁。 刚才虽然只有片刻的耽搁,那二十余人竟多少都受了些伤,甚至有一个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都不知是死是活。可见下手确实凶狠。 这些便更与温故无关了,她径直走到唐明显身前,先看了看中箭位置,心里赞了一声文良的箭法。随即又对唐明显说道。 “我不知郎君有何谋算,但想必是要害去许多无辜性命的,既落在我手里,我便不能放你活着,郎君可千万不要见怪。” 这番话一说出口,温故终于舒服了许多。唐明显早就没有了回话的能力,背对着温故的身体微微抽搐着。 文良等人这才明白,大小姐不知何时,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料定了这些人有所图谋,才这般行事的。 温故又问李茂:“他的剑呢?” 李茂回道:“此人入城时,身上并无佩剑。” 温故记得很清楚,上一次唐明显就是用一柄剑将她杀死的,现在并无配剑,莫不是入城前先藏去了。 想到此处,心里到底有点不痛快。并不能完完全全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多少算是缺憾。 “找柄剑来。”温故又道。 文良干脆卸下自己的佩剑,递给温故。 温故持剑,倒也顺手。 “文叔,将他抬起来,我来了结了他。” 第70章 身份 温故一言说罢,唐明显的那一众随从明显被激怒了,一个个拼命挣扎起来,奈何身体尽被束缚,言语不了,动弹不得。 而文良依言行事,直接拽起唐明显来。 刚才还清秀端正的少年公子,这一会虽然精神弱下去不少,但还强撑着睁着眼,却只有满眼的不解神色。 同样不解的还有温故。 文良等人行事之时,她还没从院外进来,其实连声音也听得不清楚,而当她进来时,唐明显已然中箭,又被护卫挪动,看不清面容。 现在看来,这“唐明显”虽然身形与上一次她见过的那个“唐明显”几乎一致,眉眼虽也有几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温故的酒意顿时散了,皱眉与李茂问道:“此人是谁?” 李茂被问得一愣,但又随即醒悟:“此人难道不是唐明显?” 文良下手不轻,“唐明显”原本伤重,此时又被他提起身子,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温故干脆走到他面前:“你是何人?” “唐明显”想要说话,可一开口,便呕出满口鲜血,差点溅到温故身上。 温故也不管那许多,又急问了一遍。 可“唐明显”早发不出声音了,却无论如何都回答不出半个字。 李茂见状只好上前,低声与温故说道:“大小姐,唐明显或许是化名,此人应当是南楚宗亲子弟,刚才见他气度谈吐,身份只高不低。” 温故见识了“唐明显”这些护卫的反应,这些人与杨府家丁大为不同,文良未必审的出什么。但在场之中还有他人。 念及此处,温故便看向余下那些楚军。 未等她发问,有个说话明显有些分量的便开口道:“阁下不必再做确认,此人确是我等目标所在。” 这一句说罢,又对温故拱手行了一礼,道:“阁下既立此功,大事已成,日后飞黄腾达,还望能提携我等一二。” 这是将她当作自己人了。 温故脸上的不解,登时又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这便是了吗?竟如此容易?” 那人只是点点头,重复道了句“正是”便不再多言。 温故见他神色,应当是不完全信任自己。 说话间,“唐明显”已然没了气息,被押着的护卫发现了他们的主家已经身故,有几个竟流下几滴清泪来。 温故作势端详着“唐明显”面容,心下却迅速盘算着。 这两伙人看样子是势不两立的,当场这位“唐明显”应当还是第一次时同样方法入城的那一位。而那时随着许仲彦入城,这伙人也有所行动。 而另外一位“唐明显”,则在前两次时都出手围杀了李寻。 眼前说话的这伙人,不能确定是不是另一位“唐明显”的手下,便也不能以此来套出些实话。 但同样不能确定的,是这两位“唐明显”究竟对立与否,不过他们的行动,大概都围绕着李寻和许仲彦展开。 说话的那人,只因为她阴差阳错误杀了这一位,就将她当作自己人,说明在他们看来,这一位“唐明显”此行甚为机密,难以有旁的人参与其中,更不会相信会有此等误杀之类的巧合。 此时未完全信任于自己,恐怕只是出于习惯性的周全考量。 想到此处,温故便开口道:“李寻之事大体已定,而许仲彦一事亦不能出现纰漏。我也只是尽力周全,却不想竟有如此意外之喜。” 温故话间并未表露半分自己的立场,但却透露出自己知道李寻许仲彦之事。对方闻言,脸色果然彻底缓和了下来。 虽是如此,但还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院子虽然宽敞,但此时院中房上,满满当当站了近百人。 文良见温故态度,知她心下有计较,便对这些人撤下了明面上的戒备,那人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此地人多,阁下怎能说得如此直白?” 温故认真回道:“此事紧要,我带来的都是极为亲近的信重之人,大可放心。” 那人点点头道:“原是如此,主上得阁下相助,岂有大事不成之理。只是主上何时改了主意?我等竟却不知。” 温故不知其中事由,也不便多问,只得道:“也是事急从权,甚为紧要,也只有我等知晓。” 对方道了句“明白”,紧跟着又说道:“事关大局,请阁下从速遣可信重之人告知主上。” 温故等的便是这一句,忙道:“主上现在何处?” 那人回道:“千砻县之事未成,主上便先行离开回去连州了,留我等在此处再做谋划。” 温故心中暗道了一声好,稳妥起见,又问道:“主上在千砻县时可有其他吩咐?” 那人摇摇头道,看了眼被绑住的那些护卫,道:“主上在千砻县扑了个空,实在是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潼城太守也投效了二皇子,竟还能提前保下了李寻。既未成事,便匆匆回连州了,并未吩咐其他。” 事情又清楚了几分,温故却只是点点头,脸上展开一些为难神色:“只是,我既杀此人,日后恐怕会招惹上其他事端…” 话说到此处,温故故意停下言语,只是看着那人。 “此间既都是阁下信重之人,便也无妨,这些护卫杀了便是。”那人说完再看温故,却见温故脸上神色未变,继而又像想到什么一般,惊慌道,“大事既成,主上承袭大统,天下间便再无人敢过问此事,阁下飞黄腾达,我等仰仗阁下尚且来不及,当然也不敢横生其他枝节。” 刚才几番对话,温故已经知道此事甚大,也知道此人口中的“主上”身份必然了得,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了得。 结合这人前后话中的信息。上一次当中杀她的“唐明显”,应该就是大皇子唐显遥,而眼前这一位“唐明显”的身份,温故心下已经有了明确猜测。 温故和梁州军本想着隐藏身份,可如今,怕是牵扯进了一件真正了不得的事情当中,而且还牵扯得这般深。 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第71章 应对 温故对南楚朝堂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 一直以来,梁州主要应对的都是北虞。南楚虽与梁州并无争端,甚至还常有供给,但远称不上是自己人。 南楚如此,也无非是要利用梁州拱卫边境而已。供给的同时,甚至还常会挑动二者之间的冲突,尽量让北虞在梁州这边多做消耗,以减轻南楚边境的负担。 用心险恶的“自己人”,却比明面上的敌人更为凶险。梁州的诸般为难,多少都有些南楚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梁州的精力主要在北虞身上,温宗还在时,温故对时局所知不多,仅有的也都与北虞相关。而梁州被围之后,温故也并无过多精力去了解南楚。 然而从李茂给她提供的,与南楚朝堂有关的诸多信息当中来看,南楚这个皇帝唐承敬也确实很不一般。 唐承敬此人性格多疑,不知他幼年经历了些什么,尚为皇子时便对府中仆从怀有戒心,继位后更是连一位可称之为心腹的重臣都没有。 勤政四十年,关键诏令从未有一条直接发布,而是又拆解划分,又故布疑阵。生怕满朝文武猜准他的心思,也因此多出了许多损耗。 不止如此,唐承敬对于立后纳妃之事更是慎之又慎,直到年过而立,大权稳固,才与皇后生下两子。既得二子,却又从不对其表露喜恶,前一刻还直接褒奖,后一刻便间接处罚了。 如此,弄得前朝后宫臣下皇子皆是战战兢兢。平白引出许多争斗来。也让他真正将自己做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除此之外,南楚朝堂之上还有个说一不二的陵光君。 陵光君有百年威名,大楚上下以神明待之,朝堂之上享有尊位,南楚民间也多有祭祀。 但自唐承敬即位以来,陵光君的权力更盛。尤其是近几年,这位南楚皇帝极少再独断朝堂之事,凡遇大事,必先请陵光君决断。 发出的诏令便也越来越荒唐,如唯去势方可入朝堂之类,不可以常理度之。 究竟为何如此,世人多有猜测,却也无他人知其真实内情。 而如今南楚形势下,唐承敬病重,唐显遥唐明逸两位皇子却仍未分出高下,搅得百官甚至都无暇顾及与北虞的战事。 纵然如此,他们二人仍该是先定胜负,再决生死的。 可此时,眼前这位唐显遥的手下却将形势说得如此笃定,再加上两个“唐明显”眉眼这般相像。温故心下就明白,自己杀的恐怕就是二皇子唐明逸了。 显遥,明逸。用化名都在彼此名字当中各取一字,温故也不知说他兄弟二人心意相通,还是说他二人多少都有点毛病。 温故匆忙之间应对,言语当中还有许多不周全的地方,她先需稳住这些人,给自己留出时间谋定主意,做好准备。 念及此处,温故便又说道:“此事虽了,但许仲彦毕竟还没有入城。稳妥起见,各位且在这里暂住。刘着尚不知我等真实身份,还望各位言谈间,也不要泄露了才好。” “那是自然,请阁下放心。”那人说完,又疑道,“现在形势,还需在乎许仲彦死活吗?” 温故回道:“殿下未叫我等罢手,就还是要将事情做完为好。” 那人却越发奇怪了:“莫不是还有他人要杀许仲彦?难道是左相?” 这句话倒是完全出乎温故的意料,听话中意思,这些人是来保护许仲彦的?那唐明逸反而是来杀他的? 温故对这些人事所知实在太少,更无法推算他们具体的谋划。此间说得越多,就越有被拆穿的风险。干脆嗔道:“莫问。” 那人见状,连声称是,便不再言语了。温故让周通等人把唐明逸的尸体和他的护卫一并带走。众人也随着一齐撤了出去,刚还站满了人的院子,此刻却显得空荡荡的。 李寻一直等在院外,他现在倒是知道事情轻重了,便没有贸然发声或是闯入,此刻便和温故一起回了。 温故交代将此处更严密的看守起来,却不该太露痕迹。 文良会意,干脆只留些许暗卫在明面上看守。却加了更多人,与原本看守府衙的暗卫兵士一起,将此处所在的丰盛坊连同府衙一并控制起来。 众人一同回去不失居,温故尚有计策需要谋算,而文良周通李茂李寻等人,各自都有一肚子的疑问,等着自家大小姐解答。 这可是南楚的帝位之争,大小姐不声不响竟然参与了如此大事。 相较之下,他们的格局还是小了太多。 潼城这一番变故,除在场众人之外,本应该无人知晓的。 然而昭华殿上,却又有了异状。 陵光君从那天自照月宫中回来之后,心情就变得颇为舒畅。 冯仙儿这两日前来侍奉的时候,更是被陵光君拉着说了许多不痛不痒,却又颇为僭越的闲话。 如她怎样看待许仲彦,又与南楚皇帝是否有真感情,入宫前可曾有倾心相许的情郎等等。 再如南楚后宫当中哪位嫔妃品性温良,又有哪位嫔妃喜欢搬弄是非惹人生厌,甚至有没有宫女心存大志,想引诱两位皇子甚至皇帝。后来干脆盘算朝臣家中女儿,直接为两位皇子划定姻缘了。 冯仙儿也只好陪着陵光君胡说这些。弄得二人不像是大楚朝堂之上两位紧要的人物,反倒像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闲话家常一般。 话虽如此,但冯仙儿心中却有许多不安。 今日,她依旧来到昭华殿前,却迟迟未能得到召见。 皇帝虽已病重,但还未及最终决断的紧要关头,两位皇子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朝堂之上随乱,但也未有其他变化,北虞仍然还在南下,大楚仍然屡战屡败。一切如常。 但冯仙儿知道,陵光君这几日如此反常,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原本过了侍候的时辰,冯仙儿却仍然等在昭华殿外。 果然,等到了天光大亮,殿中终于传来一声玉子落纹枰的脆响。 陵光君要召她进殿了。 第72章 变数 昨日冯仙儿回宫后,特意叫宿星寻来了自己宫中最爱闲谈打听的宫女,向她们挨个询问了许多的宫中“秘闻”。 冯仙儿宫中算是冷清严肃的,可没想,这一找都能找来七八个。 宫女们不知贵妃心中所想,还以为如今这个当口,这些后宫里面的闲话惹出来了什么是非,要劳动贵妃亲自询问,便都战战兢兢不敢妄语。 冯仙儿就将她们分开,一一相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让她们各自开口。 开口也无非聊些奇情逸事,宫女们见往常甚少与她们相谈的贵妃性情竟如此平和,大家本就爱惜这些身居高位又愿意与自己亲近的美人,话也就被冯仙儿引得多了些。 冯仙儿平日里不常打听这些,她在南楚后宫当中实在是太特殊,同时仰仗着两位圣人,身份又不只是妃嫔而已。因此,也就离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远了很多,便也只是知道后宫当中大概如何,隐于其中无伤大雅的内情都极少知晓了。 如此,生生聊了好一阵,贵妃先是把自己听了个目瞪口呆,便又想着陵光君听见这些,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心情。便又盘算着如何循序渐进地讲与陵光君听。 准备了一晚上,然而此时进入殿中,陵光君却并没有像前两日一般,有什么要闲话的意思。 殿中无二致,冯仙儿走到金笼前,却见那红袍少女面色肃然,眼神中就连往日里的一丝促狭神色都不见了,虽面向着她,眼神却盯着棋盘,并没有朝她看来。 此刻听见冯仙儿进来,才开口道:“昨日舆盘上,有了些不甚清楚的变化。” 陵光君说到此处就停了下来,冯仙儿见她语气像在与自己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便知道她还有话要讲,就没有擅自开口询问。 果然,片刻之后,陵光君又说道:“原本该是各自凝形,且需拉扯的一处,突然被破了局面。这盘棋散了。” 冯仙儿知道,这舆盘是第一位陵光君降世之时,布置并传承而来的奇珍。有勘定天下,推演造化的神异之能。但在常人看来,只是些精巧机关而已,个中关窍却只有陵光君才能知晓。 陵光君这番话,冯仙儿听得似懂非懂,还未及回应,就听这少女又言道:“你不要再跪了,我实在看腻了你这幅样子。你其实并不惧怕我,显出这般模样来,无非是你求生的手段而已。” 陵光君此时才终于抬眼看她,话虽这般说,眼神表情却都没有任何波动。 冯仙儿闻言,差点又要慌忙下跪,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面想了几个来回,是否是这几日自己的言语出了什么差错,引出陵光君这番心思来。 但既有此言,她也不多做辩解,干脆就站着回话了:“仙儿对陵光君是真心敬仰。” 陵光君未置可否,却又说道:“现如今我的棋散了,但总要有些善后,你既是夏青桐选入宫中的,现在便有两条路,给你来走。” 陵光君以往话语间,向来有一种心神稳固,指点天下局的自信,如今这一分气势却不见了,冯仙儿听她如此说,心中有些不安,却只是回道:“仙儿听凭灵光君吩咐。” “一则,是你干脆为皇帝殉死,往后种种便也不必挂怀了。”陵光君也不管冯仙儿听到这话的反应,径自说道,“二则,你想必也知道唐显遥对你的心思?” 她当然知道。 大楚这两位皇子虽然容貌相似,心性却大有不同。二皇子唐明逸为人遵礼守义,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言谈举止间对她都颇为尊敬。 但大皇子唐显遥则不同,原先因为种种顾虑,尚还多少掩饰着些对她的倾慕。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却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若由他来承袭大统,恐怕真会做出些无君无父的事情来。 此事冯仙儿一直有所担忧,却不好放在嘴边来提,陵光君不知从何得知,但既然问起,她便也只好应声,道了句“仙儿清楚”。 “那这第二条路,你也清楚了。” 也就是说,大皇子承袭大统竟在这般无风无浪的境地里,定下了? 然而在这件事上,冯仙儿一直都猜不透陵光君的真实意思,如今看她的态度,二皇子才是她真正扶持的。 但无论谁来承袭大统,对冯仙儿而言,她总会有立身之道。不过就是体面与否的问题。 她能得到如此尊崇,除了二圣的青眼,她自己当然也是有手段的,而在手段之外,她也很愿意利用自己的美貌,以及旁人因美貌而生出的倾慕眷顾,去辅助自己的手段。 但这些她都行之有度,并非全然倚之,也并非全无底线。 而唐显遥一旦得偿所愿,这些就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 “仙儿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冯仙儿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陵光君嘴角漾出一分笑意,但眼神却未变:“有呀,你不如假意遂了唐显遥的心意,再寻个机会,毒死他。” 此话虽出于陵光君之口,但难免也让人惊诧,冯仙儿知她开起玩笑来不在乎什么僭越,自己却不敢应声。 却又听陵光君叹了口气,道:“你兄长在定宜军中,可还好?” 此时为何又提兄长?冯仙儿心下有疑虑,但口中却没耽误,连忙答道:“兄长一直感念陵光君提携,在军中向来勤勉,不敢辜负了陵光君的恩德。” “既然如此,也该到他报恩的时候了。”陵光君说罢,站起身来,递了两封信给她,其中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好,另一封却是打开的,“这两封信,一封让你宫中的宿星即刻带去潼城,交予成望舒,另一封,你看过之后,找人送予你兄长。” 冯仙儿恭恭敬敬地把信接了过来,见陵光君没有再与她说话的意思,便告退了出去。 偌大的昭华殿再次回归平静,陵光君坐回到舆盘之前,而她这一番动作之后,悬于梁上的二十八支精钢细索,仍是不动不摇,舆盘之上已定的棋局,也并没有多出哪怕一丝变化。 第73章 风起 冯仙儿并非什么显赫世家出身。 她原本是临潮郡人,父亲是一县县令。家中只有一位兄长,名唤冯甫。 临潮郡产南珠,但郡中却不富裕,南楚朝廷年年要从临潮一郡纳南珠五万,因此珠农入海采珠,常入险域,十者难存其五。 冯仙儿尚幼时,正逢陵光君得天地感应,要倾举国之力修建玉楼,以熙国祚。南楚皇帝便下诏,于临潮郡征南珠二十万,供玉楼使用。 冯仙儿父亲不忍珠农受难,也实在是知道,哪怕逼迫,也远凑不齐数量。便开了渠道,将许多大小不一成色不足的也充入其中,一并交纳。 但就算如此,一年期满之时,临潮倾全郡之力也未凑够数量,最终还是耽误了工程。 南楚皇帝因此震怒,自郡守而下一干官员各自受惩戒领责罚。 到了冯仙儿父亲这里,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了。 临行刑之前数日,陵光君却突然遣人带走了冯仙儿冯甫兄妹。 其后便有了冯仙儿入宫的种种。 而冯甫则进了定宜军。初时只是一名普通兵士,后来大小功劳也立了一些,便逐渐升任了一营统领。 冯仙儿被封为贵妃之后,冯甫更是一路高升。 直到冯仙儿右相之名加身,风头无二时,冯甫却不升反降了。 南楚国中,女子为官虽已是常事,不足为奇,但多是在郡县之地,朝中六部虽然也有,却是极少,更多是六部之中各部侍郎其下安排职位。 如冯仙儿这般拜相的,却是头一份。 陵光君行事可以不顾其他道理,但冯仙儿冯甫不得不顾。 陵光君的青眼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没有缘由,南楚皇帝疑心又重,虽有宠爱,但不信任。 如今妹妹在前朝后宫都已经得了无上的荣耀,若哥哥再于军中有了威望,恐怕日后会引来祸患。 兄妹二人原本就相依为命,为着妹妹考虑,冯甫故意远离了许多争功的差事,奖赏之类也都尽量躲避着。 时至今日,也都只是在定宜军都统楚阳关麾下做一个偏将而已。 兄妹二人甚至不常见面,连书信都少有的,反倒是陵光君不时会挑些机会,故意让他们通些消息。 此时陵光君开口,冯仙儿必定是要依言行事。但如何做,还需仔细想想。 从昭华殿离开后,冯仙儿直接回到照月宫中,连宿星都没叫到身前,屏退左右。自己点起一方烛台,便把那封没有被火漆封住的信展开来看。 冯仙儿原本以为,凭着陵光君往常的行事,和今日种种的异状。这封信中,哪怕是要她兄长鼓动楚阳关,率领定宜军赶来连州,做些欺君罔上的事情都属平常。 若再有些连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实在不行,把这封信一把火烧了也是可以的。 然而待她展开,却发现信的内容不长,只是一道密令而已。 不似她想的那般,却有些莫名其妙。 信中所言,竟是要她兄长告知楚阳关,潼城生变,事关二皇子唐明逸的安危,要定宜军即刻出兵潼城,届时,具体事宜如何处置,都由楚将军权宜决断,无论怎样行事,皆不为过。 落款上还盖了陵光君的印信。 这便是此时的密诏,将来也可以公之于众。 冯仙儿自然是知道此事背后定有其他隐情,但毕竟不是兵发连州之类的,便也未做多想,连忙将宿星唤来,把另一封信交予她。依照陵光君的意思,让她即刻启程前往潼城,去寻成望舒。 宿星即刻走了,冯仙儿又将给兄长的信用火漆封了,由宫人陪着,挑拣了一些首饰,又附上了许多金银,连信一起装入匣中,遣了个亲近可靠的侍从,送往定宜军中去了。 与此同时,化名为唐明显的大皇子唐显遥,尚不知自己竟然在没有参与其中的情况下,已经稳操胜券了。满心还想着如何自己那位盛德熙妙的弟弟缠斗。 在见过成望舒许仲彦二人之后,唐显遥就认定了许仲彦潼城之行必定无忧。然后却也没有急着赶回连州,而是带人绕回了官道,拦住了刑部兵部前往潼城的队伍。 刑部兵部这两位大人深知自己所处的形势,但对于大皇子亲临还是颇为惶恐。 唐显遥觉得无甚必要再去官驿相谈,只是让自己的亲随封闭了前后道路。自己则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与这两位大人说话。 “左丞向来赏罚分明,却也只是给了这些东西,并未有对潼城太守有其他嘉奖吗?”唐显遥问道。 刑部那位大人乃是此行的领头主事,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回话:“回殿下,宋相确实也只是让我等携带一些马匹兵刃而已,却也只是充作抵御北虞之用,并未有其他安排吩咐。” 唐显遥笑了一声,颇为不屑,又道:“左丞到底是老了,心思也糊涂,潼城太守这么大的功劳,却连嘉奖都没有。” 主事郎中毕竟与宋犹相亲近,就算此时惧怕唐显遥的威风,心下总还是有些不满的,于是回道:“宋相终日劳苦,此时朝中多事,许是当下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唐显遥道:“郎中大人的意思是,如此紧要关头,我却耽于这些小事,不成气候吗?” 那郎中忙行礼,道了声“下官不敢”。 唐显遥冷哼一声,又道:“你们这些人,肚肠里面九曲连环,言不由衷,却总装得忠诚正直,都是同左丞学坏了。我倒是觉得,他如此行事,怕不是担心我认为他在提携拉拢什么人。” 郎中仍弯着腰,看不清表情,继续回道:“宋相绝无此意,殿下何出此言。” 唐显遥干脆也向前探了探身子,弯下腰,似乎是要看这郎中的表情,笑道:“那你倒同我说说,左丞糊涂吗?” 郎中忙道:“宋相心思自是清明的。” 唐显遥又看了片刻,才重新直起腰来,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道:“宋相既不糊涂,又没有想要拉拢什么人的心思,那便是,另有所图了?” 第74章 云动 唐显遥为人向来如此,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言语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但这番直来直去下面,其实掩藏着更为曲折的心思,这一点上,和他的父皇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那郎中左右都不知要如何回复,只得道:“宋相并未交代其他。” 唐显遥道:“郎中大人,你的宋相未交代其他,那我来交代一些,如何啊?” 这交代想必不会简单。原本大皇子没问那许多的时候,郎中或许还可以周旋推脱一番,此时却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道:“请殿下吩咐。” 唐显遥满意的点点头,道:“左丞向来吝啬,以为天下读书人得了他两句夸赞便是了不起,可他就不管,旁人凭这些能不能填饱肚子了。潼城太守既立此功,你们这一趟,干脆把他请到连州来,我来给予嘉奖。” 郎中忙道:“潼城没有了梁州屏障,已然暴露在北虞面前,此时调动太守,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数来。不如待潼城再稳固一些…” 唐显遥懒得再听,打断道:“正是情势危急,才要及时嘉奖功臣,这般简单道理,还要我讲与你听吗?” 郎中不知唐显遥真实心思,只当他或许有其他谋算,怕坏了宋相交代他们的事情,便还是不肯,道了句“殿下三思”。 唐显遥道:“我三思过了,你依言而行便是。” 一言说罢,那郎中却还未动,又重复说了遍“殿下三思”。 唐显遥见他态度坚决,干脆翻身下马,走到这郎中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言道:“郎中大人,许多话不方便在人前相谈,请郎中大人移步,你我仔细商量商量。” 郎中也不敢推脱,看了看唐显遥,又看了看自己队伍里的同僚属下,还是同他去了。 两处人马就这么看着二人离开,转到了一个偏僻处,不见了人影。稍待了片刻之后,却只见大皇子一人提着剑回来了。 “郎中大人身体不适,我差人带他去好生休息,但左丞的事还是要办的。”唐显遥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剑刃,一边说着,又用随便指了自己带的人马当中,一个武将模样的人,继续道,“你就替郎中大人前往潼城。” 那武将行礼,称了声“是”,刑部兵部队伍里的人看这情景,虽不可置信,但肯定也猜出了个大概,各自心惊胆战,此时都不敢再多言语了。 那武将带着十几个兵士,融进了二部的队伍当中。唐显遥这才重新上马,也不多做纠缠,径自带队离开,手帕一丢,随风轻飘飘地飞了一阵,上面早沾满了殷红的血迹。 此时,不只是唐显遥,成望舒许仲彦宿星等人也都在各自的路上,楚阳关冯仙儿等人都在等着各自的消息,整个南楚之内,除陵光君外,各方都还不知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事情。 而潼城之中,变数的始作俑者,正在尝试着弄清楚自己究竟搅动了怎样的风云。 “大小姐,方法用遍了,唐明逸的护卫都是硬骨头,问不出什么。” 不失居中,李茂周通等人正听候温故吩咐,文良此时前来,正好与她回禀情况。 “他们知道的,我大概也都知道了,先别伤了他们性命。既然不说,关着就是,不用再问了。” 自从误杀了唐明逸之后,温故心中一直有些郁结,她原本只是想着有仇必报,或是为了梁州军的存续谋算考虑。 然而唐明逸与她既无仇怨,更无交集。这一行为,不止于梁州军无益,更是可能将原本已经暂时平稳的局势,无端掀起更多波澜来。 这南楚的两位皇子此番行动虽然隐秘,但纵使旁人不知晓他们所行何事,总归是有些人知道去向的,因此,把两边护卫一同处置了,也无甚助益。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或许可以尝试。 温故便问周通道:“周都统,你去千砻县抢李寻时,可有什么异状?” 此事周通办的痛快,当时情境自然也记得牢靠,回道:“并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一营人马把那县中山上都围了,除了女县尉想要行凶之外,连县令都没敢动粗。” 抢人的明明是他,偏还要说别人行凶。温故也不与他计较言辞,又问道:“就连可疑人等盯梢探查之类的也没有吗?” 周通仔细想了想,道:“若有发现,定会有人来禀报,恐怕没有。” 周通虽然这样答了,但温故还是不放心,唐显遥的近卫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周通行军打仗自然是好手,但探查之类的差事却不如文良李茂。 温故问这些,是因为在潼城第二次重生时,那位唐明显也就是唐显遥曾与她说过一句“陵光君枉费了一番心思。” 为了避免自己搞错了攻守阵营,之前,她还特地与唐显遥所属的楚军确认了一番。 此时看来,唐明逸当时是奉陵光君之命,前去保护李寻。而唐显遥则是违逆了陵光君的意思,要去杀李寻的。 而在许仲彦身上,这番攻守却又不知为何做了个反转。 许仲彦即将来到潼城,而李寻现在就在她手上。这二人身上不知有何秘密,但一定是如今破局的关键。 李寻身上确实也有几处,她还不甚明了。 想到此处,便干脆问向李茂:“李寻现在何处?” 李茂道:“大小姐,李寻大人现在应该正在与刘着巡视过所,上次郑统他们送人过来之后,行事越发嚣张了。刘着不堪其扰,和他们打交道时,都带着李寻大人,也好做应付。” 李茂搞不清楚温故对李寻的想法,但觉得言语间多份尊敬总归没错。 这刘着也当真是知人善用,带着李寻一是要靠他胡搅蛮缠的伶俐口舌,二是要让郑统他们弄清楚,“正宫”可是站在他一边的,他们送些“莺莺燕燕”来,就算姑母收了,也依然要看“正宫”的脸色过活。 温故懒得解释这些误会,无非是事关声名而已。但太守姑母的声名与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况且,现在的误会日后未必不可转而为她所用。 “把他请来。”温故说道。 第75章 来路 李茂接令,不敢耽误,便去请李寻了。 文良见大小姐提及李寻,又见她没有再做其他吩咐的意思,干脆将杨府里面的那一干人等也做个回禀。 “大小姐,郑统送来的那些人,今日也问出了一些。” 温故铺下过所之事,无非也是想之后把潼城里面北虞的探子清扫一番。而刘若白那些人本就是因为此事另外生出的枝节,新的麻烦摆在面前,暂时就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李茂这一来一回还需要些时间,可以暂且听听看,便叫文良讲来。 “郑统送来的,除给大小姐的之外,李茂周通各自都有,老赵连同几个在守城军那边明着露过脸的统领也都被塞了人。现下一并收在杨府,共有八十二人。” “竟有这么多吗?”温故倒也不称奇,只是听到数量,突然隐隐之间有了个念头。 文良继续道:“是了,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婢女,是给李寻的。” 温故笑道:“郑统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想得周全妥帖。” 那郑统定然认为李寻只是暂时委身于她,小郎君从她这里得了好处,再去娇养自己的美娇娘。郑统自然就能从中两头讨好,有什么消息,也能两处一同得个应对。 文良见大小姐不恼,便又说道:“这些人一并问过了,从他们的应对来看,不像是早有准备,该是郑统临时起意,挨个找来的。” 这也正常,就算从最早梁州军明面上进入潼城到如今,也刚刚过去一月有余。 再之前,潼城是由杨万堂做主的。郑统没有机会,或者也没有必要,一口气豢养这么多。 温故没有出言打断,文良便将具体情形一一报来。 这一伙共八十二人并非全都出自郑统之手,包括孙家史家王家在内,都各自出了人。 甚至就连送与温故的男子当中,也有三人出自孙家,两人出自史家。 王家原本也想往里面塞人,却让郑统回绝了。最后只得多塞了几名女子送予其他统领府上。 但此处也颇为奇怪,此事明明是由郑家张罗的,但这些人里,光是孙家送来的,就足有三十人之多。 温故听到此处,也只是暗暗记下,便由文良继续说。 这些人,姓名自然是假的,出身也不相同。 比如,刘若白原本姓郑,是郑家六房老爷嫡长子与家中婢女所出的私生子,原本是一直引以为耻的。 刘若白的生母一直想要求个名份,既有了这个机会,便把儿子拿出来用了,刘若白自己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照办。 这算是里面出身好的,除了一些原本的婢女家仆之外,还有一些,之前下过牢狱的罪奴,瓦舍里卖唱的清倌,勾栏中出身的花娘,不一而足。 说到此处,温故又问了一句:“其中是否有谁家老爷或是公子少爷的侍妾通房?” 文良答道:“也是有的。” 说完又将这些人的出身一一道来,温故听着,却发现其中并没有孙家的。 而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五六个,只说自己是广阳安平来的流民,再详细问,却连身份都说不清楚了。 温故这才有了兴趣:“说不清身份的,都是出自谁家?” 文良回道:“这便是其中蹊跷之处,这些人全都是孙家送来的。并且每一人府上,都有送去几个。” 温故方才的念头这下便全清楚了,又问道:“他们这些人容貌如何?” 文良实在不太擅长品评容貌,只得回了句:“尚好。” 温故道:“是不是孙府送来的,尤其好?” 文良想了想,道:“各家送来的里面,总有个很显眼的,但若是这般区分,确实以孙家来的最为出众。大小姐见过的,那女子般的刘若玉便是孙家送来的。” 温故点点头,没再问文良,反而向周通问道:“周都统,我们梁州军中,若现下去找,可能找出多少这般面貌的男子来?” 周通一听这话,立时昂首挺胸,端正面貌,朗声答道:“大小姐!我们梁州军中儿郎,个个都威风凛凛!不输给他们这些货色。” 说完还觉得自己站的不够直,又微微扬了扬头,眼神却看向正前方,没敢直视温故。 温故见他模样,便笑道:“周都统威风凛凛自不用说,若只是要找刘若白他们这般的呢?” “小姐若是想找那样的…”周通一下子卸了劲,“说不定也能找出两三个…或者五六个!” 温故点点头,又看向文良:“文叔,我们还在梁州时,若从梁州寻找这般面貌的男女,不要大张旗鼓的话,一时能找出多少?” “梁州自然是有的,若是放开寻找,或许远不止这个数量,但若暗地里行事,恐怕一时之间也不能找出太多。”文良答道。 “这便是了,我们向来善待梁州百姓。而潼城却常年受着杨万堂的欺压,除了吸血的杨万堂之外,还有郑统他们这些吃肉的人。我们收拾杨万堂的时候就知道,潼城当中,但凡有些姿色的,鲜少能安稳留住。就算不在杨万堂那里,大多也都在各个大族家里面了。” 文良这算是听出了些眉目:“但他们送来的,原本就在各家府中的,竟还不足半数。” 温故道:“各家既然要送,那必然是要送些信重的,或是如刘若白这种,被拿捏住了把柄的。从外面挑人,实在是容易白忙了这一场。况且,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他们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找人。” 文良道:“大小姐怀疑,他们送来这些人,有其他的蹊跷?” 温故道:“我本来设计了一遭,和郑老爷他们纠缠过所之事,是想着走几个波折,日后翻出些北虞的探子,但阴差阳错地却给了他们另一个机会。把人直接送到了我面前来。” 文良听到事关北虞,登时紧张起来:“我再去将他们审问一遍。” 温故知道自己说了这些,文良自然也明白厉害了,只是他虽有手段,却不一定能识得更深处的弯弯绕绕,便又叮嘱道:“等李茂回来一起。” 第76章 询问 李茂没耽搁,先去府衙问清楚太守去向,又直接寻去了南城门。 刘着正在南城门应付着郑家的一干人等。一听是姑母召唤,虽不情愿,还是放了李寻同他离去。 这一来一回就用去了一个多时辰,温故正好听完了刘若白他们的身份,又吃了一盏茶,这二人便回到了不失居中。 “给太守姑母问安了,太守姑母叫得这么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比巡视过所这种小事还紧要。”李寻刚进厅中,先给了温故这样一句。 温故也不理他,安排李茂与文良一同去重新审问刘若白他们。又让周通去厅外休息,连知夏都一起支了出去。 这般情境当时在千砻县已经有过了一遭。知夏也见怪不怪了,便拉着周通一起,甚至连院外也没停留,直接寻厢房去坐了。 李寻实在觉得这场面颇为熟悉,直接说道:“太守姑母是要寻我下棋?” 温故并没有要与他玩笑的意思,直接正色问道:“昨日你在院外,可把他们的话听清楚了?” 李寻自然知道温故所指的是什么,答了句“当然”。 “这些人是要来杀你的,你可也听见了?” “太守姑母怎么不说,另一伙人是来护我周全的呢?”李寻反问道。 温故心想这李寻当真是油盐不进,常人遇到这般情境早该怕了,他却好像丝毫没有挂心一般。若不是少见的天性如此,那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的。 温故又道:“李寻,我不与你绕弯子,我等的性命你或许并不挂怀,你自己的性命你或许也有旁的算计,但金县尉的安危,你总要顾及,对?” 李寻听温故这么说,眉头就皱了起来,说道:“你们这些人与她没有牵扯,而我的生死我自行担当,更可以绕开她。你先是恐吓,又欲行欺骗,当我是孩童吗?” 李寻身上的事,并没有其他关窍,只是在于他说与不说的一念之间。温故之前多番尝试,都没有让他开口说句实话,此时也不愿意再想别的主意,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来。 “现在自然没有关系。但若你话说的还是这般不清楚不痛快,我倒是很不介意先取了金县尉的性命。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和你有干系了?” 若是平常,听温故这样说,李寻定然是要阴阳怪气几句来应付的,但温故此时正色讲话,李寻又分别见识过她派人光天化日劫走自己的情形,以及不由分说便去布置打杀了唐明显的样子。心里其实已经有几分信了。 李寻虽这样想,但还是勉强说道:“她是朝廷命官,你可也敢?” 昨日温故与那楚军头领打哑谜,谁也没将唐明逸的身份说到明面上来,李寻在院外本身听得不那么真切,更猜不出什么,只当是温故杀了个要紧人物,具体是谁便不清楚了。 温故干脆就拿当日周通回刘着的话回给了他:“一个县尉而已,也称上朝廷命官了?” 温故说的倒也不假,金绾若有闪失,是要先由千砻县县令报与潼城太守知晓的,太守既知,只需自行做后续安排即可,其中银钱支出也只需在县中记上一笔,全不用报与朝廷知晓,更不会有人来特地过问。 李寻这才辩无可辩,只好说道:“上次与你下棋,便觉得你闪烁其词,举止怪异。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温故见状,心想要对付李寻,各种谋算却不如这般直接做恶人来的有效,颇觉满意,嘴上却说道:“我确实想问你,当日那盘棋,是否有些别的什么讲究?” 李寻闻言,不可置信道:“我看你也是个有威风的女子,谋算得好像又都是些大事,怎么我悔个棋而已,你竟这般狭窄肚量。莫不是到今日的种种,都因为那一盘棋?” 李寻说话间,温故一直看着他的神情举止,却不像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便言道:“确实是因为那一盘棋。所以请你仔细替我想想,与那盘棋相关的,究竟还有些什么事,事无巨细,大小都要说与我听。” 李寻倒真是仔细想了几个来回,可左右都说不到点子上,温故几欲问他可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又怕他确不知情,反而惹出别的麻烦来。只好又道:“当日那悔棋的方法,你可是第一次用?” 李寻这才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道:“我之前倒是很少与旁人下棋,但这方法,却是别人教我的。” 这是问出了门路!温故心下大喜,却又不动声色道:“何人?” 李寻犹豫道:“你可先与我说清楚,你问此事究竟为何?” 温故起身,端正行了一礼,道:“先生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处?” 李寻本想说你那是叫“请”吗?但此时他再不通世情,也多少明白自己逞口舌不合时宜,便只是摇头。 温故便又道:“当日我探得这些人意图谋害先生,又知先生未必信我,情势所迫,才那般行事的。之后种种也都为护先生周全而已。” 李寻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与我并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此时却来卖我人情,你当我会信吗?” 温故面不改色,道:“我虽与先生并无交情,但谋害先生之人,却也意图加害于我,我尚不知他们的具体谋划,但既然知晓先生是其中一环,才如此相护的。” 温故说的半真半假,李寻也不做声,温故见他犹疑,趁机又道:“先生隐藏的事情,既然引来了他们,便就不止关乎个人生死,必定是会影响大局的。” 李寻脸上有些不耐烦,突然道:“我也懒得与你纠缠,你的大局更与我无关,你既然用金碗儿威胁我,那我便为了保她性命,就与你说。当时这方法,便是一位老妇教我的。” “当时我刚到千砻县住下,她就跟着自家小姐,来找我做一副棋子,先问了我会不会对弈,我虽然会,但总归是不如她家小姐下得好,那老妇便让我如此悔棋。我就记下了,这些年过去,却也只与你用了。” 第77章 推测 温故曾听千砻县的宫县令与金绾各自讲过李寻的往事,此时听他这样说,有些消息或许就对上了,便问道:“这老妇与小娘子,是从连州来的吗?” 李寻点点头:“是了。我所知的只有这些,其他你自去琢磨便是。” 温故却不急着结束询问,看来连州她势必要去一趟,李寻提及的这二人,也一定是要相见一番的,于是问道:“你可知道她二人身份?姓甚名谁?” 李寻本来都要走了,此时听她问及,神情明显有些异样,虽很快掩盖过去,却还是被温故看到了。 “我只知那老妇姓夏。身份之类就不清楚了。”李寻说道。 姓夏?温故立时就想到了许仲彦骂殿一事,直接问道:“是否名叫夏青桐?” 李寻回了句“不知”。温故又故意问他可知那小娘子姓名,李寻仍回了句“不知”。 只是回完之后立时又补充道:“当日都是那姓夏的老妇与我交谈,姓名来历也都只是随口提及。她们寻我做个工而已,也用不上问这许多。” 温故心中暗道,这李寻扯谎的本事倒不高明,本来只一味说那老妇,却不说那小娘子如何,而这同样两句“不知”,却也各有差别。 她尚在潼城的时候,有太多机会分辨一个人话中真假,多少是有些经验的。此时看来,李寻虽然交代了一些,但还是有所隐藏。 温故又问他这是何时的事情,李寻只答是四五年前。 温故简单思索一番,四五年前,除了卫国被北虞覆灭之外,并想不出其他与自己有关的,特殊的事情。 此事还需细细思索,也不急于一时了。 当问的大概已经问好,李寻也不再说什么,温故就由他自行离开。 依李寻话中所言,温故大概推测一番,便想出了两件事情。 其一,陵光君夏青桐当年来找李寻,真正的意图之一恐怕就是要教他这般悔棋,或许就与今日的自己有关。 温故原本对这些神异之事是敬而远之的,但自从自己身上有了这般事情,她纵使原本不信,如今多少也信了三分。而陵光君恰好又是南楚的神只,此事她定然知晓。 而李寻在这件事上并非言无不尽,刘着查到收养李寻的庙祝与陵光君同姓,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从李寻方才的态度来看,他与陵光君未必认识,但与那连州来的小娘子必然相识。 金绾说过,那庙祝也曾养过一个女娃,后来被人掳走。此时相应来看,恐怕就是那小娘子了。 联系大概便是如此,个中内情,恐怕要等未来见过了陵光君才能知晓。 其二,便是连李寻自己也不知道的。许仲彦骂殿,挑明了陵光君的身份,因此唐显遥要保他性命,唐明逸却要杀他。 而李寻见过陵光君,更是知道陵光君身边一个女子的出身,怕是因此,唐显遥就要取他性命,而唐明逸却要保他。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将秘密公之于众,而另一个却还有秘密未曾说出口。 再加之,唐显遥并非与陵光君同心,那么便是陵光君要杀许仲彦,而要保李寻了。 这般行事看上去合理,其实却大为不妥。 许仲彦骂殿是因为陵光君的诏令,但话已出口,又传得人尽皆知,若是光明正大地惩治于他,那便是彰显威德,如今却派人暗杀,这行径便不像是神明降怒,反倒像是挟私报复。 这事又不假手他人,反而交由皇子亲自来做,更是十分蹊跷。 这事里面的内情,仅凭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测,怕难出个结果。 但无论如何,许仲彦正在前往潼城的路上,陵光君若要杀他,或许后头还会有其他安排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温故便径直出去,叫知夏唤醒正在厢房里打盹儿的周通,让他点数三千人马,从四个城门隐蔽出城,分散藏身,由老赵统领,随时待命。 潼城如今并无战事,没有守城的必要。许仲彦即将到达潼城,而南楚朝廷派来的人不日也将入城,前者自然会引来麻烦,后者想必也不只是要做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万一碰上了尾随许仲彦入城来的行家,或是南楚兵部的人有什么要巡营的要求,发现城中兵马数目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想必都会起疑心。 温故能要文良李茂审问出刘若白他们的来历,连州来的那些人必然也能问出这些梁州兵的出身。 凡大意必有纰漏,唯小心才得万全。 在这乱世之中,脚下能站上方寸土地的,都有各自的手段和本领。温故虽然有远多于旁人的机会去识得这些,但因此,也更不会看轻了别人。 周通打着哈欠领命而去,到了军营同老赵商量妥当。第二天潼城便少了三千梁州军。 潼城众人各自有事,温故也还在等许仲彦入城,这一次因为各种缘故,许多事都比第一次要推迟了些时日。 温故倒也不是干等,既然无处着手,这两日就叫刘着寻来了千砻、上塘两县的县志仔细翻看,想找找其中是否有些别的蹊跷。 刘着很是妥帖,不止县志,更寻来了两个熟悉当地情况的老主簿,以供姑母差遣询问。 刘着以往或许是顾不得这些的,他原本忙得不亦乐乎,但这两日却莫名其妙的清闲了下来。 城中事宜大体定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郑统那些人,竟不约而同地不再前来纠缠了。 他们日日前来,刘着嫌他们吵闹烦扰,如今不来了,心里反而觉得更加不安。等了一日,实在耐不住,连文书都看不进去,干脆出了府衙,特意连李寻都没带着,让几个书佐跟着自己找上门去。 到了郑家宅邸门口,却只看见大门紧闭,像是在躲什么祸事一般。书佐上去敲了好半天,看门小厮才打开门,见是太守来了,连忙禀报回去,不多时,郑统便小跑着迎出门来。 这老叟一见到刘着的面,就紧紧拉住他的手,声音里又是愤懑,又是委屈:“刘大人,你可要给我等做主啊!” 第78章 盗贼 郑统这一声把刘着叫的浑身一悚。这里面也不尽是虚情假意,却有几分是的。刘着干笑两声,便由他拉扯着进府相谈。 郑宅当中,以往各处都有不少家仆婢女往来穿梭整理打扫,如今反而不见几个人。 刘着一直跟着他来到正厅,二人坐好,这才听得郑统一一道来。 郑家一直有人手往来于潼城周边各县当中,往往是晨起出城,日暮而归,压着开闭城门的时辰进出。 前些日子太守封了城,虽然也有补给供应,但城中米粮价格还是有所抬升。这好不容易开了城门,平稳了几天,几家就各自探得消息,有人向周遭各处大量收粮。 原本有太守控制着价格,就算再有战事或者什么风波,应该也不会不受控的疯涨。 但有人收粮就不一样了。潼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城中百姓自行囤积,运力贮存人手等等都有限制,总不会过于影响大局。但收粮的却是孙家,盈千累万,凡有必收,真若是打了什么主意,恐怕影响就不会小。 得了这个消息,各家稍一盘算,就都坐不住了,潼城只是暂保住了一时太平,但长久安定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若被孙家拿捏住了粮食命脉,真再闹一次兵祸,后面可了不得。 郑统也不管刘着信不信,只说是自家为了应付这些,要收些粮食自用,再多些的,万一有个危难,也可以帮着太守赈济百姓之用。 刘着没在这上面与他纠缠,只是问那既然有所准备,为何还这般愁眉苦脸? 郑统却说,本来盘算得好,但这两日家中仆从虽然带着大把的银钱出城去了,可却没回来。派出去寻找的人也一样,连个消息都没传回来。 就这一番事,郑统拉着刘着说了半晌,一口咬定说是孙家使了绊子。 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太守一定给他们做主。刘着满口应了,且不管郑统他们究竟是何居心,有他治下百姓在境内无故失踪,他这个太守一定是要查实清楚的。 从郑家出来后,刘着又去史家王家挨个走了一趟,却都是一样情形。如今的刘着腰板也硬了,既然如此,便去孙家走上一遭。 可到了地方一看,孙家竟也是一般情状,孙老爷丝毫没有始作俑者的样子,将府中损失一一盘算给刘着,却比另外几家,加起来都要多。 刘着这才生了疑惑,心想莫不是闹了盗贼,便也不敢停留,匆忙回去府衙去做安排。可还没进门,正遇上刚审完了刘若白他们的李茂。 刘着顺口将事说了,那李茂便引他一同来找温故。 二人到了不失居中,温故正在那里翻看账目,见他们来了,便吩咐落座看茶,刘着也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姑母听。 “那郑家不只是走失了人,银钱更是丢了四五千两。王家史家虽然不及郑家,但统共加起来,数目也有不少。而孙家更多。”刘着说的义愤填膺口干舌燥,这都饮下了盏茶,倒是真心实意地着急,语气也紧迫。 温故却端着账目,似乎是心不在焉,只是嘴上不时地叹气。 刘着觉得姑母这该是听进去了,便又言道:“郑统这些人固然可恶,但若真是潼城附近闹了盗贼山匪,此时不管,日后万一再伤了百姓性命,那可便成了泼天的大事。” “能把百姓的事当泼天的大事,侄儿确实是个好官。”温故虽这般说着,眼神仍不离开账目。 “若说我不顾名利,那是假的,只是现在虚名有了,再多也不需要。当下一是百姓有难,二是连州来的大人可就要到了,此时闹了这么一遭,怕是还有别的事。”刘着倒也实在,如何想的便如何说。 “侄儿觉得还有何事?”温故问道。 “那得要姑母派兵去荡了匪患,审问过了才好定夺,免得万一真有个疏忽,再坏了姑母要做的事。”刘着到现在也摸不透自己这位“姑母”的行事,潼城百姓她是否放在心上仍不可知,但涉及她自己的事,总是该用心的。 “侄儿倒是挂怀着姑母的。银钱就不要想了,人回去倒是真的。”温故说道,“这事你要去找周通。” 刘着心想那周莽夫还不是听你的,现在这般样子别再是与他推脱,但面上却不显露,道:“潼城还是要姑母做主的。” 却听温故问道:“郑统和你说他损失了多少?” “四千多两有余,还有得力的家仆五十来人。”刘着答道。 温故却又是叹了口气,把手中账目递向刘着,知夏先接过去径直拿给他,刘着也不犹疑,干脆看了。账目上明明白白写着总计数目,大概一万二千多两的买粮款,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着郑家。 刘着惊道:“竟有这么多!那郑家不老实啊,我知他定要谎报,可谎报个半数还不成,竟三倍还有余!” 温故笑道:“你再看看其他几家。” 刘着闻言便往下翻看,果然每家都不实,原本加起来将近两万两的数目,现在来看,足有十万两之多。 刘着边看边叹:“怪不得我说他们一个二个也是见过风浪的,原本的数目虽然也不算少,但总不至于让他们成了那般模样。现在就合情合理了,这可是把家底都掏尽了。” 温故听他说话,却也只是吃茶不作声。刘着正欲再说,却突然醒悟过什么来,站起身问道:“姑母怎会有真实数目?” 温故只是笑,顺手又递给刘着一个册子,上面写着各家被山匪绑了的家仆姓名,随即又道:“这几家的居心,侄儿可明白?” 刘着答道:“必然是打算趁机敛财的,且不说有战事,就算是太平日子,单就他们这般折腾,恐怕也能闹出不小的风波来。” 温故便道:“是啊,所以倒不如说是恶有恶报,他们不行善事,自然时运不济,派出去的人手被山匪绑了,这不,明目册子,都送到我这来了。” 第79章 赎银 温故说得气定神闲,可刘着却是连一个字都不信的。 潼城原本横在梁州与南楚之间,本身位置特殊,周边形势如满弦之弓,平瓮之水,一丝波澜都会引得四方惊动。温故也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手上又有精兵将强,才暂时得了个安稳。 如今,虽然梁州易主,但形势还是如常的。 如此情境之下,寻常山匪盗贼,哪敢在这里惹是生非?以前没有,如今更不该有。 更何况,郑统他们刚刚招惹过了温故,多少也算是让她吃了些亏。怎么就这么巧,他们出城的人手偏就在这个时候遇上山匪了? 其实还真的巧。 刘着刚从县衙出发去见郑统的时候,周通才来见过温故。 原来是老赵他们出城去之前,商量藏身之策时,周通玩笑说了句潼城四周有山有林,若是做了山匪那可是相当合理。 老赵还呵斥了他,说梁州军要有梁州军的体面,就算藏身,也不能以山匪身份做伪装。 然而刚出城去潜行不久,老赵他们就看见郑家的队伍压着好几辆马车绕山而行。 马车行进得小心,车夫神色紧张,又有携带兵器的护卫随行,车上必然藏着银钱之类的贵重之物。 老赵可是刚刚被郑统塞过一份大礼的。 就这一份大礼,害得他被自家婆娘生生骂了两日,差点赶去到柴房居住。得了这份差事,才算是解脱出来。 当下,罪魁祸首就在面前,这要是不劫了他们,还有天理吗? 于是乌泱泱数百人杀将出来,将随行人等用麻绳一绑,马车上面的油布一掀,白花花的银子露出来,老赵突然觉得,梁州军的体面在他心里面,外皮上的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当下就决定,这山匪他做定了。 后来把当时情境与周通一说,周通反而觉得老赵要是当时放过了他们,那才是丢了梁州军的体面。 老赵这边劫了人马,待寻了个破庙,把人放下一问,方才得知了郑统他们的具体意图。于是便遣人禀告了各处统领。 也怪郑统他们心急,各自都想抢在旁人前面先把粮收尽了。潼城周边七个县,每个县都派去了一队人马,又恐别家临时抬价,便各自还给了议价的权力,人马带满了现银子,以作当场银货两讫。 不止郑家,王史孙家,皆是如此。 只是他们没想到,原本安稳的潼城周边,平地杀出个不讲理的梁州军。 城外的几个统领行事起来全凭着一时血热,可抢到手里都犯了难,十余万两银子,各自加起来光马车就有五十多辆,人更是压了二百多。且不说藏身是否容易,如此巨数,大小姐要是知道了,要是怪罪了,谁也不能落下什么好处。 他们也不是真的山匪,也不能人杀了了事,钱各自分了一哄而散。 统领们倒也是心有灵犀,此时都如那潼城里的老爷们一般,遇到事同时想到了一处:主意是老赵出的,怎么处置,还得是老赵来说。 于是乎就分别遣了人又去找了老赵,不止人去,甚至还用包袱裹了银子,同他好一阵卖苦,说携带这些实在难以隐蔽,不行就要将各自携带的统统送到他这里来。 老赵本来也犯着愁,一听这话片刻不敢耽误,急忙来回禀大小姐了。 当然,这些温故自不必与刘着说。 对刘着而言,姑母既然说了是山匪劫财,那便是山匪劫财。 “这群山匪当真是…”刘着本来想说胆大包天,但还是临时改了口,“当真是招惹不起,那姑母以为我们当如何?” “那当然是要救人了!” 温故说得十分笃定,刘着也生了个心眼,问道:“那我们要如何施救?” 温故道:“刑部兵部两位大人不日即将到来,城中诸般事宜都还要太守操劳,营中兵士也需要做好操练,此时不宜大动干戈。太守以为呢?” 刘着面不改色,连连点头称是。 温故又道:“山匪劫人,无非是图谋钱财。让郑统他们送批银子过去,把人安安稳稳的接回来才是正道。” 还要送银钱?这是贪得无厌啊!刘着心中暗骂一声,却也不敢发作,便道:“可这山匪也没送消息来,且不说赎银要准备多少,往哪里去送也不知晓。” 温故道:“这都无妨,准备一些总没有错。几家出城的人既然都被劫了,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说明这群山匪布置的确实充分,派人出去再被他们劫走,自然不就找到了吗?” 刘着心想,“漏网之鱼”放在现下里还真是合适。姑母既这么说了,他也没别的办法,硬着头皮办事就是了。 如此也不再寒暄,温故让李茂送太守出去。刘着倒是并不着急离开,反倒拉住李茂,又与他说道:“李茂贤弟,山匪固然难办,但郑统他们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些老爷们本已经有了损失,如今无凭无据地再让他们出银子,事虽办了,但怕会遭他们怨恨。” 李茂颇为认同,问道:“那刘兄以为如何是好?” 刘着先是左右看看,然后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干脆直说:“不如贤弟写几封信件,随便交代一些地点与赎银数目。我也好与他们做个交代。” 李茂大惊失色,道:“这等事宜,我写哪里合适,兄长莫要坑害我。” 刘着见他不肯,便又劝了一番,二人推三阻四几个来回,李茂最终还是应下,便直接在这不失居里面,温故为方便他们往来安排好的配室中,书写信件去了。 刘着原本以为李茂要耽误一阵,却不想他竟然是去去就回。回来时手上拿全了给各家的信件,上面该有的信息一应俱全。 刘着心里是明知温故李茂二人清楚来龙去脉,可看这行事,也过于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如此还是千恩万谢地拿了信告辞出去。 送走了刘着,李茂又返回到正厅当中,将刘若白他们的结果一一禀报给温故。 不出所料,这潼城之中,暗通北虞的正是孙家老爷。 第80章 人手 孙家寻来的那些所谓流民,虽然没能全审出来历,但文良李茂也并不是要给他们定罪,需要证据确凿之类的,有三两个交代了即可。 文良便挑着其中最好攻克的几个入手,审问出一些信息,李茂再用这些去套其他人的话,二人配合之下,便把孙老爷的勾当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令他们意外的是,这群人也确实受过训练,但不是北虞武德卫的或者哪一支军中来的,而是出自这孙家在北虞境内的另一处产业。 原来本以为这孙老爷只是做赌场伎馆的生意,却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两国境内经营私下里的情报消息。 孙老爷本来的产业接触的往来人等十分庞杂,很多明面上嘴严的,到了他这里却都有了漏风的口子。 譬如赌场里欠了钱的,再譬如伎馆中酒醉时床第旁随意言语的,都被拿来汇总再一一照应,然后分门别类以在两国做售卖或是胁迫之用。 再加上两处产业各自都有人口的来源,其中一些十分合适,又有钳制的,便会被挑选出来,用各种方法送往各位大人府中。从偏房外室到婢女小厮,甚至与贵人家中妻妾暗中私会的郎君,不一而足。 以此再返回来充盈消息的渠道。 孙老爷生财没有各种常人的约束,更不受道义和德行的限制。 这种人,无论北虞还是南楚,都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温故本还想着是要给他做个计谋安排,或者利用北虞借力打力。如今却都省了,孙老爷自己就给自己找好了死法,只需她在合适的时候顺水推舟即可。 关键信息和意外收获既然都已经顺利得了,李茂便向大小姐请示,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一干人等。 温故却道:“方才我与刘太守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坦诚。” 李茂揣着手,微微躬了下身子,诚恳道:“大小姐对自家侄儿最是坦诚不过了。” 温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此时不愿意说,无非是还有后顾之忧,就先关着。免得放出去了,反而害了他们。” 李茂应下,他是通透的人,并不需要温故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个清清楚楚。 “如今潼城最要紧的人物,就是南楚朝廷这两位大人。这两位大人在潼城看什么,做什么,得让我那侄儿心中有数。”温故道。 李茂连声称是:“那是自然,如今潼城周边有了山匪,军中再派出些兵马去清除匪患,便可无忧了。府衙那边与杨万堂有牵扯的,太守都已经做了处置,剩下的都是太守信重的人,虞候和我也一一都看了,除了实在有一些尸位素餐但暂时无人顶替的之外,大的问题却都没有。” 温故问道:“李寻可堪用?” “自然是好的,如今城墙修葺,城内诸般工事,太守也颇为仰仗李寻主簿,而且有些实在无暇应付的事由,有主簿出手,便都迎刃而解了。”李茂老实答道。 李茂指的什么温故自然清楚,他既然这么说,看来李寻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温故这就放下心来,便又问:“金绾又如何?” 李茂回道:“大小姐慧眼识人,金巡检初来时,还与同侪不甚搭手,缺些了解,彼此也不照应,后来金巡检展示了本领,大家便也都信服了。” 温故听他这么说,便笑了出来:“你且说金绾打了多少人。” 李茂脸上也现了笑容:“司中过半人数,都受过金巡检的照应。” 温故问道:“可有人留下什么怨怼?” “潼城巡检向来都是男子,女巡检算是第一位,金巡检的本事是可以服众的,只不过还有些人自觉得失了面子。心中总会有些不爽利。” 温故道:“既然本事可以服众,就不要让她在这些人事上做消耗。其余的人,若是心里面不爽利,做起事来自然也不会尽心,那便不适合继续做了。” 李茂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便就应声称是,大小姐连着问了金绾李寻,他便揣测出几分意图:“大小姐当真替他二人着想,只是如今府衙里面,各司各部尚还在磨合当中,太守虽能尽力调和,却也疲惫不堪。” 原本温故说话间,手中一直拿着书卷,此时终于看向李茂:“李主簿以为如何?” 李茂立时回道:“潼城当中也有人物,各自都有些本领,且与杨万堂无涉,更不得南楚朝廷任用。如今城中吏治清明,诸般事宜又有困顿。不如选择一些,以尽其能。” 温故心中叹了一声“这李茂”,梁州军如今最大的问题有两件,一是身份,二是治城。 身份上面自然有温故来谋算,又有文良李茂周通等人配合,暂且没有太紧迫的危机。但治城却没有许多适合的人手。 潼城不比梁州,毕竟是在南楚治下,许多事情需要着手的同时还要受着南楚朝廷的辖制,温故需要更多没有根基的自己人来把持各司各部的关口。 若到了某些时刻,也可以真正站在梁州军一边。 仅凭刘着一人,长久下来是远远不够的。温故提拔李寻金绾正是此意。 李茂便是从自己的话中,行事中,听出看出了这般意味。 有此一问,想必人选他是提前查看过了。也有要替自己先行布置,以供筹谋的意思。 “不止城中,入城的流民里面也可以找一找,暗卫在安平广阳也有布置?随你调动使用就好。”温故道。 李茂得了大小姐这句话,便知道日后要做何种筹谋,自己该如何行事了。哪怕大小姐并未下定决心,但有想法总归是好的。 念及此处,便没有旁的事了,李茂就也告退出去。 这几句问话,倒是让温故要真正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梁州军日后究竟要走向何处。 就此长踞潼城?趁机回去梁州?或是趁着南楚此时乱局,做进一步行事?温故心下虽然隐隐有个盼望,但无论如何动作,都事关太多人的性命安危,还需细细谋定方可动作。 第81章 信件 南楚境内东西奔波的几支人马里,倒是冯仙儿的亲信,先到达了定宜军中。 楚阳关刚在校场练罢了兵,这会正耍着自己的长戟活动筋骨。 楚阳关的戟不似沈靖的枪,花里胡哨精雕细琢。也不似成望舒,以诸般兵器周身形势成就一剑。 长戟便只是普普通通的长戟而已,光秃秃一柄,在楚阳关手中却耍得大开大合,足以撼动千军。 世人说的定宜戟,指兵器也指他本人,傲立挺拔,潇洒周正,外皮筋骨皆是如此。当下的南楚各支军中,已经难得有这样的人物了。 远见着冯仙儿的兄长偏将冯甫自远处奔来,楚阳关把长戟一立,震的周身尘土四起,隔着老远就开口朗声问道:“可是明逸来消息了?” 听到楚阳关问话,冯甫赶忙又紧了紧步子,直到了跟前,才开口回道:“将军小声点,二殿下名讳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楚阳关挥挥面前尘土,不耐道:“我若在这还要小心说话,这将军做的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不要拖拖拉拉,就且说,是与不是?” 冯甫原本比楚阳关还小两岁,不过二十五六而已,身形也修长健硕,但面容沧桑,看上去却比楚阳关还大上一些。此时手中正握着一封拆了火漆的信件,回道:“是宫里来人了。” 楚阳关登时没了兴趣,敷衍道:“怎么又来了?宫里面如今是太清闲了吗?隔三差五往我这里跑,你把宴席再摆上,人灌醉了赶回连州去就是了,休要拿这些事来烦我。” 这几年,包括唐显遥在内,连州宫中各方都时不时会派些人来,用各种事由想在定宜军中停上些时日。 楚阳关因此特地遣人买了不少连明目都没有的烈酒,用好酒的坛子分出去,若是来人,就摆上宴席,早也饮酒晚也饮酒,最多两日最少一日,但凡把来人灌得不省人事了,便差人装上马车,一刻不耽误地送出定宜,等人醒来的时候大多都已经回到了连州境内。 连州那些人里,楚阳关只与故友唐明逸投缘,脾气也相合,却不喜欢也不擅长应付其他那些人,见此法好用,便次次都如此敷衍。 定宜军是连州西北防范着北虞的第二道屏障,第一道是梁州,如今便也没有了。南楚朝廷不敢拿他真的如何,但人是不能不来的。 还好那烈酒不贵重,以至于楚阳关存上了好几大坛,专门应付这些人,也不算心疼。 这定宜军的少将军一言说罢,挥开长戟,又要耍将起来,却见冯甫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并非是旁人,是贵妃带了陵光君的密诏前来。” 楚阳关一愣,随即道:“你妹子便说你妹子,即便是贵妃,也没少了你的功劳,如此小心谨慎,血海尸山上的模样哪里去了!” 冯甫道:“将军知道,贵妃在宫中却也是步履艰难,我这做兄长的不能照应一二,只好小心一些,免得给她招惹出多余的是非来。” “好好的副将你不做,非要做个偏将,你脑子磕坏了,在这里怨尤谁。”楚阳关骂了两句,也不想多说,又道,“罢了罢了,懒得与你讲。且说,你妹子传了陵光君什么消息来。” 楚阳关是武将世家,祖孙三代十几位儿郎大多战功赫赫,偏一心扑在兵法武艺上,没有旁的多余心思,不懂冯甫这种死里逃生,险得富贵之人的谨慎与惧怕,也是情理之中。 冯甫展开信与将军相看,同时解释道:“贵妃怕我不合时宜地递给将军,便要我先小心看过。” 楚阳关示意无妨,眼神匆匆扫过信件,却又定住,随即锁紧了眉头。然后把信在手中一握,攥成一团,最后推回到冯甫怀中。 “我就说,他再强的本事,也是皇子的身份,隔山跨海的去什么潼城!”楚阳光明显是心急了,重重叹了口气,又叫了声,“冯甫!” “末将在!”冯甫拿住信,正色道。 “领两营兵马,去潼城救二殿下!” “末将遵令!”冯甫答完,转头就走,却又立时被楚阳关叫住。 “算了算了,你看住营中,我亲自领人去!”楚阳关一言说罢,也不耽误,迈步就走。 冯甫却连忙追上去:“将军稍待,此时将军不可轻易离营,朝廷……” “朝个鸟廷!陵光君都亲自写信了,明逸的处境定然凶险,他与我是天下无二的知己,他若出了什么事,我拆了那鸟城。” 楚阳关说着,便已然走远,冯甫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当真视唐明逸为知己,便也不敢再阻拦,自己跟了上去。 而后,楚阳关召集军中诸将,迅速做了简单布置,又问明了潼城情况,于是自领一营卫军,又令一名副将六名统领带上各自营中兵马随行。 期间,冯甫插了个旁人不在的空,当着他的面把信件一把火烧了,楚阳关自然是信任冯甫的,便叫他给冯仙儿回封信件,只说潼城之事他自会处置,二殿下必不可能出事,又叮嘱冯甫照应军中事宜。 从楚阳关看信到点兵,也不过三个时辰,定宜军中就列起行军大阵,浩浩荡荡共四千人,急匆匆往潼城奔去。 此间,南楚兵部其下驾部郎中,与唐显遥的那位近侍伪装成刑部其下比部郎中的,恰巧在黄昏时分带队入了潼城。 刘着领潼城各部官员出城相迎,甚至提前把连千砻县宫县令在内的七县县令也招来一同迎接。此时便已向提前设好的宴席中去了。 而西城门外不远处,成望舒与许仲彦站在一处山林前,颇高的地势上,望向城门外面隐隐约约密密麻麻的火把人马和旗帜,却是早已饥肠辘辘。 一天以前,许仲彦还信誓旦旦地说:“堂堂君子,为全大义,忍一时饥饿又何妨。” 此时却也头晕眼花,意志模糊,能坐则坐,能躺则躺了。 并非是许仲彦不能忍饥挨饿,只是他一介书生,少于锻炼,许多日的仓促奔波,又围着潼城外转了两日,现下里,实在是熬不住了。 第82章 入城 本来,成望舒护着许仲彦在两日前已经到了潼城外。 许仲彦见他没有直接去往千砻县的意思,便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两人的干粮原本已经用尽了,该是要先去做个补充。但许仲彦先是被他带着,围绕着潼城外转了一圈,以为是要先探查清楚潼城周边的形势,再找个机会入城。 却不想成望舒直接在此处停了下来,似乎还有别的顾忌或者安排。 中间成望舒也曾问他是否饥饿,许仲彦当时还逞强,现在却后悔莫及。 实际上,就算许仲彦说饿,成望舒也得让他先忍着。 寻常人看不出端倪,但成望舒一眼就识别出,潼城四周早就被布置得滴水不漏。茶寮也好,道路也罢,都已经被耳目盯住。 他不知这是文良的暗卫和“李茂的人”,企图未明,他二人又要在城外盘桓些时候,周全起见,轻易也不敢现身,更无法去购买吃食。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成望舒自己倒是无妨,但还是担心许仲彦饥饿难忍,正犹豫要不要用自己这柄杀人之剑,砍只野兔蛇鼠之类给他充饥的时候,不远处树冠之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成望舒登时做了反应,将剑一横,隐隐把许仲彦罩在了自己长剑所及的范围之内。 四野之下原本偏向寂静,此时却凭空传来一阵风声,随即,几只匕首化作银光,接二连三地射向成望舒,剑客身形不动,只是轻巧地或横或截,便将匕首一一拦下。 “我还当你赶路赶急了,我离得这么近,你都没发觉。” 不远处的树冠之上,先是响起了少女的声音,随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轻盈跃下,二人借着月色来看,不是宿星还能有谁。 成望舒放下戒备,归剑入鞘,回道:“饿的。” 宿星先开口,也是为了怕自己不亮明身份,万一成望舒反击,自己招架不住。此时听他这般回答,先是一愣,随即轻笑道:“你还真是老实。” 说话间已然走到近前,手上递了两个饼子分别给二人。 “谢过宿星姑娘。”许仲彦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接过饼子,却也未敢先吃,又开口问道,“宿星姑娘将饼给了成兄与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经用过?” 宿星白了他一眼,道:“饼子都给你们了,我还吃什么?” “这哪里使得!姑娘一路奔波劳苦,若是水米未进,恐会坏了身子,还是请宿星姑娘先用。”许仲彦说完,又看向成望舒,“你说是,成兄。” 却见成望舒已经将饼吃了小半张,并不理睬他。 许仲彦尴尬之下又想替成望舒分辨两句,宿星却先一步开口:“少在这里卖好人,吃你的。” 书生本还要再推辞,却见宿星从袖中拿出个小巧盒子,对他扬了扬,随后打开,里面净是些精致果子:“我吃这个。” 许仲彦这才知道她是在逗弄自己。当下也是饿极,便就不再谦让了。 宿星又给二人分了水,找了个少有泥土的高处坐下,待他们吃完,方才问道:“你们预备何时进城?” 成望舒回道:“即刻。” “我来的路上看到这城外四周已被布置了人手,也不知是冲谁来的,手上有没有这呆子的画像。即刻进城,能有把握吗?”宿星晃着腿,倒也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 “无妨。”成望舒简单答道。 宿星一笑,干脆跃下来,把手中信件递给成望舒:“陵光君有信给你,你先看过了再说。” 成望舒便接过,拆下火漆,展开信件。 这几人都不知道,这一封要比给楚阳关的那一封还长上许多。 “我能看吗?”宿星凑到跟前,眨着眼睛问道,虽这般问着,却也自觉站在看不到的信中内容的角度,只等成望舒回话。 成望舒却不言语,神情也无变化,将信直接递给了宿星,便算是让她看的意思。 陵光君在信中,确实也对宿星和许仲彦有所布置。 倒没有别的,书生负责引诱,剑客负责杀人,而宿星负责说话。 宿星也不明白陵光君要她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只是一一记下,随后将信烧了,头微微一歪,道:“走,杀人去。” 许仲彦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多问,三人一行便从高处下来,往潼城而去。 此时潼城尚还未乱,但潼城太守的心却先乱了。 这二位郎中算是潼城里这两三年间,来的最紧要的人物,刘着准备的宴席布置得也颇为盛大。 依着温故的意思,刘着丝毫没有叫苦卖惨的行径,只说是除了大奸大恶的杨万堂,收缴了他府中积存的钱财,又败了趁机夺城的梁州军。 所得财产全数充实府库,尽用于坚固城墙,整顿军备,随时防御北虞从梁州南下。同时也将详细账册呈送给了二位大人。 刘着虽然不说,但这二位郎中想必也知道,杨万堂能有如此境地,究竟是仗着谁的势。 此一番举动,无非是要宋相一个首肯。 对于杨万堂,两边心知肚明即可,宋犹免去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刘着也以此卖了个人情,潼城这些来路庞杂的钱财从此也可以放在明面上行事了。 但出乎刘着意料的是,这两位大人,尤其是领头的那位驾部郎中,似乎对此事毫不关心。 倒是随行的李茂发现了一些异状。 先来潼城告知行程进度的那几人,本来在府衙中等候二位大人车驾,见人来了要上前招呼,却当见到那位驾部郎中的时候,动作明显一滞,跟着又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随即,来的队伍当中便有几人出列,将他们拉到一旁,进行了一番低声言谈。其间众人面色变了几变,最后终于安静下来,可神情却也并不那么自然。 总归,看上去与那架部郎中并不相熟。 李茂一直暗中观察着他们,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今晚这宴席颇为重要,刘着怕出了岔子,便没带着李寻,李茂此时不好脱身,于是差了身旁亲信,借机离场,去将此事禀告给了温故。 第83章 应变 连州当中虽然也有些关于刘着姑母助他夺下潼城的传闻。但在南楚朝廷看来,此事的功臣还是刘着本人,并不重视他借用了什么力量。 只要没有借北虞的力量便好。 太守姑母既是女眷,也无官职,此次宴席便根本无人提及于她。 温故倒也希望如此,她此时尚不合适在南楚朝廷之上过多显露,但也最好不要无迹可寻。现在这般情况最是恰当。 李茂的人来将宴席之上的事情报与她的时候,她正在与百无聊赖的同李寻下棋。 自从那日找了李寻问话之后,温故便每日都叫他过来对弈一番。 对于城中这些时日里到处传扬的逸闻,李寻也是听过一些的。且不说他在乎与否,温故这般不避嫌,反而频繁与他相见的态度,让他的确很不痛快。 但奈何这潼城当中,太守姑母实在是权势滔天,又有了之前一遭用金绾威胁他的先例,李寻纵使是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来。 不过是下棋而已嘛,无赖悔棋,败她兴致就是了。 李寻倒也是有几分天资,这才几日光景,悔棋的技艺进步神速,花样百出。 一会圈定温故不许在这一方布棋,一会又要她一息之间落子不得犹豫。李寻反正也不要这面皮,尽管耍无赖。 常人遇上这般棋局,这般对手,对于技艺增长清心静气而言,都根本没有什么助益,早就该厌烦了。 可偏温故瞧他这样子却更加高兴,不止陪着他无赖,甚至还要哄着他悔棋。无论李寻出什么样子的邪招歪招,温故都照收不误。 李寻哪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日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童,这小了他好几岁的小娘子,反倒真像是个照拂晚辈的慈爱姑母。 弄得李寻来也不是走也不敢,全凭着一张嘴给自己找回些场面,抒发些怨气。 李茂的人来时,正巧碰上温故被李寻悔棋弄得兴致高昂,见来了事情,才十分不尽兴的放了李寻离开。 这石匠算是得了救,甩手就走,转眼便没了人影。 温故听完来人的仔细禀报,又问了些话,也让他回去了。 温故认同李茂的猜测,“驾部郎中”换了人。 换了谁的人,便是当下最先要搞清楚的事。 南楚朝堂间基本的一些关系,李茂曾一一与她讲过,刘着也曾说过一些。 从她所知道的信息来看,如今来的这二位郎中是宋犹这边的门生,而宋犹暗中扶持的是二皇子唐明逸。这是外面来的信息。 从这件事本身来看,潼城之乱已过月余,之前也并未引起南楚朝堂的太多重视,而许仲彦骂殿一事一出,连州随即就派了人前来。 虽然明面上是嘉奖太守,但若说这二者之间并无关联,恐怕没人会相信。 那么眼下,最直接搅在许仲彦这件事里的人物,就是南楚的两位皇子,但这两位皇子都是暗地里行事,少了明面上的一层。 这一队人马恐怕就是为了补足这一层而来。 既如此,他们若是来保许仲彦性命的,沿途布置尚且不提,必定会快马加鞭,用最短的时间来到潼城,以求先机。 然而一行百余人,又是马匹,又是兵器,缓缓而行,平白拖慢了进度。更像是为了以防暗地行事的人万一失了手,他们好在明面上补齐一刀。 这是来杀人的。 如此想来,便是两相对应。这一行人,是二皇子唐明逸,也就是陵光君一边的。 那么若是图谋的事情相合,便就不需要换人,加个人一起来就是了。只有所图不同,才会临时顶替,更会引得队伍其他人如此戒备不安。 南楚之中,潼城附近,能压住左丞宋犹名头,强行换人的,也只有两个人。其一是定宜军楚阳关,其二就是大皇子唐显遥。 想到这一步便也清楚了,楚阳关与唐明逸本为挚友,不需要这番行事。只剩下唐显遥一人而已。 温故想定,却还需再验证一下,便让知夏叫来了文良。 随后,文良便陪着温故,趁夜色往府衙后头唐显遥手下“暂住”的那个院子去了。 “我听见城中喧闹,就知道今夜有事。”前几日与温故说话的领头人见时隔几日,这女侠终于来了,便熟络地上前说道。 温故故意没问他姓名,他便也懂事的不与温故打听太多身份。 这女侠那日二话没说,先给了二皇子一箭,直接射杀了他,这般果断决绝,又自己说出了许仲彦李寻之事,要还不是自己人,那便没有自己人了。 温故虽大体上还如那日般镇定自若,但言语间却多了一丝兴奋或是急迫,道:“殿下派人来了。” 那人立时端正神色:“许仲彦到了?” “还没有,殿下应该是要先行布置。”温故说的谨慎小心,又刻意压了压声音,“来人或是要来核对当日之事,但我的身份,殿下说过轻易莫要显露…” 说到此处,温故便停了下来,明显有些为难。 “阁下所行之事,比我等更需慎重,的确不宜轻易显露,可有机会让我先去与他打个照面?”那人倒是很快会意,立时自荐道。 温故想了想,又下定决心道:“如此最是恰当。” 那人干脆连阁下都不叫了:“女侠且放心,此事便交予我。只是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位大人?” 他确实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为了提前做个准备。 温故低声回道:“是殿下身边紧要的人。” 这不难猜,随手派个人去肯定压不住这两个连州来的郎中,定是唐显遥亲自去,或者是留下了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 “懂得,懂得。”那人听温故这样说,便也不再问了。 温故便叫文良引他一人前往,刚要出门,温故又叮嘱道:“只需与大人说,殿下留了人有要紧事和他商议即可。此事紧要,想必你清楚。” 那人称是,又重复遍要女侠放心,就要出门,却又被温故叫住,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那日在千砻县,你是跟着殿下在山下等待,还是先行上山了?” 第84章 安排 那人不清楚这女侠为何突然问出这样一句。当日他们随殿下同往,虽然扑了个空,但那时的具体布置的确如她话中所说。 她能连这些细节都清楚,想必殿下甚至在布置之前,可能都与她先商议过。 这女侠如今居功至伟,日后必定能得高位,此刻这般问话,他要是答巧了,说不定能给自己在未来谋份好前程。 想到此处,那人神色间更添了几分尊敬,道:“那日我在先锋阵中,先一步上山。” 这句说完,又补充道:“当日布置颇为严密,若不是迟了一步,必定是可以功成的。” 温故又问道:“可有配持弓弩短刀?” “这是自然。”那人答道。 温故点点头,笑道:“这我便清楚了。” 这一番问话不明不白,那人全凭自行参悟。此刻见温故没有了再问的意思,便行了一礼告辞出去。 温故有此一问,的确是要给他谋份前程道路,不过就是要定下谁来送他上路而已。 那人自然不知,还为自己的奉承颇为自得。 二人离开后,文良并未带他前往府衙。 潼城府衙没有合适的地方,刘着便将宴席设在了城中最大的登云楼当中。与两位大人在府衙里简单相谈之后,就引着过去了。 但登云楼也只是出了个地方而已,其中人手早被暂时遣散。暗卫提前一天接管了此地,从食材采买后厨帮佣,到小二跑堂酒保茶水,全部替换了人手。 此时文良带着那人穿梭其间,刻意还做了些隐秘行事的样子。 但在对方看来,女侠的这位心腹颇有手段,如此重要的宴席竟也能插进许多人手。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已经在想将来无论自己是与那女侠侍奉一主,还是干脆投入她的门下,有如此强劲的同侪对手,自己要如何与他争风头。 又觉得自己手段或许不如对方,但对方虽然相貌堂堂,看上去却已经年过而立。而自己年轻力盛,那女侠又是个小娘子,未必就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转而,又想到小娘子容貌惊艳,得了殿下如此信重,二人之间未必只是主从而已。看她行事,更不像有什么足以傍身的武艺,如何约束手下,或许还要靠美色种种。 况且不止那小娘子,连她身边,那日见过的婢女,也都颇有些姿色,若能与她也亲近几分,更是只剩美事,没有坏处。 就这一会的功夫,脑子里来来回回已经转开了不少龌龊心思。 直到文良兜兜转转带他入了一侧房间之中,这人的心思才转回来,透过门缝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列于席上的“驾部郎中”。 那人“诶”了一声,却因方才的种种想法,不愿与文良分说明白,只道:“兄台尽可告知你家那美貌主上,在下定会为她将事情办得周全。” 文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他语气觉得颇为不适,大小姐在去的路上曾与他交代,若此人看到来人时,显出些怀疑或是异样的表现,说明她的猜测可能出了纰漏。文良需立时处置了这人。 但此时听话中意思,他与来人是相识的,文良琢磨了一番他这样究竟算不算“异样”,最终还是决定暂且不取他性命。 二人便暗自观看,隐约也能听到些席间言语。 而宴席当中无人注意到登云楼中多出的这二人,席间诸位正为另一件事烦扰。 “潼城初定,诸般事宜还需巩固,此时入京,会不会急切了些?”刘着脸上堆着笑,话里也都是些商量的语气,此刻端着酒,与那“驾部郎中”说道。 “刘太守勿要推脱,这都是在京中就已经定下的,大人们运筹帷幄深思熟虑,刘太守能考虑到的,京中大人们考虑的自然只会多不会少。” “驾部郎中”语气颇为冷淡,但话中意思很是坚定。 旁边的比部郎中不发一言,其他陪坐官员更是只顾谈笑,东拉西扯不参与话题。 原本入席后,双方先是说些“大人一路劳苦”,“太守守城功高”之类的话客气了一番,还未待那比部郎中将宋相的意思传达一二,这“驾部郎中”先拦下话来,就是要刘着同比部郎中一干人等,第二日就出发,返回连州去。 不止刘着猝不及防,就连比部郎中一干人等都是刚刚明白大殿下要这人来做些什么。 此举实在太不正常。 比部郎中受了宋相所托,是来找那骂殿的书生许仲彦的,若是就这么直接被支了回去,那还了得? 可在来的路上见了驾部郎中的下场,此刻他也只能缄口不言,如此打道回府最多被骂上几句,少了日后升迁的机会而已。若拦了这人的行事,恐怕自己就要把命留在潼城了。 便还是由太守自己争,刘着能不能留住,就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各种心中所想不同,但面上却谁也没表露出来。 能坐到此间的人,谁没在这些场面上,练就成一些面不改色的本事? 众人间,除了那说话的“驾部郎中”,和措手不及的潼城太守之外,其他人便都在顾左右而言他。 刘着自然是不愿意去的,潼城如今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在这个时候突然调离太守,必定不是什么可以放在台面上说的原因。 那台面下的事情,刘着可太多了。 在潼城有温故照应,自己也得心应手一些,尚足以应付。若是离开潼城,便真是任人宰割了,更何况是要去连州。 刘着说来说去,也都围绕着潼城如今的关键地位:“大人们自然考虑的极尽周详,不止顾及着东边,连潼城都能一并照应起来。这是潼城百姓的好福气。” 刘着说完便又举杯,周围一众人相应和,只有那“驾部郎中”仍不动作。 其他人都像没看见一般,刘着也不觉尴尬,便与旁人饮了酒,又道:“只是下官在潼城许多年,城中诸般事宜颇为琐碎,下官倒是熟络,就不知是哪位大人来接手此事,下官好去做个详细交接。” 第85章 推脱 刘着这话无非是要给自己寻个空子,他若想走,一天也能交接完毕,若不想,一个月都未必能够。 可对方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要刘太守上京,是当下最紧要的事,谁来接替我也不知,来人或许已经在路上了。这般事宜刘太守就不要费心了,反正都还在朝堂上面,若日后有什么不妥当不清楚的,自然会再与刘大人问过。” 刘着心想这算什么话?但也不好发作,只得又道:“竟是这般急迫吗?不知大人可否有迁陟公文,让下官也好知道入京去做什么,能提前有个准备。” 那人哼了一声,回道:“刘太守久居潼城,不知京中情况,如今这光景,太守是要谁来给你公文,吏部?陵光君?还是陛下?” 刘着疑道:“若没有公文,下官岂不成了擅离职守,无故入京?” “我们既然到了,太守怎会是无故入京?莫非是还不知晓,我们因何来此?”这人说完,直看向一旁的比部郎中。 比部郎中哪敢多言,却也实在不敢称是,干脆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哼哼哈哈,也不说出句整话。 刘着见如此,就知道再说无用。于是又换了法子,想要劝酒先灌醉来人再说,可这“架部郎中”根本不接刘着的酒,任凭他换着花样地劝,就是连一口都不饮。 面子往来是这种场面里的基础规则,对方有不给他面子的底气,刘着便真的无可奈何了。 说到后来,那一口酒未喝的“驾部郎中”干脆不胜酒力,先行告辞。其余人见状,便也不敢多留,与他一同离去。 待把人送干净了,刘着才拉着李茂急匆匆要往不失居去。 “贤弟!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你可知晓一二啊?”此时刘着没了刚才的气度,语气里尽是慌张。 李茂扶住他,道:“刘兄,来者不善。” 刘着等了片刻,见李茂竟只有这一句,急道:“贤弟,李茂贤弟,主簿大人!我自然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只是你这话,是当真也没了法子吗?” 李茂又劝道:“兄长莫急……” “我怎能不急!潼城如何,别人不知晓,你还不知晓吗?这个时候,来了如此蹊跷之事。恐怕……恐怕……”刘着接下来的话怎么都没敢说出口去。 李茂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此事看来确是蹊跷,我也想襄助兄长,但确实是一无所知。” 刘着连连叹气:“这可是关系你兄长我的身家性命。而且,若他们从我这里探走些风声,潼城恐怕也不能保全啊。” 李茂当然明白刘着的意思,却假装自己正在思索,没听见刘着的后半句。 直到刘着拍了拍他,才一副缓过神来的样子,道:“此事虽大,但一定有法可解。兄长在潼城全心相护,如今有此一难,以我对我家大小姐的了解,她的为人,定然不会看着兄长身陷险境。” 刘着心想,若是有利可图,或是以什么作为交换还则罢了,从你家大小姐在潼城的行事来看,她的为人竟还能拿出来说事吗?面上却也只是应承,道了句“如今也只能倚仗姑母了”。 说话间,二人便出了登云楼,可刚出了门,李茂便告诉他,有人在暗中盯着他的去向。 刘着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面不改色的,低声托付李茂去找温故,千万要姑母为自己想个法子,随后便忧心忡忡地独自回府去了。 李茂见他走远,打了个哈欠,脸上登时现了醉态,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而登云楼对面的房顶之上,两个人影也同时分散开来,一南一北,追着二人而去。 他们只盯到了刘着李茂。却并没有发现中途就已经离场的文良二人。 此时,文良已经带着那人预先到了前些日子才修好启用的驿馆当中,甚至都闩上门栓,在“驾部郎中”今晚休息的厢房内小坐了。 一路照常,那人倒也没再感叹文良的手段,却问道:“兄台,待会在此处说话,是否方便?可要防备耳目?” 文良回道:“这驿馆中也有我们的人手,周遭早已查探完毕,有话但说无妨,不用顾虑。” 那人点头,又问了文良一些闲话,却不是往来经历之类的,反而尽都围绕着温故与知夏二人。 文良本就不爱与人攀谈,这人从方才到现在言谈虽没有过分逾矩,但总觉得惹人生厌。 此刻还不是时候,走也走不得,打也打不得。文良干脆就学着李茂,故意装作门外有人经过的样子,要他噤声。 且不管他装得像与不像,这人倒是知道轻重,便不再多言了。 稍待一会,门外传来一阵无关的言谈声。便是暗卫给文良传信:登云楼的宴席散了。 文良将门栓打开,顺手晃了晃门。门外又传来一些无意义的声响。文良作势仔细听罢,才与他说道:“大人正在来的路上。” 那人应声,正当文良想要找个借口脱身的时候,那人却先开口道:“你家主上既交代我来办妥这件事情,必定是不想表露身份,兄台在此处若是有所不便,也可自行离去,待我处置妥当后,即时便会报于你家主人知晓。” 文良闻言,虽不知他作何打算,却也正合了自己心意,于是道:“我在驿馆外接应。” 那人点头,就当应下。文良便径直离去,只留那人尚自得意。 然而,文良小心出了门,从驿馆外转了一圈,躲开周边的视线,又转回到驿馆当中,从另一处暗门潜入到“驾部郎中”所在厢房与隔壁厢房之间的一处暗道当中去了。 此处,正好能听见屋内言谈。 果然,不多时,文良就听见厢房内的门被打开,随即又听见有人抽刀的声音。 那惹人生厌的男子声音先响起:“统领,是我。” “驾部郎中”明显有些气闷:“你怎么在这?” “专是为了等待统领。”那人回道,接着又说,“陛下可有其他安排?” 第86章 追贼 文良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惊诧。 却听“驾部郎中”道:“这不是在府中,你怎敢这般称呼?太不小心了。” 那人却得意道:“我已安排人将周围都探查清楚了,此地安全,统领尽可放心说话,不用顾虑许多。” 文良这才明白,他急着支开自己,原是为了抢这点功劳而已,心中更加厌恶此人行径。 然而此言一出,房中二人暂时停住言谈,随后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翻找敲打,以及微微摇动门窗的声音,明显是在做详细查探。 翻修驿馆之时,特地考虑到了这一点,墙体之中的异常尽被妥善遮盖,自然不会被这两个货色找出纰漏。 待响过一阵之后,那“架部郎中”方才继续:“纵是如此,大事未定,也不可这般掉以轻心。” 却听那人故作神秘的言道:“统领尚不知,大事已定。” “你这是何意?” 那人声音小了几分,回道:“城中还有陛下的人手。统领见过自然就能有个分晓。” “何人?” “驾部郎中”有此一问,文良立时做好戒备。 “自是陛下心腹的人物,此时尚不能说,待统领与此人相见之后,就会清楚如今潼城里头,装着多大的一份功劳。” 那人倒也慎重,言谈中当真没有透露半分温故的身份。他满心谋算的都是自己将要攀上新贵的枝头,更不会把这个机会透露一丝给旁人。 而那“驾部郎中”却是将信将疑,只说由他来安排便是。 文良也从他二人言语中听明白,大皇子唐显遥竟在府中已让人以“陛下”称呼自己了。 而后再没说什么紧要的话,无非是将温故的吩咐照样传达,直待那人有了离开的意思,文良才从暗室当中撤出,到驿馆门口假作接应去了。 那人与文良复而相见,甚至起了要自己去见温故复命的心思。文良干脆连话也不与他说了,将他直接带回到了府衙后头的院子。 见文良不肯,那人便也没强作要求。方才与“驾部郎中”见面时他已然想清楚,自己在大皇子门下,熟络其中各种人事往来,这便是自己对于那美貌主上而言,最有价值的地方。 有此傍身,他日后便也能去争得一席位置。 文良自然不知道他这一天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事情办完,径直就去回禀大小姐了。 而另一处,刘着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当中,他这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异响,却连头都没敢抬,只顾自己走路。 今夜在他一处必经之路上值守的,正巧是新上任不久的巡检金绾。 由于上任仓促,金绾的官服还未做得。但既已升任潼城,再穿以前的县尉衣装也不合适,她这几日便都先着便服出行,却也方便。 然而这便服女巡检,此时正立于清冷月色之下,长靴黑衣,紧身窄袖,膝上肘中背心胸前各添补了一块牛皮照应。一副飒沓潇洒的女侠模样。 只是她面容却颇具寒意,持着长鞭,杏目圆睁,怒视着暗处也是一身夜行衣的来人。 “鬼鬼祟祟的贼人,出来!”金绾不待来人开口,先是一声娇叱,长鞭就甩了出去。 与当日在千砻县相比,金绾此时手中长鞭又长了一尺有余,鞭头上更是用铁环圈上了一柄似刀非刀的“宽刃”。刃长只有两三寸,却被打磨得寒光凌厉,更显杀意。 还在千砻县时,金绾的俸银着实不多,而李寻的收入时有时无更是可怜。金绾要时常接济着他,自己便也没什么多余的银钱。 初到潼城的时候,温故让刘着安排,先给他二人发了一月的俸银。 李寻就用全部的银钱去借了个地方,选了块好材料,亲自给她打出了这一柄“宽刃”。而金绾恰巧也用俸银给自己置换了一支鞭子。二人也算是想到了一处。 见李寻打好了这一柄刃,金绾原本觉得累赘,心里是不想用的,但毕竟李寻一番好意,又怕伤了他的心,还是收了,二者相合就成了现下里这一支。 只不过,练武之人讲求兵刃要趁手,金绾使惯了原先那一支,如今更换,长短又有变化,还多了花头,足足练习了好些时日才适应。今夜赶上紧要差事,便带了出来,正好就拦住了这夜幕下暗地里跟随太守刘着的贼人。 金巡检这一鞭只有威慑之意,并未照要害攻去。那贼人身法却也轻巧,一番腾挪,便从暗地里现出身形来。 “小娘子莫要拦路,免得死在这里,委屈了你。”那贼人黑布遮面,手中配持短刀,见拦路的是个女子,胆气更壮了些。 “深夜在此,行踪鬼祟。少来与我废话,直说你是何人?”金绾收鞭,喝斥道。 “问我姓名?你怕是找死。”那贼人见金绾不让路,反而朝他逼近,干脆拔刀要上前来将她砍杀。 金绾见他动作,身形未动,右手一卷长鞭,由中向前甩将出去。 那贼人见到鞭势,抬刀要挡,却不想金绾的力道用的巧妙,看似直取他面门,实际临到近前,鞭头才甩开,随着势头往下一沉,在他胸口狠狠划开了一刀。 贼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又觉得胸口吃痛,仅这一招就明白了自己远不是这女巡检的对手。便连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往另一处坊巷当中逃窜去了。 金绾哪里肯就这样放过他,提鞭直追过去。那人忽而攀墙上房,忽而跨步飞奔,身形十分灵活,明显是常年做这种差事,且事先看过地形的。金绾轻功虽也不弱,但奈何让对方占了个先机,总是慢他一步。 就这么一追一逃,直跨过了三个坊巷,女巡检被逼起了好胜心,也怕惊到了连州城来的大人物,给太守平添麻烦。于是忍住不呼叫同伴,只一人穷追不舍。 直到了一处巷子拐角,那人又欲提身跃起,这墙后头不远处就是孙家的赌坊,此时外面听不见动静,但里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若他跑了进去改换衣装,恐怕就难以寻见踪迹了。 第87章 起手 情急至此,金绾便顾不上自身乱了步伐丢了防备,正欲往前尽力一扑,就见得那人身旁巷子另一侧,突然有一物横插过去。 定睛来看,分明是一柄春秋大刀。刀刃分毫不差地抹上了那贼人的喉咙。 那贼人原本只顾奔逃,又不见巷子另一侧形势,等看见刀光之时已然来不及停下脚步,就这么瞬息间被夺了性命,满眼又是惊骇又是不甘,却无妨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金绾也被惊到,刚稳住身形,就见一名娇小身材的少女自刀来之处现身,先用手提住落在地上的刀柄,又一脚把那死透了的贼人身子踢翻开。 可惜这巷子里太过狭窄,耍不开刀来,少女只得用手拽着刀往后一收,再挑起刀刃,把刀柄往地上一杵,这才算收回了她的春秋大刀。 金绾入城后还未见过文静,此时看了她手段,心下更为戒备,手持长鞭往胸前一横,问道:“你敢在潼城当街杀人,可知我是谁吗?” 文静听金绾问话,竟没有丝毫严肃表情,反而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新来的女巡检,金绾姐姐。” 金绾听她这般回答,却也没放下戒备,疑道:“你是何人?” “我要怎么同你介绍呢。”文静看上去十分为难,认真想了想,却也不好说清楚自己的具体身份,盘算道,“太守叫大小姐姑母,大小姐又叫他文叔…” 这番盘算文静丝毫没有遮掩,想到什么直接念出来,连金绾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文静只是稍作停顿,明显有了主意,便对她高声道:“我叫文静,是你家太守的叔爷麾下,最得力的先锋大将!” 金绾看她说的正经,不似玩笑,可说出的话来却着实有些令人惊奇。刘着有个十来岁的姑母已然是少见了,怎么现下里又冒出个叔爷来? 但她既这般说,又提及了温故,想必多半不是敌人,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妹子,于是语气稍缓,开口道:“无论是谁,在潼城当街杀人,都是要同我去趟府衙的。” 文静为难道:“金绾姐姐,府衙我可去不得,你若有担心,去找你家太守嘛,或者去找他叔爷找他姑母都行,这事要怪就怪到他们头上去。我走啦,改天找你去玩。” 文静一言说罢,提刀转身就跑,金绾刚追了那贼人好半天,此刻歇下来,觉得双腿微微有些酸胀,便知道自己是追她不上了,只得作罢。 可女巡检刚转回身,正发愁要如何处置这贼人尸首的时候,却又听得文静的声音自墙后头传来:“对了,这人你得带到不失居去,太守姑母要来有用。你只管送,可千万别与旁人说缘由。” 金绾怕她说完就跑,忙问道:“她要这尸首有何用?” “那我便不知了,可能是有什么收集的癖好。” “什么?”金绾听她这般回答,弄了个哭笑不得,可再问话便没了声音,想必是又跑了。 金绾无可奈何,只好依她所言,到周围招呼了几名逻卒,一齐给送到不失居去了。中间有人问起,金绾果然也没细说缘由。 等她到了不失居中,文良李茂早已齐聚在这里,将各自的情况分别说与大小姐听过了。 金绾一到,文良便去接应,将同来的逻卒与贼人尸首一同,先行安置在外院当中,而后便引金绾到内堂相见。 金绾一进到内堂,就看见除去包含自己在内的五名活人之外,地上还躺着三个死人。瞧着装束打扮,与刚被文静杀死的贼人应该是同一伙人。 “金巡检今夜辛苦了。”温故先与她招呼一句。 金绾也不寒暄,直接问道:“他们究竟是何人?” “是来取太守性命,祸乱潼城百姓之人。”温故答道。 金绾虽是被温故强逼而来,但这些时日里见过了刘着行事,对他不止没有恶感,反倒觉得他是个好官。又见这年轻的太守姑母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没对她与李寻有太多过分之处,甚至还多了几分照应,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没亲眼见过,更是不甚相信,便也对温故没有太大的敌意。 “何人敢如此胆大?” “胆大的不止如此。”温故说道,“金巡检可知,我为何要请你与李主簿前来潼城。” 金绾摇头并不答话。 温故见她不知,倒也没觉得失望,当日她与李寻说起的时候,实际也想他能自行告知金绾,不过李寻怕金绾担忧,忍住不说,也是人之常情。 温故便道:“看来李主簿担心令你涉险,可却不知,你毫不知情,处境才更是危险。” 金绾自然不明白温故话中的意思,温故便将连州朝堂之上有人要前来杀死李寻的事情告知与她。 不过其中隐去了陵光君和两位皇子的信息,以免金绾临时起了退缩之意,坏了她之后的谋算。只说了今日入城的队伍当中,就有其中人手。 详细说过之后,温故又问金绾:“人既是连州来的,或许还有更贵重的人物参与,只是这些人为何来寻李主簿,我却如何也想不明白,所以也想问问你可否知道其中内情?” 温故在说的时候,金绾明显是有几分惊诧的,此刻只道她并不知情。 温故信她所说,便又道:“事关重大,你若是有几分惧怕,也是人之常情,只盼你念及与李主簿的情义,莫要将此事泄露即可,后续事宜便牵扯不到你。” 金绾却毫不犹豫地正色说道:“我只有一问。” “请讲。” “你为何要如此襄助于他?” 温故知道金绾这一问并非是有什么情绪在其中,只是怀疑自己如此行事的缘由。 “我并非襄助于他,而是自救。过程里,恰巧知道李主簿裹挟其中而已。” 温故说的诚恳,金绾稍作犹豫,便回道:“好!我暂且信你,你与我说了这许多,可是要我去做些事情?” 温故笑道:“确实要请金巡检做件事,不过,是件分内之事。” 温故说完,便看向堂中那三具贼人尸体。 第88章 布子 金绾不知温故所谋何事,但既是自己分内之事,又与这三具尸首,连同自己带来的那一具,恐怕与四具都有关,稍一思索便有了想法。 “是要我处置尸首,还是再抓他们一次?”金绾干脆问道。 金绾在千砻县做县尉时,除了武艺时有精进,差事上面也未曾落下。 只不过千砻县民风淳朴,最多也就是李寻许仲彦这种能言善道之人,未曾有过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更没有什么需要大费周章的案子交由她来办。 但她很是勤勉,本着时常精进的想法,到了潼城之后,闲暇时分,金绾便详细看了许多以往案牍,自己也颇有体会。此时听温故如此说话,便立时想到了这两种行事的可能。 温故见她反应如此之快,想着李茂所言果然不虚,实在满意,道:“金巡检当真不凡,稍晚时候,这三人会再次出现在潼城各处,金巡检只需让太守和入城的驾部郎中等人知晓此事即可。” “而后呢?”金绾又问道。 温故却答:“而后便无事了。” 金绾想都没想,立时回道:“既是我分内之事,旁的事宜我便可以暂且不问,但日后尘埃落定,我终究是要问个清楚,查个明白的。” 温故心想,倒也不一定会等到那个时候,但却只与她说道:“到时必定会给金巡检一个交代。” 温故说完,又让李茂与金绾详细说明了时间地点等一些安排,金绾随即应下,其余无话,便按照商量好的,将带来的逻卒与那贼人尸首一并带离,就准备行事去了。 李茂方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待金绾走后,却现出了原本的忧心模样,道:“若依大小姐方才所说,大皇子唐显遥必定认为刘着已经投靠了二皇子。之前李寻许仲彦又都与陵光君有关,此事牵涉必然不小,刘着此次入京,恐怕会凶多吉少。” 金绾来时,他与文良刚将各自信息禀明温故,温故也将现下形势简单说与他们听过了。李茂的胸有成竹只是给金绾做个样子,实际上大小姐的全盘谋算究竟如何,他也尚不可知。 温故回道:“我那侄儿是为我所累,自然不能坐视他因此丢了性命。” 听大小姐这样说,李茂才稍稍放下心来。虽然他与刘着一开始并非真心相交,但在这些时日的行事中,李茂对这个曾经的“糊涂”太守,也生出了几分敬佩来,不想让他无辜殒命。 李茂又问道:“大小姐是否已有安排?” 温故笑道:“既然盯着我那侄儿的人已经被处置干净了,我们就快去见一见他,免得晚了,见不着他了。” 堂上这三具尸首便是“驾部郎中”派来盯着刘着行踪的,李茂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带着暗卫将他们一并处置了,方才带到这里来。 众人还不甚清楚大小姐所言何意,只好听凭她的安排行事。文良先依着她的命令,同暗卫一起去杨府取一具尸首。知夏李茂则与温故一同,先一步前往刘着府邸去了。 此时刚入子时,已过了人定,刘着原本早该睡了。但刘府当中虽然没有灯火,却在一片黑暗当中,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人声。 “还准备什么车驾!此时城中四处都是耳目,你这是生怕不显眼吗!” 内堂当中,刘着正低声呵斥着管家,那管家脸上早就冒了汗,此时只好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 刘着几句骂完,见他还硬杵在当场竟然不动,急得连忙推了他一把:“快快快去啊,一匹马都不要,只带细软,不要那些拖累!”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小跑出去,府中虽然没有灯火,但家仆婢女却不停穿梭其间,尽量不出声音,只有些窸窸窣窣地响动,不知情的可能还会觉得,太守府中一夜之间进来了无数盗贼。 管家出去后,刘着自然也没闲着,将几本书籍连同一些方便携带的银钱收拾起来,一并包裹,嘴里却唉声叹气个不停。 而布置在刘府内外的暗卫早就悄悄开了角门,温故被李茂知夏带着,尽量避开视线,直接到了刘府内堂当中。 “太守这是要去哪啊?”温故迈步进来,笑着问道。 刘着听到声音,先是被吓得一愣,转而见是温故来了,也跟着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姑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知夏收拾了一块地方让大小姐坐下,温故随手拿起身边案上的一方砚台看了看,道:“我想着侄儿怕是要收拾行装,便来看看,有什么是姑母可以帮得上忙的。” 刘着闻言更是尴尬,连忙放下手中包裹,道:“也不是收拾行装,只是有个小物件找不到了,这不是要去连州赴任吗,想着赶紧找出来,一并带走。” “原来如此。”温故点点头,道,“恐怕这个小物件,名叫活路?” 刘着被她点破,一时又是羞愧,又是急躁,见她表情仍然笑着,突然起了一股怒意,道:“那我便是要寻条活路又如何!当时你说保全我家人性命,我还信你所言。如今呢?莫名其妙的要我去连州,这事情和你不可能没有干系?” 温故大方承认道:“的确与我有关。” 刘着见他不恼,胆气更壮了几分,道:“既已是如此局面,我为自己谋个出路总没有错?你现下里在潼城,尚可偷天换日,但你们梁州军这只手,还能伸到连州去不成?” “太守说的是,梁州军自然是管不了连州的。”温故认真回道。 “那便好了,切莫耽误了我行程!”刘着越说越怒,干脆起身当着温故的面继续收拾行装。 刘着在一旁翻翻找找,整理收拾,温故也不阻拦,不时还给他递些自己就手的物件。 那气急了的太守也不管是什么,接过来就往包裹里装。 却听温故一边帮他一起收拾,一边说道:“我本来想了个主意,能保全侄儿性命,甚至让侄儿更进一步。如今看来,却也不用我来费心了。” 第89章 活棋 刘着其实气的也不太真,只是自从当时上了梁州军的恶当之后,心中隐隐还是有些憋闷,之前被别的情绪盖过去了,此时恰好发泄出来罢了。 但听到温故这话,刘太守原本伸向包裹的手临时转了个向,拍打了一下面前的位置,接着坐上去,道:“家中杂乱,出行与否都是要收拾一番的。” 刘着说完,见温故不言,随即干笑两声,又道:“我就知道,姑母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不知姑母有何妙计?” 温故倒是对他这样子见怪不怪,还未开口,正好看见文良和几个暗卫抬着一口棺材,从正门进来,刘府管家带着十来个家丁壮汉手持长棍紧随其后,一个个面孔上都是紧张戒备的神态。 “老爷,这人…”管家方才是想拦住文良,却明显没成功,慌忙要回禀给刘着,却不想他刚出去了一会,内堂当中竟然就多出了好几个生人,后半句话就生生被止住了。 刘着是见过文良的,连忙道:“没你们的事,下去。” 管家看看自家老爷,又依次看了遍温故文良等人,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老爷是不是被胁迫了,家丁们与他相同,各自僵在那里不动。 刘着见状,又吩咐道:“手上的事也都停下,不要让人在附近走动。去去。” 管家见他神情虽然有异,但并非是什么被逼迫的样子,这才行礼告退出去。 知夏进来时怀里一直抱着一个匣子,此时打开,是一支有些年头的老参,见那管家离去,她便也追上,不知做什么去了。 而后,几名暗卫将棺材放入内堂,又将棺盖打开,便也出去到内堂四周盯守。 “这是何物?”刘着也不敢上前去瞧,只是问道。 “这便是我给侄儿寻的活路。”温故答道。 刘着心想,指着棺材说活路,要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可能很是别扭,但从他这姑母口中说出来,却并没有半分不合适,他便又问道:“这里面可有尸首?” 温故笑道:“侄儿且上前辨认一番,看看是否识得此人。” 刘着闻言便上前查看,却见棺材里面确实躺着一具男子尸首,此人年纪尚轻,从眉目间仍可见生前潇洒,只是死了几日,已经有些难闻味道了。 刘着想了半天,确认此人并不是自己相识,便问道:“此为何人啊?” 温故却答非所问:“侄儿可知,是谁要你上京赴任?” 刘着道:“既是兵部刑部二位大人前来宣召,想必,该是宋相。” 温故又问道:“那宋相背后又是谁?” “自然是二殿下。” 温故点头道:“那若是你见的驾部郎中并非是兵部那位驾部郎中,而是有人中途顶替的,你以为是为何?” 刘着反应倒快,听到温故这般说,又细想今日在登云楼中的种种,连忙道:“姑母的意思是,有人借着宋相的意思,要骗我进京?可这比部郎中为何不说?” 温故见他想得清楚,便由他再往下想,并不说话。 刘着很是明白南楚朝堂之上的局面,只是稍作思索,便大惊失色,连忙低声问道:“莫非是大殿下?可是,潼城与连州哪有关联,我与他们更无甚干系,召我入京是何缘由啊?” 刘着当然不清楚,也想不到这些都是李寻一事牵扯出来的后续。 温故也无意瞒他,便将李寻和连州的关连大体与他分说清楚。 刘着听得又是摇头,又是心惊。温故也如实与他说明,自己并未想到一个千砻县的普通石匠,竟会干系到连州的继嗣之争。 然而事已至此,再说这般已然无用。刘着原本以为在温故这里能得个宽慰,却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然而情境如此危急之下,刘着反而更冷静了,温故绕了这么一大圈,却没说方才提到的这条活路,连忙问道:“姑母说此时活路在此,此人究竟是谁?还请姑母告知。” 形势已经分说清楚,接下来便该告知他要如何应对了。 温故于是气定神闲地说道:“此人,便是唐明逸。”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了看这棺材里早已经死透了的人,刘着感觉自己的头脑久违的又混沌了。 温故今晚的这一番言语,当真让刘着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路都让她堵死了啊。 当日在潼城外,李茂骗他的那一番作为,都没有今日来得更为刺激。他一时只觉得胸口憋闷,继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差点两眼翻白,随二殿下一并去了。 李茂准备要上前扶他,但刘着先一步自己扶着棺材站了起来,又吓着一样,硬拖着双腿走到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像是要撇开干系似的,尽量离这棺材远了一些。 李茂又要上前去劝,刘着却连忙抬手止住他说话,单手扶额,自己缓和精神。 知夏此时正好回来,手中端着一碗参茶,温故示意她赶紧给刘着灌下去。 知夏解释了好半天,刘着才半推半就地喝了,又过了半晌,精神稍定,这才有气无力地向温故问道:“二…此人…是你杀的吗?” 温故回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刘着用手不停揉着胸口,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现在实在想不清楚事情,你怎么安排的你就说,我只要能留条性命,别的都不求了。” 温故听刘着这般说话,却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他行了一礼,道:“此事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也因着我的过失才到了如此境地,无端拖累太守涉险,温故这里,给太守赔罪了。” 刘着摆摆手,连道了好几声“无妨”,继而又说道:“你可是我的姑母,亲姑母。只要姑母可怜着侄儿,侄儿就感激万分了,不敢谈什么赔罪。” 温故见刘着面色已不似方才苍白,气息也平稳了一些,也不敢让他多等,便言道:“方才我说的,正是太守如今的两条生路。” 第90章 入伙 刘着此时是真的力不从心了。又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他这一生都未曾想过。 现下情境,大皇子误以为他是二皇子的人,而二皇子的尸首此刻就躺在他面前。 任凭哪件事他都是解释不清楚的。若他放开胆子摊开讲明了,说不定还会招来更大的罪过。 过去的南楚朝堂上下无非就这两条路可以走,然而刘着明明动都未动,却已经把两条路都走绝了。 何况如今,大皇子一朝赢得胜局,二皇子在潼城死得不明不白,他就是最好的顶罪之人。 壮志难酬了一辈子,方才有些起色却又跌得更惨的刘太守,甚至想着当时他若没有弃城而逃,说不定还能落个殉城而死的结果,也能比此时更好一些。 而且以温故的行事人品,未必会真杀了他。 但无论如何都悔之晚矣,他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能听凭温故发落。 “若此人是我杀的,你便取走这具尸首,与来人一路去到连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同南楚朝廷交代清楚。”温故不想让刘着误会她的意思,因此说的也尽量平静。 “那唐显遥多少也算是因你才能得了皇位,未必真会对你如何。我自然也会为你做个安排,逼着他自己认下这件事,虽不能保证你一定周全,但也绝不会是十死无生。” 温故说完,见刘着并无反应,又补充道:“你若决定如此,我与梁州军必不阻拦于你。甚至还会助你安全入京。” 温故此言一出,就轮到文良诧异了。大小姐说得太过诚恳,若刘着当真如此行事,恐怕凶多吉少的就是梁州军了,就算梁州军趁着此时战乱之际能够分散藏身,大小姐作为梁州将军温宗之女,定然会遭到南楚的追杀。 当然,除南楚之外,若是北虞得到消息,也必然不会放过她。 潼城当中有太多人见过大小姐容貌,她又没有武艺傍身,如此乱世之中,被两国一同追杀的女子会有些什么下场,自是不用多说的。 哪怕身边有自己相护,也绝不能保证周全。 而相比文良,李茂却淡定得多。 他想着大小姐明摆着是在考验刘着,就算不是,以她的谋算,肯定还有千百种方法等着他。 念及此处,李茂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如此生死之事,大小姐说的越是周详,态度越是诚恳,刘着便越是不敢相信。各人心中的隔阂便是如此,大小姐左右人心的功夫实在不弱。 李茂心中虽是这般想的,但面上也和文良一样露出了惊诧表情,只等着温故再多说几句,自己顺着她的意思,说些“大小姐万万不可”或是“刘兄不必担忧我等”之类的话。 然而他二人,谁也没有猜对温故真实的想法。 刘着却连半信半疑都没有。 他自然能听懂温故的意思,且不说她有几分真心,就算温故说的全是真心话,这条路他虽有生机,但实际也是一场豪赌,对他而言,并不比就此逃离潼城来的安全多少。 然而未等刘着说话,温故便将第二条路也说给他听:“此人若是你杀的,你便同我一起来演一出戏,我保那唐显遥必定不会再疑心于你。梁州军与你皆无忧,而你在连州甚至也会有一席之地。” 刘着疑道:“此法太过两全其美,但若真是如此,你何必又要把第一条路给我来选。你且说,此法可有坏处?” 温故笑道:“看来太守是已经清醒了,想的的确清楚。第一条路,你依从本心即可,不需说一句假话,只不过就算谋划周全,你最终的生死,都在唐显遥的一念之间。” “那第二条呢?”刘着急问道。 “第二条路则完全不同,你若决定下来,自从此处离开之后,你不可有一句真话。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依从我的安排。但你若能如此,必然会万无一失。这条路,你的生死全在你自己手上。” 温故话说得清楚,而刘着却沉着头,许久都没回话。 实际上连刘着自己都没发觉,此时的他和第一次弃城而逃时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头脑中胡乱想了许多,半晌,才缓缓道:“若我选第一条路,你如何让大皇子自己认下此事。” 温故认真说道:“此时还不能细说,但若你如此选择,我会同你一路去连州,必定会做到此事。” 温故说完,刘着怎么想的不知道,文良却觉得自己该喝口参茶吊吊精神了。 刘着却动也没动,说道:“无论何种缘由,我都不敢让你与我同去,此条路不可为。但我若选第二条,还想找你要个允诺。” 温故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刘着这才抬起头来,正视着温故道:“从此以后,我们就当真站到一处,你要真真正正的当我是自己人。” 刘着这一生并没有什么真心托付的同僚朋友,梁州军与温故虽然一开始靠的是诈他骗他拉他入伙。但这些时日中,他也确实过的最为痛快。 他在潼城虚度了许多年,本来已经没有了太多指望。可如今,他的抱负也是全部依托着他们,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而且这段时间里,他眼见着温故与李茂周通等人的相处,面上虽然不说,但心中着实羡慕不已。他自然也知道温故并没有完全拿他当作自己人对待。 此刻便就着时下心境,将真心话说出口来。 温故听他这般说,也没做什么虚假的否认,只是回道:“若如此,太守同梁州军便是共过一场患难。此后,就是同进同退的自己人了。” 刘着见她说得诚恳,心下稍宽,声音也稳定了许多,道:“要我承认杀了二皇子,这如同死里搏生一般,当真可行?” “这条路我已有了安排,待我与你详细说过,若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你随时都可反悔,如何?” 温故都如此说了,刘着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仍是多说了一句:“我既已诚心相待,必不会中途反悔。姑母尽管放心。” 第91章 造势 此时,太守府的内堂四周已经被暗卫隔绝开来,府中本来的亲眷仆从也不得靠近,知夏文良李茂连同刘着在内,便一起仔细来听大小姐究竟是如何谋算的。 温故先让知夏给内堂掌了灯,亮堂一些,心会更定一点。 随后各人分别坐定,温故也并不遮掩声音,恐怕高声密谋,便是不过如此了。 守在外面的暗卫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他们自会将能听到内堂之中声音的地方都处置干净。 这一番言谈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方才结束。温故也并未急着回去不失居,而是先与文良同去了一趟府衙后头的院子。 那尚在做着好梦的楚军头领被叫醒,与他未来的美貌主上一番言谈之后,将令牌撇下,独自一人怀着一腔壮志悄悄溜出门去了。 天光大亮之前,梁州军的大小姐,潼城太守的年轻姑母,南楚未来国君的隐秘助力,往潼城这一池水中显眼或不显眼的各处,分别投下了几枚石子,在这些石子漾起的波澜汇聚成巨浪之前,她已同侍女知夏一起,返回不失居睡觉去了。 潼城的这盘棋就要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子也已经布下,接着,便要铺开一场厮杀。她要好好养起精神,收拾接下来的局面。 此时,“驾部郎中”也从睡梦中被叫醒,手下慌慌张张的前来告知,去尾随刘着做盯梢的四人并没有按时归来回禀消息。 过了时间之后,他们另外派了人出去寻找,结果在潼城各处发现了四人的尸首,但潼城的女巡检先他们一步将尸首看住。他们未免暴露行迹,暂时都未现身,只能先行回来禀明统领。 那“驾部郎中”原本不觉得潼城之事难办,这一觉睡的深沉,有些恍惚地听了手下汇报,方才醒过神来,急问道:“是潼城太守所为?” 手下回道:“并不能确定,那女巡检一直在查探现场,询问四周百姓,看着像是不知情的。” “驾部郎中”冷哼一声,道:“这潼城在刘着治下,我等不熟悉环境人情,他若想做场戏,你未必可以分辨清楚。” 手下称了声“是”,便只等着统领做吩咐。 他们此行,混入原本兵部刑部队伍当中的不过三十余人。加上伪装成流民入城的,以及在城外藏身准备接应的,总共连六十之数都未到。 让刘着入京只是随手而为的事情,随他回京本就需要再分出十余个人手,而他们在此地还需待上一段时日,许仲彦尚未进城,紧要事还在后头,人手原本就很是不足。 可入城还不到一日,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损失了四个人。“驾部郎中”稍微做了一下权衡,便决定暂时不分出人手查探此事,待把刘着等人送出城后再做计较。 “刘着可有什么动静?”他又问道。 手下回道:“一个时辰前属下发觉不妥之后,立即补充了人手盯住太守府邸。” “驾部郎中”分明知道这手下怕自己担责,明明是反应迟滞,却偏避重就轻地只说自己及时补充了人手,但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便不动声色地等他再说。 “刘着并无什么异状,只是收拾了行装。不过,太守府中却是有一件事或许不太寻常。” “何事?” “刘着和亲眷仆从除了收拾出简单行李之外,还带了一口棺木。” “给他自己准备的?” 那手下摇头道:“应该不是,那棺木已经打上了镇钉,里面应该是有尸首的。” “驾部郎中”疑道:“若是他家中亲眷,应该在潼城下葬才是,此行回京,也并不路过他老家,带个死人是为何?” “属下也疑惑此点,而且做了打听,他家中近几日并未有人过世。” “驾部侍郎”又是冷哼一声,道:“不管他玩的什么把戏,我们去见他一见,自然有个分晓。” 言罢,二人便起身准备前往太守府中,依照今日的安排,晌午一过,比部郎中连同从京中来的一干人等便应与刘着一起,返回京中去,大殿下在连州自然有别的招待。潼城当中只留下他们这些人,与二殿下仔细周旋。 可还没出得门去,就听另一名手下来报。 “统领,刘着在府中遇刺了!” 他不过睡了一觉而已,便出了两件事情,“驾部郎中”心里暗骂了几句,问道:“死了吗?” “没有,只是受了伤,伤却不重。”来回禀的手下答道。 “刺客是谁?可留活口?” 来人摇头,道:“刺客一共三人,逃掉一人,其他二人当场就被扑杀。” “混账东西!连个人都留不住。谁在盯守刘着?叫来回话。” “驾部郎中”没想到手下竟会如此无能,这下是真怒了。说话间,直瞪着第一个来的手下。 却听后来者又言道:“统领,我们盯着刘着的四个人,都被刺客杀了。” “什么?!” “驾部郎中”心头一紧,他也不是多爱惜手下,只是人就这么多,一会功夫就少了八个,任谁也坐不住了。于是便不再耽搁,连忙让两名手下跟着他一同,前往太守府邸查看。 等他们到的时候,太守府刚从一片乱象中平静下来,医官刚走,刘着的妻妾子女也已经轮流跑过来哭过了一番,又让他一个个赶了回去。 只是行装暂且收拾不得了。 两个被刺客袭杀的家丁也被蒙上布,由人抬着准备要送出去。 此时,一众人马叫开太守府邸大门,乌泱泱涌了进去,为首的正是那“驾部郎中”。 见刘着侧倚在塌上,腰间裹着白布,原本的绿色官袍上都被血染红了好一片,面色更是有几分惨白。 “驾部郎中”先是喝了一声“且慢”,手下立时拦住了抬着家丁尸首的人。他自己上去掀开布,这两具尸首的确是家丁打扮,也像是刚死不久。 随即又走到刘着面前,冷声道:“太守,伤的可重啊?” 刘着忍痛回道:“大人挂怀,下官性命无碍。” “驾部郎中”点点头,突然将手按向刘着腰间。 第92章 入局 “驾部郎中”本来就是练武之人,这一手来的又突然。等他手掌都按到了伤口上,刘着才叫出声来。 刘府管家倒也忠心,见来人要伤自家老爷,也顾不上对方身份了,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几个兵士抽刀挡下。 刘着这伤确实是刚被刺客一刀砍下的,“驾部郎中”下手又重,白布上不一会就浸出血迹来。 太守丝毫不担心在仆从和上官面前丢了脸面,完全不遮掩表情,虽然没有伸手去挡,但也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惨叫。 直到“驾部郎中”感受到了满手的黏腻,这才松开他,刘着方能稍微轻松了一些,但还是疼的龇牙咧嘴,一会问一句“大人这是做什么呀”,一会叫一声“痛煞我了”。 如此却还不能罢休,“驾部郎中”先从榻边随手拿了块帕子把手擦干净,又示意手下上前,在刘着的哀嚎声中,将他裹着伤口的白布一层层拆开。 伤在腰侧,划开一道颇长的口子,的确是新中的刀伤,但却只伤了皮肉。刘着虽然谈不上消瘦,但也并不壮硕,这一刀不深不浅的,只是看着吓人,实则并无大碍,确实有些巧了。 但“驾部郎中”仔细看了好半天,却左右都看不出个具体的蹊跷来。便又只好令人把白布给他重新裹上。 管家这才急忙跑上来,又招呼婢女小厮上前帮自家老爷收拾。 众人动作间,“驾部郎中”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差不多停当时才开口,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太守伤得可真巧啊。” 刘着有气无力地回道:“的确是巧,再偏上几分,下官此时恐怕就没有命来回大人的话了。” 听他这般说,“驾部郎中”冷哼了一声,又道:“太守可知,何人竟如此胆大,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 “定……”刘着本想答话,可话到嘴边又转成了颤音,继而又痛呼出来,接着便朝着给自己收拾伤口的小厮骂了一句,“滚滚滚,换个手脚上有轻重的来。” 那小厮心想他根本没碰到自家老爷,不知为何平白挨了句骂,却也不敢回嘴,只得依言退了下去。 而刘着的这番掩饰,“驾部郎中”全都看在眼里。 刘着却也不管,继续忍痛说道:“我哪里知道是何人行刺,潼城里尚未安定,有些杨万堂留下来的余孽,或者是梁州军剩下来的贼兵。都有可能。” 说完这句,突然又恍然大悟,提高声音道:“或许,或许是北虞来的细作,想搅乱我潼城安定!” 刘着说着,身子甚至也激动的坐直了些,却痛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驾部郎中”见他模样,未置可否,又问道:“刘太守是否还能行走?” 刘着为难道:“伤在腰上,若是近处行路或许尚可,但连州七百里,恐怕骑不上马了,大人可否体谅……” 他料到刘着会如此说,早已预先做好应对,便打断道:“原本就不打算让太守骑马,驰道坐车,小路软轿,都已经准备好了。此去京中,耽误不得。太守稍作休整,便按时上路。” 一句话说完,丝毫不给刘着分辨的机会,转而又回到院中,询问刘府管家刺客尸首所在何处。 刘着原本还想争辩几句,可那“驾部郎中”根本连理都不再理他,便也无可奈何,只好叫管家唤了几人一同往后院去,不一会就抬来了两具用麻布盖着的尸首。 “驾部郎中”自己上前掀开麻布查看,接着就皱起眉头来,对刘府管家问道:“刺客呢?” 管家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一问,指着尸首回道:“就是这二人。” 此时,第一个去报信的兵士恰在近旁,看到尸首面容,神色一凛,骂道:“胡说八道,这分明……” 可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驾部郎中”拦下:“此二人是刺客,那护卫太守的人呢?” 他知道自己安排人手盯守刘着并不妥当,但这都是各自心中清楚的事情,反正已然露了,刘着必定也不敢多言,便干脆直说出来。 “幸亏有这几位好汉挺身相护,否则下官当真就要糊里糊涂地命丧于此了。只是连累了他们几人丢了性命,下官愿意好生安顿这几位的家眷,还请大人成全。” 刘着倒是连提都不提,还给他打了圆场,说完又指点管家将尸首抬来。 待这四具楚军尸首也摆在院中,“驾部郎中”依旧核对一番,确实是自己的人无误,便说道:“人和刺客我都要带走。” 刘着却没阻拦,道:“应该的,大人请便。” 如此,刘府的事情便已停当,“驾部郎中”也不耽误,又叮嘱了刘着按时启程,不要误了时候。 刘着此时却突然与他诉起苦来,一会说自己伤重难忍,一会又说潼城也好,府中也罢,都有许多事尚未料理清楚。 原本很多已经被他断然否过的理由,这太守不知是被刺客吓到了,还是疼得乱了分寸,此刻也都翻出来重新说上了一遍。 “驾部郎中”被他纠缠得实在不耐烦,甩了几句重话出来,刘着方才不再提了。 可接着却又拉着他猜测刺客身份,从北虞或是杨万堂之流,一直细数到潼城当中的诸多人事。 前者他尚且知道,但他从入潼城加起来还不足一日,后者这些他哪里清楚。 不过,刺客的身份他心中有别的盘算,反而不如方才硬气。 刘着此番作为,无非就是不想去往连州而已。“驾部郎中”倒是淡定许多,反正他主意已定,刘着费尽口舌也没什么用处。 果然,任凭太守说尽好话,找尽理由,生生又耽误了一个多时辰。可他就是丝毫不松口,直到最后刘着实在说无可说,这才作罢。 见刘着哭丧着脸,终于半个字也说不出了,“驾部郎中”反而笑着说道:“太守若是没有旁的事要说,我便回去了。” 刘着这才无奈应下,“驾部郎中”便带着手下,将六具尸首一并抬出,一同回驿馆去了。 第93章 诱敌 众人出得太守府门,又行了一段路,那手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连忙问道:“统领,死的那两个刺客,不是戊字队里的人吗?怎么会与我们的人冲突上了?” 这“戊字队”便是最开始混入潼城的那一队楚军。 “驾部郎中”此时心中也有疑惑,他一开始认为,此事应当是刘着为了此去连州不能成行,自己谋划出来的苦肉计。 可看到那两名刺客尸首的时候他就犹豫了,戊字队头领曾与他说过,潼城当中尚有大殿下另外留下的人手。但所为何事,却并未告知与他。 对方心中所想他太清楚不过了,此人虽是最早投入到大殿下门中的,但他行事却也最是喜爱偶变投隙,大殿下知他品性,也正因如此,时至今日才只混上了个戊字队的头领而已。 此人不与他说明,想必是自认为另外攀上了高枝。既如此,他不事先告知自己,独自依着那人命令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以戊字队那一个个酒囊饭袋的水准,以三敌四,竟还能跑脱一个,想必定然有高手襄助。这两相照应之下,确是合情合理。 况且现下的情况,自己手下杀了戊字队的人,还给他留下了活口,本来是各自有道理的事情。 但若对方真是大殿下的一枚暗子,且这暗子连自己都不曾知晓。想必在大殿下那里也是能压自己一头的。 这戊字队头领日后说不定会借着此事,去大殿下那里告他一状。或是以此做个要挟,从他这里讨些便宜之类的。 故此他才止住手下,并没有当场询问,以免事情提前发作。 “驾部郎中”想到此处,心下更是忍不住的恶心。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但此事也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大殿下调动刘着前往连州,一是为了削弱二殿下在潼城的势力,为许仲彦的安全添一分稳妥。 二则是要在连州,通过刘着把杨万堂的事情闹得大些,将宋犹与这杨万堂原本薄弱的联系做实做重,伤一伤宋犹的官声。 此时杀了刘着,与大殿下的谋算有些相合之处,却也有些不合之处。 而且看刘着方才的样子,关于刺客身份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不过,刘着在潼城多年,有些仇家也不是什么怪事。误会了刺客身份也算常情。 但无论怎样,见了戊字队头领,总能想个办法问出些东西。 想到此处,“驾部郎中”也只与手下说了句切勿多言。又交代他们去往府衙,将昨夜被刺客袭杀的四人也带回来。反正刘府当中已经露过一次,此时隐瞒却也无用,干脆就摆到明面上来,行事反而更加方便。他一个小小的潼城太守,就算有些不痛快,也得忍下来。 手下领命而去,“驾部郎中”便带着余下人返回驿馆。可一进门就见人来报,说戊字队头领方才来过,只说要寻统领,报一件紧要事。 见统领不在,也不肯与他人说清事由。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没有等到统领回来,便留下封信,又出门去了。 “驾部郎中”也没敢怠慢,屏退左右拆信来看。 信中只有简短几句,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潼城里的大人物约他明晚酉时,登云楼中相见。 “驾部郎中”问明手下是否是戊字队头领亲自来的,又问明信是否是他当场所写,之后是否还有他人接触此信等等。 手下倒是慎重,一一答复,确实人也无异常,信也无异常。他便也没有了旁的疑惑。 可惜方才在刘着那里耽误了太久,否则现下就能问明许多事情。 不过,刘着安排的驿馆当然不是说话的地方,约他在外面相见自然合情合理。正好自己也要找他,届时把事情一并说了便是。推迟一两日也无妨。 此事就没再放在心上。 不多时,昨夜死在潼城里的四个人,尸首也被带来了。 “驾部郎中”一一做了查验。这四人,连同死在刘着府内的四人,伤口位置虽不同,但凶手的伤人手法却大体相同。 他看得心头火起,却不表露出来,只叫手下连同戊字队那二人,带出去好生安葬了。 潼城里面这些糟乱的事要一样样处置,先把刘着送出城再说。 然而原本的安排因为人手上的损失不得不有个变化。 “驾部郎中”连午饭都来不及用,又重新做了安排。原定与刘着等人一同回京的十二人,为了不让大殿下认为他办事不力,这人数上面不得更改。 他只能从原本化作流民入城的几个人当中,提出一些暂且归入自己明面上的人手当中。又吩咐了给他们各自的安排。 这边刚交代完毕,比部郎中那边却又闹出了乱子。 不知道这比部郎中从哪里听来了太守遇刺的消息,带着队伍中几个能说上话的,拉着“驾部郎中”死活都要与他一同回去连州,绝不肯自己与刘着先行。 “驾部郎中”一开始还能声色俱厉地应付他们,然而来打听的越来越多,原本他们一行百余人,皆同住在这一个驿馆里面,这边一闹,不多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众人凑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搅得驿馆当中好生热闹,他也不好惹的群情激愤,只能一边解释一边劝阻。 情境如此,他便完全腾不出手来做后续的详细安排,只被扰得烦闷无比。 同样烦闷的,还有潼城中的孙老爷。 今日晨起时,有位行脚的货郎给开门的家丁送了一封信。 家丁将信呈给了孙老爷,打开一看,竟是刘若玉传来的消息。 原来,昨夜里,太守姑母的人前往杨府取走了一口棺木,那郑老爷送去的刘若白恰巧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 刘若白知晓事情紧要,便急忙与另一位郎君商议,而这段言谈,恰巧又被刘若玉听去了。他方才知道连州来的这群人,还有些隐秘的目的。 其中一条竟与孙老爷有关。 刘若玉也觉得事情甚为紧要,便想办法托了个货郎,将消息送到了孙府。 第94章 初局 这封信中并未提及送信人及收信人的姓名,与约定的相符,信中也只以代称提及刘若白等人。从字迹笔法来看,确实是出自刘若玉之手无误。 纵使如此,孙老爷也并未全然相信信中内容。 原本在将刘若玉送入太守姑母府中之前,便与他做了约定,若他在府中得了信任,则要央求太守姑母亲自带他,或差人到城中一处孙家的脂粉铺子,去给他采买些桂粉黛罗。 可到现在为止,方才不过几日而已,刘若玉并未按照约定行事,甚至还被送到了杨府,除了最初那一次之外,更是连不失居的门都没再跨进去过了。 这时送来消息,还是这么个紧要的消息,虽然过程周详,但很难不惹人生疑。 然而事情也可以调转来想。 若是刘若玉生了别的心思,或者干脆投效了太守姑母,再或者是他人伪造信件。那么稳妥起见,应当先将约定事宜做个周全之后,再来传递消息才对。 现下里,除了城外出现的山匪之外,潼城也并无其他紧要事,并不至于紧迫到这个程度。若有人来害孙府,也实在想不出缘由。 孙老爷做惯了见不得光的营生,遇事必会多想,如此情况,倒是左右为难。 而信中的紧要事,便是连州这行人,要来查潼城当中是谁与南楚暗通消息。 孙老爷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只叫了人通知各处谨慎行事,小心提防。 然而通知的人刚派出去,就有几处恰好回来报信,说有个楚军兵士,行迹十分可疑。 孙老爷赶忙把人都叫进来仔细问话,这才知道,天还未亮时,城中孙府的一处暗门子发现了一个兵士在外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手中还拿着一卷舆图。原本以为是来的客人,只觉得时辰奇怪,但也未想其他。 可那兵士只是在附近徘徊,一边还盯着手上的舆图似乎是在做对照。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最后在一个不起眼处留下了一道痕迹,便离开了。 那处暗门子附近有孙家的人手,负责盯住过往人等。当时就觉得可疑,便远远的跟着他走了段路,可没想到跟了许久之后,竟发现,那兵士是朝着孙家另一处赌坊去了。 到了赌坊附近,依然是在外面徘徊一阵,同时也在对照舆图,最后留下一道痕迹,便又离去了。 那人虽然着便服,但看身形姿势,明显是个军汉,又见他腰中跨刀模样,脚下鹿皮长靴制式,确是楚军无误。孙家几人这才没敢轻举妄动。 众人又随他走了好一段路,此人先后去了五处地方,处处都是孙家产业。每到一处,便都是同样一番行事。 更要紧的是,天光大亮之后,这兵士终于不再往孙家别处探寻,可竟进去了连州来的大人暂住的驿馆当中。待了有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孙老爷听的一阵阵头皮发麻,此事恰好合上了刘若玉刚刚送来的消息。 若只查他赌坊伎馆之类的产业,无非是损失些银钱而已,大不了舍尾求存,心疼一番便也就罢了。但他们此番所查之事,是能要了他身家性命去的。 “那人做的怎样标记?” 见孙老爷今日的脸色格外阴沉,几个手下不敢怠慢,赶忙呈上几张纸来。 纸上没有别的,就是五个歪歪扭扭的圈。 “这是什么东西?”孙老爷看着荒唐,于是问道。 手下忙回道:“便是那军汉划下的,小的们也弄不清楚,便原样画给老爷瞧瞧。” 孙老爷把纸一甩,眉头都拧成一团,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就画成这样?” 孙老爷这一怒,于他们来讲可不是小事,另一个手下赶忙回道:“老爷明鉴,并不是小的们画成这样,而是那兵士就这么划的。小的们是比对着来的,大小模样一丝一毫都不敢有差别。” 孙老爷听了,却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表情仍旧阴沉,那手下被看得一阵阵心里发慌。其他几人也跟着帮腔。 “当真如此。” “小的知道事关重大,比对了好些遍。” “老爷明鉴。” 几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孙老爷终于重新把手伸了出来。离得最近的那人立时会意,把刚掉在地上的几张纸递到了自家老爷手上。 孙老爷在案上将纸分别摆开,仔细端详琢磨了好一阵,又问了哪一张是在哪一处划的,此人什么时辰在何处,中间哪里有停留,是否与旁人说过话等等。 然而该问的都问过了一遍,这人绝对就是暗中查探,其中关窍却解释不清楚,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圈,更是不明所以。 孙老爷想不透便不想了,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从驿馆里面出来,也没去别处,却往南市里头去了,还在成义客栈里要了个上房,就在那歇下了,说是要住上两日。” 这却奇了,成义客栈也是孙家的产业,却是为数不多的,完完全全干净的一个。 “白日间,他歇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就往客栈里面通了消息,掌柜的让小二进去看了,那人没什么动静,像是,在等人。” 孙老爷听了,沉默半晌,突然一拍案头,猛地站了起来。 “糟了!前些日子我们买来的米粮,第一批进的就是成义客栈,他们这是要连根拔起!” 一句话说完,孙老爷已经发了狠,又问道:“今日可有人跟着他?” 手下忙道:“这一路我们盯得紧,并无人在暗处相随。” 孙老爷沉声说了两句“好”,随后指点其中一个手下道:“咱们在成义客栈后头还有个空着的院儿,你把附近的人都召集过去,埋伏好了,等我到了听令行事。” 那手下接令立时就走,孙老爷又吩咐另一个道:“你去让那掌柜找个人,假做传话的,把他引过去,就说此处不便,换个地方相谈。切记不要多说。” 重要的事安排完毕,孙老爷又指点吩咐些细碎事宜,不多时,便带着许多壮汉,一路往南市去了。 第95章 借力 南市之中倒是没有什么异状,连州来的大人们并没有让此处冷清几分,太守遇刺的消息也还没传过来,潼城各处今早死的几个人因为巡检金绾收拾得妥当,更是并没有被旁人发现。 而孙家的事,也只有孙老爷在内的几个人知晓,弄不起什么波澜。 孙府本就离南市不远,驾着马车过来,没有大张旗鼓地行路,到此处时却连晌午时分也都还未到。 此时南市尚还热闹,其中多有行人往来,不便车驾。孙老爷也不挑拣,便由几个壮汉护送着,步行入内。 他不常来此处,两侧喷香的各色吃食也好,十字街口耍春秋大刀的娇小少女也罢,都引不起他的一丝兴趣。 平常日子,或许还会看上两眼,可眼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哪里顾得上这些。 成义客栈在十字街最南边,不是什么好位置,一是他实在抢不过郑统他们,二是他这客栈并非是他紧要的营生,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给其他产业做个往来中转之用。 此时,那客栈掌柜早已等在门口,见自家老爷终于来了,赶忙迎出来,也没空细讲什么,就前头带路引着老爷一行人等直奔那军汉订下的上房。 此时房中已经无人,那军汉已然被引着去到孙老爷事先安排好的院子中了。 但众人时间紧迫,孙老爷亲自上手翻找一番,却发现房中并无异样。掌柜上前,说那军汉无所事事的待了一阵,还叫了酒肉,似乎心中并无大事。 孙老爷甚至从他枕头下面翻出来一本颇新的《广丰媚史》图册,却是最近市井男子间,颇为时兴的艳俗故事。 手下琢磨着,上前说道了些“如此看来,此人怎么都不像是个做大事的人。”之类的话。 孙老爷却愈发紧张了。此人行径,分明是故意为之,恐怕晨间时候,手下这些人已经被他发现了。因此才这般做出个迷惑的样子来。 既已想定,孙老爷片刻都不敢再耽误,又交代众人不要惹眼,稍后分开往那院子中去。自己便也带着两名壮汉,先行过去。 一路无话,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院前。这院子比成义客栈更为偏僻一些,南市里头的喧闹根本传不到这里,往来行人也少有走到这来的,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孙老爷纵然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也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他稍微定了定心神,便叫手下推开门,迈步进去。 院子当中没多余的摆设,甚是宽阔,院门一开,孙老爷便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坐在院中石凳之上,腰间短刀,脚下长靴,正是手下人说的那名军汉。 院子附近倒是埋伏了不少人手,也不知是否被此人察觉。 孙老爷原本生的就有些威严,此时心里有计较,看上去便更显得难相与一些。他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军汉,刚要喝令手下上前,却见那军汉先站起身来,走近几步,道了句:“便是阁下吗?” 孙老爷见对方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惧怕,立时转了念头,回了句:“正是,尊驾又是哪一路的神仙,有什么说法尽管划个道道出来。” 他若真是高人,此时这般模样,若是发现了自己的布置,想必是留有后手。若没有发现,便不足为惧了。 可那军汉却一拱手,说道:“我有些事情,只与阁下说。” 言罢,便看向与他同来的两名手下。这是要他屏退左右的意思。 孙老爷看了看他腰间短刀,掂量着此人若是近身发难,自己埋伏了多少人也无济于事,实在不能与他单独相处,便说道:“这都是我的亲信之人,尊驾有话但说无妨。” 那军汉听得此言,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敬重,道:“小小的潼城,竟然卧虎藏龙。着实让人料想不到。” 孙老爷面不改色,道了句“客气”。 那军汉又言道:“今日我到各处都留了些记号,想必阁下是看见了,才寻我来此处相见。” 孙老爷心中震动,心想此人不动声色地说出这般言语,果然是个高人,沉着脸道了声“正是。” 那人回道:“阁下的布置,倒很是了得。” 孙老爷听他语气,不像是冷嘲热讽,但这些高人真正的意思往往都藏得深。他也不好多问,依旧道了声“客气”。 那军汉看他话里不咸不淡的,想是还不知道自己此行何为,便开口言道:“我家主上交代我来知会阁下一声,潼城之后的一干事宜,全部交由我来处置。” 孙老爷觉得,他这话说得含蓄,但话里的意思却也清楚。这便是先报上来路,方便后面有个商量,既然有商量,那便不是要打生打死的。 想到此处,孙老爷面色稍缓,也一拱手,道:“那日后还请尊驾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那军汉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又言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别多耽搁,今日划下的这几处,阁下详细与我交代了。之后便不用再劳烦阁下费心了。” 孙老爷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登时又紧迫起来:“尊驾这是何意?” 军汉皱眉道:“阁下这是听不明白吗?” 这军汉便是那戊字队头领,此一来,便是温故交代他接手在潼城的一些消息渠道。 军汉本来就做着美梦,今早温故找到他时,他便当是美梦成了真。 来之前,温故指点他说,潼城原本的人马未必会听从他这个后来者的调遣,要他先立威。 于是,他来见孙老爷,也就没想着会有多顺利。此时见了这老叟的反应,倒是与他料想的没什么差别。 那孙老爷听他这般说话,想的却是这军汉胃口颇大,虽不是要他性命,想的竟然是夺了他在潼城的这几处产业。 但若只是如此,还则罢了。可自己的性命握在此人手里,今日要这几处,明日再讨几处,一旦自己送无可送了,恐怕要讨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了。 想到此处,孙老爷冷笑两声,道:“尊驾初来乍到,胃口却是甚大,竟能吃得下这许多吗?” 第96章 陷阱 孙老爷这话里已经有了杀意,与他同来的这两名手下也算是常随他经历这种场面,此时也知道,要到动手的时候了。 戊字队头领自然也听出孙老爷语气中的不同,只是既然要当面立威,此时便不是退的时候,于是仍旧冷眼相对,道:“阁下在潼城死里搏生这么久,还嫌不够,非要主上亲自来了,你才肯让吗?” “既然都知道我干的是死里搏生的事了,尊驾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替大殿下办事自然是死里搏生,孙老爷自己的营生自然也是死里搏生。两个人的话就这么融洽地说到了一处。 在孙老爷看来,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若还不肯退,那便真要见生死了。想是这军汉以为自己只带了两个人来,才敢这般有恃无恐地说话,可自己院中内外,附近坊巷当中拢共藏了三四十人,无论如何也是占上风的。 潼城里的这些事,还碍不上南楚朝堂里的大局,只要自己应付了来人,让相关人等知道自己是块难啃的骨头,权衡之下想必能换得一时安稳,就算不行,也能为自己寻个空隙,再作其他应对。 然而在那头领看来,大家共同侍奉一位主上,无非是些自己人争权的事情,放些狠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便比的是谁的心思更定一些。况且,此时此地无论双方做成什么样子,之后都是要同主上回禀的,谁也不敢真动起手来,就算动手,总归也能有个轻重。 如今看来,这老叟能在潼城掌握如此数量的消息渠道,又得了那美貌主上这般信任,果然心里是有主意的。想到此处,这戊字队头领更是觉得自己不能退让分毫,于是言道:“我既来了,你便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再与我啰嗦,今时,日后,我都不会同你客气,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还有日后吗?”孙老爷脸颊抽了几下,眼里只剩下狠辣神色。一句话说完,往后退了两步,左右两名手下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见老爷退后,二人则一并向前,掏出匕首朝那军汉扑去。 戊字队头领哪里想过会有这般情境,仓促之间来不及应对,只得抬手护住要害,臂膀却被狠狠扎出一道口子,还好这一挡之下给他自己留出了空隙,趁机用右手拔出刀来,就和这二人对峙上了。 “你失心疯了吗?”头领见了血,心头火起,嚷出一句。 此时,孙老爷已经退到院门口,回道:“我看是你失心疯了,既如此,就把命留下。” 头领见他当真是动了怒,也当真是手下不留情,此时自己不占上风,胆气也弱也两分,又叫道:“你若不愿意,我们一同去与主上商量过便是,动刀动枪你也不好交代。” “商量?”孙老爷见他模样,明摆着是没留后手,气势便更盛了,“你想的倒好,一计不成又使一计?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同你去见那连州来的,便是要我自投罗网吗?” 二人虽说着话,但那两名手下却不停止动作,继续挥动匕首朝他攻去,戊字队头领一边招架,一边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当之处。 听这老叟如此说,他心中已然生出疑惑,自己话里面指的“主上”明明是那美貌小娘子,可这老叟却说连州来的,应该是指统领大人。但话里的意思又不太客气,分明不是属下提及自家主上该有的态度。 如此想来,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怪不得这老叟竟要对他下狠手,这便通了! 戊字队头领念及此处,正要与他分辨几句,突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人高呼一声。 “郎中大人叫我等前来营救头领!” 这一声喊得院中四人都是一愣。 孙老爷愣的是此人竟有帮手,还绕开了他预先布置好的人,直接到了院外。 而戊字队头领愣的则是,来帮手的应该是那美貌小娘子,怎么会是伪装成“驾部郎中”的统领手下? 二人心中所想不同,但还没来得及仔细计较,便看见一个消瘦一个壮硕两个人从院外翻上院墙,蒙着面孔,搭弓射箭,瞬息之间便分别射中了孙老爷带着的两名手下。 箭入要害,这两人还没来得及呼叫,就倒毙在了当场。 那射箭的二人身法敏捷,从院墙上一跃而下,一左一右分别站到戊字队首领身旁,将他护在中间。 形势突然倒转,头领心思却也变了,忙向二人说道:“多谢二位好汉相救,拦住这人,我要与他问话。” 却听那壮硕之人回道:“问什么话,砍了了事!头领,郎中大人就是要我等取了这贼狗命!” 这人嗓门忒大,不像与他说话,反倒像说给对方听的。 可戊字队头领一听,只剩下一阵糊涂,心想他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 未待他说话,那孙老爷见形势不对,被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大声招呼手下人冲入院中。 孙老爷原本还以为脱身无望,可没想到的是,院外提前埋伏好的人竟没有什么损伤,这三四十人先看见有人翻上院墙,本已经在往这边来聚拢,随后又听到自家老爷招呼,便都急忙从各处现身出来。 性命攸关,孙老爷也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招呼道:“院里面不要留活口,都给我杀了!” 既接了令,众人便依言行事,一群人乌泱泱冲入院中。 头领见状也没法分辩,只好与身旁二人一同抵挡,边拦下攻来的兵刃,边喊道:“叫你们头领回来!我有话与他说。” 可孙府下人不管这些,自家老爷下了命令,若给他们留下性命,自己便要丢了性命,攻势便也丝毫不减。 “说什么话!郎中大人早晚要来处置他们,此时我们多杀一个便多记一份功劳!”那壮硕之人边战边嚷,语气甚是嚣张,但手中短刀却只守不攻,激得孙府这些人杀意更盛了几分。 三人毕竟还是势单力薄,战了一阵,砍翻了几个人,可院中却站越满了。 第97章 先胜 “你们这些该杀的贼子,一会郎中大人的援兵到了,你们一个都休想从这里逃出去!”那壮硕之人看着虽处在劣势,但嘴里却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一个劲地挑衅。 反观那消瘦之人,却一字不说,只顾着抬刀抵挡。 孙家这些下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眼前见有同伴伤亡,耳边又让这壮硕之人不停骚扰,攻势愈发凶猛起来。 三人原本还站在一处,可随着对方攻势,不知不觉中却逐渐被各自分隔开来。 那头领功夫却弱一些,只能手上忙着动作,却连话也无法分神来说,终于被寻了个空子,狠狠砍上了一刀。 他这一刀伤的颇重,后来的二人见势不妙,弃了他翻墙便跑。 头领见此情境,暗道一声不好,忙喊道:“二位好汉!等一等我。” 但余下那些人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可怜那戊字队头领,心里面还有许多疑惑没问出口,头脑中也刚闪出些零星念头,就被一拥而上的孙家下人们乱刀砍死了。 下人们见院子已经干净,便把孙老爷请了回来,查看那人尸首。 可这人一死,孙老爷更是不敢怠慢,对着身侧诸多手下人说道:“去把那跑掉的两个也追上杀了,提着尸首过来见我的赏银百两!” 自家老爷给赏银向来不吝啬,众人便也不管那许多,齐声应了句“谢老爷赏!”,随后各自冲了出去。 那二人并未逃远,而是寻了个恰当的藏身之处躲了起来。 孙家的这伙人里有盯着伎馆防备其中女子跑脱的,也有赌坊里专做讨债差事的,寻人捉拿等等各自都有看家的本领。此时各显神通,不一会就把那二人从藏身之处逼了出来。 那二人也不纠缠,只一味逃跑,但腿脚似乎不太利落,跑得却也不快,拖着几十人在后头,于这坊巷当中四处腾挪,中间有些落了单的,追到暗处,还莫名其妙遭了偷袭,丢了性命。 眼见着人越追越少,孙家这伙人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搞的是什么把戏,被惹得更急更怒,恨不得把这二人擒下,生吞活剥了。 这边的动静,眼看着就要从僻静处传到人来人往的南市中去。 然而,这一逃一追闹得正欢,孙家的下人们突然听得一声娇斥。正是那潼城新来的女巡检,被一位娇小的少女指点着,朝他们这边赶来,身后还跟随着一众逻卒。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在城中行凶!”女巡检提着长鞭狠狠一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爆响。那少女躲在她身后,却探着脑袋不住地往四处瞧着。 此时被伤的明明是孙家这伙人,可他们虽然平日里凶狠霸道,但毕竟见不得光的行当做久了,哪里敢和官差冲突,见形势不妙,也不再追人,立时应声而散,各自奔逃去了。 女巡检作势追赶一阵,奈何他们散的迅速,却是连一个都没抓到手里,只寻获了几具尸首而已。 逻卒们把尸首拖来,往街边一摆,一共七八具,全是那孙府下人。 金绾上前一一做了辨认,随后道:“把这些尸首都带回府衙。其余人等封锁周边坊巷,把人都给我找出来!” 各位逻卒齐声称是,便各自散开,做事去了。 只是那少女却留在金绾身边,看似还有些惧怕,伸手指着一处巷子说道:“巡检姐姐,我方才就看见他们往那里去了,气势汹汹的,好生怕人。” 金绾侧头看她一眼,忍着笑道:“周边没有旁人,你不用再这般作戏了。” 这少女正是文静,甚至连装扮都没改换。 “我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哪怕见过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当真怕人嘛。”文静仍旧说道。 此时却听角落处一人言道:“王天霸,还在耽误什么?把你的人叫来。” 文静朝声音来处看去,不是文良还能有谁? 文良卸下遮面的黑布,朝着几人走来,方才那在院中“护卫”戊字队头领的消瘦之人,便就是文良了。 “王天霸?”金绾听到文良这般称呼,颇为吃惊地看了文静一眼。 文静恨得咬牙切齿,对着文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叫我文静!” 虽这么说,也还是不情不愿地吹了声口哨,便有几个静字队的暗卫扛着一个明显装了人的布袋子现身出来。 “换人。”文静也不假作柔弱了,干脆命令道。 暗卫们也不啰嗦,扛着布袋就进了方才孙老爷与戊字队头领说话的院子中。 此时另一个“护卫”头领的壮硕之人也回来与他们会合,正是周通。 “虞候,可安排利索了?”周通扯掉面罩,又看见文静在场,嘿嘿一笑,招呼道,“王天霸,你刀呢?” 文静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狠狠说道:“是啊,我也找我的刀呢,你看看一会在不在你脖子上!” 暗卫们行事干脆利落,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将布袋子里装的尸首与戊字队头领的尸首做了个调换,随即出了院子。 文良见事已经停当,便与金绾道了句“告辞”,随后招呼着周通文静,连带其余暗卫等人,扛着布袋子迅速离开了。 霎时间,金绾身旁便已无一人。 女巡检深吸一口气,便对着地上空处甩出长鞭。这一声爆响传得颇远,便是她招呼同侪的信号。 周围逻卒听了急忙赶向她身边。 “院子里还有具尸首,去收敛了,一同带回府衙!” 一句话说罢,金绾领头先行,众人一齐跨入院中,果然看见一人倒在当场,从穿着佩戴来看,逻卒们一眼就认明,这就是昨日入城的那驾部郎中队伍当中随行之人的制式装扮。 昨日刚死了四个身份不明的人,今日又死了一位连州大人的随从,在场逻卒们虽不过问大事,但也知晓情况严重。 “大人,潼城里这是要出事啊。”一个逻卒上前说道。 金绾点点头:“我等只管尽心做事,切不要让潼城真出什么乱子。” “是!”众人一并回道。 随后,金绾又做了详细安排,令众人大肆寻找行凶之人,却避开孙老爷不提。自己则带人先一步回府衙中去了。 第98章 变数 原本是春夏之交的末尾,该到了改换衣衫的时候,今儿偏就起了一阵风,吹得满街行人尽是些胡乱装束。 城里明面上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们,今日都在忙活着自己的要紧事。而以这潼城为枰,拨弄棋子设局布阵的背后之人,此刻却睡得正香。 南城门为了送太守出城,一早便开始控制闲杂人等进出。于是相距最近的东城门便成了几处城门当中最热闹的地方。 入城的人排起了长队,依次通过公验查实记录身份,城门吏从寅时忙到现在,可等候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反而越来越长了。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弄得城门吏焦头烂额,片刻闲也不得偷。偏就是今早出门忘了加件衣衫,风一打,冻得他瑟瑟发抖,头脑也跟着迟钝麻木起来。 还好的是,昨日登云楼的消息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个大概,太守今日定然不会再来巡视城门,那两位颇难对付的李主簿,应该也无暇顾及这里。于是,事还是要做的,却做得并没有往常一般仔细。 事情繁琐,忙过了用饭的时辰,眼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城门吏正琢磨着要去最挨着城门口的坊巷里面,寻个摊位铺子买一碗汤饼暖暖肠胃。就听得排着进城的队伍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城门吏止不住的烦躁,一边嚷着“莫要喧闹”一边朝着声音来处去了,正瞧见城门外的队伍中间,有一群流民聚成一堆,明显是在围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待他走到近前,便看见外面往里挤的,边挤边掏着随身的口袋碗盆。里面往外钻的,手里怀里的家伙各自被装了个满满当当。 由于太守刘着的约束,城门吏不好拔出刀来,只得与其余官差一同叫嚷拉扯,试图想让人群安静下来,但毕竟刀不出鞘就少了许多的威慑,直忙了好一阵,才让队伍重新恢复秩序。 人群散开后,原本被围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翻倒了的平头车,车上和附近地上洒满了稻米。推车的人则站在一旁,眼见着自家的粮食被流民抢了个精光,却连哭也忘了急也忘了,只剩下不知所措。 城门吏今日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自晨间开始,入城的人里面,有许多要么背着口袋,要么推着木车,查问之下全是粮食。 因为人数太多,这事说怪也怪,说寻常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城里的粮食许多都从南面来,南城门今日不能走了,便从这边入城也算是合情理。 单说这苦主本来老老实实的排队入城,可等待间不知道怎么,米袋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划了个大口子,稻米流水一样泄了出来,近旁的许多流民不管饱的饿的,见了粮食,上来就是一阵哄抢。这才闹出了这么一通乱子。 这种事虽然不大,但却很是麻烦,城门吏也没别的法子,骂了苦主两句太不小心,又招呼几声要抢了的人们将粮食还来。有没有功效的暂且不说,他这顿汤饼恐怕又要往后拖延许久了。 然而,就在这边闹得正欢的当口,两男一女三位远行人,趁着城门吏无暇顾及公验查实登记的时刻,潦草地写了姓名身份又领了凭证,便悄然入城消失了踪影。 与潼城各处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东城门这边的动静实在不值一提,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此时,南市成义客栈那边的事情刚刚停当,驿馆这边“驾部郎中”也终于把比部郎中一干人等说服了。 他想的和那糊里糊涂送了性命的戊字队头领一样,不过在那边不管用,在这边倒是好用的很。 “驾部郎中”本身就有唐显遥做靠山,又有入潼城前那一番颇为震撼的事情,话说出口也更有底气一些。过程虽然没少费心力,但总归是不用再被烦扰了。 此时已过晌午,该到了刘着启程的时候。手下人来报说刘着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收拾好了行装,在太守府中等待大人前往。 “驾部郎中”也顾不得用饭,又与比部郎中叮嘱一番,要他按时与太守在南城门外汇合,便就带人向太守府而去。 一路无话,到达太守府时,刘着早已将人马备齐,一副随时准备启程出发的样子。 刘着此去连州,原本是不想带着家眷的,但与温故相谈一番之后,却又暗暗改了主意,把最小的一子一女留在潼城,其余子女和其他家眷一起随他前往连州。 “驾部郎中”借着让手下为太守调整布置车驾软轿的机会,整个审视了一遍刘着携带的人马。 其中并无什么异样,唯独只有手下人提到过的,队伍当中突兀地摆着一口棺木,甚至还专门备了一十六位壮汉,八人一组轮流抬棺。 “驾部郎中”不动声色地转回到刘着近旁,问道:“刘太守的伤可好些了?” 刘着仍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下官伤势无甚大碍,劳大人挂怀。” 虽这般说着,但刘着心里却想,这才两三个时辰,伤势能有什么变化,这虚情假意的也实在太虚情假意了一些。 “驾部郎中”却不在乎这些,只道:“刘太守准备的倒是齐全。” 刘着对他话中所指浑然不觉:“大人有令,下官便遵令行事,仅带了些重要的物什,没做挑拣,免得耽误了行程。” “驾部郎中”见他不接话,于是便要说得更清楚些:“听说太守留了子女在潼城?” 刘着回道:“是了,下官这一双子女年纪尚幼,不好随我奔波。便先放在潼城养大一些,再去连州寻我。” “驾部郎中”干笑两声,道:“活人尚不愿意奔波,逝者却怎么能行这么远的路?” 刘着明显是听到了,但却避而不答,只问道:“大人,瞧这天色阴沉,恐怕是要下雨了,咱们是否还要照常启程?” “驾部郎中”见他不答,便也不追问了,哼了声“是”。随后便叫手下安排太守一干人等去府外列队。 第99章 埋伏 车驾马匹早已备好,刘着也不耽误,带着府中上下百余人在府门口摆开队伍,那口棺木也被抬了出来,正压在队伍中间。 “驾部郎中”一眼就看明白,除了抬棺的人之外,前后左右各个位置都站了些好手,明显是做护卫之用。 他心下隐隐好奇,但也不一定非要在此时戳破。待他们出发之后,自己会将详尽情况以密信呈送给大殿下,路上或者到了连州自然也有应对。 这里面当然也有其他原因,他在潼城方一日,便已有不小的人手损失,所有节外生枝的事情能避则避,切莫耽误了正经大事。 可正当众人各自做准备的时候,又有一名手下来报,说方才集结的时候,发现原本要跟着刘着回连州的其中一人失去了踪迹。 “何时失踪的?” 手下回道:“今早起来他便说要去买些水酒肉干,备着路上消耗。统领在驿馆做吩咐安排的时候就没在,此时也还没回来。” “驾部郎中”低声骂了一句,问道:“怎么早不与我说?” 手下连忙回道:“本来想报统领知道,但后来驿馆那些人闹事,我们怕统领无暇顾及,想着他出发前怎么也该回来了,可…” 有了前面的八个人,“驾部郎中”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估计凶多吉少了,骂了句“滚”,便也暂时放下不做处置,只想着赶紧把刘着送出城去,好来专心应付这事。 不足一刻,该出发的人等便都已准备停当,原本压着队伍的十二个人不好再作变动,只能暂且少上一个勉强成行。“驾部郎中”自己也翻身上马,要与他们一同行至南城门外。 正待他要高喝一声“启程”的时候,突然听见太守府外,四周近处高墙之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刚等他将“启程”二字变为“戒备”高声喊出口时,十几支利箭便从远处疾射而来。 十几支箭全数朝着“驾部郎中”布置在队伍里人射去,这些人都是好手,又有了防备,可仍旧有一人被射中喉咙,当场丢了性命。 这一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听得那毙命之人身侧传来一声尖叫,登时“杀人了”,“有刺客”之类的叫喊声轮番响起。 队伍乱作一团,人也往各处散去。 靠近府门口的急忙冲进府中,远处的人三两一伙,就近找了墙根树后分别藏身,实在找不到掩护的只好左右奔逃,马匹也跟着受惊,搅得情势更加紧迫慌乱起来。 “驾部郎中”反而临危不乱,先让刘着稳住府中家眷,随后便要带人往刺客藏身之处杀去。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片刻之间,然而还未待他真正行动起来,又有十余名刺客从四处翻身而出,直奔着队伍当中那口棺木杀去。 “驾部郎中”这才注意到,虽然刚刚状况突变,但那些护卫棺木之人却寸步不移,仍旧仔细做着戒备。 刺客个个身法了得,分工也明确,先头几人拖住护卫,后面几个则要劈开棺木,不知是要抢夺里面的尸首还是有其他目的。 “驾部郎中”心下的疑惑此时到了最鼎盛的时候,也顾不上去杀那些射箭之人了,与原本的护卫一起,全力照顾这口不知道装着何人的棺木。 双方便在这太守府门口,战到了一处。 刺客一个个凶悍勇猛,但似乎却对伤人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心只顾劈棺。 而刘着安排的护卫也不逊色,愣是护住棺木寸步不让。 直到“驾部郎中”的手下也加入战团,双方只是稍作僵持,刺客一边就逐渐呈现出来了劣势。 这些刺客见势不妙,便要弃了棺木,转身奔逃。 然而此时情况又变,远处接应刺客的弓箭手认清楚正在指挥调度的“驾部郎中”,几只急箭便朝他射来。 本想着趁着对方颓势,一举将刺客斩杀,甚至还要留下几个活口的“驾部郎中”只得仓促躲避,马也被惊扰,情急之中一不留神跌下马来。 他本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原本张着的嘴狠狠一合,重重咬上了自己的舌头,顿时间口中便血流如注。 手下见统领落马,也顾不上什么棺木刺客,纷纷朝着他这边聚拢过来,为了防止弓手再发暗箭,便把他围在了正中间。 四周尖叫声打斗声仍还未停,那“驾部郎中”本想让手下人再去击杀刺客,可他本就摔了个七荤八素,忍着口中剧痛就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但这一口里面大半口都是血,正好让手下人瞧见,还以为统领受了内伤,几个人也顾不上他说什么了,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就把他抬进了太守府中。 还好刘着也同样临危不乱,“驾部郎中”临入府前,正听得他先是朝这边喊了一句:“护郎中大人周全!” 随后又朝着原本棺木的护卫高呼一声:“切莫放走刺客!” “驾部郎中”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入府之后才算暂时安全,府门紧闭,家丁戒备。想那刺客暂时应该不会进来了。 随后众人折腾了一小阵,才明白过来统领并无大碍,只是咬了舌头,不过下口颇重,只能蜷着舌头讲话。接着又是讨要清水,又是寻找冰块,忙了又一阵才消停下来。 等这边忙完了,刘着也收拾停当进入府中,一进门便急切问道:“郎中大人可还安好?” 待他看见十来个人将“驾部郎中”围在中间的时候,赶忙上前又问了一遍。 “驾部郎中”喘着粗气,从人群里扒出来个缝隙,说道:“吾饿,吾饿。” 刘着听了一愣,接着又倒吸一口冷气,问道:“郎中大人这是…饿了?” “驾部郎中”一听,明显更着急了,又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句“吾饿!”,接着便又疼得呲牙咧嘴起来。 刘着看着他一时不知怎样说话,此时近旁一个手下回道:“我们大人说无碍。” 刘着长舒一口气,接着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指着自己的脑袋问那人:“这是摔了这儿?” 那手下咳了一声,回道:“咬了舌头。” 刘着“哦”了一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100章 刺客 “驾部郎中”实在不想再丢这样的脸面,见刘着似乎不甚急躁,便知道外面的刺客闹出来的乱子最少是暂且无事了。 待匆匆赶到的医官给他做了简要处理,又稍稍休息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可以说句整话出来:“斥客抓照了吗?” 刘着这次倒是听明白了,忙回道:“人已经都派出去追了,稍后便能有个分晓。” 如今时辰已然误了,但在刺客之事未搞清楚之前,让刘着就这么出城毕竟还是冒险了些。 况且,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自入城开始,这诸多异象之外,还有件事也很不合情理。 直到方才刺客出现,他第一反应是二皇子派了人手过来。情况虽然凶险,但也突然让他有所明悟。 按理来说,将刘着归为二皇子的人,是因为刘着襄助李寻,坏了大殿下亲自来办的要事。也正因如此,大殿下才要将他召回京中。 但他们这支队伍明面上是宋相派来的,刘着既然是二皇子的人,此次入京就算没有兴高采烈,也应该是欣然遵令才是。 然而看他百般推诿的态度,似乎是非常不情愿。 除非刘着事先知道了驾部郎中在来的路上被替换的事情。 那么就有三种可能,第一,刘着与真正的驾部郎中有私交,见来人不对,便知道有了什么变故。 但是,刘着的情况他们也是有所了解的,这边陲小城的太守本身与京中并无太多联系。而且,从自己进入潼城与刘着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看,这太守与原本的驾部郎中也的确并无私交,见面时更是毫无异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第二种,则是从他们换人之后,到进入潼城的路上,这个消息被提前泄露给了刘着。 然而仔细想来,这也并无可能。在拦住这一行人的时候,除了明面上露出行踪的一干人等之外,大殿下在附近也安排了人手,而来的路上,自己的手下也将队伍做了严格的戒备和控制,这两处都绝不可能走漏消息。 那么还有第三种,便是在他们进入潼城之后,刘着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入城之后,安排盯守刘着的人出了意外,但被盯守的不只是刘着,还有比部郎中一干人等。他的手下与戊字队那群酒囊饭袋不同,差事办起来是足够得力且尽心的,并没有让两伙人有私下接触的可能。 “驾部郎中”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第四种可能的情况。便也不再争辩,更不想再多言语,只等追捕刺客的人回来再做分晓,此刻先暂且闭目养神一阵。 此时,府外,十几名护卫早已四散开来,追着刺客往附近各个坊巷当中去。这一追一逃转瞬间各自已到了几里开外。 而护卫们追到最后,一部分追丢了刺客的影踪,只得徒劳地往太守府折返。 而另一部分,则会被刺客引到一个看不见什么人影的僻静处。在确定身后并无人跟来后,或是闪身进了一处明显无人的房屋,或是转进了一处巷子死角,彻底隐蔽身形,也避开了无关人等的耳目。 而在这部分护卫消失的地方,他们追着的刺客和另一名暗卫早就在等着他们了,同在一处的还各有一个装了人的布袋子。 护卫进去后,三人同时动作,默契地将布袋中刚刚死去的,与刺客同样装束的人拽了出来。 随后,要么挥刀在墙上乱砍乱划,要么劈砍桌椅板凳,总之闹出了一些动静。一会才安静下来,而后,护卫们又从各自消失的地方现身,许多人手里已经拖上了一具与刺客同样装扮的尸首。 众护卫也不耽误,有没有收获的都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并再朝太守府回去。 待他们走后,原本的刺客也与暗卫汇聚到一处,这些人早已改换衣衫,绕出巷子,便消失在人群当中了。 此时,不失居外不远处,文良自己租下的小院当中,他刚从成义客栈回来,还未等歇息,就见手下暗卫来回禀,说太守府这边已经停当。 文良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不再多言。 可那暗卫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 “有事便直说。”文良一边打水一边说道。 那暗卫也不敢隐瞒,干脆回道:“虞候,与计划稍微有些不同,我们虽然成功交付了尸首,但楚军出了差池,并未追上我们,只消耗掉他们一个人。” 文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仍旧说了声“知道了”,随后又补了句“去休息”。 那暗卫见虞候没有愠怒的样子,也没有安排另外的补救事宜,就知这一情况也在虞侯的预料之中,便也不再多言,告辞出去了。 文良确实不在乎。大小姐并未作要求,消耗一些楚军人手也只是他另外布置的任务而已。主要事宜既已完成,就不需要再为难手下人什么。 此番城中暗卫四处行动,虽然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但对文良手下的这群人而言,这样的差事却颇为紧张刺激。 暗卫心中自然有大义,也都将梁州军的存亡为己任,然而除此之外,各个却都对在刀尖的翻滚的日子有些异乎于常人的期待和兴奋之感。 文良在一开始组建暗卫的时候,就精心挑拣过了。 当年在梁州时,暗卫无非是些暗中护卫,潜行刺杀之类的活计,大家轻车熟路,甚至都有些木然了。 如今这一些甚至将瞬息之间的动作都谋划周详的差事,确实让暗卫又打开了不同的局面。 在大小姐与他详细说出计划的时候,连文良自己都忍不住兴奋。 他不知道这个不过二八年纪的少女,如何会有这么胆大又仔细的心思。 但总觉得暗卫在她手上,梁州军在她手上,前路甚至会比温宗将军在时,还要广阔。 想到此处,文良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欣喜,此时水刚好烧热,这刚迸发出许多少年心性的中年虞候,仔细做了梳洗,随后又改换衣衫,出门去了。 第101章 揣测 太守府这边,前院里虽然杂乱,却没有了太多声音,刺客没再进来院子,众人的情绪就也稳定了许多。 那口棺木也被抬了回来放在院中,上面被劈砍出许多痕迹来,还好木材厚实,这才没有被彻底损坏。而棺木两侧仍旧站着几名护卫,小心看守。 “驾部郎中”寻了个空,又将手下叫到身旁,仔细询问了刘着和比部郎中一干人等入城之后的行踪动向,重新确认了一番二者之间有没有私下见面沟通消息的可能。 得了否定的答复之后,“驾部郎中”便又重新若有所思的沉默起来。 没多久,先是听得一阵喧闹声音,就见有人进来回禀,说护卫已经将部分刺客击杀,尸首此时正摆在太守府门外。 众人闻言急忙起身出门去看。果然,太守府门外墙沿下头,一共有六具尸首一字排开。 这些尸首身着黑衣,面遮黑布,再看装备制式,分明就是方才的那些刺客。 “大人,贼人占去先机,又分开逃窜,我等人手不足,实在没能把贼人尽数捉拿,请大人降罪!” 刘着先道了一句“无妨”,随后又与“驾部郎中”言道:“刺客身份尚需辨认,如何处置,再请大人定夺。” “驾部郎中”见了这些令他落马的始作俑者,心里面又恨又怒,也不与刘着说话,直接走上前去,叫手下人将他们面罩依次扯开。 然而这些刺客面容一露,“驾部郎中”原本不疼的脑袋也跟着疼了起来。 竟与他想的不同,这刺客还是戊字队的那些人。 “查!” “驾部郎中”恨不得使尽浑身力气怒喝一声,手下人听了也顾不上什么避讳,直接在院外扯开刺客衣衫,查验起伤口来了。 刘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从一早到现在,他先是狠狠挨了一刀,又强撑着精神唱了这么长一出戏,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感。 中间的每一步几乎都与他那姑母谋算安排的一致,这让刘着是越唱越有信心。 他并非不擅伪装,在杨万堂的压制下能活得这么久还性命无虞,面皮心里两个人的活法,他早已轻车熟路了。 况且,这一次他站在的是主导一方。 此时,“驾部郎中”的手下见首领发怒,丝毫不敢怠慢,没一会便查验清楚,将结果前来报明统领。 无非是伤口新旧,制造伤口的兵刃等等,却都并无异状。 刘着一直等着这边消停了,才凑上前去,不失时机地问道:“潼城凶险,大人且看我们如何行事?” “驾部郎中”在方才的变故当中眼见着刘着的反应,也顾不上什么按时启程,只说了一句“随我过来”,便连手下也没叫跟着,只与刘着一前一后,向着太守府中一处僻静的厢房走去。 其余楚军明白自家统领这是有话要与太守私底下说,便将厢房周围封锁,府内家眷下人都被拦在了外头。 待二人进了厢房,也来不及坐下,“驾部郎中”便连试探都不试探了,直接开口问道。 “刘太守,我本不想问,但现在此事也关乎着你的性命安危,你最好与我说实话。” 此时的刘着与昨日宴席间,甚至与方才变故之前都略微有了些不同。原本他还像个只顾怜惜性命的无能太守,此刻却神情坚定,颇有些勇毅忠烈的味道。 “大人尽管问,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见刘着态度,“驾部郎中”便不再说旁的其他,干脆问道:“你是否知道刺客身份?” 刘着皱眉,摇头说道:“下官心中也无头绪,但已报与潼城巡检知道,若之后查出什么线索,或许能够推断一二。” “驾部郎中”认真说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是大殿下麾下近卫,戊字队的人。” 刘着听了,却只是微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连话也不回了。 “驾部郎中”见他反应,于是又问道:“太守得知刺客身份,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刘着却无奈道:“大人,咱们私下里讲话。我本来只是潼城一个小小的太守,此番入京已然出乎了我的意料,更别提你们这些神仙如何斗法,我这种微末之人,哪里有什么说话的余地,大人既是宋相派来的,便也不要在这里与我论些大殿下的是非了。” 刘着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而后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下官也是一时憋闷,方才有些牢骚,大人见谅。” “驾部郎中”见他态度,却又说得更加大胆:“刘太守似乎对宋相,对二殿下的安排有所不满?” 刘着却一拱手,瓮声道:“下官只是听令行事,求大人千万别再打趣于我了。” “驾部郎中”见如此,突然正色道:“太守那口棺木里究竟装的是些什么?既然引起了大殿下的兴趣,那么启程之前,我也要先开棺看过才行。” 刘着心想这人倒真是沉得住气,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你可算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但心中虽是这么想,神情却突然一凛,道:“不可!方才刺客作乱已然是惊扰逝者,若再开棺,实在是大为不敬,下官恕难从命。” “驾部郎中”却不依不饶:“我既受二殿下之命请你入京,此刻你若不从,便是对二殿下不敬。我可以将你立时斩于此地,再去开棺,见了分晓之后,我自去与二殿下做个交代。” “驾部郎中”说得声色俱厉,刘着却也一反常态地与他怒目相对,甚至还发了狠,说了些“此时尚在潼城,大人若要逞凶,也忒不是时候”之类的话。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驾部郎中”突然神色一缓,改换了一副面孔,和声道:“我是二殿下的人,太守不肯与我说实话,那如若我是大殿下派来的呢?” 提及大殿下,刘着的神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却冷笑一声,道:“大人身份变化得好快,莫不是方才与我说话间,神识先去改投了大殿下?” “驾部郎中”见他不信,干脆从怀中掏出了一只令牌,亮给他看:“你先瞧瞧看,这是什么。” 第102章 巧言 “驾部郎中”的令牌是大皇子唐显遥近卫专属,上面刻有天干地支指代身份。除令牌之外,上衣长靴之中的许多不起眼处还各自绣有相同记号,两相核对一般便知身份无误。 可刘着仔细端详了一阵,却如何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问道:“这是何物?” 他的确不知道。 这些东西虽不算什么紧要的秘密,但无论大小人物,多少都是和连州有些关联的,才能知道一些。对刘着而言,这些都是平日里实在接触不到的人物。 “驾部郎中”之所以拿给他看,是因为想到了刚入城时,戊字队头领与他说过的那番话,潼城之中既然有大殿下安排的其他人手,那么,刘着若是识得,他便又可以做其他分辨。 但见了刘着反应,“驾部郎中”要他复而再看,可刘着的反应依然没有半分更改。 这太守认定不识得此物,“驾部郎中”虽然心中有疑,但话已至此,必定是要将他隐藏的秘密问出来的。 可现下里自己也不好与他证明身份,左右没有其他法子,只得问道:“你不愿开棺也罢,我只问刘太守一句,你与那李寻无亲无故,为何借着你家亲长的名头,将他带入城中保护起来?” 刘着却断然回道:“他当真是我家姑母请来的。” “驾部郎中”闻言笑道:“太守姑母毕竟是个女子,怎会如此不爱惜声名?纵然有你这太守帮着撑腰,也不至于这般大张旗鼓。此举太过显眼,但我却看得明白,无非是为了告诉旁人,那李寻在你手上?” “驾部郎中”说到此处,故意停了一停,见刘着僵着脸不说话,便又进一步言道:“如今你便只有两条出路,一则是与我如实说清楚,诸般事宜我也好与你又个计较。不然,我定是要去开棺,看看太守在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 此话一出,刘着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我是上了贼人恶当,才有此一举的。” “此话怎讲?” “驾部郎中”虽问出了一句,但刘着却左右不肯再说,他实在无奈,只好将一封大皇子给自己的密信拿出,只展开了带有大皇子印信的一角亮给刘着看,随后又道:“你若对我身份有疑,日后进京,你与大殿下见了面,自然能有个分晓。” 他说这话,实则是不知晓刘着到底藏了多大的秘密。但对刘着而言,这番循序渐进的对话,正是姑母要他达成的效果。 刘着表现得将信将疑,“驾部郎中”又劝一番,说了些现下情景,你怕是与那戊字队头领有什么误会,此行路上若是说不清楚,恐怕会有更多危险之类云云。 甚至还把大皇子半路截住队伍,临时换人的事情也告知于他。不过将大皇子杀掉原本的驾部郎中一事隐去,只说是带着一并回连州去了。 这些事由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过为了方便行事权宜处置而已。刘着入京之后自然也会知晓,此时他既然心中抗拒二皇子的命令,那自己的来由便不那么重要,可以说与他听。 果然,刘着听完明显信了。这太守面色一松,长叹一口气。沉着脸给他讲了这样一套来龙去脉。 杨万堂在潼城之所以势大至此,多少都与宋犹有所关联。 刘着不知京中的具体情况,但毕竟杨万堂之死也与他有些干系。他复入潼城之后,从一处消息渠道得到了一些说法,说是宋犹因杨万堂之死,迁怒于他,早晚要将他处置了。 刘着因此甚是担忧,却也没有别的法子。直到后来一日,有一名大皇子的近卫潜入潼城并找到了他,那近卫与他亮明身份,说大皇子有件要事,需要潼城太守来办。 刘着正苦于日后如何自处,此人便给他提供了一条出路。既然已经得罪了宋犹,为何不干脆投效大皇子求个庇护,刘着念及此处,便欣然应允。 而后,此人便向他交代了李寻的信息,要刘着找到李寻,将他带入城中,保护起来。 “驾部郎中”听到此处,明显觉得与事实不相符,便直接开口问出。 刘着只愤恨地说这便是他上了恶当的缘由。 “驾部郎中”趁机又问:“刘太守既把此事当作是大殿下的事由,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地操办。” 刘着却面露惭愧神色,支支吾吾只说自己考虑不周。 见他这态度,“驾部郎中”立时有了明悟,这边陲小城的太守,既然决定投效大殿下,一直隔着近卫做事,功劳总是要分出去一份的,可又没有直接与大殿下联系的方式渠道。便直接用这个方法,打算绕开中间人自己讨功劳。 刘着有此私心,虽然看上去愚蠢,但却与他们日常行事十分相符,也就更为可信了几分,便要他直说上了什么恶当。 刘着继续说道。他当时满心以为自己为大殿下立了一功,可不想那近卫却再次找到自己。 这一次他却不只是一人来的,而是带着他的头领一并前来,那头领似乎是常驻在了潼城,三不五时便来寻刘着说些有的没的,过程中甚至还告诉他宋犹已经派人从连州出发专来潼城寻他。 而后又没几日,此人终于露出獠牙,将李寻一事的事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与他,威胁他说如今已将南楚的两位皇子全数得罪过了,未来无论南楚朝堂如何,对他而言却也只有一条道路,那便是投效北虞。 刘着说到这里,“驾部郎中”豁然开朗,原本堵塞的思路瞬间通畅了。若当真如刘着所言,戊字队这一日的反常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可大殿下身边有人暗通北虞,此事颇为重大,他也并没有完全信任刘着,只是问明了大概的时间,心中暗想与戊字队进入潼城的时间完全相符,怪不得戊字队一到潼城便失去了联系,然而面上却未表露,只让刘着再说。 刘着先说了一番自己如何忠于大楚的言语,表示自己断然拒绝了他。而后,那人竟再没来找过刘着,就当他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又重新开始为前路忧愁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第103章 计成 刘着说到此处,“驾部郎中”已经将信将疑了,这太守中间虽然没有将诸多细节都一一说明清楚,但每一个时间段却都与戊字队头领的行踪相吻合。 只是刘着口中的戊字队头领,与他日常相识的戊字队头领,这二者实在不像是一个人,联系不到一起去。 “驾部郎中”却没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只让刘着说那件大事。 刘着也没耽误,只说后来几日,又有一十二人悄然入城,当晚就摸到了李寻住处。 刘着经过之前种种,正不知道如何处置李寻,但此人在他手中,日后在大皇子面前总能做些补救。于是也就不露声色将他好生安置了下来。 这些人突然出现,刘着不知他们来路,岂能轻易让他们将李寻带走,便与他们冲突起来。 “驾部郎中”自然知道,这一十二人便是二皇子唐明逸的人马了。 刘着说到此处便没有继续再说,而是直接请“驾部郎中”再往前院去看。 二人到了前院,刘着先将无关人等一概驱散,只留下些许护卫等在院中,又请“驾部郎中”也让手下暂避。 不消半刻,前院当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刘着先让护卫们直接撬开棺木,随后让他们也离开,只请“驾部郎中”自己上前查看。 “驾部郎中”之前实在猜不出这棺木当中究竟是何人,但刘着如此小心,他心中多少也有了些准备。 可当他亲自凑近查看的时候,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这…这…” “驾部郎中”连说了好几个“这”字,一会看一眼刘着,复而又看一眼棺木中的尸首,惊半天都没平静下来。 其中躺着的正是二皇子唐明逸。 “驾部郎中”心中打了好几个回旋,好不容易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他对刘着方才那一番话本来还有一些疑虑,可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莫大的功绩和上好的前程。 与之相比,什么戊字队的同侪,北虞来的细作,全都不值一提。 只是现在,此事还尚不周全。 “驾部郎中”仍是一副难说是激动还是惧怕的样子,指着棺木,说道:“刘太守,你如何会…如此啊?” 后面的话他不用说,刘着自然明白。 这太守干脆直接按住“驾部郎中”的手腕,让他平静一些,又诚恳道:“我知道此人身份之后,也是如大人这般,情状比大人更甚,整整一日都茫然不知所措。但其中的详细缘由,带我上京后,再与大殿下一一禀明。” “驾部郎中”却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刘太守既本不愿入京,便可暂留潼城。由我回京亲自禀明殿下,才算妥当。” “驾部郎中”这样说,便是因为刘着在方才讲的事情当中,分明是个不让寸功的人,这种天大的功劳,他绝不可能拱手让人,他争这一争,便是要刘着打消其他顾虑,一心赶往京城。 果然,刘着见他这样说,急忙言道:“大人亲自回禀殿下固然是好,只是其中事由颇为庞杂,一时半刻下官也无法讲明,等到了京中,殿下如若问起,恐怕大人说不清楚,反而会引来什么别的麻烦。” 在“驾部郎中”看来,刘着这是争功心切,也不管借口合不合理了。 二人又来往了几个来回。“驾部郎中”终于还是松了口:“此去连州路途遥远,太守一人,我着实不太放心,不如这样,我这边的人手你再多带去一些,同时,我也写封书信呈给殿下,权当是为太守做个引荐。” 此话算是做了退让,刘着也不好拒绝,只能假作情愿的同意了。 “驾部郎中”也不耽误,当着刘着的面便将书信书写完成。 信中也未提及其它,只说刘太守一心想要为殿下分忧,更有一事要当面禀明殿下云云。 刘着见他信中所写,明显颇为得意。“驾部郎中”心中暗笑这一朝得势的边陲太守没见过世面,不识得形势。 两位殿下的争斗都摆在明面上这么久了,为何却从未伤及彼此性命。无非是朝堂之中尚有陵光君坐镇,若一方使用这般手段,另一边的朝臣仗着陵光君的威严,势必会不依不饶。 届时内忧外患,新帝根基又未稳,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此时,谋害二殿下的罪魁祸首另有他人,简直是大殿下最想见到的局面。 刘着让天大的功劳迷了眼,自己这封信他看不懂,但大殿下肯定看得懂。 可怜这痴傻的太守,还不知自己入京之日,便是殒命之时。 而“驾部郎中”的这些计较,早都在温故的谋算之内了。 刘着只作浑然不觉,又叫人急忙准备了一副新的棺木,将唐明逸的尸首放入其中。 随后便依照“驾部郎中”的安排,张罗队伍重新整理,也不等翌日,便要在今日照样启程。 此时,巡检金绾正好寻来,一是来查探太守遇刺事宜,二则是来回禀午间成义客栈发生之事。 金绾将孙家下人的几具尸体,和在成义客栈后面小院当中替换的“驾部郎中”手下尸体一并带来。 “驾部郎中”本来还沉浸在莫大的兴奋当中,此刻见了手下尸体,方才重新想起还有这么一遭事情。便将前因后果与金绾一一询问清楚。 金绾也没有什么曲折的话术,只是陈述情况而已,刘着却不失时机地说了句,当时他得到宋相将要处置自己的消息,正是来源于与孙家有关的渠道。 还未待“驾部郎中”细问,李茂却也来到太守府中,报知说李寻今日不见了踪影,依照太守的安排,他们日日注意李寻行踪,只是那李寻似乎老实本分并未有其他的念头,今日实在事忙,就稍微疏忽了一阵,却不想他竟跑了。 刘着听闻此言,勃然大怒,急问城中各处是否查过,有没有派人去找。 李茂回道:“自然查过,只是城门吏见他与另一人出城去了。” 刘着又问是何人,李茂便按照城门吏的叙述,详细描绘了一番,“驾部郎中”一听便知,正是戊字队的头领,可他此时觉得自己已经白白挣得了一份功劳,如今脑中却又在想另一份功劳,便也淡然许多,并未就此事怎样发作。 第104章 大小姐的秘密 温故这一觉睡得十分恬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了,这个时辰醒来,到了晚间如何入眠恐怕会成问题。 此时风也静了些,酝酿了一整天的雨到底没有落下来。 “知夏。”温故本还想多在床上懒上一会,可见了天色,终究还是勉强坐起身来。 “大小姐醒了。”知夏听见大小姐说话,一边回话一边走了进来。 她的精力倒是旺盛一些,也没有回温故卧房另一侧,自己的屋中休息,更是没叫其他侍女来看顾着,反而是自己一直守在厅中。 不过她却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大小姐奔忙,刚入潼城时大小姐从杨府为她挑拣的首饰还都没来得及看,靠在榻上稍微打了个盹之后,便都翻出来一一看过。 “什么时辰了?”温故睡眼惺忪的任由知夏帮她换衣衫,屋内虽然烧着碳,但总觉得还是冷了些。 “酉时一刻,大小姐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知夏问道,手上动作稍停。 温故摇摇头:“可有人来?” “李茂来了。”知夏见大小姐并不想再睡,便又继续起来,一边回道,“我问过他了,没什么紧要事,他知道大小姐还睡着,就先在配室里面等。” “叫他来。” 温故这边洗漱一番,收拾停当,在厅中坐好之后,李茂才被知夏带着过来。 “太守出城了?”温故明显还困倦,不时打个哈欠。 李茂在一旁坐下,称了声“是”,随即又道,“大小姐不如再休息一会,潼城这些事宜都在大小姐的安排之下,并没有什么意外,我等都还可以处置。” 温故摆摆手,道:“无妨,只是夜里没有睡,白日间总觉得睡不够。太守可有留下什么话?” 李茂也并不再劝,只将刘着出发前,寻了个空子与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给大小姐,无非是他与那“驾部郎中”的种种对话云云。 “那人本还有些疑虑,太守便按照大小姐吩咐的,将唐显遥去捉李寻时候的具体布置说与他听,只说是戊字队头领告知他的。此等机密之事,难有旁人知晓,那人便再没什么可猜疑的了。” 温故对刘着倒没有太多疑虑,这中年太守虽然苟且了许多年,但也只是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他骨子里还是有许多书生意气的。 自己给了他甜头,虽然时日不长,但也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且自己背后有声名远播的梁州军,又为了他及家人做了妥当的安置,绝了他的后顾之忧。 刘着必然是对南楚朝堂有所不满的,两相权宜之下,他自然知道该选谁。 只不过这事毕竟始于胁迫,等来日去了连州,再给他做些许补偿就是了。 刘着这边既然没有什么岔子,温故便又询问了城中可有什么变化。 “旁的倒也没什么,那假作驾部郎中之人,刚把太守送出城去,回来后便在府衙当中召集了我等,与我等看了太子密信,说潼城事宜尽皆交予他来暂时处置。”李茂回道。 这也在情理之中,潼城偌大的一个城池,现在处于无人打理的荒唐境地。他们要找许仲彦,此时入主潼城自然恰当。 话说到这里,就到了该用饭的时候,温故便留李茂一起,先让知夏去安排准备饭菜了。 知夏走后,李茂终于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才说的事也没什么新鲜的,温故的困意还没散,人也不那么清醒,见李茂表情,于是问道:“可是还有事要问?” 见大小姐问起,李茂也不含糊,直说道:“这半日里面潼城出了许多事,件件都在大小姐的预料和安排之内。此等智计,实在是让我等佩服。” 温故知道李茂的行事,凡说话前,必先吹捧几句,平日也就算了,此时暂且无事,就听他说说也无妨。 “大小姐在这般紧要的情境下,能安排得如此周全。谋算之详尽,思虑之谨慎,我与虞候都觉得,梁州军在大小姐治下,定然是有望重振威风的。” 李茂说了这些,便算是夸完了,见温故没有打断,继续说道:“但在计谋背后,大小姐想必也是知道了许多内情,方才做出一些决断。我本以为其中很多是虞侯的本领,但见虞候对此似乎也有疑惑,实在是不知道大小姐是否有别的一些消息渠道。” 李茂这话其实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心思也复杂,一则是暗卫本身应当是大小姐最为亲近的,可称作近卫的人手,若能绕过这些人,与大小姐单独见面回禀,这被大小姐所倚仗的暗处之人想必是个绝顶的高手。又或者是暗卫本身的布置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总之,都需要再做一番布排调整。 二则,大小姐对他们几人,最少对文良似乎一直是知无不言的,这些消息许多并不是出自他们之手,也并不是全凭推测可以断定出来的。此时此刻,大小姐对他们有所隐瞒,或者是认为他们并不能胜任,或者是对他们没有从前信任。无论哪种,对暗卫而言都是莫大的伤害。 此时摊开来讲,实则是想探探大小姐的意思,若真是他以为的哪种情况之一,或许还会有再做改善的可能。 温故听他所言,大概也能猜出李茂的心思,此时潼城的这件大事行至半途,后面尚还有许多细碎的事情要做,人是要心无旁鹭的,无论争功还是其他,做起事来,可能都会带出一些多余的变故。 然而想到此处,温故也突然有了将自己的秘密全数倾泻而出的冲动。 她实在憋闷太久了。从收到杨万堂来信开始到现在,对于旁人而言不过两月的时间,而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不知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况且,在她信任的这些人里头,李茂的心思最为活络,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 温故已想定,便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说件事情,也想要你帮我参详一番。” 第105章 天罚 李茂也分辨不清楚大小姐此时的神情。 说是语气慎重,眼神偏却有笑意,手也没再撑着脸颊,反而端正坐好,身子又微微前倾,似乎还有些跃跃欲试。 但无论怎样,大小姐是打算给他答疑解惑的,李茂便正色回道:“大小姐请讲。” 温故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她困意已消,心头除了些兴奋的情绪之外,隐隐也还有些不安。 可临到说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左右思量了一阵,方才言道:“这事情或许不太寻常…是很不寻常,我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你且先与我说,而后我再给你一一回答。” 温故也不急着一口气说完,先给李茂垫个底,见他也郑重应了,便继续道:“自我们离开潼城到如今,你见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温故说完,怕他并不直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坦诚来讲,才可作详细计较,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李茂知道,大小姐在这上面从不与他打哑谜,便也不考虑其他,直说道:“若说不寻常之处,倒是有几桩。” 李茂才说一句,又看向温故,见她仔细再听,便又继续道:“原本大小姐从不过问军中之事,我们也很少揣测大小姐的心思,但知道大小姐是…有成算的。” “但在来梁州的路上,听老赵他们提过一些,说大小姐天赋极佳,过目不忘。想是之前一直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如今不得已,才显露出真本领来。但听他们详细讲来,总觉得有些过于传奇了,如此天赋,实在是世所罕见。” “但只若如此也就罢了,刚入潼城,大小姐布置得偷梁换柱之计可谓精妙,但若一开始刘太守并没有弃城而逃,那后面的一系列安排,便都失去了实施的前提。” “而后再救李寻一事,大小姐更是算计在唐显遥前头,每一步都占得先机。” 李茂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原本是没看大小姐的,可见她半天没有出声,此时便向她看去。 温故倒是大体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放在大腿上,却不轻松,反而紧紧捏着。 “大小姐?”李茂见状还是问了一句。 “无妨,你且说。” 李茂见大小姐语气倒也没什么异样,便继续道:“我确实当大小姐有旷世之才,算无遗策,那么以此为前提,大小姐必然知晓刘太守会弃城而逃,也必然知晓唐显遥会去谋害李寻。那么此处不寻常的地方就在于,大小姐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直到今日,刘太守与那假作驾部郎中之人,将那日唐显遥的布置陈述出来,我心下实在是疑惑到了顶点。这已几近未卜先知之能了。我着实不解,大小姐是如何做到的?” 李茂说的过程当中,温故确实颇为紧张。李茂想要知道的,她虽然十分清楚,但她的疑惑比李茂还要多。 此事太过于蹊跷和神异,所谓天机不可语人,温故实在担心,在他说的过程当中,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然而直到李茂说完,温故担心的事也并没有出现。 想来也是,这些想法李茂未必没有与文良,或是与另外一些他信重的人说过一二。终究还是自己做得不小心了些,又或者,是她此刻太过小心了些。 想到此处,温故胆子也大,李茂既已说完,就该她来答疑解惑了。 “此事不怪你疑惑,哪怕如你这般的聪明人,恐怕也不会想到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当日我收到杨万堂信的时候…” 温故刚说了这两句,原本还未掌灯,微微有些暗的厅内,突然闪过一阵极为耀眼的白光,还未待屋内二人反应,不足一息之后,便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温故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动弹不得,眼睛也被晃得看不清楚任何东西,等稍稍缓解一些的时候,就隐约看见李茂已经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她此刻眼睛还能视物,只是有一道固定的白影,像是看火光久了,看什么都带着一丝火苗影子一般,时间久了自会消散。但耳朵却被震得嗡嗡作响,一时听不清楚声音。 温故抬头想要喊知夏,却看见门外竟燃起了几丈高的大火。 温故定了定神,才想起原本这厅外院中,正对着门口处,种着一棵颇有些年头的老树,此时竟是整棵燃了起来。 温故尽力喊了知夏一声,随后赶忙走到李茂身前,伸手探探他的鼻息。 李茂倒还活着,只是出气深进气浅,额头一侧不知是何缘故,明显有了一片血痕。 恰在此时,知夏箭一般冲入厅中,与她同来的还有七八个暗卫,朝着温故和李茂两处奔来。 包括知夏在内,众人明显都在说些什么,可温故是一句都听不清楚,就只能喊道:“我无碍,快救李茂!” 暗卫也没耽误,扛起李茂就往厅外跑,知夏也带着温故暂时到另一处厢房休息。 温故人虽坐定,但心下甚是惊惧,这惊惧之中甚至还有许多恼怒。此刻脑中也想不了其他,只担心李茂是否还活着。 “李茂如何了?”温故也不管自己声量大小,急切问道。 知夏答了句什么,却也听不清楚,温故便先强定住心神,连勉强听到的声音带着辨认口型,方才明白知夏说的是“已经去找医官了”。 温故又问“死了吗?”,知夏知道大小姐听不清楚,只好一个劲地摇头。 温故这才稍稍放心。 又坐了一小会,眼前的白影便淡了,耳朵里面的异响也小了许多。知夏一直陪在她身边,也不做其它,只是担忧地看着自家大小姐。 温故刻意压着一些声音,道:“我无事了,去看看医官来了吗?” 知夏见大小姐声音如常,知道她此时心中最挂记什么,便赶忙依言出去。 到厢房外时,顺便交代其他侍女去给大小姐煮一碗安神汤,又安排了两个人进去陪着温故,怕她刚受了惊吓,不好独自一人待在房中。 第106章 天机不可语人 梁州军自己的医官很快就来了,一个去了李茂那边,一个来了温故这里。 知夏当先一步进来。 “大小姐,医官来了。” 温故闻声,抬眼去看,就见医官紧随着知夏进屋,一并同来的还有文良周通。 这二人原本一个要往登云楼去,一个要出城,可偏都听见了那声巨响,又见城中军巡铺忽然之间开始往来调度。问过没问过都各自先往不失居这边走,到近处又看见了丈高的大火,这才急匆匆奔来。 二人神情都颇为急切,只是招呼一声,也不多说,便先由医官来给温故诊治。 梁州军内本来没有许多规矩,医官诊病也不用隔帘悬丝之类的,只是垫块极薄的帕子即可。 医官仔细瞧了一阵,又诊了脉,面色这才舒缓一些,道:“大小姐这是心气失和,脉气不顺。应当是受了惊吓所致,并无大碍。” 还未等温故说话,文良先急问道:“当真吗?” “虞侯放心,大小姐身体强健,平稳休养几日即可。”医官先回了文良,随即又向温故问道,“大小姐可有哪里疼痛?或是有什么外伤的?” 温故想了想,只是摇头,且作回应。 知夏却“哎呀”一声,上前拉起大小姐就往厢房里面走,关好门又给她上下检查一番,温故说了几遍“我无事”,但知夏就是不肯停下,直到仔细瞧了一遍,自己确认了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再出来的时候,医官刚开好方子:“若没有什么外伤,便按此先服几剂药,便也无碍了。” 知夏接过方子,众人分别道了句“多谢先生了”,文良又将医官好生送了出去,这边便了结了。 从方才到现在,温故的神情丝毫没有轻松下来,此时又起身,道:“先去看看李茂。” 几人知道拗不过大小姐,便只好准备一道前往李茂所在的厢房。然而还没出门口,就见两个暗卫带着李茂那边的医官过来回禀。 医官倒也干脆,直说李茂是额头受了重物击打,暂时昏了过去,但性命无虞。其他只待他醒来,才好再来查看。 “多久可以醒来?”温故问道。 医官如实回禀道:“李茂头领身体一向健壮,想来也不会用太久,大小姐无需过分担忧。” 温故又问:“可会留下什么病症?” 医官明显有些为难,却也不隐瞒,直说道:“头领这一击受得颇重,虽无性命之忧,但颅中是否会有阻塞郁结尚不可知,得先要醒来,才可再看。” 这便是尚还没有定论了。温故又问可知是何物击打所致,医官也说不太清楚,只说在他发间和上衣之中找到了些许泥土痕迹,应当是土石砖块之类的东西。 “文叔。” 温故叫了文良一声,文良便知大小姐所为何事,回道:“来时已经问过,并不是刺客之类的,其他尚还待查探,我现下就去。” 温故点头以示应允。 文良先去送了医官,再与暗卫前往查探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灾祸,周通则独自一人守在温故暂时休息的厢房门外,以防再生其他变故。 知夏也被遣了出去给这些人张罗饭食,温故特意叫她不要再叫人进来,自己一人坐在厢房里头,好好平复一下。 此时安静下来,温故也冷静了许多。世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她身上算作重生也好循环也罢的神异遭遇,或许就是与天机之类相近的东西。 自己之前对于与旁人说清楚这件事,总有一丝想不通透的隐忧,现在看来,这种隐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尚未说清楚,李茂就遭遇了此番无妄之灾,更像是一种神异的警告,但这种警告竟然没有作用在她自己身上,而是与她将要诉说的人产生了伤害。 若她说出口会怎样?或者还是根本就不会有让她说出口的机会? 可如若她就是个恶人,偏就要说,偏就要做呢? 又或者,处在大敌当前,别无退路的境地,她说与敌人听,是否就可以蹚开一条前路来? 若这敌人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上百,甚至成千上万呢?她仅凭口舌,便可以用一人之力推山平海? 各种念头在温故心中反复纠缠,无非是些胡思乱想而已,如此反复思量一阵,都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她本来也是憋闷久了,一时冲动才有了这番行为。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要将此事独自咽下,不可再轻易语人。 但纵使如此,温故心里还略微有个念头,那连州昭华殿中的陵光君既然能教给李寻那一盘棋,或许将来,自己也可以与她讨来个说法。 文良倒也没去太久,先将赶来救火的军巡铺应付了回去,而后又叫暗卫仔细探查了起火的原因和周遭情况,不足三刻便回来了,事情也已查明,便一一给温故回禀清楚。 此事当真不是什么人祸,而是今日阴沉,本就要下雨,当时一道落雷恰好劈中了门口的老树,温故看见的白光,听见的巨响,便是这落雷所致。 而这老树前面恰好堆着一些瓦块砖石,原本是想要在旁边修葺一个花圃的,落雷下来,正好迸飞了砖石,其中一个碎石正好冲进屋内,又正好砸到了李茂额头上面。这些都是难得的巧合,才凑成了这么一遭祸事。 不失居中倒也没有其他损失,无非是被火星引燃的部分要重新做一番修葺,只可惜那棵老树。 树倒是颇为坚实,火烧得这么旺,却也没成灰烬。 众人听了又是唏嘘又是后怕,知夏便立时叫人将温故屋前所有杂物一并清理出去,收拾干净,她明知这种事情太过巧合,很难再有第二次,但也无非是别无他法,只好先做这些以备万全罢了。 温故也没阻止她,千虑一失,自己再小心谨慎,万一有什么差池,无意透露了几句,若再惹来什么祸患,能有个防备也好。 但若真是天意所为,她如此就能防备得住吗? 文良不知温故此刻在胡乱想些什么,但眼前的事既然有了结果,便又有两件紧要事需要报与大小姐知道。 第110章 再胜 孙宅大门紧闭,“驾部郎中”让手下上去叫门,竟却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 现下里,原本早该渐渐趋于安静的城中各处已经因为米粮的事情闹了起来,“驾部郎中”理所应当地认为,孙家如此便是做贼心虚。 孙家的确是做贼心虚,不过他误会了一点。 自从成义客栈的事情发生之后,孙老爷就叫人分别准备,一边收拾家当准备逃往北虞,一边悄悄整备人手,万一楚军临时发难,自己也好应对。 然而实施起来,却发现有些棘手。 孙老爷在北虞有自己的人手,若是过去,虽然比现在要谨慎拮据一些,但也能活得颇为滋润。 可他若想去北虞,先得派人过去通个消息才行。 然而,潼城四周现在遍布山匪,他的人别说到北虞了,连潼城境内恐怕都出不去。 未作安排贸然前往肯定不行,那就只有选第二条路了。 原本孙老爷觉得,那些楚军口中的郎中大人既然派人来与他谈条件,想必也是可以拉拢的,不过就是价码的问题。 现下里敢找他这么开价,无非也是觉得他区区孙府,没什么威胁。 所以孙老爷便打算给这位郎中大人一个下马威。既已杀了他属下一个头领,那再寻个机会,给这位郎中本人找点晦气,对方想必就肯与自己好好商议了。 价码合适,他就好谈。 于是就预备找个地方藏身,谋定之后再做其他。 然而他刚刚想定,就传来了太守遇刺和比部郎中出城回连州的消息。 孙老爷并不清楚成义客栈当中,那两名楚军口中的“郎中大人”究竟是哪一个,又或是两名郎中都参与了此事。 这般情境之下回连州去,恐怕自己的事情再无转圜的可能。 因此便躲也不躲了,只待第二天开城门,死活也要将人派出去,与北虞那边做好沟通。 却不想,这个时候驾部郎中竟然自己带兵找上门来。 孙老爷归根结底还是个恶人,此时是生死之际,又见那郎中带兵不多,便就生起了莫大的歹心。 孙老爷开门把驾部郎中迎进去的时候,原本朝着王老爷宅邸去的金绾,突然收到了逻卒来报。 “巡检,今日成义客栈命案,行凶之人的身份有了结果。” 金绾此去,特地找“驾部郎中”要了两名他手下的楚军随同,便都一起听那逻卒回禀。 金绾明知故问:“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逻卒如实回道:“我们核实了几道,一共八具尸首全部确认,都是南城孙家的家仆。” 堂堂大皇子手下近卫不声不响地冤死在了潼城,对“驾部郎中”和他所部人手而言,都是件颇大的耻辱事,各自也都对行凶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听了结果,恨不得立时往孙家去讨个说法。 金绾只是略一迟疑,突然叫了“不好”,又道:“郎中大人正往孙家去!” 众人便也顾不上其他,临时通知附近人手,各自迅速赶往孙府。 然而等金绾他们赶到的时候,几十个孙府的打手家仆刚刚把“驾部郎中”连同他带着的手下一并打杀完毕。 刀还没从尸首上拔出来,就见又一群官兵涌了上来,孙老爷杀红了眼,同时也知道这些逻卒是个什么斤两,立时颁了赏,要手底下人杀出条血路来。 然而金绾今日带的逻卒,有好些最近“新征”的。面对孙家这伙恶人身手毫不逊色,甚至还强出许多。 那两名楚军更是亲自出手,百来人便在孙府院子内外厮杀开来。 两伙人斗狠,没什么漂亮的招数,便只是刀砍拳砸,然而不消三刻,孙老爷这边就或死或伤的倒了一地。 孙老爷见状,明知自己若是落入这些人手里绝无活路,便一味催着手下人死撑。 此时逻卒们倒是没什么大的损伤,毕竟是金绾和一些新征来的逻卒顶在前头,个个都是好身手。但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的也有许多。 金绾用鞭子卷住一名打手的长刀,又圈住他的脖子将长刀往他脖颈上一划,一脚再把那人踹开。随后朝着孙老爷看去,道:“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有此人发号施令,拖得久了,必有死伤。得先处置了他。” 旁边几名逻卒听了,齐声称是,随即拱卫着那两名楚军就向孙老爷那边杀去。 杀到中间,混乱的情境下,其中一名楚军不知怎的,竟然从逻卒的拱卫里漏了出去,随即就吃了孙家打手两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另一个这才彻底红了眼,到了孙老爷跟前的时候二话不说,一刀就把这个背地里不知行了多少恶事的老叟砍翻在地。 孙府的其他人见自家老爷毙了命,除了一些明知自己也没有活路的还勉强抵挡了一会,剩下的全都丢了刀,当场就被拿下了。 最后金绾收拾残局,前前后后赶来的逻卒一共有八九十人,重伤了七八个,轻伤也有二三十,却没一人死亡。 “驾部郎中”那些人却几乎落了个全军覆没,只剩下手刃孙老爷这人,和持符调兵出城,没赶上这一趟的那个。 不过偌大的潼城如今算是没了管事人。 “驾部郎中”当时尚不知该如何自处,此时情境,这二人更是无所适从。原本这边应当是李茂出来主持安排,如今只好让周通以潼城守军统领的身份先顶上。 周通金绾便以处置孙府余孽的由头,将潼城里外彻查一番,第二日天将亮的时候,便汇总出了包括哄抬粮价,暗通北虞等等罪行,由这两名楚军亲自快马送出城,与那比部郎中的队伍汇合去了。 而城中的米价自有周通等人开仓维持。开的仓自然是不失居和从孙家缴获的,但这些那二人却也没有必要知晓。 只不过,在这段过程当中,还有些不起眼的小事情。 郑统先是为金绾提供了许多关于孙家老爷的证据,有些连温故都不知晓的细枝末节,郑统都为她一一补全了。 开仓的时候,郑家甚至又送来了许多米粮,但送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没显出他趁机屯粮,却又多少帮上了一些忙。 温故得知后,联想一开始郑统的抱怨,这才对他的居心恍然大悟。不过此事对梁州军,对潼城百姓而言,却又有功无过,便也不和他详细计较了。 这段事便也以此告一段落。 第111章 计外之人 潼城一夜风停,但从城中离开的队伍却未停。刘着等人夜色中也并未歇下,尽量赶路,打算第二天过了定宜郡再修整。 潼城此刻已经远了,他们自然对那边的乱局和变动一无所知。 刘着与比部郎中一行人,虽然脱离了“驾部郎中”的掌控,但他派来的几十人还在队伍当中。纵然有十几名暗卫相护,但为保万全,也不敢与他们有什么冲突。 依照温故的谋算,只要到了连州,刘着与唐显遥将城中有北虞暗探的消息一说,随后潼城当中处置了北虞暗探的消息便也会送到。 “驾部郎中”原本想将刘着作为代罪替死的人选,可却想不到,自己在温故的谋算里却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温故与刘着商议好的对策,前半部分都已经顺利完成,后半部分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刘着心里还是十分不安。 当时听说怀阳军打到潼城的时候,刘着都没有这般心慌,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或许只是对南楚朝堂的局势并不乐观而已。 安排家眷时,他特意留下了自己的一子一女,倒是有两份考虑。一是主动给温故表露诚意,二是若自己在潼城出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让他全家都一起跟着遭殃。 路已行至此处,或许是夜深时,人确实容易多出几分忧思来。随着天亮,刘着的心思也逐渐明朗开来,毕竟在温故的安排里,他还能去站一站自己从未想过的高度,若没有几分危险,哪里能平白得了如此机缘。 然而他低头转念的这番心思,再抬起头时,就又变了。 首先是马匹踟蹰起来,而后,地上走着的随从也察觉出不妥。 地面先是开始微微震动,又行了几步,震动连骑在马上坐在车里的人都发觉了。还未待查明,便又听见声音自天边远处传来。 此时“驾部郎中”的手下们先一步明白,这是有不少的兵马朝他们而来。 果然,还未及开口提示,便远远的看见黑压压一片灰甲红袍的骑兵从极远处现出身型。 道路只有这一条,众人茫然不知如何应对,比部郎中先反应过来,叫大家赶忙往两侧退开避让,好叫他们过去。 刘着也发觉出异样,赶忙从马车中出来。 却不想,这队兵马转瞬之间奔到近处,眼见着足有上千人,却并未有过去的意思,而是将他们围了起来。 不知所措间,兵马让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个甲胄上刻有凶兽,手中握持重戟的将军,骑在马上肃声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比部郎中一看这架势,就分辨出来人是谁,忙上前施礼道:“莫不是定宜军的楚将军?” 来人看向他,只一眼便断定自己不识得此人,便也没多做理会,只是稍一点头,正是楚阳关。 可还未待比部郎中继续说话,队伍里“驾部郎中”的手下一听他的名号,纷纷紧张起来,握刀也好,皱眉也罢,全被这伙定宜军看在眼里。 一伙人连话都不说,直接冲入队伍当中,在家眷们的惊呼声中,一口气几乎把所有大皇子的近卫全都抓了出来,押到两侧,把身上也搜了个干净。 不一会便凑出了几十只令牌,一起呈给了楚阳关。 楚阳关只瞥了一眼,冷哼一声,不屑道:“大殿下的人啊?潼城来的?” 比部郎中赶忙回话:“楚将军,我们是宋相派往潼城来的,此时再回连州去。但他们与我们不是一路人,这些人是大殿下亲自放在队伍中的,与我同来的驾部郎中还被他们给杀了。” 比部郎中不敢直言大皇子杀人,只含含糊糊地说了。楚阳关却来了兴趣,把重戟一挑,指着那些被押下的近卫道:“他们杀的?” 比部郎中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看着楚阳关不敢说话。 楚阳关却随手挥了挥戟,问道:“宋相可好啊?” 比部郎中刚要答一声“好”,却听两侧一阵利刃划进皮肉的声音,随后就看见被押出来的近卫们一齐倒地,引来队伍中又一阵尖叫和惊呼。 此时,方才尚属镇定才没被抓出来的几名近卫见势不妙,又瞧见队伍一侧有个空子,拔腿就跑,想要往树林里面钻,却被早就准备好的弓手一轮齐射,直接交待在了这里。 “眼倒真是尖。”楚阳关笑了一声,又向比部郎中问道,“这回干净了?” 比部郎中明知他算是自己人,可这位将军的行事也给他吓得战战兢兢。赶忙朝队伍中仔细看过,马上又点头连说了好几声“是”。 楚阳关这才终于把戟一甩,扔给了自己的近卫。又用下巴点了点明显算是队伍领头人之一的刘着:“你是谁?” 比部郎中抢先说道:“这位是潼城太守刘着,大殿下下令同我一道入京…” 他还没说完,就见刘着熟练地扑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楚将军啊!下官本来只是想给二殿下尽份力,却不想大殿下知道了,逼着我要让我带着一家老小上连州,谁知道连州有什么事等着我呢,还好遇到了将军,将军救我啊!” 刘着一大段话喊完,忍着腰腹的疼痛,也顾不上伤口崩裂,整个人深伏在地上。他这一番并不需要喊出什么具体的事由来,只需要尽快让楚阳关知道,自己打算做谁的人就行了。 “你是潼城太守?”楚阳关看他这副模样,表情颇有些玩味,念叨一句,催马向前,直接来到刘着身边,“你见过二殿下吗?” 但听他这一问,刘着心头一紧,心想你好巧不巧问什么不好,他本来也想从容应对,可见了楚阳关方才的行事,舌头多少有些打结,还好化作了哭腔,才没显得那么突兀:“将军,下官并未有幸见过二殿下,只是早听闻二殿下的风姿,便总盼望着有一日能得见。” 刘着说得再情真意切,楚阳关也不当回事,知道他说的是废话便都忽略掉了,没与他回话,更没让他起来,反而压着缰绳骑马从他身侧过去,在队伍一侧巡视起来。 待走到了队伍中间时,楚阳关却突然停下,对着棺木问道:“这里面是何人?” 第112章 楚阳关 这一小会的时间对刘着而言确实是煎熬。 他并未心存侥幸,楚阳关一定会看到棺木,也一定会问起。 可这事并未在温故的谋算之中,他一路都在想着到连州之后要如何行事,偏就没想如此情境之下要怎样自处。 比部郎中更是对此一无所知,只能由刘着自己回话。 “这是家中有亲长过世,想此去连州时,顺路送回乡里安葬。” 刘着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只能用当时敷衍过“驾部郎中”的理由先搪塞,给自己争得一些思索的时间。 只要楚阳关问起,他甚至可以拉着他私下里再说些理由。 却不想这将军连继续问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对手下说道:“开棺。” 刘着捂着腰慌忙起身,跑到楚阳关马前:“将军不可啊。” 楚阳关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中年人,问道:“为何不可?” 刘着连着说了好几个“这”字,终于说出了句整话:“这里面,有桩要紧的秘事。” 他虽说着话,可将军下了令,定宜军自然不会顾旁人。十几个重甲长枪的兵士进入队伍当中,直接把旁边的人隔开。 守在棺木前假作太守护卫的十几个暗卫知晓形势,此时抵挡并无好处,便如其他人般让开位置,只等刘着周旋。 “什么要紧的秘事?”楚阳关似乎来了兴致,微微俯下身去,凑近了刘着一些。 刘着当然没有想好,只能继续拖延道:“将军,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楚阳关思索一阵,却突然直起身来,道了声:“不急。” 说完,用下巴点了点刘着身后的队伍。 刘着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却突然听得一阵厚重的木板被撬开的声音。 等他再向后看去的时候,却见那些定宜军已经把棺木撬开,棺盖都倒在了一旁。 刘着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然而楚阳关已经舍下他,往那棺木前去看了。 里面有什么刘着自然清楚。此时局面,纵然他心思再活络,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 楚阳关原本骑在马上,只朝棺木里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不动了,刘着看不见他表情,只见他又翻身下马,原地站了片刻,才缓步走到棺前,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将军,此事……” 刘着刚要辩解两句,可楚阳关看似问话,实则并没想给他回话的机会,又道了句:“这是在你的地界出事了。” “是下官疏忽,只是……” “好。” 这一声好便是军令,副将立时会意,捉刀上前,拎起刘着,当场便给他心口来了个对穿。 刘着没想变故来得如此之快,那副将一松手,他便委顿在地上,口中冒着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是眼神却一直盯着自己的家眷。 队伍里的刘府家眷只是稍愣了一下,便又爆发一阵尖叫哭喊声出来。 但也不是全然如此,其中几个成年的子侄站在原地,或是眼含怒意,或是双拳紧握,忍不住就要发作。 而刘府管家第一个回过神来,也不敢喊老爷,只好一边哭,一边悄悄拉扯着身边离得近的少年人,叫他一并来哭。 众人哭着哭着,楚阳关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不过他是伏在二殿下的棺前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南楚已无我等立足之地,在场之人干系着你们的前程,一个都不能留。” 唐明逸既是他的至交好友,二人也在南楚朝堂之上相互支撑,现下情境,唐显遥必定会取他性命,再处置定宜军。这番道理,楚阳关手下的将领们自然知晓。 这个消息不管别人知不知晓,只要没见到尸首就还有余地,所以他要把好友的尸首暂时握在自己手里,不能再去外传。 其余兵士许多并没有见过唐明逸,但听将军此言,也不需要自己想得太多,依令行事便好。 既如此,定宜军一众兵士便连犹豫都不犹豫,提刀就要往队伍中去。 比部郎中早就跪在地上不能言语,此时见了刘着的下场,强逼着自己叫出声来,大呼此事与自己无关,却没有引起楚阳关一丝动容。 这可怜人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往楚阳关身前凑去,一旁定宜军立时上前阻拦。 趁着这个当口,队中十余名暗卫忽然同时动作,冲入刘府的家眷当中,或抱或拽的,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连同少男少女往一处冲去。没带人的则护在左右,将刘府这些年幼的家眷围在中间,便要趁机冲阵,闯条生路出来。 暗卫与定宜军一样,都有些近似的经验,自然也知何时何处是有些机会突围的,但纵使如此,人数差距也过大了,只是想着哪怕走脱一个,也比全都坐以待毙要强。 可定宜军哪里会给他们这些机会,暗卫们的突然动作给刘府家眷队伍连同后面围着的定宜军都暂时冲出一条缺口来,弓手放箭自不在话下,更有其余兵马就要追上前去将他们围杀。 恰此时,刘府管家和几个妇人站了出来,虽然脸上还都挂着泪痕,但身体却直直站定,全把缺口拦下,挡在定宜军面前。 这是要给子女后辈们争一分活路。 这些定宜军却并不迟疑,抬刀便砍。 而这些都没有惊动楚阳关,他最冷静的时刻已经过了,作为定宜军的将军,他已经想定了之后的主意。此时便就只留给自己,为唯一的好友伤怀片刻。 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楚阳关才终于恢复了情绪。 他连问都没问,那十几个妄想突围之人的下场他也不关心。自己带着四千定宜军,若还能让他们跑脱一个,都算是丢了莫大的面子。 此时定宜军已经将周围草草收拾一番,楚阳关则重新上马,带队继续往潼城奔去,一阵扬尘过后,四下里再没了半个人影。 朝阳初升,这一地的惨烈恐怕要等到下一场雨来的时候才能被消弭干净。而对楚阳关来说,即将前往的潼城,才是他此行的开刃之处。 第113章 雷击木 由于昨日米价的异常,今日一早刚开市,潼城的许多百姓便都汇集在各个米粮店铺前,分别拿着大小口袋,准备再购进些粮食。 然而米粮价格却直接跌回了原来的水平,还未等谣言起来,郑统便私下里令家中仆从,将昨日孙府的所作所为散播出去。同时也不忘带出一些有关太守姑母出力擒贼,稳定粮价的只言片语。 与此同时,自己当然也悄悄吞下了一些孙家尚且干净,却在明面上没有太多瓜葛的产业。 郑统甚至还想低价放些粮,但一想到自己没有米粮店铺,若想卖粮,也得叫人推着般载车到坊巷当中去,便就算了。 而潼城当中,此番事情才到晌午就引来了街头巷尾好一阵闲谈,孙老爷一夜之间成了杨万堂之后又一位大奸大恶的无耻之徒。 不过,担此名号他倒也不冤就是了。 而太守姑母二救潼城,也成了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聊得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潼城地处偏远,又临近北虞,遍布大楚的陵光君庙在此地香火并不算旺盛,对于太守姑母究竟是陵光君派来的还是另一路神仙,茶寮酒肆当中都有人在争执不休。 “我朝火德之纪,陵光君当年昭彰神力,也是在连州上阳山上燃起通天大火,将杜逆所部困于山中,这才有后来世祖皇帝讨逆伐贼的后话。太守姑母无论诛杨贼还是诛孙贼,都并未有如此神迹。怎会是与陵光君一路。” 一处酒肆当中,几名酒至半酣的人正互相争执。 “此言差矣,无论孙贼杨贼,哪一个能与那杜逆相提并论?若收拾此等人物还需借由其他,不是颇为小题大做了?” “那你这便是无凭无据,胡乱言语。” “怎的是胡乱言语?杨贼在潼城多少年,连陵光君都奈何不了,却被太守姑母收拾了?再说,刘着刘太守当年何许人各位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太守姑母一来,便立时转了品性?” 原本是二人争执的最为热烈,可言及此处,便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此言差矣,非是陵光君不管,只是潼城香火不旺,个中详情自然到不了陵光君那里。不知道,还怎么管?” “强词夺理!真若你说,陵光君会贪你这一份香火?” 又有一人站出来道:“各位莫争这些,据我所知,昨日太守姑母的居所,临近夜里忽然燃起了大火…” 其中一人迎合道:“那场火我也看见了,足丈高,却只是往高处燃,可没多久便灭了。竟是太守姑母府中吗?” “这位兄台可知道,为何这火只往高处燃?” 在场众人见他说得胸有成竹,明显是知道内情的,便都围了过来。 那人得意道:“昨日那一声雷想必各位是听见了?” 众人分别点头,那人又继续道:“便是这一声雷引出来的大火。你说巧是不巧。” …… “他们最后也争论个没完,到后面甚至聊起了雷属不属于火德范畴,见他们越喝越多,吵得都快打起来了,我就觉得没意思,便没听了。” 此时不失居当中,刚亲自去酒肆里打了一坛酒来的知夏,正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给温故讲她在酒肆里见到的情形。 不失居里一场火引出这许多讨论来,看来在刘着治下潼城百姓也算乐业,还有许多闲情。 温故失笑道:“所以,就有了这些人跑来买雷击木?” 知夏点头,又有些懊恼:“应该是的,大小姐你也真是,那么一小段竟有人要出一二两银子,这么大一棵树上千两都有得多,就这么白白送了。” 自晌午之后,陆续就有一些不失居中的婢女来问,说外面有人找各种理由,托他们取一段昨日被那雷击过却还没燃尽的树木出去,更愿意付银钱。 温故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见问的人多了,便又让人去详细询问取这一段非柴非料的木头,有什么功用。 这才得知,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风俗,雷击木是上好的辟邪材料,加之又是出自太守姑母府中,一小段恐怕就能卖出个一二两银子。若是木头不多,甚至还能更贵。 而后温故就叫人将树砍了,还算完整的部分分拆开来,直接送予来人。 “那棵树对我们来说只是意外所获,我们又很是不缺这些银子,但这个年景,潼城又是这般境况,百姓们无非求个念想。何必赚这个。”温故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你家大小姐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就顾着自己吃。” 知夏赶忙把果匣子递过去,嘟囔一句:“午间是大小姐说不吃的。” 温故笑道:“谁叫你吃得这么好看。” 知夏也不管,又道:“大小姐不知道,见这木头不要钱,那里面许多人都是来了又来,又来再来的。我都把脸记熟了,哪里有块褶子都一清二楚,他们也不顾,就舍了脸面来讨,这是转过头就要拿去卖了,发笔横财的。” “知夏说的是,大小姐心善。” 温故听到声音,神色一喜,忙向门口看去,正见李茂从外面进来。 “李茂,你醒了。可好些了?”温故急问道。 知夏也起身要去扶他,李茂面色还有些虚弱,走路却没有哪里不稳的:“大小姐挂怀,我没什么事,就是刚醒来,腹中有些空虚。” 知夏连忙把李茂让进来坐下,又把果匣子递给他,随后又出去让后厨做些饭菜上来。李茂不好站起,便坐着对知夏稍一欠身,道了句“有劳知夏姑娘”。 温故仔细看了看他,额头上还绑着细布,除了脸色虚弱,其他也看不出什么,但还是放不下心来:“身上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这伤也常有,头脑现下有些昏沉,过两日便无碍了。”李茂不愿与大小姐多说伤势,又道,“方才这事,大小姐若只是送,不一定能都到寻常百姓手中,若能开出个较低的价钱,再与他们说府中还有许多存货,卖出去的也只占三两分,或许会更能达到大小姐想要的效果。” 温故稍一琢磨便觉得有理:“是我想的少了。所以你要好生养伤,你们都在,我才安心些。” 第114章 城防 方才二人说话间,知夏本回来了一次,在门口听了两句却又返回去了。这会再回来,手上多了个木匣子。 “我方才就觉得大小姐太大方了,他们用不用得上我不知道,但你们是要用的。你看留这些够不够?” 知夏把匣子打开,亮给李茂看,里面整齐摆着好几块仔细锯好,甚至还打磨平整了的雷击木。 李茂笑道:“知夏姑娘做事周全,只是这匣子小了些,若能有个大一些的,或许就够了。” 知夏道:“我没想你说的那些,只是雷击木既然可以辟邪,就想给大小姐和你们都留一块,昨天那雷太邪了。” 说到此处,李茂倒还有些没问完的话,便转而对温故言道:“大小姐,之前说的…” 温故知道他要问什么,立时紧张起来,连忙止住他的话:“此事容后再说,我信重的只有你们几个,养好身子,我们后面还要去连州,有的是事情需要你们来应付。” 李茂明白了温故不愿此时谈及,便也没再追问:“那城防的事情,不知大小姐怎样安排了?” 温故松了口气:“楚阳关亲率定宜军在向潼城来,所以许多事比原本预计的都要提前一些,城防的事周都统先顶上了。” 定宜军的动作让李茂也跟着紧张起来,温故便把这一日的大致情况同他一一讲了。 定宜军此行浩浩荡荡数千兵马,若说是来闲谈的,谁也不信。 况且在温故知晓的情况中,唐明逸已死,楚阳关断不可能见容于南楚朝堂。 这消息原本她想瞒一阵,等到唐显遥对楚阳关有个处置,许多事情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可现在境况又不同,楚阳关的反常之举必定是有原因的,或者此番行动早已定下,或者是他与唐明逸之间有什么隐秘的消息渠道,甚至如今他已经知晓实情了。 但无论如何,后面都只有两条路等着他。 一条是直接绕过潼城,北上虞国。但北虞多支兵马与定宜军许多年来互有攻守,他若投靠北虞,未必能够见容于北虞朝堂,处境不会比之前在南楚要好。 就算不考虑这些,一旦楚阳关降虞,那么彼时的潼城,北有梁州,南有定宜,便又成了当年的梁州。 甚至楚阳关很可能会先拿下潼城,作为降礼奉上。 若不是如此,楚阳关也可能走另一条路。 他手握数万兵马,又盘踞一郡之地,甚至可以由定宜出兵,先攻潼城,再取梁州,从此与北虞南楚分庭抗礼。 南楚北虞原本因为东边的战事,怕在梁州有过多的拉扯,不会轻易对此地有所动作。 但楚阳关若是不考虑南楚境况,执意出兵,梁州必定抵挡不住。 无论如何想来,潼城都避免不了一场战事。 因此,温故才有了这些提前的打算。 城中其他事宜暂且都先停滞下来,由金绾总领其他相关人等,一并为孙府有关的事宜做善后。 由于太守刘着不在,而暂时统领潼城的“驾部郎中”意外身死,便由周通顺理成章地将剩余的两千梁州军,以及合并了原本潼城守军和从流民当中新征兵士组成的一千五潼城军调度起来,做临时拱卫城防之用。 李寻入城之后的作用也在此时发挥出来,他虽入城不久,但在温故和刘着的安排下,做的大多都是城防相关的事宜,也颇有成效。 首先是八辆刀车,各自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同宽,车高数丈,车前置几层刀架,每层都有一十二支特制的生铁长刃。若有敌军突破城门,则以刀车做填充,足以做城门防卫之用。 而后便是马面团楼。 潼城原本地位尴尬,只是梁州与定宜之间的缓冲。从南楚朝堂的一般考虑来说,一旦北虞取得梁州,进而南下,潼城只是稍作抵挡,定宜才是最主要的防线。 因为这般考虑,潼城历任太守虽然也有修筑城防工事,但却并不尽心。四面城墙仅有聊胜于无的八座马面团楼。 李寻依照温故的想法,原本是想再修二十四座,然而虽然有流民入城作为劳力补充,但无论用料银钱还是工时,却都不足以应付如此庞大的工程。 更何况,这二十四座也只是勉强暂用,若真要达到效果,恐怕还要再添一倍有余。 权衡之下李寻又换了法子,干脆在城墙内建起高楼十二座,分布在城墙中段和转角处,专供弓手了望之用。 再加上城墙城门的修葺加固,如此便是这不足一月间,能做到的所有城防措施。 与此同时,城外假作山匪的三千梁州军和刚刚出城“剿匪”的一千梁州军也会尽快汇集,将附近可做原料的土石木料尽量收捡。以免让定宜军太容易就获得了修筑攻城器械的材料。 温故同李茂大致说完,后者倒也觉得大小姐安排的基本妥当,只是尚有担忧:“土石木料也可以从附近村镇获得,若对方久攻不下,势必会往各处县去取。定宜军打起仗来,未必没有怀阳军凶狠,楚阳关也不比沈靖良善,到时却也难办。” 温故点头道:“我也有这般担忧,只是没想到好的法子,潼城容纳不下这许多人。” 李茂却道:“大小姐不是没法子,而是心善。” 说完见温故不语,便又继续道:“如今借着孙家和郑家搅出来的风波,潼城周围七县的米粮,和这几家颇为巨量的银钱都在老赵他们手里。若以此为根基,选一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处,屯兵养民,再拆毁其余各处的房屋,便可绝了一些后顾之忧。” 此法虽然简单易懂,但温故只是微微摇头。 李茂见她这般,于是干脆直接说破:“大小姐是觉得,潼城原本没有战事,百姓尚可安居乐业一阵子,我们梁州军一来,已经引来了许多是非,不想再多添别的风波?” 一直在旁听着的知夏此时突然有些不忿:“怎么是我们引来的是非?杨万堂就不说了,南楚北虞早晚要打到这边来,凭刘着自己还是凭旁的什么人,哪个能守住潼城,恐怕连守都不守,自己先跑要了。” 第115章 先做准备 李茂听知夏这般说,笑道:“如此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知夏姑娘看得明白,现下大小姐怎么还迟疑了呢?” 如李茂所说,温故的确有所迟疑,但缘由却不是他所说的。 若是在收到杨万堂来信之前,她没见识过战争,也没经历过身边人如此密集的死亡,或许还有几分这样的念头。 可在潼城一遍遍历劫重生之后,她就明白尽力而为却也要量力而行的道理。 不过她倒不认为自己良善。 只是在李茂因她遭遇了这般无妄之灾过后,她心下才有了一些迟疑。 若自己承担的这份命运是天道一类的东西,那这所谓天道究竟要让她做什么,又允许她去做什么? 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改变梁州军的命运。是否还能改变更多人,甚至改变天下人的命运? 那这些的代价又是什么?会不会因为她的贪心,原本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也会遭遇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她此时却不敢多说,便也得不到旁人的开解,只是时间紧迫,也没什么机会要她安静下来仔细想想清楚,只好边问边想了。 “若选险要处,哪里合适?” 李茂看出温故并未下定决心,语气里还有犹疑。 他并不知晓大小姐为何突然有了变化,从之前他自己的判断而言,这般同类的决断,大小姐该是果决的。但此时既然问起,他也直说:“从潼城外七县来看,最合适的便是东边的千砻县。” 千砻县处于山间谷地,两侧各有屏障,也并未因为石料开采而全成了秃山,反倒还留有大片的山林,既可抵挡也可藏身。 况且所辖地域当中并没有太多可供耕种的土地,因而县中虽然相对广阔,却仍大量空置地域。 相比于其他六县,千砻县的位置也颇为尴尬,若大军驻守此处,虽易坚守却并无退路。然而放在此时,用来安置其余六县的人口,确实最为合适。 温故未置可否,又道:“当如何行事?” 李茂心想,当日离开潼城时,大小姐既知晓如何安排潼城百姓,如何会不知晓现下怎样布置,可稍作思虑,也只是回道:“与当日潼城反其道而行之即可。” 李茂没再继续说,温故却也不言语。知夏没去想二人具体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妥。 恰好此时婢女来说饭已备好,便张罗二人去吃饭。 “大小姐,先用饭。” 温故起身以做回应,走到门口了,终于定住身形和李茂说了句:“定宜军毕竟也是南楚人,楚阳关会驱赶南楚百姓来攻城吗?” 李茂回道:“楚阳关如今是何处境,大小姐既然做了布置,想必已然清楚。南楚对他而言已没有半分情义。” “好。我救人总不会有违天道。”温故叹了口气,“这番事宜潼城之中谁都不好做。既然有山匪在外头,就让山匪去做。” 李茂这才行礼应下。 温故又道:“找人通知文叔,要他与赵统领一并去做这件事。” 李茂忙道:“大敌当前,虞候还是要尽量在城中照应大小姐,这事情我与赵统领去做最合适。” 温故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但李茂才刚醒来,此时让他去做事,温故心里总是不放心:“你还是在城中养伤。” 见温故说完就要走,李茂赶忙追上两步,又道:“我带个医官,不妨事。城中只有周通恐怕不够。” 温故见李茂态度坚定,怕自己再拒他会让他生什么误会来,只好道:“骑马小心些。” 李茂这才安心,连饭都不吃就要直接出城。温故便让知夏把果匣子装满给他带上。 这顿饭吃得心神不宁,无论是七县百姓的安置,还是李茂文良的人选,其实都不是最好的布置,最多算作“只能如此”而已。 现下最好的方式是以战事为由,用城外的梁州军将七县百姓陆续送往千砻县和潼城当中,可一旦如此,消息必然走漏,要如何与楚阳关解释战事由何而来?而后又如何与南楚朝堂解释唐明逸之死?之前的布局恐怕会因为这些落空许多。 所以只能以山匪的身份行事。 但“潼城军”和“山匪”这两个身份对百姓而言天差地别,会惹出什么样的新乱子,现下里更不好说。 归根结底,还是她所知甚少的缘故。潼城毕竟太过边远,她要摆脱这种“无可奈何”,必须要接触要知道更多的东西。 她要到连州去。 “他们要到连州去!” 潼城安宁坊一间小院当中,许仲彦,成望舒,宿星三人正坐在屋内。 桌上摆着宿星刚从南市十字街里刚买来的糕饼,一同带来的,还有潼城太守和比部郎中的消息。 “为何?”成望舒问道。 “想不通,他们不都是二殿下的人吗?这才刚到一天就打道回府。二殿下这么快就给他们交代了事情?” 宿星回了一句,见成望舒不语,又说道:“宋犹总不会真让他们来送马匹兵器的?那满脑子脏心思的老头,做事这么简单了?” 许仲彦见宿星口无遮拦,却又不好说话,只能咳嗽两声。 “你听到就听到了,咳什么咳。”宿星横他一眼,“你放心,我要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让你知道的,我杀了你就是,保证不会泄密。” 许仲彦见识过宿星的厉害,他本来心中有愧,不敢反驳更不敢呵斥,讲自己的大道理她又不听,干脆埋头吃起糕饼来。 宿星见他这般,也不追着说什么了,又道:“陵光君信中只让我们先去打听二殿下的消息,却没让我们直接去找二殿下。这也蹊跷。莫非二殿下不在潼城?” “不在。”成望舒简单答道。 从刚进潼城开始,成望舒便先去了各处消息点探查寻找了一番,并未见到二殿下及其近卫。一些可能的地方也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宿星又道:“那我们要怎么找起?我今日听说潼城里面还有个太守姑母颇有些名气,她既和太守有关,不如我们去她府上打探一番?” 第116章 天道为何 “去过。” 宿星本来也只是实在没法子,什么沾边的都要去探探,却不想成望舒这样回答,反而笑道:“你消息比我还灵,何时去的?” “打雷。” 宿星来了兴致:“昨日那么大的雷不会是你弄出来的?你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也只是玩笑而已,成望舒干脆摇头不言,宿星又道:“听说太守姑母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你见到了?” 宿星刚说完,成望舒却突然站了起来,眉头一皱:“见过。” 说完提剑转身便走。 “你干嘛去?” “再探。” 成望舒一言说罢,人已经出了院子。宿星看了眼许仲彦:“他怎么又去?” 许仲彦连忙答道:“宿星姑娘若不说太守姑母是个小娘子,我也想不到,恐怕成兄见过,却因为年纪也没认出来。” 宿星“哦”了一声,许仲彦见她难得主动与自己说句话,便趁势又问:“宿星姑娘可知,成兄为何如此惜言?” “你不懂剑,并非是他不爱说话,是他的剑不让他多说。” 许仲彦大惊:“莫非此剑有灵?” 宿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又正色道:“对,一会你看到他的剑,可要好好行一礼,感谢它一路对你多番照应。” …… 成望舒再入不失居的时候,唐显遥也终于回到了连州。 大皇子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全城,宋犹等人虽然焦急,但还觉得尚有一搏之力,便也没有太大的动作。 而唐显遥根本没对他们有什么处置,反倒先安排了一部分人手去办别的事,自己则孤身一人去了昭华殿。 昭华殿外的禁卫只认陵光君的诏令,如若没有,甚至连皇帝都不得踏入半步。 唐显遥本来打算规规矩矩的要人通禀陵光君,却不想他刚到殿外,禁卫竟纷纷让开道路,一副陵光君已然有过吩咐的模样。 他便径直进去,不时已站到了陵光君面前。 “显遥拜见陵光君。” 唐显遥一副明显假作恭敬的语气,也并未行礼,陵光君却也不见怪。 “到底还是你吗?” 唐显遥连装便也不装了,干脆走到金笼前:“自然是我,天道所向,万众归心。陵光君也这么认为不是吗?” 此时离得近了,唐显遥才清楚看见陵光君的身型,这少女坐在舆盘前一动不动,只盯着眼前的棋枰。 “你可知唐明逸在何处?”少女问道。 唐显遥笑道:“我那二弟现在还在潼城里面,依照陵光君的吩咐,规规矩矩的布置安排,准备坏你声名呢。不过,如此局势他竟分不清主次,我既回来了,他就算做成也是给我铺了道路……” 唐显遥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被陵光君一声笑打断了:“看来我问得还不够清楚。” 此时的唐显遥似乎对自己先一步入城的行动十分满意,竟有些忘乎所以起来,不管陵光君说什么,又继续道:“我这一来一回,虽然急切,却也在许多地方有所停留,陵光君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如此失敬的行为,在大楚国中就算是皇子也是不被允许的。但陵光君脸上却没有怒意,见他不接自己的话,也没打算继续说什么。 唐显遥自然更没有要等她说话的意思,继续道:“无论是定宜,东山,还是邕州,永川,遍布我大楚的陵光君庙中,香火鼎盛,万众膜拜。百姓看到了我大楚的国祚熙胜,看到了纵然天下尚未安定,但有陵光君的护佑,他们终归还是会脱离困苦。” 陵光君任由他说着,手中捏着一枚琉璃棋子,却只是摩挲,并没有要落子的样子。 她俯身看着面前的舆盘,这舆盘自百年前就已满子,并无一空处,全凭天光变化,来演变具体棋局。 然而几日前尚还有些许波澜,如今却早成了一潭死水。 唐显遥还尚自说着:“但我与他们看到的都不同,你的香火越是鼎盛,我越是可以看到神只与庶民的区别。” 陵光君面无表情:“有何区别?” 唐显遥越来越兴奋:“你在这地方坐久了,把人,把形势当作这死一般的棋盘看久了,你就对具体的人没有感觉了。你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知道身在其中,人被形势裹挟着,形势被更大的天道裹挟着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 “唐明逸死了。”陵光君突然说道。 唐显遥明显停了一下,却又像没听到一般接着说道:“不止我知道,我那二弟当然也知道。你以为他是真心助你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还比我多了些虚伪罢了。” 唐显遥的语气有些波动,在说的过程当中逐渐平复下来,也并不等陵光君说话,自己的话似乎也没说完,却转身便要离开。 可到了大殿门口又停住身型,声音也冷静了下来:“来这之前,我提前启动了浑天司,若明日天道还没有属意于我,浑天司就会派人到各郡去,再为宫中添些新人。” 陵光君这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天道自然是属意于你的。” 唐显遥笑了一声:“对,你年纪尚轻,还可以再等等看,等我临死之际,若你也还活着,也还如现在这般想,就仍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 唐显遥说完,转身恭敬行了一礼,大声道:“显遥告退。” 殿门打开,从门外射进一束光来,而随着唐显遥快步退去,殿门又重新合上,这一束光只亮了片刻,终于又把一切还于殿中原本的黑暗。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陵光君,此刻却突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直起身子,刚被她身型掩盖住的棋盘一角露了出来,天光与铁索上的烛光相照应,重新在棋盘上落定,复有一颗棋子若隐若现起来。 唐显遥从昭华殿离开后便径直回宫了,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宫中待了许久。 直到明彰殿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继而昭华殿中又立时传出诏令,无非是明德昭彰,对扬天命之类云云,宣布唐显遥乃是天意所归。 南楚最紧要的事,便由此尘埃落定。 第117章 城防布置 与正式的诏书不同,昭华殿出来的旨意并非由中书接手,往往直接经由礼部草诏,并呈送右相冯仙儿,而后宣行。 此时,南楚这件天大的要紧事正由礼部撰文,准备发往各郡。从撰文的人选,到详细的内容,其实都应该有一些选择推敲,过程甚久,就算昼夜不停也非一两日之功。 礼部因此紧闭大门,但里面却没有一丝一毫忙碌景象。 外人不知道,这些流程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完毕,两份不同的诏书分别摆放在礼部尚书书案下的暗格当中,根据实际的形势誊抄即可。 毕竟,南楚等不了那么久,唐显遥也等不了那么久。 礼部只需稍稍做做样子,便可直接宣行。 相比之下,其他人反而快一些。 北虞在连州的耳目,各军各郡甚至地方大族的一些人手,已经火速将消息通过各自的渠道从连州传出去。 而潼城颇远,还对连州的境况暂且一无所知。温故要应对的是另一些突如其来的麻烦事。 李茂刚出城不久,温故就收到暗卫传回来的消息,楚阳关行军的进度比原本推算的时间延迟了一些,应当是中间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而前后两部分队伍的大概人数也有了具体消息。先锋一千五百人,后部两千五百人。只是先锋队伍当中,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口棺木。 温故听到此处心下就明白,这是刘着与他们相遇了,并且让楚阳关得知了唐明逸的死讯。再问可否在两部当中见过刘着或者其他平民,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温故原本觉得,除了潼城相关人等之外,其余人应当把刘着误会成了唐明逸一党。而比部郎中更是宋犹亲信,楚阳关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实在没想到竟有此变故。 本还打算到了连州给刘着谋些更好的前程,这一次反而害了他。 温故没有太多时间伤怀,先令人将刘着府中留下的一子一女和一些照顾他们的家丁仆妇接到不失居当中。楚阳关很有可能会先行报复刘着家眷,与她在一起能安全一些。 随后便放弃了其他的推断,调动城内两支军队准备守城。同时也把消息给李茂老赵传了过去。 外面的四千梁州军正分散成七个部分,各自执行六县人口的调动。一旦完成,便可分出两千人马支援潼城。 那么城中只需坚持到那个时候即可。 但相比城外,城中反而更难一些。 虽说从数量上而言,总数四千的定宜军,对城内三千五的守城军不止没有优势,甚至还处于劣势。但孤注一掷的楚阳关会打得多凶狠,谁也不知道。 况且,他若也如自己当时一般,舍弃定宜,调动定宜军全数前来潼城。恐怕那时的处境,要比当日的梁州还要艰难许多。 眼下对温故来说,梁州军自不用多虑,只是潼城军成军时间尚短,无论个人战力,还是结阵变阵,甚至军心意志,都远没到可以上战场的程度。 文良原本以为大小姐并没有什么守城的本领,自己虽也没有那么擅长,但总归比大小姐强些,于是想自己安排布置,却被温故紧急叫了回来。 “文叔,连州送来的兵器足够装备多少人?” 文良刚一进门,温故便开始安排。这批兵器马匹她还没来得及过问,但文良已经查过了。 “大小姐,这一批不多不少,仅够五百轻甲兵之用。” “马匹呢?” 文良回道:“马匹更少,他们这次回去得急,甚至还骑走了一些,剩下的不足一百五。连同城中我们原本有的,总共六百余。” 这也不算在温故的意料之外,他们此行又不是真来送这些的:“那城中便还剩一千人无兵器可用。” 文良接着温故的话说道:“这一千人可拆成两组,昼夜轮流分守四面城门,每面城门再分成五队,每队增加五名轻甲兵,李寻做的刀车由一队操控。其余四队为守城兵输送石料硫磺。” 文良安排的没什么不妥,但温故有别的念头:“只是,我觉得楚阳关不会轻易攻城。” 文良立时会意:“大小姐是觉得楚阳关兵马不足,不能轻易损伤?” 温故点头:“四千兵马,既不能攻,又不够围,但非要入城不可,他会怎样?” “楚阳关看着粗鲁,实则比沈靖的坏心思可多多了。”周通此时也赶了回来,“他这先锋里,必定有匠作将领,或是临冲车,或是地道,都可以临阵建成,若李茂真能绝了那厮的木料,我们只需要防着他挖地道就好了。” 周通本应该在四处城门巡视布防事宜,此刻却直接来了不失居,文良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见文良脸上颇为不悦,周通却一摊手:“城门布防,布完了。” “周都统这么快?”温故也疑道。 “是,我做事大小姐还不放心?”周通脸上颇为得意,见文良还有疑色,又接着说道,“其实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那女巡检帮了不小的忙。” “金绾?同我说说。”温故立时来了兴趣。 原来,金绾那边安置好了城中事宜,温故又没给她派别的事,她便自己找到周通,主动领了往马面团楼运送兵器的差事。 带着逻卒将差事做完之后,又帮着周通做了一些草垛石料的调度,周通见她对此事颇有兴趣,便教了她一些基本的城防布置,没想到她一学就会,周通才动了一些别的心思,这是来找大小姐请令了。 温故立时就明白了周通的想法:“周都统是想让金绾一起领兵?” “大小姐真是……”周通马上回应,还想学着李茂奉承两句,可憋了半天想不出个新词来,“真是机智过人!” 温故笑道:“周都统觉得可行,便做,只是金绾并未有过经验,大战在即,临阵不要出了差错。” “大小姐尽管放心,楚阳关我清楚,他以为潼城当中还是以前的那群酒囊饭袋,才敢带着四千人就杀过来,若是知道城中的是我们梁州军,他绝不敢这么轻举妄动。就这一处,他便先败了一程。” 温故点头,却还是叮嘱:“楚阳关毕竟不凡,虽说周都统也是出众,但也不要轻敌才好。” 周通听大小姐夸奖自己,正要应和两句,却突然听得房顶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第118章 房上君子 这一声给众人都来了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此时房上竟然有人。 还未及周通动作,文良先是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接着翻身就上了房顶。 文良善听,他想着从门口到正厅房顶,最近也是百余步的距离,此人避开了不失居中的所有暗卫不说,竟也没让自己听到半分异常,这世上能有如此本领的恐怕不多。 越如此想便越是心惊,攀上房顶之时,文良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而那人却只是长身立于一侧垂脊之上,见文良上来,也不来攻更不退去,两条腿定定地站住,微微提剑以作招呼。 文良见他装束,竟也没有刻意做些潜行的掩饰,想必是颇有些自信。他便连连话也不说,挥剑便刺过去。 无论对方有没有敌意,这般行径都对大小姐的安全造成了威胁,不失居若是都能任由外人来去,他这暗卫也没什么继续做的必要了。 对方剑不出鞘,先是用剑柄恰好将文良剑尖一挡,另一只手继而伸向腰间,文良以为他要拔腰间短刀出来,便急退而去。却不想对方并未拔刀,反而将剑一倒手,又做好了防御姿态。 文良不知对方意图,便也片刻不停,再攻上去,对方下盘甚稳,稍一矮身,先避过文良剑锋,接着仍用剑鞘朝文良握剑的手腕砸去。 这是要逼他弃剑。 若是一般的用剑好手,此时去势未减,手腕生挨这一下,接下来便无力再斗了。 然而文良临时变化,硬是将手腕一转,剑锋便跟着调转回来,整个人也顺势凌空转了一圈。从另一侧对着来人重新把剑扎了过去。 那人反应也奇快,跟着变招,用剑鞘另一头挑开文良这一剑。文良只好再退回去,重新寻找机会。 二人几息之间便斗了五六个回合,还未有一方呈现败势。只不过,文良下的是死手,而对方却连剑都尚未出鞘。 高下虽然有区分,但对方既然进了不失居,文良是绝不肯罢休的,身形一晃便又朝对方攻去,转瞬间便又是几个来回。 周通在下面看得颇为急切,可他身形不如文良轻便,没办法轻易攀上房顶,看到现在终于忍受不了,在院子里左右看了一圈后,便急地向里面院子跑去。 温故不知外面情况,也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的,也径自走了出来,等她在院中站定的时候,房上二人手底下已经过了十余招。 文良这十几招下来,心下也大概有了个分辨,来人没有要战的意思,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或挡或躲,都能不慌不忙地化解掉文良的攻势。 更要紧的是,现下对方不止自己不动,甚至能凭借动作眼神等等,引导文良误判他下一步的动作,从而逼得文良也干脆跟着不动了。 院中其余暗卫终于听到兵刃声音,继而看到二人缠斗,此时也逐渐汇聚围拢上来。 方才这一些来回,文良从对方的招数中已经看明白了,若论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对方敌手,但十几名暗卫一同围杀,对方断不可逃。 暗卫们一个个轻身攀上房顶的时候,周通也扛了一个梯子返了回来,知夏正跟在他后头,二人各自行动,一个搭梯子,一个护到温故身前。 文良听到下面动静,见大小姐有了庇护,这才稍稍安心,便又攻了上去,此时心无旁鹭,攻势比方才还又更猛了一些。 “阁下未免太轻视于人,既站在此处不动不摇,就也将性命留下。”文良边攻边说一句,同时也示意上来的暗卫结阵。 对方似乎被文良的攻势撼动,腿上也终于有了动作,稍作闪避之后,简短回道:“腿麻。” 这一句倒是出乎意料。文良立时看向对方下盘,只见他右脚虚浮,明显是全凭左腿受力,似乎真是一条腿脚气血不畅。 “既然腿麻,不如下去站在地上说话!”文良言罢,便先一步再攻,给其余暗卫留出结阵的空档。 “好。”对方简单答道,却仍不反击,只是避开攻势。 文良方才见此人持剑,腰中又分别挎了短刀短枪,便已经对他身份有了个大概的判断。见过了他的本领,此时又听他一直这般说话,终于确定:“阁下可是南一剑成望舒?” 对方并不出声,稍行一礼以作回应。 来人正是成望舒。 原来,从文良进来不失居之前,这南一剑便已经在房顶上了,其余暗卫自然发现不了他。而文良来后,他也没有来往的动作,所以当然也没被察觉。 方才,成望舒一看便大概知晓了文良并不好对付,自己此行并不是来求战的。为了不引他注意,成望舒只得屏住呼吸,僵住身形,本要趁他与温故说话的机会稍稍变换个姿势,却不想刚要动作,周通又来了。 成望舒的腿拧到一半只好停住,待了这么半天,一条腿早就麻了。 哼那一声也不是嘲讽于谁,实在是气血不顺,颇为难受。 等文良上来时,他为了不露劣势,只好如此。 然而这一会的缠斗间,他气血已顺。暗卫若结好阵型,他也不免陷入苦斗,只得轻身跃下房顶,文良与其余人等便也紧随其后。 此时,周通刚顺着梯子爬上房来,从腰间卸下亮银锤就要杀将上来,却看见成望舒文良与十几名暗卫依次又跃下房去。 原本以为房上这人哼那一声是嘲讽自己,此时又害他白白折腾了这一番,周通平地生起满腹怒火,却又无从发泄,便也想跟着众人一齐跃下,可到了垂脊边上,又觉得甚高,只好无奈的“哎呀”一声,规规矩矩地又要去寻梯子爬下来。 可到了刚刚上来的位置却怎么都找不到梯子。 原来,成望舒下去的时候,已然看见周通爬了上来,于是顺手取了身旁架子上的一只坛子,甩出去就将梯子砸到了一边。 这回周通就被困在了房顶上面,眼看着他们继续缠斗,自己有力也使不出来,只剩下干着急了。 第119章 来者 “有谁腾个手,快给我找架梯子来!” 周通无奈,也顾不上脸面,只得一个劲地在房顶上叫喊。 然而此时,下面这些人里,哪有人还顾得上周通。 成望舒明显对情势有判断,这一跃绕开文良的逼迫,正好跃到温故五步外的正前方。这位置又不至于让文良觉得温故有过大的危险,发狠来攻,同时也必须分心照应自家大小姐。 文良自然清楚南一剑成名的“借势之剑”,对方这一跃目的明显,惹得文良都在心中暗道一声“好”。不过有知夏在旁,成望舒纵然是对大小姐有什么打算,恐怕也不能一击得手。 只是如此对手,这一战不会容易。 然而不失居中能参与围攻的也只有这些人,外加一个房顶上焦急打转的周通。 不失居中的暗卫并不能全然汇聚此处,成望舒既来,为防着还有什么调虎离山,暗度陈仓之类的计策,其余暗卫已经将各个紧要处守住,有十几名已经是最大限度地调动了。 只是成望舒没有动手的意思,文良等人更不能轻举妄动,两边就这样对峙起来了。 温故纵然不通武艺,但架势是能看明白的。当时在潼城博览群书的时候,“南北分一剑”当中,南一剑成望舒的一些事迹她也听人粗略讲过,当下便也有了分晓。 见双方此刻僵持,于是开口道:“你从连州来?” 成望舒背对于她,听这小娘子在如此境地下,语气里没有丝毫惊慌,心中赞了一声,但也只是简单回答道:“正是。” 温故料想如此,便又问:“与许仲彦一同来的?” 成望舒毫不犹豫,再答道:“正是。” 众人都没觉得温故问话有什么不妥,只有文良知道,大小姐行事好似从不在意自己生死一般,或者是胸有成竹而后才亲身赴险,但每次都给文良弄得颇为紧张。 此时见大小姐与他说话,文良便更加戒备起来。 而温故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说了句要紧的话:“唐明逸已经死了。” 这事在场诸位都知晓,只有成望舒不知,这南一剑闻言果然一愣。文良见他神情,便知破绽已生,趁势暴起,再向成望舒攻去。 成望舒失了先机,便不能草草应对,终于拔出剑来,暂作抵挡,同时也向一旁撤去。 文良这一击并不是要取他性命,只为把成望舒逼的离温故远了几分,其余暗卫抓住机会趁势结阵,两人一组各自封住了成望舒左右退路。 南一剑本想再问话,可文良等人步步紧逼,他不得分心,也只好闭口不言,全力应付。 此时,不失居当中的其他暗卫也终于在各处调度完毕,其中一个正好可以看到周通。 “快来帮我扶起梯子!”周通见这暗卫朝自己看来,赶忙朝他呼喊道。 可那暗卫哪里敢轻易离开,却又不能将这梁州军年轻都统的话视若无睹,只好去寻旁的办法。 周通看着下面越攻越急,又起了要直接跃下的心思,可他这么一跃,万一有个不妥当,自己伤了腿脚,此时帮不上忙不说,之后说不定还要耽误城防布置。便也只好作罢,不停催促那暗卫赶紧想办法。 而院中,成望舒挡住暗卫们几轮攻势,也觉得自己未必能有全胜之力。 这一趟,成望舒本就是要来探听唐明逸的消息,原以为要费些周折,却不想此时轻易得了结果。 既如此,便早就没有了再战的意思,于是趁着文良他们一轮攻势暂缓,寻了个空子,翻身踏上一旁的矮石墩,复而攀上另一侧房顶,随即匆匆离去。 只是临走时,又回头深深看了温故一眼。 文良刻意安排一处空子,便就是为了把他引离大小姐身边,他既上当,文良哪里肯轻易让他离去,也跟着攀上去,拔腿便追,其余暗卫自然也一并跟上,眨眼间就都从不失居里离开了。 此番变故时,那被周通催促的暗卫终于喊来了一个胆大的仆从,冒险将梯子给周通扶放好。 这会周通刚顺着梯子爬下来,正好看见最后一名暗卫也重新追到了房顶上。 周通先看了一眼温故,见她无恙。而后又看了看四周房顶,复而又看看自己下来的梯子,重重叹了口气,本要去搬梯子再上另一处房顶去追,才走两步便一拍额头,把梯子一丢,干脆朝院门口走去。 “周都统。”温故见他在院子里来回晃了这么一圈,出声把他拦下。 “大小姐,什么吩咐?”周通气喘吁吁地答道,这一场对峙,他虽然没动手,但上去下来的,比在场的谁都要更累一些。 “成望舒就交给文叔,你去找金绾,让她以捉拿城中刺客的名义,带着逻卒把城中布防重新调整一遍。之前我们没有适当的理由,成望舒既然来一趟,便也不能叫他白来。” “好!”周通应道。 温故又叮嘱他,通知完金绾便直接回去城防,再加人手看护粮仓、武库等地。 “看成望舒方才反应,他们此行或许不止许仲彦一事,他们同行三人,除他和许仲彦之外,还有一人,我们不知他们所在何处,更不知他们还有何具体目的,既已入城,小心就是。” 大小姐这一番解释之后,周通便也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虽然还不理解大小姐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来的,但也只是领命而走。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一直在旁听着的知夏,待得周通走后,知夏才开口道:“大小姐,你为何直接告诉成望舒唐明逸死了?他们都是南楚朝堂上的人,这么大的变故,我们不用避讳一些吗?” 温故此时心中也没完全清明,方才成望舒报来名号之后,她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告知他实情也是为了看后续的反应。 此刻借着知夏问了,就正好边与她分说,边仔细分析一番。 “我方才只是觉得,成望舒若是此时来潼城,只能是与许仲彦同来。但这二人同行,偏又是十分不合情理的事。” 第120章 追逐 文良那边自然不必担忧,从成望舒方才的行事来看,他似乎没有敌意,何况文良善于自保,此番前去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温故便也不回去屋内,就在院中与知夏分析起来:“南楚现在局势大体清楚,唐显遥唐明逸分庭抗礼,也有些人首鼠两端,或者干脆两不相帮,南楚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无非这三者其一。如今成望舒既然参与了许仲彦之事,说明他已经在这两名皇子之间有了决断。” 知夏点头,却也有些无关紧要的疑惑:“成望舒又不是军汉,他只是个剑客,也参与这些吗?” 温故道:“成望舒自己或许不参与,他背后的右相才是关键。” 知夏这才了然:“这就是了,剑客入朝堂,确实应该有个依附。” 知夏说得顺理成章,温故听来却颇有几分意外:“你什么时候开始这般说话了?” 刚说起话来语气还有几分老练的知夏,见大小姐这样问,登时又变得迟疑起来:“刚来潼城的时候,大小姐叫我也多想想这些,所以我空了就找周通他们问问,自己也翻些大小姐看过的书。我说的是有什么不妥吗?” 温故笑道:“就是要这样,你做得对,说得也没什么不妥。成望舒是替他依附的人做事,南楚右相的立场便就是他的立场,可你觉得,这右相要他来潼城一趟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知夏得了大小姐肯定,方才的迟疑便也没有了,只觉得大小姐这话问得奇怪:“不是要护许仲彦周全的吗?” “问题便出在此处。”温故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们知道的,与李寻相反,唐明逸是来杀许仲彦的,而唐显遥则是来保他的。那么成望舒护送许仲彦前来潼城,看上去,他的立场便就和唐显遥一致了。” 知夏点头,这道理显而易见。 温故又说道:“既然如此,唐显遥为何不远千里跑来潼城等许仲彦?直接在连州将他妥当安排不就好了?” “对啊!”大小姐一说,知夏便捋清了其中的逻辑,但随即又想出一种可能,“或许是李寻许仲彦都在潼城,他就一起做了安排?” 温故微微摇头,道:“一开始这样安排倒也是可能的,但现下里,李寻之事唐显遥已然败下一程,若他们真是一路的,他便该在回连州的路上与成望舒汇合,将许仲彦一并带回连州,或者安置在他掌控的州郡当中。” 知夏想了想,又道:“或许是他并不知晓许仲彦在何处?” “这便是其间的蹊跷,许仲彦若是自己独行,唐显遥不知晓,便还有这种可能,但成望舒也搅了进来,所以他们成行只能是两边择其一。若成望舒与唐显遥所谋相同,这一路上颇为艰险,他不会冒着让许仲彦死在半路上的风险,任凭他来潼城的。”温故顺理成章地说道。 听大小姐这么说,知夏却有了新的疑惑:“成望舒名声在外,许仲彦与他一处,也会有风险吗?” 温故心中尚在盘算,脱口而出道:“这一次倒是没听城门吏说他有伤势,况且又是三人一起入城,可上次…” 说到此处,温故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停下,又急忙抬头向四周看看。知夏不知道大小姐怎么了,便也跟着抬头。 二人看了一阵,四周别无异状。知夏疑了一句:“大小姐?” 温故这才收回目光,连忙问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知夏被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但也还是屏住气,好生感受了一下,随后道:“我没什么,大小姐怎么突然这样问?” 温故得了答复,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心有余悸:“我站累了,我们回厅中去说。” 说罢便当先一步往厅中去了,知夏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大小姐方才说上一次如何?” 温故急忙道:“我是说上一次想得不够周全,我们坐好细细再说。” 说罢又朝天上看了看,只见天色清明,更无变幻的迹象,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二人说话的这一会,文良已经追着成望舒跑出了五个坊巷。 今日城中兵马的调度已经让潼城百姓猜测纷纷,加之前几日米粮价格的异常,许多人都觉得,可能又有战事临近了。 文良也不是不想隐藏行迹,只不过对手本领颇为强悍,他若分心考虑其他,势必会被他甩开,不得已也只好如此。 然而纵使他逼迫得紧,可那成望舒却还有许多余力,追逐过程当中,不时就会落入某个院子里面,还要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等文良赶上一般。 文良本还以为是什么调虎离山的计策,但仔细思索一番又觉得不是,成望舒若真有什么厉害的帮手,方才一起在不失居中现身,想做什么恐怕他是拦不住的。况且不失居中,现下多了许多暗卫戒备,又有知夏在大小姐身旁,他便也放下心来,只顾追人。 当然,文良也不会放过成望舒停留过的院子,但无论怎么观察,院中要么无人,要么也只是寻常百姓的院子而已,没什么异常。既如此,文良便断定,成望舒该是想要甩开他,故意落下去是想寻机会对方向做个混淆。 于是乎,从不失居一路向东,这几个坊巷当中出来的人都能看到,房顶上一人当先,一人紧随其后,十几个人继而追在后头,甚至还有逻卒跟着他们的行迹在各处查探问话,路人或是惊吓或是好奇,也都能感觉到房上这些人的紧迫。 不一会工夫,小半个潼城都被他们搅得热闹了起来。 文良追着成望舒一路跑到了安宁坊当中一处院落里,片刻前,成望舒便在此处稍作停留。 文良到时,院中一个与文静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和一个明显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惊讶地看着他。 文良先辨认出成望舒离去的方向,随后又匆匆看了二人一眼。 那少女看着他,神色间有几分紧张,而那书生张着嘴,一会看看房上一会又看看文良,表情颇为茫然。 第121章 初窥门径 文良见这二人倒都像是突然被惊扰了一般,便也没急着要走,反而不动声色地问道:“方才那人往何处去了?” 书生刚要抬手指向一处,却被那少女抢了先。 少女指着成望舒离去的方向,道了句“这里”。 “叨扰了!”文良见方向无误,也没看出其他新鲜的,于是匆匆行过一礼,随即攀上房顶,又追着成望舒而去。 那书生正是许仲彦,此刻见文良走了,方才小声说道:“你为何给他指了真的方向?” 那少女自然是宿星了,听许仲彦如此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他看不出来?若你胡乱给他指了个假的,好的话你已经被他拿下了,若不好,说不定都被他当场砍了,我还要被你这蠢笨的连累。” “原来如此,在下确实不如宿星姑娘聪慧。”许仲彦真心诚意道了一句,随后又言道,“可方才成兄……” 许仲彦话刚出口,宿星突然抓起桌上一个糕饼,猛地塞进他嘴里。 许仲彦猝不及防,未出口的话也被塞了回去,伸手刚要把糕饼取出来,就见又有十余个人从房顶上依次跃过,朝文良离去的方向追去。 许仲彦便也不敢出声,闷头把糕饼嚼了,咽下肚去。 待得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许仲彦却被噎得够呛,赶紧找了口水喝,随即又开口道:“方才成兄…说什么?二皇子,死了?” 成望舒这般行事,看上去是在干扰文良追踪的方向,实则是为了混淆视听,只为留些话给宿星来听。 方才来时,也只说了在温故口中听来的唐明逸的情况,便又引着文良匆匆离去。 此时宿星倒比许仲彦冷静许多:“看来那太守姑母果然有些问题。” “那我们现下里要如何?”许仲彦又问。 “接下来没有你的事,你就在此处好生待着。我去去便回来。” 宿星说罢便要出门,恰在此时,忽然又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 “巡检司例行查验,院中可有人在?”外面有人喊道。 宿星与许仲彦对视一眼,示意他别露出破绽,随即就将门打开,正看见三个佩刀的巡检司逻卒站在外头。 最靠前的逻卒见宿星年轻,语气便也缓了些:“叨扰了,城中有些歹人,我等正在追捕,小娘子要多当心些,若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与我等来说,或是直接去与军巡铺报知都好。” 说话间,另外两个逻卒透过二人身侧缝隙一个劲地朝里面看,许仲彦正好与他们对上眼神,尴尬地行了一礼。 “官人劳苦了,家中没米,我出去买些,不妨事?”宿星轻声细语地问道。 “不妨事不妨事,城中不会出乱子,小娘子尽管去就是。”那逻卒回道。 三人说完,仍还没有让开,宿星又回头同许仲彦道:“兄长快些,再耽误下去,天黑才能回来了。” 许仲彦愣了一下,随后会意:“就来就来。” 那些逻卒也终于反应过来,让开道路,许仲彦到屋中拿了个布袋子,便与宿星一同出门去了。 逻卒们见二人离去,又接着往下一处走。他们倒不似暗卫紧迫,边办差也还能边扯些闲话。 方才宿星说了米粮,引出来他们一阵牢骚。 “前日闹了那样一出,害得我家爹娘也跟着去凑热闹,跑了好几趟,买了百来斤回来,加上之前的,得要吃到明年开春去了。”一个逻卒说道。 “可不是,我瞧着往后咱们也别在衙门里搭伙了,各自回家去吃。”另一人应道。 二人这边扯着闲话,方才叫门那个逻卒反而一直在琢磨事情,嘴里念叨了一句:“刚刚那小娘子,是不是说家中无米了?” “是啊,不是说要买米去吗?咱还得办差,否则我都想让她别去铺上买了,带着到我家里便宜买些算了。”一人回道。 “不对。”叫门那人立时停住,“安宁坊人少,当日那些推着般载车卖粮的,只有安宁坊这边价钱涨的不高,因为坊里人人都买过许多,剩余的反倒卖不出去了。” 其余二人也反应过来,却没他这般焦急:“确实如此,或许是当时嫌贵没买罢了。” 叫门逻卒摇头道:“若真贵也就罢了,听坊吏说,此处最贵也就贵上三分。当时那个情境,买才是寻常的,不买反倒不寻常了。” 另外两人也不敷衍,分别问道。 “你说怎样?”“我们去与坊吏问清楚这处情况。” 叫门逻卒点头:“我们分开行事,先问坊吏,并无异常也就罢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就先去报与巡检知道,再盯住他们那院子,免得出了差错。” 一言既出,余下二人不作推诿,分配了差事,便各自依言行事。 这边宿星拉着许仲彦早就绕出了安宁坊,又寻了个小路走出好远,发现没人跟上来,才又重新到了大路上去,混入人群不见了。 此时不失居里,温故等了好一会,见确实没有什么异样的,这才与知夏重新说起。 “照大小姐方才所说,从这成望舒做的事上来看,他应该是与唐显遥一路的。但如果他真是与唐显遥一路的,那么这件事就不应该这样做了?” 知夏终于将大小姐的话捋清楚了。 温故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所以表面上做的事在逻辑上实在讲不通的时候,就只能是内里还有别的原因。” 知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小姐觉得是如何?” “我们反过来想,若成望舒是与唐明逸一路的呢?” “那他还送许仲彦来潼城…我明白了!”知夏恍然大悟,见温故笑着看她,于是大胆说道,“成望舒是带许仲彦来送死的!” “对。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温故满意地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假作是唐显遥的人了?大小姐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以为我们是唐明逸的人吗?”知夏急道。 “哪里是我们想装成谁的人,就能装成的。”温故笑道,“不过现在看来,这倒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了。” 第124章 郑统的动作 潼城之前都是酉时三刻闭城门,偏今日提前到了酉初。 因是临时而为,便也没有布告之类提前告知的手段,还好的是,城外李茂老赵他们已经展开动作,今日入城来的人便也就没那么多了。 原本光这一件事就够潼城百姓想入非非一番了,可放在这几日却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新鲜事。 天刚擦黑,文良与成望舒的追逐最终在搅动了大半个潼城之后悄然停了下来。城中百姓不知道他们最终消失于何处,就像不知道他们因何开始的一样。 再加上之前城中米粮价格的异动,连同孙府一夜之间被处置的消息,以及太守刘着先遭遇了一轮神秘人的行刺而后又被调动之类种种,原本今夜潼城百姓应当关门闭户,城中也不该再似往日般热闹,可偏就是受了孙老爷的牵连,城中大半的赌坊伎馆或是被府衙查抄,或是被其他原本就与孙老爷有些往来的大族乘虚而入,今日统统歇了业。 而剩下一些与孙府无关的,明明是个做生意夺客源的好时机,可见了孙府的下场,到底不知道是何缘故,也就不敢在这个关口蹭上一丝半点的腥膻,便也跟着歇业了。 许多实在无事可做的人,便又顶替了原本那些夜夜在茶馆酒肆当中厮混,今夜却不敢出门的人们,让潼城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冷清。 跟着也就有个消息渐渐传播开来。 说是在连州骂殿的潼城人士许三郎今日悄悄回来了潼城。刘着的调动便是因为受了牵连,名义上是迁陟,实则是在连州大人物们的博弈之下,先行入京,再做其他安排。 而今日闹出了满城风波的刺客,纵然有逻卒们四处问话时故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但在此处还是被传成了:这些刺客并不是什么行刺太守的罪魁祸首,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来杀许仲彦的,谁派来的就不言自明了。 由此又在各个地方引出了许多议论,无非是对于连州此番行径的猜测,期间众人虽然聚讼不已,但最终却都指向了一个大的方向:陵光君此举失了一位神只的格调。 这便是用到了潼城在南楚境内最为特殊的地方。 潼城虽是很靠近敌国边境,但却没经历太多实打实的战争。此地的南楚百姓平日的生活多少会受到战争的影响,却没有真正困苦到只能从神明身上寻一个盼头。 同时由于位置尴尬,一旦北虞从西边南下,综合全局考虑,南楚坚守潼城的意义并不大,也是因为这样的现实情况,久而久之,南楚自身对于潼城的影响便也逐渐淡了下去,其中陵光君对潼城百姓而言,也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神只,显得疏远而又陌生。 相比之下,偏就是这样一个边陲小城,由于连州的不重视,加之位置带来的资源环境等等原因,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出过什么封侯拜相的贵人,却有非常浓厚的读书氛围,书生向往的地方最终都在朝堂之上,对于朝堂的议论也是最多的。又由于距离连州较远,加上多年来北虞和之前梁州的一些影响,许多南楚的消息传到这里便都变了味道。 许三郎相关的议论最终虽然没有个结果,但今晚陵光君的风评在潼城便也有了渐低的趋势。 “竟真是这样吗?”温故坐在一处茶寮当中听完许多暗卫的回禀,自顾自道。 文良在临近南城门的地方清出了这么一个干净的茶寮来,临时让温故用作议事之用。 他原本追着成望舒跑了大半个潼城,到后来那南一剑便只是一味跑,并不作停留了。文良虽然勉强可以跟上,但也越来越吃力。 直到金绾截住他,报了安宁坊的消息。文良这才明白成望舒究竟要干什么。便连追也不追了,一众人停下来之后顿时觉得四肢酸痛,先四仰八叉地瘫在原地缓了一阵,刚恢复了些力气便又赶紧到不失居与大小姐报知。 只是温故一听,不止没有遗憾恼怒,反倒因为对方还会有些后手而高兴起来。随后便叫文良暂时不要再管这事,先去寻一处议事的地方。 文良也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指定要个茶寮,同时由于李茂不在,他便先将城中一些李茂的人汇聚于此,让他们亲自来给大小姐说说今日里被议论出来的事情。 “大小姐,我们是否要有些应对?”文良问道。李茂的人回禀完,文良怕大小姐还有其他吩咐,便也没让他们散去。 温故却只是摇头:“继续听着便是。下一步或许就该有夏青桐这个人的消息传出来了。” 来回禀的其中一人又说道:“我们跟了一些明显在散播引导消息的人,想看看他们的行踪,从而再分辨他们背后是否有主使。这些人倒是没有一个一致的去处,只不过向街坊以及负责当地的军巡铺里面打听一番过后,发现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郑家有些关联。” 这倒是令温故有些意外的,她原本以为郑统只是潼城里面一个只为图利的大族家主,却没想到他竟也搅在里面。 温故点头道:“旁的事情先不用你们来管,把这件事仔细探查清楚就好。” 那人领命便就离去了。 事情的发展倒是快的出乎意料,不过还是与她在不失居当中推测出来的一样,都是对准了陵光君的声望展开的,以这样的行事来看,接下来便该是进一步拔除陵光君在潼城的影响。 然后或许是由潼城开始,再往南楚全境扩散。 总之就是一句话,南楚不需要陵光君了。 可如今南楚危急,陵光君是最好的号召力量。若是北虞这样做还有道理,但南楚这样无异于自断了一条道路。 况且还是陵光君自己做出来的。 温故正想着,忽然见周通前来回禀,人还未到就先喊出声来。 “大小姐,斥候来报,定宜军在城南五十里处停止行进,有一队轻甲骑兵大约一百三十人上下,先一步朝潼城赶来。” 第125章 大军临近 温故之前还有些猜测。 以她从暗卫和梁州军中听来的有关楚阳关的秉性分析来看,刘着该是死于他手上了,就算有万一的几率活着,恐怕也被他囚了。 刘着会不会在危急关头将潼城的真实消息透露给楚阳关,便成了她颇为担心的一件事。 相比之下,方才听了郑统也搅进了这件事里,她一瞬间还有些担忧,但只是稍一细想便放下心来。 郑统既然与连州有消息渠道,若是将消息传了出去,连州早该对潼城有其他动作了。 两位郎中不远千里过来,只找了刘着却没找她,唐显遥唐明逸二人的手下更是对她这个人的身份浑然不知,说明郑统并没有将消息传出去,甚至是在某些环节被扣下了也有可能。 而如今楚阳关没有大军压境,反而先派了一队人马前来,明摆着就是要趁着城中无主,先把城门骗开,兵不血刃地拿下潼城。 但温故没给他这个机会。 人马若是放进来,漏掉一个都是麻烦,但若开城门将其在城外绞杀,城中本就不多的人马有折损先不说,对方也是骁勇善战的,城门一开也就有了新的变数。 “骑兵大概还有多久到达?”温故直接问道。 周通连口气也不喘,直接答道:“他们的马一路急赶,现下已经跑不快了,怎么也还有一个多时辰。” “李茂和赵统领现在何处?” “李茂还在各县安排布置,怕大小姐有吩咐,就差了老赵带着两营人马正分散在东南边密林里等候差遣。” “好!”温故暗自道了一声李茂想得周全,随后又说,“速去告知赵统领,带两营兵马在城外将这些人拦下,扒光铠甲,夺走马匹,若有随身的财物干粮一概不留给他们,统统扣下。” “这不就是山匪吗?得令!”周通听了嘿嘿一笑,“人要杀吗?” “俘了的便不要杀。”温故又说道,“把该做的做完就放他们回去。” 周通领命便要走,温故又跟了一句要他安排人通知完老赵就速去南城门上准备守城事宜,同时也让他自己通知金绾到东城门去候命。 军情紧急,温故说得快,周通也不耽误,称了声是掉头就走。 “文叔。”温故又看文良,“西、北两处城门只作常规戒备。南城门上,将人手集结在城下,不要让城外听到人声马鸣,城楼上如平常一般即可。东城门内预备一营轻甲骑兵,随时准备出城。楚阳关既有试探,我们就给他留出再探的时间和机会。” “是,大小姐,记下了。”文良回道。 “东城门骑兵让金绾也随队,我要看看她的本领。”温故迅速安排道。 大概的布置昨日已经基本妥当了,温故根据楚阳关的行进又做了些许的调整。安排完毕过后,文良也领命而去。 城中其余事宜暂且不提,只等楚阳关到来再作分晓。 老赵那边原本没想着城中会给他什么命令,百无聊赖地等在城外,却没想到传进消息不到三刻便收到了回音。 “真让李茂给说中了。”老赵佩服一声,又招呼手下梁州军,“走走走,当山匪去!” 这原本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可当劫了郑统他们之后,城外这些梁州军对此事的兴致也高了起来。 东西怎么处置那都是后话,先把人劫了再说。 送走了城中的传令兵,老赵立即将人整备齐全,装束倒是早已改换好了,不过来的毕竟是定宜军,怕被他们预先发现,所以人也不敢多带,留了一营兵马做策应,只带一营分开两队于密林中往南边又行了五里,便看见一队轻甲骑兵在驰道上快速奔来。 这队骑兵显然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遭遇,只顾赶路,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侧的危险。 他们与先前郑家史家的那些人不同,是来与老赵他们打仗的,老赵便也不用在意他们生死,等他们彻底钻进了包围,先是送了他们一轮齐射,当场射杀了十余人,接着便分中、后两处齐冲而下,将一队人马断成两段,又截了他们的后路。 对方匆匆应战,虽也骁勇,可哪里是有备而来的老赵他们的敌手,不消两刻便全然落败。 老赵迅速清点了一番人数,这队人马无一人跑脱,中间射杀斩杀的总共三十二人,剩下九十三人都被俘下,用麻绳绑了双手,又用黑布蒙上眼睛,分成三排被压到林中。 定宜军这群人毕竟是正经兵士,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但偏就是因此方才没有脸面自报家门,可将军的命令下得急,权衡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开口。 “你们可知……”队中一个明显是领头人的刚要说话,就被老赵用一块破布塞了嘴,“呜呜”的出不了声。 “我管你是个屁,落到你老子手里面,把身上值钱的都孝敬了,哄得你老子高兴就给你们放了。” 老赵哪能让他报出身份来。山匪再横也不敢劫定宜军,若是他们说出口,自己的山匪身份也就经不起推敲了。 剩下的人也依样画葫芦,把其余人等的嘴巴都给塞了。 老赵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山匪究竟有什么具体的规矩,但李茂也叮嘱过他,定宜军不似一般兵马,各种经验都颇为丰富,老赵便也只好依着言多必失的原则,连话也不多说,按大小姐的吩咐,先是马匹,后是铠甲,连带他们随身的干粮银钱一并收走,就连靴子和吃了一半的饼子都没给他们留下。 劫掠一空之后还不罢休,又拉着他们往西走了大概七八里,这才一哄而散。 等这些只穿着亵衣的定宜军,好不容易挣脱了手上麻绳扯掉了蒙眼黑布的时候,各自都已经在寒风里冻得手脸通红。 可地方已经变了,他们又不熟悉周遭环境,还好星辰明亮,勉强可以辨清方向。有此一遭,任务自然是完不成了,只好忍着莫大的耻辱和身上脚下的痛楚,往楚阳关暂时驻扎的方向折返而去。 第126章 山匪的身份 自从杀了刘着,楚阳关胸腹中的怒火就没有平息过,反倒随着距离潼城越近而越烧越旺。 然而光有怒火还不行,他身上还绑着楚家的生死以及八万定宜军的生死,这些就是他日后安身立命的所有基础。如此境地之下,一个人,一匹马,一副甲,一两银子都不能白白耗费。 来的这一路上他已经大致做好了决断,定宜郡已经在他囊中,上至定宜郡守下至各县县令,身边都早已被安排上了定宜军或是楚家旁支的人。若与他同心还则罢了,否则随时都可以取而代之。 虽然楚家远在临潮,但他的几个堂弟堂妹却也都不是等闲人物,自己已差人将书信送出去,等他们收到书信,自己这边应该都大事已成了。 既要成大事,他眼中的当然不止定宜而已,定宜往北的潼郡他要,潼郡再往北的梁州他也要。 潼郡便是潼城,潼城原本是卫国的领土,与梁州共属一州之地。 南楚开国以来,高祖皇帝北上征伐,以雷霆之势荡平定宜,又欲鲸吞强卫,不想却至梁州而折戟。 因此也就留下了这么一块不大不小的潼城。 地域上面诸多方法都考虑过,或是拆分定宜或是干脆合并,然而权衡各方,最终还是单独划为一郡。 虽说是以郡相论,但其后卫国式微,北虞渐强,对于州郡县城的叫法各不相同,相互影响之下,连南楚国中都改换过一轮地方的制度,甚至还有过州郡同称的时期。 潼城这个叫法便也在官方民间一并留存了下来。 时至今日,卫国社稷已为丘墟,就连梁州军这个曾经的强卫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但当年南楚高祖皇帝想要吞并梁州重合一郡的愿望,却被他楚阳关重拾起来。 在他的计划里,现下潼城守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梁州可能要费些精神。 为了防止北虞和怀阳军提前听到风声,楚阳关便打算在城内兵不血刃地夺城,随后再给挚友报个仇,接着由潼城进发,给无重兵防备的梁州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他便耐下性子,在尚有些寒凉的夜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然而除了等来了困意和更深的寒凉之外,什么都没等到。 “人怎么还不回来?”楚阳关在唐明逸棺前铺了张狼皮毯子席地而坐,语气有些不耐。 唐明逸的棺木简陋,在潼城经历了刺客袭击,又在城内城外先后两次被开棺,此时已经破烂不堪,楚阳关实在没办法给他换副棺木,只好先将自己带着的大氅给唐明逸的尸身披上,以免太过委屈挚友。 副将知道自家将军心中有多大的怒意,急忙回道:“许是城中形势复杂,为保将军入城后没有其他波澜,他们就耽搁住了。要不再派些人去接应一番?” 楚阳关哼了一声:“拿个潼城都这般费力,等他们回来都去给老子刷一个月的马厩。” 见将军没有制止,副将连忙又点数了四队共一百轻骑往潼城去接应。 这边无话,但这一百人自然也是没有回来的。 老赵就防着他们这一手,俘了方才那队人马之后,先是派人将夺来的兵甲马匹银两等等一概给大小姐送去,随后便折返回去,辨认着马蹄痕迹再往南走了快十里又重新埋伏起来。 那一百人毫无意外地又落入了老赵他们手里,这次一番劫掠过后,没往西送,反而往东北送了三四里。 这个方向和距离是算好了的,两队先后被俘的人马,如若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在返回的路上碰面。 除了拖延时间,也就只是想给楚阳关下下脸面而已。 不过这样来两次也就罢了,老赵他们深知没有第三次机会,便拿着潼城返回来的大小姐新的命令重新潜伏到山林中去了。 而在潼城以南的荒郊野外坐了两个多时辰,满心都在谋划如何取得梁州的楚阳关,远远看见一群穿着白色亵衣跌跌撞撞朝他们走来的人时,差点惊的下令放箭。 幸好他们各个脚底下都被石子树枝划得伤痕累累,走的不快,否则真要丧命在自己人手里了。 待看清来人后,楚阳关沉着脸问他们如何落得此番模样,才知道这潼城境内,北虞与大楚交界的地面上,竟然有了一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山匪。 既问清了缘由,楚阳关也不恼怒,反而安慰了他们一番:“是我将潼城想得简单了,原应该先要斥候探查一番的,只是情势紧迫又遭了变故,我心急害你们吃了这么一个亏。” 将军若是责骂倒也罢了,这么一说,这群军汉反而更加羞愧。 “定宜军的脸面是在战场上挣来的,我们的战场不在潼城这么个小地方,而在梁州。那些被夺了的马匹兵刃就当暂存在这群山匪手里。等我们拿了潼城,让他们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也就罢了,说不定我们还有得赚呢。” 楚阳关没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语气,反倒如平常说话一般,像是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那些穿着亵衣的军汉这么一听,全憋着一股气,等着到了梁州好好发泄一番。 楚阳关又问了山匪数目兵刃马匹等等情况。 前五队后四队领头的九个队将,除了一个死在了第一次埋伏中,其余一共回来了八个。 这八个队将也非等闲,在那般境地之下,竟默默地对山匪的情况作出了个大致的推测判断。 不过,毕竟是正规的兵士折在了山匪手里,出于脸面心理等种种原因,原本除去断前路的五百人之外,实际上与这些定宜军正面交手的不过只有五百人而已,但在这八个队将口中,这些山匪足有一千五到两千人之多。 他们的心态楚阳关自然是明白的,却也没有当面说破,只在心里默默打了个折扣。 然而这样一个错误的消息却将他的判断推向了一个趋近于正确的结果。 这些所谓的“山匪”,实际上是梁州溃败下来的另一部分梁州军。 第127章 城外对峙 楚阳关的推断来源于这样几处。 首先,他们这先后两队人马不多不少,各有一百上下。 寻常山匪遇到了整齐的兵马,哪怕有人数上的优势也是不敢轻易动手的。 逼他们动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死攸关,但定宜军只是赶路,实在没有什么剿灭山匪的动作,这种恐怕没什么可能。 那便是第二种,他们现在急需装备粮草的补充。 梁州军被怀阳军逼出梁州,随后一部分人夺下潼城想要做个据点,却又被刘着打了回来,此时应当是无钱无粮无甲无马的境地。 看他们劫掠的行径,也确实符合这种情况。 这实在是楚阳关出兵之前没有想到的。 按照他根据几个队将报来的数字打了折扣之后的推断,这次出手劫掠的人数大概有一千上下,那么以他对梁州军的了解,对方不可能倾巢而出,最多半数。 而他这一次只带了四千人马,除去分别回定宜去临潮通报消息的,以及刚刚折损的,还有失了兵刃马匹没有了实际战斗力的,总共也只剩下了三千五百余众,随他同来的前部只有一千余了。 而后部的两千五百人预计还有小半天才能赶上,其中还有五百人的辎重兵与。 如若两千梁州军打过来,他应付起来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如此境地下,他若不想折返,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进入潼城。 既已想定,楚阳关便再不耽误,下令大军迅速朝潼城赶去。 一路上正好经过两处梁州军埋伏他们的地点,尸体都还在原地,只是同样也被扒了铠甲,四周不止马匹兵刃,就连折断下来的箭头都没剩下一支。想是都被那些穷疯了的梁州军掠走了。 楚阳关虽急,但也还是让兵士先将这些尸体就近掩埋,而后才继续上路。 到潼城南城门外的时候已经临近四更天,正是守夜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城头打盹的守城兵被吵醒,打着哈欠上了望楼,却一下就被大军压境的气势吓醒了。 楚阳关这边出了个队将正要喊话,就听那守城兵一边破着音叫喊“山匪来啦!”一边返身一溜烟跑下望楼不见了踪影。 任凭那队将如何叫喊,城楼上就是再无一人出来。 见如此,一个统领便要请令攻城,却被楚阳关拦住。 一千余人,若是潼城无人抵抗,让他们轻易破城门而入也就罢了。如果有人抵抗,他们这队人马必定折损不小,如今人马宝贵,不能这般冒险。 没等半刻,城头上突然有了声音,接着垛口上就有许多弓手探出头来,架起弓箭对着他们,只不过从这些人引弦拉弓的力道姿势来看,没有几个好手。 情境如此,楚阳关还是忍着火气自报姓名:“我乃…” “你奶奶,该杀的山匪!” 城头上不知谁骂了一声,接着就有人失手,一支箭脱弦而出,正落在楚阳关马头前两步外。 楚阳关的坐骑一阵嘶鸣,定宜军瞬时警惕起来,有人架盾,有人往前分别护在楚阳关及各位副将统领身前。 然而这一箭不止让城下的定宜军措手不及,也让城头上的守军不明所以,见城下兵马做出了预备的阵型,还以为就要攻城,也没听有人下令,便又有一支箭脱弓而出,继而两支三支,几十支箭稀稀拉拉射了下来。 混乱当中还真有两名定宜军兵士被射中了臂膀前胸,其余人赶忙把他们抬到后头,让随军的医官去做处理了。 这下兵士们都来了火气,楚阳关有再大的谋算也不能容忍情境进一步混乱下去,便干脆令左右让开,抬头高声道:“我乃定宜军都统楚阳关!有紧急军情,尔等速请城中主事前来相商!” 这一句话果然管用,城头上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议论,随后弓手们都矮下身子重新躲到垛口旁侧。又见一个在黑夜中看不太清楚面目的小将探出头来。 那小将仔细看了半天才开口喊道:“你说你是谁?” 副将连忙往前几步,替楚阳关回道:“我们是定宜军,这位便是楚阳关楚将军,尔等速开城门!” 小将闻言明显犹豫了一下,接着退回身后谯楼,随即又现身出来,喊道:“可有凭证?” 楚阳关见他说的正经,应当多少是个能主事的,便要随从取来虎符,又叫持火把的兵士离近了一些,抬手举给他看。 却听那人喊道:“太黑了,看不见!离近点。” 楚阳关本想将虎符交给副将,但犹豫一下还是作罢,自己催马上前,复而又举起来。 也不知道那小将看没看清楚,总之是仔细瞧了半天,终于又在城头上喊道:“你来潼城所为何事?” 楚阳关听他话中连称呼都没有,心中暗自恼怒,但也不发作:“太守刘着临时入京,由我来暂理潼城事宜,此时有紧急军情,切莫耽误了大事。” 这一句喊罢,却听那小将嘿嘿一笑,却对城头上左右人手喊了一句:“弓弩手准备!给我射这鸟人。” 楚阳关闻言连忙勒马又向阵中退去,左右兵士围拢上来见他护在中间。刚做好防御,果然有一轮弓箭疾射而出。 这一轮虽明显还是疏于训练,但比上一轮整齐严密了许多。 趁着弓弩轮射的间隙,那小将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身后谯楼里头支着下巴坐着打瞌睡的温故说道:“大小姐,看清了,来人就是楚阳关。” 温故特地换了一身灰绿色的袄裙,连旁边已经睡着了的知夏也跟着穿了身青色的衣衫,隐在夜间的谯楼里面,也没亮火把,从城楼下根本看不见此处有人。 昼夜颠倒了一次之后,温故倒没有过于困倦,却也懒散说道:“楚阳关竟然做了山匪?再射一轮。” 这黑面小将自然是周通,低声道了一句“得令”,继而又回到城楼前头,朝楚阳关大声喊道:“你装作沈靖我等都不惧你,何况你就装作个楚阳关!” 一句喊完又大声对左右说道:“山匪冒充我大楚兵将妄图混入城中,给我把他们射退回去!” 第128章 僵局 楚阳关缩在盾阵当中,太阳穴一阵猛跳。 以他的秉性早就该直接冲入城中杀上城楼,挑了那些弓手,再将方才说话的那个黑面小将当众打杀悬于城门之上。 然而那是他与唐明逸互相照应的时候。 如今他必须强忍住脾气,做出现下最冷静最适宜的决定。 对方既然说看不清楚,他便带兵后撤三里暂时驻扎,同时分出三队斥候往西北东三个方向去探。 可惜要给城内造成重兵压境的感觉,三队斥候远远不够,但他实在没有办法。 这一千多人马驻扎下来之后,问题才彻底显露了出来。 首先是那被梁州军劫掠过的一百多人。他这先锋并没有携带辎重,兵刃马匹都是按照人数配给的,这些人失了马匹倒还好说,但没有武器铠甲却是最艰难的事。 楚阳关又不能把他们甩在一处不管他们生死。 定宜军无论轻重骑兵,皆以持枪为主,部分轻骑兵持枪的同时还会配弓。于是就在原地重新做了武器调配,把这些失了战力的轻骑转为弓手。 然而这些弓手并无任何自保能力,只能与盾兵结阵,暂作拱卫临时阵地的效用。 剩下的骑兵攻城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梁州军的劫掠,甚至连游走的机动优势都没了,一余千人马只能无可奈何地待在原地,等着后部前来支援。 但楚阳关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此时虽还有一丝不战而入城的希望,但更大的可能是要攻城,最少要做出攻城的样子来。 那么就需要撞车云梯甚至望楼临冲。潼城四周虽遍布密林,但临时挑选砍伐显然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力,楚阳关便又派出了一些零星人马,朝离潼城最近的三个县中去探查,找些适宜使用的木材。 期间甚至又去叫了次城门,这些守城兵明显训练不足,但就是死活不开城门。 一直等到过了晌午,比原定的时间还要晚了一个多时辰后,后部才终于与先锋汇合。 未等楚阳关询问他们来迟的具体缘由,后部临时统帅的统领先颓丧着脸来与他报知,粮草被抢了一些,又烧了一些,只剩下不足半数了。 楚阳关这会再也忍不住,本打算两部汇合好作进攻,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更坏的消息。 他并不知道,劫掠了他们的老赵分两次将一共两百余副定宜军的装备送到潼城之后,立时就被分配到东城门内待命的轻骑那里。 随后二百余人改换铠甲出城,由老赵他们事先开辟出来的简易道路迅速由东向西环绕穿行,最终截在了定宜军先锋与后部中间。 而此时,李茂所部已经完成了千砻县的初步布置,又带了附近两镇的人马与老赵汇合,两处人马合并,分中后两段同向定宜军后部杀去。 虽说是埋伏,但人数上面毕竟有差距,老赵他们深知占不得什么大便宜,于是先头几次都是在弓箭掩护下小范围骚扰。 出于对地形的熟悉,城外的“梁州山匪”在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不止打乱了定宜军后部行进的节奏,更是射伤砍杀了几十人。 待定宜军后部即将与潼城来的二百假定宜军相遇之前,老赵所部终于倾巢而出,彻底搅乱了定宜军后部的阵型。 原以为要陷入苦战的几个定宜军统领仓促应战之际,突然见一批人马自北向南而来,看身上甲胄手中长枪,不是援军还能是谁? 若放在平常时候,两队人马是要仔细照面的,无论相识与否都要核对令符。 但当时情势紧急,这队援军先是高喊“将军杀退山匪,要我等前来支援”一边直接冲入战阵,面孔铠甲上也都是尘土血污,明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仓促之下还真分辨不清楚。 况且几个明显在发号施令的统领,甚至连一些活跃点的队将都在被山匪重点围攻。 等他们那边情势稍缓一些的时候,原本的阵型已经被完全打乱,而那些援军混入战阵中之后,便也一下分辨不出具体哪一个才是来人了。 然而随着援军的到来,山匪们也终于显出颓势,又一轮猛攻无果之后便迅速退回密林里面。 定宜军的统领立时安排人马稍作追赶,却未敢深入,恰在此时,一直被保在队伍当中的粮车却有许多燃起火来。 随即就眼见着一群“定宜军”人手一袋粮食,纵马向南奔去。 这几位都统这才明白大致是怎么回事,却连追也不敢追了。清点一番战场之后,发觉不止粮草有了损失,就连兵士也先后死伤了三百余。 楚阳关闭着眼睛听完,心下已经是五味杂陈。 然而令他头疼的消息这才是第一件。 后部几个统领刚刚说完,前往临近三县探查的人马也返了回来,报来消息称道,临近三县不久前遭了山匪,不止掳走了许多青壮,连县中一些木材铁料都给劫走了,甚至还分别点了一把火,烧了县衙。 去探查的几人也各自仔细看了三县当中的建筑,除了已经焚毁的县衙之外,其余建筑很难拆出适合来做撞车的木料。 如此便绝了楚阳关的念想,除这三县的距离勉强合适之外,若要从其余县中取得木料,拆除加之运输的时间,还不如就地取材来得方便。 但攻城之前总还要有一番交涉,如今兵力又多了两倍有余,想那城中临时的守将也不敢那般嚣张,楚阳关便再叫人去城下喊话。 却又被射了回来。 楚阳关实在想不透对方为何会是这般态度,心中盘算一番之后却也只有一个可能的结论,刘着离开之前投效了唐显遥,现下的态度便是来源于他的吩咐。 那么无损入城是不可能的了,这城不攻也得攻。 但城中明显有望楼数座,他们并无人数优势,若是搭建一系列的攻城器械,效果未必会好。 反正都要临时砍伐树木,不如干脆搭几架霹雳车,小小一座潼城不可能经得住巨石猛击。 第129章 战果 楚阳关这般想是有一定道理的。 对于霹雳车而言,潼城有些天然的地利。 四周密林自不用说,千砻县还产石料,这二者便是霹雳车最关键的材料。 若是重镇,千砻县的石料对守城大为不利,一定是要想办法处理的。 可偏就是个万余人马便能攻破的潼城,反倒无所谓了。 本来不是难事,谁叫楚阳关只为求快,又不想惊动南楚朝廷,只带了四千人过来。 现下,虽然千砻县距离潼城路途较远,但一来一回的时间,余下的粮草尚还能坚持。 于是楚阳关便干脆重做安排。大军在原地扎营,两队人马分两路赶回定宜,再调集一万兵马前来支援。同时再出一营五百人马往千砻县方向调配石料,其余人等轮流配合匠作营原地伐木。 如此便一直等到当天晚上,去千砻县的那一营却只回来了三十余人,还给楚阳关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与他看到的不同,这一营五百人只有几十人战死,人还活着,只不过正在往回赶而已。 坏消息是,与之前两队一样,这一营人马除了战死的几十人和他们这三十余人外,兵刃铠甲马匹干粮一应俱失,后面的是穿着亵衣走回来的。 他们往千砻县去,就是一头钻进山匪的营寨。 甚至连县中都没进去,在距千砻县不足五里的地方就陷入了埋伏,连里面是否有防御工事、大致有多少人马粮草都一概不知。 堂堂定宜戟,差点在此处暴怒而亡。 然而到了后半夜,在这批亵衣兵回来之前,派去定宜送信的两队人马先回来了。 楚阳关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两队亵衣兵。 消息没送出去,还把该丢的都丢了。 当然丢的也不止这些,还有定宜军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脸面。 副将怕他坏了身体,安排医官赶忙前来照看,折腾了好一阵最终也是先吩咐人煮了碗安神汤给他了事。 一碗汤下肚,楚阳关却没睡着。 梁州军当年也是声名赫赫,何至于此啊。 温宗到底是怎么想的,练出了这么一伙行事比山匪还腌臢的兵。 继而又觉得梁州军恐怕也是丢了梁州之后,不得已才落入了此般境地。接着便想到了自己现下的情况和日后的处境,凭空还多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等到旭日初升,那四百余亵衣兵终于回来的时候,一夜没睡的楚阳关又有了新的念头。 以这伙梁州山匪的行径来看,他们恐怕是也想攻城,这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想必是担心潼城有了更多援护,他们难以成事。 同时他们必定缺兵少粮,更是没有银钱甲胄,才有了这番作为。 只是他们误判了定宜军的处境。 这伙梁州山匪难见容于南楚,而未来定宜军也难见容于南楚。与其互相消耗,倒不如一起举事。 他现在铩羽而归,若再来时,梁州山匪万一攻下潼城,那时再与他们相谈恐怕会比今时今日更难上许多。那便又是更多的消耗。 面子是小,性命是大。若是对方同意,昨日的一系列小争执都可以一笑了之。 为表诚意,楚阳关特地点了一名都统,带着几个人前往千砻县,千叮万嘱要他报上名号与盘踞此地的梁州军好好相谈。 楚阳关深觉此法可行,自己身后毕竟还有八万定宜军,他们若此时拒了自己,日后必定会遭到自己的报复。 他们如此也不过是求生而已,没必要自寻死路。 果然这次不一样。 去的几个人连同那统领在内,根本就没回来。 楚阳关彻底震怒,若这股火不泄出去,恐怕他都等不到回定宜就要呕血而死。 他也不再派人去探了,剩余的三千多定宜军全军直接往千砻县而去。 先打杀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梁州山匪再说。 实际上,若潼城守军真是精兵强将,他或许早就折返了。可偏偏这城明明不算难攻,兵将更是不入他的眼。一座谁来谁得的城池,他又是不甘心又是怕让别人抢了先,便在这生生耽误到了此时。 他甚至到这时都觉得潼城孱弱,而梁州军他更没放在眼里。 若他们真有本事,早就该攻进潼城了。 反复都用同样的伎俩与他周旋,无非是怕正面相争吃了大亏,现下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对方的所在,那便是他们怕什么,自己就要来什么。 等楚阳关真正到达千砻县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比那当先来此的一营人马强的多,他倒是走到了离县中只不过一里开外的距离。 但迎接他的,除了不久前被派来的那位统领的尸体与两侧山间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之外,还有他想造却没造出来的霹雳车。 甚至有七八架之多。 由于亵衣兵的数量实在太多,已不能求他们自保,又不能放任他们在某处闲置,只能让他们随军一同前往,还将本就不多的定宜军还又分出了二百人专门护卫他们。 然而,最后只有这一队人因为落在了队伍后面,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却被从潼城赶来,装作提前在后方埋伏好的梁州军一并俘虏。 这伙人里,亵衣兵们早就知道自己就算回去定宜郡,从此后也会沦为笑柄,当时便都降了。而二百护卫兵大多还作抵挡,最终却也难改大局。 楚阳关则带着定宜军在千砻县外苦战了一个时辰,最终突破出梁州军早已布置好的包围的时候,几乎已经所剩无几。 浩浩荡荡带来的四千人马,回去时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可谓惨败。 定宜戟恐怕也会因此一战再不复当年的威名。 而就在楚阳关离开潼城,朝千砻县而去的时候,温故便离开了谯楼返回不失居去了。 “城头风太凉了,去弄些汤饼暖和暖和,好安稳睡一觉。”温故心知战局已无悬念,心情颇为顺畅,还没回房便先将知夏支去备饭。 不失居与城中其他地方不同,没有受到城外的影响,此时还颇有几分世外桃源般的静谧之感。 待温故径直回房,推门而入,却先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 “等了多时,你终于回来了。” 第130章 不速之客 这时知夏正在往后厨去,周通尚在南城门上休整,金绾则在假作定宜军的那队人马里面,李茂等人更是在城外。而文良正在城中准备接手千砻县要送回来的辎重。 这些温故信重的人虽基本都不在身边,但不失居有暗卫和梁州军的防备,也还算严密。 这样的状态之下有两个陌生人出现在她房中,虽不至于惊恐,但多少也吓了一跳。 幸亏温故颇有些困倦,反应跟着慢了下来,只是呼吸一滞,没有更多的表现。 这一丝迟滞也就让她看上去气定神闲了一些。再抬眼仔细去看,房内厅中两侧坐着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成望舒,女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却没见过。 这便是了,成望舒想来也不是轻易能阻得住的。 二人虽然不请而入十分无礼,却又不是完全无礼,还把主位给温故空了下来。 温故早知道成望舒会去而复返,此时心下自然也不惊慌。只是刚在城头坐了一整天,身体有些劳累,精神倒随着方才的惊吓清醒了许多。念头转了几转,干脆迎上去,径自往主位上坐下。 “你不喊人来吗?”那少女见温故如此动作,颇有些好奇。 温故神色如常,没回她这一句,反而问道:“你们二人都在此处,想是许三郎已经死了?” 那少女疑道:“你怎知我们是与许仲彦一起的?” 这话问得无趣,温故便也不答,本想顺手取茶来喝,然而盏中自然是无茶的,温故也不想唤知夏过来,便暂时忍下了。 那少女见温故不答,又看向成望舒,而后者正在闭目养神,便只好自己与温故说道:“有成望舒在,你这城中还能有人杀得了许仲彦?” 此言一出,温故倒是一愣,自己的意思是许仲彦应该被这二人所杀,而听对方这般说话,看来实际上与自己想的又不相同了。 念及此处,温故干脆直说:“你们送他来潼城,不是为了杀他引怒天下学子,继而动摇陵光君的声望吗?” 温故说完,那少女立时惊讶起来,就连成望舒也睁开眼看她,却也不发一言,随即又合眼。 “你竟然知道,大殿下与你说的?”那少女再问。 温故听她所言,心下颇有些失望。从这少女两次回话当中来看,她也并不知道太多事情,两个人这样聊下去,恐怕需要自己来解释太多东西,如此反倒麻烦了。 却听那少女又补充道:“你知道的对也不对,那位没让我们杀许仲彦。” 温故这便了然。她口中的“那位”应该就是陵光君无疑,而她没说的便也就是自己说对了的。 那么,毁陵光君声名的果然是陵光君本人,可杀许仲彦却是唐明逸擅自的行为。 虽说把事情做绝做狠倒也寻常,但这里面似乎还是有一些不妥的地方,然而不妥在哪里她现在也无法想定,只好待晚些时候再细细思量。 “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且说你们来这一趟所为何事。” 温故一言说罢,一直没有出声的成望舒却突然开口:“杀你。” 话虽这般说,这南一剑却没有丝毫动作。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温故的意料,原本觉得成望舒若想对她不利,第一次来的时候便该想办法下手了。 这两天中她只做了一件事,便是退了定宜军,难道他们是在等自己做完这事?还是说正因为她做成了此事,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无论哪种似乎都不能说通。 温故也不慌张,直接问道:“为何杀我?” 成望舒却没再回话,连宿星也都摇头:“我们领命来的,缘由就不知道了。” 温故衡量了现下情境,能拦一拦成望舒的也只有知夏,然而若非出其不意的行事,也很难给她争出一个活命的机会。 恐怕真的要再死一次了。 既然没有什么变化的可能,不如就多带一些消息去下一次。 自从误杀唐明逸开始,温故其实起过这样的念头。 一则,她原本要杀的是唐显遥,却因为这兄弟二人不循常理的化名方式以及自己酒后仓促的行动而适得其反,唐明逸是何许人并无所谓,只是他与自己无冤无仇,如此行事略有些过分,心中稍微含了点愧疚。 二则,帮仇人登上帝位,让自己报仇更为艰难,这般蠢事才是最难忍受的。 只是这种循环往复本身有着限制,机会看似多,却总有一个上限,每一次都不能轻易浪费。另外,这一次除了唐明逸的事情出了差错之外,其它倒都颇为顺利,自己多知道一些消息总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温故更为坦然,反而朝成望舒问道:“当日你为何不下手?” “时机不到呀。”一旁少女替他回道,“况且我们当时也并不知要杀的是你。” 温故便趁机试探:“现在时机到了,因为定宜军退了?” 那少女却摇头:“没说这个,只说先让我们查明二殿下情况,而后散些消息出去,最后再把潼城里面的变数找出来杀了。” 温故问一件事这少女答三件事,颇有些知无不尽的意思。 然而这三件事里,只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少女说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变数”。 “陵光君并不知道是我,而是要你们找个变数出来,如何找的?” 温故的反应实在太不正常了,一点都不像是个知道自己将死的人。那少女朝成望舒看去,又怕自己一个眼神他会不了意,便也不在乎要杀的人还在当场,直接问道:“你能杀了她?” “自然。”成望舒简单回道。 少女这才放心,又与温故说道:“找你也不难,既是变数,那大概就是潼城本来没有的。而且你人又没杀干净,还有许多二殿下的近卫活着。” 温故看他们当着自己面这样说,颇有些无奈:“与我说这许多,没关系吗?” 那少女摇头,又想既然提到了陵光君,自己便也没必要隐瞒,于是回道:“我们都是依着陵光君的吩咐行事。” 第131章 不可自弃 这个回答又透露出来一个意思。 自从温故有了这般奇异的能力之后,对于世间的神异之事又有了新的认知。 陵光君许多年前教了李寻悔棋的方式。而自己杀了唐明逸之后,七百里外的连州有了一系列的反应,这想必也是出自陵光君的手笔。 此时再看这少女的态度,便是明摆着要给自己补全错漏的消息。 如此看来,陵光君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但清楚哪些却又是另一个问题。 从方才的对话中来看,陵光君也并非对此事了如指掌,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甚至也只是知道唐明逸出了意外,却也不能确定他已死了。 这也好,若自己的行为全然掌握在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中,对她而言有害无益。 再来想陵光君如此行事的缘由,便也更清楚了。 她并不想要自己杀掉唐明逸。 那么自己的重生是否会影响到她,又是如何影响的,这就是接下来的疑问,可这些必定无法从这少女口中得到答案。 温故此时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她心中隐秘并非只能由自己独自探索的欣慰,却也有对陵光君态度和企图的担忧。 不过当下还是先把自己要问的问完。 “既然陵光君这般慷慨,我也不客气了,我还有两个疑惑,再找你寻个解答。” 少女对温故的态度实在不解,但也想不透她的性子,只当是她要拖延。 不过成望舒自会把握时机,不需她来操心,便点头:“你尽管问,只是要快一些。” 温故也不耽误,直接问道:“许仲彦的消息是郑统帮忙散的,他何时与陵光君有了联系?” “他怎会有这样的本事,是临时托人辗转送了个消息到宫中,只不过他气运恰当,若不是二殿下这里出了岔子,也不会轮到用他。” 温故又问:“什么消息?” 知夏诚恳对答:“那我便不知了。” 答案若能问出来固然好,问不出倒也没什么影响。温故没在这里纠缠,继而又问下一个。 “第二个便是,你们坐在这里,却没惊动旁人,想必是悄然进来的。我这不失居里面布防严密,是何处有了疏漏。” 这回成望舒倒先开口:“西南。” 温故明显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摆出一副尚有疑惑的模样。 那少女见状,只好补充道:“西南边有个角门,换防会有不到一盏茶工夫的空余,旁人或许会观察几日才能知晓,但成望舒不用。” 借势之剑便是如此,若想借势,需先判明形势,形势无非天、地、人的因素,这便都在成望舒的天赋范畴之内了。 温故想问的都已经问完,当然也没有说些“你们动手”之类的话,只是沉默以对。 少女见她不言,便说道:“你若问完了,我们就做到了陵光君吩咐的第一件事,她要我们对你言无不尽,我们也确实这般做了。” 温故点头以示认同:“还有呢?” “还有就是,陵光君也要我们带一句话给你。”少女也不等温故发问,直接说道,“陵光君说,她十分可惜没有机会能与你相见,但有一言相赠,权当是送你离开的一份人情。” 她故意换了一副语气,温故明白,这是在学着陵光君的模样与她说话。 却听那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天地堂皇,不失其沛。日月昭彰,不失其光。宇内万物,不失其常。盛衰弛张……” 少女念了这么几句咒,到这半句突然又停下了。 她方才开口的时候温故有些愕然,她这一停,温故更是一愣,等了片刻见她没继续往后说,便干脆催问道:“盛衰弛张,然后呢?” 少女有些尴尬,道:“就写到这,刚才那几句都是信上划掉的。我也不知陵光君究竟何意,反正就念出来给你听。” 温故听她这么一说,弄了个哭笑不得,便道:“信在何处?不如让我自己来看。” 少女立时警惕道:“那不行,陵光君没交代要给你看信。” 温故倒是了然,她这般反应,更说明从她进入潼城开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严格按照陵光君的吩咐行事。 不给看便不给看,温故无奈道:“那后面还有吗?” “有!”少女点头,接着又清清喉咙,换回另一幅语气,道:“凡执棋者,不可自弃。如若自弃,则纹枰之上再无可落一子之地。” 话说完,少女的任务终于完成,长舒了口气道了句“后面没有了”。 这一句是温故全然没想到,甚至也不可能凭借自己去推断出来的。 这是陵光君在告诉她重生的规则。 然而还未待温故多想,却见那少女忽然站起身来,对成望舒说了一句:“我的事做完了,该你了。” 温故纵使早有准备,但此时心中也猛地一顿,连忙抬起头来。 不了解南一剑的人只知道他的剑玄妙,而了解南一剑的人都佩服他“借势”的本领,却也因此忽略了他的剑本身。 只从温故抬头的片刻时间里,南一剑的剑就脱手而出,插入她胸口当中,甚至把她的身子都带地向后一仰。 没有给温故反应的机会,也没再多说一句闲话。只做陵光君安排过的事,做完即走。 这样的疼痛感温故经历过太多次了,但时至今日也没有麻木,反而一次比一次更痛。 最后一丝精神还在的时候,温故看见那少女站起身来,颇为轻松的对成望舒说:“我赢,你插她胸口,你赢,你抹她脖子。你照做就是你承认赌输给我啦?” 温故不知道他二人赌了什么,但突然觉得很不痛快。 此时成望舒正好走到她近前,就要从她胸口拔出剑来。 温故便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勉强说道:“还有件事我忘了说……其实我可以返回……” 话说到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是房梁不堪重负就要折断的声音,一些灰尘顺着异响抖落下来。 温故闭上眼睛之前,正看到成望舒拉起那少女就要往厅外跑。 “跑不掉的。” 温故心里暗道一句,便再没了气息。 第132章 规则 “大小姐……” “大小姐!” 温故感觉到自己陷于一片浓重的混沌当中,她能听到有人在叫她,甚至也清楚叫她的人就是知夏。 但就是无法应声,更无法睁开眼。 这几声呼喊相隔似乎只有一息,又似乎隔了有几日那么久。 她意识里朦胧一片,任何思考都没办法进行,仿若全身上下都浸在水中,四肢百骸全部被阻塞住,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量。 随后,知夏的声音越来越远,似乎要重新将她独自抛弃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混沌当中。 温故本能地挣扎起来,强迫自己用力呼吸,她虽然无法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还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大量气息倒灌进心肺里,喉咙里的阻塞被冲开。温故猛地睁开眼,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人凑过来在轻轻拍着她的背。 温故缓了好一阵,才终于看清楚所处的环境。 这是在不失居中自己房内。 拍她背的是知夏,这少女一脸担忧的神色,眼角还闪着光。 温故对她勉强一笑,又摇摇头以示自己没事。 知夏的手却没停,依然在帮她顺气。 温故稳定住心神,又轻轻咳了几声,终于调顺了气息。 现下里的情境温故没有印象,但也不知道如何问起,思索一阵,便问了句最安全的话:“我怎么了?” 知夏见大小姐出声,终于松了口气,可忍了好半天的泪也在这时候掉下来。温故见状,赶忙握上她的手以示安慰。 知夏却反过来握住温故:“大小姐还有哪里不舒服?” 温故笑了笑:“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饿了。” 知夏闻言立时站起身来,说了句“我去给大小姐备饭”转身便要走,却被温故止住。 “不急,你先说我这是怎么了?” 知夏吸吸鼻子,道:“进城这一会的路上大小姐睡着了,可要下车的时候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有医官来看,却说……” 知夏说到这又瘪了瘪嘴,说不下去了。温故连忙追问:“却说怎样?” 知夏强说道:“那庸医却说摸不到大小姐的脉象。” 这一句话出口,知夏终于憋不出哭了出来。 温故连忙安慰她,知夏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难受了好一阵却一直忍着,此时见温故醒来,才松了精神,便也就跟着发泄出来。 “我这是闭气的功夫,寻常医者看不出来的。” 知夏哽咽道:“哪里有这样的功夫,大小姐方才连鼻息都没有了!” “真的。”温故又劝,“父亲悄悄教我的。” 知夏心里不信,可大小姐确实也醒来了,便也不再争,又要起身去备饭。 “文叔和周通呢?”温故再拦她,问道。 “周通依着大小姐的吩咐去千砻县抢李寻了,虞候正等在外面,我去叫他!”知夏回道。 还没等温故阻拦知夏便跑出去了,只是唤了一声,文良便立时冲入房中。 接着又是一番相劝和询问,文良与知夏一样,心中也有不小的疑惑。可见大小姐的确无碍,又请了五六个医官分别看了一轮,脉象却也正常,知夏口中那个庸医更是啧啧称奇,恐怕他这一次过后要被同侪笑上好一阵,说不定还会影响了名声。 温故替他与文良说了许多好话,又赏了些银钱。这才免了文良惩罚于他的心思。 对内的说法,便是大小姐身怀绝技,暂时以此作为了结。 温故又吩咐去把通知周通李茂的人追回来,此事不做宣扬。 等众人散了,温故自己在房中躲清净。顺便把方才从文良知夏口中问来的消息做个整理。 首先万幸的是,这一次重生的关口没有变化,仍旧是第一次从千砻县回来的时候。但不同的是,往常一次最多推后半刻钟都不到,而这一次足足有两个时辰之多。 而且,这一次也并没有出现“神游”的状态,她直观感受上完全像是睡了一觉一般。 另外,自己身上“与亡者无异”的情况也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但因何如此却还不明晰。 温故将上一次的事情仔细回想了一番,想出了两个与之前每一次都不同又新鲜的地方来。 一则是她在陵光君的提示之下,得知了一些重生的规则,二则是她利用所谓天道伤了人。 除非是没理由的忽然起了变化,否则缘由基本是这二者之一。 只是尚不能知晓这种变化是仅此一次,还是之后都会如此。 这就要等她下一次循环往复的时候才会清楚了。 其它也没什么新鲜的,李茂安排公验事宜,周通去抢李寻金绾,这些事都可以照常进行无需更改。 而上一次当中,陵光君的话里面还有很多信息她未来得及深想。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南楚的神只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所知却又有限。 从成望舒和那少女的话中可以看出,陵光君不知道具体是谁有了异象,更不知这些异象造成了什么具体的后果。 让这二人来查实唐明逸的情况,以及找出“变数”,都印证了这一点。 或许就连“天机不可语人”她都知道,否则不会说得那么隐晦。 所以,这位神只所知的只有“规则”,和在某个层面上,这个规则引出来的“变数”而已。 想定了这一层,温故再去想陵光君的话,就又想出了一些别的内容。 在与她叙述规则之前,陵光君说了句“十分可惜没有机会能与她相见”。这话旁人听起来寻常,但在她听来却不合情理。 陵光君既然知道规则,又主动来帮她了解规则。定然是想借她之手来做事情的。 那么自己迟早要到连州去,迟早也是要与陵光君相见的。若如此,这话就不该这么说。 然而温故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这里,凭空猜测没有意义,之后到了连州再去问就是了。 把她自己身上的事想清楚之后,温故便沉下心来再分析一番当下的情境。 知夏来叫她用饭时,温故已经大体了个谋算,只待时日一到便可按部就班地推行。 第133章 痕迹 潼城这一日,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四月的潼城不缺这样的好时节,眼见着满城的花红柳绿肆无忌惮地漾进了各家宅院当中,把原本在家中躲了好些日子兵祸的年轻人,都从内宅里挤到了外面踏青去了。 原本他们也是不敢随意出城的,可太守姑母这几天日日叫城中的大族以及府衙的官员家眷陪她出城踏青,时不时还邀请些城中的名士随同,反复几日,百姓也就逐渐跟着效仿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一层缘故。 随着温故的这般行径,城中传出了许多闲话,说太守姑母是个小娘子,婀娜娇媚,贪吃爱钱,甚至还绑了个也不知算面首还是情郎的回来与她一同游玩。之所以如此,便是要讨那男子的欢心。 这番逸闻迅速盖过了楚国另一侧边境的战事消息。毕竟战事尚远,也不是常能听闻,可这新鲜事却是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摸得到的。 传的一多,有些心思活络的人便也不甘心只当闲话听了,城中的许多男女都想亲眼见见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甚至也有人惦记着,若能有个机会与这二人之一亲近一番那便再好不过了。 毕竟传出来的风言风语里面,太守姑母待人颇为亲和,比那小人一朝得志的刘着可强太多了。 如此,城内外便都迅速热闹了起来。 关于这事,不止城中有议论,不失居里面也各自为难。 刘着当然是哭爹喊娘的闹过了一番,却被自觉明白大小姐心意的周通压着,给李寻金绾寻了个名头上的差事。 文良也不知大小姐为何如此,只觉得她颇为蹊跷的病了一场之后,平日说话做事倒也没什么异常,唯独在这事上让他着实不能理解。周通也尝试着开解过文良好几次,却平白吃了他许多白眼。 李茂倒是没说什么,默默遣人为大小姐挽回了许多声名,可他再努力,也架不住正主不停闹出新鲜事来,他的手段虽有效果,却终究是杯水车薪,挡不住悠悠众口。 什么今日太守姑母请李郎君登云楼赴宴,亲手下厨为他烹饪佳肴,第二日登云楼便仿制一番,引得众人争相品尝。明日太守姑母又请李郎君城外赏景,集百花博他一笑云云,搞得好生热闹。 潼城人各自说得眉飞色舞,周通刘着也怀着各种情绪或兴高采烈或勉为其难的帮忙操办。 只不过李郎君太难伺候,太守姑母这般对待,他竟然没有露出一丝好脸色。 只是他也不敢翻脸,甚至连恶语相向都没有。 温故醒来后,除了原先事宜都照常进行之外,还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要老赵亲自带兵,以潼城守军的名义一路向南,在潼城边界驻守。只等连州先来报信的官员一到,便持太守刘着符节与定宜军交涉,于定宜境内接应连州过来的大人们。 当然,要老赵他们等谁、接谁温故都没有细说,只说潼城此番变故,连州必定会派人前来。又让李茂从他的人里挑了两个机敏聪慧地与他们同路,作权宜行事。 其二便是找李寻深谈了一次,直接将他隐瞒的事情一一说出,说早已派人打探周全,弄得李寻惊愕莫名。又像上次一样,用金绾的安危威胁他就范,李寻不情不愿却也只能照办。 而后又依样画葫芦地找了金绾谈了一次,相比之下却好说话的多。 后来李寻苦着脸憋着气配合温故,见了金绾本觉得羞愧,却不想金绾竟主动与他说要他好生给太守姑母做事,反倒弄得李寻更为窝火,自己憋着生了一整天的闷气。 当然李寻苦的也不止这一点,白天他要陪温故四处游玩。晚上却要依着温故的意思赶工,雕刻一座石雕出来。 温故许诺说石雕雕成之日,他便不需再如此与自己虚与委蛇,本着这个盼头,李寻做起事来倒也着实用心。 原本懒散着做,七八日才能完工,现下他虽劳累,却只用三天就做成了。 这日,温故特意差人布置了南市的十字街,把郑家孙家王家的老爷们全数请来,刘着和府衙里的一干官员为了避嫌虽然没来,却也派了李茂做代表过来赴宴。 石雕就摆在十字街正中,不足一人大小,上面蒙着块深蓝色的布,看不清具体的模样细节。 十字街左右并没有足够大的酒肆茶寮,温故便让金绾带人干脆在街口布置了里外三层的席面。又将南市里面有后厨的地方都租了下来,从不失居中调动人手,安排酒菜。 本来李茂还担心今日有风,不适合在外面摆席面。温故却不以为然,告诉他潼城这三日都无风,是顶好的天气。 今日一来,果然如此。李茂对自家大小姐的本领又多了一分拜服。 “自古将才,自然通晓天时地利。你懂个什么。”周通虽不知大小姐怎么做到的,却也不耽误他奚落李茂两句。 李茂自然也表面客气,实则暗讽了他几句。 然而此间,却有一事让温故有些芥蒂。 他二人说话间,温故正巧抬头,看见李茂的额头明显有一块不大不小,如半节小指宽的痕迹,比他肤色要更深一些,像是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疮疤。 之前温故没与他怎么单独说话,此时方才发现。 “你额头上是什么。”温故蹙眉问道。 李茂一愣,随即摸了下自己额头,恍然道:“许是不知何时在哪里碰到了,不碍事。” “可有流血疼痛之类的?”温故问完,又补充道,“不要隐瞒。” 李茂颇有些受宠若惊,回道:“大小姐放心,就是忽然出现的,不痛不痒,过几日便能好了。” 温故又追问了一番诸如“身体上可有什么不适”之类的话,李茂一一否定,温故便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小心些”,又要知夏晚些时候请医官来给李茂看看,特意叮嘱了找当日给她看病的那个医官去,便算暂时作罢。 第134章 大宴宾客 知夏听了大小姐的吩咐,并未过多思索,便继续去与金绾一同张罗宴席上的诸般事宜去了。 场面热闹,每有新客到来,便都先由知夏引着来十字街西南侧小楼上,与这场宴席的主人温故见礼。 李寻当然陪坐在侧,只是无论谁来他都照样耷拉着一张脸。 温故倒是正常应付着,也不介意其中有些人悄悄瞥着李寻,表情暧昧。 她心下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 温故记得很清楚,之前李茂额头上一直都没有过这样的伤痕。 只是上一次李茂出城仓促,并未能确定他因自己受的伤具体在何处,现下里也就无从对照了。 但在温故看来,这更像是“天道”给她的一种警告。让她不要再试图与他人泄露天机。 继而又想到,或许自己这一次没有经历“神游”的状态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反而与陵光君无关了。 只是不知成望舒和那少女身上有没有类似的伤痕。 温故这边胡思乱想着,该来的宾客就都已陆续到全了。 今日的酒水菜肴都是知夏依着大小姐的意思仔细安排过的。 知夏虽然菜做得不好,但跟着温故这许多年,认真吃起来却能道出许多讲究,只要别让她起名字,单是安排菜色倒也得心应手。 此刻明日映天,正是温故要的好时候。 她便与李寻一前一后从小楼上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于主位上就座。 温故往日里甚少用心装扮,今日倒是特地梳了时兴的发髻,又施粉黛,还戴了满头零零碎碎的首饰。除了衬底的衣裙之外,身上还罩一层淡绿色的花笼裙,上面不着花鸟,却隐约绣了一幅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景致,颇为新鲜。 知夏原本还给大小姐准备了遮面的纱巾,温故却说这东西是内宅小姐用的,自己不止现在,恐怕将来都用不上,便连带也没带,就如此抛头露面地出来了。 在场诸位无论见过没见过的,此时终于能大方仔细地一睹太守姑母的芳容。 各自私下里的惊叹和彼此间的窃窃私语暂且不提。总之李寻站在她身后,颇像个朴素无味的随从。 温故入座之后,各家老爷们和李茂等人便也不再站着,纷纷落座到最先头一层的位置上。 而后中间一层方才入座,坐的是其他一些城中勉强有点家业,或是族中有些人口的家主们,以及稍有些声名的读书人。 等这一层也坐好,最外侧的人便也被逻卒和不失居中的家丁们分别接引着落座,这些人一动,却让先来的两批人颇有些惊愕。 什么酒肆里日夜酗酒的醉汉,街边巷口摆摊算命的先生,城中走街串巷的行商小贩,甚至还有茶寮里的小二,赌场中的泼才。 这一层的许多人与先头一层的,平日里就算说上一句话都难,更别提在一个席面上吃饭了。 郑统等人心下到底有些愤懑,这小娘子就算仗着有太守撑腰,如此布置也太失体统,甚至还觉得有些羞辱的意味在里头。 但心中如此想,面上却谁也不敢表露,毕竟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席面外侧还有许多明显带着短刀的家丁看守。里子如何先不必说,面子怎么也要过得去。 于是众人并不发作,只是各自猜测这年纪轻轻的太守姑母,今日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温故倒也没有清退南市的人,只是由金绾安排了许多逻卒维持秩序。四周稍高些的楼台上也都已经被文良布置了暗卫,便由着其余人等登高来看热闹。 人既已到齐,婢女家仆们各自给宾客斟酒,往常各家大院里宴请,这事都该是婢女来做,然而太守姑母家坐堂前掌事的是女子,众人也不管这些寻常规矩了。 下面动作着,可温故面前的酒杯还空着,众人瞩目之下,温故也不好做什么大动作,只得动动手指,在靠近李寻的一侧轻轻敲了敲桌子。 然而那李寻仍旧耷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会意。 还是知夏眼疾手快,迅速把一只酒壶塞到他手中,一边笑着,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小姐让你斟酒,愣什么神呢。” 李寻无奈,只好端起尽是白水的酒壶给温故满上一杯。知夏却在下面踢了他一脚,说了个“笑”字。 如此,李寻方才挤出了个实在难看的苦笑来。 温故倒是自然,回他嫣然一笑,又看着他的空杯道了一句:“李郎君也来喝。” 其余众人看得心神荡漾,心里纷纷觉得李寻这种寻常男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太守姑母如此青眼相加。 唯独又换了个酒壶给自己满酒的李寻,心里一阵阵的寒凉。 见各自都已斟满酒。温故也不起身,直接举杯,勉强说了些诸如“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类的开场白,而后便引着众人满饮杯中酒。 而后便是李茂带头,郑统等人应和,众人纷纷对太守姑母刘娘子奉承了一番,听得温故心花怒放,颇为开怀。 然而这场宴席的主题却没人问出一个字来。 席间喧闹,众人见太守姑母言语行为,果然如传闻中所说颇为亲和。而最外层落座那些市井中人先一步热闹起来,引得整场气氛虽然不协调,但也都跟着轻松了许多。 期间李寻只负责斟酒,甚至连菜都没吃上一口,温故也不管他,任凭他在别人眼中做个好运气的丑面首。 直到赤日正当空,阳光最好的时候,众人已经喝了七八轮,那刘着派来代表的李茂李主簿,终于不胜酒力醉醺醺地站起身来,现在席间转了几处,最终晃晃悠悠的站到了十字街最中间,那个盖着布的玩意儿旁边。 李茂脚步虚浮,为了撑住身子,用手重重地往那布上一拍,里面就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李茂自己吓了一跳,继而又大笑几声,嚷道:“姑母摆这么个玩意,是来给我们瞧新鲜的吗?在场诸位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又何必来卖这样的关子?” 第135章 太守姑母的荒唐 李茂这一连串的动作言语,让本来喧闹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 人家亲和是一回事,有人僭越是另一回事。主家还没张罗呢,客人就擅自动作,没看见旁边还站着许多带着刀的家丁吗。 而且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也不知刘着从哪找来这么个主簿,很是没有酒德。 此时席面最外层,在那些市井人外一侧,还有各家老爷们带来的随从立在那里,其间也有最早去探杨万堂府上情况的郑德。 郑德离得远,便也辨认不清楚,只觉得李茂眼熟,从哪里见过却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在场诸位倒也没有人真替李茂担忧,虽然知道太守姑母不敢惩戒府衙里的正经官员,更遑论打杀。但就算是呵斥几声变个脸色,之后再与刘着说上几句,就够他好受的,于是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冷眼瞧着他接下来会如何。 唯独郑统却先来发声:“李主簿酒量不深啊,诸位都有好奇,你倒先急了。” 郑统说着,起身就要去把李茂拉回来。 他如此不单是为了解围,只是卖李茂个人情,也给温故圆个场面。 可他脚还没踏出席面,就听温故说道:“无妨,我今日便是来请诸位赏这玩意儿的,李主簿想看便看看。” 温故此言一出,郑统却也不好动作了。 李茂得了允许,带着酒意嘿嘿一笑,伸手就把盖在上面那块深蓝色的布扯了下来。 众人确实好奇,这般大张旗鼓地把人都请来,到底要给看个什么新鲜东西,各自的目光也都汇聚在其上。 然而,谁也没看懂这是个什么。 这玩意儿囫囵个地坐在地上,两头扁中间圆的一个雕刻,上头稍窄,而底座略宽。说是石雕,其实是一整块的土坯子烧成,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大缸。 温故本来要让李寻做个石雕,但以她的要求,无论工时还是难度都颇有些高了,李寻便问清楚她的具体要求和讲究,提出了这么方案,温故欣然应允,便照做了。 众人再细细看去,露出来的部分精细雕刻着许多草木花鸟,阳光照着虽然清楚,可无论坐哪的都只能看见一个侧面,辨认不全。 温故不失时机地说了句:“诸位想看,就请上去来看。” 主家既然发话,各位便都要给些面子,心里有没有主意的都起身离座上前来看。醉醺醺的李茂干脆倚靠在旁边,乐呵呵地看他们动作。 郑统自然也上前来,却先是轻手轻脚地扶住李茂把他拉开,好声好语地说道:“李主簿,往这边来,这是稀罕物件,可磕碰不得。” “稀罕物件?”李茂端正回道。 郑统连忙点头,连道两声“是啊”。 李茂恍然大悟,往郑统面前一凑。郑统以为他要同自己说些什么,忙迎上去,却正好赶上李茂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熏得郑统一个劲的闭气,李茂顺势却把手往郑统肩膀上一搭,大声道:“什么稀罕玩意,不就是块雕了花的破石头皮子吗。” 这声音颇大,完全盖过了众人讨论的动静,郑统“哎”了一声,先从人缝里去看温故,见她表情似笑非笑,又赶忙低声与李茂说了句“慎言”,便强拉着他往一旁去坐了。 在场诸位当然都听见了方才那一句,只是稍微一静,便都像没听到一般重新热闹起来。 然而谁也不敢上前触碰,只是不近不远转着圈的仔细端详。 可看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当然也有些饱读诗书的,盯着这些虽然栩栩如生但却不知何意的图案使劲琢磨,却翻不出半个典故,只能说些“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之类无味的话。 奉承了半天,无一人道破其中玄机,众人转念一想,这种情景,让太守姑母自己来说反倒是显得她心思玲珑剔透,博学多才。 以这几日她的行径来看,或许这便是她本来目的也未可知。 想透了的便要道一声才疏学浅,想回去落座,却听得有个人高喊一声:“你们看不懂就让开,我来看!” 众人连忙向出声者看去,却是最外头一层坐着的一名醉汉,看装扮斯斯文文,却拎着酒坛子满脸醉意,大概是个酒肆里厮混惯了的人。 周边还有零星两三个人起哄道:“华举子饱读诗书,你可要好好看看,这玩意到底是个酒缸还是个酒盆。” 那被叫做华举子的男子玩笑着啐了他们一口,便蹒跚着上前来。 众人嫌他身上污浊味道,也不想跟这种人沾上什么牵扯,各自往旁边一退就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是人群里有个老爷实在忍不过去,骂了句:“哪来的醉汉,莫要在这里发疯,滚下去。” 华举子斜他一眼,嘴角一歪,突然就朝他啐了一口,那老爷连忙躲开,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上前教训他一番,终于还是被身边人拉开,小声劝了些“主家都没发作,你在这里惹什么热闹。”之类的话。 华举子也不管其他,围着那不知是缸是盆的绕起圈来。 “诸位觉得这盆如何?” 众人原本都看着那醉汉,却听一直看着热闹的太守姑母忽然发声,便都向她看来。 有人还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道了一句“原来是盆”,引得众人心里一阵鄙夷。 “这些日子我听了许多说法。”温故嘴角含笑,继续说道,“诸位都说李郎君相貌不凡,可我偏觉得他本事了得。”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心下却想“那可不,这白面小郎君狐媚功夫确实了得”。 却听温故又言道:“这盆便是李郎君三日之内雕刻烧制出来,送予我的,心思灵巧做工精妙,我喜爱得很,诸位可也觉得好?” 在场之人这才恍然大悟,布置了这么大的场面,竟然是为了显摆这一桩事,行事实在荒唐,却也只能厚着脸皮迎合。 还没说两句,就听得“轰”的一声,又跟了一阵哗啦啦的浑浊声响。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华举子半条胳膊都没进了盆里。 这是一拳把不知该叫盆口还是盆底的,给锤漏了。 第136章 覆盆难照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泥盆破口处还稀稀拉拉地往下掉着碎屑,引起一阵阵轻微响动来,让在场众人心口也跟着猛跳。 太守姑母是何许人。 从这几日的情境来看,刘着对他这姑母千依百顺言听计从。这里面肯定不止是辈分这么简单。众人虽不知其中有什么具体的道理,但大抵都与他拢来的这一群兵士有关。 刘着之前做了那么多年的懦弱太守,如今腰板挺得笔直,自然也是全仰赖这么个小娘子。明面上刘着握着实权,实际上她才是幕后之人。 然而这姑母颇是喜爱享乐受人奉迎。如今在她面前最得脸的人,弄了这个雕文刻镂的盆子给她,她又为了这么个盆子招了满城的显贵前来赏玩,琢磨起来无非就是与那些纨绔子们讨美人欢心的心境相同罢了。 贵重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上面附带的面子和私心。 可就在众目睽睽的场面上,把人家的面子和私心给砸了,换谁都下不来这个台。 众人心里这般想着,更是无人出来打圆场,眼睛也不知道放到何处,不敢看太守姑母,更不能看华举子,只好一起盯着这个破盆。 一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酗酒闲汉,还是主家自己请来的,如何处置他们自然客随主便,不跟着参合。 那华举子也吓懵了,酒醒了大半,一个劲地嘟囔着:“我没想着这东西顶这么薄。” 一边说着还一边求助似的往周围看,但谁也不敢与他对上视线。 做工的李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明显是有怒意,还掺杂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表情。 静了片刻,太守姑母终于开口说道:“你得给我个说法。” 这话自然是对华举子说的,一言既出,众人齐刷刷的朝太守姑母看去。只见这小娘子面上不怒不笑,可偏就这份冷淡却让人看着心里不安。 这般境地下,那华举子竟也没有全然失了胆气,干脆一只手扶着盆边,小声回道:“这东西不禁碰,我就试试它厚薄,谁成想就破了,我给贵人赔个礼,值多少价钱我自赔付出来。” 他这一句狡辩终于引出了周围人的喧闹。 “没轻没重的东西,这也是你能碰得的?” “雕得如此精细的盎盆,搭上你这条命也赔不起。” “还站着,赶紧跪下赔罪。”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言语里将他好一通斥骂,华举子听着不言不语,反倒自己的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温故身子往后靠了靠,扬扬手,原本立在最外侧的带刀家丁上来了十余个,往这十字街口中间的空地上一站,各个面上都凶神恶煞。 “各位都回去坐。”温故又说一句。 众人知道后面没他们的事,有些径直回到座上,而有些还对着华举子甩甩手,哼上一声。没半刻,街中间就只剩下一人一盆立在那里。 场面清静了,温故便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个想要体面也有胆色的,与我说说你是何人。” 华举子闻言,干脆回道:“在下华季,安平人士,躲兵祸来的潼城,读了许多年书,可背井离乡盘缠用尽,眼见着前路无望,又觉得太守治下的潼城颇为安逸,暂且混在酒肆里交些诗书朋友,寥作慰藉。今闻得太守姑母设宴,不分贵贱不论门第,便来凑个热闹。” 他此言一出,在场诸位鄙夷也好嫌弃也罢都暂且不提,温故只是点点头,又道:“听人叫你华举子,身上可有功名?” 华季便道:“孑然一身并无功名,这般称呼是朋友们玩笑的浑话。” 既无功名,那太守姑母要他自此失了行踪也好,找个罪名处置了也罢,都没什么后顾之忧。这种事杨万堂在时大家见得多了,便也大概知道了他的下场。 温故没着急说话,先让李寻给她再满一杯酒,饮过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方才说过,我看中了李郎君的本事,也想给在场的诸位瞧上一瞧。诸位既然都道了一声好,想必我的眼光也是不错的。” 众人不知她话中何意,只好纷纷应和起来。 温故无波无澜地继续说道:“可李郎君把他的本事,我的眼光摆在这,你一拳就给砸了,我心里是不痛快的。” 华季闻言,就知她将要发难,大祸临头却腰不弯腿不软,没一点讨饶的意思:“错在我身上,贵人如何处置,我都无甚怨言。” 温故笑道:“我处置你有什么用,方才说过了,我看上的是本事,而不是这么个玩意儿或者是哪个人。你既然是个读过书的,那就在这里给我个说法,说得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若是说不出来,我家中有口两人高的大缸,你既然爱饮酒,我就请你泡在里面喝个够。” 那华举子面色变了变,脾气归脾气,总也是不想死的:“贵人且说,究竟要怎样的说法。” 温故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寻来与他讲。 “我在这上面雕刻草木花鸟,图案却没有固定的意指,便是世间万物形势道理,时有更新不可定形。扣在这里,便是凡人行事亦可不轨不物的意思。”李寻面无表情,念书一般说了一串。 在场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不屑,只有华季若有所思,随即朝温故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说法。” 温故称了声“好”,又道:“你说得出,此事作罢。你说得好,我给你个前程。” 华季当下行了一礼,便开口道:“这位郎君做此一物以为万物,其中的意思是好的,只不过放在当下却很是不妥。” 李寻问道:“哪里不妥。” 李寻虽这样问,可语气里却没半点疑问的意思,反倒颇有些敷衍。然而众人谁也没顾得上这些细节,只想听这华举子如何来说。 “郎君将此物做得天花乱坠,然而无论如何镂刻,此物本来也就是个盆而已。然而此时明日高悬,我等皆在这暖阳之下,唯独这盆中不得一丝光亮,正是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本来的好意象,此时也不好了。” 第137章 要人 华举子说得头头是道,众人眼见着太守姑母也被他引出了兴趣。唯独李寻被当面挑衅,还得强压着脾气不能发作,憋得好生难受。 “此盆既然有包罗万象之意,贵人又爱惜人才,我便自然觉得这二者应当合一才是,那么将此盆倒扣于此处,岂不是说贵人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有些疏漏。”华季见温故不阻,便继续在这里胡说八道起来,“所以我破这盆,便是要将一方天地给贵人打开,要这光照进来,无论米粒之珠,秋毫之末,也都让贵人看个一清二楚。”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华举子把这番话说完,本来方才看他的行径,还忘了他身份,以为是个有些骨气的犟种。可听他义正词严地把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扯到一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他到底也是个酒场上厮混的,哪有什么不惧权贵的气节可言。 偏他说的正经,太守姑母也颇为受用,竟还被他引出笑意来:“华先生说的颇有些道理。所以这盆破了顶,我也就寻见了先生这般的才俊。” 温故说完,对知夏道了声“赏”,知夏却回道:“大小姐,咱们出来饮宴的,没带许多金银,我这就回去取。” 温故却止住她,直接与华季说道:“我出来得仓促,便也不在当下赏了。听先生言语,果然胸腹当中有才学,我那不失居中好酒也有,书籍也有,若先生不弃,尽可供先生所用。” 华季闻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连忙道了些“愿为刘娘子驱策”之类的话,全当应下了。 这不消一刻的时间,华季这种人便从流民酒徒一跃成为了太守姑母的家仆甚至门客之类的人物,众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机敏的连忙给温故道贺。 而后,华季被知夏引着挨在温故不远处落座,温故再与众人客套一番,又饮罢一轮酒,那华季在其间不停吹捧温故,什么“爱惜人才”“乐善好施”,再加上夺回潼城之类的事迹,把温故捧得心花怒放。 而此时李寻的戏份已经终了,他倒也轻松下来,可毕竟克制着自己的本性,脸始终是沉着的,也就干脆自顾自饮起酒来。 众人瞧着,原本温故是要给这李郎君找回点面子,可找着找着,却把他的面子晾在一边了,此时反倒让人觉得他更多了分失宠落魄的模样。 温故也不理他,顺着华季的吹捧干脆说道:“华先生说得没错,我那不失居方才做了一番修整,此时缺紧了人手。” “大小姐缺什么样的人手?”华季问道,他这称呼一时三换,也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他。 “家中满是好酒,却无人来饮。珍馐亦是,也无人来用。”温故笑道。 华季哈哈一笑,道:“这还不好办,在场都是我潼城的显贵,还能让大小姐费心不成?” 众人原本见了华季的境遇,心里面早就开始盘算了,却没想到这小子颇识时务,这么快就把人情卖了给他们,于是各自称呼一声“华先生”,也与温故说道:“必定会为太守姑母找些堪用的人”。 更有甚者为了显示诚意,甚至干脆请太守姑母随时遣人到他家中去挑,挑中立时拿上身契,直接带走。 此言既出,温故当然不会推脱,只管应下。 然而,郑统虽然也在席间,可却只是与旁人说话,全然不理这边的热闹。 原本他也觉得此事荒唐,然而从华季上座,吹捧一些什么“爱惜人才”之类的话开始,他便觉出了这事里的不寻常。 方才温故几句话说完,他终于恍然大悟,这小娘子明着是在找家仆奴婢,说不定城里人还会传她些风言风语,实则,她这是在招揽门客幕僚。 战乱之中公然招揽人才,可是犯了南楚朝廷忌讳的。 所以,李郎君与太守姑母这种闲话,寻常女子避而不急,但她正好可以把这种闲话做掩饰。 只是郑统还有两处想不清楚,其一,华季这种人不说满城都是,但细心来找也确实不难,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其二,这连二十都不到的小娘子,真能有这番心思?或是刘着的主意?可那刘着的胆子,恐怕还没这小娘子的大呢。 郑统一边拉着身旁人扯闲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东西。直到温故走到他近前来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郑老爷以为如何?”温故就这么站在他桌前,笑意盈盈地说道。 郑统慌忙起身,动作还有些颤颤巍巍的,叹了一声,道:“老了老了,耳目昏聩,喝点酒就更不清楚了。” 温故笑道:“所以我才过来再问问郑老爷的意思。” 郑统是真没听见他们方才的话,只得道了声“请讲”。 “诸位都允我到各家中去挑些人手,权当帮我暖暖新宅子,不知郑老爷以为如何?” 郑统心想,这小娘子也不知是真的面皮甚厚,还是演出了这么一副样子,哪有亲自找人索礼的。而且还不是要东西,竟是要人。 倒不是郑统心疼。他郑家有的是家仆奴婢,而且与各家一样,就算太守姑母不说,他也是想找个机会送的。 只是这事由太守姑母自己提出来,怎么想都不合情理。 哪有自己往自家宅院里安插别人耳目的? 郑统心下这般想着,口中却连忙应下:“刘娘子有吩咐,我等自然愿意成人之美,若能被挑中在刘府里当差,那也是他们莫大的福气。” 温故见他应下更是高兴,连忙与周围人说道:“郑老爷也都应了,那我推脱便是无趣了。我看各位也都吃喝的尽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挑人。” “现在?”郑统没想到她这么说,忍不住诧异起来。 “郑老爷不方便?”温故问道。 郑统这一时想不出什么搪塞的话来:“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那便好了,我们就先去郑老爷府上。” 温故说完,知夏便上前请他,家丁们自然也跟在后头。郑统无奈,只好离席。 第138章 郑家旧人 潼城城西绍善坊南侧近两成的院落,如今都属于郑宅范畴。若是连给家里得脸的管事分配出来私用的小院也都算上,总共能有二十五六亩的土地。 潼城当中比郑宅大的也只有以前的杨府而已,但也只大出了五亩上下的土地。 比较下来,温故的不失居也才不足六亩,可谓十分寒酸了。 郑家在潼城立业颇早,一开始的正宅是没有这么大范围的,和现下相比又要折去七八成。 然而随着郑家先祖事业上的进步,以及周边原本大族的破败更替,郑家收并了临近的一些院子,再加上历代家主与各房之间的分家或者融合,到了郑统这里算是最体面的一个时期,临近属于潼城郑氏的,或者拆墙或者开门,总之都并为了一处。 而其中东侧,与正宅相隔了一整个院子的六房家里,几乎是整个郑家最破落的一处。 在这破落院子的更东侧,有一处一分出头的更破落的小院,时下住着一对母子。 这母亲三十出头的年纪,被唤作田娘子。衣衫虽然陈旧但整齐干净,头发虽然毛躁却不蓬乱,明显是还想留存着体面的人。 但心里再体面也是要填饱肚子的。面容上些许超过年纪的老态暂且不提,手上却早已经粗糙了,此时她正坐在院中缝补,面前一张席上还堆着半人高的破旧衣物。 这是她母子俩唯一的银钱来源。 郑家奴仆们实在穿得破的不能再破的衣物,便集合到一处,称了重量卖到田娘子这里,再由她缝补裁剪,勉强能穿的就当旧衣物卖到外头去,确实缝补不了的,就裁剪洗净做些零散的碎布,再换些小钱。 这事田娘子做了快十年,与一般做缝补的仆妇不同,她手艺不错,心思也巧,裁剪出来的东西不只是实用而已,也常绣些细小的花草图案,勉强当作单调旧物上的装饰。 虽然消耗功夫,但她比同样做这种差事的人又年轻许多,精神体力都好一些,便也能坚持着。于是每月总体上也能有个一二两银子的纯利收入。 加上郑家六房每月月初都会送些米面,月中还有三四尾鱼或者两三斤肉,母子俩却也不算是艰难到活不下去。 面前这堆衣服里,总有一两件破的没有那么厉害,稍做缝补甚至连看都看不出来的,衣服的料子也不像是府中一般奴仆穿着得起的。 田娘子每找到这种,心里面总有些隐秘的开心。而现下她手里正缝着这样一件,口中甚至还轻声哼着一些十余年前早就不时兴了的调子。 她正哼着,院一侧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同样干净,长得也甚是白净的男子走出来,眉眼间与她也有几分相似,一眼便知是亲生子,从他面脸上甚至可以看出田娘子年轻时姣好的面容。 “摆儿,吵到你了?”她放下手中针线,慌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道。 男子摇摇头,只道:“母亲,我仔细看了城墙上头招工的告示,确实没说只要流民,我还是想去试试。” “你又看告示做什么,不好不好。”田娘子轻声细语道,“昨日不是说了吗,你读了这些年书总要考功名的,现在去卖苦力气,之前不都白读了。” “不耽误读书的。”男子坚持道,“我想着我不需要安排住处,就能和主事的讨个商量,少做一个时辰的工,这样回家来一样可以读书。” 田娘子知道她这儿子倔强,却也不急不恼,好言相劝道:“摆儿你没卖过苦力气,等一天下了工,就算你有心思读书,也不像现在这般有力气,时间长了你就连书都不会想读了。” 男子仍旧想争:“那我总要试试,实在不行就不再去了便是。” 田娘子就一个劲地摇头,只说些“做事情要有始有终”,“这些官家的地方,哪里是你能来去自由的”之类的话。 可这些怎么也劝服不了这男子,说到后来只剩下田娘子一个劲地叹气。 “母亲,我就去试试,我定是要读书的,若真耽误了功课,我绝不再去。”男子主意想得定,便想趁着今日把他母亲说服。 田娘子没了办法,只好拉住他袖子:“摆儿,娘知道你是想给娘分担一些,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总归要读出名堂来了,你好好读书,娘再辛苦两年,到时候的日子,总比你卖苦力气要强得多不是。” 男子明显有些不耐了,却不发作,反手握住田娘子的手,和声道:“所以我说过,绝不会耽误读书的,母亲你要信我。” 田娘子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终于泄了气,声音也小了许多:“可……老爷喜欢读书人,他不会认一个卖苦力气的儿子的。” 郑摆闻言终于恼怒起来:“我就知道!他若想认他早该认了,母亲你念着他这么多年,蹉跎到了现在,怎么还这样想。” “哎呀,你不知道。”田娘子不想与儿子争这些,却还勉强笑着哄他,“老爷他自己也没法子,所以娘指望你去搏个功名,给娘扬眉吐气。” 郑摆发狠道:“扬眉吐气,然后再去郑家那群混账中间求个脸面吗?” “你也是郑家人!”田娘子也生了气,“总对你自家人这么深的怨气,读了这么多书,怎的不明白呢。” 郑摆也不示弱:“他哪里把我们当成自家人了?隔着一个院子,郑家那些猪狗不如的奴仆,哪次来不是横眉竖眼颐指气使的,就算我有一日得了功名,也不会自轻自贱认他郑家的祖宗!” 田娘子也当真气急,本想狠狠锤儿子两拳,最终还是作罢,只能自己唉声叹气:“都是父母的恩怨,你不知道。老爷对咱们还是好的,给了个住的地方。前两日刚送了二十斤米来,过几日不就又送肉来了吗?你要念着好。” 这话郑摆自然听过,仍想再说几句,却忽然听得院外喧闹起来,似乎是一群人在往这边走。 田娘子赶忙拉着儿子的手让他不要再说,细细听了片刻,便急忙回去屋内了。 第139章 郑摆的机缘 田娘子郑摆母子俩时常因为对郑家的态度吵闹一番,但母子心里都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田娘子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主动提郑摆的身世,心里面憋着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回郑家宅子里。 郑摆虽然上了脾气,但到底是顾着母亲的,此时见似乎是有人要来,便也不出声了。 “田娘子可在家?”外面的人还未到院门口,就远远喊道。 “在的在的。”田娘子声音从屋内传来,继而又放小了声量与郑摆说了句,“摆儿,你先去给客人开门。” 郑摆大概也知道,往常连坊头都不轻易往这里来,此时非年非节,不久前也刚刚因为梁州军那场兵祸来查过了一轮。这时候来的,无非都是郑家那些奴仆,自然没有准备什么好脸色,但碍着母亲的颜面,尽量也只是冷着脸而已。 却没想到院门一开,外面竟然是五六个老叟带着一些中年人。跟随着的奴仆婢女自不用说,他母亲口中,他那生身父亲郑交以及他祖父,也都在其中。 虽然郑交从没有来看过他母子二人,但在他幼时得知自己身份以后,是悄悄去见过郑交的,而后随着他对自己身世的越来越不认同,便也不再去见了。他那祖父也更是只见过一面而已。 只是平日里这些趾高气扬的大人物,此时也都避开了显眼的位置,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在中间。 老的那个自然是郑家的家主郑统,而少的那个,竟然是个看着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的小娘子。 郑摆一下不知要如何应对,也不理自己那父亲祖父,只朝着面前二人行上一礼。 此时田娘子也出来了,衣装明显收拾过,脸上也简单涂了水粉,就连头上也簪了朵绢花。凡家中有客人到来,她必都如此。 郑摆原以为母亲是为了在旁人面前不失了体面,后来年龄大了才逐渐明白,她这是心里还有着一些小小的盼望。 田娘子眼见着家中院外站着许多体面的贵人,本来一愣,随即又在人群里看见了郑交,而后甚至还看见了郑家六老爷和郑统。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面也乱起来,一阵惊慌一阵欣喜,到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也只好强压着不去看郑交,先上来行礼。 然而郑交脸色颇为尴尬,看也没看她,倒是郑统先说话:“这里就是个下人住的小院,没什么人口。” 郑摆听这语气,心下颇有些愤愤,却碍着母亲的颜面不好当场发作。 郑统这话自然也不是和他母子二人说的,却听那小娘子开口问道:“这院中可就你二人?” 郑摆见她连郑统都不理,竟直接与自己说话,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这院子正是我与母亲二人居住。” 他虽然不卑不亢,但在郑交看来,贵人面前不卑那就是蹇亢了,脸上更为不悦。 小娘子点头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郑家的下人。” 郑摆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但这话说得颇得他心意,就要回答。郑统却先拦下话来:“老六,这是你家的?” 站在一旁的郑家六房老爷连忙应声,又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说话。 家里面的长辈问起,郑交只好含糊其辞:“大伯,这家是我院里的。” “是做什么的?怎么还置了院子?”郑统又问。 他确实也不知道郑交这档子事,只觉得如太守姑母所说,这年轻男子不像个家仆模样,而且单独给家中婢女做安置,郑家以往极少做这样的事情。 郑交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还是想个什么由头搪塞过去,田娘子却先开口:“回老爷,我们是给宅子里做缝补的,六老爷可怜,赏我们在这院子里暂住下来。” 他们方才这几句话,田娘子便明白了利害,只想着先帮郑交解了围,或许也能让他念上几分情面。 然而她这一说,郑统心中疑惑更甚,仔细瞧了瞧田娘子,又看了看郑摆,便大约觉得自己猜出来了一些。而后狠狠瞪了自家老六一眼,可见了老六脸上尴尬模样,便知道大概是他儿子做的孽了。 不过此事算不上什么少见的大事,又当着太守姑母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发作,便点头当是应了田娘子的说法。 他们这番动作自然也被温故瞧见了一二,她权当自己没看见,又与郑摆说道:“看你这样子,是读过书的。” 郑摆脸色比方才稍缓了一些,回了句“是”。 温故又道:“正好我这里在寻人给我办差事,你若愿意,也觉得自己有些本事,可以来试试。郑老爷给我放过话,由我到他府中随便挑选人手,是,郑老爷?” “自然是的。”郑统连忙回道,“正宅里面方才都看遍了,也没有几个能入眼的,老朽还颇有些惭愧,若真能挑中一些供刘娘子差遣,也不算是老朽不识人。” 温故道:“倒也不是正宅里面没有,只是眼缘不到。我也不是强要人手,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 郑摆听他们说话,一时也分不清楚利害关系,之前从没听说过城里有个能要郑统也礼让三分的刘娘子。 但转念一想,最近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那位太守姑母,不就是这般年纪吗。 但他也不好问出口,见温故看他,只得皱眉以示不解。 跟在温故身后的知夏不失时机地开口解惑:“你可还犹豫什么?让你来试试又不是一定要用你。我家大小姐便是太守刘着的长辈,若要打听什么,便上不失居里来问。” 这便应了郑摆的猜测,太守姑母与郑家的具体关系他不清楚,但毕竟不用在郑家讨生活,于是想也不想便要应下。却没想田娘子先开口把他拦下了。 “多谢贵人赏识,我们这些人能入贵人的眼,确实是平常人寻也寻不到的福分,只是我们毕竟是郑家的人,这么大的事,想再同家里商量商量。”田娘子扯了一把郑摆,低声回道。 温故闻言,果然没有强要人,只是没留一句话转头就走了。在场众人各有心思,便也不提。不消一刻,这个忽然热闹起来的院子又忽然冷清了下去。 第140章 选人 太守姑母这一手着实让各家大族措手不及。 一般来说,从各家里面挑拣些人手自己来用,虽然奇怪,但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 人他们有的是,而且放在别人宅院里很多时候比放在自己宅院里还有用。 众人大多只当她年纪尚轻,性情又乖张,只顾着玩乐和炫耀,不懂得其中利害。 那事后慢慢挑了送过去再由她来选也就罢了,只是太守姑母兴致一起,立时就行动起来,也太急了些。 各家没有提前准备,只能仓促着做些简单吩咐,把要紧的不能让出去的人,以及不可由外人随意看去的事物都藏上一藏。 然而急还不说,她第一个先去了郑家大宅,没见识一般到处逛了一遍,连一些很周边的小院都去了,要不是郑统推三阻四了一番,甚至连后宅也想要去看上一看。 只是在郑家里逛了这么一大圈,人见了不少,话也问了许多句,可最后却连一个都没带回去。 各家有头面的自然也都陪同着她一起行事,原本以为太守姑母不要人,或者是因为眼光高,或者是从根本上就是为了炫耀威风来的。可不承想从郑家出来之后,众人接着又去了王家史家,她竟从这两家里挑出了人来。 人也挑得怪。 在王家里挑走了个以前做过纤夫,而今在外院做力气活的中年人。要说今日得了势的那华季,洗干净了大抵上还是个方正的人物,但好歹年轻。可这中年人长得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从流民里面都不难找出比他更顺眼一些的。 众人心里打了鼓,不知她到底如何想的。 然而后面到了史家,太守姑母却一眼就挑走了个前来投奔不久,刚做了几天护院差事的年轻剑客。 这名叫杜冲的年轻剑客本事马马虎虎,但身形姿态倒是不错。 大家都是经过世事的,看到这里便也恍然大悟,原来在王家挑那样一个人,大概是年轻小娘子对自己真实心思的一点掩盖,不好坦诚出来。 掩耳盗铃而已,怎么瞒得过在场诸位,到底还是要清俊挺拔的人物嘛。 众人心里便也都心照不宣,就连郑统也跟着一起装出了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来。 这三家逛完方才日暮时分,原本还要往孙家去。孙家老爷是这四家里时间最宽裕的,早趁着太守姑母在前三家逛着的时候,吩咐人回去先行布置一番,甚至还预备了酒席,正好在晚饭时分于府中摆上几桌,也成了他自己的优势。 可不想,太守姑母逛完了史家宅子,孙老爷主动来开口请她往府上去的时候,这小娘子竟然推说逛得太久实在疲累,接下来便哪也不去,回不失居里休息去了。 孙老爷没料想到会如此,又请一遍却仍被当面推辞。让太守姑母这么一晾,他心里不爽快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与众人一并四散回府。 今日的选人事宜就到此作罢。 然而他们逛着的这半天,南市里面也没闲着。 十字街口早被收拾出来,没有什么饮宴过的痕迹了。唯独留着那破烂的“覆盆难照”被摆在中间,谁也不敢移动。 依着这景致,许多在当场看见的,后来听说的,便都把太守姑母午间的事迹传扬了一番。 事情自然是越传越变样,但不失居里招揽人手的消息也因此不胫而走。 当天里再无新事,第二日一早,太守姑母便下了帖子,请王家史家的人到不失居中饮宴。这消息也没做遮掩,自然传到了郑统和孙老爷耳朵里。 不过午间饮宴作罢,王家史家的老爷回去后也没透出什么风来。打听过的也只说太守姑母并没有安排交代什么,单就是闲话而已。 可旁人哪里肯信,眼见着这两家人要因为些偏门的人口,依仗上未来潼城最有权势的人家,多少都有些眼红。 此时大族们争的无非就是过所公验一事,太守姑母如此行径,更引得郑家孙家焦心。这日下午便又急忙挑拣了许多合适的人选,由老爷们亲自带着往不失居中去。 当然,去的也不只是这两家,昨日南市十字街上入席的,纷纷都带着人手前去拜会。太守姑母亲自见了郑、史二家。其他人则分别由那日得了势的华季,潼城守军的统领周通,以及一个护卫模样不知姓名的男子看了。 然而各家多少都被留下了一些,不止男子,甚至还有些为了充数带去的婢女。 众人有了昨日的明悟,能出人的自然出,实在出不了的,既然太守姑母想做遮掩,自己的人能被选上充个数也好。 这一日走马灯一样在不失居中遛了一圈下来,被挑拣出来的人也都看出她这府宅之中是真缺人,或者想着就算没能在不失居里谋个营生,被潼城军看上也很不错了。 因此新主旧主新仆旧仆,各自相宜两不耽误。 只不过,郑家史家,太守姑母仍然是一个都没看上。郑家还好些,最少一一看了。偏史家的,这小娘子连一眼都不看,就说天色晚了自己乏了,把孙老爷的面子又下了个干干净净。 此番带的人,这两位老爷其实也不满意。 既然要往不失居里安排人手,首先是要自己信得过的,无非是血亲的子侄最为得力。 但他们各自房中人丁虽然兴旺,但各有各的差事和安排,是断然不舍得放进一个区区太守亲眷家中做个门客或者奴仆的。 可若从其他房中挑选,又觉得长久下来,在族中于自己并无裨益,反倒添了更多隐患。 如此,该当时家中奴仆的家生子最为稳妥,然而仓促之间,哪里去寻许多相貌清秀还有些本领,又忠心或者被迫忠心的人选。 今日没挑中倒也无妨,明日再来便是。 这两家回去后各自盘算暂且不提。盘算着的还有郑家六房外院住着的那一对母子。 自昨日见过太守姑母之后,郑摆却是一夜没睡,今日一早便上街打听消息,傍晚时才回来。 第141章 田娘子的盼望 “这不失居里面真是个好去处,太守姑母并不挑拣出身,各形各色什么样人都有,而且只要有本事,事情也没有那么劳累,反而还有许多空闲。”晚饭时分郑摆坐在桌前,也顾不上吃饭,兴冲冲地与田娘子说道。 “吃饭。”田娘子没显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往儿子碗里夹菜,并不回他的话。 “我听说如果是读过书的,若还想读,甚至可以借太守的书阁使用,就算只是不失居里的藏书也都比寻常人家多上许多。”郑摆仍旧滔滔不绝。 “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娘又没少过你买书的银钱。”田娘子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模样,明显是不高兴了。 郑摆知道不能明着说,只好又劝:“所以我更觉得合适,若是少了这些笔墨支出,母亲也能少做些工。” 田娘子先是闷声吃了几口饭,随即才道:“咱们娘俩自己过的挺好,不仰仗外人。” “这才真是靠自己,我自己挣得的工钱,吃着饭心里也踏实。”郑摆再争。 “你现在吃饭不踏实了?少你一顿饭吃还是少你一件衣衫了?娘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就图你能走个正道。”田娘子一时情绪上来,说得急促了些,随即又缓和道,“你安心读书,别再想这些旁门左道,我儿这么聪慧,早晚可以出人头地。” 田娘子虽然压住了情绪,可郑摆却终于憋不住了:“这如何不是正道?偏就只有入他郑家的门才是正道?” “你是郑家人。”田娘子又将这句说过千百遍的话重说一遍,到底还是没发出火来。干脆连饭也不再吃,自己坐回到里间,不知是哭还是叹气去了。 郑摆脾气也拗上来,也不去劝,迅速把饭吃了,问了句“母亲来吃”,田娘子便径自出来,也不吃饭,只动手收拾起碗筷来。郑摆想要帮忙却被她叱了一声“读书去”,便也只好回房了。 昨天那些贵人们的不请自来不只让郑摆动了心思,田娘子也从里面看出了一些希望来。 自从十八年前离开郑家到如今,郑交只来找过两次,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去看他,近几年却连去也不敢去了。甚至“回郑家”这个她常念在嘴边的笃定的盼望,也逐渐连自己都怀疑起来。 可昨日郑交自己找上门来,总算是被她等来了一点希望。 过往的事郑摆虽然不甚清楚,但自然认为自己母亲是没错的,但田娘子自己觉得,当日虽然是郑交行了不轨,可自己心里确实怀了心思,也确实做出了引诱的行为。 心里面固然知道这样不对,但那一点登堂入室的希望和一时的兴起,把其他心思都盖过去了。 纵使她对郑交是真心倾慕的,却因为那时那刻这样的心思,自己与自己纠缠了许多年。 当时她只是在郑交书房里伺候的婢女,若寻常时候出了这档事,说不定真会被纳入房中。 可偏偏郑交当时并未婚配,又刚与定宜那边的一户大族议过亲,正妻未过门,先带着个奴婢出身的妾,这妾还有了身孕,原本就是郑交高攀,如此一来恐怕这亲就说不成了。 他郑家六房还指着这门姻亲在族里面重新立身呢。 那之后,郑交的生母就将田娘子赶了出去,然而郑交到底心里有愧疚,便亲自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院子,又交代府中给一些缝补裁剪的营生。这才勉强让这母子俩不至于露宿街头。 但自那以后,除了郑摆出生时郑交露过一面,见她辛苦又见是个儿子,当场心软下来,说要回府中商议让她母子二人回郑宅居住,让儿子姓郑也让她有个名分。 然而当时信誓旦旦,可郑交自从那日回去后,往后十八年就再没出现过。 田娘子心里体谅过无数他的难处,但那日一句“你们是郑家人”便就成了她长久的心结和唯一的盼望。 可是郑摆会说话时,郑交不见,田娘子觉得孩子尚小,或许懂事了讨人喜欢了,郑交总会见的。 可到了郑摆束发时,郑交还是不见,田娘子又觉得再大一些搏个功名,郑交总会见的。 因而这些年她也过活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一点事将这个希望彻底破灭掉。 而且这两三年里,郑宅送来的衣物中总有一些没那么破旧的主家人穿的衣衫,明显是照顾她。这样的安排不是郑交还能有谁。 田娘子心里将往事想了一遍,却逐渐开心起来。碗筷洗刷完毕,甚至想趁着晚间价低,上街去买些时令的瓜果给郑摆来吃。 于是简单收拾一番,隔着门与郑摆说了句“娘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读书”,便要出门。 门一打开,刚好迎上带着两三个家丁前来找她的郑统。 田娘子一惊,赶忙退两步行礼,怯声喊了句“老爷”。 郑统和善一笑:“我往日不知家中还有这样一处,慢待你们了。” 田娘子受宠若惊,急忙回道:“老爷事忙,我们这些粗陋下人,哪里能让老爷挂心。” 说完就把郑统等人让了进来,自己回身去收拾桌凳,可就算迅速擦了也总觉得不干净,又给郑统倒了碗水,却又想起来招待贵人该用茶的,但家中哪里有茶,最后只能尴尬地连声抱歉。 郑统却不讲究这些,道了声“不要忙”,便大方坐下了,水自然是不喝的,只道要与田娘子说说话。 “虽说入伏还远,但今年比往年却热一些,府中给外院住着的都增了一些用度,昨日来看你们母子过的简朴,也不知少些什么,就也正好来问问。” 郑统说着,示意家丁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无非是一些散碎银两和粮肉瓜果之类的,还有一匹葛布。 田娘子不知如何应对,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了。此时郑摆也听到声音走出房来。郑统好生瞧了瞧他,田娘子急忙问道:“老爷到奴婢这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郑统这才收回目光,仍是呵呵一笑,道:“正好也有件事,想来同你商量商量。” 第142章 抢人 如郑统所说,郑家的用度确实是增了的,也确实是消暑的名目。但每户人口却只是多添了一百钱和一些简单的蔬菜而已。 这钱由正宅大房里出,几个得力的管事亲自带人去送,为的就是把府中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相看一遍。 而郑统给田娘子送来这些东西的价值,远比别人院子里头的多上了几十倍还不止。 原本管家准备的还要多些,可郑统却把大部分都舍下了,这点银钱不是他不舍得,而是昨日那番简单言语,他便大概猜出了这家的来历,也大概看出了田娘子的性子,回去稍加揣度就也明白了一些这家的处境。 这么一户人家,若上来就送百余两,那不是要商量寻常事,更像是来买命的。郑统怕吓退了他们,终究还是只带了这些。 田娘子看了眼东西,随即又收回目光,生怕显得自己贪婪。又匆忙与郑统道谢:“老爷有事吩咐就是,咱们都是照做的,哪里说得上商量。” 郑统点头,更显和善:“你们不是寻常下人,本来已经过的辛苦了,有事情当然要商量。” 郑统一句话说完,便又看向郑摆。那郑摆对他倒没有对郑交那么大的敌意,可毕竟也是郑家院里的人,脸色说不上多坏,但也说不上多好。不等田娘子说话就先自己行了一礼,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不知是“老爷”还是其他什么。 郑统也不在乎,全当应下:“昨日见过就觉得你这儿子相貌堂堂,看着也是有大志向的,是准备想去科考?” 郑摆点头,田娘子将话接过:“是是,摆儿自小读书,日夜用功,是要考科举的。” 郑统倒了声“好”,又与田娘子说了些辛苦之类的话。随即让郑摆坐下说话,田娘子自然高兴,待郑摆坐稳了,郑统问了些“平日在哪里读书”“最近读些什么”云云,甚至还与他考教了一番学问,显得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后辈。 郑摆自然也没有与郑统这类人打过交道,见他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态度更是没有一丝高傲,反而显得随和亲近,心下对他也缓和了几分。 “你们年轻人应该也懂得看形势,按理要等到明年再开新科,可如今来看,恐怕今年朝廷还会选拔人才,有大科也是说不定的。”郑统与郑摆聊的畅快,言语也放开了些。 郑摆话也多了起来:“听说今年朝廷对学子有了新的说法,恐怕许多人不能接受,老爷是觉得还会有空缺吗?” 郑统不置可否,深一步的就不能说了,只是道:“也不是非要入京不可,乡贡过了在郡中寻个差事也是一条出路。有家里人照应着,不一定会比上京要差。” 田娘子听不懂他们聊的具体意思,但眼见着比郑交还大上许多的家主和自己儿子聊得这般投缘,心想毕竟是血脉联系,又见郑统言语中的意思,早已经开心得不行,恨不得把家中能待客的东西都奉上来招待。 郑统当然也没落下她:“寻常人家自己去考便是了,但既然是家里人,待有了消息,我给摆儿做个保举,免些琐碎的过程。” 田娘子一听大喜过望,也不知如何以对,只得千恩万谢笑逐颜开。这小半个时辰的相谈让郑摆的恨意也有些动摇,此时跟着母亲一起谢了,不过他还算清醒,谢过之后直接问郑统此来究竟是有怎样的吩咐。 郑统也不隐瞒,先问他是否知道昨日来的刘娘子究竟是谁。 “虽然没见过,但大概也能猜到,恐怕是太守刘着的族中姑母?”郑摆回道。 郑统夸了他一句聪颖,继而又说了些关于潼城当下形势,太守如何,太守姑母又如何之类的话。 总之就是太守姑母如今势大,但郑家的根基是动摇不了的,如今太守姑母有意从各家里选些门客,郑统自己觉得郑摆人品端正才学过人,应有这么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有了郑家的出身,和太守姑母这边的经历,将来在潼城自己便也能站得稳当。 郑摆原本就有这个想法,满口应下。田娘子见是家主开口,心里面也动摇起来,郑统又将郑摆支开,与田娘子单独相谈。 谈的无非是些许诺,只说郑家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该让郑摆为家里也做些事情,日后也好有个说法。 但具体是什么说法,是不是可以回郑家,就没有明说了。 虽然如此,但田娘子毕竟不好多问,只是终于也应了下来。 于是郑统这一趟得了全功,安排好郑摆明日与他同往不失居后,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却见着了闻讯赶来的六房老爷。 六老爷自然不也是空手而来的,下人们满满当当带了许多东西,甚至比郑统管家原本给他准备的还要多。 两位郑家老爷本来就各怀心思,此时不期而遇十分尴尬。郑统也不做解释,受了六弟的礼之后,掉头就走。 与对待郑统的情况不同,六房老爷直接引起了田娘子和郑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和情绪。 田娘子先受了郑统的说服,又得了六老爷的照应,此时心里已经对未来的日子满是憧憬,觉得摆儿一定要往不失居中去。 反倒是原本自己想去的郑摆,对这件事生出许多反感来。 郑六老爷没有郑统那般的口舌,态度也僵硬,说完正经事,并没有太多闲聊就走了。 田娘子兴冲冲地给郑摆收拾起东西来,然而原以为今晚已经送走了两名贵客,不再会有人来了,却不想临睡前,又来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人。 开门的时候,眼见着郑交站在门外,田娘子一时手足无措,可当真是又哭又笑。 却不想郑交的目的竟是来让她母子离开潼城。他也不说其中利害,只是塞了五十两银子给田娘子,甚至套了马车,要他们立时就走。 这三个贵人一人一个说法,田娘子心里转不过弯来,只觉得郑交的意思是断然不让她回去郑家,软弱了多年终于闹了一场。连郑摆也与他生身父亲发了火,差点抡起烧火棍子给他打出去。 第142章 抢人 如郑统所说,郑家的用度确实是增了的,也确实是消暑的名目。但每户人口却只是多添了一百钱和一些简单的蔬菜而已。 这钱由正宅大房里出,几个得力的管事亲自带人去送,为的就是把府中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相看一遍。 而郑统给田娘子送来这些东西的价值,远比别人院子里头的多上了几十倍还不止。 原本管家准备的还要多些,可郑统却把大部分都舍下了,这点银钱不是他不舍得,而是昨日那番简单言语,他便大概猜出了这家的来历,也大概看出了田娘子的性子,回去稍加揣度就也明白了一些这家的处境。 这么一户人家,若上来就送百余两,那不是要商量寻常事,更像是来买命的。郑统怕吓退了他们,终究还是只带了这些。 田娘子看了眼东西,随即又收回目光,生怕显得自己贪婪。又匆忙与郑统道谢:“老爷有事吩咐就是,咱们都是照做的,哪里说得上商量。” 郑统点头,更显和善:“你们不是寻常下人,本来已经过的辛苦了,有事情当然要商量。” 郑统一句话说完,便又看向郑摆。那郑摆对他倒没有对郑交那么大的敌意,可毕竟也是郑家院里的人,脸色说不上多坏,但也说不上多好。不等田娘子说话就先自己行了一礼,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不知是“老爷”还是其他什么。 郑统也不在乎,全当应下:“昨日见过就觉得你这儿子相貌堂堂,看着也是有大志向的,是准备想去科考?” 郑摆点头,田娘子将话接过:“是是,摆儿自小读书,日夜用功,是要考科举的。” 郑统倒了声“好”,又与田娘子说了些辛苦之类的话。随即让郑摆坐下说话,田娘子自然高兴,待郑摆坐稳了,郑统问了些“平日在哪里读书”“最近读些什么”云云,甚至还与他考教了一番学问,显得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后辈。 郑摆自然也没有与郑统这类人打过交道,见他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态度更是没有一丝高傲,反而显得随和亲近,心下对他也缓和了几分。 “你们年轻人应该也懂得看形势,按理要等到明年再开新科,可如今来看,恐怕今年朝廷还会选拔人才,有大科也是说不定的。”郑统与郑摆聊的畅快,言语也放开了些。 郑摆话也多了起来:“听说今年朝廷对学子有了新的说法,恐怕许多人不能接受,老爷是觉得还会有空缺吗?” 郑统不置可否,深一步的就不能说了,只是道:“也不是非要入京不可,乡贡过了在郡中寻个差事也是一条出路。有家里人照应着,不一定会比上京要差。” 田娘子听不懂他们聊的具体意思,但眼见着比郑交还大上许多的家主和自己儿子聊得这般投缘,心想毕竟是血脉联系,又见郑统言语中的意思,早已经开心得不行,恨不得把家中能待客的东西都奉上来招待。 郑统当然也没落下她:“寻常人家自己去考便是了,但既然是家里人,待有了消息,我给摆儿做个保举,免些琐碎的过程。” 田娘子一听大喜过望,也不知如何以对,只得千恩万谢笑逐颜开。这小半个时辰的相谈让郑摆的恨意也有些动摇,此时跟着母亲一起谢了,不过他还算清醒,谢过之后直接问郑统此来究竟是有怎样的吩咐。 郑统也不隐瞒,先问他是否知道昨日来的刘娘子究竟是谁。 “虽然没见过,但大概也能猜到,恐怕是太守刘着的族中姑母?”郑摆回道。 郑统夸了他一句聪颖,继而又说了些关于潼城当下形势,太守如何,太守姑母又如何之类的话。 总之就是太守姑母如今势大,但郑家的根基是动摇不了的,如今太守姑母有意从各家里选些门客,郑统自己觉得郑摆人品端正才学过人,应有这么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有了郑家的出身,和太守姑母这边的经历,将来在潼城自己便也能站得稳当。 郑摆原本就有这个想法,满口应下。田娘子见是家主开口,心里面也动摇起来,郑统又将郑摆支开,与田娘子单独相谈。 谈的无非是些许诺,只说郑家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该让郑摆为家里也做些事情,日后也好有个说法。 但具体是什么说法,是不是可以回郑家,就没有明说了。 虽然如此,但田娘子毕竟不好多问,只是终于也应了下来。 于是郑统这一趟得了全功,安排好郑摆明日与他同往不失居后,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却见着了闻讯赶来的六房老爷。 六老爷自然不也是空手而来的,下人们满满当当带了许多东西,甚至比郑统管家原本给他准备的还要多。 两位郑家老爷本来就各怀心思,此时不期而遇十分尴尬。郑统也不做解释,受了六弟的礼之后,掉头就走。 与对待郑统的情况不同,六房老爷直接引起了田娘子和郑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和情绪。 田娘子先受了郑统的说服,又得了六老爷的照应,此时心里已经对未来的日子满是憧憬,觉得摆儿一定要往不失居中去。 反倒是原本自己想去的郑摆,对这件事生出许多反感来。 郑六老爷没有郑统那般的口舌,态度也僵硬,说完正经事,并没有太多闲聊就走了。 田娘子兴冲冲地给郑摆收拾起东西来,然而原以为今晚已经送走了两名贵客,不再会有人来了,却不想临睡前,又来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人。 开门的时候,眼见着郑交站在门外,田娘子一时手足无措,可当真是又哭又笑。 却不想郑交的目的竟是来让她母子离开潼城。他也不说其中利害,只是塞了五十两银子给田娘子,甚至套了马车,要他们立时就走。 这三个贵人一人一个说法,田娘子心里转不过弯来,只觉得郑交的意思是断然不让她回去郑家,软弱了多年终于闹了一场。连郑摆也与他生身父亲发了火,差点抡起烧火棍子给他打出去。 第143章 闲话 “郑交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不会说话的闷罐子,更不敢下狠心,要不是田娘子拦着郑摆,恐怕这父子俩当场就要打起来。最后郑交没办法,也就无功而返了。” 已经到了后半夜,不失居里面却还热闹,众人围坐,李茂将今日田娘子院子中发生的事给温故仔细作了回禀。 今天月色倒是明朗,温故也没有睡意,干脆让知夏架上暖锅,添上新碳,又让厨房切了一些羊肉兔肉,叫上李茂文良连着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出入不失居的华季一并来享用。 只是可怜了周通半夜还要去巡视城门,没有这一顿口福。 “所以郑家里面,只有六房最不争气。不过郑交能去倒是我没想到的。”温故没吃几块肉,只是捧着一碗排骨汤权作暖手用。 知夏却吃得开心,边嚼边问道:“大小姐,那郑家里面也不齐心吗?” “你说呢?”温故朝华季说道。 华季一改昨日在十字街上的模样,他原本就是李茂的人。若是时间充沛,温故或许还可以布置一个详细的局面,笼络些新人。但她此番作为只是想要把上一次发生的两件事加快进展的同时,做一个主动被动的调换。等不了太多时间,只好让李茂选人上了。 华季见大小姐要他说话,仔细答道:“大小姐,知夏姑娘,这郑家,当然也不只是郑家,还有许多大族都是一样。外面看着浑然一体,实际上里面的争斗不比外面的少。父辈这一房得势,到了儿子一辈又可能是那一房得势。当家的想巩固地位,没当家的想夺去地位,这里面你争我抢,闹着闹着说不定就衰落了。” 华季讲着,就有暗卫上来传消息给文良,他那边自己去听消息,并不耽误此间说话。 “那也得有个先后,外面的事还没个说法,里面先抢起来了。”知夏又道。 华季回道:“都不说这天下,单说潼城里面,百年前兴盛的大族如今剩下的能有几家?要真都如知夏姑娘这般清楚,许多大族也就不会败落了。” “你少来捧她。”温故笑道,“站在外面看谁都清醒,若真在里面纠缠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大小姐说的是。”李茂也跟着应声,“都在家族的庇佑下安享太平,见了家主的权柄与影响,便容易觉得若自己也登上那个位置,这些自然也都属于他了。可往往登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未必有那样的本领,也未必能得着一样的富贵。” 华季听了真心称是。 温故看了李茂一眼,道:“这便是形势造就人,人也可以影响形势。” “大小姐。”文良终于听完了消息,来与温故回禀,“南边发现了一队人马,应当是从千砻县方向绕路而行。同时定宜郡方向也有一队人马,已经进入潼城境内。” “往哪里去了?”温故知道这大概是唐显遥那一队人。 “都还在潼城境内,明显是在小心隐蔽行踪,暂时没有离开的迹象。”文良回道。 “连州有消息了吗?”温故又问。 “还没有。”文良摇头,“连定宜郡也没动静。” “叫周通守好城门,防着有人要混进来。明日开始我们要准备招待客人了。” 文良不知大小姐具体什么意思,只是连暖锅也不再用,径自告辞去安排事情了。 李茂见文良走了,便询问是否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安排他们来做。温故却说不急,只叫李茂华季先吃好,多聊一聊郑家的事。 李茂无奈,只好坐下。 温故又问道:“你觉得郑摆如何?” 李茂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他安排人手去探查这样一个人,等探查回来更添了许多不解,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解惑:“郑摆年纪颇轻,正好少年,心思也干净……” 温故打断道:“你不要七拐八拐想些别的,直说。” 李茂得了令,这才放心言道:“郑摆虽然读书读出了一些意气,但到底年轻单纯,又被他母亲田娘子小心养着,总是个寻常人家公子哥一般的人物。” 温故笑了一声,追问道:“还有呢?” 李茂果然没有说完:“只是性情没有见识托着,容易走些弯路。不过跟了他几天,也有些趣闻。” 温故来了兴致,便要李茂细细道来。 原来这郑摆每隔一日,便借着外出会友的由头,跨城而过,在城北的几个坊巷里,挑些书塾外面的地方铺个席子,给一些孩童讲自己编撰的传奇故事。看上去应该有了几年,附近的一些孩童父母白日里自己有营生,便也由着他替自己进行短暂的照看。 郑摆的故事编得倒是用心,讲起来也精彩。偶尔也能因此得些银钱,只是一日多则十几钱,少则五六钱而已。 他每凑够百来钱,便会从城北一些人家的家仆手中买件主人家要丢弃的旧衣衫,再拿回家中去。 李茂想来,田娘子毕竟是靠缝补裁剪营生的,恐怕是郑摆照顾母亲的举动。 温故听完,联想到那日在田娘子院子中看到的景象,便又有了一层想法。 田娘子定然是不肯让郑摆出去谋生,郑摆更不敢忤逆母亲,便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来暗中添补家用。 李茂一听也觉得有理:“倒是母慈子孝,这郑摆做事也不是全然只能直来直往,也懂得周旋。只是笨拙了些。” “这人你可能带起来用?”温故问道。 李茂早想到了大小姐的意思,便回道:“已经给他想了个好差事。” “好。”这上面温故确实放心,“刘着那边,明日如果有史家王家的人去商量事情,就让他给些情面,私下里告诉他只是暂时的。我要用他这情面做点要紧事。” 李茂连忙起身应声,温故又道:“挑拣训练人手自然是你的本事,明日定然还会有更多人来,你从里面多找一些合用的人手,之后不止潼城这一处,许多地方都用得到。” 李茂得了吩咐便也不再多说,连华季一起告辞而去。 第143章 闲话 “郑交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不会说话的闷罐子,更不敢下狠心,要不是田娘子拦着郑摆,恐怕这父子俩当场就要打起来。最后郑交没办法,也就无功而返了。” 已经到了后半夜,不失居里面却还热闹,众人围坐,李茂将今日田娘子院子中发生的事给温故仔细作了回禀。 今天月色倒是明朗,温故也没有睡意,干脆让知夏架上暖锅,添上新碳,又让厨房切了一些羊肉兔肉,叫上李茂文良连着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出入不失居的华季一并来享用。 只是可怜了周通半夜还要去巡视城门,没有这一顿口福。 “所以郑家里面,只有六房最不争气。不过郑交能去倒是我没想到的。”温故没吃几块肉,只是捧着一碗排骨汤权作暖手用。 知夏却吃得开心,边嚼边问道:“大小姐,那郑家里面也不齐心吗?” “你说呢?”温故朝华季说道。 华季一改昨日在十字街上的模样,他原本就是李茂的人。若是时间充沛,温故或许还可以布置一个详细的局面,笼络些新人。但她此番作为只是想要把上一次发生的两件事加快进展的同时,做一个主动被动的调换。等不了太多时间,只好让李茂选人上了。 华季见大小姐要他说话,仔细答道:“大小姐,知夏姑娘,这郑家,当然也不只是郑家,还有许多大族都是一样。外面看着浑然一体,实际上里面的争斗不比外面的少。父辈这一房得势,到了儿子一辈又可能是那一房得势。当家的想巩固地位,没当家的想夺去地位,这里面你争我抢,闹着闹着说不定就衰落了。” 华季讲着,就有暗卫上来传消息给文良,他那边自己去听消息,并不耽误此间说话。 “那也得有个先后,外面的事还没个说法,里面先抢起来了。”知夏又道。 华季回道:“都不说这天下,单说潼城里面,百年前兴盛的大族如今剩下的能有几家?要真都如知夏姑娘这般清楚,许多大族也就不会败落了。” “你少来捧她。”温故笑道,“站在外面看谁都清醒,若真在里面纠缠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大小姐说的是。”李茂也跟着应声,“都在家族的庇佑下安享太平,见了家主的权柄与影响,便容易觉得若自己也登上那个位置,这些自然也都属于他了。可往往登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未必有那样的本领,也未必能得着一样的富贵。” 华季听了真心称是。 温故看了李茂一眼,道:“这便是形势造就人,人也可以影响形势。” “大小姐。”文良终于听完了消息,来与温故回禀,“南边发现了一队人马,应当是从千砻县方向绕路而行。同时定宜郡方向也有一队人马,已经进入潼城境内。” “往哪里去了?”温故知道这大概是唐显遥那一队人。 “都还在潼城境内,明显是在小心隐蔽行踪,暂时没有离开的迹象。”文良回道。 “连州有消息了吗?”温故又问。 “还没有。”文良摇头,“连定宜郡也没动静。” “叫周通守好城门,防着有人要混进来。明日开始我们要准备招待客人了。” 文良不知大小姐具体什么意思,只是连暖锅也不再用,径自告辞去安排事情了。 李茂见文良走了,便询问是否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安排他们来做。温故却说不急,只叫李茂华季先吃好,多聊一聊郑家的事。 李茂无奈,只好坐下。 温故又问道:“你觉得郑摆如何?” 李茂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他安排人手去探查这样一个人,等探查回来更添了许多不解,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解惑:“郑摆年纪颇轻,正好少年,心思也干净……” 温故打断道:“你不要七拐八拐想些别的,直说。” 李茂得了令,这才放心言道:“郑摆虽然读书读出了一些意气,但到底年轻单纯,又被他母亲田娘子小心养着,总是个寻常人家公子哥一般的人物。” 温故笑了一声,追问道:“还有呢?” 李茂果然没有说完:“只是性情没有见识托着,容易走些弯路。不过跟了他几天,也有些趣闻。” 温故来了兴致,便要李茂细细道来。 原来这郑摆每隔一日,便借着外出会友的由头,跨城而过,在城北的几个坊巷里,挑些书塾外面的地方铺个席子,给一些孩童讲自己编撰的传奇故事。看上去应该有了几年,附近的一些孩童父母白日里自己有营生,便也由着他替自己进行短暂的照看。 郑摆的故事编得倒是用心,讲起来也精彩。偶尔也能因此得些银钱,只是一日多则十几钱,少则五六钱而已。 他每凑够百来钱,便会从城北一些人家的家仆手中买件主人家要丢弃的旧衣衫,再拿回家中去。 李茂想来,田娘子毕竟是靠缝补裁剪营生的,恐怕是郑摆照顾母亲的举动。 温故听完,联想到那日在田娘子院子中看到的景象,便又有了一层想法。 田娘子定然是不肯让郑摆出去谋生,郑摆更不敢忤逆母亲,便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来暗中添补家用。 李茂一听也觉得有理:“倒是母慈子孝,这郑摆做事也不是全然只能直来直往,也懂得周旋。只是笨拙了些。” “这人你可能带起来用?”温故问道。 李茂早想到了大小姐的意思,便回道:“已经给他想了个好差事。” “好。”这上面温故确实放心,“刘着那边,明日如果有史家王家的人去商量事情,就让他给些情面,私下里告诉他只是暂时的。我要用他这情面做点要紧事。” 李茂连忙起身应声,温故又道:“挑拣训练人手自然是你的本事,明日定然还会有更多人来,你从里面多找一些合用的人手,之后不止潼城这一处,许多地方都用得到。” 李茂得了吩咐便也不再多说,连华季一起告辞而去。 第144章 保人 第二日倒也寻常,安平广阳的战事被南楚朝廷捂得严实,纵然越来越多的流民将各种消息带入城中,百姓听着惊心动魄,但却没有大范围的动作。 过于年迈的经不起奔波,过于年轻的总觉得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跑也来得及。其余还有些想在乱世里搏功名的,甚至发些财的。但归根结底是都觉得战事离得尚远,而且占了近半天下的南楚,战场上一时的劣势可能是有的,但根基不会动摇,更不会有倾覆的可能。 当然,南楚朝廷并不是全无作为,最少也是历代累积下来政绩起到了作用。 与挖坟掘墓起家的北虞皇室不同,南楚皇室仗着几乎可以贯通全境的水道和早年间主导的互市积累了巨量的财富,而在朝廷享用这些财富的同时,对于南楚百姓的赋税和徭役也时有减免,除去陷入一种古怪境地的临潮一郡外,其余十八郡各自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 虽如此,南楚历代对于铸钱一事也都颇为谨慎,又因为金银储备的丰富,临到战时,市面上的银两甚至多到寻常百姓日常也能拿出来流通的程度。 与此同时,朝廷对于银钱比例也有着非常严格的控制,虽然物价在一定范围内时有波动,但银钱兑换却从未超出可能失控的范围。 银钱不乱,米粮充足,因此南楚百姓心中总体上是安稳的。 于是这种似定非定,将乱未乱,却又大体上平稳的形势,反而造就了当下南楚境内的浮躁风气,却只是在相对遵守律法的范围内浮躁起来了而已。 此时太守姑母广纳人才,又确实留下了许多城中大族的家仆,正好把潼城里面许多心思活络或者有些其他抱负的人,动摇了起来。 如温故所料,这一日清早,不止原本被挑走了人才的一些家族再次上门,许多百姓也自发过来,带着各自的本领想在这里谋一个差事。 而不失居这边早做下了准备,考官也有了变化。 华季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仍旧摆在门口,以他酒徒的糊涂和读书人的清醒相交替,挑选一些在外人看来毫无标准只靠眼缘来定的人才。 再有一些,由门口领到外院来,再到一间小屋,由两个不知姓名的人查看一番,随后留下姓名住处便遣返回去等待消息。小屋再里间坐着的自然就是文良。 主簿李寻也依仗着“与太守姑母的特殊关系”,在外院另一侧占了个配室,挑选些匠人。 而刚刚上任的潼城巡检金绾甚至也出现在了不失居中,说是借着这边的热闹,给巡检司选拔一些新的人手。 而在期间,温故也会不时出来露个面,在各处辗转一番。 不失居里一直忙碌到晌午时分,可外面等候的人却不减反增,附近的酒楼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 但热闹是他们的,与周通无关。 此时西城门谯楼上,周通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倒摆着好酒好肉,他虽然畅快吃喝,但总也觉得无味。 大小姐从昨日就把他打发到了城门这边,甚至指定了要他就在西城门坐着。周通原本以为这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却不想,大小姐交代的事情十分简单,简单到并非唯他而已,任梁州军中谁都可以做得的。而除此之外,也只要他吃喝尽兴,不得摆出一副清醒的模样来。 这对周通而言倒也不难,他说话行事叫外人看上去本来就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再喝点酒也就恰到好处了。 一上午别无异样,周通前后遣了两波人去往不失居里面查看消息,人回来与他形容一番,更觉得此处无聊。 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下午。 “统领,咱们等的人现下就在城门外面等着过公验,不足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来了。”一个梁州兵士上来与周通回禀道。 周通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随即又问:“王家史家那两个东西呢?” “正在下面寮房里歇脚,等了有一会了。”兵士回道。 “知道了。”周通啃了口肉,边嚼边问,“用饭了吗?” 兵士一愣:“问过了,他们说是用过饭来的。” “我是问你用过没有?”周通专注着手里的酒肉,眼都没抬。 兵士又是一愣,随即回了句“尚未用饭”。 “来来来。”周通听了便把他招至面前,塞了他一个肘子,“你当值,酒就别喝了,吃完再下去叫他们上来。” 这兵士原本是周通从守城军里挑出来的一个队将,不知道周通一贯的秉性,此时也是稍作推脱,见推脱不掉,便也干脆安稳坐下来与他一同吃了。 他这边享受着,城楼下头却没这般的好情境。 那兵士口中周通所等的人一行三人,正在城门外排规规矩矩地排队等着入城。 与其他人不同,这三人的衣衫虽然脏着,但明显是刻意弄脏的,三人身形挺拔,领头的长得又清俊,脸上更是没有什么污浊,站在人群里头,说是流民却又干净了一些,说是附近的百姓,却又没有那么干净,总归是一个与众不同。 其中一人唤了一声“公子”,随即又将水囊递上。这一声叫得轻,但也引来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 那公子倒没有什么遮掩,大方把水囊接过饮了水,还到那随从手里的时候,用更低的声音道了句:“再大点声。” 随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来,接过水囊,果然提高了声量:“公子站久了,要不要歇歇?” 公子听他这一声,连忙带着怒气回道:“小声些,入城再说。” 这一来果然引得周围人更加侧目,甚至都引起一旁兵士的注意。 那兵士见了异常,便要往他们这边走来,这三人明显紧张了一些,手各自按向腰间。可那兵士走到一半,却被旁边赶上来的一人拦下了。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没再往这边来,反而朝另一头去了。 这年轻公子正不知是何缘由,却有一人凑到他们身前,低声问了句:“几位,要保人吗?” 第144章 保人 第二日倒也寻常,安平广阳的战事被南楚朝廷捂得严实,纵然越来越多的流民将各种消息带入城中,百姓听着惊心动魄,但却没有大范围的动作。 过于年迈的经不起奔波,过于年轻的总觉得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跑也来得及。其余还有些想在乱世里搏功名的,甚至发些财的。但归根结底是都觉得战事离得尚远,而且占了近半天下的南楚,战场上一时的劣势可能是有的,但根基不会动摇,更不会有倾覆的可能。 当然,南楚朝廷并不是全无作为,最少也是历代累积下来政绩起到了作用。 与挖坟掘墓起家的北虞皇室不同,南楚皇室仗着几乎可以贯通全境的水道和早年间主导的互市积累了巨量的财富,而在朝廷享用这些财富的同时,对于南楚百姓的赋税和徭役也时有减免,除去陷入一种古怪境地的临潮一郡外,其余十八郡各自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 虽如此,南楚历代对于铸钱一事也都颇为谨慎,又因为金银储备的丰富,临到战时,市面上的银两甚至多到寻常百姓日常也能拿出来流通的程度。 与此同时,朝廷对于银钱比例也有着非常严格的控制,虽然物价在一定范围内时有波动,但银钱兑换却从未超出可能失控的范围。 银钱不乱,米粮充足,因此南楚百姓心中总体上是安稳的。 于是这种似定非定,将乱未乱,却又大体上平稳的形势,反而造就了当下南楚境内的浮躁风气,却只是在相对遵守律法的范围内浮躁起来了而已。 此时太守姑母广纳人才,又确实留下了许多城中大族的家仆,正好把潼城里面许多心思活络或者有些其他抱负的人,动摇了起来。 如温故所料,这一日清早,不止原本被挑走了人才的一些家族再次上门,许多百姓也自发过来,带着各自的本领想在这里谋一个差事。 而不失居这边早做下了准备,考官也有了变化。 华季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仍旧摆在门口,以他酒徒的糊涂和读书人的清醒相交替,挑选一些在外人看来毫无标准只靠眼缘来定的人才。 再有一些,由门口领到外院来,再到一间小屋,由两个不知姓名的人查看一番,随后留下姓名住处便遣返回去等待消息。小屋再里间坐着的自然就是文良。 主簿李寻也依仗着“与太守姑母的特殊关系”,在外院另一侧占了个配室,挑选些匠人。 而刚刚上任的潼城巡检金绾甚至也出现在了不失居中,说是借着这边的热闹,给巡检司选拔一些新的人手。 而在期间,温故也会不时出来露个面,在各处辗转一番。 不失居里一直忙碌到晌午时分,可外面等候的人却不减反增,附近的酒楼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 但热闹是他们的,与周通无关。 此时西城门谯楼上,周通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倒摆着好酒好肉,他虽然畅快吃喝,但总也觉得无味。 大小姐从昨日就把他打发到了城门这边,甚至指定了要他就在西城门坐着。周通原本以为这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却不想,大小姐交代的事情十分简单,简单到并非唯他而已,任梁州军中谁都可以做得的。而除此之外,也只要他吃喝尽兴,不得摆出一副清醒的模样来。 这对周通而言倒也不难,他说话行事叫外人看上去本来就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再喝点酒也就恰到好处了。 一上午别无异样,周通前后遣了两波人去往不失居里面查看消息,人回来与他形容一番,更觉得此处无聊。 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下午。 “统领,咱们等的人现下就在城门外面等着过公验,不足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来了。”一个梁州兵士上来与周通回禀道。 周通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随即又问:“王家史家那两个东西呢?” “正在下面寮房里歇脚,等了有一会了。”兵士回道。 “知道了。”周通啃了口肉,边嚼边问,“用饭了吗?” 兵士一愣:“问过了,他们说是用过饭来的。” “我是问你用过没有?”周通专注着手里的酒肉,眼都没抬。 兵士又是一愣,随即回了句“尚未用饭”。 “来来来。”周通听了便把他招至面前,塞了他一个肘子,“你当值,酒就别喝了,吃完再下去叫他们上来。” 这兵士原本是周通从守城军里挑出来的一个队将,不知道周通一贯的秉性,此时也是稍作推脱,见推脱不掉,便也干脆安稳坐下来与他一同吃了。 他这边享受着,城楼下头却没这般的好情境。 那兵士口中周通所等的人一行三人,正在城门外排规规矩矩地排队等着入城。 与其他人不同,这三人的衣衫虽然脏着,但明显是刻意弄脏的,三人身形挺拔,领头的长得又清俊,脸上更是没有什么污浊,站在人群里头,说是流民却又干净了一些,说是附近的百姓,却又没有那么干净,总归是一个与众不同。 其中一人唤了一声“公子”,随即又将水囊递上。这一声叫得轻,但也引来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 那公子倒没有什么遮掩,大方把水囊接过饮了水,还到那随从手里的时候,用更低的声音道了句:“再大点声。” 随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来,接过水囊,果然提高了声量:“公子站久了,要不要歇歇?” 公子听他这一声,连忙带着怒气回道:“小声些,入城再说。” 这一来果然引得周围人更加侧目,甚至都引起一旁兵士的注意。 那兵士见了异常,便要往他们这边走来,这三人明显紧张了一些,手各自按向腰间。可那兵士走到一半,却被旁边赶上来的一人拦下了。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没再往这边来,反而朝另一头去了。 这年轻公子正不知是何缘由,却有一人凑到他们身前,低声问了句:“几位,要保人吗?” 第145章 形同虚设 “什么保人?”年轻公子皱眉问道。 来人低着头躬着背又要往这公子身前再凑一凑,两名随从见状要上前阻拦,却被公子止住。 来人也不四下乱看,嘿嘿一笑,道:“几位进城想必不容易?” “何以见得?”公子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瞧着,几位是行伍出身?可对?” 此时城门口公验的寮房前又放行了一批人,后面的自然也就跟着往前进了几步,那公子只是迈步,却不回他话。 来人倒也不在乎,又道:“不管你们是逃兵,还是其他什么身份。你们想进城,我能让你们进城,别的我也不问。” 年轻公子这便清楚了这人是做什么营生的,方才拦住那兵士的人想必也是他一伙的。 都传潼城刘着颇有些本领,又大着胆子弄出了公验这么一档事情,原以为是个好官,却不想公验刚立,竟也出了这样的空子。 只是不知是他自己授意,还是治下官员所为。 年轻公子想到此处,便明知故问道:“要我们做些什么?” 来人见他有意,于是说道:“不需要几位来做什么,现下潼城里面可比别处安稳,在此立足不止性命无忧,或者还能赚些前程。” 来人不忙着回话,反而先啰唆几句。可那公子不动声色,也没有看出厌烦,更没看出动心来。 来人便继续说道:“我帮着几位上下打点一番,手上总要有些银两不是。” 年轻公子终于发问:“多少?” “一人,五十两。” 来人报完价钱,把头也抬了起来,向这三人分别看了一眼,见他们面上没什么诧异表情,心下大概有了个分晓,就又低下头去。 年轻公子沉吟一番,那人也不催促,又等了一拨人过了公验,这公子方才开口道:“我们跋山涉水,实在没有这些数目,算了。” 来人听闻,也不多说,行个礼就又往一边去了。 “公子。”见那人走远,身后一个随从连忙上前,“这潼城里面竟也不干净。” 那公子冷哼一声:“现下形势,哪里干净?之前把刘着想得太好,反倒是我天真了。” 这边再无多余闲话,又等了一刻有余的时间才终于轮到这三人登记公验。 三人也无其他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的写了姓名来历,不过流民没有路引,仅这两项就可暂时作罢。之后城中若有同乡,再来询问核对一番,确认信息是否真实,便可放心在城中各处活动。 而后又有专职公验的主事当场给他们划定了身份确认无误前临时居住活动的范围,其余无非就是些路引的制作,以及告知他们每日需在何处再做登记等等。 然而这时候,城门吏却终于发现了不妥。 “唐明显是?”那城门吏拿着几人登记的信息找了上来。 这年轻公子当然就是化名为“唐明显”的唐明逸。 唐明逸行过一礼,好声道了句:“在下便是唐明显。” “这边来。”城门吏也不多说,带着几个兵士把他们三人引往另一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一个随从问道。 城门吏坦然答道:“这边还要做些记录,稍待一会就好。” “可他们登记完不就入城了吗?”那随从往身后的人群一指,其中许多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 城门吏干脆不再回答,直接把他们三人引到了另一处寮房当中,此处里面虽然没人,但外面最少有二十余名兵士把守,明显是个更为紧张的地方。 遭到这般对待,唐明逸心下却松了口气,暗想终于有了个尽忠职守的。 城门吏把他们引来之后便退了出去,正要绕上城楼与周通去做回禀,却被方才与唐明逸说话的那人拦住。 那人与城门吏低语了几句,听得城门吏颇为不悦,呵斥了他几句,便径自往谯楼去了。 那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等在原地。 这时王家和史家的两个主事已经被请上来有了一阵,正被周通拉着一起吃酒。 那城门吏上来,见王家的主事也在,便想劝周通暂时出来说有事回禀,却竟挨了好一顿训斥。 都是些什么“王家史家和太守的关系你不知晓吗?”“太守家里有事,这两位老爷没少出力,有些能通融的便就通融了。”“谁与谁没有个远近亲疏?”之类的话。 城门吏被周通训斥的时候,唐明逸在寮房里面倒是安心了不少。 “公子,他们当真会将我等抓了?”随从低声相问。 “看样子应当如此,刘着能在梁州军手底下夺回潼城,又能让潼城这么快的恢复安定,必然有勇有谋手段卓绝,在此处倒是屈就了。”唐明逸沉吟道,“只是不知他为何帮我。” “公子寻个机会问他便是,他既然有这般的手段,想必心里也有志向。” 唐明逸点头道:“此时更要紧的是我那……兄长。我们既寻不到他踪迹,潼城之中进出城门又如此严格,我们不能轻易入城,他们自然也不能轻易进来。刚才那要做保人的都能看出我们是行伍出身,城门吏定然也能看出来,我那兄长不管是不是自己前来,他那些手下的本领最多也就做到如此。” 手下尚有担心:“万一他们将我们收押……” 唐明逸摇头以对:“既然是行伍出身,必定是有身份来历的,没有确定具体身份之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我们收押,只能另行安置看管,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人与他们被放在一处,后面便好行事了。” 唐明逸话音刚落,就见城门吏从远处过来。三人连忙各自作势,唐明逸脸上也明显现出许多不满来。 “大人将我等关在此处,究竟是何意?”城门吏一进得寮房,唐明逸立时与他说道。 城门吏脸上表情显然是很不畅快,而唐明逸以为他要将自己三人带到别处安置,他心下却十分畅快。 那城门吏也不答话,只将三份文书分别递给三人。唐明逸接过一看,上面正写着姓名等一干信息。 唐明逸不解:“这是何物?” “你们可以入城了。”城门吏说道。 第145章 形同虚设 “什么保人?”年轻公子皱眉问道。 来人低着头躬着背又要往这公子身前再凑一凑,两名随从见状要上前阻拦,却被公子止住。 来人也不四下乱看,嘿嘿一笑,道:“几位进城想必不容易?” “何以见得?”公子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瞧着,几位是行伍出身?可对?” 此时城门口公验的寮房前又放行了一批人,后面的自然也就跟着往前进了几步,那公子只是迈步,却不回他话。 来人倒也不在乎,又道:“不管你们是逃兵,还是其他什么身份。你们想进城,我能让你们进城,别的我也不问。” 年轻公子这便清楚了这人是做什么营生的,方才拦住那兵士的人想必也是他一伙的。 都传潼城刘着颇有些本领,又大着胆子弄出了公验这么一档事情,原以为是个好官,却不想公验刚立,竟也出了这样的空子。 只是不知是他自己授意,还是治下官员所为。 年轻公子想到此处,便明知故问道:“要我们做些什么?” 来人见他有意,于是说道:“不需要几位来做什么,现下潼城里面可比别处安稳,在此立足不止性命无忧,或者还能赚些前程。” 来人不忙着回话,反而先啰唆几句。可那公子不动声色,也没有看出厌烦,更没看出动心来。 来人便继续说道:“我帮着几位上下打点一番,手上总要有些银两不是。” 年轻公子终于发问:“多少?” “一人,五十两。” 来人报完价钱,把头也抬了起来,向这三人分别看了一眼,见他们面上没什么诧异表情,心下大概有了个分晓,就又低下头去。 年轻公子沉吟一番,那人也不催促,又等了一拨人过了公验,这公子方才开口道:“我们跋山涉水,实在没有这些数目,算了。” 来人听闻,也不多说,行个礼就又往一边去了。 “公子。”见那人走远,身后一个随从连忙上前,“这潼城里面竟也不干净。” 那公子冷哼一声:“现下形势,哪里干净?之前把刘着想得太好,反倒是我天真了。” 这边再无多余闲话,又等了一刻有余的时间才终于轮到这三人登记公验。 三人也无其他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的写了姓名来历,不过流民没有路引,仅这两项就可暂时作罢。之后城中若有同乡,再来询问核对一番,确认信息是否真实,便可放心在城中各处活动。 而后又有专职公验的主事当场给他们划定了身份确认无误前临时居住活动的范围,其余无非就是些路引的制作,以及告知他们每日需在何处再做登记等等。 然而这时候,城门吏却终于发现了不妥。 “唐明显是?”那城门吏拿着几人登记的信息找了上来。 这年轻公子当然就是化名为“唐明显”的唐明逸。 唐明逸行过一礼,好声道了句:“在下便是唐明显。” “这边来。”城门吏也不多说,带着几个兵士把他们三人引往另一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一个随从问道。 城门吏坦然答道:“这边还要做些记录,稍待一会就好。” “可他们登记完不就入城了吗?”那随从往身后的人群一指,其中许多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 城门吏干脆不再回答,直接把他们三人引到了另一处寮房当中,此处里面虽然没人,但外面最少有二十余名兵士把守,明显是个更为紧张的地方。 遭到这般对待,唐明逸心下却松了口气,暗想终于有了个尽忠职守的。 城门吏把他们引来之后便退了出去,正要绕上城楼与周通去做回禀,却被方才与唐明逸说话的那人拦住。 那人与城门吏低语了几句,听得城门吏颇为不悦,呵斥了他几句,便径自往谯楼去了。 那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等在原地。 这时王家和史家的两个主事已经被请上来有了一阵,正被周通拉着一起吃酒。 那城门吏上来,见王家的主事也在,便想劝周通暂时出来说有事回禀,却竟挨了好一顿训斥。 都是些什么“王家史家和太守的关系你不知晓吗?”“太守家里有事,这两位老爷没少出力,有些能通融的便就通融了。”“谁与谁没有个远近亲疏?”之类的话。 城门吏被周通训斥的时候,唐明逸在寮房里面倒是安心了不少。 “公子,他们当真会将我等抓了?”随从低声相问。 “看样子应当如此,刘着能在梁州军手底下夺回潼城,又能让潼城这么快的恢复安定,必然有勇有谋手段卓绝,在此处倒是屈就了。”唐明逸沉吟道,“只是不知他为何帮我。” “公子寻个机会问他便是,他既然有这般的手段,想必心里也有志向。” 唐明逸点头道:“此时更要紧的是我那……兄长。我们既寻不到他踪迹,潼城之中进出城门又如此严格,我们不能轻易入城,他们自然也不能轻易进来。刚才那要做保人的都能看出我们是行伍出身,城门吏定然也能看出来,我那兄长不管是不是自己前来,他那些手下的本领最多也就做到如此。” 手下尚有担心:“万一他们将我们收押……” 唐明逸摇头以对:“既然是行伍出身,必定是有身份来历的,没有确定具体身份之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我们收押,只能另行安置看管,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人与他们被放在一处,后面便好行事了。” 唐明逸话音刚落,就见城门吏从远处过来。三人连忙各自作势,唐明逸脸上也明显现出许多不满来。 “大人将我等关在此处,究竟是何意?”城门吏一进得寮房,唐明逸立时与他说道。 城门吏脸上表情显然是很不畅快,而唐明逸以为他要将自己三人带到别处安置,他心下却十分畅快。 那城门吏也不答话,只将三份文书分别递给三人。唐明逸接过一看,上面正写着姓名等一干信息。 唐明逸不解:“这是何物?” “你们可以入城了。”城门吏说道。 第146章 潼城烂透了 这个转折让唐明逸实在有些措手不及,诧异道:“入城?” 城门吏应了一声,又将文书路引与城中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与他们交代清楚。 话语中可见,对他们倒不似对其他流民一般,不需要每日到坊头那里例行报道,更没有行动的限制。 一番话说完,城门吏便要回城门去再行公事。 “这位大人。”唐明逸中间不好打断,勉强听完,此时见他要走才赶忙出声阻拦,“为何单将我等带到此处?” 城门吏以为他不依不饶,要与自己讨个说法,却又不好得罪,心中暗骂几句,口中却说道:“查验流程有些繁琐,现下已经无碍,劳几位等候这一阵了。” 唐明逸见状,只好道了声“无妨”,但哪里肯就此作罢,又给手下护卫做了个示意。 “我们与大人一同出去。”手下明白意思,连忙上前两步,然而走得急了,只听“当啷”一声,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是一只匕首正落在地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唐明逸三人各自装出一副尴尬神情。城门吏往三人脸上各瞧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反身回来捡起匕首。 “你们还带了凶器?只此一把?”城门吏问道。 唐明逸与另一人“无奈”,只得各自从腰间卸下匕首交与城门吏,虽交了却仍然解释道:“大人,我等……” 城门吏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抬手止住他话头:“我懂,这匕首做工细致,应该能值个好价钱。” 唐明逸心下转了几转,心想这样下来自己总该有个嫌疑了?只是城门吏话说得奇怪,却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但也只得勉强应声。 却见那城门吏先将匕首反复看过,又道了声“稍待。”继而转身出去了。 唐明逸放下心来,如此明显的问题,若还能放他们入城,这公验也实在是形同虚设了。 三人无话,又等了一阵,只见那城门吏独身一人匆匆折返回来,竟将匕首又交还给他三人:“久等了,既然是兵器,就要做个简单的登记。想你们一路逃难来的,连这么好的匕首都要售卖出去,也是着实不易,小心收好,你们若卖兵器,可以到南市里面寻个门路。” “售卖?”唐明逸完全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城门吏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唐明逸又不好直说自己就是歹人,只得应下。 既如此,城门吏便不想再做耽搁,也不管三人如何惊愕,逃也似的离开寮房。 三人荒唐的转危为安,一时竟也不知道要做何应对,他们毕竟不能真闹出什么事来,那样反倒惹人怀疑。现下既已过关,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公子……”其中一个随从上前唤了一声。 唐明逸不清楚城门吏这一来一回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明显不痛快,只道潼城官员太过糊涂,沉着脸说了句“走”,便当先一步出了寮房。 然而三人没走多远,刚脱离了城门戍卫的视线范围,方才在城门外要做保人的那个,却瞅了个机会迎了上来。 唐明逸不想与他纠缠,往另一侧要走,那人却没皮没脸地又凑过来,随从见他要往唐明逸身前来靠,立时阻拦下他。 那人便只好立住,开口说道:“我就说几位不好入城?” “我们现在不叫入城?”唐明逸看也没看他,不悦道。 那人又道:“这就说笑了。自然是入了城的,我这不是看几位身份贵重,想来打个交道,便请城门上通融了一番。” 唐明逸这才恍然:“是你做的手脚。” 那人嘿嘿一笑,权当认下。 原来那城门吏并不是糊涂怕事,而是与这人有如此勾当。 只是此人没来由的襄助让唐明逸心生警觉,于是问道:“你为何助我们入城?” “方才不是说了,来打个交道。”那人回道。 唐明逸看他这德行,颇有些气闷:“你要如何打这交道?” “几位莫要多想,咱们萍水相逢,没有那些拖泥带水的事情,我既然帮了几位,那自然是要帮到底的。”那人说着,把袖子一拢,毫不遮掩地做个要钱的手势,“方才打点那一番,都还只是口头上的托付,没有些实际的分润,我再帮着跑这一趟,让人把该得的得了,咱们之间也好有个了结,几位在城里住着,便也安心不是?” 竟还是要钱,而且还裹挟上了。唐明逸听着荒唐,反而失笑:“我等既然已经入城,当然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手段。况且早与你说过,我等囊中羞涩,若实在掏不出银子来呢?” 那人听了却不恼,语气也没有变化,只道:“也不打紧,几位既然入城来了,就是有了身份路引的人口,也就归得府衙管制,既然欠了银钱,若苦主告到府衙去,青天老爷必定是要管的。到时候下狱也好,充作奴仆也罢,多少都伤了体面不是?” 唐明逸恼道:“这潼城的府衙竟由尔等做主了?” “这话就言重了。”那人又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 唐明逸倒是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假,潼城里面既然能让这些人钻了空子,这人又敢先将他们打点进来,必然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若真依他所言,反倒容易泄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暂且权宜行事,日后与他们计较。 “城门外头已经与你说了,我等一路逃难来的,你怎知道我们出得起这个钱?” 那人腆着脸捧道:“几位的模样行事,与一般的流民当然不同,咱们做的这个营生,这点眼光还是该有的。” 话到此处,唐明逸便也无奈,只好叫随从掏出钱袋,数出一百五十两的银锭子交来给他。 那人接过银子,从腰间取下小秤仔细称过,数目倒是整齐。 唐明逸由他自己动作,带着两个随从护卫径自要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却听那人从后头跟上来,道了句“且慢”,语气严肃,与方才截然不同。 第146章 潼城烂透了 这个转折让唐明逸实在有些措手不及,诧异道:“入城?” 城门吏应了一声,又将文书路引与城中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与他们交代清楚。 话语中可见,对他们倒不似对其他流民一般,不需要每日到坊头那里例行报道,更没有行动的限制。 一番话说完,城门吏便要回城门去再行公事。 “这位大人。”唐明逸中间不好打断,勉强听完,此时见他要走才赶忙出声阻拦,“为何单将我等带到此处?” 城门吏以为他不依不饶,要与自己讨个说法,却又不好得罪,心中暗骂几句,口中却说道:“查验流程有些繁琐,现下已经无碍,劳几位等候这一阵了。” 唐明逸见状,只好道了声“无妨”,但哪里肯就此作罢,又给手下护卫做了个示意。 “我们与大人一同出去。”手下明白意思,连忙上前两步,然而走得急了,只听“当啷”一声,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是一只匕首正落在地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唐明逸三人各自装出一副尴尬神情。城门吏往三人脸上各瞧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反身回来捡起匕首。 “你们还带了凶器?只此一把?”城门吏问道。 唐明逸与另一人“无奈”,只得各自从腰间卸下匕首交与城门吏,虽交了却仍然解释道:“大人,我等……” 城门吏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抬手止住他话头:“我懂,这匕首做工细致,应该能值个好价钱。” 唐明逸心下转了几转,心想这样下来自己总该有个嫌疑了?只是城门吏话说得奇怪,却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但也只得勉强应声。 却见那城门吏先将匕首反复看过,又道了声“稍待。”继而转身出去了。 唐明逸放下心来,如此明显的问题,若还能放他们入城,这公验也实在是形同虚设了。 三人无话,又等了一阵,只见那城门吏独身一人匆匆折返回来,竟将匕首又交还给他三人:“久等了,既然是兵器,就要做个简单的登记。想你们一路逃难来的,连这么好的匕首都要售卖出去,也是着实不易,小心收好,你们若卖兵器,可以到南市里面寻个门路。” “售卖?”唐明逸完全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城门吏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唐明逸又不好直说自己就是歹人,只得应下。 既如此,城门吏便不想再做耽搁,也不管三人如何惊愕,逃也似的离开寮房。 三人荒唐的转危为安,一时竟也不知道要做何应对,他们毕竟不能真闹出什么事来,那样反倒惹人怀疑。现下既已过关,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公子……”其中一个随从上前唤了一声。 唐明逸不清楚城门吏这一来一回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明显不痛快,只道潼城官员太过糊涂,沉着脸说了句“走”,便当先一步出了寮房。 然而三人没走多远,刚脱离了城门戍卫的视线范围,方才在城门外要做保人的那个,却瞅了个机会迎了上来。 唐明逸不想与他纠缠,往另一侧要走,那人却没皮没脸地又凑过来,随从见他要往唐明逸身前来靠,立时阻拦下他。 那人便只好立住,开口说道:“我就说几位不好入城?” “我们现在不叫入城?”唐明逸看也没看他,不悦道。 那人又道:“这就说笑了。自然是入了城的,我这不是看几位身份贵重,想来打个交道,便请城门上通融了一番。” 唐明逸这才恍然:“是你做的手脚。” 那人嘿嘿一笑,权当认下。 原来那城门吏并不是糊涂怕事,而是与这人有如此勾当。 只是此人没来由的襄助让唐明逸心生警觉,于是问道:“你为何助我们入城?” “方才不是说了,来打个交道。”那人回道。 唐明逸看他这德行,颇有些气闷:“你要如何打这交道?” “几位莫要多想,咱们萍水相逢,没有那些拖泥带水的事情,我既然帮了几位,那自然是要帮到底的。”那人说着,把袖子一拢,毫不遮掩地做个要钱的手势,“方才打点那一番,都还只是口头上的托付,没有些实际的分润,我再帮着跑这一趟,让人把该得的得了,咱们之间也好有个了结,几位在城里住着,便也安心不是?” 竟还是要钱,而且还裹挟上了。唐明逸听着荒唐,反而失笑:“我等既然已经入城,当然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手段。况且早与你说过,我等囊中羞涩,若实在掏不出银子来呢?” 那人听了却不恼,语气也没有变化,只道:“也不打紧,几位既然入城来了,就是有了身份路引的人口,也就归得府衙管制,既然欠了银钱,若苦主告到府衙去,青天老爷必定是要管的。到时候下狱也好,充作奴仆也罢,多少都伤了体面不是?” 唐明逸恼道:“这潼城的府衙竟由尔等做主了?” “这话就言重了。”那人又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 唐明逸倒是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假,潼城里面既然能让这些人钻了空子,这人又敢先将他们打点进来,必然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若真依他所言,反倒容易泄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暂且权宜行事,日后与他们计较。 “城门外头已经与你说了,我等一路逃难来的,你怎知道我们出得起这个钱?” 那人腆着脸捧道:“几位的模样行事,与一般的流民当然不同,咱们做的这个营生,这点眼光还是该有的。” 话到此处,唐明逸便也无奈,只好叫随从掏出钱袋,数出一百五十两的银锭子交来给他。 那人接过银子,从腰间取下小秤仔细称过,数目倒是整齐。 唐明逸由他自己动作,带着两个随从护卫径自要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却听那人从后头跟上来,道了句“且慢”,语气严肃,与方才截然不同。 第147章 腹中空虚 唐明逸虽眼见着城门吏与那人的行径,但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之处。 来潼城之前他是清楚太守刘着的事迹的,心下觉得是个之前埋没了的人才。而后这刘着借着他姑母的名号将李寻先一步救走,实际上是暗地里帮了自己的忙。 这太守是何目的暂且不知,但世上总是很难有这般的巧合。本还想着此人若有心,大可收拢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他今日要进城中却又遇到了这样一番事情,虽来推来想去倒也合情合理,但他心下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感受。 实际上,这般种种终归是他觉得堂堂大楚一国,总该还有些尽忠职守的臣子才是。 那人来叫住他,或许便要与他道些实际上的缘由。 想到此处,唐明逸便按住性子问道:“还有何事?” “数目不太对。”那人却皱眉道。 “不是一人五十两吗?”其中一个随从被他搅得烦了,出声来问。 “几位莫急,咱们潼城的城门吏可是相当严格,入城前咱们打点起来方便,一人五十两自然够用。”那人反正是不要面皮的,尽管自己说着,“可几位没出这个钱,在城门下头被扣下了,再打点起来可就远远没有那么容易了。” 唐明逸听他这般说,心下颇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方才所想有些可笑,便也懒得与他再做纠缠,只好道:“那你说现下是什么价钱。” “一人一百两。”那人开了个天价。 现下潼城,一百两几乎等同于城门吏一年的俸禄,可他大嘴一张,却是满不在乎。 “你疯了吗?”随从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事已经办了,就是这个价,总不能让我来垫钱,或是失了上面的信誉不是?”那人认准了这几人必定是要出钱的,把方才的一百五十两往怀中一揣,手又伸出来,就要接另外一百五十两。 “你……”那随从心头火起,恨不得掏了匕首给他扎几个洞出来。 唐明逸却冷静许多,只道了句“给他”。 随从见二殿下已然发话,也不好再争,只得掏出钱袋子来,全倒在他手上:“就这些,多了一文都没有了。” 那人仍旧用小秤称了,说了句“正好”,随即又补充道:“几位若是囊中羞涩,城中好几处都缺人手,可以去谋个差事,便就能在潼城里面安稳住下了。” 唐明逸却问道:“我们若找不到差事,你可能办?” 那人看了他好几眼:“我瞧着你相貌堂堂,不会找不到差事的。现下城里面就缺你这样的人。” “这是何意?”唐明逸又问。 那人却只是说:“你到城里四处转转便就知道了。” 唐明逸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理会他,这人又说了句“实在找不到去处,可以去投奔王家。” 随从见二殿下不再和他说话,便骂了句“滚”,那人也不在乎,还迤迤然行了一礼,没再多做纠缠,果然反身走了。 “殿下,我们就带了三百两整银,全给他了!”随从见四下再无旁人,愤然道。 “潼郡里面竟是这般风气。”唐明逸也深叹一口气。 随从知道二殿下又在忧心什么,只好劝道:“殿下早定大局,一个小小的潼郡自然也能收拾得干净。” 唐明逸又叹道:“我大楚又何止这一个潼城而已,此地尚且如此,恐怕连州之外遍是这般景象了。” 两名随从也不知从何劝起,无非反复说些“为大楚百姓早定天下”“为朝廷基业早安民心”之类的话。 三人一起感怀两句,此事便到此为止。 唐明逸倒也没有全然失了希望,他们拢共十二人,除他亲自带两人在西城门这一处外,其余人等又分作三队,由东南北三处同时进城,哪怕有一队被扣下,再“不小心”透露出其余几人的行踪,事情还是一样做的。 不过这还需要些时间,一行三人暂时没有别的去处,听方才那城门吏说可往南市去卖兵器,想必该是这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就临时决定先去看看。 在做正经事之前,也好把这潼城里面到底有多少徇私枉法的事摸个清楚。 然而待他们到了南市,却发现从南城门入城的那三人早在此处等他们了。 一问之下便就得知,这三人的经历大体也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唐明逸的随从实际还贴身藏了一些铜板,而那三人连三百两都没凑够,七七八八拼了二百五十多两,还遭了对方一通白眼。 但自己也是这般遭遇,唐明逸自然不会责怪什么,这六人便一起在南市当中先查探一番。 南市里面从早到晚,果子糕饼一直都有热乎的,全凭着四溢的香气吸引顾客,店铺与店铺之间还颇有些争斗的意思。 放在往常倒也没什么,只是现下里,唐明逸几人腹中饥饿,闻了味道更觉难忍,但六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十四五文钱,可最便宜的糕饼也要三文一个。唐明逸知道护卫肯定要照顾他来吃喝,便干脆忍住不提。 这一行人忍着忍着,没再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却先看到了原本要从东、北两道城门入城的六人,也如他们这般,从另一头迎面而来。 唐明逸这才知道,潼城四道城门的守卫,这是全都烂到根上了。 然而两伙人相见,先不提别的,彼此心中都有一个盼望。 十二人凑到一堆仔细盘算一番,便就得出了一个颇为难堪的结果。 原本供六人分用的十五文钱,现下要十二人来分用了。 此时吃喝暂且不说,再晚一些住宿都成问题。 唐明逸实在想不到,他堂堂一位大楚皇子,竟要在自己国中为钱财困住。 然而入城之前为了伪装身份,特意没有携带什么贵重的物品。唯一能换钱的只有各自身上的靴子匕首。 如此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寻个典当铺铁匠铺之类的地方,拿身上匕首换些银钱。 打定主意就不再耽搁,急匆匆往南市深处去,不多时就到了摆着那“覆盆难照”的十字街口。 第147章 腹中空虚 唐明逸虽眼见着城门吏与那人的行径,但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之处。 来潼城之前他是清楚太守刘着的事迹的,心下觉得是个之前埋没了的人才。而后这刘着借着他姑母的名号将李寻先一步救走,实际上是暗地里帮了自己的忙。 这太守是何目的暂且不知,但世上总是很难有这般的巧合。本还想着此人若有心,大可收拢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他今日要进城中却又遇到了这样一番事情,虽来推来想去倒也合情合理,但他心下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感受。 实际上,这般种种终归是他觉得堂堂大楚一国,总该还有些尽忠职守的臣子才是。 那人来叫住他,或许便要与他道些实际上的缘由。 想到此处,唐明逸便按住性子问道:“还有何事?” “数目不太对。”那人却皱眉道。 “不是一人五十两吗?”其中一个随从被他搅得烦了,出声来问。 “几位莫急,咱们潼城的城门吏可是相当严格,入城前咱们打点起来方便,一人五十两自然够用。”那人反正是不要面皮的,尽管自己说着,“可几位没出这个钱,在城门下头被扣下了,再打点起来可就远远没有那么容易了。” 唐明逸听他这般说,心下颇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方才所想有些可笑,便也懒得与他再做纠缠,只好道:“那你说现下是什么价钱。” “一人一百两。”那人开了个天价。 现下潼城,一百两几乎等同于城门吏一年的俸禄,可他大嘴一张,却是满不在乎。 “你疯了吗?”随从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事已经办了,就是这个价,总不能让我来垫钱,或是失了上面的信誉不是?”那人认准了这几人必定是要出钱的,把方才的一百五十两往怀中一揣,手又伸出来,就要接另外一百五十两。 “你……”那随从心头火起,恨不得掏了匕首给他扎几个洞出来。 唐明逸却冷静许多,只道了句“给他”。 随从见二殿下已然发话,也不好再争,只得掏出钱袋子来,全倒在他手上:“就这些,多了一文都没有了。” 那人仍旧用小秤称了,说了句“正好”,随即又补充道:“几位若是囊中羞涩,城中好几处都缺人手,可以去谋个差事,便就能在潼城里面安稳住下了。” 唐明逸却问道:“我们若找不到差事,你可能办?” 那人看了他好几眼:“我瞧着你相貌堂堂,不会找不到差事的。现下城里面就缺你这样的人。” “这是何意?”唐明逸又问。 那人却只是说:“你到城里四处转转便就知道了。” 唐明逸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理会他,这人又说了句“实在找不到去处,可以去投奔王家。” 随从见二殿下不再和他说话,便骂了句“滚”,那人也不在乎,还迤迤然行了一礼,没再多做纠缠,果然反身走了。 “殿下,我们就带了三百两整银,全给他了!”随从见四下再无旁人,愤然道。 “潼郡里面竟是这般风气。”唐明逸也深叹一口气。 随从知道二殿下又在忧心什么,只好劝道:“殿下早定大局,一个小小的潼郡自然也能收拾得干净。” 唐明逸又叹道:“我大楚又何止这一个潼城而已,此地尚且如此,恐怕连州之外遍是这般景象了。” 两名随从也不知从何劝起,无非反复说些“为大楚百姓早定天下”“为朝廷基业早安民心”之类的话。 三人一起感怀两句,此事便到此为止。 唐明逸倒也没有全然失了希望,他们拢共十二人,除他亲自带两人在西城门这一处外,其余人等又分作三队,由东南北三处同时进城,哪怕有一队被扣下,再“不小心”透露出其余几人的行踪,事情还是一样做的。 不过这还需要些时间,一行三人暂时没有别的去处,听方才那城门吏说可往南市去卖兵器,想必该是这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就临时决定先去看看。 在做正经事之前,也好把这潼城里面到底有多少徇私枉法的事摸个清楚。 然而待他们到了南市,却发现从南城门入城的那三人早在此处等他们了。 一问之下便就得知,这三人的经历大体也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唐明逸的随从实际还贴身藏了一些铜板,而那三人连三百两都没凑够,七七八八拼了二百五十多两,还遭了对方一通白眼。 但自己也是这般遭遇,唐明逸自然不会责怪什么,这六人便一起在南市当中先查探一番。 南市里面从早到晚,果子糕饼一直都有热乎的,全凭着四溢的香气吸引顾客,店铺与店铺之间还颇有些争斗的意思。 放在往常倒也没什么,只是现下里,唐明逸几人腹中饥饿,闻了味道更觉难忍,但六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十四五文钱,可最便宜的糕饼也要三文一个。唐明逸知道护卫肯定要照顾他来吃喝,便干脆忍住不提。 这一行人忍着忍着,没再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却先看到了原本要从东、北两道城门入城的六人,也如他们这般,从另一头迎面而来。 唐明逸这才知道,潼城四道城门的守卫,这是全都烂到根上了。 然而两伙人相见,先不提别的,彼此心中都有一个盼望。 十二人凑到一堆仔细盘算一番,便就得出了一个颇为难堪的结果。 原本供六人分用的十五文钱,现下要十二人来分用了。 此时吃喝暂且不说,再晚一些住宿都成问题。 唐明逸实在想不到,他堂堂一位大楚皇子,竟要在自己国中为钱财困住。 然而入城之前为了伪装身份,特意没有携带什么贵重的物品。唯一能换钱的只有各自身上的靴子匕首。 如此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寻个典当铺铁匠铺之类的地方,拿身上匕首换些银钱。 打定主意就不再耽搁,急匆匆往南市深处去,不多时就到了摆着那“覆盆难照”的十字街口。 第148章 投效 唐明逸在南市为钱财所困的时候,不失居里面的热闹仍在继续。 外人自然不知道,不失居里这些布置,明面上的华季也好,暗地里的文良也罢,其实都是在给暗卫挑选在外层的人手。 其中一套方法自有文良李茂各自主持,不需要温故费心。如郑统一般的人最多也能猜到是太守姑母在选择门客,更深一步的就不知晓了。 真正引来注意的反而是金绾李寻。 这太守姑母刘娘子虽然一直都在用各种方法强调,自己与太守刘着是分开行事各自计算的,但她安排了一个主簿一个巡检到府衙里面任职,现如今单李寻一个也就罢了,可这二位偏又都赶在这个时候到不失居里给太守姑母撑场面。 这就不是什么太守姑母借势谋权,根本就是刘着自己两道通吃。 既如此,入不了府衙的,能入不失居的确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之一。 其余人等暂且不说,人就这么选到下午,郑统果然带着郑摆来了。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温故亲自出来见了郑摆,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考教了他的才学。 众人见这小郎君的姿态与李寻颇有一些近似,心下免不了多了些想法。而且太守姑母见到新鲜的,也太懒得遮掩。郑摆的才学虽然不至于一塌糊涂,但最多也就勉强是个中规中矩,姿态又僵硬,甚至还不如华季有些随机应变的能耐。 可一番考校过去,连消息都不用等, 当场就被留下了。 郑统心下盘算自不用说, 更是被直接请进内室,与太守姑母做了好一番详谈。出来时虽然仍拘束着表情, 但大家多少清楚郑统的为人,既没有垮着脸,就说明定然是得了好处的。 郑统欢喜旁人愁,孙老爷带人上门, 第三次被拒了个干净。 前两次或许还能忍受, 这一次不失居中考教的主事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语,惹得孙老爷终于发起怒来,径自拂袖而去。 出去到坊门外的时候,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唐明逸一队十二人擦肩而过。 “公子, 再往里走一段路就是那刘着族内姑母的不失居了。”护卫先一步去门口探了路, 看清了门额,便回来与二殿下回禀道。 唐明逸点头以对,方才在十字街时, 看到了那个“覆盆难照”的泥糊石雕,又听说了太守姑母的一些荒唐事迹,唐明逸心下就大概有了个分晓,这潼城里的事就算不是刘着自己弄出来的,也该与他这姑母有些关系。 继而又想到了李寻一事的真正主使,加之他们一行人确实也有了吃住上的困顿,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看上一看的。 此时人已然不多,门房外头排队的人手只剩下晌午时的两三成, 大约只还有三四十人。 原本周围看热闹的人此时也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 华季也已经撤到了院内,其余人等都在不失居这一处门外甩开两条队伍依次等候, 并不妨碍坊中无关之人进出。 唐明逸他们这十二人没有城中大族的引荐带领, 只得规规矩矩地排到队伍末尾,由主管登记姓名来历的小厮抄录一遍路引凭证, 便只等着一步步往门房里挪了。 小厮将这十二人姓名记好之后, 直接交到门房外头候着的另一个小厮手上, 接过名录的小厮穿过门房转回到内宅, 直接把名录呈送到了知夏手里。 “大小姐。”知夏看清了上面大小姐吩咐她注意过的“唐明显”三个字,连忙就拿着名录进来回禀了。 “人到了?”温故也不用看名录, 便知道是何事,只是稍有一些意外而已。 “到了, 算上这个叫唐明显的,一共十二人,也没刻意分散遮掩,全在外面排队等着考教呢。”知夏将小厮回禀与她的如实再回禀给大小姐。 温故没作回答,心中却只觉得唐明逸来得太快。原本想着他入城之后多少也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探查一番,再排除掉一些旁枝的可能,最后才该落在不失居里头。 却不想连半天都不到,这唐明逸竟认准了要从不失居里找个结果出来。 从上次来看,此人不该是个莽夫, 应当是心中谋定才有了这般果断的行事。 既如此,温故心下立时生出一喜一忧来。 喜的是这南楚的二皇子果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 甚至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再好些,那么她日后的铺排就会有一个十分强劲的助力,远不止是事半功倍这么简单。 忧的是她这一番作为到底还是一个局, 不知道他能否识得破,识破之后又会如何应对。 但无论怎样,他虽身份贵重, 自己却也能送他一份连皇子都求之不得的厚礼。 温故想了一番,便与知夏作出吩咐,只叫府中内外一切如常,也不用让他们提前进来,按规矩行事即可。 唐明逸带着自己的护卫在门外排队,护卫们自然知晓二殿下的处境和意图,便也规规矩矩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他们也不是末尾,虽然看时辰,天色不久便会暗下去,但仍还有零零散散一些人在往不失居这边来。 几人腹中饥饿,却并未引出丝毫怨言来,众人前六后五将唐明逸夹在中间,足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轮到排在最先头的护卫被叫了进去。 这一众人没有刻意掩盖同行的意图,那护卫进门前,还特意向唐明逸看了一眼,见二殿下并无吩咐的意思, 便由着小厮引进门去了。 这宅院里的影壁遮得严实,两侧又各站着一名不失居里头的护卫。唐明逸等人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形势,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和一些没什么杀意的兵刃声音,这些却又不只是一人发出来的,如何也分辨不清楚那当头的护卫进去后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而后大概每隔半刻便会有一到两人再被请入进去,人却都没见出来,唐明逸前前后后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小厮出声来叫:“唐明显?” “正是。”唐明逸客气答道。 “我家主人有请。” 第148章 投效 唐明逸在南市为钱财所困的时候,不失居里面的热闹仍在继续。 外人自然不知道,不失居里这些布置,明面上的华季也好,暗地里的文良也罢,其实都是在给暗卫挑选在外层的人手。 其中一套方法自有文良李茂各自主持,不需要温故费心。如郑统一般的人最多也能猜到是太守姑母在选择门客,更深一步的就不知晓了。 真正引来注意的反而是金绾李寻。 这太守姑母刘娘子虽然一直都在用各种方法强调,自己与太守刘着是分开行事各自计算的,但她安排了一个主簿一个巡检到府衙里面任职,现如今单李寻一个也就罢了,可这二位偏又都赶在这个时候到不失居里给太守姑母撑场面。 这就不是什么太守姑母借势谋权,根本就是刘着自己两道通吃。 既如此,入不了府衙的,能入不失居的确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之一。 其余人等暂且不说,人就这么选到下午,郑统果然带着郑摆来了。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温故亲自出来见了郑摆,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考教了他的才学。 众人见这小郎君的姿态与李寻颇有一些近似,心下免不了多了些想法。而且太守姑母见到新鲜的,也太懒得遮掩。郑摆的才学虽然不至于一塌糊涂,但最多也就勉强是个中规中矩,姿态又僵硬,甚至还不如华季有些随机应变的能耐。 可一番考校过去,连消息都不用等, 当场就被留下了。 郑统心下盘算自不用说, 更是被直接请进内室,与太守姑母做了好一番详谈。出来时虽然仍拘束着表情, 但大家多少清楚郑统的为人,既没有垮着脸,就说明定然是得了好处的。 郑统欢喜旁人愁,孙老爷带人上门, 第三次被拒了个干净。 前两次或许还能忍受, 这一次不失居中考教的主事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语,惹得孙老爷终于发起怒来,径自拂袖而去。 出去到坊门外的时候,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唐明逸一队十二人擦肩而过。 “公子, 再往里走一段路就是那刘着族内姑母的不失居了。”护卫先一步去门口探了路, 看清了门额,便回来与二殿下回禀道。 唐明逸点头以对,方才在十字街时, 看到了那个“覆盆难照”的泥糊石雕,又听说了太守姑母的一些荒唐事迹,唐明逸心下就大概有了个分晓,这潼城里的事就算不是刘着自己弄出来的,也该与他这姑母有些关系。 继而又想到了李寻一事的真正主使,加之他们一行人确实也有了吃住上的困顿,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看上一看的。 此时人已然不多,门房外头排队的人手只剩下晌午时的两三成, 大约只还有三四十人。 原本周围看热闹的人此时也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 华季也已经撤到了院内,其余人等都在不失居这一处门外甩开两条队伍依次等候, 并不妨碍坊中无关之人进出。 唐明逸他们这十二人没有城中大族的引荐带领, 只得规规矩矩地排到队伍末尾,由主管登记姓名来历的小厮抄录一遍路引凭证, 便只等着一步步往门房里挪了。 小厮将这十二人姓名记好之后, 直接交到门房外头候着的另一个小厮手上, 接过名录的小厮穿过门房转回到内宅, 直接把名录呈送到了知夏手里。 “大小姐。”知夏看清了上面大小姐吩咐她注意过的“唐明显”三个字,连忙就拿着名录进来回禀了。 “人到了?”温故也不用看名录, 便知道是何事,只是稍有一些意外而已。 “到了, 算上这个叫唐明显的,一共十二人,也没刻意分散遮掩,全在外面排队等着考教呢。”知夏将小厮回禀与她的如实再回禀给大小姐。 温故没作回答,心中却只觉得唐明逸来得太快。原本想着他入城之后多少也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探查一番,再排除掉一些旁枝的可能,最后才该落在不失居里头。 却不想连半天都不到,这唐明逸竟认准了要从不失居里找个结果出来。 从上次来看,此人不该是个莽夫, 应当是心中谋定才有了这般果断的行事。 既如此,温故心下立时生出一喜一忧来。 喜的是这南楚的二皇子果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 甚至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再好些,那么她日后的铺排就会有一个十分强劲的助力,远不止是事半功倍这么简单。 忧的是她这一番作为到底还是一个局, 不知道他能否识得破,识破之后又会如何应对。 但无论怎样,他虽身份贵重, 自己却也能送他一份连皇子都求之不得的厚礼。 温故想了一番,便与知夏作出吩咐,只叫府中内外一切如常,也不用让他们提前进来,按规矩行事即可。 唐明逸带着自己的护卫在门外排队,护卫们自然知晓二殿下的处境和意图,便也规规矩矩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他们也不是末尾,虽然看时辰,天色不久便会暗下去,但仍还有零零散散一些人在往不失居这边来。 几人腹中饥饿,却并未引出丝毫怨言来,众人前六后五将唐明逸夹在中间,足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轮到排在最先头的护卫被叫了进去。 这一众人没有刻意掩盖同行的意图,那护卫进门前,还特意向唐明逸看了一眼,见二殿下并无吩咐的意思, 便由着小厮引进门去了。 这宅院里的影壁遮得严实,两侧又各站着一名不失居里头的护卫。唐明逸等人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形势,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和一些没什么杀意的兵刃声音,这些却又不只是一人发出来的,如何也分辨不清楚那当头的护卫进去后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而后大概每隔半刻便会有一到两人再被请入进去,人却都没见出来,唐明逸前前后后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小厮出声来叫:“唐明显?” “正是。”唐明逸客气答道。 “我家主人有请。” 第149章 面试 唐明逸随小厮迈步进门,绕开影壁便是颇为宽敞的外院,正当中有人支了张桌子,上面堆着笔墨纸砚一类的玩意,甚至还放着个有些扎眼的酒坛子。 主事之人一只手按在坛口,正与面前几人侃侃而谈,说到快意之处提起酒坛饮上一口好酒,只不过口中手上都颇为忙碌,目不斜视,没注意到这边又有新人进来。 那引路小厮先请唐明逸站定稍作等候,而后上前递上名册,同时与那人回禀:“华先生,有客人到了。” “终日清醒,到底会瞻前顾后,不够快意,唯有善饮者方可见得世间妙处。”华季正说到兴头上,只瞅了眼名册,看也不看来人,单与那小厮道了一句,“让他上前,我看他一眼。” 小厮得了令,便又反身去请唐明逸。 唐明逸早在十字街口见了“覆盆难照”,自然也就听过华季的名声,纵然旁人口中这只是个运势当头却又平平无奇的货色,他却并未轻信。此时听那小厮唤他做“华先生”, 心下就有了个分辨, 又见了他这般行径,也没生出许多恼怒来, 只管随小厮上前。 临到近处,那华季照旧侃侃而谈,却丝毫都不理他,唐明逸便也不发一言, 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华季话中颠三倒四, 明显是醉得深了,又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看法,前头与他一起攀谈的五六个人只顾顺他说话,只有那么一个颇为不屑, 冷眼看着其余人热闹。 唐明逸也没显出不耐来, 还多看了那不屑之人几眼,大概留下了个印象。 华季好不容易说完,又在身前名册上勾画了几笔, 就叫身旁候着的两三个小厮依着名册,将这些人分别引到其他去处,各自散开便也不提。 此时终于想起了还有唐明逸这么一位,这才朝他这边看来。 “可读过书?”这酒徒颇为无礼,也不问他名姓,直接称道。 “读过一些。”唐明逸客气应答。 华季皱起眉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胸腹中可有大才?” 这话问得更怪,唐明逸只好答道:“不敢称大才……” “敢不敢与我辨一辨天下局面?”华季打断他, 又言道。 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况且哪个敢与他交浅言深,说也就无非是像其余几人一般, 听他说话捧他说话罢了。 唐明逸只道:“天下局面, 在此处可能辨得分明?” 华季听了呵呵一笑,抬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 只与那引路小厮说道:“忒不痛快, 到不了我这里来。” 一言说罢便不再理他, 引路小厮会意, 拿回名册,直引着唐明逸再往另一处去。 离开前, 唐明逸正看着排在自己身后的护卫被门口的小厮又领进来,彼此之间交换个眼神, 略过不表。 外院左右两侧除了一大一小两处院门之外,还有几间厢房,引路小厮将他引到西侧较小的那一处院门旁左近,紧闭着的厢房之前,又让他站定,自己则上前在门口回禀一声:“李先生,有客人到了。” 片刻之后,便有个白衫书童打开房门,大大方方看向唐明逸, 倒是客气了许多:“请客人随我来。” 引路小厮将名册交与书童,自己立于门外没有进去的意思, 唐明逸只好自己上前,由那书童引着进去厢房。 厢房里头稍有些阴冷,却也亮堂, 唐明逸绕开屏风,只见满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有些粗糙的木石器具, 甚至还有些尚未组装完毕的弓弩和木幔濠桥的精巧模型。 当中一人席地而坐,手中打磨着颇大的一块原石。唐明逸见他风度,便知晓是今日在十字街口听来的李寻李主簿本人。 “我不方便,你愿意坐就坐,愿意站就站着。”李寻手中忙碌,也不起身,直与唐明逸说道。 唐明逸不出声,只伸手去拿一侧的弓弩。李寻瞥他一眼,随即道:“长得不错,干什么不好,也跟着他们往这里面钻。” “李主簿偏爱以貌取人吗?”唐明逸回道。 李寻笑了一声, 也不理他这句,只问:“会做吗?” 唐明逸知道他是问自己会不会匠作的活计,干脆答道:“只会用。” 李寻又敲了敲手中原石:“这里面有玉吗?” “只见过好玉,却不会断玉。”唐明逸放下弓弩,又矮下身子,去看那灏桥模型。 “木工石匠可会一样?”李寻又问。 “未曾学过。”唐明逸干脆答道。 “那你不是我这里的人,到小娘子那里卖脸去。”李寻一句话说完,立在一旁的书童便上前引他离开。 唐明逸正好也将房中事物看了个大概,也不管李寻说话客不客气,就跟着那书童再出厢房。 到了厢房外头,书童与引路小厮做了交接,后者又将唐明逸从一旁的小院门引出去,院门后头是个窄小的院子,没什么别致的意思,只有一个假山稍作点缀。几步迈进后头的小厅,穿行而过又进了一处连廊当中。 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唐明逸也将连廊两侧看了个大概,两处各有一方庭院,除了有仆从婢女穿梭之外,还有许多明显是护卫的分散而立。 再里侧甚至还能看到一排草靶和一些空了的兵器架子,分明是校场之类的一处地方,但却又没有什么练兵的痕迹。连这些笨重的器具都显得有些错乱,像是被临时移动过的。 唐明逸心中了了暂且按下不说,随引路小厮继续往前,连廊并未走到尽头便从中间穿插出去,过了一处内墙,视野登时开阔起来。 此处比方才那个“校场”又大上了许多,布置也更整齐一些,约莫二十个人在一处分散而立,稍远处还有些看似是受了伤的坐在地上休息。唐明逸一眼就看见比自己早进来的六个人都在此处,便知道这大概是个考校武功的所在。 见又有人来了,原本站在一旁的护卫上前,与唐明逸客气行礼。唐明逸自然回礼,那护卫又从引路小厮手上接过名册,便引他往人群中去了。 第149章 面试 唐明逸随小厮迈步进门,绕开影壁便是颇为宽敞的外院,正当中有人支了张桌子,上面堆着笔墨纸砚一类的玩意,甚至还放着个有些扎眼的酒坛子。 主事之人一只手按在坛口,正与面前几人侃侃而谈,说到快意之处提起酒坛饮上一口好酒,只不过口中手上都颇为忙碌,目不斜视,没注意到这边又有新人进来。 那引路小厮先请唐明逸站定稍作等候,而后上前递上名册,同时与那人回禀:“华先生,有客人到了。” “终日清醒,到底会瞻前顾后,不够快意,唯有善饮者方可见得世间妙处。”华季正说到兴头上,只瞅了眼名册,看也不看来人,单与那小厮道了一句,“让他上前,我看他一眼。” 小厮得了令,便又反身去请唐明逸。 唐明逸早在十字街口见了“覆盆难照”,自然也就听过华季的名声,纵然旁人口中这只是个运势当头却又平平无奇的货色,他却并未轻信。此时听那小厮唤他做“华先生”, 心下就有了个分辨, 又见了他这般行径,也没生出许多恼怒来, 只管随小厮上前。 临到近处,那华季照旧侃侃而谈,却丝毫都不理他,唐明逸便也不发一言, 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华季话中颠三倒四, 明显是醉得深了,又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看法,前头与他一起攀谈的五六个人只顾顺他说话,只有那么一个颇为不屑, 冷眼看着其余人热闹。 唐明逸也没显出不耐来, 还多看了那不屑之人几眼,大概留下了个印象。 华季好不容易说完,又在身前名册上勾画了几笔, 就叫身旁候着的两三个小厮依着名册,将这些人分别引到其他去处,各自散开便也不提。 此时终于想起了还有唐明逸这么一位,这才朝他这边看来。 “可读过书?”这酒徒颇为无礼,也不问他名姓,直接称道。 “读过一些。”唐明逸客气应答。 华季皱起眉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胸腹中可有大才?” 这话问得更怪,唐明逸只好答道:“不敢称大才……” “敢不敢与我辨一辨天下局面?”华季打断他, 又言道。 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况且哪个敢与他交浅言深,说也就无非是像其余几人一般, 听他说话捧他说话罢了。 唐明逸只道:“天下局面, 在此处可能辨得分明?” 华季听了呵呵一笑,抬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 只与那引路小厮说道:“忒不痛快, 到不了我这里来。” 一言说罢便不再理他, 引路小厮会意, 拿回名册,直引着唐明逸再往另一处去。 离开前, 唐明逸正看着排在自己身后的护卫被门口的小厮又领进来,彼此之间交换个眼神, 略过不表。 外院左右两侧除了一大一小两处院门之外,还有几间厢房,引路小厮将他引到西侧较小的那一处院门旁左近,紧闭着的厢房之前,又让他站定,自己则上前在门口回禀一声:“李先生,有客人到了。” 片刻之后,便有个白衫书童打开房门,大大方方看向唐明逸, 倒是客气了许多:“请客人随我来。” 引路小厮将名册交与书童,自己立于门外没有进去的意思, 唐明逸只好自己上前,由那书童引着进去厢房。 厢房里头稍有些阴冷,却也亮堂, 唐明逸绕开屏风,只见满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有些粗糙的木石器具, 甚至还有些尚未组装完毕的弓弩和木幔濠桥的精巧模型。 当中一人席地而坐,手中打磨着颇大的一块原石。唐明逸见他风度,便知晓是今日在十字街口听来的李寻李主簿本人。 “我不方便,你愿意坐就坐,愿意站就站着。”李寻手中忙碌,也不起身,直与唐明逸说道。 唐明逸不出声,只伸手去拿一侧的弓弩。李寻瞥他一眼,随即道:“长得不错,干什么不好,也跟着他们往这里面钻。” “李主簿偏爱以貌取人吗?”唐明逸回道。 李寻笑了一声, 也不理他这句,只问:“会做吗?” 唐明逸知道他是问自己会不会匠作的活计,干脆答道:“只会用。” 李寻又敲了敲手中原石:“这里面有玉吗?” “只见过好玉,却不会断玉。”唐明逸放下弓弩,又矮下身子,去看那灏桥模型。 “木工石匠可会一样?”李寻又问。 “未曾学过。”唐明逸干脆答道。 “那你不是我这里的人,到小娘子那里卖脸去。”李寻一句话说完,立在一旁的书童便上前引他离开。 唐明逸正好也将房中事物看了个大概,也不管李寻说话客不客气,就跟着那书童再出厢房。 到了厢房外头,书童与引路小厮做了交接,后者又将唐明逸从一旁的小院门引出去,院门后头是个窄小的院子,没什么别致的意思,只有一个假山稍作点缀。几步迈进后头的小厅,穿行而过又进了一处连廊当中。 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唐明逸也将连廊两侧看了个大概,两处各有一方庭院,除了有仆从婢女穿梭之外,还有许多明显是护卫的分散而立。 再里侧甚至还能看到一排草靶和一些空了的兵器架子,分明是校场之类的一处地方,但却又没有什么练兵的痕迹。连这些笨重的器具都显得有些错乱,像是被临时移动过的。 唐明逸心中了了暂且按下不说,随引路小厮继续往前,连廊并未走到尽头便从中间穿插出去,过了一处内墙,视野登时开阔起来。 此处比方才那个“校场”又大上了许多,布置也更整齐一些,约莫二十个人在一处分散而立,稍远处还有些看似是受了伤的坐在地上休息。唐明逸一眼就看见比自己早进来的六个人都在此处,便知道这大概是个考校武功的所在。 见又有人来了,原本站在一旁的护卫上前,与唐明逸客气行礼。唐明逸自然回礼,那护卫又从引路小厮手上接过名册,便引他往人群中去了。 第150章 武试 离得远时,便已经听到了此处的声响,隐约也能看见一些零碎的动作,知道这里正有一场比试。临到近前方才彻底看清楚。 人群分前后两排,成扇面型站开,唐明逸上前时,扇面包围的二人缠斗正酣,其中一名使一支软鞭的劲装女子尤为显眼,身法腾挪之间,长鞭缠绕清楚,或抛或扫,或摔或撩,打得清脆响亮,又咄咄逼人,手法轻松流畅,但表情却颇为严肃。 唐明逸在外面听来了一些议论,此时一见立刻明白,这人该当是他们口中原来的千砻县女县尉,现下里的潼城女巡检金绾。 与金绾过招的是一个不知名姓的使棍男子,此时已经明显现出颓势,双手一前一后支着棍子,竟也由着金绾的动作,跟着凭空虚晃起来。 金绾再攻来,那男子无论手中长棍如何截挡,总能被对手的长鞭卷过, 如此看来, 心境都已经不稳了,带的招式身法也都跟着慌乱起来。 唐明逸的手下护卫见自家主人到来, 也只是稍以眼神相对,没有多余的动作。唐明逸自不用表示许多,只管在后一排人最西侧站定,先将四周余下之人查看一番。 此处与华季那处不同, 除了两个巾帽澜衫打扮的男子之外, 其他人皆着劲装,看上去却并非都是好手,此时或是聚精会神,或是抚掌高喝, 全盯着对阵的那二人。 顺着人群再往左前相看, 竟还有名女子站在人群当中,只是衣着破旧,个头又矮小, 身上更是斑斑驳驳不太干净,像是尽力洗过,却又不能洗得彻底的。 虽然背对着看不见她容貌,但唐明逸心下还是一凛,不由得想起一些无关的事情来。 “好!” “金巡检好手段!” “打得漂亮!” 正待唐明逸要寻个机会将她看清楚些,突然听得人群当中爆出几声喝彩,原来是那男子终于力竭,长棍被金绾的软鞭一卷, 角力而败, 双手一松,长棍就被软鞭带着甩飞出去, 又因为二人颇深的力道, 飞出之前长棍一头正由下而上狠狠砸向那男子的下颚。 男子被砸得两眼一黑,下盘彻底失了重心, 登时由前向后仰着翻倒在地上。 众人喝过彩, 离得近的两人才反应过来, 连忙上前搀扶, 那人倒也没晕太久,也不知是气急攻心还是咬破了舌头, 先吐出一口血来,仍然勉强站起, 与金绾行过一礼。方才任由那二人搀扶着,到一旁休息去了。 而金绾也不多说,反身走到另一侧坐着去了。周围候着的几名护卫和小厮纷纷上前,连给唐明逸引路的小厮也拿着名册一并过去,不知是怎样的说法。 “这卢家老五被打得惨啊。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评价。”人群当中一人开口言道。 旁边一人立即回复:“我看比先头那人强些,最少挺了一刻钟,做个逻卒能有得富裕。” 又一人回道:“这可不好说,这女巡检足足打全了半日,卢老五能挺住一刻钟不是他强, 而是那女巡检累了。” 第二人却反驳道:“谁不累啊?卢老五也是八人一组打了三场连着赢下来的,不容易了。” 先开口那人也掺和进来:“我看逻卒不逻卒倒没什么所谓, 要能在这不失居里做个护院,才算没有白白挨这一顿。” “正是!”“没错!”众人纷纷回道。 唐明逸的护卫们来得比他也早不了多久,没来得及把其间具体的规则弄得太明白。彼此之间更不好光明正大的交流, 便只能从旁人言语里拼出个大概来。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就着护卫顺势的提问,才终于让唐明逸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金绾这边有两套说法, 说得最清楚的便是逻卒的选择,首先要家中清白,经历清楚,流民里面来历还没有佐证的不要,作奸犯科进过牢狱的不要,疑似是溃逃下来的楚军兵士不要。其中也并不能说完全核对的清楚,但标准大概是这样一个标准。 然而不符合的也并没有说定不要,只是当场明白地说了,然后就被护卫引着不知去了何处。 选定了人,便就是此间的比试,金绾虽然强悍,但若是单打独斗一路下来, 毕竟有个气盛力竭的差别,难免失了公允。于是就将每八人分为一组,两两相对, 赢到只剩一个人再来与金绾争斗,也不需要打赢, 打了即可。 由于没有一直等在这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金绾到底打了多少场,但从现下里推断,十几场是绝对够了。 当然其中也有变通,金绾在一旁休息观看,若有好的也可能一起留下来。但无论怎样,最终能不能当上巡检司的逻卒,还要看这女巡检具体定夺。 而第二路则是不失居里护院的选择,此处没人与他们说明白,这群人自然更讲不清楚,只说是金巡检也不能定夺,谁来定夺便不知晓了。 说话间,金绾示意小厮上来,又往后点数了九个人,其中就有那穿着破旧的女子。 女子参战,不失居里面的人倒是毫不见怪,偏是一旁等着的这些人都想看这个热闹。 被点出姓名的出列站定,几个护院围着一个小厮又上来叫走一人,那人听到叫了自己姓名,表情颇有些颓丧,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走了。 唐明逸眼见着那人先与金绾说了几句话,而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然而最终还是泄了气一般不再言语,由护院们带着,也不返回这里,直从这校场另一处门出去了。 随后那小厮便单独返回来,只说此人身份不符合逻卒的要求,具体如何就不说了。 众人稍做议论,说他定然是以上几条无误,如何查实的虽不清楚,但这不失居里说一不二,只这一条便就够了。 这一段作罢,余下被选出来的八人依着顺序分了组别,那女子对上个黝黑壮实的汉子。二人又被引着先去挑选兵器,那汉子一副心中没有主意的模样,犹豫半天最终选了一条月牙铲,那女子主意很定,径自选了一对判官笔。 第150章 武试 离得远时,便已经听到了此处的声响,隐约也能看见一些零碎的动作,知道这里正有一场比试。临到近前方才彻底看清楚。 人群分前后两排,成扇面型站开,唐明逸上前时,扇面包围的二人缠斗正酣,其中一名使一支软鞭的劲装女子尤为显眼,身法腾挪之间,长鞭缠绕清楚,或抛或扫,或摔或撩,打得清脆响亮,又咄咄逼人,手法轻松流畅,但表情却颇为严肃。 唐明逸在外面听来了一些议论,此时一见立刻明白,这人该当是他们口中原来的千砻县女县尉,现下里的潼城女巡检金绾。 与金绾过招的是一个不知名姓的使棍男子,此时已经明显现出颓势,双手一前一后支着棍子,竟也由着金绾的动作,跟着凭空虚晃起来。 金绾再攻来,那男子无论手中长棍如何截挡,总能被对手的长鞭卷过, 如此看来, 心境都已经不稳了,带的招式身法也都跟着慌乱起来。 唐明逸的手下护卫见自家主人到来, 也只是稍以眼神相对,没有多余的动作。唐明逸自不用表示许多,只管在后一排人最西侧站定,先将四周余下之人查看一番。 此处与华季那处不同, 除了两个巾帽澜衫打扮的男子之外, 其他人皆着劲装,看上去却并非都是好手,此时或是聚精会神,或是抚掌高喝, 全盯着对阵的那二人。 顺着人群再往左前相看, 竟还有名女子站在人群当中,只是衣着破旧,个头又矮小, 身上更是斑斑驳驳不太干净,像是尽力洗过,却又不能洗得彻底的。 虽然背对着看不见她容貌,但唐明逸心下还是一凛,不由得想起一些无关的事情来。 “好!” “金巡检好手段!” “打得漂亮!” 正待唐明逸要寻个机会将她看清楚些,突然听得人群当中爆出几声喝彩,原来是那男子终于力竭,长棍被金绾的软鞭一卷, 角力而败, 双手一松,长棍就被软鞭带着甩飞出去, 又因为二人颇深的力道, 飞出之前长棍一头正由下而上狠狠砸向那男子的下颚。 男子被砸得两眼一黑,下盘彻底失了重心, 登时由前向后仰着翻倒在地上。 众人喝过彩, 离得近的两人才反应过来, 连忙上前搀扶, 那人倒也没晕太久,也不知是气急攻心还是咬破了舌头, 先吐出一口血来,仍然勉强站起, 与金绾行过一礼。方才任由那二人搀扶着,到一旁休息去了。 而金绾也不多说,反身走到另一侧坐着去了。周围候着的几名护卫和小厮纷纷上前,连给唐明逸引路的小厮也拿着名册一并过去,不知是怎样的说法。 “这卢家老五被打得惨啊。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评价。”人群当中一人开口言道。 旁边一人立即回复:“我看比先头那人强些,最少挺了一刻钟,做个逻卒能有得富裕。” 又一人回道:“这可不好说,这女巡检足足打全了半日,卢老五能挺住一刻钟不是他强, 而是那女巡检累了。” 第二人却反驳道:“谁不累啊?卢老五也是八人一组打了三场连着赢下来的,不容易了。” 先开口那人也掺和进来:“我看逻卒不逻卒倒没什么所谓, 要能在这不失居里做个护院,才算没有白白挨这一顿。” “正是!”“没错!”众人纷纷回道。 唐明逸的护卫们来得比他也早不了多久,没来得及把其间具体的规则弄得太明白。彼此之间更不好光明正大的交流, 便只能从旁人言语里拼出个大概来。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就着护卫顺势的提问,才终于让唐明逸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金绾这边有两套说法, 说得最清楚的便是逻卒的选择,首先要家中清白,经历清楚,流民里面来历还没有佐证的不要,作奸犯科进过牢狱的不要,疑似是溃逃下来的楚军兵士不要。其中也并不能说完全核对的清楚,但标准大概是这样一个标准。 然而不符合的也并没有说定不要,只是当场明白地说了,然后就被护卫引着不知去了何处。 选定了人,便就是此间的比试,金绾虽然强悍,但若是单打独斗一路下来, 毕竟有个气盛力竭的差别,难免失了公允。于是就将每八人分为一组,两两相对, 赢到只剩一个人再来与金绾争斗,也不需要打赢, 打了即可。 由于没有一直等在这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金绾到底打了多少场,但从现下里推断,十几场是绝对够了。 当然其中也有变通,金绾在一旁休息观看,若有好的也可能一起留下来。但无论怎样,最终能不能当上巡检司的逻卒,还要看这女巡检具体定夺。 而第二路则是不失居里护院的选择,此处没人与他们说明白,这群人自然更讲不清楚,只说是金巡检也不能定夺,谁来定夺便不知晓了。 说话间,金绾示意小厮上来,又往后点数了九个人,其中就有那穿着破旧的女子。 女子参战,不失居里面的人倒是毫不见怪,偏是一旁等着的这些人都想看这个热闹。 被点出姓名的出列站定,几个护院围着一个小厮又上来叫走一人,那人听到叫了自己姓名,表情颇有些颓丧,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走了。 唐明逸眼见着那人先与金绾说了几句话,而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然而最终还是泄了气一般不再言语,由护院们带着,也不返回这里,直从这校场另一处门出去了。 随后那小厮便单独返回来,只说此人身份不符合逻卒的要求,具体如何就不说了。 众人稍做议论,说他定然是以上几条无误,如何查实的虽不清楚,但这不失居里说一不二,只这一条便就够了。 这一段作罢,余下被选出来的八人依着顺序分了组别,那女子对上个黝黑壮实的汉子。二人又被引着先去挑选兵器,那汉子一副心中没有主意的模样,犹豫半天最终选了一条月牙铲,那女子主意很定,径自选了一对判官笔。 第151章 内院 唐明逸此时终于能看清这女子容貌,面上没有伤痕,表情也自然,更不可能是易容之类的把戏,他心下稍定,却仍然还要再仔细看看。 他自己虽也练武,却是在其位谋其政的缘故,身上功夫纵然不弱,可并算不上什么爱好。此时认真看二人打斗,除了对这女子如何以弱搏强有了一丝兴趣,同时也有着一番不为人知的缘由。 二人选定兵器便回到场中不再耽搁,那女子双手顺提着判官笔,也不知是身子寒冷还是心中惧怕,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而那汉子双手一高一低抬着月牙铲,姿势一摆便知道是个不会武的。 果然,对阵二人先是各自有样学样抱了个不太规整的拳,随后稍微僵持了一阵,那汉子忍不住当先发力,怒吼一声冲上前去,抡起月牙铲对着那女子就是一通乱划乱砸,而那女子只管闪避,仗着身材玲珑轻巧,无论对手气力怎样猛烈,就是碰不上她一丝一毫。 如此反复了几个来回,在场诸位大抵也看得明白, 那汉子抡铲的功夫, 似刀非刀,像锤又不是锤, 分明就是抡一把耙土用的钉耙。 二人争来斗去,一个只会莽撞一个只顾闪避,虽然招数并没有之前的一些人漂亮,但因为体格上的差距, 竟引出众人比之前许多场都要更高的兴趣来。 然而唐明逸看了一阵便觉无趣了, 这女子分明是在消耗那汉子的体力,等他力有不逮,轻易就该被她拿捏了。而容貌动作间的特点他也已经记下,并不是太要紧的事, 所以可待日后再做详细的计较。 这会功夫, 排在他后面的两个护卫也分别到了这校场之中,能到这里应该就说明华季和李寻那处大约都没留他们。 等在金绾旁边的小厮也终于顾得上他们了,先跑来又依次数出八个人, 询问是否要参与比试,最末一人正好是唐明逸最先头进来的那个护卫。 唐明逸插空给了他个暗示,那护卫便应了下来,在来之前其他都已经询问清楚,那小厮便也不再多说,这一批登记完毕,又询问后面这些人。 这倒是坏了唐明逸的主意,一组八人连他在内都是自己人, 这一比之下且要露出马脚。 他原本只想进来摸清太守姑母的底子, 他们这一行人数毕竟太多,手下这大半队又常年同行同住, 分开行事容易被人察觉出来, 反而不妥。 况且他也不知这不失居里选人到底是个什么标准,这十二人性格手段各有不同, 选上没选上实在不好说。 而且还有件小事, 大家都还要解决一顿饭的问题。 因此才决定大大方方一起进来, 就当承认是同行的。 但考校武功又成了另一回事。 军中的练武之人与寻常卖力气的莽汉或者是江湖中人都不一样, 他们是一起经年累月练出来的功夫。 或许各支军队有所不同,军队当中各营又有所不同, 单打独斗或许还能瞒过大部分人,但若是对打, 又是这么多人一起,在行家眼里,几乎几招之内就会露出马脚。 唐明逸迅速做了决定,连他自己在内一共七个人当场决定放弃,除了当先一人,还有四个应下了比试的要求。 反正进来之前听旁人议论,这里面应该是有四处考校的场所,往后走一走再看,也不一定非要人人都能留下。 小厮果然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分别记下,又与引路小厮做了一番相谈, 便将他们一齐带离校场,往与来处相对的另一处院墙旁的角门里去了。 让唐明逸有些奇怪又有些轻蔑的是,这些护院小厮并没有要点出他们来历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因为这宅院里的气氛,引得自己把一个小小潼城的太守家眷想得过于神通广大了。 又或许是因为入城时, 那做保人的掩盖的的确很好,况且他再入城前也为自己的身份做了一些稳妥的铺垫,这里查不到也是应当。 离开前,又听得已经离得远了的人群里再次发出一阵声响来,既有惊些叹也有些意外的味道。 唐明逸等人回头朝那处看去,只见那汉子蜷在地上,不知是哪里受的伤,半晌站不起来,而那玲珑女子站开老远,却是直挺挺的立着,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小厮们任凭他们停留,也不催促,只待他们看够了,才再次引上路去。 众人穿过角门,又进了个稍有些狭窄的小院, 绕出小院再穿连廊, 四个小厮带着一行七个人竟到了一处颇为僻静的, 却有六名护院看守的小门外头。 在此处众人分为三队,唐明逸的护卫们分做二四,各自由一名小厮带着,向左右分别而走。独留下两名小厮和唐明逸一人。 小厮与护院也不交流,待众人走了个干净,门口的护院直接打开小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这一扇门打开,终于有了一番别致景象。 “此处便到内院了。”小厮一路都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介绍过所到之处都是个什么讲究,唯独与他说了这一句,无非是告诉他不要喧哗吵闹也不要乱走乱看而已。 但景致是可以看的。 建筑装饰与外院虽然无异,但不同的是,外院里面一切松散,看着还有几分粗犷苍凉。而这内院里头总体布局都依着雅致二字,绕山过水,登阁跨阶,处处都有讲究。 然而这景致里面,明面上看着没有什么细密的护卫布置,实际上连偶尔穿梭而过的小厮身上也是带着功夫的。而且他们行走的路线也有讲究,别处不知道,单是唐明逸经过的地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任何一处随时都能有人前来照应。 布置这些的就算不是行伍出身,也必然是个不俗的高手。 唐明逸冷眼看过这些,却也只字不提,只跟着引路小厮七绕八绕,终于又到了一处明显更为别致的院落当中。 刚进门去,抬眼就看见一主一仆两名少女站在院中。 那做主人家的少女正好也与他对上目光,然后嫣然一笑。 “唐公子,对我这院子可还满意?” 第151章 内院 唐明逸此时终于能看清这女子容貌,面上没有伤痕,表情也自然,更不可能是易容之类的把戏,他心下稍定,却仍然还要再仔细看看。 他自己虽也练武,却是在其位谋其政的缘故,身上功夫纵然不弱,可并算不上什么爱好。此时认真看二人打斗,除了对这女子如何以弱搏强有了一丝兴趣,同时也有着一番不为人知的缘由。 二人选定兵器便回到场中不再耽搁,那女子双手顺提着判官笔,也不知是身子寒冷还是心中惧怕,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而那汉子双手一高一低抬着月牙铲,姿势一摆便知道是个不会武的。 果然,对阵二人先是各自有样学样抱了个不太规整的拳,随后稍微僵持了一阵,那汉子忍不住当先发力,怒吼一声冲上前去,抡起月牙铲对着那女子就是一通乱划乱砸,而那女子只管闪避,仗着身材玲珑轻巧,无论对手气力怎样猛烈,就是碰不上她一丝一毫。 如此反复了几个来回,在场诸位大抵也看得明白, 那汉子抡铲的功夫, 似刀非刀,像锤又不是锤, 分明就是抡一把耙土用的钉耙。 二人争来斗去,一个只会莽撞一个只顾闪避,虽然招数并没有之前的一些人漂亮,但因为体格上的差距, 竟引出众人比之前许多场都要更高的兴趣来。 然而唐明逸看了一阵便觉无趣了, 这女子分明是在消耗那汉子的体力,等他力有不逮,轻易就该被她拿捏了。而容貌动作间的特点他也已经记下,并不是太要紧的事, 所以可待日后再做详细的计较。 这会功夫, 排在他后面的两个护卫也分别到了这校场之中,能到这里应该就说明华季和李寻那处大约都没留他们。 等在金绾旁边的小厮也终于顾得上他们了,先跑来又依次数出八个人, 询问是否要参与比试,最末一人正好是唐明逸最先头进来的那个护卫。 唐明逸插空给了他个暗示,那护卫便应了下来,在来之前其他都已经询问清楚,那小厮便也不再多说,这一批登记完毕,又询问后面这些人。 这倒是坏了唐明逸的主意,一组八人连他在内都是自己人, 这一比之下且要露出马脚。 他原本只想进来摸清太守姑母的底子, 他们这一行人数毕竟太多,手下这大半队又常年同行同住, 分开行事容易被人察觉出来, 反而不妥。 况且他也不知这不失居里选人到底是个什么标准,这十二人性格手段各有不同, 选上没选上实在不好说。 而且还有件小事, 大家都还要解决一顿饭的问题。 因此才决定大大方方一起进来, 就当承认是同行的。 但考校武功又成了另一回事。 军中的练武之人与寻常卖力气的莽汉或者是江湖中人都不一样, 他们是一起经年累月练出来的功夫。 或许各支军队有所不同,军队当中各营又有所不同, 单打独斗或许还能瞒过大部分人,但若是对打, 又是这么多人一起,在行家眼里,几乎几招之内就会露出马脚。 唐明逸迅速做了决定,连他自己在内一共七个人当场决定放弃,除了当先一人,还有四个应下了比试的要求。 反正进来之前听旁人议论,这里面应该是有四处考校的场所,往后走一走再看,也不一定非要人人都能留下。 小厮果然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分别记下,又与引路小厮做了一番相谈, 便将他们一齐带离校场,往与来处相对的另一处院墙旁的角门里去了。 让唐明逸有些奇怪又有些轻蔑的是,这些护院小厮并没有要点出他们来历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因为这宅院里的气氛,引得自己把一个小小潼城的太守家眷想得过于神通广大了。 又或许是因为入城时, 那做保人的掩盖的的确很好,况且他再入城前也为自己的身份做了一些稳妥的铺垫,这里查不到也是应当。 离开前,又听得已经离得远了的人群里再次发出一阵声响来,既有惊些叹也有些意外的味道。 唐明逸等人回头朝那处看去,只见那汉子蜷在地上,不知是哪里受的伤,半晌站不起来,而那玲珑女子站开老远,却是直挺挺的立着,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小厮们任凭他们停留,也不催促,只待他们看够了,才再次引上路去。 众人穿过角门,又进了个稍有些狭窄的小院, 绕出小院再穿连廊, 四个小厮带着一行七个人竟到了一处颇为僻静的, 却有六名护院看守的小门外头。 在此处众人分为三队,唐明逸的护卫们分做二四,各自由一名小厮带着,向左右分别而走。独留下两名小厮和唐明逸一人。 小厮与护院也不交流,待众人走了个干净,门口的护院直接打开小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这一扇门打开,终于有了一番别致景象。 “此处便到内院了。”小厮一路都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介绍过所到之处都是个什么讲究,唯独与他说了这一句,无非是告诉他不要喧哗吵闹也不要乱走乱看而已。 但景致是可以看的。 建筑装饰与外院虽然无异,但不同的是,外院里面一切松散,看着还有几分粗犷苍凉。而这内院里头总体布局都依着雅致二字,绕山过水,登阁跨阶,处处都有讲究。 然而这景致里面,明面上看着没有什么细密的护卫布置,实际上连偶尔穿梭而过的小厮身上也是带着功夫的。而且他们行走的路线也有讲究,别处不知道,单是唐明逸经过的地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任何一处随时都能有人前来照应。 布置这些的就算不是行伍出身,也必然是个不俗的高手。 唐明逸冷眼看过这些,却也只字不提,只跟着引路小厮七绕八绕,终于又到了一处明显更为别致的院落当中。 刚进门去,抬眼就看见一主一仆两名少女站在院中。 那做主人家的少女正好也与他对上目光,然后嫣然一笑。 “唐公子,对我这院子可还满意?” 第152章 一番试探 方才温故在等唐明逸的时候,知夏还特地问了要不要撤走周边的人手。 唐明逸是要被引入到不失居里面来的,他远远不同于郑统之流,若是还按以往的布置,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恐怕是不能全然瞒过他的。 温故对知夏能有这样的想法尤为开心,但却并没有按照她的建议行事。 全撤不可能,瞒又瞒不住,不如干脆九分真一分假,藏住关窍便是了,于是大体上就没做出什么变动。 此时温故所在的院外,明面上只有四名梁州军出身的护院,实际上抛除来往穿梭以家丁打扮行事的护卫之外,还有两名暗卫各自潜伏。 唐明逸虽然没有全然辨认清楚,但多少也看出了端倪。 “见过刘娘子。”唐明逸来之前听过太守姑母的年纪,此时一见便有了分晓,边说边行了一礼。 温故没有故作惊愕,自然回礼,又等了等,才知他并没有要回自己话的意思,随后干脆说了一句“请唐公子屋中说话”,随后便反身转回到院中正厅。 唐明逸这才明白她竟是出门来迎自己的,心下更定,便也放下其他只管跟上。 其间没有过多的客套,二人坐定, 知夏又安排了侍女看茶, 温故先不急说话,反倒是唐明逸第一个开口:“为何他们都是郎君先生, 偏我是公子?” 温故一听便笑了:“唐公子既然知我身份,也不惊愕,更不问我何故单独引你来此,却只向我问一个称呼?” 唐明逸并不装腔作势, 只回:“我心中有疑惑, 想到便问出来了,刘娘子,莫要见怪。” 唐明逸说到“刘娘子”三个字时刻意顿了一下,太守姑母的身份他倒没有什么确切的怀疑, 只是年龄上既有不寻常, 总是要做一些试探,虚张声势而已。 “唐公子倒是痛快。”温故回道,“李郎君华先生, 都是清楚根底的人,到唐公子这里,这些称呼未免显得攀附了一些。” 温故说“唐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也故意放慢了一些语速。 唐明逸恍然大悟道:“我这姓名倒是有几分便利,不过在下出身安平唐氏,哪里敢担刘娘子攀附二字。” 温故但笑,且不作答。心想你出身在哪我自然清楚,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家各打各的主意, 各卖各的破绽, 倒也是其乐融融。 在唐明逸看来,单凭自己口说, 和一份买来的路引凭证, 太守姑母当然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从态度上来看,这小娘子对自己有防备, 却又不掩饰防备, 便是将他当作一个来路不明的聪明人, 如此反倒放心。 二人一个不问一个不答, 又吃了一盏茶,温故才终于开口:“唐公子带着一伙随从, 如何落难至此?” “倒也称不上落难,否则也不至于有钱来买个入城的身份。”唐明逸诚恳以对, “只是安平如今不太平,我们这样的人口,要换个地方才能有个庇护。” 唐明逸说话的时候正看着温故,这一段话明显引出这小娘子两次表情的变化。 一则是他说自己“买个身份”的时候,太守姑母明显是要叹气的,可立时又收住了。而说到“安平不太平”的时候,她表情却又更复杂了几分。 “安平如今究竟如何?”温故问了个她最该问的问题。 唐明逸却把那口气叹了出来:“还能如何,下面假作诚恳,上面装作糊涂, 虞军残暴,楚军几触几溃, 遑论战胜,连坚守都做不到了。” 唐明逸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的却是近日来都流传过一遍的话, 温故自然没什么惊讶的神态,反而说道:“待朝堂上面局势一稳,总归是能抵住攻势的。” 唐明逸冷哼一声, 只道:“刘娘子在这潼郡里面,是有了什么想法主意了吗?” 温故反问:“何以见得?” 唐明逸干脆起身回话:“在下既然带着仆从来投,便一定是要与主人家说真话的。刘娘子既问了,在下便把心里想得说出来,且让刘娘子看看我的本事,若有说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请刘娘子切莫怪罪。” 温故从容说道:“唐公子坐下说话,我且听听。” 唐明逸行了一礼,随即依言而坐:“刘娘子方才问我院子如何,我就顺着这院子说一说。我这一路走下来,也算是循序渐进地看了一遍,宅院里面挑拣人才确实有一套了不起的章法。” “哪算什么人才。”温故道, “无非是院子里冷清, 填充一些人手而已。” 唐明逸也不反驳, 只道:“院子里的布置就不说了, 刘娘子摆明了让人看,也就没有什么好讲的。只说人,门口华先生那一处,放言高论,夸夸而谈,旁人看来是个浪荡子一朝得势,显摆起自己的贵重来。依我看,这样的行事却有说法。” “怎样说法?” 唐明逸干脆说道:“华先生仗着考校才学、眼界的名目,实则考的是胆色和口舌。这并不是来挑被埋没的才子,而是来挑做说客的人才。” 唐明逸说的果然直接,而温故只是稍微点头,不做多言。 “李先生那一处更隐晦一些,看着是些木石机关,金银玉器之类的匠作活计。然而东西虽然精巧,但却没有什么细致的玩意,只是心思新鲜一些而已。单是如此,城中总有类似的铺子师傅,想找去找便是了。” 唐明逸说到此处,暂时顿住,给温故留了个解释的空子。 “或许是我不想强人所难,也不想威逼利诱,只盼有人能诚心来投,或是心存善念,给在这乱世里走投无路的匠人一个落脚之处呢?”温故顺着他的心意,只好勉强找了些借口。 唐明逸只是摇头,继续说道:“这话或许不假,可就算不假,却也不是最主要的缘由。” 温故笑道:“唐公子说得倒是直接。” 唐明逸也胸有成竹地跟着一笑:“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下也只是想到便说了。” 温故点头,只请他继续。 第152章 一番试探 方才温故在等唐明逸的时候,知夏还特地问了要不要撤走周边的人手。 唐明逸是要被引入到不失居里面来的,他远远不同于郑统之流,若是还按以往的布置,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恐怕是不能全然瞒过他的。 温故对知夏能有这样的想法尤为开心,但却并没有按照她的建议行事。 全撤不可能,瞒又瞒不住,不如干脆九分真一分假,藏住关窍便是了,于是大体上就没做出什么变动。 此时温故所在的院外,明面上只有四名梁州军出身的护院,实际上抛除来往穿梭以家丁打扮行事的护卫之外,还有两名暗卫各自潜伏。 唐明逸虽然没有全然辨认清楚,但多少也看出了端倪。 “见过刘娘子。”唐明逸来之前听过太守姑母的年纪,此时一见便有了分晓,边说边行了一礼。 温故没有故作惊愕,自然回礼,又等了等,才知他并没有要回自己话的意思,随后干脆说了一句“请唐公子屋中说话”,随后便反身转回到院中正厅。 唐明逸这才明白她竟是出门来迎自己的,心下更定,便也放下其他只管跟上。 其间没有过多的客套,二人坐定, 知夏又安排了侍女看茶, 温故先不急说话,反倒是唐明逸第一个开口:“为何他们都是郎君先生, 偏我是公子?” 温故一听便笑了:“唐公子既然知我身份,也不惊愕,更不问我何故单独引你来此,却只向我问一个称呼?” 唐明逸并不装腔作势, 只回:“我心中有疑惑, 想到便问出来了,刘娘子,莫要见怪。” 唐明逸说到“刘娘子”三个字时刻意顿了一下,太守姑母的身份他倒没有什么确切的怀疑, 只是年龄上既有不寻常, 总是要做一些试探,虚张声势而已。 “唐公子倒是痛快。”温故回道,“李郎君华先生, 都是清楚根底的人,到唐公子这里,这些称呼未免显得攀附了一些。” 温故说“唐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也故意放慢了一些语速。 唐明逸恍然大悟道:“我这姓名倒是有几分便利,不过在下出身安平唐氏,哪里敢担刘娘子攀附二字。” 温故但笑,且不作答。心想你出身在哪我自然清楚,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家各打各的主意, 各卖各的破绽, 倒也是其乐融融。 在唐明逸看来,单凭自己口说, 和一份买来的路引凭证, 太守姑母当然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从态度上来看,这小娘子对自己有防备, 却又不掩饰防备, 便是将他当作一个来路不明的聪明人, 如此反倒放心。 二人一个不问一个不答, 又吃了一盏茶,温故才终于开口:“唐公子带着一伙随从, 如何落难至此?” “倒也称不上落难,否则也不至于有钱来买个入城的身份。”唐明逸诚恳以对, “只是安平如今不太平,我们这样的人口,要换个地方才能有个庇护。” 唐明逸说话的时候正看着温故,这一段话明显引出这小娘子两次表情的变化。 一则是他说自己“买个身份”的时候,太守姑母明显是要叹气的,可立时又收住了。而说到“安平不太平”的时候,她表情却又更复杂了几分。 “安平如今究竟如何?”温故问了个她最该问的问题。 唐明逸却把那口气叹了出来:“还能如何,下面假作诚恳,上面装作糊涂, 虞军残暴,楚军几触几溃, 遑论战胜,连坚守都做不到了。” 唐明逸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的却是近日来都流传过一遍的话, 温故自然没什么惊讶的神态,反而说道:“待朝堂上面局势一稳,总归是能抵住攻势的。” 唐明逸冷哼一声, 只道:“刘娘子在这潼郡里面,是有了什么想法主意了吗?” 温故反问:“何以见得?” 唐明逸干脆起身回话:“在下既然带着仆从来投,便一定是要与主人家说真话的。刘娘子既问了,在下便把心里想得说出来,且让刘娘子看看我的本事,若有说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请刘娘子切莫怪罪。” 温故从容说道:“唐公子坐下说话,我且听听。” 唐明逸行了一礼,随即依言而坐:“刘娘子方才问我院子如何,我就顺着这院子说一说。我这一路走下来,也算是循序渐进地看了一遍,宅院里面挑拣人才确实有一套了不起的章法。” “哪算什么人才。”温故道, “无非是院子里冷清, 填充一些人手而已。” 唐明逸也不反驳, 只道:“院子里的布置就不说了, 刘娘子摆明了让人看,也就没有什么好讲的。只说人,门口华先生那一处,放言高论,夸夸而谈,旁人看来是个浪荡子一朝得势,显摆起自己的贵重来。依我看,这样的行事却有说法。” “怎样说法?” 唐明逸干脆说道:“华先生仗着考校才学、眼界的名目,实则考的是胆色和口舌。这并不是来挑被埋没的才子,而是来挑做说客的人才。” 唐明逸说的果然直接,而温故只是稍微点头,不做多言。 “李先生那一处更隐晦一些,看着是些木石机关,金银玉器之类的匠作活计。然而东西虽然精巧,但却没有什么细致的玩意,只是心思新鲜一些而已。单是如此,城中总有类似的铺子师傅,想找去找便是了。” 唐明逸说到此处,暂时顿住,给温故留了个解释的空子。 “或许是我不想强人所难,也不想威逼利诱,只盼有人能诚心来投,或是心存善念,给在这乱世里走投无路的匠人一个落脚之处呢?”温故顺着他的心意,只好勉强找了些借口。 唐明逸只是摇头,继续说道:“这话或许不假,可就算不假,却也不是最主要的缘由。” 温故笑道:“唐公子说得倒是直接。” 唐明逸也胸有成竹地跟着一笑:“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下也只是想到便说了。” 温故点头,只请他继续。 第153章 试探偏了 唐明逸立时严肃起来,缓缓开口。 “我本来也想不清楚,直到和华先生那里联系到一起方才明白,李主簿做的不是机关,而是祥瑞。” 他这般回答,倒是让温故愣了一下,终于收敛笑意,甚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就连站在一旁的知夏也跟着愕然。 唐明逸看在眼里,便当是自己推测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而实际上,这是一条温故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华季那里是一虚一实里的虚,唐明逸猜得对也不对,但方向上是温故想让他推断出的方向。 而李寻这里是一虚一实里的实,温故原本想着无非就是玩物或正事,修缮或行军,攻城或守城之类的递进与区别。 可不知他哪里出了差错,竟猜了个祥瑞出来。 温故忽然想到些别的,又问道:“唐公子方才在李主簿那里,可有说过这些?” “我也是离了李主簿房中之后才想明白的。”唐明逸答道。 “我是说,唐公子有没有同李主簿说他那些玩意不够细致。”温故解释道。 唐明逸不明所以,只是道了句“那倒没有。” “还好。” 温故问的奇怪,唐明逸以为是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也不好多言。 实则温故是给自己寻个空子出来,把事情捋一捋。 不过也没花去许多时间,温故心下便了然了。这确实是她疏忽的一处。 南楚一贯以来的风气便是如此, 而唐明逸又有着陵光君的一层关系, 自然会比她多一些判断的根据。 现下,温故的反应也给了, 唐明逸也认了,就没有必要再做一些无谓的掩饰。 温故干脆平复心情,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听,看看他到底还能偏到哪里去。 而接下来, 已经把自己的思路拉远了唐明逸, 竟不用依靠温故,凭自己又把思路掰正了回来。 金绾那边更是简单,看着是选逻卒,猜深一点便是选护院。而实际上却是最为返璞归真的一个道理, 就是要告诉这些要来投奔的明白人, 太守仍然是个摆设,太守姑母才是潼城里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唐明逸不了解事情的全貌,猜到这里全凭自己的推断, 倒也符合温故预先的设想。 以上要他看过的他都已经说完,按理该问那一处唯独没让他去的地方了。可唐明逸就是不开口询问,反倒说了句:“我说的对与不对都不打紧,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出来。” 这倒是白白浪费了温故的一番准备,她从方才的言语中大概也对唐明逸有了个判断,这人自然是有些恰到好处的自负的,凡事该是自己先经过看过,有个推断再问旁人。 比那我行我素, 嚣张跋扈的唐显遥倒是好上一些。 温故心下更觉得自己做了个对的决定, 便就开口:“唐公子尽管来问。” 唐明逸严肃问道:“刘娘子既然要找些填充宅院的人口,我只想问, 这要填的宅院到底有多大, 而这宅院的主人到底又是谁。” 温故见他这般说话,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继而又连着笑了一阵, 笑声虽然清脆, 可模样却一点都不像个少女。 唐明逸见她反应, 便知道自己问对了。他自从进来这不失居,见了考校的内容, 又想了其中的缘故,便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不再拘泥于对太守的调查,随后才有了这般的行事方法。 而温故片刻便笑够了,只是站起身来,却又也不答他这一句,反而说道:“唐公子既然是明白人,不如就在我这院子里住下,自己看一看这院子有多大,再看一看这院子姓甚名谁。” 这个结果完全在唐明逸的意料当中,无论这太守姑母的身份到底如何, 他若连这边都应付不了,那也不要与他那皇兄争什么位置了。 既然应了他一个, 那么也不妨再得寸进尺一些。 “刘娘子,在下并非一人来此。”唐明逸又与温故说道。 温故原本要走,但见他发问, 露出一副满意又欣慰的表情,又坐了回去,同时与知夏吩咐道:“去把名册拿来。” 知夏应声便走, 唐明逸见温故表情,纵然心绪稳定,但也免不了有些想法,待将来他表露身份之际,若这小娘子还有命在,又不知她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越这般想,唐明逸反而越投入到当下的身份当中,言语里“在下”也更多了一些。 温故又与他闲聊了一番安平的风土,再问了他一路如何来到潼城,甚至还询问了家中人口。 唐明逸只说有位兄长,但在乱世里面走散了, 兄弟二人寻不到彼此,恐怕也和他一样自谋出路了。 温故见他说这些的时候确有几分情真意切,心中所想按下不表。而此时知夏也终于回来了,温故接过她手中名册翻看一番,便道:“唐公子且安心, 自不会让你独自在我这院中。” 名册没有给唐明逸看的意思, 他也不好多问,只称了谢,便由温故离去了。 而后,温故让知夏安排人带着唐明逸绕出内院,又回到外院当中,原路返回从最外侧另一边的门进去,到了偏侧的一个单独小院里面。 此时天色早已暗了,一路上唐明逸见来时的几个考校场地上已经没有了人,偶尔只有零星仆从经过,的确是冷清得很。 而在金绾那一场中穿着破旧的少女,华季那一场中冷眼旁观的男子,都更是寻不见踪影。 他所在的这间小院也可供十余人居住,已经被人打扫干净,点起灯火,唐明逸又要了笔墨纸砚,引路小厮便说厢房之内早已备好,见他并没有其余吩咐,于是也就告退了出去。 不多时,与他同来的护卫们也陆续到了,竟然不多不少整十一人。 众人重新凑到一处,知晓这院中内外仍有一些小厮甚至暗哨的存在,并不方便说话,还好的是,他们的主家太守姑母刘娘子安排的妥帖,人一齐便有人送了热菜热饭上来,让劳累一天的南楚二皇子终于可以饱餐一顿。 第153章 试探偏了 唐明逸立时严肃起来,缓缓开口。 “我本来也想不清楚,直到和华先生那里联系到一起方才明白,李主簿做的不是机关,而是祥瑞。” 他这般回答,倒是让温故愣了一下,终于收敛笑意,甚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就连站在一旁的知夏也跟着愕然。 唐明逸看在眼里,便当是自己推测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而实际上,这是一条温故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华季那里是一虚一实里的虚,唐明逸猜得对也不对,但方向上是温故想让他推断出的方向。 而李寻这里是一虚一实里的实,温故原本想着无非就是玩物或正事,修缮或行军,攻城或守城之类的递进与区别。 可不知他哪里出了差错,竟猜了个祥瑞出来。 温故忽然想到些别的,又问道:“唐公子方才在李主簿那里,可有说过这些?” “我也是离了李主簿房中之后才想明白的。”唐明逸答道。 “我是说,唐公子有没有同李主簿说他那些玩意不够细致。”温故解释道。 唐明逸不明所以,只是道了句“那倒没有。” “还好。” 温故问的奇怪,唐明逸以为是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也不好多言。 实则温故是给自己寻个空子出来,把事情捋一捋。 不过也没花去许多时间,温故心下便了然了。这确实是她疏忽的一处。 南楚一贯以来的风气便是如此, 而唐明逸又有着陵光君的一层关系, 自然会比她多一些判断的根据。 现下,温故的反应也给了, 唐明逸也认了,就没有必要再做一些无谓的掩饰。 温故干脆平复心情,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听,看看他到底还能偏到哪里去。 而接下来, 已经把自己的思路拉远了唐明逸, 竟不用依靠温故,凭自己又把思路掰正了回来。 金绾那边更是简单,看着是选逻卒,猜深一点便是选护院。而实际上却是最为返璞归真的一个道理, 就是要告诉这些要来投奔的明白人, 太守仍然是个摆设,太守姑母才是潼城里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唐明逸不了解事情的全貌,猜到这里全凭自己的推断, 倒也符合温故预先的设想。 以上要他看过的他都已经说完,按理该问那一处唯独没让他去的地方了。可唐明逸就是不开口询问,反倒说了句:“我说的对与不对都不打紧,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出来。” 这倒是白白浪费了温故的一番准备,她从方才的言语中大概也对唐明逸有了个判断,这人自然是有些恰到好处的自负的,凡事该是自己先经过看过,有个推断再问旁人。 比那我行我素, 嚣张跋扈的唐显遥倒是好上一些。 温故心下更觉得自己做了个对的决定, 便就开口:“唐公子尽管来问。” 唐明逸严肃问道:“刘娘子既然要找些填充宅院的人口,我只想问, 这要填的宅院到底有多大, 而这宅院的主人到底又是谁。” 温故见他这般说话,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继而又连着笑了一阵, 笑声虽然清脆, 可模样却一点都不像个少女。 唐明逸见她反应, 便知道自己问对了。他自从进来这不失居,见了考校的内容, 又想了其中的缘故,便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不再拘泥于对太守的调查,随后才有了这般的行事方法。 而温故片刻便笑够了,只是站起身来,却又也不答他这一句,反而说道:“唐公子既然是明白人,不如就在我这院子里住下,自己看一看这院子有多大,再看一看这院子姓甚名谁。” 这个结果完全在唐明逸的意料当中,无论这太守姑母的身份到底如何, 他若连这边都应付不了,那也不要与他那皇兄争什么位置了。 既然应了他一个, 那么也不妨再得寸进尺一些。 “刘娘子,在下并非一人来此。”唐明逸又与温故说道。 温故原本要走,但见他发问, 露出一副满意又欣慰的表情,又坐了回去,同时与知夏吩咐道:“去把名册拿来。” 知夏应声便走, 唐明逸见温故表情,纵然心绪稳定,但也免不了有些想法,待将来他表露身份之际,若这小娘子还有命在,又不知她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越这般想,唐明逸反而越投入到当下的身份当中,言语里“在下”也更多了一些。 温故又与他闲聊了一番安平的风土,再问了他一路如何来到潼城,甚至还询问了家中人口。 唐明逸只说有位兄长,但在乱世里面走散了, 兄弟二人寻不到彼此,恐怕也和他一样自谋出路了。 温故见他说这些的时候确有几分情真意切,心中所想按下不表。而此时知夏也终于回来了,温故接过她手中名册翻看一番,便道:“唐公子且安心, 自不会让你独自在我这院中。” 名册没有给唐明逸看的意思, 他也不好多问,只称了谢,便由温故离去了。 而后,温故让知夏安排人带着唐明逸绕出内院,又回到外院当中,原路返回从最外侧另一边的门进去,到了偏侧的一个单独小院里面。 此时天色早已暗了,一路上唐明逸见来时的几个考校场地上已经没有了人,偶尔只有零星仆从经过,的确是冷清得很。 而在金绾那一场中穿着破旧的少女,华季那一场中冷眼旁观的男子,都更是寻不见踪影。 他所在的这间小院也可供十余人居住,已经被人打扫干净,点起灯火,唐明逸又要了笔墨纸砚,引路小厮便说厢房之内早已备好,见他并没有其余吩咐,于是也就告退了出去。 不多时,与他同来的护卫们也陆续到了,竟然不多不少整十一人。 众人重新凑到一处,知晓这院中内外仍有一些小厮甚至暗哨的存在,并不方便说话,还好的是,他们的主家太守姑母刘娘子安排的妥帖,人一齐便有人送了热菜热饭上来,让劳累一天的南楚二皇子终于可以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