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崛起》 第1章 王姬 公元前620年,宋都商丘。 农历的四月,夏天。 骄阳似火,农事也到了闲暇的时间。 宋国的大殿,台梁式的高堂,层层上累,环顾四盼,空旷邃宇,外有刻桷,磅礴大气,内则红壁沙版,美轮美奂,兼以玄玉之梁,雕梁画栋,翡翠珠被充斥其间。 自从管仲说过:“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刻胜用”,天下诸侯无不以章华美殿为荣,宋公,亦不能免俗。 这位宋国的主人已然君临一十有七个春秋,对外奉晋国为霸主,和好鲁、卫、齐、秦在内的黄河诸侯,对内广修神社,讲武练兵,已然有七百乘战车,抚育生民七十万有余。 宋公,讳王臣,此刻正端坐于君位,大殿的两侧是他的肱骨大臣,也是决定宋国生死兴衰的六位卿大夫。他们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列座。 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司马乐豫,司徒鳞矔,司城公子荡,司寇华御事。 左师、右师掌君臣之义,国都安危,若有叛贼构乱于都城、权臣跋扈于君上,必兴兵以讨。 大司马平日掌国之武库、马政、田猎,战时征召全国兵马,号令三军于沙场。 司徒掌粮税、力役,司城掌筑城建殿,司寇掌国野之刑。 宋国上卿凡六人,君王指定其一为执政卿,其下有亚卿、下卿之属。乐豫忝为本朝的执政卿,位在六卿之首。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司宫珪用细长而又尖锐的音色高声唱道。司宫,即是宦官总管。司宫珪已然服侍了两代君主,从宋公王臣的父亲——宋襄公开始,就出入于宫门。 “君上。”大司马乐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囿人来报,围场已然齐整,士民已经集结完毕,可以狩猎了。敢请君上不日移驾猎场。” 乐豫当上司马没有多久的时日,前任司马公孙固已经老朽不堪,甚至不能在战车上挥舞着三米的长戈。囿人是乐豫的属官之一,专门掌管国君狩猎的围场。 说实话,宋公心里有些不情愿,最近他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肠胃有些不适,常常感到四肢百骸乏力,他不知道,腹泻频频,身体里面的钾元素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春秋的疾医并没有拉肚子要多吃盐的概念,可怜的宋公就遭了罪。 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不想今天就顶盔贯甲地在战车上颠簸,于是说道:“可不可以择日再行田猎?”他的语气里没有饱含威严和笃信,甚至听起来有些虚弱。 “君上。”大司马长揖到底,根据周礼,臣子和君王说话要低眉顺眼,以示恭敬,不依不饶的乐豫并没有细致地注意到宋公身体的扭捏,谈吐的异样,只是一味地直言不讳。 “自古以来,君王都要在每个季节农闲的时候,率领臣民、百官狩猎,是所谓春蒐、夏苗、秋猕、冬狩,倘若耽误了农隙的时间,农民不能回到田垄伺候作物,糟蹋良苗的害虫和野兽得不到驱散,秋收所得就会有所减损,此其一也。 国家的祭品即将耗尽,只剩下家禽和家畜。祭品,不外乎三牺、五牲。三牺,就是三种不同的野兽;五牲,就是五种不同的家养的牲畜。用作祭品的牲畜,长于寺人之手,而三牺,天地所养,自然天成,逸豫肥美,祭天祭祖若是三牺不足用,天帝与先祖必然降罪于国,此其二也。 至于犬马熊狼之类,可作肉脯、肉干,招待他国行人(外交人员);鱼鸟牛豚羊,是人民热爱的‘五鼎之食’;兽皮可以缝制皮甲,装备战车,貂狐之属,可以作衣裘,鸟羽,可以备弓矢,此其三也。 《诗经·车攻》曰:‘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意思是说,君王皆借助田猎,教授士民,车战的技艺。此其四也。 如今士民们在桑林门摩肩接踵,等待国君的车架兵仪。事到临头要反悔,恐怕要失信于民。” 宋公悄然,正襟危坐,勉强地对司宫下令道:“且从大司马之意,左右取孤的戎衣来。” 宋公不知道,此一去,再无生还之机。 …… “我儿何在?”宫殿内,王姬假惺惺地询问宫室的守卫——御士。 宋公带着大部分的士族,动身出桑林门,也就是宋国都城——商丘的外城门,只余下几个御士守卫皇宫。夏苗是国之大事,不论是住在城里的国人,还是在城外务农的野人,都必须跟随国君、贵族一同前往围场,演练宋国历代传下来的军阵——鹤阵与鹅阵。 “回君夫人,君上临幸围场,讲武行猎以教化士民武德。” 御士是戴族人,耏氏,单名一个宽。耏氏是宋戴公的后人,因此是戴族的一支。当初夷狄入寇,耏宽的先祖浴血战死,子孙因此世代为门官、宫廷御士。 王姬挥了挥手:“你们且退到宫殿外守卫。” “是。”御士躬身退了出去,王姬拔下玉笄,一甩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她冲着萧墙的方向说道:“快出来,人都走啦。” 不多时,从青石萧墙的后面钻出一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年轻男子,是为公子鲍。 王姬青春五十有二,但是肌肤的色泽保养得极好。她本是周王(周襄王)的亲妹妹,在她及笄之年,兄长为她在诸侯之间物色良配。 彼时,宋襄公系泗上诸侯之中,声名远播的美男子,甜如甘饴,眼如丹凤,脖颈宛如玉琮般俽长光滑。宋国与周室诸姬相比,出了名的绅士、尊重女性,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如沐春风。自打她嫁给宋襄公之后,好些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时运不济,楚国人在泓水之战,一箭射中了宋襄公的腚,伤口的脓包宛如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糜烂的恶嗅把沁人心脾的床笫变成鲍肆般难闻,创口流出的汁水一如胆汁的色泽,每天早上寺人都要清洗床褥,连这些从没读过书,自小被阉了进宫的寺人都觉得宋襄公身子骨快要不行了。 恰如观星预测吉凶的司星所说的一样,没多久,宋襄公就追随历代殷宋先祖于地下,王姬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寂寞像秋日的积叶,经年累月覆在她的心头,让她沐浴不到少女本该有的暖阳。那一年,她才雏菊一般的年华。 好在上天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龙生龙,凤生凤,眼前的公子鲍继承了宋襄公的颜值和才华,她千回百转,终于承蒙命运的恩惠,迟到的幸福一如巫山的雨露像潮水般涌入她的生命。 宫殿内,传来细小而濡湿的声音,不久这个声音就转移到宋公议政的大殿上,随后又腾挪到大殿的君座上。 大概过去两刻钟,一个高大挺拔的神秘身影出现在已然掩上的门户,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王姬的喉头在颤抖,瞳孔急速放大,她的声音亦如风中的烛火。 听到慌张的质询,来人并没有推开大殿的门。他轻轻叹了口气。透过麻制的窗纱,王姬惊恐地目睹这个神秘人往门上悬挂了什么东西。 第2章 公子御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以前。 “禀告大司马,军械已然完备,弓箭、战车、甲胄、旌旗、戈矛清点核对完毕,不曾有缺。”工正跪在乐豫的面前,双手行礼,高高举过头顶。 “笙谷,你做的很好。”乐豫微微颔首,他对这个工正非常满意,转过身,对身边的中年人柔声道。 “车臣,这位是笙谷,老夫的属官——工正。笙谷乃桓公之子——公子目夷的后裔,墨氏,名希音,字笙谷。他擅长木工与冶炼,深得前任司马——公孙固的青睐,被简拔为工正,至今已有五载。 五年前,公子成随晋军统帅先且居讨伐秦国,轻取汪城,在彭衙城下,将秦军边卒一股聚歼,报了此前彭衙之败的仇恨。汪城之战,公子成在公孙固的力荐下,重用笙谷。他也不负众望,立下赫赫大功。 笙谷伐木取材,修缮受损的战车,打造攻城的军械,晋宋联军携器械之利,一战拔汪城,后面就是追亡逐北的顺风仗。晋国的最高统帅,中军将,先且居在万军前,无不羡慕地赞扬他:‘果得此人,深沟填为平土,高垒亦作坦途。’足见笙谷之能。 笙谷自任职责以来,宋国的战车多于战马,弓箭充盈武库,甲胄多得人人双甲,还尤有余量。” “真乃国之良材,世之贤能也。”中年人心悦诚服地行了个礼,“请受御之一拜。御学少而寡闻,微末之才,忝列少司马之位,唯恐才具轻而不足以受重用,德行薄而不足以胜厚任。他日若有闲暇,还望工正不吝赐教。” 九尺五寸的身材(一周尺=01991米),挺拔的躯干,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公子御是当今宋公的亲弟弟,司马乐豫的佐官,这年头和后世不大一样,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唤作公子的。 春秋的公子一定要是某任国君的亲生儿子,公孙一定得是国君的孙儿。王姬诞下宋公王臣之后,次年又育有公子御,等到行了冠礼,宋襄公的哥哥,公子目夷就给公子御取了字——车臣。 以公子之尊,折节下交于区区一个工正,墨希音忙不迭回礼。 “叔辩,军队是否集结完毕?士人、国人、野人、诸位公子、公孙可有人缺席?”乐豫又问他的校正狂狡。 “士民皆已编队,只是少了三位公子。”狂狡一五一十地回话,他负责点卯,确认人员和马匹。 “善。”乐豫捋着胡须,平民阶层的士族都各就各位,就不必用穿箭贯耳的酷刑来惩治延误军机的兵员了。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三位缺席的公子只需要规劝就可以了。 “哪三位公子点卯不至?”乐豫面色不豫。 “公子鲍、公子杵臼、公子卬。” 狂狡的回答让乐豫一阵汗颜。此次夏苗田猎,国君兴致缺缺也就罢了,现在倒好了,三个国君的亲生儿子都货郎摆摊——撂挑子。 “什么德行!国君三个儿子。”乐豫心里抱怨道,“要是君位传给这三个不肖子孙,上行下效,武备废弛,国家还如何抵御外辱?” 他的余光瞟了一眼身畔的公子御,方寸之间,稍稍感到欣慰:“还好还有公子御或者太子可以继承君位。” 宋国和春秋其他所有的诸侯都不同,其他国家的传位传统都遵循嫡长子继承制度,但是宋国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并行的。 也就是说哪天宋公驾鹤西去,他既可以让弟弟继位,也可以让儿子继位。 “叔辩,你去给士族分配战车,马匹;笙谷,你负责给步卒分发甲胄和兵器。” “车臣。”乐豫转而吩咐少司马,“三位公子都是天潢贵胄,我不便出面。你是他们的叔叔,你可愿意前去规劝他们?” “唯。” …… “吁!”御者驾驭着驷马,载着公子御抵达了目的地。 “公子稍歇。”御者勒定马身,轻盈地跳下战车,拍了拍下裳。 “砰砰砰。”御者重重叩击辅首上的门环。公子杵臼辰时出生,他家门上的辅首是一只狰狞的青铜龙首。 仆役打开的大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请问贵客……” “你家主君可在家中?今日夏苗大礼,不见公子,少司马受命前来相邀,敢请速速相见。”御者朗声打断了仆役的言语。 “我家主人近日都在公子卬府上。公子卬不久前抱恙,我家主人心忧弟弟的病情,延请方者,亲奉汤药,已有一旬之期。”方者,给人开医方的人,是春秋时期,人们对医者的统称。 御者将情报如实告知公子御,便催动马匹,车辕向着公子卬府上飞驰。 …… 公子卬府。 一手提着丝绸的袖口,一手龙飞凤舞地在竹简上游走,鹤发童颜的老汉写就药方,交予仆役。 一旁的年轻贵族焦虑而急切地垂询道:“方者,我仲弟现在怎么样?” 贵族的面色白皙,五官俊朗,身高九尺,肤色透着红光,一如春晓时分的花瓣,眉毛修长,仿佛剪刀裁剪过一般。 “唔。依照脉象来看,公子卬脉搏强劲,气息通畅,面色丰润,已经没有危机生命的大恙。只是……”声如洪钟的话,似乎装上了休止符,戛然而止。 贵族眼里的神光为之黯淡,口中喃喃道:“难道,难道仲弟再也无法回忆起过往的事情了吗?” 他的眼眶逐渐朦胧,四遭的一切变得扭曲起来,他想起自己和弟弟在学室里诵读诗经,在校场修习技击,他忘不了暮春时,穿着新衣,同弟弟在睢水中嬉戏,在春风洋溢的求雨坛上,放开歌喉。 “唉。”医生喟然长叹,补充说:“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两人的眼神聚焦到屋里已然苏醒的公子卬,他一脸茫然无知,上下检查自己的装束,眼睛贴着一双坚实的手,仿佛这双手不是他自己的,此间屋舍不是他的家。 “”公子卬冲着大家咕哝着什么,但是谁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哎。连语言都忘却了吗?”贵公子惨然一笑,这个弟弟的表现如同初见世间的婴孩。“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为他修缮茅房。” 贵公子懊悔不已,他从来没有想到,弟弟蹲茅房时会坠入厕池,在人中黄中挣扎呼救,最终溺入其中。 “黄帝内经·灵枢篇,有言,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番公子受难于溷厕,体肤虽然痊愈,但几经折腾,肾亏血虚,神无所养,故而神智有损,记忆断章。难经篇又道,血主濡之。人的周身全靠一腔精血润养,向上涌入大脑,是为髓海,向下滋补肾阴,是为藏精,内至脏腑,外达皮肉筋骨。髓海有失,与血气之亏息息相关。老夫开了食补的方子,兴许气血充盈,精元恢复后,病情会有所好转。”医生宽慰了几句,大踏步跨越门槛而去。 按照医生的说法,弟弟公子卬在溺于屎尿之中,现在脑子估计给秽物泡坏了。医生按照黄帝内经开了方子,嘱托贵公子给弟弟多多吃羊鞭补精补血,能不能恢复智力全看老天的造化了。 “公子,羊鞭已经炖好了。”仆役端着盛满食疗热汤的大碗进来,贵公子挥了挥手,仆役就把食物往公子卬的口中喂去。 羊鞭被切成数段,炖得软烂无比,浓汤滚滚,白沫像浮萍一般在上面漂浮。 公子卬机械地尝了口,一股浓重的腥膻像闪电般窜入口鼻,直冲脑壳。他张嘴要吐,但是仆役和贵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汤汁灌入他的口腔,逼得他不得不咽下去。 “卧槽!这些人给我喂的什么鬼东西!”公子卬大声叫嚷,刚刚他呛得不行,泪水从眼角溢出。 “老子不就打印一下毕业论文吗?怎么就到了这里?奇怪的人,奇怪的语言。” 第3章 金牛铜饰 “公子,公子,三公子不见了!”仆役的眉毛和眼睛拧成了一团,跌跌撞撞地前来报信。 五灵脂、当归、川芎、桃仁、丹皮、乌药、赤芍药、延胡索、甘草、香附、红花、枳壳……贵公子正在拾掇药材,恼人的意外又不期而至。 “怎么回事?让你看顾个病人都做不好。”贵公子额头上写了个“川”字。“还不快去四下搜寻?” 仆役头如捣蒜,忙不迭如苍蝇般在前堂后院翻箱倒柜。 岂不知,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公子卬早就溜号,逃到外面去了。 他现在心乱如麻,命运的捉弄让他一阵天旋地转。 他原本在杭州的一所双非大学攻读硕士,毕业论文业已在图书馆打印完毕,岂料出门没几步,耳畔蓦然传来一阵难听的嘶鸣,是豹子进攻的呼号,他眼帘一黑就失去了知觉,温热的鲜血和髓液涓涓地从脖颈处淌下。 醒来后,身边尽皆是古装的陌生脸孔,自己的容颜换了模样,手掌的纹线也多了一条,本来中指第一指节的老茧也隐匿不见——那是他从小学到高中写了十二年硬笔字留下的见证。 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强行往他口中灌入莫名其妙的食物,肠胃里一阵抗议之声。屋里除了一个古风稠衣的高挑男子,余下的都是身材伛偻、麻衣短褐之人。 他们操着奇怪的口音和腔调,时不时冒出一大堆小舌音,听起来好像是斯拉夫那边的语言? 逃出屋外后,他被彻底震惊到了。周遭是黄土铺就的街道,居民房的围墙亦是黄土夯成的,他只穿了白色的睡衣,路人们则头上盘着黑发,上身着白衣,下身没有裤子,而是围着一块麻布,前面顶着大巾护着膝盖和裆部。 无数的线索汇成一个唯一的答案,公子卬心寒如铁:“卧槽,这些人是如假包换的古人,老子穿越了!还是魂穿。” 路人们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什,对着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有的还摇摇头,似乎在谈论什么伤风败俗的大新闻。 说时迟那时快,公子卬还在迷惘期间,马蹄声骤然由远而至,隆隆的战车溅起路面的积水。一双硕大有力的手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将他擒入怀抱。 …… “多谢叔叔。” 公子卬被打晕带回里屋,贵公子如释重负,向来人行礼答谢。 “咱们叔侄之间,不必拘礼。杵臼,我有一言不可不讲。方者之流,万万不可轻信。且看当世的方者,个个肥头胖耳,大腹便便,虽然爵位不如卿大夫般尊贵,却家财丰饶,食有梁肉,衣必丝绸。他们所擅长的,无非是诓骗健硕的人,让他们误以为自己身体抱恙,然后购置徒然无用的药剂。彼辈之人,一旦遇到真正病入膏肓的人,反倒束手无策,口中只有‘节哀顺便’一词。” 公子御眼眸之中透露出无限的蔑视:“方者不可信,不可用也。” “如今之计,为之奈何?”公子杵臼眼睛忽闪忽闪的,垂询道。 “事已至此,理当延请诅祝。子瞻所患者,不过是在寻常不过的失心疯罢了。从殷商一直到宋国,数百年间,失心疯是普遍存在于贵族与民间的疾病。从来就没有方者妙手除去病根,使失心之人恢复聪慧的先例。”诅祝,也就是巫师,掌管着天帝和社神的祭祀。而子瞻,是公子卬的字。 公子御显然博闻强识,中医的针灸药石确实对失心疯感到力不从心。 不过虽然结论是正确无误的,但是论证的过程在后世看来荒诞不羁。 真实情况是,有别于姬姓国家的“同姓不婚”,子姓的宋人有“内娶”的传统,男孩子一般都惯于迎娶自己的堂姐或者堂妹。在他们的理解中,这种伴侣从小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是再合适不过的良配之选。 后世公羊派的儒者就吐槽过:“宋三世无大夫,三世内娶也。”一个国家从国君到士人,都近亲结婚,结果导致整整三代人没有出过一个智力正常点的贵族能继承新的大夫之职。 当时的楚国人常常嘲笑宋国人说:“郑昭宋聋。”此言得之,内娶制度下,宋国量产二一三体综合征的后代,当真是一代比一代傻。春秋之人不知道这种遗传病,只得称之为“失心疯”。 “我和亳城的诅祝交情颇深,亳城的三位社神都是由他来主持祭祀。你和子瞻这个遭遇,怕是没可能参与本届的夏苗盛事了。待到此间事了,叔叔遣人替你去邀来这位能通灵神只的大能。以往在长丘城,也就是我的封地,我治下的封臣、国人一旦染疾在床,全依仗诅祝之能,方可度厄,叔叔保证,他比任何医方针灸都来的可靠。” 公子御分享了他丰富的见闻,身体力行的经历,言之凿凿地规劝二十有一的大侄子。 公子杵臼连连点头,和小鸡啄米的表现一般无二。他愈发对叔叔的教诲敬若圭臬,诅祝飘渺的形象在他心目中顿时立体起来,伟岸崇高、无所不能。现下,诅祝的法力是拯救可怜的弟弟的唯一稻草。如果诅祝可比于萨满,那亳社的诅祝则俨然是巫妖王。 兴许异日诅祝祭出什么召唤陨石、撒豆成兵,复活亡灵战神之流的惊天大能,这对叔侄恐怕也不会显露出丝毫的讶异之色。 …… “驾。”马缰一甩,御者载着少司马纵车远去,公子鲍的缺席是少司马最后要搞明白的事况。 从仆役口中得知,公子鲍数日徘徊在外,不曾回家,少司马也就没了头绪。 “主君,不如问问坊间的褚师,都城里的消息就属他最灵通。”御者灵机一动,点醒了正在冥思苦想的公子御。 褚师是司徒的属官,为司徒管理市场,惩治商贾不法言行,监管集市早晚开市、闭幕时辰的小吏。 “有贩卖缯布的小贩说,他见到前日公子鲍的车架往宫门驶去,据他猜测应该是为了进宫谒见王姬。”褚师果不其然,带来了公子鲍最后出现之处的关键情报。 …… 宫殿门口,几名御士按剑而立。 “公子。”御士耏宽再度向少司马行礼。 半刻钟前,他为少司马推开宫门;少顷,少司马叩门而出,面色阴沉得可怕,仿佛黑云压城般可怖瘆人。 看到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侄子私通,公子御心中久久难以释怀。出于对母亲的尊重和对礼法的考量,公子御不得不选择对下缄默,以保证为尊者讳的春秋规则。 “家丑不可外扬,尊者不可受谤。”公子御决心对所有人保秘,除了他的哥哥——宋公王臣。臣子对君王是不能有所隐瞒的。 公子御把自己的配饰挂在了母亲荒唐的地方,期望母亲见到后能得到提醒,悬崖勒马。 “二三子,不要与任何人谈及我今日来过宫门。”公子御声色俱厉地呵道。 “诺。”御士回答道。 得到异口同声的肯定答复后,公子御匆匆上车遁去,仿佛多停留一秒,就要大祸临头一般。 心细如发的耏宽注意到,公子御原本挂在玉带上的一块金牛铜饰不翼而飞。 第4章 南山 宋都。大殿。 且说王姬与孙子公子鲍的事被神秘的不速之客撞破。 门外面的黑影驻足少顷,就如同鬼魅般飘然离去。但是王姬的心中小鬼作祟,迟迟不敢开门。 “我去。”公子鲍见到王姬惊惶得宛如家圈里待宰的羔羊,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脸上的讶异和大难临头的惊惧已然消散一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恐惧永远不能解决难题。 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潇洒做派,面色也变得古井无波,仿佛天地间什么波澜都不曾发生一般。 “吱呀。”殿门被打开,公子鲍观察到门上悬挂着一只黄铜制作的饰品,摸上去质地清凉,光滑而亲肤,令人爱不释手。 仔细看,饰品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过,外轮廓显现出云山雾罩之下的一座巍巍大山,山形奇特,宛如一只栩栩如生的牛犊,黄铜的表面被打磨得不留一丝划痕,金灿灿的,公子鲍通过它,竟然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须发。 王姬虽然痴长了数十岁,但是丑事暴露,多少有些害怕。 此刻的她蜷缩在君位上,怯生生地问:“孙儿,来者何人?现下是什么情形?” 公子鲍摸了摸金牛铜饰,又探查了门上的麻布,发现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不知道。”公子鲍若有所思,淡定地答道:“人已经离去,留下了一块铜饰。门上被戳出了一个洞,许是周刀刺穿的。” 周刀,即周朝华夏贵族用来防身的青铜匕首,有时候拿来切肉进食也很方便。 “我们的秘密,应该已经被此人洞悉了。”公子鲍分析道,“通过门上的小洞,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 公子鲍把眼珠子贴在洞口,大殿,乃至君座上的视野一览无余。 “还有这个铜饰。”公子鲍信步踱到王姬的身畔,把饰品递到王姬的玉手上。 王姬颤巍巍捧过来,端详了半天,也一头雾水。 看着祖母娇憨的模样,公子鲍轻笑了一声。 “你看。”公子鲍指了指黄铜上的图案,让王姬的目光聚焦过来,“这是齐国临淄的南山,又叫牛山,山势奇特,状若牛,故而得名。” “他留下这南山的铜饰,是什么意思?”王姬不解道。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公子鲍背过身,清扬的诗歌回荡在殿中。 “这是诗经·齐风中的南山篇,讲的是齐襄公诸儿和他同父异母的姊妹,文姜的故事。当初兄妹二人两小无猜,情窦初生。所谓苦命鸳鸯天作弄,文姜长大后,他们的父亲齐僖公要把她许配给带兵拯救齐国的郑国公子忽,公子忽早就知道文姜已然心有所属,就推脱说:‘以前没有带兵为齐国解围的时候,我尚且不敢迎娶齐侯的女儿,因为齐国强大,我只是区区一个郑国公子,门不当户不对。如今奉了君父的旨令来解救齐国之难,如若娶了妻子回去,岂不是用国家的军队来赚取自己的婚姻?郑国百姓会怎么非议我!’ 后来,文姜还是被强行许配给了鲁国的国君,鲁桓公。兄妹就此散落天涯两端,只能互寄诗歌,聊解思念。”公子鲍讲得声情并茂,竟然挤出了湿润的泪珠。 “那后来呢?”王姬仿佛把自己带入其中,这般经历和当下的自己别无二致,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的结尾。 “美满的感情是万事万物都无法阻隔的。婚后的文姜借着鲁桓公访问齐国的机会,和登基后的齐襄公再燃旧情,鲁桓公碰巧撞见,竟然对纤弱的文姜大声责骂。是可忍熟不可忍。齐襄公为了文姜的幸福,为了纯如绢布的爱情,设计刺杀了蛮横无理的鲁桓公,从此文姜在齐国和哥哥过上了幸福自在的生活。” 文姜的故事让王姬颇有共鸣,这个女人期望自己也有一样的幸运:“我们也会一样幸福自在的,对?” 红扑扑的脸蛋,眼角的希冀仿佛要溢出来。 “曾经也许是。但是现在有恶人要拆散我们。”公子鲍的眼里仿佛要吐出地狱中的火焰。“这个人留下金牛铜饰,就是要告诉我们,‘事情败露,你们等死’。” 王姬愕然,仿佛瞬间置身于冰窖。 “亲亲,我先暗地离开宫殿,你去宫门问话,御士们应该知道有谁来过宫殿。此人不除,你我之情终是云山飘渺,不容地面。”公子鲍温柔俯身,捧着王姬的脸颊,留下一丝余温,便飘然而去。 …… 宫门门口。 华衣美裳,珠光宝气,一脸端庄的王姬带着宫女来到宫门门口。 “我儿可曾归来?”王姬假惺惺地询问披坚执锐,驻守宫门的御士。 “回君夫人。不曾归。”耏宽答道。 “那今天是否有人造访宫室?”王姬唇齿间,漫不经心地飘出一句话。 耏宽正要答,突然意识到什么,言辞仿佛鱼骨,猝然噎在咽喉之中。 “不……不能说!” 王姬一双美目瞪得硕大,加重了语气,呵道:“什么叫不能说?到底有没有?” 耏宽屈下头颅,做了个稽首礼,“望君夫人见谅。我等答应贵人的命令在先,谨守机密,不得泄露。” 王姬赤红着脸,追问不休,道:“究竟是谁?” 耏宽沉默,顿首不言,三缄其口,嘴巴像被针线缝合了一般,密不透风。 倒不是那人积威令他不得不从,而是宋国百姓自古有君子之风,信守承诺,答应的事情哪怕小如沧海之一粟,亦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王姬色厉内荏地恫吓了几句,依然不奏效。 “去给我儿送封信。”她把一卷竹简递给宫人,快马加鞭载着情报,向着公子鲍的府第奔去。 第5章 夏苗 公子鲍府。 “主君。”仆役见到公子鲍风尘仆仆地归来,赶紧准备热水和饮食。 “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有客人留下名刺吗?”沐浴更衣一番,公子鲍询问下人。 “名刺没有。倒是有贵人来访。” “谁?” “少司马公子御曾经造访,张口要问公子在哪,为什么不参与夏苗?我等推说不知,他们又去围场寻觅褚师去了。” “公子御。”公子鲍喃喃道,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恍如秃鹫般阴鸷:“我的好叔叔,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就休怪侄儿无情了。” 他饱蘸浓墨,书就两封书信。 “来人,把这两封信送给王姬和府人之子华达才。” 王姬自是公子鲍的祖母,而府人则是掌管国库的亚卿。 …… 围场营地,营门老远就打开了。 营门口的甲士一看见公子御的战车,就焦急地凑近了递话:“少司马,您怎么才来啊。大司已经等候多时了。” 公子御翻开中军将营的帷帐。 “司马大夫。”公子御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空手礼。 乐豫甲胄未卸,责怪他姗姗来迟,话锋一转,又问起三位公子的情况。 公子御连连告罪,回答道:“公子卬病,杵臼抚之。至于公子鲍……公子鲍有不忍言之事。” 秽乱宫闱,不管怎么说都是公室的丑闻,何况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君主的生母。公子御还是选择对乐豫缄口不言。 “为尊者讳。”公子御心道,不管怎么说,为人子女,在外人面前透露家丑,甚至让自己的母亲在国人面前声望扫地,是公子御既不愿意看到,也是深刻违背礼法的大谬。 “这件事,只能对兄长说起。”公子御决定,除了宋公,对谁都不讲。人臣对人君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就是有违君臣道德的奸佞,他从小就在学室学习春秋大义,深谙如何做个正直忠信的臣子。 “如果牵涉到内朝,不必告知于我。”乐豫知情识趣地选择避而不谈。他是司马,相当于后世地国防部长,位列六卿大夫之一。六卿统辖外朝之事——民事、官事、战争和外交,至于神事和公室的家事,则应当由内朝的太宰和少宰来署理,他不好捞过界。 “你准备一下,夏苗很快就要开始了。” …… 风从东南来,猎猎旌旗响不休。围场之内,三军济济而聚。 士人每三人端居在一架战车之上,尽皆身披皮甲,御者以缰绳总领驷马,车左执弓背箭壶,车右提携丈六铜戈,表情肃穆,容光焕发。 每辆战车的后头,有国人七名,白色的布甲护佑着上半身,青铜的长矛懒洋洋地耷拉在主人的肩膀上,虽然国人都缄默不言,但是很多士兵站得有些乏了,松了松僵直的手腕,脚尖着地,旋扭着疲惫的踝关节。 在国人的后面,是野人纵队,每车二十人,他们身形消瘦,含胸驼背,指节满是厚厚的老茧,手心沟壑纵横,脊椎好像一节一节的麻绳,锁骨突兀地杵在外面,和狗带的项圈无甚区别。黝黑的皮肤表面疤痕累累,上至胸,下及腰、髋、臀。经年的劳作宛如无情的刻刀,在野人们的身上勾勒出苦难的记号。 这些野人没有甲胄,很多人甚至衣衫褴褛,更不可能如国人或者士人一般利刃在手。野人的武器就是农具,各种形制,有锄地的家伙,有割稻的家伙,家境好一点的是简陋的青铜制品,衣褐残破者,多用石头打磨的劣质工具。这些野人的兵器也被安上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殳。殳者,无刃之兵器也。 雪白的马匹、骁勇的车兵、健壮的甲士,以及乞丐一样的纵队……宋公用目光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手抚着长髯,心中颇为自得,今天,巫医取来黑色的膏药,服用后,身体的病状消停了一阵,体肤的好转带来了精神的矍铄。 眼前戈矛如林,旌旗如雪,自从先君兵败泓水后,他励精图治,终于有今日的盛况。“这是我调教的大军啊!” 宋公笑眼如新月,与他同车的乐豫轻声提醒道:“国君,可以拔营了。” 宋公命人击鼓,庞大的战争机器蠕动了起来。 中军的前驱,也就是先锋队应声而动,申驱随后策应,他们是次前军,宋公的战车缓缓而动,后续部队紧紧护佑着他。 五十乘的兵力组成紧密的中央警卫部队,确保国君无虞,他们是军队的贰广;贰广左翼是启,右翼是紸,谨防假象敌的迂回包抄;大殿拱卫贰广的后方,他们的士卒战力最弱,但是人数众多。 军队的最末是辎重队,野人们拖着木车,像忠犬一般踽踽而行。 宋公统领的中军队列最庞大,武穆襄三族族兵九十乘、公子成率领的右师五十乘、公孙友左师五十乘,加上国君的卫队五十乘,凡二百四十乘。 戴族、桓族各领一百八十乘,分别列作右军、左军。除了各个边城共计一百乘需要戍边不能参与国都的田猎,宋国几乎所有的士卒都参与了这次盛大的军事演习。 …… 宋军在围场好是一番酣战,野彘、大鹿……所猎者不可胜计,宋公兴致盎然,在野外设宴,开美酒与士卿共享,酒酣兴浓之时,竟与众人生啖野味。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 满脸绯红的诸大夫齐声高声唱起了诗经中的吉日篇,歌颂宋公的勇武,今日他张弓搭箭,以将近不惑之年的残躯,亲手射杀麋鹿,真真是老当益壮。这年头人均寿命二十岁不到,超过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夫了。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公子御也喝得红扑扑的,快散席时,朦胧的睡眼让他突然注意到国君的身形消失在宴会上,一个侍卫悄然来到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国君暴病,上吐下泻,弥留间,点名要见您”。 一个激灵,酒意如青烟入长风,顿时散去大半。 第6章 预言 宋都。公子卬府。 “公子,公子,三公子又不见了。”仆役一脸焦虑地找到公子杵臼,后者正捧着一本上古棋谱,屏气凝神地琢磨,时不时还拍拍后脑,大呼玄妙。 公子杵臼是宋公第二个儿子,国君百年之后,继位的要么是他的哥哥,太子江,要么是他的叔叔公子御,如果不出意外,大位和公子杵臼没有什么缘分。 因此公子杵臼从小就被按照臣子的规范进行培养。宋国一贯以来秉持着兄弟共掌国政的传统,若是太子江即位,一般会任用杵臼为上卿,兄弟齐心,共同治理国家,就仿佛宋襄公和他的兄弟公子目夷一般无二。 在春秋各个大国都喜欢手足相残,为了大位闹的你死我活的时候(比如说齐国、晋国、卫国),宋国很神奇地保持着长久以来兄友弟恭的传统。 太子江、公子杵臼和公子卬就是这样的典范。 “公子。”随着杵臼愤怒的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仆役的音量渐渐下行。 “又不见了?”杵臼气坏了,整个脸拉下来,铁青着,公子卬和他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仆役显然吓得不轻,头如捣蒜,额头上渐渐出现了血色。 剑拔弩张之际,公子卬如鬼魅般出现。 仆役一脸差异,公子卬指了指书房,领着哥哥入内。 公子卬醒来有一阵子,在确信自己魂穿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收集情报。 我身体的原主人是谁?我在哪个朝代?照顾自己的家人是谁? 然而语言的隔阂让交流恍如黄河天堑般困难。 公子卬原计划像日本教授金田一那样,通过绘画和他人交流,笔墨一定在书房里。闯入书房后,他发现了大量的竹简。 大篆、大篆和大篆写满竹简的每一页。 “我一定处在先秦。”宋国的宋篆同后世的印章上的大篆颇有些出入,毕竟嬴政这老小子收六国之书于宫中,然后被项羽付之一炬,幸存者了了。考古发现的战国七雄的篆书藏量虽有,但不够丰富。至于宋国这种早早被灭掉的扑街国家的篆书嘛,更是凤毛麟角。 拉着眼前这个稠衣华服的贵公子,公子卬软磨硬泡,指着书页要他教授文字和读音。 公子杵臼喜出望外,他原以为弟弟的失心疯没得治,但是肯潜心向学,定然还是有未来的。 他手把手教弟弟写字和发音,从数字开始,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童年的时候,兄弟在学室中修文诵诗的时光。 公子卬聚精会神地听着,目光如炬,片刻不离开狼毫。 篆书和楷书实在太像了,毕竟系出同源。“一二三四”都与楷书一般无二,等到了“五”字,就变成上下各一横,中间一个叉。 凭借高考锤炼的单词记忆技巧,他很快记住了数百个字,寻了块木板,刻上字形、简体字和国际音标的发音——毕竟拼音系统没有收录小舌音。 “没想到,方者的羊鞭还真就这么神奇。”杵臼亲眼目睹弟弟是方者医好失心疯的第一例,感慨弟弟的福缘着实不浅。 见弟弟在木头上鬼画符,杵臼讶异地询问,但略一想,惊觉自己要说的话,大部分的词汇都没有教过弟弟。 咕咕咕,数个时辰从笔尖悄然流失。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暗沉了下来,杵臼饥肠辘辘才在肠胃的抗议声中吃晚饭。 小米粥、羊鞭、蔬菜和炖肉。公子卬一边温习木板上的字,一边用筷子往嘴里塞。十几个木板上八百多个大篆赫然书就,公子卬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当初我就是这么准备高考和考研的。”如果今天加把力,将八百个常用字铭记于心,差不多就相当于后世小学一年级的水平了。 先秦的食物实在是太难以下咽了,公子卬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草草喝掉小米粥,就往屋里钻去。 “三公子真是向学啊。”见到这一幕,仆役由衷地赞叹道。 …… 阳光透过丝绸的窗帘投入房间,蝉意与鸟啼争鸣,交织成一曲颂歌。 “你是我兄弟吗?”当杵臼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张大脸像浮雕一样引入眼帘。 杵臼大惊失色:“你怎么进来了?” “你是我兄弟吗?”公子卬重复道。 “额,是的,我是你仲兄,杵臼,你还有一个太子伯兄和一个季弟——公子鲍。” “那我是谁?” “你是公子卬,姓子,氏宋,字子瞻。咱们的父亲是宋国的第二十代君主。” “宋国,是微子之封,殷商之余的宋国吗?” “然也。” 公子卬摸了摸下巴:“仲兄,那咱们现在在哪,今天是什么日子?” “自然是宋都商丘,今天是君父登基十七年的四月最后一天。” “什么!”公子卬震惊了。“这么说君父阳寿已尽,公子御弑太子夺位了?” 公子杵臼连忙捂住他的口鼻:“三弟你胡说什么呢?君父昨日才去围场打猎,身体健硕安康,怎么可能猝然不存于人世。公子御是我们的叔叔,人品端正,众人称道,官拜少司马。君父尚在,公子御和太子又没有仇隙,怎么可能弑杀太子?你切莫再胡说八道,倘若被旁人听去,轻则如箕子,废为庶民,重则如比干,性命不保。” 箕子是纣王的叔父,任太师,比干也是纣王的叔叔,任少师,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夺职罢爵。 公子卬也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语既孟浪,又泄露天机,无根无据别人怎么可能相信呢。 在前世。公子卬生在某高考大省,高考语文必出一道课内文言文和课外文言文。课外的那篇文言文大多从《世说新语》、《左传》和《史记》等古书里面出,公子卬前世因此把这三本书读了个通透。 《左传》和《史记》里面关于春秋故事的记载,公子卬自然熟稔非常。 危机来得也太快了。 他当下分析起了自己的处境。身为宋国第二十代君主的儿子,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宋襄公是十九代目,那自己的便宜老爹就是二十代目宋成公王臣咯?左传里面记载宋成公即位第十七年四月薨,也就是说,今天自己的便宜老爹妥妥的上天堂了,后面司马迁记载,自己的叔叔公子御杀死太子自立,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人民推翻,大位莫名其妙地就落到了眼前的二哥身上,是为宋昭公。 公子卬抬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二哥,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消,喜怒显于颜表,从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来看,显然和自己的感情很好。 “宋昭公无道”,司马迁这么评价杵臼的为人。无道不是说他是无道昏君,忠奸不辨的那种,而是没有道术——治国御臣的权谋。 看看二哥的样子就知道了,没有硕大的肌肉,手指纤细,整天捧着本棋经,显然是沉迷围棋的闲散公子,怎么可能斗得过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嘛。 若是自己没有穿越,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运转,杵臼登基后,当年就被公族、王姬和公子鲍政变,然后权力被架空;杵臼为了夺回权力,把弟弟公子卬提拔为大司马,又网罗了公孙孔叔、公孙钟离、荡意诸等一票忠臣,结果明年这些保王派都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公子卬本人手持大司马的节杖被砍成肉酱,杵臼也在党羽被屠戮殆尽后,弃尸于睢水。 从此,阴谋家公子鲍篡取大位,开启了宋国手足相残的先河。 宋国,这个中原二等强国从此陷入了经年内乱,山河倾圮,草木成灰,沸腾如汤。公族构乱,国家板荡,万千尸骨垒起了层层山峦;楚穆王、楚庄王两代蛮夷屡屡入侵,无尽的腥风吹干了征人的泪眼,漫天血雨染红了披甲的士人。乱世兵燹、诸侯烽烟,宋都的百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微子的江山风雨飘摇。 “既然我来了,我公子卬、二哥公子杵臼、大哥太子江三兄弟的下场,乃至于宋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嗯……王姬、公子鲍、楚穆、楚庄,这些要杀害我,灭我国家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第7章 传位 却说宋公王臣生啖肉食,不想野味的肉中寄生了绦虫,本来上吐下泻的病症已被巫医的黑药膏所掩盖,但现下旧疾新病,两头齐发,上中腹痛如刀绞,斗大的汗珠涔涔而下,王臣唇角发白,时而腹泻,时而干呕,颅压如万钧之力,兀自向外撑开。 那黑药膏系巫医的治病法宝,在后世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名号——生鸦片。此物能镇痛,让疾病的临床症状消散如烟,然而终将是治标不治本之药,病灶不除,单单掩盖病症,又有何用? 巫医再下一贴黑药膏,但绦虫之症发作剧烈,头胀如斗,腹泻如黄河决口,岂是生鸦片轻易掩盖得住的?巫医见势不妙,寻了个进山采药的借口,溜出大营。 宋公周身乏力难当,自知大限将至,营门口站着他最忠诚的御士,身侧是泪如雨下的司宫。他昏昏沉沉,身体里的钾元素已然不足生理所用,他口齿艰难,对司宫嘱咐道:“快……快寻……公子御……来见我。” 宋公感觉身体渐渐沉重,思绪纷飞,人之将死,大脑就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小时候,公子御、司宫和自己在宫内玩耍,那时候司宫还只是个同龄的寺人,公子御也只是个青涩少年,数十年的漫长回忆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上映,好一派兄友弟恭、主仁仆忠的气息。 宋公决定把君位传给弟弟,他最信任的人正是弟弟和司宫。 “君上。”公子御风尘仆仆地掀开营门地帷幄,不想看见最亲近的人面如枯槁,形容憔悴。 “君上,你怎么样了?宴会上君上还……”悲伤卡住了公子御的咽喉。 看到弟弟来了,宋公回光返照,体内所有的肾上腺激素全力催动,竟然能够自己坐起身来。 “孤一人恐怕挨不过黎明了。国家就托付给卿了。”宋公冲着司宫一瞥,多年默契的司宫心灵神会,取来一卷黄绫。 “孤一人初得疾,不过痢耳;后百症丛生,殆不自济。孤一人闻人过三十,不称夭寿。今年三十有七,死复何恨?先公败于泓水,孤收拾山河,以使民殷国富,可全面目,见殷宋列祖列宗于地下。公子御,吾同胞母弟,恭谦忠孝,公室之表。 兄终弟及,自古之理也。孤一人百年之后,维望诸卿,辅佑车臣,全社稷,而强国家,外则事晋国而结鲁卫,内则倡贤德而明政事。 勿怠!勿忘!至嘱!至嘱!” 司宫强忍着哭腔,念完了传位诏书,公子御泪眼婆娑地跪地接旨。 悲戚之声萦绕床边,宋公强笑道:“自古人皆有死,车臣又何作儿女之态。” 话锋一转,宋公随口说道:“出兵之前,听闻有公子缺席不至,又是我的哪个顽劣公子?” 公子御具实回答,听完公子鲍的通奸之事,宋公惊得摔在床头,竟然再无翻身、言语之力了。 他哆哆嗦嗦地在公子御的手心写字。 “母且由之,逆子当诛?”公子御凭借触觉,不确定地念出了宋公想说的话。 宋公点了点头,眼里的星光黯淡了下去,以至于撒手人寰。 次日,丧讯传于三军,公子御身着缟素,扶着王臣的灵柩,浩浩荡荡,还于宋都。 安葬好兄长的棺材,新君御召开了第一次御前会议。 第一个议题是先君的谥号。 太宰公孙固出列,道:“先君即位于泓水之败,受命于举国惶惶之际,亲强晋而抚国家,城濮一战协诸夏而挫楚夷,励精图治,府库充盈,使宋国衰而复强,颠而立正,总有兵车七百,控甲七千,为泗上诸侯之最强者。当谥‘成’。” 诸大夫议论后,皆以为“宋成公”之号甚为妥当,遂定。 前事议定,司马乐豫又出列,汇报第二个议题。 “启禀国君,长丘城来报,长狄寇边,劫杀官商,掳掠四野,郊遂之民,尽陷于绝地,或避难于山林,或受俘为奴隶,或曝尸于道路。城外民房焚于火海,鸡犬狗彘之畜皆为蛮夷所取,良田踏为荒芜,哭声朗朗布于济水之阳。恳请国君发兵,救民于水火。” 乐豫言辞恳切,宋公御今天也收到了家司马的求援信,但是听到军情糜烂到这个地步,令他怒火腹中烧。 “长丘,孤昔日之封地也,长丘之民,历历在方寸之间。今日,孤初登大宝,长狄乃敢犯孤,不啻于涂敷脂粉于孤面,鞭笞于孤之血肉。 夏苗初初结束,兵卒车马具集结于国都,纵使司马不言,我亦亲往讨之。” “司马乐豫!” “臣在。”乐豫得令出列。 “整顿兵马,运筹粮草,待得粮昧足一月之用,具出大兵,以解长丘城之围。” “臣领命”。 “司寇华御事。”宋公御目光转向六卿中,地位最低者。 “臣在。”华御史出列,他心中兀自诧异,长丘之事怎么会给一个司寇下令,毕竟司寇是掌管国家的刑狱纠察的,与兵事何干? “先君弥留之际,传下口谕,公子鲍并行悖逆,犯有不忍言之事,当索拿下狱,待大军从长丘凯归来,问斩。” “臣领命。” …… “仲兄,怎么天天小米粥、豆芽和羊鞭,咱们家就没有其他伙食了嘛?” 公子卬捧着饭碗抱怨不休。自从穿越以来,他的伙食就从来没有变化过。羊鞭也没有料酒去腥、豆芽吃多了,天天放氨气,他自己都有点嫌弃自己了。当然放屁虫不止他一个,他哥哥和仆役们概莫能外。 肉是白水炖的,唯一的调料就一点肉酱,杵臼还让他省着点吃。 “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咱们好歹还是公子呢?就不能享受享受?” 杵臼白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慢悠悠吃完盘中餐,杵臼放下筷子答道:“顿顿吃肉已经很奢靡了,当初齐桓公顿顿梁肉,管仲就犯颜直谏,面陈国君的奢侈习性要改改了。咱要不看在你大病初愈,才不舍得给你如此菜肴。当初你坠入溷厕,性命垂危,家中仆役唯恐被君上问责,卷了资财逃之夭夭。若不是为兄我念在兄弟之谊,你此刻已然是冢中饿殍了,哪来如此聒噪。” 杵臼摇了摇头,这个败家的傻弟弟的失心疯有可能还没痊愈,他也不好斥责。 杵臼的仆人趁机帮腔:“公子卬,我家主人的钱财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为了给你治病,主人的钱财也散得七七八八,我家家里还有主母和少主,嗷嗷待哺。你怎么能一醒来就贪图口头之欲,而不为疼爱你的兄长考虑考虑?” 公子卬面有愧色,道:“原来现在我身无分文,全靠兄弟接济,小弟这里先赔个不是了。” 遂躬身作揖。 “既然肉很昂贵,以后羊鞭还是别买了?”公子卬诚恳地建议。 “那怎么能行?你的失心疯全仰仗羊鞭的药膳来治愈,断了羊鞭的供应,万一你现在还没痊愈,岂不是前功尽弃?”杵臼坚信公子卬的失心疯得益于羊鞭的功劳,而不是后者的穿越。 “仲兄,其实。记忆丢失是不可逆的,但是我的智力已经恢复正常了,你看学习两天下来,我已经可以与你交流顺畅了。羊鞭已经药到病除了,既然如此昂贵,以后就免了,况且我也不爱吃它。” 杵臼还是不放心。 公子卬见状拍了拍胸脯:“仲兄,你看不如这样,我看你最近很痴迷弈道,你我对弈一番,我若不胜你五十目,我就乖乖听你的吩咐,别无二话;若是我赢了你五十目,足见我的病症已然痊愈,智慧恢复如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如何?” 第8章 古今棋理 “好大的口气!”听得公子卬言语相激,杵臼一时面红耳赤,呼吸之间,颇为急促。他身为宋成公的次子,从小父亲就延请良师,开蒙昧而学棋术,读诗书而通仪礼。因为不是嫡长子,父亲把他按照下一任国君的辅弼良臣的标准,倾力培养。虽不说棋力精深,但研习琢磨了十几个春秋,现在于授业恩师一教高下,他也自觉胜券在握。 “莫说你是中了失心疯,哪怕是从前学室执棋,你我兄弟二人的棋艺也是在伯仲之间,今日怎敢大言煌煌,扬言要赢我五十目?”虽然弟弟很狂妄,但是杵臼保持了以往的谦退。说是说伯仲之间,但是弟弟以前专精武艺,从未在纹枰上胜他一目半子。 公子卬向后一仰,眉如刀,眼如鞘,余光挑衅,道:“今时不同往日,仲兄可敢一战?” 杵臼硬气道:“别说什么五十目,就是赢我一子,也听你的。届时输了,你可别耍赖翻棋盘。” “赌了。”公子卬一拍桌面。 仆役摆上来的棋盘和公子卬熟悉的现代围棋还有点不大一样,纵横只有十七路,而非后世那种变化更加繁复、争斗更加露骨的十九路。 “猜先猜先。”公子杵臼盲抓几只棋子,至于棋盘上掩住。 公子卬则取了一个白子。 杵臼把手摊开一看,是奇数。 “你猜对了,执先。”言迄,一颗黑子就落在星位,双方互相占角。 “三之六。”到了第六手,杵臼率先发难,挂角进攻。公子卬娴熟地用小飞守住另一边。 五之六!杵臼猛地向中腹方向走了一部“跳”。 “高者在腹,下者在角,中者在边。”杵臼傲然道,“弟弟你口气不小,但是手上真章就这点功夫嘛?” 杵臼心里给弟弟定了高低。围棋,是三皇五帝中的尧帝发明出来的,用来教导自己驽钝的孩子。杵臼觉得几步棋就觉得成竹在胸,化身人生导师,给弟弟指点迷津。 “我小飞挂角,你应以小飞护边,足见你志在四道。小了,格局小了弟弟。我跳起此子,势在中腹。你想想你现在在第几层,为兄我又在第几层?” 杵臼下棋起来,判若两人,口中滔滔不绝,哪里还有谦谦君子的模样。 棋道昌,国道昌,天下人把围棋的奥义和治国争霸的理念联系在一起,认定一旦“棋势”弱于队友,多半满盘皆输。 春秋争霸之世,天下诸侯不求开疆拓土,反倒更加注重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齐桓公称霸后,把土地如寻常货物一般赠给邻国,换取鲁国、燕国的臣服;晋文公镇压卫国后,又重新存续了卫国的社稷,只为卫国承认他的盟主之位。 时局如此,棋局难免受到左右。杵臼自学棋以来,不论老师还是其他贵族棋手,都注重一个“势”,态势、趋势,在他们眼里,棋理就是不断夺取敌手的“势”,大势成,则方寸定。 “弈道之正,在于起手据边隅,入腹争正面。弟弟你看我志虑矫矫,开局就兵进六路,一表争霸天下之雄心,这就是所谓的是一步先,步步先。怎么样,现在知道为兄的厉害了?” 公子卬嘴角微微上扬:“仲兄你这一手不得一地,不取一子,不过是图虚名而失实惠,且看我的手段。” 公子卬从后世穿越而来,中国围棋的理论历经日本棋手、韩国棋手,甚至是阿尔法狗的冲击和淬炼,虽不如清华柯洁、韩国李世石,但吊打一个两千六百年前的迂腐兄弟的自信还是有的。 近代之后,随着日本棋手的渐渐崛起,围棋不再被古谱中的思想所桎梏。那种又虚幻又飘渺的围棋理念,被成王败寇的惨痛教训所摒弃。在聂卫平以前,日本棋手定鼎围棋界数十年之久,日本棋道的争“地”的念想也深深浸入现代围棋的骨髓。 打从日本棋圣,本因坊秀策时代开始,秀策流横空出世,历届棋手更加注重对“地”的争夺,一切为了围空,一切为了占地方。这种务实的风格也被深受马列影响的新中国所继承。“寸土必争”的思想沐浴下,新时代的棋手比拼的,是最效率地扩充自己的实力,在棋盘上也信奉“金角银边草肚皮”。阿尔法狗的问世,打碎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模糊概念,把赤裸裸的利益陈列在棋局的每一寸领土之上。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公子卬着手经营自己的边路,了了五子,隐隐成大业之根基。反观杵臼,根本未固,边角未取,对腹心的垂涎,却丝毫不加掩饰。 随后,他一颗黑子毅然打入白阵。杀伐之气铺面而来,棋风从软手猝然变得刚硬如铁,杵臼气息猛然一滞,绵绵细雨般的形势陡然间仿佛铮铮的金戈之音。 “如果我小飞应对,黑子托角,我扳,黑再退,我子立下,而黑子小飞就地生根,如此,被搅碎边阵,我难得志;倘若我以托守护三路,黑趁势扳住,然后轻巧出头袭取中腹,不但能分割我阵,甚至还能扼住我中腹的发展。真是妙手。” 两鬓之端悬着斗大汗珠,执棋之手彷徨无度。 “小尖?”公子卬诧异道,杵臼原先大开大合的棋风陡然变得保守而缓慢,就仿佛临深渊而后却,观沧海而叹蜉蝣。 五之十一,黑子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 “呃。”杵臼仿佛在家中严阵以待,却让一个敏捷飘逸的飞贼神不知鬼不觉地掠尽余财。偏偏此獠艺高人胆大,得手之后,大摇大摆,从前门出走,眼看就要梅开二度,故伎重演,洗劫对门的亲戚。 辛苦经营良久的大“势”,飘飘然两颗黑子,一切构想幻化成空。他杵臼是什么人啊?自小学棋,拜过的名家无算,下子一如撒豆成兵,棋风彪悍如狮子搏兔,他哪里受的了这等逍遥的步伐? 只见白子在两颗黑子之间,毅然决然一靠,硝烟一触即发。 黑棋也不怵,尖,正面硬刚;白棋长,黑棋也跟着长;白棋三路围上,黑子四路再长;白棋三子连成一排,不成杀不罢休的决绝。 “胃口不小啊,小心崩了牙。”公子卬开始老叟戏顽童拐在三路;杵臼欲退而作活边角,公子卬哪里肯放过,中腹连绵冲击,攻击的同时保持足够弹性;杵臼不得已,以四颗白子陈兵九路应对。 “仲兄,你的阵型不稳啊。”公子卬指出白子十二路上的三子已成孤掌难鸣之势,回师去攻。形势骑虎难下,杵臼杀红了眼,竟然不顾三子的安危,飞在第十路,仍作疏通中腹之想。 若换成旁人,急取三子,还颇有余味。谁曾想,公子卬第三十二手,把黑子点在三路一个岌岌无名的位置,引而不发。 “真……真……”杵臼已经找不出什么辞藻来赞叹了。这步棋之阴冷,让他越是品鉴,越是心凉。 他哪里知道,这一招曾让李世石受窘,令寰宇侧目,阿尔法狗用过的牙慧,岂是东周之士所能咀嚼的? 第9章 时局 行棋至此,杵臼暗自吞了吞津液,封喉一剑架在脖颈。黑子的这步小尖不骄不躁,在成擒之余,还细细把控节奏,让他找不到任何得利的破绽。 “若是不能突围,万事皆休。”杵臼咬咬牙,兵发左翼,强行突破,从此踏上了漫长而又坎坷的治孤之路。杵臼拐,黑棋挡住,杵臼要扳,黑棋点在二路,上下呼应。 杵臼见识不妙,试图挫败左路的呼应,一莽到底,他的呼吸愈发急切。但是公子卬哪里看不出他心中的小九九,一手解着一手,把枷锁越勒越紧。 杵臼感觉自己正与一尊神像对垒,只把他内心的苦闷当作一缕青烟飘过。 行棋至四十六手,公子卬一跳,呼应两翼,再在第四十八手,肩冲,杵臼上下被彻底拦腰斩成两截,无法兼顾,只得仓皇抱头鼠窜,惶惶如流氓当街,撒泼打滚。 公子卬蓦然网开一面,兀自经营下盘。杵臼心里一沉:“难道弟弟觉得囚笼已成,大局已定,开始在别处跑马圈地了吗?” 他挣扎许久,还是希望能再周旋一下,兴许或有活路。 他艰难地在一路冲出,用受伤的一路子连结上下的甬道。杵臼也不追杀,点在天元,然后如长蛇盘腹,蜿蜒向左翼布阵。 行至第七十手,杵臼不仅没感到雪融冰消,反倒一阵天旋地转,三十三手的大龙啊,两处愚形甚是扎眼。上路被打得无路可逃,匍匐于地;下路兵马疏疏,仓促间来不及设下哪怕一个活眼。 反观黑子,左边半个棋盘,围点打援,已成鲸吞之势;右边又借机圈地,虎踞地利。 他哪里经受过这等蹂躏,三十三子上天无门,遁地无路,半壁江山,一片黑云。纵横纹枰十余载,一朝屈作匣中虎。他颤巍巍取出两颗白子,相投作负;喉咙里一口膻腥吐出,两眼一白,竟然晕厥过去。 “主君!”仆役看棋局看得痴了。忽而见到自家老大瘫倒下去,一把扶住。 公子卬递上水,喂水之后,杵臼晃晃悠悠醒来,两眼仿佛被夺去了光彩,用虚弱的声音喃喃道:“懵懂少年,勤习神机。纹枰抱子,至于弱冠。自诩尧道,不见英雄。饥鱼贪饵,骄色入瓮。奋臂螳螂,窜山入海。辗转成擒,聊发一笑。呜呼!” 公子卬轻笑道:“仲兄,输给自家弟弟不寒碜。” “哎,都怪我痴心了。我家麒麟儿,失心痊愈,聪慧过人,我应当高兴才是。你且随我到里屋,如今你智珠在胸,为兄我可以和你谈国事了。” 公子杵臼引弟弟入内,嘱咐仆役不要偷听,也不要让旁人靠近。 “什么事情啊,仲兄,神神秘秘的?” 公子杵臼一脸正色:“君父薨了。” “嗯。你接着说。”公子卬早就预言过了,一脸淡定。 杵臼不放心,四下探查一番后,道:“新君是叔叔公子御,道路有人传言,先君为新君御所弑,街头巷尾都传着童谣:‘卿位原从君恩来,夏苗宴飨骨肉晤。不识同根州吁弟,最是无情公侯家。’” “何解?” “先君夏苗时,张弓搭箭,获取猎物无算,体格健壮,众所目睹。夏苗后,又与诸大臣行酒设宴,高诵诗歌,目朗气清,也是千万人所见。然而,宴会后就猝然长逝。新君御即位时,声称先君宴后暴病,遣人相召,在营内托付国家。可是当时在场的司宫和营门外驻守的御士今日离奇死亡,或为人鸠杀,或被人刺死宫中,实在是……” “实在是难以令人致信。”公子卬接话道,“托付国君之位,居然没有召唤诸位大臣;见证之人,一日之内,不在阳间,仅凭五尺黄陵,三寸之舌,就登临大宝,窃取国家。这不叫蹊跷,什么是蹊跷?” 按照新君御的说法,宋成公打完猎,吃完酒,人就莫名其妙没了,得的什么病不知道;传授君位给他的时候,所有见证人一日之内双双离奇过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国家的一号继承人有两位——太子和太弟,传位诏书上把太弟的品德大吹特吹一番,就草草结束了,也没给太子留下只言片语。 公子卬记得史记上明明白白写着:“十七年,成公卒。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公孙固自立。” “太史公和宋人毫无瓜葛,铁定是秉笔直书的!”公子卬对司马迁笃信不已,“那么自己这个叔叔妥妥的应该是亲手杀掉了这个身体的便宜老爸,篡取君位的乱臣贼子。” 想到这里,公子卬问杵臼,“仲兄,还有其他消息吗?” “今日新君御要举国之兵,讨伐盘踞在长丘城的狄人,长丘是他以前经营的封地。另外,新君下令诛杀我们的弟弟公子鲍,罪名是‘有不忍言之事’。”杵臼补充道。 “公子鲍……”公子卬记得左传里记述了公子鲍弑杀杵臼,夺取君位的故事,这是个城府深沉的乱臣贼子,不过那是在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弑君之后,再兴刀兵,把国内矛盾转嫁到国外,这不过是州吁的故技。”公子卬所说的州吁是卫国的公子,也是春秋以来第一个弑君夺位的逆贼。他杀了亲兄,窃取卫侯之位后,就举兵讨伐郑国,最终被大臣石碏设计处死。 “时局如此,你我当如何自处啊?”杵臼问计道。 “仲兄,你家中还有多少资财?”公子卬像看看手里有什么牌。 “权作一家衣食用度有余,招兵买马则捉襟见肘。”杵臼老实答道,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老爹挂了之后,作为先君公子就断了宫中的补贴,又没有封地可供食禄,钱财锱铢那是用一分则少一分。 没钱,没兵,没权,没名望。 “仲兄,咱们先找份工作。” “啊?何谓找工作?” “嗯。意思就是找个官位当当,谋块封地发展。”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成为春秋的公子,不谋取封地,掌握权力,整肃军队,如何在乱世之间生存?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原本历史的轨迹上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自己怎么说也不能比一个两千六百年前的古人寒碜。 “确实如此。”杵臼赞同道:“你我身为公子,若效仿贩夫走卒,行那商贾东西腾挪之事,恐为士人耻笑。你我注定只有一份前途,那就是出仕为官——不是在国内,就是在国外。不过在外面为官,就要降下一等。 国君在他国做官,只能为卿,卿大夫跑到国外等同士大夫,士大夫出外,基本上就是陪臣的命了。” 春秋晚期还没到来,贵族还是重血统多于才能。 杵臼不禁感慨道:“若即位的是太子就好了。你我就能官拜上卿,前途无量,也不必跑到国外位低一等了。” “我们是宋国的公子,离了宋国如同鲤鱼失水,飞鸟入笼,宋国的资源于我们而言,难以发挥十一。但是,只要我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国内也未必不能闯开一片天地。” “如之奈何?”杵臼纳闷了。 “嘿嘿你且附耳过来。” 第10章 华丑 府人华丑是戴族华氏的分支之一。 他是宋国第十一代君主,宋戴公的后人。宋戴公的儿子,公子考父的采邑在华地,子孙因此氏华。 着锦袍而戴缨冠,玉带缠腰,绸履登车,华丑笑着和家小告别,在御者的驱驰下,前往国君的府库。 “主上今日为何颦蹙不安?”御者驾车时随口问道。 “哎,非为不安,只是近来夜夜辗转难眠,人老了,白日乏力,夜难入梦。” “主上且宽心,过了本月,就是四十大寿,届时告老,宋公将嘉奖主上的功勋。主上主持府库半生,疾风能进,尘埃能进,窃贼不能进;钱粮玉帛,四海之珍,凡入库之器,不曾有失。上天和君主不会亏待尽忠职守的臣子的。” “今日怎么也不见华安?”华安是华丑的长子。 “少主人昨日去了大司寇府上,兴许是宴饮笙歌,投壶作乐,彻夜未归。” “哎,大司寇华御事贪鄙,胆大妄为,残民以惩,自以为能。 倘若再与他勾勾搭搭,恐怕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待犬子归来,须告诫他近贤远佞。”华丑是华氏的旁支,有独立于宗家的封地。华丑唯恐华御事恣意妄为,带坏自己的儿子,给自己这支带来祸患。 话未说完,忽而一阵巨响,仿佛一声春雷唤醒蛰伏的冬眠莽兽。马匹受惊,高高抬起前啼,不受控制地仰天嘶鸣。 御者手忙脚乱地用缰绳操纵着驷马,老迈的府人浑身的肌肉为之一紧,人就像上了发条一样。 与此同时,他亲眼目睹四下的屋舍,积年的尘土从屋顶被震得抖落下来,仿佛白雾一般四下弥漫开去。 俄而,第二声巨响隆隆而至,御者看见府库的方向,仿佛星辰一闪,在无边的晨光中,撩起一阵火红的光芒,视线里半个眼球被绚烂的红光所笼罩。 火舌沿着木制的街道奔涌,像洪水席卷八荒,像蛟龙腾挪四野,街市被印染成红彤彤的,民房被上色,一张张恐惧慌乱的老百姓的脸,也被映亮。 “不好,是府库!”华丑一眼就判断了红光的方向。 城里的年轻人大多都被新君拉到城外的军营,随时准备发兵伐狄,城内只剩老弱病残。几个胆子大些的老者为了掩护婴孩,用家中仅存的储水,泼向来犯的火焰。 一米多的人类毅然决然向三四米高的火舌挺身邀战,手边是盛满饮水的陶制容器。 “快走!”老人头也不回,冲着背后的孺子与媳妇大喊。女人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向反方向离去,孙儿在母亲的怀里,饱含热泪地对火场呐喊。 “爷爷,我要爷爷。” 任凭他喊破喉咙,老人也没有作答,接下来的一幕永远定格在孙儿的记忆里。水火无情,但老人不肯向其屈服,他骄傲地昂起头颅——他曾是宋襄公的兵,在泓水受过剑戟的刺穿,他是个宋人,责任和勇气帮他抹去了恐惧的阴霾。 他使劲周身之力,将木制的房屋打湿,把水扑向烈焰的每一点锋芒,直到热辐射把缸中的水都烤的炽热,直到伛偻的身材被溶解在火色的颜料之中。 火势的蔓延渐渐有些停歇,街区与街区之间好歹有些空挡。大火仿佛是一只饕餮,俯下身子,慢慢蚕食已然捕获的房屋。 哭嚷、呐喊、尖叫,人潮从华丑的两侧流过。华丑看到御者渐渐平息了驷马的惊惧。“马匹安抚好了,安抚好了,就往那个方向去。” 他遥遥一指,御者的瞳孔陡然放大。“主上,那是死路一条啊?” 华丑不为所动,一脚踢翻了怯懦的御者,自己御马前行,留给御者飞扬的尘土与倔强的背影。 “主上,那是死路一条啊!”御者声泪俱下,在街道的中心甚是眨眼。 华丑一路前指,燃烧的木屑不断坠落在他的四周,仿佛流星一般四下飞溅,他甚至懒得用余光去看。 府库的看守本来随着逃难的人潮溃退,但人们很快发现趋马逆行的老者,看守们自惭形秽,转身小跑到华丑的车尾。 “吁!”华丑终于到了火场的边缘,往前一步是地狱的烈焰,自己身后则是朗朗人间。“府库已然烧成白地了。”他转身向他的追随者们大声疾呼,“二三子,组织长龙运水,推到房屋,设置隔火带!此时此刻,只要我们尽力,火势就能被抑制下去,国都就不会被焚为废墟。” 华丑开始指挥一部分人手运水。宋都建在睢水之滨,家家户户都凿了水井,每一口水井上都设有抽水的提水车。有人负责踩踏提水车的脚踏抽水,有人负责把水运往火场,有条不紊的配合让众人稍稍定了心神。 “你!你去带队拆卸木屋,推平房子,把木头往别处挪,清理火场四周的可燃之物,务必要在火势下一波扩散之前,清出一圈隔离的空地。”华丑点了一个可靠的心腹部下。 “你!去指挥剩下的人,把隔离的土地上都洒上水,要快!”又一个部下领命狂奔。 一个年轻的追随者这是匆匆出现在华丑的身边,他不是府库的看守,而是街区的小孩,梳着孩童的发式,通红的火光照出他青涩的面容。 “华大夫,我来帮你!”小小年纪,孔武有力,他把自家的水桶举得老高,井水狠狠地向闪烁地火网中泼去。 “别!”经验丰富的华丑来不及出言阻止,流水狠狠地掷在被火焰烤软的木墙上,水柱瞬间化为蒸汽,而木墙吃不住应力,轰然倒塌。 “危险!”华丑下意识地冲上去,紧紧抱住正在观察战果的孩童,扑到在地。 燃烧的房屋向火场的方向倒去,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新一轮的爆炸声。 “啊!”华丑惨叫一声,爆炸掀起漫天的火雨,燃烧的木屑、碳粒,化作漫天的火星飞舞四溅,热风吹开屋舍的支柱,猝不及防砸在了华丑的大腿上。 火舌顺着肌肉攀了上来,从脚踝,一直到小腿、腱子肉。运水的守卫眼疾手快,扑灭了华丑身上的火焰,把他和怀中的孩子拖了出来。 华丑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呛入了太多气体,令他的行动仿佛伶仃大醉的酒徒,焦黑的大腿动弹不得,钻心的痛感让他恍如利刃穿股。 小孩啃了一嘴的焦土,被从头顶落下的火粒烫了几下。地上的火星明暗交杂,仿佛红色的星斗致密地铺满整个大地,华大夫地身上散发出烤肉的焦香味,空气中炭火味也愈发浓郁。 爆炸的冲击波让他翻肠倒胃,腹心之中,一股浓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呃!”他开始在地上呕吐,早上的小米粥原原本本地在夯土地地面上倾泄。 守卫搀扶着华丑起身,但是后者晃晃悠悠,就是无法走出一条直线, 火场里,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房顶的麻草、畜生的饲料、窗上的麻、载着文字的竹简;三米之隔的距离,府库的看守和自告奋勇的老弱病小艰难地在地上洒水,运水,清理。 越来越多的百姓安置好家人后,团结在华丑的身边,力所能及地保护着自己的城市。 火势就像一只断了粮草的怪兽,吞噬了几乎所有的猎物后,愈发疲软。东南风逐渐暗弱了下来,火势孤零零地兀自燃烧。 华丑看到鲸吞了数以百计的民房后,火势已成强弩之末,最终化为莹莹之火,只剩缕缕青烟在人间苟延残喘。 “欧!欧!欧!”父老们不禁欢呼了起来,大难不死,临危不惧的华丑就成了众人追星捧月的对象,人们争相欢呼着华丑的官职,华丑嘴角抿出笑意,悠悠地昏厥过去。 第11章 刚愎 宋君御已经出离地愤怒了,今日的朝会气氛仿佛海啸来临前的宁静。 街头的童谣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昨日宫里几个嘴碎御士值班时窃窃私语,谈论此事,被宋君御撞见,他方才知道国内时下疯传他弑君夺位的阴谋。 好事的群众自发地以讹传讹,甚至把弑君的细节都补充得尽善尽美。 按照时下最流行的版本,宋君御在宴会上阴令寺人在国君田猎之前,以黑色的药膏喂食,先君王臣在田猎后,药膏毒发,暴毙于行营。 御士们交头接耳,记忆力好的几个家伙竟然回忆起宫女们那日丢弃的垃圾中,好像真的有黑色的膏药残骸,用麻布包裹着的。 耏宽在御士中一向聪慧:“你们记不记得,宋公还是公子的时候,那日离奇地闯入宫中?” 身边的诸葛们都表示印象深刻。 “我还记得他出来时,让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曾经来过。”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说到。 其他诸葛对此事也印象深刻。 “你们记不记得,宋公进宫的时候,玉带上有一块名贵的饰品,出来的时候反倒没了?” 一些诸葛记不清,但是这种八卦怎么能甘心落后于人? “对对,我当时看得真切。”诸葛们附和道。 “我有个堂弟在贰广中值守,那天晚上,巫医拿着黑色的药膏出营,后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定是田猎后,销毁蛛丝马迹的铁证!”“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定是新君毒杀先君后的手段。黄陵诏书恐怕也是鸠杀后,用营中的大印,制的伪书。” 几个御士小幅度地上下波动着他们的脑袋,殊不知这些谈话都被新君听得真切。 “我不是州吁第二!我没有弑君篡位!”几个御士当场被炒了鱿鱼,新君御尤不解气,在朝会的大殿上大声嚷嚷。 大殿下面的六卿十分默契地保持缄默,任凭宋公御手舞足蹈地发作,都眼观鼻,鼻观口。 “传孤的旨意,凡是妄议此事,造谣生事者,皆斩!”宋公的声音掷地有声。 乐豫呛声道:“请君上收回成命。殷宋自古不以言罪人,唯有商纣王因为臣民的言论,大兴冤狱。且西周之事殷鉴不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乐豫是大司马,放到现代就是国防部长。不过宋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六卿之中,谁实力最强,谁就执掌国政。眼下乐豫还兼任着类似于宰相的职责。 “请君上收回成命。”地上呼啦啦,一圈的臣子都稽首恳求道。 华御事有些不情不愿,冷冷地站着,心中咒骂乐豫:“老头子你捞过界了!” 作为大司寇,华御事负责刑名。简单说就是,左师右师管官员,他负责管理国人和野人。这种文字狱的案子,华御事再喜欢不过了。 就在前几日,东市上有个姓繁的人,靠买卖缯布发了大财,一众织女全仰仗这个商贾过活,大家都给他取了个诨号,唤作“缯布王”。 华御事听说了这件事情,喜形于色,一记镣铐把繁氏给逮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你一介小小行商,竟敢公然惑众,僭越称王。” 繁氏汗涔涔如雨下,倾尽所有流动资金,消灾免祸,愣是让华御事落了个盆满钵满。 “死老头子,轴脑筋,文字狱多好的生意啊。” 华御事气呼呼,正待出言争取,却听宋公道: “好哇,孤一人的话已经做不得数了。你们真的是不把孤放在眼里。”宋公背着手,绕着踱步,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下面几个脑壳。 “还有你,华御事,到现在都多久了,公子鲍还没被缉拿归案,是不是你包庇了他?这大司寇你也别当了,回家种地去!” 华御事被点名了,愤愤然起身,褪下官帽,把司寇的节杖用力地丢在官帽的右侧。 华御事甩手而去,迈过大殿的门槛,回头放下狠话道:“这事没完。”言迄唱起了麦秀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丢掉了官位,就相当于丢掉了金饭碗。华御事心道:“让你称孤道寡是抬举你,我爷爷搞死过一个宋公,难道我就会怕你吗?且看你君位能坐几天。” 麦秀歌是殷人吐槽绞童,也就是纣王的歌谣。华御事一路走一路唱,俨然一副贤臣被昏君罢黜的样子。 “麦秀歌?孤一人不是纣王!”宋公的声音有些沙哑,悲戚的哽咽,仿佛啼血的杜鹃。 “司马,粮昧之事,如何了?” 大军现在驻扎城外,随时准备发兵长丘城。 乐豫看着君座上憔悴的年轻人,心中仿佛触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宋公当公子时,曾是他的佐官,平日里人品端正,按理说,他是不愿意相信“弑君篡位”的谣言的。 但是举世皆非,众口铄金,积骨销毁。谁也不能保证君主之位不会令人利令智昏,撕毁公室的脉脉温情。 为了君位,齐桓公愿意亲手杀掉哥哥;觊觎江山,周平王派晋兵弑杀自己的亲叔叔。乐豫是乐氏家族的话事人,欲治其国者,先宜其家事。没有必要为了无依无靠的君主,卷入政治的漩涡。 “回禀君上,今日府库大火,国库十七年积累,尽付之一炬。恐怕大军的粮草,没有着落了。”乐豫回道。 “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信息,都显得老神在在,唯有宋君大惊失色。“平白无故,怎么会起火呢?查!给我严查。” “君上,稽查刑事案件,是司寇的职责。如今司寇已经弃官……”乐豫提醒。 “府人是谁?让府人查。”宋君道。 “府人是华丑。” “华丑?”宋君的眉毛倒竖了起来,“又是华氏的人?难保此人不是监守自盗。”宋君现在对华氏摆明了不信任。 “派人,接我封地的家宰回来,让他当司寇。” 乐豫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宋公这是摆明车马,要破坏宋国的政治格局啊? “君上,不可。开国以来,宋国的卿大夫,一半由公室出任,一半由世族出任。从来没有陪臣执掌国政的先例啊?长丘城的家宰是管理?他过去是齐国人,所图不过功名富贵,怎么能委以国家大任。” 宋公对乐豫的劝谏嗤之以鼻:“任人唯亲,不过是殷宋的陋习。当初太公望不过姜姓蛮夷,周王用之,牧野凯歌;时下,各诸侯国任用别国人才者比比皆是,齐侯邀陈公子出仕,晋人在秦国为官,凭什么偏偏咱们宋国有例外?” 在座的诸位大臣都被驳斥地呐呐不能言,但是心里还是反对打破世官世族的格局。任用公族,大家君臣之间还是亲戚,你用一个外人就过分了。 “司徒何在?” 鳞矔应声出列。“大军不可以断了粮草,你去郊野,把今年的秋粮征收了。限你七日之期,不可以让军队逡巡更久了。” “诺。”鳞矔闻言有悦色。司徒是负责征税的官职,若是百姓交不上税——眼下还是夏天,肯定完不成秋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合法暴力”,把交不起赋税的野人充作奴隶贩卖。 一个奴隶五十五石粟米,如果卖到外国价钱还可以再提一提——毕竟宋国老百姓出了名的老实,用起来既顺心又顺手。 “另外,宣少司寇入内,暂行大司寇之职,在管理奔赴都城之前,彻查府库火灾的案件,搜索谣言的始作俑者,凡是疑似嫌犯者,皆索拿下狱。” 乐豫听得目眦尽裂:“万万不可啊!现在才五月初,哪来的秋粮,这样强征,百姓会饿死的!” 宋公瞪了他一眼:“不征收野人的余粮,难道让我的军队饿死吗?军队饿死了谁去解救长丘?谁来拱卫国家?” 乐豫苦苦哀求道:“君上,长狄寇边,可以剿,也可以守城啊。如今用度不支,当以守为上策。长狄之祸,立国之时就有,可缓不可急躁。另外田猎之后,士卒不能归家,农时被耽搁,军中已然怨声载道。君上,国家多难,忍得了一时,风平浪静啊。” 乐豫重重地顿首。 “你这个司马还是别当了,回去我让太宰回来替下你。” 宋公撇了撇嘴。又一个卿大夫下马了。 第12章 游说 公子卬和杵臼抵达曾经的太子府,时间到了上半夜,上弦月静静地挂在了柳树的树梢。 仆役通报过后,公子卬终于见到了曾经的太子哥哥。 这是公子卬穿越之后,第一次观摩其他人的家。没有亭台楼榭,一切都显得那么朴素,不像是一国储君的住处。 两兄弟被邀入厅堂,黑暗中,一双手点燃了松脂,彼此的脸颊在火光中对视。 “仲弟,季弟,怎么深夜来访,难道不知道松脂的昂贵吗?”说话的是宋成公的嫡长子,曾经的太子,现在的公子江。他见到两个兄弟,热情地上来迎接。 公子卬才想起来,蜡烛要到东汉末年才被发明。 “嗯。以后弄点蜡烛来贩卖,一定能赚大钱。”公子卬心道。不过眼下之事,十万火急。 “卬特为兄长纾难而来。兄长一身安危,已然陷于险地。怎么能为区区一点黄白身外之物而悭吝呢?”公子卬一摇三晃,自信在胸。 公子江朗声大笑道:“哈哈哈,为兄何难之有?” “杀身之祸。不知道伯兄对君父的死,作何看法。”公子卬卖了个关子,两眼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公子江。 “我不知也。”公子江老老实实承认道:“君父过世的时候,我身为儿子不在身边。君父薨时,疑点重重,甚至都没来得及和我这个太子留下只言片语。难道说传言是真的,君父是被弑杀的?” “这就是我要说的。如今知情之人大多被灭口,兄长须为自己打算啊。倘若传言不假,我与仲兄也就罢了,但伯兄必死无疑。” “怎么说?”公子江纳闷了。 “商贾出门,即使是大晴天,都要备好雨伞,何也?防患于未然罢了。倘若传言是真,君父的司宫和亲卫都横死,身为曾经的太子,如何能够幸免;倘若传言为假,你觉得新君会怀疑谁从中作梗?” “可是我没干坏事啊?司宫和亲卫的死与我毫无瓜葛。难道季弟是有疑我之心?” “瓜田李下。” “何谓瓜田李下?”公子江一发问,公子卬才意识道,瓜田李下是南北朝的故事。沉吟一会,就学着庄周开始编故事。 “嗯……曾经有一个楚国的士人,出门访友。路过瓜田时,被藤曼绊倒,鞋履掉落其间。士人欲俯身去捡,却被农夫疑为偷瓜之举;士人又途径树下,不留神撞到头上的树枝,帽子也歪了,他伸手去整理冠帽,却被疑为偷窃李子。故而有诗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如今新君若是被谣言除掉,那么宋国就是伯兄的掌上之物,得利最大之人,是伯兄。伯兄现在不知道新君是不是弑君的叛逆,也不知道司宫死于谁手。但是新君也不知道伯兄知不知道他是不是叛逆,不知道伯兄知不知道司宫遭谁的毒手。 如果谣言是假的那么伯兄就是难逃嫌隙,即使新君不明白这一点,他身边的人也会帮他领会到这一点。” 公子江听得头昏脑涨,以手抚额,细细捋了捋思路。 “等等,你把我绕晕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真是弑君,那宋公御就是个坏种,司宫和亲卫都是他杀的,他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给父亲复仇,所以就一定会谋害我;如果宋公是被冤枉的,那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编制谣言要推翻他,但谣言这个东西宋公又查不出是谁,而我嫌疑最大,所以还是会对我不利?” “然也。”公子卬笑着颔首。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上策。宋公不是要攻打长丘城外的长狄吗?待其车马出城,粮草没运出之际,控制都城,收取民心。如今宋公大兴文字狱,强征赋税,罢黜贤臣,上至大夫,下至黔首都对他不满。一旦都城被取,粮草被断,军中哗变,届时生擒活捉其人,用卫国杀州吁之计,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一般。” 公子江眼神瞟向地面,昏暗的火光中只能看到朦胧的残影。 “中策呢?” “潜行出城,据守边隅之邑,派出使者求告晋卫。卫国,是宋之兄弟姻亲之国;晋国,是宋国所侍奉之霸主。不妨言之凿凿,把宋公弑君夺位的细节坐实,以六千乘之晋军,斩杀反逆,扶立新君,如狮子搏兔,泰山压卵。” 相比于上策,公子卬觉得中策稳妥得多,上策尚且需要公子江有轻取都城的能力和公族们的支持,中策只要带着信物去他国游说即可。不过晋国和卫国不会平白无故帮忙夺位,未来多少要让渡一些利益,予以回报。 “至于下策,宋公出兵前,按理要进行规模宏大的出师礼,请太庙而食三牺五牲。可涂抹毒药于祭品之上,借此鸠杀之。” 下策最经济实惠,所付出的就是一剂毒药、一身冷汗。但是鸠杀之后如何运作,如何维持国家秩序不乱,非常规手段如何令国内臣服,这些问题都是要细细考量的。 “下策太过凶险。至于上策还是中策,容我思量一番。” 公子江思索再三,觉得无论如何六位卿大夫的态度至关重要,他决定和辞官下马的公族商议、试探人心向背后,再决策不迟。 “天色已晚,两位弟弟不妨在府内歇息,容我明日相告。” …… 第二天天一亮,公子江就派人把乐豫请入家中。 三兄弟和乐豫开始把盏。 公子杵臼还是心有惴惴,道:“现下一定要推翻宋公吗?难道没有和解的可能?” 公子卬就讲了个囚徒效应的故事给他分说。 “从前有两个犯人被抓捕归案,司寇知道他们盗窃了贪官的家,但不知道具体盗窃了多少,藏在哪里。就与他们说:‘盗窃官家是死罪,但是如果检举同伙,就可以减免刑罚。你们两人本来是要判处削去鼻梁的刑罚。若是有人供出实情,而另一人不言,则可算立功,减免至鞭刑,而不发一言者,以藐视官上,罪加二等,斩首;若是都供出事情,则两人都罪加一等。’ 明明两个罪犯都不说,最后的刑罚最轻,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另一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因此都争先恐后地出卖对方,最终都罪加一等。 我们和宋公的情况和囚徒困境一般无二。 我们查不出宋公到底是不是好人,有没有弑君;而宋公既不能自己破解传言,也无法获悉我们是否有敌意。所以最后只会以一方制服另一方为结局。 和解之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杵臼点点头,不再言语。 乐豫道:“宋公如今倒行逆施,议论政事本是国人的权利,宋公不但不听人言,反倒把许多都城的老者都投入囹圄。郊外的野人都开始唱麦秀歌,把宋公比作商纣王。这样下去,非但不能剪灭长狄的祸患,国家都快要灭亡了。” 第13章 乐豫 “黄口孺子,岂能谋大事?”听了公子卬的三策,乐豫嗤之以鼻。 公子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具身体已经二十岁了,也加了冠礼,说是孺子也不严谨。 不过公子卬没有立即反驳。毕竟乐豫是曾经的大司马,执掌举国兵马,为宋成公所信赖。作为军中宿将,公子卬不断告诫自己,休要小看了天下人,兴许自己的谋划有所纰漏。 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信。公子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卬才疏学浅,还望长者赐教。” 公子江也屏息凝神,虽然他心里认可弟弟的计划,但是广纳言,才能明得失。要是乐豫有更好的办法,自然最好;要是所言有虚,也可以嘉奖他的忠贞,毕竟是自己阵营德高望重的老臣,是需要安抚和团结的重要力量。 “某以为,当立即打造兵器,制备铠甲,招募国人,训练士卒。”乐豫捋着自己的胡子,得意洋洋地陈词。 用“某”不是很妥当,既然愿意加入先太子的阵营,应当用“臣”自居;若是觉得拉不下脸面,或者说公子江还没有称位,也应当用“明公”称呼。 “某”之一字,实在是倚老卖老,托大自矜了。 不过除了杵臼眼皮子挑了挑,公子卬和公子江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挑刺。 如果是寻常时候,造反用兵,自然是甲胄越坚越好,戈矛越利越好,兵多将广更是极大提振士气,扩充赢面。 但是…… 公子江养气功夫再好,听得这一番“高谈阔论”,脸色一变。 “草包!”公子江和公子卬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心中给乐豫的智谋下了定义。 公子江正要出言,公子卬微微摇了摇头,制止了他。 为了防止两个兄弟说错话,公子卬跳出来道:“敢问伯兄,手中可有阵战之兵?” 公子江道:“府中有卫士一百,精于技击,具甲。” “车马如何?”公子卬又问。 “乌有。我已被贬为寻常公子,除了代步的车架,何来战车、驷马?”公子江看似冲着公子卬回答,但是眼神瞟向了乐豫。 乐豫老脸一红,一百个人,即使武装到牙齿,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宋公军中的六百乘、一万八千名士卒,何况其中还有六千人是带甲的。 “我们可以去城中招募忠贞之国人。如今街头巷尾人人都相信新君疑似篡位,许多的家小因为文字狱被投入囹圄,行人皆道路以目,国人的不满已然积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只要咱们振臂一呼,定能有人投奔。”乐豫强行辩解道。 公子江觉得这个老匹夫讲得荒诞不稽,反驳的话都到了喉咙了,又被公子卬打断。 “善!”没想到公子卬大声盛赞乐豫的谋划,“长者果然是老成谋国。昔日周厉王暴虐,国人道路以目,终而逐之,与今日之宋公何其相似。”又一顶高帽奉上。 “如此,招募城中忠贞之事,就拜托长者之能了。”公子卬长揖到底,给足了乐豫面子。 乐豫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扯,就是锦囊妙计,沾沾自喜:“某痴长年岁,为国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看着乐豫的牛比都快吹上了天,又撇了撇表演欲十足的公子卬,公子江瞪大了双眼,也看不出公子卬演这出双簧,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小子觉得,既然城内国人需要招揽,那城外军营中的六百乘之兵,或许也有心怀不满之辈。”公子卬眼角耷拉了下来,极似一个傻乎乎,需要提点的后辈晚生。 乐豫感觉灵光乍现,捻着髯,道:“孺子可教也。城外举兵700乘,我们只要得到其中一半以上的支持,大计可成。戴族是宋戴公之后,实力最强,华氏五十乘、乐氏五十乘、老氏三十乘、皇甫氏五十乘。” 不愧是国防部长,大司马,各部兵马如数家珍,公子卬请了竹简和笔墨,奋笔疾书。 “某是乐氏族长,乐氏之兵自然可以临阵倒戈。华族族长华御事被罢官免职,心有愤懑,某有十成把握能说服华氏来投。”乐豫掰着手指算。 “那就有一百乘了。”公子江点点头。 “桓族有向氏五十乘,鱼氏三十乘,鳞氏五十乘,荡氏五十乘,武族、穆族、襄族是公族中的小支,各拥三十乘。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分掌五十乘,宋公领五十乘之贰广。”这些公族,乐豫都没有把握拉入自己的阵营,他怎么算都还差一百七十乘的战力方能与宋公分庭抗礼。 “我与荡氏、武氏有故交,但是没有把握说服他们。”杵臼弱弱地举起手。 公子卬闻言,两眼一亮。 “是了,后世记载公子成、公孙友、荡氏和鳞氏在先太子和宋公御火并之后,仍然位列卿大夫,显然此三氏要么作壁上观,要么倒戈了,这是一百五十乘,而荡氏和武族至死效忠后来的宋昭公,也就是公子杵臼,因此这两支必定可以争取一二。” “我与仲兄可以往说荡氏、武族。”公子卬主动请缨。 这个年代,没有诸葛亮游说东吴,也没有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唯有烛之武退秦师一枝独秀。公子卬相信自己读过十几年的书,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丰富了他游说和诡辩的各种技巧,说服两支本就心猿意马的家族,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善。” …… 会议结束后,公子江悄悄把公子卬给拉到一边。 “乐大夫锻炼兵甲、煽动国人的计策你怎么不阻止呢?”公子江一改会上的老神在在,一脸急切地质问弟弟。 公子卬莞尔,道:“伯兄,你看城内的国人还剩哪些人?” 公子江答道:“青壮都在城外大营,城内不过老弱而已。” “不错,这些老弱自然不可能披挂上阵,乐大夫估计出门没一个时辰就能醒悟过来,你我又何必点破呢?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我兄弟三人加上乐大夫,核心骨干了了缺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更应该团结力量,而不是显摆谁是聪明的,谁是傻瓜。咱们拉拢乐大夫,不是看他的计谋如何熟稔,而是看他对你的忠诚和支持。” 公子江撇了撇嘴巴,道:“他也不是很忠诚啊?” 第14章 公子荡 公子江吐槽着乐豫的倚老卖老。“乐大夫曾为大司马,临阵作战的本事肯定是有两板斧子的,不过权谋算计,能领会之人,又有多少呢?宋国自古多文质君子,阴谋谲诈之徒鲜矣。有多少心思,都写在脸上。” “国家就是靠这些忠诚耿介的人,才能长治久安,若真如隔壁陈蔡两国一般,从君臣到庶民,各个心机深沉,好行诈术,当真是亡无日矣。”公子卬劝慰道。 “你说的是正理。”话锋一转,公子江道:“我觉得还是上策比较保险,而且不必等到拉拢半数军力,就能启动。” 公子江顿了顿:“最新消息,长丘封地的家宰,管理已经秘密赶到宫内,新君对他执弟子礼。管理向新君谏言,释放因文字狱被囚的国人,中止对公子鲍的缉捕,加紧对秋粮的盘剥。但是新君没立刻同意,犹豫彷徨了良久也下不定决心。” “消息准确吗?”公子卬问。 “千真万确。新君笃信巫祝,讳疾忌医,宫里的食医、疾医、兽医、疡医均遭到冷落,我收买了这些赋闲的方者为眼线,他们又在寺人中有内应,故而新君的访客言谈,尽在蛊中。 另外,公孙固原为太宰,执掌内朝,今被拔擢为大司马。新君虽然重用他,但他是我的人。” 原以为如此精确的消息能让弟弟士气大振,但公子卬却陷入了沉思。 “公子御杀太子与公孙固,自立为君。”这句话再一次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一天的接触下来,公子卬自认为对身边的人看得有些七七八八。 二哥杵臼,生性敦厚,顾念亲情,虽然智力和普通人差不多,但是一心扑在棋道上,除了学校教的诗书礼乐,一概不通人情世故、权谋机变,宅男一个。也难怪《左传》说他被迫即位后,无道术治国,被亲弟弟公子鲍弑杀夺位。 想到杵臼几日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公子卬实在不忍心让他坐上不适合他坐的位置,最终罹遭不测,这才有了为公子江效力的打算。 前国防部长乐豫,除了领兵打仗,性情顽固,自命不凡,虽然胸中无一良策,但对新君的暴政极度反感,是自己阵营中的铁杆。《左传》记载他灭了新君,扶持杵臼后,与杵臼政见不合,干脆辞官颐养。 唯有这个大哥公子江,权谋一点就透,御人有术,乐于倾听,虽然不如后世的老狐狸,但是养气功夫在这个时代相当了得,甚至还在宫内发展自己的谍报系统,在宫外蓄养甲士一百。自己一开始找他合谋,他居然还装聋作哑演双簧。 这样的人是再好不过的领导苗子、人君典范,为什么最后会含恨败北,身死族灭呢? 历史的迷雾像巨石,沉沉压在公子卬的心头,出了公子江的府门,杵臼陪着他一同前往公子荡的府上。 公子荡贵为司城,系宋襄公的母胞兄弟。都城大火,重建居民区和商业区是他的份内之责,忙活了一天回到了家里,仆役们一拥而上,垂肩的垂肩,揉腿的揉腿,还有侍妾端上清茶,巧手投喂。 呷一口清茶,公子荡愤愤不平地吐槽其宋公的不是来。 真豺狼也,都城大火,废墟、伤患处处皆是,公子荡风尘仆仆,把城里人急急召集起来,修缮被焚毁的家园,重建工商的街道。但新君对灾后事宜漠不关心,不但不从军中遴选青壮搭手,反倒把有所怨言的国人投入班房。 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人还在搬运器材的时候,因为嘴里咕嘟了两句,被无情的御士逮捕。 公子荡也不觉得是下面得百姓嘴欠。 “许人做,还不许人说吗?”公子荡怨气冲天,御士是不敢抓他的,但是总往新君那里打小报告。 公子荡觉得能把国家搞成这样,新君的领导责任是逃不掉的。 “谁知道这个二侄子是真的弑君夺位还是兄终弟及的正常传位。”面对新君的表现,他不免对传言有些想法。 “慎言!父亲。”一个白衣中年从门外进来步如青烟,眉如刀鞘。 “公孙安好。”仆役们纷纷行礼。来人正是公子荡的儿子,公孙寿。 公孙寿点了点头,摒退下人:“都下去。” “父亲,新君将死之人,冢中枯槁,阳寿不过月圆,何必与之怄气。”公子寿宽慰道。 “哦?”公子荡颇为惊讶,儿子的相面之术,他是信赖的。“冢中枯槁?你何时给他面过相了?” 公孙寿笑道:“父亲莫非老糊涂了,田猎之日,我也在场,席间我也没与人觥筹交错,就留神了一些贵人的面相。” 公子荡示意他说下去。 “新君御那日眉入印堂,青纹缭乱,眼泡淤肿,干涸如溪,眼神衰竭,一如深秋草木,步履沉沉,似鹿似獐,天中凹陷,横纹恶痣。其状如此,早晚祸起刀兵。”公孙寿神神叨叨的说。 “那新君之后,谁将为君?”公子荡想了想,问。既然公子御快嗝屁了,那宋国不可能无主,谁是下一任国君,那谁就是荡氏一族需要投资的大腿。 “我不知也。”公孙寿在宴会上偷偷瞄了许多人,公侯之相的都没有。 公子荡气馁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而,下人来报,公子杵臼和公子卬登门造访,登的还是小门。事出反常必有妖,公子荡心道。 公子杵臼和公子卬一进门,就给长者行礼。 “稀客呀,两位公子所来何事?”公子荡笑眯眯地问。 “无他,特来寻昔日学室同窗。”听是来找老同学的,公子荡命人把他的亲孙子荡意诸喊来。 荡意诸是公子寿的长子,杵臼的堂弟,和杵臼年齿相同,从小就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一同下棋。杵臼来荡家串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公子荡安排下人杀鸡宰羊,准备晚饭。 “嘿嘿,又到叔祖父这里蹭吃蹭喝了?”公子荡打趣道,眼睛却看着公子卬,公子卬第一次来荡府,和荡意诸没什么交情。 公子卬大大咧咧地陪着公子荡侃大山:“我为一饭而来,仲兄为一饭之恩而来。” 第15章 串联 酒肉上席,公子卬学着大家郑重地把肉摆放到右边远一点的位置,把主食放到左边近一点的地方。 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按照春秋的礼节,别人请客吃饭,就要严格按照餐桌仪礼来摆放菜肴。 祭食,祭所先进。殽之序,徧祭之。和在自个家吃饭不一样,吃饭前,要先感谢天神、社神和稷神,然后唱唱诗经的歌谣。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公子荡一家子唱的是《诗经·楚茨》,讲得是农事丰收,家族兴旺,欢聚宴饮。公子卬与荡氏是堂亲之家,唱这首歌谣再应景不过。 公子卬毕竟穿越前,除了几句关关雎鸠,对《诗经》的大部分章节都不甚了解,他询问歌曲中的涵义,公子荡具实以答。 “叔祖父以为,今年诚会如歌谣中所唱的丰收吗?”公子卬问。 公子荡摇摇头,“甭说丰年,今年的年岁必凶。” “这是何故?”公子卬佯装哑然。 “农忙时分,举国青壮将赴死长丘之战。田垄无人看顾,欠收亦即常理之数。”公子荡无奈地叹息。 “时逢粮食危机,国家可有府库赈灾济民?”公子卬又问。 “无有。子瞻难道不知道,今日府库大火,殷宋十数年积蓄,一日之间,当然无存。如无意外,年底恐怕将有饿殍伏地,人民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又是一声,忧国忧民的嗟叹。 看到荡氏的家主心存社稷,一片公心,公子卬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索性开门见山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一饭之恩。国家板荡,社稷不安,有一人早已洞悉,如夜中的烛火一般,可以扫平国难,还一个朗朗乾坤。此人胸中韬略已定,缨冠之家纷纷从之。令孙年满弱冠,未曾出仕,我与杵臼可代为说项,荐之为肱骨。” 公子荡心中被挠到痒处,不禁问:“此谓何人?” 公子卬抚掌大笑:“太子江是也。” “是公子江,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面对公子荡的纠错,公子卬反驳道:“若非有人弑君夺位,我伯兄不仅是太子,还能端坐于宋国的君位。” “弑君之言,道路相传,不可全信。”公子荡道。 “空穴来风,岂是无因?”公子卬一手点在桌子上,道:“百因必有果,叔祖父是否想过,新君之所以做出许多荒唐事,一切的就是弑君。” 公子荡听得新鲜,示意他讲下去。 公子卬道:“府库大火,为什么不仅不赈灾还要强征;长狄癣疥之疾,为何要劳师动众。我们假设新君的地位是弑君夺来的,那后面发生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一个正常继位的国君,不必担心人心不服,君位不正。但若是阴谋夺来的,总会因为得国不正,担心有一日被世人揭穿。因此篡位者往往要立下兵威,来震慑心怀疑窦的贵族与国人。” 一边的公孙寿微微点头,插话道:“不错。寒浞勾结纯狐,侵夺后羿江山后,就征伐夏国;州吁窃取卫国社稷后,也联络宋国攻打郑国。篡位者如果没有兵威,人心又不依附,实在压不住下面的人蠢蠢欲动。前朝忠臣自然不会放过他,心怀鬼胎之辈也愿意效仿,夺了篡位者的社稷。” “所以新君不仅要打长狄,更要举国去打。以泰山压顶之势、猛虎搏兔之力去赢得一场大胜。他不能输,输了就一定会被世人看穿外强中干的本质,届时就是身死族灭,首级作觚。”公子卬道。 “故而寻常国君见到府库失火,一定会罢兵休养,与民生歇。而新君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强征秋粮,即使穷兵黩武也在所不惜。”公孙寿说着说着,自己也信了,仿佛时局的迷雾被渐渐拨开。 “文字狱也是。周厉王殷鉴不远,寻常君主自然不会把国人丢监狱去,何况国人本来就有议政和舆论的权力。但是新君御不能这样,如果连真相都掩盖不住,只会被有心人认为软弱、有机可图。”公孙寿又灵光乍现,把另一个政策联系上了。 “不仅如此,篡位者因为不受忠诚耿介之士的青睐,视人事大权如禁脔一般,所用之人须是绝对心腹,对于新君而言,他所信任的人,多是封地旧人。因此罢黜老臣,换上家宰,也是情理之中。如果长丘覆灭,左右尽失,根基动摇,这是长丘不得不救的另一个理由。”公子荡也加入了分析。 讨论越来越热闹,荡氏父子对公子卬的推论愈发信服。 话题逐渐变成“弑君篡位者都有哪些下场”、“公子江匡扶社稷的策略”。 听说公子江阵营至少有乐氏、华氏两大集团加盟后,公子荡不免心动。找个了如厕的借口,公子荡和公孙寿接上了头。 “儿子,你怎么看?”公子荡小声问。 “公子江的面相我有印象,是个短命鬼;公子卬也没有长寿的福分,阳寿会在明年冬季中止;但今天寡言少语的杵臼反倒有人君相。”公孙寿从面相给出自己的考量。 “我年齿已高,体力渐渐力不从心,怕是活不过这两年了?”公子荡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公孙寿默不作声,父亲的面相他是知道的,缄默其实就是承认。 “司城这个世官要在荡氏长久地继承下去,就要不断为国家立下匡扶社稷的功绩,或者让国人认可荡氏的贤良。” 两个人嘀嘀咕咕一阵,回到桌上。公子荡爽快地表示愿意加入公子卬和公子江的阵营,派孙子荡意诸为公子江效力,明面上是出仕,其实也有为质的意思在内。 公子杵臼满面红光,没想到串联荡氏的任务这么轻松就完成了。 公子荡让儿子取来玉帛和周刀,玉帛铺开,狼毫和砚台摆在两侧,他盯着杵臼和公子卬,问道:“盟书,你们谁来拟?” 第16章 盟誓 公孙寿拱了拱手,道:“自古建大事,立大业,宜先盟誓,感召人心、天心。故而周礼有司盟之仕官,尚书有告誓之文采。二位公子既然受命于太子江,行文挥墨之功,自是责无旁贷。” 杵臼提起笔,犹豫了一会,没有底气,讪讪笑道:“可有竹简,容我先下底稿?” 公子荡从其意,杵臼憋了半天,搜肠刮肚,寥寥写了几列,大伙凑上去看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怎么能行?”公子荡拉长了口音,嫌弃道:“这封盟书,是要给其他公族看的,若是写得文理不通,其他氏族多半会觉得太子门下无人,士气大泄,胜心也会有所动摇。” 杵臼脸颊绯红,泛若桃花,羞赧道:“异日,还是请太子捉笔。” 杵臼记得小时候读书,自己心思多放在围棋上,公子卬成天在校场舞刀弄枪,唯有大哥公子江专心致志,通读诗书。学到用时,方恨少。 看着堂侄没出息的样子,公孙寿唤来下人,正要撤去文具。 “慢!”公子卬接过笔,饱蘸浓墨,抬肘挥毫: “伪君御者,心如虺蜴,性比豺狼,本成公之弟,德行衰竭,功绩寒微。成公悯之,赐以食禄,封之长丘,拜少司马。然其罔顾君恩,反操异志,鸩兄害侄,悖行篡逆。人神共嫉,天地不容。 及窃取国柄,倒行逆施,近狎信佞,罢黜忠良。兵发农时,夏取秋赋,使国内幼哺饥寒,白鬓锒铛。其残民以逞若是,凶凶未伏厥诛。 所赖天不绝殷祀,宋不失国祚。太子江德行纯厚,公室翼戴,信感阴阳,孝闻天地,广诚约誓。救危恤患,讨恶翦暴,忠臣之所志;爰举义旗,还报父仇,孝子之所为。 司城荡氏,微子苗裔。奉襄公之成业,荷成公之厚恩。乃约与戮力,同讨国贼。 故立盟加书,昭告神明。有渝此盟,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泯灭其家。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公子卬一气书就,狼毫搁置于侧。他可是经历了后世高考语文的历练的,生在某高考大省,省内211就一所,读书立业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死不死,该省语文必出两道文言文,一篇课内,一篇课外。 课内的文言文再难,多啃啃书本也有所准备;课外的那篇,就让千万学子骂娘了。 公子卬回忆起,当年语文老师逼着他们班,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从《左传》到《古文观止》,一篇一篇地刷题。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题山题海在高考之后居然还有用处。 “感谢骆宾王,感谢陈寿。”公子卬默默心道,今天抄了两位大神不少章句,不好意思作了一回文抄公。 “妙啊!洋洋洒洒,措辞激昂。不想公室麒麟儿尽然就在我身边。”公子荡拍案叫绝,啧啧称赞,公孙寿更是抱着玉帛,来回品鉴。 “心如虺蜴,性比豺狼。啧啧啧。”公孙寿料定这篇雄文一定会大火,这年头《绝秦书》还没出品,除了诗经以外,少有文学着作。 “请副之。”公孙寿喊来仆役。所谓盟书,勉强算是合同的古代形式,公孙寿要求一式两份也在情理之中。 公子卬再书写了一份,心里暗暗窃喜。 公孙寿笑盈盈地让仆役呈上新鲜的兽血,公子荡神情一变,郑重肃穆地把血涂抹在干涸的嘴唇上:“荡氏若有渝此盟,创祸先乱,泯灭家室,天地共鉴!” 这就是所谓的歃血为盟。宋人迷信,一旦歃血立誓,竭诚践行。 不过凡事有例外。历史上,宋国前后共违背誓言两次,一次背盟击郑,一次背楚侍晋。 眼下太子不在盟誓现场,自然是由杵臼和公子卬代为歃血。 好大一股腥膻,犹如黄河决堤,冲入五官腔体。 公子卬强忍着身体的抗拒完成了仪式:“江若有渝此盟,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天厌之,天殛之!” … 杵臼与公子卬顺利完成使命,作别荡氏。 待其远去,公子荡不无遗憾地对着儿子叹息:“可惜你只有一个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若是有个女儿该多好啊?” 公孙寿道:“父亲可是看上公子卬了?” 公子荡道:“不错。有智谋,文质彬彬,听孙儿说,还熟稔技击之术,如藏碎金于沙砾,如立白鹤于鸡群,前途不可限量。” 公孙寿道:“虽是如此,但我观其阳寿,止一年之期。” 公子荡道:“天妒英才啊!你是说,果有息女,也不忍其守活寡吗?再嫁不就是了?” 公孙寿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了家族兴衰,区区一个女儿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才华去如流星一般,不如华氏的华元,高爵显禄,福泽绵延之相。” … “子瞻,这不是去武族的路啊?”公子杵臼走着走着发现南辕北辙,不禁出声询问。 “不错,这是回家的路。”公子卬点点头。 “回家?”杵臼讶异道。 “不错。回家。仲兄多久没回家了?”公子卬问。 “自打你跌入茅坑,我好像就没看过妻儿了。”杵臼回忆道。 “去看看罢。明天还要靠她们说服武族。”公子卬展颜一笑。 杵臼听了一头问号,两个人摸黑回到了家中,这年头也没个灯笼。 和嫂子、不满一岁的大侄子寒暄一阵,杵臼就拉着公子卬议事。 “子瞻,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杵臼问。 “仲兄以为,武氏的家主是什么样的人?”公子卬反问。 所谓武族,就是宋武公的遗族,除了其中的宗家武氏,其他分支因为没有政治人才的涌现,沦为了一般的国人。 武氏的封地在楚丘,而武氏现任的家主是武功,在学室里曾和杵臼是同学。 “我素来与武功交情匪浅。武功轻生好义,喜欢打抱不平,见不得有人欺负弱者。” “不错。”公子卬点点头,这和他所知道的,历史中的武氏如出一辙。 第17章 托孤 “宋文公三年,宋武氏之族将奉司城须以作乱。十二月,宋公杀母弟须及昭公子,使戴、庄、桓之族攻武氏于司马子伯之馆。”——《左传·文公十八年》。 原本历史上,杵臼登基多年后,被弟弟公子鲍弑杀。作为杵臼的好朋友,武氏和当时的司城联盟,试图诛杀公子鲍,也就是篡位的宋文公,试图要把江山交给法理上的继承人——杵臼的儿子。 这场赌上两个家族,数千口贵族的行动,以武氏本宗被屠戮殆尽,分支逃亡他国而告终。没有办法,毕竟武氏兵少智寡,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正是这种不畏刀兵,以弱击强,破家为国,匡扶大义的春秋气节,令公子卬油然产生钦佩之情。公子杵臼的介绍似乎也证实了武氏的家主是个大义凛然的人。 “荡氏是宋国五大家族之一,与华氏、乐氏、鳞氏、向氏比肩。权力的进阶已然甄入极致,地位之高贵难得寸进,除非觊觎国君之位。因而荡氏最关心的节点,莫过于宋室的兴衰与世官的继承。 他们在乎宋国之强弱,只因为小国之君位比大国之卿,如果宋君威武,在泗上诸侯之间,列为巨擘,荡氏之尊则可足以与曹侯、陈侯平起平坐。倘若宋氏衰微,内政不修而逡于祸乱,士卒不养而卑于外辱,荡氏一族便会沦落到与列国士大夫结姻亲而苟图自保的窘境。 世官的问题也很重要。若非六卿之位,安得威权之盛、俸禄之厚,荡氏不出三代,子孙就会泯然国人矣。时下新君治国之策行险,得国之途疑似不正,荡氏心忧国家前途。一旦沦为鱼腩之邦,卿位随之贬值;而新君得国不正,信用府邸旧人,其家宰、家司马、家大夫恐怕有一日取司城而代之。 故而说之不难,但武氏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武氏长久以来,得血脉之尊贵却无朝中之禄米,偏居权力的一隅而尚余精进之阶梯。” 公子杵臼闻及此处,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附和道:“是了。武氏除了武功在封地楚丘城,担任边邑大夫之职,余者皆碌碌无为。楚丘城四面毗邻山戎,长年累月不胜戎族的骚扰,虽然氏族尚武尚义,众志成城,但总归领地受窘,商路断绝,人丁不兴旺,族人居贫而惴惴不安。” 这些细碎详实的情报,史料上都不曾留页。公子卬也是第一次获悉,他点点头,总结道:“故而,我们的游说若是切中义理与禄位,让武氏既能情感出于义愤而家族得以兴荣,则必然事半功倍。兄长,你且附耳过来……” …… 第二天晚上,宋城城外武氏营帐。 有甲士匆匆给武氏家族的族长报告,说有客来访,点名要见他,但神神秘秘,不具姓名,却自称是族长旧人。 “旧人?”武功忙不迭询问来人相貌,甲士报告说看不见五官,因为被黑布蒙住了脸。来人是两位男子,身形相仿,兄弟相称,其中一人更是稀奇,左手拽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梳着贵妇发髻的女子,右手抱着牙齿都没长全的胖大男婴;男人走得也有些悲戚,跌跌撞撞,黑布露出的两个孔隙,泪眼婆娑。 “快请。”武功摒退左右,帐中相候。 “子业!”来人入内后,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布,扑通一声跪倒在黄土上,道:“子业,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看在你我大学同窗多年的份上,你就答应了我!” 武功,字子业。杵臼所说的大学,不是后世的高等学府,而是设立在国都的学校,相对应的有小学,亦即设立在乡邑的学校。 杵臼刚一开始表演,武功就认出了老同学,赶紧上前搀扶。武功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下颌张得可以塞得下几个鸡蛋,道:“公子,你这是作甚?” 杵臼把重心狠狠往下一压,此刻他眼中的水已经耗尽——那是弟弟往他鼻子里灌水整出来的西贝货,不过在武功看来,泪水哭得干涸反倒更显得伤心欲绝。 他下意识脱口问道:“公子你这是要托孤吗?” 随口一猜,还真没猜错,杵臼就是来托孤的。一旁的公子卬也取下头套,武功认出了他。 公子杵臼指了指怀中的孩童,道:“我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了,求子业将她们母子带去楚丘城邑,不求他们还记得自己的祖宗血脉,但求隐姓埋名在乡间,存活下去就好。” 杵臼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连后世的小鲜肉都不如。戏演到这里就卡壳了,公子卬忙不迭使弄眼色,他才一个机灵,把襁褓中的孩子高高托起。 好在武功没看出来,小心接过孩子,安抚了一下杵臼本就平静的情绪,发问道:“公子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遭了什么大难?兴许事情还没到托孤的险恶境地。” 杵臼趁机言之凿凿地讲起了公子御杀了他爹夺位,他心中有多少悲愤,要为父报仇,即使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武功听得目眦尽列,眼圈发红,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竟然有这等乱臣贼子!” “我们三兄弟与华氏、乐氏、荡氏相约举事,但是兵者,凶器也,我们授首也就罢了,但孩子是无辜的。若成事还好,若兵败身死,求子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济我的孩子,给他们一块栖身之地,一口糊口之食。” 公子卬趁机把荡氏的盟书打开给武功查验。 看到激扬的文字和鲜红的血印,武功一口老血飙上了颅内。 “救危恤患,讨恶翦暴,忠臣之所志;爰举义旗,还报父仇,孝子之所为。”武功念叨这里,拍案而起,大叫道:“此等奉公讨贼,匡扶大义的事情,公子怎么能不算我一个?我武氏虽然只有兵车三十,士卒九百,但讨平逆贼之事,赴汤蹈火,何惜大好头颅? 功在此立下誓言,功不但要保护贤兄妻子无恙,还要共襄义举,即使尸首异处,也在所不惜。皇天后土,其所共鉴!” 第18章 家司马 武功的表态,让杵臼喜形于色。公子卬趁机跳出来趁热打铁,道:“如今朝廷衮衮诸公,尸餐宿位,见君父之仇不报,见国家危难而麻木不仁,简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与其把国家大权托付给这些无忠无义之人,不如让武大夫这样的贤才护佑国家。” 杵臼心领神会,按照剧本搭腔道:“正是!等太子江继承大统,我们一起联名举荐武大夫,为中央的肱骨之臣。” 武功的眉毛都弯成新月了,莫说是上卿大夫这等权臣,哪怕是多一个工正、少司马的之类的卿位,武氏的发展都会一飞冲天。 对手是外强中干的篡位者,队友是三个老牌的大贵族,干的是自己最信仰的义举,事成了不仅名声大震,还能福荫全族,风险小,收益大,这样的项目简直太和武功的胃口了。 他不好意思地拱拱手,道:“公子过誉了,过誉了。” 话锋一转,三人又开始谈起武氏的兵备。 “入营门之时,我观贵军军容,似乎不像意想中的雄壮啊?”公子杵臼简单地袒露了自己对武氏兵卒的第一印象。 武功的脸上微微泛红,道:“这是因为我治理领地和军队不得要领啊!” 武功坦白,武氏在楚丘城多年与山戎拉锯,负多胜少。 “我也是愁啊。我父亲把位子传给我的时候,眉间的惆怅就没释然过。他说,山戎作战极其顽强,自古渔猎为生,既不种田,也不开矿,成天纵马驱驰,战力十分彪悍。 族里的老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凋零,青壮却没有经过很好的训练,唯一的军事锻炼就是参加田猎,平日里就只会耕地。山戎经常下山抄掠,我们的战士青黄不接,不仅人马被俘虏,青铜的兵器和农具也被夺走。 楚丘城倒是安然无恙,但野外已经十分不安全,宋国的商贾都绕城别走。我们武氏自己是没有生产青铜的能工巧匠和矿脉,戈矛车殳,即使损坏了,也得不到有效的补充。更不必说珍贵的马匹了,自是死一匹就少一匹。 现在,我们武氏的车左很多无法在奔驰的战车上开弓,因为训练的箭支很久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了;御者的驾车技术连拐弯都不娴熟,他们每天劳作的时间,比驾车的时间都要多;车右和步队的甲士,都配不起铜甲,车右统一穿的是布甲,车后的步队大半连布甲都穿不起,扒了点兽皮聊作充数罢了。” 闻及此处,杵臼瞳孔黯淡下去,眼里的光辉消散如烟。没想到武氏困窘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两兄弟殚精竭虑,结果拉来的是一队没有战力的农民兵——他盘算着,武氏的三十乘,能有十乘的战斗力就不错了,这样的鱼腩步队遇到堂堂之阵,恐怕敌方一个冲锋就嗝屁了。 “没有铜甲,遇到车兵对冲,恐怕十不存一。”杵臼士气大泄。春秋战车的车兵有三人,御者负责驾车,车左用弓箭欺负无甲的敌兵,车右用长戈贯穿敌方的甲士。 新君御身为国君,他的甲兵即使是步队,也穿着锃亮的铜甲,他的车右,戈头的用料是最好的配方。当他的战车飞驰而来,武氏车左的流矢没法穿透甲胄,身着布甲的车右亦无法与新君的具甲武士匹敌。杵臼已经无法想像彼时被兵利甲坚的对手吊打的场景了。 “幸好有乐氏、荡氏和华氏的精兵。”杵臼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三大家族的实力上了,武氏在他眼里恐怕只能干干打扫战场等辅兵干的杂事了。 武功讪讪一笑,实力和志向不合,理想和现实相悖,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好高骛远了。 “未必!战争最重要的,在于人而非武器,在于士气、战术、谋略、后勤和纪律。”公子卬蓦然发声。后世有小米加步枪破十七国于白山黑水之间,汉家大刀白刃阻击日寇八年之久,前有大泽乡农民执铜殳破强秦之函谷,后有刘秀骑牛定鼎东汉霸业。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公子卬既出大言,就当负责到底。他自告奋勇留在武氏军中,为他们操练士卒。 “汉初的时候,匈奴的骑兵给汉家的战车狠狠上了铁与血的一课,从此车阵退出冲阵的历史舞台,沦为庇护弓手,拱卫后队的防御器械。 骑兵无疑是冷兵器最强的兵种。但是马上骑射、龙骑兵、骠骑兵……这些兵种训练起来难度太大了,我记得先秦的士兵本就有骑兵作侦察的传统,兵马俑就多有出土。武人又惯用戈、矛作为武器,骑兵改革不妨从那个骑兵兵种开始。 况且,我宋国境内有山戎、长狄等骑马民族作祟,倘若收服他们,马源和骠骑兵的骑手就有了着落。”公子卬心中计较已定,他计划祭出骑兵这个黑科技来扭转战局。 先秦的骑兵没有马蹬,最多用作侦察,以为军队的眼睛,任何在马上开弓,刺击,劈砍等动作都很难得到稳定的运力支持。 “如此,就拜托了!”武功冲着公子卬行了个礼。 他对公子卬信任无比,只因为他写的盟誓文采斐然。这年头的君子还没有文武分家,如果一个人被认为是贤良,人们自然相信他应该是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全通的多面手。譬如商鞅既能变法,又能阵仗;姜子牙上马能指挥六军如指臂使,下马能撰写檄文,总理民事。 做戏做全套,杵臼把妻子和孩子留在武氏营中。和兄弟告别后,杵臼就向太子宋江复命去了。 武功很快召集了家族的核心骨干开会。 “这位是成公的第三子,公子卬,我现在特拜他为我们武氏的家司马。”和族人介绍了盟誓和局势后,武功把公子卬引荐给大家。 长久以来,家司马的职位一直空缺。残破的武氏拿不出什么待遇去别处招揽军事人才,大小军务都是武功一手包办。 现在有一名身份尊贵的公子愿意纡尊降贵,自告奋勇忝为家司马,武功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虽然武氏没能给得起多少薪水,但是公子卬很光棍得表示,只要自己和嫂子,侄子管饱就行。 “武大夫愿意应承托孤之事,匡扶社稷之举,卬又怎么会锱铢必较呢?”在公子卬看来,此行的目的在于提升太子阵营的赢面,只要能把胜利的天平,倾斜向自己这边,多少努力都是值得的。 武氏族人对公子卬的第一印象非常之好,家宰武理工,家宗人武大纷纷上前结交。 “义气就要用义气来回报!”武功让下人准备酒食,武氏虽然衰弱,但礼不能废。 第19章 考察 次日天一亮,公子卬就从被窝里被“请”了起来。 武功领着新任命的家司马到校场考察军队。 “这位是武安,字长宁,是新生代中,箭术最好的士子。”武功指着战车上一名车左介绍道。 公子卬点了点头,把目光聚焦到武安的身上。武安的注意力正全身心投入到射靶当中。他的战车在校场疾驰,武安努力保持身体的稳定,张弓、满弦、瞄准、发射,箭矢破空而出,最后一头扎在箭靶下的土地上。 “咦!”在边上观看的野人矛手纷纷发出鄙夷的声音。 “这个君子,比起他的父亲差远了。”野人矛手对着武安指指点点。 “哎,武氏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听说这次还要和长狄作战,我偷听隔壁军营的话说,长丘的长狄各个身高十尺以上(超过两米),箭术卓绝,近战彪悍,把新君曾经封地上的精锐武士围死在城内不敢出去。要是遇到这样的对手,咱们的武氏君子岂不是带头溃散?”武安就是不长耳朵也猜得出这帮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 “该死!”武安恼羞成怒地把长弓掷在地上泄愤,在奔驰的战车上开弓可不容易,再加上…… “武驰!你开车就不能稳当点,这让我怎么射?”武安很快把锅甩给了他的御者。 武驰也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容得他放肆:“战车跑起来哪里有不颠簸的!有本事你自己驾车好了,我看你小子能不翻车就烧高香了。”武驰把缰绳往边上一搁,就开始嚷嚷。 武安顿时如鱼刺卡住咽喉般语塞。确实,猴子里面称大王,瘸子里面挑将军,武驰的驾驶技术再怎么说也比他强上百倍,算是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换个其他人来,估计他连出箭的机会也没有。 “我看啊,你这射术也该歇歇了,轮到我练练拐弯了。族长说了,要是有机会致师,就让我驾车去。”武驰的眉毛挑了挑,眼角里都是得色,谁让他的车技是这一代里的秋名山。 “你这个腌臜泼才!”武安火气一上来,眼看就要和自己的御者来一场全武行。武功也不阻止,在一边和公子卬接着侃:“在车上开弓没有经年之功,恐怕难以艺成,遑论他们很快就要被派上战场。” “在车上开弓不仅要眼手一心,还要和御者紧密配合,创造射击窗口。这恐怕不容易?”公子卬撇撇嘴,这和后世的轰炸机的驾驶员、尾翼机枪手的配合有的一拼,较真的话,车上开弓恐怕默契度的要求要更高一档次,毕竟射箭不是和机枪一样,火舌能打出一个弹幕。就是这种程度,机枪手和驾驶员都要磨合千把个小时。 武功把公子卬领到另一边,戈手的训练场地上,具甲的戈手在练习长戈的战术动作——摏、勾、啄。 戈这个玩意,讲白了就是“卜”字型的青铜,安装在木柄上,三处开刃,刺尖、前刃、后刃。刺尖在“卜”字的点部,只能抡一大圈,接着腰腹的扭转力,把刺尖啄入敌兵的甲胄中,这是戈手对付甲兵的唯一手段。这需要戈手对武器长度的理解十分精到。 “喝啊!”谈话间,一个戈手狠狠地击向稻草人,戈头砍偏了,扑了个空,他的力气无处宣泄,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在地上,黝黑的脸颊撞在地上青一块紫一块。 “哈哈哈!”四下的哄笑声想起,戈手拍了拍脸上的黄土,稳好下盘,冲锋、扭转,又是一啄。 “喝啊!”稻草簌簌地往下落,定睛一看,这次戈头又砍骗了,上次是没砍中,这次是木身狠狠地砸在稻草人上,但是戈头没有碰到。 “哎,族里都是不熟练的戈手,啄击时,不是太靠前,就是太靠后,这还只是平地的冲锋。要是加上战车奔驰的速度,破甲的成功率实在是不堪入目。”武功摊了摊手,戈手本来就是在战车上挥舞长兵的车右,打败地敌方车兵的契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车右是否能在高速对冲中一击命中。 公子卬点点头,请求武功给他拿来一柄长戈近距离观摩。 很快武弁,也就是那个垂头丧气的戈手把武器呈了上来。公子卬比划了一下长度,约三米,又颠了颠重量,武功老脸一红,道:“咱们的青铜,用料不是很对,锡的含量远低于二成,因此硬度和锋利程度较之别家偏软。” 公子卬让武弁换另外的战术动作,武弁就使了使摏,也就是用前刃笔直向前挺进、勾,也就是用后刃往回拉。欺负无甲的士兵,这两招倒是无往而不利。 驻足少许,公子卬请求看看静止的战车。 四匹白马被一大堆繁琐的缰绳所操控,战车的左右有青铜的护具保护,因为没有减震的弹簧,即使慢慢滑行也会上下颠簸,在车轮的中心,有青铜制的利刃——这是卷镰,在战车杀入敌阵步队时,可以大量杀伤两翼的无甲士兵。 沉吟一会,公子卬又跟着武功去考察野人部队。 三十两战车配备有六百野人步队,这些人不仅没有布甲,很多人干脆连衣服都没得穿,瘦骨嶙峋的躯干就大剌剌地暴露在阳光之下,身上、脸上到处沟壑纵横。 “很难想象这些人被箭雨覆盖后,是何等的惨状。”公子卬吐槽道,这些野人手里带着长矛或者农具,矛兵倒还能练练突刺,但是都是各自为战,相互之间没有配合,手执农具的干脆躺平晒太阳——毕竟他们是真正的炮灰,赢了用来搜索俘虏,输了断后吸收火力。 “军中还有青铜或者其他材料吗?”公子卬不禁问道,毕竟改造这么一只步队,需要从训练和装备同时着手。 “青铜告罄,但是木头倒是不少。相配备的,我们有木匠没有铜匠。”武功挠了挠头。 “把全族的木匠都召集到帐内,我还需要笔和木板,用以绘制图纸。”武功应他要求,出去寻家宰武理工去了。 第20章 铲币 大帐内人影绰绰,工匠们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新上任的军事长官,谁也不敢发话。 “公子,随军的工匠都已经入席,凡三十五人。不过武氏家贫,只有木匠,没有冶金的匠人。”家宰武理工道。 公子卬点点头:“很好。这是马镫,相应的尺寸我已经在图上标注好了。” 先秦的军队已经有了马鞍,不过不是高桥马鞍。 言迄,画着马镫的小木板在人群中传阅。公子卬已经在图纸上标注好了长度、厚度,周代的尺寸和后世汉代的不同,一周尺约019米。 人群中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都看清楚了吗?”公子卬问。 “看清楚了。”稀稀拉拉的声音回道。 “卬需要六十对这样的马镫,多久能完工。”公子卬问。大伙叽叽喳喳,最后一个人出列道:“公子,十人一天足矣。” 公子卬诺了一声,询问他的姓名,才知道他叫武翟,是木匠中资格最老,手艺最好的前辈。 公子卬又拿出第二幅图纸,这副图纸就简单多了,是四四方方的小木盘。他命令武翟再挑人,争取一天内把木盘和马镫都打造出来。 第二天,公子卬就收获了足额的马镫和百来个木盘。他表扬几句后,带工匠们观摩他搭建的熔炉。仔细解说后,一行人去河边取土,照依画葫芦组建更多的熔炉。 趁着这个孔隙,军队的车右和御者被带到他的面前训话。 公子卬把一把铲币放在手里把玩,像变戏法一样在手心转悠,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铲币吸引住。 铲币,亦称布币,商周时期的青铜铸币,通行于黄河中游农业发达的周、晋、纪、郑、宋等国,燕、楚二国亦有铸行。铲币可分原始布、空首布、平首布三种类型。 春秋的铜是很珍贵的,青铜铸就的铲币自是价值不菲。武氏在残破的楚丘城苦日子过惯了,许多士子碍于面子不敢吞咽口水,但是直勾勾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本公子初来乍到,不知道诸位士子中哪些是良材美玉,哪些是鱼腩杂碎。二三子皆是杂碎吗?”公子卬挑衅地问道。 “士可杀不可辱!”台下群情汹汹,武驰在内的士子纷纷撸起袖子,挥舞着手臂表示抗议。 “勿争辩于口舌,且随我来。”公子卬也不作辩解,领着一行人来到校场的空地,只见中央矗立着三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外面罩着三层布甲。 “试看,彼处有三个稻草人,穿着三层布甲,当然此意在在模拟敌人的甲兵。众人皆知,青铜甲胄昂贵,我等省点钱财,权作三层布甲代替。如有御者与车右搭配,能使战车于全速冲锋中击穿布甲者,本公子认他是良材美玉,一镒铲币且作为嘉奖,双手奉上;若是连此等战术动作,也难以完迄嘛,则反输于我一釿以为赌注,如何?” 其实在场的士子都心知肚明,真实的铜甲的防御力还在这厚厚布甲之上。而一镒铲币相当于现在的300克,一釿却只重15克,这场一比20的赌局如同骑在众人脸上拉屎拉尿般羞辱。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武氏族人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准备给这个空降的贵公子一个教训。 然而等真的赤膊上阵,大家才发现这一镒铲币并不好赚。 “弁先来!”武弁拉着武驰率先出列。 “武弁好样的!”士兵们很快发出同仇敌忾的喝彩,武弁顿感豪气从胸中喷薄而出。 他单手携长戈,一脚踩在车前的轼上登车。 “驾!”武驰操纵着驷马的缰绳,把车速逐步拉满。武弁只感觉耳畔的空气呼呼地灌入耳膜,他娴熟地把重心向下压,免得颠簸的车厢把他甩出去。 “喝啊!”他把腰身一拧,借着下盘的力道,长戈逆时针划过新月状的弧线,一股大力如脱缰的野马摏向稻草人。 “砰!”稻草人被长戈的木身抽得直直瘫倒在地上,飞起的稻草碎末以秒速五厘米洒落在地上。 “哎!”众人皆叹可惜,“卜”字形的小小尖刺并没有触碰到布甲,稻草人虽然趴在地上,但铠甲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依然完好无损。 公子卬笑盈盈地从垂头丧气的武弁手里接过一块铲币的赌金。 “还有何人要证明自身武力?”话音刚落,又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跃跃欲试,不多时,公子卬手里就多了四十个铲币,不少人觉得是自己的御者太坑,奚落自己的御者一顿后,换上武驰的战车又尝试了一次,结果却差强人意。 “现在打下一个赌。卬打赌,用骑兵、长矛可以连破三甲,二三子可有人有胆子打赌吗?老规矩,卬若不成,输你们一镒,反之,卬赚取一釿。” “太扯了,骑兵自古以来就弱如鹌鹑,只晓得给大军充作哨探。” “就是!骑兵作战乃戎狄惯用伎俩,堂堂正正的战车上尚且不容易破甲,戎狄的微末把戏,怎么可能做得到。”武驰的嗓门特别大,他从小学(乡里的学校)开始就勤习御术,十几个春秋寒来暑往,从不间断,没想到新来的司马一来就褒扬骑术,打压御术,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口气虽然大,但士子们的士气经过第一轮打压后,明显低迷了很多,赌盘上就放了十釿铲币,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了起来,甚至有两块铲币是半釿,不知道是哪两位仁兄的合资。 公子卬慢条斯理地牵出一匹白马,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慢镜头一样的龟速,配上马鞍、马辔和马镫。 “此乃何物?”武弁好奇地指着马镫给武驰看,马鞍他见过,在周代的许多侦察步队都有列装,但马镫闻所未闻。 武驰摇摇头,道:“估计是公子倒腾出的、辅助上马的新奇物什。” 公子卬骑着马兜了两圈,熟悉了一番,转到众人面前道:“且看清楚,卬是怎么赢钱的。” 说罢他拍马加速。后世的骑兵操典上,马速有好几个档位——慢步约时速64公里,快步则128公里,小跑就有24公里,已经超越了战车12至20公里的全速冲刺了,至于骑兵的冲锋则超过30公里。香港的马赛更夸张,最高纪录超过时速60公里。 公子卬穿越以来第一次骑马,自然不会行险冲锋,把马速提到三档,手里一杆长矛紧紧夹在腋下。 封建时代的战马无法与近代科学饲养的军马相匹敌,但得其六七分马力,也是绰绰有余。 “中!”借着马力,长矛轻易地撕开稻草人的重重甲胄,公子卬把矛头高高挑起,夸耀似的打马回到众人身边,稻草人就像沙场上战败的尸体,无力地伏在矛头上没拔出来。 嘿嘿,公子卬满脸得色——还好在城西银泰玩过马术,甫一穿越,就派上了用场。 第21章 骑兵 马镫,曾几何时,一个小小的发明扭转了世界的战争史,从此战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强劲的骑兵。 从遥远的晋朝到数十年以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整整两千年都是骑兵的舞台。虽然亚述帝国在公元前就用战士能在光滑的马背上刺杀,但没有马兵的时代,即使在马上稳定身形都要数十年的马上功夫。而马镫的出现,能让一个新手在几个月内就形成基本的战斗力。 现代的学者仍旧在为马镫发明的时间吵得喋喋不休,许多人认为西晋永宁二年的陶俑足以证实汉族人在司马氏统御江山的时刻,发明出了这扭转乾坤的神器。但民间的质疑声也针锋相对,因为永宁的陶俑,其马镫只有单个而非成双,有理有据地推测,单马镫应该只是辅助上马的道具,而非沙场搏命的依仗。 另一派认为后南京象山出土的东晋陶俑才能标志着马镫统治力时代的到来,象山陶俑左右皆具马镫,同时代的北燕贵族墓里也发掘出对应的双马镫。马镫的出现让骑兵的战斗力发生质的飞跃,本来人体的战争动能在百瓦级别,但是马镫让马的冲量附魔在了武器的身上,从而达到恐怖的五百瓦级别,即使是携带木矛的骑士,也能寻找甲胄的缝隙,刺入双甲贯体的敌手之躯体,夺人性命、取人首级犹如反掌观纹般轻松写意。 马镫提前一千年的问世,让公子卬出尽风头。台下的武弁怔怔地望着长矛的尖端,咽喉中愕然发干,口不能言。公子卬的战术动作已经完全出乎他能够理解的范畴了。 “长矛也能这么厉害?撕碎三层布甲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短暂的失语后,士子们恢复了思维能力。按理说春秋时代的长戈如此盛行,有其一定的科学依据。 如今正处于青铜时代的末期,铁兵在春秋晚期到战国初期在逐步被列装到各个国家的军队当中。秦始皇兵马俑证实了秦汉之交,青铜装备还是占据了当时制式武装的大头,因为明闻后世的百炼钢要到汉朝时代才逐步兴起。 相比于钢铁,青铜的质地就显得太软了。人类刚开发铜器的时候,用的还是纯度很高的红铜。这种金属制备的武器强度差得一塌糊涂,动不动就变形、卷刃。随着商朝人把锡元素添入配方,铜锡合金的硬度才逐渐得到改善,成为征伐东夷无往而不利的神兵——青铜。 但即使添加了两成的锡元素,青铜的强度和硬度遇上哪怕是布甲,也不大理想。为了克服这一特性,历代工匠都尝试改变锡元素的含量,以强行拔高青铜的穿甲能力。但这终将是徒劳,强度和韧性长久以来都是相悖的双生子。 锡元素超过两成后,青铜的韧性就断崖式下跌,不仅不能穿甲,砍在木制的战车上,反而应声断裂——过刚易折就是这个道理。 在商朝铜匠一筹莫展的时候,商朝士兵们发挥了他们的才智。既然冶金学上难得寸进,那就用士兵的力量来突破极限。矛和戈因此被部队普遍采用,菱形的尖头加上大力出奇迹,体格健壮的士兵在长期训练后,还是能贯穿布甲、甚至铜甲的。 然而矛兵能做到这一点,需要训练有素的突刺动作和一段距离的助跑,来完成动能的初步累积;而戈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原地抡一圈,借用腰腹的力量能赋予啄击极大的初速度。因此戈受到了商周贵族们的极大青睐,毕竟战车上或者阵法中,哪有那么多机会助跑? 万事有得必有失, 三米长的铜戈的穿甲能力是以牺牲命中率为代价的。公子卬清楚地知道,以现在武氏的训练水平,达到人戈合一者寥寥无几,靠他们在疾驰的战车上啄击不过是啄天啄地啄空气罢了。 “尚余下两个稻草人,还有人要和我对赌吗?”公子卬一拉缰绳,把马头拨转。 一片鸦雀无声中窜出一句:“我!” 公子卬定睛一看,还是那个不死心的御者,武驰,笑道:“莫非你以为上次只是巧合,这次我未必能命中。” “不是!”武驰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想要再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殊不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御者和车右的配合需要经年累月的磨合,但是公子的骑兵长矛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能独立完成,还完成得这么完美,这是战车无法企及的;此外,公子刚刚尚未竭尽全力催动马匹,尚且速度远超战车,倘若公子全力施展,又有如何效果呢?驰心中奇痒难耐,还望公子解惑。” 说罢,他往赌盘上放了一块铲币,郑重地行了个礼。 公子卬没想到方才嚷嚷最大声,思想最守旧地武驰居然这么快就看清楚其中的奥妙,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好,我答应再来一次让汝等看个真切,但是全速冲锋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骑兵。”公子卬并没有撒谎,他的骑术是在后世商场里的马术俱乐部学的,这种玩票性质的水平万一摔断脖子可就不美了。 他可是听说吴京在拍《长津湖》中的马术场景时,许多演员都摔进了icu。 武驰和同伴的瞳孔紧紧地聚焦到公子卬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催动缰绳助跑加速,把长矛对准靶子后死死固定在腋下不动分毫,逼近稻草人五米距离内,细心的御者注意到公子卬像铅块一样,重重地登在马镫上发力,小腿的肌肉如同山脊般隆起,上半身也微微前倾。 “中!”公子卬又一次轻松斩获战果。 武驰殷勤地扶着公子卬下马,拍着胸脯跃跃欲试,得到肯定后,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 “这就是骑兵的感觉吗?”他操控着马匹绕着校场一周,先是慢步,胆子渐渐大起来,居然敢全速冲锋。 “太爽了!太容易了。”武驰兴奋地大叫了起来。相比于操控战车上的四匹烈马,驾驭一匹坐骑拐弯加速简直是如指臂使,当马速飙升到四十公里,他第一次享受到秋名山的快乐。 第22章 标枪 简单试驾后,武驰夹紧长枪,效仿公子卬,策马捅向稻草人。可怜的稻草人身上很快被扎出一个个窟窿。 “太轻松了!”武驰冲着人群嚷嚷。作为君子六艺,武驰对戈的技击之术也颇有涉猎,以往兵车上挥戈,戈头的圆周运动加上战车的变速运动,两者合成,最后的袭击路线应当是一个不规则的弧线。车右和御者配合得好不好,全看这个弧线能否保持每一次挥击都能保持一致。 但骑兵的长矛就没这么多讲究,沿着直线往前硬怼,只要马匹驾驭得好,命中就不是问题。而御马,恰恰是武驰最擅长的绝活。 武驰爽过之后,其他人看得眼热,争先恐后地也要来一发。 校场上嘻嘻哈哈,公子卬发现原先的御者较之车右的戈手,不论是马术还是刺击的命中率,要强上许多。 他简单想想也就释然了:“御者有操纵驷马的基础,天天和马打交道自然就高的多。” 武氏有三十乘,三十御者和三十戈手,他打算让御者当骑兵的先锋主力,戈手当骑兵后队。 部下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公子卬就起身告辞了,另一边的匠人们还在等着他。 看到土胚熔炉搭建地有模有样后,公子卬莞尔,又盛赞他们打造的马镫深受士兵们热捧后,武翟等人笑得合不拢嘴。 “宋国的中下层百姓果然民风淳朴,思想单纯。”公子卬越来越喜欢和这些纯粹的宋人打交道了。 “诸位,大战在即,族内没有铜匠,时间紧,任务重。本公子要演示翻砂铸造的全过程,诸位若是有什么看不明白,心有疑窦的,可以当场提出。”公子卬朝大家拱了拱手。 翻砂铸造对砂的材质有一定的要求,粘合力充足、能够抵御高温熔融金属的冲刷而不崩塌。好在宋国在睢水的北岸,合格的土质可以轻易寻觅得到。 公子卬把木制的模具放入木盘中,填土、夯实、封顶,再翻个面,换另一个木盘,把模具的背面也埋入土中压实、封顶。手里的活不停,嘴上还在给木匠们科普,什么是上箱、什么是下箱,如何构建完美的空腔,模具的尺寸要比实际尺寸多预留多少。 下面的木匠们眼里只冒星星。这年头铸造大师在各个国家都会被国君奉为座上宾,而他们的技艺也秘藏于家,从不外泄,除非家里实在没有男丁可以继承手艺,才会对外招募继承者。公子卬作为王国的贵胄,不避污秽,不畏辛劳,把高超的技艺传授给血缘上毫无瓜葛的武氏木匠,怎能不令人感激涕零。 不客气地说,哪怕是宋国覆灭、武氏尽数沦为俘虏,但凭借铸造的手艺,这个屋子里的人谁都可以成为各路诸侯手里的香饽饽。 感动归感动,当公子卬说起液体凝固收缩的时候,不论如何笔画,这些匠人都大摇其头。 “哎,科普物理知识,任重而道远啊。”公子卬只得让他们死记住热胀冷缩的原理。 空腔搭成后,公子卬给腔体边上预留出熔融液体流淌的路径,又用细杆子插了几处,作为气体的通道。 “起火!”公子卬下令添柴加薪,熔炉的火熊熊燃起。通过竹子和土坯制作的鼓风机,空气被导入到灼热的熔炉中。 公子卬把手边的陶制器皿丢入熔炉的上层,口中道:“我去外面拆个軎饰过来。” 所谓軎饰,就是固定在战车车轮两端的卷镰,不仅可以保护和装饰车轴,还能在战车杀入敌阵后,切割战车两翼无甲步兵的胫骨。 出于战斗的需要,战车的軎饰往往和长矛采用相同的材料,强度和韧性都满足作战的需要。 公子卬径直往武驰的战车走去,拆掉了车上的两个軎饰,他把其中一个軎饰丢入炉子里重熔,待得青铜的温度上千,红色的熔体在陶器内泛起涟漪。 当炽热的熔体被公子卬浇注到空腔中,缕缕青烟从气孔的通道中逸散出来,如海潮般浮动,火苗像烛光一般,从液体浇入的洞口透体而出,迎着风晃晃悠悠地闪动。 金属的冷却凝固需要点时间,忖度着功夫差不多了,公子卬打开箱子把成品扣了出来,除砂,用磨刀石打磨毛边,很快就大功告成了。 工匠们看得眼热也想效仿一二,武翟适时插了一句道:“公子,这是武器,还是农具?” 公子卬一拍脑门,道:“忘了与你们说了,这是标枪,接下来的战争需要它大放异彩,往后需要你们加班加点,争取早日做出两百杆出来。” “那这武器就如此形制?”武翟纳闷了,一个菱形的枪头,细长的金属杆,边上还有一个空心的圆球静静地搁置着,他不知道这玩意还没组装好呢。 公子卬笑而不语,取来木杆,用木销将金属件固定上去,空心的圆球挨着金属杆被紧紧箍住。武翟颠了颠,约莫九斤的重量。他不知道,这玩意在六百年后,会称霸旧大陆的西部,为罗马帝国征战于地中海沿岸,它有一个霸气的名字,皮鲁姆。 …… 翌日,武氏族兵中的具甲步队被公子卬召集起来。 “今天召集你们过来,是为了让你们学习一门新的兵器,标枪。”步队甲士们都见识了这几日骑兵的威风,看到自己也有新的家伙,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不过装备有限,只能从你们当中择取一百五十名优胜者担此重任。” 闻言,许多人目光一凝,停止了交头接耳,聚精会神地听着下文。 “标枪是一门投射兵器,它的威力嘛……”公子卬卖了个关子。 “且看清楚了,那是穿了三层布甲的稻草人。”公子卬,指了指二十米远处的稻草人,下面的人扑哧一下,憋不住笑了出来。 稻草人一天来被骑兵们疯狂蹂躏,上上下下千疮百孔,不知道是恶趣味还是巧合,稻草人的裆部被捅出了菊花的形状。 本着废物利用的节俭,公子卬舍不得丢掉它,武氏穷得连训练的布甲都扣扣嗖嗖。 “列位瞧仔细了。”公子卬胯一扭,肘一抬,标枪就腾空而其,沿着一条直线袭向靶子。 “中!”稻草人的腹心被标枪贯穿,借着动能的余量,倒飞了出去。 第23章 武三通 “彩!”围观的甲士们纷纷喝彩,第一个出声的大嗓门就是武三通。家族的甲兵也是士子的阶级,他们和车兵一样在学堂里面学习技击、御术、射箭、算术和诗经等科目。 不过武功的父亲还能咬咬牙,掏空家底,让他去国都的大学就学;而武三通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家里只是武氏的旁支,身份亦仅仅忝居一车的车右,因此通家财帛也只能供应武三通去乡内的小学就读,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庠序之教。 三通,三通,他的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它技击、御术、射箭三道皆熟稔于心。然而因为父亲的囊中羞涩,武三通就读的小学实在和国都的大学相形见绌。 武功小时候在国都勤习马技,校场的驷马战车足足有十辆,班里的同学舞文弄墨的时候,他可以取校场随意试驾,有专门的仆人在一旁照看学子;当武功想要学习箭术的时候,也有军队出身的退伍老兵手把手指点,从射击姿势到发力技巧,无一不娓娓道来。这些老兵有的参与过名震华夏的城濮之战,有的则曾经追随公子成参与拔取秦军城池,掠取土地,擒获俘虏,稍稍提点一二,就让武功顿感醍醐灌顶。 至于射箭的材料,那是放开来挥霍。武功的同学都是公子杵臼一样的国家权贵、国君之子,这些人将来都是要被培养成国君,抑或是六卿、士大夫之列的领袖型人才,在他们身上,国家愿意靡费更多,区区几车箭支,更是不在话下。老师们唯恐这些家伙惫懒,殆于武艺修行,若是某个学生一天能射掉上百发箭矢,老师们更是赞不绝口。 武三通没有这样的家业,没有这样的宿命。他的学校里,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比之犹如天壤之别。他的文化课老师讲的诗经,其中商颂部分还能解说得妥帖,毕竟这是宋国人自己的作品,但是讲到小雅、大雅乃至他国的国风,那就不求甚解了。 像未来出生的孔子,能删减各国诗文,编纂《诗经》,进一步发其思,阐其理,这样的大学者是武三通,乃至他的恩师都不敢想象的大贤。 身处春秋的早期和中期,各路诸侯的士大夫、甚至卿大夫很多人都粗鄙无文,讲一个五十年后发生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诸侯任用的衮衮诸臣,是如何的粗鄙无文。 晋国的士会大夫,因为带兵讨平赤狄中的甲氏、留吁铎辰等部落,受到周天子的嘉奖和晋君册封,被任命为中军主帅、太傅,执掌晋国的国典,可谓是位高权重以极。 时逢乱世,周室祸不单行,王室中,周王的弟弟起了不臣之心,引外兵夺位,若非士会持甲御卒荡平国难,恐怕周王首级不存。周王感激涕零,载歌载舞接待士会,等到菜肴肉羹被下级官吏呈上来,士会居然傻了眼——乃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肉块。 士会顿时懊恼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他读大学的时候,不好好念诗书和礼仪,这下蒙蔽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渐渐地感觉脸上挂不住,士会私下里拉了拉坐在边上的周室官员的衣角,面红耳赤地打听,这是什么礼节,身为外臣自己该怎么应对。好死不死,一介武夫嗓门大得出奇,即使按下声腔,也被周王听了个真切。 周王眼皮子跳了跳,为了顾及忠臣的脸面,没有当场让士会难堪,私下里悄咪咪召见士会,责备道:“你身为晋国的太傅,承担着博闻宣教的职责,难道不修习礼法、勤读诗书吗?天子的享礼用体荐,公侯享之,宴礼用折俎,卿大夫受之。这可是周公定下、诸夏践行的礼法,书本上都有写的啊!” 面对天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士会臊得恨不得赶紧在地上挖条缝隙钻进去。他拍胸脯,行大礼,赌咒发誓,回到晋国后保证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欠下的文化课通通恶补一番,把周公的德行推及山西,好报答天子的一番栽培云云。 回到晋国后,士会第一时间找到自己曾经的恩师,晋国曾经的史官,询问起和周天子的谈话的涵义。“体荐、折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士会和天子答话的时候不懂装懂,到底还是不知道那一堆碎肉是什么意思。 “叫你上课睡觉,叫你上课睡觉,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给晋国挣脸面,你居然掉了这么大的链子!看我不抽死你!”老师拿着戒尺就开始抽士会,这位如今晋国人人称道的贤达。 士会四处找物什躲闪:“老师别打了,学生现在好歹也是体面人了。体荐、折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这个腌臜泼才,还妄称体面人,体荐是整猪分成七块做的菜肴,折俎就是天子请你吃的零碎的肉块!这都不知道,丢脸丢到全国人民的面前了,你给我把头伸过来,看老夫抽不死你!” 按下士会的故事暂不细表,但这一时期的教育水平估计也就这么回事。武三通的文化课自是一塌糊涂,除了认得几个常用字,和一般的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的体育课也颇为不顺。后世中小学的体育课常常被语文、数学等科目的老师霸占,武三通的体育课就常常被山戎霸占。 经常上课上到一半,忽而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当当当,山戎袭击城郭,士子们快快登车作战。”他的体育老师就赶紧撇下教鞭,飞也似的出学校去驾车打仗去了,留下一堆一脸懵逼的学生在校场傻杵着。 往复拉锯几次,武三通的老师一个不小心被山戎当场砍死了,新来的体育老师水平差了一大截。这个体育老师长矛使得还可以,其他的科目,如射击啊、驾车啊,就稀松平常,一手长戈也常常啄不到人。 跟着老鹰能学翱翔,跟着鹌鹑能学到什么呢?更加倒霉的是,随着武氏的一次次战败,楚丘城再也拨不出像样的教育经费给小学了。一辆战车,全班人轮流学车,等每人开一遍,两节课的时间就凉凉了。 射箭也是,箭矢都损坏得不像样了,老师也不舍得丢——武三通的老师根本不清楚残缺的箭矢重心早就偏得不像话了。成绩不好的同学,老师就更舍不得让其射箭了,临近毕业的几年,武三通都记得班里的好学生用破烂箭矢练习,差生压根就张弓射树枝。 凡此种种,武三通长大后没办法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射、御、技击全通。但生活还得继续,好歹束发加冠后,已经长大成人,得自己讨老婆,找工作。 仗着膀大腰圆,武三通找了一份步队甲兵的工作。 第24章 泄密 武三通的喝彩引起了公子卬的注意。 “好一个汉子。”公子卬心道。标枪需要全身各个肌群的配合,因此后世的标枪运动员各个身材标致,肌肉硕大有力。武三通的身材就符合这个标准。 白色的蔽膝遮挡不住隆起的腱子肉,两臂上显露出二头、三头、和三角肌,胸大肌和背阔肌蓬勃有力。真是块丢标枪的好苗子。 这边公子卬大量着武三通,那头的武三通赞叹着公子卬的孔武有力。 这年头,远程武器的穿甲能力弱得一皮,弓箭也就是欺负欺负无甲的步卒罢了。要想打败甲士,只有抵近作战方能奏效。公子卬能演示在二十米以外,穿甲破防,真真令武三通大开眼界。 “如果能学会公子所说的标枪,战车、步甲何惧之有?”武三通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作战经验丰富。 既然穿甲的手段只有战车冲锋和甲士对抽,那只要自己学会标枪,二十米以内抢先一步,干翻战车的驷马,抑或是贯穿步队的甲胄,岂不是无敌于沙场?毕竟长戈和长矛的打击范围也才三米。 想到这里,武三通就跟着人群向前拥去,把公子卬四下围得水泄不通。 第一批训练用标枪并没有赶出多少数量,也就四十来支,毕竟本是木匠,操起翻砂铸造活的匠人们,一开始不是很熟练,后面几天才会慢慢熟能生巧起来。 公子卬在万众期待中,分步解说标枪站投的技术要领。之所以是站投,他是担心新兵没经过训练,用助跑投的方式,军阵容易产生混乱。 “所谓标枪,就是在木杆上加装尖锐的菱形枪头,中间附有配重的球体,来保证标枪前倾的重心。” 公子卬刚一发言,就被众人打断。“什么是重心?” 公子卬仔细科普后,又介绍起了标枪的制式和投射姿态。 “首先,两腿前后分立,前腿伸直。”他拍了拍自己的下肢,“然后左半臀发力,此时左腿伸直。” 讲解完下身的慢动作,他又分解上身动作:“左臂放松,向下伸出大拇指,保持在躯干的左侧。” “投掷的发力点集中在右半身,右脚要顺着投掷的方向。二三子要记住,八成的力量由胸部以下的肌肉产生。此时我的下半身产生引力传递到上身,直臂加速,然后手肘内抬,高过双耳朵,眼神注视投掷的方向。然后胸大肌发力,手肘在最高点释放。” 标枪又一次凌空飞出,一头扎入稻草人体内。 “一定要注意动作的连贯性,慢慢加大力量,逐步练习。”公子卬鼓舞武氏族人,一旦重标枪列装部队,一个合格的士兵,可以投掷出二十七米左右的距离,在二十米以内,身着铜甲的武士会被当场穿甲、致命,更遑论战车的驷马。 “你们先练习,翌日,我将择取成绩最好的一百五十人,作为步队的标枪手,名次居于后一百五十人者,则如往日一般担任步队的矛手。” 公子卬的话音刚落,步队士卒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开始训练。 “积极性很高啊!”公子卬心道,他注意到之前那个第一个出声喝彩的壮汉,姿势学得特别标准,投掷的距离也超过了二十七米。 “壮士,你叫什么名字?”公子卬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放在后世的阅兵仪式上,领导人拍拍肩,握握手,说几句辛苦的话,不过是给记者摆拍的素材。但在这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时代,甲士顿时感动得涕泗横流:“武三通,公子,我叫武三通!我是武敦仁的儿子。” “你投的很好,一点就通,是块好材料。”公子卬赞叹道,这家伙刚上手就这么强了,放到后世都可以参加奥运会了,难道古代人因为多年征战的原因,都力大无穷的吗? 公子卬有时候会怀疑人生,难道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的身体素质在逐步退化吗?他刚穿越的时候就发现,这具躯体的力量和敏捷比起自己后世的身体,要壮硕百倍。 尽管自己后世天天去健身房,营养也过剩,就是长不出这么多横肉来。尽管穿越后,肉类的饮食水平远远不及后世,但是公子卬觉得自己的弹跳和爆发强悍无比。 “要是带着这具肉体回去,我肯定能灌篮,没准还能打职业赛。”公子卬有时候想想挺开心的。 …… 国君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今天又打碎了俩玉器。自从答应了新任大司寇、长丘城家宰,管理的谏言后,因为文字狱被抓捕的耄耋国人统统被释放回家。 这年岁可没有文明执法的光荣传统,这些老头们纷纷和自己的邻里、儿孙们痛诉自己才黑牢里饱尝的那些苦头和屈辱,丝毫没有半分获释的感激之情。 国君原以为这些人会对自己的宽宥感恩戴德,没想到这些老伙计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个残暴的君主一定是通过不正常途径即位的,谣言传得甚嚣尘上,要不是管理拦着,他恐怕都要择人而噬了。 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把他人的金钱装入自己的口袋,把自己的思想塞入别人的脑袋。 不过今天的私下会面,管理给宋公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 “公子江要谋反!” 听得这个新闻,宋公瞪大了眼睛:“情报准确吗?” “千真万确。”管理赌咒发誓。他把情报的来源娓娓说来。 宋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委以重任的大司马,公孙固,这个干瘪的老头居然筹划着要推翻自己。 管理也是运气好。 公孙固年迈无力,眼睛衰老,观阅书简力不从心,只能请仆役代劳,念给他听。宋公启用他,是为了给自己人预先占个位置。本来宋公打算平定长狄后,把家司马从封地调来,成为自己的下一任大司马,在此之前,德高望重的公孙固先把这个坑位站住先,毕竟自己御驾亲征,又有管理可以临战指挥,即使大司马不能上阵杀敌,也无伤大雅。 况且公孙固历任三朝司马,功勋卓着,从城濮之战开始,就深孚众望,他来占坑,别人也不好意思说个“不“字。 也不知道哪个家伙走漏了风声,让大司马知道了国君的算盘。没想到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他还要给人当枪使唤,真的是气打不出一处使。 “能想出这种歪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公孙固越看宋公越觉得传言属实,就和公子江凑合到一块去了,打算在军队出城后,推翻宋公。 本来公孙固宦海浮沉数十载,谋事机密的基本操守还是有的。但现在年纪大了,看不见字,只好关在门内,让心腹之人念给他听。 “老夫听力衰微,你还是念得大声点,贴着我的耳廓念。”公孙固无奈地要求心腹道。 彼时可没有什么隔音墙、隔音棉,一来二去,许多下人无心之间却也闻得只言片语。 第25章 耏氏 “是公孙固的一个仆役给我告的密。”管理和国君坦言道。 告密的仆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在厨房偷大米吃被管事的发现。 春秋前中期的大米,相当得精贵。此时的水稻在黄河流域的种植还是凤毛麟角的,齐桓公多吃了几顿大米被管仲喷了个半死。仆役偷吃大米,也算得上是贼胆包天了。 “那个仆役被劓了,心怀愤懑。”劓,也就是割掉鼻子。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沦为残疾人,自然对主人的忠心大打折扣,何况这家伙原本有多少忠心都很可疑。 公孙固和太子的谋划,有一隅就这么透露给了管理。管理安抚了仆役,赏了他一镒黄金,叮嘱仆役千万要守好口风,万万不可让公孙固知道他来过司寇府邸,免得引来杀身之祸。仆役赌咒发誓、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镒黄金对仆役来说也是一大笔巨款,自打他回去以后,造反的细节被源源不断地供应给管理。 事实如此,由不得宋公不信。他气的暴跳如雷,咬牙切齿骂道:“公孙固和公子江,这两个反逆之臣,我要下令诛灭他们的家族。” 管理叹了一口气,自从被谣言折磨这么久,他的主上和以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俨然判若两人。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想归想,管理还是要把自己主上的理智召唤回来的:“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管理表示自己现在只掌握了这个犯罪团伙的部分成员,不啻于冰山一角,最具备威胁力的军事成员还没有浮出水面。这些潜藏于水下的阴谋家是这个诸侯国最可怕的毒瘤,必须连根拔起,才能不留祸患。 “执掌兵权的反逆才是囊中之锥!”管理言辞恳切,他表示即使除去了公子江、公孙固这样的叛逆,只要军中的野心家硕果仅存,依然会扶持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公子举起反旗。 宋公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反复思量后,肯定了管理的看法:“卿真乃国之柱石,一语点醒梦中人。然则,只能束手待毙吗?”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犯罪团伙先被侦破,还是君位先被推翻,这个险宋公一点也不想冒。 “君子不自立危墙之下。”管理点点头,要是主上坐于针毡而不行动,他也不算什么忠臣孝子。 “明公且附耳过来。”管理在宋公的耳边低声呢喃,食指还不是得来回悬空比划。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席话听得宋公抓耳挠腮,喜不自矜。 “善!就按你说的办!” …… 杵臼再次来到武氏的军营里,颇感翻天覆地。 “叔弟,这才七天,整个武氏就仿佛焕发了新生一样啊。”杵臼找到公子卬时,武营中的士卒们各个脸上洋溢着必胜的信心,校场上热火朝天,人人奋勇,标枪、箭矢四处纷飞,马匹的嘶鸣、骑士的呐喊声中夹杂着慷慨的音色。 “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多么空虚。” 为了提振士气,在训练乏力之余,公子卬教了他们一首与春秋音乐风格迥异的歌谣。 这种逼格满满的凡尔赛之歌听得杵臼热血沸腾。 “仲兄无事不登门,今日光临,恐怕不是来吹捧弟弟的?”公子卬调侃道。 “什么也瞒不过你。”杵臼回道:“伪君发布新的命令了,明天举行出师礼,正午拔营,兵发长丘城。” 自从盟誓在几大家族中传阅后,大家统一了口径,称新君御为伪君。 “哦?”公子卬又问:“那太子打算什么时候夺城,使用何种手段夺城?” 宋都商丘城墙高10米,横截面是一个梯形,顶部宽十二到十五米,底部则宽二十五米。外城绕城一周长达米,广102平方公里。整个城市从天空上俯视,是一个经典的平行四边形,其中西南和东北角为钝角,每面城墙长度在2900米到3600米之间。 按照周公制定的礼法,诸侯的国都不能超过周室王城的三分之一。不过随着平王东迁,这个规定就成了废纸一张。天子王城面积为104平方公里,按理说商丘最多32平方公里的规模。眼下商丘城坚墙厚,雄踞睢水之阳,面积都快超过天子的王城。 要是按照常规攻城的套路,非得死伤枕籍不可。不过公子卬看杵臼眼角含笑,喜上眉梢,想必这小子应该成竹在胸,太子将那边大计已定了。 杵臼两眼一眯,嘴角一咧:“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耏氏会为我们兵不血刃地打开城门。” 公子卬闻言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耏氏本来是华氏的旁支,宋武公时期,长狄的一支鄋瞒破开边墙,直捣长丘。彼时,长丘还只是荒郊野外的一块地,司城大夫,公子皇父正奉旨在此筑新城。鄋瞒来时,工匠们还在夯土,城墙都还没立起来。 这就是春秋时常常发生的偷城事件。秦国和蛮夷专门干这种鬼鬼祟祟的腌臜事。 按照周礼,在农闲时候,府库充盈的国家会去找块风水宝地筑造新城,规定一个月之内竣工。史书上记载,梁国趁着农闲的时候,在边境筑造一个新的城池,来容纳暴增的人口,秦国农闲的时候却不筑城,悄悄集结部队。梁国筑城筑到一半的时候,秦兵突然杀到,把正在筑城的阖城士兵、农民一锅端了,新的城池也归秦国所有。 长狄就瞅准宋国人木讷,拘于礼法,总在农闲的时候在宋国境内晃晃悠悠,守株待兔。公子皇父就这么被袭击了。 战事爆发的时候,他带来的两百步卒都被委派去四野,征召野人,充作筑城的劳动力——这本来也是野人服力役的一部分。公子皇父被打得措手不及,但他还是披挂上阵,驱驰往讨。剩下九辆战车的士子一看老大上去身先士卒了,自然是跟着一起玩命。 当时华氏的一个士大夫,华班,是皇父的家臣,充任公子皇父的御者,一手车技玩得贼溜,带着公子皇父来了个七进七出。 第26章 计划 十辆战车,三十名贵族武士,在长狄的军阵中来回拉扯,风骚走位。华班更是牛叉,载着公子皇父蛇皮走位,战车的卷镰像切豆腐一样把两翼敌兵的胫肉切成肉末,血管、组织沾满了车轮和车轴。 车上的戈手,公子谷甥大声酣战,他是公子皇父的亲兄弟,一手长戈挥舞得虎虎生威。公子皇父张弓搭箭,在车上疯狂输出。 成年的长狄皮肤白皙,身高超过两米,抵近射击几乎不需要瞄准。满弦、释放,满弦、释放,皇甫一直维持着高强度的射击频率,也不知道射杀了多少战果,公子皇父肌肉充血,单凭手臂的力量,再也拉不开弓弦。 不过他征伐沙场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力竭的时候,他弯下腰杆,借用腹部的核心力量,再次给弓弦满上。附近的长狄见机哪里肯放过,纷纷冲着他抛射箭矢。 “还是大意了。”十几只箭矢从侧翼射来,大多被輢(輢,车厢的两侧部位)上的青铜护具挡住,只有一支角度特别刁钻,从侧后方袭来,顺着盔甲的缝隙,插入公子皇父的腰椎。 “啊!”公子皇父剧痛难忍,他的沙场见闻告诉他,腰椎受损,即使侥幸被抢救回来,下半辈子也要半身不遂。“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他瘫在车厢里,大口咳血:“华班,我在家里偷偷豢养六十四个美女跳舞供自己娱乐,明知触犯礼法,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没想到天帝这么快就要降罪于我。我阖该命丧于此,但死前也要给国家做点贡献,我还有上肢的气力,你用车技把我甩出去,我要和缘斯同归于尽!” 缘斯是长狄鄋瞒部的首领,此刻正忙不迭指挥部队剿灭人数大劣势的宋人。 主臣多年,华班泪眼婆娑地依令行事。“仲兄,算我一个!擒贼先擒王,我也要弄死缘斯,这个卑鄙的蛮夷!”公子谷甥也扒上超乘(车厢的后挡板)。 华班驾驶战车透阵而出,掉头,然后冲着缘斯的方位,直勾勾地进击。 “就是现在!”华班猛地一个急转弯,公子谷甥、公子皇父沿着既定的方向被离心力甩出去。 “中!”公子皇父把自己当成人形炮弹,右手紧紧攥住箭矢的尖头,对着缘斯的脖颈扎去。很可惜,这种粗放的投射人体的手段,准心很成问题。 公子皇父被丢偏了,一支木制长矛斜斜地刺入他的胸膛,肺叶被贯穿,动脉的热血喷涌而出。 “”公子皇甫还想说几句漂亮的狠话作为自己的临终遗言,但被洞穿的肺脏再也无力支持他发出口腔的共鸣。 “中!”公子谷甥同样被丢偏了,但是这个狠人居然凌空凭借腰腹之力,强行扭转体位,三米长的铜戈从天而降,精准地破开缘斯的颅骨,撕裂他的脑壳,顿时白的脑浆、红的鲜血咕噜噜地,时断时续地冒了出来。 公子皇父的两个儿子看到父亲战死,满腔热血顿时染得两眼猩红。 “爹!”两个儿子驾驶着战车也往鄋瞒尸首的方向赶,一路上横冲直撞,不知道换了多少条狄人的性命,自己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公子皇父两个儿子的牺牲,撕开了狄人阵型的一个大口子,余下的战车纷纷跟进,彻底打垮了鄋瞒附近的精锐。 公子谷甥也战死,把指挥权交给了硕果仅存的家大夫——华班。华班临阵受命,狄人哪里密度大,就带队往哪里冲锋,厮杀了一刻钟,长狄的建制被彻底打乱,失去首脑的残部四散而逃。华班一直追亡逐北,直到车轼挨不住力,彻底断裂,才肯罢休。 三十个宋国贵族对阵六百长狄,大获全胜,狄人抛下两百多具尸体,逃窜入山。这样的军事奇迹,让宋武公不禁侧目。公子皇父的后代被封为皇甫氏,而大战的功臣,华班也被赐予耏的氏,耏班的子孙没有封地,但宋城的城门守卫由耏氏世代出任,而征收的入城税,也按照比例赐给耏氏,作为特殊的食禄。 之所以氏耏嘛,纯粹是因为耏班以美髯公闻名于宋,他的胡子打理得颇有艺术家风范,受到宋武公的喜爱和赞美。 耏氏既然出自于华氏,数百年来一直与华氏交好、通婚、亲上加亲。毕竟殷宋保持着千年内婚的传统,耏氏的堂哥常常娶一个华氏的堂妹当老婆,一来二去,代代姻亲发展成了百年不变的政治同盟。宋国的君主换了八个,但是华氏、耏氏的勾连却千丝万缕。 这次推翻国君的军事行动,以耏氏为乐氏、武氏、华氏的大部队开启城门作为伊始。 “还有一个好消息。”杵臼兴奋地告诉公子卬,戴族的其他几个氏家,也愿意团结在义帜下,其中就包括老氏和皇甫氏。 “这又是八十乘的兵力!”杵臼高兴地手舞足蹈,仿佛胜利在望了。 公子卬微微颔首,史料记载,新君御被团结起来的国人打败,定了一个宋前废公的恶谥,足见起义已是大势在望。 “咱们的计划是,出师礼后,跟着伪君出城拔营,夜里偷偷折返,潜入城中,举起反旗,断其粮道,观其自败,哈哈!”杵臼不由得笑出了声,一直以来太子都叮嘱他,要保密,保密,他在别处憋得够久了。 公子卬的帐篷里只有自己人,他总算可以释放苹果肌里的洪荒之力了。 “夜里?夜里是什么时候?”公子卬眉头皱了皱,古代士兵普遍患有夜盲症。因为人的眼球一旦缺乏维生素a,晚上基本上就不能视物,而西兰花、胡萝卜、哈密瓜之类的补充维生素a的蔬菜瓜果压根就没有传入中土。 维生素a的另一个来源就是动物的肝脏,比如说鱼肝油。不过军队里的士兵苦哈哈的,肉都不怎么吃,就连吃后世小孩子不乐意吃的肥肉,他们都奉为膏腴。 公子卬担心夜间行动,因为夜盲症容易引起混乱,若是打着火又不能称作潜行,失去了行动的隐蔽性。细节是战争成败的关键因素,公子卬可不像跟拿破仑一样兵败受窘。 第27章 亳城 “命令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具体是夜里什么时候,就要看各个家族相机决断了。”杵臼回答道。 古代打仗,前线的将领都有很大的临场决断权,孙子兵法就曾经曰过:“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其中第五胜中,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意思很直白地告诫当时的政治家,战场瞬息万变,那些运筹帷幄的首脑人物不要隔空远程指挥部队,不要对战术的细节作太多的规定,毕竟古代通讯能力有限,而军队的拥有者远在千里之遥,对瞬息万变的形势的把握肯定不如身在局中的前线军官把握得那么精确。 其实这个道理放到现代战争也是很有见地的,比如说蒋光头一通远程操作,害得戴安澜指挥的中国远征军败走野人山,再挥舞指挥棒,顺利转进宝岛苟延残喘。 既然太子给的军令是夜晚,那就是说从翌日日落到第三日的清晨时间,哪个时间节点入城都由公子卬和武功自己讨论了。 “这是哪位大夫出的主意?”公子卬追问道。夜间行动敌我难辨,士兵们都是来自楚丘的外地人,对地理方位又不熟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一旦和军事主官走散,建制就要被打乱。几大家族,四千多人马,总会有人失散,到时候掉队的士兵大喊大叫,伪君只要脑子没问题,就肯定能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旦伪君搞点什么针锋相对的小动作,或者军队转移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崩溃的危险系数相当之大。若是汉唐时代,丝绸之路放开后,精锐部队还是可以搞搞夜袭的骚操作,抑或是趁着夜幕穿插兵力,但周代嘛…… “是乐大夫。”杵臼的回答,公子卬以手抚额,颇感头疼。这老家伙纯粹是又菜又爱玩,作为国防部长,上任至今,从来没有真枪实战地指挥过哪怕一局战役,偏偏年齿高,辈分大,曾经是一群百战老兵的最高首长,估计部下没少拍过乐豫的马屁。 领导当久了,人就会飘飘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赫鲁晓夫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例子。他曾经留下传诵数十年的名言:“当我是一名矿工时,我不懂;当我是一名低级官员时,我不懂;当我在往上爬的各级阶梯上时,我不懂。但是今天我是最高领导,因此,我现在当然懂得,不是吗?” 现在乐豫就是赫鲁晓夫低配版,被捧得飘飘然不知所以,可气的是公子成等有作战经验的将领都在伪君的一边。太子江身边所能仰仗的,居然也就只有他这样的纸上谈兵的手下。 “时间还有一天,或许现在派人去劝,尚且为时不晚。”武功出言道,在公子卬逐条陈列夜间拔营的种种弊端,他也意识到这个荒唐的军令很难执行下去。 “还有入城人员的分辨问题。”公子卬补充道。既然耏氏控制了城门,那么如何分辨返回都城的军队是太子阵营的,而不是伪君的部队呢?他推演了一番给众人看,若是伪君看夜间这么多军队违规拔营,肯定觉得蹊跷,只要派一支偏师,混入都城,在关键的时候发作,那太子这边肯定凉凉。 杵臼觉得谋事愈发凶险,自告奋勇道:“还是我回去与他们细说。还有别的关节需要补充的嘛?”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想不出了。” 公子杵臼撩开军帐,快步离开。 …… 都城,宋国宫殿。 管理对宋公道:“已经探明的情报是,太子江打算在出师礼之后发动叛乱,使者被派往各个反逆的家族中去了,至于具体的细节还没窃取到。” “也就是说哪些家族参与叛乱,叛乱相约的时机还不明晰?”宋公问。 管理点点头:“是的,不过具体的方案肯定已经敲定了。使者已经被派往各处,现在应该还没有尽数返回。” 宋公道:“那我们的行动得在他们串联完成之前抢先发难。” 管理:“我这就去布置。” …… 武氏营地。 杵臼前脚出门没多久,伪君的新命令已经下来,要求全军立刻在亳城集结,今天正午就要提前进行出师礼。 武功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哪有这样朝令夕改的?难道我们的谋划暴露了嘛?” 公子卬笃定地摇头:“不可能。要是被洞穿了,营门外应当是伪君的甲兵前来索命。毕竟我们几大家族分散在各自的军营,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武功喟然抚膺:“那就好。不过杵臼恐怕来不及传信了。” “为什么?”公子卬不解地问,这个时代的出师礼他了解的不多。 “出师礼,按例会斩杀迟到的人,如果伪君残暴一点,即使大军都及时各就各位,他也可以合理合法地判处最后到场的一批人贯耳之刑。”贯耳之刑,是军中独有的刑法,罪人会被用竹箭硬生生穿过耳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十有八九受刑人的耳朵会在剧痛之后化脓、肿胀、溃散,凄惨无比。 “立刻拔营,全军全速前往亳城。”武功一声令下,九百人从营门鱼贯而出。 …… 亳城。 “禀告国君,军队已经清点完毕,全员到场。”校正狂狡跪在宋公面前,双手行礼,高过头顶。 “禀告国君,物资业已准备妥当。”工正墨希音也跪了下来。 “君上?”管理在一旁提醒没发声的宋公。“该行军礼了。” 宋公点了点头。虽然田猎的时候,经历过一番,但是自己主持大局的时候,他还是对流程做不到熟稔于心。 亳城就在楚丘城的南边,按照周礼,大军出征,宋公和大军都要到太庙举行祭祀、占卜。 “请祝占卜!”新任司宫高声唱道。 亳城的祝,负责国之祭祀、盟诅之载辞事。 年迈的祝缓缓上台,跟着他的是另外两个深眉长须的卜师。 “龟兆曰涕,卦象曰外。”新任司宫再次唱道。 第28章 出师礼 龟兆曰涕,也就是说甲骨烧蚀后的图像,宛如半有半无的升云,龟兆和卦象一共是七个项目,龟兆是前五个,卦象是后两个。卦象是外象。祝和两个手下正在一本正经地推衍。 台下观摩的无神论者,公子卬满脸挂着肃穆的神情,丝毫不敢怠慢,眼观鼻,鼻观心,旁人看起来,他好像是个虔诚的信徒。 “大同!上上大吉!”所有人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宋公笑得特别快慰,好像得到了天帝最大的馈赠。 所谓大同,就是国君、卿大夫、国人都同意出兵,龟卜和筮象都显示大吉。然而卿大夫和国人都是这么认同的嘛? “奸佞。”乐豫不懂什么叫表情管理,心里的不屑和厌恶完全倒映在夸张斜起的嘴角。“明明卿大夫和国人都反对,这些巫祝居然巧言令色,颠倒是非。” “作内吉,作外亦吉!”司宫对亳社台下的各个贵族代表们宣布,意思是在国内作战会很顺利,出境作战也会大胜。 “善!”宋公对占卜的结果笃信不疑。不过宋公的封建迷信思想也不能总是归咎于他一人之身,事实上宋国上上下下都对鬼神顶礼膜拜,虽然宗周姬姓之人也笼罩在迷信的阴霾之下,但作为殷商之余,宋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世大名鼎鼎的鲁国权臣,阳虎就曾经“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周社是姬姓之人沟通神祗的神圣之所,而亳社是商奄之民向他们的神祗供奉、祈求的庄严处所。鲁国的贵族都是周公姬旦的子嗣,所以信奉周社的神;而鲁国的普通百姓,都是商朝的遗民,因此信仰的都是亳社的神。 宋国的信仰就很统一,从上到下,只用香火供奉亳社的天帝,而且亳社的祭祀十分残忍血腥,在大型盟誓的场合,都要杀掉活人祭祀。 宋公御之所以这么笃信神灵,和他的父亲,宋襄公的言传身教息息相关。 宋襄公小霸之时,召集诸侯在曹南会盟,其他大国鸟都不鸟他,只有曹、邾、滕、鄫四个弹丸小国回复宋国使者,答应会盟。结果曹南会盟一召开,滕君迟到了,鄫君临时后悔,寻觅了一个借口,未能出席,宋襄公气的发抖,扣押了滕君,并把鄫君逮捕起来。 在神庙祭祀的时候,宋襄公把鄫君当作人肉祭品,供奉给各路神仙享用。宋公御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也是个宗教狂人:“既然天帝保佑,此番不灭绝长狄,擒其首脑,祭祀其肝胆心肺于天帝,誓不旋踵回师!” “授兵!”司宫一声唱响,祭祀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此刻的宋公身着最为庄重的礼服——冕服。冕服,实际上就是冠冕配上服、带及蔽膝、舄屦。宋公带的冕,和公子卬在后世课本上,秦始皇带的玄冕,形制有所差异。 宋公头顶着缯布织就的冠冕。缯是丝绸制品的一种,而宋国的缯的产品质量和产量,远远高于春秋时期的其他任何国家,算是宋人的拳头产品,宋国工匠把其中的黑科技秘密守得死死的,尤其是对邻近的敌国——郑国,郑国商人奸猾无比,秦国的军队都被郑国商人弦高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秦始皇的冠冕是用麻布制成的。孔子曾经曰过:“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意思是说,诸侯和天子的冠冕按照礼制,必须用三十升绩麻纺织而成。在先秦的时代,由于科技不发达,织就三十升绩麻,不仅费时费力,而且只有站在技术金字塔顶尖的匠人才可以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很多诸侯本国没有这样的手艺人,国君不得不靡费重金去别国求取。 因此绩麻冠冕的成本居高不下,孔夫子为了体恤民力,自他当政以来,改用纯(丝)制造的冠冕。宋公的缯布冠冕的理由也差不多,国库都被烧个精光,军队要出征,没有奢侈的资本。管理劝谏他,没必要为了一顶破帽子,瞎折腾,万一节外生枝就不美了。 冠冕染色,玄表纁里,外裱的细麻布染成黑色,内衬是浅红色的细藤编身,虽然材料廉价,但是做工还是颇为考究的。 冠冕之上四平八稳地端立着冕版,广八寸,长一尺六寸,前圆后方,后高前倾,相差一寸之高。冕版上垂挂着五彩的丝带,世人称之为“玉藻”,玉藻上悬着赤、白、青、黄、黑的五色玉珠,世人称之为“旒”。 宋公的玉藻有九寸长,每支玉藻上有旒九颗。这实际上彰显了他身份的高贵。按周礼,天子、公、侯伯、子男分别穿戴十二、九、六、三寸的玉藻,旒分别悬挂十二、九、六、三颗。 冕版左右两侧还有黄色的丝绵球,有黈纩、充耳之称谓,目的是用来止听。 只要宋公稍稍一动身,这些丝绵球、珠玉就晃晃悠悠,这些玩意除了把戴冠冕的人搞晕,炫耀自己爵位以外,最本初的用途,是规范君子们的内心世界。 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就曾经曰过:“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 周公搞这套帽子,就是要告诫后人中的领导者,地位越高,心怀就要越广,表彰部下的品德,宽宥他们的罪过。充耳不闻的成语一开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几千年以讹传讹,到新华字典里,用法就截然不同了。 宋公的服饰,则上衣下裳。衣服有里外两件,内衬是一件白色的单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绸衣,一直延申到膝盖。 下身的裳在公子卬看来挺简陋的,说白了就是两块布用玉带扎在腰间,前面那块布叫前裳,后面的叫后裳,前裳三幅长,后裳四幅,幅是长度单位,等于二尺二寸。 上衣黑色,下裳是浅红色。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两种颜色,是因为上古君子认为,黑色,也就是玄色代表天,浅红色,亦即纁色,代表大地。也正是因为黑色有如此特别的象征,大家都把燕子成为玄鸟,地位尊崇,殷商之人更是自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第29章 任命 宋公的长衣上绘制着张牙舞爪、遨游于云雾之中的龙纹,身后的管理身上则画着粉、小米等吃食,公子卬自己穿的礼服,则印着水藻和火焰。 天子穿日月之衣,是因为日月普照天地,至高无上;诸侯中爵位尊崇者衣龙衮,是为了告诫诸侯,龙变化无端,诸侯要根据封地,因地制宜地治理百姓;弱鸡诸侯身着黼黻,因为黼黻能断善恶之人;大夫加粉米,不是说他们是吃货,而是小米给养万民,粉白璧无瑕疵,警示大夫们要记住自己的使命,谨守自己的操行,为国君抚养庶民;士衣藻火,藻代表士子的文采,故而有辞藻之称,火取炎上,告诉贵族们要为自己的领导(也就是上),焕发光与热。 宋公脚底的鞋子,用皮葛作鞋面,鞋底有两层,一层麻布,一层木头,双层设计可以防止泥泞沾染。诸侯和天子的鞋面是红色的,所以又叫赤舄;管理是士大夫,穿白鞋,公子卬无官无职,黑色。 “这就是先秦的服装文化啊,比起欧洲中世纪繁复的衣裳也不遑多让。”电视剧里的各路导演、制片人,多数就没有好好琢磨过中华的服章之美,更有甚者把明清时期的衣服往先秦的人物上套。公子卬没有注意到,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眼神直勾勾地观摩宋公的打扮,显得鹤立鸡群,其他人都低眉顺眼,表现出对君权的臣服和尊崇,哪怕是桀骜不驯的乐豫,也不敢造次。 不经意间,公子卬感觉余光中,有人注视自己。顺着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望去,他发现自己的哥哥,公子江在远处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叔弟,即使对宋公毫无敬意,视之为冢中枯骨,你也不用表现得如此乖张?”公子江心道。 “伯兄江是什么意思?”公子卬暗自忖度摇头的涵义,“是了,一定是杵臼及时把夜间计划的缺点陈清,但是公子江不同意。” 忽而,公子卬感觉一道凌厉的眼神射向自己,他扭头一看,是管理,心中顿时笼罩上一层阴霾。 宋公已经前呼后拥地进入太庙了,双膝下跪,巫祝们把祭祀过的铠甲和兵刃佩戴在他的身上。 “迎神、迎社!”在首席巫祝——太祝的祷告中,宋公闭上双目,口中祈祷。 “受脤!”祭祀用的三牺五牲被牵上祭台,宋公回到千军之前,举起沉重的钺宰杀祭品,祝派人把祭品的血收集起来,细细涂敷在神主牌位、自己的武器和阵战的军鼓之上。 祭品的肉被割下来,在釜中焯水,割成碎肉,分给几大家族的族长、卿大夫。 “立旗!演阵!”战车隆隆,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插起太常旗。 “鹤阵!”一声令下,旌旗在旗手的努力下摆出旗语,三分之二的战车奔向两翼,步兵也闹哄哄地变换阵型跟进。 “嗯。”闹哄哄折腾了十几分钟,宋公对士兵的变阵速度非常满意。以往要是哪个家族的士兵动作太慢或者跑错了位置,就会被当众抓起来,用箭矢刺穿耳朵。 “鹅阵!”第二个变阵旨令,宋国打仗只会这两个阵。 本来厚实的两翼逐渐减兵,中央的部队迅速排成三行,两翼的战车不断添入,最终形成人墙。 “善!士卒精锐,此番破敌必矣。”宋公大声鼓舞他的军队,“出征!兵发长丘城!” 繁复的出师礼总算结束,军队鱼贯而出,沿着大道缓缓而行。军队被分为桓族向、鱼、荡、鳞氏的左军一百八十乘、戴族华、乐、老、皇甫氏的右军一百八十乘,和国君率领的中军二百四十乘。中军不仅有贰广的五十乘近卫,还有左师、右师各五十乘、武穆襄各三十乘。 因为是武氏的家司马,公子卬跟在中军的队列里,前后左右尽是敌我难测的面孔。 耳畔回响着敲击的鼓点,长矛的金戈之声,驷马的嘶鸣,士卒的私语,远处是一马平川的旷野,长风推着漫天的积云滚滚向前。 “初阳兄,再坚持几日,最快今晚,最慢明天,我就要荡平反逆,带着举国的精锐来为长丘城解围。”管理默默地念叨,初阳,是宋公在长丘城封地上的家司马,田伯光的字。此刻,管理相信他正身陷长狄的围困之中,虽然长丘作为边城,有数月的粮草储备,但是田伯光的鏖战想比不会轻松。 想到这里,管理握紧了拳头。 …… 军队行进了几个时辰,西边的阳光把人影斜斜地拉长。熟悉都城到长丘路线的宋公把大军带到了林边。 “全军原地驻扎,伐木建营!”三军的各个家族熙熙攘攘地开始分配劳动,择地扎营。 武族、穆族和襄族,三个小家族被划拨到中军大营的边缘,呈三角形拱卫中间的左师、右师和贰广部队。 “好消息啊!”公子江的大帐刚搭好,名义上的大司马,老朽得要人搀扶的公孙固就进来报喜。 看到大司马,公子江很纳闷:“司马大夫,你不坐镇中军,在我这里作甚?” 公子江摒退左右,公孙固才说:“伪君要任命你为少司马,指挥贰广部队。” “其中有诈否?出师礼的时候不任命少司马,现在才任命。司马大人,是不是谋事已经泄露?”公子江警惕道。 公孙固摆摆手:“你就是多疑,要是已经泄露,我恐怕首级不保,怎么会好端端地来见你?再说了,你的内应有什么不寻常的消息传过来嘛?” 公子江道:“我的耳目都是医生方者,大军出征,伪君又讳疾忌医,怎么会把他不信任的医者带出来?巫祝他倒是带了不少。我现在在军中就是聋子、瞎子。再说了,少司马的任命按理说应该在出师礼的场合,现在拜我为官,不是正常的时间点。另外,贰广的统帅一定是大司马或者是国君,怎么也轮不到少司马。” 公子江觉得这个荒唐的任命破绽百出。 公孙固轻蔑道:“宋公干的荒唐事还少吗?有什么好稀奇的,他根本不懂得如何治理国家、统帅军队。我估计他是看到我老迈无能,想到为了长丘之战,不能再吝惜手中的权力,所以匀给你一些。毕竟当年你可是以贤太子的名声着于朝野的。” 第30章 动手 公子江还是心里惴惴不安,仿佛抓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公孙固宽慰道:“只是去一趟,领个节杖就回来。” 公孙固说得轻巧,但公子江心里却沉甸甸的。行政变之事,倡举义之师,进一步则邦内无双,大宝在座,退一步则身死族灭,万劫不复。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三言两语就下决断? 谋事在密,成事在细,公子江试图探究更深的细节,以为进一步的判断提供指导和佐证。 “伪君召你入内之时,是什么表情?出师礼之后,他给管理下达过什么旨令?” 然而,公孙固虽然有眼,业已老眼昏花,双耳空有其形,却不能体察入微。 面对公孙固的茫然无知,公子江道:“不如提前举兵罢。风险太大,我不能冒此奇险,进入不测的境地。反正都城估计已经被耏氏掌控,我们现在动身折返,成势已经固若金汤了。” 自古君子不自立危墙之下,公子江手里已经有两百六十乘兵力了,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没有五百乘兵力,谁也奈何不了他。既然胜券在握,就没必要行险了,谁都不愿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试水。 但是公子江显然忘记了一点,公孙固提醒道:“我们只有在伪君发觉之前,把军队带到都城,才算胜利。公子请你想想,现在你的军队在做什么?” 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毕竟了官场沙场纵横了一辈子的老前辈了,公孙固即使五官不好使,但是他的智慧依然闪耀着光芒。 “是了,我的卫士正在把体力花费在安营搭寨上,人手四散于林间,仓促之间无法召集回来。”公子江醒悟到,即使卫士们开了传送门,瞬间回到自己身边,开始向都城进发,体力也不允许——他们太累了,一天内他们已经从都城急吼吼地赶路到亳城,生怕迟到被伪君惩以贯耳的刑罚,出师礼后,又步履匆匆地跟随大军北进,现在还要透支体力去林间伐木,否则整夜将要罹受暴露野外的痛苦。 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公子江的卫士们已然精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趁着这个当口,折返都城。 “士卒们还需要饭食和一番休息。我们不可能带着一帮力竭的鹌鹑赶路。”公孙固估计这需要一个多时辰的光阴,好让他们恢复体力。手下都是披甲行军,而自己则端居于战车之上,公子江对卫士还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公孙固不然。 “还是不能马上发动啊。”公子江喟然长叹,眼里的幽光黯淡了下去。行险奔赴中军大营已经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了。公孙固见他心有不甘,道:“天下岂有不行险而轻取社稷的好事?天下万事就像一场场赌局,押注的筹码越大,赢取的奖励自然越丰厚。” “岂有不行险而轻取社稷。”公子江重复念叨着这句话。 他整理整理情绪,眼眸中的迟疑之色一扫而光,精神振奋起来:“加把劲,这是最后一关了,只要度过了今日的险关,明天就是社稷在握的康庄大道了!”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公子江暗暗给自己打气,鼓足余勇跟随公孙固出营而去。 傍晚时分,公子江和公孙固就被带到了宋公的营帐内,随行的没有甲士,反正带了也白带,身在万军之中,只要宋公有意动他们,插翅也难飞,只有一个忠心的仆人搀扶着公孙固蹒跚的步履。 营长内只有管理和宋公在场。公子江和公孙固先后走到宋公面前行了全套的礼节,公子江更是大声感谢着宋公赐予他世官的知遇之恩。 宋公心潮起伏地看着匍匐在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不由得想到:“多少天了,孤一人在睡梦中惊醒,梦到你们发动叛乱,用长戈的锋刃划破孤脖颈的动脉。就是在深夜惊醒,背后都会汗涔涔,若不是要扫清你们的党羽,焉能留你们至今日。你们一个是孤的叔叔,一个是孤的侄子,却为了权位,觊觎孤的首级,当真是大逆不道。自从孤登基以来,阴谋和谣言接踵向孤袭来,弑君的造谣、府库的大火想必也是你们这两个阴恻恻的家伙的手笔? 现在你们终于落到了孤的手里了,帐外的御士们紧张地等待着孤的命令,估计已经等得有些手心发汗了?” 公子江和公孙固并没有如期等到免礼平身的命令,也没有节杖赐予,抑或是好言的安抚,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他们愕然望着宋公,六目交织,宋公嘴角斜起冷冷的笑意。 “没想到?没想到你们的阴谋诡计也有破产的一天,没想到自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肮脏的幻梦会在忐忑中被无情撕碎。” 宋公欣赏好戏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这两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快慰的事情了,把折磨自己精神的家伙逮捕到自己跟前,亲眼看见他们的神情从淡定,到疑惑,最后到惶恐。他已经看到两人的眼光中瞳孔的光闪烁不定。 “哼。”管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多年的主臣关系,他怎么能不知道宋公心里的小九九。 “砰!”杯盏落地,一群按捺不住的甲士从帐外冲了进来,在公子江和公孙固还没出声的时候,绳索从他们脖子的后方狠狠地勒紧。 两人的双手徒劳地试图掰开袭击者的绳索,气管被掐断了供给,眼球中红丝狰狞地暴露在外。一秒,两秒……七秒,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很好,衣服还完好无损。”管理夸赞着行凶的卫士,在部下的帮助下,管理迅速换上了公子江的装束,本来两个人就年齿相近,身形相仿。 “看起来挺像啊!”宋公道。确实,只要不露脸,旁人几乎无法分辨出这是冒牌的公子江。 “取酒来!”御士们把酒水或是涂抹,或是洒在管理的衣服上,管理右手取来预备好的少司马节杖,在御士的簇拥下,径直往公子江的营帐走去。 第31章 公孙孔叔 一个小时后,公子江营寨。 假扮公子江的管理佯装醉醺醺地搭在宋公的肩膀上,在卫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入主公子江的营盘。 公孙钟离,把手营门的卫士,见穿着锦袍,一身酒气的“公子江”行了个礼就放行了,宋公身后的一行甲士也大摇大摆地穿过营门。 “立刻搜索书信、可疑文字!”进入公子江专属的大帐后,公子江的仆人来不及反抗就被缢死,两个甲士出去把手营门,剩余的人手都用来翻箱倒柜。 不一会儿,公子江和各大家族的盟誓就被一一呈现在宋公的眼前。 “乐氏、老氏、华氏、荡氏、皇甫氏、武氏……”宋公越看,眼里的杀机越是阴冷。 “这是他们的谋反计划。”又是一封书简被递上来。 “今晚反贼要采取行动,耏氏已经私下窃取都城城门。”看到公子江阵营这里的谋划细节,宋公急道,“还等什么?赶快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事将成,切忌急躁。夜间拔营与自寻死路无异。”管理劝道。他指出,士兵夜盲,如果晚上黑灯瞎火地进行混战,敌我不分,双方百分之百会变成乱杀一气,等到天亮,就没几个人好活着了。 “这是两败俱伤。”管理总结道,他们兵力有优势,足足四百四十乘,只要在叛军折返都城之前,消灭他们,那城里地耏氏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言辞间,营门外通报,有使者来访。 “使者?多半是反逆的信使。”管理笃定地说道,他劝宋公带几个卫士离开,自告奋勇,要诳杀使者。 遥望宋公驾车远遁,老氏的使者才胆战心惊地进入公子江的营帐。刚才公孙钟离拉住他,告诉他宋公正在帐内,他肝胆俱裂,生怕被当场撞见,躲得远远的。 直到确信宋公带着甲士折返后,他才跑到公子江营帐外求见。 见到背过身去的“公子江”,使者陈述利害,希望“公子江”能认清夜间拔营的险恶之处,表示老氏最早次日天蒙蒙亮才会举事,愿“公子江”首肯。 语罢,使者等待着“公子江”转身给个答复,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身后袭来的绳索。咽喉之中,来不及发出丝毫声响,就被勒断了脖子。 “把他衣服扒下来,待会咱们换上使者的衣服,趁着反贼的大营没有修好,人员进进出出,混乱不堪的时候溜出去。”管理想好了脱身之计,忽尔营外又有传报:“华氏的使者来报。” …… 前前后后来了四波使者,干完湿活后,管理和一众甲士更换服饰从正门而出,见了公孙钟离,还不忘揶揄一番。 “怎么感觉人数不对啊?”公孙钟离是个脸盲,但是进来四个使者,出去的甲士却有五人。随后他就释然了:“今天实在太累了,老眼昏花,六大家族参与举义,即使有五个使者也不稀奇啊。” …… 公孙孔叔大汗淋漓,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土木作业。因为没有封地,公子江可没有野人供他驱使,因此安营扎寨的功夫,全让卫士们干了。 公孙孔叔加冠礼后,便宜老爹就打发他自个出去谋生。孔叔找工作还是很利索的,三下五除以二,就到当时还是太子的公子江这里报道了,成为一名光荣的家大夫。聪明、勇武、嫡长子的身份,当时的太子江还是炙手可热的贤太子,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前脚儿子刚找到一份有前途的事业,后脚他爹就生了一场大病,估计是痢疾。没想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惊动了太子江,他亲自前往公孙孔叔的家中,关怀慰问,亲奉汤药,不避讳时不时冒出来的呕吐污秽。 见到这一幕,公孙孔叔感动地一塌糊涂,赌咒发誓要一生一世,犬马相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公子江的政治表演博取了手下的忠心耿耿。 父亲临死前,公孙孔叔被喊道病榻前:“我是桓公的儿子,身为公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为国家立下大功,赢得一块封地,然后开枝散叶,开创自己的家族,拥有自己的氏。” 他咳嗽了两句,挣扎着说道:“但是机会稍纵即逝,讨伐秦国的好差事,我没有抢到,这可是行走的封地啊。结果被我的庶出的哥哥,公子成给抢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父亲临死脑子里只有没有封地的遗憾,缨冠之家没有封地,就没资格重开一支、一氏。他的几个哥哥公子盻(字向父)开创向氏,公子目夷(字子鱼)建立鱼氏,公子荡开启荡氏的族名,公子鳞有鳞氏。 “你现在是太子的家臣。太子贤德,将来一定能继承大统,你要好好把握机会,给家族上个氏。”公孙孔叔承诺一定会好好实现父亲的遗愿,老父亲才安详地合上眼。 …… 公孙孔叔回到军营时,与乔装的管理擦肩而过。 “那些是什么人?”公孙孔叔心怀警惕地询问把守营门的公孙钟离。 “哦,是六大家族派来的使者。”公孙钟离撇撇嘴,毫不在意。 “公子江在哪?”公孙孔叔又问,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作为公子江的家大夫,此前通讯的使者他都识得面孔,公孙孔叔心细如发,凡是有一面之缘的人他都努力记住他们的五官,每天晚上睡前都在脑海中复习一遍。 而刚才出去的使者,都是生面孔,即使换人,也不可能五个家族的信使都换人?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公孙孔叔打算把他的猜测和发现告诉公子江,每临大事扣细节。越是关键的时候,越是马虎不得。 他熟门熟路找到主君的大帐,帐外无人值守,帐内无声的死寂。通报一阵,不见回应,公孙孔叔不顾礼节,强行掀开大帐的麻布。 “嘶!”帐内的景象让公孙钟离长吸一口凉气,竹简、玉帛散落得随地都是,七八个咽气的尸体歪歪斜斜地倒在黄土上,公孙孔叔稍一思索,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32章 戈兰壕 公子杵臼慢吞吞地向公子江所在的左军移动。严格来说,公子江是宋成公的儿子,如果没有不幸身死的话,几代人后,成公的遗族——成族当以他为首尊,毕竟在成公的几个儿子中,他是唯一一个有部曲的公子,建功立业,赢取封地,机会都很充足。 作为一个潜在的新兴家族,被安排给左军的桓族打打下手,也是理所应当的。 杵臼曾经无比羡慕自己的哥哥可以以太子的身份,开府建牙,招募士人为自己所用,而公子杵臼连基本的兵车、御者都养不起。 虽然体格健康,但是常年来痴迷围棋,君子六艺疏于修炼,因此移动速度比起六大家族的信使而言,慢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来人可是公子杵臼?”两个鬼祟的身形蓦然出现在杵臼的身后,而公子江的营门燃起了火光。 公子杵臼认出了出声的人,公孙孔叔,曾经一个学校的同学,也是一起谋划过举事的家大夫。 公孙孔叔把杵臼唤到一边,杵臼疑惑地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好你来的晚,不然也要遭到毒手。”公孙孔叔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自打发现公子江营帐内的惨案后,公孙孔叔敏锐地发觉公子江已然遭遇不测,六大家族的密谋之事被宋公察觉,他下意识地带着公孙钟离先一步跑路,很快营门被纵火,其他的甲士被宋公派人剿灭一空。 残阳如血、夕阳西下,在白天的最后一段时间,宋公派出精锐的右师剿灭了公子江的部曲,另一队左师则趁势试图完成对荡氏的合围。 右师和左师分别右公子成和公孙友带领,他们的职责是明确君臣之义,剿灭反逆的臣子、训诫桀骜的大夫,搞定潜在的叛乱也是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管理指出,右军的戴族四氏已经被叛乱家族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仓促之间,基本上打不进去,不如徐徐图某左军中的荡氏——毕竟桓族中就这么一支有反心。 柿子要挑软的捏。管理计划在日落前先火并了荡氏和公子江的残部再说。 荡氏那边的情况,公孙孔叔毫不知情,但是公子江大营已经被一锅端了。 当公子江的卫士们伐木建营、精疲力尽后,一队精锐冲进营门,不由分说一通乱砍,百名手脚无力的卫士如同产后的母狮,被瞬间杀了个七零八落。 公孙钟离不由得万分后怕,若不是孔叔拉他跑路,恐怕把手营门的他第一个死在长戈的锋刃之下。 “你要是早来一步,恐怕和公子江营内的歪脖子使者一个下场。”公孙孔叔的话让杵臼大呼侥幸。 “为今之计,且速速归队,没有军队的庇护,在外面乱逛,迟早是死路一条。”听了公孙孔叔的话,杵臼不由得点点头。 春秋的野外可不是胡乱待的地方,没准睡着睡着给野兽叼走了,当然更大的概率是被完成杀戮,首营回中军的右师割了脑袋。 宋国的地界在黄河下游,四周都是平原,高山密林鲜矣。稍稍有个小土包的地方,都以“丘”字来命名——比如说长丘、楚丘、商丘,当然这个情况仅限于古代黄河没改道的时候。 因为没有地形和乔木借以藏身,杵臼和两位公孙火急火燎地就近往武氏大营里跑,因为见过军容,他此刻极度渴求这个军营能给予的安全感。 …… “我叔弟呢?”杵臼一入营地就开始寻人,武三通指了指边上的箭塔,“在上面。” 杵臼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向上延申,看到武功和公子卬他塔上了望着远方的局势。 “公子,上面承重有限。只能容纳少许人手,你不能上去。”武三通拦住正要攀登的杵臼。 杵臼于是对着箭塔嚷嚷了起来:“子瞻!子瞻!” 公子卬冲他点点头,摆了摆手,又兀自和武功观察起军情。 等他下来时,神色轻松自如,仿佛刚刚结束一段愉悦的谈话;武功则面色凝重得多,下颚的肌肉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杵臼通报了他这边的新闻后,武功也交换了情报。 “局势很糟糕,中军部分,只有我们武氏一支举起义旗,伪君没有理会我们;但是左军的荡氏就惨了,被左师突袭后,一路被咬着打,若非夜幕降临,公孙友鸣金收兵,恐怕覆灭就在眼前。” 饭要一口一口吃,管理给宋公的建议是稳扎稳打。左师右师的野人给中军修了一下午的营帐精疲力尽,没有元气参战了。 士人是部队的战斗主力,而野人是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抓捕俘虏的辅助。因为缺乏野人的参与,左师的攻势只能做到击溃荡氏,打散他们的建制。大量的溃兵丢盔弃甲,往南方胡乱窜去。那是都城的方向,但是古代农民一生大多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逡巡,一旦走到陌生的地界,没有导航、没有地图,甚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连指南针(司南)都没见过,只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耗尽体力后,迷失在荒郊野外。 “只要他们溃散,那么五十乘的大家族,抵达都城者十不存一。”管理言之凿凿,而事情的发展也缺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荡氏已经指望不上了。”一旁的公孙孔叔叹气道,他现在已经是杵臼所推荐的智囊了,但见到公子卬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奇道:“公子卬眉间不见一丝阴郁,莫非成竹在胸。” 公子卬笑笑。每临大事有静气,把大考当小考,把小考当大考,公子卬可是经历了后世残酷的中考、高考、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老考霸了,危急关头,心态拿捏得死死的。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情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公子卬安抚一阵:“放心,我们的营盘固若金汤,明天他们一时半会打不下来。除了寻常的营帐,我还让族兵挖了戈兰壕。” 见迟到的三人一脸蒙逼,他解释道:“我们事先在营外挖了壕沟,这种壕沟宽二十尺,深度超过了战车的轮径,而且所挖取的黄土,并没有遗弃,而是堆积到壕沟的一侧,以为屏障。” 第33章 天明 “然则,这戈兰壕又有什么用?”公孙孔叔不解地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武功插嘴道,对于未曾上过阵战的人来说,和他讲再多的妙用都是徒然。这就像给小学生讲微积分一样,公孙孔叔压根就不能理解小小的创新可以撬动胜利的天平。 “凭借区区一道壕沟,就能抵挡四百多乘的虎狼之师,岂不是妄语?我们还是早早趁夜拔营,回到都城打防守。”公孙孔叔急道,他对武氏的战力毫无信心。 “你知道戴族夜间拔营是什么情况吗?无知小儿,快快闭嘴罢!”武功训斥道。 戴族的四个氏因为没有等到使者的回信,又见左军火气,喊杀声震天,就知道东窗事发,谋事败露。乐豫不知兵,赶忙催促族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条件南下。 其他几个家族多多少少有人劝谏天亮再说,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华御事觉得留在原地,恐怕天一亮就要给宋公围剿,趁机跑路虽然九成士卒会迷路,但是自己和车兵都是吃过动物肝脏的肉食者,借着星光兴许还有一线生机逃回去。 “但愿明天天亮还有收拢掉队族兵的机会。”华御事和家大夫们决定赌一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潜逃回去的精锐能在守城战中阻击宋公的归遏之师,那么明日就有机会把失散四野的底层小兵慢慢回收,毕竟都是封地里带出来的人,要是折损了太多野人,就缺乏足够的劳动力来伺候地里的庄稼了。 老氏和皇甫氏也是这么个决议。 但夜间不可拔营是先秦兵法的禁忌,也确实有其深刻的道理。尽管心里对损失有所预估,但是乐豫和华御事意料不到军队崩溃的速度和程度。 虽然隐约看得见道路,但车兵们很难摸黑操纵自己的座驾。乐豫的战车狠狠地撞在石头上,他本人一个踉跄摔在地里打滚,摸一把鼻子,咸腥的血液止不住往下流。距离他不远处的两车部下发生了车祸,一时间人仰马翻,箭筒中的箭矢散落一地,车上的戈手不慎被黑暗中的箭矢扎伤,疼的大呼小叫。 精锐的车兵尚且如此,野人们更是乱哄哄地叫嚷。四下里到处人声鼎沸,本来打算听声辩位的农民兵顿时没了方向感,胡乱找了个方向径直走。运气好的撞到前面的队友,运气不好的走着走着,耳边就没有了人声的嘈杂——他们自己心里也跌入了寒冷的谷底,边上没有人十有八九是失散了,只能原地驻足,等待启明星的到来。 …… 虽然没有追击,但是听着远处的惨叫和推搡声中,管理和宋公幸灾乐祸。 “不论他们以前是如何威武的军队,过了今晚,就是待宰的鱼腩了。”管理喜笑颜开。 “这与其说是拔营,不如说是溃逃。孤一人相信,过了今晚,这几支叛军建制凌乱,士气低迷,在疲惫与伤痛中,顶不住我明日的雷霆一击。”惨叫声交响不绝,宋公相信车祸和混乱,会让敌人的精锐大量负伤。 “这就叫不战而自败,简直是唾手可得的胜利。哈哈哈!今日修养士卒,明天就可以大获全胜。”宋公得意洋洋,和部下推杯换盏:“孤一人与众位大夫,提前预祝明天的大捷。管理,你可要记得功劳簿伺候。” 管理莞尔,一饮而尽。 …… 清晨的四点,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但是东南的夜幕上,一颗闪耀的星星沿着和地球运动相反的方向,悬挂在天边,向大地投射出两军渴盼已久的光明。 宋公的士卒刚刚被叫醒,伙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粮。饱餐一顿后,全军摆出鹅阵的架势——中间厚实,仿佛天鹅的鸟喙,两翼向侧后延申,仿佛天鹅的翅膀。 军队的“先驱”(前锋军)、“申驱”(次前军)均由公子成的右师充任,“启”(左翼)、“紸”(右翼)分别由襄族、穆族构成。左师因为参与了昨夜的攻坚任务,稍稍有些许折损,被安排成“大殿”(后防军),而宋公的贰广(直属部队)居中指挥。 所谓军队一满万,无边无际,仿佛黑云压城一般。 当旭日从平原上投射出火焰般的光芒,撕碎黎明最后的黑暗,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宋公的车架上。 宋公怀着必胜的信念,当他成为全军瞩目的核心,他高高举起兵刃,竭尽气力打破寂静的清晨:“你们都认得孤,孤是你们的国君,宋国生杀予夺的主人。今天孤立誓要讨平叛逆,你们在孤面前的每一份英勇,都会尽收孤的眼底;你们杀死的每一个叛逆,孤都会不吝赏赐。全军南进!” 宋公嘹亮的声音在平原上毫无阻拦,被晨风吹向四野,士卒们齐声呐喊一阵,旌旗向南挺进。 中军的最南端,是武氏的营盘,前哨的士兵才经过这里,就被箭塔上的武安用箭矢击退。大军驻足,等待宋公的旨令。 “启禀宋公,前方路线被武氏的营盘阻击。”前哨的消息让宋公颇为吃惊,他没想到武氏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没有在清晨逃离,反倒选择正面硬刚。 “无妨,武氏区区三十乘的兵力,不过螳臂挡车。既然他们自断生路,孤一人就将他们碾为齑粉。”宋公杀气腾腾地下令道。 与此同时,一直主张跑路的公孙孔叔作为信使来到了乐豫的身边。武功担心公孙孔叔喋喋不休,会动摇军心,就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乐大夫,我是公子杵臼和公子卬的信使。”公孙孔叔向乐豫汇报了公子江的罹难和沿途见到的溃兵的境遇,道:“戴族和荡氏的士卒昨夜失散了太多,公子卬决定以武氏的军队阻挡伪君南下,为诸位争取时间。希望乐大夫和其他氏族的族长能够趁机收拢溃兵,把守都城。” “为什么公子卬不一起回来把守都城,孤悬在外,岂不是太过凶险?”乐豫眉毛一挑,瞳孔扩张。 “因为公子卬说武氏本就兵微人寡,趁夜拔营,军心会不可收拾;如果白天返程,则会被衔尾直追,后背暴露给敌人的锋刃,与寻死无异。与其像野狗一般被人撵上砍死,他更倾向于依托壕沟,以寡击众。况且他还对武氏的战力颇具信心。”公孙孔叔一板一眼地回道。 第34章 致师 “谁?武氏?就凭他武氏?”乐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武氏作为宋武公的后裔,长久以来无法跻身朝堂也是有其内在的因素的——族兵太弱鸡。在先秦这个尚武的时代,楚丘城频频传来武氏被山戎吊打的新闻和求助的消息,已经成为缨冠之家人尽皆知的谈资。就仿佛中国人对足球队的感情一样,乐豫把武氏当成野人部队,只要得胜之后能追追惊魂未定的溃兵足以,从未对武氏抱有过高的期待。 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军队,现在要用生命换取五大家族的喘息之机。 “快!”乐豫赶紧喊来自己的家司马,让他赶紧收拢昨晚失散的人员,“武氏弱不禁风,最多抵抗到正午,毕竟杀九百头猪都要花费好大功夫,何况是人。你动作快点,正午之前能收拢多少是多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乐豫长叹一口气,他估计武氏的鹌鹑能吸引宋公不少的注意力,以前尽管对武氏颇多不尊重,但是能鼓起余勇,甘为炮灰的精神还是让他感激涕零的。 …… 乐豫眼里的炮灰族族长,武功正在营门与公子卬依依分别。 “步卒的指挥就仰仗子业兄了。”公子卬把主力部队托付给武功,昨天晚上他们已经预先讨论过阻击战的战术了。 敌人在北列阵,公子卬带着五十二名骑兵从南面悄咪咪绕出,一起出城潜伏的还有两乘战车。训练时有八个家伙实在不成气候,短时间无法掌握骑兵作战的战术动作。 尽管事先载了辅助过戈兰壕的木板,八个人使出吃奶的气力,也无法把两辆车从壕沟抬出。 “就不能八个人先推一辆战车先吗?”公子卬支了个招,又让武弁带个骑兵下马取帮忙。戈兰壕对战车的克制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机动部队才越过壕沟,绕到营帐的西面,远远地注视着战场。 一小撮骑兵的出现亦吸引了宋公的注意力。 “怎么回事?”宋公问。 “武氏应该不打算按照套路出牌了。“管理为他解惑,“正人君子打仗严格依照周礼,双方排兵布阵,是所谓堂堂之阵,然后派出战车在两军阵前致师。” 致师,是春秋贵族作战的礼仪。派出兵车于敌前,炫耀车技,来给己方士卒鼓舞士气。很多时候,双方致师的战车还要单挑一场,宣扬死战之志,这也是后世三国演义里武将单挑的原型。 公子成被宋公赋予了这样光荣的使命。 只见他催着御者,驾着四匹漂亮的白马,从军前绕过,划过一个漂亮的曲线,冲到武军近前几百米远,然后一个敌前大旋转,拐弯回到自己军阵前。奔马疾驰,猎猎军旗几乎要斜倒,鹅阵的甲士齐声为他娴熟的车技呐喊助威。 公子成,把旌旗往车上一插,提起长长的铜戈,指向敌将的方向。 他迎风呐喊:“贼将死来!”车左的弓手听得同伴歇斯底里的呼嚎,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张弓搭箭,随时准备一箭射死敌手。 但是武氏的战车、部队还是没有开出营寨,也没有战车出来致师。 “许是缓兵之计。”管理对宋公猜测道:“武氏应该是打算尽可能拖时间,给戴族的溃兵赢取回城的时间。” “急击勿失。拖下去对我们没好处。乐豫和华御事每多收拢一个失散的士兵,对我们而言就是多一个有生力量的敌手。”管理猜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全中,宋公也把这个能干的心腹的劝谏放在心头,打出旗语。 公子成回头,车左把旗语翻译给他:“若无致师,不必再等。” “鼠辈,可敢一战?”公子成借机打击武军的士气,来回几次,敌人就会对将领的勇气感到质疑。 武功这边是不可能派出战车出壕沟的,即使他想,现在的马匹都给公子卬拉出去了。 他打着旗语让公子卬出去致师。 “咱们就这么僵着多好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利在持久。”公子卬撇了撇嘴,虽然武氏营中粮草不多,但是人少,九百人,吃上一两天也是没有问题的。况且后方收拢溃兵后,迟早会给他运送辎重粮草。 而宋公这边则完全断了粮,一天打不进去,就要挨一天的饥渴。 不过部下纷纷反对这个计划。 “万万不可!”武驰激烈反对:“夫两军对垒,勇气为先,将为军胆,若是怯阵,不但会被士卒耻笑,而且必胜之心免不了浮动。” “无妨,不过是走一遭。”公子卬单枪匹马,悠悠地来到公子成的一箭之地,继续施展缓兵之计,疲敌之术:“你们都认得我吗?我乃公子卬,成公第三子也。” 说着就背起了自己起草的盟誓: “伪君御,心如虺蜴,性比豺狼,本成公之弟……其残民以逞若是,凶凶未伏厥诛。” “我君父成公,抚养殷宋一十七载,百姓安居乐业,伪君御贪图君位,不惜弑之;我兄太子江德行纯厚,联络公族爰举义旗,讨恶翦暴,竟然惨遭毒手。 卬虽不才,亦不忘父兄之恩,家国之义。 天道好还,忠臣孝子膺藏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失怙匹夫怀揣不报之仇。 睢水戈林,州吁狂逞难屈卫室之膝;青山埋骨,引刀成快不负弱冠之头。 击鼓罢!让我看看,是你们驷马千驾,陈兵万余厉害,还是我浩然之气,压邪之正厉害!” 嘴上讲得慷慨,公子卬慷慨陈词后,打马回到了骑兵队伍,丝毫不给公子成致师单挑的机会。 “天道好还!弑君逆贼必死无疑!”武营中的士卒高声回应这他们的主帅,一时间士气如虹。 “竖子敢尔!”被指名道姓辱骂的宋公御猩红了双眼,“全军出击!踏平武营,不可使一人一马得脱!” 战鼓隆隆,前驱的驷马战车率先出动,,步队紧随其后,呐喊声伴随着冲锋重重地撞向了戈兰壕。 第35章 公孙元 “标枪手准备!”武功下令打开营门。整个武营都被戈兰壕环绕,只有营门正前方的二十米之地,留有一小段通途。 武三通手心满是热汗,口中津液发干。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但是三十乘硬抗四百四十乘的大阵仗他也是第一次见。前驱中二十辆战车狼奔豕突而来,经过戈兰壕时,其中一半坠落在戈兰壕之内,壕沟内的车兵身体倒转了九十度,有的人颈椎吃不住冲击的力道不幸折断,当场毙命;余下的脊椎也损伤严重,下半身瘫痪,在戈兰壕内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别管他们,冲进去!”看见营门打开,穿越豁口的公子成下令车兵不准回顾。 “车左放箭!”五十米,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公子成一声令下,十支箭矢向营门口的甲士破空而去。 “稳住!”武功大声提醒。这个距离的箭矢压根就无法贯穿身批双甲的前排标枪手,几个紧张到作势投射的标枪手也被他呵斥制止。 公子成没有检查手下的战果,战车保持着二十码的速度,齐头并进,车上的戈手压低了重心。按照军事惯例,再过两三秒,十乘的车兵将如同锐利的长矛,刺入敌军的步队,摧枯拉朽般,撕裂他们的防线。 “武功,有车兵不用,难怪你会被楚丘的山戎吊打。”公子成不无嘲讽地胡思乱想,看到公子卬骑着马在四处逡巡,他就判断出武氏和公子卬一样,是不知兵的二傻子在瞎搞。 “投!”一两息的时间,公子成已经逼近了到了营门十几米的距离,车左的弓兵还在上弦,二十支标枪已然齐齐飞出,沿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笔直地刺入他们的目标。 “啊!”一支标枪贯穿了他的胫骨,仿佛串肉一般,把他死死钉在车厢后座的挡板上;另一支标枪从正面破开白马的咽喉,富余的动能帮助标枪捅进御者的脏腑。四匹战马少了一匹,战车的驱动力瞬间失去了均衡,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不可抑制地侧翻,公子成连同他的车左被甩飞出去,脑壳狠狠地砸在地上。 公子成晕厥失去了意识,他的车左颅内出血,然后压迫神经,视野也被黑暗所吞噬。 “万胜,万胜!”武三通看到第一轮齐射下来,十辆车兵全军覆没,斜倒在地的车轱辘无力地转动,车兵们或是身死或,是眩晕,或是痛苦地在血泊中低低地发出求救的呢喃,满腔的热血仿佛从后脑勺倒灌了进来。 他无数次在这个距离上,对着正前方的标靶练习过,几日来从无虚发——实在是太简单了,比起射箭来说,距离更近,敌人的目标也更大。不需要寻找甲胄的间隙瞄准,不需要在两三倍的距离上单眼瞄准朦胧的目标,只需要借着肌肉的记忆奋力一掷,总会有所斩获。 每一辆战车都有两只标枪针对,只要投中四匹战马、御者抑或是战车的关键部位,都能成功致使一辆战车彻底报废——战车的青铜护具都在车厢的两侧,对于正面的标枪几乎不设防。 “别发呆!放箭!放箭!”辉煌的胜利让敌人车兵后的步队为之停滞,武营的射手也沉浸在喜悦中难以自拔。武功看见豁口处,带甲的、无甲的矛兵纷纷推进,急得大叫道:“你们在干什么!不要浪费箭矢。按照事先的命令,弓手对付无甲,放过前面的披甲。” “呃!”先驱甲兵的身后,无甲野人被弓手一一点名,横七竖八地躺在进击的道路上。甲兵们也没有庆幸多久,武三通射出了他第二轮的标枪,相比于疾驰的战车,负甲的步队全速奔跑也才六码的速度,标枪就宛如厨刀剖开鱼腹,轻易地啄开甲士们自以为无敌的防具,连同肉身一起,铆死在这抔黄土地上。 标枪前部的铜球赋予了这种武器极大的动能,在古罗马时代,皮鲁姆插得铁质盾牌千疮百孔,而今,一支标枪在铜球的加持下,贯穿甲士的腹心要害,尚能插进大地三尺之深。一个甲士被标枪刺穿腹肌,暗红的血液、粘稠的消化液连同小肠被生生扯了出来。 “太惨了。”前驱的步队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到处都是呻吟。箭塔上的武安闲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不由得怜悯起前仆后继的对手来,“这简直就是屠杀。” 他曾经对胜利深信不疑,但从未发现以少敌众的战役还能打得如此轻松写意。 “不能这么打。”公孙元是公子成的嫡长子,成氏家族的二号首脑,申驱部队的指挥官。 父亲的生死不知不能让他陡然失去心智:“再这么突击下去,徒死无意。”他下令车兵绕过戈兰壕,从侧翼寻机袭击,步队留在正面的豁口吸引火力。 “车兵可以冲锋,可以离合。”公子元鼓励着身畔已然丧胆的队友,“我们只要从侧翼突破,届时他们首尾难顾,败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武氏的营地围栏都是木头搭成的,步兵要想通过只能攀爬,但是车兵有车兵的办法。 “把战车驮过壕沟,然后加速撞飞围栏!”公孙元来到营门弓手和箭塔的射程之外,下车和右师的兵士一起发力。 五辆战车警戒四周,剩下的二十五车士兵纷纷跳入壕沟,用肩挑,用手推,口中喊着号子,齐心协力要把战车推过戈兰壕内侧的小土坡。 在遥远的未来,以色列发明的戈兰壕阻挡了叙利亚坦克的集群冲锋,使得这些无畏的坦克兵只能无奈地挤在戈兰壕附近等待火箭筒的一一慰问。戈兰壕朝着防守方高高隆起,朝着进攻方留有陷坑,叙军的苏式坦克开足引擎,是可以龟速越过内侧的小土坡的,但是其薄弱的地盘装甲禁不住以军致命一击的火药。 戈兰壕穿越了两千六百年的时空,出现在春秋的战场上。相比于未来的钢铁怪兽,这个时代的木头战车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公孙元不知道,他引以为豪的车兵将在几个呼吸间被屠戮殆尽。 第36章 骑战 作为战壕的构建者,公孙元能够想到的战术,公子卬早就了然在胸。 即使没有箭塔上的旗语提点,公子卬也看到了矛头直指侧翼的公孙元。 “我们八个人都没法把一辆战车抬过戈兰壕,他们居然想一口气驮过二三十乘。”公子卬马鞭指向汗如雨下的公孙元,揶揄道。 “这帮家伙长得丑,倒是想得美!” “简直是茅坑上打松脂——找屎!”身后的武弁也搭腔捧哏,骑兵们顿时哄笑一堂。 “要不要等等?等他们玩够了,没力气再收拾他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打一群鹌鹑还要像曹刿一样使计谋吗?赶紧弄死,再看看正面团战还有没有捡人头的机会。”武弁撇撇嘴,公子卬没事会和士卒们谈天说地,除了列国的知名战役,他常常把后世玩游戏的术语脱口而出,什么打团、抢人头、偷家,张口就来,耳濡目染之下,骑士们多多少少也说顺了嘴。 “列队!小跑!”嬉皮笑脸的部下在命令下达后,瞬间一脸凝重,排成纵队,以二十四码的标准速度绕到公孙元的左后方。 “敌袭!”陡然出现的骑兵让留守警戒的五乘车兵心脏一凛,他们的眼球中,一名青铜铠甲的骑士,渐渐被放大,腋下的长枪打磨得光滑鉴人,阳光照耀下,反射着摄人的锋芒。作为出击的主帅,公子卬披上了苦哈哈的武氏少有的青铜甲,其他骑手就只剩下布甲的待遇了。 “放箭!”公子卬把车兵的左后方称之为反击盲点,从这个角度进攻,戈手的视野和挥舞路线都被射手阻碍。来骑进入射程后,车左的射手条件反射地释放弓弦,五支箭矢破空而出,以六十米每秒的速度直奔公子卬的胸膛——躯干是弓手们命中率最高的地方。 看清来矢的轨迹,公子卬也不挥矛打落箭矢。他身上所具的青铜甲,没有五米的距离休想破甲;若是敌方有射马企图,他才会出手打落。 公子卬不闪不避,一声闷响,极限射程射出的箭头扎不进甲胄,被弹开后,箭头扭曲了形状,被奔马卷起的风吹落。 “中!”从弓手发矢到被一矛扎穿喉咙不过两秒的光阴,公子卬侧向绝尘而去,射手右手边的戈手还没来得及调整战术动作,下一帧,马蹄声紧随而至,武弁的矛头把这个呆若木鸡的笨家伙刺了个对穿。 “双杀!”公子卬背后传来了一阵兴奋的口哨,原来武驰寻觅了刁钻的角度,一矛同时捅入一乘的车左、车右的躯干。 “打得漂亮!”十个敌手的性命在一阵风的时间被带走,排在纵队后面的骑士连肉都没得吃,但依然为前面的队友而欣喜,兴奋地大呼小叫。 “检查武器。”一轮对冲后,公子卬下令道。骑兵的长矛在进攻中常常来不及从人体拔出来,或者是扎进骨骼而变形报废。队尾的两辆兵车上就载着备用的骑兵长矛,新的装备从纵队的后方被逐次递给手里需要家伙的战友。 “列队!慢步!”马蹄声再一次被催动,上一次是静止的战车,这一次是毫无招架之力的人形标靶,这些车兵不在车上,半个身子陷入战壕中,手里还扛着过战壕的沉重兵车,动弹不得。 骑士们如同散步般来到他们近前,送去封喉一击,公孙元瞪大了圆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活像是离了水的螃蟹,被渔民戏弄于股掌之间。 …… “铛!铛!铛!”正面战场上,宋公急切地下令鸣金。 起初公子成覆灭的时候,居中坐镇的他因为申驱阻挡视线,并没有看清。 公孙元和他手下的步队被屠戮一空的惨状,宋公看得真切。 “不能这么打,绕行!绕行!”管理也心如火燎,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武氏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但是大军总归是要打都城的,既然打不过武氏,绕开就是了,区区九百人,难不成有胆子出城对垒吗? 军队的东边是丹水,南边是宋都,宋公在管理的谏言下,大军绕过武营的一箭之地向西南方向进发。 萎头耷脑的敌军灰溜溜地从营地的一侧溜走,武营中爆发出欢呼雀跃的呼声。 “就这点微末伎俩吗?你爷爷还没使劲,你怎么就怂了呢?” “天杀的弑君逆贼,你以为多带点没卵的孬种就想霸占宋国吗?” 营里污秽的笑骂声不绝入耳,几个胆子大的还跑出营门,撩起蔽膝,对着尸体滋滋地撒尿。 “准备野战!”一帮孙猴子上蹿下跳,武功眼皮子跳了跳。鞭子抽了几个刺头后,武氏的军队也开出了营门,慢吞吞地跟在敌军的大殿(后防军)尾梢。 “宋公,武氏不知死活,出营尾随。”新的军情让宋公勃然变色:“当真是不知死活,传令,前队变后队,全军打垮他们!” 武军的行进速度堪称龟速,此刻与敌军颇有一段距离,公孙友的后防军转向后,尚需要行一段回头路,才是冲锋的最佳距离。 “摆车阵!”趁着公孙友回师的当口,武功让军队做出调整。 出营的阵列最前端是推着无马战车的步卒,次之的是具甲的标枪手,然后才是弓手和矛手。武功军令一下达,步卒们纷纷把兵车旋转九十度,车厢一侧的青铜防具正好面对着来犯的敌人。 “固定好车阵。”围绕着战车,士兵们打上木桩,作业完成后,标枪手得以伏在车阵之后,堆上备用的标枪。武军的左右两头都摆上长矛阵,掩护侧翼。 公子卬的机动部队在远处徘徊,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宋公将旗的动向。 “围三阙一,痛剿这群反逆!”宋公把左翼右翼散开,大殿摆在正前方,自己则作为预备队摆在最南边。 “出击!”公孙友率先压上,两翼的穆、襄族兵士气很是低迷,晃晃悠悠地在战场上开小差。 “五十乘的公子成尚且被杀得片甲不留,我们这点族人,哪里够杀的?”穆氏的族长心里摇摆不定,宋公的军队粮草被断,如今锐气尽丧,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家奴、子侄送入公子卬和武功这两个杀神的锋刃之下。 第37章 背刺 正当穆氏开小差的契机,大殿的兵车风驰电掣般冲锋,把两翼的队友远远甩在后头。 公孙友目光死死的锚定眼前逐渐放大的标枪兵,敌人隆起的胸大肌上只覆盖两层廉价的布甲,为了方便腰肘发力,臂甲和胫甲都没有被装配到标枪兵的身上。 “敌人的急躁,就是我们最好的防护。”武三通记得公子卬曾经这样曰过。 箭矢一旦命中大臂或者胫骨,一个标枪手虽然不会立即毙命,但是也会瞬间失去威胁战车的能力。但是再强的弓手在全速冲锋的战车上张弓搭箭,也会被颠簸的扰动所影响,命中的正态分布会被波动到一个相当大的范围。 “只要我们的先发表现得足够优秀,敌人就会胆寒,急切地策马加速,以求在标枪出手前命中我们,那么战车赋予的扰动就会让射手的命中降低到相当可悲的水准。”武三通咀嚼着这句话,半个身体贴向车阵准备投射。 “放箭!”车左进入射程后,公孙友果断下令抛出箭雨。公子成的失败让宋公阵营的军队明白一个浅显而又至关重要的道理,弓手若不能抢在标枪手之前产生有效杀伤,战车车厢将成为他们下葬的棺木。 “嗖嗖嗖。”大部分的箭矢宛如钉子一般,狠狠地钉在车阵的木板上,有的甚至宛如撞针一样抽在车輢的护具上被轻松反弹。 “投!” 躲在车阵后头的标枪手瞅准弓手的射击冷却时间出手,半数的大殿车兵人仰马翻,伴随着驷马的悲鸣,倒在地上滑行。 不等检验战果,武三通拾起车阵边的备用长矛转移到后排。第二排标枪手保持在车厢后五尺之远,静静等待统帅的旨令。 “抓稳了!撞过去!”敌阵就在咫尺,公孙友呐喊着带队刺入铁壁般的车阵,他闭上眼睛,扭过臂膀护住五官。 冲锋的兵车携着庞大的动能破开横陈的车阵,一时间木屑纷飞,公孙友犹如炮弹出膛被腾空甩进兵堆。 “投!”公孙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圆,半蹲着抱起长戈准备短兵相接,俄尔齐整的标枪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大殿跟进的步队中先后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 目睹第二轮标枪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公孙友暗自庆幸,起身和近前的矛兵展开对攻。 “叮!”对付无甲抑或是仅有布甲的矛兵,公孙友手到擒来,来袭的矛头接触到公孙友鎏金胸甲的一刹那,因为冲量不足,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公孙友眼前的矛兵似乎知道这一点,腰马合一持续发力,企图靠着蛮劲破开公孙友坚固的甲胄。 “死来!”公孙友不退反进,屈膝弓步,长戈的锋刃如同死神的镰刀,犀利的摏击划开矛兵的喉结,鲜红的热血飞溅入土,染红了他身前的一尺三寸。 “死来!”公孙友一击逞威后,锁定了下一个矛兵,凭借贵族常年的技击训练,厚实的矛阵居然给他摏出一条几人宽的通道,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割喉啄胆手到擒来。 公孙友越战越勇,但是敌人越打越多,身后的空隙也被围拢,意料中的战友并没有从他洞穿的缺口涌入,他感觉仿佛逐渐被浪潮淹没。 “呃!”公孙友的突进一摏扑了个空,自己的身子矮了半截,他回头看到一支长矛犹如银蛇吐信,扎入他的大腿内侧——公孙友的胫甲只屏护了大腿外侧。他只感觉周身的阳光突然被没收了一般,无数支武器的长杆从他上方拍了下来。 “不愧是左师,果然是悍勇绝伦。”武功喟然长叹。刚才标枪手阻断了大殿步队的支援,突入矛阵的车兵被甩得四处分散,无法结阵形成合力,暂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其他的戈手迅速被如林的长矛扎成刺猬,但是公孙友凭借个人的武艺居然给他带来猝不及防的棘手。 “两翼怎么还没交手?”武功心中感到纳闷。侧翼是他最担心,也是分配兵力最薄弱的地方,分摊的标枪手是中间的一半不到,他对单薄的左右忧心忡忡。 他极力把目光往远方投射,敌人最精锐的左师、右师都匍匐在这里了,其他的部队的动向又是如何呢? …… “机会!贰广周围无人防御,擒贼擒王,诸君随我来!”时间回到公孙友冲锋之前。 贰广部队虽然有战车五十,器械精良,就连甲胄都擦得锃光瓦亮,但是没有步队的掩护,阵型显得不是很厚实。看到两翼和大殿对武军步队展开合围,公子卬瞬间捕获到了千钧一发的战机。 “小跑!目标:伪君将旗!”骑兵绕过穆氏的侧翼,以二十四码的速度穿越战场,计划机动到贰广步队的反击盲点。 因为左翼嘈杂的喧闹和视线的遮蔽,宋公并没有觉察到危险业已悄悄来临,此刻的他正在焦急地关注着大殿的战况,准备在大殿主力不支时,作为预备队填进去。 丹水之阳、亳城之北的地势是西北高而东南低,宋公对北面稍高处的动向一无所知。公子卬犹如大型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抵达突袭的绝佳地点。 经历了一夜的寒冷,丹水下游孟诸泽与北面的陆地形成了温差,一阵强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旌旗猎猎作响。宋公的车上有四个人,御者、击鼓的宋公、拱卫国君的管理和固定将旗的驷乘。 驷乘见来自孟诸泽的湖陆风汹汹如潮,担心万一吹翻了将旗会使军心动摇,就作势要整理。余光一瞥,一支鬼鬼祟祟的马兵从东南向西南方向转进的动态印入他的眼帘。 “敌袭!东南方向!”凄厉的警报引起了贰广部队一致的目光,谁都没有料到战事胶着的时候,一支小分队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这里。 “快!调转车头,保护宋公!”管理越催越紧,原本静止的贰广步队闹哄哄地行车转向,顿时陷入了一阵混乱不堪之中。 笨重的战车转起舵来,就仿佛乌龟翻身,南面的公子卬果断下令停止向西南处转进。 第38章 劝进 同时驱使四匹战马旋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五十乘的车队齐齐掉头?御者们小心翼翼地防止兵车的卷镰不在转向时,剐蹭到队友战车的车轴和车轮。 整个贰广乱成了一锅粥,机会难得,公子卬放弃骑兵的转进,从东南方向,也就是宋公的右后方发起强袭。 他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向着伪君的将旗冲去,他面前的敌人毫无防备,御者在催促声中火急火燎地操纵着八根马缰,车左的弓箭手被车右的戈手遮蔽视线,距离公子卬最近的车右严阵以待,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的家伙,他将是背刺行动中第一个直面打击的战士。 “冲锋!”公子卬矛头的一点青光,三个呼吸间掠过百米的征程,一个满脸不可置信的脑壳咕噜噜滚落在地上,脑壳的主人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啄击的战术动作——士子们见识过的最快的速度只有战车的二十码,来骑的速度俨然超出了认知的范围。 对戈手而言,速度的误判,意味着反击还没开始就尘埃落定。 同车的伙伴来不及怜悯战友的牺牲,接踵而至的寒芒业已在他们的胸膛打上了偌大的窟窿。 斩获第一个战果后,马队再一次提振马速,公子卬很快侵入第二个目标的十尺之地。这位仁兄显然也无法把握好稍纵即逝的挥戈窗口,他逆时针甩过长戈,可惜啄击来的稍稍早了那么零点五秒,扑了个空,公子卬的矛头从他的下颌点入,战马超过兵车后,尸体下半身的重心帮助公子卬轻巧地从嫩肉中拔出。 第三个戈手挺身摏向公子卬,后者不闪不避,铜戈的上刃划过甲胄留下了一道常常的划痕。公子卬没有作任何战术动作,铜戈薄薄的上刃直接崩刃。一眨眼的功夫,公子卬后面的武驰路过这位领导留给他的猎物,他信手荡开戈手的武器,锐利的矛尖借着马速从猎物的喉结轻盈地飘过。 “噗!”猎物的大龙脉被一带而过,殷红的血喷薄而出,把武驰身后的武弁溅得满脸咸腥。 “晦气!”武弁因为溅血,本能地一眨眼,错过了杀戮弓手的快感,愤愤地啐了一口痰,结果粘稠的液体糊在他身后队友的脸上。 “武弁,操汝娘!”身后惹来一阵叫骂。 “”宋公讶异地目睹着右侧的御士三两下被来骑屠戮一空,在死亡的恐惧面前,身份的尊贵也无法抑制他动物的本能。 他的身体僵直一如雕塑,舌头吐出想说话却哑然失声,腿肚子不能控制得哆嗦起来,一股温热的酸臭从下裳涓涓地淌出。 “中!”电光石火间,公子卬的长兵已然指向宋公的印堂,宋公只感到一股大力把他生生往后拽。管理一把把自己的主君往后拉扯,自己的胸膛迎上了骁勇的骑士。 “砰!”公子卬戳了个空,矛头从悍不畏死的管理的耳畔穿过,随着奔马的前驱,矛身狠狠扫过管理的脸颊,把他抽得凌空飞了起来,像铅块一样砸在地上,意识很快陷入朦胧。 “中!”又是一阵马蹄声,接踵而至的武驰一踩马镫,刚刚失去重心来不及调整的宋公就被扎了个透心凉。第三名路过的武弁刺死了驷乘,第四名骑士顺势夺走了宋公的将旗。 统帅尸首分离,将旗被劫,一个照面右部的战友被风卷残云般横扫,目睹及此,左部的贰广再也没有抵抗的决心和理由,争先恐后弃车投降。 “呆着别动!”数百精锐滚落黄土,以头抢地,告罪讨饶,公子卬没有功夫派人给他们缴械。马蹄从降卒近前经过,飞扬的尘土呛得贰广的卫士不住地咳嗽。 “小跑!“公子卬策马绕向襄族的侧后,襄族的族长一个哆嗦丢掉武器匍匐于地。 “愿降!” “愿降!” “愿降!”另一侧的穆族见胜负已分,也不打算作无畏的抵抗,弃械的声音此起彼伏。 接二连三,战败的残部在公子卬的目光中耷拉下脑袋,前前后后把趁手的武器落到了地上,武军警戒着受降,把这些放弃反抗的武士、野人一个个捆成了粽子。 丹水一战,对垒的宋公不但提兵一万两千多人,而且训练有素、经年戎马、武装精良。而自己这边的武氏军队不但兵力悬殊,还是屡屡惨败于山戎、缨冠之家不屑为伍的弱鸡。 对于这样的敌手,即使兵马相当,车阵对垒,武氏士子自问也没有半点胜算,更不必说友军连夜溃散的险恶境地。没想到公子卬一来没多久,就成了克定国难的强师劲旅。 “公子,伪君授首,但是还有好些大夫只是重伤没死。” “给他们包扎伤口,清洗创面,不要用绳索和捆绑羞辱他们,以礼相待。” 曾经不可一世、官职和爵位都碾压族长的大贵族都乖乖地待在俘虏营中,武功和他的家臣们都很清楚此番逆转最大的胜负手就是眼前的这位成公嫡子。 在尘埃落定后,士卒中间又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不再是为他们的胜利而兴奋,而是向公子卬道贺,感谢他为武氏带来的这场胜利荣光,一扫年年被戎狄击穿、溃逃的悲观、愤怒和失落。 “从此役之后,武氏再也不必受人冷眼,后面的路子就是跻身朝堂、世官世禄了。”武功的眼里焕发出神彩,灵光一转。 “公子卬如此人物,文能盟誓,武挫强敌,还和我们武氏关系这么好,其器量定非一个小小的家司马可以承载。”想到公子卬是成公嫡子,太子死、成公的兄弟方才伏诛,君位的继承人只剩下了成公几位公子——二十一岁的公子杵臼、二十岁的公子卬,十五岁的公子鲍,以及尚在妇人之手的公子朝(十岁)。 武功暗暗下定决心,在人群中突然单膝跪地:“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功,敢请公子继承大统,以靖国人!” 公子卬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第39章 桓族 武功的劝进,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方才公子卬正模仿着现代电影的情节,努力向武氏族兵们表露平易近人的一面,拍拍他们的肩膀,亲切握手,说着言辞恳切的勉励之语。 自古以来,功劳莫过于拥立,罪责莫大于拥立失败。此前还在为拥立公子江而竭诚谋划的公子卬,眨眼间成为众星捧月的被拥立者。 下面的士兵也热诚无比,激动得满脸通红。拥戴不仅囊括了巨大的潜在利益,背后的荣光也足以让他们未来的人生受益匪浅。 许多人不禁想入非非,他们幻想着把自己匡扶国难、扶立新君的丰功伟绩傲然说与宋国其他曾经视他们为鱼腩的家族听。 情绪的扩散然如瘟疫一般不可抑制,就连被俘虏的穆族和襄族也有人加入山呼的行列之中。 公子卬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他穿越之初确实是想过宋公的大宝之位。彼时他头上有两个哥哥,在公室中岌岌无名,也缺乏竭诚拥戴他的班底和深孚民心的人望。 但是丹水一战,似乎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两个哥哥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泯然众人,兼以斩杀不得民心的叔叔、解放被裹挟的军队,以少敌众的勇气和革陈出新的战术更是令武氏倾心拥戴。 仿佛商丘都城的那个冷冰冰的君座唾手可得。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冥冥之中仿佛鬼魅的诱惑,直挠得他心痒痒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柄的果实,世间恐怕没有男人可以持之不动容。 武功抬头望着公子卬,眼前的男人眼中流光闪动,神彩不禁眉飞色舞。“他心动了!”武功心中释然,“他心动了,再加把火,事必成。” 自古劝进都用三让三揖的戏码,武功等着公子卬轻飘飘地吐出不痛不痒、欲拒还迎的推辞,然后自己再坚决态度地多给几个“宋国没有你就撑不下去的”的论断,他估计美事很快就能成。 公子卬正要拱手,忽而远处“呜呜”号角作响,一支威武的军队从北方开了过来,匍匐于地的众人眼皮挑了挑,赶紧从匍匐状态中爬起来。 “列阵,列阵!”士人们叫嚷着,推搡着方才还在另一出大戏的部下。 标枪手们重新排队在第一排严阵以待,摆出战术动作,许多标枪手已经没有可以投掷的兵器了——标枪只要投出去,不论落地还是刺中目标,青铜部分都会弯曲变形。 这既是武器本身的材料限制,也是公子卬刻意为之——要是标枪投出去了还能用,万一对手捡起来往回投射岂不是自食其果。 如果时间充裕,公子卬定能在补给点,将扭曲失效的标枪融了重炼。 “子业,还是老样子,步卒就交给你指挥了。”公子卬叮嘱一阵,就带着机动部队打马绕后了。 武功苦笑一声应下。“标枪手指望不上了,全靠弓手和矛队了。” “愿天帝保佑。”武功喃喃祈祷了一番,过去大战山戎前,福祸未知的时候,他也这样聊以安慰自己。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武功预测接下来是场硬仗,如果敌人上来,全部依仗体力较为充盈的长矛兵啃下骨头了。 “即使侥幸获胜,我这九百族兵还剩多少呢?”武功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苦笑道。 …… “是桓族啊。”公子卬身边的武驰视力最好,大声嚷嚷。 “这帮龟孙,等我们火并完了来摘桃子。”武驰啐了一口。 桓族的军队缓缓开进,所有人都有一种浓烈的压迫感,仿佛巨石碾压在胸口之上。 “或许是友非敌呢?”武弁撅起嘴,摸了摸脑壳,天真地说道:“或许他们见到我们的战果就不敢打歪主意了呢?” 骑士们不禁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断肢残体四处凌乱地陈列一地,还没有完全收拾干净,许多乌鸦闻到滋味,在较远的尸首上咀嚼天赐的早餐。 “如若真的借你吉言,冠之(武弁的字),本公子记你一大功,怎么样?”众人大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稍稍舒缓了一下。 “公子可要说话算话啊。”武弁一板一眼地回到,又是一阵哄笑。 …… 远处的军队越来越近,他们的旗帜迎风招展,被武军尽收眼底。 “是桓族的那帮人。”武驰叫道,手心满是汗液,东南风刮过,不由得诞生一丝寒意。 桓军走到满地狼藉的跟前,就驻足停下了,上上下下发生了一阵骚动。 不久一辆华丽的兵车从万军中游离,疾驰而来。 “是来致师的吗?”公子卬拍马迎了上去,喋血的长矛夹在腋下。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兵车见到满脸狰狞的来骑,忙不迭停车。一个白衣武士一踩车轼跳下了平地,手中的长戈抛却在车上,缓缓徒步而来。 “不要误会!”白衣武士双手高高举起,以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和威胁,高声喊道:“我是鳞乾,我们不想开战!” “你们按兵不动,我且去看看。”公子卬叮嘱一声,一夹马腹,眼神一刻不停地警戒着鳞乾。 “公子万福,敢问宋公安在?”鳞乾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发问道。 “已是阴间一鬼,你又是谁?”公子卬把矛头架在鳞乾的肩膀上。对方的军队足足五千之众,手上多一个人质,多一份安心。 “我乃司徒鳞矔嫡子鳞乾。”鳞乾不避刀兵,挺身道:“弑君叛逆业已授首,桓族上下自是欢呼雀跃,公子何必再以兵威屈服士人?我桓族不愿意追随叛逆攻打贵属,自然不会犯傻在叛逆授首之后,抗拒王师,我与桓族各大夫愿意归顺,还望公子收留。” 鳞乾镇定自若,眼神还是不住地往公子卬背后飘去。 看着使者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而远处的桓军甲胄不下,兵刃不解,就知道这帮家伙绝非善类。公子卬回头看看,武军虽然力穷,但是乍一看上下肃穆,军容齐整,仍然是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 “如有诚意,兵马卸甲,各族大夫入我营内相会。”公子卬色厉内荏地放言。 “尊言一定带到。”鳞乾唱了一声肥诺,折返。 第40章 鸿门宴 鳞乾旋踵桓族诸大夫之间。此时,桓族众话事人鼎足而立,除了鳞氏鳞矔拥兵五十乘,向氏、鱼氏各陈兵五十、三十乘。 兵为将胆,鳞氏不仅兵马雄壮,还位列六卿,率先发言:“伯玄,你先和诸位长辈说说刺探到的见闻。”伯玄,鳞乾的字。古人的字大多与名是同义词或者反义词。 所谓玄天纁地。玄色代表天,纁色代表地。乾坤天地。乾和玄都是天的象征,加之鳞乾为嫡长子,伯玄这个字取得也算相当有水准。 “公子卬与武氏三十乘,以寡击众,阵斩宋公,观其士卒气犹壮,军阵严整,恐怕折损不多。”鳞乾一五一十回道。 “天呐?以三十乘破中军,这还是人吗?”向氏族长公子盻惊呼道。 本来昨夜宋公派左师进攻桓族的荡氏大营,桓族惊惧不安,不知发生何事,惴惴不安,结寨自保。 荡氏狼狈南窜,兵祸稍安,胆大的鳞氏派鳞乾召集桓族开会,定下计较。 “此必有人反宋公而相攻。我等不妨坐山观虎斗。”当时鳞矔猜的八九不离十,但他并不清楚宋公的对手是谁,亦不知孰强孰弱。 “倘宋公胜,反逆的家族被荡平,卿大夫之位有缺,宋公为了安定人心,一定会把空出来的位置让给桓族,毕竟桓族之兵足足有国家的三分之一。 倘若宋公败,反贼必两败俱伤,我等不妨趁其微弱,顺手除之。这样以来一则为国家除逆,声望无二;二则可以扶立一个如意的新君,新君我等所立,必对桓族言听计从,到时向氏、鱼氏复可重归朝堂之上,操持一国权柄。”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没有按照鳞矔的剧本来走——当然这只是鳞氏自己错误的判断,他们没有探明虚实,不知武氏这边充其量不过悍勇之末罢了。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啊?”公子盻来回踱步,“中军一朝即灭,这个公子卬恐怕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啊,方才丹水之畔,有山呼拥戴之声,倘若公子卬夺取大位,于宋国、于诸位大夫都不是好事。” 一个国家出现一位英武的雄主,在春秋乱世的各个诸侯国的任何一个之中,恐怕都是让士人兴奋的好消息,就仿佛拿破仑从囚禁中脱身后,所有法国兵民群起欢呼一样;然而在宋国则恰恰是个反例。 宋国本来就是投降周朝的微子之后,从来都喜欢和平,不喜欢争霸。当初孔子的祖先公子嘉担任宋国的大司马,辅佐第十五代宋公——宋殇公。殇公、公子嘉与邻国郑国争霸,战乱不休,国人和贵族们不喜欢打仗、争霸,索性把国君和司马一道宰了,扶立新君。 后来宋襄公时期,第十九代宋公又策划着和楚国争夺霸主之位,桓族都劝谏他:“一国不再兴。”桓族都希望国家不要卷入纷争,在列国之间和平做买卖。毕竟是商人之后,人人都喜欢安安静静赚大钱。 但是宋襄公再次让桓族失望了,泓水之战,国君与大量成年精壮都死在泓水边。不仅如此,宋国还要年年给楚王上贡,简直是把底裤都输光了。 在后世,桓族也一直坚持和平发展的路线,等到向氏的向戍执掌社稷,他甚至搞了一次中原的弥兵大会,让晋国楚国两个战狂握手言和,桓族的政治倾向可见一斑。 当然,好战的国君总是不绝如缕的,宋国最终也亡在了好战之君手上。 末代宋君宋康王,不仅称王,甚至悍然违反宋国的惯例,在战国时代吊打各路诸侯,史书记载:“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宋康王引起群雄公愤,最终齐湣王与魏、楚伐宋,遂灭宋而三分其地。 可以说,宋国的桓族和多数国人都喜欢国家承平,对好战的君主敬谢不敏。 公子盻看来,这个公子卬虽然打仗很厉害,但是万一公子卬当上宋公,很可能会用兵四方,给国家带来沉重的苦难。 此外,一个好战的君主,喜欢重用的臣子也必然是鹰派的战狂,像桓族这样的和平爱好者用菊花想想都明白,会被一脚踢出权力的中心。 公子盻面有忧色,其他几位家主也心有戚戚。公子卬即位既不利于国家,又不利于家族,大家都不肯束手待毙。 “不如趁其未及国都,兴兵克之。”鱼氏的鱼衍力主现在火并了公子卬,免得公子卬在国都成位后再杀,有违礼法,背负骂名。 “万万不可!”鳞矔急道,“既然强大的中军都被一鼓而灭,残破的桓族,如何堪战?” 鳞矔心里直打鼓,桓族的左军本来就比宋公御的中军弱小,现在荡氏还跑路了,怎么看都是胜率渺茫。 “不如把他诓骗入营中,埋伏刀斧手格杀。”鳞矔提议道。但是公子盻质疑这个方案,他表示公子卬如果心怀野望,肯定不会这么二,况且人家都发出话来,让桓族首领到武氏军中面见,没准公子卬还打着同样的歪主意要宰了在座的各位。 “不做决定比做错决定还要糟糕。”鳞矔成功说服了众人,反正没有别的方案,还不如试试看,万一事有不成,大不了再火并一场。聊胜于无嘛。 …… 桓族的邀请被传达给了公子卬,公子卬喃喃道:“鸿门宴啊。” 武功当然没有听过鸿门宴这个词汇,一力反对公子卬冒险前往。 “大不了再和他们打一场。”武功嚷嚷道。 “拿什么打?”公子卬反问道。 现在武军缴获了中军大量的兵车、武器、铠甲,这给了武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战争的主力依然是五十人的骑兵,标枪都浪费得差不多了。新缴获的战车也用不上,武氏的士人除了弓箭手,都成了骑兵,而步队的士人都是当年开车不大利索的人,才被发配为具甲的矛手。 野人更是指望不上,他们不仅没有经历君子六艺的训练,而且营养不良,身材伛偻,让他们驾车出征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第41章 困境 既然缴获的军资派不上用场,武功提议故技重施——摆车阵、挖战壕。 公子卬大摇其头,道:“来不及,戈兰壕的土方作业量,不妨让家宰与你分说。” 武功因为没有亲自参与此前戈兰壕的挖掘工作,因此对此并没有清晰的认识。 家宰如数家珍地陈述,武功才直到,至少要一个时辰再多两刻钟,戈兰壕才能原地建设完毕。 一战期间,一个英国士兵一小时的掘进速度约为12各立方米。身处春秋时代的武军才没有这个效率,毕竟手里的家伙是青铜而不是铁器,作业工具的硬度差异,导致掘金效率能有英军的一半就很强了。 昨天建设营地的时候,公子卬按照后世解放军的规制,以81式班用帐篷为基准,每十人一个营帐,占地面积约23平方米,武军约九百人,加上一倍的占地,给过道,战车、战马的屯放腾地方,结寨的规制约四千平米。 换而言之绕营一周的长度约280米。 戈兰壕宽四米,因为春秋的驷马战车无论如何过壕的驱动力,都远不及叙利亚的坦克,坑道的深度被定在07米。 更头疼的是,每三十人为一乘的军事单位中,士子13人,野人17人,士子是不屑于干土拨鼠一般的工作的,因此实际挖壕的只有540个野人。 武功数学还差强人意,毕竟是君子六艺之一,恍然意识到确实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构建工事。 “没有足够的标枪,桓族磨刀霍霍。这么紧张的氛围下,野人们能不能顶住心里压力,以最快的效率工作还犹未可知。”家宰把事实一一陈列,武功很快就觉得此路不通。 “打不过,不如抛下俘虏和缴械南逃。”武功一计不成,竟然想着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 武功满脸希冀地看着公子卬,后者微微摇头。 “不可,自古敌前退兵都是难度极大的操作。善胜者常有,而善遁者万中无一。”公子卬指出,敌前撤兵需要缜密规划,谁负责殿后,殿后多久之后,先走的部队在何处构建防线,以接应殿后部队,其中需要很多考量。 而且如此高难度的操作,需要殿后士兵尽是精锐,心怀必死之念,而且战力和行军速度都要丝毫不逊色于敌手。 “最重要的是,咱们的士气存在很大的隐患。”士兵们陡然从大喜到大悲,士气的落差显而易见。况且本来干掉宋公御,一则占据大义,二则退无可退,三则心怀必胜之心,四则可以为个人和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 如今对抗桓族,莫说野人,一些士人心里都打着退堂鼓,谁都知道戴族修整之后能回师克乱,谁也不想死在黎明前的黑暗。 “我觉得以我这些天对我军的了解,至少野人会在敌前撤退的过程中,演变成大溃逃。”公子卬在多日的交谈中,对野人的政治地位有很清晰了认识了,他对于野人的忠诚度颇为怀疑。 野人们每年一月修理农具,二月到八月在田间苦耕,一直忙活到八月收获。收获后的农闲时间也过得形同农奴,九月份要给武氏的士人们修筑场圃,十月份要给贵人酿酒、修筑房屋,白天去揉茅,晚上绞绳。凛冬到来,无衣无褐的野人还要在天寒地冻的林间陪伴贵人打猎,用猎取的狐狸给士人来爷们织就皮袍;在数九寒天,家里也没有火炉,他们反倒要趁着冰天雪地,去河边凿冰,输运进武大夫的冰室,预备给武功来年的夏季送去凉爽。 至于野人的老婆、妹妹、女儿,则春天采桑叶,夏天织麻布,秋天染色蚕丝,稍微有姿色的被过路的君子看上,不免要被抱上塌把玩一番,最后泪眼婆娑地被赶回家。 仆役和妓女尚且有工钱和骠资,而野人则属于服务,无论男女。 虽然政治上,野人的身份比仆役要清白,但是要是得罪了奴隶阶级的贵族仆役,野人们还是免不了要家破人亡。 试问这样的社会底层,凭什么与衣冠楚楚的士人阶级、公子卬同生共死? 当初英军攻打关天培的炮台,清朝的老百姓成了再合适不过的带路党,他们领着英军抄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炮兵的背后,给予清军致命的一击。 公子卬相信,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野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显得合情合理。 条条道路都走不通的情况下,公子卬决心赴宴。 “公子万万不可。”武功义气为年,坚决不肯刚刚舍弃结下生死之情的袍泽。“我还想奉你为主,指望你领导我们讨平山戎,解放楚丘,简拔入朝堂,广大武氏的门楣。” 家宰也黯然不语。他给武氏当家数年,好不容易发了大财,缴获了这么多军资,要他抛下家司马、抛下所得,仓皇北顾,心中难免滴血。 公子卬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与当年咸阳的刘邦何其相似。 当年秦王束手,关中平定,刘邦清点府库、置酒高歌,不修防事,怎么也想不到项羽会从北路杀来,逼得鸿门看剑。 如今桓族渔利,衔尾身后,设下不测之局。公子卬决定效法高祖,对众人道:“请为我换下战甲,着上翩翩白衣,入桓营。诸位厉兵秣马,掘壕布阵,作殊死之态,以示不屈之意。我若死,武大夫当弃野人于营垒,大军暗暗潜走;我若侥幸以三寸不烂之舌而得缓兵之效,深沟作屏,徐徐退却大有可为。” 按照公子卬的设想,武氏装腔作势,摆出殊死一战的架势,兴许桓族心怀忌惮,而饶得一命。如此一来,就可以效仿廖耀湘对阵日军那样,滚筒式防御,将军队分成前后两军,相互构建工事,掩护撤退。 “关键还是要争取第一道工事的时间。”公子卬心里不由得暗暗捏汗,要和对方侃大山侃一个多时辰,除了自己舌灿金莲,还要对方愚蠢的配合。 “历史上,公子卬是明年才会在政变中被杀害,但愿我这个穿越者能干得比前任要好。”公子卬暗暗祈祷。 第42章 礼物 “公子卬已经到了营门外。” 卫兵来报信的时候,桓族大夫都聚集在帐中。 “杀了他。”鳞矔不假思索地叫起来。他早就和大家商议过,公子卬愿不愿意前来和武军余下的战斗力息息相关。既然公子卬愿意赴险,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春秋时,实力强悍的公族、大夫宰杀一个没有封地的公子,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赵盾在赵国当大夫的时候,国君去世,有人提议拥戴在陈国当官的公子乐回来当晋君。赵盾觉得公子乐的母亲辰赢受过两任国君的宠信,认定辰赢是个银荡的女人,而公子乐不去大国当官,反而去小小的陈国出仕,是个脑回路不正常的人,就派人去郫地宰杀了公子乐,形同杀鸡一般。 既然公子卬没有实力,那随手打杀了,自然毫无心理负担。 这是,外面传来嘈杂之声,公子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有人来报,说是武氏那边传来布阵的鼓噪声,武功在排兵布阵,挖坑阻断桓族南归的道路。 武功很担心自己不惜一战的决心不能令对手知道,在挖战壕,摆车阵的时候,故意让手下喊着号子,好叫桓族的人知道。 “不想公子卬竟然深得军心若此。”公子盻心里有了一丝动摇。 作为宋国知名的鸽派,要是随手宰个软柿子,换取功名富贵,他是不会反对的;但是要是点子扎手,他不免踌躇一番。 “要不再想想?”鱼衍不急不缓地说道。 “何必再想?”鳞矔再次强调:“杀了公子卬,宋国就再也没有可以与我们抗衡的人了。到时候我们再拥立一个称心如意的国君,事情就尘埃落定了。诸位难道不想位列六卿吗?” 事到临头,公子盻心里又产生新的顾虑:“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覆灭了中军啊。或许公子卬不是因为害怕我们,而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才入我们营中。你看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鱼衍觉得公子盻说得有点道理,帮腔道:“还是先听听公子卬怎么说。要是他真的露了怯,再斩不迟。”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冒丝毫政治风险,就能得到巨大收益的谋划呢?”鳞矔不免看低了他的两个队友,不过要是没有他们的支持,自己手头的兵力没准还真的打不过武军。 鳞矔还是命人召来公子卬。 公子卬跟着鳞乾步行到中军大帐,看到有不少桓族的卫士都等在外面,披甲带戈,青铜的寒光摄入他的眼帘。 鳞乾让公子卬帐外听侯,自己径直掀开布进去,片刻后,他又钻了出来,招呼公子卬道:“司徒叫公子进去。” 帐篷门口的武士都手持明晃晃的家伙,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公子卬的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在中军帐内,鳞矔高踞正中,鱼衍、公子盻列座于侧。 鳞矔面色威严,打量着来人。成公时代,公子卬作为国君的众多子嗣中的一员,并没有得到实权大夫的过多关注。太子江的贤名太盛,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排在老三的公子卬,只知道这个岌岌无名的公子在学校里似乎技击的成绩颇为可观。 但是谁也没想到公子卬这个喜欢武事的公室,居然能这么勇猛,以一当十诛灭了宋公。 现在鳞矔的眼中,公子卬成了一个野猪型的人物,干仗特别猛,肌肉发达,头脑简单——若不是脑子里长了肌肉,会随随便便跑到别人的营门成为待宰的羔羊吗? 鳞矔正欲开口,不意公子卬率先发言:“堂兄别来无恙乎,卬备了区区一份厚礼,期望堂兄笑纳。” 公子卬不按照套路出牌,先和鳞矔拉起了辈份。 鳞矔眉毛挑了挑。他是宋桓公的曾孙,而公子卬同样如是,两人同姓不同氏,因此论辈分是堂兄弟,虽然年齿上相差好远。 公子卬不称司寇大夫,反将一军,鳞矔看不出其中的虚实,好奇道:“哦?是何礼物?” 公子卬笑笑:“堂兄何不自己一观。” 说罢,他把一个木匣子放在案上,然后退后几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鳞矔。 鳞矔打开一看,竟然空无一物,不由得气极成笑:“公子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戏弄于我?” 公子卬也不顾在场三人的眼光,仰天长笑,喉门大张,仿佛听到了很幽默的笑话。 “堂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木匣所用,特用以函封卬之首级尔。”公子卬的回答让众人脸色剧变,鳞矔脸色大变,怀中掏出玉玦,捏在手心。 玦,决也。鳞矔与桓族大夫们事先约好,若是杀人时机成熟,就亮出玉玦,帐外甲士就会一拥而上,把公子卬剁成肉酱。 鳞矔脸上盘旋不定,剧本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既然知道桓族有杀心,他为什么还冒险前来?难道他还有什么后手?” 公子盻和鱼衍闻言也是大惊,后退了两步,护住鳞矔,生怕公子卬暴起发难,在甲士没反应过来之前,干掉鳞矔——谁也不敢真的试试,这个野猪型公子的勇武。 公子卬仿佛没有看到三人的反应,兀自席地而坐,箕踞而邀,朗声道:“我既然至此,自不作生离之想,来时世间一人,恐怕少顷将为阴间一鬼。不过人头落地前,有一番计较愿详与堂兄说来。” 气场上碾压桓族大夫们后,公子卬道:“诸位杀我之后,再加劲,踏平拦路的武氏,可以挥师攻城。昨夜耏族已然控制都城,右军与荡氏已徐徐退入城中,我仲兄业已在都城。诸位领大军克商丘,再诛杀几个与卬结盟的蕞尔蟊贼,就可以于宋境无敌。 我尚有两位年不及加冠的弟弟,公子朝与公子鲍,诸君立之如傀儡,操国家机宜于股掌,如此家族可兴,宋国可代也。” 公子卬站在对方的角度,为他们谋划了一番。 见鳞矔脸上阴晴不定,公子卬又道:“区区蟊贼,诸君反手灭之,止华氏、乐氏、老氏、皇甫氏、荡氏、耏氏、穆族、襄族尔。” 第43章 真假 鳞矔冷笑,一甩衣袖,道:“这是何等无君无父之言。” 公子卬针锋相对道:“逆贼公子御弑君夺位,司马,司宼皆弃官,司城公子荡,阳奉伪君,共谋伐之。 今伪君伏诛,尔三族竟然执迷附逆,究竟是谁无君无父。” 公子卬对他们的称呼渐渐不客气起来,言辞间掷地有声。 “弑君指控,查有实据否?”鳞矔反口质问。 “证据,莫须有也!尔若不信,不妨问之于国人。”公子卬底气十足地拿出了后世弄死岳飞的罪名。 在刑侦技术没起步的时代,所有人都相信的结论,比之真理更有力量。 “公子御弑君与否,我等实在不知。只知道有人弑君,忠臣孝子当报君仇。”一旁的公子盻软软地插上一句。 鳞矔愕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本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咬死没听过传言,那进攻公子卬的合法性就毋庸置疑。 见到队友动摇,鳞矔道:“公子何必诓骗我等,杀害宋公御的,止公子与武氏尔,何来朝廷各大公族?” 鳞矔一语提醒公子盻,公子卬可能在虚张声势,戴族有可能压根就没参与这些事。 公子盻却不这么看,昨天荡氏无端受攻,戴族无端连夜跑路,他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公子卬这样说来,重重迷雾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心里信了八九成。 公子盻悄悄耳语,鳞矔听了之后摇摇头。 “即使如此,荡氏溃散,戴族夜行,十有八九也把建制丢了个精光。怎么说,桓族也该是宋国仅存的力量了。如果现在夺空虚的都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小声和鱼衍,公子盻分析道。 长久以来,桓族和戴族作为宋国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明争暗斗不休。 如今有真么好的机会,能够收拾戴族,鳞氏又怎么会错过。 “太凶险了。兵者凶器也。”公子盻咽了口唾沫,生性鸽派的他实在不敢简单作出形势判断。 鱼衍不适时地加上一言,“咱们才一百三十乘,哪怕斩杀了武军的指挥公子卬,又假设武营中的穆族,襄族不捣乱,攻击心怀死志的武军多少有些折损? 就算一比一的伤亡,打完了我们只剩一百乘族兵,再抢攻都城,还有足够的力量吗? 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只要戴族和荡氏收拢五分之一的溃卒,我们就拿不下都城。 迁延日久,届时他们拥立新主,传檄四境,边兵来援,我等亡无日矣。” 他口中所说的兵法,自然不是流传后世的孙子兵法,而是已经散佚失传的《军志》。 “恐怕穆族和襄族也会与我们为敌。你想,以一当十击败宋公御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我猜测,可能穆族和襄族事先已经暗中结盟,然后临阵倒戈,行牧野之事,公子卬方才取胜。”公子盻补充道。 公子卬与武氏的强硬态度令三桓愈发心虚,不时开始脑补,鸽派一旦开始放大敌军的实力,就没完没了。 公子卬见敌人开始私语,色厉内荏变成了老神在在,原本演戏时候手里的汗珠业已风干。 “噢,忘记告诉你们了。北方的霸主已经拥立新君,执政赵盾为了结好卫国,已经归还旧土。诸位讨平宋境后,可别忘了布武四方,像我祖商汤一样成就一番帝业。” 公子盻闻言更是大惊失色。春秋的前中期,礼崩乐坏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晋国作为霸主对属国的内乱不可能做到不闻不问。当初齐桓公死后,齐国内乱,宋国自带干粮就介入其中;今年春节,鲁国趁着霸主晋国国君新丧,新主未立,偷袭晋国的属国邾国。 若是现在晋国真的回过神来,邾国和自己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鳞矔很快从震惊中醒悟,他沉声道:“不对!公子卬在欺众。如果霸主立新君,必有行人前来会盟诸侯,重申前朝的约定,然后顶下日期,把所有属国的国君召集在一起,举行盛大的仪式。 我从未听说晋国有行人来的消息。身为卿大夫的我都不知道,公子卬怎么可能消息比我还要灵通?” 行人,就是国家的外交官。 公子卬闻言心中震惊,自己准备的杀手锏反倒成了自己言语最大的漏洞。 “我干嘛画蛇添足啊。”公子卬心中捶胸顿足地悔恨,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假的,戴族和荡氏自己都自顾不暇,晋国更是分身乏术。 他估计现在晋国的赵盾正在和护送晋公子雍回国的秦军决战于令狐,哪里有功夫伸手千里之外的宋国。 谎言被戳穿,公子卬强装镇定:“我言尽于此,诸君爱信不信。” 鳞矔顺着这条线往回想,把公子卬前面的虚言挨个琢磨了遍。 撒谎这种东西往往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鳞矔冷声质问:“如果这么多家族支持你,你又何必来我营中赴险。公子前面的言辞肯定不尽不实。 我还想起来,我军到时,武、襄、穆族群起拥立于你。” 鳞矔顺势说出他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国内有三股势力,宋公御、荡氏与戴族集团,以及阴结襄、穆之族的公子卬集团。 这么讲就说得通了。荡氏与戴族集团有反志,昨夜被宋公洞悉,破之;但是没想到公子卬这么只毒蛇还栖息在他的身边,于是今晨遭到了暗算。 宋公的军力,不是你所能击败的,而是宋公自以为粉碎了叛逆,骄傲自满的时候,被你手下的人倒戈背刺。 现在公子卬的生死操之我手,而荡戴之辈新败而人心惶惶。社稷无主,我只要杀了你,再拥立一个新的公子,都城里面的军队还有什么大义阻拦我们三桓?” “我们手里哪里还有什么成公的公子?”公子盻一阵见血地问道。 “你!”鳞矔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你是桓公的遗腹子,是根正苗红的嫡子。成公的子嗣中,公子江和公子杵臼下落不知,公子卬我们杀之,余下的公子朝、公子鲍甚至都没有成年。襄公的诸位公子都在武营中,戮之不难。如此,你就是我们桓族公推的新主,安靖国人,足以服众。” “呵呵,我与荡族、戴族共谋推翻公子御,怎么会分属两个阵营。我斩杀公子御后,有人见我武功之盛,拥立我也再合情合理不过。不过我并没有答应他们,因为我与荡、戴之人有约在先,共举我伯兄公子江为新主。很遗憾,你的猜测从头到脚错得离谱。”公子卬道。 “那你说现在公子江何处?”鳞矔质问。 “昨夜已然遇害,如今尸首敛于我营中,正待择日下葬。”公子卬道。 “公子杵臼何在?”鳞矔又问。 “在公子江之家大夫,公孙孔叔的护送下,已先入都城。”公子卬据实回答。 “如果你所言不假,公子杵臼的继位排序尚在你之上,假使他尚在人间,你又凭什么觊觎君位?”鳞矔大声呵斥道:“分明是你巧言欺诈,我等岂能信你?” 第44章 求饶 “说得好!”鱼衍击节赞叹,相比于公子卬的说辞,他现在转而笃信鳞矔的推论,怎么看后者于情于理都毫无破绽。 公子卬心中叫苦不迭。 “没想到在晋国问题上画蛇添足,导致现在说真话都没人信了。”真的是春秋版狼来了的故事,公子卬只能把苦果往自己肚子里吞。 “完蛋了。”公子卬现在万念俱灰,“鸿门宴自古以来,也只有刘邦这种不世出的豪杰才玩得转的啊。” 公子卬恨不得当初多玩几把狼人杀,把盘逻辑的本事学到家,再来和古人斗心眼。 这次妄想凭借一根舌头,就学人家纵横家招降纳叛,真的是令他肠子都悔青了。 “我何必呢。一个破非大学的未毕业研究生,连职场勾心斗角都不曾捋顺……” 公子盻摇摇头:“鳞大夫想要拥立我,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先答应下来的好。现在公子与鳞大夫各执一词,都是凭空推测,虽然鳞大夫的推论听上去逻辑更加缜密,但是世界上有多少逻辑上说不通,但是偏偏又切切实实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当初姜太公在渭水钓鱼,却对千里之遥的朝歌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难道当时的行人会给河边的一个普通老头作报告吗?何况太公姓姜,在姬姓人中属于蛮子一类。 当初你们的祖先,我过世的哥哥公子目夷贤明远播,诸位朝臣都愿意拥戴他做宋公,甚至就连国君都属意传位于他,公子目夷反倒要把君位推让给自己的弟弟,是所谓宋襄公。 这些事情或是亲身经历,或是人所共知的,我们总不可能否认吗? 或许公子卬也有别的渠道获取晋国的消息,面对他人的拥立有别的看法,其中详实,恐怕不愿意吐露给我们。 天下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数不胜数,如果你们一定要拥立我为君,请先核实一件事情,那就是派出人手侦查一番,混成商旅探看都城的虚实。” “不可,探马来回需要一天,我们风餐露宿,粮食可坚持不了这么多。”鳞矔反对道,出征本来就没带多少粮食,全靠宋公的辎重队一天天运输,现在宋公都挂了,粮草断绝。 “那就派心细如发的人去北边戴族,中军营地,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武军和中军天蒙蒙亮就交上手,肯定来不及收拾昨天的残局?”公子盻又道。 “何必这么麻烦,只要派人把公子卬带来的空匣子…” 话音未落,一个武士跌跌撞撞来报:“司寇大夫不好了,南面有大军开到。” 三桓惊惧,问:“快说,来的都是哪些人?” “看旗号,有老、乐、华、皇甫。为首的将旗上打着公子杵臼的名号。”武士答道。 三桓再问:“人数有多少。” “战车直驰,掀起黄尘滚滚,虽然没时间仔细计数,恐怕兵马不少。”武士再次答道。 公子卬面上狂喜,但是心里也暗暗纳闷,戴族怎么这么快就收拢溃卒,甚至尤有余力开赴驰援。 “莫非我果然小觑了天下人。”公子卬反省自己得胜宋公之后,膨胀得太厉害了。 公子盻脸上露出哀色:“公子卬果真所言不虚,戴族既然肯来救他,肯定和他是一个阵营的,鳞大夫你猜得不对啊。” “为了不祸及家族,盻先行一步谢罪了。”说完公子盻就要拔出周刀自刎。 “慢!”鱼衍按下周刀,道:“不如效仿先公微子,背负荆条,袒胸露乳,左手牵着牧羊,跪求原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我们只是密谋,并没有真正亮兵器,作杀戮,没有反迹,或许还能侥幸求得原谅。” 鳞矔当即命人取来黄金与白玉,献与公子卬,凄然道:“我等无知,冲撞了公子,死罪死罪。然而我等所谋划的,不过是过过嘴瘾,自古降罪之道,论迹不论心。公子宽宏大量,我等迷途之言,出于我口,入君之耳,请君不为外人道也。 这是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求得公子饶我们卿卿性命。” 三桓脸色转换之快,令公子卬瞠目结舌。 不过现在他也不敢拒绝,免得人家暴起,鱼死网破。 于是公子卬故意面露喜色,嘴上道:“礼物我收下了,可是那边的心思,也不是我能够揣测的。不过你们若是再奉上俊俏的马匹,我倒愿意替你们美言几句,以保佑你们的家族。” 听到公子卬敲竹杠,鳞矔面露不忍之色,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好端端的,谋食不成,还要大出血一番。 边上的鱼衍拉了拉他的衣角,以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好事啊,干嘛吝啬呢?挑货才是买货人。要是公子卬一口应承下来,我们还担心他信口胡诌,会秋后算账;现在摆明车马要好处,才是真心愿意替我们说话。” 鳞矔闻言面上雨过天晴,赶紧派儿子去遴选好马。 且说公子卬骑着高头大马,载着黄金,腰间佩戴着白玉,身后是只身跟随的三桓,招摇回营。 一入营中,三桓顿时傻眼了——戴族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认识,然则营里一个也没有;公子杵臼他们也识得模样,但是相迎之人中间,没有杵臼。 “中计了!”三桓不禁叫苦不迭,但是现在要回去,已经为时已晚。 “这是谁的主意?”公子卬高兴地发问,“不想营中居然有这样的才智之士,还请子业为我引荐。” “是公孙孔叔。”武功答道。 “你前脚刚走,公孙孔叔就带着收拢的戴族溃卒过来了,听说你的事情后,就要来劝谏我。我当时急切地监督战壕的挖掘,没有时间接待他。 孔叔说:‘他就说三个字,说完就走。’ 我寻思着也不耽误功夫,就接见了他。 孔叔果然说了‘海大鱼’三个字,扭头就走。 我不解其中的意思,拉住他的衣服问是什么典故。 孔叔说:‘齐国人曾经见过一种大鱼,长达六丈,重逾七千镒’,体表具有细小盾鳞,体侧有侧线,全身都是软骨,上颌和下颌具有发达的锐齿,游动起来比战车还要迅捷,齐人的渔网、钓钩对他无能为力。但是这样的庞然大物,最终被齐人捕获,这是为什么呢?” 公子卬想了想,这个体格,差不多长十二米,21吨的重量,加上这样的体态特征,猜测十有八九说的是鲨鱼? 第45章 恶犬 “‘大鱼纵然在水里纵横无敌,但是得意忘形,离开了他的水域,跑到沙滩上蹦跶,即使是无知的野人也能分而食之。何其悲悯也。如今武氏年年为山戎欺负、凌辱,以至于家困财乏,民生凋敝,为宋国诸大夫笑。也唯有公子卬的兵法,能攻破山戎,帮助武氏兴盛。况且太子阵营这边,太子江遇害,戴荡之人惶惶不安,国内三桓等家族蠢蠢欲动,如果公子卬遇险,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局面。公子卬就是我们的大海,武氏、戴族都是其中的鱼,即使鱼儿身形再庞大,脱离了大海,即使是蝼蚁恐怕也可以在他的腐肉上分一杯羹?’”武功转述着公孙孔叔的劝谏。 “嗯。搁浅沙滩的鲨鱼……没想到公孙孔叔的口才如此了得。”公子卬赞叹道。 “然后孔叔就说,往者不可追,当务之急是救出公子卬,擒获三桓这样的野心家,兵术不行,那就用诈术。我们都被他的说辞折服,让君子们载着空车,打着各种旗号,把树枝拖曳在战车的超乘(车厢的尾部挡板)上疾驰,一边抽打马匹,让它们远远地发出嘶鸣声,虚张声势,果然奏效。”武功道。 “那公孙孔叔现在何处?我要去见见他。”公子卬高兴道。 武功顿时脸上一阵尴尬,讪讪道:“孔叔现在好像对你有些不满,似乎是关于我们拥立你的事情。你说话最好谨慎点。” 公子卬见到公孙孔叔,后者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斥责道:“我原本以为公子是忠臣孝子,才设计把公子救出来,没想到公子觊觎大位,我现在后悔了。” “孔叔何出此言?”公子卬问。 “你又何必装蒜,我都知道了,武氏、穆族、襄族的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拥戴你。”公孙孔叔眼睛一斜,一副你休要瞒我的意思。 “误会啊!”公子卬辩解道。经历了三桓的事情后,他早就抛开了对宋国君位的想法。宋国的国君行事本来就要被强大的公族掣肘,区区一个三桓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即使费时费力,宰了三桓这些大公族,那宋国也和亡国差不了多少,毕竟整个宋国识文断字的,不是公室就是公族,历史上楚国很快就要兴兵来寇,收拾了公族,自己和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拿什么抵抗外辱。 更何况,公族之间盘根错结,收拾起来需要很多的兵力、粮草。现在拱卫国君的左师、右师部队基本上被自己打残了,都城的大火又把十七年积蓄的财帛和粮食统统变成了焦炭。 若是现在当上了宋君,和没兵没粮的汉献帝有什么区别,到时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郭汜、李傕都可以把他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不欲称孤道寡,手下人拥立我,也不过是看在太子死了,而我有一些微末的才能。”公子卬道。 “公子杵臼与我入都城,戴族、荡氏、耏氏都决定拥戴他,你的想法是什么?”孔叔的称呼渐渐不客气起来。 “我当然双手赞成,杵臼是我的仲兄,既然伯兄遇害,理当由仲兄继位。我和仲兄关系这么好,小时候就从来没有和仲兄争夺过玩具,长大了怎么可能为了争夺君位而撕破脸呢?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当初我愿意侍奉太子江,现在我侍奉兄长又有什么分别呢?”公子卬毫无犹豫地把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 “公子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孔叔挤出笑容,再次把称谓改了回来,“新君还在国都等待你的音信呢。” …… 闹了这么一出,公孙孔叔就带着重要的贵族回到都城参加杵臼的继位仪式。 末了,安葬了太子江的棺椁,新君杵臼就开始着手加封自己的卿大夫。 现在公子杵臼把原本太子江的家大夫统统收入囊中,按照他的想法,这些人跟着伯兄至死不渝,那跟着自己一样会忠贞不二,况且内乱重,公孙孔叔强大的记忆力和高超的辩术令他印象深刻。 “我想封你做我的司马,执掌国政怎么样?”宋公杵臼对公孙孔叔道。 “不可以,应当启用原先的司马乐豫。”公孙孔叔回道。 新君杵臼气极:“之前推翻伪君御的时候,乐豫出了夜间拔营的臭点子,搞得我命都快要没了。况且这个老头子不仅不知兵,还傲慢无礼,狂妄自大,这种人怎么可以托付国家呢?” 公孙孔叔长叹一声。“当初,周天子之所以能够令诸侯臣服,是因为调教出六军的兵威;后来犬戎相攻,丧师辱国,转进至雒阳,即使是郑伯都跑到王畿之地,抢夺小麦;比起这个,另一位周王更惨,虢公拥立的周携王,姬余臣直接被晋侯攻破城池,斩下好大的头颅。 周室如此,宋室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初宋殇公与郑国交兵多年,把嫡系的左师和右师都拼光了,被华督这个小人杀害。 宋愍公攻打鲁国的乘丘失败,贰广的部队被打垮,掏空府库赎回俘虏,卫队还没来得及重建,得罪了实力派军头南宫万,在蒙泽被南宫万用棋盘拍死。 伪君御纵然千错万错,但是他上台后刮地三尺也要重建自己的贰广,也正是这个原因。 现在国君你一没钱,二没有可靠的贰广部队,在实力强悍的公族面前,不过是刀俎边的鱼肉,除了韬光养晦,积蓄实力,还能做什么呢? 乐豫的愚蠢和自大对乐氏而言是祸患,对国君而言是良药。让乐豫执掌大权,他越是飞扬跋扈,其他公族的仇恨就都会落在他的头上,替我们消灾挡难;等到我们羽翼丰满,他的愚蠢,却能让我们轻易地剪除他。 这样的执政,不用他,还用谁呢? 宋殇公、周携王等或君或王,平日里和臣子并没有私下结缘,臣子们却聚集在一起,阴谋相攻,其中的缘由,不过是权力而已。 现在看看君上你身边的公族,成公时,是不是像一条条狗,卧则卧,行则行,彼此之间没有争斗;但是旧主一死,权力真空,就仿佛在狗堆中丢下一块骨头,龇牙咧嘴地彼此表露出凶相。 公子卬、桓族、戴族在我看来都是这样的恶犬。” 第46章 道术 “公子卬?我的叔弟公子卬吗?怎么可能?”杵臼瞪大了眼睛。 三桓有野心,他是笃信不疑的;但是牵扯到他曾经疼爱的手足同胞,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公孙孔叔趁机告了公子卬一场刁状:“你不在的时候,武氏、穆族、襄族都企图拥立公子卬,他却没有及时拒绝难道不是心存觊觎吗?” “不会的,他是我的好弟弟。亲如手足的好弟弟。”杵臼摇摇头。 “齐襄公死之前,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不是模范兄弟吗?为什么齐襄公一死,公子纠就命令手下的管仲截杀公子小白呢? 公子小白继位成为齐桓公,他手下的五个儿子也不是亲密无间吗?为什么齐桓公一死,五兄弟把父亲的尸体停在宫中,自己则和兄弟们互相厮杀,为了一个君位不惜染上兄弟的血?不惜让齐桓公的尸首在宫中迁延日久,直至生臭发蛆。 自古的圣贤之主都是拿捏稳了军队,才施行仁义,推崇兄弟之义,父子之谊的。没有操持兵威,什么感情都是虚妄,什么人性都禁不起考验。 我衷心地奉劝君上,先把贰广、左师、右师部队重建起来,把来年的税收充入府库,再谋划六卿的人事变动,否则都会是引火烧身。 另外,对于公族和公室,暂且联络其中的弱者,打压出头的强者,保持权力的均势。这样做,其他国家的君子才会赞叹,‘唯有宋人能侍奉他们的君主,唯有宋公能预防国家的祸患。’ 等到君上培植了自己的羽翼,长出了自己的獠牙,再效仿晋侯驱逐群公子,压服国内的公族大夫,这才能消弭内乱于无形,稳坐君位而不危险。 这就是治理国家的道术。” 公孙孔叔的言论打碎了杵臼二十几个春秋以来建立起来的价值观,那个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构建的脑海中的世界。 “怎么可能?”杵臼还要再说,公孙孔叔告了个罪,快步离开。 … “宋公不是从小就拟订的继承人,需要时间来消化截然不同的观点的碰撞。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没有仔细研读尚书,钻研和臣民们勾心斗角的技能。哎,宋国怎么总是这样?”和杵臼谏言后,公孙孔叔找到公孙钟离饮酒。 公孙钟离已经给杵臼收为宫中御士,今天公孙钟离担任的是白班,也就是从早上五点一直值班到晚上五点。 下班的公孙钟离请来一盅黄酒,辅以青梅,一边饮酒,一边咂咂嘴。 “嘉兴何出此言。国君仁厚一点,难道不好吗?” 嘉兴是孔叔的字,孔在周朝有嘉美的含义,因此孔叔的名与字是同义词。 公孙钟离从小就被教育,宋国多出至诚君子,对待别人要诚信,别人有困难要力所能及地搭把手,对待主君要忠诚,答应别人的事情即使倾尽全力也要做完。 在公孙钟离的印象里做老实人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和国君的情况不一样。”公孙孔叔解释道:“我们出身于公室的旁系,从小就预备被培养成为国君的臣子,就像野人们输送他们的粟米一样,我们把自己的勇武、忠心抑或是某方面的才智贡献给国君,进而换取国君赐予的禄米。 做臣子的,只要竭诚尽忠就可以算得上是尽职尽责了,但是国君不一样。国内国外,不知道多少豺狼一样的野心家都潜伏在暗处,等到国君虚弱的时候侵夺他的生命与社稷。 在国外,楚国就曾经卑鄙地在会盟上劫持了宋襄公,受尽耻辱;在国内,来自公室的公子们成天盘算着弑杀国君,自己篡位,公子御杀害成公的例子就殷鉴不远;除了公室的公子们是潜在的不稳定因子,公族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华督、南宫万、易牙、竖刁,哪一个不是趁着国君无备,行不忍言之事的? 国君需要有仁德,这才能俘获臣子们的效忠,但是国君若是不能洞悉狡诈之徒,勘破阴谋诡计,那么祸患也就不远了。岂不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孔叔忧心忡忡地说道。 “你说的是陈国这样动乱的国家?”公孙钟离道:“陈人在诸侯间,出了名的诡诈阴鸷,人人不学治国的礼法和仁义,天天琢磨着阴谋算计,几乎每一任国君都经历了内乱,国家也因此疲惫不堪,屡屡被楚国欺凌。 可是我们宋国不一样啊。我们的民风在诸侯间,是驰名远近的仁爱至诚,国人和野人都颇有古君子之风,因此治理起来,不用那么辛苦。即使有华督和南宫万这样的小人,也是屈指可数,国家有你这样的才智之士,总能替宋公抵挡明枪暗箭的?”公孙钟离道。 公孙钟离口中的陈国,是舜的后裔,被周室封在宛丘,妫姓。因为是他姓的社稷,陈国人在国君的继承问题上,不遵从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度,而是沿用古老的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既然国家的继承人即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弟弟,陈君在弥留之际,宫中往往被阴谋家把持,国君的儿子和弟弟们互相暗算——都是继承人的后备队,只要把其他人都宰了,自己就可以称孤道寡了,于是每一次政权更替都伴随着无休止的内乱和血腥。 在这样的宫廷政变中,一代代陈国公子都把权谋之术的技能点点满,陈氏的后代也因此成为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的大阴谋家、大纵横家。 比较知名的就有纵横家、朝秦暮楚的陈轸,躬耕于田垄却号为张楚的陈胜,以陈国公子的身份逃入齐国、改为田氏,最终弑杀国君、侵夺姜齐社稷的田家祖孙。 《春秋》讥讽宋国不尊周礼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宣公废太子而立弟,从此恢复了兄终弟及的继承人传统,导致国家十代人内乱不休、不得安宁。宋国继承了殷人的君子之风,许多国人和野人甚至连撒谎都不会。但是在长久的内乱中,上层贵族们逐渐熟稔了奸诈,并从中取利。 “这次的动乱,难道你还不能吸取教训吗?”公孙孔叔对钟离摇摇头:“自从殇公被华氏弑杀,而华氏依然壮大,襄公被楚国暗算,却依然受制于楚,很多人都觉得固守仁德没有好处,民风渐渐日下了。” 第47章 冠礼 公孙钟离沉吟一会,问:“既然这样,你觉得现在朝堂之上,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公孙孔叔道:“三桓、公子卬还有拥立公子卬的家族,都有可能危害国家,不应该得到信任。 其中以公子卬最甚。一个曾经被下属拥戴过的人,一个在权力的诱惑面前,心生涟漪的人,很难自拔。” 公孙钟离道:“我原以为我们和公子卬共过生死,一起举义帜,拥护太子江,讨伐过伪君,以后会是一条心。 我对公子卬印象深刻,见过他起草的盟誓,就对他的文采敬仰如高山;在太子江被杀害、戴族、荡氏的谋划落空,大家仿佛待宰的羔羊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孤军阻击,我就对他的勇略钦佩万分。 我觉得国君从小和公子卬一起长大,情比金坚;而公子卬此番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有大功于国家,即使有人拥立过他,国君也会议功、念情,宽宥于他。 你我同僚于先太子帐下多年,关系匪浅,有一言我还是不吐不快。 我觉得公子卬是个贤能的人,虽然我智力衰微,才学驽钝,不能分辨忠奸,看不破公子卬是否有二心。 我觉得你说的很可能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国君和我性格都是敦厚的人,十有八九国君可能不会认同你的想法。” “君子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公孙孔叔道,“做臣子的需要贡献自己的心智,但是如果国君不采纳我的忠言,我也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饶舌。” …… 与此同时,公子卬的家里,来了一位访客。 “招待不周,见笑见笑,家徒四壁,难奉好茶。”公子卬给来人添了茶水,因为奴仆们卷了资财跑路,公子卬只能什么家务活都自己撸着袖子自己干。 “公子何必如此客气。”荡意诸抿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封请帖:“明天就是我仲弟荡虺的加冠之礼,家祖吩咐我延请各路显贵名流,公子文采灿如星斗,当初与六个家族的盟誓辞藻已经传得道路皆知,我听闻都城的大学里,都对公子的珠玑文字赞不绝口,大加推崇。 加冠的时候,需要长辈、贤者、饱学之士,不吝才学,给初初加冠的荡虺,赐上合适的字,以使他行走国内,有一个拿得出口的称谓。 还望公子原谅我今日的叨扰,明日劳顿舟车相赴,家祖定当奉上一笔仪资,以酬谢公子。”荡意诸客气地说道。 听到仪资两个字,公子卬的瞳孔不免变成了铲币的形状。 自从公子杵臼登基后,杵臼的奴仆就跟着进宫,办完某些手续,成为宫内的寺人了,再也没人供他白吃白喝,洗衣做饭了。 公子卬也想自己做点生意,凭借后世耳濡目染的经商技巧,赚点糊口的钱财。但是管理市场的褚师阻止了他——一则,此时的商人大多是政府拟定的官商,即使有私人行商,也得是公族指派的商人,也就是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行商的资格;二则嘛,身为国君的兄弟,一国的公子,职业生涯基本上没得选,只能当官,要么在朝堂上当大夫,要么去别的家族当家大夫,或者去别的国家当大夫。要是杵臼发现自己的弟弟居然在市面上吆喝着小买卖,肯定成为诸侯的笑柄,轻则砸了他的店面,重则迁怒于褚师,把褚师的脑袋悬挂在东门。 公子卬最近常常去武氏那边蹭吃蹭喝,名义上现在他还是武氏的家大夫,但武氏也穷啊,只能请他吃豆类的食品。当然困窘只是暂时的,凭借内乱中的优秀表现,大家都估计武氏和公子卬将得到一份新的官职,公子卬只希望论功行赏的时间快点到,因为经常吃豆子,他最近老是放屁,臭不可闻。 “那怎么好意思呢?”公子卬搓了搓手,顺势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辆马车悄然停在公子卬的大门口。 “攘之来的真早啊?”公子卬没想到荡意诸亲自驾车来接他,礼数上给足了面子。 “家祖父曾经说过,公子如藏碎金于沙砾,如立白鹤于鸡群,文质彬彬,熟稔技击,前途不可限量。意诸岂能让砾金久蒙尘土,白鹤枯等光阴呢?”荡意诸笑道。 “叔祖父谬赞了,卬何德何能得此盛赞。”公子卬拱了拱手,上车,车马遂疾驰而去。 鳞矔、鳞乾、公子盻、鱼衍、乐豫、武功、华御事以及宋国的贵族人物都一一入内,公孙寿在门口相迎作答。 “子瞻大驾,令荡氏门楣,蓬毕生光啊!”公子卬刚从车轼上跳下来,公孙寿就上来揶揄。 公子卬道:“叔父折煞小子了。” 公孙寿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盯着公子卬的脸庞探看一番,道:“奇了奇了。” 公子卬听着很纳闷,问:“叔父,什么东西奇了?” 公孙寿也不作答,捻着胡须思索着,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而尴尬,荡意诸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赶紧打个圆场把公子卬带去厅堂。 宾客齐聚后,冠礼的主人公被家长带了出来,梳着“束发”的发型,也就是把头发剪短,扎成一束。十五岁之前,男孩子都会把头发打成小结,换作“总角”,到了十五岁,就要“束发受教”,去学校读书识字、操练驾车射箭的技能。 在宾客们的瞩目下,公孙寿把祖宗灵堂请了出来,仆人们带来三个冠帽,第一个被黑布织就的帽子被戴到荡虺的脑袋上,是为缁布冠;第二个加上的帽子,是白鹿皮制成的皮弁;荡虺第三次低下头颅,红黑色的爵弁被轻轻扶好。 礼毕,宾客们都奉上祝福的辞藻,有的使劲恭维,用言之凿凿的语气预言此子必成大器。 再下来,就是冠礼最重要的环节了——取字。 古代名、字、姓、氏,各有其用。名是用来自称的,字用来让别人称呼你的称谓,姓用来筛选你结婚的对象,一般同姓不婚,不过宋国例外,这个国家喜欢娶堂妹,氏则代表自己的家族、血统和尊卑。 第48章 取字 “小儿荡虺,既加冠,有请在座的各位高朋,拟一个好字。” 春秋取名,讲究信义象假类。 所谓的信,就是刚出生时身上带的特殊标记。比如身上有胎记,手掌有纹路,譬如说晋国的一代目唐叔虞,就是因为他手掌的纹路像个虞字,所以取名为虞。 篆书的时代,手掌纹路像字的情况很多。宋国的公主,仲子,出生的时候,手掌里的纹路像四个字——“为鲁夫人”,后来还真的嫁给鲁惠公。 所谓的义,就是用美好的字取名,比如周文王名昌,周武王名发,意寓这个岐山之国兴盛发达。 所谓象,就是以相像之物为名,比如孔子的后脑勺宛如棱角分明的山丘,所以取名为丘。 所谓假,就是以万物之名假托之意。比如孔子给儿子取名鲤,可能是寓意鲤鱼跃龙门的希冀。 所谓类,就是取的名字,来自于父亲的字或者是号。 下面的宾客还是交头接耳,毕竟荡虺的字实在不好取。 “你仲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坐在荡意诸身边的公子卬不免吐槽道。 “父亲起了个卦,就取了这个名字,也没解卦象,也不曾说过由来。”荡意诸回道。 “虺”这个名,可把大伙都难住了。 虺是传说中最毒的毒蛇,按照取名的方式,应该是“假”。荡氏住在城里面,不大可能是公孙寿老婆诞下孩子的当天,看见毒蛇的缘故。 既然不是见到毒蛇取的名字,虺这个名背后的含义就颇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了。 古人以“假”取名,一定是把某种美好的希望和情感寄托在这个假托的事物上。 “虺可是毒蛇中的佼佼者,剧毒无可匹敌。取这个名,令尊不会是想要孩子长大后阴险毒辣胜过常人?”武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道,换来荡意诸的斥责。“对子骂父,不仁也。” 武功讪讪一笑,给堵了回去。 “这个字不好取啊。”乐豫也议论道:“照理来说,名与字需要有关联,或者是近义词,或者是反义词,或者寓意相同,还要表达美好的愿景或者彰显某种美德。虺,毒蛇也,怎么也和美德搭不上线啊?” 近义词的比如说后世的大帝苻坚,字永固;孔子弟子,端木赐,字子贡。 反义词的比如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字退之。愈,是向前、进步的意思,与退恰恰相反。 寓意相同的,以岳飞为例子,岳飞字鹏举,大鹏振翅,不就是高飞的意思嘛;还有孔子的弟子冉耕,字子牛,牛不就是用来耕地的嘛。 “虺,毒蛇也,要按照近义原则取字,只能是毒蛇。真取这个字,恐怕要贻笑大方,被主人家驱逐出门的。”公子盻摇头晃脑道:“只能想想虺的美德和寓意了。” 众宾客眉头紧锁的时候,司星率先打破僵局:“有了!” 目光一如镁光灯,一瞬间聚集在司星的身上。司星大夫是专门替国君看星象的,通过观天象,然后预测天下大事、吉凶福祸,谏于君上。 “何不唤作‘凤翼’。”司星道。 “名是毒蛇,字却是祥瑞的神鸟,二者有什么关联嘛?”武功嗓门大,嚷嚷出大家的心声。 公孙寿遂发问:“请解其意。” “虺,蛇也。二十八星宿中,蛇为翼火蛇,为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第六宿。因为居于朱雀七宿中的羽翼之端,故名。 翼火蛇值日时主吉祥,爵禄高而米粟足有千钟,人显贵而置产足有千亩。”司星道。 “彩!”堂下宾客纷纷喝彩,虽然大家都对星象两眼一抹黑,但是司星毕竟是打破思维的第一个人,仿佛是枯井迎来了第一滴甘露。 公孙寿大肆褒扬了一番,命下人封上一笔丰厚的仪金。 “依我看不如唤做‘龙衣’。”鳞矔提出了第二个选项:“蛇每两至三个月,均需蜕皮一次。蜕皮之时,苦痛万分,或依附草木,或盘踞坚石,如孕妇临盆,如凤凰浴火,熬牙奋力,扩其脖颈之伞处,终去旧皮。 人皆唤所蜕之皮,为龙衣。 于蛇于蛟。每逢蜕变,如新生焕发,累月磨损之表皮,代之以肌肤之新,蛆虫之所寄生,得以摆脱而无疾病。况且每蜕变一次,身形壮大一分,反复经年,终成气候,虽虎、兕、象之庞大,亦可吞而噬之。 故而,龙衣,尽彰蜕变之德,渐进之道,一如君子日长其能,常省自身之过而弃之。” “彩!”武功带头跳起来鼓掌,掌声雷动。相比于司星玄之又玄的说辞,鳞矔的解读明显更加接地气,他眼里如同春雷璨动,原来蛇的品德还可以这样解读。 又是一封仪金奉上。 鳞矔的思路,点醒了宾客,乐豫受到启发,道:“既然是蜕变之得,不如唤作‘蜕之’。荡家嫡子不是唤作‘攘之’嘛?兄弟二人名字取得整整齐齐才好看些。” 荡虺的哥哥,荡意诸,字攘之,乐豫这么一说,大家记起来,荡意诸的字还是乐豫给取的。 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 诸,辨也。从言者声。 意诸连起来,就是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攘除奸凶,明辨忠道的意思。所以字“攘之”再合适不过了。 公孙寿很高兴,又是一封仪金。乐豫突然改口道:“蜕变之德在于更新,汤祖刻字于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警示自己,不可固步自封,要常常推陈出新。唤作‘新之’较之‘退之’更符合殷圣之教诲。” 当初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这句话,被用在这里,仿佛点亮了烛光一般。 “没想到乐大夫兵法不咋地,但是肚子里的学问不少哩!”武功赞叹道,“乐大夫做大司马恐怕士兵们要折戟沉沙,但是做个太傅,在国内博文宣教,定是一把好手。” 这么一说,公子卬也觉得话粗理不粗,难怪史书上记载乐豫后来在大司马的位置上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最终辞谢官职,敢情是才华错置。 公子盻、鱼衍也顺着乐豫的思维,提出了几个新的字:“正新,虺蛇一生都在蜕变,不就是正新嘛?” “新华。华,美丽的衣服。蛇换皮,如人换衣。新华也说得通。” “新一。一有全的意思。新一,解作上下全新。” 看到别人都收到了仪金,武功的家族是在场最寒酸的,衣着也是最朴素的,他也看得眼馋,就提出了“仲新”——荡虺不是家里的老二嘛,加上一个仲表示排行也合情合理。 公孙寿捏着鼻子也算认了。 第49章 嗣昌 “字以‘嗣昌’则如何?”轮到公子卬了,他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令人侧目。 “嗣昌?愿闻其详。”这下连乐豫都坐不住了,这离题也离得太远了?不过毕竟是《讨御盟誓》的作者,宾客们还是愿意侧耳倾听这个意料外的答案。 “诸君取字,都侧在张扬‘蛇’的德行,然而虺定为蛇,而蛇未必为虺。 夫蛇也,大则五丈(约十米),重逾男子,小则不足一两。人言,大蛇曰蟒,小而毒者,曰虺。蟒与蛇,形体悬殊,性亦存异。 夫蟒者,体魄壮硕,恃乎蛮力,每见弱者,必缠绕其气门,缢之以使毙命,而后血盆大张,獠牙锋利,以吞噬骨肉,一如饕餮鲸吞。 夫虺者,强度不足而韧性有余。匍匐于沙漠戈壁者,有之;蛰居于奇寒冰魄者,有之;无鳍却穿行于水藻;无足却疾行于草木。无巨蟒之强,而百兽不敢欺;无足趾之利,而横行山野。 冷暖不能克,威武不能屈,但因其微小,善于潜藏蛰伏。藏于土垢,则大地庇之以暖,藏于草木,则天敌不能察觉。 虺亦有繁衍之能也。虺不同于蟒,其型微缩,一胎之崽,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子嗣不绝,繁衍不息。 虺于百蛇之类,以毒为最。小则力不能行,故而藏剧毒于齿间,毒虽剧烈,然量产不足,一旦挥霍,数日之间不能再毒。故而,虺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又如周刀在怀,利刃在胸,虽有克敌宝具,轻易不可示人。 故而一虺于林,虽毒剧烈,毒少而不足惧;倘若一胎数十虺,宗族团结,众志成城,轮番施毒,虽群象亦避其锋芒。虺小而腹不贪,猎物必分与兄弟宗族而食之,聚众噬咬,一鹿可饱一窝之虺。如此群出群猎,无往而不利也。 一言以蔽之。虺小而毒,寒暑不绝,生生不息。人皆畏其毒,羡其繁衍,善其顽强,崇其群力。故《诗经》曰:‘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故字取‘嗣昌’,为彰显虺之德行,而非寻常蛇也。” 公子卬甫一结束发言,公孙寿大赞道:“善。我遍闻蛇的操守,今日方知‘虺’中之意也。当初小儿呱呱坠地,我起卜起筮,得‘虺’之名。然则上天何以赐名若此,我实在不知。今日公子之言,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宾客们都跑题跑到了蛇上面去,唯有公子卬讲到了虺的妙处,高下立判。 说罢,摸着小儿子的脑袋,柔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荡虺荡嗣昌了。” “多谢长者赐字。”荡虺一揖到底,朗声道。 公孙寿笑盈盈派人奉上封金,又道:“今日冠礼已经结束,有请各位饮酒作乐。” 他拍了拍手,仆人们立刻端上琼浆玉露,舞女们从内堂翩翩而出,长袖纷飞。 看小姐姐跳舞、喝酒和打猎是春秋贵族最喜欢的娱乐方式。 于殷商之余的宋人而言,豪饮排名第一,打猎和舞蹈次之。 “哈哈哈,乐大夫请,鳞大夫请。”在乡饮酒礼上,公孙寿按照地位高低,一一与宾客揖让周旋,推杯换盏。 临到武功时候,这家伙衣衫尽湿,还在忙不迭往嘴里灌:“好!真尽兴。” 鳞矔不声不响地在边上啐了一口,“呸,楚丘来的穷酸人物,估计好几年都没喝过酒了,什么德行?” 鱼衍附和道:“就是就是。” “诸位,有请!”公孙寿拍了拍手,然后把右臂往脚下一引,众人见到了投壶和箭矢。 这是乡饮酒礼上的即兴小节目,投壶。 宾客们纷纷升堂取箭,往壶中投掷。命中的人得到众人的喝彩,失败的人在唏嘘中下堂罚酒。 饮酒礼一直闹到了日薄西山。公孙寿一一与出门的宾客作别,公子卬最后一个走,却被荡虺拦了下来:“公子,家父有请。” 嘈杂的声音消散后,公孙寿快步走来。 “公子。小儿相留,有所请托。”公孙寿说完,却没有了下文,一双手径自攀上了公子卬的脑门,宛如初见久盼的情人一般,来回抚摸着公子卬额头的肌肤,手指来回摩挲,转而换成手背的打转,少顷又传来手心的温度。 公孙寿手法温柔,仿佛摸的不是寻常物什,而是千年不遇的玉璧,取自深海的瑰丽珍珠。 公子卬被摸得浑身鸡皮疙瘩,寒毛战栗,公孙寿一边抚摸,还一边用情人般温存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脸庞。 公子卬有点吃不住了,拍掉公孙寿咸湿佬的手,厌恶道:“本公子虽然没有妻室、小妾,但是我可没有断袖之癖。” 他回神一思量,断袖之癖,不是讲后世的汉哀帝嘛,于是改口道:“我偏爱美女,不喜男色,叔父请自重。” 公孙寿方才如梦初醒,豪迈地笑道:“公子误会了。我不是想与你作肌肤之亲,况且我儿子还在边上看着呢。公子这里说话不方便,里屋请。” 说着他引公子卬入内,嘱咐荡虺关好门,屏蔽仆人。 “公子,你可了解你自己?”公孙寿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远在地中海的希腊特尔斐神庙上的警示箴言刻的正是:“了解你自己。”不客气而言,这是每一个人必修的一项功课。 公子卬不遑多想,瞬间回道:“我当然知道。” 我?从灵魂来讲,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一个工科的机械研究生;从肉体来说,我是宋成公的第三个儿子,宋国的公子。这具肉体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将要成为这个古老国度的大司马,然后在明年的政变中被人刺死。 “不,你对自己的命格,了解的不大透彻。”公孙寿摇摇头道:“当初我们串联、密谋推翻伪君的时候,你的面相透露出不能抑制的阴霾,我料定你活不过一年。岂料今日相见,面相发生了逆转。” 公孙寿把手又一次搭在了公子卬的额头,摇头晃脑道:“你现在额头的中央如小丘般突兀而起,按照古书上说,此乃日角,乃人主之相也。你本来印堂发黑,如今却焕发红光,死气全无,生机盎然。 我料定你不仅能扭转一年后的生死之劫,而且将要合理合法地继承宋室的大好河山。” 第50章 弟子 “日角?继位?”公子卬愕然,作为后世的cpc成员,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自然而然地对其嗤之以鼻,道:“面相之说,无稽之谈尔,不足为凭。” 见眼前人对于自己苦心钻研一生的技艺,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仿若敝屣之弃,公孙寿情不自禁怫然作色,恨恨道:“天有天道,人有命数,由不得你不信。” 公子卬愈发乐不可支,仿佛咯吱窝给人架起来挠。他指着脑壳上地大包,问:“你所说的日角,莫不是指代这个包?” 见公孙寿刹有其事地点头,如同一只啄米的雏鸡,公子卬捧腹道:“自从病愈以来,家中奴仆一股脑儿卷走了我全部的资财,以至于公子御伏诛后,我在家里只能事事自己亲力亲为。 前夜我摸黑起来,不慎摔了个跟头,头上的大包由是而来。若依你言,莫非人人栽个跟头都可以逆天改命,成为主宰一方生民的国君?”公孙寿不服气地反驳道:“栽跟头与栽跟头之间的区别,比之人与鸡豚狗雉之类的差别更有甚之。为什么这个包不长在别处,偏要端居眉心之上,额头之中;为何不长成别的形状,恰恰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日角之包呢? 不得不说,这个包栽得好啊,寻常人还栽不出这么好的位置和式样呢。我奉劝公子一句,回去之后,切切不可以药石敷之,最好一辈子肿在那里。免得一旦消肿,人主之命数平白无故从指尖溜走。” 听着如此郑重其事而又荒谬绝伦的腔调,公子卬哭笑不得:“感情我还要把这个包供起来,当作祖宗,当作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侍奉起来吗?” 没成想,公孙寿居然点头称是,更离谱的是,他还要打发刚刚完成冠礼的小儿子荡虺跟着公子荡做个小跟班。 “我观公子文韬武略,天命眷顾,别有一番气象,将来定然由翻云覆雨的大作为。我这个小儿子,从小也是延请各路名师悉心教导的,不仅有个膀子气力,能在关键时候给公子出工出战,护卫左右,更怀舞文弄墨之能事,虽然不及公子这般出口成章,文不加点,但是脑瓜子毕竟通透,记忆惊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果能侍奉公子左右,四处走走,长长风物、见识,几经指点迷津,定能成材成器,成长为公子的左膀右臂。” 公子卬眉间有思索状,没有应答,公孙寿又贴到近前,以只有两个人的音量,说道:“实不相瞒,今日家父胸闷气短,恐不久于阳间。依照宋国世官世禄的制度,荡氏将出一人继承司城的职位。 我观宋公面相,福薄寿浅,察其举止,道术浅陋,非人主之资,恐怕不能安抚民众,平靖四方扰攘。司城官近人君,一旦有祸事,必定遭到殃及。我若弃官,则荡氏无禄米之源,失权柄之庇护。实在不可取。 嫡长子,荡意诸,我内人诞下他之时,就一脸正人君子的坯子。年齿见长,性情愈发刚直耿介,其面相上的阴郁之色日沉。我料定他日后必定因为耿直而身首异处。 我思之,既然长子一脸不祥之色,不如令他代替我行司城事,一来为我度过劫难,使我福泽不绝,阳寿延绵,二则为家族顶缸,即使失去一个儿子,我荡氏亦不失六卿之尊位。” “神t,还能这样?”公子卬被这番“慈父”理论彻底震惊了,父子之间还能又这种无情冷血的移祸的操作。 不过想想,历史上的荡意诸的下场也确如公孙寿预测的那样凄惨——在两次的政变中蒙受池鱼之祸,一生对国君杵臼忠贞不二,最后在荒郊野外,被银乱的王姬,也就是公子卬这句身体的亲奶奶,派出刺客斩首。从这个角度而言,公孙寿看人看事,还是有点东西的。 转念一想,小儿子荡虺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荡氏兄友弟恭,哥哥被人害死,弟弟怎么会束手旁观。荡虺后来代替家族,继承卿大夫之位,他似乎不忿于亲兄弟的惨死,经过一番韬光养晦,积蓄兵马后,悍然打起旗帜,要求讨个公道,兵败,随机身死族灭。 稍作停顿,呷一口清茶,口干舌燥的公孙寿继续鼓吹道:“事实上,我这个小儿子荡虺也渐渐萌生出凶相,我就这个两个儿子,担心两人在我百年之后,都自取其祸,以使宗族有累卵之危。 观公子命相贵不可言,于是想把荡虺托庇于公子。公子若是不相信谶讳与命理。我会让荡虺奉上束修之礼,以弟子的身份侍奉公子,一如赵衰事晋文公。凡公子所需,荡氏力所能及地为君子筹集。公子你看,收下荡虺,于君有益无害。 倘若公子信奉谶讳之说,那就更好办了。公子将成人主,必有忠信相随,人臣依附。荡虺不妨视之为荡氏所举之贤,可驱策之臣子。公子大可随心使唤,以成功业,亦是一桩美事。” 言迄,公孙寿一脸希冀地凝望着公子卬。 公子卬琢磨一阵,平白得到一个知识青年打下手,不仅不必颁发工资薪水,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向荡氏索要学费,把荡氏发展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源,这样的买卖不做,那还有什么买卖值得做呢? 况且历史上的荡虺官拜大司马,还能拉起一支忠贞不二的嫡系部队,一起干杀头的买卖,足见他的能耐。 “叔父权且放宽心。卬叮当仔细栽培令公子,推心置腹,以使他成长为方面之才。”公子卬欣然接纳了荡家大礼包。 仔细盘算得失,武氏算是公子卬结下的第一个军方强援,而荡氏即将成为他朝中的臂膀——毕竟荡虺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不失为荡氏捐输给他的一个嫡出人质。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安排这个送货上门的入门嫡子。公子卬在后世没有上过一天的班,只读过研究生的他只有带领本门的本科师弟做项目的经历。 “姑且当本科生一样的模式来用人!”公子卬心道。 第51章 潜规则 天色暗沉,公孙寿贴心地招待了一顿晚饭,还请公子卬在舍下休憩一夜,甚至提出:“公子可愿女子侍寝?” 公孙寿拍拍手,几个窈窕的姑娘衣着清凉、款款贴上来,定睛一看,却是乡饮酒礼上荡氏倾力培养的专业舞女。 才色双绝,眉黛含春,一如鹧鸪求偶;音色嚅软,辗转娇啼,仿佛百灵鸟的叫唤,饶是一边的荡虺也架不住荷尔蒙爆发,保护欲不可抑制地滋长。 然而公子卬本能地拒绝了,后世二十五年的单身经验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他身体微微一颤,仿佛看到了红粉骷髅。 从小,公子卬的班主任就耳提面命:“美色掏空人的心智,从化学的角度审视它,可卡因和美色皆是一丘之貉。科学的研究表明,可卡因会诱发人脑分泌令人兴奋的介质,而美色拥有如出一辙的效用,宛如毒品一般,当这些分泌物,譬如多巴胺传递到大脑中枢,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就被构建出来。 一旦这条高速公路通车,人脑就会被诱导,不断刺激你,再一次接触美色。当你如愿以偿地激活美色带来的欢愉,大脑就能释放出和初次汲取美色时分泌的相同当量的多巴胺。 如此反复,你就成了美色的奴隶。你为之消磨光阴,为之空乏体肤,它把你的蛋白质靡费在洁白的抽纸里,挥霍于硅胶之中,令你的肌肉缺乏睾酮而不能壮硕,令你的大脑缺乏锌素而日渐驽钝。你若为剑客,美色迟滞你拔刀的速度,你若为学者,美色限制你思维的广度。 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溺于美色者,常常不知咽喉已然被扼住,反倒美扼喉者之名为“爱情”。 “那老师你为什么还要娶了师娘呢?”年幼的公子卬曾用稚嫩的声音询问授业恩师。 “哎。”一声叹息,恩师用最沉重的语气回答道,仿佛每一个都逾越千斤:“当年老师懵懂无知,一招不慎,坠入深渊,不可自拔,悔之晚矣。” 他言辞悲怆,谈吐间,辅以捶胸顿足。 “殊不知,男人二十战斗机,不识祸水以为宝,邂逅靶机就是一通齐射;廿五练成歼击机,爱上一个人,倾泻火神炮;三十而立轰炸机,投弹完成即刻返航;五年以后侦察机,老僧入定,光侦察,不射击。 悔不当初,不如权作预警机,美色如狼,一个照面就溜之大吉。 现在我唯恐见到你师娘,权当老妈子、洗碗机。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慎之慎之。 你生得一副好皮囊,警惕班上女同学,殊不闻温柔乡是英雄冢,万万不可堕入早恋的泥潭。” 恩师的一番肺腑之言,仿佛勒石刻字,经年长存方寸之间。公子卬从中小直至大学学府,不曾牵过女子的柔胰,不曾陷入一段情网。在室友体味秋波如水、风花雪月的契机,公子卬埋首穷经,徜徉于浩如烟海的书刊文字,方才一路顺风顺水地迈过研究生的门槛。 如今公孙寿试图引诱他饮鸩吸毒,公子卬是万万不会笑纳的。他诚惶诚恐地推却白捡的温柔乡,令公孙寿不禁高看一眼:“妇女无所幸,其志不在小,这才是英雄气度。” 身畔的荡虺却别有一番看法:“父亲,会不会是因为成公、太子江新丧的缘故,父兄初入棺椁,尸骨未寒,贸贸然饮酒取乐,欢好于红颜美梦,确实是忠臣孝子的大忌。 我观今日乡饮酒礼,公子……” “嗯?”公孙寿一个不怒自威的眼神横了过来。 荡虺改口道:“师傅都是以茶代酒的。” 公孙寿狠狠地在小儿子的脑壳上敲了一个爆栗:“竖子,哪里晓得什么事?揣摩领导需往深处思索,考察手下才要挖掘人性的恶意。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你懂么?” 公孙寿一甩手,兀自进里屋困觉,只留下小儿子在风中咀嚼教诲。 …… 第二天,天蒙蒙亮,公孙寿卯时就起床,把盐涂敷在树枝上清洁牙齿。 洗漱过后,他遂与睡眼惺忪的公子卬作别。 “叔父这么早去哪里?”公子卬迷迷糊糊问道。 古人的作息,他至今还没有扭转过来。所有人都会在五点前起身,洗漱更衣完毕(当然若不是贵族,也没有钱买昂贵的齐盐刷牙)。 “业在精在勤,万不可失之嬉顽;行在思在缜,万不可失之随性。公子我可要说道说道你了。公子血脉尊贵,成公嫡子,今上亲弟,按照宋室的规矩,六卿之中,半数需要由公室的公子、公孙出任。 明日是新朝第一次朝会,届时公子的官禄就要敲定了。即使不是六卿之列,也会在内朝和六卿佐官中,择取其位。卿大夫、士大夫上朝,卯时持立于朝堂,因而寅时必须起早,如此方不误国家大事。 公子如此惫懒,恐怕引起朝野物议。 况且自昨日起,公子就是我儿的授业恩师,师傅贪睡,岂不是误人子弟?” 古代的中国人非常珍惜白天的时光,从日出到日落,劳作不休,不使一寸光阴从指缝间流走。这种勤勉的精神代代相传,五千年不辍,才有了后世的屡屡振兴。 公子卬听得瞠目结舌,心道:“寅时?那不就是说早上3点就得爬起来,比鸡还要早?那后世闻鸡起舞的祖逖不是以讹传讹,而是如假包换的。” “既然今日没有朝会,公孙寿将欲何处去?”公子卬又提问道。 “呵呵。”公孙寿笑道:“新君初临朝政,世事未谙,人心不附,忠奸不辨,总归是公族与公室辅弼国政。往往在新君任命大臣之前,公室的宗人、六大公族以及前朝旧臣,会提前议定预案,以使国人无疑,国君无忧。”公孙寿以一种小子你还太年轻的口吻说道。 “啥?”公子卬惊诧了下巴,心道:“这话说得好听,敢情翻译过来,不就是现在国君要声望没声望,要政绩没政绩,上不认得老资格,下不识得黎明百姓,你们这帮老政客要趁着杵臼两眼一把瞎,先把权力瓜分了,把国君架空,束之高阁?这t也太明目张胆了?鳌拜都不敢这么干。” 第52章 奏报 午时,公孙寿姗姗回家,给了公子卬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公子,我已经竭尽全力替你争取了。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三桓、左师、右师对你怨念积深,恐怕要委屈公子一二了。” “叔父,那公族计划安排什么样的官职给我呢?我的封地拟定在哪里?”公子卬热切地打探道。 “明日早朝,公子自当了然。”公孙寿讳莫如深地说道。 公族与公族之间的政治默契再一次让公子卬失望了,他只得悻悻地带着荡氏的馈赠以及新纳的弟子回家。 “嗣昌。”公子卬沏了一壶清茶,闲来无事,师徒两人相坐对饮。“叔父有没有与你透露过今天早上公族会议的风声?” 荡虺摇了摇头:“怎么会?”他现在还是不怎么适应弟子的身份,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公子卬也就比他大了两个月的年纪,就在父亲的安排下,成了眼前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公子的门生。 凭良心讲,荡虺多多少少是把自己置于家族投资在公子卬身边听用的谋臣的身份,就仿佛晋文公辗转列国,常伴左右的赵衰、狐偃之流。 “不过如果虺猜的不错的话,老师的封地恐怕会在人丁稀少,毗邻敌国的边邑,搞不好明年才给老师筑城、分封。”荡虺抿了一口。 “人丁能有多稀少?”公子卬关心道。 “封地之中,规模最小的,恐怕要属十室之邑了。”荡虺道。 “十室之邑?”公子卬记得论语之中就有这样的描述,但是他不清楚十室之邑具体有多少人。 “不错,十室之邑,平均每户十人,十室之邑拢共百名国人。城郭以外是‘郊’区,‘郊’再往外就是‘隧’。在郊和隧之间,有野人居间耕作,人口约为城邑内国人的一百倍。”荡虺如数家珍。 公子卬算了算才一万人,依照《中国人口史》的统计,在古代的太平年间,物产丰饶的时候,人口的年平均增长率在千分之十到千分之十二,一旦遭遇兵灾、天灾,这个可怜的数字还会暴跌至千分之五到千分之七,甚至更低。 公子卬估摸着人口翻一番,怎么说都要数十年之功,纳闷道:“向氏、荡氏不过三代人,为什么就养得起数十乘兵车,蓄养士卒上千,控扼生民十万,这是怎么做到的?” “无非是战争和交易。通过一场胜仗,军队可以抓捕到大量的俘虏,他们将成为替家族庸耕的野人,女子中即使姿色略逊色者,祖父和父亲也会欣然将他们纳入房中诞下子嗣。 不过荡氏的奴、婢多是从公子成伐秦之时购置的秦军战俘,以及破城后掳掠的秦人庶民。 当然别家也有其他的手段,譬如向氏的封地在鞌城,毗邻曹国,曹君无道昏庸,横征暴敛,苛政猛于虎,致使民不聊生,野人不附。向氏稍稍玩弄手段,以示小恩小惠,曹国的庶民就纷纷来投。 再比如伪君公子御,身乃先君成公亲弟,不知道使得什么献宠之术,没有什么功劳,成公却赏赐给他不少财帛、子民。 除此以外,封地的臣民要想增殖,只能依赖妇人的肚子了。”荡虺摊了摊手。 公子卬默然,在生活条件恶劣的古代,要想短期崛起,人口暴涨,依赖自然生育恐怕不是好办法。这个时代婴孩的夭折率极高,早夭者十之六七,哪怕是铁器时代的清政府,婴儿的夭折率都保持在百分之四十以上。 儿童免疫系统五岁才会成熟,在此之前,天花、麻疹、猩红热、肺炎、伤寒、破伤风、百日咳、痢疾都是致命的祸患。 公子卬亲眼见证了城中百姓的穷困,平日里薪柴的使用紧巴巴的,终日饮用生水,所谓病从口入。 加上宋人迷信,很多人讳疾忌医,一旦病倒在榻上,不问医道,反求诸鬼神。 兼之以近亲结婚泛滥,堂兄堂妹欢好床第,畸形儿的遗弃数不胜数。 史料记载,晋文公贵为公子,却天生骿肋,足见畸形儿在贵族当中也是屡见不鲜的。 “看来欲求开创一番霸业,医疗条件是重中之重。春秋争霸,人口就是基本盘,什么时候得把制药的工业建设起来。”公子卬捻了捻胡子。 “至于老师的官职,如是以往的惯例,国君的母胞兄弟,多有高位重权在手。譬如襄公封其兄长,公子目夷为左师,后来就衍生出了鱼氏这样的大家族;武公封其弟,公子皇父,为司城,经过几代人的发展才有了现在的皇甫氏。 然则今上为公族所立,而国内又没有誓死效忠国君本人的力量。历史上这样的国君,比如说华督弑杀殇公后,立了庄公,庄公一生为公族所制,他的兄弟,乃至于子嗣都没有封地。庄公血脉相连的后代,就是庄氏,在国内无足轻重,没有封地,只能世代在漆园担任小吏。 现下国内三桓实力最强,左右两师也是前朝旧臣,他们不愿意制约三桓的力量,也不能治得住,故而国君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任人摆布。 公子的志向恐怕很难得遂。 况且公子文采武功为人忌惮,恐怕将会被安排到内朝担任文官,抑或是放在外朝担任六卿的佐官。”荡虺分析道。 …… 新的一天。 宋公杵臼寅时就被公孙孔叔唤醒,寺人们有条不紊地替国君穿戴整齐。 “嘉兴,你的劝谏,孤一人反复思量,日夜咀嚼,虽然对孤一人的弟弟,公子卬有所偏见,但是大体上是没有问题的。 今天是孤一人第一次朝会,以嘉兴的意思,如果六卿官位不动,那公子卬最好放在什么官职上呢?”杵臼一边享受着下人们的服务,一边问道。 “臣以为,最好是少司马。公子卬军功卓着,不能不赏赐,他善于用兵,可以使为少司马,且少司马位在大司马之下,有公族中的乐豫压制,量他也不能掀起什么浪潮。 臣忧虑的是,这个。”说着,孔叔递上了一份崭新的奏报。 杵臼打开一看:“长丘告急。” 第53章 封赏 都城,大殿。 “长丘急报。贼已经啸聚三千人,城中粮草充足,但是箭矢消耗甚急,恐怕月底就要见光。矢尽,则城破在即。”宋公有些急切地说。 “大司马有何对策?”杵臼面向乐豫问道。 本来公子御在位的时候,他对长丘城并没有多么紧张,又不是自己的封地。然而他现在是临朝的新主,宋国的每座城邑、每个臣民理论上都是他的财产。丧城失地不仅将会打击杵臼的威信,更令他的国际形象受损、可动员的战争力量削弱。 “孰为大司马?”乐豫反问道。 “乐大夫。”杵臼改口道。 乐豫还是不领情:“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现在孑然一身,国家大事岂是老夫可以议论的。” 其他家族的首脑都隔岸观火一般好整以暇地大量杵臼的表情。 公子盻趁机上前进言,把乐豫的潜台词讲了出来:“君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臣看来,不妨先行封赏,待官爵计较落定后,再商国是不迟。” 杵臼只能默认公族们集体索要官职的行动:“好,诸君有何计较?” 公子盻趁机把公族们、前朝实力派议定的方案拿出来。 “臣斗胆。请荐乐大夫为大司马,鳞大夫为司徒,华大夫为大司寇,公子荡之孙荡意诸为司城,公子成为右师,公孙友为左师。臣自荐为少司徒,荐鱼大夫为少司寇,荐武大夫为少司马,荐耏大夫为门尹,荐公子卬为太傅。荐皇甫大夫为大宰。荐老大夫为行人。荐华丑为府人。” 杵臼有些踌躇:“公子卬兵法韬略娴熟,此番讨伐伪君御居功甚伟,怎么能以博文宣教的太傅仕之?” 太傅,承担着宋国文化教育的责任,不折不扣的文官,饶是敌视公子卬的公孙孔叔也不会如此明火执仗地剥夺公子卬的军权。 公子盻丝毫不买账,驳道:“公子卬文采灿然,举国尽知。国家武功赫赫,文风衰微,太傅当择其人。诸位公族皆以为公子卬还是褪去戎装,笔墨宣教,方能使得国内安定,公族安心。” 公子盻挑衅地斜了公子卬一言,公子卬道:“公子谬赞了。卬不敢有异议。” 杵臼见弟弟也不反对,又道:“大宰之位,我是属意公孙孔叔的。” “不然,公孙孔叔年齿不足,资历浅薄,怎么堪此大任。君上以为大宰的工作是他能够胜任的吗?”公子盻道。 “大宰的职责在于,为孤一人总管家务,辅助治国,为孤掌管宫门财务及宫内事务。这些,公孙孔叔都能处理得很好啊?”杵臼为孔叔争取道。 “不然,大宰的职责不在于此。”公子盻断然否认。 “啊?”杵臼傻眼了。 “大宰的职责在于第一,替国君物色姬妾,鼓励国君繁衍子嗣。”公子盻伸出一根指头。 “国君迄今为止只有一个嫡长子,公室后继乏人,万一嫡子罹遭疾病,神器无主,国家必然陷入板荡不安,届时某些不安定的公子恐怕就要起来作乱。”说着,众大夫的眼睛都斜向公子卬。 公子卬感到芒刺在背。 “第二,大宰需要为国君筛选奏章,厘清国君职责与行政琐事的分野。 通过管理职能的下放,让更有资历的大臣们处理琐碎的国政,从而让国君投入其地位与职责要求的繁重工作与深刻思考之中。”公子盻竖起两根手指。 杵臼的脑门拧成一个“川”字:“卿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孤一人怎么听不懂啊?” 公子卬出言翻译道:“公子盻的意思是,大宰应该让君上知道君上应该知道的情报,不应该让君上知道不应该知道的情报。我说得没错?” 公子盻笑道:“不错,君上看到的情报多了,就容易被迷惑;看到的情报少了,又不能知晓真相。大宰须让君上远离一些蛊惑人心的情报,以免君上受到欺骗和误导。” 杵臼骇然:“这是什么无君无父的言论?这难道不是阻塞言路,蒙蔽孤,欺骗孤吗?” “臣子们一片公心,只愿君上垂拱而治,请君上体谅。”公子盻道。 “请君上体谅老臣。”其他公族异口同声道。 杵臼后退两步,颓然坐下,他的目光投向公子卬,公子卬回以微微的摇头。 如果不能隐忍一二,杵臼的政治生命今天就要截止了。 “那就依众卿家的意思。公孙孔叔权且忝作少宰,位在大宰之下。”杵臼凄然道。 “那长丘那边,卿家可有什么良策?能否如前约,发兵西北,解除长丘之围?”杵臼又回到他关心的议题。 公子盻答道:“启禀君上,本来从夏苗开始,全国的士卒们都以为只是例行的狩猎,没想到在都城逡巡了一月之功。各族士兵临行前没有给家里作长期在外的打算,妇孺草草安顿。如今不得人心的公子御已经枭首,国人、野人愈发思乡心切。 如果要征调向氏之兵,需要大司马出面抚慰士子。”公子盻把太极打到乐豫这里。向氏实在不愿意出兵。自己派人出去,给长丘城解围,死人了还得不到封赏。谁都知道国库穷得叮当响,赔本买卖向氏不干。 “竖子,你不想干,难道我们乐氏愿意吃这个哑巴亏?”乐豫心里咒骂,安抚国人,说得好听,无非是让乐氏毁家纾难。 虽然心里骂开了,但是乐豫表面上却露出难色:“君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如先问问大司徒,先前公子御筹备的粮草现在是什么情况。” 鳞矔两眼一瞪,长丘的奏报昨天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事先没有商量好。现在锅到自己头上,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背上的:“君上,如今国内百姓怨声载道。伪君公子御把国人的积蓄抽调一空,很多家庭都过不下去了,釜中无五谷之炊。 城外未应征的野人纷纷扶老携幼逃往他国,唯恐新一轮的横征暴敛。 府库内虽然说有粮食,但是国人们听说伪君败亡后,纷纷要求归还。 倘若强行纳粮出兵,年底必定有饥荒。 臣听闻许多野人入山入江,沦为盗贼,国都恐怕不宁静。不如问问司寇的意见。” 皮球又踢到华御事这里。华御事道:“却有其事。” 鳞矔道:“愚以为,不如归还强征的秋赋,安定百姓,招徕逃民为要。” 杵臼问:“那长丘怎么办?” 鳞矔:“也许应当暂缓,重新整顿,慢慢评估现状,商讨其它战略,仔细研究,深思熟虑。” 杵臼极不成熟地尖叫起来:“你是说全盘放弃?” 第54章 朝会 与杵臼的急吼吼相形见绌的是,台下的公族们都理所应当地保持缄默。 长丘这趟浑水,谁都不愿意蹚。 杵臼希冀的眼神落在武功身上。武功歉然:“君上,武氏出兵许久,又以寡击众,与伪君会战。倘若再赴长丘,唯恐山戎趁虚袭取楚丘城,得到的不比失去的多。” 杵臼叹了口气,山戎侵扰楚丘已久,他也理解武功的难处。 这时,鱼衍出言道:“太傅足智多谋,深谙兵法,何不请太傅驰援长丘?” 杵臼愕然:“太傅?太傅没有封地,没有臣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如何能够?况且你们刚才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傅一介文官,如何受此任务? 太傅手里更是没有一米一粟……” “非也。”鱼衍毫不客气地打断杵臼,道:“不妨把长丘封给太傅,这样他就有兵有粮了。不是说长丘粮草充沛吗? 臣以为不妨给太傅一辆兵车驰援长丘。” 杵臼瞠目结舌,公子卬却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君上,既然鱼大夫信任卬的才能,臣请援救长丘。不过需要三匹战马,三套马具,三支长矛和一封手谕。” 鱼衍插话道:“戎事无戏言。” 公子卬道:“愿立军令状,若事有不成,请斩卬头。” 杵臼问:“卿欲求何等手谕?” 公子卬道:“臣请单独奏对。” …… 朝会结束,三桓齐聚一堂。 六十四个美貌舞姬载着歌声,旋转,跳跃。公子盻,鳞矔,鱼衍推杯换盏。 “八佾舞于庭,会不会不大好?”公子盻看着乐不可支的两人道。 “哈哈哈。向父总是这样。”鳞矔豪饮一盏,“又想快意恣肆,又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向父,愉悦和顾虑是一对反义词。就好像你不能又是动物又是植物。” “喔,鳞大夫,我的朋友,你太不了解向父了。向父没准就是这么想的。一边想要和猴子一样精力十足,一边想要拥有乔木的硕大根部。”鱼衍揶揄道。 “喔,大根。”鳞矔怪叫一声,陪酒的女人们笑得很欢了。 “你们两个也太损了。”向父努努嘴:“要是让别人说出去,咱们的僭越,终归有隐患。” “喔,僭越,有人来管我们吗?让我想想教导礼法的是谁?哦,我想起来了,是即将奔赴长丘的太傅。”鳞矔好像艰难回忆着晦涩的案牍。鱼衍见鳞矔尽情展现自己的表现欲,不由得捧腹。 “来,敬我的太傅,长丘的太傅。”鳞矔举起酒杯。 鱼衍和公子盻也哈哈举起酒杯:“长丘的太傅。” 三桓一饮而尽,鳞矔又道:“向父怎么不操心一下太傅的处境呢?” “要是他成功了,他就是英雄,封地被打得成浆糊的英雄。 要是他失败了,人们只能唏嘘没有头颅的英雄。 要是他回不来了,会发生点什么呢。 喔,长狄是个多么残暴的民族,喜欢把俘虏的器官烹了下酒。但愿太傅能做个完整的英雄。”鱼衍捧哏道。 向父被他们的幽默感逗得乐不可支:“敬完整的英雄!” 又是一轮酒。 鳞矔道:“向父今日位列朝堂,是什么滋味丫?” 公子盻道:“仿佛从植物一跃成为动物。” “哦?怎么讲?” “从前只能看你们动手动脚,我只能杵着发光发热。现在我也可以摆布国君了。”公子盻道。 “咱们私下饮酒,不妨直呼其名,难不成杵臼小儿敢找我们麻烦?他连他弟弟都保不住了。”鳞矔不屑道。 …… 杵臼召唤来公孙孔叔,与公子卬对坐。 “仲弟有多少把握收回长丘。”杵臼道。 “若没有君上的手谕,从俘虏中招揽管理,恐怕事有不成。果得此人,可以一战。”公子卬道。 杵臼担心的说:“管理本出公子御的潜邸,其人恐怕对你,对孤,都心怀怨望,如何信得过?” 公子卬抚掌道:“君上莫不是忘记管氏的传统?” 杵臼一脸茫然。 公孙孔叔解释道:“当初齐桓公和公子纠争位,管仲效忠公子纠,用箭矢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自以为事了,回去与公子纠报喜,岂料齐桓公天佑,大难不死,早一步回临淄,夺位,索公子纠性命。 当是时,管仲为公子纠殉死了吗?没有。他转投成了齐桓公的辅弼之臣。富贵荣华,封妻荫子。 后来桓公死,齐国内乱,管氏为国家尽忠了吗?没有,一支跑到祖国的敌人,楚王那里做官,被封为阴氏,其他分支也跑到列国出仕,管理就到了宋国成为大夫,一样薪火不绝。 如今伪君死,管理自然不会效死,我们投以善意,他定当倾力来降。” “所谓贤者不从二姓,忠臣不事二主。这样的人,见到爵禄如同苍蝇闻到蜜饯。他靠得住吗?”杵臼以朴素的感情为怀,对管理的忠诚很有顾虑。 “不。管氏还是有效忠的对象的。”公子卬辩道。 “谁?”杵臼问。 “优胜者。谁赢面大,他就辅佐谁;谁能让他一展宏图,他就侍奉谁。只要我们长盛不衰,他就会对我们不离不弃。”公子卬道。“我打算带着荡虺和管理去给长丘解围。管理曾是长丘的家宰,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 “终究是没兵没粮。”公孙孔叔摇摇头。 公子卬笑道:“若是败了就败了,总比三桓那样坐观城池陷落要好。若是赢了,我也就为子孙赢得了荫护之所,繁兴之地。 以一身,赌万世,犹如一铲币,对赌百镒黄金,岂不是赚? 我喜欢这种感觉:遴选一个福祸未知的挑战,一步步殚精竭虑攻破难关,在寸步寸进的拉锯中,采撷心心念念的硕果。” 公子卬神游天外,目光逐渐涣散,穿越两千年的光阴,仿佛置身于自己当初开题答辩的教室。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毕业论文还没答辩呢。 当初导师在白纸上写出几行字,几个师兄弟随随便便挑了一个课题就开始埋头干,现在应该已然拿到证书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55章 礼遇 “求求你,给我点吃的?我饿极了。”在黑狱之中,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传来。 “滚!”一记响亮的鞭打声,在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回响不绝。 尔后,凄厉的惨叫连绵不绝。 管理静静地瘫在牢房的墙壁上,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投入,他搞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中,醒着还不如睡着。 事实上,这也恰恰是狱卒们的盘算。 聪明的监狱的管理者们发现,在黑暗中,囚犯们昏昏欲睡,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没有任何行动的欲望,这既降低了暴动的可能,缩减了监管的开销,也让囚犯们消耗更少的能量。 在后世的二战前期,苏军一度败北,丢失了乌克兰在内的七成产粮地区,全军因此处于半饥饿状态。为了节约苏军的粮食消耗,非一线部队的伙食标准被降低到热值仅有2650千卡,甚至更低,经常每天就是75克猪肉、150克面包、50克干面条、10克脂肪和10克糖。 为了克服物质上的匮乏,苏军政委殚精竭虑,从节流的角度尽可能压缩将士们的能耗。士兵们被勒定,在没有军事任务的时间,放空脑袋,瘫在地上不做多余的动作——思索也是尽可能避免的,因为大脑的运转需要不菲的消耗。 现在宋国的黑狱的管理更有甚之。只要身处黑暗,眼睛也不用工作了,处理视线的大脑机器也卸去了大半的负荷。管理就在这样半失明半睡眠的状态下,感觉不到时间的任何踪迹,仿佛沉沦于永恒无尽的幽暗。 “这样就能省很多粮食。”管理刚进来的时候,曾经听到老狱卒这样教导新的狱卒,他知道他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赶紧被人买走,充作某个家族田间的野人,如果运气足够好,有大人物看上他,会给他奴隶的身份,放在身边使唤。 不过要想成为奴隶,买家必然是外国人,比如说来自鲁国或者卫国的商贾,本国的士大夫可不敢把他这个灾星带回家——一个附逆的大夫。 管理因此成为俘虏中相当滞销的一批货源之一,因此享受了更为长久的关押。和他一道的,是俘虏中的残次品,比如说体格瘦削的野人,抑或是皮肤上长着疹子的病患。 一开始,管理还和公子成这样的大夫一样享受着礼遇。随着新君的登基,俘虏的管理权被移交给国家,而公子成等大夫被宽宥、释放,管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空气仿佛都是压抑的,霉变的气味萦绕四周,渐渐地管理已经驽钝了嗅觉。 忽然,牢门被打开,刺眼的明亮射入黑暗,狱卒们进来提取了一个囚犯,给他化妆,在惨白的面颊上涂敷一丝胭脂般的色彩,这种虚假的人色好掩饰货品的肤色,能避免买主把售价压得太低。 嘈杂过后,牢门再次沉沉关上,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 “君上有令,释放罪犯管理。”荡虺把文件交给牢头过目,牢头谦恭地向后者行礼,一边的公子卬也对他报以和煦的微笑。 “两位请稍等,小的去把人带来。”牢头道。 他需要时间,照例给管理也涂上人色。 “不必了,本公子亲自去请。”公子卬道。既然长丘城还指望管理搭把手,就不能不尽到礼数。 “这……”牢头感到一阵为难,毕竟黑狱里的行情外人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边上的小卒子拉了拉牢头的衣角:“太傅不是买主,他看了又不会压低价格。”一语点醒梦中人,牢头很快就把公子卬带到黑狱中。 “直臣兄(管理的字)受苦了。”在公子卬的执意要求下,牢头同意公子卬亲手给管理解开镣铐,打开牢门。午后炽热的阳光仿佛烈焰,炙烤着管理的眼皮,他睁不开眼,正要用手去遮挡,公子卬也不顾管理身上的邋遢和虱,除下自己的冠帽替他遮挡阳光。 “这……”感受到来自公子卬无微不至的善意,管理正要出言,却陡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干涩的喉咙,疲软的横膈膜。 公子卬贴心道:“直臣兄身子虚,不要说话。先请入寒舍,薄粥淡食伺候。”荡虺驾驶着兵车,龟速返家,以避免不必要的颠簸劳顿——车是公子卬用太傅的俸禄租来的。 雇来的人把管理清洗干净,公子卬亲手把他扶到自己的床榻,奉上补身子的汤药和点缀着肉糜的小米粥。 …… 管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惺忪的睡眼,床边是正在静静翻阅竹简的公子卬和荡虺。 “老师,直臣醒了。”荡虺支了支公子卬。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何况待罪之人。公子有何事要派得上理的效劳,但说无妨?”管理虚弱出声。 公子卬摇摇头:“直臣兄有所不知。当今的君上是卬的仲兄,曾经与直臣对阵疆场也是不得已,毕竟你我分事两君,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公子御授首,卬仰慕直臣兄的才学,陈力就列,请新君释放直臣兄于黑狱。 直臣现在已然不是待罪之身,不必以此自居。直臣身体羸弱,当以恢复健康为要。至于其他事宜,直臣兄大可待痊愈后再行商议不迟。” 接下来几天,公子卬送了不少衣物,所供奉的食物也随着管理肠胃的恢复,渐渐添了肉食。 悉心照料下,管理很快有了身材,甚至于举石锁,练习技击也不在话下。 “多谢公子照看。理已然身体痊愈。如今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但说无妨。”管理投桃报李地说道。 公子卬回答:“卬今忝为太傅,初得封地,然则百废待兴,身边没有可用的贤能。直臣若是不嫌弃,余尊降贵,忝作卬的家宰,卬感激涕零。” “太傅抬爱,理岂有辞谢的道理。”公子卬听得管理肯定的答复,行了一个大礼。 “不知明公所封何地?”管理问。 “不是其他,正是昔日管大夫的故地——长丘城。”公子卬的回答,令管理的嘴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公子卬礼遇,是因为长狄又有进一步的祸患?”管理揶揄道。 “管大夫明见万里。”公子卬喜欢聪明人。 第56章 田伯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上止步。”公子卬对杵臼一行人劝慰道。 根据杵臼的命令,今日桑林门大开,公子卬一行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全身甲胄而出的时候,背后还有十个寺人奋力击鼓相送。 方冠白袍的杵臼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威风凛凛、青铜盔甲、仿若天兵天将的三人身上逡巡,虽然公孙孔叔不断告诫他公子卬曾受人拥立、有潜在的祸患,虽然公族大夫不断诉说着叔弟的坏话,但是杵臼依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年少的青葱岁月。 三个人毅然决然踏上了救援长丘城的征程,前方是磨刀霍霍的长狄数千主力。杵臼忍不住大声喊道:“太傅一定要全须全甲地回来,孤一人需要你。” 公子卬挥挥手,朗声道:“君上但且安心,卬此番是去取卬的封邑的。” 背影渐行渐远,杵臼怅然叹息道:“太傅去也,朝中恐怕有人舞佾相庆了。” 公孙孔叔点点头亦言:“太傅最后的话真的是豪气万丈啊。” 杵臼道:“是呀,几千敌寇在他眼里,只是晋身之阶。一如那个晚上戴族崩溃的险境一样。” 公孙孔叔:“诚然,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不仅派人护送君上返回都城,还只身留下狙击士气正虹的伪君部队。越是这样的强人,就越要防患于未然。朝中那些小丑不过尔尔,待国君暗暗积蓄实力,可一举令其屈膝。 然则公子卬不是可以以力会之的人。他就是个赌徒,从来不问对手强不强。” 杵臼:“本是同根生,为何一定要有芥蒂。” 公孙孔叔:“生于公侯帝王家,道是有情却无情。” …… 公子卬既临长丘城外。 《左传·隐公元年》载:“先王之制,大不过叁国之一,中不过五之一,小不过九之一。”宋都按照周礼的规定,占地面积不能超过方九百丈,约合32平方公里。 然则平王东迁以降,王道衰微,商丘因此扩大到了102平方公里。 而长丘城作为宋国城邑中最微小的十室之邑,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被长狄们连营、团团围死。 “贼人无知,不习《军志》,不知道围三缺一。如今长丘城生路断绝,阖城百姓,包括本来忠诚可疑的野人,都只能奋力守城,摧城拔寨的难度陡然跃升。”荡虺从战略上鄙视了对手一番。 公子卬笑笑:“华夏士子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研究兵法的民族,在未来两千五百年,也因兵法称雄于世,狄秋安能与我辈相比。” 荡虺撇撇嘴:“说得好像老师还通晓未来数千年一样。” 公子卬道:“我就是知道。”转头又问管理,如何进城。 管理献策道:“入夜,附书信于长矛,投于南门,自然会有人接应。” 荡虺问:“长丘城中如何分辨咱们不是长狄前来赚城的?” 管理道:“长狄为北狄一支。自有其狄人文字,形状类似殷商的甲骨文字,与宋国的篆书大相径庭。此外,长丘城司马田伯光与我昔日同为公子御臣子,同僚一场,岂能不识得我手书笔迹?” 一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穿过狄营之间的空隙。荡虺奋力将携带书帛的长矛投入三米高的城墙内,很快城内就有绳索和吊篮坠而出。 “初阳(田伯光的字)别来无恙。”寒暄一阵,田伯光就嗔怒道:“长丘受窘日久,直臣的救兵在哪?” 管理顿时就很尴尬,把都城的政变简单说与旧人听。 田伯光先是震惊,然后颓然,最后把目光投向公子卬。“太傅弑杀我旧主,就不怕我暴起发难?” 荡虺闻言勃然作色,抽出周刀,呵道:“尔莫非欲试我周刀之不利乎?” 公子卬面无惧色,按下荡虺道:“彼之旧主,卬之仇寇,弑父夺位之仇,君子不可不报。卬秉承大义,无甚过错。自国内乱靖,诸大夫拒不发兵救长丘,卬以国家为年,星夜来援,虽然势小力微,但竭全力。 初阳兄若舍大义而念旧恩,卬大可引颈就戮,届时阖城皆为长狄所掳,披发左衽,初阳且思之,慎之。” 田伯光展颜一笑:“哈哈哈,伯光但戏言尔,且试一试太傅器量,果然有胆色。虽然如此,昔日田某不容于齐国,飘零至此,若非公子御怜我才学,收为肱骨,我何来宰治一城的机会。 人非草木,虽然公子御可能做了一些错事,但是伯光难忘旧恩,对太傅心有芥蒂。希望太傅容禀。” 管理要劝,公子卬阻止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虽然如此,但百姓何辜,竟然要沦落腥膻之手,受敌酋之索。初阳兄经年禄于长丘,多少存点百姓之念?” 田伯光道:“太傅所言甚是。待得长狄解祸,伯光方才离去。若此,但请公子放行。” 公子卬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你我不妨立下君子协定。长丘事了,去留随君。” 谈妥了私人恩怨,田伯光开始介绍起长狄的情况来。 “狄者,从大篆的字形上看,从火,从犬。秋冬时,狄人在草原纵火,百兽从草丛中惊惧逃亡,彼辈纵犬相追逐,驱使猎物坠入陷阱,从而俘获围猎的硕果。狄人纵火时,口中高呼,狄!狄!狄!故名。 《王制》云,狄人本穴居于黄土高原,鸟兽羽毛作衣,朵颐牲畜、野兽之肉,辅以奶酪为食,故而体格健壮。自从周穆王以降,岐山以西地震频频,灾祸连连,天气寒冷,百兽凋零,因此狄人东迁中土,攻灭镐京,入寇黄河之阳。” 公子卬点点头,公元前八世纪左右,地球进入小冰河期,东亚地区的气温和降雨量陡然下滑,农耕文明的西周王朝尚且饿殍充塞其间,穴居的狄人的生存境遇自然更加恶劣。 如果说,小冰河期对农耕文明是考验的话,对游牧部落则是生存的炼狱。失去了野兽肉源的狄人只能开始向人类朋友征食。公元前771年,周幽王在他的“好亲家”,申国的引狼入室下,犬戎等异族联合攻破宗周国都,周幽王身陨黄土,西周灭亡。狄人以此关中残破的契机,穿越平原、戈壁、草地,抵达黄河流域与华夏民族争夺生存的空间。 第57章 蚁附 “狄人本是松散的部落联盟,东迁后,分裂成为三支。一支尚赤,繁衍于陕北、陇东,通婚于鬼方、戎,为赤狄,建有潞、甲氏、留吁、代、铎辰诸国;一支坐落于易水之阴,徙入齐国、燕国之间的隙地,结姻于东夷,尚白,为白狄,建有中山、肥、鼓;一支南下淮水,身长一丈有余,恃其力强,骑射无双,为祸晋、鲁、宋、卫、齐之间,为长狄。 长狄以鄋瞒为号,分五部。筑城于卫、郑、宋之间,往来劫掠商贾,垂涎宋国之殷富者,缘斯部是也。缘斯部代代首脑以缘斯为称谓,其本名自继位起,族人忌讳谈起。 上一代缘斯被皇父以命相搏,双双陨落。这一代缘斯志在长丘,所部兵马倾巢而动,凡三千兵,骑兵以弓箭为器,辅以少量车兵,以长尾鸟之羽作饰,步兵则列装短剑,曰,兽柄短剑,皮革作长筒靴,曰狄鞮。 所部均以羽毛为衣,不着甲,悍勇绝伦。 长丘乃区区一介十室之邑,兵车十乘,均具甲,带甲步兵一百人,无甲步兵两百,凡三百兵。敌众我寡,野战不可与之争锋。然则,长丘身陷重围,粮草充足,但连番大战,箭矢即将告罄,仅仅一战恐怕就要见底。城外水泄不通,出城伐木造箭亦不可取。如之奈何?” 公子卬点点头,他曾经参观过同为狄人的中山国古墓出土的海量文物,除了兽柄短剑,车马器,他还见识了刻有陶索纹、绳索纹的双耳铜釜、土秀纹锦缎、金银镶错的龙鳞凤羽纹器皿、饰以水晶的三千玉器,有新疆产的子玉,南阳产的独山玉,张家口产的玛瑙,美轮美奂,浪漫情趣。 种种迹象表明,狄人都是春秋时期,文化程度颇为先进的民族,是个不可轻侮的劲敌,他们信奉长尾鸟(也称,翟鸟),尚武善战,也难怪田伯光感到棘手了。 “近来狄人的攻势怎么样?”公子卬问道。 “交战愈发频繁,几度蚁附攻城,似乎长狄的缘斯也发现我军城头的弓兵反击愈发疲软无力,很多士卒都尽量放近了打,以求一发箭矢消灭一个狄人。”田伯光道。 “还是得野战,不然不足以丧狄人之胆。白天不行,就晚上。长丘的松脂有多少?”公子卬道。 箭矢都快用光了,再被动挨打就没意思了。夜战本来是古代军队极力避免的,但是公子卬不得不冒险一试——他和荡虺、管理都是常年吃肉的顶级贵族,夜盲症还轮不到他们的头上。 “松脂足备。但是我们的士兵晚上不能视物,如何能行?”田伯光反对道。 “不必士卒,我等三人即可,初阳兄勉为其难,着手准备。”公子卬计较已定。 第二天,启明星刚刚升起,城头的哨兵就报警,指出敌寇已经埋锅造饭,长丘城也因此迅速动员起来。 城下的缘斯头上带着羽冠,身上纹着夔凤,从他的军用帐篷中踱步而出。 帐篷很简朴,是用一根木杆,插入狄人发明的柱顶帽中,围以皮革,辅以圆环搭成的。 手下从双耳铜釜中,打来早餐的奶酪,置于提链铜皿,献于缘斯,而手下自己,则抱着灰陶,在一角默默咀嚼。 缘斯的军中等级森然,游牧民族即使入主中原,也不忘灾年的粮食匮乏,因此保留了极其残酷的等级制度,把最好的产品留给战争机器中最关键的人物,非一线战兵则在温饱线上挣扎。不平等的分配制度,使得粮食能够最大化应用于战争机器,但牺牲了底层弱者的生生性命。 缘斯和他的部下很快就饱餐完毕,军队很快进入作战状态。缘斯望着长丘,心中怀着必克之念。 “一定要打下来!” 上一任缘斯是他的父亲。从蒙古高原一直东迁至河南之地,狄人拥有璀璨的文明和精湛的技艺,然而长丘这个地方既没有铜矿出产,也没有玉石的瑰丽,他的父亲不愿意自己下葬的时候,没有精美的墨玉斧和错金镶银的铜牺尊作伴。 殷宋继承了商朝开辟的玉石之路,商贾们可以和遥远的新疆互通有无,从玉琮到青铜,无所不有;从战马到粮昧,无所不丰。前任缘斯常常对儿子说:“强取胜过苦耕,只要把宋人的商道攥在手里,长狄的兴盛就会不可抑制。” “我一定会轻取长丘,蚕食户牖、葵丘、贯、亳、蒙、戴,最后攻克商丘的。”长狄的领地毗邻济水,北接卫国,南面郑国。但是缘斯对这两个国家毫无兴致,不取宋都,誓不罢休。 “打下长丘,敞开吃肉!” 新日冉冉东升,狄人的阵地上爆发出激昂的呼号,精锐的骑兵和车兵进行着亢奋的战争动员,仿佛是马背上的雄鸡。 “杀!” 缘斯拔剑跃起,无数的狄人顶着脑壳上的长尾毛,背上土囊,争先恐后地奔向长丘城的城墙。 之前的轮番大战,狄人已经在城墙四周的多处,用人命铺设了一条条坡道。土囊层层上累,三米高的城墙已经堆垛了半米之高。 只要再接再厉,再垒上半米,身高两米的长狄就可以徒手爬上宋人的阵地。 城内的宋人早就对他们有所注意,但看见卷地而来的狄人,比前几番更为猛烈,一时也竟然为之气夺。 “放箭!放箭!”指挥官声嘶力竭。 宋人的车兵现在统统都脱离战车,在城头张弓,现在不需要出车野战,车上的士子们也都常年累月勤习箭道。具甲步兵也卸下胫甲,和城下的狄人弓手较量。 余下的无甲,本身就是野人,仿佛是刺猬一般,挥舞着手中的三米长的矛、戈,驱逐抵近的敌兵——长丘毕竟比楚丘有钱,野人的武器都是青铜的,而且没有殳这等低阶武备。 狄人一个个跑到城下,丢好土囊就撒开脚步往后跑——如果宋人弓兵不探出身子,紧贴城墙的地段就是射击死角,而丢完土囊的狄人是宋军的重点打击对象——他们身形矫健,填土效率居高,而返回的途中常常要受到下一批狄人的挡路,既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也是绝佳的射击靶子。 第58章 鏖战 “缘斯在上,儿郎们业已堆垛半人之高,可以攀附攻城了。”在缘斯的身边,一个年轻的狄人军官,翟青进言道。 狄人大部份以翟为氏。史料记载,楚汉战争时,刘邦兵败,仓皇北顾,项羽衔尾直追,途径延乡,亦即春秋时的长丘,现代的封丘县。 饥肠辘辘下,刘邦偶遇一妇人,哀言乞食,以充内腑。妇人见刘邦虽然穷途落魄,左右一日三惊,但料定刘邦绝非凡品,箪食壶浆,予刘邦以绝境中的生机。 平靖天下后,刘邦以帝室之尊,寻访故地,乃知赠饭之人,翟母,已然化作一抔黄土,遂命人为翟母修祠封墓,树碑立传。 到了21世纪,汉高祖所立的河南省封丘县“汉高祖遇翟母进饭处”石碑尚在,文人骚客瞻仰故地者无算,可谓一处凭吊古迹。 翟母,或许就是后世长丘被灭后,皈依华夏的一员。 翟青的进言令缘斯微微颔首。 当初包围长丘城时,城外布有矮墙、护城河。 聪明的宋人挖沟,引济水的分流藩屏着城墙外侧的一段地区,在护城河与城墙的中间,设置了低矮的墙体来阻碍攻城器械的展开。 经过几个星期的殊死搏杀,长狄终于在付出大量炮灰的性命之后,填平了浅如溪水的护城河,拆卸了阻碍进兵的矮墙。 “准备竹飞梯!木幔!发起总攻。”缘斯短剑前指,厉声下令。他判断宋人已然力竭,长久的攻伐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 翟青立刻组织人手搬运木幔。 《武备志》载,木幔者,用板制如屏,裹以动物皮革,以绳系之,挑于竹竿,载以四轮之车,中立高杆,以绳挽之。凡攻城欲蚁附者,木幔足以抵御当面飞来的箭矢、礌石。 高大巍峨的木幔缓缓在前方挪动,两名训练有素的狄兵上下操控着绳索,使得木幔的挡板可以上下位移,变换角度,阻挡疾风骤雨般的箭矢。跟在木幔后面的是列队的步兵,他们携带着竹飞梯,准备等到木幔推进到城墙上之后,先登作战。 狄人的竹飞梯与后世宋朝人发明的飞梯,名字虽然相同,但是形制迥异。既没有双轮加速,也没有转轴的驱动,狄人的飞梯顶部附有长钩,以作固定,仅此而已。 翟青跟在木幔的后面,一根流矢从右侧经过,他已经见识惯这样的场面了:“城上的宋人也就这点本事。他们会不停地射箭,但这阻挡不了我们。我们将屠灭他们的躯体,掳掠他们的妻女,用他们的粮昧充饥,用他们的青铜铸造明器。” 耳边稀稀落落地传来呼痛声,一大群光着膀子的狄人士兵正在飞快地把竹飞梯挂上城头。 这时候,诸侯的制砖科技树还没点上,城墙用夯土版筑,实心,与明清时期的青砖城墙大相径庭。 负责筑建长丘城的宋国司城十分严苛,验收标准在军中广为传颂。城墙竣工后,司城用锥子拼命狠扎,如果铜锥扎进入一寸,这块城墙就要推倒重建,负责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负责监督的舆人都要当众被拉下去枭首祭天。 《晋书》记载:“乃蒸土建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严酷的标准诞生了钢铁般的城墙,狄人刚刚把长钩搭在城头,城上眼尖的士人如同见到足球传到脚下一般,飞起一脚直接把长钩连同竹飞梯一块踹飞,攀附在飞梯上的狄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城墙被夯得太结实,铜质的长钩强度和硬度不足以嵌入。 天旋地转之际,一支冷嗖嗖的箭疾射而来,插在了他的脑壳上,温热的鲜血从脑门涓涓淌下。 “好样的,弟兄。”长丘的城头爆发出欢呼,士子的英勇行为得到了极大的称颂和褒奖。 木幔后面负责临阵指挥的翟青气得脸色青如碧水,呵道:“放弃竹飞梯,改用钩子攀附。弓手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箭矢!” 原本在后排输出的弓箭手被拉到了前排,在牺牲弓箭手安全性的同时,狄人的箭矢命中率急速飙升,城头的无甲宋兵纷纷一声闷响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集中火力射击狄人弓箭手,不要在木幔上浪费火力。快!快把金汁、滚木、礌石调配过来。”战斗进入白热化,田伯光稽疾声下令。 士子们开始专注于向狄兵弓手倾斜火力,狄人不甘示弱。田伯光的近卫,田单也被派了出去。田单瞄准一个狄兵的时候,后者也盯上了他。 “嗖。嗖。“仿佛是命运的注定一般,对决的两个弓手同时射出了手上的夺命之器。倚仗重力的加持,田单率先命中了对手的咽喉,狄人掩着喷涌不止的大动脉无力地瘫软在地。 狄兵的箭法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稳稳地命中了田单的躯干,但是青铜的胸甲把轻盈的箭矢弹开,田单丝毫无损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笑,你们的青铜只够用来陪葬,我们的青铜尚且能用来装甲。你们的弓手如何与我们相抗衡。”田单对狄人嗤之以鼻道。 狄兵进攻的是城墙的“马面”,所谓马面,就是除了城墙四角,其余凹陷下去的城墙。进攻马面的狄兵不得不接受来自三个方向箭矢的交叉火力。 狄兵弓箭手一个又一个被点名爆头,但是他们的死,给步兵登城争取了时间——虽然是徒然的垃圾时间。 攀在城墙上的狄兵还没来得及完成引体向上,宋国的野人们就把礌石从高处滚了下来,狄兵们被隆隆的礌石碾得嗷嗷叫,被碾压的手指一阵血肉模糊。 滚木也被运了上来。滚木的数量不多,毕竟木材有限,大多都被造成了箭矢。然而相对于礌石,滚木有其不可磨灭的优势——可回收再利用。 第一次见到守城战的残酷,荡虺不免探头去看。硕大的滚木两端被绳索牵住,中间刨了不少的陷坑,每一个坑上安装有削尖了的木矛。 “丢!”一声令下,滚木尖锐的矛头重重砸在城墙上的狄兵。“拉!”又是一声暴呵,滚木被高高提起、回收。 “再丢!”滚木阴影再一次笼罩在心存侥幸的狄兵上方。 仿佛是循环往复的农用机械,一串串的狄兵被凿穿了颅顶、面颊,五官的碎肉或是飞溅到木幔上,或是沾染到城墙上,哀嚎声不绝如缕。 第59章 金汁 翟青身边的武士顿时士气大沮,他发现很多部下都眼珠子飘忽,动作逡巡不前。 他愤愤地宰了几个不开眼的懦夫,新一轮狄兵的引体向上运动又在长丘城墙涌现。 田伯光觉得防守的压力愈发减弱,士卒们愈发游刃有余,便下令弓箭手节约箭支,力争每一根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借过,借过!金汁借过!”人群的后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不论国人、野人,闻言都是变色,赶紧让开一条大道。 作为防守方压箱底的武器,金汁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终于粉墨登场。 滚烫的釜内,金黄的液体冒着气泡,一股令人掩鼻的味道扫过人群让开的通道。 宝贵的金汁,所调配的原料囊括了人粪、马粪、尿液以及狼毒砒霜之类的毒物。战争期间,屎尿都是需要认真收集的资源,用来制备各种各样的生化武器。 金灿灿的汁水饱含各路菌种,兼以沸水的烫伤、砒霜的毒性,被将士们一股脑儿泼向埋头攀登的狄兵。 三国吕布偷袭许都的时候,尚且抵御不住程昱的金汁。全无吕布之勇的狄兵如何能抵挡生化武器的腐蚀。 “rua。”在城头守军作呕的同时,木幔边上的狄兵结结实实在金汁中沐浴了一番。 狄兵们有的跳脚,有的打滚,翟青如何鞭笞都不能挽回进攻的态势。 “当。当。当。”狄兵大营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鸣金,缘斯看到部下在坚城下顿足受挫,忙不迭下令退兵。 “机会!”公子卬高兴的叫道,看到荡虺还在津津有味地观战,公子卬对着脑门就是一拍:“此贼可击!还不戴好头盔?” 狄兵像潮水般退去,城门口顿时空无一人。公子卬带着管理、荡虺,白衣白袍从城门中杀出,追亡逐北。 跟随公子卬的管理和荡虺此前从来没有接受过骑战的训练,但跟随公子卬驰援长丘的两天一夜里,公子卬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讲解骑战的要点和精髓。 空有理论是不成气候的,只有真刀真枪的杀戮才能点亮两人的技能点。 公子卬长长呼了口气,左手扶缰、右手夹住长矛,把它斜指向西边。 背后一片连绵的铿锵声,他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的时候高声喝道:“让狄人尝尝我们宋国骑兵的厉害!” 后面又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狄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游弋于营垒的狄人骑兵与车兵刚才就注意到了出城的宋骑,在大部溃退失去建制的当下,机动部队就成了部队最后的主心骨。缘斯下达撤退令时,步兵如同星斗一般四处点缀在城外的土地上,惶惶如丧家之犬。 “骑兵出战!”为了掩护慌不择路的溃卒回营,缘斯毫不犹豫下令机动部队掩杀一阵,为友军争取时间。 看到来骑仅仅三人,没有车兵,缘斯冷笑一声:“宋人车兵尚且能让我有所忌惮,宋人骑兵,较之我长狄骑兵,不过鱼腩而已。急击务失,必使宋骑来而不得返,匹马不得还。” 缘斯只手一挥,原本隐匿无踪的大队骑兵,密密麻麻地从营垒中涌出,仿佛是大马哈鱼集群猎食一般,一千五百量级的骑兵海汹汹而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少量载有箭支的车兵,以备补充前线弓手的箭壶。 “简直是猛虎搏兔。”翟青远远地看着,但他也理解缘斯的处境。在攻城作战中步兵伤亡惨重,如果不赶紧找回场子,那么士气之堕将难以挽回。 翟声是缘斯帐下的骑兵总指挥。他腰胯着骏马,圆形的马镳正面中间有凸出的圆鼻,穿系过络头的颊带,通过背面的一双小环,穿挂在马衔环上并用辔绳固定结实。 擎于手心的,是六十磅的斯基泰弓,全长11米,重05千克。相比于同期的单体弓,游牧民族一支的长狄采用韧性强的绣线菊木,做成不对称的弓体,组装上北山羊的角片与野牛的牛背筋,缠绕上羊肠衣制成的丝,辅以羊筋熬成的胶,在弓梢处和出箭点贴上骨皮,余者以朱漆涂敷,兼以白桦皮包覆、以润羊血进行防潮处理。 制作精良的斯基泰弓被赋予了更好的拉伸性能,提供更为充沛的弹力,因而箭矢的初速度在早期的弓中,出类拔萃。 挂在翟声腰下髋骨的是合装式箭囊,由羊皮和木条精心缝合而成,囊上设有皮带,用于射手斜背在身上。箭囊中插着三十支箭矢,长约半米,有青铜、角、骨、木四种品质的四棱锥形箭簇错杂其间。箭簇带有两翼,附上狰狞的倒刺。箭杆后部留有扣弦的弦口。 翟声手上装备有羊皮扳指,用于防止手指被弦勒伤。板指背面用麻线、皮条作系扣绳,将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并系紧扣绳,大拇指在拉弓时就不会受到弦的勒伤。他的手臂上捆扎着红牛皮护臂,足以预防回弹的弓弦伤及自身。 良驹、宝弓和傲视同时代的马具,翟声和他的同族信心十足,大呼小叫地冲着公子卬飞驰而来——攻城战打不过不打紧,但骑战可是长狄的拿手绝活。 翟声打了一个手势,部下们就四散开来,抛射箭雨。铺天盖地的流矢犹如蝗虫一般,公子卬赶紧拍马,贴着城墙向东兜转。 开玩笑,公元前513年波斯帝国的三代目大流士一世就是因为吃不透斯基泰的骑兵战术,在会战中毫无建树地被歼灭八万兵众。 公子卬原本要吃掉败退的步兵,现在反倒成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骑兵海的盘中餐。 仗着马镫之利,公子卬可以把马速提到狄骑的两倍而不忧心坠马之虞。他小心翼翼地控制马速,三人始终保持在距离箭雨攻击范围稍远一些。 “直臣、嗣昌,你们跑我前面去,我在后面控制拉扯的距离。”公子卬的目光死死锁定追逐的骑兵,城头的田伯光见状大喊:“太傅在以身诱敌,弓箭手放箭!” 翟声身边的伙伴骑兵纷纷落马,他用剑拍落几只六十米每秒飞行的箭支后,气呼呼地喊道:“加速加速!缘斯要我们追死宋骑。” 第60章 骑战 翟声和他的骑兵部队纷纷把弓箭背在背上,双手紧住缰绳,把身体尽可能贴在马的鬃毛上——他们没有马镫,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不坠落马下。 仗着人不具甲,马不着铠,狄骑渐渐地有了速度上的优势。翟声身前的弓骑手一马当先,已经撵上公子卬十米的范围了。他面露喜色,单手抽出箭囊中破甲能力最强的箭——带有四棱形的青铜箭簇,左手松开缰绳,张弓搭箭…… 啪!这个弓手来不及射出箭矢,自己就一头仰面栽落马下,扭断脖子一命呜呼了——马速太快了,单凭大腿夹紧的力道完全无以稳住身形。 兔死狐悲,后面的狄骑见状纷纷降低马速再行射击,趁着这个档口,公子卬又和他们拉开了身位,几只箭矢射了个寂寞。 一股狂躁的火焰燎得翟声心中难忍,他收起斯基泰弓,拔出兽柄短剑,熠熠的寒光照得身后的狄骑火辣辣的。随着一阵铿锵之声,弓骑兵们纷纷会意,拔剑出鞘,挺身向前。 “呃。”一声闷响,为首的狄骑被公子卬蓦然一个回马枪刺死,殷弘的鲜血飞溅而起。翟声的部下一个个不死心,前仆后继地用短剑挑战公子卬三米长的兵刃,纷纷抛洒热血,坠马捐躯。 忽而一阵破风之声,城头的箭矢也冷不丁袭来,翟声身边的生力军一个个倒下,他却再也想不出任何抵近攻击的手段来。 “当。当。当。”不知不觉,翟声恍然惊觉自己被公子卬带着绕城兜了一圈,除了丢下一地的尸体,徒然无功。 将旗下收拢溃卒的缘斯看得目眦尽列,鸣金声一声疾过一声,催促着翟声赶紧收兵。翟声赶紧招呼部下勒马回营,绕过溃卒的潮流奔赴营垒。 溃卒们瞬间失去掩护,公子卬紧紧地追击而去,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面前的敌军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公子卬的兵锋之下。 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那些倒霉的狄兵溃卒要不是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强站起来就被长矛刺了个对穿。 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公子卬一马当先,长矛饮血。一个狄兵身上挂满了金汁,全力挥舞着双臂,往前窜的时候后仰着头颅,把面颊都仰到了天上,公子卬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矛把脏腑都捅了个对穿,猩红的碎肉滚落尘埃。 “中——”身后的荡虺痛快地大叫了一声,在大顺风的收割中,他也斩获颇丰,直感到全身上下遍布淋漓畅快之感。 少数几个不忍抛下袍泽的弓骑兵冷不丁放低马速,使出“回身箭”嗖嗖射向公子卬的躯干。 二十米以外的箭矢毫无疑问无力地被甲胄弹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引起公子卬的注意和杀机。公子卬闪电般调转枪头,偌大的人头从马背上滚落,这些艺高人胆大的弓骑兵来不及提振马速就陨落尘土。 在公子卬一行人狂飙突进,肆意杀戮的时候,长丘城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士子和野人——狄人都溜出弓箭的打击范围了,大家都在瞠目结舌地观看千载难逢的大戏。 一群数量庞大的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跑得快的溃卒相互推搡,阻挡了后面袍泽逃跑的生路,田伯光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兵败如山倒,但倒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原来近战骑兵这么厉害!” 远处的缘斯看得心痛如绞,这都是他征伐天下的资本,安身立命的倚仗:“归建的弓骑兵组织起来,准备箭雨抛射阻击。” 公子卬还在凶神恶煞地兀自追击,突然抬头看见漫天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他忙不迭收手,拨马回城:“你们人多,算你们有本事。今天咱们已经杀够了。勿邀堂堂之阵,勿击正正之师。我们三骑骚扰骚扰溃卒可以,但不要冲击收拢好的敌阵。” 缘斯见公子卬罢兵,也不敢再造次,草草把军队带回营垒。 长丘城的西城门被缓缓打开,宋人上下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一行骑兵的影子悠悠踱入。人们都望着领头的骑士,现在他身上的气息仿佛与一个时辰以前截然不同。铜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长矛的锋刃滴落出来,滴答在地上。 “真是威武啊。”田伯光不由得赞叹道。今天的战斗上半场,守城的士卒是主角,到了下半场,就看公子卬三人大闹骑兵海了。 国人、野人都兴奋不已,今天的损失微乎其微,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自己和同伴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如此辉煌、轻松的胜利,让每一个宋人心情舒畅,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真是威武啊。”长丘的百姓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新领主英武地出城逆袭,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在封建时代,百姓的生存与安定,和统治他们的领导的个人能力息息相关。捡到这么强悍的领导,庶黎们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公子卬滚鞍下马,转头和大家说了一些“这是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场面话,就拉着田伯光开军议去了。 “松脂收集得怎么样了?”公子卬一脸关切地问。 “都准备妥当了。”田伯光派人去取。 公子卬伸手止住田伯光的指令,道:“不急,容我们三人先睡会。” 公子卬、荡虺、管理在田伯光的安顿下,找到住所,三人抵足而眠。 年纪最小、初次上阵的荡虺兴奋得辗转难眠,印入脑海的都是杀戮的场景。他的身上肾上腺素还在超量分泌,气得一旁的管理也没法入眠。 “嗣昌,你搞什么?再不睡,晚上哪有力气夜袭?” 面对管理的吹胡子瞪眼,荡虺十分委屈:“大战初歇,怎么睡得着嘛?” 公子卬也不训斥,和煦地说:“来,我教你短时间快速入睡的办法。” 第61章 夜袭 “听我的。你先张大嘴巴呼气同时发出轻微的风声。然后闭上嘴巴用鼻子轻轻吸气,在心里默数四息。接着屏住呼吸七息。 之后用口腔深深呼气,要缓慢,再次发出“呼”的声音,这次呼气持续八息。 多重复几次就睡着了。” 公子卬介绍的是后世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安德鲁·威尔博士发明的,并在油管上广为传播的快速入眠法。 荡虺和管理照着葫芦画瓢,很快就传来鼾声如牛。 “真牛批。”公子卬发现这两个人睡觉都不怕噪音的,即使彼此互相伤害,也能安然做美梦。 …… “长狄的军用帐篷主体是用皮革制成的,经过脱毛、揉制、摔打,非常不容易引燃。所以我们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就在于点燃他们的粮昧、马厩、武库。” 饱睡足食后,三人和另外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子在田伯光的安排下军议,田伯光在一张画满标记的丝帛上指指点点。 “狄人多以畜肉、奶酪为食,但是进餐毕竟要薪柴。故而可以轻易纵火。从了望塔的哨兵十几天的观察来看,他们进餐都是从这里和这里领取食物和薪柴的,估计粮昧就囤积在这两个军帐之内。 狄人马多,所修建的马厩也不少。马厩不仅有很多给养战马的草料,还铺设了不少干草为马匹夜间驱寒。”田伯光指出了几十处马厩的位置。 “马厩太多,要是全部引燃,要颇费一番功夫。诸位还是以武库和粮昧为要。”田伯光刚说完,就有一个小伙举手表达异议,田伯光一看,是他的近卫田单。 “家司马,如果点燃马厩,马匹就会受惊,四处流窜,践踏士卒,窜入帐篷,届时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岂不是更好?” 众人皆点点头。 田伯光也不否认,接着道:“武库中不仅有大量备用弓箭,还有木幔,竹飞梯等攻城器械。其重要性仅次于粮仓。”他把武库的疑似位置点了出来,有两处。 众人计较议定,开始制备器物。田伯光从帐外取来一堆锣鼓乐器,公子卬不禁愕然:“初阳兄,这是做甚?” “自然是夜战利器!”说着,田伯光逐一仔细检查乐器质量。 “《太公兵法》有云,天清净,无阴云风雨,夜半遣轻骑,往至敌人之垒,去九百步外,遍持律管当耳,大呼惊之。”按照田伯光的说法,夜晚在敌营外演奏一番,敌人就会像听了《碧海潮生曲》一样,内力失控,集体炸营,建制崩溃。 公子卬哭笑不得。《孙子兵法》他听过,《太公兵法》却不曾耳闻。 田伯光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公兵法》乃太公望(姜子牙)所着,是齐人称霸诸侯的秘录,太傅焉能小觑?” 公子卬婉拒了田伯光的好意,指导着队友把松脂磨成粉,尽量增加反应时的接触面以提升燃烧的烈度。纤细的木条捆成一扎,外面绑上一层松脂,要尽可能薄,再辅以膏油[1],制成纵火的木把。 待得月黑风高,人以息声,束马衔枚,借着夜色的掩护,摸索前行。 夜凉如水,宋国平原东北方向的大野泽和西南方向的陆地形成显着温差,进而形成一股湖陆风自东北而来,向西方、南方刮去[2]。 “好风!”所有人不禁心中暗喜,眉头舒展。 公子卬、荡虺和管理手持长矛行进在前面,其余的士子手里只有纵火的木把,唯一能防身的武器不过是各自怀揣的周刀。 纵火小队的分工很明确,熟练骑战的公子卬三人负责消灭敌方的抵抗力量,而后续的部队专门负责给长狄“送温暖”——毕竟他们此前没有经历马上作战的训练。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公子卬一边安抚队友,一边寻觅到了粮昧的存地。 公子卬一矛干脆利索地捅进负责看守粮昧的哨兵的气管,那个狄兵口中嗬嗬有声,一如泄气的充气娃娃,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敌袭!(狄语)”凄厉的警报声从黑暗处传来,是狄人的暗哨。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公子卬再一次安抚道。 田单小心翼翼地掏出引火的家伙,就在战友身边用力地在空中一甩,火焰呼呼燃烧起来,大伙凑了上去,熊熊的火焰很快在每一个人的手中旺盛地燃烧起来。 田单一挥手就把一根火把向囤积粮昧的帐篷里面扔过去,薪柴先被点燃,随后一股烤焦肉糜的气味肆意蔓延开去,若非喧闹和骚动,别人还以为正在开一场篝火派对。 骑士们连续用力地踢击着坐骑,身下的马匹迅速地进入了疾驰的状态,呼呼的风声灌入耳膜。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从暗处破风而来,射在管理的胸甲上被迅速弹开。 “是刚才的暗哨!” 管理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把他结果了。 公子卬带队兜了一个弯,第二个疑似屯粮的帐篷被辨认出来,后队的士子把火把精准地投入帐篷内,顿时亮如白昼。 “去武库。” 宋骑找到的第一个疑似武库的帐篷空空如也,迅速拨马找到了正确的位置,一支火把从公子卬马前飞过砸在了木幔上,烧了一段就扎然而止了——木幔上还残留着金汁来不及擦拭和清理。 于是第二支木把丢了进去,火焰像升龙般不可抑制地窜了老高,火舌从帐篷中心的木杆一直攀上了顶端的柱顶帽。 一些平日里肉食充足的狄兵大梦初醒,从自己的帐篷里爬出来大呼小叫。不过他们的长官似乎一直没有现身,成建制的抵抗迟迟没有组织起来。 骚动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有叮叮咚咚,瓶盆瓦罐被踢翻的声音。公子卬一路大开杀戒,通往下一个马厩点的路上,一个羽毛裙子都没穿的狄兵呆若木鸡地挡在路中央。 三支长矛招呼了上去,马蹄飞踏,留下了满地的血迹。 十三个骑士愈发肆无忌惮,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骑士们在狄人的营垒中横冲直撞,手里擒着的火把,从天上俯瞰,仿佛是游街的庆典。 第62章 穷追 昏暗的帐篷,桐油幽幽地燃烧,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狄兵的主要高级军官都聚集在缘斯的大帐内议事。 翟声绘制出一双马镫的轮廓。 “宋人倚仗的就是这个物什,使得他们能够在马匹全速冲锋的时候依然稳稳地端坐马鞍之上,甚至于能够借着马力,挥舞长矛,抵近刺击。 我们的弓骑兵没有装备这个物什,全速狂飙的时候一旦松开缰绳,就会跌落马下,故而不能在疾驰的时候开弓。若是果得此物……” 翟声把目光投向缘斯。缘斯稍稍思忖,会意,当即拍板:“明日一早,伐木取材,倾力打造。” 翟青从旁补充道:“今日一战,弓兵损失殆尽,亟待替补。” 缘斯道:“拨半数弓骑兵与你,横竖现在弓骑兵无用武之地,不如弃马,换弓,压制城头。”弓骑兵用的都是小磅数的斯基泰弓,射程小,穿甲能力有限,换作步兵的大磅数弓,才能显着提升初速度,克服箭矢本身重力,对城头的宋人形成威胁。 “此番第一次进攻长丘城,城墙夯实的程度超出了预计。明日,还需要填土,一直填到足以跑马上城墙的倾角。翟青,你继续负责攻城事项。” 翟青顿首领命。 “宋人的三个具甲骑兵很是棘手,必须围而歼之。翟声你负责打造那个物什,有了它,弓骑兵的速度就快过了宋人。甲骑就交给你针对了。” 翟声亦顿首。 军议进行到一半,忽而一匹受惊的战马猝然闯进大帐内,贴近帐门的军官被撞得凌空飞起,砸到地上折了肋骨。 孔武有力的缘斯怒发冲冠,一剑击在疯马的躯干上,把马匹抽的横飞了出去。 巨大的冲量令马身压上了帐篷的一侧,支撑帐篷的木杆吃不住力,拦腰折断,整个大帐像邂逅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一样,向一侧掀翻。 缘斯终于看到帐外惨烈的一幕。 冲天的火光,人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木炭的焦味夹杂着烤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不只是烤畜肉,其中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鲜香,缘斯闻过,仿佛是猫肉,但又比猫肉更能挑起他的味蕾。 “是人肉烤熟的味道!”缘斯的大脑皮层帮助它回忆起了曾经的盘中餐。 卫兵跌跌撞撞地跑到缘斯近前,凄然地报告:“缘斯在上,大营遭到了宋人的夜袭,他们到处纵火,哨兵们都被干掉了。” 勃然作色的缘斯举剑高过头颅,把部下的目光吸引过来:“慌什么?跟我上。”他徒步往就近的马厩方向进发,翟青和翟声等高级将领、近卫士兵紧紧跟随。 马厩的方向绽放出了红光,一如黎明前的花朵,溃兵从那个方向上,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泻而下,倒卷而来。 缘斯的剑法快如闪电,宰了几个咋呼得厉害的溃卒。黑暗中响起的惨叫声,令后面的溃卒知道路中央还有个狠角色,纷纷向两边散去。 缘斯还在气头上,电光石火间,一抹亮色由远而近。三道寒光扫了过来,缘斯还来不及发话,肩头、后背、咽喉同时被创。 马蹄声渐行渐远,缘斯僵直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都卷刃了,怪可惜的。”荡虺冲着公子卬抱怨道。 黑暗中作战和白天不同,见到矗立着的对象,也不问是不是人体,只要疑似威胁,荡虺就一杆子招呼过去。 肌肉、颅骨、刚才捅的肩胛骨,乃至于晒肉干的木杆,他都用铜刃穿刺过。也不知道黑夜里斩获了多少战果,荡虺的武器已然彻底报废。 公子卬和管理的情况也差不多。 斟酌一番,十三骑杀完人,放完火,绝尘而去。 “太傅真乃神人!”田伯光面对一片火海,由衷地赞叹。 全须全尾回来的公子卬却过了兴奋劲,意兴阑珊地补觉去了:“烧烤烧累了,明天还要追击呢,蓄养体力去也。” 第二天天色初晓,狄人已经折腾了一夜,又是组织防御,又是打水灭火。箭矢焚为焦炭,粮肉尽毁,缘斯授首,翟青和翟声竭力收拢一脸倦意的哀兵,不得不拔营,徐徐向长狄的老家退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公子卬拉着机动部队尾随着狄兵,田伯光带着步卒逶迤而行。 天高路远,翟青和部下走得又累又渴,身后的追兵却酒足饭饱,精神抖擞。 公子卬滴溜溜地在后头打转,见到有狄兵兜着水壶去济水边上解渴,就纵马上去收割首级,翟声的弓骑兵没有马镫,全然拿捏不了公子卬的骚扰。 猫鼠游戏一直持续到黄昏,双方默契地伐木扎营,第二天,公子卬再一次故技重施。 绝境中的翟青不得不分兵,放出部队断后,迟滞宋兵的行军。 士气衰竭,箭矢奇缺,田伯光的步队赶到后,几轮齐射,断后的步队就崩溃了。 翟青又不得不撇下一队人马作为弃子。 “吁!”又是一匹战马轰然倒下,部下们如同饕餮般扑上去分肉。翟声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身边还有其他人鼓噪:“横竖草料已经没了,战马没到家,肯定一天比一天消瘦。不如都杀了充饥。” 诚然翟声极力反对翟青杀马取肉的做法,但是弓骑兵们自己也经不住饥饿的折磨。 …… 时间过去五天,宋营这边再一次炊烟袅袅,管理发掘了一个人才。 “这位是资章甫,是一介商贾,善于各地各族的语言,曾在鲜虞一带贩卖冠帽,粗通狄语。” “白狄和长狄语言一样吗?”公子卬很怀疑,毕竟狄人分流的时间可不短。 “差不多就像秦人和徐人说话一样。”管理解释道。 秦人和徐人都姓嬴,遥尊同一个祖先。然而殷商灭亡后,徐人选择和周王对垒,沙场见血;而秦人选择臣服于周室,为历代宗周之主,抵御来自西戎的进犯。 公子卬点头后,资章甫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朋友,买帽子不?(狄语)。” 第63章 资章甫 “朋友,买帽子不?(狄语)。”资章甫再一次高声询问。 但是对面骚动了一阵,并没有派出人手谈判,场面一度很尴尬。 翟青面色铁青地揪来一个人问道:“宋人这是怎么回事?关帽子什么事?” 后者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发音不标准,要不你换一句话试试看?”公子卬对资章甫这个语言大师的业务水平有些不大笃信了。 公子卬怀疑资章甫的外语是半吊子,资章甫本人是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他不是长丘城的本地人,本是来自于国都商丘的行商,此番本来旨在北上开拓业务,扩张他的商业版图的。 宋国的商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寻常商人,一种是官方的商人。官方的商人出门有兵马护送,途径大野泽等山贼水寇繁兴之地,没有性命之虞。官方商人的货源和信用有着充足的保证,而他们需要采买的商品,也是朝廷指定购置的,不存在货物卖不出去的窘境。 况且官商有政治上的特权,地位在一般的国人之上,干得好的还会成为国君的肱骨。 很遗憾,资章甫他不是这样的商人。 由于官商很长一段时间垄断了国内的市场,资章甫不得不在宋国境外拓展跨国贸易,谋求出口,他曾经辗转越国贩卖帽子。他临行前兴致勃勃地与妻子说:“宋国官商的商路穿越太行山、越过雒阳、宗周故地,途径西戎的领地,最远可以和遥远的西域互通有无。 然而,南方的吴国、越国都没有商人敢于去发掘新的商路。 这既是难得的机遇,亦是莫大的挑战。 虽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越国好卖,但是中原的男子成年的时候都要加冠,帽子很畅销,想必南方的越国也概莫能外?” 于是,资章甫载着批量的帽子,有皮制的、布制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好容易才来到了越国地界。 资章甫用小零食很快和越人的野孩子打成一片,粗糙地学会了常用的一些单词。 凭借宋人真诚的笑容和他本人卓越的语言天赋,资章甫已经可以和越人友好交流,然而事与愿违,他悲哀地发现,越人断发纹身,既不蓄养头发,更不可能购买他的产品。 尽管磨破了嘴皮子,列举了戴帽子的种种好处,但是越人都是微笑地拒绝资章甫的商业合作。 黑貂的裘衣穿破了,随身的资财也散尽了,囊中干粮、酒水即将告罄,资章甫再也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离开越国,踏上了返回家乡的归程。他的小腿上缠着破烂的绑脚布,鞋子被磨损穿底,只得潦草地做了草鞋将就一二,肩上挑着满是冠帽的行李,一如来时的那样。他的脸上瘦削得筋骨毕露,皮肤在烈日的曝晒下变得黝黑。资章甫穿过茂密的树林,下身被蚊蝇叮咬得满是大包,脚上磨出了大把的水泡。 带着一脸羞愧之色,资章甫回到家里,妻子没有正眼瞧他一下,手中的活计不停歇,身不下织机相迎。嫂子也没有好脸色给资章甫,烧好的小米粥和菜肴独独少了他这一份。父母板起了脸,拉的老长,仿佛是马匹的脸颊,也不与他说上只言片语。 资章甫心中一腔的愤懑和苦楚没有地方倾诉,喟然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 他于是更加富有冒险精神,涉名山,走大川,步履踩过黄河南北,泗水上下。 他本来要打算把货物贩卖到北边的鲜虞,他获悉鲜虞的白狄,也就是后世的中山国,有心向诸夏文明学习,因此带了不少商品的样品,试图打开空白的市场。 天有不测风云,岂料他途径长丘城的时候,恰恰遭遇到了长狄的围攻。 索性天不绝人之路,太傅公子卬横空出世,大败狄酋。现在狄兵正是山穷水尽之机,只差临门一脚,资章甫自告奋勇出来劝降。 一方面,可以尽快解决商路断绝的问题,另一方面,可以和公子卬结下善缘。时下长丘罹受兵灾,百业待兴,兴许这次表现好,日后好成为长丘的指定官方商人——只要得到太傅的青睐,出人头地、改善家人对自己商业能力的看法,岂不是手到擒来。 唯一的难处是,资章甫只会一句狄人的语言——“朋友,买帽子不?(狄语)。”资章甫对自己欺骗了管家宰和太傅公子卬的事情虽然有一点点愧疚,但是商人嘛,多少要有点吹牛皮、画大饼的勇气和本领,商人的事情,怎么能叫骗呢? 这不打紧,只要有机会,进入狄营劝降,资章甫还是有信心的——越国、鲜虞的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害怕这个? 资章甫转过身对公子卬和管理道:“太傅、管大夫。现在狄人人心惶惶,可能贸然不敢答应。小人愿意往去劝谏,晓以利害。望两位贵人准许。” 对于这种为了国家利益,愿意舍身赴险的大胆提议,管理自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想不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此言果然得之。足下大可放手一试,即使身有不测,理不但会为足下报仇雪恨,还会好好抚恤足下的家人。理若有违背此言,天厌之,天殛之。” 好家伙,“天殛之”和未来的天打雷劈一个意思。管理立下如此毒誓,公子卬自然肯为他背书。 资章甫得到授权后,大踏步前往狄营。 不想此行比起意料中还要顺利。 狄人营中冒出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宋人,行了一个礼对资章甫说道:“使者安好,我本是宋国先公王臣的方者,尝侍奉汤药于左右。 先是,先公阳寿将近,药石难治。我唯恐宫中贵人、朝堂大夫降罪,于是避祸他处。机缘巧合之下,成为长狄的臣子。 因为语言不通,使者但有言语,我可以从旁翻译。至于使者所说的帽子,我与狄人均难以理解,还望开释一二。” 第64章 分歧 资章甫被带到翟青的面前。 翟青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对抗的资本了,却拿捏着道:“我们愿意投降与否,取决于你们如何处置我们。” 方者翻译给资章甫听后,资章甫道:“我只是太傅,公子卬授权的劝降人员,至于如何处理俘虏的事宜,我没有得到充分的授权。如果贵军有投降的条件的话,我愿意替贵军转达。” 翟青挥挥手,让资章甫回去拿出更加细致的条款再来与他谈判。 岂料资章甫道:“在我出发前,太傅特意叮嘱了要小心贵军的缓兵之计。在投降协议被双方最终确认以前,贵军可以自由行动,但是我军保留对贵军进行一切军事措施的权力。” 换而言之,只要翟青没有达成投降,公子卬依旧会进攻和骚扰狄人的取水、伐木小分队,让他们的行军保持在龟速状态,让狄兵上下保持忍饥挨饿,缺薪少水的困境。 翟青感到压力山大。军队还不能一言而决,他传令让狄营的高级将领都来大帐开会。 …… 资章甫回到营地后,宋营也爆发了激烈的分歧。 田伯光是最激烈的杀俘派:“狄人全无信用,掳掠成性,留之不过遗害。不如坑之,一了百了。 此外,狄人今年在城郭以外的郊、遂之地,摧毁农田,袭杀野人,捣毁屋舍,搜刮百姓存量,地皮为之陷落三尺,青天为之高升三尺。所过之处,鸡豚狗雉之蓄尽屠;农人辛苦伺候之苗尽为踩踏。 人言除恶务尽,所以匡正义;往讨不法,所以立纲纪。如果长狄这种坏事做尽之辈,不悬首东门,反倒靡费梁米供养,那还拿什么教化百姓。 再而言之,长丘城内,所积蓄之粮昧,仅供一年之用,多了狄人这么多的嘴,明年秋收以前,恐怕难以避免灾荒。 牺牲守法良民之利益,豢养豺狼之流,可乎?以宋民之给养,滋补贪得无厌之辈,可乎?” 他主张把狄人统统坑杀,一个不留,把狄人的颅骨,筑城京观,甚至于进兵捣毁长狄的聚居地,屠平老幼,斩草除根。这样可以不仅节约大量的粮食,而且可以一劳永逸地把盘踞在宋境内的长狄抹除干净。 田伯光甫一言毕,资章甫作为商业代表就出言反对——长丘城原本的官商出门行商的时候,不巧给长丘大军包了饺子,匹马无还。 “坑杀狄人是极大的浪费。”资章甫一阵见血的指出:“按照目前的行情,一个身体健壮的奴隶在列国的市场上可以贩卖出非常可观的价格。” 资章甫列出奴隶贩卖所得货币的购买力:“寻常的奴隶,其价值等同于一匹良马,抑或是100亩开垦好的肥田(合约后世的30亩地),抑或是一束丝,抑或是八十三镒青铜(约25千克)。 雒阳以东的列国粮价是一石(合约三十公斤)三十釿铲币,也就是一镒半铲币。每贩卖一个长狄为奴隶,足以购置粮食五十五又半石粮食。 一千个长狄可以卖出五万石粮食以上的好价钱。” 公子卬眼皮子跳了跳,颇为心动。 见到一介商贾在主君面前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后者听得也颇为心动,田伯光不甘示弱,厉声反驳道:“难道这些狄人在运输途中不逃跑,不吃粮吗?他们若是本性如此乖巧,何来长丘郊遂的惨状呢?” 众人都把目光转向资章甫,家司马提到的运输和粮耗,尚且需要重新计算一番。 资章甫扳起手指,道:“要是给俘虏们吃个半饱,每天要消耗粮食20釿(合约300克),再添点等重的野菜,就能吊着这些长狄不死。 以贩至晋国为例子。从长丘至晋国,凡一千里(此处为周朝的度量衡,一里=180丈=342米,合约342公里),大规模役使奴隶的速度很慢,日行一舍,即三十里,三十四日之期可抵达。 每个奴隶靡费粮草680釿,每三个奴隶合耗一石,比之售价五十五又半石,不过沧海一粟。 至于押运之监工,每六百人,配置警卫十人即可。警卫人寡,所消耗之粮昧更是了了,可以忽略不计。” “若是将长狄降兵屠戮一空,这些收益都将是太傅的损失啊。请太傅思之,鉴之。”资章甫行了一个大礼。 管理趁机进言道:“自古以来,杀俘不详。况且宋人长期对外,以诚信为金字招牌。人人都相信宋人会谨守诺言,这也是宋人行商辙行天下,宋国商品受列国欢迎的原因。 倘若翻脸杀降,恐怕信誉上的损失,不可估量。” 田伯光是齐国人,自然不像宋人一般注重信誉。 童书业先生的《春秋史》记载,秦国的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又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准;河内人士性质刚强,多轻生忘死的豪杰,常常恃强凌弱,相互侵夺,薄德寡义。晋国人思虑深沉,城府难测,甘于简陋的物质条件,平素节俭不奢靡;周国的人狡猾、伪饰、趋利避害、好为奸商邪贾;郑人男女聚会,风俗银乱,露天野地侗体摩挲;陈地之人尊重妇女,沉迷祭祀,奸诈诡谲;晋北、戎、狄慷慨悲歌,好作奸巧;齐国人奢靡成风,出手阔绰,偏于大言煌煌、凡尔赛之语盛行无比,诈术层出不穷;鲁地之民长幼相让,崇尚利益,注重廉耻;宋国之人性质敦厚,君子之风,信义昭着,勤于农事、长于商贾,民间储蓄成风;卫国人刚武淫乱,男女、男男之事屡见不鲜;楚人懦弱偷生,年年不存积蓄,信巫术、鬼神,注重淫祀;汝南一带人性格急躁;吴越之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 管理与田伯光不同。虽然同是齐人,后者祖上来自奸诈诡谲的陈国,不知信誉为何物。而管理祖上是管仲,曾经做过生意,虽然失败,但也对信用有着清晰的认识。 一旁的小年轻,荡虺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讨论:“如果把长狄留下来,作为奴隶,给我们劳作应该收益更大? 既然各国都愿意收购奴隶,那么奴隶所产生的价值一定比当初支付的进价更加多?列国肯定不会做赔本买卖的对?” 第65章 战俘 “有道理。”公子卬点点头。 他记得十九世纪中叶的时候,秘鲁就出现了用工荒,他们从澳门大量签署华人劳工,来到南美的种植园、鸟粪石矿区劳作,产生了大量的经济效应。秘鲁当时仅仅只有200多万的人口,每年引进华工的商船络绎不绝地横跨太平洋,巅峰时候,单年签署的华工规模在一万三千人以上。 资本家是会自己核算成本的,相比于一锤子买卖的奴隶贸易,细水长流的雇佣关系似乎更加有利可图。 从1849年到1874年,秘鲁华工许多人在雇佣期间内遭遇到了种植园主的尽可能的压榨,不少华工起义、逃跑、乃至于自杀。但是也有少部分的华人遇到了好心的秘鲁老板,在雇佣期间,攒下了不少的家当。 雇佣结束后,华人们聚居在利马的华人区,利用积蓄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秘鲁《祖国报》和《商报》都盛赞了华人区一家永安祥字号的商行:“它因其商品丰富、名贵、花色繁多以及售价低廉和对顾客态度的殷勤而负有盛誉。” 秘鲁记者索托马略尔在着作《华人的道德》中写道:“事实是中国人战胜了秘鲁本地人,成为他们饭食的供应者,并且在许多行业内打败了他们。这些都要归功于中国人富有的商业才能和吃苦耐劳、善于谋算的精神。这些可怜的,在八年劳役后自由的华人,已经成为拥有自己财富的人,拥有自己公司的人,在公共财富中,他们代表着百万资本。” 值得审视的是,秘鲁人的善意不是资本家的良心发现,而是华工一次又一次用血的起义换来的。秘鲁的上等人在华工的反抗中,被迫推出了《民法典》。 第九十九款规定:“作为劳动的报报酬,雇主必须提供食物和保护,在患病期间应当给予诊治。” 第一百零七条规定:“华工在劳动期间因故丧失劳动能力,顾主需要给养其终生。” 第一百条规定:“一年内,雇主需要对华工进行教育,否则合同失效。” 二战后的苏联也从奴隶的役使中,得到了巨大的收益。 从1945年到1956年,苏联从60万日军战俘中甄别出了50万精壮发配到各个领域劳作。日本俘虏修建铁路、伐木、加工木材、挖矿、烧砖、务农、土木作业。仅仅是1946年一年,日本战俘就给苏联带来了107亿卢布的产业价值。 因为廉价的日本战俘,西伯利亚的阿贝铁路得以通车;在俄罗斯现在的克拉斯诺尔斯克地区和哈巴罗夫斯克地区,日本战俘修建的市政大厅、广场、公共建筑依然耸立如初。 苏联内务部盛赞这些日本战俘用起来十分顺手,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资,就能令后者在斯德哥尔摩的效应下温顺无比。 “日本战俘具有服从性好、人数集中、便于调动的优点。此外,战俘无人身自由,无家庭负担,可以在各地进行移动,因此可控性与可管理性强;战俘可被派到重体力劳动岗位或者无利可图的岗位上,以解放当地人手来从事高附加值生产活动或保密性生产活动。如在远东地区的一些国民经济部门里,日本战俘主要被用在繁重的辅助劳动,及对劳动熟练度要求不高或者附加值低的劳动中。”苏联内务部的公文旗帜鲜明地提道。 在公子卬的眼里,长狄的战俘或许可以和苏联的战俘、秘鲁的劳工一样,收为己用。 管理出言道:“虽然理论上尚可,但是管理上十分麻烦。 以往列国所用的俘虏都是他国所采买。所患者,正是本国俘虏的逃跑和暴乱。 俘虏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工作,四周都是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地段,很可能就会安分守己。 长丘的故地恰恰就在卧榻之侧,长狄又熟悉地理,很容易冒出逃跑的念头来,监管起来需要更多的成本。 如果要驱使他们,需得先行捣毁他们的家园,把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强制迁徙过来,监管的人手也要加强。 另外列国使唤奴隶,大多发配为野人,用于庸耕,抑或是有些奴隶有特长,成为家中的仆役。长狄战俘这么多,放在家中就怕他们互相串联,危害主人;放之田垄,恐怕逃人无算。 如果要集中管理,又不知道能让他们从事什么行业,才能谋取利益。” “可不可以如此。”公子卬想起了秘鲁人奴役华工的故技,他们让种植园中的华工和黑人人数相当,故意制造双方的摩擦,让黑人与华工互相掣肘。 公子卬提出的议案就是今年再帮武氏打山戎,俘虏来的山戎和狄人语言不同,长丘方面再从中挑拨,使之互相举报、制衡。 “驱虎吞狼,好计策。”管理抚掌道。 公子卬进一步提出,要把长狄驯化成为可供驱使的底层人口,定期给他们进行语言培训,规范劳动和给养制度,宣讲长狄过去犯下的罪孽,和赎罪劳役的正当性。 这些政策都是现成的。苏联怎么把西伯利亚的日本战俘驯得服服帖帖的,公子卬就怎么来。 比较出名的,就是苏联人允许战俘和家人通信。日本战俘益永年曾木是这样致信给福井县的家人的:“感谢苏联的友好行为,我们才没有遇到粮食缺乏问题。我以前对苏联不了解,现在对这个民主国家有了深入的了解。这里没有剥削阶级,可以从苏联人民的脸上看到对未来的期望。在返回日本之后我想从事民主运动,为日本人民的幸福而奋斗。” 日本战俘高史根在给东京家人的信中写道:“苏联管理人员对我们很友好。我们每周都看电影,生活也有很大自由。苏联不像在我还在日本时所宣传的那样是危险国家。在回国之后我将以苏联生活为榜样而努力生活。” 公子卬拍板长狄战俘的最终命运:“俘虏中可以转化的,留下来驱使八年,八年后释放;不堪驱使的,贩作奴隶,换取粮食。长狄的聚居地暂且留着,权且派遂正管理。等日后经济不再拮据时,纳入长丘麾下,移宋民,筑城占之。” 第66章 内讧 狄营大帐。 翟青、翟声等狄人兵头依次列座。 翟声已经听说宋人的使者来过营地了。他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翟青,你是不是要投降了?” 今天,翟青并没有派出倒霉蛋去断后,也没有分出士卒去河边取水,抑或是显露出任何拔营的打算。在如此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要么应该拼死反身和宋人打一场突围前的会战,给予追兵意料之外的痛击,打疼他们,迫使追兵丧胆;另一种办法就是不断忍痛割肉,就像之前翟青做的那样,不断分兵断后,以给大部队逃亡的契机。 然而今天的翟青的行为十分诡异,大军按兵不动,仿佛不知道军中已经断粮了一般,如同待宰的羔羊,静静等候命运带走它的那一刻。 翟声忍无可忍,他当初主张骑兵丢下步兵跑路,遭到了翟青的严辞拒绝。 作为暂定的统帅,翟青原本是步队的统领,步兵大队是他的命根子,岂能轻易舍弃。他很怀疑翟声逃回去后,不会存着什么好心思,真的如约来运粮,支援步队,只要翟青不存于人世,那长狄部的下一任缘斯还不是要唯翟声之命是从。 翟青的打算是骑兵掩护步队后撤,他的好算盘显然也得不到翟声的配合。 即使情势危急,狄人的两个阵营就在宋兵的威胁下打起了摩擦,一如渔翁,鹬与蚌。 对着翟声不加掩饰的怒色,翟青也不紧张,他的眼神掠过翟声座位后头的众将,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军大部能带回去吗?” “怎么就不行了?”出乎翟青的预料,翟声的言辞信誓旦旦,竟然没有丝毫虚拟语气,不假思索道:“我们只要把步队构成防线,有马的弓骑兵先行返程运粮。我军兵力胜过宋兵,岂能有不胜的道理?” “骑兵多久能带来粮草?”翟青又问。 “两天。”翟声答道。 看到众人的眼光不善,他又改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是啊,即使奇迹发生,饥肠辘辘的族人能张开弓箭,击退宋人,也要坚持四天。四天后这里断水断粮还有几多活人?” 翟声诺诺不能答,低声咕哝:“或许能抓一些俘虏充饥。 这些天,不是有宋人使者来访吗?不如多骗几个进来杀了吃了。反正人肉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一个宋人能有几斤肉?一百五十斤吗?全军现在一千到两千人,十人分一斤都不够吃,怎么管饱。 况且宋人又不是傻子,第一个使者到营里回不去了,难道他们会接二连三地给我们白送人肉吗? 退一万步说,宋人就是这么傻,这么轴,送命的使者络绎不绝,全军要坚持四天,也需要把四十个使者煮了吃。你觉得现实吗?”翟青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帐内的人听了都黯然失声,马匹都杀得差不多了,大家的前途渺茫,一如戈壁上的枯草。 “不如就降了!”气氛烘托得正合适,翟青眉毛挑了挑,一个步队的军官会意,出言如同惊雷在水莲中乍起。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翟声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翟声手下的弓骑兵军官们也开始议论纷纷,正常的行军速度是一日一舍,即周制的三十里。而现在一天的行军速度都不到正常情况下的三分之一,腹中空虚的儿郎们各个开小差,没有了必胜的信念,大伙不过是聚在一起的禽兽罢了。 “已经有人饿得病死了。”翟声的部下近乎哀求地诉说,他的眼眸中已经没有勇者的锐气,和对官长的敬意。 世界上各个地方的人种,挨饿能力是不同的。比如说黄皮肤的华夏之人,他们虽然汗腺不够发达,在某些体育竞技项目上吃亏,然而这些人天生是战争民族,他们脂肪含量高,在对抗中容易得到缓冲,不易被内伤重创;他们耐力足,在长途行军、长时间持续作战中,能持久的保持战斗力。 长狄就不一样了。他们身长两米,重心高,任何战术动作都要做更多的功,消耗掉他们更多的能量,他们肌肉密度大而体脂率低,因此在断粮的情况下,不耐饿,身体的处境会急转直下。在相同的吨位下,长狄的力量本就不如诸夏之人,况且当下腹中空空如也,肌肉在解体,体力在流失,一如灰陶罐子开个窟窿,军中原本能开60磅的射手现在恐怕能拉动一半就不错了。 翟声没阅读过斯坦福大学出版的《自控力》。当血糖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脑会倦怠,耐心和情绪都会被瓦解,人们思考的欲望就会降低到冰点。 眼前的翟声还在声嘶力竭地陈词,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这还是人话么?我们绝不能降宋!”长狄的军官们的眼睛逐渐变得猩红,扯着脖子和翟声争吵了起来,不论是步兵的军官,还是骑兵的军官。 翟青冷冷地旁观,军人们用大嗓门完成了对投降与否的投票。 “人各有志。”翟青拍拍手,帐外一大群卫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军帐挤得满满的,翟声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 他满脸错愕,翟青迅速退开两步,躲到部下的身后去了。 翟声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终于意识到对方计较议定,自己这边也是众叛亲离,再没有人立场坚定地站在他的背后了。 在有秩序的场合,人与人的争论,凭的是喉舌;在没有秩序的场合,人与人的争论,凭的是刀剑。 翟声意识到,他再强硬地主战,恐怕要被乱刀分尸,沦为同胞的杯中肉羹,釜中菜肴。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凄然道:“两百年以来,我们长狄部受寒流的侵扰,草木枯萎,百兽凋零,不得不举族东迁,穿越险阻才到这块水草肥美之地。 我们一路上多少人死于瘟疫,多少人猝死道路,多少人在异族的绞杀中抛洒热血。难道两百年的迁徙,就是为了成为宋人的奴隶?难道两百年的血雨腥风,换来的却是穷途的屈膝? 诸君难道要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来给这苦难的征途画上终点吗? 我生是长狄的战士,死也要是顶天立地的鬼魂。” 翟声终究还是把心里话诉诸于口。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明亮,扫过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从你所愿。”躲在甲士身后的翟青道:“你需要自由,我们需要活路。多说无益。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暂且借给我们一用。” 第67章 医万 资章甫再次来到狄营的时候,正值饭点,翟青围坐在双耳青铜釜一旁,一个只剩下下半身和肋骨的人体被高高挂起。 釜中沸水翻腾,白肉如同煮熟的馄饨一般,浮动在表面。 一股从未闻过的鲜香刺激着资章甫的味蕾。 不一会儿,釜内肉糜分食殆尽,狄人厨子又拿着刀,剃取胫骨上的血肉。 在半个人体的边上,有一个灰陶的器皿,里面装载着血肉模糊的、各种腥臊难咽的脏器以及一颗表情狰狞的头颅,滴溜溜的怒目圆睁,仿佛对这个世界饱含着无尽的愤恨。 资章甫吓得不轻。宋国几十年来,即使战败,也不曾经历人相食的惨状。翟青割肉和吞咽的动作让他腹中一阵抽搐。 他强忍着胃酸跑出来透透气的冲动,扶着下腹和翟青道:“贵部投降的条件议定了吗?” 翟青放下餐具道:“第一,我们希望投降后有个活命的机会。”资章甫愣了愣,翟青解释道:“贵国对我部,不甚了解,我部却对贵国的习俗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虽然我长狄迁入宋国境内,不过几十年的光阴,但是殷人、宋人开辟的玉石之路,我们在过去也是间接贸易过的。” 翟青说的是长狄在高原穴居的历史,在小冰河期到来、狄人东迁以前,他们与殷人没什么矛盾,甚至通过中间商还能买到殷人的产品。 “殷人喜活祭,每逢新君过世、诸侯盟誓等时节,都会在祭坛上屠戮成百上千的奴隶。我们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资章甫点头答应,这在公子卬的授权之内。 “第二,我们希望有足够的口粮。”翟青可怜兮兮地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吃的了,我们也不会跟着缘斯去侵犯贵国的子民。就好像狼吃羊也是没有办法的道理一样。” 资章甫第一次见到有强盗能够把自己洗得这么白,无辜得仿佛是未经人事的处女一样。 “我也不想和你们鬼扯,还有别的条件吗?” 翟青摊摊手,摇摇头。 “长丘方面,太傅公子卬对你们的处置包括: 1:鉴于长狄的侵略行为,你们将被罚作八年的劳役。在这八年期间,你们将要以战犯的身份,接受思想教育和劳动教育。八年之后,你们将会成为宋国的野人,恢复自由的身份。如果中间有立功的表现,劳役的时限可以被缩短。 2在劳役期间,你们将在劳改营里度过。每天有充足的粮食供应,生病了也有方者医护。定期有生活必需品的配发。劳动期间有报酬,超额完成任务有额外的奖励。 3劳役期间,你们可以写信给你们的亲属,甚至可以把物资和货币寄送给你们的妻小。当然,你们的聚居地也将会被纳入长丘的管辖,毕竟你们是战败的一方。 4劳役期间,你们必须接受宋人的语言教育和思想教育,在一个月内,将会有不定期的考核。拒绝教育或者成绩不理想的,将会被视为对长丘政策的抵制和不配合。 5劳役期间,你们每天需要按照长丘方面的要求劳作。每天劳作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在天气不允许的情况下,长丘方面会酌情停工。 6不是人人都能享受这些待遇。在考核期内,会筛选一到两成不积极响应政策的战俘,这些不合格的战俘会被贩卖到其他国家充作奴隶。” 随后,资章甫公布了长丘方面的待遇细节:每天的五谷杂粮35釿,肉食10釿,糠菜40釿。夏季配发冠帽、夏衣一套,冬季配发防寒帽、军大衣、包脚布、手套和冬靴。每个季度提供一次的衣物修补服务和一次健康检查。 每日超额劳动四之一者,奖励额外的七釿食物,劳动标准完成度不满八成者,减少七釿伙食供应;超过八成,但未达标者,减少三釿伙食。考核期外消极怠工者,会被判处不同程度的刑罚。 劳动的报酬和积极分子的奖励另算。 …… 狄人如篓中青蟹,奄头耷脑,被缚着手一个个串着,排队经过宋营。 资章甫满脸得瑟:“太傅,一共一千九百五十五名俘虏,都是精壮。缴获短剑两千余,青铜釜等四百具,另有皮革帐篷三百余顶,不过好些都被火燎过怪可惜的。还有马上弓(60磅)一千四百具,步兵弓(100磅以上)一千具。马匹不存焉,尚有圆环在内的青铜零件没有统计,数目也不少。” “真的是……”公子卬一时间想不到辞藻来形容这种大丰收。 “真的是强取胜过苦耕。”资章甫道。公子卬觉得这个说辞很耳熟,好像在后世的小说中看到过:“这个说法很贴切,你想到的?” 资章甫脸色一红:“刚学的。狄人营中那个方者与我说的,这是狄人口口相传的祖训。” 荡虺啐了一口:“果然是强盗民族。” “这个方者很有意思,带过来见我。”公子卬挥挥手,那个投靠狄人的方者被押了上来。 公子卬坐在大帐的背面,附近只有几个自己的心腹。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方者躬身道:“罪人医万。” “伊万?你氏医?这个氏怎么来的?”公子卬问道。 管理一脸黑线,给公子卬补补常识:“太傅,医生担任医官后,都以医为称谓,附以名。隐去姓氏。以示职业与尊崇。” 公子卬恍然,难怪后世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晋国的名医医衍,秦国的名医医缓、医和、医扁鹊。 方者道:“过去列国奉行三世医的制度,职业世袭,祖、父、子三代口口相传。然则医者传不至三世,多有不聪不贤子孙,以至于医死了权贵,落了个医官罢免,身斫道熄的下场。 我辈方者于是改成师徒相授的体例,本着传贤不传子的综训,千里寻访弟子。方者的弟子不怕卑贱,就怕愚笨不开,譬如驽马难驭。 我本关内人,祖祖辈辈氏秦,操持着一家客栈。如非机缘,本非医道之人。” 第68章 辞行 “哦?”公子卬来了兴致,医万只得往下说:“一日店内来了一位皤然老者,白首褴衣,却气度不凡。我小心伺候,谨慎招待。 久之,老者与我言:‘我观你天性纯良,气血沉稳,聪敏有度,是个学医的良材美玉。只是缘法蹉跎,晚来几年学医,错过了蒙童之育。’说完老者取出一葫芦小药,道:‘三分药力,七分天意,这药或可助你开天元地功。你用未沾及地面的露水,服用此药三十日,就可以穿墙透视,洞悉人的五脏六腑了。’言迄,他留下一卷禁方,载有针灸、砭石、汤液、熨法之术,飘飘而去。” “透视?”一边的田单奇道:“你且试说你能看到我胯下之阴长几许,粗几何?” 医万被插科打诨,尴尬道:“我资质驽钝,哪里有此大能。” 田单失去了兴致。公子卬于是问起了成公田猎的时候,医万在哪里。 医万道:“田猎之前,成公本就抱恙,我以米囊花之果续命。岂料田猎时,成公纵饮暴食,我言轻难谏,以至于呕泄不止,形衰神竭,终有不治。 我唯恐宫中贵人相责,性命有危,故以药石采撷为名,溜之大吉,一路西行不辍,以至于长狄之营内。幸而我早年行秦地客舍之贱业,囫囵粗通戎狄言语之轮廓,方有一肉之羹。” 一旁的田伯光听得满脸震惊。医万的说法和公子卬截然不同。 “太傅!你本言我旧主公子御弑杀成公,篡夺大位,你才斩其人,夺其封地。如今成公近人道出实情,你还有何言语?” 田伯光一脸怒容,在他看来方者完全没有撒谎的可能。 一个地位尊崇的国君家庭医生,除了药石难治的疾病,有什么理由抛弃官位和俸禄,亡命边陲,与狄人为伍。 既然成公是病死的,那成公被弑定是谣言无疑,足见公子御就是无辜被戮的正牌国君,他是田伯光法理上效忠的对象。 “太傅你诳说我旧主是叛逆,到头来你才是最大的叛逆!” 田伯光拔出周刀,公子卬左右也迅速抽刀相对,帐内满是金戈铿锵之声。 形势陡然焦灼,公子卬叹气道:“别伤着他,他没有错。有错在先的人是我。” “取笔墨、大印来。”公子卬道。眼下长狄的祸患已经除尽,按照先前的约定,他不可以强留田伯光,况且诚如医万所言的话,公子卬、杵臼,乃至国内的公族都误杀好人公子御了,那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义不侍仇寇的田伯光了。 “我薄德寡福,无缘得义士如初阳者,纳为麾下,封为司马。今日初阳兄但有去意,我绝不可以违背先约,横加阻拦。 然则恐怕世人误会初阳,使初阳不得新主所喜,卬书就推荐函一封,聊偿初阳失主之痛,以备怀才不遇之不虞。” 挥毫入墨,帛书盖印,田伯光接过来,读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近有田氏伯光,韬略经纶藏于胸襟……” 公子卬把田伯光在长丘的战绩盛赞了一番,又浓墨重彩地强调他剿灭长狄的胆略和勇武:“使百倍之狄就缚,刀剑弓矢受缴,宋民因之安业,长丘因之平靖。” 公子卬话锋一转:“卬不度德量力,行差就错,以至于义士相隙……” 他把田伯光的离职都归咎到自己的头上,希望田伯光的下一任老板不要对他的忠心有所误解,错把他当成背叛公子卬溜走的小人。 “夫凤凰栖于梧桐,贤臣事乎名主。卬惟望良材美玉无蒙尘于椟中,忠贞勤勉之士无冷落于不识……” 田伯光诧异地看着公子卬。齐人国风狡诈,贤能之臣,君王若不能用之,必定杀之而后快,以免为他人所用。公子卬的推荐信基本上反其道而行之,足见赤诚君子之风。 田伯光眼中莹莹,别过脸,掀开大帐的幕布,出去准备行囊。 帐内的目光聚集到田单的身上,他是田伯光带来的齐人,却没有一块离去。 田单道:“勿视我如怪异,我虽是初阳的同族,但公子御不曾施恩义于我,我又何必弃富贵而报之?我无初阳之能,若弃业而去,或许沦为道路饿殍。 我齐人也,齐人褒忠义之士,但及自身,先求一羹一食,温饱富贵在身,方求荣辱仁义。 仁义于我如象牙之箸,如戈身之纹,奢侈也。” 管理也附和道:“此言得之。信义二字太过昂贵,我等齐人未及富贵等身,而不敢谋之。” 荡虺觉得不可置信:“难道不应该是下位者讲道义,上位者讲利益吗?” 管理摇摇头:“那是宋人,齐人是下位者讲名利,上位者也讲名利。吃太饱之人讲道义。初阳是个吃太饱的人,我等腹中尚虚,有奶便是娘。” “不过……”管理话锋一转,面色不善地看着医万道:“倘若医万之言传出,明公失大义于宋国,有弑君之罪加身,不如杀医万以绝众口。” 医万背后陡然湿了一片,伏地叩首,不语。 荡虺道:“大可不必,医万不会说出去的。成公病危,他却弃之于病榻,本就是待罪之身,岂会出口招揽祸患。且老师即使有错,也是误信人言,弑君谣言本就举国相传,倘若加罪,也是举国同罪,岂有作法毙一国之人的道理。大可不必介怀。” 三言两语,荡虺就把大家的道德包袱卸下,公子卬想到:“太史公悭吝其言,只说‘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大司马公孙固而自立为君。’自立为君不就是篡位的意思吗?真的是误导穿越者。” 把责任推给没出世的司马迁后,公子卬轻松地谈起了恢复长丘经济的事情。 …… 次日,公子卬携众送别田伯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太傅止步。”田伯光抱拳道。他现在觉得公子卬还算个很讲道义的人,公子御的事情他也是受人欺骗。但是田伯光不能再在长丘当家司马了,姜子牙的太公兵法改变了他的道德观,他不能接受一个弑杀他恩主的公子为主。 第69章 粮荒 “初阳此行何往?”公子卬拱手道,这年头知识分子太少了,一个君子的培养要消耗大量的箭支、五谷,习得君子六艺,也需要经年之功,这都需要家庭的倾力供养,如果不是大小贵族,一个普通的农民、工人家庭很少有供奉起这样的读书人的。 比如说战国大牛人苏秦,家里人缩衣减食,织布不辍供他读书、周游秦国,结果投资秦王失败,游说不被采纳,回家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足见对于非富即贵的阶级而言,培养知识分子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买卖,所以才有了宋国这样的世官世族制度——没办法,实在是养不起人才,公族子弟多少是能读书打仗的,菜一点也能勉强使唤。 田伯光虽然没有韩信、乐毅这样变态的临阵才能,但是防守城池来颇有章法。这年头打仗只要不犯错,基本上都可以算是人中龙凤了。公子卬封地草创,能用的人才就荡虺、管理、田单、资章甫。 田单打仗莽一波还行,但是作战指挥、治国理政就没经验了。 管理算是个通才。 荡虺各方面经验不足,不过胜在前期荡氏培养的底子好,学什么都快,潜力股。 资章甫算是理财的好手了,可惜出身商贾,没有经过君子系统的培训,打仗拿不起武器,与诸侯交际不懂诗经、仪礼。 春秋战国的君主都喜欢招揽人才,毕竟自己培养太费钱,周期又长。公子卬表面上做足尊重人才的姿态,心里打着小九九,期望田伯光若是能回心转意最好,若不肯,来个回马荐诸葛也是极好的;再不行,千金买马骨,把求才的名声打出去,日后也好有人投奔。 田伯光又不是公子卬肚子里的蛔虫,只晓得公子卬持礼甚重,不由得掏出心窝子:“此行赴鲁国求官。鲁国是个长幼有序、厚重有君子之风的国家,又与老家齐国毗邻,是个理想的国都。承蒙太傅看顾,荐以书函,想来有一官半职不难。 久闻鲁国叔孙氏贤名在外,伯光欲往投之。所谓山水有相逢,太傅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 田伯光要走,资章甫也来辞行。 “太傅,我还有货物需要去鲜虞国贩卖。”资章甫行了个礼。要不是长狄寇边,这些家当早就出手了。 荡虺不满道:“你怎么就这么点志气,这么点资财能卖多少?还不如留下来帮衬恩师,长丘的商业交给你,未来可是前途无量啊。” 资章甫笑道:“贵人言重了。章甫如今虽然被选为长丘的官商,然则货物积压,终归是赔本的。况且太傅贩卖奴隶之期定在一个月之后,到时我再回来效力不迟。” 公子卬道:“长丘现在还没有什么拳头产品可以出口,且先允章甫干点私活也无伤大雅。不过一月之期满,可要见到你人。” 资章甫允诺而去。 …… “且散了国人。”公子卬赏赐一通,就让野人归田垄,国人归城池。 战俘营的看守瞬间少了很多。千把来人的长狄被关押在四个营地,长丘就十乘的战车,三十个职业武人,原本步队的披甲回到工坊重新做起了手工业的活计,原本的无甲务农伺候庄稼,看守的力量顿时捉襟见肘。 “拜见太傅。”管理带来四十几个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还有一人站着行礼。 “这位是隧正索尼,掌管郊、隧的事务,秋后的征税,日常征集力役等事务均由隧正一力负责。” “余者,均是长丘的舆人,负责各项杂事。”管理三两句就把话说清楚了。 公子卬让大家起身说话。 “按照太傅的设想,每个战俘营配备营长一人,警卫十人,经济经理一人,劳动管理一人,军医一人,翻译一人。翻译的话,可以让舆人中择取四人跟随方者医万学习狄语;军医的话,也是医万培训四人;劳动管理倒是简单,负责劳动分配与监工,本就是舆人的工作范畴;警卫也可以由十乘中的君子担任一半,剩下一半由舆人担任、君子负责教导他们技击。但是这个经济经理是何职位?” “前期就负责财务和统计,后续的话要单独进行战俘经济的成本核算,提出项目议案。”公子卬设想中,一个战俘营终将发展成为一个小公司,以后劳动密集型的项目都要这些战俘来接,现在长丘城除了农业以外,就只有一点可怜的木工、陶工等,实在是没有城市的样子,后世哪怕是一个小农村,工商业也比长丘要强得多。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呼天抢地的声音开始迭起。 公子卬赶紧出门探看,却是有野人在市井卖儿鬻女。公子卬的府邸距离市集没多远,毕竟长丘城也没多大。 女孩子生得清秀,洗净了脸依旧脸颊凹陷,唇见泛白。男孩子则面有菜色,怯生生地等待福祸未知的命运。 市集上的人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惨呐。长狄把野人的资财掠夺一空,唯有城内的国人还有积粮。虽然我们给民众分发了一些粮食,但是野人家里的田地若是给长狄糟蹋得厉害,这些粮食也不够帮他们挨过这一年的。”管理面有不忍。 荡虺道:“咱们就不能给他们多施舍一点吗?不是说还有一年之用的粮米吗?” 管理苦笑道:“城外战俘还有几千张嘴巴,城里的工匠、官吏、士子都需要养活,还要防范西面的郑国偷袭,人吃马嚼的,谁管得了外面的野人。 寻常灾年,列国施粥都是做做样子,还是要靠野人自己在山里刨点吃食。” 公子卬喃喃道:“若是万把来人的小城邑我都抚养不好,还谈什么宏图远志。” 管理劝慰道:“兵灾之年,都是这样,挨过了今年,明年收获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小城邑要发展成为大城市,需要慢慢种田,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会繁衍成为朝歌这样的大城。” “太慢了!”公子卬嫌弃道。 别的穿越者临死前都能摸到工业革命的脚丫子,他倒好,手下要劝他一辈子种田攒人口,连铁器时代的门槛都摸不到,穿越者的面子往哪搁? 第70章 众智 秀吉一脸愁容地杵在市集上,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国人们眼光灼灼地看着这一家子,但是谁也不肯上来接茬。 秀吉不得不加倍使劲推销自己的两个孩子:“犬子有膀子气力,很能吃苦的;息女也是乖乖,洗衣做饭都很勤快,吃的还少,一顿不过二十釿。大家看看,看看。” 秀吉说着说着,口中呜咽起来,泪水在眼里婆娑,整个世界都朦胧了起来。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谁忍得下心亲手把自己的孩子贩如敝屣。 “惨啊,听他说,他家住在长丘之西郊,长狄先把他们家里洗劫了。孩子他妈跛着脚逃不掉。家里被付之一炬,谷物被搜刮一空,田里的青苗也被马蹄践踏,要不是跑得快,他们父子三人也得留下。”消息灵通的人向后来围观的人叹息道。 “散了,这种惨剧司空见惯了。一遇兵灾、水灾、旱灾、蝗灾,郊外、隧外,你们是没见过那种惨状。野人易子而食,一边含泪,一边啃肉。”一个有见识的长者眼里有回忆之色。 “要不咱们凑一点,姑且买下一个是一个?”一个心软的匠人用商量的语气提议。 “得了。虽然这次打退长丘,太傅赏赐了大家不少的粮食、财物。但是谁都知道今年粮食一准是收不上来的,粮价已经开始涨了,到明天秋收前,谁也吃不准粮价会飙升到什么样的荒唐价格。”消息灵通人士反对道。 “就是,要是为了一时的不忍,让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忍饥挨饿,上对不起盼望枝繁叶茂的宗族,下对不起相濡以沫的家人。”大家纷纷开始帮腔。 “算了,我就说说罢了,怎么说也不能为了几个卑下的野人,让咱们国人受苦受难。”心肠柔软的匠人又叹息道。“哎。兴,野人苦,亡,野人苦。愿生生世世不生在野人家。” “办法好像也不是没有啊。我听说城外的营地养着千把来人的长狄,把他们统统卖到国外去,不就有粮了吗?”消息灵通人士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不行的。你也许不知道太傅当初招降他们的条件。”边上有人就开始一一详述公子卬当初的战俘政策,“此事千真万确。” “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荒谬的事情。放着宋国的野人饿肚子,还要一天三十几釿的五谷、十几釿的肉食来供养始作俑的长狄。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众们觉得特别难以理解。 “慎言,慎言。太傅也是有他的考虑的,若是当初不提出优渥一点的条件,战争不会这么快结束,长狄或许还要拼死抵抗一阵,太傅也不想大伙在胜利前有什么损伤和变数。”那人替太傅辩解道。 “哎。答应得太草率了,现在毁约背誓,会遭到天帝的厌弃的。”听众们嗟叹道。如是涉及毁诺就触及宋人的道德底线了,是要千夫所指的。 “是啊,咱们殷宋还是要说话算话的。” …… 外面国人在议论政事——这是春秋时代赋予国人的权力,里面的公子卬也在和管理、荡虺商量对策。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此言得之。野人不过蝼蚁,战时用作炮灰,太平时节使唤劳役、抽取税负,别无他用。从没听过野人会起来造反而令君子丧家失国的。 太傅且由着他们去。兴许他们能刨野菜,抓老鼠充饥,挨过去的。”管理表示这次饥荒不是管理层的责任,干脆听之任之。 “什么仁不从政?这是你们齐人的歪理。治国以仁德,而不以刑罚。你这齐人,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野人也都是老师的臣民,死一个力量就少一分,人心就凉一截。”荡虺气道。 “如果太傅心疼的话,可以去别国借粮。当初晋国大灾的时候,就是去秦国借的粮食。”管理摊了摊手:“不过晋国借了粮食也只是分给城里的国人,分给野人得不偿失。” “咱们又没有别国的门路。难道就没别的办法吗?”荡虺道。 “办法有的是,比如说把长狄的聚居地洗劫一遍,抑或是把战俘营里的罪魁祸首统统卖了。”管理点着指头道。 “这不行,这会危害老师的信誉。”荡虺脑袋摇得厉害。 管理又摊摊手,耸耸肩。 一直不出声的公子卬道:“只要道德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虽然咱们无智,但可以驾驭众智。” “哦?老师想到了什么了吗?”荡虺问。 “你以后要记住一点。”公子卬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小看百姓的智慧。一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你想不到的,总有人会想到,不要闭门造车。” 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两人,公子卬大踏步出门而去。 公子卬召集了一些人手,四处宣扬,他将要召开一次听证会。 “欸,都听一听啦。长丘百业待兴,太傅明日相约国野之民,会于东门。太傅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故而广求良言于长丘之众,体察疾苦于垄亩陋巷。”几个大嗓门在小小的长丘城内四处奔走。 今天的市集谈不成几庄买卖,商业凋零,无论是商贾还是匠人都被宣传人士的声音吸引。 几个胆大的家伙高声问道:“兀那汉子,太傅要征集什么意见啊?” “什么意见都可以。”来人解释道:“不论是诸位近来遇到的困难,亦或是有谏言愿意与太傅分说,凡此种种,太傅皆愿洗耳倾听。太傅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讽谏,太傅也不会怪罪的。 太傅但欲了解民间疾苦,征集治理长丘的良策。” 路人们觉得新奇,从来只听说奸臣阻塞沿路,君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父亲,要不和太傅说说我们家的难处?太傅是个好人。”怯生生的童音传入秀吉的耳道,他感到天籁中饱含着花骨朵般的希望。 “好。好。”秀吉有些颤抖:“太傅是个好人,太傅一定会帮我们的。” “父亲,孩儿不想离开你。”秀吉张开双臂,抱起了孩子,头颅和亲生骨肉的脸颊贴到一块儿。 第71章 献曝 第二天一早,公子卬就提前抵达了东市集合点,等他赶到时,长丘的居民已经聚集到了刚搭建起来的会场前。 看到公子卬在几个亲信的簇拥下匆匆进场后,东市集合点的国人、野人纷纷低眉顺眼,向着公子卬行大礼。 公子卬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诸位都是长丘的长期居民,在长丘务农、做工经年累月,对长丘的情况熟稔在胸。卬初到长丘不久,有志于建设长丘。诸位今天能来到这里,卬猜测也是同志于区区。 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诸位有什么见闻、良策但且畅所欲言。卬今天只带了一双耳朵,一支笔杆,和一颗渴望建设美好家园的心。” 公子卬说得真诚,目光热切地向台下扫去。国人都微微颔首,觉得这个新来的领主是个有开拓之心的领导。 人们的目光不禁在角落一隅的秀吉身上打转,大家都知道这个野人的生存面临崩溃的境地。 秀吉的女儿也痴痴地看着秀吉,边上的大儿子挠了挠秀吉的手心,鼓舞着父亲开口。 秀吉嘴巴张了张,但是声带似乎不听使唤:“这可是太傅啊,是国君的亲弟弟,打跑长狄的大人物啊。” 他越是这么想,声带仿佛就被卡的越紧:“我只是一介田夫,太傅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我……” 秀吉越想越胆怯,手心也是紧了又紧,他不敢直视公子卬,幻想着万一说错了话,会不会被贵人责罚。 公子卬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英语故事演讲比赛,尽管在台下练得滚瓜烂熟,但是初次在全校师生的注目礼下、庄严的大舞台上发声,心中生怯,愣是把“give ice”念成了“give ass”,惹得哄堂大笑。 从此公子卬就得了“菊花公子”的外号。 秀吉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倒是前排挤出来一个野人,咧开了嘴:“太傅,太傅,我有谏言。” 这个野人穿着破麻乱絮做的缊衣,脚上囫囵包裹着草料,甚至都称不上是鞋子。 “太傅,我有好法子要献上。” “请讲。” “众人恐怕还不知道,春天的时候,脱掉衣服,躺在田垄上,脊背晒着太阳,身体就会非常暖和。这个好办法我给他取名字叫‘负日之暄’,太傅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啊!” 野人仰着脖子,俨然高傲的雄鸡,得瑟得不得了。 台下的国人哄堂大笑。 “兀那野人,怕不是没见过广厦、深室,摸过丝衣、狐貉?” 野人也不还嘴,以为众人嫉妒他的锦囊妙策,眼光殷勤地期待着公子卬的反馈。 “宋人献曝啊。”公子卬渐渐收敛起了笑容:“你反映的意见,我们非常珍视。”说着就唤来荡虺,让他带着野人去仓库领取赏赐——一套冬衣、一套夏衣和一双布鞋。 献曝的野人回来的时候乐得合不拢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实的布料,来回抚摸宛如和夫人温存,高声赞叹着:“好物什,好物什。” 国人纷纷奚落他:“真的是井底之蛙,不见日月。” 野人只道是旁人眼红,摸得更起劲了,好像在和什么人斗气。 公子卬附身问道:“足下怎么称呼?” 野人道:“我叫家康,没姓没氏。” 公子卬:“平日里你不来市集买东西的吗?” 家康羞赧道:“从来没有。一年务农,都攒不下几粒米,哪里有钱在城邑的集市上采买。” 公子卬又问农田的亩产。 家康道:“咱们不都是‘野九一而助’的惯例嘛。井田共900亩,八家各分私田一百亩(约今32亩),中间百亩为公田,集体耕种,产出归公作赋。 年成好的时候,每家产出32石(约合960公斤),刨去种子七石,一季产出25石。 家里有五张嘴,有老有小,配上野菜,一年嚼下来,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公子卬算算,家康每人每年的粮食也才一百五十公斤,一天一斤小米都吃不上,甚至连他给战俘营伙食标准的一半都不如,不禁感到黯然。 在水利、农药、化肥和杂交水稻普及的现代,三农问题依然是老大贫困难题,公子卬没想到落到春秋时代,居然就是饿死边缘的挣扎了。 家康没有察觉到公子卬神情的落寞和悲悯,兀自说道:“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若是灾年,恐怕二十石都收不到了。到时候就要抓点老鼠当野味,开春了可以捕些‘傻半斤’。” “傻半斤?” “对,傻半斤就是一种呆呆的鸟。”家康也描述不来,撅起嘴,用手脚拙劣地模仿着这种动物地姿态。 “还有就是给贵人揉茅、绞绳、凿冰,要是贵人开心了,就会赏赐些吃食。”家康乐呵呵地回忆着。 “这也太少了?”荡虺第一次听农人描述他们的年成:“我们给长狄吃的会不会太多了?” 田单今天也在场,帮腔道:“是啊,长狄现在一个个在营里活得很滋润,又没活给他们干,一个个看得过路的野人羡慕的紧。” “今年你的田没有被长狄糟蹋嘛?下一年的粮食够吃嘛?”公子卬关切地问道。 家康恍然道:“田里苗子都毁了,不过来年可以再种。至于余粮,我还真没算过。太傅容我算算。”家康掰着指头,算了算:“太傅今日赏赐了我们每户五石粮食……” 算了半天,家康道:“丫,吃到腊月就没粮了。” 国人起哄道:“兀那傻子,你怎么算的,不及秋后你就没粮了!” 家康不信,又埋头算。 “丫,要断粮了,如之奈何?”他沮着脸,如丧考妣。 听到这里,秀吉鼓起勇气,朝着公子卬砰砰磕着头,口中不能言,额头渗着血。 公子卬忙不迭上去搀扶,再磕就要磕坏了。 国人中有人不忍,道:“太傅,开仓赈济?要是今年饿殍遍布郊隧,来年的地,就没人耕种了,届时粮价飙升,国人也活不下去了。” “坦率地讲,赈灾也赈济不了一整年。”公子卬露了个底:“诸位有什么好的对策共渡粮荒的吗?” 第72章 曹县 “太傅,其实不需要一年的粮食的。”一个商人站了出来。 “这位是繁鑫。”管理给公子卬介绍道:“繁氏是殷商遗民。昔日武王克商后,分殷商百工于东方诸姬,分鲁公以殷民六族,有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 索氏世代为绳工,长勺氏和尾勺氏则为酒器工,陶氏为陶工,繁氏为马缨工,锜氏为锉刀工和釜工,樊氏为篱笆工,终葵氏为锥工。 鲁卫历代君主中,颇有几任不尊敬殷人的传统、亳社祭祀,于是许多家族纷纷心向宋室。前些年,公子御派人游说一番,繁氏就举族南迁长丘了。” “繁氏已经不做马缨工了。时移世异,卫人被狄人破城后,挽马奇缺,再经营祖业已然不现实。我今为私人行商,往来于宋鲁卫齐之间。”繁鑫修正道。 春秋的工匠多是为公家制器,旱涝保收。沦为行商后,自负盈亏,算是从国企下岗了。 “齐民有要术,精于农业、匠术。我曾往来临水,与齐人颇有交情,对齐人的农术,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齐人耕作,不似我们宋人。我们两年三熟,齐人一年两熟。如若我们采用齐人的办法,今岁当有下一季收成。” 管理眼前一亮,催促繁鑫讲下去。 整理一下思路,繁鑫问秀吉:“今年第一季你们播种的是什么作物?” 秀吉道:“粟。” 小米是宋国最广泛种植的作物,寻常年和大豆,也就是菽轮作。 “恐怕土地肥力不够了。播种的时间也错过了。”秀吉绝望地说道:“粟的第二季播种时间是夏至前后,亦即五月中旬,现在已然错过了。况且粟米连种,肥力损耗殆尽,即使播下去,长势也不会理想。” “非也。”繁鑫反驳道:“粟苗都被摧毁在地里,没有被百姓吃入腹中,不如沤成肥,反哺地力,如此再播,不会有所减损。 齐人不仅有沤肥之术,还擅长栽种冬小麦。六月之初,秋风朗朗,齐人就会将冬小麦下地,来年一月、二月就可以收获。” “能保证丰收吗?”荡虺急切地问道:“要是冬小麦没有确保的收成,长丘肯定还是要完蛋。” “老天的事情哪有说得准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管理横了一眼。 “天下十年九灾,五谷丰登是侥天之幸。”公子卬记得即使在后来的康乾盛世,有史料记载,一百三十年内有一百二十六年发生各色灾祸。“如果要更进一步抵御天灾,就要倾力治理虫害、水灾、旱灾。” “那就必须修水利,调和水旱,定期在合适时机,扑杀害虫。”繁鑫道:“自古修水利,民无其力,须以官府出面,组织千人,戮力同心。” “昔日大禹兴水利,尽力乎沟洫,作陂障于九泽,方有九薮之丰殖;周公时,作彬池,引渭河支流,灌溉稻田。”管理引经据典道:“如今长狄无所事事,不如驱之,以作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大善!”荡虺高兴地叫道。 “不过我观宋国野人耕作,多以石器、木材作农具,地不深耕,则难汲地力。”繁鑫又提出了新的点。 “无妨,痛剿长狄后,老师得青铜短剑盈于府库,不如铸剑为犁。”荡虺道。 “既有青铜,何不作铜器,贩与鲁人以求新粮?”说话的是铜匠锜平。 “不然。”田单出言反对道:“有铜料,不如作矛作甲,携手武氏,攻灭盘踞在楚丘的山戎,贩战俘为奴而购置新粮,则所得益多矣。”田单听过资章甫计算贩卖奴隶的暴利,一直耿耿于怀。 “且有甲有矛,再作新军,长丘之东,济水以西,多野兽行走,农人莫敢往耕。具甲田猎,既得肉食,以补粮耗,又驱百兽,以增田垄,还练兵习阵,教练士卒,一举而四得。”受到启发的荡虺补充道。 “如今国内三桓等公族于宋公不敬,迟早酿成内乱。不妨等待天时,一举而荡灭,夺其封地以滋补。”管理阴恻恻地说道。 “三桓的封地在哪里?”公子卬饶有兴致地问道。 “向氏的封地比较多,有城鉏(今河南省滑县)、合(今江苏省沛县附近)、鞌(今山东省菏泽市曹县);鱼氏的封地有方舆(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胡陵(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鳞氏的封地有老桃(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防(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缗(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 管理取来地图,一一把方位点给公子卬看。 “鞌就是曹县啊!”公子卬兴奋地说道,边上的宋人都不明所以。 中国不能失去曹县,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世界八大板块:太平洋板块、欧亚板块、非洲板块、印度洋板块、南极板块、南美板块、曹县板块;宁要曹县一棵树,不要上海大别墅。宁要曹县一张床,不要北京一套房。 自从中国有了抖音,公子卬就忘不掉曹县的梗。这个富裕的文化之乡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27亿吨煤、18亿吨石油、134亿立方米天然气、6亿立方米粘土,还有硝盐、火硝、芒硝、火碱,所产硝类矿藏在抗日期间,远销各个根据地,制成的“元明粉”等药材远近驰名。 此外媒体还爆料出曹县发现了铁矿、金矿,简直是上帝眷顾的朝圣之地。 得益于十斤牛肉,九斤牛币的曹县,曹一环内的各个县市都被网友挖出来,公子卬也对这些地方不陌生。 鱼台县有煤、粘土、石膏矿;兖州有煤、铁、粘土、制灰的石岩、建筑的砂;金乡县也有煤和石灰。 只要打下三桓的封地,工业革命的矿藏基础全都有了保障!更遑论铁器时代。 那么三桓什么时候会造反呢? 公子卬记得《左传》上写的就是这一年,而且在秋八月之前,因为八月臭名昭着的晋灵公命大夫会盟诸侯,在政变中威望丧尽的杵臼就像吉娃娃一样参加了这次会盟。 第73章 治麦 讨论很快歪了楼。公子卬、荡虺、管理和田单热切地讨论起了如何打下三桓的封地。 繁鑫失望地摇摇头,轻声道:“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果然。” 荡虺年轻,耳朵尖,虽蚊蝇之声,亦入耳,满脸怒容道:“繁氏敢尔?竟然当面辱我,我何鄙之有?” “直言尔,何谈之辱?长丘罹受兵灾,民有逃荒之虞,肉食者竟心猿意马,旨在攻伐。鄙也。” “荒谬。自古灾年不解甲,不止戈,贤者圣人尚且用兵于灾。 昔日夏桀之世,倒行逆施,残民以惩,方国不附,人心涣散。时圣祖商汤亦逢灾年,贤者伊尹以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云云相谏,征兵于亳,东击鸣条,三战而灭夏。殷汤革命,赫赫武功,由是而定。 今长丘缺粮,袭取三桓之邑,搬其粮仓,又有何不妥?” “繁某一介商贾,自不通兵事。 诚若劳师而袭远,陆路运粮,虽有二十石,千里馈粮,所得不足一石。且兵顿坚城,长狄殷鉴不远,其下场君自度之。” 公子卬听到这里,也不禁为繁鑫的见识而赞叹不已。自从穿越以来,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一场攻坚战,史书上记载白起今日拔几城,明日拔几城,诸侯不敢直视,尽向西朝。 在没有火药的冷兵器时代,已经是名将的巅峰了。 公子卬自问没有这种手段。 就连兵家大牛,孙武都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断言顿兵坚城下,“此攻之灾”,故而推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公子卬赶紧停止了觊觎三桓的作战设想。长丘是第一次种植冬小麦,公子卬躬身请教繁鑫栽培的细节,和接下来时间的规划。 “太傅若诚纳我言,当以财帛浮舟于临淄,购置耐寒良种,然后命铜匠打造农具,悉发长狄、野人修坝引渠,引水利,排盐碱,待到六月秋凉,围筑地堰,平整土地,浇灌底墒水,沤制底肥,深耕细耙,精细土壤,使地有缝隙,不大亦不小。” “若过大则如何,过小则如何?” “太傅,缝隙过大,则三冬之寒劲透隙而入,冬小麦易遭冻害;倘若缝隙不足,则苗不透气,轻则怏怏扎根不畅,少产,重则奄奄不出苗,绝产。 此外小麦的选种、配水、配肥、治虫、播种,均有讲究。宋民不知,然其在关键。” “愿听教诲。” “麦种大小悬殊,相差一、二倍,大种出苗快,分蘖早,根状如伞,苗壮如斗。小种孱弱,常为大种所欺,侵水夺肥,或穗小如针,或夭折如荒秽。齐人多以粘土四十,水四十,搅成泥浆,筛选小种、杂质、病粒。尔后摊席一寸之高以晒种,促其后熟,两三日可也。 水为冬小麦丰产之本。播种前十日浇灌底墒水,百亩之田(今32亩),千石为准。及出苗一月又五日,浇分蘖水,百亩六百石水。入冬时,表土昼消夜冻,添入冻水,百亩千石。小麦返青,百亩六百石水,宜迟不宜早;小麦起身,水百亩八百石;待到拔节,百亩千石水;孕穗期间,百亩千石水;扬花后,灌浆水百亩千石。 齐人之配肥,欲得百石之产,必施以七石之肥。所用之肥,以人粪、人尿、马尿、杂草、秸秆、坏苗等沤制,腐熟半月可用,宜早用,否则肥力日消。 播前整地,必保地平墒足,造墒均匀,肥力均一,深浅一致,地平土碎,梗直如矢,大小成方,上虚下实,土肥相容。 野人平日须巡视垄亩,伺候麦情,促弱控旺。 见有叶色灰绿,心叶不长,发育迟缓,呈“缩脖”之症者,必干旱苗。此多因土松而漏风,漏风而跑墒,救之以镇压提墒,密接根土。 见有幼苗细长,根系不育,分蘖少,抑或是不分蘖者,必深播苗。此必埋土过深,俯仰不畅,救之以清田垄、扒厚土。 见有植株成长迟缓,土壤板结者,必板结苗。此必通气不畅,难以呼吸,根系困厄,须中耕其地,松弛其土。 见有苗黄如土,饥瘦如殍,分蘖伶仃者,必脱肥苗。此必地力穷竭,养分殆尽,须追肥施水。 见有苗萎蔫泛黄,片片枯色者,必盐碱苗。须以大水灌之以压盐碱,继之以中耕松土。 见有苗瘦弱而水力过盈者,必水托苗。须掘沟导渗,以排余水;中耕松土,以散墒通气。 但有杂草偷生期间,窃取肥力、水力,亦需要时时除草。 见有叶锈苗黄者,必病苗。此必害虫作祟,须人工扑杀。此外为防小麦患染穗黑之病,需以石灰水浸泡种子三日。” “田间有何种害虫,又当如何扑杀?”公子卬纳闷道,他不会种田,学的是工科,读的是机械。人工扑杀在他印象里,难道是一个一个麦子上寻虫掐死吗?那农民伯伯得多累啊? “冬小麦之害虫者,蝼蛄、蛴螬、金针虫是也。 蝼蛄于春为害,昼伏夜出,趋光扑火,夜间可扑杀,亦可以马粪、驴粪饵杀。 蛴螬一月出土,三月交尾,趋光扑火,星夜捕杀。 金针虫多十二月为害,秋季偶尔示踪,蛰伏于低洼潮湿之处,须以干谷烹煮,凉至不粘手,拌之以毒粉,制成毒谷,可毒杀金针虫。” “人言齐人多智,田垄之间尽然学问几多,我五谷不分,自愧不如。 繁氏竟能铭记于胸,一一了然,如数家珍,也是贤才,请受卬之一拜。”公子卬行了个大礼。这年头的商贾果然都很有料,行走千里,辗转列国之间,见识非凡。今有资章甫与繁鑫,后世有吕不韦,前人有弦高,都是国家的肱骨干臣。 商人行走四方多无地图,全凭经验和智慧,公子卬觉得繁鑫若是能收为己用就太好了。 “不敢得太傅谬赞,鑫区区拾人牙慧,不能受之。” “繁子,我欲请君折节,入我幕中,暂居家大夫,不知意下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第74章 农业税 繁鑫很快就登上了进货的船,挥舞着手在船头与公子卬一行作别。 “一路顺风!” “必克日而返,太傅保重。” …… “怎么这么齐整?” 索尼引着公子卬于田间考察,公子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出隧以后,阡陌良田沿着道路两旁整整齐齐地分布,道路有多笔挺,田垄就有多方正,公子卬就感觉回到大学军训的时候,放眼都是豆腐块。 宋人的纪律都这么好的嘛? “太傅有所不知。”隧正索尼道:“这就是井田啊。若是修的不方正,不规矩,每家每户的私田和公田的大小不就不一样了吗?舆人监督野人修田的时候,可没功夫计算面积,都是事先做好了记号修过来的。” 也是,宋人可没有希腊人那样的几何水平,能算出不规则多边形的面积。 “每家都是规规整整的一百亩,公田也是。咱们宋人监督,从来不需要皮鞭,大伙都很老实;换做别国就不行了。” “哦?” “比如说创造井田制度的周国,周人奸猾得很,官吏和农人成天斗智斗勇,不是把井田修小了,就是偷偷把田垄多修一点,八户人家每人侵占公田一点,最后等于说所缴纳的粮税就少一些。在周国当隧正,还要天天往田里跑,省的野人偷水偷地。” “这难道不触犯周国的刑罚吗?” “确实。但是太傅,皮鞭和刑罚不能教化百姓,总会有人顶风作案。周室衰微,不能为民谋福祉,反倒要维持泱泱王畿的威仪,八个师的军费、吃穿用度、诸侯赏赐都不能少。天子开销不减,赐予诸侯土地却一年接着一年。光开源不节流,官府的开支缩减,已经经年没有维修当年周公旦时所建之水利了。” “国家水利废弛,田产不兴,也怪不得百姓活不下去,因之偷偷逾越刑罚的界限,做点损公肥私的事情了。” 汉朝的百姓活不下去,干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明朝百姓活不下去,或投充为奴,或占山为王,或索性攻城略地,来一场“福禄宴”;哪怕到了现代,农民因为农业税活不下去了,把乡长活埋的国家也有其例子。 “长丘有田地将近十万亩(相当于现代的三万亩),照理来说,官府应该每年有三千石的收入。”公子卬计算道。 “怎么可能!”管理惊叫道:“果有三千石,我们害怕长狄吗?” 于是管理掰着指头算道:“征税的舆人和隧正须官府供养此其一也;粮食在运输的途中有损耗,此其二也;粮食存储,须兵士防盗、捕鼠、防火、修缮粮仓,兵士食禄,此其三也;官府一应开销,须粮换铲币,分利于商贾,此其四也。仅仅一、三者,征税成本高达一二成。我等士子,每食一石粟,彼辈野人供养须以十石计。” 农民上缴十石小米,政府仅得一石。难怪在周室阅尽典藏的老子主张小国寡民。长丘是典型的扁平化管理,到了中央集权的清朝时候,从小县城收的税赋,经过层层官僚的手里,抵达国库,二十存一。 在新中国取消农业税以前,农民伯伯七块钱的赋税到中央只剩下一块。后来税务中央和地方划清泾渭,征税管理仍然成本高达百分之八,随着官民关系的僵化,征管成本节节攀升,甚至出现了成本-税务倒挂的现象。 千禧年,京城农业税八千万,成本却逾越六千万,所得杯水车薪。江西丰城甚至征税成本大于税收所得,酿出了人间惨案。 管子自顾自道:“这还得亏宋民诚信。周室王畿更惨,周之野人为少纳税,八户人家联合起来,隐瞒公田的真实收入。官吏不得不年年勾心斗角,于田间逡巡。民多而官少,瞒报田产者比比皆是。 周室不得不广招舆人监督,舆人倍增,征管成本陡然提升。是以国不增田产而官府所得逾减。然民之黠无穷无尽,逃税漏税之法层出不穷,而周室愈发困窘,连赏赐诸侯之美器都羞赧,索性赠田,让诸侯头疼去。” 在这场零和博弈中,周人的征税成本递增,百姓为了活命避税,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和官府斗智斗勇上,有的人干脆不种田,专门望风;有的人负责牵制官吏;其他农民则需要将产出分一部,分给这些“斗士”。 于是官府所得赋税如同毫发,百姓耗时耗力,也难以伺候好庄稼。上下皆输。 亚当·斯密曾经曰过,一切赋税的征收,须设法使人民多付出的,尽可能等于国家所收入的。人民付出多于国家收入的几种情况,比如,征税使用了大批官吏,不但耗费大量的薪俸,还要苛索人民,增加人民负担;征收妨碍了人民的勤劳,使本来可以举办的事业因为税收而缩减甚至消灭;税吏的稽查给人们造成麻烦、困扰和压迫,人们都要设法逃避这种烦扰,凡此种种。 亚当·斯密定义了税收的征管成本,这种成本就是人民所付出的与国家所收到的之间的差额,差额越小,征管成本越小,越符合经济的原则。 西方有贤人,东方难道没有高人注意到这一点吗? 北宋大吃货苏轼曾治理密州,发现朝廷的征税成本问题。活不下去的百姓要么偷税漏税,要么干脆披发入山、下江为盗贼。在给朝廷上奏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上文侍中论榷盐书》三道奏疏中,苏大学士痛陈封建王朝不计成本收税,以为能增加收入的想法是“儿童之见”。 “积滞不行,官之所丧,可胜计哉!失民而得财,明者不为。况民财两失者乎?”苏轼通过严密的数学论证,证实了封建王朝税收模型的愚蠢——既失去了财源,又失去了民心。 这一愚型的集大成者就是崇祯。越是摊派辽饷,越是增加征税成本,不但国库收不上钱,百姓也揭竿而起。有网络上的学者计算过,崇祯年间,征税的成本是税收收入的百倍不止。 第75章 架空 “农民已经够苦了,再征收农业税无异于自掘坟墓。”公子卬喟然长叹。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不废除农业税的国家都必然趋于灭亡,或是十年,或是百年。 只要有天灾,农民为了完税不得不出卖土地,然后土地被兼并,进入治乱循环。 抑或是,农民选择不纳税,逃避赋税,官府为了维持公共收入,不得不增派税吏,增加税率,然后农民更加活不下去,土地被兼并。 只要征收农业税,农民一定没有活路。这种成本高收益小的税种,谁征收,谁就要饱尝劳苦大众的镰刀大棒。 “以后长丘不允许有农业税,都废除了,公田交给八户农民自己处理,或是平分,或是赎买。” “万万不可啊!”管理与索尼急切地劝谏:“若是不征收农赋,拿什么养活主君和官吏,拿什么上贡给中央的宋公?” “我若是与你们说,曾经有一个官府,当他还是地方势力的时候,在湾区开垦土地,自己生产粮食,不仅养活了军队,还让不断投奔的农民吃得饱饭,你们信吗?” 管理和索尼一脸不可置信。 “这个官府不仅无偿把开垦好的土地分给百姓,还带着百姓抗战八年,善用外交和军事的手段把异族的统制驱逐出海外,你们信吗?” “这个官府甚至有一个光着脑袋写日记的对手,敌人武器有外援、财政有外援,最终还是被流放到大海的另一边,你们信吗?” “太傅,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官府?” “你们不曾见识过,不代表我没见识过。一个伟大的官府,一定要代表着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一定要代表着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一定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他必须有独立的产业,能够在百姓离乱的时候汇聚人心,一定能在异族铁蹄下挺戈亮剑,一定能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养育嗷嗷待哺的生灵。” “太傅,大话空话谁都会说,没有赋税,哪里来经济和财政?凭什么建军护国,凭什么在大灾之年抚养万民?” “所以说,官府一定要有自己的产业,自己的生产力,官府的产出不一定要超越这个国家一半的收入,但至少要满足全体百姓的温饱。 谁说我们没有经济来源。官府掌握着国家的开矿大权,掌握着山川沼泽之利,掌握着偌大的军队。有人,有地,有资源,再不能组织生产,与鱼腩何异?” 管理与索尼还要再劝,公子卬摆摆手:“我们有军队,可以抓战俘,让他们廉价地为我们生产,即使是战俘种田,按照井田制度,每岁每人有二十五石,如果贩卖,亦有五十五石之数,此一也;我们可以寻矿,冶炼,贩卖泗上诸侯,此二也;如若山穷水尽,我们尚可以让士人开荒,此三也。” “太傅,士人开荒耸人听闻,士人尊贵如何开荒?如此辱没士子,必然失去人心。” “是丫。”索尼帮腔道:“况且开矿冶炼何来如此暴利?” 公子卬笑了笑:“几千年后,恐怕大部分国家都要倚仗矿业得存了。” 俄罗斯的油气、叙利亚的石油、澳大利亚的铁矿、兔子的稀土,还有两伊、沙特、委内瑞拉……公子卬见识过太多矿藏的暴利。 “另外,我听说农民还要服劳役,为士人凿冰、建房,凡此种种,可有此事?” 管理承认后,公子卬道:“统统废除掉!只保留兵役。农民太苦了,田地太少了。让农民有时间和精力多开垦点土地,才能让长丘有更多人温饱。” 想到昨日秀吉和家康讲述的野人惨状,公子卬不禁心疼——一天就一斤粮食,无衣无褐,瘦骨嶙峋,农民苦啊。 后世的封丘县有一百三十万亩耕地,而今的长丘城仅仅三万亩,劈荆棘,驱野兽,开新田才是发展的硬道理。 “太傅,不现实啊,野人手里只有石器、木具,一年能开垦五亩都不容易。” “我会组织冶炼铜质的农器,低息贷给他们,如此野人增产,铜匠得赏钱,官府增收,一举而三惠。战俘营的长狄也不要歇着,统统给我去开地修坝。 长狄的吃食比乖顺的野人还要高,这本就不合理了,不把野人、国人养得身强体壮,孰人与我共长丘?” … 宋都商丘,太后慈宫。 云鬟叠翠,粉面生晖,白衫红裙,这妇人哪有一番母仪天下的太后姿态,活脱脱水里白莲,含羞待晖不自繇。 绣户斜光入深宫,斜坐对饮有郎君。一双白净净细手如玉箸,青玉案上斟酒壶。那素手筛完两盏更两盏,与妇人且共饮其中醇厚。 “只愿岁岁如今日,不枉千金也难销。”公子鲍的眼睛涎瞪瞪凝望着王姬。 王姬咬着衫袖口儿,缨桃之口格格驳驳作响,宛如丝缝的俏目斜溜他一眼儿,轻笑道:“那杵臼孙儿不比你父亲,终日忙碌于宫外,只待夕阳西垂方才入大内。” “我那鹌鹑似的兄长忙活啥呢?” “还能忙啥?变卖禁中玉琮、玉璋、青铜器皿,还有一些丝帛、轻裘,统统贩与行商,以求宝甲利刃、宽车良驷,延揽武人义士相从,建为贰广,重填左师、右师呗。” “宫中物什值得了些许银钱,供以调教兵乘,重振君威吗?” 王姬细细剥下水果皮,塞一口甜腻果肉进入情郎口中。公子鲍一口下去,汁水四溢,舌尖上下舔舐,连带着果汁与妇人柔胰的滋味一同品鉴。 “达达,坏。”王姬轻轻推搡了一下,戏作一团。 公子鲍呆里撒屈,少顷王姬又道:“当初杵臼孙儿俘获穆族、襄族之士,押于黑狱,引为战犯,愣是从两族口中盘剥出好些赎金,鬻士人好似贩卖驴子一般,因而获了不少财帛。” “那穆襄之人能善罢甘休嘛?” “杵臼孙儿哪里管得了这个。眼下朝堂,公族只手蔽日,只消欺负杵臼手里无人,营里无兵,令不出大殿,民不知有公,可把杵臼孙儿气坏了。宫里人言,杵臼贩了最爱的鎏金棋盘,与那公子江潜邸旧人公孙孔叔终日谋划,往来民间,求士如饿殍受嗟食。” 第76章 号草 “我闻那孙媳,终日宫中守望,不见君颜;才到夜幕,杵臼孙儿触枕即眠。” 公子鲍摇摇头道:“当这国君有甚好处,引得操戈相搏。何如亲亲与我,连理枝生,喜孜孜日日如新婚,同心带结,美甘甘如尝饴甜。 他见得粗汉相傍,我消受朱唇紧贴;他见得冷甲贯体,我犹得粉脸斜偎。 纵使他千山入图,万水为疆,我独爱罗裙玉足,肩膀上弯弯新月小露;宝钗金坠,枕头边朵朵乌云蓬松。 我独爱美人不爱江山,羡鸳鸯不羡君位。但求亲亲欢好于侧,不学他鹌鹑旁落脂粉。” “好达达,小嘴儿忒甜。只盼你日后莫要见了青春更浅,模样更周正的女子,厌弃我这蒲柳之姿、半老之仪。” “我待亲亲,情真意切,岂容凡尘女子拨弄?”公子鲍于是赌咒发誓,情贞始终,如有违背云云。 “好啦达达,我相信你啦。真不枉我为你暗中奔走,散布谣言。你看我都为你弃了亲生幼子,今时今日,达达有何报酬于我。” …… 宋都。桑林门。 大司徒鳞矔、少司徒公子盻驱车纵马,东出城门行猎。 出郊入隧,肆意驰骋,身后随从、武士相随,人多车众,兵戈铿锵,箭囊饱满,远看如同蜈蚣发足道上。另有走狗相伴于侧,一路吠吠;有飞鹰往来期间,长鸣作响。 士人于隧外呼号,车攻矢发,擒获野味无算,有犀、麋、狐、彘之属,兵车满载,下士徒行。两司徒置酒高歌,高吟浅唱,呜呼快哉。 俄尔,忽见一耄耋匍匐路中央,拦车告状。 “大司徒,冤啊,大司徒,我有冤屈申诉,我有状言要告!” 一时间,车驻马歇,左右忿恚,登时感觉兴致如青烟散尽,魁梧之士齐齐围上。 “有刺客!” 两司徒的手下把老者围了个密不透风,长戈长矛齐齐指向老者的脖颈,此刻,若有人从天空俯视,活似个车轱辘。 “我非刺客,我是来申冤告状的野人。”老汉温顺地垂首道。 “野人也敢拦车截架,面不改色嘛?” “就是!野人难道不应该免冠徒跣,以头抢地,额首磕血,恭顺如羊嘛?如此高声纵语,伶牙利嘴,一看就知道是奸人,心怀歹意。” 左右纷纷鼓噪,要穷治其罪,不时有人怒目恐吓,兵刃又逼向老汉,寒光凌厉,好不渗人。 “欸。”大司徒今日行狩颇有兴致,伸手止住左右言语,戏谑道:“人言,大凡物不能得其平则鸣,不如听听野人有甚说法,毕竟君子不阻塞言路,察纳谏言嘛。” 老人见眼前人面色丰润,额头平坦,耳朵迂阔,大腹便便,仿佛腹中藏了万卷诗书教化,耳朵能听八面疾苦之声,心中窃喜。 “这大司徒言辞友善,面相也不甚狰狞,不似獐头鼠目的歹人,兴许是个好官。” 自古拦车拦轿、击鼓鸣冤者都是需要莫大勇气的。达官贵人十分反感这种行为,所告情势若有分毫出入,即刻有肉刑伺候,轻则杀威重创,重则丧命九泉。 小老头一身伛偻,褶皱的皮囊包裹着不大结实的骨骼,晃晃悠悠,仿佛水畔芦苇,风吹见倒,又如水中浮萍,见波澜而为之远驱。 这个老头已是风烛残年,几鞭子下去,恐怕没几滴血好溅,这身子骨软如鼻涕脓如酱,想来一鞭子下去,瘫作黄土,呜呼哀哉去也。 小老儿豁出性命,也要行险,左右觉得一定是盘剥得过了,方才出此下策。不过野人不是生来就给君子盘剥的命吗?这个道理宛如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简单。 道路两侧渐渐收拢了一圈围观之民,暗暗吞咽唾液者,有之;面皮如弓弦般绷紧者,有之;手中大汗分泌不休,如浴睢水者,有之;眼皮狂跳,心如军鼓乱敲,惴惴不安者,有之。 “大司徒,恐怕这老头儿是附近野人公推,冒死喧闹之人。小老头儿已是半脚出阳间,半脚入阴曹的把式,贱命丧之,如弃鸡肋,不值得几根柴火钱。 外面一圈青壮,定是始作俑者,不如……” 大司徒再一次大度地止住左右的暴力设想,谈笑自若:“都收起兵刃来,区区野人,不习技击,有甚值得惶恐戒备的,莫要风吹草动皆以为兵。” 手无寸铁的野人,大司徒觉得杀之易如反掌,还没有围杀禽兽来得难。 左右收迄兵刃,竖起武器,矛头朝上,观之如林。 “汝有何言与我?” 老汉仿佛黄河水开了闸门,一泄万里,一腔委屈,如同豆子倒出布囊。 “今日有舆人往来郊隧,收集号草……” 这事鳞矔是知道的,宋公杵臼要重建近卫部队,造车养马,自然需要草料,也就是号草。 “挨家挨户,人人摊派,限期缴纳……” 宋公杵臼拿出不少钱,采购民间的草料,这事情自然由大司徒负责统筹,隧正负责执行。不过,杵臼拨下的铲币自是被大小司徒,舆人、隧正贪墨如洗。 大司徒转手就添来了一佾歌姬,好不快活。不过收集号草的事情还是要办理的,于是舆人得令在野人中间摊牌。 “舆人收号草有两条不公平。大秤不准,七八十釿号草上秤,秤不起花,此一也;户户人家须向收草之舆人缴纳使费,不然不收。此其二也。” 使费,就是下面官吏收取的跑腿费,当官的要办事,怎么能不收钱,左右都觉得这个好汉太不识时务。 “有交不齐号草者,舆人上门殴打,户牖溅血,石阶见红,妇人哭号,儿女作泣……” 交不上号草的,都被舆人认定为刁民抗阻,于是施加“合法暴力”,打不死人,却教人吃些苦头。 第77章 欺众 那老汉字字珠玑,句句咯血,声如哽咽,泪如挤脓。 围观的野人都不禁潸然,虽然是事先编排、念顺的台词,放今听来,也是肺腑之苦,透心之寒。 有妇人一手携着垂髫孩童,一手不住擦拭面上还珠般的垂泪;那小儿回身邀妇人怀抱,声音哽咽,泣如雪崩。 伤心孩儿音调高亢,如山鸟引吭,听得鳞氏、向氏大兵好一顿烦躁。 “贱民休得聒絮!” 兵士把戈一横,四下悄然噤声,唯有几个汉子在人群末梢看得暗中忿恚,悄咪咪捏紧铁拳,一手青筋暴起,如蛟龙腾海,蜿蜒于臂。 初时,公子盻尚且有些紧张。他素来没见过如此阵仗,又是拦车截架,又是群氓黑压压围上,脑海里只盘旋着周厉王倒行逆施,受群攻于民,见驱于境外。 久之,见兵士虽少,却在众氓之间厉声喝问,群氓面有哀惧却无反抗,欣欣然方寸大定,如磐石悬而落地,乳虎惴惴而安。 出了这档子荒唐事,公子盻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忝为少司徒,鳞矔为大司徒,舆人、隧正掠尽民财,却都出自两司徒的法旨;那老汉被盘剥来的粮米财帛,多半入了向氏、鳞氏的私囊。 公子盻深知自己的罪行和猥琐,周公的礼法没少读,诗经的道理没少念,可家中广纳二八妇人,府内奴婢充栋的快慰又如妲己劝酒、文姜勾腿般撩人,拨弄得公子盻难辞大司徒邀伙,一石石梁稻装箧、一担担金银入邸,哪些个领导干部禁受得住这般考验? 相形于少司徒做贼稍逊贼胆,大司徒鳞矔就老练熟稔许多,他老神在在地听完老汉的言辞,心中古井无波,仿佛是听茶客酒徒的饭后谈资,俨然一个道德真空,旁人见他的做派,仿佛要自相怀疑一番——是老汉搞错了吗?舆人是大司徒手下的官吏么?税收系统莫非与大司徒的职权毫无瓜葛么? 清了清嗓子,大司徒老神在在地道:“老汉有所不知。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龙王辖万里波涛,雷公管漫天霹雳。下氓与舆人的情弊,当寻相关部门处理,与本官不牵一毛。” 老汉哑然,道:“那舆人皆说奉了大小司徒差遣,来郊隧公干,如何不与上官干系? 老汉不求上官收了差遣,但求舆人换个公平的秤杆,稍稍减损些使费,于愿足矣。” 言讫怦怦顿首。 那宋公杵臼采购号草,本是公平买卖,你情我愿,互不相欺,价钱相恰,不竭民力,这本是一等公平,老汉寤寐求之不得。 再者,就是百姓缴纳号草,不求官府铲币,此乃二等公平,亦不可得。 老汉所求者,等而再下,三等的公平,那大司徒依然哼哼唧唧,推三阻四,作辞道:“缴纳号草之政,本官当初乃是极力反对的…” 这话没错,当初宋公要采购郊隧的号草,鳞矔的的确确一力反对——宋公的卫戍部队弱小如鸡,才是对一手遮天的公族大夫最有利的情形。 “然则宋公一意孤行,衮衮诸公劝谏不得,老者方才有此劫难。” 鳞矔把责任干系全推在杵臼肩膀上,自己仿若窦娥般全然无辜,为政清明,洁白如雪。 “好一个桀纣之君,不恤民情,滥行苛政。以逼得我辈农人家不得宁,居不能安。委实可恨,可恼。” 三言两语,化得众人望向鳞矔的目光渐渐柔和如絮,只消得把满腔的不忿,都泄作对杵臼的咒怨。 “本官虽一身与此政不干,权作传声递简之用。然则,本官亦有别处封邑,抚有一方水土之黎庶,对于田垄之苦涩,春种秋收之长短,亦感念方寸之间。 只叹那国君粉面白晳,食必梁肉,衣必锦绣,生于幽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焉知民间之疾苦,民生之不易。 兼以有寺人之流,无根之佞,谄言于内,忠贞之士,斥之以外。衮衮诸公,虽胸中藏有千策以惠民,而难得用,虽怀揣济世安邦之道,而弗能纳。 只恨那公孙孔叔等幸进小人,日日常伴君侧,狼顾虺行之流,汹汹居上,窃取国柄,却使正道大夫难申其志。以致国之不国,民之维艰,呜呼哀哉。” 大司徒鳞矔抚膺揪心,作痛心疾首状,群氓怜见,心有凄凄焉。 “兀那昏君!”有人啐了一口,恶狠狠道。 “不过本官相信,举头三尺有神只,殷宋之祚有天佑。恶人自有天人治,一报还有一报消。 深宫之中,国君之政,本官无能为力,然则区区舆人叨扰,本官却有计较,相助老者,惩奸锄恶,脱离苦海。” 群氓闻之,双目精光,眩然有神采,急急问策。 大司徒清了清咽喉,顿了顿声,卖足棺椁,才道:“朝廷自有法度,左右二师,管辖都城内文武一众大夫,大司寇总理刑名,管辖城外民庶不法。 舆人者,汝等视之为国家牧民之吏,威权加身,朝中大夫视之,不过草芥小卒。汝等果欲求安,何不求之公道以公卿之间,问罪奸吏以刑名之义。介时,天道好还,善恶得报,汝等早得好枰良吏,岂不美哉?” 大司徒一番言语诳得群氓心中搔痒如癣,面上喜不自矜,抓耳挠腮,好不忙活。 众皆称善,大司徒寻机再怂恿道:“我将欲归返都城,一路同道,有欲申情敝者,何如相骥于车尾,同申其冤以壮声势。” 那老汉听罢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愿从而入城,外围青壮也纷纷拍胸报名,一时间人群中许多人作别家小,从车而行。 华车宝盖行于前,百兽骸骨载于中,群氓欢喜附于末,一路迤逦。 见无知群众应从无算,饶是少司徒公子盻也不免倾心佩服,扶指暗暗夸赞鳞矔道:“鳞大夫果然厉害,手段非凡,化危机于无形,处机变于须臾。 佩服,佩服之至也。” 大司徒抚髥作笑:“举手之能尔,不足为大赞。 不知届时,鱼大夫与华大夫,将以何酬谢矔。” 第78章 渠名 公子卬向全城宣布要建成惠及现有长丘城所有耕地的开渠工程。 长丘方才千户人家,十万亩耕地(周制),原本全无水利,一年四季水旱时空分布不均匀,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或有灾年旱极,蝗群纵地而起,恍如贼兵扫境,如梳如篦,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凌空入侵,见叶即食,见茎即啃,诚如黑云压城,摧尽青苗,噬尽陇亩。 所谓十年九灾,长丘百姓同春秋时大多城邑一样,年年五谷之收,全赖运气,人人皆谓之为“天收”。 公子卬从二千六百年后穿越而来,人定胜天之念如碑铭深刻一般,存于方寸之间,哪里容得老天作祟,搞得收成如同丢骰子般儿戏。 前面说繁鑫有谏言,欲建有水利,治旱排捞,调配水文,不过繁氏一介商贾,通有无于泗上可也,但通地理,明高低,计较因势利导,疏水修渠之业,却不甚了了。 繁氏架舟东向后,公子卬日比出城,走盘踩点,往来郊隧,请教农人、长者,竟草草鼓捣出一套简易地图出来。 “南引济水,通渠灌溉,以工代赈,肥田成沃”。公子卬的计划甫一公布,当即受到阖城欢迎,唯一的争论就是这个项目唤作什么名字才好。 “修了这条渠,旱地变肥田,粟产、麦产一定倍增,叫饱食渠怎么样?”几个野人鼓噪了起来,几天的接触下来,大家都发现公子卬没什么架子,一点等级鸿沟都没有,胆子纷纷大了起来,连秀吉这样唯唯诺诺、不善言辞的老实人都偶尔开口。 “普天之下,哪条渠不是为了肥田而修葺的,命名如许太过普通,不能体现长丘特色。诚不如唤作济阳渠。渠在济水之北,山之南为阳,水之北为阳,故名。”隧正索尼给出了第二个提议。 “不如唤作济阳卬公渠!”荡虺嚷嚷了起来,公子卬是他的恩师,老师名声打出去,那他不就是名师旗下的高足了嘛。 众人眼睛仿佛被圣火点亮。公子卬费尽辛苦,出钱出力,给大伙造福祉,事后岌岌无名,岂不是埋没老大贤名? “济阳太傅渠!”管理叫道。公子卬毕竟还没有公爵之位,虽然以后未必不是宋公,但现在称公道寡未免瓜田李下,惹人猜忌。既然叫卬公太早,用太傅之官名称谓此渠也是褒扬。 ”济阳太傅十万亩灌溉渠!“一个当兵的士子大声嚷嚷。他觉得就陈明地点和人物,也太普通了,必须来点霸气词语点缀一番,不是说要浇灌十万亩良田嘛?十万亩,规模一铺开,逼格就蹭蹭蹭往上涨。 ”济阳太傅十万亩胜天灌溉渠。“田单不满手下没有领会领导意图的能力,和他的境界也差得太远了。公子卬不一天到晚把人定胜天挂在嘴巴上嘛,胜天两个字必须加上。 …… 才短短十几分钟,这条渠的名号就被扩增到了”济阳·太傅·十万亩·胜天隆运·至贤先觉·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灌溉渠“,整整二十八个字。 ”这他喵是皇帝的庙号还是一个渠灌系统的名字?“公子卬睃了一眼热火朝天讨论的众人,不禁揩了一把汗,他生怕后世的乾隆皇帝会穿越时空跑过来向他要专利费。 ”还是叫济阳人民胜利渠。“公子卬弱弱地插了一句。 …… 悬挂厚釜,填塞薪柴,粟水相煮,飘香四溢。为了提振士气,在济阳人民胜利渠的工地上,公子卬还相当阔气地供应了姜和肉料。 野人家康把一家老小都拉到了给公子卬干活的队伍里,说是给领导打工,实际上家康自知是在给自己忙活。 大伙都知道,公子卬出工本修建的这条渠即将七弯八拐,把济水引入自己家的田里。 ”听说齐国来的家宰--管大夫家里有一本《管子》,书上说,‘一农之事,终岁耕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二十锺。河淤诸侯,亩锺之国也’。“ ”啥意思嘞?“ ”意思就是说,一般的田,靠天收,只能百亩二十锺。齐人一锺是多少粮食,我们不知道。不过管子说,河淤灌溉后,一亩地有一锺粟米,百亩地,就是一百锺,足足是原先的五倍啊!“ ”那我们家本来一年二十五石,变成水田后,就会是……一七得七,二七四十二,三七……“ ”笨!“那人一巴掌掴在家康脸上:”是一百二十五石!“ 家康挨揍,也忙不得作忿,高兴得一蹦三尺:”那岂不是吃都吃不完?“ ”那不是?我打算到时候多多讨几个婆娘,多多生几个娃儿,嘴巴多,吃得多。“ 家康脑袋摇摇晃晃:”不好不好,我要用多余的粮食换几件裘衣,太傅赐给我的那种,真是柔软温适,比之负日之暄更暖。“ ”真是傻人有傻福。这呆子……“一时旁观者叹道。 开工至今,每日的饭点都是野人们最兴奋的时候。 家康和家小拿着洗脚盆,排着长龙般的队伍,去领今天的饭食,刚才他踮脚探头张望了一下,知道今天又提供肉羹和小米粥。 家康离开自己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的家宅后,公子卬提供的伙食令他又惊又喜。 到工地后,他第一次吃到官家的伙食,一顿居然提供一斤小米,吃不够还能再添,管饱为止。 除此以外,居然尚有肉羹与青菜作辅,兴奋得直教家康把全家都拉过来卖力——家康听说了,伙食按照人头点齐,不伦健妇、垂髫,一应供应。 以前只有喜事或是佳节的时候,才有肉汤涮嘴,吃饭也是粒粒爱惜,一天两顿,一餐的小米还不到今时吃到的半数。 打听得公子卬一天给三餐后,家康记得自己和同伴们都发出了如尝蜂蜜、不敢置信的惊呼声,然后找出最大的锅碗瓢盆来排队——虽然公子卬允诺说食物够多,但是大家还是忧心忡忡,生怕公子卬底子薄,大好吃食被别人领光了。 尤其是听到所有的人都带着大号的洗脚盆去,家康更是觉得自己拿碗去盛太亏了。 家贫,洗脚盆肯定用不起陶制的,家康吃力地把硕大的木盆扛着去排队,周围的伙伴一个个也都带着木盆、木桶,每人至少都打了两盆子走。 第79章 暴食 家康的身后突然传来惊喜交加的叫声,这个声音他感觉有些耳熟,他回过头去,看到秀吉一家满脸喜色,朝着负责盛饭的那些师傅们叫嚷着。 家康正想招呼一声,但来打探长丘饮食待遇的秀吉一家突然一起转身,甩开大步向他们来的方向窜去。 盛了小米粥,舀了猪肉青菜羹。肥腻的猪肉在水里荡悠悠,青菜叶子漂在上头。盛饭的师傅那手上下熟练抖动,愣是把一瓢好肉堕了一半下去,家康瞅着肥肉吊着心,肥肉掉到缸内的水声让他仿佛身上被卸下一块腱子肉,心疼无比。 ”你这厮……我的肥肉啊。“家康在心里吐槽道。春秋时期的古人嗜好肥肉,美其名曰膏腴,公子卬一向吃不惯的肥肉,左右不论士大夫还是野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快去吃罢,吃完了还能再打。”那师傅好似洞穿了家康痛心疾首的心思。 家康忙不迭走到一边,和家人们甩开膀子干饭,也顾不得熟食烫嘴,老的小的兀自闷着头皮,口中唆个不停,一双糙手上下纷飞,喉咙宛如活塞,上下忙活不停,直把那膏腴囫囵嚼了个干净,那一洗脚盆的小米粥,如同海水退潮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在“沙滩”上。 家康饕餮般飞快地把食物吃光,然后又排到了队伍中去,回头看自己家小孩妻儿手里的家伙,居然没能浅下去多少,家康不禁气恼:“竖子蒙昧,不知为父平生苦,躬耕为口朝夕忙,今朝坠入满堂肉,却学士人浅浅啖,岂不闻,识食物者为俊杰。” 这时背后乍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还有兴奋的议论声,家康听到邻人的大嗓门。 家康回过头,果然瞄见了大踏步走来的老邻居,腋下挟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洗脚盆。在他的四下,其他野人也都抱着各自的木盆,家康还看到一个瘦骨如柴的家伙,双肩上各自悬着水桶,双臂一如雄鹰展翅,左右各自托着两个钵,恍如走杂技一般,晃晃悠悠走来,这厮眼神如船锚一般,死死勾着打饭师傅的一双木勺。 “是个劲敌。”家康箭也似的冲到长龙末梢,“这帮厮吃了,哪里还有余食。” …… “什么出息!” 公子卬怎么也想不到,吃个饭还能内卷,吃个饭还能差点出人命。 出事的人,他恰好认识,当他被抬到营里,卫士召唤方者医万去也。 只见那家康没出息的样子,肚子涨得跟个小丘似的,面色苍白如纸,口中干呕不休,腹中绞痛,眉头深锁,呼吸如风烛残年的老汉一般困难。 入门时,家康不慎磕破了手,流出来的血水上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油脂。 医万得讯,匆匆赶来,把家康吊起来整治,直把肠胃里的五谷,如抖箱箧般弄出,然后取来好大一块漏洞,填住家康的口腔,直往里头灌药…… “已经没事了。”满身大汗出来的医万给公子卬吃了个定心丸:“太傅以后给野人供食,切莫忘记定量。这帮饕餮,天晓得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些家伙,吃食之前,难道不知道暴饮暴食的恶果么?” “太傅容禀,万的医术浅陋,脑科的范畴尚不曾涉猎。” …… 自打家康差点撑死之后,长丘野人的工作热情如同被点燃的狼烟一般,直窜入天际。 原本公子卬筹算中野人的掘进速度当不如英军在一战中的12个立方米每小时,甚至不如武氏的06个立方米每小时。长丘的野人只有石头和木头作的工具,土方效率和青铜器、铁器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为此,公子卬下令,让城里的樊氏监督长狄俘虏打造独轮车,锜氏监督俘虏营打造趁手青铜具来辅助农人提高效率。 不过吃饱喝足,又关系自家田产,近万野人主观能动性相当之高,即使是石铲、石耙,碎石迁土的速度也相当得惊人。公子卬只要求一天八小时地工作,吃饱了的野人只当是饭后消食,又带着小孩多干了两小时,日日若此。 相比于后世一百三十万亩的耕地,现在的长丘只有十万周制亩地,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不过32万亩地。1956年,封丘县文岩渠拓宽工程,涉及28公里,也才101万立方米土方量,而长丘的济阳人民胜利渠得益于灌区小,井田制度下,田垄方正规则,所需要的土方量远远不及此。 “没想到,水利工程这么快就要竣工了。”公子卬在高处扶膺长叹,刚跟从士人队伍去打猎获肉的荡虺听后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恩师现下是万人之主,指挥阖城黎庶如反掌观纹,异日若是要削平山峰,填平谷底怕也是反掌之间。” 公子卬被捧得心里直挠痒痒,喜孜孜道:“灌溉渠建成后,还需要打造提水的工具,我这里有龙骨水车的图纸。若数户人家共用一车,则可以大水漫灌田亩,滋润小麦。” 龙骨水车后世号称应用最广泛的农用水车,从外形上观之,诚如袖珍版摩天轮,构造原理及类风车,可手摇、脚踏、畜力拉纤、风力驱动、抑或是借力于湍流之能。 由于冶炼钢铁和链条制备的科技树尚未被点亮,采用木制龙骨叶板的龙骨水车就是公子卬能想到的最实用的提灌工具。 在矩形的长槽内,龙骨叶板传动力道,足以使得渠内的水源被搬运到较高的田地中。 “此车省力轻便,两个成年男子就足以搬运,数户共用,足以令十口之家能多开辟新地,而不止于百亩之数。” 春秋时代,灌溉主要是依赖桔槔。这种商代发明的、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汲水工具,所用不过是木架与石块组成的简陋杠杆。 在农业兴盛、国人智慧的齐国,那里的农人还会使用轱辘,利用手柄摇转能提水于低处。 荡虺听得抓耳挠腮,公子卬又道:“若是光大水漫灌,而无排碱渠道,则良田亦会日趋退化成盐碱地,故而我还设计了排水渠。” 言迄,他又取出另一份玉帛图纸。 第80章 盐碱 “咋的,干了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啊?“ 不同于灌溉渠,当野人们完工后,听说还要挖一套排碱渠,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 人类很早就觉醒了种田的技能,懂得如何分辨好田与坏田,但是习得如何把坏田改造成好田的手段,还要历经两千年之久。 “不知道父老们有没有见过有些地,会起一层白白的霜?”野人们斗大的宋篆都不认识几个,向他们普及盐碱化等中学生都未必能理解的农学知识,让公子卬头都大了。 一些曾经开拓过土地的野人纷纷点头:“那些地段基本上种什么作物都要奄掉。” “那是因为土里有太多的盐分。如果父老们不修建排碱渠的话,大水漫灌的肥田没个一两年就要变成那种结成’白霜‘的烂田了。” 公子卬看过b站的小科普,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因为土壤的盐碱化,很快文明就落寞了下去。若是治理不好盐碱,那长丘难逃前车之败。 “好端端的,土地哪来的盐,又没有海水贯入田里,怎么会被盐坏了地?”野人们纷纷质疑道:“太傅打仗很厉害,小老儿都佩服得不行,但是论说庄稼把式,那肯定是在座的积年老把式有经验。” “不知在场的父老,有人打过井没?” “小老儿不才,曾为贵人打过井。” “敢问长者,井水的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那就要看打的井在哪里了。” “有的井打得浅,出的水咸,甚至有的涩得不能下咽。有的井打得深才出水,出的水清冽可口。” “不错,大家都知道地下有水,浅层地下水大多是有盐的,而三百尺以下的深层地下水则是没有盐的。这些盐有的是雨水里自带的,有的是江河湖海带来的。 如果我们年年大水漫灌,济水里的带盐的水,就进入土地,河流水的盐份含量比大海要少,比雨水要多,假使我们不修建排碱渠,把多余的水排出去,水就会渗漏到地下,浅层地下水就会逐年抬高。差不多三年能抬高九丈。 带盐的浅层地下水就会把地底的盐分带到地表,这些过多的盐分就会毒害作物,导致减产甚至绝产,若不加治理,后果堪忧。” 公子卬记得十年浩劫中,全国的关键机构瘫痪,中央和地方的一些水利机关被一帮不学无术的外行把持,这帮人只晓得灌溉的好处,却不会盐碱化治理,导致国家水利建设倒退了十几年。土地盐碱化的速度实在骇人,三年内浅层地下水能窜上十八米之高,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公子卬就怕再闹粮灾。 野人们具悄然,询问道,“若得排水渠,又待怎样?” “若得排碱渠,余水得以即时排出,地下水位的上涨就可以得到抑制,此其一也;若得排水渠,则可以浇水洗盐,下苗后将土地里过多的盐分稀释,然后把盐以盐水的形式从排碱渠排出,此其二也。如此可保无虞。 另外大涝之年,排碱渠亦可缓解涝情,保护作物。 此一石二鸟也。” “头水大,二水赶,三水洗个脸。”公子卬又开始陈述洗盐的细节:“首次洗盐的时候,苗小根浅,须根少,须用大水稀释毒盐;头水洗后,二水洗盐要趁早,以免地表返盐,坏了苗;两次洗盐后,一般农田里,土壤盐份已然无几,第三次可洗可不洗,即使洗洗,也是稍微过一场而已。” 野人都听得将信将疑,新学的知识也就囫囵背个轮廓,皆道:“横竖不过深五尺至十五尺的小渠,偌大的灌溉渠都修了,小小的排碱渠修了也不费劳什子气力。” …… 刚平复完野人的情绪,管理又急急忙忙跑来。 “太傅,我需要调动军队,樊氏作坊那边不稳。” “直臣,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樊氏木工闹情绪了,须把军队调回来弹压。” 公子卬听得瞠目结舌:“木工有点情绪,就要弹压?这未免也太过了。” “太傅,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今天木工闹情绪,明天铜匠若是也闹情绪,君待怎地? 治国以惩六逆,倡六顺。六逆者,低贱的人妨害高贵的人,年少的辱慢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资历短浅的取代资历深厚的,势力小的凌驾于势力大的,淫乱的败坏道义的;六顺者,君侯仁义,臣子奉行,父亲慈祥,儿子孝道,兄长爱抚,弟辈恭敬。 丢弃合理的而去仿效背理的,这是招致祸患的缘由。今时今日,樊氏犯六逆,当杀几个闹得凶的,以儆效尤。” 荡虺反对道:”人言: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动不动严刑伺候,会丧尽人心的。不如先查看详情,再作计较。“ ”荡虺说得不错,经济矛盾要用经济手段来调节,若是直接用强权莽干,即使镇压下来,人家也能偷懒磨工,奈何他们不得。“ …… ”这活,我们是不干了!“ 樊氏的子弟在作坊纷纷鼓噪了起来。 ”仓促之间,需要赶制这么多独轮车,现在又要添上鸟什子龙骨水车,哪里干得过来?“ ”就是就是,拨给咱们的长狄就只会说得几个字,笨又笨得要死,怎么学都学不会,是给我们添劳力还是增负担?“ ”城外的那些野人都给肉食者养得好好的,一天三顿,粟肉管饱,凭什么哦们要和这群卑贱的野人伙食一样?难道肉食者把我等的身份和野人划为一道了么?“ ”就是就是。钱少事多长狄蠢,位卑言轻担子重。还不如当初在公子御手下的境遇呢。“ 族中老人纷纷劝导:”哎呀,二三子莫要怨天尤人,惹恼了太傅可没好果子吃。太傅长于兵马,又裂土封疆,樊氏毕竟在长丘讨了个生活,稳定就好知足了。 好叫尔等知道,公子卬给的待遇比起公子御、卫国都要好,莫作一时之快,遗落他日之悔恨。“ 第81章 倦怠 樊家老人的规劝并没有得到年轻人的响应,樊曹、樊仁、樊真和樊爽四个气盛的小子弃了器械就罢工去也。 “我爹害病了,我得回家照看。”樊曹道。 “我爹一年前走了,我到如今还没来得及守孝,我得回家补上,以报三年之怀。”樊仁道。 “我主母病逝一旬,我当丁忧,以报三年之怀。”樊真道。 “我前前前主母两年前流产而亡,我爹催得紧,我得回家补上,以报三年之怀。”樊爽道。 老头被气得须发乱飘。樊爽从小顽皮,不论生母、主母的话都不听,第一个嫡母流产,就是因为他顽皮,不顾劝阻,把猫带入家里,感染了孕妇,流产后又染恙,一命呜呼。 老人不知道猫和弓形虫的关系,但是对樊爽的不孝是耳熟能详。 “丁忧?这小子还真敢说。”不过转念一想,老头还是觉得先不惩戒这些混小子,看看公子卬的风向先,若是公子卬心软的话,这也未必不是什么好事。 满堂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子弟,与其累坏了自己家的亲戚,还不如稍稍倦怠一下公子卬的指标。 …… “族中小儿顽劣,耽误了太傅的大事,惹得太傅拨冗樊族作坊,恳请太傅宽限几日,操一定把这群浪子带回。”樊家老头樊操躬身谢罪,态度恭顺。 公子卬也不言语,在作坊里边逛边视察。 两营的战俘在作坊里生疏地做着木工,樊家的能工巧匠们见到公子卬来了,就赶忙作态,在一边指导、监工、检测成品。 因为语言的生疏,樊氏工匠在墙上画了一堆图形,好让长狄能快速领会,现场还有一个翻译从旁协助。 不过两营的劳力,一个翻译显得捉襟见肘,樊家人不得不对空比划,听得长狄恩哼哼哈哈。 “一样数量的工匠和战俘,为什么锜氏那边的青铜器产量跟得上,你们樊氏却叫苦不迭,所产有限呢?”公子卬灵魂发问,他对樊操的效率有些不满。 “这……隔行如隔山,可能木匠与铜匠不同。”樊操难以做答,边上还没有离开的木工就愤愤不过。 长狄是笨蛋、工期太短、待遇不如野人的借口都从樊氏子弟的口中爆出,显然这帮人没有跑路只是碍于老头的面子,他们对公子卬的偏心政策也是有所腹诽的。 公子卬一行人很清楚,青铜的冶炼可比刨刨木头费功夫多了。 管理拉了拉公子卬的衣角:“太傅,借一步说话。” 公子卬和左右到了空旷地,确认附近没有樊氏子弟后,管理道:“诚如我先前所言,樊氏冥顽不灵,当以力降之。”管理比了个杀头的手势,脸上肌肉狰狞。 荡虺还是反对道:“不可。冬小麦下种之期将近,不可稍顿生产。不如加派野人来此,多多调拨些粮食谷物。按照现在的效率,只是预计的一半,不如调拨两倍的人力、物资过来。” 公子卬皱眉道:“我还想让野人挖掘塘坝,如若遇涝期,可蓄水防洪,如若遇旱期,可哺干苗。”塘坝也就是小型的水库,公子卬现下条件不足,只能从小型做起,等到条件许可,还可以扩建,修成大坝,使得利用水利机械成为可能,进而可以做很多大项目。 另外大水库也会进一步引发土壤盐碱化的危机,排碱渠不一定洗得过来。公子卬脑子里规划的是先搞到铁矿,然后再有钢。有了钢铁,就可以打井,运用井灌井排的技术彻底杜绝盐碱化的潜在威胁。 “太傅!”管理大骇:“我们的粮食不多了啊?再这么挥霍无度,粮仓就要见底了。” “直臣放心,卬有办法的。”公子卬草草敷衍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樊氏作坊。 “我觉得主要是工作效率提振不上去,樊氏的积极性得不到保证。”公子卬道。 “太傅已经仁至义尽了啊?拨给的长狄,一应由太傅供应伙食,樊氏的吃食,也是太傅加倍供应。自古公食供,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太傅已经给了樊氏额定的食官,已经践行了官府的义务了,樊氏也该履行他们的职责了,而不是闹情绪,叫苦不迭。”管理力陈道。 “樊氏本来每月给官府的工作不会有如今这么多的,原本他们早该完成任务,自己接下民间的工单,谋取外快了。 此番我们的的确确下达了超额指标,有情绪也在情理之间。故而因为情绪厌堕,效率不高也是无奈之事。为今之计,只有加派人力,多调度资源方可。”荡虺觉得樊氏的压力确实挺大,完成公子卬的任务,樊氏也损失不少,不可求全责备。 公子卬一听,突然灵机一动。 “直臣,你是说我们给樊氏的待遇是定额的是?荡虺你是说,樊氏还惦记着外快是吗?” 见部下点头,公子卬思忖道:“这不就和苏联的中央计划经济如出一辙嘛?” 国家根据需求分配资源,个人或者部门获得的回报和付出的劳动并没有直接关联,人人为了不被炒鱿鱼而假装认真工作,带薪拉屎。而掌控公共部门的高层只能通过检测计划的分配和产出进行监控,从而计算出下一阶段的资源、待遇的分配优化方案。 现在给予樊氏和锜氏的资源和待遇都是固定的,不论他们最终交出的答卷如何,公子卬已然把奖励限定死了。虽然锜氏还在兢兢业业工作,但是樊氏业已开始磨洋工,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战俘语言隔阂等问题两家都有,为什么樊氏偏偏克服不了呢? 这样的计划,只能让资源愈发倾向于会哭会闹会演故事,却不会展现出绩效优良的群体倾斜。 譬如说计划产出龙骨水车一百架,实际产出却只有五十架,于是荡虺就筹划着给予双倍的人员编制和双倍的物资倾斜来达到预期的效果。 锜氏忠心耿耿,能力突出,利用了有限的资源完成了最大的产出,如今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确保野人手里的家伙又多又耐用。 公子卬和管理注意到了这一点,而管理只当是寻常发挥,在后续的任务下达中,给予了锜氏更大的担子。而樊氏的子弟更加“明智”,他们不思竭尽全力,而是选择全力向上级展现情绪,质疑工作量的合理性,就能诱使荡虺之类人的同理心,进而给予他们更高的待遇和便利,只要届时完成了产量上的些许提升,荡虺大概就会以为倾斜的资源,物有所值;樊氏子弟已然恭顺、尽心竭力。 对长丘有利的情况不一定对樊氏有利。锜氏现在还没有醒悟这个道理,等到他们也明白“按闹分配”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后,为了家族生计,公子卬手下就会成为一堆演员,给他天天灌输安徽凤阳小村庄“一夜跨过温饱线,三十年未过富裕坎”的骗术故事。 到时候,就不是谁工作卖力,分得最大的蛋糕,而是谁更能编故事,谁就能以最小的努力,获取最大的嘉奖。 第82章 改制 “樊氏的难处,卬也体察于心。明日一定给个答复。” 辞别了樊操,公子卬和锜氏又紧急磋商。 “困难只是暂时的。我发现长狄只是语言不通,他们身长力壮,饱食之后气力不凡。 此外长狄似乎也精通冶炼青铜,我们这里很多人水平或许还真不如这些戎狄。”锜氏盛赞了长狄的冶炼技术,公子卬道:“这些敌人自西而来,或许他们曾经拥有过辉煌灿烂的文明,不过逐水草而居,难消天灾,人不能挡。如果我们不能抓紧生产,克服老天降下的考验,即使我们有过再璀璨的文明,也要在迁徙中埋没。” “太傅明鉴万里。”锜氏由衷道:“锜氏一定加倍努力,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完成太傅布置的任务。” 公子卬道:“我深知其中难处,樊氏那边已然不支,卬不能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少吃草。想必你们族中恐怕也有颇多怨言,觉得这个太傅布置的任务忒多,几乎不近人情。只是你公忠体国,权且压下,不过怨愤宜疏不宜堵。” 锜氏缄默不答。 “这都是卬的疏忽啊,没有注意改变制度,调动大家的活力。 请容许卬改正自己的过失。卬已经核算过锜氏交付的青铜器,按照市价计算后,扣除了应该缴纳的税款和供养长狄的成本,余下都是锜氏应得的利润。”说罢大手一挥,整车整车的钱粮从门外搬了进来,锜氏家主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以后官府与锜氏就按照今时之例,官府负责下达采买的清单,按照市价公平买卖,不会再有过分的剥削,这样你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当然,官府还会如以前一样,即使没有工单,也会按月给予你们基本禄米的。 你们若还什么困难或者意见,也可以随时向卬反应。” 锜氏家主忙行大礼,谢恩。 …… 这一天,锜氏作坊歇斯底里起来,家主把收获发放下去之后,家族里的女人和小孩,只要手里跳得动扁担的都被拉过来干活,乒乒乓乓好不热闹,直到了伸手见不到五指才肯罢休。 锜氏的事情传到樊氏族中,引发了一系列鸡飞蛋打的剧情。 樊家的四个不孝子被连夜逮了起来,樊操一把年纪突然容光焕发了起来,让子弟们把这四个犯傻的小子扒了上衣、背了荆条,身后各有两人抬了一口棺材,五更天就跑到公子卬府邸前请罪。 “伏乞太傅宽宥。”公子卬大清早就给人弄醒了,门一开,外面呼啦啦跪了一地,樊操满脸悲恸地说道:“族中出现四个不忠不孝的忤逆子弟,是操教化有失,愿从地下以谢罪,伏愿太傅赦免族人的过失,给樊氏以锜氏相同的待遇。” 说完老头子砰砰砰磕出血来。 “太傅,我父亲一夜之间病体痊愈,求太傅准许销假。”樊曹顿首道。 “太傅,亡父昨夜托梦,要我以太傅大业为重,鞠躬尽瘁,不要因孝节而辜负了太傅的期许。”樊仁亦顿首。 “太傅,我先主母亦有此托。” “太傅,俺也一样。” 公子卬的左右气沮,低声耳语道:“宋人多至诚,樊氏前倨后恭,言辞谲诈,是欺太傅也,当惩治。” 公子卬却道:“不聋不哑,不做亲家翁。如今用人之际,冬麦前置工作争分夺秒,且不如令他们戴罪立功,一应待遇也随锜氏一般无二。” “如此岂不是令老实人寒心?” “锜氏日后当另行嘉奖,樊氏也就罢了,毕竟当初定额的待遇,换作谁都打不起积极性,不如顺水推舟,捐弃前嫌,以实业为要。” “老者何至于此?”公子卬忙上去搀扶。 公子卬随即一番诿过于身,不计前嫌的保证,其中度量令樊氏口颂不已,欢天喜地地回去敲打木工,一时士气大振。 “欧!”当钱粮运抵樊氏作坊,樊氏上下欢呼雀跃,皆称太傅仁德。 管理却皱着眉头道:“太傅不悭吝固然是好的,不过如此挥霍,现在府库空虚,再不想想办法,过不了夏季,大家都要饿死了。” 荡虺得知库房快见底,财政快撑不住了,也坐不住:“老师先前不是说钱粮之事成竹在胸了嘛?到底是什么办法?” “嘿嘿,拾掇拾掇,咱们去卫国取粮。”公子卬讳莫如深道:“荡虺你留下来主持建设怎么样?” 荡虺兴奋道:“真的吗?”主政一方足见对弟子能力的信任,不过荡虺又有些不自信:“塘坝我没有修过,井排井灌我也知之甚少。” 公子卬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若是把灌水排水系统完成,打井和塘坝纵然不完成,你已然是边邑之才了。你想想,一个月来打退外敌,治理垄亩,安抚百姓,行猎驱兽,一桩桩,一件件,多少公侯都不曾做到,而你在其中参与项目,已然是人中龙凤。 塘坝的设想我早就研究好了。”公子卬取出图纸,给弟子指点迷津。 “若是塘坝能完成,那今年必然丰收无虞,若不能完讫,你当量力而行,切切不要在时间都够的情况下,强行上马,误了农时可就因小失大了。” 公子卬千叮咛万嘱咐,今年不一定有涝灾,塘坝不一定派得上用场,属于加分项。但是误了农时,收成上的损失可就大了。 “井排井灌的事其实可以暂缓。”公子卬道:“没有钢铁的话,用硬度感人的青铜打井会事倍功半,可以等卬回来再做计较。” 管理道:“太傅,别卖关子了卫国那边如何获粮?莫非要贩卖长狄吗?” 公子卬摇摇头道:“长狄现在十分卖力,当初我以为会有抗拒亦或是逃逸的长狄。 岂料长狄干活比樊氏的国人还要卖力,那一成卖奴的指标我打算放弃。” “可不是嘛?每天好吃好喝供养起来,太傅连财政都不管了,他们的日子哪里像是战犯,比当初在狄人老营混的还舒坦,怎么舍得逃跑?”管理埋汰道。 第83章 荒唐 “什么?调和晋卫?”荡虺的嘴巴张得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卫国和宋国的百姓都是殷商之后,世代交好,然而到了宋成公和卫成公这一代,就惹出了嫌隙。 当初楚成王北上争霸,围困公子卬他爹宋成公的时候,宋成公派时任的大司马公孙固驰往晋国求援。 晋文公野心勃勃,打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的旗号向卫国借道讨伐楚国集团,拯救有累卵之危的宋国。 眼见宋国救星在望,岂料卫成公横生枝节,不许晋国借道,阻止晋文公援助公子卬他老爹,差点把宋成公给吓坏了。 幸而晋文公给力,不仅干翻了卫国,还把卫国背后的楚国联军于城濮一役打跑。 念及于此,荡虺愤愤然道:“当今卫公,乃不义之人,卫国,不义之国,昔日宋国于卫国仁至义尽,卫国反于宋国危难之际,落井下石。如此无道昏君,为何要助之?苟虺为大司马,第一个要讨伐的就是卫国昏君。” 晋文公定霸,卫国、郑国和许国暗地里依然与楚国眉来眼去,而楚国是宋国的生死大敌,楚人害死了公子卬的祖父,差点攻杀他的父亲。荡虺觉得公子卬为卫国帮腔,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管理也进言道:“荡虺所言,出自道义,理将论述其中可行与否。 卫公之姊妹,楚王之姻亲也;卫公之父,卫文公昔日有辱于晋文公,为晋国所隙;晋文公将死之时,命人囚禁卫公于周地,后又命医衍鸩杀之,如此仇隙安能化解?” 管理也对公子卬的计划不看好。楚王是卫公的姐夫,晋国楚国争霸期间,晋文公派人囚禁了卫公,又偷偷派医生在药里下毒,若非医衍收取了卫国大夫宁武子的贿赂,把毒药的剂量降低到不致死的分量,卫公早就一命呜呼去也。 卫公因此对晋国心怀怨望,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卫国多次对晋国阳奉阴违,晋国能饶得了卫国才真是奇了怪了。 公子卬却反驳道:“人与人之间讲究道义,但是国家与国家之间,讲求的是利益。” 这个在后世被奉为圭臬的共识,在古人看来还是特别难以接受的,尤其是春秋之世。荡虺和管理正要出言争辩,公子卬赶紧解释:“当初晋文公以谲诈之术,尊王攘夷,人人都称颂他的霸业;当初我祖父在泓水讲究信义,结果社稷差点灭亡,人人唾弃他的迂腐。 人与人之间讲究的道义,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点积蓄,了不起是一条性命;国与国之间讲究道义,可能就因为一句话、一个承诺,导致几十万,几百万的生灵蒙受苦难,好端端的社稷为之倾覆。 代价太大了。 卬当然不愿意为了个人的恩怨、信义,把国家大局搞得一团糟糕。 当初鲁人说晋,获利颇丰,也无人非之;今我若事成,则长丘北面安宁,通商不绝,兵祸可除,长丘可专事发展,此一也;若说得晋卫相好,晋国归还原先所占卫国的城邑,卫国必定有厚赐于我,卬以其利,解除长丘粮食上的难处,此其二也;晋国得到卫国的臣服,也可专心与秦军对垒,晋得实惠,他日宋国有难,晋将救我,此三也。 一举而三得,且冤家宜解不宜结,卫国于宋国有旧怨,吾其奈何?攻之可乎?恐泗上诸姬以为宋室有异心,群起而攻之,要知道,当初周公封康叔于卫,有鉴于武庚之乱,意在掣肘殷宋繁兴,恐其威胁王畿。” 荡虺不禁点头,周王室在宋国弱小的时候,自然愿意和宋人相好,若是攻打卫国,卫国本就是用来监视宋国的棋子,倘若打不过,损兵折将,还引起众怒;若是把卫国打趴下了,那麻烦更大了,这帮姓姬的妥妥的翻脸无情,围攻宋国致死。 既然打又打不得,只好和解咯。 不过管理念叨的却是说服晋国的可行性。 如公子卬所言,当初卫公被晋国囚禁,鲁国人臧孙辰用白璧十双贿赂穷哈哈的周天子,又在晋大夫先蔑跟前替卫公说好话,晋文公才放了卫公,鲁国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好处。 “既然鲁人珠玉在前,或可一试。”管理琢磨道。 公子卬的信心可比管理大多了。人家左丘明在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了,晋臣郤缺今年冬天向赵盾禁言归还卫土,晋国执政赵盾很高兴地答应了。 这个顺水人情自己不捡,便宜了古人可就糟蹋了。 公子卬当然不能把能预知未来当作理由,来说服自己的部下,所以换了另一套说辞。 “去岁晋先公薨,太子夷皋年幼,诸大夫欲立年长之君以靖国人,晋大夫赵盾欲立仕于秦的公子雍,缓和秦晋之间的矛盾;大夫贾季欲立在陈国做官的公子乐。赵盾于是派人暗杀了公子乐,迎立公子雍。 秦军派兵护送之。岂料晋襄公妇人抱着太子,日日嚎哭于赵盾私门,口颂道:‘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有何过错。当初赵大夫有诺于先公,他日将何面目见先公于地下。’云云。 赵盾不胜其扰,竟然发兵攻秦,阻碍公子雍即位,又转而拥立太子。 虽然秦军败绩,但晋秦之间的梁子也算是怎么也解不开了。如今晋国欲西向抗秦,自然对南面的卫国无暇顾及。” 管理和荡虺都听得瞠目结舌。公子卬这才意识到,这个故事发生在今年四月,消息可能还没传到宋国境内。 不过荡虺惊诧的不是消息来源,而是晋国君臣的荒唐:“这。这也太过荒谬了。一国的大夫竟然堂而皇之地宰杀一国公子,如屠一狗般不费吹灰之力,还没有引起内乱;这还不算,居然因为一介妇人,朝令夕改,不怕国人非议嘛?这还不算,秦人护送公子雍而来,居然派兵攻伐,大国信用置之何地?” “晋国恐怕不能称霸了,主幼国疑,臣子又短视不仁,恣意妄为。这样的国家不出祸患,就奇了怪了。”管理预言道:“不过这对我们有好处,卫国之事,现在想来十有八九,我当筹备行囊与随行之士,与太傅同往。” 第84章 颜值控 “太傅难道就这么打扮去卫国?恐怕连国都的大门都不会让太傅进去,太傅信否?”翌日,管理带了两个人、一车行李,在约定的地点与公子卬见面,准备动身开赴卫国。 不过一照面,管理就开始挑毛病了,整得公子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一身打扮有甚不妥之处?”公子卬头上顶着三个大大的问号:“卬初来长丘时,就这么一身戎装的丫?” 管理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卫国是何等的国家,宋国是何等的国家? 宋人商业为本,务实诚信;卫人,以色辨人之类也。” 简单说,就是卫国人是颜值控。 “当初,重耳受骊姬陷害,辗转列国,一路风餐露宿,至卫国之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本浊世佳公子,竟然舟车劳顿,面上失了颜色,衣裳得了异味。 卫之门尹、大夫、国君,视其邋遢丑陋,拒之以国都大门之外。 重耳不得粮昧而食,乞于卫国郊隧,向野人购粮。 此时重耳尚有宋国馈赠之良马八十匹,财帛亦有盈余。卫之野人却以貌取人,不愿易换,反投以土坯。” 堂堂晋文公,因为打扮得不咋地,连野人都不愿意卖他粮食,用一抔黄土敷衍他。 “重耳不胜其怒,拔利刃欲杀人,为赵衰所阻。”重耳亦师亦臣的老伙计赵衰寻了个不着调的借口,安抚了盛怒之下的重耳,从此晋文公恨透了卫国。 “太傅若一身戎装,如戎狄般骑马,必然为卫人所拒。” 管理用自己的见闻告诉公子卬,卫国从上到下,都是颜值党,你要是这么大大咧咧地骑马进去,不给轰出来就有鬼了。 “且为之奈何?”公子卬只好从谏如流,管理招呼几个自家的奴婢过来,给公子卬沐浴更衣,脸上敷上粉黛,身上用尽铅华,辅以香料增味,闻之如骨朵芬芳。 公子卬习武,手上长了茧,略微有些蜕皮,婢女们就用脂粉涂敷在他的手上。 “此为补水、嫩肤之用。”婢子见公子卬一脸没见识过化妆品的乡巴佬样子,笑着解释道。 公子卬在后世,一介工科男,天天和金属材料、机械打交道,连洗面奶都没用过,哪里经受过这样一番捯饬。 “还别说,太傅不愧是宋襄公的孙子,沐浴打扮一番,果然有乃祖之风。”管理夸赞道。 宋室自古以来,基因良好,一代代公子公孙,都长得高大又帅气。从宋襄公、到公子鲍,再到后面的公子朝,都是一群大帅逼。 后来卫国到了卫灵公的时代,娶了宋国的公女南子,这南子美若天仙,倾国倾城,还比卫灵公小了几十岁,卫灵公好不高兴。 岂料南子居然当着卫灵公红杏出墙,和宋国大帅逼公子朝私通。卫灵公头上青青草原,卫灵公的大儿子太子蒯聩发觉老爸让人绿了,就要杀掉南子。 卫灵公赶紧调研案情,发现这个公子朝也是个美男子,不但没有处罚南子和公子朝,反而将亲儿子太子蒯聩赶出国境,还封公子朝为卫国大夫,纵容公子朝和南子颠鸾倒凤。 这公子朝也是个传奇人物,非但与卫灵公夫人南子有染,还勾搭上了卫灵公嫡母襄夫人宣姜。 不过公子朝不想仅仅成为权贵的玩物,有野心的他后来也起兵造反,打跑了卫灵公。 卫灵公在小伙伴的帮助下复国后,不仅不杀公子朝,还是选择了宽恕公子朝,把他从晋国召唤回来,继续没羞没臊的生活。卫国的尿性和宋国公子的基因由此可见一斑。 管理又给公子卬在衣服上挂上了装饰用的玉佩,打选衣帽齐齐整整,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公子卬整个人焕然一新,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粉面生春,白衣佩玉,一派风流景象。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随行的医万抚掌道。 “怎么把这家伙也带上了?”公子卬疑惑地询问管理。 “出门在外,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带个医生也在情理之间。”说着管理介绍起随行的另一人:“田双,字子珏。系田单的仲弟,也是悍勇绝伦,忠勇不二,能护得公子周全。” 但见那田双虎背熊腰,肤色黝黑,身材壮硕,威武不凡,公子卬见了很高兴,勉励了几句。 那田双一个老实汉子,自以为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姜尚遇到文王,把那几句场面话当成了心里话,心里感恩戴德,美滋滋地想到:“想不到太傅如此看重我,异日,我当效力建功,我武力不在伯兄之下,日后定能在公子卬手下干一番大事业,博得富贵荣光,兴许不必伯兄差。” 公子卬一行人不是宋国的行人,也就是外交官的身份,也不是流亡的贤公子,可能会被国君召见,也可能遭到重耳一样的冷遇,卫君缘悭一面。 管理给出了他的备选计划:“若是卫君不召见,我等须寻觅一中人。此人必然是卫公面前说的上话的亲信、抑或是大夫,至少要亚卿、上卿的级别,且为人忠贞,不贪婪,能以国家大局为念之辈。 如今卫国公室衰微,公族之中,以孙氏、宁氏为尊,等而下之,有孔氏、石氏、蘧氏等亚卿,若见君颜不成,尚可从大夫处着手。” 公子卬回忆了一番史记,道:“孔达,子姓,是宋人之后,乃昔日公子嘉之子嗣,卫人忠勉,受到卫君器重,可为中人。” 如今卫国的执政是上卿宁俞,后世称之为宁武子。宁俞死后,接替他继承执政的就是这个孔达。孔达本来是宋国人,宋殇公时期,华氏的华督见到当时宋国大司马公子嘉的老婆,惊为天人。 为了谋取权势滔天的公子嘉的妻子,华督造谣,鼓动国人攻杀公子嘉,手刃殇公,公子嘉的族人因此亡逸他国。 公子嘉字孔父,因此后人以孔为氏。一部分孔族人东向逃亡鲁国,一部分北向逃往卫国。 鲁国孔氏出了大名鼎鼎的孔丘,而卫国这支也出了贤大夫孔达。 第85章 帝丘 “庶矣哉!”站在卫国都城的城门外,公子卬发出了和孔子一样的感慨。 卫国的商贾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长龙,商贾满载着货物,等待门尹检查货物、征收税款。 “诚然其庶。”管理也赞叹道:“当初卫懿公豢养群鹤,给这些形形色色的鹤封官赐禄,车马相迎,荒废国政,引起国人不满。 后来赤狄在太行山败绩于晋人,只得越过周室王畿,浩浩荡荡,侵犯邢国、卫国,卫国的首都朝歌因此被攻破,卫懿公兵败而亡,卫人渡河南下,尽失河北之地。 若非齐桓公陈兵修筑楚丘城墙(卫国的楚丘,不是宋国的楚丘,同名不同地),存续卫国的社稷,恐怕卫国早就断了香火社稷。” 史料记载,幸存的卫国人不过三百余,在齐人军队的帮助下,卫人北向收敛骸骨,此时凶残的狄人饱掠一番打道回府了,临走前,见卫懿公长得白白净净一个小胖子,留着不吃怪可惜的。 本着民以食为天,我以爱惜一饭一菜一羹为荣的光盘精神,狄人架起釜,添上薪,把小胖子烹了吃干抹净。 卫懿公可能肝脏不大健康,有些异味,也可能是狄人没有肝脏烹调技术。当齐人赶到的时候,卫懿公本人只剩下一个肝脏。 卫懿公治国虽然很荒唐,但是国难临头的时候,好歹男人了一回,在国人打包行李跑路的时候,卫懿公成了最美的逆行者。 他带着大夫孔婴齐和临时拼凑的军队,驾车出征,决死断后。孔婴齐也就是孔达的祖先。虽然寡不敌众,但是卫懿公深受重伤也不愿意抛下国君的将旗逃跑,力战而亡,卫懿公即使身死,旗不偃、鼓不息,孔婴齐亦慷慨悲歌,身披数创,仍然大呼酣战,流血过度而死。 《吕氏春秋》记载,齐人和卫国遗民收敛骸骨的时候,卫懿公用临死前的断后之战,赢得了国人的尊重。卫国大夫弘演在卫懿公的尸首、衣物、骨骼边找到了卫懿公仅存的器官——肝脏,悲恸得嚎啕大哭。当初弘演被卫懿公派往诸夏列国之间求援,如今援军已到,但主君却被分而食之。 悲痛之下,弘演怆然道:“君上,臣已然搬来救兵,臣行不辱命。” 弘演又转过身对齐人哽咽道:“国君尸身不全,下葬有辱国体。人言:妻妾,君之衣裳,兄弟,君之手足,臣子,君之躯干。不如让演且作国君的躯体下葬,以全体面。” 于是不待人劝阻,弘演拔出周刀,忍痛剖开自己的腹部。鲜血和肠线流了一地,弘演颤抖着手把自己的肝脏取出,把卫懿公冰冷的肝脏填入自己温热的腹腔,北向朝着已经沦陷的朝歌的方向,遥遥对着卫国历代先君拜了拜,从牙齿中挤出几个谁也听不清楚的浑浊字眼,然后痛极咽气。 于是齐人用国君的规格埋葬了弘演和卫懿公的肝脏。齐桓公泪目,动容道:“卫国因为君上无道才罹遭此祸,然而还有纳肝的弘演这样的忠臣,可见卫康叔的香火不该灭绝。”于是齐桓公在楚丘帮助卫人重修社稷,构筑楚丘城防而去。 卫国的继任国君卫戴公身体不好,刚即位没多久就病死了,估计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拉肚子拉坏了。 之后卫国经历了卫文公、卫成公两代君王,轻徭薄赋,鼓励生产,不仅恢复了元气,还利用间谍和内应,把隔壁的邢国灭了,吞并其土。 卫成公为了暂避狄人的锋芒,把国都从楚丘迁徙到帝丘,也就是后来的濮阳、濮州,今河南省滑县,因为曾经是三皇五帝之一的颛顼帝的古都,故名。 “不想仅仅两代人的建设,卫国已然恢复当初的辉煌。”管理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狄人吞了朝歌在内的卫国黄河以北的一半国土,也吃了邢国在河北的一半国土。但是卫国因为灭亡了邢国把失去的国土以这样的形式弥补了回来。 当初三百多人的国家现在也恢复成为一个数十万人的中原二等强国。 “哼,垂死之国罢了。”荡虺却从鼻子里面出气,对卫国很不友好:“依我看来,卫国代代都是昏君,抚养的百姓,也不过是暂时的,迟早都要沦为他国的人口、财富。” 公子卬对弟子的言论很感兴趣,问:“嗣昌何出此言?请解其意。” 荡虺解释道:“卫文公当初因为重耳邋遢落魄,就不接纳他,引起强大的晋国的仇隙。大臣宁速见重耳为人成熟,又有一大堆贤臣生死不弃,劝谏卫文公礼遇重耳,不听;又道重耳瑕疵必报,他日果遂其志,必报复卫国,为国家带来祸患,既然不能接纳重耳,不如杀之,斩草除根,卫文公依然不听。 当今卫公更是昏庸无道。楚国围困宋国时,晋文公率军来救,借道于卫,卫公仗着姐姐嫁给楚王,丝毫不买账,被晋国攻破城池五鹿(在今河南省濮阳县南)。卫人畏威而不怀德,兵锋之下,摇尾乞怜。” 荡虺是这么个说法,公子卬却不以为然,晋国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凡是被晋国借道的国家都被灭了社稷,君不见荀息假途灭虢之故事。 不过公子卬也不出声反驳,荡虺接着道: “卫公肝胆俱裂,想出一出馊主意。自己带着宁速之子,宁俞、元角、公子颛犬等国家重臣,躲到边城襄牛(今河南省商丘市睢县),让弟弟叔武当个假卫公,派大夫元角的父亲元咺辅佐,暂理国是,派人告诉晋文公卫人驱赶了亲楚的昏君,叔武作为新的卫君,愿意投降晋国。晋人纳之。 晋文公武德充沛,在城濮打败不可一世的楚军,卫公又肝胆俱裂,南逃陈国。 晋人乃与叔武代表的卫国在内的诸侯盟誓和解,班师而去。 公子颛犬与叔武素来有旧怨,趁机构陷道:‘叔武以卫君之身与诸侯结盟,名列载书,歃血敷面,恐怕已然自立,为诸侯所纳,君其危矣。’ 卫公大怒道:‘叔武果自立矣,背君之贼。’俄尔又拔出周刀,对着身畔不备的元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骂道:‘尔父元咺亦是罪魁,贪图富贵,妄立伪君,父债子偿,寡人岂容你乎?’” 第86章 暴君 荡虺接着历数卫公的暴戾。 “元角的侍从得闻主上喋血,忙不迭逃离陈国,逃往帝丘,告谓元咺。元咺大哭一场,却道:‘元角我子,含冤而死,私事也;还迎卫君,国是也。我虽然有丧子之痛,亦不能因私废公。’ 元咺于是发书于晋文,求其宽宥卫君,使复其位。 另一边,卫君紧锣密鼓准备还都,派大夫公子颛犬先行入城,当时叔武正在洗头,得闻国君兼兄长派来使者,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叔武抿着湿漉漉的头发出迎,岂料公子颛犬凶相毕露,一箭射杀叔武。 元咺骇然,短短两日,卫君的猜忌令他先是丧子,后又失亦君亦友的叔武,谁知道下一个被无辜杀戮的会不会是自己,大骂‘无道昏君’,北向窜逃晋营。 卫君还朝,国人因贤能的叔武无辜被诛,迁怒于卫君。卫君将责任一股脑儿全部推脱于公子颛犬,借其人头以平民愤。“ “好一个狡兔死,走狗烹。“公子卬听得动容,卫君内心阴暗,动不动以为他人暗算于他,简直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初代版本。 “以后咱们治理政事,一定要疑罪从无,免得诛戮无辜好人。”公子卬告诫左右道。作为未来的人,公子卬从小就生长在无罪推论的时代,对封建的有罪推论第一次感到如此深恶痛绝。 余者也心有戚戚。荡虺接着道。 “元咺见着晋文公后,请求晋文公主持公道。晋文公奏秉周王后,招来卫君、元咺当庭对质。” 这恐怕是有史料记载的第一次打官司了。 “周王与王子虎担任裁决断案之主,元咺为原告,卫君为被告。卫君请大夫鍼庄子、士荣代为辩护。元咺雄辩滔滔,鍼庄子、士荣唇齿机锋之下,屡屡败阵。 卫君败诉,两个辩护人一个被斩首,一个被刖足。至于卫君本人,晋文公主张诛杀之,以其罪死之。周王却吭吭唧唧、遮遮掩掩地对晋文公说:‘《周官》有言,父子无狱,君臣无狱。’” 意思是说,儿子不能状告父亲,臣子不能状告君上,即使后者再荒唐再罪恶。 公子卬知道,这一代周王,也就是周襄王也是个昏聩的天子,干出不少荒唐事,要是臣子能有权责问君上,那周襄王本人恐怕日后也要给自己不好粉饰的过去埋单。 未免物伤其类,周襄王当然是站在卫成公这一边啦。 中国史料记载的第一次诉讼案,就以周襄王拉偏架告终。 “见周王不愿加诛,晋文公心里又气不过,把卫公监禁起来,派方者下毒鸩杀,被卫君之臣,宁俞看破,暗中贿赂下毒者,得以免难。 鲁国君臣听闻此事,筹划如何从中取利。鲁臣臧孙辰以十双白璧贿赂周王,周王见钱眼开,乃赦免卫君,许其回国。” 田双第一次听闻此事,大呼:“礼崩乐坏,上行下效,原来自天子始。” 说罢又催促荡虺往下讲。 “元咺讼胜后,回帝丘拥立新君公子适,日夜巡城,监督防备,以免卫君夺位。 卫君阴结逆臣周歂、冶廑,以为内应,道:‘若杀元咺、公子适,迎立与我,必以厚财显爵相报。’ 周歂、冶廑喜不自禁,乃伏兵于瓮城之藏兵洞,言城防有缺,骗来元咺视察。元咺不备,伏甲倾出,乱刀分尸。 周歂、冶廑又杀入宫殿,新君公子适方于宫内饮酒,醉醺醺难以抵挡,面朝下,脚受擒,倒塞入井水,活活淹死。 周歂、冶廑遂迎卫君入内,正当奏表功勋求赏,俄尔周歂七窍流血,离奇被毒杀;冶廑闻之,惶恐不安,几日后稀奇而死,人皆不知死因。卫君对外言,二卿病死。” 田双愤愤然:“此必卫君悭吝财帛爵禄,过河拆桥,暗下毒手,以免酬劳功臣有所破费。” “如此看来,卫君就是一条毒蛇。太傅处之当谨言慎行。”众人达成一致,在卫国捞到粮草就好,不要企图和豺狼一般的卫君有更多的瓜葛。 …… 太傅求见卫君已有数日,公子卬在旅舍盘桓,苦等打探消息的管理。 “怎么样,有消息没?”管理风尘仆仆从门外堪堪进门,荡虺就急急问道。 管理脸上难得有好脸色,道:“有了。” 呷一口茶,定了定神,管理分享起最新的情报:“今日我见到了孔达大夫,孔大夫言,卫君因太子遬抱恙,延请名医不治,急如热锅沸水,数日不朝,故而不召见。” “糟心,什么运气。”荡虺吐槽了一阵,瞥见一旁的医万,顿时面色开晴:“太子遬所染何恙?” 管理道:“只见召医之榜,不闻其病情,其中深浅,外人不知。不过卫君许下重赏,许多方者揭榜而入宫门,至今无所成者。” “咱们这不就有一个方者嘛?曾在先公左右侍奉汤药。”荡虺一席话,让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看向医万。 医万挺了挺胸膛。 “不过医万的医术仿佛不甚了了。”边上的管理插一句:“先公病死他也无力回天。” 医万努了努嘴,想自辩又羞于开口。 “那不成。”田双指出:“那卫君狼行蝎心之辈,万一医不好,恐怕被斩首刖足,下场难测。” 医万一听,感觉脊背发冷。 “慎言。”公子卬出声道:“我等既入卫都,不言卫君之谤,小心隔墙有耳,忘记我们先前约定要谨言慎行了嘛?” 荡虺沉默片刻又道:“还是让医万试试,若成,得卫君之赐,又可引见于殿,谋事可成;若不成,医万获罪,于我等不相干。 成则我等有利,败则他一人当,于我等无损。” 医万悚然而惊,心里一万个p。 管理也同意道:“医万若不成,是医术不精。艺不精,事不成,无咎他人。” 见大伙都让医万趟火坑,风险他担当,收获共享,医万汗涔涔的。 这时,一双大手轻轻落在医万肩上:“医万,尔且实话与我言。有几分把握,若不自信,可不赴内,我等另寻他计,若愿意试试,卬与你同行。事若有不成,卬当代为说项,不会令你蒙罪。卬多少是宋国太傅,一国公子,卬为你背书,卫君多少也会顾及一番。” 第87章 太子遬 翌日,卫都帝丘。 褚师照例在东市的显眼处悬挂上了招募医生的竹牌。 “还别说,卫国的大篆我也能看懂一些。”田双远远看着,笑道。 “卫国旧都是朝歌,卫国百姓本是殷人,你说呢?”管理道。 “走,揭榜去。”公子卬拉着医万往人堆里面挤。 “欸,让一让嘞。”公子卬闷头往里面冲。 医万心里还是有点怂,公子卬于是宽慰道:“别怕有卬在。若是要死,黄泉路上我陪你。” 公子卬忽悠着医万,心里咕哝着:“不过我可没说什么时候下去陪你,等我老死了再说。” 医万却当了真,士为知己者死,医万登时泪眼婆娑:“太傅,万定当全力以赴,以报太傅的看重。” 明眸皓齿,俊爽有风姿,附近的卫人都被公子卬先前的一嗓子吸引过去。 “好一个俏郎君,身姿高挑卓然,面容清秀,佩玉鸣声,步履随风。老妇若年轻个十岁……”一个婆婆忙招呼自己的女儿过来围观。 “好白皙的面庞,浓眉丹凤眼,不知是哪家少年,若有机会,该如何弄到我榻上。”张榜的褚师也暗自忖度。 东市上出现陌生俏郎君的消息如同水泛涟漪,四处传开,左右工匠、商贾也顾不得手里的工作、买卖,争相来看个热闹。 人传人,声传声。 公子卬才揭下竹牌,一时间观者如墙,密不透风。 外圈的门尹看不到,于是爬上战车;几个魁梧的健妇趁机牟利:“老妇愿意背人看郎,一次一铲币,走过路过的息女们可别错过了。” 管理被卫国的饭圈文化惊到了,大呼:“保护太傅!” 荡虺、田双拔出周刀:“拱卫我主!” …… 好容易才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脱身,公子卬对一旁手执长戈的卫国御士称谢,并通报了名讳。 “不敢。国君、太子久候,请公子随我来。” 御士将公子卬带到太子府邸。 公子卬再行了个礼,就随引路的寺人入内了。 “嗯。甚是养眼。”公子卬进去后,暗爽不已,御士按捺不住,与同伴炫耀道:“方才我趁乱揩了一把油,啧啧啧。” 同僚忙凑上来探寻道:“可是肤如柔胰,嫩如凝脂?” “怎么可能。人家可是宋国公子,学校里勤习御、射、技击的主,怎么可能如妇人一般手感。不过手上却敷有一层油脂。” “原来是个考究打扮的君子,那他脸上可有白粉。” “想来如此,不然岂会如此白皙?” “有钱人家果然精于此道。” …… 卫成公正在独子府内,一妇人在身畔哀哀地啼哭,不时以缯布揩拭眼角的泪水。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卫成公给她搞得心中苦闷,如鲠插胸腔,闷闷好不出气。 “你勿要聒噪,忒得让人心烦。”卫成公斥道。 妇人却不依,倚仗着儿子是唯一的储君,反言道:“还不许人忧了吗?遬儿是妾唯一的骨血,也是君上仅存的嗣后。如今得了这劳什子病,不知道还能不能续有生育之力。君上身为卫国之公,社稷之主,太子若是不能人道……” 说到此处,妇人掩面而泣。 卫成公如何不知道妇人的心思。太子若是因病无后,他这一辈子跌宕起伏也算白忙活了。到时候宗人、公室怕是会说服他挑选其他的公子来继承大位。 真若是几个弟弟即位,她们母子能有什么下场?弟弟们都对自己暗害贤德的叔武不满,若是将来反攻倒算,太子遬又会落着什么好? 卫成公瞥了一眼自己的独子,丘疹点缀着这个可怜青年的手指、手腕、前臂,太子遬在床上辗转,黑眼圈萦绕在他的眼眶——他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论白天,抑或是黑夜,、脐周、腋窝或是臀部,总是会星星点点地长出可怕渗人的水疱,这些大大小小的凸起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奇痒,宛如蚁虫噬咬他的肌肤,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地折磨他的身心。 太子遬死死控制自己的手不去挠痒——吃一堑长一智,他曾抓破一个包,流出了粘稠的脓液,虽然一时痛快,然而第二天就迎来了反噬的高潮,越抓越疼,越抓越痒。 太子的情绪愈发歇斯底里,他已经杖毙了十几个仆役,若非君父生母在卧榻之侧,他恐怕又要大发一波脾气了。 几个女婢在远处提心吊胆,生怕触了眉头,平白丢了性命。已经有谣言在府内传开了,说太子横遭此祸,是天意使然。 “该!恶人自有恶人磨,无德之人自有天作弄。”奴婢们面上恭顺,心里却是诅咒开来。 卫成公也心浮气躁,在房中来回踱步。忽而有人来报,说有胆大的外国方者揭了竹牌。 卫成公不禁眉头一松动,铁青的面庞缓缓有了喜色,妇人嘤嘤的呜咽也为之一滞。 国内的方者都试过了,大多都中看不中用。自从卫国复兴以来,卫成公和卫文公都把工作重心放在修兵甲,习兵事,劝农耕上,对于文教和医学不甚上心。况且卫国国人本是殷人之后,重巫蛊,兴亳社,讳疾忌医,一旦生病也是跳跳大神,祈祷神明,根本没有方者生存的土壤。 作为卫国的统治者,卫康叔的后裔,姬姓的君主,卫成公和大夫们自然不相信这一套的,但是国家草创,也招徕不来外国的方者,而本地的方者又不中用。 儿子患病,卫成公却手足无措。书到用时方恨少,病到山倒缘医迟。 “快请!”卫成公伸出右臂,手腕催促着上下翻动。 第88章 硫磺 “外臣拜见卫君。” “草民拜见卫君。” 公子卬和医万见到卫成公,老老实实拜了两次。 “起来。” 卫成公乍一见,眼前一个少年公子,一个粗鄙方者,顿感眼前一亮。 “濯濯高挺如春月柳,肃肃徐引如松下风,闪闪清目如岩下电,卓卓风姿如玉山上行,恨年少不识,今老矣,年华早去,活儿颓然,虽有兴致而不得亵玩,惜哉惜哉。” 卫成公心里暗自惋惜了一番,男色在前而不能大动。 “外臣姓子,氏宋,名卬,先考乃先君成公,今忝为宋之太傅,受田长丘之邑。”介绍完自己,公子卬又引荐了医万:“此人氏医名万,原为先考之疾医,常侍左右,先考须臾离不得。 后宋出内乱,为卬之仲兄,现之宋公荡平,医万于是常在卬之封邑受用。 先考、寡君常言: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卫,宋之故盟,昔日同气连枝,互为姻亲之国。 今卫君下榜求医,卬因之荐宋之方者于君,特为君上排忧解难,以示两国之好。” 医万再稽首。 卫成公心道:“难怪气清神朗,一如玉人、如白鹤,原来是宋室之公子。”卫公不免嫉妒起宋襄公一家的基因了。 “宋室与公子如此盛情,寡人铭感在内。太子就在塌上,劳驾施以青囊妙手。” 公子卬与医万入内查看,望闻问切,遍察患处、眼睑、舌苔、脉象。 公子卬捏了捏医万的小指。 事先他们约定好,若是能治,医万就用中指戳公子卬;若不治,则以无名指回应,到时候公子卬再找托辞婉拒卫公。 躺在床上的太子遬见问诊之人,有一男子面容姣好,心中色起,不自觉挠了挠“宝具”,心说:“好一个粉嫩人儿。” 又见医万与公子卬小动作,心中嫉妒,心中暗道:“真是蒹葭倚玉树,蛤蟆鸣天鹅。” 医万想也不想,回以中指。公子卬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医万垂手回话卫公道:“启禀君上,此现疥藓之疾,痊愈不难。只是不知卫国可有相应药石,且治愈之术,颇为难熬。” 听到有救,卫君与卫夫人均喜笑颜开,忙问:“所用何药,所治何术?” “君上、夫人容禀。须以硫磺燃烧,以其烟熏烤患处,倘若一切顺利,一月之期可痊愈。 不过,除了治标,尚须治本。还请太子治疗期间不沐浴,勤更衣物,日日换洗被褥,并以硫磺熏烤所换衣物、被褥。” 公子卬不知道的是,在后世,这种阴部瘙痒,也就是疥疮的病原体就是衣物和床被上的人疥螨,后世的治疗方法就是给这些物件消毒,然后给身体涂抹硫磺软膏。 不过春秋时代,硫磺的两种工业提纯的办法都没有被开发出来,一种是升华硫,一种是沉降硫。蒸馏酒的技术要到汉代才被开发出来,而升华硫的气化温度与之相近。 沉降硫则需要除砷剂来帮助除去某些重金属。 于是传统的中医,如《黄帝内经》,就只能以熏烤硫磺的方式,来软化患处的皮肤,以升华的硫磺与皮肤反应,产生硫化氢等化学物质来整治肆意繁殖、啃食患处的螨虫。 “硫磺……”卫公沉吟片刻道:“宣孔大夫。” 约莫等了半个多钟头,孔达被带到太子府邸。 “大夫,城内可有硫磺?”卫公急切地问道。 “硫磺啊……”孔达沉吟了片刻,道:“硫磺乃鲁国特产,在鲁都曲阜附近的城邑,鲁人采之,以为药材。” 公子卬记得好像山东地区几乎所有的硫磺都开采自泰安附近,却如孔达所说。 “卫国恐怕没有硫磺产出,不若问问鲁地来的商贾。国内东市贩卖本国商品,西市贩卖外国商品。臣请往西市。” 孔达匆匆而去,时间到了饭点。 太子遬低声问卫公:“君上,儿臣好奇公子卬如此白皙,是否敷了铅华粉黛,君上难道不好奇嘛?” 卫公也忘记儿子的病情,两父子找了个借口把公子卬和医万支开,商计了起来。 争了半天,也没什么好办法,卫夫人加入研究,道:“不若宴请公子卬,于肉羹中填入茱萸、花椒等辛辣之物,令其汗流面颊,有粉无粉,一试便知。” “妙计。” “好计,不愧为寡人之妻。” …… 水煮的肥肉、小米作粥、一壶酒水。公子卬被邀入席间,太子因为病情,行为不甚文雅,就在幕后进食,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婢女的撺掇下在窗外偷看。 卫君心不在焉地按照礼仪吟诵《诗经》里的辞藻,公子卬也以礼回复。 “快吃丫!”三个人同时暗暗催促。 公子卬注意到了盘中的茱萸和花椒。穿越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吃到花椒,没想到这种产自四川的调味品现在就有了。 “此何物也?”公子卬没见过茱萸。 卫君和家人见公子卬没见过茱萸,心中大呼侥幸。 “这宋卬没尝过茱萸的辣味,初初品尝,一定汗流浃背,计较得售矣。” “此茱萸也,提味之品,公子可多尝尝。”卫君简单一提,怂恿没见识的公子卬多吃点。 公子卬取来箸,夹起一丛,嚼了嚼:“嗯。有辣味。” 这个时代辣椒还没被人从美洲大陆带到旧大陆,公子卬为穿越来,第一次唱到春秋时代的麻辣菜肴而感到欣喜。 “天天清汤寡水,总算有滋有味了。”公子卬心道。 不过茱萸的辣度比之小米椒,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公子卬没两下就夹完了,尤不过瘾,一脸意犹未尽。 “真能吃辣!”卫公惊诧道。 这个时代饮食清淡,卫公原以为能用一碟茱萸拿下,却见公子卬面不红,汗不下。 他忙招呼左右:“公子看起来十分中意招待的菜品,快添些茱萸与肉食。” 寺人会意。 公子卬吃了满满十碟,汗水从发间流淌,晶莹的汗珠冲刷了化妆的粉料,露出皮肤本来的色泽。 卫君一看:“果然施了粉黛,不过粉料褪去,皮肤有粉色,又是一番风味,可惜寡人老矣。” 第89章 提纯 “主上,打听清楚了。那男子是宋国的太傅,姓子,氏宋,名卬,字子瞻,今年青春二十,未婚。”婢女风风火火地找到方才在门外偷窥的贵族女子。 女子听得满脸羞赧,眼光莹莹仿佛能掐出水来。 “宋卬……” …… 孔达风尘仆仆,运来两车硫磺。 “足矣。多谢孔大夫为此操劳。”卫公客气道。 药石运至,医万于是点燃了硫磺,把太子遬加起来熏烤。 淡蓝色的火焰灼灼燃烧,烟雾腾起,逼向太子遬的裆下,一股刺激的味道直冲脑门。莫说是太子遬,周围的卫君、卫夫人、公子卬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硫磺没有隔绝空气,大部分的硫都氧化成了二氧化硫,众皆被呛得不行,经过医万的解释药理后,公子卬还是觉得抵达靶处的硫磺应该不会很多。 “若是隔绝空气的话,效果应该会好很多,硫磺蒸汽的浓度会大很多。”公子卬摸了摸下巴。作为一个现代人,看到硫磺的第一本能就是联想火药的制作,而不是拿硫磺熏下体。 架子上的太子遬敏感地带被刺激得不行,一开始还大呼小叫的。后来估计给烟气呛得不行,干脆只咳嗽不说话了。 围观的卫夫人心疼得不行,泪眼婆娑求医万想想办法。 “夫人,良药苦口利于病。”医万条件反射般回答。 “如果有一根铜管引导烟气流向患处,会不会好些?”公子卬试着提了些建议。 医万眼前一亮:“对呀,这样既可以减少硫磺的损耗,又能减小患者受烟熏火燎的苦楚。” “还能提高升华的硫磺蒸气的浓度。”公子卬腹诽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没人试过?” 卫君忙不迭又把孔达换来,吩咐工匠打造细长的铜管。 …… 翌日的治疗时间。 燃烧后的二氧化硫和来不及燃烧而升华的硫磺蒸气顺着铜管导向太子遬的敏感地带,后者已然被刺激得叫苦不迭,“宝具”都快被漂白了,活似后世的粉丝等食品经受硫磺的熏制。 公子卬看得他可怜,又献策道:“能否直接外敷硫磺,这样效果如何?” 卫君也满脸希冀地看向医万,后者又摇摇头:“不行啊,硫磺之中杂质太多了,恐药力难涉。” “那提纯硫磺不就好了?”公子卬记得硫磺的沸点也才444摄氏度,用升华法提纯虽然没有后世的纯度,但药用也比这样用烟熏得效果要好得多。此外郑成功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好像有一种办法用油料提纯硫磺,有了思路多试验几次,兴许能有不一样的提纯方案。 “先试试隔绝空气加热升华,然后把硫蒸气导向冷凝管,使硫磺凝华。” 向卫君请示后,卫君拨给公子卬一些工匠,后者开始准备容器在工坊里大干一场。 …… 两天后。 “效果如何?”公子卬望眼欲穿地询问医万,后者乐不可支,兴奋道:“太傅果然奇才,效果拔群。” 太子遬听罢也如释重负:“以后再也不必受到烟熏火燎的滋味了。” 他看着公子卬和医万用奇思妙想改进疗效后庆祝的模样,心道:“公子卬见我不必受到如此炮制而倍感兴奋,他果然怜爱于我。” 一股情愫从他方寸之间,油然而生。 …… 公子卬仿佛回到了研究生时代,无忧无虑地做实验的书生年华。 “既然卫国有足够的硫磺,我何不趁机研制提纯硫磺的其他办法?”公子卬琢磨道:“升华法制备的硫磺,因为硫磺沸点远高于硫磺的燃点,在容器中难免会氧化产生二氧化硫,因此最终的产物恐怕难免要混入少量的硫酸抑或是亚硫酸。这些少量的硫酸、亚硫酸对于药用硫磺而言,可以增强药物的杀菌杀虫能力,但是若用于火药,酸类杂质容易导致不稳定产物,乃至于有导致意料之外的燃烧爆炸的隐患。” 若是好好的硫磺在运输、储藏的过程中爆炸酿成事故,尤其是战争时期,造成辎重队的重大伤亡,公子卬简直不敢往下想。 “不如试试国姓爷的办法。” 哪怕是二十一世纪,台湾的乡镇企业用以提炼硫磺的办法都与郑成功军队的武备息息相关。 公子卬决定忽悠卫公支持他的科研项目——一如当初他导师用专业知识戏耍不学无术的科技司领导一样。内行忽悠外行,骗取资助不要太容易。 “启禀君上,如今太子日渐康复,疥疮日渐消弭。”公子卬先报告了此前的成绩,卫君也是很满意的。 “只是……” “只是什么?” “君上,人言是药三分毒。先前之法提炼的硫磺药性太过霸道,因为其中含有部分药性过激的杂质。如今太子日渐好转,宜当适度调配药性,改他法制备硫磺。 外臣请以油法提炼硫磺,望君许之。” “准了。还须何种药材?” “芋麻籽油、亚麻籽油、菜籽油、豆油以及柏叶。还需调配更多人手煮油、制陶。” “好说,子瞻只消与孔大夫说,寡人一应许可。” …… 开锅、煮油、下柏叶。 公子卬在不同的大缸内以不同的油料对比实验。 次日,他又以不同硫磺:油料的配比再进行实验。 第三日,公子卬再对比一次提纯和二次提纯的效果…… 如此反复多日。 …… “硫磺原料中含有不少砒红(硫化砷)、灰分、矿渣与酸这些是我等要除去的杂质。”公子卬多方实验后,给医万手把手教导。 “第一步,先以硫磺与油共煮,置柏叶于油上,温度不可以太高,以柏叶不发黑为宜。”柏叶发黑的温度与硫磺的硫磺的熔点相近。 “硫磺亲油,故悬浮于油层,形成硫磺乳。矿渣、灰分重于油,必沉于缸底。”公子卬吩咐工匠把硫磺乳倒出,于是沉底的灰分、矿渣就与硫磺分离了。 “再添薪火,扇风,使火益猛,柏叶发黑,于是硫磺乳中,硫磺融化成液。硫磺液重,故沉于油底。” 医万看见硫磺乳分离成两种色泽相异的液体,上层为油料之黄,色泽偏暗,下层为硫磺之色,明黄可鉴。 公子卬吩咐倒去上层的麻油,灌入油缸。 “上层油料可循环使用。”公子卬考虑了成本的控制,毕竟这年头油料也不是很高产,毕竟张骞还没带来芝麻。 只有芝麻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原,大规模火攻战术才频频在中国战争史上秀肌肉。 第90章 菲姬 等待硫磺在室温下冷凝后,所得硫磺包含些许砒红,故而色泽不甚纯正。 “此刻,硫磺中尚有油料、酸、砒红混杂期间。所以我等需要第三步除之。” 公子卬命人煮水,添入硫磺。 “每三十斤磺粉须五碗水。油与酸溶于水,水分蒸发殆尽后,油与酸亦不存焉。” 煮完后,医万就近观察。 只见容器中的液体再次分成上下两层,上层黄澄澄的,下层色泽有红色。 “砒红重,硫磺轻。上层为硫,下层为砒红。故取上而弃下,为去脚。” 工匠捧来提纯后的产物给医万。 “卬尝试过用各种油料进行提纯,纯度都相差无几。”公子卬测试纯度的办法挺土的,就是烧,称一称烧完了还剩多少。 初中化学学过计量硫磺的纯度需要氢氧化钠,可眼下春秋之世,他又哪里能采集得到火碱。 “卬还测定了油料的用量,与多次提纯的效果。所用油料须是硫磺的两倍为宜,提纯一次就够用了,二次提纯虽然纯度更高,但终归效益低下,成本高昂。” 有了硫磺,木炭不难搞,唯一可虑的是硝石——向氏鞌城,也就是曹县的硝石…… 太子府。 医万送来新提纯的硫磺时,却见太子的裆处疥疮更甚。 “怎么可能?”医万大惊失色道。 施诊时,卫君和卫夫人也在场,医万的事态令他们也紧张了起来。 “方者,发生何事了?” “启禀国君,太子患处本来日渐康复,可是昨日一日未见,今日再来诊疗,却平添了好些疥疮。” “怎么回事?遬儿?”卫夫人问道。 “昨天,昨天…”太子遬吭吭唧唧不说话。 卫君板起脸,判断其中必有隐情。 “来呀,把太子的贴身仆役召过来!寡人要问个明白。” 太子的仆役被押解上来,口中告饶不已。 仆役越是讨饶,卫君心中的暴戾越是占了上风。 “说!昨天太子做了什么?一五一十的全都说出来!” “君上,君上,太子昨日老老实实在家中无甚不妥啊。” “来人,先鞭笞三十,再交给孔大夫审讯。” 一时间哀嚎阵阵,皮绽肉开,红的黄的流了一地。 …… 孔达办事效率果然奇快无比。 “启禀君上,仆役已经招了,昨日太子前往宁家寻那宁欢去了,留宿一夜。” “就是那个宁家庶子?”卫成公对城内颇有姿色的男子都熟稔在胸。 “君上明见万里。”孔达拍了个马屁:“宁欢系太子男宠,臣入其室,见其身有疥疮,与太子一般无二。” “原来如此,此病系男宠传与太子。”卫君愤愤道:“如此容不得他了,焚之为土灰。” 太子闻言大骇,苦苦哀求道:“君上,何必如此。人人难免于疾病,宁欢又有何罪?” 公子卬想了想,太子未来就是卫穆公,先结个善缘,卖个人情也不错,于是帮腔道:“疥疮之病,少有人传人,多是物传人,定是宁氏的被褥传于太子,焚被褥、衣物即可杜绝传播,不必伤人。” 太子给了公子卬一个感激的眼色。 “是呀,君上,宁欢姣好,杀之可惜。况且有硫磺在手,何不如法炮制,以解其患?求君上开恩,儿臣感激不尽。” “臣有一言,不得不发。”孔达沉声道:“君上,宁欢自知有恙,却为一夕之欢而为太子致祸,是不忠也;他日太子无人约束,又当如何荒唐?懿公之事,殷鉴不远,维请君上思之。” 卫君想了想,道:“从孔大夫之言,断其首,焚其尸。” 孔达告退,太子遬猩红了言望着孔达的背影,心中咒骂:“他日,汝必以此言而偿之。” …… 太子遬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终日闷闷不乐,那挨刑讯的仆役见到后轻声询问:“太子脱苦于病,何以终日不见喜色?” “失我爱人,饱食终日,又有何欢。”想到“欢”这个字眼,太子遬又不禁感到寂寞索然。 仆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又道:“观那公子卬,多次为太子美言,又关心太子身子。太子何不求之以为继任。能疗情伤者,唯有新爱,一如东风绿千树,枯木逢再春。” 太子眼前一亮:“不知那宋卬可否与我共赴云雨。” 仆役献策道:“不如试之。” “何以试之?” 仆役清了清嗓子:“人皆有欲而从之,不从于男子,必从于女子。太子不若先以女子试之,倘若那公子卬不钟情绝色女子,必有偏好于男风。太子衣冠楚楚,卓然高挑,将来为君富有全国,是所谓高、富、帅。若有人愿从男子,不迎太子之好,而择何人焉?” 太子遬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自矜,又问:“绝色女子仓促之间,何以求之?” 仆役道:“不在天边,就在身边尔。某日我见公女之婢女打探那公子卬青春几何,可否婚于人家,足知公女有倾于公子卬。不如助公女以求欢,倘若公女受到婉拒,则太子有机可趁矣。” 太子又患得患失起来:“倘若公女得志,本太子又如何是好?” 仆役笑道:“太子身在局中,不解其相矣。那公子卬年当婚嫁,却无妻室;既已加冠,连妾氏、庶子都乌有。那宋国俊男靓女无数,岂会连贱妾都不得求之?我料定,公子卬必有慕于男风矣。 况且,公女果遂其志,未必肯绝男色。公女再好,亦不如太子口技之玄妙。” “善。本太子这就去寻我那姊妹,菲姬。” …… 且说那菲姬在池亭赏鱼,饵食有一茬没一茬地抛着。 “主上,这鱼儿都要给主上撑死了。” 菲姬才恍然惊觉,忙止住动作,一脸如梦初醒的娇憨。 “主上,是不是少女怀春思念哪家公子啦?” 婢女一打趣,菲姬察觉其中潜台词,羞赧之色溢于两颊,仿若桃红熠熠,好不温婉可人。 “贱婢子,多嘴,讨打!” “主上饶命丫,公子卬救我。”婢女夸张地讨饶,绕着亭子跑路,菲姬羞不过追着作势要打,口中喊道:“休说怪话,快来讨打!” 第91章 花椒 且说菲姬与婢子嬉戏,忽而门人来报,太子遬有访。 菲姬整顿了一番仪容,前去迎接。 “伯兄身体可痊愈否?” “托公子卬的福,如今已然康复无虞。”太子遬故意点出公子卬,见那菲姬芳心一颤。 “为兄与妹妹一母所生,今日身体恢复,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许久没见的妹妹了。也不知道妹妹还能与愚兄能同处一城多久。” “啊?”菲姬诧异道:“伯兄此话何解?” “妹妹青春一十有五,及笄之身,也不知几时将被许给哪国公子、王孙,届时本太子处帝丘,妹妹却不知在千里之遥的何方?” “身为一国公女,婚嫁由政不由己,我……”菲姬不免怅然若失,从小被家人锦衣玉食伺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被嫁给外国人,可能是敌国的年迈国君,也可能是友邦的年轻公子。若在平时,菲姬也如浮萍般由他去了,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可是现在芳心暗动,心有所念,如何不患得患失? 太子遬看在眼里,道:“妹妹两弯新月眉,一双含情目,两靥艳如飞花,谈吐悦耳若百灵鸟,身似扶风细柳,肢若莲藕天成。也不知花将落谁家,凰将栖哪个枝头。” 菲姬不语,顾影自怜。 太子于是加把火道:“我闻楚蛮之君,今岁年过三旬,其人狼视豺声,鹰眼鹫心,为人心狠手辣,杀父弑姑,篡夺楚王之位。其人相貌丑陋,其性残暴不堪,左右、妻妾稍有不恭,就刀剑加身,所戮者不胜凡几。 今君上恐楚人见伐,欲遣公女与之和亲,以避国祸,以延国祚。妹妹可知否?” “啊?”菲姬吓得花容失色:“那楚王年过三旬,老迈之身,又残暴无度,我……我……” 菲姬的紧张令太子十分满意。太子不失时机地献策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在菲姬殷切的眼神中,太子遬缓缓道:“本太子以为楚人索取无度,绝不可信,非为姻亲之国。不若联姻宋国、侍奉晋国以抗拒楚人。晋室君薨,国内扰扰,尚不知谁可为君;宋室则君有妻室,我卫人与宋国素来平等,同为公爵,岂有为妾的道理。 尝闻宋国公子卬为宋君之弟,亲如手足,凡有国策,无不垂询。且此公子无妻无妾,青春二十,正是联姻的好选择,不知妹妹是否知道此人?” 菲姬羞红了脸,垂声道:“知道一些。” 太子遬道:“此人我尝见之,风神俊朗。我欲求君上许妹妹于此君,不知妹妹意下如何?可愿意与国分忧?” 菲姬怯生生道:“固所愿尔。只是不知道公子卬是否有情有愿。” “此人正在帝丘,菲姬何不试之?” 菲姬眼神一亮,“如何试?” “嘿嘿。”太子遬调笑了一番,唱起了诗经:“谷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菲姬闻言面色一羞。 太子走后,婢女上来询问:“主上,方才的诗句是何涵义?” 菲姬解释道:“此诗句出自陈人之诗,《东门之枌》。意为:‘男男女女,聚会相亲,此等好事,就在今朝。少男俊彦,穿越人潮,只为寻你。粉面笑颜,宛如锦葵之花。你赠予我紫红色的花椒,芬芳如许。’” “原来是陈人求偶之章。”婢女恍然大悟:“会读诗书真好。” 婢女想了想又问:“那太子说的试之,又当如何试探?” 菲姬耸起肩膀,背过身去,羞道:“那花椒籽粒繁多,一株之籽不可胜计。贻人以花椒,寓意愿意从君欢好,从此繁衍子嗣众多,盛其宗族而膝下绕子孙。” “呀!原来送花椒花是要与男子生一堆孩子的意思丫。” …… 笃笃笃,笃笃笃。 公子卬今日准备觐见卫成公,一方面是为了领取太子遬治病的赏钱,另一方面要准备为卫国谋取戚邑,以博取更大的好处。 却听见大早上有人敲门。 公子卬打开大门,却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婢女手里捧着一束紫红色的花。 “你是?” “我认得公子,公子是宋国来的太傅!”婢女高兴地叫道。 “正是区区。” “喏!这是我家公女赠予公子的。”说罢,婢女把一捧花往公子卬手心一送。“拿好啦!” “这是何意?”公子卬疑惑道。 “我家公女说啦,公子见到了自然知晓。”说罢,婢女扭过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是啥丫?”公子卬问边上的田双。 “花椒花丫。”田双是公子卬的卫士,刚才发生的事情都看在眼里。 “为什么卫国的公女要赠送我花椒?” 田双粗鄙无文,诗经也没好好学,随口说道:“还不是那日卫君款待于太傅,见太傅吃了这么多花椒,就赠送太傅几朵花,好回去种着吃。” “那为什么是公女送,而不是国君送呢?” “一国之君送人这物什,值得几个铲币?多有损身份呀。让公女来送就很妥帖。况且没准卫家兄妹情深,太傅治好了太子遬的疾病,公女欢欣不已,借花以感谢恩德。” 公子卬想想也有道理,话锋一转:“不过只有花,没有籽,如何种植?” 田双转了转脑筋,一拍脑袋,作醍醐灌顶状:“很简单。她一介公女,生于幽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哪里懂得农耕之事?我且问问太傅,当今宋公可懂得农事?” “我仲兄肯定不懂。”公子卬想了想,当初的太子江作为接班人培养应该会懂得劝课农桑,但杵臼仓促上位,哪里懂得这个。况且孔夫子博闻强识,尚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寻常贵族肯定还不如孔子呢。 “那卫太子可懂?” “估计玩男宠他最懂,这个就不知道了。” “可不是嘛。普天之下,贵族子弟,除了要继任国君的,大多都勤习文武,不通农事,像太傅这样带领长丘阖城野人,兴农修渠者寥寥无几。” 公子卬被田双说服,承认道:“是卬推己及人了。”他随口又问:“管大夫人呢?” “他准备完公子今日要觐见的衣物,休息去了。五更天起来忙上忙下的,估计累坏了。” 第92章 赏格 “宣宋公子卬觐见。” 随着寺人尖嗓子一吆喝,卫国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公子卬跟随先导的太监从右侧的通道进入宫殿,左侧是君王专属,乱走是要没命的。 此时,卫君已经端坐于大位,诸大夫的朝会已经接近尾声了。 满堂公卿眼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异国他邦远来的贵族子弟。 “子瞻,方才诸位大夫都在谈论你呢。”卫君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直接称呼公子卬的字以表示亲昵:“太子痊愈,孤一人再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无人为继,卫国的未来也有了主心骨,这全部都是子瞻一人之功勋。想我泱泱卫国,却无良医方者能手到病除,消去疥疮,若非子瞻闻讯,远道而来,孤一人恐怕要束手无策了。” 公子卬连忙稽首,恭谦道:“君上言重了,卬哪里懂得什么医术,卬不过是推荐了懂得医术的人才来诊治罢了,君上若行赏赐,当以医万为念。” 卫君哈哈大笑:“子瞻,你不必过谦。为上位者,以识人长短为能;为下位者,以一技之长为能。子瞻能慧眼识别英才为己用,本就是子瞻的贤能,子瞻不必过谦。 况且,医万是子瞻的方者,医万之功劳,都应该记在子瞻的身上,若孤一人赏赐了下人,冷落了其主,恐怕他人都要置喙,说孤一人破坏了子瞻与医万的主臣之道,扰乱了周公以来的上下之礼。 这样的事情,孤一人可不会去做。” 一个暴戾的昏君,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摆出一副尊贤重礼的样子。 “诸位卿家,都说说,该如何赏赐子瞻?” 上卿孙良夫出言道:“臣以为,子瞻颇有小功,酬之三十釿黄金可也。” 孙良夫知道卫成公是个吝啬鬼,当初周歂、冶廑有拥立之功,卫成公不愿意酬劳他们,于是干脆把两个有功之臣悄悄毒死,如今外国公子看个病,给个三十釿孙良夫估计做做样子得了。 亚卿孔达出声反对道:“愚以为不可。”孔达出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三十釿黄金赏方者可,赏赐宋公子则不妥。 公子卬获悉卫太子之疾病,从国外远道而来,路途开销本就不菲,况且太子乃一国之未来所望,岂能以区区贱价而衡之。 此外,公子卬乃一国公室子弟,于宋室官拜太傅,位高而身显。且臣听闻公子卬乃当今宋公之手足兄弟,曾经同赴宋国内乱,大战之中立下不世之功,阵斩篡位之仇敌,俘虏数十倍之敌手。如此义士,他日必为宋公所重用,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公子卬眼观鼻,鼻观心,公子御不是篡位的事情还好被他压了下来,把医万收为己用,消息没有传出去,要不然这下就尴尬了。 这年头消息传递得慢,公子卬估计是那天田双和孔达吹逼喝酒的时候说的。 “如此他国之贤能显贵,赏赐三十釿黄金,不仅显得吝啬,还容易结下祸患。三十釿于庶人而言是重赏,于一国贤大夫,则为侮辱。今宋国、卫国尽皆晋国之属国,国土相邻,昔日姻亲,吝金而为国家结下祸患,窃以为不妥。 故而臣以为,不赏则以,要赏就当以重赏,三百釿黄金可也。” 公子卬简直喜出望外,要不是在大殿之上,都想亲一口孔达。 三百釿黄金啊。一釿黄金等于五千零四十个铲币[1],三百釿约等于一百五十万铲币,可以买五万石小米(一百五十万公斤)。按照一人一年吃四百公斤计算,长丘万张嘴巴一起吃,足足可以吃上一百三十六天。 三百釿黄金……卫成公一听心中肉疼,给太子遬治病要花这么多钱,他是想不到的,就是三十釿黄金他都嫌给得多了。 卫成公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把目光投向另一位重臣,上卿宁俞。 宁俞须发皆白,行动迟钝,看起来都要半截入土的人了,老朽不堪。不过只要他没死,宁俞仍然是卫国地位最崇高的臣子。 宁俞发言前先咳嗽了几声,老了,声带有些僵直,横膈膜也要在工作前预热一下。作为几十年跟着卫成公这个暴君出生入死,几经磨难的老伙计,宁俞对卫成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再门清不过了。 “老臣驽钝,依稀记不清当初晋文公还是公子的时候,途径宋国,敢问宋国公子,不知道可有此事?” 公子卬回道:“有之。” 宁俞顿了良久,才缓过气道:“当是时,宋君何以待之?” 这事情列国都知道,公子卬老实回话道:“昔日晋文公落魄,游历敝国时,先祖父宋襄公以白马八十匹贻赠之。” “白马八十匹,当以黄金几何匹之?” 公子卬掐着指头算起来。一匹马的物价就是八十三镒铲币,一镒铲币等于二十釿,一匹马约等于一千六百多钱,八十匹马就是十三万铲币,合计约二十六釿黄金。 “二十六釿黄金。”公子卬少顷给出了计算结果。 宁俞缓缓转过身,对卫成公行礼道:“如此,有前例在前,凑满整数,当嘉奖三十釿为宜。孔大夫之言过矣。” 孔达的行政经验和历史典故毕竟没有宁俞这么熟稔,姜还是老的辣,孔达由衷得佩服,不然别人怎么是上卿,而自己仅仅是个亚卿呢。 “宁大夫所言极是。达才疏学浅,还需要历练。” 一边的孙良夫冷哼道:“孔大夫果然是宋人出身,拿着卫国公家的钱财照顾自家的公子,很是阔绰。” 孔达被孙良夫这么夹枪带棒的一怼,顿时面色潮红。 “达是卫国的大夫,吃的是卫国的禄米,于宋国毫无瓜葛,绝不会背叛君上的。” 砰砰砰,孔达磕得脑壳渗血。 卫成公忙阻止道:“孔大夫还是忠心不二的,孤一人深念之,孔大夫不必如此。” 在外人面前,卫成公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卫国内部不和的,赶紧眼神警告孙良夫,安抚了孔达一阵。 “如此就定下赏格三十釿。” “拜谢君上,外臣铭感五内。” 第93章 戚邑 看到公子卬如此识相,卫成公心情也相当不错,当即要宣布退朝。 “臣有一言,愿献于君上。” 卫君惊讶道:“子瞻有何良言?” 公子卬再拜言:“夫戚邑,卫国之腰膂,帝丘之锁钥也。 卫国诸城,以帝丘人口最盛,戚邑次之。田垄交错,五谷丰茂。自殷商以降,农人、百工在此繁衍不息,凡攻城所备之器械,戚邑无不能造;凡围城所需之粮草,戚邑无不能供。 戚邑不但物产丰饶,且交通便捷,戚邑所产之绢布、粮昧、漆器可顺黄河而补给扼守北方的重镇,五鹿,亦可逆流而上,运抵帝都、楚丘,还可取道邲,从黄河转道濮水而东,抵达卫国南方边城——秘与訾。 国内承平,戚邑水运发达,商人熙熙攘攘,往来于间,财货周转于列国,而卫室从中取利;一旦烽火扰攘,戚邑即为国之血脉,连结都城、四境,为之输运兵马、粮昧、辎重,不论攻取晋城。还是郑邑,均尽得其用。 且戚邑处帝丘之北,为都城之北向屏障,大河自西南向东北而过,藩屏其侧,若有寇自东北而来,卫室若有戚邑,可据河而守,半渡而击;戚邑若不在卫手……” “又待怎地?”亚卿孔达急不可耐地问道,当初一战把戚邑弄丢的将领就是孔达。 “戚邑若不在卫手,则敌可引大军围困帝丘,而戚邑自殷商以降,不断开垦熟田,所产足以供养千乘之师,如此敌军围困帝都之粮不绝如缕,而帝丘仓禀之粮终有尽食之期,以有涯而拒无涯,难矣哉。 昔日武王之诛纣也,朝食于戚,故而周师袭远而粮草不乏,虽在商地,却粮丰于纣军,士卒无有千里转战之乏,皆因戚邑之水运、粮产也。 故而私以为,戚邑之于卫,有如咽喉之于心肺。有戚则帝丘安宁,无戚则卫有累卵之谓。” 卫君和孔达听了都心有戚戚,戚邑丢了就仿佛把进攻国都的前进基地和国内最大的粮仓给沦陷了。 “昔日晋文公时,诸侯朝觐晋室,达以贪鄙,伺机伐郑,取訾、匡、袐三城,拔之。晋侯怒,遣将先且居、胥臣,领兵伐我,五月初一围困戚邑,而六月初八克之。晋军又率师围秘邑,一战而克。我为晋俘,囚于室,五年前,方获释。” 孔达说完,卫君补充道:“孙大夫之曾祖,孙昭子亦为所虏,若非陈国讲和,二人将不得归矣。 孤一人由是而失秘、戚二邑,今听君之言,恐将夜夜难寐,如之奈何?” 公子卬嘴角露出不可察觉的笑意。嘿嘿,先把货物夸得有多好,才好方便开价。 “卫公有多大胆略,卬就有多大谋略。” “子瞻若说服晋国君臣归还戚邑,孤一人愿赐尔以为封地,若何?”卫君试探道。 公子卬婉言拒绝:“卬为宋之太傅,获封他国之土,唯恐国人物议,以为太傅不忠于父母之邦。” “子瞻欲求锱铢否?” “然也。君上明见万里。” “子瞻索求几何?” 公子卬笑而不语,就等卫成公自己开价。 卫成公面有难色,求助于自己的臣子:“诸位卿家以为赏格如何合适?” 说完,他眼光卓卓地看着宁俞,整个卫国恐怕未有比这位老臣更聪明的存在了? “咳,咳。”宁俞出列道:“启禀君上。夫戚邑,十万人之大邑,有良田百万亩,以百亩熟田八十三镒市价而计之,合一千六百万钱铲币,值三千三百釿黄金。 每八户野人,共耕百亩公田,故而承担每岁税入的公田价值四百一十二釿黄金。” 公田是国君每岁税入的来源,宁俞单刀直入,把戚邑的财政价值单独剥离出来计算。 “依照宁大夫的意思,是赐予子瞻四百一十二釿黄金么?” 宁俞心中和明镜似的,若是把戚邑的兵源和劳役的价值也算进去,那卫国就真的没什么赚头了,他没有点出这些,就怕公子卬坐地起价。 “公子若为卫国取戚邑,赏金四百釿;若同时说服晋国归还戚邑、秘邑,赏金五百釿,如何?” 宁俞转向公子卬,后者心道:“后世燕昭王五百釿黄金用来买千里马的尸骨,平原君用一千釿黄金为鲁仲连祝酒。卫国这对君臣对戚邑、秘邑这样的军国重镇却如此吝啬。”顿时心生鄙夷。 “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这是后世孔子对宁俞的评价,公子卬现在觉得孔子不愧是百世之师,看人真准。 “外臣谨拜谢,不日将驱车前往晋国都城,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卫国赚取其邑。” 五百釿黄金,就五百釿,换成粮食给长丘的子民,足足可以吃两百二十六天了。 “孤一人在此,静候佳音了。只是孤一人不甚明白,戚邑既然如此重要,晋国又怎么会归还于孤一人呢?” “是呀。”孔达也不解道:“戚邑如此重镇,若从戚邑装船,东致齐鲁,西抵周晋。北晋倘欲南下扩张,必以戚邑为始,东齐欲向西争霸,必取道于此。 诚如子瞻所言,此天下之要津,兵家必争之咽喉,晋国岂能轻易归还?” 公子卬不知道的是,后世的戚邑遗址,是国家公布的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左传》总计四十次提到戚邑,大多是各国诸侯在此地会盟。据载,从公元前626年到公元前531年这九十五年间,诸侯在卫地会盟十四次,在戚城会盟就有七次之多。 而秘邑其实也不是寻常的城邑,卫之秘邑,南疆边城,东为宋国,西为郑国,系诸侯争霸之要地,此城屡屡易手。 “此辛密也,外臣一身荣华皆系于此,不可说也。请君上、诸大夫容之。” 第94章 劝农 “黄金三十釿!” 田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足足够我一家人吃三十七年了,我能不能活到三十七岁都还是两说之事。” 几个人争相去掂量黄金的重量,只有管理满脸不屑:“出息?” “此次医万立了大功,应当褒奖!”公子卬表扬了一番。 医万喜出望外。 “不过现在长丘百废待兴,府库匮乏,这黄金也应当用来购置关键的粮草和物资,故而卬打算冬小麦收获之后另行嘉奖,医万,你意下如何?” “万自无异议。” “那好,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去晋国。” …… 另一头,且说婢女怡怡然回到公女处报告。 婢女还未开口,菲姬就急急催促:“快与我说说,快与我说说,那公子收下了没?” 她摇晃着婢女的衣服,身子左右扭动,仿佛是向母亲撒娇的女童。 “哎呀,主上!”婢女止住了菲姬的失态,才道:“主上且看婢子两手空空回来,足以知道那宋国公子是收下了。” “话虽如此,那公子卬可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嘛?” “婢子记得他说:‘谢谢,足见盛情。异日,再来叨扰。’” “翌日!”菲姬听完面上一阵绯红,心里盈盈满是期盼。“这么快,人家都没准备好。” …… 宋都。商丘。 宋公杵臼今天心情很愉快,少宰公孙孔叔正在和他汇报贰广部队的情形。本来国君的近卫部队应该由大宰皇甫家主持的,但是杵臼显然更加信任自己的亲信。 “君上,幸不辱命。”公孙孔叔满脸兴奋地告诉杵臼,贰广部队的五十乘已经初步拥有战斗力了。 “贰广的御士都是历代先君的子嗣,如墨氏、庄氏等等,都是出身于小家族的,而非把持朝政的大公族,忠诚度绝对可靠。”公孙孔叔拍着胸脯道。 “那装备和训练又当如何?” “马匹、草料、战车、戈矛、强弓、箭矢、头盔、铠甲,一应俱全。”公孙孔叔如数家珍:“另外,臣汲取了丹水之战的教训,效仿太傅公子卬,筹备了马镫、标枪,组建了与太傅如出一辙的骑兵部队。现在军队是战车与骑兵杂用。 既可以用骑兵进攻使用战车的假想敌,亦可以用战车进攻狄人等轻骑兵。” 杵臼摸了摸下巴:“单单有装备不一定能形成战斗力,他们的训练水平如何?” 公孙孔叔回话道:“御士都是从学校里面挑选成绩优异者,其射术、驾车、技击之术均出于众人之右。且臣训练了部队的阵战,除了宋国传统的鹤阵与鹅阵,还教习了公子卬创造的结阵投标枪与骑枪突袭战术。” “善。”杵臼相当满意:“异日,孤一人当行田猎,试试这支部队的战力。贰广部队得以重建,嘉兴你居功至伟啊!” 公孙孔叔却鼻子一酸:“这哪里是孔叔的功劳,明明都是国君在努力啊。这段时日以来,国君省吃俭用,缩衣减食,唯一的肉食就是鸡蛋,变卖了宫中能卖的玉石、器皿,才筹备了这支部队。 国君每日往来于宫外,与臣一道寻访学校之良材,于校场钻研丹水之战的得失,日薄西山才返回宫门,女色、声乐、行猎之娱,一应抛诸脑后。以孔叔观之,君之贤德,当在历代先公之上。” “哪里哪里,贰广的事情都是嘉兴亲手操办的,孤一人只是从旁观阅,只是囫囵把握了个大概。事情千头万绪,琐碎非凡,孤一人也是第一次身体力行,顿感做事实不容易啊。” “是呀,公族掣肘太多,就连号草采买这样的小事,大司徒鳞矔、小司徒公子盻都耽搁了许久。” “哼哼,三桓都是靠不住的。实事不干,相互串联,钳制孤一人的事情都没少干。 孤一人到死都会记得他们说,‘让更有资历的大臣们处理琐碎的国政,从而让孤一人投入其地位与职责要求的繁重工作与深刻思考之中……让孤一人知道应该知道的情报,不应该让孤一人知道不应该知道的情报。’ 还说这是为孤一人好,未免孤一人看到的情报多了,被迷惑;看到的情报少了,不能知晓真相。让孤一人远离一些蛊惑人心的情报,以免受到欺骗和误导。 还说这些都是为了让孤一人能够垂拱而治。哼哼,是把国家大权白白送给他们这些公族!” 杵臼手里有兵后,越想越气。 “孤一人如今倒要看看有谁还想架空君权。” 宋公手里有兵后,说话硬气了不少。 “君上息怒,如今臣已经打造好贰广的强军,君上也把左师与右师的部队建设抓在手里,君上已经有了亲政的资本,再也每人敢造次了。” “不错。”杵臼点点头,左右二师是他亲自负责的,公子成与公孙友的族人和部队早就被公子卬于丹水一役打烂了,杵臼很容易就把他们架空,打发到一边去负责辎重和粮昧。 两师的人选都是杵臼亲自遴选的,原先的士人都被他打发走了。现在杵臼手握一百五十乘的绝对兵力,在商丘地界内算是最强的军事力量。 这时,寺人前来报讯:“报,大司马乐豫求见。” 杵臼与少宰诧异地对视了一眼,这个时候来觐见,有什么事情嘛? “宣。” “君上。”乐豫行了一个礼:“古来三皇五帝,都要劝课农桑,视察农事,君上继承大位至今,为何与农野之民,缘悭一面呢?” “不是说,春种粟,秋收籽么?如今不是春耕时间,为何要视察农业?”杵臼不解道。 “哎呀。那都是多久以前的农耕制度了?”乐豫拍着自己的大腿,他忽然想起来,杵臼是半道子出来当君主的,压根没经受过系统的为君之道的训练,于是道:“商丘的田地都是两年三熟的,春季播下种子后,五月上旬之前,就可以收获第一季的粮食了;五月中旬再播种,到明年又是一季的粮食。 咱们现在可不比一年一季了。君上须虚心学习农事,以免被国人嗤之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第95章 籍田 “治人事天莫若啬。”乐豫进一步进言道: “自古以来,圣帝哲王莫不劝课农桑,劝课农桑之举,莫大于兴籍田礼。《诗经》云成汤之不迨遑于籍田,《尚书》载文王不遑于暇食,反者,昔日周宣王空有千亩而不籍田,徒有郊庙而不敬祀。 官拜周室卿士的虢文公于是进谏曰:‘籍田之礼,王者不可不行。庶黎之计,大莫过于耕稼,祭祀天帝所供者,五谷也;万民衣食所赖者,粟菽也;国家财政所支者,农税也;戎事能致千里者,仓禀也。 故天子之务,首重于兹。今天子继承先祖之大业,反遗先王之德业,田之不籍,祭品匮乏,塞民财源,将焉祈之于天帝,役之于黎庶乎?’ 宣王不听,依然故我,良言不用,轻其周师于四方,卒有姜戎之难,终损中兴之名,周道由是而衰,迁延至今,守成周之土而残存,虽戎狄之西旅,郑庄之鱼丽,残卫之百乘,咸可驰骋王畿而不惮,蹂躏天威而周民诺诺,盖前因之有后果,势弱之有屈色也。 今宋室内有构乱之余波,府库空空如也,外有强楚与从国环伺,社稷有累卵之危,比之周宣王之世,犹蚍蜉之于乔木,扁舟之于舸舰。以西周之鸿业尚有西顾之忧,君之宋室,一如风雨行舟,针尖起舞,焉能不增福致祥,亲勤籍田,以先群萌,率劝农功。 肺腑之言,窃为君上计,维君察之。” 乐豫一番引经据典,说得杵臼面有惭色,他转向少宰,公孙孔叔于是也进言:“大司马是谋国之言,得之正道,臣附议。” 杵臼于是许之。 “臣再拜,今庙祀适阕,而祈谷斋之事,近在明日。闻先公之典,五日之后,籍田有日,司徒咸戒,司城除坛,君上宜将斋戒宫内,飨以甜醴,戴以耒属,朝夕触尘埃于道路,昼暮聆庶政以恤人,东郊率众,典农之礼,冕旒三推,如此苍生有赖,社稷有期。” 乐豫把籍田礼的章程捋了一番,杵臼仔细倾听,回道:“大司马有雅言,孤一人敢不用心。 明日,孤一人就依照卿言,先行斋戒于内,五日后,带领群臣赴东郊之外,穿戴冕服,携带农具。孤一人没有记漏?” “君上聪慧,无甚差池。” “至于司城、司徒之流的文武官员的安排,孤一人就委托于卿了。” “诺。”乐豫躬身退下。 …… 五日后,宋都东郊。 天空中微微飘起了牛毛似的太阳雨。 宋公杵臼站在他的车架上,华盖替他挡去了绵绵的细雨。精致的冕服,玉旒从冠冕上如彩色的柳丝垂下,宋公的面庞隐匿于玉旒之后,左右之人无法直接观测到宋公的表情,更是无从知晓他此刻的喜怒。 “启禀君上,众皆在位,唯有大司徒鳞矔、少司徒公子盻、少司寇鱼衍,姗姗于路上。”大司马乐豫如是禀告。 在乐豫的面前,一百五十乘的国君兵马摆开,威武不凡,乐豫心中一凛。 “不想国君昔日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这么快就重建了直属武装。” 乐氏族兵也才五十乘,乐豫第一次见到杵臼摆开宋公的君威,昔日倚老卖老的不恭敬霎时间收敛了起来。 “君上,今时不同往日,臣下怠慢,君可加威,以明君臣之道。”少宰公孙孔叔此刻站在杵臼的身边,铿锵有力地进言,乐豫和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一听,不禁心中一紧。 “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大家情不自禁地想到,公孙孔叔摆明了要搞事情,怂恿杵臼杀几只不乖巧的鸡,以立君威。不然出动这么强大的武力干嘛?摆着好玩吗? 过了许久,三桓的车架才缓缓而来,大司徒鳞矔并没有直接下车,他的仆从从后面找来一大卷红布,铺在黄土的地面上,四个仆役又张开一张硕大的白布,为鳞矔挡去漫天的雨丝。 公子盻,鱼衍也有样学样,昂首阔步,跟着鳞矔走在田垄之间的红布上。 倘若公子卬在此,就要大惊失色了——奶奶的,奥斯卡的红地毯居然大现于籍田礼的现场了。 三桓款款而行,到了杵臼跟前草草行礼,毫无诚意地告罪。 “天有不测风雨,臣等失期,抱歉抱歉。” 杵臼眼皮子跳了跳,压制住怒气,询问一侧的公子成。 “怠慢祭祀,不尊礼法,有违籍田之期,卿言何以处之?” 公子成忝为右师,本应掌君臣之义。然而他现在家族势力羸弱,军权又被架空,说话毫无底气。 一边是兴师动众,磨刀霍霍的一国之君,一边是族兵多达一百八十乘之力的桓族公卿。两边都得罪不起,他于是讪汕道: “臣才学浅漏,仓促间记不清楚礼法条文,请君上降罪。” 杵臼也不恼他,今天要穷治其罪者另有其人,不宜打击面太广。 于是杵臼也不理他,谓公孙友道:“卿以为若何?” 公孙友被下面的鳞矔一瞪,心有凄凄,也选择明哲保身。 杵臼揶揄道:“偌大的宋国,谁能道君臣之义哉?” 公孙孔叔接话道:“事迟有因,皆大夫仆役之惫懒,以坏国之大政,大夫其人之念惰,轻于祭祀,怠于籍田。 莫若刖其罪仆,免其位禄。”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这么狠?三个大夫,其中一个是上卿,余下二者是亚卿,居然说罢黜就罢黜了,还要当众剁了家仆的脚,三桓这样的大公族还怎么在宋国混了? “竖子敢尔?外朝之事,岂容尔小小一介内朝小官置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尔其不知?” 鳞矔暴怒,勃然大作。 严格来说,公孙孔叔的的确确捞过界了。 鳞矔的失态让杵臼又多了一个口实:“放肆! 尔当孤一人不存乎?竟然君前咆哮。轻孤一人者乎?逆孤一人者欤? 左右,与我拿下!依少宰之言,去其官服,刖其刁奴!” 鳞矔心口火燎,探手于胸口藏刀处。御士见状,纷纷按械。 第96章 纵虎 “呔!大司徒意欲何为?” 看着鳞矔似乎有意取胸口周刀,公孙钟离大喝道。 现在公孙钟离是右师实际上的话事人,公子成已然给架空了,他快步趋至宋公杵臼的身前,只待鳞矔暴起发难,他就保护国君,一刀结果了反贼。 鳞矔脸上阴晴变色,已然骑虎难下,他深恨今日参与籍田礼,没有带来足够的兵马,以致于受制于人。 强弱之势逆转,宋公久来的隐忍终于换来君威的重振。鳞矔在贰广甲士的戈矛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认怂,自己激愤之下企图拔刀行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千钧一发之际,公子盻垂首道:“我等业已知罪,唯愿献上七星宝刀,以求赎刑。” 说罢公子盻下跪再拜,从怀中托出一把周刀。 经过公子盻临危提点,鳞矔也双手捧刀,面上惶遽,跪曰:“矔亦有宝刀一口,献与君上,求君上宽宥。” 赎刑……杵臼陷入了沉思。春秋的大夫犯罪,若是大罪,就得赐死,或是毒酒鸩杀,或是绳绞一条;若是起兵的反逆,则以车裂(用车将人的身体分裂,商鞅表示这个我熟)、镬烹(把人放在镬里烹煮)、焚烧、肉醢(把人斩成肉酱);若是罪不至死,或夺取职位,或准许他们以黄金、兵器等赎罪,此所谓赎刑。 公子盻把鳞矔摸刀的动作化解成为赎刑的恭顺,那宋公自然没有大兴诛杀的口实了。毕竟只是籍田迟到,君前失仪。 “君上,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公孙钟离力主斩草除根:“臣方才所见,大司徒目中凶光毕露无疑,只是惧于兵威而不敢作色,他日归于封地,必构乱于内。 古人云,一日纵敌,数世之患。” 乐豫变色,忙摆手道:“君上,万万不可啊。 权力之争,若无过界,下野即可,若非必要,万不可加戮。 昔日周武王兴兵破纣,寻访殷商遗贤,箕子。武王问政于箕子,何为定万民,序常伦之王道。 箕子对曰:‘不协于极,不离于咎,皇则受之。’箕子是殷之三贤之一,曾经劝谏纣王不要用象牙箸,世代为宋人所敬仰。箕子认为如果臣属行为不合乎法则,却没有到达罪恶的地步,统治者应当适当地宽容他,给人以改过自新的机会。 如今鳞氏小过而杀之,是国无度,而使士人惶惶。愿君察之。” 杵臼沉吟,不能决断。公孙孔叔谏言道: “君上。鳞矔不可杀也。 其一,不可使人死非其罪。鳞氏所犯者,款款来迟,有怠于籍田,当废其职;君前跋扈,当罚其金;以红布铺设田垄,使尘埃不触于屐履,此奢侈也,当厉声责。至于起兵作乱之事,未之有也。不加兵于君,不可以刑杀,否则诚如乐大夫言,士人以为国君有规不依,有矩不循,嗜杀残暴,有类于桀纣,或将离心离德,出仕异邦,是舍贤才于敌国而构祸患于父母之邦。 其二,成宽大之名。鳞矔虽桀骜,鳞氏后世未必无忠贞。昔日鲁庄公将死,公子叔牙欲奉公子庆父为君而舍太子般,其弟公子季友忠于国而鸩杀叔牙,设计引外援而破庆父,虽除二人,亦存其后嗣,荐叔牙之族,叔孙氏为官,食采于郈邑;封庆父之族,孟孙氏出仕,食采于成邑。 是以君子争于朝堂,不遗祸家小,咎鳞矔而宽其族,他日鳞氏有贤亦可用之于国,成宽大之名而取一族之材,不失为国家之福。 其三,防未兴之患。今日若以小过而刑杀,他日诸大夫若使君上不满,不知鳞矔之祸患是否降临于一人,唯恐君上以血光染其室,必患一死而索性起兵作乱,即使平灭,国力亦损。今日免一人之死,而安数世之心,使知君道有轨,刑杀有度,使大夫奉社稷而有定心。 其四,威加公族也。夫杀一人,而使公族兔死狐悲,或隐居于四野,或存私心以自保,使公族不为国而穷其力,不为社稷而尽其智,为存家室而有所迁避,非国家之福。明君之道,当以威势,警告公族,去其不轨之行;当以宽厚,抚慰大臣,莫惮不加之戮。如此人心效顺,海内皆服,国乃安。 须知,国家代代有新公族迭出,赶之不尽,杀之不绝,按下葫芦,浮起瓢。唯有此策,可安其众。” 杵臼拜服,当下命人扒除三桓之冠,夺其节杖,刖其左右,罚金而使其还。 罢免三桓后,杵臼又兴致盎然,用五谷、太牢,祭祀农神,祭祀结束后,从国君开始,诸位大臣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来闻闻祭品的香味,再从现场观摩的野人中,随机抽取幸运儿,由他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吃下去,若有一人吃得样子显得不够幸福,都会被大夫们用眼神瞪下去,活脱脱网红上演吃播的景象。 杵臼又和诸位大臣在田间依次推耒,杵臼白皙细腻的手才使劲往前推一丢丢,围观的大臣就爆发出轰鸣般的赞叹声,然后众大臣也按照次序,一一上前推一把耒,地未稍动,众人却心满意足地结束了籍田的仪式。 …… 却说鳞矔、公子盻、鱼衍三人去了官袍衣带,奄头耷脑地往都城的方向驱车。 “呔!杵臼小儿,安敢如此辱我。”鳞矔狠狠啐了一口。 “鳞大夫不可置气,如今宋公羽翼业已丰满,我等若不理智,将成齑粉。”鱼衍忙不迭劝道。 “哪里还有什么鳞大夫,世禄世官已经失去,世上再无鳞大夫,只有复仇者鳞矔而已。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矔若失其权栈,毋宁死。我当返封地,教训兵马,效仿曲沃,代宋室而取之。今日杵臼取矔之项冠,异日矔必取其项上人头以泄愤。” 鱼衍见后者怒不可遏,面上青筋暴露,止道:“不可,今杵臼令一百五十乘之兵而据守都城,兵法,十则围之,即使以千乘之国,而弗能拔之,吾等当从长计议。” 第97章 贼开花 “恨不乳虎柙中缚,留作今日籍田羞。当初杵臼政令不出宫门,如今军权在握,势大而不能制。悔哉,悔哉。” 一声嗟叹,人咸不语。 “有了!”正在手执缰绳,驱车赶路的公子盻忽然作声。 “什么有了?” “我有一计,不费一兵一卒,一金一铲,可杀杵臼。”公子盻稍稍减损马速。 “哦?”鳞矔顿时来了精神:“有何妙计快快与我说来!” 公子盻勒定马身,道:“君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宋都。 漆黑的牢狱,伛偻的老汉,在无光的空间中,老汉的眼光浑浊的望向上方的天花板。 什么也看不见,却只能突然领略这一份黑暗。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绝对不会再干拦车截架,诉苦鸣冤的事情来。 “都怪我!都怪我!”老汉止不住地自责,陷入了回忆。 当初大司徒、少司徒外出行猎,他在乡亲们的鼓动下,豁出老命,陈清号草征收的难处,请求上差们用公平一点的秤杆,少收一点使费。 他满心欢喜地跟随车队来到都城,以为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他很快就被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狱之中。 不定期会有人审讯他:“是谁指使你造谣生事的?是谁指使你诽谤朝政的?” “冤枉啊!”老汉一开始还有力气反驳:“老汉所言号草之事,句句属实。我要见大司徒、少司徒,我要见大司徒、少司徒。他们许诺过要给我一个公道的,快带我去见他们。” pia! 狠狠一记鞭子抽在他褶皱的面庞上,老汉应声喊疼。 “聒噪,进了我们都城的大狱,哪里还有他劳什子大司徒、小司徒的管辖。”狱卒厉声道:“在这里,我就是天!我说了算。” 老汉愕然说不出话来。 狱卒扯起虎皮道:“现在本案已经移交于我来管辖。宋公说了,郊隧之人居然敢诽谤国君,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说,你还有哪些同伙?” 第一次这么问,老汉还能义正言辞地回复:“没有人指使,一人做事一人当。难道只许宋公恶政,不许黎庶陈情么?” 到了后来,老汉只会虚弱地回复道:“还有吃得么?我饿极了。” 起初老汉只以为自己将在牢狱之中,孑然凄凉死去,不过几日,他听见了熟悉地声音。 “你们怎么来了?”监狱中陡然多出了一群相识的邻里:“我挨了好多鞭子,从来没有牵扯出你们的名字。” 回他话的是在同一个井田里耕作的邻家青年,刿:“我们今日无辜被捕,并不是因为长者。而是因为‘贼开花’。” “贼开花?”老汉愕然:“何谓‘贼开花’?” “长者走后,舆人就把我们都逮了起来。他说你中伤宋公之政,宋公大怒,欲穷治此案,揪出所谓的你背后的‘主谋’。 附近的男人都被拘了起来,我们被认定是此案的‘嫌疑犯’,在案子告破之前,都要关押,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拿出财物贿赂上差,打点舆人,等他捞足了好处,才把人放出来,宣布经过调查,该人与此案无关。 他们给这个流程起了个诨名,叫‘洗贼名’,给这种敲诈勒索的办法叫做‘贼开花’。” “大家日子过得这么艰难……”老汉说着说着没声了。 “男人得回家,不然妻孩都要饿死。家里的媳妇、婆婆纷纷拿出仅存的钱粮赎买顶梁柱的自由。” “那你怎么进来了?” “我么?”刿冷笑道:“我才不给。他们先是秋赋、再是号草、又是使费,现在又整出了‘洗贼名’,如此变本加厉,步步紧逼,饶是家财万贯,也要给他们逼死。 我就是不给。我宁可让家小抛弃田地,披发入山,也不愿意去喂养这批永远吃不饱的豺狼。他们休想再从我的指缝中抠出一个铲币、一粒粟米。” “刿,你这又是何苦呢。”老汉叹息道。 “我不怕,我觉得很值。与其一天一天被夺去生路,我索性不如来个痛快。我自己一个人被关到死,好过我们全家被盘剥到饿死。” 老汉默然,痛心道:“襄公的时候世道不是这样的,当今宋公是他的亲孙子,怎么能变得如此昏暗。” “呸!昏君,若我出去,早晚取了他的狗命!” 和刿一同进来的还有好一些年轻人,他们有的也是铁骨铮铮,不愿家人用糊口的粮食换取生路;有的实在是拿不出来了——若是拿出这些粮,家里人肯定要饿死几个。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啦?”有人惴惴不安。 “我听说都城的牢狱会把罪犯贩卖到别国为奴,一个健壮的奴隶可以卖到八十三镒的铲币。” “兴许牢头会觉得关押我们无利可图,远远地把我们发卖给异国他乡的人贩子。” “也有可能买主不多,滞销的被活活饿死。” …… “吱呀。”牢门被打开,一束光投入了无尽的黑暗。 老汉从悔恨中惊醒,刿也揉了揉眼皮。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囚徒们的眼帘。刿在内的几个青壮的牢门被打开,人被带了出去。 小米粥、肉羹……来人把青壮带到了一间居所,用丰盛的食物招待了他们。 “你们还认得我么?” 刿记忆力好,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庞,他指着来人,用颤抖的声音回复道:“你……你是少司徒。” “好汉好记性。”公子盻击节赞叹道:“不想一面之缘,却能铭记于心。” 俄尔,公子盻又低声道:“可惜大好的男儿,却为盻所辜负。当初你们相信于我,从我来到都城。我为诸君陈情,却为宋公罢黜。 如今盻从公卿沦为一介庶民,诸位好汉也成为了狱中死囚。好在天不绝良善。今日昏庸的宋公出东郊,行籍田礼,盻得以贿赂狱卒令诸位逃出升天,多多少少也算偿还了当初的过错。” “可是,牢中还有好些乡亲,公子没有带出来。”刿着急道。 “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盻已然不是一国之亚卿,只以躬耕为食,哪里还有更多铲币来喂饱这些狱卒。诸君且快快逃跑,从北门出,逃亡卫国,抑或是曹国去。” 第98章 向戌 “不可!”刿疾声反对道。 他说什么也不肯把昔日邻里的伙伴遗弃在漆黑的牢房,自己独自一人逃往到邻国去。 这其中有道德感情的约束,也有实际利益的考量。 “如果没有友邻结伴同行,夫以区区独夫之力,即使孤身一人侥幸逃到曹国、卫国的郊隧,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这个年代,依旧是青铜器的时代。卑下的野人能够赖以维生的农具,不过是木制的、石制的以及极少量青铜制造的工具。徒以如此简陋的工具,在人生地不熟的条件下,垦殖百亩周制的荒地,那不得千难万难。 要想散装的小农经济拥有单独存活的机会,唯有等到铁器的普及方有可能。在春秋这个对农户相对不利的当口,野人们须团结在一起,结成一个紧密的小集体,互帮互助,协力开地,才能在陌生的荒地上扎下根基,开辟耕地。 “纵使我等少数人顺利在异国他乡找到水草肥美之地,没有邻里的相互看顾,十有八九会被异乡人所欺侮,若非邻人戮力同心,不知何年何岁得以栖身之所,获取活命之粮。如果人数不足,与其亡逸,去赌那九死一生的希望,诚不如披发入山,渔猎而生,或许还能过得更好。” 公子盻摇摇头:“终不是稳妥安生之计。尔等没有趁手的兵刃,遇到虎兕熊豺之类,十死无生罢了。”公子盻一边叹息,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把周刀,寒光熠熠,一看就知道是刺杀的利器。 “盻也没有别的,如果诸君确有此意,盻这把祖传的周刀,就供足下防身之用了。” 刿接过这把刀,一上手就爱不释手,当下感激道:“公子如此待我等野人,真是至诚君子,我等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哼!”突然,从屋子后面冒出一阵孩童发出的冷哼:“无胆鼠辈,焉能受我家宝刀。” “你是何人?”刿心中仿佛被钢针扎了一下,腾地跳起。 却见屋子后面绕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唇齿皓白,眉目清秀,手里捧着一本竹简,发式是垂髫状,显然是一个不曾进学的娃娃。 公子盻告罪道:“此,我家孙儿,姓子氏向名戌,不曾入大学,未受教化之育,故而不谙世事,言语轻佻,不甚冲撞了诸位,盻在此向诸位赔礼了,还望列位海涵。” 公子盻执礼甚众,几个青状的野人也不好发作,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刿的脸上,不愉快的神情稍稍减退,公子盻就厉声喝骂自己的嫡亲孙子:“呔!你这个乳臭未干的熊孩子胡诌些什么,大人的事情,未进学的小孩子,哪里晓得半分半毫? 快快到我跟前来,诚心与诸位好汉赔礼道歉,否则今天的饭食你是甭想吃了。” “我偏不!这些人算什么好汉,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实话实说哪里有错。”向戌把小脸蛋儿往他处一别,两手抱胸,满脸的不服气。 刿一听,登时面色潮红。 公子盻佯怒道:“你居然还自以为有道理起来了,看打!”他作势要打,向戌就开始四处逃窜,口中不住解释道:“祖父前日教我,人在野外遇到虎兕之类的凶兽,抛下同行的旅人,孤身逃跑是无济于事的,天下汹汹,处处皆有猛兽,逃得出一只虎口,焉知他日会不会有第二次险情。 今日把同伴喂了老虎,他日遇到老虎,抵抗的同伴就少了一个。 与其当初抛下同伴,不如趁着人数最多,力量最大的时候,返身与老虎搏斗。胜则喜,败亦无悔。 如今这些野人碰到了宋公的苛政,仿佛是一头老虎,眼见着都要家破人亡,却不思搏斗,心有胆怯;他日渔猎为生,遇到老虎,必定互相出卖,没有回身反顾之勇,必然一一沦为虎豹的盘中餐。 这把周刀是当初宋桓公亲手赐予祖父的,祖父不把它赠予勇猛的士人,却给了将死的懦夫,简直是暴殄天物。这样的人若能成为好汉,那天下就没有好汉了。” 好一阵伶牙俐齿,听得刿羞愧难当,脸上颜色变换,喟然长叹:“不想我空活了二十余个春秋,竟然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公子盻也不继续表演捉孙子的戏码了,他回头看那野人。 刿自觉羞色难当,拔出周刀,抵住颈部的动脉,欲要自刎。 向戌舌灿莲花,朗声道:“引刀杀了自己,比之引刀向仇敌,哪个更难?” “引刀向仇敌更难。” “倘若尔等真为好汉,何不寻那昏君,加戮其身,一则报破家夺食之仇、囹圄受饿之辱,二则为国家清除一害?昔日宋殇公专意征伐,十年九战,农事荒废,百姓饥馑,民不聊生,浮言积于道路。华氏杀之,不曾有罪于国家,反而历代富贵,遗泽后代。诸君何不效仿之?” 刿面色一喜,转眼又怅然道:“宋公有甲士傍身,拱卫左右,如何得手?难矣。” 向戌献言道:“予我周刀,童子教尔。” 刿把刀递上,向戌用手中的竹简,把周到卷入其中,作献宝物状,口中道:“不若藏凶器于竹简,言有高人献书于君,骗取宋公近身来看。” 接着,向戌把竹简缓缓摊开,最后露出了周刀的锋芒:“尔后开竹简,书尽而刀献,拾之而刺,昏君之首级可得也。” 向戌做出突击的动作,刿仿佛看到了昏君死在了他的刀下。 “妙呀!”公子盻趁机帮腔道:“昏君一死,国内汹汹,社稷无主,盻乃桓公之后,公室之表,届时桓族群起拥戴于我,我若为君,必为诸君平反。 如此昏君受戮,国除一害,号草之弊政消匿,牢狱之无辜得返,诸君可为功臣,受嘉奖于国家,勇武之名昭显于青史。 一举而四得,端得好计策。诚不愧是吾家麒麟儿。” 刿挺直了摇杆,仿佛心里起了无尽的气力:“我尝为诸君杀彘,如此壮举,刿愿舍命行险。” 第99章 轲 几个野人从向家的地盘出来后,径直往东门走去。 “刿大哥,我有话讲。”平素里寡言少语的小个子突然作声。 “怎么了,轲?”刿诧异道。 “我观那公子盻说话不尽不实,不可全信。” 刿勃然作色:“你小子是不是胆怯了?不敢去了?没卵子的货色。” 轲也不恼火,不温不火地说道:“我不是主张逃跑。我是想,与其刺杀,不如劫持。” 刿道:“那昏君难道不该死吗?” “非也。一旦刺杀,不论成与不成,你我的性命,和邻里的家小的性命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 如果改用劫持,逼得昏君就范,把昔日里盘剥的号草、使钱一一吐出,逼迫他释放狱中的友人,然后在劫持他的这段时间,要他们提供车马,允许我们的家小、农具离开宋国境内,岂不是更好。 要是选择刺杀的话,谁知道昏君死后,即位的是不是公子盻,他还有那么多的弟弟,成公子还有三人,凭什么轮到他一个桓公子即位。难道你们不觉得公子盻和向家小儿的计划在细节上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吗?” 刿摸了摸周刀,道:“可是公子盻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还几次帮助我们。这次能从牢狱中脱身,不全靠了他的帮助吗?” “细节很重要。”轲竖起一根指头:“先前公子盻在追打向家小儿的时候,我观他的眼神,不在自己家孙子的身上,而是有意无意观察我们的神态、反应。我觉得有可能是他在表演一出戏给我们看。 我担心他是在利用我们去刺杀昏君,好让自己从中取利,可能是觊觎君位,也可能是想要重新成为大夫。” 轲一番言论,让刿也动摇了起来。 “如果公子盻能力不足,昏君死后,没能继承君位,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我们一家老小都要命丧九泉,因为成公子个个都是昏君的弟弟,如果刿兄是国君,你会放过杀掉你弟弟的凶手吗?” 刿将心比心,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假使公子盻排除千难万难,登上大宝,他要是心怀鬼胎,只是借助我们的手来篡位,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庇护我们必然要使他在诸侯中声名受损,严重的话,伯主晋国要严惩凶手以正礼法,我们的下场又待怎样?” 轲进一步总结道:“所以轲以为,最好还是劫持了昏君,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为宜。只要我们的刀匕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那些臣属肯定会就范。 我们等他把我的的条件都履行后,再在边境一刀结果了他,大伙一块跑路,岂不是更好?” 轲的谋划深孚众望。 “大家且附耳过来,我们到时候这样……” …… 籍田礼完成后,还有一场长长的宴会,相当于君臣在野外开一场party。 酒肉尽兴,宾主尽欢,杵臼今日的心情出奇地好,上午收拾了长期以来钳制他的三桓,他感觉呼吸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恭祝君上,重振君威,将来海阔天空,大有可为。”公孙孔叔小小地酌了一口,然后唱起了《诗经》中的商颂。 “嘉兴是在希望我能够如先祖汤一般,成就一番伟业啊。”杵臼感慨于心。 “嘉兴,当饮此白!”杵臼干了一樽,咽喉上下耸动,面上潮红:“借卿吉言。” 两人越聊越尽兴,开始讨论起三桓走后,空出的上卿、亚卿之位有何人选起来。 宴会结束后,一行人的车马开动,从东郊折返都城。 杵臼还不知道,一伙人正埋伏在归途。 …… 满朝君臣正沿着大道行进,忽然,从旁处冒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野人,手里捧着一册竹简,恭顺地稽首。 路中央冒出来一个大汉,公孙钟离勒马问道:“何人拦架,难道看不出,这是国君的队伍吗?” 野人挤出满脸的褶皱,拼出一番笑容,他已经多年没有幸福地笑过了,骤然展颜,有点不适应:“我是隧地的野人,无姓,名刿。昔日有一隐士高人与我言,某年月日,宋君当于此过,有宝书一卷,尽陈治国之妙,献之于君,可得富贵。 如今君上果然路过此地,刿愿献上书籍。” 杵臼先前才与臣属讨论了如何求取贤才,弥补大夫之位的空缺,如今瞌睡了就有人送上来枕头,心里哪里不高兴。 “此,必定是有贤人欲入仕,又不知胸中良策能否受到重用,来此试探于孤一人。”杵臼笑着对边上的公孙孔叔道。 “君上明鉴,以孔叔观之,应是有人见君得名与器,想要自荐的把戏。” “孤一人与卿所见略同。”杵臼于是吩咐甲士让开道路,请那汉子上来献书一观。 刿于是捧着竹简缓步上前,公孙钟离披甲执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三掌距离之处。 刿走到杵臼乘坐的战车的驷马前,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脊背处冒出了斗大的汗珠,小腿战栗得都有些站不稳了,口中的唾液仿佛是一瞬间干涸的河床,气息从喉结处经过的时候,隐隐有痒痒的感觉。 公孙钟离感觉很蹊跷,杵臼却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 “郊隧之地的粗犷野人,没有见过孤一人的军阵,所以心惊胆颤,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杵臼对自己的兵强马壮十分满意,他觉得是自己威武的贰广吓坏了来人。 公孙孔叔也觉得公孙钟离有些警惕过头了。眼前的小人不过是贤者试探君主雅量的一个工具人,搞得紧张兮兮的,平白无故拉低了印象值,毕竟对国君的评价,全靠这个野人回去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贤者口述。 况且,杵臼好歹昔日里在学校学习过君子六艺,射箭和技击都是专业培训过的,区区一个手无寸铁的野人还不值得贴身防范。 “君上,愚以为,公孙钟离的兵锐贴得太近了,吓坏了献书之人。希望君上能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君上面前完成使命。” 第100章 劫持 公孙钟离闻言收住脚,刿的腿肚子完全不受控制。 既然刿不能走动了,宋公杵臼于是从战车上下来,袖管从小臂上滑落。 “来,把书简打开,给孤一人观看。” 他的目光落在刿的上肢,刿躬下身,缓缓地展开竹简,书卷展开到了尽头,一把周刀冒了出来,青铜的寒光从隐匿处乍起。 刿登时凶相毕露,仿佛一瞬间从一只战栗不能的受惊小羊羔,陡然一变,化成了狰狞的恶鬼。 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身体在危急关头重新受到了神经中枢的控制,刿从来就没有感受到,四肢百骸是如此得敏捷而富有气力。 他骤然跃起,左手如同螃蟹的大钳子,死死地制住杵臼的衣袖,右手抄起周刀,抵住杵臼颈部的大动脉。当寒冷的金属质感触及肌肤,杵臼顿时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往怀里探去——那里是杵臼怀揣的周刀所在。 公孙钟离等一行甲士,条件反射地抽出周刀,待时而动;公孙孔叔在车上也掏出了步弓,准备搭上箭矢。 乐豫等一帮大臣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登时呆傻在原地,如同一群鹌鹑。 “都别动!”刿暴喝一声:“谁敢乱动,乃公就要了昏君的狗命。” 他目光如火炬,冷冷地看着杵臼,杵臼讪讪地把怀中的手放回原处;刿警惕的眼神又向四下扫射,和公孙孔叔对视,后者投鼠忌器,弯上的弓又耷拉下来,和公孙钟离对一眼,后者不得不把紧张的持械之手垂下。 刿左手一把没收了杵臼防身的家伙,大喝着命令杵臼的卫士放下武器,退出到一箭之地以外。 “计划顺利,二三子速速来帮忙!” 刿仰脖高呼,几个野人闻声即刻从潜藏之地大踏步跑到近前,围绕着刿的四周,以免后者遭人暗算。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有何目的?”杵臼的声音有些艰难,他现在仿佛坠入了一张事先布置好的大网之中。 “住口!你这个昏君,我们出此下策还不是你逼的。你再胡乱发声,我们就与你玉石俱焚。”刿恶狠狠地恐吓道,杵臼只好乖乖地保持缄默。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脑子有点用不过来了。”刿对轲问道。 “劫持昏君到咱们的地盘,然后和他们谈判。” 刿控制着杵臼一步一步往野人聚居的村落走去,公孙钟离等人远远地跟着。 “你们居然还跟着,信不信我们一刀结果了昏君!”刿劫持者走不快,急得冲追击者大吼道。 公孙钟离放慢了脚步,公孙孔叔却不依不饶:“国君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视野,焉知你们会不会暗下杀手,国君离开我们的视野,我们不放心,这是我们的底线。” “我们几个野人性命卑贱,即使换了一国之君,也不亏,你们敢赌吗?”轲强硬地说道。 “按照礼法,国君离开了他们的大臣,那就是弃国,如果你们把国君带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和国君流亡了有什么区别。如果国君流亡了,我们就要拥立新的国君来发号施令,到时候害死国君的罪责就怪不到我们这些做大臣的头上。 允不允许我们跟着,你自己看着办。”公孙孔叔不愧是谈判专家,张口就来。 轲想了想,觉得应该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于是答道:“你们跟着也可以,但是距离必须在一箭之地以上。作为我们答应你们追击的条件,你们必须提供马车供我们安置昏君,以免我们走路不小心,刀口划破了昏君的脖子。” 现场的官员就属乐豫最大,他是大司马,又是执政卿,理应发号施令,众臣子都纷纷把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乐豫口里吭吭唧唧,半天摸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老头子饱读诗书,但是今天的题目显然超纲了。 公孙孔叔看他那副鹌鹑一般的模样,心里气打不出一处来,于是扛起大梁,与劫持众谈判了起来。 “可以!来人,准备车马。” “不可!”公孙钟离忙劝道。 公孙孔叔却宽慰他:“没事的,野人没有上过学校,没有经过御车的训练,他们根本不会驾驶车马,走不快,我们完全可以跟上。 另外劫持犯作案前瑟瑟发抖,显然心里素质不好。现在他们一定紧张得不行,你是经历过大战的,在紧张的状态下,即使是士人,体力的消耗会非常之快,更何况是野人,怕就怕他们走路太紧张,一个踉跄,咱们的国君平白无故就没了,这个风险咱们冒不起。” 于是,公孙孔叔亲自除去自己的外衣,卸下全部的武器,向劫持者展示,以示无害,又从下面人手里接管马车,慢慢操纵着马车接近劫持者们。 “你在那里停下。”当公孙孔叔接近到五米距离的时候,轲要求他止住:“你现在折返回去,我们的人来接管马车。” “舞阳,你去。” 一个瘦小的野人闻言去检车马车,然后试图把马匹牵过来,但是因为没有熟悉过马匹的性情,死活无法操纵四匹马一同行进。 “再去三个人,一人牵一头。”轲又增派了三个帮手。 远处的公孙孔叔和国君的亲信们商议一阵后,出列说道:“你们的要求我们都一一满足了。我们已经展示了我们的诚意。是时候告诉我们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该怎么样才能把国君归还给我们?说说你们的条件?” “你们等等,我们还需要商议一阵。”轲答话道,事先野人们规划了劫持的过程,但是谈判的条件,内部还没有达成一致。 见诸位大臣有不解之色,身为少宰、国君亲信的公孙孔叔于是希望先通过谈话得到这次危机处理的主导权。 “诸位,自古以来,劫持者了了,近者,如鲁国之曹沫劫持齐桓公。其所求者,无非是财帛、土地。要弄死劫持的罪犯很容易,但是要让人质能够平安返回就千难万难了。 如今我们当以国君的性命安全为第一要义,虽然孔叔不是在场中官衔最高之人,但是一身荣辱咸系于国君。希望诸位能够配合孔叔营救国君,我一定尽心竭力,在保证国君安危的情况下,与歹人周旋,希望各位能暂时屈尊听从我的发号施令,我在此先拜过了!” 第101章 谈判 马车向隧区行进,很快就抵达了野人们的村子,轲警告追击者不可以进村,几个人劫持着宋公往村里走。 “把村子包围了!”公孙孔叔下令道,公孙钟离占领了制高点,贰广的武士们把离开村子的三个出口控制住。 “盯紧点,千万不要让宋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被偷走。”公孙孔叔嘱咐道。野人手里就只有一辆马车,而且只能牵着走,公孙孔叔相信武士们只要不打瞌睡,人质是跑不掉的。 另一边,村子里见有马车到来,以为又是舆人、隧正前来,盘剥,仿佛耗子遇到了猫,纷纷躲到家里。 “乡亲们,是我,轲,我们回来了。”轲挨家挨户地吆喝,把村民动员出来。 人群围了上来,不少人满脸惊诧和感动。 “轲!我的孩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一把抱住了青年,眼里落下了晶莹的泪水:“孩子,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娘。”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轲最后凝结成三个音:“儿想你。” 刿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儿,苦于需要挟持人质,不能紧紧相拥。 “这个人是谁?”刿妻的询问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刿刀下的这个青年肤色白净,一身华服,富贵逼人。 “这个衣冠楚楚的恶棍,就是宋国的大昏君!”刿咬牙切齿地揭露了谜底:“我们就是侥幸劫持了他,作为人质,才有机会见到大家的。” “昏君!”所有人看向杵臼的眼神陡然间变得猩红,杵臼感觉自己置身于狼窝,这些衣衫褴褛的野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就是害死妹妹的昏君吗?父亲为什么不杀了他,给妹妹报仇?”一个幼稚的童音从杵臼的身后想起,纯真无邪的音调里吐露出的是杀机毕露的辞藻。 “好孩儿,你还记得你那可怜的妹妹,他被昏君派出的舆人活活打死,只为催逼号草和使费。”舞阳泪眼婆娑,七尺(一米四)的汉子却不争气得嚎啕大哭。 轲赶紧上去宽慰,没有甚么言语,只是轻轻拍抚他的脊背。 “不关孤一人的事啊,孤一人没有害人!”杵臼在赤贫的人群中惊恐万分,语无伦次地分辨道。他不知道公子盻和鳞矔把所有的屎盆子通通扣在他的脑门上,天地间所有的坏账都记在了杵臼的身上。 第一次,杵臼感受到了野人团体的威胁与力量。 “住口!你这个昏君。”刿挟持杵臼的左臂狠狠一夹紧,仿佛门板夹了核桃,杵臼高呼喊疼:“这里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生吃你肉,生饮你血,家家有血债,户户有深仇。你再聒噪,信不信乃公卸下你一根指头。” 杵臼抿住嘴,垂下头颅,好让疼痛缓解一些。 “轲,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莫非我家男人?“一个邻居绝望地哭泣起来。 “不是的。”轲赶紧否认,和邻里把事情解释清楚,从如何脱身于囹圄,到貌似挟持了一国之君,言无不尽。 “我们现在计划要利用昏君的性命换回狱中乡亲的性命。大家赶紧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宋国我们是不能待了。”轲催促大家做好搬家的准备。 “轲,难道我们要离开这里的家园了吗?”土地都是村民费劲气力开垦的,骤然离开,有人颇有些不舍。 “我的干了劫持国君这样的大事。自打开天辟地以来,恐怕除了我们也没有第二个敢于这么干了。救出狱中的相亲们以后,昏君和他的爪牙肯定会时候报复。到时候留在都城的隧区,必然被反攻倒算。 况且舆人本来就把我们欺压得家破人亡了,即使没有逮住昏君,我们也是迟早要被盘剥至死。 同样是死,不如大家一起离开,去其他国家谋个活路。”轲视村子为死地,只有把大伙一块迁走,才能脱离险境。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离了土地,这一季的收成是吃不上了,重新开荒的话,最快明年夏季才有第一次的收成,我们的存粮被那可憎的舆人盘剥了大半,余粮肯定挨不到那个时候,怕就怕到时候大家都要饿死。”有人反对道。 “不怕,我们把田地按照市价买给昏君的爪牙。”轲提出,开垦好的熟地,白白丢了,岂不可惜,明码标价卖给他人,一百周亩的土地,原本就可以售出1660釿的铲币,换购的粮食足足有55石,顶得上一年之用。 “他们会买吗?”有人质疑道。 “昏君在我们手里,他敢不?”轲指了指远处的刿和杵臼,听着纷纷点头。 “何不干脆多勒索一些?反正昏君在我们手上,他们不出也得出。”脑子机灵点的觉得人质本身也应当价值不菲的赎金,这钱不拿白不拿。既然当初宋国君臣不仁,视他们为猪狗,朝夕剥削,现在难得手里有牌,不狠狠报复,实在难解心头只恨。 “不可。昏君不仁,我等却不能不义。不然,在无所不知的天帝看来,我们和昏君又有甚么区别呢?只有保持虔诚和正义,天帝才会护佑我们。”轲和大多数殷宋遗民一样,保持着朴素的宗教观念,和纯真的道德观,贵族的堕落还没扩散到百姓心中。 “有这么多钱粮,我们也带不动啊。” 轲看看这些瘦弱到皮包骨头的相亲,负重跋涉,根本不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虚弱的野人能够实现的行动。 “我们向他们租用马车……”然而有租就有还,轲决定自己当那个还车的人——在大部队离开后,孤身一人归还租车和人质,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轲不忍心让别人来承担。 “最后需要讨论的是,动身去哪个国家?” …… 轲终于和公孙孔叔当面锣对面鼓地谈判起来。 “说罢,你们要多少赎金?”公孙孔叔轻蔑地问道,绑架犯无非是贪鄙之辈,若不是国君被劫,他早就手起刀落做掉眼前这个羸弱的“小人”。 “我们不是绑匪。我们不要赎金。我们只是被你们的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我们要的,只有公平和生存。”轲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目光灼灼,驼背的身躯下,隐藏着的是挺拔的人格。 第102章 底层 “苛政?可笑,国君宽以待人,哪里行的了苛政?你去商丘城内打探打探,哪里有国人会说国君擅行苛政?”公孙孔叔作为国君身边的近臣,杵臼是甚么样子的君王难道他还不清楚:“国君一天到晚勤于国政,宫内的宝器都被卖了补贴国用,君上的夫人长期都得不到宠幸,只因为国君五更天出门,戴月而归,不曾有富贵之享用,不曾有美人之亲昵。 这样贤能勤政的君主岂容得你这种悖逆之徒诽谤?” 轲满脸的不信:“苛捐杂税,催促得宛如虎狼,把良民投入大狱,逼迫家属赎人,以敛取财货。这些事情我都深受其害,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废话少说,划下你的道来。怎么样才能放回国君。”公孙孔叔觉得和劫匪聊道德问题,简直不可理喻。 “第一,把先前强征的号草费归还于我们。” 公孙孔叔奇道:“号草不是公平采买的吗?国君专门播出一批号草钱给舆人,向你们按照市价购买号草,哪里来的强征?” 轲气打不出一处来:“你胡说。舆人上门收草,用不公平的大秤杆,放上去一堆号草都不见得杆子升起来。强征的号草是额定的数十倍。凡是缴纳不上的农户都被打得皮青脸肿。还有好些农人孩子被当场打死,斑斑血迹,赫然在台阶之上。 至于说号草钱。我们是一个铲币都没见到。反倒是舆人收了一大笔使费,说是他们为公办差,理所应当要些盘缠。现在村子里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生怕吃多了,挨不过这个冬天。 你们这些肉食者总是说得好听,干的却不是人事,总有一天,天帝会惩罚你们的。” 公孙孔叔见他言之凿凿,声音低了下去:“号草钱,国君是卖了成公留下的玉器才换来的,预备给贰广和两师的战马提供食物。” 公孙孔叔想了想,劫匪都被逼得歇斯底里了,不要巨额赎金却只要索会自己的号草钱,口中喃喃道:“或许是大小司徒和舆人贪污了这笔钱。使费又有多少?” 轲说了一个数,公孙孔叔见数目可以接受,正好三桓今天缴纳了赎刑,手头正巧有一笔经费,于是道:“可以,我们会把使费和号草费给你们。” “另外,我们还要把全村的土地卖给你们。” 公孙孔叔又纳闷了:“国家要你们的田地做甚么?” “非是我们强买强卖。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以后肯定会清算我们今日的罪行。本来对国君不敬已然是死罪,如今我们甚至拿着凶器威胁于他,试问,如此这般,我们还在宋国有立足之地吗? 另外我们还要从卖田所得的钱财中,采买食物、租用马车,村子里的野人须要载着足以过活的粮昧,运送出境外,这些你们也要允诺。” 公孙孔叔许之。 “最后一个条件,被你们陷害投入大牢的本村村民,一个不落,都要释放。他们本来都是无辜良民,只是因为有人给他们扣上贼名,才含冤入狱。” “好。那国君你们打算何时释放。” “等我们的人都离开宋境一天后,我会带着租用的马车和昏君一起交还于你们。” 公孙孔叔补充道:“我们也有条件,不论你们是否搬走,我们都需要一队人马监视劫持国君的人,你们必须保证每隔半个时辰都让我们和国君对话,以确保国君安然无恙。” … 宋都,向府。 “主上,不好了,国君被劫持了!”打探消息的仆役一五一十地向公子盻汇报。 “如今国都内鸡飞狗跳,那公孙孔叔命人大肆采买车马粮昧,赊着商人的账,说是国君赎回就给现金。” 公子盻扶案而起:“居然是劫持,而不是刺杀。大事不好,事情恐怕就要败露。” 他当即派人联络鳞矔和鱼衍,自己嘱咐家人赶紧收拾东西,北上逃回封地——鞌城。 …… 夜幕已然降临,杵臼被五花大绑,从马车内被转移道刿的屋子里。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简陋的竹屋。房顶是山菠萝的叶子扎成的,墙体和门窗是用刚竹编的,地基来自河边的土壤,承重柱的原材料则是木瓜树的树干。 三更的时候,风呼呼地从刚竹之间的缝隙里头穿过,冻得他蜷缩成一只受惊的刺猬,杵臼现在无比怀念他温暖的宫殿。 他向刿索要一些被褥。 刿拒绝道:“我们野人哪来的被褥?从来都是和衣而睡。” 到了五更天,刿就起来了,家人给他和杵臼准备了早餐。刿匀出一份给杵臼,一份野菜和一碗小米粥,杵臼看到刿的老母发黑的指甲盖和泛着沙砾的粥。 “这不干净。让孤一人的臣子给孤提供吃食。” 刿白了他一眼:“随便你。那你就先饿着,等负责谈判的轲来了再说。” 等到杵臼吃完臣子们提供的早餐,刿的家人看得杵臼吃剩下的碗筷和啃过的骨头。 碗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油光,骨头上的肉被杵臼啃得干净。 刿的家人看着骨头和碗,眼里出神,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他们殷切地看着刿,刿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着甚么,点了点头。 刿的家人如获至宝,他们把水填入碗里,碗壁上的油星浮起在水的表面,从刿的母亲开始饮了油星,然后再添水,传递给下一个人。 杵臼看他们的吃相,仿佛不是在喝白水,而是天神赐予的甘露。 刿的母亲又把那骨头提来,用石器凿开,一家老小每人分润一些骨髓的滋味。 末了,还把骨头浸入碗中,又是一层油光…… 杵臼怔怔地坐在角落,眼神从震惊到恍惚:“孤一人的子民是这样过活的,孤还是称职的国君吗?” 刿家里的女人周身都穿着衣物,而男丁只有下裳而缺上衣——与其说是衣服,不若说是拾掇在一起的布条,没有人穿得起完整的布匹。 当小孩子吃力得把粮食装上车马,然后从车厢上跳下来,杵臼分明看见小孩子的三个宝贝——香肠、贡丸,布条稀疏得,连简单的遮羞都做不到。 第103章 血泊 从宋城的东隧,一路向北而行,舞阳带领着村里的乡亲迁徙。 “今天就到这里了,男人都去伐木,搭建临时的住所,女人悬锅熬粥。”舞阳向大伙发号施令,刿和轲把乡亲们都托付给了他。 一整天行军般的迁徙让野人们疲态毕露,即使有租来车马的帮助。 “舞阳,我们现在到哪儿了?”有人询问道。 “看到眼前的大河了吗?”舞阳一指:“这应该就是丹水了。按照轲规划的路线,这里应该位于楚丘的东南方向、孟诸泽的东方。 明日一早,我们就伐木作舟,顺着丹水向东行船,然后在彭城转入泗水水道,一路北驶,就可以抵达鲁国的国都,曲阜。” “鲁国啊!”那人流露出神往的表情:“我听说当代的鲁公是一个有德行的君主,他任用了柳下禽(史称柳下惠)、臧辰(史称臧文仲)等贤能的臣子。” “不错。“舞阳点点头:“柳下大夫执掌刑名,讼狱公平;臧大夫废除关卡,我们也能毫无障碍地进入鲁国。 宋国的行商都盛赞臧大夫人品超绝,连国内的残疾人,他都不加歧视,鲁国灾荒的时候,甚至说服鲁公,计划卖宝器于齐国,以换取粮食赈济灾民。 在这样的国家里,一定不会受到像宋国一样的欺侮。只是不知道两位贤人现在还在世否,还当政否,毕竟两位的年纪也不小了。” “但愿上天保佑。”那人闭目祈祷一阵,然后抄起了石斧:“走,天色不早了。伐木去。” 秋夏之交的暑气是最熬人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蒸炉。 森林就在丹水的北面,河水上架着一座桥梁,森林就在桥梁的左边,右面则是大道。一抬头,一群受惊的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枝桠上飞起,天地间响起他们扑腾羽翼的声响。 “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木桥?”野人没有注意鸟儿为什么受惊,只是这么问道。 舞阳凄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识,但是我祖上可是曾经被动员参加过郜城攻防战的。那一年,还是宋殇公当政,郑庄公假借天子之命,联合鲁公、齐侯进攻宋国。我家也被动员,跟着君子的战车,在郜城攻防拉锯。为了把商丘的粮食运往前线,就有了这座木桥。 哎,说来难受,我们的祖先为了扞卫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现在我们却要背弃这个国家,离开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远处的女人们看着汉子们一一过桥、入林,也开始了手中的活计。 忽然,异变横生! 一抹血光从舞阳的咽喉飙出,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男人的哀嚎此起彼伏地回响。 “有戎狄!”一个野人在被重箭夺取生命前的最后一息,用尽全身的气力,向河岸对面的妻儿报警。 女人们这才看到铜盔铜甲的骑兵鱼贯而来,马蹄踏过木桥,直逼手无寸铁的妇孺而来。 舞阳的儿子吃惊地看着来骑风驰电掣奔来,那人带着青铜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嗜血的眼睛。 骑射手在他母亲八米处勒马,从背后取出不对称的弯弓,搭上箭矢。 “嗖”地一声,母亲手足无措的时候,铜制的双翼箭镞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洞穿了妇人的咽喉。殷红的鲜血,从箭镞翼尾的血槽处喷薄而出,把正在熬煮的小米粥染上一抹残酷的颜色。 “娘!”舞阳的儿子从喉头发出一阵悲鸣,剧烈的恐惧夺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他的小腿止不住地抽搐,最后稳不住身形跪倒在黄土地上。 骑射手注意到了男孩,再次拍马加速,随着一阵破风之声,悲鸣戛然而止,一具年轻的肉体轰然倒在地上,血泊渐渐扩散开去。 一村才逃出狼穴的野人又进入虎口,短短几分钟,杀戮就高效地结束了。 “都说了留几个活口!”为首的戎狄看着满地的狼藉,愤愤然。 “这么多粮食,杀光了又得自己人费力气拉车!你们这些汉子,就不会过过脑子吗?” …… 商丘的东郊,刿的房子内。 轲拉开竹门进去,用低沉的语气道:“刿,算算他们应该到预定的地方了,后面即使昏君出兵去追,应该也追不上了。后面我来和他们周旋,你先去我们预计的那个地方藏身。” 刿点点头:“一切顺利,后面就拜托你了。” 刿把周刀递给了轲,拉开了竹门,道:“我们一定会一起走的对?” “嗯。”轲用蚊子般的声音回复道。 刿大踏步走出房门,旋即竹门又被打开,一个黑影冲进来抱住轲,声音哽咽道:“一定要安全汇合啊!” 刿完全没有先前冷静的样子,泪眼婆娑。 “莫要作儿女态,让肉食者看了笑话。”轲勉强地拉开苹果肌,强笑道。 “他们不一定会杀我,杀了我这么一个蝼蚁般的人物,谁来告诉他们,租用的马车放在什么地方?”轲和乡亲们事先约定好把马车藏在丹水之阴的密林中,到时候让宋君自取。 “马车很贵的,他们一定舍不得。杀了我,他们可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刿仍然不放心:“他们或许憎恨你胜过顾惜马车的财产。也有可能他们拿到了马车,但你的脱身之计不奏效。” “去,一切有我。” …… 刿离开良久后,轲才解开了杵臼身缚的绳索。 “你自由了。” 杵臼戒备地离开了竹房,外面的亲信大臣一下子涌了上来,公孙钟离扶刀横立在杵臼背后,公孙孔叔和杵臼分享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来人!”身后一个年迈的声音厉声下令:“上!” 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立即进屋把轲像拎小鸡一样提了出来,轲的周刀在搏斗中给轻易收了去。 “跪下!” 轲的小腿从背后被人一脚踹翻,他一个踉跄,双膝着地。 “乐大夫,下令。”几个骑手端坐在坐骑上,眼光紧紧注视着乐豫的右手。 “去!追踪那些叛逆的野人,把他们一个不留,统统刺死!”乐豫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右手用力向下挥,轲感觉仿佛是巨石撞向他的胸口。 第104章 毒誓 “诺!”骑士们调转缰绳。 “哼,言而无信,无耻至极!”轲的嘴角单侧下意识地向上方一斜,鼻子皱了皱,颊肌微微上提,轻蔑道:“你们最多杀了我,想要追上他们,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贱庶!”公孙钟离胯部一提,强劲有力的右腿一下扫在轲的鼻梁上,把他踢得栽倒在地上,一双鼻孔止不住地冒血。 “住手!”杵臼大声呵斥,他须发缭乱,衣衫不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孤一人是国君,孤一人说话算话,不得下令追击迁走的野人,也不得对他无礼。” 杵臼弯下腰,把趴在地上的轲扶起:“给他弄点吃食,多加一点肉羹。” 轲一个肘击顶开了杵臼的手,小眼睛瞪了杵臼一眼:“昏君,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要杀就杀,何必作弄于人。” 公孙钟离怒发冲冠,抬手就要给轲两个大耳刮子,杵臼一把制止了他。 “不可,千错万错,都是孤一人的错,他对孤一人的怨恨,也在常理之间。” 公孙孔叔拱手道:“君上即位以来,操劳国务,不曾骄奢淫逸,何来过错?” 乐豫亦皱眉:“此言得之。这些野人以刀兵凌迫君主,天下之恶,无过于此,若不能穷治其罪,何以安社稷,申明礼法?” 杵臼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一甩袖子:“你们随孤一人来看看。” 他大踏步进入野人的屋舍:“这样漏风漏水的竹房,你们住过吗? 我可是住了数日。” 公孙孔叔摇摇头,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乐豫却神色坦然。 “孤一人吃剩了的碗,他们还要把碗壁上的油沫吃干净。”杵臼把黑陶制作的碗拿给他们看。 公孙孔数面有惭色,乐豫却道:“贵庶有别。” “孤一人啃过的骨头,他们还要敲开吸骨髓。 男人们上半身穿不起衣服,一年到头嘴巴里都没有几滴油水。 不经历这一番磨难,孤一人都不知道孤一人的子民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这些都是孤一人的政失。” 杵臼不自觉地抬头,掩饰微微湿润的眼眶,阳光穿越山菠萝的叶子,照射在他的眼膜上居然有些刺痛的感觉:“孤一人一定要查清其中的缘由,到底是谁残害郊隧。” “君上明见万里。在之前的谈判中,臣发现本地的舆人似有盘剥之举,狱卒也有所勾连。他们在外面鱼肉,恶名都推在君上的身上。”公孙孔叔一握拳:“这些人都是三桓、大司寇华大夫的部下,以臣愚见,应当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看来公族与吏员都不干净了。”杵臼深深地看了乐豫一眼,乐豫心中一颤——他是执政卿,发生这样的黑幕,他很难洗脱责任,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杵臼折返到轲的跟前,亲手替他松绑,闻言道:“你可以走了,不会有人追杀你。” 轲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不过离开前,你可以跟我讲讲舆人、使费、号草和牢狱的事情吗?孤一人要肃清国政,严惩一批蟊虫。”杵臼诚挚地恳求,热乎乎的餐食被端到轲的身前,后者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开始扒拉着食物。 “那天,舆人来到了这里……” 轲缓缓地开口,把盘剥之苦和牢狱之灾,娓娓道来。 “孤一人一定会严惩这些欺上瞒下的祸害!”杵臼一脸郑重的颜色:“过去,孤一人被蒙蔽得太厉害,我保证,这些残害过你们的官吏,一个都不会逃脱应有的惩戒。孤一人向你保证,向漫天的神人保证! 子姑待之。” 轲没有接下话茬,而是道:“我不会写字。寄放车马的位置,我画在一块木板上了,等我跑过那个土丘,我就告诉你藏在哪里了。你们不许跟着。” “放他走。” 士卒们放开一条道,轲跑过土丘的另一侧,才放声道:“就埋在竹门的底下。” 轲一溜烟不见了,公孙孔叔掘开土:“公孙钟离,你看就在丹水之桥那一侧的森林里。” “我这就带人去取来。”马鞭一甩,黄尘飞起。 …… “轲,我等你好久了。“ 刿从相约的潜藏点冒出,大力拥抱着姗姗来迟的轲,后者的鼻梁被夸张地包扎了起来。 “你的鼻子怎么了?” “哎,一言难尽,咱们边走边说。” …… 两个结伴前往丹水的集结点,然而四条腿的马匹已然先他们一步来到丹水之桥。 刿和轲看见骑兵们打马穿梭在一堆尸骸之中。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们的鼻腔,黑色的乌鸦降落在陆地上,一边啃食着人类的躯体,一边用粗哑的啼叫吸引同类前来进食。 “趴下。”轲把刿狠狠按下,两个人趴在地上,远远地观察着。 公孙钟离身着甲胄,骑着战马,四处搜寻着幸存者,一个御士拨马近前:“公孙,弟兄们都查看过了,没有一个活口,伤口都是被箭矢贯穿,很深,应该是就近射杀,马蹄的印记从森林的那边一直延申到这里,想来应该是擅长骑射的山戎做下的血案。” 公孙钟离点了点头,和他本人的判断并无二致:“看来戎人抢劫了马车和财务,杀人的箭矢也被一一回收了。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 你们把尸体都焚烧了,免得产生瘟疫。” 江边冒出几处火光,公孙钟离带人匆匆而去。 刿和轲目眦尽裂,眼眶通红。他们扑向各自家小的余烬嚎啕大哭。 轲和刿没有机会查看家人的创口,等宋兵走后,留给他们的只有没有烧尽的毛发、指甲和部分骨骼。 刿的儿子是村里唯一一个长着十一根脚趾的男孩,凭借这点,他很快找到了自己家人的尸骨。 轲也找到自己昔日的牵挂,两眼垂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应该已经造舟楫,划桨启航动身去彭城了的啊?为什么!” 轲心如刀绞:“一定是什么细节被我疏漏了,才招致宋兵的追杀,都是我的错啊!” 刿抓起一把家人的骨灰,用破布包起来,用力咬着牙齿发誓道:“娘,孩儿今生今世一定替你复仇!不杀尽昏君和他的爪牙,我誓不为人!” 第105章 赵盾 晋国都城。大学(设立在国都的贵族学堂)。 赵婴齐是晋国执政卿赵盾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未加冠,已然出落为一代翩翩公子。 当初重耳流亡在翟国之时,翟人首领恰逢讨伐廧咎如归来,带来了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自是不施粉黛,亦然玉色天成,令人垂涎。 翟人以为重耳绝非凡品,有意交好,将二女赐给他日夜享用。 重耳更喜欢年齿幼小的妹妹,季隗。季隗的姐姐,叔隗就赏赐给亦师亦臣的追随者,赵衰。 十余年的颠沛流离之后,重耳得以回到晋国,成为晋国的君主。晋文公把自己的妹妹赵姬又嫁给了赵衰作妻,以示恩宠有加。 赵衰日日与新妇颠鸾倒凤,诞下三个子嗣,赵同、赵括和赵婴齐。他早就把老相好叔隗抛之于脑后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为赵衰诞下了长子赵盾,在翟国日夜翘首以盼。 赵姬才听说了叔隗的存在,就在床榻上与赵衰道:“我听说你在翟国还有一房妇人,一丝血脉。可有此事?” 赵衰忙道:“你若不喜,我派人处理掉她们。” 赵姬的俏眼生出愠色:“天下女子,总有年长色衰的一天,最担忧的,无过于皮肤松弛,青春不驻之后,为床第之人所厌弃。 叔隗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现在你却因为怜爱我而遗弃他们。 夫君如此喜新厌旧,她的今日,恐怕就是我的明天。” 说罢,赵姬开始莺莺地啼哭。 赵衰登时面色惨白,这个美貌的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国君的妹妹,若是哪天,妻子把自己今日的言语说与国君听,自己的政治前途恐怕到此为止了。 “夫人。”赵衰面上露出哀色:“我这就派人去接她们母子回国。” 当赵盾母子跪倒在嫡母赵姬面前的时候,赵姬亲切地扶起了她们。一番考教,赵姬发现赵盾这个孩子相当聪慧贤能。 于是,她找到赵衰,直言不讳:“赵盾是你的长子,又学识非凡,希望你立他为长子,立他的母亲,叔隗作正室。我愿意伏低作小。” 于是赵盾一跃成为赵家的嫡长子,赵婴齐的哥哥。 就在两年前,赵婴齐失去了他的父亲,不久,哥哥赵盾继承了父亲在晋国的政治遗产,成为这个国家军政两手在握的权臣。 自从哥哥显荣于人前的那一天起,赵婴齐在人前,受到了哥哥相当热切的照顾,尽管之前两人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赵盾出生的时候,赵婴齐还没有问世;赵盾成为嫡长子的时候,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如今赵盾权势滔天,他才是学堂里的莘莘学子之一。 “赵婴齐,你哥哥又来看你啦!”赵婴齐的同学表现得相当兴奋,手中的竹简都快拿不住了。 “嗯。”赵婴齐简简单单应了一句,接着看书。 “你为什么总是对家人这么冷漠?赵大夫当得好大官,却不忘经常来照顾你。天下哪有你这么做弟弟的?”同学觉得赵婴齐为人也太恃宠而骄了,把家人的亲情当作稀松平常,他自己的亲爹没有人家赵盾操持国政的重担,却常常忙得不顾家,一个做父亲的,对家人的教育还不如人家做兄长的。 “哼。人为棋手,我为黑白之子罢了,汝等且作纹枰而不自知,可叹。可叹。”说罢,赵婴齐又翻起了竹简,也不管他人的眼光。 肥美的羔羊,沁香的酒水,赵家的仆役满载着慰问品,进入了大学。 “赵大夫……”大学的老师正上前迎接,刚欲行礼,却被赵盾阻止了:“今日只有老师与家长,没有大夫与臣民。” 赵盾毫无架子,他拉着老师的手,嘘寒问暖:“老师日日执教,授课滔滔不绝,一定已经累了。盾载了美酒,请为老师润润嗓子。” 两杯下肚,赵盾又道:“夫大学之学子,今日为学堂之骨朵,他日必为晋国之栋梁。学生日日学习,一定心神憔悴。盾备了些肉食,以飨莘莘学子。” 仆役们默契地把羊肉分与学室里的孩子。学生们丢下了重重的竹简,哄动着挤上前来,欢天喜地地分食美味。 赵盾还准备了些礼品,小孩子可以得到一些甜食,而德高望重的老师们则收获一些价值不菲的玩意。 “区区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老师们一个个眉毛挑得老高,鱼尾纹都拧成一块,纷纷夸赞赵大夫尊师重道,注重教育;赵婴齐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这都是诸位老师教得用心,教学方法独树一帜。季弟有你们这样的良师相辅,真的是三生有幸。” 赵盾去学堂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国人们纷纷赞叹赵盾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好官。 入夜。赵盾的家里。 “久等多时了,阴阳也去了半日,老狗如何这般才来?”一个美娇娘嗔怪道。赵盾低头见她粉妆一如玉琢,俏脸争如银盆,发髻如蝉,翠鬓笼松,教津唾润肠与他吃,端得是乖巧怜爱惹人亲近。 “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赵盾褪了上衣,调笑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好一个馋嘴妇人。” 那美妇也不羞,收了口舌,叉腰道:“好你个赵盾老狗,三十多岁的老头儿不让人吃食。 在外面惺惺作态也罢了,在家里与我佯装,有何意思?” 于是翻身上爬。 赵盾笑。 窗外蝉声阵阵,。 一番恩泽,妇人犹自不过瘾。 赵盾直到起而不能,方才并头交颈而睡。 然而赵盾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不远处,一个黑影一掠而过。 那黑影飞檐走壁,遁出赵家,前往主家而去。 “嘿嘿,赵盾,好一个道德君子,端得一番圣贤模样,大家还不是一路货色,这不,原形毕露了不是?翌日教你好看!” 第106章 歌谣 “太傅,怎么还没出来?”田双在马车上催得紧。公子卬没有什么古代人的架子,田双和他相处久了,逐渐没大没小起来了:“再不起来,太阳就要晒屁股啦。” “我进去看看。”管理从踩着车轼翻下来,进到屋里去,只见公子卬还在手忙脚乱地敷粉。 “催什么催啊。真是的。”公子卬抱怨道,要让一个现代人五点钟就出门真的是难为他了。 管理跨过门槛:“太傅,你怎么敷上了?” 公子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天怎么没帮我敷粉?我又不怎么会化妆。” 管理摊了摊手:“我没帮你敷粉,意思是今天就不用敷粉了——晋国又不是卫国,人家很务实的好?” “哎呀!”公子卬草草去了粉,登上马车:“出发,今天要说服赵盾,归还卫国城邑。” 公子卬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既是打气,又让睡意消散。 …… 赵盾的车马已经出门早朝。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见前者驱车离开后,悄咪咪向赵宅摸去。为首的人嘱咐道:“火不用放太大,箕大夫的意思是,把那个美艳的妇人熏出来,让国人见识见识道貌岸然的赵盾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可以了。” …… 赵盾的家宅之前,公子卬的面前站着赵家的门童。 “我家家主业已上早朝去了,几位贵人是哪里人,寻找我家主人有何要事?”门童彬彬有礼地问道。 公子卬正要作答,被管理拦下:“我家主君系宋国的太傅,宋公的嫡亲弟弟。今日登门造访是为公事而来。敢问赵大夫何时有暇,到时我等再来叨扰?” 门童躬身歉然道:“我家家主为国是而去,归期不曾有约。家中男子咸在别处,主人问政于朝堂,少主有学于庠序,只余下女眷在内,不便招待几位远人,实在抱歉。 几位若是情势不着急,可以留下住址,待我家主人回来,一定上门相请。” 管理回头看了看公子卬,后者点点头:“也好。就依此办。” 公子卬取来玉帛,饱蘸浓墨,龙飞凤舞地留下帖子,盖上宋国太傅的大印,递与门童。 门童正小心翼翼地收好,突然门里传出来慌乱的喊声:“起火了,起火了!” 门童唰地脸色煞白,告了声罪,匆匆入门。 赵府的浓烟越来越大,隔着老远,国人们都能看到。 赵家住在东门,临近东市,做买卖的、逛街的都被吸引了过来。赵府的门前围拢了一票看热闹的国人,不少人手里还捧着早上刚买的瓜,杵在那里指指点点。 “快救女眷!”府内的仆役高呼着四处狂奔,门外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出他们语气中的慌乱。 “哎呀,看情形不太妙啊,赵盾大人虽然是一国执宰,平日里却节俭非常,家里的男仆不过门童、车夫和打杂的三人而已,这火看起来不大,但是三个人恐怕也灭不掉。”围观的人饶有兴致地闲聊着。 “可不是嘛,早上我看车夫跟着他上朝去了,家里恐怕少了男人顾不过来这火势。” 公子卬见浓烟越来越大,而外面的国人见同胞罹难,却丝毫没有救援的意思,心里不禁对晋人的道德水平看低了一分。他询问管理道:“咱们要不要进去帮忙?” 管理摇摇头道:“太傅若是此刻入内救火,即使救成了,也将成为赵家的仇寇,而非恩人,如此,此番访晋,大事休矣。” 公子卬震惊道:“奇哉,火中援手,怎么就结仇了呢?” 管理解释道:“周礼,妇人之义,傅母不至,不可下堂,越义求生,不如守义而死。 女人即使被火烧死,也不可以触犯礼法,逾越禁忌。太傅,你是男子,入内救人,即使把人救出来,也会坏了闺第门风,赵家为了脸面也要致你于死地,咱们大老远从宋国经过卫国,抵达晋国何苦来哉? 不正是为了赚些钱粮,好让长丘的子民度过饥荒,请太傅思之,慎之。” 公子卬右手握成拳,杵在鼻子下,思索道:“要是为了拯救他人于危难,却要极大地损害自己和子民的利益。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他突然想起了彭宇,摇头道:“非是我麻木不仁,实在是,哎……要怪就怪王浩的翅膀煽到了两千六百年前?” 见公子卬罢手,管理宽慰道:“周公以来,道德礼法如此,你我也毫无办法,除非里屋有女眷明言求助,否则咱们只能袖手。” 赵家的女眷一个接着一个被接到门外,先是赵家的主母,再出来了一个绝美的小妾,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与赵盾承欢的女子。 小妾的出现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几个托趁机放声唱起了事先编排好的歌谣: “二八娇妾,四八丑郎。苍然老臣,唇泽新欢。 鸳鸯襟被,并头交颈。不唤达达,却道爹爹。 皮肉好画,筋骨难描。人面姣姣,兽心漆漆。 朝堂敝衣,雩台陋屣。百镒万铲,求乎牝门。” 围观的群众闻言指指点点:“没想到啊,没想到,赵大夫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哎呀,不曾想以为晋国出了贤臣,没想到赵大夫的钱都用来买美娇娘了。这么绝色的女子,靡费恐怕不在小。赵大夫哪来这么多钱?” “哎。权贵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你说钱哪来的?”说话之人留了一个你我都懂的眼神。 火势越来越大,门里传来了火焰的噼啪声和房梁砸落的巨响。 门童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满头大汗地对赵家主母,叔隗私语。 出身戎狄的叔隗闻言面色骇然,她急急跺脚道:“怎么就没办法了?外面这么多男子,怎么就人手不够了?里面的是老妇的嫡亲孙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礼法? 外面这么多人,你点几个帮忙救人。我看那几个君子就很魁梧有力。” 言辞间,叔隗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条曲线,恰恰指向了马车前的公子卬。 第107章 礼法 体面的服饰,魁梧的身材,壮硕的肌肉,以及骏美的马匹。 叔隗再看看公子卬的身后,两个猛士,一看筋骨和脸上的横肉,显然是见识过刀剑,较量过生死的部下。 叔隗对门童道:“这伙人一看就孔武有力,你速速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帮助我家孙女脱离火海。若成,必有答谢。” 门童连忙摆手:“主母,不可啊!人死事小,失礼事大。赵家的门风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息女,就败坏了啊。” 叔隗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若推脱不去,老妇待儿子回来,就把你处死!” 门童大骇,三步并作两步向公子卬拱手道:“这位宋国公子请了。敝家息女困于火海之中,性命有累卵之危,敝家主母请公子施以援手,异日必有重谢!” 公子卬回头对管理道:“先前是闯入他人之门救人不可,如今人家求救,这下总可以救人了?” 管理点点头。 公子卬于是上前向叔隗垂手:“在下是宋国的太傅,姓子氏宋,单名一个卬,见过夫人。” 叔隗着急道:“公子见谅,老妇家中男丁在外,骤然火起,嫡亲孙女困于火海,虽然暂时无虞,但是前梁倒塌,有火横于二进,拦住了我家孙女的生路,倘若再耽搁些时间,恐怕性命不保,还望公子施以援手,我家儿子乃晋室执政,待得归来,老妇必有重酬于公子。” 公子卬原本就打算救人,现下听得有钱好拿,眼珠子顿时成了铲币的模样:“人命攸关,夫人肯信赖于区区,卬定当全力施为。” 说罢,公子卬催促门童引路,入得门内。 到了二进之处,只见得一条火墙隔开了内外,火墙窜得并不是很高,甚至远远不及马腹,寻常人裹着一条湿润的被褥,估计就可以冲出来了,然而公子卬见到一边的水井就在二进之外,一个男仆打扮的老汉正在费劲地拉动桔槔,努力把水井里面的水打出来。 一个头戴及笄,模样周正的女子被火墙隔在二进之内,身上的布衣、布群都是容易可燃的物什,贸贸然冲出来,定然化为灰烬。 那女子脸色被炽热环境烘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神色却慌张无比。 她见门童带人施救,忙不迭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女子声调不自觉得拔高了起来,但是眼里却没有吓出泪珠,手中挥舞不停,催促着救兵赶紧行动。 这时,打水的老仆人匆匆提来一桶井水,哗地泼向火墙。火墙稍稍矮了下去一些,随即又窜了起来,和泼水前的高度一般无二。 “再去打水丫!快!”女人的眼神先是充满希冀,但是火苗再次雄起的时候,她的瞳孔又晃动了起来。 老仆人苦笑着,摊了摊手:“小主人,这井里的水都见底了。再也没有更多的水了。” 女子不由得气极:“去附近邻居家里打丫!” 门童也跺起脚来:“小主人,我们去求过了,箕家、士家、梁家和蒯家都是咱们家的死对头。他们都不愿意让我们进去借水!” “本来人高的火焰,现在就只剩半身了,快想想办法丫。”女人一脸愁容。 “公子请与我掘些土来,埋了这火!”那门童递来一把石器,他的手里也多出一把,他一脸歉容地对女子道:“请小主人稍稍忍耐,我们这就去掘土。” 公子卬毕竟是在战场上挖过土方,设计过战壕的人,他疾声反对道:“石器掘土,根本来不及。” 女子一听这陌生的男声,更是绝望。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公子卬的话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卬去骑马过来,火势不及马腹,跃马即过,卬可以进去把你小主人抱出来。” 也不等他人回答,公子卬快速回到门口:“快,把拉车的绳子除掉,把马镫安装上去。” 田双闻言双手施展起来,公子卬也默契地配合。 管理劝道:“不可啊!太傅。太傅可是要跃马将女子抱出?” 管理听到了他之前的言语,劝谏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未出闺阁的待字女子。” 叔隗着急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迂腐,人命关天,哪里还管这些?” 管理阻止道:“不可!人固有一死,但礼不可废。” 公子卬斜斜地看了一眼火情,灵机一动:“那让马自己进去,让赵家小主人自己跃马出来不就可以绕过男女的身体接触了嘛!” “好计,好计!”叔隗接茬道。 管理还是不同意:“哪里有女子戎马的道理?理是没有听说过的。女子受火,就应该让傅母(保姆)抱出堂的。” 公子卬反驳道:“你说的傅母抱堂是姬姓的礼仪。赵家姓嬴,我家姓子,都是殷商之余,家里都没有傅母一说,况且殷人之史还记载妇好持斧钺而阵战。你看殷人女子连打仗都可以,骑马怎么就不行了?” 管理哑口无言,公子卬胜利般地翻身上马。 “驾!”白马快如闪现,在万众瞩目中冲入门墙。 “去,小白马!”公子卬到二进后,滚鞍下马,一拍马臀,马儿一跃跳过了火墙。 “快快上马!”公子卬在这边大声疾呼,仆人、门童却不知趣地劝谏:“小主人,女子不能骑马啊!” 那女子忍不住破口大骂:“再要聒噪,我就弄死你们两个贱奴。” 女人哪里见过马鞍,抱着马臀往上爬,却被白马一蹄子踢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公子卬一拍脑门:“不要触碰马臀,马身两侧有圆环,是为马镫,探脚入内可也。” 女人照他的指示,费劲地爬上了马背。 “抓稳了缰绳!”公子卬提醒道,但那女子不得要领,胡乱牵着绳子,公子卬见她这样肯定要摔下来,又道:“抱紧马颈!” “抱紧了。” “吁!”公子卬一个口哨,灵性的白马得到主人的命令,一个助跑飞跃了火墙,从门外冲去。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喝彩,却见那马儿发狂似的,丝毫不减速,继续向外狂奔,一路绝尘向城外飞驰。 第108章 提弥明 “马疯了!”叔隗着急地大喊:“老妇的孙女啊!” 公子卬一边解开另一匹马拉车的缰绳,一边宽慰道:“不会有事的。卬这就去制住马匹。” 他左脚踩踏在马镫上,右脚稳稳地固定好,一夹马腹,大喊一声:“驾!” 白马灵性地绝尘而去,留下一地的烟尘隔绝了叔隗的视线。 …… 晋国都城外的河水边。 与其说是河水,唤作小溪更为贴切,潺潺的水流从汾河分流而来,绕到了都城,绛的南边。 公子卬一路追踪马蹄的痕迹,才看见赵家的闺女在水边细细地用溪水清洗马匹腹部的杂毛。 公子卬长吁一口气,滚鞍下马,然后缓缓拔出周刀。 早晨的阳光经过刀面的反射,不经意间照到了女子的眼睛。 她一个激灵,大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公子卬左手摊平,做出一个放心的手势:“赵家息女请安心,我不是针对你。这匹马犯了失心疯,就应该处理掉,免得日后妨主。” 女人背靠着马身,双臂大张,辩驳道:“马儿没有疯,你可不要胡来。” “可是若是不疯,怎么就不听我的哨声,驮着你乱窜呢?”公子卬越走越近。 女人警戒着看着公子卬的眼睛:“我知道为什么,你把刀放下。” 见公子卬收刀,女人才放心他没有歹意。她把马腹指给他看:“你看,马儿应该是在救我出火海的时候,不慎被火苗燎到了,所以才跑这么长的路。” 公子卬近前去瞧,果见烧红的皮肤和火焰燎过的毛发痕迹,不由得释然:“那就好,省下不少钱。毕竟一匹马很贵的。” “你很缺钱吗?”女人用手捋着马毛,手法温柔如梳。 “确实挺缺的。我不远万里从宋国来到这里,也是想弄点钱,好干事业。”公子卬直言不讳,反正很快就要游说女人的父亲了,左右无所谓。 “你不会是想让家父给你弄钱?”女人笑道。 “是,也不是。令尊是晋国的执政,我试图说服令尊归还土地于卫国,如此卫君就会给我黄金,作为酬劳。”公子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的目的:“你是令尊嫡亲的女儿,不知道能不能帮我说项一二,毕竟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公子卬才发现女子皮肤白皙,先前在火焰的场景里没有看得出来。 “你救援之前,祖母应该许下了酬金了。你一个宋人,这样一货两卖,似乎有违殷商的诚信之道?” 公子卬面色一赧。 “况且,我一介女子,你觉得家父会听一介妇人之言吗?殊不知,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公子卬顿时惊异起来,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的典故,讲的是郑国祭仲的典故。祭仲是郑国的上卿,他的女婿雍纠接受郑国国君的命令去郊地谋杀祭仲。好死不死,雍纠把这件事情让他的老婆,祭仲的女儿,雍姬知道了。 雍姬左右为难,问母亲:“父亲和丈夫谁重要。”母亲对曰:“人尽可夫,父亲只有一个,怎么能比?”雍姬于是出卖丈夫,向父亲告密,祭仲杀雍纠,陈其尸首于积水之池。郑君吐槽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想不到你一介女子,见识不凡。”公子卬抚掌称赞道。 “哼!从我手中阅过的书卷,浩如星斗。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凭什么男人可以看书女人却不能有见识?”女人把下巴高傲地一抬,露出颀长的脖颈。她牵着马儿上了岸,翻身上马。 “女人当然可以看书,女人甚至能顶半边天呢。男女平等嘛!” “是嘛?那礼法为什么要说不能谋及妇人。”女人撇撇嘴。 “哎,时代的局限性。男女平等还是需要时间来实现的。” “多久?” “两千六百年。” 马蹄作响,女人也不会控制马匹,任它到处乱溜达。公子卬忙拍马跟上:“赵家息女,你跑错方向了,那里不是回家的道路!” “我当然知道。”女人促狭道:“我凭什么要乖乖和你回去?” “这。”公子卬一时语塞。“你若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你的。” “回去干什么,再等两千六百年嘛?你们这些男人,晚上压着女人的头发,白天压着女人的想法。呸。” “压头发?这都什么跟什么丫?” “哈!原来你连妻室都没有。难怪你这么跟着我,我告诉你,山鸡哪能配凤凰。”女人狡黠地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不会下马。跑远了不认得路,到时候饿在山野之中。”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你呀,根本不懂得说客之道。你不可能说服家父的。” 公子卬觉得很好笑,历史上郤缺说服赵盾的说辞他可是知道的,照一画葫芦不就得了,有什么困难的。 “你懂什么。”公子卬信心满满。 “这样,我算算你应该会被家父婉拒三次。谅你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节。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来指点你。 不过每次,你都要按照我的要求为我做一件事情作为交换。你看怎么样?” 公子卬一个加速,越过女子一个马身,控制住了女人胯下的白马,牵着缰绳往回走。饶是女人再夹马腹,马儿也不听使唤。 “你呀,要当着我的面翘家,还嫩着点。这点微末本事,还想让我求着你,真是又普通又自信。” 女人拿马儿没办法,任公子卬控制马匹往家里回去,口中气恼:“有你求我的时候!” …… 赵盾下班后。绛城。 赵家毕竟家大业大,早上烧了一套房子,晚上就搞到另一套,虽说这年头房地产也不值钱。 “明公。”提弥明是赵盾的贴身谋臣,这个位置本来是一个叫做臾骈的家伙。 “白天有人在我家纵火……”赵盾手指轻点在案上,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于谋臣听:“幸好宋国的一个公子出手相救,没人伤亡。” 赵盾告诉提弥明,他派人给了公子卬一份不菲的酬金,以为答谢,话锋一转,点出自己的忧虑:“我悄悄纳的那个小妾也因为火灾被国人知晓。他们编排了歌谣,我苦心经营的贤者形象现在岌岌可危,先生有何可以教我?” 第109章 仇隙 绛城的客栈。 考究的木料,精美的陶器,美酒陈列于后,店家躬身于前招待。 这里是绛城中,距离赵盾家最近的客栈,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档次的客栈。 公子卬、管理、医万和田双一起扒拉着食物。 田双眼睛在隔壁的餐位飘来飘去,对着公子卬抱怨起来:“太傅,你看隔壁的伙食,有酒有肉,再看看咱们的。就不能给我们这些卖命的部下吃些好的嘛?毕竟都到了繁华的绛都了,不尝点当地美食,回去都不好意思说来过晋国了。” 管理狠狠瞪了他一眼:“为人君者,在国内可以奢靡,出门在外就不可以胡乱花钱。在国内吃熊掌,吃珍馐,钱是给自己的子民赚去了;跑到国外胡吃海塞,白白把公家辛苦攒的钱,给外国人赚取了。多亏啊?” 荡虺帮腔道:“此言得之。在国内酒肆吃食,商家赚了公家的钱,还是要把一部分利润纳税,公家等于说是有折扣,百姓获得收入,一举而两得。田双,我看咱们还是先忍忍。” 管理道:“不过晋国的住宿费用好昂贵,太傅还是早早地去登门拜访赵大夫为上。这里浪费的金钱和时间,未免超出了预算。每多盘桓一日,长丘的粮食就少数户七日之粟。” 公子卬点点头:“事情还是越快办理越好。总不能等着赵大夫来寻我,一国执政日理万机,万一把我们忘在脑后,可就不美了。” …… 高墙,木门,门上还有一只狰狞的凶兽作为门首。 公子卬扣响赵家新家的大门。 吱呀,大门打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 门童见到公子卬有些热情:“公子,是你呀!” 公子卬拱拱手:“劳驾通报一声。公子卬求见。” 门童道:“巧了,今日我家主人正好在家,我这就去通报,请公子稍歇。” …… 赵家厅堂,赵盾的眉头凝成一个川字,背着手,在堂内来回踱步。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提弥明在近处冥思苦想,神情也是踌躇。 “请恕下臣驽钝,还需要些时间思索对策。” 赵盾一甩衣袖,恨恨道:“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昨日之火,起得莫名奇妙,国人的言论现在汹汹于市,都说盾是伪君子,道德败坏,今日君夫人还敲打了盾,话里话外都是针刺,再迁延几日,盾恐怕就要成为第一个因为道德问题被罢黜的中军将了。” 他停下烦躁的步伐,直勾勾地盯着提弥明道:“传唱歌谣的那些坏胚子,你查出来背后是谁了嘛?” 提弥明苦笑着摇头道:“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也不是什么大夫的姻亲抑或是谋臣。” 赵盾脸上愈加阴郁:“这肯定是有人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这些浪荡子一定是事先打点好的,以他们的文艺,如何编织的出歌谣? 这把火也很蹊跷——到底是谁干的?” 赵盾执政以来,树敌太多了。 “可能是狐家留在绛城的暗子,为狐射姑回国暗中铺路;也可能是老臣派对咱们少壮派的不满。上军将箕郑父、下军将先蔑、下军佐先都以及在野的襄公朝老臣士縠、梁益耳、蒯得都很有嫌疑。” 话说去年春蒐,晋襄公在夷地阅兵。老臣派的梁益耳、士榖、蒯得、先都、箕郑父都自诩资历高、曾经在阵战之上,为晋国立下大功,满以为能得到晋襄公的垂青。结果少壮派的先克(先且居之子)强势发言,要求晋襄公优先考虑狐(偃)、赵(衰)之功,这才有了狐(射姑)、赵(盾)、先克的三家少壮派,无尺寸之功,地位却能凌驾于老臣派之上的局面。 不久,晋襄公的授业恩师阳处父从周天子那里出差回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阳处父当年在狐偃门下求官,狐偃三年都不曾把阳处父推荐给国君,只把阳处父当一般家大夫差遣;三年后阳处父不忿,老子来晋国是为了当大官的,不是为你狐家打工的,于是改换门庭,投奔了赵家。赵衰短短三天就把阳处父推荐给了晋文公,做了好大官。 现在耳根子软的晋襄公很听阳处父的进言,于是阳处父怀着私心劝说国君:“狐射姑这个人虽然饱读诗书,很有才学,但是为人刚愎自用,不如赵衰之子赵盾贤能,让狐射姑这个人统帅晋国的三军恐怕对国家不利,不如让赵盾来挑这份担子。” 一边可以给昔日不厚道的老上司狐家添堵,一边可以为恩公报恩,阳处父算是彻底站边赵家了。 毕竟是老爹青睐的重臣,自己德高望重的老师,晋襄公当即下令把赵盾的职位从中军佐提拔为中军将,狐射姑从中军将被撸下来,做中军佐,昔日的佐官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来,对自己发号施令。 狐射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他贿赂内朝的寺人,知道是阳处父说他坏话,晋襄公八月一死,狐射姑九月就派出刺客续鞠居暗杀了阳处父。 十月,赵盾安葬好晋襄公后,以中军佐兼执政卿的身份彻查此案,续鞠居伏诛,狐射姑深知纸是包不住火的,抛弃家小,逃到赤狄的部落去。 提弥明给赵盾支招,派遣臾骈把狐射姑的家小和财产护送到赤狄那里去,以示宽仁。 臾骈何许人也?当初晋襄公春蒐阅兵的时候,狐射姑曾经当众羞辱过臾骈。现在狐射姑全族的性命落在了臾骈手里,臾骈的部下纷纷请命,要把狐家男女老幼在荒郊野岭屠戮殆尽,一雪前耻。 然而臾骈毕竟是日后晋国的第一谋士,一军将佐,智谋是提弥明和赵盾都远远不可及的。臾骈一眼就看穿了赵盾借刀杀人的毒计,于是阻止手下,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论:“不可以。《前志》这本书上说过,无论和人有恩还是有怨,都和他的子孙没有关系。祸不及家小,这是忠恕之道。 况且从赵大夫让我护送狐射姑一家来看,他显然对狐家十分尊重。如今我若是利用赵大夫的信任去报自己的私仇,恐怕不是君子之道。 利用别人的重新去发泄私愤,不勇;为了泄愤,把仇恨拉到自己脸上,不智;为了私事妨碍公事,不忠。 不勇、不智、不忠的事情做了出来,别人会怎么看我?以后我还怎么发展?” 于是狐射姑一家没有被冒犯一根毫毛,被臾骈护送到了晋国边境。 第110章 善儿 赵盾和提弥明正在苦苦盘点仇家,思考对策的时候,门童来到堂前:“启禀主君,门外宋国的太傅,公子卬求见。” 赵盾正忧愁满腹,不禁迁怒道:“不见。你去打发他走。” 提弥明忙提醒道:“明公,这个公子救了咱们家的女眷,太夫人还许过重酬。” 赵盾脸色更加阴沉了:“母亲也太不晓得事理了,女儿死了就死了,要是坏了门风该怎么在士大夫中间立足。这个宋卬也是个无礼狂徒,你去给点钱,囫囵打发了。” 门童回到门口,一脸歉然对公子卬道:“公子还是回去罢。” 公子卬问其原由,门童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不发一词。 公子卬回到落脚之地,一筹莫展,不知其中关节。 管理抱怨道:“公子就不该去救那场火。搞得现在都见不到人,还怎么说服赵盾。长丘的百姓可都嗷嗷待哺呢。” 公子卬生气道:“你想不出办法,总归有人有办法。犯不着在这里说这般的话。” 说罢,公子卬独自离开了客栈,把一众人丢在身后。 “太傅你去哪里?”身后传来了一阵高呼。 公子卬头也不回:“去找能解决问题的谋士。” …… 赵府。 叔隗正在孙女的闺房中,祖孙对坐,老妪正在捻着绣针,以均匀的针距从右到左进行反复的入针、出针,然后一起将针线抽出,轻快的绣针仿佛是灵动的游龙,在绣布上来回穿梭,没有丝丝凝滞。 在过渡的边缘绣区平绣之后,叔隗改用锁绣针法绣制主体的图案,一双褶皱苍老的巧手在纹样的根端起针,绣线几经兜转,神奇地落针成了一个闭环;少顷,第二针又在圆环地中央起针,随即将第一个闭环拉紧。 “祖母的针法真好!”一边的孙女捧着一本旧书,翻过一页,瞥见祖母的绣样并列等长,针针扣套,不由得夸赞道:“孙儿总是学不会祖母精湛的手艺。” 商朝、周朝的刺绣独步世界,聪明的中国先人此时已经发明了华夏独有的锁绣技术,辅以平绣法,绣出的刺绣不仅绣线细而柔软,并附有深浅不一的晕色。 华夏华夏,代表服章之美的‘华’字由此而来。 就在叔隗的右手边,盛放着几份绣好的成品,灰白色绢的衿里,红棕绣绢的里缘,纹样有龙、有凤,有老虎,兼以幼鸟小兽、花草藤蔓穿凿期间;龙凤之冠写实而栩栩,龙鳞凤翼则与草木融合一处,龙如行走人间的旅客,挺胸立腹,凤如二八佳人,秀体舒展,虎有朱红、玄色的条纹相绕,细腰瘦尾,身形矫健。绣法弯曲、缠绕、交错,手法兼顾写实与抽象,穿插蟠叠,如画卷般细长清晰,辅以留白点缀期间,一种飘逸、神奇的古老美感扑面而来。 “小嘴儿忒甜,和吃了蜜一样。”祖母轻轻把右手食指点在了孙女的鼻子上:“你祖母本来是赤狄部落的人,不会这般手艺,自从来了晋国,才学会刺绣的手艺。祖母平日里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女工,这一张张的成品绣成,就仿佛孕育了新的孩子一般。 人呐,在世上总得有些念想,有些喜好。祖母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这个。” 祖母的言语温润,眼睛也眯成了一根线:“过去在部落久了,说话大声嚷嚷,现在喜欢上了刺绣,心境也平和了,说话也温柔了。” 孙女嘴巴嘟了起来:“孙儿一做女工,就心烦意乱,只会戳着自己,疼。” 叔隗不禁莞尔:“善儿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擅长。你也有你的长处呀,你读的书比你父亲多那么多,你说的道理,想的办法,都比你父亲要深邃、要可靠得多,你注定不是一心扑在女红上的命。” “又有这么用处呢?父亲总是不采纳孙儿的谏言,总是用礼法来压孙儿。” “孙儿不用气馁,桥到船头自然直。你父亲不支持你,祖母支持你呀。这不,你父亲让你做的女红,祖母统统帮你绣好。孙女的手,是用来翻书的,不是用来给针戳的。 欸。对了,上次的那个宋国公子的事情你有几分眉目了?” 说起公子卬,祖孙都来了兴致。孙女道:“近了。如果孙女料得不错的话,今天父亲就会拒绝他,他很快就要来求见孙儿了。” “和祖母说说,这个公子,怎么样?”叔隗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孙女小脸微微泛起红晕:“长得怪可人的,身材也魁梧,骑上马来,威武得和先家的大夫一样。最重要的是,他跟我说,女子也可以有一番作为,他对孙儿的见识赞不绝口呢。” 叔隗老脸笑出了褶子:“可曾婚配?” 对曰:“不曾。孙儿曾用夜里压着头发的言语试探他,他不仅未婚,连婢女、妾室都不曾有过。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好一块不曾打磨的璞玉。”叔隗道:“孙儿可知,男人有三宝,玉琮、玉珠和玉藻,可含可坐亦可翘。” “祖母也不知羞。”孙女背过身去,脸上红扑扑的。 “害。你们这些华夏之人,总是这么拧巴,身体喜欢,口头却要矜持。孙儿到时候就知道了,要好好把握,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孙儿已经筹划好了,就等到鱼儿上钩,届时鸟翔天际,鱼入大海,再也不受羁绊了。” 笃笃笃,闺门有人敲,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太夫人、小主人,有帖。” …… 绛城外,汾水的支流。 女人一身男子的打扮,骑上了高头大马,公子卬在下面为她牵绳。 “怎么样?现在你会骑马了,你提出的条件我给你实现了,该兑现承诺了?” 公子卬急吼吼地催促道。所谓急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求见赵盾不成后,他想起了赵盾女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样,我算算你应该会被家父婉拒三次。谅你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节。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来指点你。” 那日一面,公子卬初步判断,这个年轻的女人对自己父亲的秉性十分了解,且聪慧非凡,读过不少书,因此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她约了出来。 “这不算。按照约定,你得真正教会我骑马,我才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不要这样别人牵着马慢慢溜达,我要和你一样像风一样驰骋。” 公子卬满头黑线:“善儿妹妹,除非你接受过君子六艺中御术的训练,否则短时间内学不会骑快马的,那可要几个月的功夫。” 公子卬已经知道了女人的名讳和年纪,此刻他心中火急火燎的,盼望着善儿早点支个招。 第111章 喜好 “真的?,你没有骗我?”善儿一双小眼睛凝视着公子卬。 “骗人是小狗。”公子卬拿出浑身解数,哄好了这个小女孩,才能解决赵盾的问题。 善儿两手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突然道:“怎么说,你也只是完成了一半的任务,剩下一半,给你换一个条件。 有了,你给我讲个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你要是让我听得欢喜,就算过关。” 公子卬放缓了马匹踱步的速度,眼睛不经意地注意着自己的鞋尖。 “一个十五虚岁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样子的故事呢?”公子卬一拍脑门:“是了,女孩子都喜欢幻想。况且善儿这么喜欢突破礼法,女扮男装骑马出来溜达,给她讲这个准没错。” “在极西之地,有草原辽阔无垠,唤作堪萨斯大草原,有息女结庐于兹,唤作多萝西。某日,天降大岚,莫说是人,多萝西连同屋舍被一道卷入九重天际。 狂岚的巨响,昏暗的天色,天旋地转的草庐,多萝西昏厥而去。及神志初醒,方才惊觉陡然间闯入了一陌生国度。 一老妪哆哆嗦嗦进言:‘女巫祝在上……’” 公子卬声情并茂地讲起了绿野仙踪的故事,善儿屏气凝神地听着,脸上不喜不悲,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共情的征兆。 “多萝西脚入银靴,跺脚两次,就神奇地回到了自己的旧宅……” 公子卬讲得口干舌燥,善儿却唧唧嘴巴,道:“你这个故事,不行。那多萝西发觉自己的鞋子有了无穷法力,为什么还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呢? 用法力统治那里的黎明百姓,她不香嘛?怎么会有人留恋自己在草原上的破草庐子,而抛弃手中的权势?简直是蠢笨如驴。不好听不好听,这个不算。” 公子卬白了她一眼:“哪有女孩子醉心权势的?难不成你要听权谋谲诈的故事嘛?小小年纪不学好。” 善儿反而乐呵呵的:“对,就是要阴谋谲诈的故事,最好要坏人用坏招残害好人,这样的故事才有意思。” “端得粉皮嫩肉的小妹妹,竟然爱听阴谋谲诈,奸人相欺的段儿,真是令人费解。”公子卬吐槽一声,搜肠刮肚地开始琢磨起前世看到过的经典权谋。 他拉着缰绳抓耳挠腮了一番,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善儿急急催促,公子卬摇头晃脑起来:“且说中原有一幅员广阔之国,唤作宋……呃,唤作汴国,该国之右师,其众有八十万甲兵,其右师之主官,氏林,单名一个冲。” “是周平王之子的后嗣吗?”善儿扑哧着水灵灵的眼睛。 公子卬思忖道:“林姓的起源,有一支正是周平王之子,姬林开,其后世子孙恰恰是以林为氏的。这妮子这都知道,脑子里装着多少典籍?” “应该是的。且说那林冲武艺非凡,弓马娴熟,偏偏还有一房妻室,美若天人。时汴国上卿名唤高俅,权倾朝野,其子因此横行霸道,女,夺人财宝之事罄竹难书。高家浪子偶见林家妻室,茶饭不思,寤寐相求,高俅见儿子两靥恹恹,乃与左右设计而夺林妻。 所谓文人爱卷,武人嗜刀,高俅阴令手下鬻刀于东市,口中自语:‘偌大一个汴国,没一个识得宝器。’林冲过,甚奇,取刀借阅,但见清光夺目,冷气侵人,如玉沼之冰,琼台之雪。刀身有鱼纹罗布,刃口若紫气蒸腾,端的是五百年难得之神物。 林冲重金求刀,时时品鉴,喜不自矜。翌日,上卿高俅遣人与林冲言:“得闻右师购得宝刀,上卿奇之,欲以家传宝刀比看。” 林冲不识得来人,不解其中关节。来人引林入内,告曰:‘上卿专候于内堂。’林冲乃受诓,来人引七弯八拐,少顷,林冲不知身处何地。 来人诈称告禀上卿,抽身而去,留林冲一人持刀于檐前。 久之,高俅携众兵将而来,呼曰:‘林冲手执利刃,潜入节堂,欲专行刺,构乱于国,左右拿下。’林冲百口莫辩,右师入罪凿凿,家破人亡,妻室不复所有。” “好!彩!”善儿在坐骑上拍掌而赞:“公子说的好故事,善儿喜欢!这高俅之谋,不下于先轸,公子端得好本事,写得好故事。” 公子卬心里微微有些不适,这是一个正常观众的反应吗?忒的也太热烈了? “这故事不是我编的,我可没这个本事。一个氏施的人写的。” 善儿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岔开话去:“既然答应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说说家父的事情。我先前不是说,你不懂得说客之道吗?以你的见识,你以为说服一个人,需要哪些要素?” 公子卬道:“自然是说客的说辞。” 善儿笑笑道:“诚然,好的说辞足以打动从谏如流的人,那听众倘若不是这样的人呢?” 公子卬百思不得其解,躬身道:“谨受教。” 善儿耐心地引导他:“郑伯有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 “不会。郑宋世仇,宋公会怀疑郑人的居心。” “善,此说客之立场也。” 善儿再问:“不识字之野人,有军政之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 “不会,宋公会质疑野人的能力,进而质疑谋略的可靠性。” “善,此说客之能力也。” 善儿又问:“宋公初登大宝,有谋臣谏曰,宜立遗嘱以防不测,宋公会采纳吗?” 对曰:“岂能如此?” “善,此说客之时机也。如今公子异国而来,与家父从无交情,缘何要听你言?公子为人之能,无从证明,何以令人相信公子的谋略是周密而智慧的?家父如今因小妾门,一筹莫展,名声受累,卿位不保,何来兴致谈论卫国之事?” “庸碌之主,才因人而废言……”公子卬才一开口,善儿立马质问道:“公子以为,家父难道是虚怀若谷、明辨忠奸之人吗?” “这……”公子卬第一次在古代见到子女这么赤裸裸鄙夷自己父亲的,这在礼法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不过公子卬转念一想——赵盾自从执掌国政以来,先是违背诺言迎接公子雍为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公子乐,后因为妇人的眼泪,突然改主意立公子夷皋,出尔反尔发兵偷袭秦军,阵斩公子雍,还把国内的各个大贵族得罪了个遍,既损人又不利己,怎么看都和聪明这两个字搭不上边。 况且未来他还控制不好年幼的国君,到头来还要背上骂名弑君,和楚国的争霸也以败北收场。 公子卬犹如醍醐灌顶,顿时神情肃然:“谨受教,但问其策。” 第112章 先克 善儿眼儿弯弯,道:“公子且附耳过来。”于是檀口轻启,巧舌翻飞,公子卬听得那是一个喜不自矜,抓耳挠腮。 “好,好!逡于高墙之内,当真是埋没你的才华了!” …… 宋都,宫殿。 “都查清楚了。”公孙孔叔一脸的黑线快步趋入,手里抱着一摞竹简。 “呈上来,孤一人看看。” 宋公杵臼把案牍捧着,脸上的阴郁愈加深沉,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孤一人变卖私产所得的号草钱,居然都被两个司徒这么贪污光了?真是气煞孤一人也。” “还没完,关于刿、轲等野人入狱的情弊在这一册。” 公孙孔叔又呈上一卷案宗。 自古以来,贪污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大小司徒贪污的,要分润一些给舆人;大小司寇吃的肉,多少有汤汁留与狱卒尝尝鲜。公孙孔叔逮捕几个使劲拷打,软骨头的底层爪牙就纷纷招供。 “孤一人的民心,倒是给他们这些蟊虫,卖了一个好价格。”宋公杵臼冷哼一声,鼻子出气。 杵臼背着手,在大殿转了两圈,蓦然转身,一只手点着公孙孔叔道:“嘉兴,孤一人怀疑,诸大夫之间,打着孤一人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的勾当不止于此。孤一人给你授权,全权负责盘查贪渎之事。” “诺。”公孙孔叔领命而去。 “等等。”杵臼大喊。 公孙孔叔止住脚步,回头见杵臼面色凝重道:“记住,要彻查,上不封顶!下不设限。” …… 先克是先且居的儿子,先轸的嫡亲孙子,如今官拜中军佐,位在上卿,是赵盾信赖无比的政治盟友。 昔日,晋文公四年(前633年),晋文公于城濮之战前作三军,每军各设一名将、佐,地位从高到低分别为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是为三军六卿制。 在晋国的朝堂,赵盾第一,先克第二,下面是一波对二者心怀不满的老臣派。 当初晋襄公夷地阅兵,就是先克和赵盾联盟,说服晋襄公把权力分给狐、先、赵三家,从而把老臣派骑在胯下。 今天朝堂的风向对赵--先联盟相当不友好,话里话外都是攻击赵盾的言辞,把赵盾从道德水平到执政能力,批驳得体无完肤。 先克令御者驾车回家,途径市集,但见一张大号的白布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两行大字:“琢磨弈道三两月,纵横纹枰十七路。遍访河内求一败,群雄束手不亦悲?” 白布底下,是一个少年摆下的棋摊。 “好大的口气!”先克的眼神情不自禁被这块布下的狂徒吸引:“停车!今天我就要会会这个‘求一败’。” 先克走到近前,入得座位,见摆棋摊的少年斜眼看人,心道:“如此桀骜,必为狂者,料想有奇技在胸,有才可恃。”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卬。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公子卬大声道。 “放肆!”先克的御者见此人如此无理,怒道:“我家主君的名讳岂是你一个贱庶可以入耳的?” 公子卬也不恼,背过身去,拉着长长的调子,道:“噫!那尔等可以去也。我宋卬不战无名之辈,胜之不武。” 御者还要再辨,却为先克所阻:“某氏先,单名一个克,字定之。足下大言煌煌,何不以纹枰见真章?” 公子卬指着棋盘边上的空壶,道:“倘胜无所取,败无所失,无所尽兴。故设赌金。定之兄果有较量之心,可投金于内,兄若胜,某以十倍偿之;若败,壶中黄金,尽为我有。” 公子卬轻佻地拱了拱手。 先克气极而笑:“十倍而偿,足下好大的口气。克也不须若此,一比一偿还足以。今日且教我会上一会。” 于是两人入定,猜先、落子。 先克上下不过十来目,竟然就被公子卬的白子追头堵尾,踉踉跄跄地走上了漫长的治孤之路。 先克行棋越走越慢,抖大的汗珠涔涔落下;纹枰的那头,公子卬的面上越发舒展自如,落子之余,还有空暇欣赏先克紧张兮兮的窘态。 公子卬不由得心道:“果真如那善儿妹妹所言,这先克确实是又菜又爱玩,甚至连棋向宽处行的道理都不懂。” 那先克哪里晓得对手心中这样作践他,自打父亲先且居死后,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举国上下,除了赵盾,就没有人敢触碰他的虎须。 先克又是个酷爱下棋的臭棋篓子,每日不对弈几把,手心痒痒的如同摸了山药。他家里的仆役都会下围棋——在他有棋瘾的时候,倘若没有合适的对手,他就随便拉一个下人,囫囵教了规则,就强要与之下棋。 先克的嗜好,在整个绛城无人不知,许多小贵族求他办事,也会故意输给他一子半目,给他解解馋,好托先克帮忙办事。 下人没本事下得过先克,士人们也故意输给先克,一来二去,先克就自以为棋艺精湛,人莫能敌。岂料今日开局就经营惨淡,那公子卬见先克行棋贪婪,为了圈地高效,就处处留下断点。 公子卬顺势一一攻击先克的断点,在先克仓猝补防之机,把自己的棋子走得厚重无比,而先克的棋子如同无根之木,几十子的大龙愣是做不上一个眼,还傻不愣登地往白棋的厚墙上贴,一面引战,一面被围困。 “终是败了,可恶啊!”先克的黑子走得密密麻麻,难免饮恨,脑子里不断盘桓着几处局部:“这里真的可惜,就差一口气就能反杀了;那处也是功败垂成。” 嗟叹间,一只手伸出来,把壶中的黄金掂了掂,轻笑一声,收入衣袖:“黄金二釿,聊且笑纳,慢走不送。” 先克有些沮丧,俄而又振奋起来,吩咐手下取来包裹,从中拿出三釿黄金,以手击案,大呼:“君子让头局,岂能如此作罢,三局两胜!这是新的赌金!” 半个时辰后。 “五局三胜,这是黄金六釿。” 再半个时辰。 “七局四胜……” 第113章 送仓 棋盘酣战,夕阳的余光不知不觉,淹没于地平线。 先克再败,犹自不觉爽,御者蹑手蹑脚地靠上去——先克平日待人还算和善,但是若是有人在思索棋局的时候上前打扰,就会触发技能“睡龙之怒”,小则一顿臭骂,大则手指成屈,当头敲一栗子。 “主君,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御者的声音有点低,先克抬起头,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作散。 公子卬也抽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腿脚,作势要归。 “不许走!决战到天明!去取我松脂来。”先克拉着公子卬的衣袖不让走,一手向包裹中探去,不想其中空空如也,随身携带的财物被输得一干二净。 “主君,黄金也没了。”先克摸了几下,也没抓出什么物什,被御者拆穿,脸上羞赧,口中却强硬:“呵!些许一些小钱罢了,我家中还有金银珠宝无算,走走走!足下随我入寒舍,赌金有的是,照明之脂有的是!” 公子卬半推半就上了先家的车。 …… 宋都商丘。 公子成今天的日子,相当不好过。他的一个亲信今天被少宰公孙孔叔逮捕入狱。 “说,右师的供粮,怎么回事?” 公孙孔叔两眼眯成一条缝隙,但是眼中的精光仿佛能够摄入嫌疑人的神魄,令他战栗不已。 公孙孔叔左右各有一个彪形大汉,手中提着的长鞭却是猩红之色——显然这鞭子之前饱饮人血,都浸透了。 “饶命啊!少宰。”嫌疑人两腿一哆嗦,就跪在地上,头如捣蒜,砰砰作响。 “这都是左右两师的惯例,潜规则,真的不是小人的罪过。” 公子成的亲信吐豆子一般,顺势把知道的情况都抖了出来。 “按照国家的规定,左右两师每月领取粟菽之粮以前,府库要派遣官吏,把粟米、豆菽的粮食样品送到小人这里检验……” 左右二师是上卿,管理着京城卫戍部队的军粮、后勤,即使宋公把他们的领兵权剥离了,但公族们总有空子为自己的家族谋取利益。公子成和他的亲信因而成为负责供粮的府库官员巴结和伺候的对象。他们对粮食质量的态度和评判,对左右两师官兵领取粮食的影响非常之大,公子成的亲信只消得挑剔一句两句,左右两师的兵丁们就能闹翻天。 府库的官员最怕的就是公孙孔叔眼前的这个嫌疑犯,只恐他从中作梗,故而此人虽然无显赫之职,却是府人一介少卿必须巴结、应酬的对象。 “应酬的方式早有成例。” 嫌疑人一边说,公孙孔叔自己一边奋笔疾书。 “首先,按照规定,公子成和成家兵将的月粮是粟米和稻米并放,稻米精贵,粟米次之,豆菽再次。成家自然不愿意要下等粮食,府人自然全给稻米。 其次,公子成在右师安插成家之人在府库工作,他们只是挂一个名字,到时候领取月粮,府人也照单全收。 再次,就是按照成例给公子成本人馈赠礼物。” “哦?贿赂也贿赂出制度来了?说说。” 公孙孔叔挑了挑眉,换了一卷竹简。 “通行送礼的名目唤作三节两寿。三节自不必说,两寿就是公子成及其妇人的生日,每次是玉璧一双,一年五次,尚有表礼、水礼、门包,其值不在三节两寿之下。” 表礼就是作为礼物的高档衣料,有缯布、绢布、锦缎之属;水礼则为酒水、点心之类的礼品。门包是给门童的小费,由他分发给主人的各类仆役,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华丑过世后,他的儿子,华达才继承了府人的爵禄,此君更是无法无天,专门在民间贱价采买坏粮,套换府库的军粮。这些坏粮最后都进了左右两师官兵及其家属的腹中。为了预防左右两师官兵的情绪,自打华达才继任以来,每个放粮的日子,公子成就让低级军官来领取粮食,府人会准备一场宴席,名曰:‘送仓’,华府人作为东道,陪同领粮的军官吃一顿。 每到春秋年节,送仓的筵席还要招来舞姬助兴,名唤:‘舞筵’。 如此上下打点,终不至于露馅。” 公孙孔叔恍然,难怪营中总有人腹中不适,心道:“看来军中的蛀虫也要肃清一番。”于是,他逼迫嫌疑人把宴请的低级军官名单一一书尽。 …… 月亮慢慢攀上了柿子树的枝头,仅仅露出了西边的光亮。 先克请出了玉制的棋盘,这奢侈的程度令公子卬瞠目结舌。 先克见撑住了场子,得意之死溢于言表。仆役们奉上了酒水、点心。 “这位……”先克突然顿住了,下了这么久的棋局,还不知道对手的名讳。 公子卬莞尔:“某姓子,氏宋,名作卬,字子瞻。严格说来,定之兄与我祖上颇有交情。” “哦?”先克顿时起了兴致:“如何说法?” “卬之君父曾借兵于令尊而助晋国霸业。” 先克以手扶额,恍然大悟:“确有其事。” 先克才想起来,自己的老爹先且居对秦用兵的时候,联合了宋成公的兵马,一路攻城拔寨,两军结下了相当亲密的交情。 “先父常常夸赞宋兵淳朴,勇于阵战,不曾有逃兵之患;先父还说贵军之中,有一名工正,唤作墨希音,墨氏有千机百变之巧,造出的攻城器械使得摧城拔寨容易非常。” 两个人一旦拉上了交情,话匣子一如妓家的牝门,怎么也关不上。 青梅作酒,久之,先克才想起自己本是拉人来下棋的。他拍了拍手,手下就端来一盘子的黄金。 “嘿嘿,克的赌金充沛。公子请。” 公子卬冷不丁摇头道:“卬已经赢取了足够的黄金,卬只缺一件物什,我无而君有,不知道定之兄愿不愿意将之约为赌注。” 先克纳闷道:“莫非子瞻要赌克的女人?亦或是爵禄与封地? 那克可不会以此为注的。” 公子卬微微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帛:“无他,进身之阶尔。” 第114章 表哥 宋都。 商丘的纺织品店,今日的店面门可罗雀,经营此店的老板忧心忡忡。 在他的背后,是琳琅满目的纺织品,有锦、绢、绸、纱、罗、纨、绮、缟之属,种类繁多,制样精巧。宋国人是殷商后代,宋国的纺织技术也辉煌灿烂,商丘的纺织能手不仅能织细密平纹,而且能织斜纹,能提花;不仅能织单色和复色菱纹,还能绣花。 虽然宋人尚白,喜欢穿白色衣服,使用白色的布料,但是外国商人也常常出现在这家纺织品店,店家采买的纺织材料不仅有娴熟的织造技巧,其练染技术也是炉火纯青的,“练丝”和“练帛”是他们家的拳头产品。 老板旗下合作的染工,代代手艺相传,染布的方法十分考究,为了染成各式各样的色泽,有一染、再染甚至六、七染的,相比于黄河上游的军事强国,秦和晋,宋国的产品那是巧夺天工,其所不能及的。 早在石器时代,中国人就掌握了养蚕和纺织技术。山西夏县的仰韶文化遗址里出土的茧壳就足以佐证,到了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的浙江吴兴遗址中就出土了绢片、丝带、丝线。 青铜时代的殷人在此基础上,发明了铜针、铜钻和陶制纺锤,这家店的老板不知道,后世殷墟出土的这些文物还一度震惊了世界。 商人的缫丝、纺织、缝纫技术在当时的全球独树一帜。有一种说法,纣王的叔父,太师,大贵族箕子和岐山以西的小邦周结下了姻亲,周室因而承袭了商人的刺绣等技术。 纺织的收入渐渐成为了周室的重要财政来源,他们的贵族穿起了锦、国人穿起了“褐”,一种绵羊毛的粗制品,野人光着就好了。周人兴起,商人没落,武王伐纣后,箕子带着一部分殷商的族人向北、向东去谋发展,在朝鲜半岛定居下来。 朝鲜当地的土着因此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田蚕织作,礼仪教化,从原始的生活方式,大踏步进入了青铜时代。 “店家,可还有锦缎?” 一个熟悉的面孔跨过了门槛,左顾右盼,店面的老板连忙上去相迎。 “客人好久不见,小店新进了美锦、文锦、重锦和纯锦,质地柔软如白羽,光滑如冰镜,致密如掌中之纹,不论是孝敬长辈还是馈赠亲朋,都是上上之选。” 老板殷勤地捧来纺织样品,客人一一抚过,上下细看,称赞道:“这一批货色都是上品,开个价。” 老板爽快地说了一个数字,客人一边掏铲币,一边随口问道:“今日你家店里怎么如此冷清啊?” 老板嘴角后拉,头上凝成一个横着的川字,满脸苦笑道:“何止今日,以后都不好过咯。” “哦?”客人来了八卦之心,彼之清苦,我之谈资,人与人的之间的喜怒是不相通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快快说来。” “你没听说么?‘表哥’被少宰公孙孔叔逮捕了。” “‘表哥’?你是说住在西门华府里的那个府人吗?” “可不是嘛?‘表哥’氏华,双名达才,家财万贯,乃是本店日常的大主顾,今日表哥蒙难,半数的货品都没了销路,可真真愁死人了。” …… 绸缎商人眼里的财神爷,华达才,此刻正被两个披甲带刃的彪形大汉,死死地按在宋公杵臼的面前。 “呵!‘表哥’。不想华大夫也有如此一个诨号。”杵臼的揶揄幽幽地传入华达才的耳膜,但他此刻被力士按压在地上,动弹不能,没有机会看到杵臼铁青的面色。 “说说,你承袭了华丑的府人之位,不过两代下卿,如何积攒了这么多的财富?如何送的出这么多的表礼来?短短几年光阴,你和你父亲又从府库中贪渎了多少?” 硕大的手脚,大腹便便,两个腮帮子因为赘肉,显得鼓鼓的,这个华达才一看就是一派肥猪模样,若非顿顿梁肉,岂能有如此富贵之相?这个华达才,人送外号“表哥”,宋国国人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天天提着表礼,去敲各个显贵之家,贪污贪得如此光明正大,不避讳他人耳目,也是一个奇葩。 “刑不上大夫,君子不可以辱。国君如此待我,是礼士之道吗?” 杵臼的眼睛里凝了起来,双手成拳,捏成一块,关节里的气隙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难道损公肥私就是你的士之道吗?” 华达才正要狡辩,侍立一旁的公孙孔叔噎了他一句:“府库的小吏都交代了你贪污左右两师的军资,你最好坦白从宽,把你知道的乖乖都交代一遍,也好为自己图个宽大。” 华达才顿时如丧考妣,膝行乞饶:“乞为庶民而活。” 杵臼默然。 “乞流放他处。” 杵臼对以默然如初。 华达才顿时如丧考妣,看来杵臼是不打算放过他了,下面的问题就是死一人还是死全家的事情了:“既然横竖不得活,我又何必再说。” 杵臼见他不乖乖招供,出言道:“难道你心中没有妻儿之念吗?” 华达才的眼里灰蒙蒙的:“妻妾,玩物尔;至于子嗣,哼,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 鞌城。向府。 “宋国将乱,楚丘可图。”公子盻饱蘸浓墨,在竹简上书就,盖上自己的印信。 向戌一边研墨,一边问道:“祖父,那山戎之人识得诸夏的文字么?” 公子盻也不着急回答,唤来仆人:“你去备好礼品,请外面那位商贾进来。” 少顷,一个瘦瘦的男人进了门,伏地顿首。 “不必多礼,”公子盻附身搀扶,“你带着给山戎头目的礼品和我的亲笔书信,去游说山戎攻打武氏。” 男人领命而去。公子盻才有闲情逸致,与孙儿仔细分说:“士人不会戎语,可商人会。武氏之兵,公子卬领之,曾破公子御,实在悍勇。如果我们和那人开展起来,有武氏救援,难免腹背受敌。 今若有山戎牵制,宋室可图。” 第115章 赠妾 赵府。 赵盾终日茶饭不思,当朝堂之人攻讦他“小妾门”之事,他只能打落牙齿吞进肚,装聋作哑,岔开话题,可气的是老臣派的家伙们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来来回回如同车轱辘一般就这么几句话,让赵盾比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还要难受。 “主上,先大夫在门外求见。”门童一路小跑过来通报。 “哪个先大夫?”赵盾问道。 这个问题相当关键,先氏现在可不是铁板一块,先克是先且居的儿子,先都和先蔑是先克的叔叔,为了争夺朝堂上的将、佐之位,先家内部就出了龃龉。 先克受到先父的蒙荫,即使没有功勋,天然有跻身上卿的资格;先都和先蔑可没有先且居的血脉,作为弟弟,他们的权力需要依赖自己建立的功勋。 本来狐偃、赵衰死后,六卿的职位空出两个,先都和先蔑兄弟可以仰仗昔日里为晋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按资排辈拿到两个上卿靠前的位置。但是先克不干了——权力、官禄与其给叔叔,不如给自己,于是联合外人爬到了两个叔叔的脑袋上面去,成为晋国第二权臣。 更过分的是,赵盾出尔反尔,在拥立新君的问题上,一会儿拥立公子雍,一会儿拥立公子夷皋,结果去秦国当使节的先蔑莫名其妙就成了待罪之身,不得不抛弃荣华富贵流亡到秦国避难去了。 先克成了赵盾的坚实盟友,先都、先蔑则成为后者的死敌。 “是中军佐大夫。”门童的回答让赵盾舒了一口气,食指和中指向前一点:“快请。不,我亲自去请。” 赵盾大开中门,手里拿着扫帚,殷勤地把先克接入厅堂。周礼,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他拿着一把扫把,表示出对先克极大的恭敬。 先克受人之托,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我两家结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日朝堂,赵大夫受到非难,先克如周刀剜心,绞痛非常。今偶得一策,可去其害,不知赵大夫可否拨冗一闻?” 赵盾行了一个空手礼,姿态放得相当低:“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先克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玉帛,赵盾接过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好计策,定之兄今日援手之情,盾他日必有回报。”赵盾又是一个长揖到底。 “此非我计策,另有他人献计。此人有求于赵兄,不知能否得偿一面。” “是何许人也?其设计若此,必有才智而友好于盾,盾岂会缘悭一面?” 先克展颜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待到此间事了,我带此人登门造访,赵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绛都的正殿,高台雄壮,内部装潢华美,雄虹飞梁,棂赫舒光,比之周天子的宫殿还要高大堂皇许多。 殿内主位上,是一介总角小童,清如白水,咸如盐的鼻涕从鼻孔里溜了出来。小童的背后,是如瀑布般下垂的长帘,穆赢端坐在垂帘之后,发如青云,双眸清明,唇齿樱红,曲裾深衣。她是小童的生母,也是这个国家的君夫人、太后。 “中军将,民间现在流言汹汹,箭头直指执政卿,国内如此物议,恐怕有损于朝堂威信。中军将难道又如昨日一般,装聋作哑,企图蒙混过关吗?” 发言的是一位美髯及胸的老臣,衣玄绶红,佩玉鸣环,一副大国上卿的模样。他言辞辛辣,一幅吃定人的架势。 “什么流言?”赵盾脑壳一歪,一脸恍然无知的表情。 “中军将莫要装糊涂,昨日大家都议论过了,就是你靡费万金收购的小妾。”那老臣的八字胡抖了起来。 “既然是流言,就不要轻信好了,流言止于智者。箕大夫你说是也不是?”赵盾摊了摊手。 “哼。怕就怕中军将真如流言所说,损公肥私,贪渎国用,才有了纳美之资。”箕郑父在后半句刻意加重了读音。 “绝无此事。”赵盾摆了摆手。 “中军将敢说家里没有来路不明的美貌小妾吗?东市上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此事。” “很美吗?盾实在是一个脸盲,不辩妇人之美丑。说实话,盾根本不知道此女漂不漂亮。” “中军将堂堂上卿之首,饱读诗书,岂能不识得美丑?”箕郑父开始跳脚了。 “须臾分辨不得。书中只教了盾分辨忠奸贤愚,没有教人如何分辨美丑的。” 箕郑父火气有些上来,一口老痰涌上喉头,呛得他连连咳嗽。 “赵大夫不要岔开,好好交代一下这个女子的来历。在座的都是肱骨大臣,一味兜兜转转未免有把众人当作小儿之嫌。”一个冷冷的声音蓦然插入,赵盾循声看去,那人容貌平平,剑眉、高鼻,眼窝深陷,说话时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不是别人,正是恨赵盾入骨的下军佐先都。 “好叫下军佐知道,此女从郑国而来。她臀骨厚重,料想定能生养男丁。得闻将军臾骈膝下无子,于心不忍,故而特地为臾将军准备。 臾将军忠贞为国,沙场建功,焉能使其香火无奉?如今恐怕已经在臾将军府中了。” 赵盾一早就吩咐小妾梳妆打扮一番,载着车马酒水,送到了臾骈家里。臾骈本就闻弦歌知雅意,又见娇娃颦笑撩人,自是喜出望外,为了让赵盾欠下自己好大一个人情,估计逢人就说此艳遇。 先都和箕郑父完全没有料到赵盾来了这么一出弃车保帅的手段,脸上要多拧巴,就有多拧巴。 他们目光喷火,经典地诠释了什么叫:“胜则反攻倒算,败则怀恨在心。” ……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公子卬终于见到了赵盾——靠着进献王莽紧急公关的把戏。 “子瞻果然是宋国的少年英才。现在君夫人视箕郑父之行径,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对盾愈加亲近,还对那群老饕愈发疏远。” 赵盾仰头又是一樽青梅酒,公子卬谦虚道:“中军将过誉了。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卬不过一得之愚,当不得中军将如此夸赞。” 赵盾越看他越顺眼:“年轻人不居功自傲,年纪轻轻就懂得谦退,他日必有一番功业。” 先克也放下了酒杯:“赵大夫,公子卬此来,是有谏言之故。” 赵盾点点头,嘱意公子卬。 公子卬于是拿出了原本历史上,郤缺劝谏赵盾归还卫地的言论:“先前卫国对晋国不友好,所以文公取其地,如今已经归顺,能归还它的土地了。背叛了不加讨伐,用什么表示威信?顺服了不加安抚,用什么表示怀柔?既不表示威信又不表示怀柔,用什么表示德行呢?没有德行,用什么主持盟会?中军将作为执政卿,主持诸侯事务而不致力于德行,如何可以服人呢?《夏书》上说:‘以善行告诫,以威严监管,用《九歌》勉励,不要让人学坏。’九功的德行都能歌唱,故而编作《九歌》。九功者,六府三事也。水、火、金、木、土、谷,称为六府;端正德行,发明工具,富裕生民,称为三事。把九功合乎道义地推行于天下,便是有德、礼。没有礼便不会有秩序,叛乱也会因此而发生。要是您的德行没有值得歌颂的,那又有谁肯来归服呢?何不叫那些对我们友好的邻邦赞颂您呢?” 第116章 婉拒 公子卬旁征博引,说了一套佶屈聱牙的话。放在现在社会,人们都会嗤之以鼻。 武人们沙场用命打下来的土地和城池,凭什么轻飘飘地就送出去了?搁在现代,早就被骂成了卖国贼——你让英国首相把马尔维纳斯群岛吐出来试试?或者把直布罗陀海峡还给西班牙试试? 信不信英国“绅士”用唾沫淹死首倡者? 但是从古人的逻辑上看,却相当受用。 最起码,先克就很信服这一套:“公子卬此言不虚。取威定霸,非晋即楚。卫在晋之南侧,不论救宋,还是伐郑,都是南下的要津。 还地而立德,昭信而结心,是称霸必要的怀柔手段。” 戚地和秘地对卫国,那是腹心要害,但是对于晋国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现在晋国最可怕的邻国是西边的秦国,自从文公盖棺后,两国战火连天,今年又打了一场大战,把老实巴交的秦国人给坑残了,赳赳老秦岂是善罢甘休之辈? 赵盾不语。公子卬于是加了一把火: “晋国之患在西不在南,两线作战虽万乘之国亦疲惫于东西。” 赵盾面上不喜不怒,只是淡淡道:“容我考虑一二。” ……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公子卬把赵府内的事情说与管理等一行手下。 “这不是挺好的吗?总得给人家考虑的时间。”田双腮帮鼓鼓的,塞满了食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赵大夫不是说容他考虑吗?兴许过两天就考虑清楚了。” “瞎说什么呢?政客的辞令怎么可以以字面上的意思度之?”管理鄙夷地瞪了一眼田双:“你有功夫还是少吃点,多看看书,涨涨见识。省得日后坑了太傅。” 管理还不知道,田双已经坑过了一次。 田双很不服气,拍着桌子大叫:“我哪里说错了?你倒是说说看,装什么大尾巴狼?” 管理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在政客的措辞中,正在考虑中的意思是,这东西想都不要想;比这稍微好一点的就是,正在积极考虑中,意思是这东西也就嘴巴上讲讲,并不打算付诸行动。” 田双纳闷道:“那要是真的在思考中,他会怎么说?” “如果他真的需要考虑,那他就会和他的谋士团探讨这个问题,这里需要的时间可以预见。他就会当场告诉太傅大概回复的时间,以安其心。 现在摆明了拒绝的态度,太傅的筹算落空了。”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公子卬百思不得其解。 管理爱莫能助地说道:“太傅上次不是夸耀结识了赵盾的心腹,顿感如鱼得水吗?此番碰壁,何不寻那水去?” …… “哟。宋国太傅找小女子有何贵干呀?莫不是见我生得美丽端庄,心儿纯良,见得不人遍尝人间之苦,却来几次三番叨扰。”善儿骑马沿着汾水分流缓缓而行,沿途风光怡人,心中不免开怀:“终日给父亲困于四角高墙之内,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了。” 公子卬殷勤地给善儿牵马,脸上讨好地笑笑:“实在汗颜。果真如善儿妹妹所料,此番终无所获。我冥思苦想,终是抓破了头,也不解其故。 善儿妹妹曾经说过我将会碰壁三次,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求善儿妹妹不吝赐教,我来时已经准备好了故事,一定让你欢喜。” 善儿别过脸去:“这次谁让你准备故事了,可是我开口说了条件?” “不曾。”公子卬有些泄气:“我心心念念想早日了却此间之事,好返回长丘,治理我的封地。善儿妹妹你就行行好,把后面的关节都倾囊相授,好嘛?” “你着急回长丘,那是你的事情呀,与我何干。我一次性全告诉你,那你能答应我的条件从原本的两次缩减到了一次,吃亏的还是我。公子可是打的好算盘。”善儿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心里思忖道:“他就快走了,我得争取时间。” “这次甭管多少条件,我都答应你,你看如何?”公子卬拍着胸脯承诺。 善儿回道:“那也行,不过你得先把今天见我父亲的细节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 听完公子卬的描述后,善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落脚的地方,有几个手下?” “三个?你问这个干嘛?” 善儿佯装恼怒道:“问问都不行吗?下面的事情你一个人可办不完,我要看看你手下的人忙不忙得过来。” “原来如此。”公子卬摸了摸后脑勺。 “这三位能力怎么样,都有家室了吗?” 公子卬一五一十地把管理、医万和田双的婚姻、能力和自己对他们的评价叙述了一番。 “除了管理,其他两个都没结过婚,对?” “善儿妹妹好记性,确实如此。但是问这个有什么深意吗?” 善儿一掌猝不及防地拍在公子卬的脑袋瓜上:“笨。你不知道男人结婚之后,会更加成熟稳重吗?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家里有个牵挂,做事情肯定会有责任心许多。” “是,是。”公子卬唯唯诺诺。 “言归正传,通过小妾危机的献策,现在家父对你的能力,颇为满意。只是你自己犯浑,说了一堆周礼和国家利害,自然不能触动家父的心意。 对于说客而言,说客的能力很重要,说客的立场和说话的方式也很重要。 你想想,家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卬心里很想说:“是一个唯利是图,城府很深,眼光却很短浅的人。”不过公子卬自然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支支吾吾不好答话,毕竟对子骂父是很失礼的行为。 善儿看他拧巴的表情,心里就有了答案,赞叹道:“想不到你也有一些识人之能的,只不过碍于我的身份,不能宣之于口罢了。不错,家父的眼光宛如一只夏虫,不见冬日之冰;胸怀如鸡蛋的缝隙,对亲信以外之人,都心怀芥蒂。 他做事的逻辑只顾着光大自己的家族,全然没有大局之念;他能采纳的谏言,大多是浅显的谋术,倘若遇到想不透的,尤其是非亲非故的人提出的,他多半会保守地拒绝。 这就是立场和方式的问题了。” 第117章 鹿皮 “对于私心甚于公心的人,空谈国家利益是毫无作用的,你应该谈谈对赵家有什么好处,才可能打动他;对于胸襟短浅、对血亲和亲信以外之人,不能做到用人不疑的,你应该表明立场,表态站到他的阵营,才能博取他的信任。” 善儿的言语极大地启发了公子卬。他恍然觉得赵盾这个人和项羽非常相像。 赵盾未来会弑杀晋灵公,而项羽弑杀义帝楚怀王,都干掉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赵盾对外人多加猜忌,项羽也是从不信任他姓之人,所用皆是项声、项它、项伯等本族之人,连唯一的谋士,亚父范增都见逐于外;两人都杀人如草芥,公子乐、公子雍、数十万秦军都是作证;两人又相当没有信用,赵盾背弃了和士会等臣子的约定,在晋国继任者的问题上反复横跳,项羽和诸侯的约定也先后被撕碎,甚至连刘邦这样的金兰兄弟都被坑了。 偏偏晋国现在是赵盾当家,除了说服他,再没办法归还卫地。该如何博取这样一个人的信任呢? 善儿卖了个官子:“其中要点。等你帮我办完事情再来细说也不迟。 我自从认识你以来,打心眼里爱上了骑马的感觉,风从耳畔掠过,湖光山色如同奔驰一般迎面而来,则是我一十五年青春从未体会过的写意。 但是现在骑的都是你的马匹,这很不好。总是会有一天,你走了,离开了绛城、晋国,我就没办法学习马术了。我听说西边的新田城,西市内有好马兜售,你让管理去买一匹适合女子骑乘的温顺马匹。他有妻子,自然知道什么是适合女子的。 第二个条件嘛,等明天我再告诉你。” 公子卬无不应允。 …… 善儿回到家里,祖母叔隗忙贴上来八卦。 “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善儿脸颊微微泛起颜色:“他已经入我毂中而不自知。祖母那边询问父亲的意思,怎么样了?” “你父亲如是评价公子卬:‘这个小子,洵美且武,文质有谋。倘若他有进一步行动,也不妨顺水推舟,只是不知道公子卬现在心中是什么个态度。’” 善儿听完,脸上绽放出笑颜,一如黎明前的花朵。 …… 公子卬回到了落脚之地,急急催促管理向西买马:“不必苛求膘肥体壮之马,只求性格温顺,可供妇人驱使即可。你就权且当作给你自己的妻子买了代步的牲畜。” “太傅是要送礼嘛?送给谁?”管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卬只是催促:“甭管这么多,快去。” “一定是那故弄玄虚的水。”管理啐了一口就动身去新田。 新田其实就是未来晋国的下一任首都,成为首都后,改称“新绛”,直到三家分晋,一直是晋国的末代都城。管理拾掇好干粮就出发,公子卬找到善儿复命。 “你不是说田双有一腔勇武嘛?让他去猎杀鹿麋,准备好两张上好的鹿皮,你也别闲着,去东市购置五匹玄色、纁色的玉帛。”善儿吩咐道。 公子卬纳闷地问道:“准备这些做什么?是有什么用处吗?” “哎呀,你有所不知。两天后,就是家父三十一岁的诞辰,家父将会燕飨先氏、臾氏等亲信、盟友,届时你带着两方鹿皮和五匹好帛上门,周全礼数,说几句甜甜的嘱咐,把家父哄得开心了。争取到了好印象,后面的事情才好办。 我这是在为你谋划呢。” 善儿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叮嘱公子卬,事情万万不可办岔了——两方五匹。 “也是。我来晋国这么久了,多次造访赵家。除了收取了赵家的馈赠,也没给赵家准备什么礼物,聊表心意。” “是呀。家父多么吝啬的一个人,却让你来赵家平白赚了不菲的酬金,饮了醇酒,你倒好,每次都两手空空,分毫没有给予赵家,你说家父能把你当自己人吗?”善儿两手叉在腰肢上,说道。 “善儿妹妹说得有理。”公子卬也不疑有他,善儿催他时间紧迫,赶紧回去准备。 …… 华达才在公孙孔叔的私门嚷嚷得十分硬气,仿佛油盐不进。 公孙孔叔本以为要费老大功夫,岂料左右一顿毒打,华达才鼻梁骨折,皮肉渗血,哭丧着脸,就把什么都招了,宛如吐豆子一般。 公孙孔叔铁青着脸进宫,去找宋公杵臼汇报:“华达才除了与左右二师勾结,贪收军用,还卷入了一桩大案。” 公孙孔叔的瞳孔正对着杵臼:“很大很大。” “什么案子?”杵臼扶案起身。 “府库的那一场火,是华达才背着当时的府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华丑,放的火,目的在于监守自盗。” 揭晓答案的一刻,公孙孔叔彻底震惊了:“怎么可能。彼时,他无官无职,怎么可能做到,他连纵火的卒子都调不动。” “华达才偷了华丑存在于家宅的钥匙,给同伙打开库房,盗取其中钱财粮昧,然后付之一炬。”公孙孔叔详细陈述了华达才团伙的做案细节。 “先君一十七年的经营啊,一朝之间却因为华家的贪婪,沦为土灰。我们重建军队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府库的空虚,犯下这样的罪行,华达才即使是千刀万剐,也罪有应得。” 杵臼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还有同伙,那些人是谁?嘉兴审出来了吗?” 公孙孔叔点点头,说出了一个令杵臼难以置信的名字:“是国君的弟弟,公子鲍和他的门人。” 杵臼含怒拍段了桌角:“难怪当初伪君,公子御上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捉拿公子鲍,我道是为何,果然是罪不容诛。” “国君请早做决断!”公孙孔叔再拜,杵臼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显然是对国贼报以刻骨的痛恨。 杵臼的眼睛向内收缩,一字一句地从口中吐出口谕:“孤一人下令,着少宰公孙孔叔捉拿公子鲍、公子成、公孙友,罢免原大司寇华御事,其门人党羽,有涉案者,一概问罪。” 忽然,门外传来异动,一个寺人装扮的黑影一闪而过。 “谁在偷听!” 公孙孔叔和杵臼开门而出时,窃听者已然不见踪影。 第118章 密议 夏歇而秋迟,暑气尚未消散殆尽。 先秦时代的气候,比之现代要热上好几许。是以河南之地有大象、犀牛之属栖息,故人尽称之为“豫”。王姬吩咐宫中寺人,拾掇打扫后花园赏花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伺候筵席齐整,唤来了一伙舞姬,吹弹歌舞。请得孙儿公子鲍入得宫来,欢喜对酒。宫女、寺人使两边侍奉。 只消见得宝鼎焚香,玉瓶插花,玉器美玩陈列,火枣交梨高堆,琼浆玉液满泛,鱼肝熊蟠烹炮。诚可谓是万钱下箸,百金斟杯,石崇斗富脸上羞,王凯穿越也难压。 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间,只见公子鲍眼神示意,一个宫女才头发齐眉,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公子鲍道:“却是一些好物什,献于君祖母,以求欢心。” 王姬命打扇寺人揭开盒儿看,一盒是果馅花椒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王姬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费心思。” 一面看花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王姬赏了那小丫头一方小帕儿,赐了一百铲币。酒兴半酣,王姬渐渐昏昏然,面有纁彩,怡怡然有抱头交颈之念,唤寺人速去熏香打铺,欲作那马爬青纱帐,金钏捧定活之事。 忽地一老奴一路大汗狂奔,寻得两人纳头拜倒。王姬惊起,一个激灵消散了全部情意,问道:“有何急事,触热而至?” 老奴眼珠子在左右宫人之间打转,王姬和公子鲍会意,遣散左右,三人入内而谈。 老奴把杵臼的言语命令仔细说来,没有丝毫错漏,王姬听得汗毛倒立,大热天竟然冷汗迭出。 “如之奈何?”王姬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哎。”公子鲍喟然长叹,一副惆怅之色:“为什么代代宋公都这么不开眼,偏要与我为难?公子御停尸迄今不过数十天,仲兄杵臼偏来寻死?何苦来哉?” 王姬眼里流露出不忍之色:“我已经害死了唯一在世的亲儿子,现在难道要连嫡亲的孙子也要弄死吗?” 王姬从怀里掏出了金牛铜饰,这恐怕是公子御留在时间的最后遗物了。 “君祖母怎么还留着这个?”公子鲍一脸不可置信:“当初公子御死了你也没留下半滴泪水,如今缘何又有所怀念?” 王姬凄然道:“若不是御儿堪破你我深情,我岂会弃他;御儿没了,一开始,我也不曾感伤,只是杵臼孙儿登基后,供奉于我的资财仅仅是御儿给的一半不到,是以有所可惜。 不知道杵臼死后,新的国君会是谁?公子盻?抑或是公子卬?所供给养又当如何?” 公子鲍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君祖母且宽心,公子卬不是派去长丘大战长狄去了,至今没人来报捷,十有八九是难以幸存的;至于公子盻,桓公之后,都三服开外了,焉能即位?我宋鲍乃成公之子,襄公之庶孙,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伦常也。 宋公之位舍我其谁?我若为宋公,必削军费以养君祖母。” 王姬满意地点点头:“还是鲍儿达达怜惜。只是可惜了杵臼的卿卿性命。” 公子鲍捉来王姬之手,在脸颊上来回摩挲:“天大地大,爱情最大。天地间的真情,总是要跨越一些凡尘琐碎,才嫩显得伟大。或是年龄的鸿沟、或是性别的趋同、或是伦理的天堑、或是生死的考验。 杵臼和公子御损失的不过是一条性命,咱们要失去的,可是完整的爱情啊!杵臼既然为了拆散我们,心狠手辣,就别怪我们图他的江山如画。” 王姬终于拾得道德的支点,和公子鲍讨论起来。 “君祖母,我门下有游说之士,一双巧舌,能离人骨肉之亲,能弥杀父之仇……” …… 公子鲍的使者很快受命出发,临行前,公子鲍仔细叮嘱: “一定要说服华族和襄族。襄族本来就是王姬的子嗣,说之不难,华御事这个老狐狸不好说动,没准打算着等我们的人出力后,他在后面摘桃子。你一定要仔细把握好火候。” “是,臣一定把意思带到。”使者说完就匆匆而去。 当使者来到华府,还没来得及通报,左右两个门卫就把他胳膊架起来,不由分说地往里面拖。 使者双脚离地,口中大呼:“放开我,士可杀不可辱。” “门外何事喧哗?” 从里屋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使者分辨得出来,这是华御事本人的声音。 “戒严期间,有黔首在门外鬼鬼祟祟。”门卫回答道。 “你才是黔首,你全家都是黔首,我是公子鲍的门客,特为华大夫生死而来。”使者气得想跳脚而不可得,仿佛蒙受了巨大的侮辱。 “让他进来。”短暂的沉默后,里屋传来新的命令。 “诺。”两个门卫同时松手,使者整理了自己的帽子,白了两人一眼,大踏步开门而入。 使者自曝家门后,被允许抬头,一众在场人士不禁令他愕然,鳞氏的少主鳞乾,穆氏的族长、襄氏的族长、向氏的代表、鱼氏的代表和耏氏的族长赫然在列。 “公子鲍有何言语与我?”华御事的眼睛如鹰鹫般渗人,使者把宫中的见闻一一报来,末了还道:“国君欲反,诸位大夫万不可作壁上观,以免为之各个击破,悔之晚矣。” 使者原以为还要磨好久的嘴皮子,岂料华大夫沉声道:“起来。看来公子鲍也是自己人。” 华御事吩咐左右给使者加一个座位。 “杵臼手里有左右二师和贰广的武装力量,须臾马虎不得。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我等不如趁其未觉,先剪灭宫外的二师,再对付里面的贰广。”华御事给会议定下一个基调,向氏立即响应:“向氏兵马已然秘密行军至北郭外,除了留守鞌城的300人兵力,余者尽数带到。” “可有骑兵?”华御事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丹水一战,宋国大夫都见识到了有马镫的起兵对付速度缓慢的战车是何等的摧枯拉朽,纷纷弃车作骑。 “战车业已解马,枪骑二百,尽数披甲。”向氏代表昂然作答。 第119章 政变 向氏自曝家门后,穆氏、襄氏、华氏、鱼氏、和鳞氏各自都通报了带来的兵力——总共800匹战马,步骑兵总计6000人。 每家都只留了十乘左右的兵力守卫自己的封地。 耏氏没有封地,靠吃门卡的税费过活,因此没有战车。 耏氏的族长有些抱怨道:“都豁出性命造反了,要是打输了,家里留再多的兵马,还不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把人都带过来闹政变呢。” 耏氏家族老老小小都在都城,打输了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其他家族的人都存了万一输了,留守的士兵还能帮忙把家里的人口和财宝搬到国外去,耏氏算是破釜沉舟了。 “耏大夫,杵臼小儿现在严查贪污,你们家吃卡那要,这些年做的还少吗?迟早要给查出来的。” 鳞乾话音刚落,公族代表纷纷附和。 华御事好容易把声音按下来:“现在我们兵力有八百骑之多,杵臼小儿在都城内只有六百骑,优势在我,关键是武氏、公子卬、乐氏和荡氏的变数,我们不得不考虑。” 听到公子卬和武氏,场内出现了倒吸凉气的声音——当初杵臼就是依靠这两帮杀神才以少打多,干掉公子御的。 “武氏来不了了。”向氏代表发言道:“我家家主公子盻已经联络山戎进攻楚丘,现在双方已经交手,仓促间不可能解决战斗。何况我们还给他们送去了礼品——除了食物,还有马镫。” “大司马乐豫和司城荡意诸的族兵都还在自己的封地,根本来不了。”耏氏补充道。 “那就只剩下公子卬了,当初轰他去打长狄,现在战况如何?有可能回来支援吗?”华御事问。 公子卬的封地长丘和公子盻的封地鞌城最近,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向氏。 “很难说。” 华御事大踏步向前,逼向向氏代表的近身,后者都可以闻到华御事口里呼出的味道,陡然紧张起来。 “放心,我不会亲你。到底会不会来?会还是不会?” “虽然长丘的捷报没有传来,但是长狄恐怕已经被肃清,他们的商队通过济水驶往齐鲁的方向去了。路过我们鞌城补给的时候,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公子卬本人向北方的卫国进发去了。” “那就是不会了。”在场的野心家都长吁一口气,长丘原本的兵力就不多,怕的只是公子卬的战争才能,这会正主不在,华御事再一次总结道:“优势在我。” 穆族和襄族的人后退两步,后背靠在墙上,闭目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哦,天帝啊。” 造反派顿时士气大振,眼神里都抖擞了起来。 “我要商丘今日就戒严,截断所有的城门,把我们的人输送进来;向宫殿的各个大门派兵,接手宫门的控制权,不让宫内的杵臼、公孙孔叔察觉,然后一举端掉左右二师的军营。这些耏氏、襄氏可以办到?”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华御事伸出双臂: “诸位大夫们,当穿云箭响彻天际的时候,一齐发难,到时候我们自然就拥有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 “君上,大司马求见。” 宫殿的御士跑到杵臼面前顿首。 “宣。” 很快,乐豫气呼呼地就脱掉鞋子,杵臼分明看见他的眼睛瞪大像铜铃,胡须吹得向上飘起。 “臣闻君上欲要效仿晋侯,逐杀群公子,有乎?” 也不等杵臼出声回复,乐豫自己就打断了,唾沫像炮弹一样从塌皮的嘴唇里飙出: “公族是公室的枝叶,要是去掉它,那么树干树根便没有枝叶遮蔽了。葛藟还能遮蔽它的躯干跟根,故而君子常以它做比喻,何况是国君呢?这便是俗话说的‘树荫遮蔽了却又放肆滥用斧子’,这事儿一定不行。君上要慎重考虑!要是用德行去亲近他们,那么,他们都是左右辅弼大臣,有谁敢怀二心?为何要逐杀他们呢?” 杵臼摇摇头:“你哪里来的假消息?” 乐豫道:“君上休要诓豫,豫都知道了,公子成,公孙友和华府人都被御士逮捕了,豫的人看到了。” 杵臼道:“孤一人不是针对所有公族公室,只是他们个别人犯有确实的罪名。” …… 就在杵臼和乐豫解释的同一时间,耏氏的门官驱散了附近的国人,控制了城门,造反派的部队鱼贯进入了都城。 另一边,襄氏的族长打开了自家的武库:“好了孩子们,见见你们今晚的舞伴。” 说着库门被打开,旌旗如林,戈矛如山,襄大夫自己就挑了一把长家伙,脸上露出残忍狰狞的笑:“我喜欢错金的高个子。” 辎车运送着兵马,来到宫殿门口,襄大夫知道现在正是宫门换班交接的时候。 宫门的把手,本来是杵臼的得力心腹,但是王姬和杵臼关系不错,毕竟是奶奶和孙子,所以襄族很多人都担任御士的职位,襄大夫本人也分管一个小队。 怎么说襄族都是王姬子宫里钻出来的子嗣。 御士们正在为车上源源不断跳下全副武装的兵士诧异时,襄大夫掏出一封玉帛:“王姬有懿旨,今天这里我们接手了。” 御士队长上前查看印信,果然是王姬的章没错。 他一边示意手下遵照指令,一边和襄大夫攀谈起来:“也好。我们多了一天的假,为宫室看门太幸苦了。对了,王姬为什么突然今日有这样的旨意?” 猫儿显露出了他的好奇心,襄大夫咧开嘴,他佯装四下探看,然后讳莫如深道:“此事机密,我只让你一人知晓。随我来。” 御士队长跟着他来到一个拐角。 “给你看看这个。”襄大夫背过身,开始在怀里掏起来。 待他回身时,御士队长分明见到一抹狠厉的眼神和明晃晃的周刀。 …… 襄大夫从拐角处折返回宫门,族人纷纷拥了上去。 “族长,你怎么了?” 面对关切的声音,襄大夫也不好动摇军心:“这御士队长手里有些东西,死前划伤了我的左手。” 大家纷纷把眼睛聚焦在襄大夫的左腕,那里用白布里里外外裹成了粽子——他们哪里知道,白布里面空空如也,襄大夫的一只手已经没了。 …… “怎么回事?消息走漏了吗?” 华御事站在左师的军营一箭开外的地方,面色铁青。左师的营垒位于城西,现在正严阵以待地与华御事的联军对峙。 第120章 鏖战 箭塔、战壕、栅栏、牛马墙,左师留给华氏的进攻区间,只剩下正面短短的一小节平坦地,而在这块“通途”的后面,是披甲执标枪的左师官兵。 现在负责左师临战指挥的是公孙钟离,他在高处观摩了密密麻麻的敌阵一会儿,感觉头皮发麻:“耏氏肯定又献门了。” 造反派兵分两路,一路围了左师,四百匹战马四处跑圈,两倍于己的战兵做好了强攻部署。公孙钟离道:“军制和兵种和我方一摸一样,估计战法也八九不离十——都是学公子卬的战术啊。” 大家都对丹水之战研究甚深,同学们一起抄作业,现在临战只能靠着勇气和人数比拼。都是内卷,华御事感觉自己有两倍的兵力,另一边公孙钟离也信心饱满:“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我依托工事,墙高壕深,定要你来撞个头破血流,咯咯你的牙。” 公孙钟离读的的兵法自然不是《孙子兵法》之类的旷世神作,西周初年其实已经出版了《军志》、《军政》等一代的兵法,唐以后这些军事着作都遗憾地散佚了。 后世兵法的军事思想或多或少都承袭了《军志》、《军政》,两书的引文在《左传》、《孙子兵法》和《李靖兵法》都多有论述。 穆大夫矗立于华御事的指挥车上,献言道:“突袭首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左师在国家承平,绝无外患的时间段,居然时时戒备,可见其军事素养绝非常人。 深沟高垒,防事齐全,强攻难有作为,不如留下二百四十骑以及相应的步兵以作监视,余部联合公子盻所率的战力强攻宫殿。宫殿既下,杵臼授首,左师的人自然就没有了作战的理由和勇气。 是所谓擒贼擒王。” 华御事不语。 穆大夫又道:“襄大夫那边不可能封闭宫殿的消息很久。倘若强攻,必然杀声震天,届时贰广从宫门杀出,前后夹击我军,我部必定不战自溃。顿兵坚垒之下,自古兵家大忌,左师须臾不可得手,久之兵泄,必为所乘。望君察之。” 华御事的儿子华元就在父亲的身边,他嘴巴上毛都没长齐,道:“父亲,不如先派小股兵力试探一二,倘若左师反应迟钝则战,左师反击犀利则用穆大夫之策,何如?” 穆大夫气道:“此等而下之之策,万万不可取。临战唯速,用兵唯惜。我等本是各组联军,心思不一,如何能甘愿为前驱? 竖子还不退下,军前议战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上卿之子。华御事听他言语不逊,反而更偏颇:“我意已决,先派小股力量试探。” 穆大夫更恼:“竖子不足与谋,子姑待之。”他连带着把华御事也骂进去了。 “好你个穆老贼,只带了区区八十骑兵,也敢在我面前造次。左右与我拿了他,速速令穆族子弟打前阵。” …… “公孙,你要的东西取来了。”一个士卒气喘吁吁地给公孙钟离捧上了几卷布匹。 “善。挂起来。” 一时间,华御事看到前头挂出了标注着“州吁”、“共叔段”的画像,公孙钟离让人指着画像大声叫阵:“华御事谋反,欲要效仿州吁、郑段等人,弑君谋逆,篡位自立,天日昭昭,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左师营内齐齐呐喊,许多人喊着喊着,气血涌上后脑,激动莫名,整个人宛如打了鸡血一般。 “善!士气这就上来了。这些画像当初是太子江准备给公子御的,不想在此打出。”公孙钟离满意地背过手。 华御事果然沉不住气,连致师的军礼都懒得履行,直接派穆族杀上去。 穆族士兵得闻家主被擒,即使答应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表功,故而士无战心,左师几轮箭,就打发得他们四下溃逃,往居民区散去。 “真是豚彘一般的队友。”华御事草草留了人手监视,都是别族的兵马,比之左师尚少了八十骑,自己带队径直扑向宫殿。 公孙钟离见华氏的主力搬走,不假思索就猜到了后者的意图,待主力远走,就在填平火灶,在营内摆开车马军阵。 “宋国兴亡在此一战,诸君随我碾平反逆。”左师的官兵骤然打开营门,骑兵快鞭催马,以菱形方阵,飞跨战壕,径直扑向马速未振的敌军,一时间呐喊震天,金鼓齐鸣,声闻于九霄…… “发生了什么事情?”杵臼的耳朵听到了远处的金鼓声,带着乐豫赶紧从大殿出来。 公孙孔叔持矛贯甲匆匆而来,左手提着襄大夫血淋淋的脑袋:“请恕甲胄在身,不能行礼。公族叛乱在外,贰广已除窃取宫门的反逆,城内东西都有喊杀声,想来左右二师正在酣战。国君要先支援哪边?” 杵臼道:“哪边优势?” “左师。” “贰广听令,全军随孤一人支援左师。” “君上。”乐豫道:“臣这就回封地搬取救兵勤王,君上若胜最好,若败,可突围亳城坚守,亳社宗庙所在,人心可用。” “大司马以为孤一人将败否?孤一人这就打垮城西之贼,平叛城东。” “阵战之上无绝对,臣也是有备无患。” …… “华大夫,后队垮了!” 华御事才走到一半,身后就传来噩耗。 “鱼氏、穆氏、耏氏的兵马都是羸弱的土鸡吗?怎么才走就垮了?一群彘豚般的队友。”华御事愤愤道。 不一会儿,前方哨骑打马回来:“华大夫,杵臼的贰广斩杀了襄氏,正全须全尾地直奔城西而来。” 情势危急,全族覆灭的险境就在眼前,华元迟疑地问道:“父亲还要去打宫殿吗?” “蠢货!”华御事劈头盖脸对儿子一顿狂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傻子,去送死吗? 全军东向,去找公子盻汇合。造反是他的人先派来说项的,要死大家一块死。” …… 城东。 公子盻面临的右师同样是依高而守,寨栅森森。 “守将何人?”公子盻问左右。 左右对答,公子盻道:“无名之辈,果然庸碌。杵臼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城东右师之营,无睢水之引,无水井之用,寨栅自守,可用火攻。” 于是公子盻派人引一军,扼住西方来路,又命人控守营垒近东门之口,旌旗四设,鼓角齐鸣,以夺其声。 “箭矢引松脂,三面纵火。” “放!”公子盻一声令下,右师顿时陷入一片火海,霎那间哀声阵阵,一股稀稀拉拉的人马从没有火的一面掩鼻而出。 第121章 强攻 “战术的精髓,就在于不犯错!”公子盻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鳞矔、鳞乾父子道。 围攻右师的部队由向氏和鳞氏组成,这也是公子盻坚持的——部队的山头越少,战斗力越强。 “先求不可胜在我,以寻觅敌军可乘之机。右师的选址和防走水的部署上犯下了致命的疏漏,而且地理水文为我所知,焉有不殆之理。” 公子盻平日里小心谨慎,做事情首尾看顾,被桓族大夫嘲笑的紧,今日算是大出风头。 “刚刚说右师的守将叫什么?”公子盻问道,探马已经加入了收割战场的工作,参与这次问答的只有鳞氏父子。 “单名一个‘谡’字,氏甚就不记得了,好像是牛还是马还是羊什么的,反正就是一种动物。” 谈吐间,火势熊熊而壮,飞屑带火纷纷而下,宛如落英散洒。 右师兵将灰头土脸地从寨门狼狈而出,鳞氏的士子门人守在出口一一点杀,竟然无一合之敌。 “愿降!” “愿降!” 战胜已然成为奢望,右师的官兵即使再忠君也不得不匍匐膝行,摇唇乞活。按照春秋的礼法,打了败仗,投降受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自己的主君倘若有钱便可以把他们赎回去,甚至官复原职。 历史上,华元在后来的郑宋战争中吃了败仗,宋文公用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之,逃归宋国后华元依然受到国君的礼遇,官拜右师、执政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打败仗固然是丢人的一笔,但对于先秦的士子来说,这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打工人,能不搭上性命,交点钱赎身那是再好不过。再说了春秋平均每年打13场战役,这么频繁的战争,要底下人各个舍身取义,也忒不厚道了些。 焚军营为土灰,俘败军而扒其甲,夺战马而武备其军,向氏和鳞氏的实力迅速壮大了起来。此刻,忽然扼守西路的士兵来报,华氏那一路惨败,正马不停蹄赶来求救,公孙钟离与杵臼的兵马阴魂不散地在衔尾直追。 公子盻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 “公子,鳞大夫。” “华大夫。” 两军会师,人马重新整理。 “本部骑兵五百六十人,辅以披甲,弓手,堪堪可以一战。” 杵臼那边,公子盻按六百骑的兵力预估,叛军实力上略处下风。 “我们自封地而来,没有可靠的后勤保障。维今之计,不如退兵。”公子盻道。 政变突袭被打成了逆风局,公子盻对另一路造反的队友那是颇有怨念,说话渐渐不客气起来。 “不可!”鳞矔听得直摇头:“我们的封地分散在济水沿岸的各处,今日退兵,他日必为各个击破,悔之晚矣。 况且从这里到列位的封地,非一日可抵,沿途没有补给,又遭到追击,军士没有粮草,没有补给,军心必溃。 我们是来造反的,不得人心,反观杵臼有国人源源不断的支持,从运粮到沿途的捐输,列位别忘了,乐氏和荡氏还没发力呢。 我们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只有在这里,阵斩了杵臼才有生路。 趁着还有伯仲之间的实力,不如控制东边城门据守,然后分出小股部队劫掠都城的国人,以解决粮草的缺口。 杵臼必定分兵去救。去的人少了,我们的人可以流窜作案;去的人多了,他们的主力就危险了。 国都是杵臼的基本盘,把这里劫掠一番,是杵臼万万不能接受的,等杵臼疲于救援,露出破绽,我们就压上主力决战!” … “他们是魔鬼吗?为什么对自己的同胞下得去这样的毒手?” 杵臼擒着马鞭指着远处。 鳞氏的骑兵挨家挨户地破开居民区的房门,杀人抢粮。屋里在屠杀,还专门派人在外面放哨。杵臼派人去驱赶,他们就一溜烟拉开距离,然后带着杵臼的骑兵跑圈放风筝。稍微有放弃追击的意思,行凶者又破开了几户居民的家门。 陆续有人从居民区带来粮食补给给叛军,杵臼看得目眦尽裂:“这些都是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啊!” 叛军就在东城门的瓮城和附近的工事据守,杵臼要强攻,被公孙孔叔拉住,要增派人手保护国人,也被拉住: “乐氏和荡氏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君上不要逞一时之勇。 他们抢不到多少粮食的,顶多能够维持军队不崩溃罢了。咱们就这么耗着,等援军一来,他们就完蛋了。” 杵臼挣脱不开左右的阻拦,气急败坏:“那是拿国人的性命来换取时间啊!我明明有能力救援他们的。国都被打烂了,宋国还是宋国吗? 我们回军驻扎在居民区不好吗?这样国人就不会遭到蹂躏了。” 公孙孔叔语气冰冷地说道:“拉开了距离,他们就可以出城劫掠野人,饱掠一番,再扬长而去。说不定还能带着封地投靠曹国,国君做好了和曹国打国战的准备吗?” 杵臼没了声音,曹国虽然弱鸡,但说到底是当初周室分封出来专门监视殷人的存在。 一旦和曹国开战,周天子肯定不会放过他,这与同全天下开战也没什么区别了。 杵臼眼眶有些温热,晶莹的液体打着转,努力不坠落:“打,强攻瓮城。孤一人做国君,卿等做武人的,每天吃着臣民的供奉,占着尊贵的权位,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吗? 战!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军队要是没了,那就什么都完了啊!”公孙孔叔还要再劝,杵臼却执拗地摇头:“若是战胜,则百姓无虞,若孤一人战死了,叛军也没有继续劫掠的必要了。” “慈不掌兵啊,君上。”公孙孔叔的苦劝依然没有改变杵臼的心意。 “孤一人是国君!听孤的命令!”杵臼斩钉截铁。 强攻令很快就下达,杵臼的意志成了军队的意志,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强攻瓮城、冒着城墙上的箭矢和数量相当的对手殊死一搏必将损失惨重。 杵臼和部下一样,跨上战马,备好骑枪,落下了面甲。 第122章 礼崩 铜的密度远远大于铁,铜甲铜盔的重量穿在古代人身上行军,也是颇为耗费体力的活计。中国古代的兵书很早就注意到了行军打仗的时候,士兵的体力,以及战马的马力需要合理规划,才能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宋公的军队从追击状态切换到强攻模式,士兵们两两一组,为战友披挂。 大战将兴,叛军和宋公的军队都用旗语和金鼓急切地召唤着还在居民区周旋的骑兵——一如普鲁士军事学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所言:战争的根本原则在于,必须在决定性的地点投入最大数量的兵力。 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披甲、布阵,紧张的氛围一度令人口中无唾,军队里相当一部分新兵的胫部肌肉多多少少有些不受控制的疲软抑或是战栗。 备战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作为君王,杵臼的铠甲不需要自己动手,公孙孔叔亲手为他服侍。 “将不因怒而兴兵,孤一人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蠢?”杵臼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公孙孔叔带着面甲,杵臼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能从面甲的两个窟窿里看到臣子宛如缝隙一般的小眼睛。 “从战术上来说,是的。” “但是孤一人不只是军队的领袖,更是国家的领袖。孤不能仅仅考虑军队。足食、足兵、足信,为政之始要。倘若逼不得已,从中权衡利弊,论次先后,孤以为信为本,食次之,兵为末。出此下策,卿等勉为其难。” 公孙孔叔默然不做声,他觉得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再辩论下去的必要,以免动乱军心。原本与叛军相与对峙,虽然国人罹难,但叛军能劫掠到多少资财呢,不过是徒然垂死作恶罢了。时间是宋公的朋友,乐氏和荡氏的大军迟早会来,胜利的天平原本是属于自己阵营的。 “孤一人知道你怎么想的。然则方今的世道,卑鄙者凶顽自若,怡怡然聚敛富强,高尚者处处掣肘,黯然负重前行。昔日的天下,守礼法而重道德,信义之念着于四野;而今礼崩乐坏,无德之人横行,不义之举得利,而厚重君子多为所乘,道德伦理竟然沦为守义之士的枷锁。 鲁国有隐公之不辜,卫国有急子、寿子之同舟。 新台有泚,河水渳渳。嬿婉之求,籧篨不鲜。” 聊着聊着,杵臼就唱起了诗经中的《新台》。字面上的意思是新台的建筑,明亮辉煌,黄河浩浩荡荡向东奔流,十五岁的姑娘本来想嫁给如意郎君,却为形容如蛤蟆般的丑汉强纳。 杵臼说的就是卫宣公的典故。当初卫宣公即位,强据了他父亲的老婆,夷姜,生下太子急子,太子行冠礼后,卫宣公向齐国下聘礼、提亲,为太子迎娶齐国的美女宣姜作为儿媳妇。 齐国人送亲入卫,即将与太子完婚的时候,卫宣公见儿媳妇面容姣好,于是管不住裤裆,再次发动技能——禽兽,在为举办婚姻而准备的新台上,当众把穿戴齐整的新郎兼太子,急子赶下台去,自己穿上红袍迎娶了儿媳妇。 卫国人于是创作了《新台》这首诗来吐槽卫宣公。 宣姜完婚后,给卫宣公诞下公子寿和公子朔。公子寿成长为谦谦君子,品德昭着,和太子哥哥、兼母亲宣姜本该嫁的丈夫,急子关系甚好。弟弟公子朔却卑鄙无耻,满腹坏水,觊觎大位,于是鼓动母亲宣姜,在卫宣公面前诬陷太子,声称太子自从被国君强抢了媳妇后心生愤懑,有所异心,将要取国君而代之。 卫宣公也觉得自己干了对不起太子的事情,留着太子的人头也太过危险,下定决心干掉他。 公元前701年,卫宣公明面上派遣太子急子去齐国出差,背地里却在半路埋伏杀手以刺杀其人。事有不密,为公子寿获悉,劝谏哥哥急子出逃国外。急子是个孝子,婉拒道:“父亲要儿子死,儿子不得不死。不能忤逆父亲的意思,这是孝。” 公子寿乃以饯行为名,强行灌醉哥哥,窃取哥哥的旌节,代兄出使齐国。刺客见旌节,伏杀公子寿,自以为完成任务。 急子酒醒后,马上意识到了公子寿代兄赴死的计谋,动身去追,可惜为时已晚,在江岸边眼睁睁看着杀手处理弟弟的尸体。急子万念俱灰,心神崩溃,大呼:“彼等所杀非人,我方为太子。” 杀手于是划桨而来,把急子剁成肉酱,兄弟同舟殉义,未成年人渣公子朔因此在卫宣公百年之后成为了卫公。 鲁隐公的典故则与之类似。鲁惠公的原配早逝,无子,按照周礼的制度,国君迎娶夫人的时候,会有八个陪嫁的同姓女子,是为媵。媵多为夫人的堂姊妹,有时候堂姊妹凑不齐人数,也可以找异性女子充数,只要颜值高,新郎这边都不会不满。 鲁惠公死了夫人,就在媵人中遴选美貌者为继室,诞下公子息姑,是为太子。太子成年,鲁惠公为他向宋国提亲,迎娶仲子作为儿媳妇。 宋国人送亲入鲁,即将与太子完婚的时候,鲁惠公见儿媳妇花容月貌,于是裤裆控制脑袋,欲望战胜理智,在成亲的新台上,把衣红待婚的儿子轰下台,自己强纳了儿媳。 仲子为鲁惠公诞下儿子,公子允,鲁惠公觉得对不起公子息姑,怕儿子有情绪,就把公子息姑废为庶子,把嗷嗷待哺的公子允立为太子。太子允七岁时,鲁惠公死,遗嘱上要立太子允为继承人。 但是按照周礼,国君一生只能有一个夫人,嫡子庶子不能胡改。鲁惠公不仅违背了周礼,还罔顾人伦强娶儿媳的行为,为尊崇礼节的鲁国国人所不容,于是大家一合计就把鲁惠公的遗嘱抛诸脑后,立公子息姑为国君。 公子息姑是个孝子,想成全父亲的遗愿,于是和诸大夫约法,由他暂时担任国君,代行国政,待太子允成年后,将大位奉还。 公子息姑上位没有举办即位的典礼,第二年太子允的母亲仲子死了,息姑用国君夫人的规格安葬了仲子,而他自己的母亲声子去世的时候,只用了媵人的待遇,以示自己终将会把大位奉还给弟弟允。 息姑治理国家以道德,鲁国于是大治。太子允还有几天就要成年的时候,鲁国上卿羽父对息姑说:“百姓很爱戴您,您就别做代理国君了,干脆直接做正式的鲁公,我可以帮您宰了太子允。” 息姑拒绝道:“先君的遗愿本就是让太子允即位,不过是当年弟弟允年幼,孤一人才代行国是。再过几天允就年满双十了,孤已经在菟裘这个地方修好了居所,几天后孤奉还大政就去那里终老。” 羽父回家后,越想越怕,担心息姑把自己说过的话转述给即将即位的新国君,太子允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太子允那边去诬告:“你的哥哥打算霸占君位,计划刺杀你,希望你考虑一下,我可以替你宰了他,完事之后希望你能用我担任太宰的官职。” 太子允同意了。十一月,息姑外出祭祀,在社圃斋戒,暂住在寪大夫的家中,羽父收买刺客暗杀了息姑,拥立太子允,是为鲁桓公。鲁人怀念息姑,谥之为鲁隐公。 后来孔子编纂《春秋》,认为鲁隐公之死,是鲁国礼崩乐坏的开端,于是《春秋》以鲁隐公的悲剧故事为开篇。 第123章 临阵 鲁隐公和公子寿的故事,公孙孔叔自然也听过,听杵臼这么多,不免有些动容。 眼前这个国君是他一手拥立的,一个曾经痴迷于围棋的闲散公子,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上下操劳,秉持仁德之念,为百姓除贪,为国事忧心,已经好久没有下棋,好久没有和妻女享乐了。 他曾为了大局隐忍公族的跋扈,如今又为了国人的生死而赴险,即使心思不成熟,智谋不足以制人,但不得不承认,杵臼已经在成长中蜕变,有了社稷之心,生民之念。 在这东周乱世,杵臼的人格是何等的熠熠生光。 “公有乃祖之风。”公孙孔叔不得不承认,杵臼假使有了强大的力量,网罗足够的智谋之士,一定会让宋国大治。“可惜孔叔才疏学浅,没有管仲那样的理政之术,没有太公望(姜子牙)那样的沙场之能。智谋和力量不足以匡正这崩坏的世道,不足以剪灭乱臣贼子。” “不!”杵臼的坚毅的眼神从面甲中透出:“孤不相信乱臣贼子一直会得志,孤不相信正人君子一定会败北。孤要向这崩坏的世道挑战,纵使有一百名君子陨落,那就把孤算作第一百零一名。孤不相信黎明是黑暗的,孤不相信深渊是无尽的,孤不相信道德是虚妄的,孤不相信好人没有好报。如果铜镜注定要破碎,那就让残渣刺破孤的咽喉。如果大河注定要决堤,那就让苦水倒灌进孤的肠胃。” 东南风渐起,旌旗猎猎作响。 “看着,让这漫天的狂岚陪审,让这古老的都城判决,孤与乱臣贼子们,谁能活到最后。正道之昌,无不以宝血作祭,以头颅作牺,哪有人随随便便就能匡正国家?假使正义唾手可得,未免也廉价了?如果孤胜了,攘除奸邪,势在必行;一旦兵败,国君死社稷,也不枉白活一场。” 公孙孔叔再拜道:“国君的胸襟,我今日才有所了解。但是兵凶战危,倘若国君战陨,我等又将何去何从?” “不知道子瞻现在身在何处。”杵臼的目光投降北方的天空:“孤一人素来知道你对他受人拥立颇有微词。不过今日之后,孤一人或是阴间一鬼,或是国君如故,谁又知道呢?人之将死,鸟之将亡。孤不妨把心里话与你分说。 当初太子江身遭不测,是卿等拥立孤为国君,只是因为孤是先君的次子,遵循长幼有序罢了。然则子瞻是孤的弟弟,先君的子嗣,加之成年加冠,也有即位的资格。受人拥立,不算是他的过错。况且孤即位后,他也没有僭越之举,反而为了国家抵抗长狄,若再是猜忌于他,孤以为很不妥当。 况且子瞻自溷厕得救以来,战无不胜,文采昭彰,贤能为人称道。孤以为子瞻在下,可为治世能臣,在上,可为乱世之君。孤若今取不测,嘉兴当立之为新君,以讨不臣,再遂孤志。” 公孙孔叔把头埋得更低了:“容臣不能答应,公尚有太子在,何必寻他?” 杵臼加重语气说道:“国赖长君,社稷之福。况且子瞻的才能远在孤一人之上。今日苟得子瞻帅军,叛军焉能逞凶?概膝行垂首,受缚乞活罢了。” …… “杵臼犯了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并不大。”公子盻眺望敌阵。 商丘东门的瓮城没有后世朱元璋修得这么变态,足足有三个。商丘的瓮城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在矩形的城墙顶端,各设置了四个城楼,弓箭手有机会藏身于城楼之上,发矢投石。东门设有双重的城门,但这是用来防范城外之敌的,对城内作战基本无用。 瓮城修有两门,也是防外不防内。城墙的功效也本是设计来抵御外敌的,城内的兵丁大可沿着阶梯攀上城墙。因此如果杵臼从城内攻来,大可冒着城楼上的流矢,沿着土阶仰攻。 “我们的优势不是很大,止城楼而已,若是城楼被一鼓而下,胜负全在五五之数了。” 公子盻说服华氏向城楼上尽可能地增派弓手,并派甲士步下长矛阵于土阶上据敌,以防止射手被近身输出。 瓮城也叫月城,中央四四方方的场地布置了全部的骑兵,可以从内门快速通过。 公子盻让标枪手和步队在内城的一侧列阵,两侧部署好防御之用的寨栏,这样一旦交手,骑兵就有了加速腾挪的空间。 此外,瓮城设有五星池,可做防火之用,城楼上还有猪尿泡和兽皮制成的水囊,存水以备敌军箭矢附火。 “该你出招了,杵臼。”公子盻在外城的城楼上俯视全局:“就等你开团了。” …… 丈二的将旗迎风招展,在狂风中作声不绝。 杵臼这边在公孙孔叔和公孙钟离的辅佐下业已布置妥当。部队的第一排布置着清一色的标枪手,身披胸甲、头带盔甲,这些都是青铜铸造的铠甲,手臂上因为需要尽可能地减负以增强投掷的威力,标枪手门都配备了较轻的皮甲,而为了视野不受限,他们都没有配备相应的面甲。 标枪手的后面是如林的长矛队,他们的甲胄上闪耀着金属的流光,手中的长矛用上好的泡桐制成,矛长三米,三尺长的青铜矛头,带着两尺长的套管。泡桐是宋国本地的韧性木材,寻常青铜刀剑须臾不能砍断。沉重的甲胄,冰冷的面甲,作为步队的中坚,长矛手是军队的中坚,宋公指望着他们顶住远程的输出和骑兵的冲击,为后面的射手提供远程打击的契机。 长毛队的两翼,是杵臼打造的最精锐的骑兵队,受公子卬丹水之战的启发,战马都披挂具甲。战马的三个核心要害都用青铜的具装保护,脑部覆有面甲、大动脉护有鸡颈,心肺挡以当胸,余部还有皮制的马身甲。骑兵队的武器清一色是硕大的骑矛,护具则仅有胸铠、面甲与头盔——也是学公子卬的先进经验。 杵臼把戈手部署在射手的后边,冲作预备队之用。矛手阵线若出现缺口,戈手负责迅速补防;叛军骑兵若是绕后,戈手必须出列砍马腿,拿性命换马,以补防御的疏漏。 第124章 诅咒 “今天的风好喧嚣啊。”公子盻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敌人的本阵,眼角被吹得有些干涩:“必须在天黑之前破阵,我们是没有后方补给的。杵臼则不然。” 先秦时代,夜幕稍微一降,双方就得收兵了。如果不是清一色的精锐部队,双方都会有大批战友是夜盲症的患者。夜间行军尚且容易崩溃,若是夜战那就是鱼死网破了。 谁先打火把,谁就是活靶,打了火把不一定能维持得住本阵秩序,还容易便宜对手,给对方的箭矢开视野。黑暗里的厮杀是真正的混战,大家伙聚在一起,不分敌我乱砍一气,被自己人误伤的概率远高于战殁于敌手。 当初公子荡的族兵就是在黑夜中自相踩踏,然后公子御派人稍稍恐吓、骚扰一番就全军崩溃,自相残杀。春秋夜战的胜负手,与战术水平、单兵素质、士气高低毫不相关,只和双方指挥官的人品有关。 华御事露出残忍的笑:“未必,城门外有的是野人。今时今日他们恐怕还没得到消息,应该都呆在原地,掠杀他们,我们也有不少的给养。” 公子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粮食可以补给,箭矢可以吗?我们本来是准备政变的,每个弓手的箭壶里只有三十枚箭矢,用一支少一支。还是越早打赢越好。” “注意了,他们派人来致师了。”鳞矔指着远处打马而来的公孙钟离道。 “还是老一套。没意思。”公孙钟离还是念叨着‘乱臣贼子’的陈词滥调。 “乃约与戮力,立盟加书,昭告神明。有渝此盟者,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泯灭其家。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公孙钟离话锋一转,援引了当初华氏与公子江、公子杵臼、公子卬三兄弟盟誓的内容。 “华氏有违故盟,必坠其师,必遭天殛!”公孙钟离狠狠地诅咒着违背誓言的华氏——当初大家发誓要匡扶宋国,现在你当着漫天的神明违反约定,上天一定会让你军队崩溃,一定会降天谴来制裁你。 “杵臼小儿真以为天帝神明是他家的臣子吗?说降天谴就降天谴?可笑。”华御事不屑道。 公子盻也派人上前针锋相对。 “公族乃国之柱石,国君居然妄行迫害,诸大夫贬黜的贬黜、受刑的受刑。我等鞠躬尽瘁,国君何故造反?既然君不君,那就休怪臣不臣。多说无益,放马过来罢!” …… 杵臼亲自击鼙(指挥鼓)发令,展开接敌运动,所有鼓人均按照杵臼的命令,齐击大鼓三通,凡333下,军官作旗,公孙孔叔“振铎”(摇动木把铜铃),马、徒皆行,在有节奏的鼓、躅(小铜钟)等军乐声中,战线稳固向前推进。 “放箭!”城楼上的叛军军官也发号施令,箭矢纷纷而下,试图用箭矢干扰士气。 这种胡乱的射击没有对官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亡。战线逼入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公孙孔叔“搪铎”(执木把下端,以指按铃而摇,声闷哑),整顿人马,把歪歪斜斜的战线拉平。 阵型重归于整后,第二次击鼓三通。古代没有队列的训练,也没有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等军训的口令,全靠这种办法维持战线的严整。 三次击鼓三通后,就到了车驰徒走的程序了,全军作冲锋准备。在鼓人急促不断的重槌击鼓助威下,弓手开始一边行进,一边向城楼上的叛军还以颜色。 “将旗前进。”公孙孔叔说完就一夹马腹,掌旗兵连忙扛着大旗跟进。作为预备队的戈手紧随其上。 依托城楼的工事,叛军射手对官军射手,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交换比一度可观。 中军步入弓箭的射程后,鼓声依然如心跳般规则、有力。七八个士兵在城楼的射击中倒下。 行进至五十米,第三波箭雨袭来,后队的戈手纷纷闷声倒下。 戈手队的士气有些动摇,公孙孔叔大喝道:“稳住!前进如故,后退者斩。” 瓮城城楼的楼梯在外门两侧,这么设计是为了尽快地把兵力输送到能够打击城外之敌的一侧。官军对内门城楼上的打击只能硬吃,等到肃清外门的城楼,才能迂回找内门的射手算账。 “四箭、五箭……”公孙孔叔喃喃地计数,按照《军政》上的记述,弓手发出九轮箭矢后,上肢就会力竭。“再熬住四轮,步队就可以加速冲锋了。” 忽然,北风卷地,空中的箭矢纷纷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被吹翻在侧。商丘地处平原,这股莫名的风势越来越大,引动两军的骚乱。 “快看!” 只见内门上,木制的城楼被大风吹得嘎吱作响,然后不可抑制地向一侧歪斜。 “啊!” 随着一阵阵惨叫,内门的城楼倒塌,部署在上面的弓手们一个个踉跄,如同下饺子一般,从高处坠下,折断脖颈,一命呜呼。 “哪来的妖风!”华御事看得直跺脚,天降的意外令他悚然而惊——“俾坠其师”的诅咒难道应验了吗? “司城荡氏该被吊死!这城楼修的是什么残次工程?”鳞矔恨恨地一拳打在城垛上。 公子盻喃喃道:“我听说修城楼的木材是府人华达才负责供应的。” “这彘犬不如的东西,城防工事的钱他也敢贪得?活该被杵臼弄死!”鳞矔狠狠啐了一口。 官兵士气大振,没有了内门上方的箭矢,军队快速通过内门,归根到底白刃战才是最有驱逐力的作战模式,在冷兵器时代,也只有白刃战才能迅分出生死。 “白刃冲锋!”公孙孔叔下令道。 将旗向前轻轻地倾斜,叛军的前排士兵的面孔已然清晰可见,鼓声再次作响,官兵踩着鼓点前进。 长矛兵和弓箭手冒着前、右、左三侧飞来的箭矢奋进,官兵的弓手再也无暇顾及来自三面的威胁,径直往敌人矛兵无甲的部位招呼。长矛兵也在残酷的对刺中,一个接着一个战殒,后排的戈手呐喊着跻身到战线需要的位置。 第125章 失误 向甲无疑在面对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次阵战。 官兵清一色装备着圆弧的面甲,面部的肌肉隐匿于金属的寒光,但是向甲还是感受到面甲背后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这是一个招募自都城的官兵,一个家人在叛军具装骑兵威胁之下、不知安危如何的官兵。 长矛的锋芒直指胸口,向甲退了两步才堪堪避开刃口突袭的轨迹,死里逃生后的他爆发出挑衅般的粗犷之声。 向甲身边的几个叛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向甲的余光瞥见同族的战友被瞬间捅成马蜂窝。弓箭在射入铠甲之后,仅凭借一股冲击力,向甲胄的深处进发,在冲量被金属的塑性变形卸下后,徒然被挡在了人体之外。 长矛则不然,强劲的力道从泡桐矛杆的另一端,如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矛头触入青铜的胸甲,在斜向的力道下,快速滑移到甲胄的衔接处,持续的动能驱动着矛头扎入其中,在克服青铜的极限强度之后,矛头也急剧扭曲,埋入温热的人体,涓涓的血水从矛头开血槽的位置喷薄而出。 凭借精湛的步法,向甲赢得了反击的契机。官兵那根立功的长矛因为破甲而扭曲变形,在他的主人收矛,重新组织下一次战术攻击之前,向甲蹬地运力,抢先一步把矛头埋入那个官兵的躯干。 官军倒下一个矛手,就补上一个,滚滚而来的连续突刺,如同惊涛拍岸,不知疲倦。向甲不禁骇然,军队的前排甲士如向甲本人,就是部队中最得力的存在,一方给予雷霆一击后,补上来的后排士卒会因为内心的动摇而动作绵软迟滞。 今天则不然,仿佛杵臼的憎恨附身到了每一个官兵,昂然的杀意仿佛要到战争的巨兽彻底吞噬掉一方才肯罢休。 几个叛军异想天开地试图从矛阵的下盘突袭,三米长的矛杆调转不易,身手敏捷的几人躲开头顶的突刺后,纷纷压低重心,阵战了刺歪方向的官兵。但是后排的官兵迅速补上,新的兵刃如同野兽的獠牙,轻易地攒刺这些侥幸者的脖颈。 肾上腺素的爆炸,热血的沸腾,让向甲的出招异乎寻常地迅捷勇武。蓦的,一抹锋利的矛头从阴冷的角度刁钻地袭来,向甲条件反射地用矛杆击打在来矛的杆身,荡开后,向甲的矛头急吼吼地捅向那个暗算自己的官兵,后者仰头丧命。 向甲的矛刃很快变了形——青铜的强度太过于逊色,在和人体骨骼几番较量后,不可逆转地扭曲变形,失去了高速屠杀的效用。 一瞬间如同万年的光阴,向甲没来得及为打穿矛阵而欢欣鼓舞的时候,一柄长戈当头而来。向甲忙用杆身架住木制的戈身,戈刃无情地啄开向甲的头盔,在他的颅骨上打了一个大洞。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甲才注意到,自己的四周已经没有战友了,勇武的他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视线模糊,身体发冷,向甲感受到一双坚定的屐履踏在他倒塌的躯干上,径直奔向他身后而去,奔向那些因丧胆而溃散的族人而去。 …… “君上,我军打垮了叛军的步队。”公孙孔叔再也压抑不住狂喜的语气。 杵臼也抽出武器:“骑兵出击,撕开他们的防线!” 他没有意识到今天的士气为何如此高昂,他看了看天色,火烧云悠悠地徘徊在天际:“打垮他们!在天黑之前,克尽全功!” 战马排成两排纵队,急不可耐地向露出后背的叛军展开无情的追击,铁蹄踏碎了叛军步队最后的理智,他们的耳畔再也听不进军官严厉的呵斥声。 失去建制的步兵无心恋战,一股脑地向后退,再也没有一线的叛军愿意付出性命为后排争取时间;每个人都掉头奔向瓮城的外门,步队的混乱如同瘟疫一般传给全军,叛军士兵抛下武器,如洪流般从中央卷过,没有瞅一眼丝毫不损的叛军骑兵。 队友、兵器、旌旗被无情的抛下,溃逃的士兵已然躲不过官兵的追击。杵臼的骑兵呐喊着追亡逐北,由公孙钟离带队收割着牛羊般的叛军,一如在城西大战的时候。 “完了!什么都完了。”鳞矔万念俱灰。 外城上的华氏已经张开颌骨却哑然不能言语,大脑仿佛失去了能量供应而讷讷然。 “放箭!把所有的箭矢统统发射!”公子盻决然下令,弓手们再也不顾惜箭矢的昂贵,漫天的箭矢射向杀得兴奋的骑兵追猎者。公孙钟离的副手瞬间被箭矢覆盖,铠甲弹开了所有来犯的箭支,但更多的箭矢奔向目标更大的马身。 尽管战马的重要脏器都被青铜护具保护,但是马身的皮甲被居高临下的箭头射成刺猬,马腿也负伤出血,公孙钟离副手的坐骑渐渐不支而减速跪倒。 公孙钟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情况,漫天的流矢没有给予他和坐骑任何损失,一次成功的冲锋也令其他没有受窘的部下兴奋异常。 欧洲军事家德·罗加曾经曰过:“骑兵无法长期保持出发时的秩序。马匹之间会互相刺激越跑越快,最好的骑手,会发现他们的位置远超同侪,破坏了战斗的纪律。” 作为公子卬的模仿者,公孙钟离并没有学习到冲锋之后如何维持骑兵队伍的秩序,也不会管理骑兵力量的运用。在公子卬打开了这个位面的马镫骑兵的墨盒后,宋人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其中的战术细节。 公孙钟离带队在战场的一侧休整,马匹因为拖着人员和沉重的胸甲冲锋,而耗尽了绝大部分气力。他拙劣地效仿着公子卬,令马队重新排成纵队,先前跌落下马的部下也晃晃悠悠地向本阵归来。 “机会!”公子盻迅速捕捉到了战机。公孙钟离的马队因为马匹正在粗重地喘气,重整秩序显得十分缓慢,公子盻打着旗语,命令叛军的骑兵缓缓地绕过溃兵和遍地的尸骸,小步向公孙钟离的正面集结。 第127章 骑战 严阵以待,缓缓踱步的叛军骑兵如同海上的礁石。 逆潮而动的他们分开了滚滚的人流,溃兵纷份从骑兵纵队边上绕过去,不少溃兵望着将旗就停下了凌乱的脚步,吵吵嚷嚷地试图重新集结为成建制的力量。 “我在做什么?再逃家族和士子的身份就没了。” 溃兵中的军官更是感到羞愧,他们饶了个圈子就纷纷走上来,不管有没有武器都站在骑兵纵队的身后喘气、修整。 士兵们大声地呐喊着,寻找自己的军官。春秋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凭借着伍长和什长的指挥,军队的基本单元才能够建立,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系列的军阵和战术动作。 战争无非是打群架,即使吵吵嚷嚷,士兵们只有找到自己的队伍,才能发挥出相匹配的实力——尤其是没有军衔系统的先秦,尤其是同伍同什都是邻里亲戚的先秦。 骑兵的力量在于打击的快速性和集群性,在局部的战场发挥出多打一的优势。为了实现这一战术的目的,公元十一、十二世纪,旧大陆的东西方文明,不约而同地在大陆的东西两端发明了骑墙冲锋和铁索连接的铁浮图战术。 公子卬在丹水之战,把骑兵的列队冲锋提前一千七百多年带到了人间,只不过当初是为了对抗公子御,对武氏的族兵仅仅进行了简单的骑枪训练,骑兵阵型只能采用最简单、最容易上手的纵队冲锋,要想解锁更为强大的楔形队形和横队阵型,无疑需要数月之功。 1804年,曾经与拿破仑皇帝兵刃相指的英军威灵顿公爵就吐槽过: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这需要许多经验和耐心。 威灵顿公爵言辞中指代的训练,不仅仅包括列队冲锋和骑术训练,更为艰难的,就在于冲锋之后的快速集结,而这恰恰是公孙钟离所疏漏的。 如今的官军骑兵队形散慢,稀稀拉拉地在公孙钟离三番五次的喝令中试图重整旗鼓。 在踱步至对手八十米的距离后,外门城墙上的旗语催动着叛军的甲骑提振马速,每秒六十米的战马奔腾着向着休整状态的公孙钟离发动了雷霆般的反冲锋。 “冲锋!“叛军骑矛的寒光凛凛,已然照在自己的脸颊,公孙钟离被迫仓促应战。 官兵的战马没来得及拉扯至最高,甚至有的马快,有的马慢,形成的战线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向戍是叛军骑兵中一马当先的领头羊。狂风贯耳,眼角生寒,八十米的距离不过一二秒的时间。向戍咆哮着,从马背上弓身而起,舒展着臂膀,把骑矛全力向马前探出。 向戍面对的官兵距离越来越近,那个官兵的眼神坚定,做出了如出一辙的战术动作,丝毫没有避让的姿态,他断定眼前这个来敌一定会迎头撞向自己,对方咯吱窝里擒着笔挺挺的武器,只要双方都维持现在的姿势不变,向戍和他至少会有一方被钉死在长矛之下。 “来罢,玉石俱焚。”两侧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向戍心里这样想着,屐履催命般地踢击马腹,仿佛嫌弃鲜血和死亡来得不够迅猛。 向戍的眼睛寸步不离眼前的敌人,对面的官兵猩红的双眼也不曾从自己的首级上挪开。 但预料之中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如期而至。 “怎么回事……”不等向戍明白过来,官兵的战马在电光石火之间,骤然转向。 马匹的智力在动物界相当之高,但比之人类有所不及。在两骑相冲的瞬间,牲畜们可没有直挺挺地撞向对面同类的勇气和决心,总有一方的马匹会在双方接触以前转向,抑或是崩溃。 谁的骑兵队形更为严整,谁就能迫使敌骑因转向而陷入混乱,毕竟人与人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而马匹和对面的同类可没有血海深仇。 前头的敌骑转身而过,原本指向自己的矛刃偏离了预先的轨道。向戍紧绷的神经、咬紧的牙关如同冰雪顷刻间消融。在分生死的最后一霎那,他的脑海里已然不存一物,战术、骑术……各种念头陡然间消散如云,他机械般地把骑矛送了出去,肌肉的记忆辅佐着他用矛头在敌骑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几乎所有的官兵战马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公孙钟离的部下统统扑了个空,他们的战马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偏离了行进的方向,有的平行于敌军行进,被接踵而至的矛头扎成刺猬,发出绝望的、垂死的惨叫;有的垂直于这个方向,任凭骑手如何驱赶都无法抑制坐骑脱离战场。 官兵的坐骑或死或逃,不少马匹溜出了数十米,如同繁星点缀银河一般,随机分布在瓮城的各个角落。 死里逃生的向戍胸中饱含着再战的勇气,他带领着两条纵队径直向分散的敌手紧追不舍。 官兵骑手此刻恰如苹果,而向戍的队伍宛如绵长的贪吃蛇,他们放弃了冲锋时候的速度,改用快步的速度,一一扫过零星的、落单的敌骑。 时不时有官兵的骑手被纵队撵上,在眨眼间被七八根骑矛饱和打击,坠落马下,被无数的马掌踩踏。而丧失驭手的惊马则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它们有的冲撞向官兵的步队阵列,有的不经意间阻挡了溃逃的官兵骑手。 向戍的瞳孔捕获了一个倒霉的猎物,他刚刚被空鞍的马匹拦住了去路,在危机时刻,仓促地勒定马身,紧急刹住。他的坐骑丧失了机动性,而他本人的铜盔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击落。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猎物了,尽管他体格夸张、虎背熊腰,壮硕的大臂粗过常人的大腿,精湛的马术能从乱军之中夺下一条生路。 骑兵失去了速度,和丧失了半条命没有甚区别。猎物正操控着缰绳,焦急地催促着坐骑提速,时不时扭头瞥向向戍的目光中饱含着躁动和惶恐。这个官兵骑手的眼珠子里,如同镜面一般,映射着两队叛军纵马奔来,无数支锋利的矛头在他们的腋下起起伏伏。 向戍视之如阴间一鬼,无论官兵骑手如何辗转腾挪,成队的兵刃一一向他身上招呼。尽管费尽心机闪烁躲避,这个落单的骑手终是避不过第十次的刺击,被狼狈地刺穿小肠,血色的浆液夹杂着黄色,飞溅在木色的马镫子上。 第128章 冲阵 官兵的骑兵在月城内来回腾挪,只有些许的幸运儿得以逃回步兵本阵之后,寻求庇护。 十几年积累的宫闱珍宝,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杀得只余片甲。 自己的步队就近在咫尺,杵臼不甘的心哪里按捺得住?他挥舞着马鞭,正要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被公孙孔叔一把拦下。 “君上!叛军的步队在骑兵大胜的掩护下,稍稍整顿了秩序,已经有了一战之力,我们的骑兵须臾之间被打垮了,再没有任何战力。 若是现在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部队一放出去,以不整之师攻击堂堂之阵,一定是大败。 全军突击令只有在确认敌人成建制溃逃无疑的时候才能发布。” 杵臼脸上抽搐了一下,举头望了望天色,很快就要降下夜幕了,他胸中有一口闷气,仿佛今日不彻底杀败叛军,就郁郁不能平静。 按照春秋的惯例,双方现在差不多要鸣金收兵,要打也是明天再打。杵臼喃喃道: “留给官兵的时间还有些许,难道不能再打打吗?” 公孙孔叔道:“敌人无粮草、无补给,箭是用一支少一支。我军利在持久而叛军利在速战。 君上若是执意要战,可以列阵而行,时间一到必须收兵。否则天黑再陷入乱战,叛军有守备之利,而我军则无,全军恐有不测之虞。” …… 城楼上的鳞矔之流开始弹冠相庆,扬言要灭杵臼于月城之间。 唯有公子盻面沉如潭中死水。 “你们想把族兵放在这里拼光吗?他还有一个儿子、他的弟弟还没死呢。” 鳞矔才恍然回神。乐氏和荡氏的军队正在星夜驰援,公子卬和杵臼的儿子还尚在人世。之前要政变是因为自以为必胜,月城开战是仰仗地利。 “试探着打打看,若是能克尽全功最好,若是啃不动杵臼步队,就不要鱼死网破了。” 没有箭矢,步队刚刚经历了大败,而骑兵的马力也消耗了不少。尽管兴奋不已,但向戍胯下的功臣现在已然疲态毕露,向戍甚至可以用肌肤感受到坐骑体温上的显着变化,可怜的畜生不同于人类,拥有光洁的皮肤和动物界首屈一指的散热能力。 恰如英国军事家,《骑兵论》的作者,弗雷德里克·纳图施·莫得在出版的文章中论述的那样:“在骑兵的军校,有一句至理名言,被我们奉为圭臬:‘一旦骑兵投入到攻击之中,就不能在同一天内,再仰仗这只部队发起第二次攻击。’” 当然,普鲁士骑兵在曹恩道夫会战中,第一次打破了这个传统,但叛军骑兵的训练水平和营养状态、马匹选种显然无法与十八世纪,在工业革命前夕的欧洲军队相媲美。 …… 将旗挥舞,杵臼的步队不依不挠地咬了上来。 他们的阵线列成了数条密不透风的横队,公孙孔叔指挥调度得力,他们没有发生任何的混乱,以这种队形迅速接近前方的骑兵纵队。 公子盻给骑兵队的指令是试探性进攻,有隙则乘,无隙则免。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公子盻向另外两大家族的首脑解释道:“战术的要义,就在于不犯错。若是敌方岿然不可胜,我们就不要逆势而动。” 向戍带着家主最深沉的信任与临战的一切指挥权,简明扼要地向身后的战友发布了自己的计划。骑兵的两列纵队由慢步加速到小跑,黄尘滚滚,直冲步队的面门。 公孙孔叔相当冷静地抑制住部下投标枪的欲望,直到叛军骑兵进入到二十米之内,才下令倾泻火力。 前排的标枪手跨立双脚,左半臀的肌肉急速发力,下肢蹬地的力量被牵引向上,直臂奋力驱动,手肘向内侧抬高,逾越双耳,最后由胸大肌主导,把标枪掷向双眼锚定的活靶。 “散!“支配左边纵队的向戍,在标枪手跨立双脚、即将发动远程打击的时候,就疾声下令。 随着他抬肘向右上方挥出,两队骑兵左右分开,陡然向步兵阵线的两侧散开。 标枪飞行的速度是30米每秒,用来打击十二千米每小时速度疾驰的战车绰绰有余,但骑兵冲锋的速度远高于此,即使是主张牺牲速度来保持纪律的法国胸甲骑兵兵墙,都能以二十二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发动集团冲锋。 公孙孔叔显然没有玩过战争雷霆等网络游戏,也没有驾驶飞机对阵于长空的经验。他不懂得教会部下如何计算标枪打击来骑的提前量,假使他本人懂得了飞行时间和来骑速度的乘法,在没有九九乘法表的时代里,他手底下的标枪手也不可能在没有算筹的情况下,搞定这个数学难题。 后队的长矛手和长戈手注意到了标枪统统投了个寂寞,没有斩获丝毫的战果。来骑气势汹汹地包向两翼,他们狰狞嗜血的表情甚至清晰可见。 被保护在阵型中间的弓手迅速反应过来,飞矢先后越过近战兵的头顶,向骑兵纵队抛射。 骑手们迅捷如风,把徒然的箭矢统统落在身后,潇洒自若地绕向阵形的后方。绕后奇袭是公子卬的惯用手法,也是向戍事先和队友制定的战术——一击即走,不得手就不硬来。 “长戈手!” 公孙孔叔大声疾呼,后队纷纷转向,他们把手中的兵刃指向来骑的下盘。 奔腾的甲骑气势汹汹地踹马入阵,戈手不避讳硕大的骑矛,瞳孔紧紧锁定白马的小腿。 一个长戈手眼睁睁地看着骑矛的寒光指向自己:“我死定了、死定了。” 距离越来越近了,他控制自己的眼睛锁定马腿,但余光止不住瞥见骑矛的血槽,步伐如机械般不停驻:“我必死无疑。”在挺戈摏击马腿的一霎那,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但步伐依然前驱…… 紧紧闭上眼走了两步,长戈手耳朵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和骑手摔断脖子的惨叫。 他怦怦乱跳的心脏动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蹦出来了,眯开眼缝一看,来骑的骑矛钉在了队友的胸膛。口水一下子涌到了舌头底下,仿佛如中药般苦涩,他和身边的人得势开始冲刺,呐喊着把肝胆俱裂的敌骑驱逐出了战线。 第129章 末路 “砍马腿!”冲在最前头的长戈手大喝一声。 骑兵队的包抄并没有做到打击的同时性,在右队脱离接触的时候,左队刚和官兵交上手。 甲骑的冲锋不能动摇长戈手的决心,每一个骑手的面前,都有七、八个长戈手豁出性命迎上去夹击。向戍的副手刚刚做出踹阵的姿势,一个官兵就悍不畏死地飞身扑上,副手不得不一矛贯穿此人的下腹。 马匹巨大的能量被长戈手的尸体尽数吸收,向天上飙起的血箭足有三尺之高。副手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一队长戈手已然攻了上来,战马嘶鸣着试图穿越人墙,冷不丁三四根长戈的前刃从各个角度袭来。 就仿佛是车刀车入零件,马腿从锋刃上快速掠过,战马不受控地飞了起来,胫部的肌肉霎那间被撕开,仿佛被虎兕的獠牙狠狠撕开。 咸腥的液体飞溅到一个长戈手的脸颊上,他条件反射般闭上了眼,青铜的锋刃也抗不住巨大的冲量,被扭曲成不规则的线形,彻底报废。 向戍的副手架不住惯性,从马背上凌空飞起,随即一头扎向厚实的黄土地,扭断的脖颈汩汩地流淌着温热的血浆。 被扎穿下腹的长戈手僵硬地倒在血泊中,瞪大的双眼无声地诉说着生前的忠贞,只手捂住腹部的豁口,夹杂着粪便的肠子一如挤牙膏般断断续续地冒出。 出乎公孙孔叔的意料,向戍的骑兵冲锋宛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为首的向戍见分毫不能撼动官兵的本阵,摧毁不了后者的余勇,就拉开了口哨,带着部下绕了回去。公孙孔叔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阳。 “传令,前队加速进攻。” 催命般的鼓点声又一次作响。既然敌骑也陷入了疲软,公孙孔叔催动步兵迎头撞向了叛军的步队。 向戍才整队完毕,见到官兵和叛军步队再一次撞了个满怀,忧心不已,也不管骑兵纵队的不齐整,拍马回身。 “骚扰两翼,迫使他们减缓追击,掩护步队。” 向戍的骑兵从左翼杀气腾腾地逼近,官兵左翼地近战士兵听到奔腾的马蹄,赶紧驻足作出迎击的姿态。 凶神恶煞的骑手吃了一顿流矢后陡然转向,虚晃一枪从侧方绕开。正面前排的官兵已经和叛军步兵交手上了,但是因为向戍在两侧来回不断地跑动,不得不分心照顾侧翼,谁也不敢保证向戍哪一次冲锋会不会假戏真做,万一有所懈怠,露出破绽,被打穿防线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面的步兵来回拉锯,叛军这边士气已泄,一次次举头望向天际,企盼太阳快点下班;官兵也左顾右盼,唯恐下一刻骑兵不期而至,故而前头倒下队友后,后排的填补出现了开小差的情况。 …… “不追击了。”凄厉的鸣金在千呼万唤中响起,夜间的凉意渐渐穿透了士兵们没穿内裤的裆部。 叛军脱离了接触,退到了城门的另一边,公孙孔叔也没兴趣和对手继续纠缠下去了。 官兵此时个个精疲力竭,他们挥汗如雨地撕杀了两个多时辰,都口干舌燥,汗透衣甲了。 伤兵们自不必说,战死的官兵也被杵臼下令一一回收。公子盻冷冷地注视着下面,瓮城的内门被打开,国人自发地跑来给杵臼拾掇战场。国人们或是两人一组,或是三人一组,把死者堆砌到一边,把战马集中焚烧,哀嚎阵阵的伤者被当成保护民众的英雄,带入居民区里妥善照料,炊烟袅袅升起,老百姓们箪食壶浆,用热水和热食伺候着庇护着他们的军人。 “明日事,为之奈何?” 公子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鳞氏。他们今番没有拿到任何的优势,晚上士兵也不可能如同官兵一样,得到很好的照顾,战力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箭矢也不够用了,还要浪费气力去打劫野人,以免挨饿。叛军上下一度肃然,绝望的气氛如同阴云一般,盘旋不定。 “明日打草谷、退兵。” 公子盻喟然长叹,他唤来心腹之人:“明天,你再北上,找山戎碰碰运气。” … 自古以来,敌前撤退都是兵家最大的考验。昔日拿破仑从莫斯科撤军,之前法军未尝一败,但俄军借着西伯利亚的寒冬,衔尾直追,大小四十余仗,不曾一败的拿破仑也对此束手无策。数十万大军能活命回到法国的只剩下两万人。 有明一朝,孙传庭面对闯营的追击,逃出生天者亦不过两位之数。 公子盻在劫掠粮草后,一早就踏上了人生中最艰险的旅途,仿佛李世石被阿尔法狗逼上了漫长的治孤之路。 因为没有了强力的骑兵,杵臼的部队慢慢地尾随着公子盻的军队。 宛如附骨之蛆,叛军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紧追不舍的官兵。 商丘的国人自发地为官兵提供追击的粮昧,使得杵臼的士兵能够长时间地保持充盈的体力。 人类是世界上最擅长追击的猎者。即使麋鹿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拉开和人类的距离。但是凭借不依不挠的追踪,麋鹿没有时间觅食,最终总会成为耐力持久的汉子的盘中餐。 叛军亦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叛军的行军越来越迟缓。面对如影随形的追击,叛军搭建的临时营地,越来越简陋,寻找水源,伐木取材,这些琐事一次次消耗着叛军士兵的体能。 但是劫掠来的粮草始终有限,士兵们的伙食从一天两顿,减少到了两天三顿,战马也因为没有及时找到水草丰茂的宝地而逐渐掉膘。 “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我们十天都未必到达鞌地。” 公子盻忧心忡忡地说道。 春秋行军,一天的距离大约是三十里(周制),是为一舍。现在叛军走几个时辰就要停下来安营扎寨,以免被追兵干掉。三天都走不了一舍。 “这么走下去,迟早要断粮。”穷途末路的公子盻期盼着杵臼如同在国都时候的那样,托大一头撞上深沟高垒的营墙,那样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惜再也没有可以凌虐的国人作为人质了。 第130章 朵尔辊 叛军的士兵长时间保持高度的紧张,逐渐达到了精神能承受的极限。 每到要下营寨的时候,都是叛军最危险的一刻。杵臼的兵马大摇大摆地黏上来,贴着叛军的营盘驻扎。 官兵虽然没有骑兵,撵的不快,但是作风相当泼辣,一有机会就来挑衅。叛军做不到披着数十斤的甲胄去樵采,官兵的弓手专门挑他们下手,杀人不说,还霸占林间,迫使叛军去更远的地段作业。 叛军的配食愈发缩减,官兵就在饭点大声嚷嚷,飘扬的肉香害的胃酸白白分泌。渐渐的,官兵摸清了叛军饭点的规律,在后者有饭吃的时候骚扰,没饭吃的时候勾引馋虫。 公子盻撤退时,不断交替掩护。先让一半兵丁拔营,在既定地点构筑简易的防御工事,另一半负责断后,时间差不多了后卫才拔营撤退。杵臼就趁着这个时间差,攻击撤退途中且半数于己的叛军后卫。 杵臼步步紧逼,公子盻不停地把后卫丢出,手下的族兵看到受伤就会落入官兵手中,士气不断被消磨。官兵昼夜袭扰,士兵一天天变得更心浮气躁,总是公子盻亲自指挥后卫也无济于事。随着时间的迁延,无休止的袭扰令叛军不胜其扰,懈怠、开小差,连哨兵都松懈警戒。 叛军零星的一些远房族兵料定这么走下去,绝无生还之理,对自己的家主也怨声载道,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向胜利者投降,以求饱腹和宽大。 杵臼满心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慰,正在进食间,外面有人来报。 “公子盻的使者?让他进来。” 向氏的使者把姿态放到了最低,低声下气地求和:“我家家主愿意让族人全部投降,不求其他,只为活命,纵使为奴为婢,也不作二话。封地和家财也愿意交给君上处置。只期望君上能允许三位家主可以只身逃亡他国。恳请君上看在大家都是宋戴公血脉的面子上,且开恩饶我们身免。” 使者再三行礼,头埋得比屁股还低,活似泰国人陛见他们的国王。 杵臼眼里转悠着戏谑,仿佛猎人逗弄着猎物:“你觉得孤一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吗?叛军已然山穷水尽,不论降与不降,孤一人都能夺其地,俘其军,迟早尽是孤一人的财产、奴仆。你们这不是拿孤一人的财产来贿赂孤吗?孤怎么会这么傻傻地答应呢? 你且回去带话,孤可以宽大华御事、鳞矔、公子盻其中一人,三人之中不论是谁,只要带着其余二人的首级来降,是为将功补过,孤一人必定赐予一条生路。” 使者才出帐门,公孙孔叔就急急而来。 “国君为什么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呢?兵凶战危,谁也不能保证后面会发生什么。” 杵臼怡怡然道:“君无戏言。孤一人既然已经出言,自然不能收回。况且三犬同牢,投骨必噬。 倘若能令三家自相残杀,卿等坐视而观,岂不快哉?” 公孙孔叔摇摇头,叹息而去:“武人奋勇牺牲,不是为了君王一时之快。” …… 楚丘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田间的青苗被马蹄碾死,郊外的屋舍被焚为废墟,悠悠的黄土地上,乌鸦啄食着人体的脏器。有的腐食无衣无褐的野人,有的停驻在死不瞑目的武氏族兵身上。 武功站在城头,眼眶湿润,目送着山戎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他们屠杀了野人中的老弱、孺子,带走了米缸中积攒的粮食;他们扒去了战殒将士的铜甲,褫夺旌旗与完衣,楚丘城外除了尸骸,武功再也找不到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了。 山戎的骑兵打败了他的族兵,若不是部下拼死突围,恐怕武功自己也要交待在外面。 “到底是谁?资助了山戎马镫?” 自从在公子卬那边习得了先进装备和匹配的战术,武功满心自信。当山戎的骑兵侵扰四野,武氏族人纵马备甲,出城迎战,试图解决戎患于一役,打破经年受围之窘,一举消除卧榻之侧的威胁。 天不遂人,事与愿违。此次来犯的山戎与旧日全然不同,他们骑在马背上,张弓开箭,借着马镫之力,居然可以在高速驱驰中精准射杀。 武功的大军被百骑环绕,运粮的辎兵被尽数消灭。平原之上,山戎控制着不进攻本阵,却让军队须臾动弹不得。 粮食吃光了迟早死路一条,武功组织矛骑兵,纵马驱赶,试图驱赶阴魂不散的山戎。 然而山戎的马种优良,身短而富有耐力,竞速之下,就是比武功的骑兵快;骑矛仅长三米,而山戎的弓矢射程远高于此。 付出了巨大伤亡后,武功败退城中,依托城墙苟延残喘。 有人悲戚,有人欢喜。 朵尔辊是山戎的执牛耳者,只见他端坐在兽皮上,衣原羊之毛皮,深目高鼻,髡头细须,面上满是骁勇之色,项上挂着珠饰,橄榄型、枣核型的琥珀、贝壳、绿松石串成一串。 一把角端牛为材制成的角弓悬挂在身后的木墙上,边上是箭囊,囊肿依稀可见铜制的、骨制的甚至石制的箭镞。 朵尔辊的案上凌乱地摆放着黑褐色的粗陋陶器,内表面素面无纹,打磨不精。 案上还有一顶奇特的头盔,其护头为球状,系由狭窄而呈垂直状的铜片组成,其间以小皮带捆扎,盔下有鱼鳞状的护网,似是为了保护脖颈之用。 一旁的木架上,悬挂着朵尔辊的铠甲,马甲式的,设有下摆和衣肩。 朵尔辊的亲卫持械立于两侧,或持刀、或备矛,武器繁杂不一。 朵尔辊的堂前,跪着向氏的使者。 “宋国国君如今暴露大军于野外,与我家家主对峙。我家家主企盼山戎之主的援助,愿意以侍奉父亲的礼节来侍奉您,愿意率公族向您称臣,倘若杵臼授首,愿意把宋室长丘等一十六个城池,划给山戎以作国土。 唯请您看在我家家主恭顺的份上,发兵救援,若家主能受到您的扶立,成为宋国国君,每年宋国一定上缴布匹、财帛三十万,以作供奉。” 第131章 寿宴 宋国这边,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另一边的晋国却热闹喧嚣。 今天是赵盾第三十一年的生日,从早上五点伊始,各色的官员、贵族纷纷登门拜寿。 韩厥系韩武子韩万玄孙,韩赇伯的曾孙,韩定伯韩简的嫡孙。 韩氏,姬姓,是不折不扣的晋国贵族。韩家的发家崛起,不得不牵涉到着名的曲沃代翼之变。 公元前745年,晋国的国都还在翼城,也就是现在的山西翼城县东。翼都南面是绛山,东面和北面也是群山环绕,西面也有汾水的庇护,在戎狄猖獗的时代,基地就像乌龟壳一样牢不可破。 况且翼都位于临汾盆地的最东边,土地肥沃,粮食充足,只消得派得力之人把西边的汾河天险给守住,那晋国的国都可确保无虞。 那么派谁屏护国都呢?晋昭侯于是把自己最能打的叔叔,姬成师,封在了曲沃,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曲沃,是为曲沃桓叔。这个地方控扼汾水之阴,翼都锁钥,曲沃桓叔扮演了晋都看门人的角色,戎狄以及邻近关系不好的诸侯,比如说位于现在山西闻喜县的董国和山西绛县的倗国,只能望汾水而兴叹。 晋昭侯的策略看似高明,但是兴一利而处百害。在把翼城经营得如同铁桶的时候,晋国宗室也把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缘囚徒。 把唯一的入口交给了曲沃桓叔,既根绝了外族之扰,又放弃了开辟畿地的雄心。外无敌国之患,内无法家弼士,国恒亡,讲的就是晋国公室。 晋昭侯青眼有加的曲沃一脉在短短几十年里,不仅守住了国门,还向南扩张,挑翻了运城盆地的各路诸侯,把原本与晋国同等体量的董国、倗国收入囊中,一路打到中条山脉才肯罢休。 统一了运城盆地后,曲沃人就把基地搬到了闻喜县境内,新基地名字还是曲沃。而曲沃桓叔生了一个小儿子,姬万,就被他封在了韩原,是为韩万。 运城盆地的耕地本就比临汾盆地要大,况且翼城的宗室一支龟缩在临汾盆地的东边一角,没能西出汾水发展,因此曲沃小宗的土地、人口、兵力远远凌驾于翼城的大宗。 翼城的晋侯可以欣赏六佾之舞,曲沃一脉却只能观赏四佾之女,曲沃小宗顿时不乐意了,既然都是唐叔虞的子嗣,凭什么你可以看四十八个小姐姐跳舞,我只能看三十二个,我也要看生女孩四十八系列。 曲沃桓叔之孙,曲沃武公随着兵马日益强大,野心也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韩万的孙子,韩厥的爷爷,韩简天天在曲沃武公耳畔撩拨,把权力的欲望勾了出来,曲沃武公于是起了弑君之念——不装了,摊牌了,伏低做小非我志,有德有力者当其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解一下。 在韩简的协助下,曲沃武公灭了晋侯缗,吞并了国都,把公室中掠夺来的珍宝玩物送去哄新上任的周天子,周厘王。周厘王一个高兴就封曲沃武公为晋侯,曲沃武公顺利地完成了合法篡位的项目。 作为项目经理的韩简自然受到了老大的器重,历经晋武公、晋献公、晋惠公三朝都享受尊荣。 不过到了晋文公时代,韩氏因为站队晋惠公,涉嫌参与迫害在外流亡的晋文公,遭到文公驴友团的疏远,政治失势,家道中落。年幼的韩厥很早就品尝到了坎坷的人生,总角之年,慈父见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举仕无望。 韩厥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转投赵家为门客。韩厥的父亲生前和赵盾老爹交情不错,赵盾也乐得收一个聪明勇敢的家臣。不过一个昔日上卿之家沦落为他人陪臣,也够唏嘘的了。 天还没亮,韩厥就捧着寿礼迈过了赵家的门槛。 “玉石一双,表礼、水礼八色。” 奴仆把韩厥的礼单递送给赵盾,赵盾捻着胡须:“韩氏不愧是有礼之家。” 这份寿礼堪称标准,玉器、绸缎、美酒的品质和数量都深谙官场之道。 晋国君臣的贪鄙在诸侯之间,那是出了大名的,毕竟人家曲沃一脉的领头羊,曲沃武公就是靠着贿赂周天子得来的诸侯之位。自武公以降,公子公孙,大夫权门都上行下效,贪出风格,贪出水平,贪出制度。 领导出差,下面人奉上“程仪”;请托大夫办事,要给“使费”;送红包给朝廷,那叫“部费”;冬天有炭敬,夏天有冰敬、瓜敬,临行送别敬,给领导的门客要送跟敬;就连向领导的门僮都要掏门包,领导的奴仆也要用杂费哄着——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不是? 这一代的普通人家之所以难以出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对官员贪污规则的一无所知,谁让你是农民的儿子? 韩厥好歹是官n代,在赵家厮混了这么久,赵盾那点品行不是门儿清?在国人面前,那叫一个青天大老爷,但是韩厥的礼单那是从不推辞。 不过韩厥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公子卬,好家伙,车里载着两张鹿皮和五匹玉帛,这根本不像是来送寿礼的。 韩厥多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他深深看了后者一眼。 …… 韩厥总算见到了赵盾本人,说了几句吉祥贴耳的话,逗得赵盾眉开眼笑。 “今天客人多,贤之还请进入偏堂就坐。” 贤之是韩厥的字,赵盾的称谓透露出如同对子侄般的友善。仆人把韩厥引入偏堂,提弥明上前热情接待了他。韩厥早就知道提弥明是赵盾最信任的门人,两个人攀谈甚欢,进而手谈起来。 时间慢慢推移,偏堂渐渐来人观棋,先克、臾骈……这些赵盾交心的部下和盟友都一一出现在了观棋的行列。 赵盾家的庖厨也开始忙活了起来。可奇怪的是,赵盾让厨子在后院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炉灶,挪来厨具釜炊,外面用帷幕那么一圈,正堂的人压根就看不出里面有师傅在烧菜。 而赵家原本的厨房里面,只有零星的面孔在忙活。 酒席一上来,赵盾就来和韩厥等人推杯换盏,且看那案上,斗蜜龙缠列狮仙,肉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鸭鱼鹅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姜蒜豆之属。软滑黄粱饭,清新茭白糊,色色粉汤香花椒,般般添换美甘饴。权贵举盏祝寿礼,按名依份慢传壶。 第132章 叔服 “太傅,凭什么早上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早早入内了,咱们还没见到正主啊?我们好歹是一国卿士。”田双牢骚满腹,双手抱着胸,下巴不满地向上扬起。 门童向公子卬告了一声罪:“今日客人繁多,家主迎来送往,实在是无暇。” 门童叫人收了礼,引公子卬到正堂等待。 赵盾虽然不在,但寿宴如期开始,正堂的菜品一端上来,宾客都傻了眼。 春秋时候大家吃饭都是分餐制,不似后世围了一个大圆桌十几个人一起夹筷子。赵盾给每个人提供的伙食是四个菜——苹果切片、烧韭菜、烧青菜和烧青菜,在小米粥的边上,还附赠了一碗葱花豆子汤。 “岂有此理。”田双道:“我等备了厚礼来祝寿,正主不见人影不说,招待的酒食居然如此糊弄。” 公子卬忙捂住他的嘴巴:“你小子,殊不知祸从口出,真后悔带你过来了。嘴巴都不把个门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栽在你这张破嘴上。” 其他宾客也是诧然,却听那赵家门人道:“苹果上了街,药店打烊歇。韭菜青又青,长治天下平。两碗青菜倍儿香,两袖清风作卿相。小葱豆子青又白,廉洁自清白。 我家主人主宰一国之政,志在正纲要而倡廉洁,适逢国家多难,君少而西秦在侧,大夫当从简而尚朴,我家主人愿为晋国之表率,以后凡宴席,皆以四菜一汤为用,诸君勉为其难。” 田双悄悄说:“这算什么事情?抠门就抠门,还要抠出一番道理来。” 正堂的宾客却纷纷大声称赞道:“赵大夫果有圣人之风啊,真乃我辈之楷模。” “从廉从简,从我做起。” “我怎么说这普通的菜肴,让赵家的厨子做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原来是有道德文章作添料。” “幸而听得赵大夫教会,我当铭记终生。” 田双撇撇嘴:“哼,一群阿谀奉承之徒。” 公子卬瞪了他一眼:“你且闭嘴。” 这时,赵家的老奴仆来到公子卬近前,问道:“客人可是公子卬么?” 公子卬记得他,之前失火的时候打水的就是这个老仆人:“正是区区,你我曾有缘一面,如何忘却?” 老奴仆一拍脑袋:“公子容禀,小老儿今昏聩之年,识人健忘。因老夫人相召,特地请公子入内相见。” 老仆人引公子卬七弯八拐,别过朱阁,才是内室,赵盾老娘,叔隗已经在此久候。 叔隗再见这公子卬,贴近了仔细端详。上一次有火情,老夫人没有什么心情打量公子卬,今番单独见面,自是每一个汗毛都恨不得瞅了清白。 “妙极,妙极。”叔隗笑容舒展,抚掌道:“果然是卓然风骨,一表人才。” 公子卬谦虚道:“长者谬赞了。不知长者见召,是何吩咐?” 叔隗对曰:“我家犬子,今时今日,权势滔天,登门作谄者不可胜计,车马碌碌,门庭若市。 倘若一一招待,不心费力,故而设正堂打发彼辈。 公子与我家有恩有谊,万不可与之比拟。 闻公子今日登门祝寿,不知备了何等礼物?” “鹿皮一双,玉帛五色。” 叔隗满意地点点头:“公子少歇,老妇命人知会犬子一声。此刻犬子正在偏堂招待故旧。” 老仆人抽身去通报后,叔隗请公子卬吃盏:“公子青春几何啊?” “三月初初加了冠,双十年华。” “公子家里几口人丫?” “君父与嫡母作别人世,长兄罹难,唯兄弟四人而已。” “那公子现居何职?” “忝为太傅,宣文讲礼。” 叔隗又把公子卬的封地、财产、俸禄,问了个明明白白,越是询问,眉眼越是弯弯。 田双心里纳闷:“好个奇怪的妇人。我家主公与你何相干,问东问西好不晓事。” …… 赵盾正饮酒间,先克带来了一个华服士人。 “定之,有贤人相召,何不引荐给在座的各位?”赵盾招呼先克道。 “诸位,这位是周室的内史官,叔服。” 内史者,掌管策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凡四方之事书则读之。简单说就是周天子的笔杆子,顺带着兼任周室的文史教授。 “莫不是为鲁国公孙敖算命的叔服?”赵盾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然也,叔服相人之术,冠绝海内。所相之人,其准无比。人皆谓之神算子。”先克大力褒扬。 老神棍叔服显得很谦逊:“不过他人抬爱,担不得此大名。” 赵盾赶紧差人奉上玉石一双,请求叔服给自己算算。 “下颌丰满,终生得志于晋国。” 赵盾又把儿子带来,请叔服面相:“此赵朔,盾膝下一儿一女,请内史摸骨。” 叔服见后者瘦骨嶙峋,唇色发白,一副半只脚踏入地府的样子,问道:“令郎青春几何?可有子嗣?” 赵盾道:“弱冠初年,儿媳腹中已有骨血。” 叔服笑道:“光门楣者,必令郎之子也。” 赵盾又把善儿带来,也要面相。善儿对叔服说了些恭维的话。 叔服看善儿食指与中指之间都磨出了茧子,说话前先观察自己,料是阅卷笔耕、体察入微、话前三思之人,于是道:“令爱聪慧积福,必姻缘有幸,中军将当有贤婿,功业有成。” 赵盾眉开眼笑,又奉上加倍的仪礼:“借内史吉言。” 叔服收了好处,只是客气:“命数皆由天定,我不过借花而献罢了。” 叔服拱了拱手:“我本赴晋国公干,明日将动身返回王畿,以复天子。恕我告退,以消酒力。” 叔服离开赵家后,仆人问道:“主上何知赵大夫之孙当光大门楣?” 叔服道:“赵氏独子行将就木,若孙子不孝,赵氏灭门,自没人指摘于我;若赵孙贤能,赵氏若兴,必我之神算。” 仆人又问:“赵大夫之婿,不知何人,主上又何以言之凿凿,料定必有功业?” 叔服道:“此女手中有茧,必定胸有墨水,见识非凡;谈吐间,察言观色,必通人情世故。不论何男子得此女,必得一贤内助,有此女辅佐,何事不成?事成业就,人必称其贤能,而不言其背后之女子也。” 第133章 择婿 叔服走后,先克调笑道:“诚如其言,中军将当有佳婿。令爱青春及笄,择婿正当其时,不知中军将可有意中人?” 古来婚姻,父母之命,不曾有女子主之,先克口中的意中人自然不是后世的那个意思。 “不曾有。” 先克又道:“此屋中人,才俊济济。宰衡天下者,霸主晋也;宰衡晋室者,中军将也;得信受用于中军将者,止此屋舍中人尔。 近水楼台,先取乎月;向阳花木,先乎逢春。中军将何不以舍中人为念,以使亲上加亲?” 先克言如响箭,催动众人的心思。韩厥心中乐开了花。 他幼年时,曾受赵衰的抚养,在赵宅内和善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善儿的聪慧和通透令他印象深刻。 领导的女儿,一旦迎娶入家门,登时就一飞冲天,况且赵盾的权势在晋国不作第二人想,届时短则官拜上卿,达则继任中军将之职,光大韩门,权倾朝野,入则国内服,出则诸侯惧。这样的日子,谁人不想? 韩厥心中暗爽,倒是表面不露声色,一派优秀的养气功夫。 赵盾见他城府颇深,心中颇为赞许。 在场的诸公,大多已然娶妻生子,赵盾豪门,若是愿意嫁女作小,恐怕这些人也不敢收。 唯有韩厥与提弥明二人,孑然一身。 提弥明率先发言,推辞道:“臣本鄙陋之人,非高门显贵之后,若非主君赠食之恩,恐怕已然作荒野之饿殍,如今收主上信任,赐衣赐食,已然万幸,岂敢有逾矩之念,而垂息女之颜色。 况且我出身寒微,是国人,而非大夫之家。主君若下嫁息女于我,恐为天下所耻笑,我身为主君的谋臣,断不可作有损主君之事。” 提弥明再顿首,道:“贤之(韩厥)乃曲沃桓叔之后,韩定伯之嫡孙,论血统比我高贵不知凡己;且贤之自幼由赵氏抚养,相与亲昵,如赵家半子,又熟得诗经、尚书、周礼之要,文质彬彬,可为佳婿,愿主君察之。” 一番话说道了赵盾的心坎。赵盾心道:“韩厥确实有统治的才能,是个可以堪大任的人才,家里虽然落魄,但是门第却很高贵。我若加以提拔,确实能跻身朝堂,在我百年之后,可为我赵家互相帮衬。只是韩家式微,门不当户不对,今时今日,倘若嫁女于他,就不能指望夫家的助力。 况且今年秦晋之好算是彻底断绝,两国交兵恐怕就在明年秋后。我虽然权术了得,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在领兵作战的才能上,实在是乏善可陈,所以才提拔了臾骈这样的人。当初护送狐射姑之事,臾骈已经隐隐有不可掌控的倾向了。若是自家女婿能征战沙城,勇于兵事,那是最好不过。不知道韩厥尚不尚武,知不知兵?” 踌躇之间,老奴仆进门,躬身通报:“主上,宋国公子卬已经登门下了聘礼,鹿皮一双,玉帛五色。欲要迎娶息女。老夫人已经将他安置妥当,派我来请示。是否收了这聘礼,是否应允了这门亲事?” 先克出列道:“恭喜中军将。 那公子卬乃宋成公之子,挺挺如松,风神俊朗,文采、武功、弈道莫不精通,既平宋国内乱,又居太傅显职,为当今宋公所重用,封于长丘之地,其前途不可限量。 而贤之,亦我晋国之青年才俊,名门之后,贤才昭着,又颇得成季子(赵衰)之栽培,果得贤之为婿,一如猛虎插翅,于赵氏多有助力,亦为不可多得的良配。 止此二人中择婿,如取白玉于和田,遴梁米于秕谷,皆为上上之选。克先在此道一声恭贺。” 在场的其他人也纷纷道贺。 “终是从优秀和优秀之间作选,中军将恭喜啊。” 赵盾一手摸着下巴,眉头向内靠,他想起公子卬曾引用历史上郤缺的话,劝说赵盾归还卫地。 “这个公子卬言必称《夏书》、《九歌》,怕是一个食古不化、读书读傻了的呆子。道德文章是权贵欺瞒下属的表面文章,他居然当真了。真真迂阔不可言。 不过他有宋君的信赖,又有高贵出身,又有封地作基业、高官显爵,结之,定有外援之力,这怕是韩厥万万不能企及的。 先克说他以寡克众,平定公子御之乱,也是听那公子卬一人吹嘘,不知真假如何。若真有临阵作策,奋勇疆场之能,秦军西来,我又有何惧?一如先且居之旧例,唤来宋军助阵,秦嬴又能奈我何?外患若攘,我赵氏晋卿之位,岂不是稳如太行山?” “关键是韩厥与公子卬的行军作战之能,且如何试他一试?” 赵盾绞尽脑汁,终得一计,遂与奴仆道:“你去请公子卬,我在后院等他。” 赵盾转身又对韩厥道:“贤之,你且跟我来。” …… 公子卬来到后院,但见赵盾与一年轻人交谈,这个年轻人早上与他有一面之缘。 “公子午餐可曾饱食,腹中可否饱食?”赵盾笑眯眯地关心道。 公子卬腹诽:“你那四菜一汤怎么能吃饱饭?况且我还没吃上一口小米粥,就给你妈妈叫去喝茶,怎么能不饥饿?” 遂回道:“饥肠辘辘,五脏腑空无一物。” 赵盾笑笑,就唤来老奴仆耳语几句。 老奴仆不久就呈上两碗米饭,一碗递给韩厥,一碗递给公子卬。 “是我考虑不周了,怠慢了客人,如今食材不够,梁米一顿,权且让两位果果腹。” 按说稻米是先秦的稀罕物,五谷中最昂贵的,就连齐桓公多吃几顿,都要挨管仲的斥责。 可是碗里的米饭,居然夹杂者秕谷之壳。谷壳难嚼,人所共知,韩厥吃不透赵盾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既然想要迎娶赵盾的女儿,韩厥也不好挑刺,默不作声地扒拉了起来,尽管他在偏堂内吃过了。 赵盾一会看韩厥,一会看公子卬,韩厥趁着赵盾瞄向他处的时候,把难吃的谷壳用舌头挑出,悄咪咪吐到宽袖之中。 第134章 南山有台 韩厥曾于偏堂大快朵颐,公子卬却饥肠辘辘。他本是包邮区的南方人,素来吃大米。自打穿越以来,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米饭。 仆人奉上白花花的米饭后,他想也不想就开始动筷子。 三两口,公子卬的牙齿也碰到了硬度截然不同的谷壳。初时以为是沙粒,一见是谷壳,也不大惊小怪。 很多零零后几乎都没有见过谷壳,但是公子卬不然。作为一个标准的九零后,他出生在温州的一个小山村,若不是后来雁荡山旅游的兴起,这里甚至摘不掉贫困的帽子。 小时候,家里积贫,米经常不够吃,冒险猎杀的野生动物就成了额外的粮食。后来山麓竖起了“严禁猎杀野生动物,违者追究法律责任”的警示牌,这里方才升级成为“法内之地”,公子卬一家就不得不开始嚼食米糠、谷壳了。 若非家里人咬咬牙偷渡法国做买卖,雁荡山陆续迎来天南地北的游客,公子卬才不敢想象后来的小康生活。 韩厥大小也是在赵家长大的,虽然是落魄的贵族,却也比一般的平民百姓丰衣足食,米糠和谷壳对他而言和石头、沙砾一般无二。公子卬则不然。 尽管口感不好,不过赵家的厨子好歹有点人性,文火多炖了一阵,把谷壳和米糠稍稍炖软烂了些许。公子卬也不挑,统统大口吃进五脏腑。 韩厥的碗里还白花花的,公子卬这边已然见底了。 赵盾没想到公子卬风卷残云的速度,奇怪地问道:“公子何以食如饕餮,其速若此?” 公子卬抹了抹嘴,不卑不吭道:“卬素来知道,吃饭太快,对肠胃不好,但习惯如此,改不了,见笑见笑。” 穿越以前,公子卬吃饭速度就很快,总想快点吃完刷b站、打游戏,临近毕业,吃饭更快了——这是为了赶实验数据,细嚼慢咽不是咱工科男的做派。 韩厥趁机嘲笑道:“莫非宋室卿大夫不曾吃过梁米?” 公子卬不知道眼前人把他当作最大的情敌,也不恼恨,坦然道:“大米与小米的比价为115比50,我食一米,如夺部下两粟,何其不划算也。故而卬情愿舍弃口腹之欲,而成甲士之广。” 赵盾不禁刮目相看,又问:“秕谷之壳、梁米之糠,难以下咽,何不挑而弃之?” 公子卬回道:“今年宋室连遭兵祸,都城内乱,长狄寇边。” 他不好意思讲公子御之乱是因为自己误杀好人而引起的。这破事烂在肚子里最好。 “卬久在军中。军粮贩运不易,战机转瞬即逝,因此没有条件对粮昧精细加工,故而常有谷壳混杂其间。莫说是谷壳,就连粟中渗入的沙粒,卬也会同军士们一块下咽。” 赵盾正要感概,公子卬却有下文。 “况且米糠、谷壳均是好物,价值颇高,食之于人体有益。” 谷壳和米糠中的胚乳、谷皮、谷胚、糊粉层中富含蛋白质、膳食纤维、维生素b、维生素e、脂肪、碳水和微量元素。米糠、谷壳中的蛋白质含量为14,远超大米本身的9,脂肪、维生素b也是好东西,防治脚臭病,还抗饿。 “若军队不吃米糠,很多身强体壮的士兵会因为脚气病而白白减员。”公子卬不好把后世的七大营养素解释给古人听,就简单介绍了一番。 “哦?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赵盾化身成为好奇宝宝:“米糠、谷壳还有如此妙用?” “不止于此。”公子卬补充道:“谷壳也是酿酒的佐料之一。 气味正、无霉变、无虫害的金黄色瓣状干燥谷壳,非常适合作糟醅,这样的谷壳用水清蒸一次,抑或是煮沸一次后,能在酿酒过程中调节浓度、吸收酒精、维持浆水、保持酥松、催化发酵。这样酿出来的酒,既能够提升出酒率,又能显着改善酒品。” 韩厥已经悄然挑干净谷壳,阴恻恻出声道:“公子果然是商人之后,对酒如此有研究。可是公子方才说,吃小米不吃大米,是为了军中多粮。现在耽于酒中之乐,恐怕要浪费不少粮食啊,岂不是两相矛盾?” 岂料赵盾瞪了韩厥一眼:“你懂什么?军中多是厮杀汉,酒水便是壮胆摧敌的军资。不饮酒,军队哪来的士气、胆气?” 酒壮怂人胆,即使到了现代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纵观在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伏特加的供应也是和炮弹划在老毛子单子上同一重量级的刚需。 “是极,是极。”公子卬击节道:“出征前,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誓师结心;战事焦灼,要派死士的时候,也是阵前饮酒砸杯。厮杀汉怎么能不饮酒呢?” 公子卬又神秘兮兮道:“米糠的妙用不止于此。” 赵盾不由得向前倾斜了身子。 “米糠可以榨油,出油率略高于黄豆。且米糠榨油成本更低,价格更廉。有了油,夜袭、火攻都是极好的。” 赵盾捻着胡子,和公子卬面对面话愈发多了起来。 公子卬趁机向他祝寿:“赵大夫大寿,卬祝大夫:‘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盾眉眼弯了起来:“好,好!公子这是化用《诗经·南山有台》中的诗句,果然是一国太傅,文采灿然,连祝寿词,都别具新意。 寻常士子只会吟诵‘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的陈词滥调,公子不仅能把诗经信手拈来,还能续上下文。妙哉、妙哉。” 公子卬不曾想,后世过年一句用烂的套话,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不由得红了脸:“谬赞,谬赞。” 赵盾眼角都扬了起来,鱼尾纹也倾斜出一个向上的弧度:“年纪轻轻却懂得谦退,不张扬,不狂狷,子瞻果然是饱读诗书之士。” 说着两人拉起手,讲起了平定内乱,剪灭长狄的细节。公子卬一听兴致来了,这可是我穿越后仅有的大项目啊,于是眉飞色舞地侃了起来。 赵盾一边倾听,一边推敲细节,眉毛耷拉下来,显得更和善了:“子瞻果然知兵。” 第135章 射礼 赵盾越看公子卬越顺眼,韩厥却听越不顺心。 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的打算,恐怕是悬了。 想到这里,韩厥搁下了碗筷。 公子卬不知他已经在那边吃过一顿,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早上和自己一块来的,应该还没吃饱,道:“贤之兄,大米珍贵,饭冷了,就不好吃了。” 赵盾嘿嘿一笑:“贤之怕是吃不下了。” 公子卬问其缘由,韩厥酸酸地说:“不是饭冷,而是眼热。” 赵盾觉得择婿工作,已经见了眉目,要介绍女婿给亲友团,显摆显摆,就拉着公子卬的手,往偏堂里去。 “诸公,这位是宋国的公子卬,字子瞻,当今宋公的胞弟,官至太傅。” 大伙一见是中军将亲自引荐的青年才俊,多半赵女之争有了眉目,竞相给公子卬换盏。 乡饮酒礼之后,按照春秋的惯例,要么请漂亮美眉上来舞一曲,要么比赛射箭,是为乡射礼。 “其争也君子”,这是还没出生的孔子对乡射礼的评价。 现在绝大部分宾客尚在正堂里吃四菜一汤,要是播放音乐,让美眉们翩翩起舞,若是让人听到了,有损赵盾人前君子的形象,提弥明遂提议比赛射箭。 韩厥思忖着:“我从军经历确实远远不及宋卬这厮,但是射箭这种君子的手艺,我可是每天鸡刚叫,就爬起来练习的。”他于是热烈支持提弥明的提议。 赵盾的靶场设在后院,四四方方,边上栽培着挺拔的杨树,地面的黄土夯实了。众人移步,但见靶场矗立着布料的虎形靶。 《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言:“凡侯,天子熊侯,白质;诸侯麋侯,赤质;大夫布侯,画以虎豹;士布侯,画以鹿豕。” 这里的侯指代的就是兽形的箭靶。周礼把人的方方面面都规定限死,熊形靶子是周天子用的,麋鹿型号的,是诸侯专属,赵盾是上卿,所以家里用布匹做了个虎形的,也算是规规矩矩。 周礼:“熊、麋、虎、豹、鹿、豕,皆正面画其头象於正鹄之处耳。其画皆毛物之。” 赵盾的靶心(正鹄)是提弥明用杂毛粘出的一颗虎头,还别说,栩栩如生。 按照宾射礼,射鹄设在下,比射的人一对对的揖让;在上比射,比输的人在堂下饮罚酒。 韩厥急于摆脱自己军事经验为零的人设,主动出言向公子卬邀战:“方才听子瞻兄谈及宋国的兵战,金戈悍马,指挥若定,不知大言滔滔之中,几分夸大,几分文饰。厥请与公子一教高下,看看公子手里有几分真本事。” 韩厥也不等公子卬回话,自取来黄桦大弓、毛竹箭矢,他从小就在赵家长大,自己在赵家也有一把好弓。 他三两步走上阶前,眉毛一挑,无言地挑衅着公子卬。 公子卬一顿无语,心道:“这傻x吃枪药了?我怎么得罪他了,说的话尽是针锋相对?搞得好像是我杀了他老子,抢了他老婆一样的。” 赵盾被韩厥这么一说,也期待着公子卬展示射箭的技艺,毕竟先秦尚武,天子、国君、大夫若是射术上稀松平常,那是很丢人的。 赵盾直勾勾地看着公子卬,仿佛是恋人般的鼓励。 “我是来给寿星祝寿的,拉好感的,什么时候拉到了仇恨啊?”公子卬心中吐槽。 “郑伯有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不会。郑宋世仇,宋公会怀疑郑人的居心。善,此说客之立场也;不识字之野人,有军政之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不会,宋公会质疑野人的能力,进而质疑谋略的可靠性。善,此说客之能力也。”公子卬脑瓜子里突然蹦出不久前善儿说与自己的谆谆教诲。 “是了,我远道而来,是为说客,此前赵盾不采纳我归还卫地的建议,是因为不清楚我的立场,不认可我的能力。”公子卬恍如醍醐灌顶:“善儿姑娘让我来送礼祝寿,不就是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和赵盾拉近关系的吗?能力,立场的问题,不就在今天解决吗?” “射箭是学校里的课程啊,相当于赵盾这个天使投资人在看自己的学历如何?酒后宾射,那和一起去ktv找乐子差不多的性质,毕竟娱乐拉近主客关系对?哎哟,我怎么这么笨,这都没反应过来。 韩厥敌视我,估计他手头也有项目,这是竞争对手啊。射,必须射,射死他丫的。” 公子卬推开赵家仆人给他递来的角弓,对赵盾一欠身,韩厥以为后者认怂了,喜上眉梢。 却不料公子卬道:“我射箭不用他人之弓的,多谢中军将好意。”他回身和仆人吩咐了两句,很快,仆人就按照田双的指引,去马车上取射箭的家伙。 公子卬和韩厥在箭靶五十步开外相对行礼:“贤之兄为长,当请为先。” 后者毫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射者,男子之事也”,对于贵族来说,射箭不单单是格杀的技术,还是艺术和修养的体现。 既然是艺术,射箭就免不了吟诗、唱诗。 臾骈和韩厥关系不错,韩厥转向他行了一个空手礼:“请臾大夫为我诵《采苹》之诗。”后者欣然答应,用低沉的男音唱了起来。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这首诗字面上是讲述漂亮美眉采苹果、采水藻、祭典祖宗的故事,内里却是赞扬士大夫遵守周礼的情操。 周礼:射礼,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卿大夫以《采苹》,士以《采繁》。韩厥是卿大夫韩简的孙子,按照这首歌的节拍射箭也不算逾矩。 他走到五十步的位置,收紧核心力量,含胸压肋,迈开两脚,与肩同宽,斜方肌发力,肩胛骨下拉,抬肘拉弓,右手结实地靠在下巴。 祖传的玉制扳指套在拇指上甚是眨眼,韩厥在扳指的辅助下,拇指勾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标准的蒙古式拉弦法,箭杆在弓弣右侧。 “嘣!嘣!嘣!嘣!嘣!”韩厥循拍而射,五射五中。 第136章 弩机 “好!” “彩!” 臾骈和提弥明同一时间发出叫好声。 韩厥的上肢宛如架子一样稳定,动作锤炼了千百次,趋于标准。 韩厥看了看虎头靶心,心里很是得瑟。春秋时代,最强的射手莫过于楚庄王时期的养由基,能百步穿杨,这是什么概念? 周代以八步为一尺,一周尺为01991米,百步就是160米。而杨柳叶子能有多大? 现代70米和90米射箭比赛的十环直径为122厘米,和杨柳叶子差不多大。 养由基可以在两千六百年前,用落后的传统弓在160米射中杨柳叶,且百发百中,其神乎奇技,可以说吊打用现代反曲弓的一票运动员了。 而眼下,韩厥能在50米射程上,五发五中,也算是士大夫中佼佼者的存在了。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斜着眼睛,睥睨公子卬,口中道:“子瞻兄,该你了。” 这时,仆人捧着公子卬的兵器而来。 “这是什么弓?如此形制?” 公子卬的兵器一现身,就突破了先克的认知范畴。 “这应该不是弓。是弩。”臾骈博闻强识,略加思索就给出答案。 “弩?”先克疑惑道。 “不错,就是弩。”臾骈点点头:“昔日,黄帝作弩,以骨、蚌、石为机,以竹、木、骨作材,可以狩猎,不过威力远逊于弓箭,及青铜问世,木弩难穿甲胄,故而世人舍之不用。” 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和山西朔县峙峪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都曾出土过公元前两三千年前的原始木弩的构件,这些构件长6-9厘米。这种石器时代的木弩,机械结构采用骨片、蚌片、石片,弩弓和弩身用竹、木、骨制成,能储蓄的势能相当弱小。 弩登上战争的舞台,还要到几百年后,战国时期,楚国的琴氏,“横弓着竹,施机设枢”,终于发明出真正可以破甲的弩机。 “发于肩之间,杀人百歩之外”,孙子兵法中这样称赞琴氏发明的弩机。 臾骈对公子卬用弩比箭,相当好奇,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用斩马刀对抗屠龙刀:“骈不解,公子为何偏要用这弩机?” 公子卬默然不答,思绪回到了半个月以前。 …… 长丘还在农业大开发,公子卬与荡虺有时打猎以弥补粮食的缺稀。 “老师,马镫这种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总有一天,会被戎狄学去。 当初长丘之战,若是长狄的轻骑兵仿制了马镫,他们的马跑得快,加上运用马镫解放双手,如此一来,可以边骑马边张弓,足以在十步之内精准破甲,而我们的骑矛仅仅一尺半的长度,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如果这样,我们还能轻易击败他们吗?”有一天,荡虺突发奇想,询问公子卬。 “长狄不是已经被我们剿灭了吗?再谈及这个有什么意义?”一边的田单反驳道。 “盘据在宋国境内的骑马民族,除了已经剿灭的长狄,还有善于渔猎的山戎,虺隐隐觉得,我们总有一日将与之交手。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无论马术还是骑射,均娴熟于我们,届时将为之奈何?” 这个问题诘住了公子卬。 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天然就点满了骑射技能,农耕民族在这个领域确实屡屡吃亏。公子卬搜肠刮肚,欧洲也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他们是如何抵御来自东方的骑马民族的呢? 法兰西的拿破仑给出的答案是手持手枪、卡宾枪的龙骑兵、猎骑兵和骠骑兵,而神圣罗马帝国给出的答卷则是弩骑兵。 虽然在历史上昙花一现,但是日耳曼人发明了可以和马镫搭配使用的拉环,专门辅助在马上拉开蹶张弩。 如果说弓是最契合游牧民族的武器,弩则是农耕文明与之抗衡的仰仗。玩弓的,需要长期的训练指法、姿势,以形成不可磨灭的肌肉记忆,没有经年的训练很难上手。这对整天靠耕地吃饭的宋人来说,太难了。 莫说射箭难,提供训练的箭矢也难啊。生产最普通的木箭杆,需要把一节木头顺着纤维的纹理削,在没有机床,没有铁器的现在,只能用硬度较低的铜刀去削。此外还要烤火、校直、涂漆,确保箭矢的直度和耐久;箭矢的长度、重量、硬度也需要层层筛选,以确保同一性,省的打仗时候因为箭矢物理参数参差不齐,导致射不准被对面冲过来的敌人砍死。 南宋初年,将领张俊曾在文献中披露,一支弓用箭矢的价格在七十四文钱,这相当于底层劳动人民两三天工作的报酬。箭矢的昂贵导致军队都不敢如电视剧里一样随随便便进行覆盖性饱和射击,汉武帝在浚稽山之战中一天打完五十万支箭,惜字如金的《汉书》特地记了一笔,点名武帝的败家。 要知道1359年英国处于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全年火力全开生产箭支,才给长弓手提供了85万支箭。 “我们不可能和蛮夷比弓。”公子卬无奈地向荡虺承认。他穿越到这具身体里面,虽然继承了公子卬强健的躯体,但射术和记忆是没办法继承的——毕竟硬件不动,软件更新了。 春秋时代,一乘三十人的兵力,实际上承担射箭的也只有一个车左而已。培养一个射手成本极高,公子卬自问从穿越以来天天训练,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阵战的水平。 弓箭的射击需要训练指法、姿势,确保每一次的射击都能把弦拉到下巴底下的同一个位置,放箭的时候采用相同的姿势。形成肌肉的记忆不仅需要时间,还要大把的钱财。 况且反曲弓在拉满的情况下也是最费力的,在这种载荷下瞄准,对射手的考验非同小可。 “我们可以用弩。” …… 此刻,公子卬预压扳机,减缓呼吸,慢慢把瞄准线接近靶心。 弩本就是在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延时发射武器。硕大的弩弓安装在弩臂的前端,而用于击发的弩机设在弩臂的后端。此刻,弩弦业已紧紧地扣在牙上。 弓的训练很难,但弩相比于弓,却可以速成。弩机的瞄准可没有肌肉因为极限发力而负担慎重,扣动扳机发射的模式也消除了因为松弦动作带来的扰动。 琴氏发明的弩机,用望山来瞄准,而公子卬则在蹶张弩的基础上,作出了进一步改动,大大降低了瞄准的难度。 第137章 六礼 觇孔式照门、包围式准星、插着韩厥箭矢的虎形靶,三点一线。公子卬摒住了呼吸,右手食指第一节均匀笔直地向后扣压扳机。 嗖! 弩箭迅捷如风,声如蚊蝇,众宾客眼神一晃之间,弩弦就已经恢复平直,但见布制的箭靶被弩箭强大的动能,打穿偌大一个洞,提弥明辛苦创作的虎头被摧毁无虞。 “嘶!”观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其凶残若是,其恐怖如厮,如矛戳锥凿,视其强劲之威,恐怕甲胄在身,亦当如利齿啮穿。有此神器,我辈武人顶盔贯甲,所为何来哉? 臾大夫方才还说弩机威力不堪用,弩无用乎?书无用乎?孰其无用?” 先克冲着臾骈吐槽,鄙视他方才的砖家语录。 臾骈被啪啪打脸,也不恼,养气功夫了得:“尽信书,不如无书,看来我要向公子请教了。” 公子卬忙搀起作势躬身的臾骈:“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当不得此大礼。” 臾骈又请求拿来弩机一观。公子卬连忙推辞:“区区一些奇技淫巧,不足称道。” 开玩笑,核心科技怎么能轻易示人? 公子卬当宝一样地用布匹,把弩机盖好,收迄。 这破布靶子眼见着没法用了,赵盾赶紧出来打圆场:“子瞻的弩机,怕是要代代传家,以为沙场搏命,赚取晋身之阶的秘术,既然秘不示人,君子也不好强人所难。” 韩厥胜负欲还没卸下,执意道:“呔,这靶子不够结实,本来我与子瞻兄比箭,子瞻才射一箭,接下来的输赢该如何盘算?谁又当罚酒?” 先克道:“公子虽然只发一矢,但劲力非凡,一支破正鹄,倘对阵疆场,自然是公子更胜一筹。” 韩厥还要再辨,公子卬出声道:“大家出来比箭,不过是开心罢了,何必较真呢?你看,你也中了靶心,我也中了靶心,权且算是平局,你我对饮一杯,如何?” 表面上是这么说,公子卬心里却有算盘:“若论射术,十个我也敌不过一个韩厥。方才射中,不过是仰仗瞄具之利。饶是如此,我也未必能做到五发五中这么精准。这韩厥弓术如此了得,再比下去,我不但未必能赢,万一核心科技给人窥去岂不亏爆?” 公子卬理想中的弩,自然是现代的复合弩,比如说进口的free bear f-325、霍顿horton-175、美国天魄tenpot225\/175;国产的追星225、追日175。 这些服役于特种部队的装备动辄一两万一把,微声无光无高热,威力惊人,初速有每秒一百米,差不多一般手枪的一半,但是它一根箭的重量是一般手枪弹头的七八倍,因此其总体动能是超过手枪弹的。 再配备四倍、八倍抑或是红点的瞄准镜,兼以表尺分划的辅助,百米内做到箭无虚发,不过反掌观纹一般。 可惜先秦科技树太落后了,公子卬得不到记忆力好,蓄能高,回弹速度快的复合碳纤维片作弩弓,也没有强度足以吊起一辆小轿车的新型复合尼龙材料作弩弦,因此只能在结构上动动脑子。 因为在今日头条上见过有闲情雅致的中学老师复原过的蹶张弩,公子卬在此基础上制造出了自制的一代弩机——在蹶张弩的基础上,两侧加装了滑轮,可以最大限度节省开弓力量,增加射速;又在弩臂上设置了机械瞄具——觇孔式照门、包围式准星,毕竟靠原先的望山瞄准,精准度大打折扣。 也许将来有机会,可以升级到二代弩机,把滑轮改进为偏心轮,不但能省力,还可以起到加速作用,通过偏心轮的不规则作抛物状的轨道,使弦的运动速度加快,这样就比传统弩在同样的做功行程下得到了更高的箭速与更大的动能。 不过这需要运动的计算和力学测试,公子卬暂时还没有这个时间。 赵盾自是不知道公子卬内心的小九九,只道是宋人固有的君子之风,赢了韩厥,却不想让对手输得太难看,给个台阶下;倒是对韩厥,赵盾对他的观感颇为下降,输了就输了,还死鸭子嘴硬,撒泼斗嘴,形同街头妇人比贱,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卿大夫之后吗?大家都是体面人。 “算是平局,莫伤了和气。”赵盾一锤定音。 箭靶没了,赵盾寻来一个投壶,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直到聚会结束,赵盾一一把宾客送出门外。 轮到送公子卬的时候,赵盾牵着他的手,亲切道:“子瞻今日登门之意,我深知之。明日有礼,后日必使子瞻得偿所愿,子瞻且在馆舍之中,静候好消息可也。” 按照周公制定的婚姻制度(见《士昏礼》),应该先由男方登门求婚,是为“采纳”,然后女方家长许婚,问男方:“你要取我家哪位姑娘?姐姐还是妹妹?”,是为“问名”;得到答复后,还要去问问神职人员,这桩婚事吉不吉利,姓姬的要去周社问卜,姓子的要去亳社烧龟壳,是为“纳吉”;纳吉后男方给彩礼,是为“纳徵”——用五匹玄纁色的帛和两方鹿皮。 “纳徵”之后,大家一起约定结婚的好日子,是为“请期”;等到良辰吉日,新郎亲自到女家去迎接新娘回家成婚,是为“亲迎”。 这一整套办下来,是为“婚姻六礼”。 不过这一整套下来实在太麻烦了,很多贵族都走走过场,甚至顺序都打乱了。 《左传》记载,鲁昭公时,郑国大夫徐吾犯之妹绝美,郑国的公孙楚和公孙黑争相下聘,徐吾犯两相难以抉择,就让妹妹自己挑。公孙黑打扮得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陈列了彩礼;公孙楚则一身戎装下聘,向门把上射了两箭,展示箭术,末了就跳上战车走了。 妹子觉得长得好看没啥鸟用,武力值爆表才能封妻荫子,于是和公孙楚好上了。 可见对于“六礼”,贵族们也不是一板一眼遵守着进行的。 赵盾看来,公子卬今天把“采纳”、“纳徵”给一块办了,“问名”什么的都略过了——老赵家就一个闺女,还问个p。赵盾言外之意是,明天我去周社把“纳吉”给办了,后天我派人来约日子结婚。 不过公子卬这边就误会大了…… 第138章 情书 “赵大夫说了,明天就来馆舍把卫国的事情给定妥了。” 公子卬一回馆舍,就和几个手下报喜。 翌日,管理刚刚从新田归来,牵着一匹温顺的马,乍得喜讯,也是颇感欢喜。 “太傅,指点你的那个神秘人,还是颇有些能耐的。难怪你要给他送好马。” “可不是嘛。”公子卬喜滋滋的,满面春风,“就等明天赵大夫上门了。” 闲来无事,大家一致决定搞点娱乐项目,庆祝一番。 春秋士大夫的娱乐就两个选项——开宴会看舞姬跳舞,抑或是组团户外打猎。 田双强烈要求后者:“天天粟粥,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天我要好好猎些野味,打打牙祭。” 纵马出城,运气不错,很快就撞见了倒霉的月亮熊。 这倒霉瓜子杵着四只脚,在密林里迂回,时而四处嗅嗅,时而望向别处,假装似乎发现人类,只是在林间闲庭信步。 黝黑的身段估计有250公斤,比一般的黑熊都要壮硕;棕色的鼻子在树皮上蹭了蹭,显得人畜无害;腰椎一扭一扭的,踩过斜侧方的草木。 公子卬把弩臂顶端的拉环扣在马镫上,用尽全力踩着马镫上弦——这是神圣罗马帝国弩骑兵上弦的方式。 “这只熊留给我。”他一边用准星瞄准,一边和部下聊天。 管理对公子卬搞定赵盾的经过还颇为好奇,趁着打猎的功夫谈起。 “太傅给赵大夫准备的相见礼是什么?” 公子卬扣动扳机一箭命中月亮熊的胸口,畜生呜呼一声就轰然倒地,一飙血飞溅到一旁的树梢。 “相见礼?什么相见礼?”公子卬打马近前,招呼田双把月亮熊抬到马车上。 管理把黑熊用绳索固定在车舆内:“就是相见礼啊。君子初次见面,都要找身份不凡的中人介绍,太傅之前不就是找的先大夫嘛? 之后太傅与赵大夫见面,要向所见之人送贽礼,大贽用玉帛,小贽用果脯禽鸟,男贽用禽鸟,女贽用果脯,难不成太傅上门不带贽礼?” “哦!”公子卬恍然大悟:“我怎么会两手空空上门呢,我带上了鹿皮和玉帛?” “鹿皮?”管理觉得事情渐渐不对劲了:“带鹿皮做什么?这不合礼数啊。” “可是赵家人觉得没问题啊。”公子卬捆好熊的尸体,接着寻找下一个猎物,田双提出想要试试公子卬的滑轮弩。 “赵家太夫人还请我吃盏,嘘寒问暖。” “第一次君子结交,就有通家之好?就面会女眷?”管理突然瞪大了双眼:“太傅送的玉帛是几色?鹿皮是己方?” “五色,两方。”公子卬不以为意。 “这哪里是贽礼?这根本就是聘礼!太傅你这是不折不扣的下聘!”管理叫了起来。 “啊?”公子卬递送滑轮弩的手险些拿不住。 …… 第二天,赵家的仆役果然上门来请教婚期:“明日、后日,都是好日子,宜婚嫁,公子你看。” 公子卬气呼呼道:“我何时答应了你们的婚事,全是你家息女使诈,我稀里糊涂坠入毂中,可气,可气。” 仆役道:“公子你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你当初可是当着晋国诸位大夫的面,向赵家下的聘礼,先氏、臾氏、韩氏等士大夫均在堂内,公子还与他们投壶射箭,莫非公子遗忘乎?” 公子卬咬咬牙:“这都是你们设计的。” 仆役道:“我家太夫人说,公子若有悔婚之意,不妨读读这封信。” 说着,仆役从怀中掏出玉帛。 公子卬劈手夺来,只见上面书道: “公子文几: 自际火海活我,汾水私会,只手授御术,执辔与异闻。我未尝快意若是,才情未尝见垂青若是。” 大意是,自从公子你在火场里把我救出来,和我在汾水约会,教我骑马,讲故事给我听,我心里快活极了,你还肯定了我的才能,令我有了知己的感觉。 “人谓女子无才是为德,笄总以后,不事女红。即或长昼,无聊读书自遣,从小闺中笔墨,流播人间,世俗见斥,犹春蚓秋蛇,徒遭齿冷。虽慈父兄弟,亦不能免俗。凡女子之命,在闺从父,出嫁从夫,不外如是。他日作嫁,摧眉折腰,劳形于柴米油盐,我虽自比管仲才具,亦无申抱负之契机,身既饱食终日,心如笼中金雀,网中囚鱼,天高地迥,但见高墙之内,四角之天,难矣哉。窃尝受君言,女子翻作半边天,君不计男女之别,牡牝之分,愿听我计,愿从我言,敬我贵我,交心若是,如旱苗有甘霖。” 身边人都不支持我读书学才,十五岁之后,我女红都懒得做,白天看书,写字,却被家人当作蚯蚓、虺蛇一般厌弃。平常女子,嫁了人,成天忙碌于家务,我虽然自命有才,也没有什么机会摆脱这样的命运,虽然天很高,大地很大,但我只能看见院子里四角的天空,白来了人间一遭。 我私下里听你说,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愿意倾听我的声音,认可我的才智,我的人生好像有了转机。 “君既言辞温婉,复盛鬋丰容,濯濯春月柳,肃肃松下风,闪闪清目电,志起鸿雁,心似蔷薇,焉能使女子不倾心思慕,幽怀合卺之情,暗寄共被之谊。” 你说话温柔,长得又帅又高,眼睛放电,有雄心抱负,如何不令我心动? “奈何痴呆公子,榆木作脑,不解风情。一颗芳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情不知所起,一往安能收拾?百诈千计,徒为有公子也,虽谲,君且从我意。” 可惜你不懂女人心,我既然爱上了你,就要不择手段得到你。虽然百般设计,为了得到你,有点下作,公子你还是从了我。 “果若梳蝉鬓,扫娥眉,鸳鸯双飞,花颜并膝,君不特得妻,犹得谋主。我虽罗裙加身,智谋不逊纨绔子,愿辅佐前后,定计长短,致君伯霸上。” 倘若你娶了我,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我还可以做你的谋臣。不是我吹,我虽然是女儿身,但比你手底下那几个穿着贵族衣服的亲信要厉害的多,我可以辅助你成就一番霸业。 “然君若左我,我不知将以何所为。海波起伏,爱恨相生,勿谓言之不预。和则两利,分则两害,时务者,在乎俊杰。君手把弩弓,意气高于百尺楼;迢迢万里行,效作烛之武,所为何来哉?愿君长思,慎之,慎之。” 但是要是你拒绝了我,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干出什么没底线的事情。万一因爱生恨,别怪我事先没打过招呼。你最好识相点,你素来有大志向,远道而来是为了用三寸不烂之舌,谋取一份基业。到底娶不娶我,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 第139章 求救 “怎么能这样?” 公子卬心里难以接受。“我是一个现代人,莫得感情的婚姻,骤然难以接受。之前我只当她是寻常女孩,通过她,接近赵盾,作为报酬,我也花钱准备了马匹作为谢礼;现在倒好,我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当作谢礼。 我把她当朋友,她却拿我做炉鼎……” 赵家奴仆在一边等待一个准信。公子卬却踟蹰不决。 管理见公子卬神色扭捏,忙拉他到房间内,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劝导。 “赵家女出此下策,虽然有亏德行,但是赵家权倾晋国,晋又是天下霸主,普天之下,除了楚王、秦伯、齐侯,再也没有人可以与他比肩了。 一旦娶了赵家女,不仅卫国的五百釿黄金可以收入囊中,一旦宋国有祸事,也可以借兵借粮。 晋文公娶秦伯的女儿之时,也是公子之身,后来他哥哥死后,秦伯不就发三千兵,备齐粮草,杀了晋国的乱臣贼子,拥立重耳为国君了吗? 太傅何不顺水推舟?” 赤裸裸的利益让公子卬心生旖旎,可是道德上的防线犹在:“这和卖身求荣有何区别?” 管理恨铁不成钢:“当初太傅错杀公子御,也不见太傅自杀以谢天下,哪来那么多道德癖?” 公子卬不语。 “倘若太傅不娶赵家女,天下人只知道太傅聘妻又停娶,于赵盾而言,这无异于是莫大的羞辱。赵盾曾派杀手暗杀了晋国的公子乐。晋国公子都杀得,一时激愤之下,对太傅这样一个属国的公子,难道下不了手吗? 纵使我等拼死将太傅护送回宋国,那归还卫地的事情又当如何?长丘尚有千户人家嗷嗷待哺,太傅当初北上,是承诺了子民会搞来粮食的。若此行不得志,长丘粮荒甚至挨不过这个冬天。 太傅逃归宋国,赵大夫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宋国?若是不能强迫宋公交出太傅的首级,会不会起大军,兴师问罪呢? 为了太傅一个人的荣辱,让这么多人无辜蒙难,太傅于道德何安? 我与太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做陪臣的,如何博取富贵?请太傅听我一句肺腑之言。” “公子卬何在?公子卬何在?”忽然,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闯入馆舍。 “足下何人?” 来人整了整冠帽,道:“我乃宋国行人之属官,受命赴晋。得闻公子卬在此驻脚,有急报相通。” “我就是宋卬,找我何事?” 来人扑通一声跪下:“好叫太傅知晓,国君深陷危难之中,恳请太傅从速驰援。” 公子卬问道:“是三桓谋反叛乱吗?” 来人道:“不止三桓,公族除了乐氏、荡氏,多有从逆者。反贼勾结山戎,宋公被围于亳城。”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褶皱不堪的玉帛,递给公子卬:“此宋公亲笔,太傅一阅便知。” 公子卬打开帛书。 “孤弟亲启: 向者,六族构乱于内,幸而忠贞之士奋效其命,孤一人方能驱之国门外,逐之仓皇顾。” 大意是:老弟,之前公族搞政变,还好有两师、贰广的部队,我把他们赶出了国都的城门,撵着他们就快斩尽杀绝了。 “惜哉,百里之堤溃蚁穴,百里之行绊九十,不意山戎媾贼,猝然强袭,侧翼旗靡,无奈退守亳邑。” 可惜,功败垂成,我没有料到,山戎与叛党暗通款曲,山戎突然出现,骑兵袭击我军侧翼,军队陡然遭到重创,陷入混乱,败北已然必不可免,我不得不逃回亳城坚守。 “亳,宗庙之所在,民附粮积,比及乐荡之兵,鱼贯而入,战守咸有游刃之力。然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孔叔、钟离,流离道路;乐豫其人,口若滔滔,胸无一策;意诸志虑良实,不知兵事。仅存之兵在亳,虽众而弗能轻涉其险。” 亳城是历代宋公灵牌、坟墓所在的地方,囤积着大量的粮草,民心也忠于国家,等到乐豫和荡意诸的部队开进城内,我们的兵力不仅足以守城,还能和敌人野战。 可是我有兵,但没有指挥官,公孙孔叔和公孙钟离都在之前的败绩中失散了,大司马乐豫,开嘴炮挺能说的,真到退兵拒敌就没什么本事了,荡意诸是个忠诚耿介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带过兵。 宋国最后的兵力都聚集在这里了,我军队虽然多,但不敢把部队交给他们去冒险,我对他们都不放心。 “家贫念孝子,国难思良将。悉子瞻既平狄乱,去卫如晋,不胜欢喜。 兴隆倾颓,在此一战。举国贤愚,晓畅军事者莫过于卿,催狂岚,挽将倾者,舍卿其谁? 伏愿召卿辄返,寄以行阵,托效披甲,俾坠其师而全国家。孤之念卿,不啻思妇知征人,盈盈秋水望穿,淡淡春山蹙损。故千里拜书以闻。” 我听到你已经平定长狄、离开卫国造访晋国的消息,高兴极了。国家的兴衰成败,全看这一仗能否攘外安内了。我纵观全国的人才,善于行军打仗的人,也就数你最强了。在危难中拯救国家的事情,除了你,我不作第二人想。 只希望你能早点回来,把军队委托给你指挥,打败敌人,保护国家,我想你想得,好似独守在家的女人思念在外征战的丈夫,业已望穿秋水,所以不远千里,寄书给你求救。 “砰!”公子卬重重地一把推开房间的木门,也不管发出多大的响声,径直小跑到赵家仆役的身前,匆匆把帛书塞入衣袖,边塞边道:“结婚!明天太迟,我今天就结婚。” 仆役不禁为公子卬的前后转变愕然,随即道:“公子应允婚事,小的不胜欢喜。只是‘请期’当日就‘亲迎’,怕是没有这个体例。” 公子卬斥道:“尔不过区区仆役,主家婚娶,焉能由你一言而决。我要去寻赵大夫,面陈今日婚礼之事。” 赵家仆役连忙阻止:“六礼不全,在此之前,若非‘亲迎’,新郎不能贸贸然进入女家。” 管理主动请缨:“太傅,我去和赵大夫谈这事。” 公子卬许之。 第140章 借兵 “赵大夫。”管理跟着赵家的随从,谒见赵盾:“今日也是良辰吉日,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亲迎,今夜即可弄影庭前,琴瑟合韵,结两姓之好。” 赵家姓赢,宋家姓子。管理提出要早日完婚。 …… 然而管理没有想到的是,赵家仆役,眼虽浊,耳清明,管理和公子卬在房中的耳语,尽收于底。 赵盾已经知道宋国发生了刻不容缓的动乱。 “使明公急,则得婿宋卿,使明公缓,则得婿宋公。明公不若效秦伯晋文之旧事。”在面见管理以前,提弥明阴恻恻地对赵盾献计。 按照提弥明的说法,如果赵盾着急嫁女,得到的女婿是宋国的太傅,如果行缓兵之计,等杵臼被反贼围攻致死,再承认女婿,派兵出救宋国,公子卬没准就是下一任宋公。把女儿嫁给宋公的亲兄弟和嫁给宋公本人,那可是天差地别。 提弥明趁机提出他的计划,那就是效仿秦穆公。 当初秦穆公把女儿嫁给晋文公的时候,后者不过是一个流亡公子,等到重耳的哥哥晋惠公薨,再派兵东入晋国,扶立女婿重耳为一国之君。 “子瞻以我之见,犹古之君子,饱读书中仁义,敦而不通权变。一旦果得明公之女,必讨要钱粮、兵马,以解宋公之厄。此时嫁女出兵,不啻于为他人作嫁,宋公杵臼何人,与我赵氏何干。 其人不死,与我无益,其人授首,与我有喜。 不若暂缓婚期,迁延日久,待国内有变,方以我晋室兵甲,攘除元凶,扶佳婿以为新主。届时有婚姻之国为外援,明公不论是西制秦师,抑或是内压异己,皆有大用。” 宋国人本来在诸候间就是痴呆好人、乱世圣母的形象,公子卬在祝寿那天,被韩厥咄咄逼人,也不恼,也不报复,修养实在了得,赵家主臣因此给他贴上了老实人的标签。老实人家人被欺负,想的肯定不是等哥哥死了再抢君位,要是结婚了,跑到赵盾这边软磨硬泡,请求出兵,这兵是出还是不出呢?那棘手的就是赵盾了。 女婿的哥哥毕竟隔着一层,况且杵臼死了,赵家才能利益最大化。 赵盾点点头,对提弥明的主意深以为然。既然计较已定,又闲扯了几句:“噫嘘唏,子瞻唯一的毛病就是太相信仁义了。不过敦仁君子也有敦仁君子的好处。子瞻果为宋公,我不必忧心晋惠公之事。” 哎呀,老实人当女婿也有一定的好处。当初晋惠公谲诈,秦穆公招他当女婿,秦国很快就被晋国坑得不要不要的,晋惠公本来许诺给秦穆公的酬劳,压根就不兑现,还埋下了秦晋交恶的种子。 在赵盾看来公子卬有古君子之风,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 管理尽快完婚的请求,遭到了赵盾的婉言拒绝,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你以为我是何人?我乃晋国执政卿,三军统帅,我赵氏嫁闺女,岂可草草了事,如同那草芥黔首一般无二? 我必定广发邀帖,传之晋国上下缨冠之家,使闻。今日若婚,得宾客几人?邀大夫几人? 我原来以为,明日、后日可为佳期,但陪臣一一罗列宾客,广发请帖,恐怕须以月余时日,以使亲朋故旧皆通音讯,远来致贺。 你回去请公子卬再磨磨性子,耐心等我回音。” 管理回道馆舍,向公子卬报告: “这是托词。赵家虽然早在晋国扎根,但除了赵衰一脉发迹,其他的都渐渐落寞了。赵衰的几个儿子都住在都城,赵家的盟友,如先氏、韩氏、臾氏、荀氏等,也都在都城置业,发发请帖怎么可能要一个月的时间。这赵大夫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行人的属官尖锐的声音大叫起来:“月余?宋公岂能困守亳城月余?” 他警惕地眼光灼灼盯着公子卬:“太傅,你的意思也是等月余吗?” 公子卬怫然作色:“君以为,卬是何等人?婚姻,不过区区家事;平乱灭寇,国事也,岂有因私情而废公事,先小家而后国家之理? 夫丈夫处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卿等勿须多言,拾掇赀财,准备返回长丘,整顿兵马。嘉兴,劳烦你再跑一趟,去向赵家辞行。” 行人属官闻及,泪眼婆娑:“太傅忠臣孝子之心,如兰如芷,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已极。” …… 管理跑到赵盾家里辞行:“理受公子之托,向中军将辞行。敝国内乱,国事扰攘,国君有不测之虞,江山有倾覆之危。国君,天也,女子,草芥也。婚姻之事,别作他议。公子今日将启程回国定乱,伏愿中军将宽恕见谅。” 这般物化女性的言论,在先秦可是再义正言辞不过的政治正确,赵盾一时语塞。 提弥明道:“太傅仅长丘之地,邑不过十室,户不过一千,士不过十乘,将何以定乱?今若草草而行,不过羊入虎口。定乱克众欤?徒死殉国欤?” 赵盾也点点头,你就这么点力量,城内国人十家,城外野人千户,接受过军事训练的甲士不过十乘,回去送人头吗? 管理解释道:“寡君身在亳城,足兵足粮,而失之良将。太傅惯于沙场,必克。” “兵凶战危,焉能轻言必胜?虽千里马而有失蹄时,虽百战之师亦有不豫之危。子瞻不如在馆舍权作休憩,待我家家主奏明晋主,请得兵马钱粮,救宋室于水火,不亦上上之策乎?”提弥明道。 管理面有喜色。提弥明与赵盾耳语一番,又道:“来回传话不易,不如我代中军将,往说公子,定以借兵息宋之策,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 见到公子卬后,提弥明要求单独对话:“公子不想晋国助力吗?晋国,霸主也,威加海内,车马既出,群雄束手,四海咸服,区区宵小不亦丧胆耶?” “果有霸主之国相攘,求之不得。” “公子须知,天下没有的筵席。若必欲求晋兵,须先与中军将结为姻亲,亳城足兵足粮,公子何不盘桓伺机,以待婚期?” 公子卬摇头道:“一个月太久了,恐怕有所不测。” “后日亲迎如何?” “一言为定。” …… 第141章 婚礼 公子卬遂以大雁为礼,与赵氏定好良辰吉日。 迎娶的当天,西边的云彩褪去最后一丝绯红,月儿弯弯,悄然爬上了树丫,公子卬在馆舍的东边陈放了三只鼎,鼎的主面正对着北方。自古坐北朝南,北面意为着尊上的方向。 与晋文公相似,公子卬的婚礼没有婚房,只能以歇脚的地方来替代。馆舍内一时间热闹非凡,听说晋国最有权势的人要嫁女给馆舍内的旅人,一时间观者如云,人潮如堵。 按照礼节,厨子把烤乳猪剖去蹄子的甲盖,烧了十四尾鲫鱼、烹制了一双雌雄白兔,管理把这些熟食盛放在鼎中,盖上鼎盖,固定好抬杠。 先秦时候,东边的台阶是用来迎接宾客的,因此管理派人把它清洗干净。医万把醯酱两份、肉酱四份,用白布盖好,再把黄米和小米放在四个食器中。田双用文火炖好肉汁,肉香四溢后,把酒樽,也就是温酒的工具,放在北墙边的案上,把酒水放在酒杯西边一丢丢的位置,用粗葛布盖好,在酒樽南边一丢丢放上小木箱子,箱内装着四只酒爵和合卺(喝酒的匏瓜瓢)。 洞房布置好了以后,公子卬和部下都穿上黑色的礼服,坐上被涂黑的车架,喜滋滋地燃起照明的松脂,向赵家进发。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家内宅。一双褶皱的手将善儿的头发打理好,在善儿的胸前戴上丝绸的佩巾,是为缡。 “没想到善儿结缡的这一天来得真么快。” 说话的是善儿的女师,曾经负责给善儿传授女德、婚前性知识和家庭财政学、家庭管理学。她傍立在善儿的右边,头巾束发,簪子相嵌,身着黑色丝制礼服。 善儿小脸蛋红扑扑的,霎是娇羞,身上穿着上衣下裳不分的黑色袍式礼服,女师说过,这形制是为了告诫新妇的从一而终。礼服的下摆是浅绛色的,善儿整个人焕发着荣光。 “真好看。”两个从嫁的远房堂妹着黑衣,并簪子,披着花纹朴素的单披肩羡慕地感慨。 “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谓之媵。”——《仪礼·士昏礼》。 两个堂妹都是赵氏、嬴姓,系赵盾三服开外的侄女辈。除了宋国等少数奇葩国家,先秦婚姻的法则信奉同姓不婚,而贵族女嫁给门当户对的异姓,大概率是要远嫁的,这辈子注定要在异国他乡安度一生。 许多贵族女孩适应不了当地迥然不同的方言,一辈子只能困在内宅,出于给女儿余生提供一个唠嗑、扶持的闺蜜的考虑,娘家人视其身份地位,会从同姓的亲戚,甚至是自己的庶女中,遴选几个陪嫁,是为媵。 诸侯嫁女,从八媵;秦穆公嫁女给流亡公子重耳的时候,配上四个媵;赵盾地位在秦穆公之下,降低标准,从穷亲戚家搬来两个侄女陪嫁。 青春稍长的侄女,她的母亲是赵盾帮忙出钱从楚国买来的逃人,故而被命名为楚嬴。小侄女,她的母亲是在晋卫战争中,被晋军掳掠来的,故名卫嬴。 赵盾担心善儿嫁到宋国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就不美了,比如说肚子迟迟没反应、只生女儿不诞下男嗣、生儿夭折、抑或是难产。楚嬴和卫嬴就是赵家联姻的备用子宫,毕竟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联姻有了娘家人的男娃,才会有长远的效果。 没钱的赵氏一方牝门作储备,有钱的赵氏一脸幸福如酒醉。善儿盈盈笑意慢慢被盖头蒙住,面南而立,希冀着真命天子的到来。 …… 赵盾已经备车架于门前,与男方的马车不同,娘家人的车架要张好车帷。晋国的宾客从四方纷至沓来。 “鸳鸯夫妻,洽洽而欢。葫芦子孙,绵绵而长。” “两姓浓意,一拟江河。长相厮守。坚同山岩。” “情深意重,笃类后土。山盟海誓,挚比皇天。” 溢美之词,不断从宾客的口中吐出,就连晋室也派出内朝的太傅,送上祝福。 “鸣凤锵锵卜昌五世。夭桃灼灼,歌合百年。璧合珠联,琴谐瑟调。鸿案增光,凤仪结好。百年偕老,早协熊罴。” “承了太傅吉言。”人家预祝自家女儿早生贵子,赵盾自然客客气气延请太傅入内。赵盾的筵席设在西面,案几在右侧。 宾主尽欢,恰在此时,公子卬的车马如约而至,赵盾穿着玄端迎于府外,面西两拜,公子卬回以答拜。 公子卬捧着大雁,赵盾道:“佳婿请先入。” “不敢,烦请丈人先入。” “佳婿光我门楣,请佳婿先入。” “丈人垂青,不胜惶恐,请丈人先入。” 如此三揖三让,两人同趋堂前。赵盾谦让三番,堂上西向而坐;公子卬坐宾位,面北,把大雁轻放在中央,再拜,额头叩在地上。 礼毕,公子卬出门而去,赵盾端坐在堂上不动,目送女儿从西阶而去。公子卬登车,把辔绳交给善儿,善儿的女师代表善儿程式性婉拒。在女师的搀扶下,善儿盖着头巾登上了车,女师给新娘盖上罩衣以避风尘。 “驾!”田双早就给繁琐的礼节等得不耐烦了,一扬鞭,驱车而行。 馆舍的围观群众早早地看到墨车驶来,纷纷让开一条路,在两侧起哄。 停车后,公子卬搀着善儿到门槛处,新郎新娘第一次对揖;在婚房前,二揖。 首先进房门的是卫嬴、楚嬴两个陪嫁,公子卬和善儿后入。按照先秦的规矩,要给媵人立威,警告媵人要安分守己,不要试图取代女主人。 因此善儿命令两个堂妹跪下给公子卬除鞋,躬身洗脚。 洗脚水既出,公子卬和新娘对坐,闭上眼睛向各自的祖先祷告。祷告仪式有一首歌的时间,新人就着肉汁和酱料,把烤猪肉、鱼肉和兔子祭了五脏腑。 卫嬴和楚嬴也不闲着,给两位新主人温酒,新人面色潮红,对饮了合卺酒。 “请良人去衣。”低低的,娇羞的声音传入耳膜。 卫嬴和楚嬴的素手攀上了公子卬的胸膛。公子卬哆嗦了一阵,现代宅男哪里经受得住万恶的封建制度? 第142章 结缡 公子卬的青涩肢体紧张了起来,两臂条件反射地环抱。 “良人莫局促,每个男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第一次,久了就习惯了。”卫嬴温言劝慰道。 善儿倒是大大方方敞开了怀,卫嬴替她除去新娘的礼服,全身上下只余下胸前的大佩巾——缡,用来遮秀处。 楚嬴给扭扭捏捏的公子卬脱了黑色礼服,公子卬浑身尽收眼底,众人见那八周寸(约莫十六厘米)的长剑饮血而立,乃至于和肚皮相贴,无不两眼盈盈有希冀。 余生的幸福有了物理上的保证。 “夫君且莫性急,礼法没有结束,要等到卫嬴、楚嬴退出房门,方有好事。夫君权且压压血性。”善儿调笑道。 “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我没有。”公子卬连连摆手,矢口否认。 善儿调笑道:“夫君好虚伪,口上称非,身体言是。好一副言行不一的做派。” 公子卬一时间语塞,面上更显露潮红之光了。 卫嬴俯身铺床设席,把枕头摆在床的南位。 “烦请夫君为我解缡去盖。”善儿挺了挺胸膛。 在三女的瞩目围观下,公子卬鼓起勇气为娇妻揭下头盖,露出了熟悉的容颜。 善儿转过身,让丈夫为她解下佩巾打在身后的活结。 公子卬笨手笨脚,废了好大功夫,丝滑的缡才从善儿的身上脱落。 卫嬴和楚嬴用箱箧收起缡,蹑手蹑脚走到案边,把新人吃剩下的熟食一一吃完——这个环节是在告诫她们,在这个家,他们是二等人、备用品,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分。万恶的封建礼法。 “你们可以退下了。” 善儿一挥素手,楚嬴和卫嬴就乖乖屈身退往房门外,等候女主人的差遣。 “她们在门口做什么?”公子卬甚至都能看到她们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窗布上。 善儿道:“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说呢?”公子卬细究道。 “比如说有的新郎,乏力了,需要推臀。” “我壮硕的很,不需要有人在那个时候给我使劲。” 善儿又道:“若是夫君初次感此间玄妙,兴奋过度,以至于昏厥,可以进来帮助。” “啊?”公子卬愕然:“还有这事?” “古来常有。” “那怎么帮?她们又不是方者。” 善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锦盒,从里面扣扣找找,翻出一支发簪:“出嫁时,祖母予我此物,唤为‘金针’,果有此意外发生,则用之以扎。” “何处?” “五谷幽通之处。” 公子卬闻言臀大肌一紧:“这得多疼啊。” 公子卬好奇心上来,冲着锦盒探头探脑:“你这盒子里还有什么?” 善儿道:“予你看了又何妨。” 于是一股脑儿倒出,尽是一些水果状的陶器:“此之谓‘压箱底’。平日里,存于箱箧以辟邪,息女出嫁,方才取出示人。” 陶器都有盖子,公子卬打开它们,却见各种男男女女的泥塑小人儿。 “这……这……”公子卬愕然,这些形形色色的小泥人,摆着启蒙的形态,竟然有数十种之多。 善儿莞尔:“这是长辈们用以教我们那个的。今夜,你我就用这个动作,照猫画虎,照一画瓢。” 善儿一把把公子卬推倒在床上,自己也爬了上来,两手抵在公子卬双肩,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脉脉望着丈夫。 公子卬突然一个激灵,拨开妻子,道:“宋室有乱,兵起祸连。不日我当驰援。今若行夫妻,恐怕有碍于肌肉锻炼。沙场无眼,须有完全准备,岂能虚我身,乏我力,而取一时好。不若沙场得志,再作夫妻。请夫人见谅。” 公子卬拒绝把蛋白质和激素挥霍在此之间,许诺打赢了仗,再给善儿补偿。 善儿如狼似虎,哪里肯罢休,反唇道:“区区小乱,难道我晋兵一出,不能平定?” 公子卬叹息一声:“若得晋兵之雄壮,公族叛乱自是不惧,只是山戎卷入其中。 我曾经发明了马镫,得此物,一人一马,足以轻易斩杀战车兵,当初我就是骑马持械,以少量兵力,击败了十倍于己的公子御,马镫的威力可见一斑。今宋人使者相报与我,说山戎得马镫之力,获甲骑三千,骑射为术,曾溃武族之兵,又困宋公之卒于亳城,足见其能。 武族之兵,我曾因之以胜公子御,今山戎猖獗,其战力犹在武氏骑兵之上,我不得不忧怀愁容。” 宋国行人属官当初对公子卬详细说了山戎人马具甲的精良装备,也报告了敌人精湛的骑射技术。公子卬对掌握了马镫科技的山戎尤为忌惮。 “君蓄养节力,不过敌一人也,若令我得流水快意,必使君敌千人。”善儿许诺,今晚让她满意了,一定说出办法,让公子卬得胜。 “拙夫不解,请问其意。”公子卬请教道。 善儿道:“夫君可曾听闻郑公子突平戎故事?” 九十四年前,郑国的国君还是那个春秋小霸,郑庄公。彼时,北方的戎人强大,侵犯郑国的城邑,郑庄公领兵抵抗。 郑庄公满怀惆怅,忧心戎人强大,难以取胜,在军议时直言:“戎人彪悍,惯于打战,我担心他们袭击我们的侧翼。” 郑庄公的儿子,公子突出列道:“戎人虽然个人彪悍,但是军队整体散漫,没有阵法,贪鄙而不团结。顺风仗的时候,他们会自顾自地抢夺战利品,逆风仗的时候,则自顾自地逃命,而不交替掩护。”公子突提议,派小股部队诈败,大部队摆成三道伏兵,待戎人吃掉小股部队后,伏兵尽出。 郑庄公用儿子的策略,戎人果然毫无阵型,得胜之后,哄抢战利品,毫无纪律,郑庄公带人从伏击圈出现,将其前后拦腰截断,一股聚歼。 公子卬用不确定的语气问:“你是说要抓住戎人毫无阵法,不懂配合的弱点么?” “然也。”善儿趁着公子卬思索不动的时机,提胯上坐,莺恣蝶采,殢雨尤云起来。 第143章 虚君 在冷兵器时代,能打败骑兵的,多是骑兵。 马镫技术迅速泄露给山戎,对此,公子卬也颇感后悔。 不过后悔归后悔,这仗还是要打的。 得到善儿的提示后,他开始冥思苦想,历史上在平原地区击破重骑兵的各路名将。 西湖三忠之一的岳飞是第一个映入脑海中的,他的对手是武装到牙齿的铁浮图,防护能力在古代极其变态。 岳将军发现马匹的四肢是无法披甲的,马腿一旦上甲,估计跑不快,乃至于跑不动了。岳家军每战必以精锐步兵,手执大斧,专砍马腿。 由于敌骑迅捷如风,这些大斧兵可以利用敌骑的惯性,不怎么发力,就可以用斧刃削去马腿。一旦金兵从马上跌落,人多势众的岳家军就一拥而上,即使是用钝器,也足以把从马上跌落、顶盔贯甲的金人武士敲死。 不过也同样是因为敌骑的惯性,岳军的大斧兵若是错误地预判了来骑的运动轨迹,一斧子拉歪了,下场不是被马蹄一脚踹成脑淤血,就是被连环马碾成肉泥。即使侥幸削下了马腿,失控的战马也极有可能轰然倒下,具装的重骑稍不注意就把大斧兵压在身下,以至于咽气。 因此岳家军的大斧兵可以被划为敢死队的那一波行列,非有严明军纪为准绳、职业化军人为骨干、上下一心舍生忘死为信念,这样的打法几乎难以实现。 “晋国的兵马都是我借来的,他们愿意为我舍生忘死,去和素不相识,从无仇隙的山戎殊死一搏么?”公子卬又开始绞尽脑汁,转念他计。 第二个想到的,是刘裕。 斜阳草木,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义熙十二年,刘裕北伐,对手是来自少数民族的魏国,刘裕的北府军前锋渡河,背水列阵,是为却月阵。 北府军用战车与大盾构筑一排弧形工事,步兵被掩护在战车之后。刘裕又派出两千名士兵携带上百张大弩策应,用铁槊、大锤,劲弩肆意输出。且黄河之上,陈列大量战船,平时增援物资、人力、火力,即使一时失利,也可方便军队转移。 却月阵得兵家之妙,背水而战却先得不可胜的地利。可惜此阵需要黄河为凭,大量战船为辅。公子卬和晋兵都没有这个客观的先决条件。 除此以外,就必须以骑兵战胜骑兵了。宋国地处平原,四战之地,在这样的地形上崛起,且对手有骑兵的,公子卬自忖才疏学浅,只能勉强想到两人。 敢笑诸葛无谋,周瑜少智之曹孟德。以及“士兵们!向我开枪!向你们的皇帝开枪!”之拿破仑。 曹家兵阵已然不可考,但是拿皇的阵法可是实实在在地被载入书册,流传后世的。 公子卬曾经拥有本时代人梦寐都不可求的厉害身份——某字母站的大会员,浏览过拿皇的兵种运用和阵战细节,更在某大型游戏中熟练运用 重骑兵、枪骑兵、骠骑兵、猎骑兵、龙骑兵乃至于骑马掷弹兵等军事单位,纷纷跃然脑海之中。 不断勾勒出破局的战术,公子卬不免兴奋异常,该充血处进一步加强了力学性能。正在上下耸动、自食其力的善儿察觉到了这一显着的变化,面上嫣红之色愈发浓郁。 基辛格曾说:“权力是最好的药。”倘若其人在此,善儿必引为知己。她宛如云缠孤峰,深谷受瀑,怡怡然好不受用。 “夫君,可是想到成计?” “然也,待得明日,向岳父老泰山求得兵马钱粮,大事可成。”公子卬狠狠嘬了一口。 …… 按士昏礼,新婚夫妇次日当礼见公婆,可叹公子卬失怙失恃,只能三个月后先行斋戒,再携妻手执素菜,到亳社的庙中,祭拜宋成公和母亲的神主牌:“赵氏新为我家妇,冒昧前来进献菜肴。” 现在赵盾处晋国,主婚事,公子卬夫妇还需效仿晋文公,与岳父大人完成“一献之礼”。 次日一早,雄鸡报晓,善儿就命卫嬴请来汤水沐浴,涤去公子卬昨夜留下的咸腥。插簪子、盘头巾,黑丝礼服。平明时分,两人持枣子、栗子拜见赵盾。西阶而上,置枣栗于席间。 赵盾坐下,以手触枣栗,以示接受献礼。赵盾以“一献之礼”款待新人,一壶甜酒、半只乳猪、黄豆和黏米作为主食。享食完毕后,整个婚姻仪式才算真正完成。 公子卬跪坐,语赵盾云:“礼之所以献长者以枣栗,取其音而已。枣栗,早立也。如今卬与妻子成新家,当立业,以泽子孙。卬不肖,请岳父借以兵马钱粮,一如前约。” 赵盾早料到公子卬会着急要兵,道:“晋国有兵,兵在公家。你岳父我虽然是执政卿兼任中军将,然而取兵用兵都需要事先请示国家。国君总角,君夫人听政,我今天早朝就上奏此事,贤婿且宽心。” 得到肯定的许诺后,就礼送公子卬夫妇出门,自己准备朝服去也。 公子卬一脸喜色,善儿问:“夫君何必救杵臼,他若兵败身死,你岂不是宋君?君无意宋国大业乎?杵臼懦弱无能,夫君不在国,他就惹出偌大事情,岂不知为政在缓不在急。 且‘君’之为字,视其篆书,中间是端坐之位,左右为戈,意为居帷幄之中,操纵兵马之人。杵臼屡屡败绩,宋人虽然勇武忠贞,然而杵臼不习兵事,擅用其锋,以至于有今日之辱。 夫君本是成公子嗣,有大功于国家,排兵布阵之能,甲于宋室,纵使当初杵臼得位,也不过是仰仗了夫君的战功。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祸,杵臼今日之辱,绝不可能独此一份,如果他依然为君,宋国的内忧外患不会终止。夫君何不取而代之?” 善儿很瞧不上杵臼,开口闭口直呼其言。 公子卬喟然叹道:“杵臼确实没有治理国家的道术和排兵布阵的章法。 有一说一。当初太子江遇害,公子御授首的时候,相当一部分人愿意拥立我。只是都城内的国人已经拥戴杵臼为君了,我实在不好跟他抢。 当初我掉落溷厕之中,只有杵臼匆匆赶来,他无官无爵,却散尽家财,延请良医救我,拳拳兄弟之情,我又如何忍心夺走他的基业。 为官之后,我常常想,杵臼可辅则辅之,不可辅,我则虚其君位,架空其权,保其子孙富贵,行虚君议会制。” 第144章 缓兵 “虚君我晓得,如那鲁国的季孙氏一般无二,议会又待如何?”善儿不解道。 公子卬道:“你不觉得各国的卿大夫内乱太多了吗?宋国的世官世卿制度太脆弱了吗?只要一股力量发动政变,弑杀了国君,那宋国一定会陷入内乱之中。而国君手中有多少力量用来自卫呢?五十乘的贰广、五十乘的右师、五十乘的左师。 很多情况下,两师不仅不称职,在政变过程中不是怂了跑了,就是叛变易帜。 发动政变的团体只要纠集超越贰广的力量,就可以轻易地摧毁这个国家的和平。贰广只有五十乘,而国内的卿大夫、甚至是大公族哪一个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拉起五十乘的族兵?即便是国内的小公族,两相联合也可以肆意凌虐国君。 国君掌握着这个国家最大的财产支配权、人事任命权,却没有相称的力量来维护这个体系的稳定,以至于宋国历经南宫万弑君之乱、华督弑君之乱。 这样的制度,现在已然被各个公族堪破漏洞,他们能轻易撕碎它,越加频繁地发动一次又一次内讧。我曾经置身于其中一场内讧,甚至是政变的主导者之一,我君父一十七年的励精图治,在那一场政变中灰飞烟灭。你说,这样的制度能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吗?” 善儿一点就透,揶揄道:“所以夫君打算用这个议会,重构政治制度,避免像你这样的反贼出现么?” 公子卬羞赧道:“然也。” 善儿穷究议会制度的细节,公子卬道:“我现在脑海里还没有构思好整个方案,这个以后再说。” 善儿渐渐摸清了公子卬的思路:“如果确如夫君所言,一个虚妄的宋公的确没有太大的价值。”善儿想起了自己父亲赵盾正在努力架空晋君的权力:“所以我们正好趁着山戎的动乱,建立内外的威望,收服国野的民心,丰满自己的羽翼。” “然也。”公子卬把杵臼的求救信给善儿看。 善儿一边看,一边道:“‘伏愿召卿辄返,寄以行阵,托效披甲,俾坠其师而全国家。孤之念卿,不啻思妇知征人,盈盈秋水望穿,淡淡春山蹙损……’这么说来,杵臼手里有兵无将,夫君此去,杵臼必封坛拜将,把全国的兵权都悉数交付到夫君手上。这正是夫君掌握兵权,广结人心的好机会。” “然也。”公子卬赞同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晚了,宋公万一孟浪出击,损兵折将,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又万一宋公等之不及,另择良将,我平白无故失去了位极人臣的契机。” 善儿神念一转,大叫不好,公子卬询问缘故,善儿道:“山戎,重视财帛、奴隶,而轻视土地,他们大掠夺四方后,很可能会满载而归,自行退兵而去。届时,即使是个庸将,也可全收复之功。” “所以我们要尽快出兵。” “方才,夫君与父亲言语,父亲答应得爽快,右手却分明往自己的鼻子上抚摸,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夫君,他脸上摆出一副笑意,但眼睛却冷静地观察夫君的反应。说话间,眼球还时不时往右上方瞄去,仿佛是在回忆话术。我恐怕他说话不尽不实,坏了夫君的大事。” 善儿于是催促田双原路返回赵家。 …… 另一边,赵盾送走女儿女婿,唤来提弥明商议。 交谈到廷前奏对的细节,提弥明道:“缓出兵不难办到。主上大可在君夫人前,陈述厉害。 当初北狄攻占卫国的首都,霸主齐桓公出兵与狄人硬刚了吗?没有,不过是作壁上观,等狄人掳掠而去后,再命令诸侯联军收拾卫家山河,收敛卫懿公骸骨,扶立一个亲齐国的新君而已。不费一兵一卒,却得“攘夷”之威名,使四方拜服。 反观宋殇公支援卫国对郑国的战争,早早出兵,一个不小心吸引了郑国的全部火力,损兵折将不说,还把宋国拖入了泥潭,国困民乏,被野心家华督钻了空子,宋殇公被弑,家小和事业都挥散如烟。 主上在君夫人面前点明此间典故,君夫人一定会在宋国内斗的最后时间出兵的。” 赵盾又问:“派多少兵马合适?派那支部队合适?” 提弥明道:“晋国有三军,不如派下军去。” 赵盾询问其中的考量,提弥明道:“下军将先蔑、下军佐先都,都是老臣派的,自诩立下过许多军功,对先君骤然提拔主上等少壮派心怀不满。 而山戎素来强大,山戎者,本是盘踞于燕山左近的渔猎民族,周公分封燕国以御其扰。可如今燕国数百年无力与中原诸侯交通,山戎不仅突破了燕国的封锁,山戎各部现在甚至盘踞在宋国的腹地,足见其彪悍善战。 虽然我们缓出兵以避战,但万一山戎不退兵呢?终究有和山戎交手的隐患。 我听说,要除去在国内的祸患,要去攻打强大的国家;祸患在国外的,则要去攻打弱小的国家。如今,主上的忧患在晋国国内。 主上近日受窘,是因为朝中老臣派的大臣不服您的太多呀。现在,您不如派下军去攻打难啃的山戎,假如作战不顺利,军士们惨死异国他乡,先都和先蔑等掌握兵权的老臣在外征伐,朝堂上的老臣派就没有根基与您相抗衡,这段时间,您在晋国的政令一定很畅通,有机会趁机攥紧权力。 倘若先都和先蔑败得伤筋动骨,您就可以趁机穷治其罪,把亲信安排到空出来的职位;倘若下军得胜归来,因为是友情支援宋国,国家没有得到新的土地,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处给两家丰厚的奖赏。” 赵盾道:“那女儿和女婿的生死又怎么办?” 提弥明道:“古人云:‘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善不为官、情不立事。’公卿之家,生男孩,是用来光大家业的;生女孩,不过是用来给家族换取好处的。主上处大事,不要如儿女妇人一般,有不忍之仁。 如果此战得胜,公子卬进位宋公,主上在国外得到强援,不论是镇压国内,还是西取强秦都有裨益;如若此战失败,虽然可能损失女儿女婿,但主上彻底打断了老臣派的脊梁骨,夺其兵权,灭其族门,名为晋卿,实掌晋权,也是收获不菲。 成败两益,何乐而不为呢?” 第145章 行窃 赵盾:“大善。有你在我左右出谋划策,拿五个师的兵力,我都不换。” 赵盾整顿朝服,坐车上朝去也。 赵车既出,公子卬的马车姗姗来迟。 叔隗得知孙女、孙女婿去而复返,神色紧张地将他们引入自己的房间,左顾右盼,以防有人窃听,不多时,关上门,与公子卬夫妇商量。 “方才我儿在堂内密议,被老妪无意间听见,你们且附耳过来。” 叔隗于是悄悄把提弥明的一石二鸟之计分说与孙女、孙女婿听。 善儿虽然知道父亲重男轻女,也猜到父亲眼神飘忽、皮笑肉不笑,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不想却是如此歹毒。 “衣食抚养一十五载,不想我在父亲心中,不过是权谋的工具。可怜生在公卿之家。” 善儿心有戚戚,公子卬面上却平淡如水。 叔隗道:“老妪能窃听他人谋,他人也能偷听于你我。贤孙婿,乖孙女,你们且在此间谋划,我去门外把风,以防走漏声音。” 叔隗出门,在门前转悠,透过窗布,依稀能见到她的背影。 “夫君为何镇定自若,婿为岳家利用,夫君难道不应该吃惊吗?”善儿道。 公子卬道:“我早知岳父为人,虚伪自利,表里不一,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多少也在情理之间。我当初来晋国,不过是为了卫国的报酬,善儿若是能助我说服岳父归还卫国两个城邑,我就有了粮草。至于山戎,我另寻他计。” 善儿道:“我自比管仲,夫君不要小看于我,兵马会有的,粮草也会有的,卫国的城邑也会双手奉上。只是我越来越看不透夫君了。” “嗯?” “夫君很矛盾,难道不自知吗?夫君看得透我父亲的奸猾,却看不透我对夫君的算计;夫君心怀仁念不因君位害杵臼,却对自己的叔叔公子御犯下不义之罪;夫君不懂人心,却能让长丘的封臣对自己耿耿忠心。夫君在卫国游说的时候,把天下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对自己身边人的狡黠,却不能洞悉。 这到底是聪明呢?还是驽钝呢?” 公子卬讪讪不能回答。 善儿道:“本来没有山戎这茬,说服父亲归还卫地其实很容易,现在横生枝节,不得不狠下手段了。” … 善儿既出房门,问叔隗:“祖母,我欲行大事,请帮助调开家中仆役。” 叔隗称是,吩咐家中仆役外出采买,自己亲自守在二进,以免门童误入。 “家父还朝还有四个时辰,夫君,你我须迅速施为。” 善儿匆匆闯入赵盾的房间,公子卬只见房中竹简堆砌齐整,笔墨玉帛陈列有方。 “善儿,你说要窃符,但岳父的虎符,你知道在哪里吗?这里只有中间一案、两侧书籍,哪里有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吗?”房间内仿佛一览无余,公子卬一屁股坐在赵盾的位置上,俯仰探看,也不见所寻之物的踪迹。 善儿道:“不在他处,就在夫君的脚下,请挪开尊臀。” 公子卬这才注意道脚下的土色的异常,善儿拨开上土,显露出下面的石色,石上打磨出一处不起眼的圆环。 “夫君别在那杵着了,是卖力气的时候了。” 公子卬这才拉住圆环,徐徐挪开石板。只见石板之下,层层阶梯。 公子卬正待拾级而下,善儿拉住他:“哎!还是我来。下面似乎有毒气,我熟门熟路,闭气快上快下。” 公子卬这才恍然大悟,久未开启的地窖,二氧化碳浓度超标,贸然不察会窒息而死。 善儿先后下去三次,把赵盾调取族兵的虎符、发公文的玉制印信,以及数册书卷取出。 调动族兵,必须以家主的虎符为凭证,公子卬见此信符,青铜作料,上部刻有铭文,底部留有合榫。平日里,赵盾将虎符的左边一半,留给封地的心腹家司马,自己在地窖藏着右边一半的虎符。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抑或是五十乘以上的兵力调配,就必须有赵盾右边半个虎符与家司马左边半个虎符合榫,调兵的命令方才生效。假使没有虎符,除非赵盾亲至,否则谁也调不动族兵。 善儿指着书卷道:“这是家父往来封地的书信,请夫君从中寻取今年四月的调兵信件和往来原、耿二邑的文书。” 公子卬讪讪一笑:“善儿,我不识得晋篆啊。” 善儿于是道:“是我疏忽了,夫君请备好笔墨、玉帛,我自来找文书。” 善儿上下翻找,取出三卷。 公子卬一边研磨,一边问:“为何只要这三份文书?” 善儿答道:“原邑(今河南济源),是家祖赵文子(赵衰)的封地,赵家族兵多屯于此,且此邑毗邻卫、郑,于长丘相近,从此发兵再合适不过了。 耿,是赵家祖地,昔日赵文子之祖父(赵夙)为晋献公谋,征伐霍国,有大功,故晋献公赐耿邑于赵氏。此处亦有族兵可用。 至于今年四月,秦送公子雍如晋,家父另立新君,故而发兵偷袭公子雍,杀之于乱军之中。此役赵氏族兵入编中军之列。 我之所以寻觅这三封文书,就是为了模仿家父的口吻、笔迹,好作伪书。单单以虎符为凭,只恐怕族人见疑,族人只识得我,不识得夫君,徒以女子口信,空口无凭,难以取信。” 公子卬恍然大悟,击节而叹,大赞:“真是细节。” 赵盾的字迹以娟秀见长,而善儿以女儿之身执笔,仿得真假难辨。 末了,善儿取了印信,盖上偌大的红印,长叹:“大事第一步总算完迄。” 二人作别叔隗,收拾好行窃的现场,带了虎符和伪书,出赵家门,直奔馆舍。 公子卬心里越想越不对,道:“岳父今日还朝归家,会不会手书新的命令给族兵呢?抑或是朝堂上有新的政令要发布,这也需要岳父的印信。万一他入地窖,见物品挪动,我们的谋划会不会被堪破?届时岳父派人追逐,先我们一步抵达封地,大事休矣。” 善儿问:“夫君有何妙计?” “谈不上妙计。我有一方妙药,可以使人昏睡如牛……” 第146章 曼陀罗 医万今天异常兴奋,干活也特别卖力,公子卬告诉他,今天准备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医学奇迹。 “此花不知在晋地唤作何名,在秦地,唤作曼陀罗花,民间又称之为洋金花、大喇叭花、山茄子,原产于极西之地,花期为五至九月,果期为六至十月,喜温暖、好向阳、排水良好的砂土壤,每每野生于田垄中、沟渠侧、道路旁、河岸畔、山坡阳,花色见白,有时略带浅黄淡绿,有时纁红瑰丽,单瓣而生,花冠奇大,状似漏斗,茎叶无刺,形状大抵如此。”公子卬大致绘画了曼陀罗花挂在树上的样子。 曼陀罗花原产于印度次大陆,通过自然的力量,飘扬过藏,来到了东周时期的中原地界。 此时的中原温暖湿润,河南甚至有大象行走,在后世四川、两广、两江存活的曼陀罗花,在先秦时代随处都是。 东周神医扁鹊喜欢用“睡圣散”解人疾厄,其调配所用的主药,正是曼陀罗花。《扁鹊心经》记载:“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方即睡、不知痛,亦不伤人。此方是由曼陀罗花、火麻仁花共研,每服三钱,一服后即昏睡。” 公子卬对医万补充说:“除了曼陀罗花,你再去准备些甘草、火麻仁花来,有大用。要快,骑我的那匹好马去。” 医万跨马驱驰而去,不过正午而归。 “幸不辱命。”医万把所得材料一一陈列。 公子卬又惊又喜,道:“何其神速,你是如何找到曼陀罗花的?” 医万回道:“这个说来也巧,正巧遇到村妇,示其图案,赠其财帛,就轻易购得。” 公子卬心里吐槽道:“这个村妇莫不是孙二娘?否则藏这种花做什么,亏你还能全须全尾,活着回来。” 公子卬于是问:“村妇采曼陀罗花,又作何用?” 医万道:“我见妇人家中有杵到一半的曼陀罗花,她说把曼陀罗花碾碎成汁水,滴入眼珠,可有散瞳之美,眼神盈盈有魅光。我细看其人美瞳,果然有异样之美。” 善儿竖起耳朵,从旁听到,大感兴趣:“且留少许与我,我也要试试。” 众人皆笑。 公子卬吩咐众人帮忙制药,渗药,一边忙活,一边闲聊。 善儿道:“此花明艳洵美,花姿妖娆,颇有异域风情。这么美的东西被我们用来作渗药下毒之用,岂不是焚琴煮鹤。” 田双道:“家慈曾与我说:‘蝮蛇草,蝎子针。天下至毒,不在此,却道最毒美人心。’我看这曼劳什子花,美如妇人,毒如妇人。” 田双口无遮拦,怕是完全忘记了大伙忙得热火朝天,就是在帮善儿夫妇暗算她老子。 场面一度尴尬,公子卬狠狠用眼神剐了他一眼。 医万察言观色,见气氛不对,赶紧转移话题:“这曼陀罗花有何药用?为何太傅称之为医学奇迹。” 曼陀罗花、火麻仁花的花朵差不多都被碾碎、研磨成淡黄色的碎渣,散发出辛辣苦涩的味道,公子卬吩咐将碎末等分、干燥,口中道:“此花是(中药)药材中,麻醉效果最强者,只需三钱剂量,口服就能使人滥醉如死,虽斧钺加身,而不能觉。 武人受创,取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配做麻沸散,用之可以镇痛,倘若受到毒箭,可以服此药,然后不知疼痛,取周刀,刳其骨,去其肉,疗其毒,可以活命。 小儿不耐针灸,常常啼哭,手脚乱作,难以下穴;果得此药,一钱使小儿昏睡,然后用针,针无不成。 其效果如此,安能不称之为医学奇迹。” 公子卬口述的,是日本外科学家华冈青州考证的麻沸散配方组成。 医万拜服。 火麻仁花和曼陀罗花被干燥,制成了浅黄色的粉末,公子卬将之泡入酒水之中,悬浮其上。黄酒本就有其色,又有杂质充斥其间,下了药的黄酒,等闲之人,压根就看不出其中蹊跷,只道是酒糟相杂。 众人一见,果然是难辨其色,难识其味,军心大振,都说毫无破绽。 公子卬道:“此方可令人醉死,岳父大人饮酒后,必定昏睡多日有余,腺不出汗,故曰蒙汗。待其酒醒毒去,我等尽夺其兵,早早发入宋境,过了长丘。到时孰人为赵氏主?孰人主赵氏兵?当由不得他了。” 众人大笑,田双道:“赵盾有太傅作女婿,真的是积了八代之衰,事后怕是肠子都后悔青了。” 公子卬尬作一处。 医万只好又问:“甘草何用?” 公子卬道:“甘草可解其毒,我若滴酒不沾,恐怕岳父见疑,两相豪饮,方能百密不疏。 到时候,你们急以浓甘草汁灌下我就可以缓缓恢复神志。” …… 赵盾回家后,门童来报,说是公子卬满载而来,是为了辞行。 赵盾迎客入内,唤来提弥明作陪。公子卬带来的酒水肉食,在赵家仆役的帮助下,一一上案。 公子卬与岳父一面饮酒,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把两人的肚子里都灌满了酒水。酒至数杯,却见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彩霞铺开万里,如银幕一般,红云仿佛落叶飞散,点缀天衢,鸿雁翻飞,振翅悠然过冰轮,玉兔撒下幽光点点,给了雁翅高光,也给了九州颜色。 好风景看得人心舒畅,赵盾朝堂顺利,女婿顺眼,旧话新言,把着酒樽就叙。 赵盾说:“君夫人同意了出兵宋国,只是召集兵马需些时日。” 出乎赵盾意料,公子卬不急不缓地给他满上一杯:“人心,军心,聚之不易,岳父劳心,婿不胜感激,方寸之念,尽在杯水之中。 小婿先干为敬,岳父且随意。” 公子卬仰头就喝完,倒置酒樽,以示滴酒不漏。 “公子豪爽。”提弥明大赞。 赵盾又道:“人道,兵马不动,先行粮草。要想出兵,还需些时日整顿吃食。” 公子卬又说了些漂亮话:“岳父思路谨慎,用兵以暇,卬随历小国之兵,不及上国筹谋万一,今得到岳父亲自指点,敢竭鄙怀,当浮一大白。” 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晚上还有一章。 第147章 蒙汗 赵盾两番试探,见公子卬没有意识到他的缓兵之计,只是不断饮酒作谢,一时松下了防备。 一开始只是小酌,后来也架不住气氛,开始豪饮。 三人约莫几盅黄酒,那善儿,倚在堂外杨树傍边,葱葱玉指指着这三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三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相觑,醉倒在侧,意识全无,口角流涎。 善儿恨恨道:“这晋国什么破败传统,男尊女卑,不让女眷上席。今儿个也好出出气。” 善儿从案上取了羊肉,嚼动腮帮子,大喇喇坐在只有男子才能端坐的席位上,口中道:“饶你须眉带把,还不是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善儿把手上的油腻在提弥明的衣服上抹了抹,又往他衣服上泼酒,痛快解气完讫,这才出门唤来仆役。 “父亲与宾客豪饮长醉,你们且来搬运上榻。” 仆役见堂内杯盘狼藉,不疑有他,把赵盾和提弥明一一安置在主卧,客卧。 善儿命门童呼来门外待命的田双,医万,才把公子卬抬入马车,用甘草解药,等到公子卬神志清明,方才引车而去。 管理早备好马,结了馆舍帐,执马辔久候门前。公子卬一行疾驰而来,管理忙把马匹一一分配给众人,就连善儿也要求骑马。 “兵凶战危,理已经打发商人顺道护送卫嬴、楚嬴坐舟返回长丘。” 众人皆上马,唯有田双负责驾驭马车,输运物资。 公子卬点点头转身对善儿道:“耿城近而原城远,我等都是宋人,不识得晋路,烦请夫人引路。” 善儿也不作推辞,一夹马腹,一马当先。 此时夕阳停在马前,漫天的流云如同大江东逝,飞速向身后涌过,晋国表里山河,轻骑快鞭,掠过千山似水,人影绰绰,横扫旷野,催马声惊起独宿的乌鸦,汾水映影,鸿雁双栖在涟漪中起伏,斜阳烛照,三千里草木朦胧。 此情此景,善儿心中仿佛打开了所有的大门,整个世界的自由气息都吹入了她的心扉。 “此一行,我再不是闺第中的金雀,怀才而不用的怨妇,我所见者,不仅仅逡于院子内的四角之天,广阔天地,自有我的施为。我当如雄鹰振翅,直上重霄,当效神龙,纵横九渊。哈哈哈!” 田双在队尾驾车,也是心旷神怡,乍听善儿言语,随口纠正道:“夫人身既为牝,当如雌鹰,而不是雄鹰。” 善儿扭头怒目而视,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 …… 公子卬既入耿邑,召耿地家大夫。 赵蛟,字瑞龙,耿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善儿曾与公子卬介绍过。 公子卬初见其人,身形伟岸,豹子头,眯眯眼,脸上半部肌肉瘫痪,掌如沟壑,说起话来半个嘴角抽动,善儿说,他多次寒冬戍城,浴雪从戎,烙下了病根。 公子卬通报了姓名、身份,把虎符与赵蛟合符。 赵蛟认得善儿,见虎符合榫无虞,又请调兵文书,道:“家主可有笔墨托付?” 公子卬点点头,取出善儿伪造的笔迹,上面还插着羽毛,在古代这表示紧急调兵文书,被称作羽檄。 只见得上面写道:“盾与先考所以加威于晋国者,徒以勤成霸安疆之事也。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此乃昔日管仲谓齐桓,所谓霸王之器也。 今宋公有礼,公族扰攘,媾于山戎而构乱于内,此报施救患之契机,不可不图也。 盾乃与诸卿,约以出一军之乘,殄灭宋逆。然则一军征召,迁延日久,而军机稍纵即逝,惟恐时不我待,须以精兵驰援,早作先锋。 近得佳婿,子瞻者,宋之卿士,贤才昭着,盾付效其武节,帅部为先。耿、原诸陪臣,宜当择兵振旅,备矢输粮,从其旌旗,听其节制。 羽檄所在,如盾亲临,诸陪臣慎之。切切。” 伪书在信中叮嘱:“赵盾和赵衰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辅助晋国的霸业稳固。当初鲁国内乱,管仲劝谏齐桓公出兵干涉,道:‘亲近讲礼仪的国家,和政权稳固的国家合作,离间内部涣散的国家,剪灭昏乱不可救药的国家,这是成就霸业的正道。’ 现在宋国有礼,但是公族勾结异族为乱,这和当初晋文公在城濮之战的局势一模一样,晋国的卿大夫不能不有所行动。 赵盾和国内的卿大夫打算派一军的兵力救援,只是上万大军集结很浪费时间,只担心宋国在这段时间内战局产生变故,所以先派出精兵良将早做先锋。 公子卬是赵盾新找的女婿,有能力,可以把虎符和指挥权托付给他。耿、原两城的家大夫,都应当遴选兵马,准备后勤,听从他的命令。 这份调兵文书在哪,就仿佛赵盾就在哪里,诸位家大夫请严肃对待,绝对不可以轻视。” 赵蛟读罢,大手奉还虎符、羽檄,作军礼道:“蛟这就是征召五十乘的兵马和相对应的步卒,悉数发放府库中的存粮和武器,最晚明天早上出发。” 公子卬既得耿兵,又帅部奔赴原城。 原城的主事人是家司马,赵鄙,字羹食。 公子卬来到原城,入内见到赵鄙,示之以虎符、羽檄。 赵鄙反复验证,均无错漏,心道:“我是赵家的家司马,从军往讨,从无败衄。按理说,此番出兵,应当以我为帅,为什么会派遣赵家这个胡子都没长长的女婿?” 赵鄙偷偷瞟了一眼公子卬的下巴,思忖:“难道是我平日里训练士人颇为严厉,引起人心不服,故而有人悄悄找家主告叼状,以至于失了信任?“ 赵鄙心里越想越毛:“我手握兵权,尚且有受到诬告的隐患,倘若骤然丢了将权,下面的兔崽子岂不是清算更甚?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公子卬看起来年轻,面容姣好,想来是不习兵事,耐不住车马颠簸的富贵公子,应当是单纯好骗的。我先好酒好菜、蜜语奉承哄得他信任,再代他行将军事。“ 第148章 拔营 赵鄙计较已定,对公子卬客气地说道:“公子请暂且消停几日,待我把军队造成册籍,明白交付,誓师设宴,分脍于军士,然后拔营。” 公子卬道:“敝国国君,如今受亳城之围,情势如水火,社稷垂危如大厦将倾,阖当马不停蹄,从速赴援,岂能再停时刻?宜将早早点齐人马,一如羽檄之所述。” 赵鄙登时神色一滞,眼里乍出精光,道:“公子自宋国远来,初为将领,士卒不相识,恩威不加立,何不设宴换盏,以结军心?” 公子卬心道:“善儿说过,文书伪造,不可能全部破绽,现在赵鄙见疑,事情恐怕就危险了。若盘桓几日,岳父药力一过,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公子卬眼眶一凝,柔声道:“且从君意。” 于是他伸手向赵鄙讨要文书和虎符,赵鄙递手而来,公子卬“哎呀一声”,文书虎符接之不及,向下坠落。 赵鄙下意识地附身去捡,公子卬趁机松腰下胯,两拳成钳,沉肩用肘,双掌瞬间击打在赵鄙的双耳。 “啊!”赵鄙惨叫一声,陷入耳鸣,脑海里仿佛被大钟敲过一半,意识中断。公子卬趁着赵鄙陷入眩晕,折到身后,一个手刀,赵鄙就倒地不起。 堂外武士闻得异响,匆匆赶来,利剑出鞘,把里屋团团围上,大声喝问。 善儿急急出列,大声道:“你们都识得我,我乃中军将嫡女,家司马不奉虎符,不听主命,反相毕露无疑。” 然后走到公子卬身边,介绍道:“公子卬乃我新婚丈夫,中军将之婿,受命使代家司马救赵。赵鄙不从,业已制服,原城士兵安心听令,不得妄动。” 公子卬掏出羽檄、合榫的虎符,以示众人,武士们纷纷见慑伏地,人莫敢起,生恐被视为赵鄙从党。 善儿命令同是家司马的赵蛟尽收原城兵马钱粮,准备开拔。 “瑞龙领命。” 人群散去后,善儿欲杀昏迷中的赵鄙,公子卬阻止她。 善儿道:“赵鄙久掌原地兵马,不知军中是否还有死忠。万一醒来得救,告之父亲……不如手起刀落,一了百了,死人的口是最严实的。” 田双:“好狠毒的娘们。” 公子卬想起了晋鄙,忠心耿耿的魏国大将,因为信陵君的矫诏无辜被朱亥锥杀,实在是无辜,于是道:“赵鄙见疑,许是因为看破你我之计,站在陪臣的角度,为主尽忠,又有何辜?只要将他用曼陀罗之方弄得醉死多日,囚于牢房,不使坏你我之计可也,何必加戮?” 善儿道:“慈不掌兵,我巾帼之身,尚且如此,夫君安能有不忍如村妇之态?” 公子卬道:“当初我不加排查,妄杀公子御,已经是原罪了。如今再杀不辜,何以教人仁义兼爱?” 管理站在了善儿这边,道:“如果是赵鄙见疑,阖当一面整顿人马,一面密报中军将,不会以设宴结识军心为策,只恐怕此人只是恋栈权位,不愿失兵权厚位而已,太傅威名未传播及此,其人恐怕以为太傅只是寻常纨绔公子,心怀架空之念罢了。” 善儿道:“嘉兴见微知着,事情大抵就是这样。赵鄙论心,想要行阳奉阴违之事情;论迹,犯的是怠慢军机的罪过,二者两相竞合,阖当杀。” 周刀和权柄在公子卬手上,公子卬执意不肯,众人只得作罢。 善儿也不勉强,气氛剑拔弩张,她遂转移话题:“夫君方才用的是什么招式?我怎么没见书上有过?” 田双轻蔑道:“不过是偷袭的把式,以我观之,双掌同时出击,无法借用腰腹、腿脚之力,徒以手力,威力只道是寻常;况且双手同出,倘若一击不中,之后需要双手内收,下一步的防守就会暴露极大的破绽。” 善儿剐了他一眼。 公子卬道:“书中不曾记载,这是女子防身术的双峰贯耳……” “女子还有防身术?”善儿兴奋起来。公子卬于是尽述撩阴腿、插眼睛、戳喉结。 善儿道:“都是实用的好招术,什么时候我找人练练。” 公子卬吓坏了:“你可要注意分寸,别双峰贯耳,将人打成耳聋,撩阴腿,教人踢得断子绝孙。最好先用木头练,不然贸然打陪练,搞不好亲家便仇家……” “父子均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俱在军中的,兄长回去;独子而家里没有其他男丁的,归养父母;有疾病羸弱的,原地留下,就医治病。” 赵蛟在原地遴选精兵二百乘,筛去了十分之二的士卒,加上耿地的兵马,队伍已经非常可观了。 公子卬大犒军伍,发库房内珠、宝贝、彩缎、绫罗、纱绢等项,分与出征眷属。屠宰牛羊鸡彘,搬来黄酒甘醴,为众将士满上。 士卒们无不是狂喰纵饮,摔杯砸碗。 医万看得眉头都皱了起来:“这哪里是霸者之师的样子,活似纵横大野泽的山霸水匪。” 公子卬叹息道:“这些晋人与我们非亲非故,远道输命,不过是为了钱财名利而已。 大军开拔钱的这顿饭,多少有许诺的意思在里面。 几乎是明说,现在拔营尚且有酒有肉。到时候立下战功,自是不吝赏赐。” 医万不解道:“将来我们用什么赏赐呢?” 公子卬想起了项羽和岳飞:“如今岳父的府库,尽入我毂。自然是重金酬壮士。 如果没有钱,还想保持士气,要么靠信仰,要么靠屠城。” 公子卬心里回忆一番穿越到现在遇到的军队的纪律,说道:“以我度之,当今之世的军队,遇到这种难处,多半是要屠城的。” 管理曾历军事,也是叹息道:“屠城伤王道,干天和。不过今日这般,连寻常步卒也饱餐壮酒,也太奢靡了。” 善儿豪言道:“都是家父的积蓄,但且取用,不必心疼。” 田双道:“用赵家财富,换取步卒对宋境秋毫无犯,划算买卖。” 酒足饭饱,公子卬登高召众,整齐步伍,申饬军纪,誓师出发。 第149章 匡地 从原城(今河南济源)至长丘的路线有两条。 公子卬和众手下在舆图上热烈讨论。 赵蛟曾多次作为晋国军官南下征伐,对晋国东出的地理了如指掌。 “一条路线是,从原城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在邲城下船,走陆路,过践土,然后再沿着济水向东抵达长丘城。” 古代打仗,在落后的交通条件下,尤其是秦始皇广修驰道以前,粮食和辎重的输运一向是个麻烦事。如果是沿着陆路行军,四个士兵中,至少要三个人帮忙搬运甲胄、军粮,这还是正常行军的情况,若是连败之军,丢掉了牲口和战车,在缺乏运输工具的窘境中,压根就走不快。 若是沿着水道行军,只要可以征集船只,仅仅十来个野人就足以把上百个武士连带着他们的辎重、装备一块儿运走。 尽量走水路,能最大程度上降低运输损耗,节约时间,保持士卒的体力。当初姜太公伐殷纣,就是走的水路,抵达戚地渡口,威加中原。 赵蛟不愧是霸主之国中,久历兵事的宿将,制定的路线相当科学,经济。 “不可。”不曾想,管理出言激烈反对道:“晋国是霸主之邦,走这条道路自然是毫无纰漏。但是我们打着援救宋国的旗号,走这条路就会遭到郑国的阻挠。” 邲城在今河南郑州以北,春秋时本自成一国,后被灭国绝嗣,划为郑地。此城北靠黄河,南托敖山,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后世楚庄王在此击败不可一世的晋军,成为春秋时代第三个霸主,是为邲之战。 践土,亦是郑地,位于今河南省原阳县西。 昔日,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大会诸侯于此地,是为“践土会盟”。 周襄王命令王室大臣、王子和内史策命晋文公为“侯伯”,还赏赐给晋文公许多象征权力的器物,其中有“大辂”、“戎辂”两种豪车、红色的漆宝弓和一百个赤色箭镞、一千个黑色箭镞,象征着允许晋文公有权自由征伐任何国家,一如当初周天子赐予姜太公的一样。 此外,周襄王还赏赐“虎贲”三百给晋文公,并温言致辞:“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意思是让晋文公服从天子的号令,安抚四方诸侯,惩治不忠于王室的国家。 晋文公三揖三让后,春秋第二个霸主的地位由此而得以确立。 “郑、卫、曹、南燕等黄河以北、平原地区的诸侯国,都没有修水上战舰。我们从水路上行军没有丝毫阻挠,但是如果从陆路经邲城,走践土,必定为郑人阻挠。 自宋殇公元年以来(公元前719年),郑宋之间历经‘东门之战’、‘入郛之战’、‘长葛之战’、‘郜地之战’、‘防地之战’、‘戴地之战’,凡此种种,历经大战一十五场,累世结仇。 况且郑庙之辱,至今犹在,郑人焉能放你我安然入领土?” 管理说的郑庙之辱,发生在公元前698年。就在前一年,郑国纠集了鲁国、纪国的军队,大破宋、齐、卫、南燕四国联军,宋国立刻在第二年展开报复,宋、卫、蔡、陈四个诸侯国组成联军,攻入郑国的首都,火烧了郑国的渠门,攻克了牛首门,在郑国最富庶的大街上烧杀劫掠,把郑国的东郊夷为白地,最后跑到郑国祖宗灵庙里,拉屎撒尿,到处涂鸦,并拆除了郑国祖宗灵庙的椽子,搬回宋都商丘,用作城门的门闩,以示羞辱,宋人逢人就说:‘你看,郑国的列祖列宗,只配给我们宋人当看门狗。’ 赵蛟道了个不是,承认自己没有思虑周全,随即又指出第二条行军路线。 “还是从原城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过了郑国土地,在南燕国地界下船,然后走陆路,抵达卫国的匡地,在此地征船,长丘位于济水、濮水之交,只要坐船,大军就可以抵达长丘了。” 计较已定,军队扬帆起航,快到达南燕国的时候,派出宋国的行人属官向当地发出过境通告。 “太傅放心,包在我身上。”使者,就是当初杵臼派到晋国找公子卬求救的那个行人属官,他只带了从者、御者各一人就上了岸。 在先秦时代,任何官方人员途径他国领地,都必须提前向当地的政府报备,不论双方的外交关系如何,不论人员的规模大小,哪怕就只有一个人,也要登记在案。 如果违反这一条约定,则被视为战争行为。 后世楚庄王想要讨伐宋国,可惜没有确凿的战争借口,于是派大夫申舟到齐国访问,明确要求申舟在经过宋国境内时,不许向宋国报备。申舟表示自己一旦被抓到,肯定会被宋人宰了,楚庄王道:“如果他们杀害你,我正好有机会进攻他们。” 申舟很无奈,要求楚王给自己的儿子申犀一个公务员的位置,就安排好棺材,收拾行李出发北上了。宋国的卿大夫华元果然逮捕了他,愤愤然道:“经过我国,却不报备,这是战争挑衅行为,是赤裸裸的羞辱国家,若不处置,宋国又如何在诸侯间立足。要是宰了申舟,楚王一定会兴师报复,我们就有亡国之危。” 华元和国内大夫一商量,得出结论:“鄙我,亡我也。”意思是,失去人格、国体,和亡国灭种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亡国,还不如亡得轰轰烈烈一点,于是把申舟杀鸡一样宰了。 楚庄王闻讯,挥袖而起,一路兴奋地冲刺,呼号着发兵灭宋。御士追至前庭,才来得及把鞋子送给他,追至寝宫门外,才来得及把佩剑送给他,追至蒲胥街市上才让他坐上车。 “幸不辱命。”使者很快折返,带来南燕国的文书。 “南燕国素来与我国交好,成公时期还互相赠送礼物。 想来明日要通过卫国匡地,大抵也一般无二。” 使者轻松地说道:“此次我搬来救兵,平了战乱,宋公应该会大加赏赐。 我还没有结婚,立下大功后,应该会有好门第的女孩愿意嫁给我。” 使者出身于低级士人,公子卬听了也不禁莞尔。 第150章 孙良夫 “今天匡地有什么事情吗?”孙良夫最近烦透了,看到自己的家大夫找他议事,他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个使者从南燕国的方向而来,说是给公子卬报备通行的。”家大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谁?”孙良夫简直要跳起来。 “是,宋国的公子卬。主上曾与他在帝丘有过一面之缘。”家大夫提醒孙良夫,不久前双方曾在朝堂上争论医治太子遬的赏格。 “这个公子卬,我认得他,化成灰烬都认识!”孙良夫恶狠狠地说,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炽热的火焰。 “那主上,要不要允许他的通行?”家大夫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但也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在哪里。 孙良夫一把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推翻在地,大叫道:“让他滚,休想从我的地盘上经过,滚得越远越好,省的让我看到。” “诺。”家大夫不假思索地退下,顶头上司正怒火中烧,他的话还是越简练越好,省的到时候引火烧身。 公子卬的使者正在馆舍中静候,得知不被允许入境后,百思不得其解:“宋国与卫国素来交好,这次宋国国难当头,为什么卫国不许借道过境呢?” 使者犹豫再三,决定再碰碰运气,四处打探其中的缘由。“要是国家能够早一点接受支援,我劳累一点又有何妨?” …… 话说另一头,孙良夫打发了公事,背着手,回到了自己的内宅。 但见内宅的女主人,二八年华,眉清目秀,皓齿白牙,乌鬓如云松松挽就,绛唇莹莹泛着珠光,葱葱玉指一一排列,宛如玉箸初初削就,虽然颜色无意上妆容,装束无心用华贵,仍然不掩国色天姿、花容之靓、倾国倾城之貌。 孙良夫一见新娶的夫人,心中一颤:“虽然终日惆怅,但显哀荣,菲姬依然丽色动人,我见犹怜。” 试想当初,孙良夫乍得新妇,如花美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每日沐之以香汤花瓣,食之以高粱珍馐,饰之以文秀美裳,然而菲姬鲜有纳受,虽然有专席之恩宠,未尝开一颜之笑。 孙良夫哪里愿意让娇妻郁郁寡欢,召集乐工,鸣钟击鼓,丝竹品弹,又延请歌姬,佾舞进觞,可菲姬终是全无悦色,戚容惆怅,眉头紧锁,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这种表情,孙良夫在寻欢之后,弹药尽空的男子脸上看到过,却从未见之以贵妇之身。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苮兮,无我恶兮,不肔故也!”菲姬悠悠地吟诵着,一边拿着小铲子,把娇艳欲滴的花朵儿,一一埋葬在黄土地下。 孙良夫饱读诗书,哪里不知道,这是菲姬在吟诵《诗经·郑风》中的辞藻,意思是,淑女循着大路,牵着君子的衣袖,戚戚然对君子央告道:‘求求你,你不要讨厌我呀!我曾经那么爱你,请不要轻易忘记我呀!’ 诗歌里描述了柔弱女子被狠心的男子遗弃的哀怨,孙良夫哪里不知道,这说的是公子卬和菲姬的经历。 孙良夫狂怒不已:“天煞的宋卬,我与你势不两立!” …… 当初菲姬赠送花椒给公子卬,明授情谊,公子卬收到花后,明言“异日拜访。” 菲姬以为是“翌日拜访”,在家中静候,还深情地吟诵《诗经·召南》中的《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赋,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緌兮,无使祌也吠!” 我的那个他,用白茅包裹了一只猎来的鹿,作为礼品,送给怀春如玉的那个我。我怎么忍心拒绝他的一番爱意,轻轻地诉说:“好事慢慢来,猴急的良人呐,请不要露骨地牵拉我的手帕,宠物狗都开始叫唤了。” 然而太阳很快就落山了,残阳如血,照在菲姬的瞳孔上,显得格外刺眼。菲姬还是没有等到公子卬的登门,只得到后者扬鞭离开卫国的噩耗。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桑树还没有凋零的时候,桑叶宛如雨水浸润过的光泽。斑鸠呀,不要贪吃桑葚,就好像年轻的姑娘,不要沉溺在爱情中。男人陷入爱情,总有一天会无情地脱身;女子跌入情谷,一生难以解脱。 当初答应在一起,却没有做到,徒然令女子幽怨。淇水滔滔终有岸,沼泽虽宽终有尽头。曾经几多温柔笑意、信誓旦旦的承诺,哪里料到你翻脸就背弃了。) 菲姬在公子卬离开后,饱受情殇,摘取《氓》诗片段,用作绝笔,寻了三尺白绫,自挂东南。 好在奴仆忠心,及时发现了上吊的菲姬,救下主子,跌跌撞撞地通报卫公。 卫公骇然,找来宁俞商议。 “孤一人从小锦衣玉食把女儿养大,就是为了联姻诸侯,抑或是结姻大夫之家,以求得外援、内忠。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宁俞提醒卫公,菲姬这个样子,要是嫁给外国君主、公子,怕是媒人一来一去就要好久,中间出了变故,不就白生了一个女儿吗? 卫公于是在卿大夫之家选择女婿,与宁家有交情的孔家暗中得到菲姬的情报,自然是对犯有情障的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孙良夫垂涎美色,又不知内情,遂迎娶了菲姬。 洞房那天,孙良夫把新妇从帝丘接到自己的封地,匡城,喜不自矜,急吼吼地掀开了新娘的头盖。 菲姬姓姬,孙良夫也姓姬,同为卫武公血脉,按理说同姓不婚,他们的结合是有悖于周礼的。 然而卫公急于嫁女,力排众议,孙良夫也垂涎美貌,罔顾礼法。 洞房那天,他见到的爱人,徒然有空洞的眼神,苍白的灵魂,没有辗转娇啼,也没有琴瑟和鸣,只有老牛在吭哧吭哧。 第151章 鼎镬 只得到妻子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心,这种感觉令孙良夫心如刀绞。 他派人去帝丘向卫公请了假,决心挽回这段婚姻。 卫公自己人知道自家事,对孙良夫既同情也愧疚,大手一挥,批准了假期。 孙良夫终日费尽心机,试图逗笑妻子,却在一夜听到妻子的梦话。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如果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提起衣裳涉过溱水来与你相会,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了,难道我就不能嫁给其他的那人?) 孙良夫再不明白其中关节,也枉然读了这么多年的诗经了。 原来我是你无奈的选择。 孙良夫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有了思路,再花些钱,派些探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好啊,宋卬,原来负心薄幸人是你啊!惹我妻子郁郁寡欢的人是你! 公子卬从没想到,只是收了人家一份花椒,会平白结怨一国上卿! …… 今时今日,看见妻子愁容葬花,显然是忘不了那个丰神俊朗的情郎。 孙良夫气如涡流,久久不散,遂唤来家大夫,询问道:“那个宋卬的使者走了多久?” 他对公子卬的称谓渐渐不客气起来。 家大夫道:“许是走了,许是没走,即使走了,也应该没走多远。” “嗟。且与我寻来!” 没多久,公子卬的使者就被家大夫带了回来,使者精神大振,满以为孙良夫回心转意。 岂料孙良夫高声厉喝:“投之于鼎,添柴加薪,先以大火烧开,然后文火慢煮。我要他在手脚被烹熟之时,口舌仍然哀嚎作声。” 家大夫被孙良夫的残暴吓坏了,连忙跪下来劝谏:“宋人何辜?何必伤及性命?” 孙良夫显出怒眉,道:“宋卬折辱朕躬,我为卫国上卿,焉能受此奇耻大辱?今日宰了他的左右,他日其人若敢前来,必定蒸食其肉,啖其骨血。 我堂堂卫国上卿,兵马五十乘有余,哪里还怵他宋卬十室之长丘?他宋卬有多少兵?长丘,小邑也。所能供养者,不过是区区十辆战车,三百战兵罢了。复何足道哉?” 《尔雅·释诂》:“朕,身也。”在先秦时代,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可以自称“朕”,类似于某,洒家。直到嬴政一统天下,规定:“天子自称曰朕”,朕之一词才被皇权独享。 孙良夫斜着眼睛看家大夫,眼里写不尽的残暴:“立刻开始煮,在城门口煮,城内国人围观的时候,给他们每人一杯羹喝,让这个宋卬的使者亲眼看着他们把他的血肉喝下去:我要天底下每一个人都知道,追随宋卬的下场。” …… 宋使很快就被压赴指定地点,围观的匡人里一层外一层,把现场重重围住。鼎下的柴火劈里啪啦作响,不完全燃烧的炭黑滚滚向天际而去。鼎中汤水被烧开,气泡从下至上,由小变大,噗噗作响。 匡人都姓孙,乃是孙良夫的族人,当初孙家的采邑在戚邑,只是卫人不知天高地厚,向晋军挑战,被夺去了根基。孙氏好歹是卫武公的后嗣,他们为国家征战却失去了家园,卫成公只得给他们另觅土地,把匡城封给孙氏,用以栖身。 匡人尚武,尤其喜欢血腥的项目,烹杀被困成螃蟹的宋使,也成了众人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 后世孔子周游列国,路过此地,被匡人误认为阳虎,惨遭围攻,几乎遇害。其尚武嗜血若是,可见一斑。 匡人也不知道今天烹调的食材是谁,只道是族长的仇人,即便是总角垂髫,也喜笑颜开地拍手叫嚷。宋使脑海里一阵混沌,就被两个力士架起,投掷入锅中。 宋使被鼎镬的高温折磨得龇牙咧嘴,围观者闻着肉香渐渐散开,无不拍手称庆。 宋使高声道:“宋卫世好,贵人为何如此害我?” 孙良夫咧起嘴角,冷冷说道:“宋使,你死到临头,竟然都不知道我是谁,为何要烹杀于你,不亦悲夫。 今时今日,我便教你死个痛快明白。我乃卫之上卿氏孙名良夫,你所屈身侍奉的宋卬,于我有不解之仇。我不但要杀你,如果宋卬北来,我亦会悬其首级,使拙荆观赏解恨。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宋使回道:“我乃宋公僚属,不为太傅家臣。然则太傅志向高洁,几次三番,救国于水火,我深恨不能亲而从之。 太傅嘉言善行,尔等与太傅为敌,料想不过腌臜鼠辈。腐鼠啮齿之类,安能敌鸿鹄高飞。玉碎留白,竹焚留节,士人之死,早晚而已,何必分别。 我愿先长眠地下,孙氏,尔其首级亦摇摇矣,不日太傅将兴大兵为我复仇,尔必将从我于地下。” 说罢,高唱《诗经·巧言》,仰面受死:“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你算什么东西?封地在黄河南岸,没有什么能耐,除了给国家招致祸患,你还能做什么? 孙良夫本来的封地在戚地,恰居黄河南岸,他本人也没有军功,这种指名道姓的、卓然高雅的辱骂更令他攥紧了拳头。 孙良夫的家大夫见了后,摇摇头道:“效忠他的太傅,至死不悔,不可谓不忠;鼎镬加薪,犹能诵以诗经文采,不可谓不智;慨然赴死,不可谓不勇。公子卬能拔擢这等国士为之效命,定非泛泛之辈,孙氏自取其祸,我何必沾染荤腥,从其陪葬?不如去之。” 他悄悄拾掇包裹,离开了匡城。 …… 宋使之死,孙良夫的宣言,为从者、御者所目睹、亲闻。他们目眦尽列,泪眼婆娑,扬鞭纵马,寻觅到公子卬的军营里哭诉。 公子卬听得这个讯息,又是震惊又是愤怒,遂立刻传令,召开军议。 田双第一个拍案而起,大呼:“匹夫,不拔其城,夷其族,不能解其恨!” 管理反对道:“不可,我军仅二百五十乘之数,单独面对山戎,犹显单薄,倘若强攻城池,伤亡难测。为今之计,稍事忍耐,且平了宋患,再料此仇,不迟。 昔日齐襄公报九世之仇,人皆誉之。大丈夫不可逞一时之快,而逆其时。” 管理记得,公子卬曾经与他说过,向氏之鞌邑(曹县),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宝地,其下埋藏有唤作铁的宝藏,能炼制无坚不摧的神兵,能造具青铜不入的甲胄,且金银之矿,数目不少,能富其国,伍其军士。 还有唤作煤的矿藏,有通天之妙,须臾难说尽其好。 只要打下鞌城,平了内寇,届时兴师讨平匡邑,不过是反掌之间尔。 第152章 争论 “依我看,忍得了一时,风平浪静,使者之死,暂且按下不表,毕竟国难当头,事情也要有一个轻重缓急,咱们也不好惹是生非。 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咱们现在打,只要不能一战全胜,孙氏必定龟缩城内,须臾奈何他不得。所谓预先攘除外辱,必先求之于内安,等夺了鞌城,造了神兵宝甲,再秋后算账,犹未迟也。”管理淡淡道。 赵蛟扶了扶自己武人的冠带,反驳道:“不然。 我尝遍历阵仗,与诸多对手交战。以我观之,卫兵,不过是土鸡瓦狗,鱼腩草芥尔,何必有所惧色? 七年前,亦即晋文公之季年,诸侯皆来朝晋,独独卫公不至,反而派遣孔达侵郑。晋国三军将佐具怀忿忿。文公年迈而暴毙,襄公新立,奖帅三军,遣使诸侯,先面觐天子于温地,后出师伐卫。 我从晋师于中军,效命于先大夫(先且居)、胥大夫(胥臣)车前。六月初八,我先登而入,拔取戚邑,剑饮血水,甲染绛红,杀卫人如宰群彘,逐卫车如驱群羊。是役,我生擒孙良夫之父孙昭子,缚之如捆祭品,置于车上,趁中军将不留意,解下裳而滋尿于孙昭子之冠带,不胜快意。 以我观之,卫军之勇武,犹不如赤狄远矣,又何足道哉? 昔日我从先大夫而辱孙氏先人,今日随公子入卫,却避其子锋芒,是何道理?” 田双听赵蛟讲到他往孙良夫老爹身上撒尿,顿时感觉豪气凌云,一拳狠狠击打在赵蛟粗壮的手臂肌肉上,大呼:“快哉,赵将军威武。大丈夫从戎亦当如是!” 两个人就在军议上,相互拥抱,讨论起滋尿的细节来。 管理还要再劝,善儿突然出声道:“管大夫,如果绕城别走的话,船只只怕不好征集?” 管理突然一楞。 “我们之所以行军至此,不就是为了取水道前往长丘?当初我们从原城到达南燕国,用的是我们赵氏自己的船橹,而今走匡地,没有雇佣本地的民夫、租用轻舟的话,一路上的损耗颇为惊人。 孙氏对我们抱有莫名的敌意,如若不能打服他,不仅不好征集水手和船只,后勤辎重还有可能被劫掠。这是置千军于危机之中啊。” 管理肃然,诚恳地抱拳道:“是我思虑不周,谋划不当,实在惭愧。如此看来,太傅当战而不当走。” 善儿道:“我只是不明白,这孙氏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 公子卬思虑再三,摇摇头:“匡地与向氏的封地之一——城鉏(今河南省滑县)相去不远,应该是公子盻献重礼以求孙良夫,借他迟滞我,甚至于击杀于我。” 善儿道:“难道不会是夫君与那孙良夫有何私仇?夫君可曾折辱其人?” 田双道:“怎么可能?太傅一向是恭谦待人,不曾惹下祸事。在卫国逗留期间,我一直拱卫太傅左右,我可以为太傅作证。” 田双早就把他教导公子卬吃花椒的事情,抛置于脑后了。 公子卬冲着善儿笃定地点点头。 善儿道:“既然动机明了,但是这孙良夫怎么有胆子撩拨我们的虎须?大军俨然,旌旗蔽日,二百五十乘的大军,怕是可以屠灭半个卫国了?毕竟当初先大夫、胥大夫可是一战歼灭了卫国大部分的骨干,我很怀疑卫国今年能不能凑出五百乘的兵力。” 赵蛟赞同道:“军队的老兵团灭,对一个国家而言,是如同打断脊梁骨一样的灾难。新兵即使弥补上了数量上的亏空,但其临阵的经验、单兵作战的能力,都是远远不及的,即使田猎数年,也难以恢复。 况且我们是晋军啊!他孙良夫怎么就敢?即使是一只狗,被棍棒敲了几下,也该长长记性了。他爹孙昭子吃我的尿还没几年,就敢蹦跶起来了?真的是不可思议。” 公子卬撇了撇嘴,淡淡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孙良夫其人,志大才疏,我深知之。”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公子卬相比部下知道更多关于孙良夫的“丰功伟绩”。 公元前589年的春天,齐顷公对鲁国用兵。卫国和鲁国是兄弟之国,于是卫穆公,也就是现在的太子遬派遣孙良夫率领举国之兵救援鲁军。 趁着齐顷公正在鲁国的龙城掳掠,孙良夫的军队孤军深入,攻入齐国境内。齐顷公得闻此事,大呼:“匹夫好胆!蕞尔小国,安敢如此。” 齐顷公遂帅部径直扑向卫国的新筑。新筑乃卫师的屯粮之所,若被攻克,前线的孙良夫必定粮尽而败,于是一路西向急行,返师回援。 齐、卫两军在新筑相见,齐师以逸待劳,卫师疲敝不堪。况且齐国本就兵多将广,又连败鲁军,士气如虹。孙良夫的副将石稷劝谏孙良夫道:“齐军势大,万不可与之争锋,敢情孙大夫暂避锋芒,待夜间偷入新筑城据守,待齐军粮尽,再衔尾直追,可收全功。” 孙良夫轻蔑地瞥了一眼石稷,淡淡道:“我帅大兵至此,本来就是为了剪灭齐师,生擒齐侯的。如今遇上齐军,就丧胆退却,我该如何向国君交代?我又何以建大功,立大业? 既然遭遇了齐侯,那就是是他的不幸,我的万幸,不干上一仗,岂不平白无故瞎跑了这么长的路?” 于是年纪不小的孙良夫却如同初生牛犊,摆开堂堂之阵,和数倍于己的齐军对垒,结果孙良夫惨败,丢盔弃甲,打算逃跑。 副将石稷又跑来进谏:“当初说打的是孙大夫,现在卫军败绩,您应该负起责任来,像一个男人一样为大军断后,稍稍顶住敌军,否则军队这么撤退,一定会全军覆灭,匹马不存的。” 孙良夫默然不语,他再没有胆量和齐军交战,也不愿意背上骂名。 石稷心里一万个买买皮,只得说道:“要不这样,您带着残部赶紧撤退,我来负责断后。” 孙良夫喜上眉梢,等的就是这句话,带着孙家的族兵溜之大吉。石稷欺骗断后部队说,有援军要来,军心迅速稳定,开进新筑城坚守,直到晋国派中军将郤克,大破齐军,战事方才告一段落。 第153章 战书 管理道:“莫说是孙良夫,以某观之,卫国的从政者,大多脑有残疾。” “哦?如何说来?”赵蛟对辱卫的故事都颇有兴趣。 “昔日卫惠公时,卫公子黔牟与卫惠公有大仇,居住在周天子的王畿中。卫惠公竟然勒令天子交出公子黔牟,好让卫惠公杀之泄愤,为周室所婉拒。 卫惠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串通南燕国一道攻打周天子,周惠王不敌,亡命至温地。不但如此,卫惠公竟然不度德量力,妄立周天子之弟王子颓为周王。你说一个羸弱小国,竟敢犯下如此滔天之事,是不是胆大包天? 城濮之战前夕,晋国出兵七百乘,旌旗遮天,军容严整,要与楚蛮决战,向卫国借道,不许,向卫国征兵,不许。卫国不知天高地厚,挑衅再三,晋卫交兵,卫公丧师失地,仓皇出逃。 再算上七年前,卫公单挑晋襄公之师,已然是第三次了。 你们且评说,这卫之执政者,是不是有什么大问题?从不审时度势,专挑硬的对手打,专挑大不韪之事,去作。 如今公子卬大军压境,这卫人恐怕是旧疾复发了。” 公子卬心有戚戚——加上三十一年后孙良夫单挑齐顷公,怕是有四次了,这样的国家能活到秦王灭六国,真的是奇迹…… 善儿突然道:“等等……我们好像忘记了一点。孙良夫好像不知道夫君借了晋军,他压根就没有途径知晓夫君到晋国发生了什么。” 公子卬被一语点醒:“对呀,他八成还以为我只有长丘一块巴掌大的土地,根本无从知道我从岳父这里窃取了赵家的全部精锐,对我的婚事更是一无所知。 在他的眼里,现在的我只怕是兵微将寡,弱如鹌鹑。宋国卷入内乱,我这个宋国公子自然是无力与他抗衡的了。 因此他收了向氏的珠宝金银,然后对我发难,自是一个风险极小,收益不菲的打算。” 众皆恍然大悟,既然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公子卬遂与臣属讨论起了具体的战术。 管理依然忧心忡忡道:“孙良夫毕竟手握五十乘重兵,强攻城池,须臾之间难以得手。若是他派出使者,到卫君处颠倒黑白,说我们侵略匡地,到时候,卫军帅举国之兵来战,我们可就陷入麻烦了。” 田双嚷嚷道:“怕什么!我们太傅惯于以一敌十,以寡击众,卫国能有多少人?就算来了一千乘,也不够乃公杀的。” 管理斥责道:“你胡咧咧什么呢?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夺了卫康叔的社稷么?我们是为了救援宋国啊。要是把兵马都折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在这里,当今宋公,太傅的兄长万一遇害了怎么办?” 赵蛟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没了就没了,正好再拥立一个宋君。喏,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公子卬。 善儿心里虽然也想杵臼早点上天,但是口中却道:“不可,我们远道而来,没有多少粮草,经不起连番大战,灭卫之事,不过是虚妄。” 田、赵二人一听,顿时如同皮球泄了气,意兴阑珊。 “所以我们必须在卫国援军抵达前,攻灭孙良夫,然后强征匡地水手、民夫,扬帆起航,从濮水溜之大吉。”管理梳理了一遍作战的要求,饶是赵蛟也觉得这根本办不到。 “这也太难了?当初我们晋国举国伐卫,五月初一围困戚邑,六月初八方才拔城。如今兵马不足敌人的十倍,却要短时间内拿下匡邑,不啻于痴人说梦……” 善儿矫正道:“管大夫说的不对,如果匡地根本没有援军呢?” “怎么可能?派人求援,只需要夜间派一侦骑缒城而出就可以了,我们就这么点人马,如何能够拦截每一波求援的轻骑? 况且即使人马多达千乘,要做到万无一失,也是极难的。当初城濮之战,以楚寇之众,也不能阻止宋成公派出公孙固向晋国求援,更何况是我们这么点人呢?” 善儿狡黠一笑:“若是那孙良夫心生轻慢之心,满以为胜券在握呢?” 管理迅速振作了起来:“是了,我又少算了一点——孙良夫不知道我们的兵势,如果他只道是我们只有些许兵力,草草出城迎战,然后没来得及派出求援之骑,就覆军失城…… 但我们又该如何骗他出城呢?” 善儿摊摊手:“暂时还没想到,容我思索一二。” 公子卬忽然感觉脑海中有一束微光,仿佛只需要再加把劲,就能捕捉到灵感。 他心中思忖:“是了,要攻克坚城,自有清一代以来,就不甚艰难,只需要火药填满,就可以把城墙轰上天。只可惜此番我只有硫磺,而无硝石。若是剐溷厕制硝,须迁延时日,不可取。 在冷兵器时代,拔城就需要靠兵法的谲诈了。以诸葛孔明用兵之神,尚且不能出汉中而克关中之城,我该如何袭破傍濮水而守的匡城呢?” 等等!公子卬灵机一动:“傍水、速战速决、轻敌、一日拔城……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不就是那场名垂千古的战斗吗?” …… 菲姬今天还是没有胃口,草草吃了点小米粥,就让婢女把食物端了下去。 “夫人面色还是不愉么?”孙良夫对正要出去的婢女询问道。 婢女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轻手轻脚地退下。 孙良夫推开门,菲姬正一脸愁容:“夫君,听说你杀了公子卬的使者?” 孙良夫条件反射地勃然作色,看到女眷被吓坏了,这才收敛表情,放缓语速对菲姬说:“这个负心薄幸的人,让夫人如鲠在喉,日夜不欢。我深恨之,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髓,为夫人解气。” 往事被戳穿,菲姬黯然道:“夫君容禀,我嫁入孙家,理应谨守妇道,只是,只是久久不能忘记旧事,忘记他的容颜,以至于……” 菲姬莹莹地啜泣:“是我对不起夫君。” 孙良夫咬牙切齿道:“夫人不要如此伤怀。我只要拿了他的首级,夫人的心结自然会打开的。” 菲姬骇然:“万万不可,此君手段非凡,夫君未尝历军伍,如何能够?切切不可自误。” 孙良夫心中嫉恨更甚。 这时,一个臣属匆匆而来:“主上,那公子卬派人用箭射来战书。” 第154章 背水 “什么?战书?”孙良夫讶然。 臣属将羽箭和战术高高托起,举过头顶。 孙良夫捉来帛书,上下翻看。只见上面书道: “昔逮我宋氏自微仲始,乃与康叔之邦累世交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婚姻。” 当初我宋国自从微子的弟弟,微仲就国,任宋国的第二代国君以来,就与卫国世代交好,同心同德,代代国君都互相结盟,互相联姻。 “郑庄克段,段之子托庇于廪延(今河南省延津县北),乃迁怒贵国,兴兵犯境。我殇公悯之,歃血相睦,约与伐不臣,躬擐甲胄,跋履川河,东门漂橹,五日乃还。” 当初郑庄公寤生,打败他的弟弟共叔段,想要斩草除根,共叔段的弟弟公孙滑遂逃到了卫国,卫国为了公孙滑,攻克郑国的廪延城,把公孙滑安置在这里。郑庄公于是迁怒于卫国,假托王命,带领周天子、虢国的军队来攻打卫国的南部。敝国的宋殇公考虑到宋卫的世交,参加了卫国主持的讨郑盟誓,卫、宋、陈、蔡四国歃血为盟,组成联军,共同讨伐射伤周天子的郑国。 我殇公亲自披甲,指挥大军渡过黄河,和卫国兵合一处,一直打到郑国国都的东门,宋军浴血奋战五天,直到东门的血多得足以能让船桨漂浮才罢兵,不可以说不义气? “天祸卫国,黔牟倡乱,惠公东狩,我庄公乃与诸侯殄灭不臣,纳惠公以还都。惠公不忘旧德,乃嫁女以我桓公,通效秦晋之佳话。” 后来卫国爆发内乱,卫国的左右公子驱逐了卫惠公,迎立公子黔牟为新君。卫惠公被废除君位,一路向东仓皇而逃,漂泊异国他乡,好不凄惨。公子黔牟为君八年,我国的宋庄公、齐国的齐襄公才联合起来,攻卫国,杀姬黔牟,复立卫惠公为君,护送他回到自己的王宫。卫惠公不忘记我国的好,这才把女儿嫁给我国的宋桓公为夫人,和秦晋之好一样成为姻亲之国。 “及懿公贵鹤贱士,行伍疲弊,举政偏私。北狄寇犯,社稷倾颓,轩车陷之于荧泽,遗民惶惶于流离,存者七百三,死者长已矣。我桓公闻之,整饬兵马,逾越险阻,怒之疆场,攘除狄师。复与齐桓扶戴公,建新都,输驷马,赠锦缎,此康叔奉祀,所以骤失而复得者也。” 等到了卫懿公偏爱养鹤而轻视士大夫,给自己所圈养的鹤乘坐大夫才能做的轩车,让鹤享有大夫的禄位,以至于军队长期得不到规范的训练,颁布的政令失当。好死不死,北边的狄人越过周天子的王畿,侵犯卫国的国土,卫国难以抵挡,国土几乎沦丧殆尽。 卫懿公带领连败之兵,以孔达的祖先孔婴齐为将,在荧泽展开最后的搏杀,最终全军覆灭。卫国的亡国之民扶老携幼越过黄河,逃向东方,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七百三十人。我国的宋桓公听说了卫国烽火,就即刻带兵出发救援,抢渡黄河,孤军大破狄人。后来齐桓公的三百乘援军赶到,宋桓公又协同齐桓公从共、滕两地迁来民众,组成五千人,为卫国复国,扶立卫戴公为君,筑造卫国的新国都,赠送军马,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头作为食物,赠送锦缎三十匹作为物资。这就是卫康叔的国家失而复得的原因啊! “今宋室祸起萧墙,山戎作祟,彼之孙氏,乃贪羡区区缁珠,假货居贿,私通祸首,烹我使者于鼎镬,绝我援帜于中道,以至于宋室有崩殂之危,生灵有累卵之急。 是所谓逡财帛而罔大义,恩将仇报者,不外如是。” 现在我宋国也爆发了内乱,山戎也参杂其中,你们国家的孙良夫,竟然贪图叛党贿赂的钱财珠玉,相互媾和,烹杀我用来借道的使者,在半路阻绝我回国支援的军队,以至于我们国家有倾覆的危险,百姓有蒙受战乱的危机。 这难道不是两眼在钱物上打转却罔顾天下大义的举措吗?恩将仇报的鸟人,说的就是孙氏这样的人。 “卬忝为亚卿太傅,受君命以驰援,虽地薄将寡,亦当千里赴国难,从寡君而见驱驰。人所以异乎禽兽者,有耻且格也。虽求乎生,而望乎义,倘二者不可兼得,舍身取义而已,身虽陨,亦可照竹帛也。” “今孙氏乃恃兵强而马壮,隔阻道路,却我报国之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将堕其师,悬其首,岂不闻卿大夫之怒,虽远必诛,虽强必戮,匹夫安敢逞凶顽? 向者,卬尝以十乘之兵,夷十倍之长狄,不知孙氏连败之军,得有长狄几分勇略?乃背濮水,贯白甲,旌旗猎猎,陈于濮水之滨。只诛首恶,不问协从。箭镞相附,使尽布告于匡城,俾执我志以闻之。” 孙良夫读罢,不怒反笑:“哈哈哈,这宋卬莫不是失了智了,我原本还以为他会远遁别走,不意竟来送死? 他以为他是谁啊?恶来吗?竟然妄言以一当十?莫非以为我手下无人吗?” 臣属战战兢兢,仰头问道:“主上将何以回复战书?” “取笔墨来。”孙良夫于是在玉帛上龙飞凤舞起来:“尔要战,我便战,今日正午,克期列阵,堂堂而斗,好教尔试试我宝剑锋利与否。” …… 时值日上三竿,公子卬果然绕到了匡城以南,濮水以北,贴着河边摆开架势。 宋帜飘扬,白旗迎风招展,公子卬一马当先立于军前,身后是十辆战车和不到三百的步卒。 孙良夫第一次带兵打仗,也是第一次见到白旗,好奇地询问自己的家司马:“天下怎么有白旗这等物什?难不成是短兵未接,就申必死之志么?” 家司马回话道:“商人尚白,周人尚赤,宋人乃殷商之余,故举白旗相争。商人视白鹭为高贵圣洁,昔日武王伐纣,登鹿台,以大钺斩纣及其嬖妾首级,悬之于商之白旗。 主上当效其行。” 第155章 龙骑 “哈哈。”家司马的吉利话,引得孙良夫心情愉悦,他仔细观摩着宋阵,只见宋国战车均备四人,疑惑道:“我观那宋卬战车上多有驷乘,何为其然也?” 春秋的四马战车上,通常只拉三人,一个御者驾车,车左射箭,车右执戈,有时也加入第四人,执戈,作为车右的副手,是为驷乘。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家司马答道:“许是宋卬那厮封地贫瘠,短于财帛,购置不起足够的战车,抑或是战车质地拙劣,于半途毁坏不堪用,于是多出来的士人只能作为驷乘参战。 主上请看,驷乘、车右多持戈,而宋卬部下均装备矛以近战。车战之中,长矛难以刺中,各国多装备长戈,宋卬之所以用车载矛兵,多半也是穷乏——毕竟戈的加工和用料均昂贵于矛。” 宋军早早列阵,以待卫军,孙良夫推测道:“他们是不是要速战速决?” 家司马道:“然也,他们急于回国参战,多半是想一战决出生死。” “我们也要速战速决,”看到家司马愕然不解,孙良夫解释道:“夫人每日茶饭不思,都是因为宋卬这厮留下了情殇,我须早早宰了这厮,好为她的这段孽缘作个了结。” 家司马微微颔首:“诚然,宋卬不知兵,可一战成擒。” 孙良夫奇道:“何出此言?” “主上请看,那宋卬背水布阵,乍一看,似乎可以鼓舞士气,让士卒知道退无可退,唯有拼死一战,可若是真的打起来,算得上是兵家之大忌。”家司马对着宋卬的却月阵遥遥一指:“身后就是濮水,既没有退路,也没有辗转腾挪之地,指挥的将领根本无法调整军阵。 一旦阵线的某处受攻而不支,那宋卬即使想要从其他地方抽掉富裕的兵力,去增援薄弱处,都难以执行,如此,我们只要猛攻一处将阵线断成两截,宋军败绩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此外,即使那宋卬勇武绝伦,侥天之幸,打出点优势,迫使我军露出破绽,也无法针对一点,动员力量去扩大战果。 所以说,这就是一个进不可攻,退不可守的馊主意。古来善战者从不行此举。这宋卬怕是一个志大才疏之辈,很容易被打垮。世人都说,宋昭郑聋,此言不虚,宋国人果然都是蠢蛋。” 孙良夫想了想其中关节,不肯定地说道:“人人都说宋卬是宋国最能打的将领了,你说会不会有可能是这些兵是宋卬新招募的,不习阵战,士气全无,一旦开展,恐怕口中无唾,掌中颤抖,握不紧矛杆。为此,宋卬才出此下策,以使士卒心存死志,拼死一战?” “多半如此。”家司马不屑道:“以我多年打仗的经验来看,区区一水之隔,怕是不能激起士兵的斗志。当初戚邑之战,我从孙昭子而战,兵败如山崩,士兵们见着明晃晃的长戈压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水逃跑,压阵的士人无论怎么督战都不顶用。” 孙良夫摇摇头:“我原本以为宋卬冒得大名,是依仗才智取胜的,今日一见,不过泛泛之辈。” 孙良夫和家司马研究了很久,确信公子卬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这才带出全部族兵,直逼到宋军阵前列队。 站在自己的指挥车上,孙良夫奋臂一挥,战鼓擂动,乱哄哄的卫军就在公子卬的眼皮子底下缓缓整队布阵。 公子卬马鞭一指:“孙良夫脑子里装得是粪土?怎么敢在这时才摆开阵势?” 善儿道:“不要这么说。宋襄公在世的时候说过:‘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孙良夫这也是把你当成襄公的子孙看待。” 公子卬撇撇嘴:“杀使者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要指望对手是道德君子,真是愚昧无知。” 公子卬发出旗语,下令卸下伪装。 战车上虚系的缰绳纷纷解开,原本的车右、御者、车左和驷乘也不装了,从车厢内抓起长矛,背上箭囊和长弓,跨上战马,踩上马镫,转移到军队的侧翼,列成骑兵纵队。 离了驷马的战车被旋转九十度,横向固定,构筑成一道弧形的工事,步兵被掩护在战车之后,每车都有长矛手一队附于车后待命,余下的两百多武人都身着胸甲,亮出步弓。 “这么多力士!”孙良夫的家司马惊叹道。 弓箭手的培养又烧钱又耗时,故而春秋的每一个神射手都被当成宝贝一样,安置在战车上,放他放肆输出,并配备一个戈手保护他。孙家五十乘战车,弓箭手也远远不及公子卬的两百之数。 孙良夫原以为车后的步卒都是公子卬旗下的野人,哪里知道这些能开一百磅弓的力士都是赵家的精锐车兵,两百五十辆战车上的弓手,四十个跟着公子卬去当龙骑兵,剩下的都搁在却月阵中。 孙氏的家司马心中骇然,先秦的战斗大多是前排士人一波冲锋,在初次的交锋中,谁先损失占军队数量一成的精锐,谁就泄尽士气,丢盔弃甲的兵败接踵而来。 家司马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匡城,上面还飘扬着卫国的红旗。他对孙良夫说:“这些宋人各个膀大腰圆,手里的家伙都是强弓,其中怕是有蹊跷……” 孙良夫道:“他虽广有弓手,我却有五倍于敌的兵力。弓手再强又有什么用?我们持械一波冲到近前,难不成他们还能用木弓砸晕我们的长戈手么?” 公子卬带出来的四十骑,都是有过侦骑经验的赵兵,虽然没有经历任何矛骑兵的训练,却各个是学校里毕业的好手,君子六艺熟稔于胸。 在孙家兵闹哄哄的时候,公子卬也懒得和对手致师,径直带队绕后。 “吁!”公子卬勒定马身,滚鞍下马,抽出滑轮弩,瞄准一个倒霉蛋,嗖的一支弩箭就破空而出,卫兵脖颈受箭,闷哼一声,捂着冒血的大动脉,轰然倒下。 卫军大哗,龙骑兵们也趁机有样学样,向卫阵发出一支支夺命的箭矢。 第156章 风筝 “再擂鼓!召集车兵!”孙良夫目眦尽列,大喝一声,他愤愤不平地对身边的家司马吐槽道:“真的是不讲武德,我都没准备好,致师都还没开始,这宋卬就开始偷偷下黑手,真是宋襄公的不肖子孙,失之乃祖之风。” “车兵准备出击,杀光这些不效中原战争之礼,偷师戎狄骑兵的宋人。”孙良夫刚刚嚎一嗓子,身侧的家司马连忙叫道:“万万不可啊,主上。我们的中军都还没有整训完毕,车兵孟浪出击,本阵如何能打?步卒只有半数不到是披甲的国人,余者多为野人,这些人不懂战术,不披铠甲,哪里能单独打仗,必须有驾车的君子打头阵,营造优势才行啊。” 孙良夫点点头:“那就出一半的车兵去打宋骑,留下一半和步兵协同,对付背水之敌。” 公子卬的龙骑兵在战阵的一侧火力全开,孙家的车兵得令后大呼小叫地出击,倒下的孙家步卒中有的是乡里乡亲的国人,有的则是更下贱的野人,但多半来源于家族花真金白银购置的外国战俘——卫国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过胜仗了,野人的数量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在龙骑的骚扰下,孙家军闹哄哄的,不习阵战的野人在恐惧下失去了秩序,孙家的军官挥舞着长鞭厉声呵斥,站队齐整看似遥遥无期。 “三擂鼓!反正只要追击的车兵一旦把宋骑驱逐出战场,我们本阵的车兵陷阵杀敌,这些野人自然会勇气倍增地跟进。” 孙良夫扔下这些命令,御者已经把战车的车辕调整好,孙良夫从持弓的车左手里稳稳地接过长戈,向前奋力一比划,释放出丹田之气高呼:“今日,我要长戈饱饮宋血,全军突击,杀!杀光不知天高地厚的宋人。” 随着这一声高呼,孙良夫的战车就驱动驷马狂奔,与他并架同驱的,是二十余辆的孙家兵车。 “擂鼓!” 公子卬把却月阵的指挥权交给了管理,他的鼓点和孙良夫的三擂鼓几乎同时响起。 孙良夫不经意地向东侧一撇,就看见追击的车兵那边烟尘滚滚,宋卬的下马射手一见他分出车兵,就忙不迭爬上战马向远离大军的一侧移动。 “可惜了。”孙良夫在心中不免遗憾:“这宋卬不知兵,此番必定被追击的车兵杀死在黄土里,可叹我不能手刃他。” 追击的孙家车兵马上拉成直线,从右翼的方向迎击来犯的公子卬。兵车上的孙家武士都精神抖擞,自古以来,车兵杀马兵,宛如牛刀杀鸡雉一般轻松写意。“我们车兵站在车厢的平台上,比你们马兵在马背上更平稳,射得更远。” 右翼车兵排山倒海地向公子卬压了过去,车右们放平了各自的长戈,横放在车厢的右侧,用来啄击的锋刃闪耀着青铜的光泽,齐齐指向公子卬“流窜”的方向。 车兵们一个个昂首挺胸,这似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让他们看起来俨然胜券在握,气吞万里。 “他们来了。”田双紧了紧马辔,虽然在长丘田猎,用的都是骑兵战术,但是错过长狄之战和丹水之战的骑战,他没有亲自纵马捅人的经验。 公子卬老神在在地下令:“跟我来。” 他的龙骑兵没有急于求战,而是继续向孙良夫本阵的后方兜圈子,骑兵马快,右翼的车兵只要还想掩护本阵的安危,就不得不撵上来。 骑兵转向容易,但车兵的转向就很墨迹了。公子卬特意按下马速等一等他们。 右翼的车兵扫过九十度的夹角,重新追击宋国的龙骑兵,他们把奔驰的速度拉到最满,车左们挽开强弓,对百步之外的骑兵射出箭矢,企图板砖砸飞机一般,能射到一个就是一个。 可惜公子卬对风筝之术已然炉火纯青,把两军的距离拿捏地死死的,右翼车兵发出了十来次射击,但是没有一支箭矢斩获任何战果。 公子卬不断撩拨车兵,玩弄着他们,把他们从恍然不觉中骗出战场。公子卬时不时扭头观察侧后的敌车行动,只晓得他们稍稍懈怠,就拍马做出威胁孙家军本阵的战术动作。可怜的孙家驷马,一边要拉着更沉的战车,忍受早期机械极低的传动效率,一边还要在御者的鞭子下保持和另外三匹马齐头并进的速度,马力渐渐不支,但御者的鞭笞从来都是那么紧。 右翼车兵越是努力想要追击,马力和车左的臂力也愈发吃紧。 公子卬身后的敌人挨不住这么“卷”,时速再也提振不到二十码的狂奔了。 “我们的人马还犹有余力,他们的车兵都快散架了,怎么样,太傅,我们打?”田双已经跃跃欲试了。 …… 与此同时,孙良夫的本阵已经一头撞上了管理指挥的却月阵。 眼前的车兵越来越近了,扁平的鼻子,高高举起的长戈,管理仍然丝毫不做声,近了,更近了…… 曾经他许多次向田伯光讨教:“如何让弓箭手发挥最大的威力?” 田伯光总是告诉他:“稳住心态,直到敌人靠近你五十步以内再出手。” 管理穿戴着象征身份的缨冠,在战场上甚是惹眼,已经有不少车左紧紧锚定了他作为目标,那些个孙家的新兵车左在人生的初次战斗中是多么的振奋,早早地张弓搭箭,手臂竭力绷紧,所靡费的力量是如此之巨,胸大肌传来了如同要透支一般的酸胀。 本阵的御者把车速拉满,几十米的距离眼看就要在几个呼吸内完迄,车右们弓起身子,随时准备冲阵,把长戈向前奋力摏击。 孙家的驷马已经做好了撞向却月阵横置车厢的准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管理骤然作声:“放!”。 数以百计的弓弦叠出琴弦般怆然的声音,一瞬间战马的悲鸣萦绕在耳畔,就仿佛刘裕的大军射穿了北魏的奔马踹阵。 射人先射马,赵家的弓手都是久经阵战的好手。头部的大脑、颈部的大动脉、马前胸的心肺脏器……这些驷马致命的部位,他们都熟稔于心。 一匹驷马猝然倒下,一辆战车的机动就宣布瘫痪——孙家的兵车攻势瞬间为之一滞。 第157章 偷家 孙良夫只见得漫天箭雨,左右兵车的驷马浴血倒在地上,家司马的战车只战陨了一匹驷马,余下的三只因为兵车骤然失去齐头并驱的平衡,被马尸向后牵扯住不能动弹。 没有一个赵兵停下来检验他们的成果,他们心平气和地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支搭在弓弦上。 他们把腰杆挺得宛如刚竹,两脚一前一后地跨立,专心致志地瞄准着前方。 “预备——放!” 管理猛然放平了他的手臂。 在他的正前方,一辆幸运的兵车躲过了第一波箭雨,驷马撞碎了车阵的车厢,飞扬的木屑割碎了战马的咽喉,孙家的车兵被巨大的惯性甩飞,正眩晕在地上,只觉得脑海中七荤八素。 而在这辆兵车的身后,是另一架失去了一匹驷马的战车,御者正割开缰绳,费劲地和同车的战友把马尸清理出去。 再在这后头,是无数带甲的、不带甲的步卒擒着明晃晃的武器,瞄准这个缺口涌上来。 …… 却月阵的矛兵努力把矛杆端平了向前攒刺,阻拒着试图冲进来的敌手。第二波箭雨冲着仅存的马匹而去。在喊杀声的刺激下,驷马们显得狰狞残暴,几匹插着羽箭却不受致命伤的战马流着绛红色的血液,试图跃过横却的、完好无损的车厢——那些破损的车厢后面均是多如荆棘的长矛,马匹本能地避过这些令它们畏惧的物什,几只不信邪的白马被捅得满地打滚。 “自由射击。”管理说罢放弃了指挥,自己也弯弓加入战斗。 他闭着一只眼,斜着脑袋瞄准了正在和长矛手搏斗的车右,他的脖颈颀长而白皙。 “不愧是卫人,打仗还要往身上抹白粉。”管理手指松开,一箭射偏。箭支插在那人的甲胄上,被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只是微微让后者肩膀一仰。 就在管理不远处的孙良夫惊讶地合不拢嘴,车厢后面的箭矢仿佛毒蛇吐信,连绵不绝的哀嚎声沉重地打击了孙家军的士气。 “宋卬手下竟然有如许之多的神射手,长丘弹丸之地,怎么可能出产这么多的良材美玉?” 他把自己娇嫩如妇人的小手捂在嘴唇上,眼光战栗,扫了一遍却月阵的防线。弓手神射、矛手坚定不移地守护在缺口,嗜血的眼神、坚定的战术动作震撼得孙良夫胫肉发虚。 这样神勇的精锐他只在书中苍白的字眼里见过,在父亲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后,讲述晋兵追杀的可怖经历时听过。 这几年他官拜上卿,年年田猎,总算见识不少,但从未听说过有眼前士兵这样的悍勇……一个也没有。 …… 听到远方的呐喊,赵蛟就带领着主力大军出发,士兵们终于可以放肆地摘下口中的衔枚,马蹄也除去包裹着的羊皮。 “匡邑现在就是一座空城,兄弟们,我们去拿下它!” 匡邑只余下屈指可数的老军,看见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从城北的桑林快速开出,一个个惊骇了双眼。 “上撞木!” 赵蛟一声令下,疾驰的兵车载着硕大的木身冲向城北大门。没有任何箭矢的阻挡,也没有甲士的阻挠,车兵们抵达城门后将撞木快速卸下,更多的车兵从身后赶来,他们齐声抬起撞木往青铜的门面上招呼。 “duang~” 赵蛟轰开城门,传令士兵夺取各处要口,拔下城头卫人的红旗,无数支殷宋的白旗并排树在一起,迎风招展。 …… “杀!”右翼的车兵还在和公子卬玩“追上我就让你嘿嘿嘿”的游戏。 现在驷马再也无法保持一开始四脚腾空的能耐了,公子卬把敌人骗到了事先侦察过的小坡上。 “该收网了。” 公子卬的左右一个个喜笑颜开,精神振奋,随着长臂西指,公子卬的龙骑全速旋转,绕到了车兵身后右侧的一箭之地下马。 右翼的车兵在小坡上争先恐后地转向,引发了进一步的混乱,御者在拼命掉头,车左精神恙恙,手臂无力地下垂——他们已经被龙骑兵给玩坏了。 几乎是静止不动的敌人,就仿佛是待宰的羔羊。 “下马!” “放箭!” 四十个骑兵滚鞍下马,箭簇居高临下,优先瞅着车左的脖子飞去。车兵的射手分散在每一辆战车上,公子卬和手下组团收割,每一次对射都是四十对一的屠杀。 “愿降!” 右翼车兵很快就被一个接着一个爆头,鲜血四下绽开,一如玫瑰色石蒜花的盛放。余下的丧胆之军纷纷高呼中计,即使是体力充沛的车右也膝行乞降。 “万胜,万胜!” 公子卬留下田双纳降,自己越上马身,帅部向着东边的呐喊声飞驰而去。 …… 孙良夫在却月阵外难有进展,看到右翼滚滚烟尘遮天而来,第一个念头是车兵大胜而归,眉眼充盈着笑意。 但一个惊慌失措的武士跑到他的车旁:“主上,大事不好了……” 听说是公子卬拍马而来,孙良夫的下巴拉得老长:“我的二十五乘兵何在?” 他极力远眺,希冀着后面有自己的兵马撵着宋卬跑。 武士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武士又哆哆嗦嗦跑来跪下:“主上不好了,匡城被夺了。” 孙良夫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城墙上失去了朱红的颜色,一支数量远胜于己的大军从南城门鱼贯而出。 “杀孙良夫!” 管理终于坚持到公子卬计策得售,中气十足的高声呼号。 孙良夫突然感觉冷汗从四肢百骸中渗出,噩耗传来后,就是最忠心的武士,也仿佛被一瞬间抽干了血液。 “掩护家主突围!” 孙良夫的御者撕心裂肺地高喊,孙良夫带着手下的亲信左冲右突,试图向东方流窜。 “你们留下来断后!” 孙良夫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父亲曾经和他说过,戚城之战,上千人的卫军伏地摆烂也能折腾晋国追杀的车兵很长时间,卫公就是充分利用这点时间化身卫国车神逃出升天,才免于被尿水淋浴的滋味。 孙良夫一车绝尘而去,寥寥几个亲信捏紧长戈,踵碰踵,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站直了。 第158章 丑父 孙良夫弃军潜逃,一车绝尘而去,除了几个持械的负隅顽抗,大多关系较远的国人、野人一哄而散。 管理从却月阵杀出,几个弓箭手遇到难得的活体靶子,爬上了车轼,纵情耍弄箭术,几个持戈断后的散兵游勇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早降!” 管理一嗓子劝降,身后的军士也齐齐作声,河边陆陆续续跪倒一片。 公子卬的人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时,管理正在主持劝降大局。 “孙良夫那匹夫何在?”公子卬急切地发问。 管理东边一指:“径直向东边逃窜去了。太傅最好不要去追。” “嗯?”公子卬刚一夹马腹,只得拉紧缰绳。 “太傅最好去城内看看,我刚刚看到赵兵见大局已定,回身‘打扫’匡邑去了。太傅还是去看看,晋人是出了名的‘会玩’,别让他们搞得太过火,免得天怒人怨。” 公子卬不在意地说道:“誓师出发的时候,我不是和他们申明过,不能侵害无辜,掠夺城池,残害百姓,虐杀战俘么?他们赵兵都读过书,怎么会明知故犯?” 管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读书人才懂得如何‘坏’到恰到好处,太傅若是去的晚了,赵兵憋不住尿了,出了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如果太傅还指望征调匡人的船只、民夫来输运辎重,那就不要亲自去追杀孙良夫了。 孙良夫一车三人能跑多快?快得过骑兵吗?他们不带粮食,能跑多久,能跑多远? 一个锦衣玉食、敷粉弄妆的贵族,懂得如何在野外生存的技巧么? 卫国一马平川,他会有藏身之地么?” 在管理的强烈要求下,公子卬只遣了两骑去追孙良夫,留下管理招降纳叛,自己入城主持大局去了。 …… 赵蛟正玩得不亦乐乎,自控制城池、封了粮仓后,他就把城内的俘虏集中起来。 一个孙家兵被吊起来,口中塞着布,一脸惊恐。 赵蛟狞笑着用刀在火上烤:“谁去拿了他的势?” 几个赵兵谈笑着迎上俘虏的下体,一边割那里的肉,一边啧啧有声,仿佛割的是集市上的臊子。 …… 赵构,字完颜,被公子卬派去追杀孙良夫,临行前,公子卬问:“你可识得孙良夫?” 赵构笑道:“虽然不曾蒙面,但孰人不知,孙良夫眇。” 眇意为一只眼睛瞎。原本几十年后,孙良夫、曹国公子、晋国大夫郤克、鲁国大夫季孙行父同时出使齐顷公。晋使腿脚不太灵便,齐顷公派了一个跛子接待他;曹公子罗锅,齐顷公就派了个罗锅去作陪,鲁使谢顶,齐顷公就派出秃子迎接;孙良夫眇,见到的自然是瞎了一只眼的齐人。四国使者依次上殿,齐顷公让自己母亲萧同叔子居后观摩,齐太夫人遂笑得乐不可支,出了声,不幸让宾客耳闻……然后齐国就倒霉了。 赵构出击,孙良夫很快就听到了远处短促的马蹄声。 “孙盈!你太重了,害的轩车跑不快。”孙良夫冲着自己的车右说道。 孙盈无奈,只得下车断兵。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孙盈的惨叫。孙良夫的御者孙丑父道:“我生来少一只眼珠,人皆笑我,独主上怜我,抬举我为轩车御者。主上今日有难,我不为知我怜我者死,何面目苟存? 主上不如与我交换服饰,我佯作孙氏主见俘,主上可徒行东向,以求生机。” 孙良夫有些哽咽,眼角泛起泪光:“不意今日如此不堪。先考曾言,晋兵骄傲放纵,其必泼尿于败军面目,丑父追随我多年,不见富贵,却见咸腥,我对不起你,呜呼哀哉。” 孙丑父道:“死且不避,人中白能奈我何?主上但且速速离去。” …… “住手!”公子卬叫停了赵蛟的娱乐项目,狠狠地申斥了一番。 赵蛟道:“公子你这是不教而诛啊,你说过不能‘侵害无辜,掠夺城池,残骸百姓,虐杀战俘’。我们都没触犯啊,你看这人不活得好好的?” “你们难道不觉得太残忍了么?”说罢就搅和了赵蛟的兴致,命人去桑林处接来善儿。 赵构押送满身骚味、头戴缨冠的孙丑父至军前,公子卬一看就直摇头: “这厮不是孙良夫,你们抓错人了。你们再沿着搜寻一番。” “另外,”公子卬突然想起了什么:“再管不住下半身,这孙良夫就由你亲自来看押,自己闻闻自己撒的味道。” …… 那孙良夫在水边一路狂奔,已是腹中饥渴难耐,没走几步就脚踝酸胀,瘫倒在地上一如八爪鱼。 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些苦头,浑身宛如散架一般,只留的横膈膜大口呼吸,他处都软倒不动。 赵构很快就追踪到这里。 “抓我回去,我挨不住了,大不了一死,长痛不如仰头一刀。”孙良夫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孙良夫被提来时,公子卬又闻到了怪味,他愤愤地斥责赵构无礼,要他看押孙良夫,孙良夫却顶着乌青的右眼道:“这不怪赵军士,是我执意要求,赵军士勉为其难的。 我孙家祖传长寿之术,其旨要在于饮小便、自倒悬、啬精气,如此受养怡,积福气,长寿永年如龟鳖。” 公子卬想了想:“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好像《后汉书》里也说过曹丞相也是这么养生的,哎,古人的糟粕,没准真是孙良夫自找的。”于是不再追究此事。 第159章 孙林父 “太傅。” “公子。” 管理和赵蛟联袂而来,两个人都面上遍布红光,他们一个负责打扫战场,一个负责腾空武库,说话时,最后一个音调都不自觉地向上扬。 “我们发财了。缴获战马一百五十多匹,胸胄、面甲五百余具,戈、矛、弓、剑无算。这些装备、马匹加上长丘本有的库存,足够可以装备出太傅以前所说的满编骑兵团了!”管理掰着手指头一一算给公子卬看。 十九世纪,法国骑兵最大的编制也就是骑兵师,每个骑兵师下辖两个骑兵旅,每个骑兵旅下辖两个骑兵团。一个骑兵团理论上也才区区800到1200人,而到了奥斯特里茨时期,法国骑兵团的实际服役人数平均下来,仅317人。 即使是在拿破仑全盛的时期,举法国倾国之力也装备不起两个骑兵师。在拿破仑的军队中,骑兵和炮兵一样是疆场的主力,骑兵数量占据军队四分之一到六分之一的兵力,故而有游戏发烧友感慨:“给我四千骑兵、两万步兵、炮兵精锐,和数量无限的方便面,我能征服中世纪的欧洲,重塑罗马的荣光。” 法国和宋国一样都是地缘上的四战之地,强敌环伺,又处于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任何险峻的山脉足以抵抗外寇。公子卬一直心心念念建立一支和拿破仑一样威武雄壮的骑兵步队,故而常常把心里对骑兵建设的想法与左右心腹和盘托出。 公子卬心道:“按照1815年,欧洲军队的骑兵配比,14重骑兵、25龙骑兵再加上61的轻骑兵,我的军队不论是甲胄还是远近武器,都足够数量了,下面只差后勤和训练了。” 公子卬遂向赵蛟打探起孙氏府库的缴获来。 “孙氏八年积蓄的粮食、打造的箭矢都尽归我们所有了,府库里还有卫公历年赏赐给他的珠宝玉石、宝鼎珍器,其价值不在小。” 公子卬眉儿弯弯:“这孙良夫一怒,平乱荡戎的本钱全有了,诚可谓名副其实的运输大队长。” 赵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公子,不如把匡邑屠成白地,所得的钱财能甚于此。” 管理忙跳出来反对:“不可,我们原本讨伐孙良夫,是因为他虐杀使者,公道在我。 倘若夷平匡邑,难道卫公不会兴师追究吗?我们不能不考虑影响啊。 当初我们在城内各处射出的战书上均写了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匡人才会乖如白兔,既不反抗,也不逃散。 如今出尔反尔,何面目立于天下?” 赵蛟不屑道:“真是迂腐,我们晋人从来就不讲信用,我们假途伐虢,我们擒杀携王,你看天下人能拿我们怎么样?宋人以信用闻名于世,现在襄公坟头的杂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自平王东迁之后,礼崩乐坏。所谓的公道,只存在于车左的射程之内。他卫公又如何?以我看之,不过区区草芥,当初我们晋人能给他下一次毒,就能给他下第二次,又有何惧?” 善儿和公子卬对视一眼。这赵蛟被他们诓骗出兵,还不知道晋国没有后续部队了,估计现在晋国的中军将药效已过,正为女儿女婿的窃军之举,暴跳如雷呢。 “匡城的国人、野人还是要安抚一下的。”善儿清了清嗓子:“毕竟首要的敌人还是山戎和宋国叛党,等收拾完宋国再商量是否夷平匡邑也不迟。 不过黔首百姓动不得,这孙氏的俘虏我们倒是可以处置一二的。” “不如都贩卖干净了换点钱财,赏赐给有功之臣。”赵蛟对俘虏市场了如指掌,估计没少干贩卖人口的差事:“一个青壮奴隶足足可以卖一千六百多釿铲币呢。” 田双提议道:“不如压回长丘作战俘,我们已经有将近两千的长狄战俘了,让孙家人和他们做个伴。” 管理反对道:“不论是贩卖还是押运,都太浪费时间了。兵贵神速,不能把时间靡费在这里,不如让他们的家人出钱来赎买。卫国毕竟不同于长狄,而是周天子的同姓诸侯,我们不好不按照当今的战争礼仪来处理。况且赎金的价格远远比贱卖战俘要高得多。” 按照原本的时空轨迹,郑宋战争中,宋国上卿华元战败被俘,最后用一百乘兵车、四百匹文马赎回。孙良夫本人的价位就接近于此,他的部下按照社会地位不同,等而下之。 “那孙良夫本人也由他们赎回吗?” “怎么可能?”田双拍案而起,“他杀了我们的使者,不斩了这厮,我们的人岂不是白白死了?士兵怎么看我们?以后队伍还怎么带?” 赵蛟叹息道:“可惜了一大笔财帛啊。” 善儿阴恻恻道:“那倒不会,杀了孙良夫,我们可以立他的小儿子继续侍奉孙家的香火。既然我们饶过了他们家的小主人,让他的家属支付一笔赎金也就合情合理。 况且我们这是‘灭其军而不绝其祀’,在旁人看来是相当高尚的,正如周武王灭商而立纣王之子武庚为朝歌之主;武庚复叛,周公又封纣王之手足,微子于宋,以续殷嗣。 我打听清楚了孙良夫的小儿子孙林父尚在襁褓之中,是孙良夫和妾室所生。孙氏以他为主人,就算不经历刁奴欺主,成年以前,也没有什么报复的能力。” “孙家的府库都被我们抄了一干二净,他们拿什么交赎金?” “去借啊。他孙家可是匡城之主,向国人借钱,难道没有门路?想榨干他们,还怕没办法么?” …… 军议结束后,公子卬忧心忡忡地对善儿道:“赵兵骄纵,难以驱使,如之奈何?” 善儿道:“这只军队还是自以为晋国之兵,夫君只是临时的指挥,而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他们总以为军权有交还的一天,自然不会心悦诚服。 夫君不妨倾心笼络,到了长丘,为孤身者成家,为有功者购置田产,供以高禄显位,再设计使他们与父亲离心离德,如此远征的大军不就洗去赵姓,改奉宋氏,成为夫君的壶中箭了么?” 公子卬摇摇头道:“这不就真成‘坑爹’了么。” 况且箕郑父等人即将作乱,赵盾真的死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第160章 谣言 善儿嗤笑道:“夫君既然不愿意夺了岳父的军队,那就只能把赵兵当成雇佣来的军队使唤。坦率地说,我们赵兵原本就没有多少军纪可言,一旦被作为雇佣军来驱使,那整肃军纪基本上就是难如登天。 赵兵打打顺风仗还可以,若是遇上硬骨头,就有不忍言之事了。” 公子卬默然,赵盾执政时期,晋军的纪律煌煌史书,赫然记载。 邲之战中,晋国将领不服号令,自行其是,被楚庄王一战而克。 溃散的晋军,争舟渡河。船少人多,一触即溃的“长腿”士兵率先爬上船只,不顾为他们断后的同袍战友,解索扬撸,兀自离开。抵抗一阵的士兵见被队友出卖,也是放弃防线,撒腿就跑,一个个如下饺子一般,纵身往水里扑腾,幸运的还能扒在船边,不幸的只能被滚滚黄河水卷走。先逃者唯恐楚人追撵,毫不留情地拔刀斩去扒船同胞的手指,喧嚣、哀嚎之声,彻夜不绝。 水上争舸,路上夺路,晋兵的战车各自逃命,两车相撞之祸,见于道路。有的战车一时不慎,木轮陷入泥坑,即使喊破喉咙,同袍也没浪费一刻时间去给这些倒霉蛋子伸出援手。 倒是后来楚庄王的人马追来,教他们抽去车前横木,拔去大旗,扔掉辕前累赘机构,战车才冲出陷坑——晋人亡命时,对待自己的同胞还没敌人来得好,真是讽刺。 “古来为将者,要想士兵如指臂使,军纪俨然,无非存乎几点。 其一,申之以大义,譬如‘保家卫国’、‘勤王保驾’云云。夫君要救的,是他们所陌生的宋人,与他们丝毫不干,他们有何大义为夫君卖命?况且晋人好诈,不讲仁义,能为你我所用的原因,无非是你我伪造的假“羽檄”罢了。 再者,励之以荣辱,可叹他们的荣辱是晋君和中军佐所赐予的,夫君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临时的司马。 三者,明之以赏罚。军纪的核心就是利益分配。怎么合理的分配利益就是治术。财帛能通神,财帛能役鬼。夫君先前申明的军纪显然有所纰漏,至少虐待战俘是晋军的素来爱好,若是要骤然杜绝它,最好用利益与他们交换。 夫君恐怕没有意识到,你是纪律的管理者,在赵兵之中,你和你的亲信只是极少数。故而口头上无论如何申斥,都难以见效。谁愿意离家万里,吃苦挨罪,还要受重重军纪的唠叨? 若是让他们明白顺着夫君的指挥,能发家致富,能尽功返晋,那是最好。 其末,布之以亲从。军队是个庞然大物,往下细分尽是各个小单位,齐人分伍长、什长,晋人也按车编队。夫君本该笼络各个下属的军官,赏之以财帛,赐之以妇女,厚之以田土,把他们的利益牢牢地系于己身,有他们的辅助,士兵才能乖乖听话。 如今夫君不愿意与家父争夺他们的忠心,也该利诱之,换取暂时的言听计从。” 公子卬豁然开朗,心里对应着善儿的谏言,许多念想一一闪过:“意识形态的信仰、荣耀勋章的系统、把支部建在连上……现在的赵兵战力可疑、忠诚可疑,我还是得先回长丘建立自己的班底啊。” 翌日,公子卬召集全军,搬出缴获孙家的玉石、珠宝、玩物,一一分之于众,并重新修改了军纪:“凡有行动听指挥;不勒财务于黔首;所缴归公;买卖公平;有借有还;损物必偿;禁止打骂;禁止调戏;禁毁田稼;禁虐俘。” 赵兵手捧珍品,各个喜滋滋点头称是。 “这只是缓和矛盾的暂时之举。”公子卬心中暗暗叹息。 “把孙良夫请上来。”大赏之后,就是处决。 公子卬特地派人四下通知匡城的国人,稀稀拉拉有一些胆大的匡人上来围观,孙良夫被押在刑台上,一只长矛从后脑入,右脸出,鲜血淋漓。 “卬所以兴兵破城者,止因孙良夫无故杀戮宋使,挑起战端。卬本无敌视卫国、贪渎异邦土地之念,所部兵马绝不会侵犯诸位的宅院。今日卬的行伍即刻拔营归宋,匡地诸位大可安心。” …… 亳城。 宋公之前派出去的使者陆陆续续都有了回音。 一个使者跪在杵臼的面前,汇报出差的结果:“启禀君上,臣受命出使郑国、曹国,郑伯、曹伯拒不发兵。” 杵臼意兴阑珊,挥挥手让使者退下。 司城荡意诸安慰道:“郑国、曹国向来敌视我国,不大愿意来救援我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鲁国是我们的姻亲之国,点了两百乘兵马,正在路上。” “鲁军寡少,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乐豫摇头叹息:“出使齐国的人出发最早,至今却杳无音讯,齐侯若是有意相救,怕是早就有消息传来。我猜使者此刻正被安顿在齐国的馆舍,却不被齐侯所召见。” 杵臼面露苦涩:“如今的指望就是孤一人的弟弟和派去晋国的第二波使者了。” 乐豫道:“太傅当真会来吗?道路人言,公子卬不见国君遇害,恐怕是不会动身的,料想他如今轩车迟迟,是待国内有变,而欲自取君位。” 杵臼声音低得好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喃喃道:“不会的。虽然公孙孔叔也这么说过,但是孤绝不相信。 吾等从小一起长大,当初他溺于溷厕,还是孤一人救的他,他怎么会忘恩负义呢?” 乐豫道:“大丈夫醉心权势而罔顾人伦者不知凡几。曲沃灭翼、卫惠公害兄、庆父乱鲁、王子带篡周……礼崩乐坏,不可不正视之。” 杵臼道:“那些都是外国,独宋室还未见手足相残之事。” 乐豫道:“华督、南宫万、公子盻,公族的乱臣贼子辈出,公室的人心也很难说啊……” …… 晋都。 赵盾获悉了耿城和原城的事情,气得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干净。 “我还道宋国女婿老实放心,居然做下这样的事情!那都是我赵家两代人攒下来的兵马啊,居然统统都骗走了。” “主上息怒啊。”提弥明忙不迭劝谏道: “主上万万不可逞一时之气。如今我赵兵尽在宋地,若是有个闪失,我们拿什么兵马拱卫封地啊。那箕郑父等人早欲屠灭我赵氏而后快,如今赵地空虚,无兵无防,应该早做打算。” 第161章 不羡羊 次日正午,烈日炙烤着大地。 晋君年幼,在把晋国打造成赵盾的一言堂以前,事关国本的大事都需要得到君夫人的首肯。 先前,赵盾曾请示征召晋国下军为宋国解围,今日下军集结完毕,在城外大营的校场接受中军将赵盾——晋国名义上最高的军事领导人的检阅。 晋国下军是名副其实的千乘之军,所部人马三万,天下之大,也就楚、齐、秦三国能不在此等规模的大军面前不战栗膝行。 下军的车兵被划分为三个方阵,在毒辣的曝晒下持械挺立。往日喧嚣的风儿,今日却不翼而踪,各色的旌旗在方阵的各处焉了唧地垂下。 赵盾端坐在阅兵的将坛上,汗水如同泉涌一般不止,整身的戎衣就仿佛在水井里泡过一样。 下军佐先都陪坐在赵盾的侧手位置。他名义上是下军的二号人物,但现在在下军可谓是说一不二。他的顶头上司,下军将先蔑在今年四月,已然叛逃到了秦国。 当初赵盾决定拥立在秦国做官的公子雍,派先蔑出使秦国。结果事到临头赵盾反悔,又改立太子为君,发兵抵抗护送公子雍回国的秦军,在令狐这个地方偷袭秦军。先蔑因此被迫滞留秦国,被赵盾宣布为叛逆,上军佐荀林父同情先蔑,把他的妻子儿女和需要的财货全部送往秦国。 先蔑既走,下军将的官位虚置,先都摇身从晋国第六大夫顺位进阶成了第五,虽然距离老大赵盾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此时的先都虽然油汗涔涔往下滴落,身子骨却犹如青松咬定般不动分毫。 时辰已到,先都掉转头颅,请示赵盾:“中军将?”赵盾会意地点点头,“先大夫请发号施令。” “变阵演武!”先都暴呵一声,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比他年轻的赵盾乍一闻声,心旌摇动,身体受惊前倾,官帽都差点坠落。 下军大夫领命,啪一转身,回到下军纛(dao)旗下大呼:“下军佐令,变阵演武,请中军将检阅。” 三万士兵齐齐呐喊一声,军阵蠕蠕流动,不消多久,军队就摆成了临战的序列。 下军大夫又向前倾斜纛旗,军官们把旗语翻译成命令,三万大军挺着矛、戈径直逼向将坛,直逼到赵盾近前处才停下脚步。 “杀!” 一片山响,戈矛如林,闪烁的寒光照在赵盾眼皮子底下。 赵盾都吓呆了,先都大喝一声:“收!” 下军士兵又齐齐后退,戈矛朝天,插在黄土地上,一片鸦雀无声。 先都斜着眼睛侧对着魂魄散了七八的赵盾道:“中军将无恙乎?” 赵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好,好,真的是进退有序的强军。”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丝帛揩了揩鼻梁上暴出的汗水,讪讪一笑:“天气好热,夏暑怕是还没散尽。不如让下军的将士们解甲去热。” 赵盾下令让众军卸下沉重的甲胄,但军士们仿佛耳聋一般,置若罔闻。 赵盾又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依然如故。 先都眼角一咪,嘴角上扬:“下军的将士都记性不大好,自令狐之战后,均不曾见过中军将。这就好像,我许久没有见过中军将的族兵了,人嘛,难免有所疏漏。您说是也不是?” 听到族兵这两个字,赵盾的咽喉仿佛被腊月的冰镇过一般,久久僵直在那里。 …… 国土沦于腥膻,究竟是什么一派景象? 却说亳城之外,山戎之主朵尔辊的大营。 一众山戎士卒正在分配今日在郊遂之地猎得的“野味”。 “来分肉咯!贵者分啖‘不羡羊’,下者分喰‘饶把火’与‘和骨烂’。”出声的戎兵身后拉来了一车车新鲜的食材。 勒,是山戎中的一个低级小兵,今日的围猎他也参与其中,颇有些功劳,上面今天给他分了一只‘和骨烂’。 不同的食材,采用的烹饪方式也分不同的讲究。‘和骨烂’于山戎而言,也算是颇为高端的食材了。 分给勒的‘和骨烂’手足被绳索牢牢地捆绑,口中受堵,一双泪眼早就哭得干涸。 勒生火添薪,锅里很快就开始生烟冒泡,他把‘和骨烂’沸汤浇泼,辅以竹帚刷去苦皮,然后下锅烂煮,添以生姜去腥,杂以牛羊肉提鲜。 之所以叫做‘和骨烂’,是因为宋人小童细皮嫩肉,一旦下汤,骨头连肉一块煮得柔软无比,故而得名。 入巨锅的食物很快就失去了挣扎之力,一身皮肉很快就泡出褶皱,再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食材渐渐上浮,白色的浮沫逐渐随着水波荡开,勒经常吃味,用木勺撇去腥骚的浮沫——里面含有太浓的嘧啶,味道太冲,不适合他的味蕾。 勒用木勺给‘和骨烂’翻了一个身,以求得食材受热的均匀,然后盖上锅盖,添加薪柴的速度减缓,火焰渐渐从大火减为文火慢炖。 待得一些时间,他再度打开锅盖,一股鲜香扑面而来——旧大陆的人类从基因上都对同类的肉质颇为青睐,他们不像新几内亚人,对朊病毒失了一分抵抗。 即使是在两千多年以后,也有爱美的女孩子从医院购买流产的产物烹食。 勒用木把戳了戳‘和骨烂’,果然肉质已经软烂到可以轻松入口,于是呼唤同袍,同进美味。 …… 一些没有参加今日行动的低阶戎兵只能分得一些“饶把火”。“饶把火”年老肉柴,吃之前还要取刀去掉雄性的那个,以剔除腥骚。之所以叫“饶把火”,单纯因为这种食材脂肪含量实在太低了,士兵们烹调的时候不得不多浪费一些柴火,多炖一会儿,免得影响口感。 …… 山戎最高端的食材自然是‘不羡羊’,都是些妇人少艾,肉鲜味美。‘不羡羊’若是抓来就吃,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勒羡慕地看着远处的贵人们‘处理’着食材。 他们哄笑着往‘不羡羊’的口中喂灌酒水,据说这样处理一段时间,‘不羡羊’的肝脏会变得硕大几分,口感堪比鹅味…… 第162章 唾面 “善。你贡献的城防图帛,于我们甚是有用。”朵尔辊研究完舆图,夸赞道。 公子盻忙恭谦下礼:“能为戎王效力,盻不胜荣幸。” 朵尔辊:“说,你要什么赏赐?” 公子盻:“请如旧约。 愿以儿臣之礼,侍奉戎王如父,借兵南下,屠灭商丘、亳城,剪灭杵臼行伍社稷,惩罚他们对戎王昔日的不敬。盻请为宋之新主,割让丹水一线一十六城,水草丰茂之地,供戎王牧马放羊,滋养千军。 除此以外,盻愿年年向戎王进贡献帛,凡丝绸三十万、兼以青铜玉石、妇人少艾,以供贵人亵玩。” 朵尔辊展颜一笑:“你阖该如此,我不远路途,提兵而来,不就是为了履行你我的约定么? 你侍立了有些时间,许是劳累了,不如在我营中一道进食。” 公子盻:“戎王见宠,盻敢不从命?” 朵尔辊:“怎么,还叫我戎王?” 公子盻大喜过望,纳头就拜:“谨拜谢父王,如蒙不弃。今后父王之仇寇,即为我之仇寇,父王之忧虑,即为我之忧虑,但凭驱策,别无他想。” …… 公子盻随朵尔辊出营就食,宾客、戎贵列坐,一只‘不羡羊’斩首洗血,放置盘上,剜取两丘之肉,传视宾客。 戎人贵族均啧啧赞叹:“诚哉,色、香、味俱全。” 公子盻饶是见过大世面,也不禁眼皮狂跳不止。 戎人贵族纷纷剖肝脔肉,比而分喰,公子盻迟迟不敢下嘴,陶碗中空空如也。 朵尔辊道:“盻儿何不就食?来人,再与他一双胫肉。” 餐桌上的‘不羡羊’已然被其他会餐者分走了胫肉,侍者于是又取来一双新的。 朵尔辊给侍者使了一个颜色,一个妇人少艾被搬了过来,吊在树上,竟是原主。 一个戎人贵族道:“好一个美人,戎王,我可否……” 朵尔辊欣然许之,那贵族遂当着公子盻的面,解下布挡,荒耽骄恣起来。 那妇人本就未进食,连日被戎人灌以酒水,早就昏睡而去,戎人贵族不知怜惜,强自发力,妇人才幽幽地从痛楚中醒来。 妇人才见自己的处境,又瞥见公子盻案前胫肉,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大骂道:“我道是哪个烂驹子大骡子的母崽,诞下个生来没屁眼的男人,饮老娘洗脚水长大的烂胚,在此帅兽害人,丧尽天良。 你犯下此等伤天害理的勾当,老娘咒你儿子浑身流脓烂成狗粑粑,咒你孙子鸡九儿的兄长给人攮成绝户挂在柳树上,咒你的女儿被卖到齐国的腌臜院儿里千人枕万人尝,一水儿流得比睢水、丹水里都浪都咸都腥……” 妇人的声音尖厉细长,巧舌灿如疾风骤雨,说完还精准无误地啐了公子盻一脸的浓痰:“不得好死的腌臜货。” 一众儿戎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公子盻的微表情。 公子盻咬紧牙关,也不揩去唾面,任凭那浓浓的痰水带着几多的气泡,从自己的额头滑下,流过鼻梁,在两颊被毛细力挂住。 朵尔辊示意侍者给公子盻一块餐布擦一擦。 公子盻抬手阻止:“不妨事的,秋日如炕,任其自干可也。” 他仿佛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捧起陶碗,开始大口朵颐胫肉,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真是美味,多谢父王不吝赏赐。” 说完,他手指对着妇人一点:“待会肉羹也分我一杯,以尽滋味。” 酒足饭饱之后,公子盻咬咬牙,狠狠心,对朵尔辊献策道:“父王,我有一策,不日可破亳城。” “哦?” “我观那杵臼心如妇人,不如先取他城郊遂,俘其黔首,统统驱赶入亳城,我再派遣心腹细作混杂其中,然后从中取便……” …… 匡城。 公子卬正在花费重金,招募匡人民夫,摇橹架舟,搬运大军与辎重于濮水之上,忽而有田双来报:“不好了,太傅。 有人来报,那城中的菲姬,书写了一份信件,添油加醋,尽书抹黑公子的轱辘话,又派遣心腹之人,西向寻那卫公发兵去也。” 善儿生气道:“你怎得不阻挠?量你又有何用?” 田双辩说:“他昨夜派多人冒死出城,我如何能尽数拦下?告使五人,我截下四人,已然尽力,夫人如何挑剔过甚?” 公子卬摆摆手:“已经不是追讨责任的时候了,若卫君前来,你我都作不得好。” 田双道:“不如挟持菲姬,以为人质。” 公子卬:“诸侯相互质子,尚且连年加兵,一女子如何派的上大用?” 管理道:“为今之计,不如烦请太傅之岳家前来,方能压服卫国。以晋霸之威,压慑卫公不敢异动;说服赵大夫归还戚邑、袐邑,以缓和矛盾。如此我们才可以一心一意对付国内兵灾。” 公子卬示意田双把赵蛟骗开,田双一番耳语,两人果然勾肩搭背、喝酒谈资去也。 公子卬:“赵家府库、全族兵车,都被我们诓骗至此,岳父安能再对我言听计从?” 管理语塞:“虽如是,但别无他计。” 善儿卖了个关子:“不然。依我看,家父若能来此,才是他的上上之策。” 公子卬:“哦?请解其中关节。” 善儿:“家父被骗被抢,现在身边别无兵马,也无几多财物。如若你我丧赵兵于宋地,赵氏焉能得存?箕郑父、梁益耳、士毂、蒯得、先都……这些老臣派的政敌哪个不想致家父于死地而后快。 身为中军将而失之嫡系兵马,身为执政卿而根基之地有累卵之危。恰逢晋君年幼,国君别无掣肘,老臣派之心怕是蠢蠢然,欲作他志。 现在先都等人盼着我们战败,然后好对赵氏下手。箕郑父胆子比他还大,估计正在国内试探人心向背,一旦发现支持家父的力量有限,那家父也就危险了。 我们等于说是绑架了赵氏的兵马,我若是父亲,必定倾晋国之兵马,开来荡平宋逆,好让自己的族兵全身而退。 你们与其把我当成家父的亲闺女,不如把赵家兵马当成他的亲闺女。 如今你我绑架了他的‘亲闺女’,只要我们游说得当,他自然会通晓其中厉害,断不会意气用事。” 第163章 派系 管理:“果然赵家人知道赵家事,晋国的朝堂,我们宋人多不熟悉。” 善儿:“虽然家父好游说,但是晋国大夫的那关却不好过。以往家父兵强马壮,六卿之中,先蔑奔秦,荀林父昔日岌岌无名时为赵文子(赵衰)所举荐,方有今日之显荣,故而事事心向我家。 家父、先克、荀林父结成赵党,箕郑父、先都结成反对党,三家对两家,且箕氏是新进的贵族,权高而势寡,封地草创,羽翼不丰。 故而赵党优势巨大,政令可一言而下。 如今赵兵尽为你我所劫持,卷入宋乱,反对党必定对家父出兵之事,横加阻挠。两家对两家,赵党未必能得偿所愿。 除了五个上卿,下面还有数十个亚卿、下卿、士大夫,得知赵氏有难后,心思多半活络起来,未必肯如当初一般,老老实实出兵。 况且晋国的朝堂还分为很多派系,许多人对家父的西向攻秦方针颇有微词。” 公子卬:“能仔细说说么?” 善儿道:“对于箕郑父这样已经通过战功谋得封地、官居一军之将的人来说,不需要再立什么战功,因此主张休养生息,是为休战派;对于先都这种仅仅是下军佐而垂涎下军将之职的大夫,是急需战功来获取晋升的,是为主战派。 而在主战派中,又分东进派、西进派等。 比如说梁益耳此人,嬴姓,梁氏,族人世居于河东(今山西夏县西北禹王城),河东毗邻秦晋竞相争夺的河西之地,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向西征讨秦国,在河西之地谋取一块封地,也好和现有的土地相衔接。是为西进派。 相反,比如说蒯得此人。八年前,赤狄诸部内讧,晋军趁机东向进攻赤狄,收复了包括朝歌在内的河内之地。河内位于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本是卫国、邢国的土地,只不过为卫懿公等昏君丧于赤狄之手罢了。 以河内之地为基,向东可以攫取卫国的土地,向北可以掠土于廧咎如、留吁、铎辰、潞氏等部落。 蒯得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获土于河东,故而主张西和秦国,陈兵东疆。是为东进派。 另外还有一派,他们年在少壮,却全无基业,急需一块封地,成家族之业,立大夫之间,得显荣于前,授在缨冠之贵。至于说向东讨伐,还是向西掠地,他们全然不在意。譬如魏氏几位武艺杰出的庶子,就在此列。 家父虽为执政卿,但是根基却被我们掏空,这些多如牛毛的派系,他怕是无从压制,故而出兵之念想,千难万难,我至今也无好计。真是愁煞人也。” 公子卬既得朝堂纷纷扰扰的信息,踱走七步,忽而有了灵感:“如此说来,我发现反对党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有一策,可以为岳父排忧解难。” 公子卬唤两人凑近细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管理一听,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矜,猛一抱拳道:“太傅既已面授机宜,理不日北上,再入晋都,玉成此事,必万无一失。” 公子卬欣然许之:“嘉兴做事稳妥周全,随机应变,你去做事,我颇为放心。我今无后顾之忧,一心平宋,他日在长丘静候你的好消息。” …… 楚丘。 山戎包围这座城邑不知凡久,即使朵儿辊调配主力南下,一战被打断脊梁骨的武功也拿城外的山戎部队毫无办法。 武功数次出城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 他远眺兴叹,家宰武理工上前进言道:“家主,不成了,府库之中,粮草将尽。再不突围别走,全族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白色的旌旗立在风中,久经沙场却无暇缝补,残破得在风中猎猎悲鸣。 武氏的族人,男女老幼齐齐集结在家主的身后,每个人都被告知了局势的险恶——外,援兵遥遥无期,山戎势大,宋公自保尚且不可得;内,粮草消耗殆尽,再守无异于求死。 “族长,下令!”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家宗人武大。 武功挣扎在三,毅然决然道:“父子皆在者,父留。兄弟皆在者,兄留。家中独子者,随我撤离,老弱病残者,不堪行伍,亦留。” 偌大的武氏,马匹只有五十只了,这就意味着最多只有五十人能够突围得生。他们纷纷和家人告别,此一别,怕是人间与黄泉之别。 楚丘城内,哭泣声先是零星几句,然后悲伤和绝望四下扩散,演变成震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伤心的汉子以头抢地,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妇人们低低地揩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尽,抹不绝。 武功的一个亲信扒下自己的铠甲,交给需要突围的同族,猛然昂首大喊:“请家主以十年为期,为我等报仇雪恨。” “家主,记住是十年。”其他族人也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我们报仇,否则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为了掩护人马突围,留守的武氏族兵,大开城西之们,背城列阵,山戎的骑兵如苍蝇闻到了腥,纷纷聚拢而来。 “儿郎们,杀山戎啊!” 城西传来绝望的嘶吼,武功和部下从东门纵马潜逃。 马鞭越挥越急,武理工气喘吁吁地问:“家主,我们去哪里?” 武功头也不会,只留给家宰一个上下起伏的背影:“杵臼、乐豫无用之人,我们去长丘,公子卬不出,山河荼毒,谁能奈何?” …… 亳城。 山戎寇掠贯、戴、沙随等亳城附近的城邑,驱赶宋人黔首如牛羊,统统把他们赶到亳城城下。 杵臼下令道:“开城门,让我的子民进来。” 乐豫膝盖着地,苦苦哀求道:“君上万万不可啊。山戎嗜杀成性,见我宋民无不加兵,安能有仁慈之念?近者驱野人千众入我亳城,其中必有谋乎! 君上明察,万不可再以一时之不忍,置大局于不顾。” 杵臼凄然道:“孤一人无能也,使山河破碎,戎狄横行。 然而一事归一事。 这些庶人都是孤一人之子民,爹生娘养,安忍弃之。山戎所虑者,不外乎以庶人消耗我亳城粮草。 吝一粟而弃民于不顾,孤一人不取也。况且晋兵、太傅随时可能来救援。孤一人又何必弃民?” 第164章 翁婿 晋国都城。赵府。 “宋卬竟然还敢派你来游说我?!”门人来通报管理求见,赵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军将别来无恙乎?”管理入内后冲着赵盾行了一个大礼,脸上笑嘻嘻,仿佛之前赵宋两家不曾有什么龃龉。 “宋卬派你来做什么?”赵盾把脸一拉,面色铁青。 管理摇起羽毛扇——这是公子卬特意给他的,据他说只要带着这个道具,游说多半会无望而不利。 “特有一份厚礼赠与中军将,以叙翁婿之情。” 管理从怀中掏出一张玉帛,上面用醒目的篆书大书特书:“黄金三十釿。” “哦?”赵盾讶异道:“他还算有点良心。”于是赵盾遂吩咐门人去门外取来礼品。 门人也不挪脚,道:“管大夫孤身纵马而来,门外没有用大车载来黄金。敢问管大夫,黄金的去处。” 管理:“哈哈哈,中军将误会了。此番我没有带来黄金,但黄金就在某处,只是需要中军将亲自去取。” 赵盾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被戏耍的驴,恼恨道:“你这厮,说话不尽不实,快快一并说来,莫要藏着掖着。” 管理道:“我家太傅曾与卫公有约,若中军将把戚邑、袐邑二城归还于卫,将谢以三十釿黄金的重礼。 晋国如今西面与秦争雄,东面与卫交恶,两线作战,首尾不能两顾。倘若归还卫土,收服东边诸侯而尽力西向,则霸业可图,此国家之幸也。” 晋国欺负卫国不难,但卫国是黄河下游诸侯中与晋国最接近的存在,若晋卫长期保持敌对,郑、鲁、曹、齐等国也会担心晋军会渡过黄河向东扩张,与诸姬争夺华北平原的土地。 要么与下游诸侯争雄,要么与上游的秦国争夺河西之地,晋国还没有能力两个都要。公子卬先前如此游说赵盾,却迟迟不见效果。 管理又道:“若得卫土,赵氏受金,此私门之利也。戚邑、袐邑本就非赵氏封地,赐之于卫,国家有利,赵氏有利,慷他人之慨,何乐而不为呢?” 赵盾:“虽然如此,但公子卬从我的封地搬走了几乎所有的库存,这些财帛的价值远远不是这点黄金所能弥补的。” 管理:“我家太傅乃中军将之佳婿也,岂会巧取豪夺?如今只是暂借府库,他日破了向氏、华氏,必定以他们几世几年的积蓄来偿还中军将,如果不够,山戎、叛党的俘虏也可以贩卖为奴,一个青壮奴隶可值八十三釿青铜呢。我家太傅常说,烽火一点,黄金万两,此言得之。 如今赵兵尽在宋地,兵凶战危,折损的族人可是一去不复返。难道中军将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么?” 赵盾听到这里眼皮子挑了挑,一阵肉疼。赵家的族人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管理继续道:“若是中军将提了晋国之兵,先去卫国取金,再东向平宋,到时候可以让非嫡系的人马打头阵,折损了多少,也不会损害赵家的实力。中军将何不带中军、下军同去,令上军守国? 下军乃先都所部,就怕兵骄将不逊,难以御使,若中军压阵,其人安能有异志?” 赵盾:“虽然如此,但是如今我在国内失之族兵,只怕箕郑父、先克不肯。” 管理又开始摇头晃脑:“公子卬早就备好锦囊妙计,以应对此情此景。” 管理向赵盾请来玉帛、笔墨:“今年晋国新君登基,晋国作为霸主之国,照例应该会盟诸侯,一则召告天下霸主国的权力交接,二则重申旧的盟誓——尊崇周天子,攘除楚国等蛮夷的侵略? 既然要尊王攘夷,恢复诸夏的团结,归卫地,平宋乱之事自然是霸主国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打着霸主、礼法的大旗,朝堂之上即使有异议,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赵盾点点头:“是这样。但是会盟分为兵车之盟与衣裳之盟。箕郑父、先都等人却可以提议今年以衣裳之会为由,反对大军出国,从中作梗。” 所谓衣裳之会,有时也叫乘车之会,与会的诸侯不准带军队前来;所谓兵车之会,与会的诸侯可以带战车盟会。当初宋襄公与楚成王相约衣裳之会,楚成王却违反约定,带兵前来,捉拿囚禁了宋襄公,后者受此屈辱,才有了名载史册的泓水之战。 管理:“若是六卿商讨决策,他们两人激烈反对自然不好收场。若是晋国五十位有头有脸的大夫同时参与这样的决策,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家太傅称之为投票。具体操作且听我细细说来。” 管理在纸上写出一个“甲”字:“我听说晋国的朝堂上有人主张和秦,有人主张击秦,有人主张开战,有人主张休战。而箕、蒯、梁、士、先(都)等反对中军将主政的人,内部其实也是有分歧的。 如以会盟、援宋、和卫三事议政,中军将一党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援助宋国、归还卫地的;是为甲策。” 管理提笔写了个“乙”。 “箕郑父出身寒微,但才能被晋文公看中,主持晋国赈灾救饥颇得文公之心。其后又屡经大战,指挥得力,于九年前的清原之蒐被文公抬举为新上军佐。箕郑父军功、文治皆显于人,自然不需要再立军功以得拔擢,因此主张衣裳之盟、坐观宋败、不还卫地。他指望着赵兵卷入宋乱,损兵折将,最好卫人也参与对赵兵的进攻,如此让中军将举族陷入绝地,他好从中渔利。是为乙策。” “昔日晋襄公想升梁益耳为中军佐,先克反对:“狐赵有大功于晋,其子不可废也。且士縠位司空,与梁益耳俱未有战功,骤为大将,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 梁益耳对此耿耿于怀,且其人本是少梁国国君的后裔,不与晋君有姻亲干系,要想跻身六卿,唯有军功可为进身之阶。其地在河东,与河西之地隔汾水相望,心中如何不日夜思盼伐秦,以扩其地,擢其官。故而梁益耳虽与箕郑父结党,但心中主张东和卫国,归还卫地,不浪费兵力、粮草在宋室,以衣裳之会与盟。此为丙策。” 第165章 投票悖论 “蒯得此人,曾立下小功,封地就在卫国边上,只隔着黄河,整天琢磨着一路征服卫都帝丘,一则获得河内的封地,二则觊觎下军将之职。他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的,最好卫公不敢来会盟,这样就有借口,攻打卫国全境,对于戚城这么一个战略要地,他实在不愿意拱手相让。对于宋国,他一旦知晓宋卫在匡地交恶,自然愿意多一个宋国这样的盟友,将来打卫国多了一个帮手。这样的主张是为丁策。 如此我家太傅预计朝堂之上有四种主张。中军将不妨让大夫们一一在帛书上写下自己对四个策略的偏好排序,是为投票,最终结果少数服从多数。如此公平公开,中军将的决策自然就可以让众人皆服,推行下去了。” 赵盾道:“虽然投票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最终结果不一定就是甲策啊?” 管理道:“投票形式上看似公平,其中颇有值得操纵之处。中军将且看。 我们不妨假设五十名大夫的偏好排序是这般: 甲甚于丙,甚于丁,甚于乙者十五人; 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 乙甚于丁,甚于丙,甚于甲者十二人; 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九人。” 赵盾道:“这么假设,自然是甲策胜。因为最偏好甲策的人最多。” 管理赞同道:“若事先分明说好按照‘最高票当选’,则甲胜必是无虞。但若事先说好按照‘排序复选法’投票则不然。” 赵盾:“‘排序复选法’规则如何?” 管理道:“中军将且看,丙策一开始为最低票数,理应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第二偏好——乙策。 故而加其票于上,即可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二加九等于二十一人; 最偏好丁者十四人。 如此一来,最偏好丁者最少,丁策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只能退而选择第二偏好——丙策,但丙策已然被剔除,只能再退选第三偏好乙策。 故而加十四票于上,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四加二十一等于三十五人。 如此半数以上大夫觉得乙策比甲策更好,故而少数服从多数,乙策胜出。” 公子卬所述的‘排序复选法’听起来繁琐复杂,却被后世广泛应用于评选,除了电影届的奥斯卡奖、小说界的雨果奖,还有许多重大投票场合都参照此法。很多人认为‘最高票当选’的办法虽然原理简单,但是不能让超过半数的人信服,毕竟最偏好甲的只有十五人,不足五十的一半。而‘排序复选法’则能代表半数人的意愿。 赵盾听得瞠目结舌:“还能这么操纵投票结果的?那我要让丙策胜出,该如何拟定规则?” 管理道:“不妨给四个偏好赋分。每个人给最偏好的策略加四分,次偏好者三分,等而下之,两分,一分。 譬如说对于方才假设的结果,甲得到十五人的四分,十四人的一分,十二人的一分和九人的三分,如此甲总计有一百零四分。 类似的,乙一百一十八分,丙一百四十七分,丁一百三十一分。如此一来,丙策得分最多,胜出。” 这次管理说的,就是体育界广为应用的“波达计数法”,金球奖等体育赛事数十年来就依照此法投票。 赵盾:“那我要想丁策赢,又该如何设计规则?” 管理微微一笑,和他讲起了“孔多塞法”投票规则,此法常在wikipedia或ubuntu等开源社区应用。四种投票方式只是冰山一角,世界上大部分的投票都可以被游戏规则所操纵,这就是着名的“投票悖论”。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就是投票悖论研究的先行者。 “妙不可言。”赵盾听了喜不自矜、抓耳挠腮:“这投票之法过程上看起来颇为公平公正,不知其中深浅者定对投票之道深信不疑,只当是众心如此。 我只要事先探测好人心向背,再拟定最利于我的规则,自是想要哪一策胜出,就能让哪一策胜出。管大夫大才,可愿意来晋国屈就。” 管理忙辞让道:“中军将抬爱,这都是太傅拿定的计较。理不敢居功。我家太傅还有任务交予我去办理,请恕理先行告退。” 赵盾:“何事如此操切?” 管理:“特为中军将刺探各家人心向背,尽力游说各家大夫。 得闻老将魏犨,其长子封于霍(今山西霍州市霍县),有志于河西之地,我将往说之,言归还卫地,西向击秦之好,必得其妙处,使其偏好丙策,而弃乙丁。 赴梁益耳之家亦如是说。 蒯得欲东进伐卫,我将游说以兵车会盟,援宋夹卫之计,令其偏好丁策,而弃乙丙。 至于先克、荀林父、臾骈等,我将嘱咐其首选甲而末选乙。 其他大夫之家,亦如此一一变换说辞,使各家大夫即使不同意甲策为先,也求同存异,确保诸票分散。我再从中调查各家风向,也好拟定投票之法。” 管理于是出入于缨冠之家,陈述厉害,往来唇舌。 次日赵盾在朝堂之上提出投票,果然一举而胜出。晋国两军磨刀剑于砥砺,载粮矢于辎车,赵盾遣多路使者于路途,约与诸侯兵车盟于卫地。 …… 长丘。 “荡虺何在?”公子卬初到封地,就找不到驻扎的最高军政长官,颇有些不满地问道。 “太傅息怒。”田单告诉公子卬,今天荡虺把工作交给他主持了:“北面有野人报告天降异象,嗣昌亲自去查看了。” 于是公子卬唤来舆人带路。 “师父,你瘦了。”荡虺许久未见公子卬,行了个礼。 在他的身边有两木桶黑水,空气中弥漫着黑烟,显然是刚刚有人焚烧过什么。 公子卬责备道:“现在宋国板荡,长丘随时可能有危险,你怎么能到处找不到人呢?” 荡虺辩解道:“师傅容禀,师傅走后,虺四处主持井排井灌的任务。今日有野人来报,打井打出了这些个黑水,气味刺鼻,还能燃烧!虺遂来查看异象。” 第166章 油苗 再一见到公子卬,家康两颊的肉丰满了许多,身上也披了一件得体的衣服。 “托太傅的仁政,小人也丰衣足食了。” 家康伛偻着身子,捧着皲裂的手,给公子卬做了个礼。 在荡虺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家康积极出工,赚取了不少的钱粮,全家人都比往年吃得饱,穿的好。 公子卬和他客气一阵,就问起了“异相”。 “小人响应荡大夫的号召,在这里打井,起初冒出来的是浑浊的水,尔后这些黑水涓涓而出,小人用野鸡尾蘸取之,采集到陶罐里。 偶然间,小人发现黑水可燃,看起来像漆树的汁液,烧起来犹如烤麻秆,浓烟漫天,你看小人吃饭的家伙都被熏黑了。” 家康把打井的工具给公子卬看,已经乌漆麻黑了。 “黑烟太重了,小人本来想用这黑水照明的。 不过把这黑水淋在柴禾上可以助燃,用来煮饭,颇有火力,小人捉摸着,若是用来烧陶,应该也颇有益处。” 公子卬仔细探看,这井也没打多深,四周的泥巴和植物都被冒出来的黑水染得漆黑,水面上还有一团一团的油垢。 荡虺:“师傅,我先前也取火验证过了,用点燃的枝条放在沾满油垢的泥巴上能听到啪啪响的燃烧声。我思忖着这烟应该可以利用,于是试着刮扫燃烧产生的黑烟,用来做成墨,其光泽宛如黑漆,手书文字,效果比上等的松墨还要好。” 公子卬心道:“这大概就是石油的油苗了。长丘脚下就是偌大的中原油田,这里出油,估计是早期形成的油气藏遭到了破坏,封闭条件不是很好,致使地壳内的石油冒到地表浅层。” 公子卬有些兴奋地俯身去触碰流淌出来的石油——四川达州石桥镇有一条麻油沟,石油天然地从这里不断涌出,给当地村民带来了光明和游客,达州渠县文崇村的村民在自家打水井不巧打出黑色可燃液体,浙江长兴一度发现煤矿中的油苗……这些板砖砸下飞机的好运气以往只在新闻中看到,打出石油,这还是公子卬第一次亲身经历。 荡虺提醒公子卬,这冒出来的家伙实在是臭不可闻,一如洛克菲勒在给儿女们的信件中提到的一样,公子卬笑道:“这黑水唤作石油,可比金子还珍贵,我又何嫌金子臭?” 他涂抹了一些黑液在手上,果然有保湿的效果:“二三子且听着,不要任这宝贵的石油白白流失,荡虺你派专人前来按桶收集,我估计这黑水不会采之不尽,用之不竭。” 公子卬担心这个油苗的油藏不会很多——浙江长兴的油苗就“为量甚微”,旋即枯竭。长丘脚下的中原油田,埋藏的深度恐怕远远超出本时代能开发的能力范畴之外,今时今日打上来的油苗估计是地震把地壳里的石油向上翻挪了一小部。 公子卬:“此地可曾有过地震、山震、地裂的古书记载?” 荡虺:“商帝乙,名羡,夏六月,周地震。古书记载,中原之地亦有震感,此后好像就没有发生什么山崩地裂的记载了。当年长丘还没人筑城,此地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甚了了。” 得到了初步验证,公子卬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荡虺差遣家康:“从今日往后,你们一家专门负责此地石油的收集,直到干涸为止,官府会拨付专款于你。” 家康欣然领命,荡虺疑惑道:“师傅,这石油有何用处,为何先前说贵如黄金。” 公子卬:“这石油可做燃料,可做照明,自不待言。此外,混以树脂、硫磺、石灰等,可以作兵器。嗯……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呢?” 神作《枪炮、病菌与钢铁》里就写了古希腊人用油苗冒出的石油、石油产生的沥青,加上上述的配方可以调制成希腊火,东罗马帝国因之覆灭阿拉伯人的海上进攻。 公子卬:“既然是在长丘发现的,不如唤作‘长丘火’。嗯,长丘火可以装在陶罐之中,外加引线引燃,一旦投掷出去,陶罐破碎而大火蔓延,水不能灭,中原、山戎的屋舍、兵营、宫殿或多或少有木材所制,一旦为长丘火所点燃,必不可救。 从今往后我们可以采用大规模火攻战术,不必担心火力不够猛,其威力远远甚于松脂纵火。” 荡虺激动地说:“就像我们夜袭长狄缘斯的那次么?” 公子卬颔首:“比那次还厉害,石油比水轻,一旦遇水,必浮其上,水不能绝。 此外,这石油还可以作药用、润滑、化妆——不过这需要进一步的技术取提炼。” 石油可以作凡士林,但是若是不分馏去味的话,怎么说也不会受到欢迎的。 …… 自打杵臼追击遇袭,兵败如山,锒铛入亳,闭门自守,已然时日良久。 终伯家在东城,如今的亳城俨然是个大军营。左邻右舍都被塞进了披坚执锐的士兵,终伯家也概莫能外。 好在运气不错,居住在终伯家中的是工正墨希音。工正墨大夫持礼慎重,从不骚扰女眷,践踏祸害,勒索钱两。 终伯遂请了墨大夫一顿好酒好菜,对于他的款待,墨大夫颇为中意:“我仓皇败军,不曾带铲币于怀袖,这个作为鸣谢。” 说着掏出了一块美玉:“区区薄礼,请长者笑纳。” 终伯哪里敢,忙不迭推辞谢意,墨大夫道:“我墨家虽非高门显达,亦颇知君子之度。受人衣食而无所示意,禽兽也。长者莫要推让。” 酒水融洽,忽而墨希音的部下匆匆扣门而入,附在墨希音耳边低低地说了几个字。 墨希音颜色骇然大变,立即起身,取来甲胄,一一佩戴。 终伯不禁心中一颤,忙问:“大夫何往?” 墨希音悲凉泯一笑,道:“无他,留清白于人间尔。” 墨希音出门西去,行色匆匆。 大夫走后,终伯的妻弟上门,还随身带了一些酒水,他本是贯城的舆人,恰在城外有公事,被山戎驱赶入亳,幸而宋公杵臼开门纳众,两家人才在兵荒马乱中重逢。 第167章 终伯 妻弟与终伯夫妇把酒,酌一盏,唏嘘不已。此时终伯的妻子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不意宋公仁心,你我相聚。”妻弟大呼侥幸。 终伯却忧心忡忡:“成也仁心,败也仁心,若非宋公妇人心肠,安能败绩如是。” 酒桌上顿时黯然无声。 午后,坊间忽然盛传戎兵已然破瓮城而入,终伯遂外出打探消息。举头遥望东城门,城墙上的武士依旧严整不乱,终伯这才松一口气。 但多行几步,就有千嘴百舌汹汹议论不绝,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国人惶恐不安之际,忽然平地里卷起了一阵飞尘, 数十个甲胄锃亮的武人护着一骑自西向东,狼狈逃窜。 “让开让开!”为首的人苍然白发,终伯一眼就认出他来。 “那是大司马乐豫!” 终伯心头狂震,能被大司马护送逃跑的还能有谁?! 莫非戎兵真的已经入城了! 守城的武士站得高,看得远,忽然怪叫一阵,齐齐弃兵褪甲,如同下饺子一半,从城墙上跳下,夺路而逃。有的人轻功不甚好,失了重心,坠下摔破脑壳,脑浆涓涓涂地。 终伯再抬头看时,城墙上业已空空如也。徒有宋室的大旗还在精神抖擞。 在西城,向氏之卒先登夺墙,戈刃横扫无忌,守城兵丁见主帅打晕国君,丧胆潜逃,也战心泯灭,径自背身求生。 你推我,我搡你,军民互相践踏,死于屐履者不知凡几。 终伯见到头脑灵活的,纷纷爬上屋顶,匍匐攀援。但民房与民房之间的天沟吃力不住,有样学样的人一多,天沟破顶,木屑裂板,纷纷如雹如雪,散落一地,屋顶求生者如秋后落英,落地断颈。 终伯连忙往家里的方向赶——一定要带着妻子妻弟逃走。 可是国人哪有戎人走的快啊,大批戎人从城墙上奔跑,四下的城门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向氏的族兵四处呐喊:“山戎大兵到,亳城破,我向氏对温顺待家之人,不加刀兵,只求钱财。敢有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终伯眼中渐渐滚落泪珠,握紧妻子的手:“戎兵入城,你身怀六甲,恐怕逃散不及。 我听说山戎遍喰城外野人,泯灭人性,犹好女子,谓之‘不羡羊’。 倘若你被向氏抓住,或许有生路;倘若落入山戎之手,你就早早自裁,以免见自己被骨肉蚕食。” 妻子悲泣不能,嘤嘤称是:“家中积蓄不少,我或为向家女婢,或为山戎肉食,留之无用。夫君且携之,伺机逃跑,勿以我为念。” 终伯与妻子相拥而泣:“天见怜,你怀中有我骨血,失了你,逃出生天又如何?要这财物有何用?” 这时门外被人叩响,终伯开门,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向族兵。 “满洲大兵到,诸户纳钱免死!”说完就兀自往下一家去了。 终伯与妻子商量道:“他们杀了我们,钱财自然还是他们的,何必要纳钱免死,定是欺心之言。早早离了宅子,趁着混乱潜走才是正途。” 于是从暗门转移,不一会遇见妻弟:“我听说西门的官商交了大钱依然受刃,我们不要听向氏兵诓骗。” 终伯记得有一家邻人的天沟内陷,可以藏人,且颜色和身上卷的毛皮同色,于是悄悄攀上了那天沟。 老天不作美,渐渐落下雨点,三人躲在毛皮之下,众人被雨点打得湿透,寒意刺骨,却不敢作声。 妻子怀孕,身子骨弱,终伯轻轻地给她哈气。 下面渐渐来了马蹄声,呵斥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直到雨过天黑,星光点点,人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终伯抓住房檐,跳下地,潜入无人的房屋中,窃了些许肉酱,爬回天沟。 “生死一线,不敢生火,你就吃点这个果腹。” 两个男人就看着孕妇的残影小口啄食。 俄尔,戎人开始一一给屋舍点火,显示星星点点的几处,然后不计其数。亳城之内火光交辉,仿佛炼狱,劈里啪啦,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街上有人被腰斩,只剩半身,还有一口气,哭嚎着如蛇虺一般爬行,哀顾断续,惨不忍睹。 终妻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放下肉酱,痉挛着往外吐出酸液。 黑夜中,乌鸦扑腾着羽翼,一一降落在各个房檐,笙簧之音,终妻闻之辗转不能眠,终伯只能抱紧她,轻轻地拍打后背。 …… “中原人都是耗子么,太能藏了。”一个戎兵向公子盻抱怨道。 公子盻劝慰道:“贵人勿忧,他们藏了一天了,定是又饿又渴。再捱上一阵,我可以尽数诓他们下来。” …… 公子盻让向氏兵挨家挨户宣传——也不管见没见到人,声称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再杀人。 妻弟对终伯夫妇说:“此言九成是假,不过我们呆在天沟,早晚会被烧死,我方才见那一家人有地窖,趁夜爬了下去几人,阿姊,姊夫且去那里躲避,我下去引开戎人的注意。” 终妻擒着眼泪对他摇头,妻弟只是抽着半张嘴,宽慰道:“兴许他们是真的需要青壮奴仆,或许我能苟延残喘,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 五六十个藏匿之人抱着侥幸之心去讨要向氏的符节,男女参半。向氏向他们索要钱财,妻弟前面两个女人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半只小腿沾满泥泞。一女还抱着一个啼哭的孩子,山戎给哭声挠得窝火,一把夺过婴孩摔在石阶上,黄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个山戎提着青铜兽刀居前引路,一个山戎背弓在后催促,公子盻走在中间眼睛瞟来瞄去。 三个人驱众人如牧牛放羊,众人被长绳系住脖颈,一步一蹶,仿佛是螃蟹列队。左右两道,尽是破颅婴孩,半身之尸,蛆虫食肉,乌鸦啄食,还有被马蹄碾成泥土的断臂残肢,交互相枕。 路过一沟一池,只见墨希音睁着不甘心的大眼,被扒去了缨冠、白衣、白甲,堆砌在群尸之中。 第168章 屠城 终伯的妻弟随着队伍逶迤而行,来到了一所宅邸之前,这本是亳城公邑大夫之舍,屋宇深邃。 妻弟心道:“这大抵是三贼人觅得的巢穴,我的葬身之地了。” 三进门内,几个女子翻检堆积如山的彩缎,浓妆艳抹,言辞间曲意逢迎,时不时掩口而笑,怡怡然仿佛不在尸山血海,而在街坊购物。 偶然挑到华衣美饰,就向戎人娇嗔讨要。妻弟捏了捏拳头——恨不能夺戎刀,斩此向氏孽女。 山戎人用自己的语言笑道:“当初我们的先祖与燕人相争,所掳妇人无一变节献媚,倒是这宋国,堂堂中原富庶,出了向氏这样的奇葩。” 向氏兵仿佛不曾听觉,执刃勒令队伍里的男男女女尽褪湿衣,于是妻弟队伍前后女子裸体相向,隐私尽露。 向氏兵把所有人的衣服尽数踢开,笑眯眯地诓道:“都去后院领衣物、粮食。” 一行人如蒙大赦,才到后院,却见满地人骨,一口大釜被吊起来,底下的薪柴熊熊燃烧,山戎狞笑着逼了上来…… 终伯在天沟上,见宋人被一队一队诓着往他妻弟消失的方向去也。仿佛那个方向就是苦难的尽头。 他等了个机会,把妻子从屋顶卸了下来,瞅着有地窖的那家人奔去。他双手拼死抓住门把,如何也拉不开,尝试用石头敲击,没成想弄出声响。他怕被发觉,不得已又得竭力拉撼,手指撕裂,血流如注,滴滴顺延至两肘方才滴落如泪。 昨夜瓢泼大雨,门闩浸泡而涨,终伯发力不止,终于门框折断,携着墙皮而塌,声大如雷霆乍响。夫妻过了烂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向上攀,用脚踩住驼梁,用席子遮挡,房梁以上遂漆黑一团。 方才声音惊动了一队戎兵,左右寻不到人,就以为是宋人在装死,于是对街上如鱼鳞般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挨个扎。 横尸交砌中,却有人未死之伤者喘息犹存。戎兵之刃一下穿过他的肺叶,那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泞,大哭:“终伯害我。” 终伯一听,知晓是坑了熟人,听其哭声如籁,自回忆起了其人的身份,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 捱到夜幕降临,终伯夫妇才蹑手蹑脚下来,拾了一片瓦掬沟水相喂,然后寻了地窖而下,里头黑洞洞的,不知多少人枕股忍饥。 “是终伯!” 黑暗中想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 次日,戎兵开始纵火洗城,寸壤隙地藏身之人,被火催逼,无不奔窜四出,转头就撞见明晃晃的屠刀。 火势愈发炽烈,光如电灼,声如山崩,悲风戚戚,日月无光。如见地狱中几多夜叉恶鬼驰逐驱杀凡人。惊悸、恍惚,亳城已不知是否还在人世间了。 大火开始向积雨的低处吞噬,积尸浸泡而暴涨,皮肤青黑如蒙鼓皮,血肉溃烂,秽臭逼人,火光炙烤,愈加浓烈,处处尸体焚灼,烟气氤氲。 …… “过了这个坡,前面就是长丘城了。”武理工兴奋地叫道——漫长的逃生之路总算要到尽头了。 宋国坐落于黄河的泛滥平原,后世这里被称作黄泛区。 几乎没有多少高大的山脉,历来司城都是懂点地理知识的,寻一个地形较高、靠近水源、有树林的地方就可以筑城建地了。 所以宋鲁郑卫的一些大城几乎都叫x丘,譬如商丘、楚丘、帝丘、幽丘等等。 地形高一点,这样黄河泛滥的时候,可以躲过一劫,靠近水源好种地,有树林好伐木建房、生火造饭。 没高兴多久,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忽而有十余骑从尘嚣尽处现身。 髡头带胄,角弓在怀,青铜胸甲,内着裘衣,马刀在侧,山戎甲骑边驰边喊,朝武功等人冲近。 武理工脸色大骇,正待持矛还击。 武功头也不回,一夹马腹:“快走,不要回头,山戎的骑射,尔等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武功绝尘而去,武安、武驰、武弁紧紧跟随,唯有武理工拨马回身,抽出骑矛。 “你疯啦!”武功厉声喝问。 武理工留给家主一个坚定的背影,大声道:“山戎善于养马,马速远迈你我,且其人一人双马,一味逃是逃不掉的。 家主快走,我来断后。勿使我平白而死。” “驾!”武功狠心再挥斥马鞭。 “来呀,燕北来的狗杂种,你爷爷叫武理工!” 武理工催马狂奔,把骑矛紧紧架在腋下,一人径直冲向来骑。 山戎骑兵一拨马头,轻巧的一个转向,急急躲过武理工的封喉一刺。 “我来对付他,你们追前面的。” 同伴很快向前追杀,只一戎兵张弓搭箭去追武理工。 武理工才完成一个冲锋,正在调转方向,马速还未提振起来,戎兵凭借精湛的马术从他七八米的位置经过,一支羽箭带着青铜的箭镞穿透了武理工的铠甲,刺入心脏。 武理工挥矛拍箭不及,口中血水一泻而下,仰头就栽倒马下。戎骑笑盈盈地牵起战利品的缰绳:“嘿嘿,没有人能在近距离拍掉我们的箭矢。” 说罢拍马直追同伴,留下武理工在土里悲哀地望着逐渐朦胧的世界:“还我……河山。” 插在他胸口的箭矢相当之重,他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 “逃不掉了,大家分散开,我们人多,能走几个是几个。”武功一挥手,族人立刻四散开来。 山戎大呼小叫,从两边围上武功——这家伙脑袋上的头盔比起其他人,形制相异,明显就是个头头。 他抽出自己的长矛,虽然他知道这很可能毫无用处。 “嗖!”然声响,一箭从西方飞来,一个正在瞄准的山戎霎时咽喉中矢,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就从马上摔下,挣扎一阵咽了气。 武功又惊又喜,抬头向高处望去,只见一个他熟悉的身型正脚踩着一把形制奇怪的“弓”,正在上第二根箭矢。 九尺多高的身形,熟悉的面甲,熟悉的胸铠,巍然站在长丘城外的树林之下,边上幽幽的一匹白马正在啃噬树下的草料。 “是太傅来救我们了!” 武功欣喜地大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青铜假面下的“弓手”所吸引。 第169章 荧惑 公子卬的出现,引得山戎立刻跳转方向驰向树林。 公子卬再次给滑轮弩上好弦,计算好提前量,又是一箭精准洞穿戎兵的胸甲,后者捂着胸口坠马。 边上的戎骑无不震惊:“我等欲以重箭,骑射破甲,需要十步之内;步兵破甲,也要五十步。此人竟然能五十步而穿重甲,恐怖如斯!” 戎人中的头头大喊一声,手指向公子卬遥遥一指,手下亲密配合多年,无不会意,吹了一声口哨,十来骑分头朝公子卬包抄而去。 公子卬也来不及射第三箭了,抱着滑轮弩向幽暗的密林跑去。 戎人大喜过望,十来骑如旋风般冲入林中。 武功在远处担心地观望。 林中先是爆发出一阵整齐地呐喊,然后是猝不及防的马蹄,此起彼伏的哀嚎,飞鸟受惊纷纷振翅向天空逃去…… 少顷,一队重甲骑兵从黑暗中出现,五十个长丘的战士昂首而出,有的矛尖上还挑着一个狰狞的首级。 …… “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公子卬陪着死里逃生的武氏一众回城,边上的田双一直喋喋不休,夸耀自己的勇武:“你们不知道,想当初我在卫国匡城的时候……” 武功和荡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悄悄落下马速,在队伍后面聊了起来。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 …… 长丘议政的大堂,善儿、田单田双兄弟、赵蛟、公子卬、武功、荡虺,一一在座,公子卬首先发言:“那么,军议开始,荡虺,你先汇报一下现有的情报。” 公子卬率先发明了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沙盘,宋国的山川地形被他用沙子、泥土做成微缩的三维实景地图。 宋国从北到南,依次有三条重要的河流——济水、丹水和睢水,再往南就是宋国边界的泓水了。 几乎所有的宋国城邑,都沿着这三条河而筑建。 荡虺的手指在亳城一点: “今日陆陆续续有贯城(今山东省曹县南十里)、戴城(今河南省民权县东而稍北)、沙随城(今河南宁陵县)、黄城(今河南省民权县东十五里)等地的贵族驱车投奔我们,皆称山戎肆虐亳城附近八城,民不堪戮。 道路人言,亳城业已告破,不知真假。另外鲁国五日前来报,鲁军走水路,沿着济水东进,目前正在曹国都城陶丘休整。 至于都城商丘的方向,荡族的族长公孙寿昨日已经入城,他带来许多确凿的消息。 第一,宋都空虚,兵丁都被宋公一战丧尽。 第二,公族中向氏、华氏、鱼氏、鳞氏等尽叛,和山戎兵合一处围攻亳城的宋公,国内大夫无不惶恐不安,当山戎的前锋出现在宋都的郊外,公孙寿等富庶之家尽数逃逸。 丹水、睢水下游的,无不逃亡南边的彭城;丹睢上游的民众,均向我们长丘避难。济水中下游多是叛党的封地,少数不是的都向鲁国求助,济水上游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楚丘的武大夫已经在这里了。 第三,公孙寿善于占卜问卦,观星看相,昨日观星,荧惑守心,心乃宋之分野,预言国都将破。” 古人将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国家相互联系起来。荧惑就是后世的火星,心,就是心宿,心宿的分野代表宋国地区。 “第四,公孙寿言,本来被软禁的王姬与公子鲍趁着阖城混乱逃逸了,不知所踪。 如今国家板荡,宋室七十万生灵惶惶不安,我们近日收容的民众越来越多,身份高贵的,我们让城内的国人每户收容一些缨冠;身份低贱的,我们劝他们去城外和野人挤一挤屋舍。 长丘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难民营,所幸太傅带来的物资丰厚,短时间养活众人也不是问题。但是今日城外出现了戎人,相信不久他们一定会来犯的。就如同当初赤狄屠灭卫之朝歌一般无二。” “区区戎狄,何足为惧?我晋人就是宰戎狄起家的。”赵蛟拍案而起,豪气冲天:“戎人不来则已,来必斩尽杀绝。我当效提刀之力。” “将军万万不可轻敌。”武功道:“那山戎与我交手数十年。其族以渔猎为生,人人善于骑射,人马皆具甲,步兵远则不能透;其箭头远重于我宋镞,近身破甲远强于步弓。而我矛骑兵,矛止十五尺,而骑射能当十步之远,实在难制。 且山戎战术阴险,从不正面相争,而是千骑围众,猎杀无甲,断绝粮道,待军心崩溃再行追猎。 其众有三千甲骑,皆具双马。掠人而食,从不为粮道担忧。 我实在思虑不出克敌制胜的办法,以至于楚丘沦丧,只有我们四十几人侥幸突围。” 武功眼圈红了起来,沟壑纵横的右手捂住自己的面庞,铁塔一般的汉子居然当众啜泣,情绪失控:“先考留给我三万人的城邑,而今……我那襁褓之中的孩儿啊。” 公子卬忙拉着武功的手安慰,善儿递上一块绢布。 待得昔日同窗情绪渐渐平静,公子卬道:“我们的武备如何?” 荡虺道:“赵兵有战马一千,但因为射手不足的缘故,只能得到龙骑兵七百五。其余有披甲矛兵两千五百人,无甲矛兵四千两百五十人。 当初我们缴获长狄短剑两千余,青铜釜等四百具,另有皮革帐篷三百余顶,马上弓(60磅)一千四百具,步兵弓(100磅以上)一千具。 在匡邑,缴获战马一百五十多匹,胸胄、面甲五百余具,戈、矛、弓、剑凡一千五百具。 加上我们长丘本来训练的四十二骑兵,弓手十二,弩手十,披甲矛兵一百,无甲矛兵一百七十。此外,我还招募了四百个精壮野人、舆人,教以骑射,正好配上战马。 总共能拉起一支龙骑兵七百五十,猎骑兵四百,矛骑兵四十二,弓弩手二十二,披甲两千六百,无甲四千四百二十的大军。 如果公子犹嫌不够,可以从逃难来的士人中,遴选武艺精湛的甲士,他们虽然无甲而来,但是有车有马,只要配以弓箭。 不过猎骑兵训练不多,武艺疏松,不知战力几何……” 第170章 猎骑兵 平白无故多出来四百猎骑兵,公子卬大喜过望,忙问猎骑兵的训练细节。 荡虺道:“我观那长狄天生就很适合师傅所述的猎骑兵,既可以下马作战,又可以上马开弓,承担侦察、袭扰、追击的任务,猎骑兵不披甲,而长狄压根就不穿衣服。 然而长狄归顺不久,我担心骤然放出,就会逃之夭夭,因此找了四百个野人、舆人。 舆人本就是官府的可靠人选,而太傅破财纾野人之难,开渠利田,废除田税,只收粮食交易的费用,令阖城上万野人倾心相附。所虑者,不过是这些人不善于技击格杀罢了。 我令长狄中表现良好者,授骑马开弓之术于四百新兵,许诺: 一狄带三人,带出的三个新兵技艺上手后,参与大战,若得胜归来,则新兵变老兵。 这些老兵又可以带三人,当然狄人在老兵带新兵的时候,可以帮助老兵的工作……如此循环往复。 形成五级三晋的体例。若长狄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都能在战场上获得战果,那么这个长狄就被视为杰出带兵老总,不仅免去战俘的身份,成为长丘的外籍国人,还能得到官府授予的1040铲币作为奖励。 这个项目我称之为1040项目,长狄一旦完成后,就退出这个项目。如果他还想再次获得1040铲币的收入,就得重新再带三个徒弟作为‘下线’……” 不愧是原本历史上仅凭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就官拜宋国大司马,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荡虺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奇思妙想令公子卬非常满意——后世的传销也不过如此? “凭借这个1040项目,和源源不断进入长丘的黔首,我们就能批量训练出能堪阵战的猎骑兵,虽然他们的马术、箭术、骑射远远不及山戎,但是只要形成规模,加之师傅的指挥得当,一定会成为中坚之力的,毕竟他们要么与山戎有血仇,要么是太傅的死忠。 只要我们的马匹不会在战场上流失,即使猎骑兵阵亡了,也有无数的新鲜血液继承他们的遗志。” 公子卬:“好极了,那敌人的力量有多少?” 荡虺:“根据家父(公孙寿)收集的情报,叛乱的公族有华、向、鱼、鳞、穆、襄、耏七族,在商丘之战中,带着五百骑兵、两千步兵仓皇出奔。 而他们各自的封地最多只有三百武人可用。 至于山戎,武大夫之前也说了,一人双马的戎骑足足三千,山戎步兵多盘踞在楚丘附近的老巢内。 不过眼下叛党和山戎正在围攻亳城,即使亳城被下,他们的注意力也在首都商丘。师傅回国的消息,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师傅曾经说过,鞌城(今山东曹县)有煤有铁,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去处,夺之可得宝甲利刃。 如今我们兵强马壮,何不击之,拿下人手空虚的鞌城?” …… 公子卬遂纳荡虺之言,率骑步东出,大军沿着济水行进。荡虺作为方面之才留守长丘,继续训练行伍,收纳逃人,田单领猎骑兵,赵蛟领龙骑兵,田双领矛骑兵,武功领步兵。 “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万万马虎不得。”公子卬语重心长地对田单嘱咐:“须仔细遵照我制定的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田单慨然答应。 一回到猎骑兵的中队,田单就把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队长给叫过来。 “骑兵连一连长秀吉向您报道。” “骑兵连二连长车胄向您报道。” 田单趁着自己还没忘,赶紧把猎骑兵条例背给两个属下听,然后道:“我们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二位须仔细遵照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两个连长慨然领命。 …… 军队进发的时候,最辛苦的恐怕就是猎骑兵了。 “猎骑兵集结!”田单在纵队前方两百米就召集部下,命令秀吉带领十二个一连最勇敢的猎骑兵再向前推进两百米境界。 “田大夫您放心。”军队里有两个统领骑兵的大夫,为了不至于混淆,下面的士兵唤田单为田大夫,田双为小田大夫。 秀吉一拍胸脯:“我们全家本是道路饿殍,全是太傅宅心仁厚,我家人才不至于饿死。我贱为一介野人,太傅却能以我家生死为念,恩情重于南山。 这就是我情愿拼死参军卖命的理由啊。 如今大军有用我之处,是看得起我,我虽然身死,也一定会把前方的情报传递下来的。” 秀吉与一十二骑前出,十二骑中又分出四个骑兵在更远处警戒。 秀吉嘱咐四个骑兵道:“执行任务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和两侧的队友随时保持视线的接触,保证军情能在第一时间相互传递,切切不可走散。 一旦发现情报,就三上一下地挥舞旗帜,我看到后会及时赶来核实的。” 四个骑兵于是用羊皮裹住马蹄,把武器手持,而不是挂在马鞍上,以免相互碰撞暴露自己。 欧洲骑兵专家,德布拉克在后世曰过:“侦察除了看得见还要看得准,除了对敌人的情况有敏锐的判断力,还需要能够隐蔽自身。” 因为一旦敌人发展侦察骑兵,就会调整部署,抑或是做出逃跑的举动,这样前面的观察就白忙活了。 猎骑兵执行任务的时间为两个时辰,而最前方的四个骑兵每隔半个时辰换一班人。 四个小时的执勤很快耗尽了秀吉的精力,左右都劝他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一躺。 秀吉斥道:“田大夫说过,我是军队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军队就有危险了。” …… 公孙訾守是公子盻的嫡长子,若是公子卬不曾搅乱这个时空,公孙訾守会在杵臼被公子鲍弑杀后成为宋国的司城,而他的两个儿子,向鳣和向戌将分别担任这个国家的小司寇、左师。 而向戌长大后会主持名震天下的晋楚弭兵大会,向族则成为中原顶级的世家大族之一。 眼下,公孙訾守得到了最新的情报。楚丘方面的山戎骑兵在屠灭楚丘阖城武族百姓后,清点人数,发现向东追击武功的骑兵久久不归。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男人回来了!” 第171章 太白 向氏与山戎沆瀣一气,在丹水各城杀人掠财,缴获兵器,然后搬运回自己的封地,鞌城现在的武库已经堆积如山了。 当初年齿尚在总角的向戌对父亲公孙訾守劝谏道: “我们向氏族兵,皆在别处,而鞌城空虚。 乍得钱财无数,却仓促间没有力量去守护,这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守着金山银山,迟早会惹下祸患。 况且山戎豺狼心性,四处掠夺,不会考虑管理打下的城邑。祖父接手宋国成为新的宋君后,需要自己的武力弹压国人。就怕到时候骤然接管国家,可靠的兵力左右支用不足,如衣襟短浅,捉之见肘。 父亲宜早早打算。” 公孙訾守于是遴选国人精壮者,教习射箭、戈矛投枪之术,得新兵三千。 公孙訾守推断公子卬应该回到宋国了,不然宋国境内不可能有第二个将领能全歼山戎骑兵。 于是调兵遣将,严阵以待。向家前往外界的官道有三条——向南通往亳城的道路,向北前往济水的渡口,向东,前往郑宋边境的道路——长丘就坐落在郑宋边境。 他遣家大夫向甲把守鞌城到济水的渡口,家大夫向它把守南下的道路,又派家司马向征领三百人,在东边道路立营。 一时间,东边官道寨栅毗连,旌旗如画,铠甲耀日,鼓角之声相闻,人喊马啸喧天。 …… “有情况!” 前方秀吉把情报传递给田单,后者立即向公子卬转达。 公子卬召集高级将领道:“前方猎骑兵来报,官道上立有兵营,人影绰绰,约有数百之众。这是进逼鞌城的必经之路,必须拔除。” 武功一听,立刻自告奋勇:“对方立营扎寨,我们只能强攻,骑兵攻坚犹如牛刀杀鸡,不如我以步卒当之。” 公子卬阻止道:“不可。强攻恐怕伤亡不在小。山戎、叛军主力虽然在远,但是我们总有与他们决战疆场的一天,眼下为了区区一个破木寨,就靡费军力,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我们要积小胜为大胜,优先攻人而非攻城。 我观其行伍,有明哨而不立暗哨,营寨安扎不得法,恐怕是无用之人领军,部署无备而你我可趁。命令士兵早早休憩,三更造饭,见太白而劫营。” 太白,古时候又叫长庚,启明,就是后世的金星,因为在天刚亮,抑或是黄昏时候出现,故而得名。 鞌城本来就是一马平川,无山无险,一望无余,大军只能驻扎在树林之后。若是用步兵劫营,就必须徒步从树林冲到敌前好长一段距离,显然起不到奇袭的效果。 因此突袭的主力就只能仰仗骑兵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向氏兵一定还在熟睡,公子卬与众人商定,只要太白一出,天地露光,没有甲胄,负重最轻,速度最快的猎骑兵率先冲入营门,然后矛骑兵跟进,最后是龙骑兵下马压阵。 骑手们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步兵同胞轻轻唤醒了他们,为他们披甲戴盔,热水和食物早有伙夫准备妥当。饱餐粟米后,骑兵列成纵队,人衔枚,马裹蹄,下马步行。 公子卬等肉食者没有夜盲症,从前带路,走得很慢,后面的骑手挨个跟着,在树林的西端待命。 公子卬眼神不错,借着草地的掩护,匍匐近前观察,默默记下口中哈欠连天的哨兵的位置,报给田单。 向营中不见篝火之色,显然是因为没有人添柴加薪而化为余烬了。 “贼首无能至极。”公子卬侦察回来,一身黄泥,和几个骑兵统帅作着最后的交流。 灰白的微光渐渐从西边的地平线出现,黎明的旷野中寂静而肃杀。 骑手们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武器,田双擦矛,赵蛟抚弓。绑在马嘴上的麻绳也被纷纷取下,弃入林间。 “时间差不多了。”公子卬踩蹬上鞍,部下也纷纷立于马上。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殷宋的漫漫黑夜也够久了,诸君勉力。”公子卬抽出长矛。 “冲!”公子卬一声令下,田单一夹马腹。 一群惊鸟喧闹着奔向天际,凌乱的马蹄声在黑夜之中被传播地很远。 向氏营的人似乎没有枕着空心物什睡觉,偌大的动静仿佛大海中的一点涟漪,没有几个人从军帐中现身。 上千骑兵在草丛中狂奔,一马当先的田单右臂向前一挥,车胄就得令,十个猎骑兵直扑向哨兵的位置,他们散成两排顺着寨栅分开,与最前面的哨兵不过十步的距离。骑手们张弓正对前方,以减少受到杀伤的面积。 分出的猎骑兵来回策马,箭矢不绝。向氏哨兵和猎骑兵来回对射许久,两边都没任何人倒下,整件事情看起来煞是搞笑。 “敌袭!”凄厉的头声在向营中响起。 “一连!去攻破寨门。”田单扯着嗓子大喊。 向营的寨门紧闭,里头还用门闩牢牢固定,秀吉自忖自己才智不足,于是伏低身子,把头颅藏在马脖子后面,狠狠挥斥马鞭,战马吃痛加速,一头撞破了寨门。 “我们全家的命,都是太傅给的。” 秀吉一咬牙,一人一马,连着破碎的木屑腾起,尔后倒在血泊之中。 后续的马匹相继越过烂门,猎骑兵们一直冲到军营的西门,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刚刚钻出营寨的向氏新兵许多还光着膀子,摸着脑袋不知所措。几个机敏的家伙也不过是喊了一声怪叫,然后被后续的矛骑兵一杆子捅穿。 公子卬刚刚扎翻了一个赤手空拳的敌人,马匹带着疾风驰过敌人尸身的时候,他熟练地把矛杆反手抽出。 “刺啦”一下,殷红的血液胡乱飞溅到马腹。 一阵冲锋后,公子卬领着矛骑兵勒定马身,睁大了眼睛搜索成建制的敌人,那些锒铛四散、交出后背的敌人根本不值得浪费马力。 越来越多的敌人被喧闹声惊醒,昏头胀脑地走出营帐成为糊涂的亡魂。 矛骑兵摧毁可能出现的反抗组织后,龙骑兵纷纷下马参战。 高高的箭塔之上,一个倒霉鬼哎呀一声被射翻下来。 第174章 公孙訾守 太阳渐渐西行走,地上的人影投射向东,向氏兵互相践踏着彼此的人影,斗折蛇形,蜿蜒参差,从东北方向包抄过来。 公孙訾守的儿子向戌执意要求带上硕大的櫜旗,被前者断然拒绝:“袭击要确保突然而发,令其反应之时也是生机全无之际,带上櫜旗难免在林中弄出点声响。” “父亲所言甚是。几千人突袭四十个落单的散兵游勇还需要什么指挥,上去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敌人了。”哥哥向鳣也对向戌的谨慎不屑一顾。 人的眼睛对他人的窥探是颇为敏感的,公孙訾守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行踪被敌人惊觉了,也不再蹑手蹑脚地摸:“加速行进!” …… 玄衣在白甲之内,仅仅露出左右衣袖,纁裳从马侧垂下,前裳三幅,后裳四幅,前后两裳的结合处悬挂着两块精美的玉石,白色寪履作鞋,里外两层有明显分层,外层是麻布,内层是木头,皮葛作鞋面。 手里拿着一把形制奇怪的武器,似弓又不是弓,背后背着一把骑矛,面沉如水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这样的装束,即使没有见过公子卬的人也知道,敌人中间哪个是官拜卿大夫的大鱼了。春秋礼法的的确确是战场辨认猎物价值的好向导。 “衣袖玄黑的那个是公子卬!生擒其人者,赏赐铲币一千,斩其首脑者,赏赐铲币五百!” 公孙訾守的声音被一遍一遍往下传递,宛如复读机一般,被不同的音色重复,嗓门之大,公子卬远远地就听了个清楚。 一千铲币足足可以买十几匹好马,几号好人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 寻找失踪的骑手眼见着变成了与敌军主力骤然相遇,众寡悬殊,田单顿感危在旦夕,大声责问堂弟。 “子珏!你不是说审出来向氏的主力全部覆灭了吗?怎么冒出来这么多?” 田双闹闹头,不能辩解。 田单忧心如焚,大厦将倾,危在旦夕,他手把弯弓,双眦尽裂,对身边的四十二个部下吼道: “四面护住太傅,拼将一死,也得保护太傅安然冲出去。” 矛骑兵们纷纷手心捏汗,把牵挂的目光投向主帅。 “哈哈哈哈!”公子卬骤然在两军面前大笑不止,爽朗的声音令众人瞠目。 “好一个小气的向氏,我乃千军之主,你怎么好意思只给千釿的赏格?真的是麦秆吹火---小气到家了。” 说罢他转头就冲着部下焚如篝火的眼神说道:“我们聚众跋涉,为的就是格杀敌手,现在敌人送到眼前,的的确确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眼睛一瞥,一队敌骑闪着白甲出现在视野内,约莫四十来骑。 “步兵行动迟缓,我后路坦荡,不可能被包抄,故而不足为虑,所患者骑兵而已。 我们的大队就在不远处,随时可能赶来增援。 你们且佯作弃帅潜逃,慢步节省马力,待我戏耍来骑,再击其堕速。” 田双领命而去,带队拨马便走,田单放心不下,眉头紧锁:“太傅,我猎骑兵也,持弓而无矛无甲,马速远超众人,不如与你并肩为战。” 公子卬许之。 …… 赤日如血,仿佛是镁光灯打在双人双马之上;风过草倾,却冷却不下向氏热烈如火的兴奋。 “贼将束手,万胜止在股掌之间尔!” 公孙訾守一声激励,成片的士兵呐喊着奔了上来,马蹄渐起,向氏骑兵事先裹好的羊皮也随着冲锋飞了起来。 “来的好!”公子卬一支羽箭宛如迅雷,疾驰而飞,不偏不倚,正中前骑的胸口。 弩箭充沛的动能撕碎了青铜的铠甲,直愣愣打穿了左心室,敌骑登时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 同伴的惨死没有激起余者丝毫的恐惧,马蹄碾过染血的衣襟大踏步而来。 “随我来!” 田单一箭射了空,拍马跟紧公子卬。 马上上弩箭是一件费力的差事,公子卬右手把弩机的拉环扣在马镫上,使劲踩弩弓上弦。 “太傅,马上命中不易,为何我总是射空,而你却轻松如许,仿佛只是在平地瞄准?” 田单拉下脸虚心请教。 公子卬微微一笑:“敌骑是移动靶,你万不能瞄准其人的身上。须计算好提前量。在这个距离上,箭矢发出,一息时间方能抵达你所瞄准的地方,一息时间,敌人已经向前跑了一段路程。 所以我常常要估测敌人相对自身的速度,瞄准他前方一段距离再行射击。” 公子卬又是一箭,迎面来骑应弦而倒,脐上三寸之处流出草绿色和红色的汁液,显然是被扎穿了胆囊。 “吁!” 田单悟性颇高,一箭射中了马腿,那匹战马忍痛跑了几步终于稳不住平衡侧翻在地,身上的骑兵被惯性摔得飞了出去,头盔砸在地上,腰肢正巧撞在石头上,下半身永远失去了知觉。 “哇哦!” 田单得意地叫了起来,身后的追兵眼里布满了血丝,不断夹击马腹。 公子卬仗着马好,田单不着甲马轻,稳稳地把握好距离,让追击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一段距离,却撵不上。 “你的马快,但耐力怎待如何?” 向氏骑兵死死缠住公子卬:“且看你先射杀我等,还是我等先耗尽你的马力。” 兜着兜着,向氏骑兵也不知身在何处,突然斜眼里冒出大队的矛骑兵,整齐的白甲宛如光壁。 “冲锋!” 田双大吼一声,从缭乱的民房一侧发起伏击,马速渐削的向氏骑兵瞳孔里只剩下恐惧。 三十来米的横队振速侧击,宛如鲲鹏的羽翼挥斥而过。电光石火之间,向氏骑兵们下意识举矛格挡。 “扑哧”、“扑哧”。 骑矛携着万钧之力,齐齐插入敌人的胸甲,火星乱迸,铿锵作响。 田双一矛在眼前人的腰腹捅出了拳头大的窟窿,一搅一带,飞溅得地上得花花草草染上了下水的腥臭。 公孙訾守呆呆地在远处看着自己唯一的骑兵部队被一股而灭,失去主人的战马无辜地站立在青青草地上。 “这。这是恶来再世吗!” 出乎意料的勇武夺取了公孙訾守的心智,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停滞了下来。 第175章 熬硝 公子卬方才拨云见日,西边突然杀声大作,七千步卒和上千骑兵出现在地平线。 武功高高地把櫜旗向前倾斜。 “全军突击,赶在敌人撤退前围歼他们。” 号角声呜呜地吹起,鼓点急促地敲打。顶盔贯甲的武人离了整齐的阵线发足狂奔,猎骑兵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把兵刃对准前方。 向兵不断把队友和后背丢给猎骑兵,披甲步卒唯恐逃之不及,一边发命奔跑,一边丢盔弃甲、抛掷兵械。 “哎哟。” 前方溃卒随地乱扔武器,把公孙訾守不慎绊倒。 “大胆!让公孙先走。” 亲卫一脚踹飞了慌不择路的战友,在前方给公孙訾守开路。 “公孙,驴!上驴!” 亲卫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条坐骑,许是周围野人家的,便扶着公孙訾守上骑。 “小心!” 万众之中有人逃命还有左右看顾,肯定是条大鱼。车胄顿时欣喜如狂,马蹄声如催命一般奔向黑驴。 “四面护住公孙,拼将一死,也得保护公孙安然回城!。” 一群人涌了上来,车胄也不知道捅到了谁…… “下马!” 赵蛟带队包抄到北面城墙下,却其归路。 龙骑兵正要滚鞍作战,突然背后的城楼上冒出了黑压压一片弓手。 “放箭!” 城楼上响起了向戌稚嫩的声音。从垛口上飞出一阵箭雨,赵兵的甲胄上霎时间插上了羽箭,赵蛟就仿佛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滚木雷石、金汁伺候!” 一股粪臭味由远而至。赵蛟忙不迭窜出城墙的射程之外,公孙訾守趁机在左右的拱卫下越过恶臭难闻的城门。 赵蛟抓紧最后的射击窗口,下马挽弓,在城门关闭之前,把公孙訾守的亲卫射成了刺猬。 主将仓皇溜走,底下的士兵如同蚂蚁乱转,公子卬大喜,勒转马头,陷入人马重重之处,左支右突,进一步加剧了溃兵的混乱。 鞌城的野人骇然见到杀神降世,也没头没脑地往鞌城其他城门奔去,唯恐兵过如梳,被殃及池鱼。 田单正待下令追逐,被公子卬制止:“只诛首恶向氏,不问其他。野人只知道种田,杀之何益?” 赵蛟收集人马,转向逼降溃卒,两千人或死或俘,满地血腥。 …… 残阳如血,武弁和武安协力将一具尸体丢到坑堆。这些向氏的新兵大多是野人出身,为了拼一场富贵,现在歪着头成为泉下之鬼。武功用鞋子把几个外圈的人体零件提到坑里面,然而点火。 滚滚浓烟带起烤肉的香味四下扩散…… “真是威武啊。”武弁感慨地回忆起昔日在公子卬手下作战的经历。 武功也感慨道:“壮哉,此诚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惭死无地。倘若当初公子卬被我们拥立为君,国家岂会飘泊于风涛波浪之中。我们楚丘……” 武功不由悲从心来,心里仿佛被大石头堵住一般,努力锁紧眼眶,不让热泪滚落。 “家主,我们什么时候能并入矛骑兵的序列呐?”武弁幽怨地看着武功。 武功何尝不知道他的报仇之心? 武氏的四十一骑自打逃回长丘后,就被编入无甲步兵的序列,他们的战马也给武功派去拉车,许多都累垮了。 武功无奈地摊摊手:“当初困守楚丘,粮食匮乏,你们都把食物让给我,自己却枯瘦下去。 马匹也不堪驱驰,这样的境况加入田双的手下,估计也不能结成骑阵。 你们啊,还是先养养身体。 这一战俘获了不少战马,你们曾与太傅并肩丹水,太傅怎么会不看顾你们呢?” 武弁咬咬牙:“届时定要喰山戎骨肉,饮向氏血羹,方解我恨。” …… 公子卬欲趁大胜之势拔城,又是立高塔,又是挖地道。公孙訾守在儿子向戌的谏言下,修高城楼,掘井倒灌。公子卬又使冲车撞门,向戌反以塞门刀车据之。公子卬又引兵尝试强攻,反令金汁滚石退却。 公子卬终不得志,望城兴叹。 《墨子》中的攻城战术,临、沟、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附、轩车、轒辒均想了个遍,终是无法短期内解决。 孙子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意思是说,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下下之选,要制造攻城车,要准备大盾牌,堆积土坡,要花费六个月,最后再蚁附攻城,死掉三分之一人才能拔城。 兵家至圣都对城墙徒呼奈何,何况公子卬。 “不能再这么打了。” 武功肉疼地跑来劝谏公子卬:“山戎和叛党主力迟早会拔除商丘,然后转向这里,到时候我们无城无险,便是俎上的鱼肉。” 田氏、赵氏也纷纷劝阻。 公子卬灵机一动,道:“我想到办法了。” …… 这一日,猎骑兵齐出,到鞌城野人之家“购粮”。 在田单明晃晃的兵刃下,野人们不得不交出了所有粮草。 田单把等值的铲币交给他们,然后道:“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野人道:“我等家中粟尽,纵使有千般铲币,又如何能解除腹中饥饿?” 田单道:“我等在营中造饭,尔等且安心种地,到饭点的时候,我们专分一营地与各位分食。如今我等远道而来,运粮不便。此便宜之计策,诸位且忍耐。” 对于逃到城内的野人家庭,田单也是尽收其粮草,然后在门板上大书:某年月日,长丘军收取存粮几何,倘若战事完迄,一旦索要,即刻物归原主。 公子卬则分兵驱逐渡口,南道之残敌,控扼鞌地要道,然后命武功在树栅联营,傍南下寨,耸立了台,以备山戎之袭。 做好了这些,公子卬命令医万去长丘搬运北方运来的硫磺,又命武功道: “子业,你且派人去各个溷厕、马厩处剐取硝。就是那种浮土会结出的盐状结晶,用燃烧的木炭戳一下会“哧哧”冒火星的。” 第176章 加训 古代有个俗语:“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 尽管公子卬尽力摊开人手,扎堆溷厕,硝的产量依然是捉襟见肘。 现在鞌城的野人对公子卬的士兵不那么畏惧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 “你听说了吗?公子卬现在五行缺土,到处找人刨坑熬屎。” “哎……好端端一个汉子,怎么就犯上了这个毛病?” “我听说公子卬今年三月的时候坠入溷厕过……” “哎,可怜人啊,看来也是旧疾复发。老天造人也是公平的。 有的人有钱,就缺德;有的人有才,就缺土……” 听说还要熬好些时日的硝,武功忧心忡忡地找到公子卬:“我们久顿兵城下,须臾之间,难以克城,商丘空城一座,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山戎大军随时可能北上。 怕就怕我们腹背受敌,大军久久驻扎不归,实在不是什么良策,不若退守长丘,等待时机,再乘其弊。” 乍一听,武功的话颇有些老成谋国的意味,当初发兵就是以为鞌城唾手可得,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战略的决策便该相应更改。 继续刻舟求剑,就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赵蛟等人也深表赞同。 但是,大部分的长丘旧部都对这种避其锋芒,退保待机的主张坚决反对。 田双道:“城内的向氏已经计穷势蹙,垂将被俘。城内有无数掠夺来的财宝、粮昧。现在退兵,岂不是白可惜一场?” 田单大声疾呼:“不错,况且现在鞌城的野人都畏惧我们的兵威,我们收缴了他们的粮食,也不敢造次,是因为相信我们必胜的决心。要是我们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因粮于他们了。” 孙子兵法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意思是说,古代运量的损耗极大,家里运出二十钟粮草,到达前线只有一钟。公子卬此次出兵没带多少粮食,是存了轻敌的意思。 下一次再伐鞌城,对阵的一定不是鱼腩一样的新兵,而是向氏的百战精锐。 这些新兵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刚刚贴上军人标签的农民,射不准、跑不快,不习金鼓,不知阵法。这才让公子卬赢得这么轻松。 向氏精锐回来后,一定会大肆扩兵,一个老兵带三四个新兵,很快就能拉起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那时候的粮食损耗就不可胜计了。 公子卬颔首:“不错。况且这几日不断有战争难民被我们收容在这里,我们联营一处,也好让过路受难的子民有了安身之地。长丘那边,估计已然成为一个难民营了。 先君在位的时候,宋国抚有七十万子民,现在长丘那边少说也有万把,数十万把人了。长丘城小,所能容纳的人口有限,我们回去可定没法和山戎打守城战——至少数万的黔首不能让他们白白留在野外受人屠戮? 既然横竖要打野战,不如就在这里打。鞌城力竭,只可坐困。过不了几日,硝土攒够,城破不过反掌观纹。” 善儿趁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西面管理传来消息,晋国两军业已入长丘,休整一番就可以全歼山戎。” 一时间帐内士气大振,人心大定。 草木渐黄,葱翠渐枯。秋日萧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周围。 “老兵和老马都是好的,新兵与新马毫无用处。”——by法国大元帅萨克斯。 猎骑兵初战的弱鸡表现几乎遭到了所有将领的嫌弃,当然田单除外。 “远射射不中,近战又控制不好队列。”田双对猎骑兵的嫌弃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趁着战斗的记忆还没有消退,公子卬决定亲自调教这帮士气有余,技术不足的家伙们。 尽管长狄帮助猎骑兵学会了如何给马装上马勒、马鞍和马镫,如何单纯凭借下身使力稳坐于马上,如何以单手、双手操纵缰绳,以缰绳控制马匹;如何控制马匹的速度和方向;如何在缺乏马勒、马鞍、马镫的状况下快速上下马;如何在马上使用弓箭。 但是如何计算敌人运动的提前量,以确保命中率的提升,以及如何发动集团冲锋来摧毁残敌都是田单部下所欠缺的。当然最后一点要是掌握了,这些猎骑兵就立马升级成为骠骑兵了。 公子卬命人做了一块很大的木头挡板,让人单手骑马,一手拿着挡板作为移动靶子,然后训练猎骑兵们射击不同速度下,挡板上画着的马身。 “根据可靠情报,山戎的马匹在头、颈、心肺处都装有青铜的甲胄,我们在五十步的距离要想一箭射死骑手、抑或是马匹的致命部位,那是相当困难的。”公子卬一边讲解,一边往身边作示范的田单身上摸。 “猎骑兵的作用是侦察、断后和迟滞,因此不一定要对骑手一击必杀,只要我们射击他们的马身体,让他们失去坐骑,同样可以达到任务的效果。” 公子卬的主张就是射击马的侧面——相对于正面,这个目标的面积更大,也更容易命中,缺点就是即使命中了敌方马匹也不一定立即丧失机动性——有可能继续活蹦乱跳,抑或是血留得多了才不堪驱驰。 面对袭扰战能达到这个效果也很不错了。 “在运动方向和速度相接近的时候,射击是最容易命中的,但这也意味着对手也最容易命中你,因此,往往只在追击残敌的时候,我们猎骑兵才减缓马速到与敌人一至,以确保射击提前量恒定不变。” 除了骑射训练,公子卬还加入了集团冲锋的练习——即使猎骑兵的箭术练习得再精妙,在实际作战中,敌人一旦玩弄马术,蛇皮走位,射击的提前量就会剧烈变化,再老练的猎骑兵也无法保证两成以上的命中率。 这时候就该发挥墙式冲锋的厉害了。 “马没有爱国主义,精神力量可以让步兵在艰难困苦中创造奇迹,但这个规律不能转移到马匹身上,它们需要反复的队形训练。”公子卬毫不客气地抄袭了法国名将南苏蒂的名言。 第177章 速度 相比于矛骑兵,轻骑兵可以保持更为持久的编队作战能力——毕竟抛开了甲胄的束缚。 队列训练的时候,田双的矛骑兵也加入其中。 根据武功提供的对敌作战情报,简单的纵队冲锋无法对山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毕竟纵队每排只有两个骑手,他们的骑矛很容易被马术卓越的山戎闪避。 横队冲锋、墙式冲锋,也就是线列集团冲锋的训练就非常有必要了。 “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尝试它的人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充足耐心。他们无法长期保持其出发时的秩序。马匹之间会互相刺激越跑越快,最好的骑手会发现他们的位置远超同侪,破坏了战斗纪律。”by一一威灵顿公爵 在首次横队训练的时候,公子卬手下的骑手遇到了和“拿破仑克星”一样的情况。 尽管田双和公子卬在线列两端不断声嘶力竭:“保持队形,管好你们的马。” 但是士兵和马匹都会因为和同伴太过贴近而产生紧张、焦虑。 两翼的马匹会越跑越散,而中间的骑手会彼此拥挤,他们的膝盖左右贴着同伴的膝盖,有的马甚至被左右的同类挤得离开了地面。 按照拿破仑的骑兵战术,集团冲锋分为紧凑队形和松散队形,前者保持前后半个马身的间距,左右要近得偶尔马靴碰马靴。后者要求保持前后一个马身的间距,左右留出一个马宽的距离。 好在公子卬玩过某些大型战争游戏,对如何缓解冲锋前的人马焦虑有所裨益。 “每次作战前,骑手不妨稍稍收紧马匹的肚带,士兵也往肚子里灌点酒水。在冲锋的前三分之二距离保持较低速度的快步,在最后距离才拉满冲锋。” 公子卬反复重申——这些都是欧洲骑兵专家德布拉克上百次战例积累的经验。 手下们渐渐熟练后,公子卬不知道找谁编了一个小木球。 “今天的冲锋,要求全队从左到右,把小木球依次传递下去。” 线列冲锋加击鼓传花的训练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没两下子,小木球就因为屡次传丢,落到地上被马蹄踢得散架了。 “我感觉训练骑兵的时候,我就是头呆驴。”公子卬无不气馁地对田单说道。 …… 在训练之余,士兵们会聚在一起娱乐。田单怎么也禁止不了,他还试图让士兵们趁机学一点算术知识,好提高计算提前量的能力。 一开始士兵们像后世八旗子弟一样斗蛐蛐,五大三粗的汉子和小孩子一样扑在地上呐喊;田单气得把各路“蛐蛐大将军”踩死后,士兵们开始玩弹棋,就是木头的弹珠游戏,可不还是孩童的把戏么;田单毁了弹珠后,手下又学曹植斗起公鸡来;田单又…… 后面双陆碁也被禁止了,这种娱乐也叫双六、升官图,是一种东周的丢骰子游戏。 田单纷纷不平地找到公子卬:“这帮兵崽子就是不肯好好学习,气煞我也。” 公子卬呵呵一笑——数千年的顽疾,岂是你能解决的。 当初我上初中,学习的时候玩手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只要不学习,连呼吸都变得有趣起来。我父母还以为我是被网络游戏害的考不上清华北大的。 追求快乐可是人的本能啊。即使一时吃苦是为了提升自我,但谁也不会打算吃一辈子苦。短暂停止娱乐不过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娱乐,而不是为了告别娱乐。 单纯的苦难崇拜是一种精神疾病。 公子卬严辞否定了田单‘教导主任’的安排,不仅如此,还发明了飞行棋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有时候为了赢公子卬,士兵们故意在骰子上做手脚。 本来木头骰子就做不到六面均匀,他们还特地在骰子上削减,利用暗中掌握的手法,想丢几个六,就丢几个六…… 鞌城的消息很快被公孙訾守派人趁夜骑驴报给了公子盻和戎王。 山戎的大将进言道:“依臣下之见,当此之时,戎王不如鸣鼓建旗向东增援鞌城,在野外将其一股歼灭。 宋人懦弱不堪,所依仗的不过是城墙罢了,现在他们竟然出城寻死,显然是活腻了。 待解决了这股宋国最后的反抗之军,我们就可以大肆饱掠,无所顾忌了。” 其他山戎军官都赞同这个计划,公子盻激烈反对:“鞌城是我的封邑,我再熟悉不过了。城墙巍峨高耸,壁垒森严。城上备有大块飞石,重达五十斤,能滚出二百步远。还备有许多滚木、礌石、火箭、金汁,如此武备,教那公子卬决计不可能攻破。 现在长丘空虚,戎王不如先引兵掠夺长丘。长丘是公子卬的根本,一旦有警,必定星夜驰援。 戎王的战士,骑射娴熟,野地浪战无人能出其右,只要那公子卬离了营寨来救,偌大的平原,处处是戎王发挥骑射的主场,那公子卬必为我等所趁。” 戎王许之:“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引以为豪的兵法,攻敌必救,本王也深谙此道。” …… 山戎的部队很快就开始向西行军,速度之快令公子盻的族兵跟得精疲力尽,浑身散架。 公子盻气喘吁吁地打马队前,对戎王道:“戎王,您的健儿行军实在太快了。我等实在疲敝不堪,能否缓缓。” 山戎的骑兵一人双马,物资充足,一天之内竟然行军五十里路。 在先秦的时代,士兵的行军速度是一天一舍,当初晋文公退避三舍,就是连着后退了三天的里程。 古书记载,一舍就是周制的三十里路,周制一里就是现代度量衡的三百四十二米。 军队的行军速度和军队的战斗力呈正相关。戎王的部下明显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这样的速度,我们以往能连续坚持五天。”戎王无不自豪地炫耀道。 兵贵神速,戎王有理由骄傲。明朝的卫所军能一日十里已是强悍绝伦了,近代军队的日行军速度也才三十里,当然p更变态,能在无后方、无补给的情况下连续一年日行百里。 公子盻不由得对山戎兵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不羡慕地与左右道:“我们向氏以后也要有这样强悍的骑射健儿。” 第178章 军容 五天前。 当赵盾的坐舰驶到长丘附近时,从济水到濮水的江面上已经满是晋军的舰船。 长丘的国人都被惊动,忙不迭跑上城楼向着江面上眺望。 荡虺等人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至于那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更是看着江面欢呼。虽然知道援军要来,但不知道来得那么多,那么强。 阖城的野人更是激动不已,脸上洋溢着血色,仿佛是落井之人遇到救盼的援手。 落难长丘的野人纷纷自发地组织起劳军的队伍,虽然他们的吃食不多,也情愿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唯恐晋人上岸后没有热食暖胃。 遥想当年,晋文公千里驰援宋国,所带来的也不过是七百乘的人马,如今赵盾的军容之盛更迈从前,晋国中军、下军,除了提前出动的赵氏族兵,余下的一千七百五十乘都在这里了。 赵盾先一步踏上了宋国的土地,后面的舰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就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赵盾的船队铺天盖地,旌旗遮蔽天空,舳舻千里不绝。这些船只并不是晋国自己打造的,而是以霸主之威征发卫国的,木排、舟楫,还有更大的、更结实的运输船,形制不一。 由于卫国困乏,头一艘运输船卸下军士后,立即掉头越过了两水岔口,继续向上游驶去,准备运载下一批军士、战车、粮草。长丘野人看到的每一艘船只的船体都深深地陷入水面,没有一艘船是空载。 “一、二……两百。”长丘本土的垂髫总角们兴奋在岸边四处跑动,掰着手指头数着船只的数量。 天真幼稚的样子逗得水手们不禁绽放笑容。 先克站在船尾,看着今在眼前的长丘城墙,他把右臂笔直地高高举起,向身边的鼓手发出命令。 “长丘的宋人见到霸主国的兵威都兴奋不已,儿郎们把鼓点重重地擂起来。告诉他们苦难结束了!” 喊出这几句话后,先克就把手臂挥落,早就做好准备的鼓手们立刻重重地敲起大鼓来。 一艘接着一艘,晋军船上的战兵们合作得相当默契,配合着鼓点,用手中的长矛有节奏地敲打着船帮,和战鼓声融为一体。 咚,咚,咚,咚…… 晋国的船队从长丘南面缓缓而行,鼓点声不断冲击着城墙。 对于城内的国人而言,虽然许多人在挤不到城墙前排的最佳观摩位置,但鼓声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一样,整个城邑的上空都弥漫着震耳欲聋又兵威赫赫的咚咚声。 荡虺吩咐军营里的步兵,立马搬空储存的柴禾,组织热水运给远来的天兵;腾出军营给晋军歇脚之地。 “荷柴不够,就用松枝柴,松枝柴不够,就搬来什柴、椽柴,再不够,就向野人购买秸秆。” 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人心仿佛也有节奏地共振。欢天喜地的难民们热泪盈眶地帮助客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数百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吆喝着组队,手持利斧去树林里为大军伐木立寨。 小孩子在家长的吩咐下拾取枯木柴枝,沿江点亮一堆又一堆篝火。 残阳如血,铺设水中,半江碧波,半江火燎,整整一个时辰,晋军都还没下舟完迄。 咚咚声回荡在寂静的旷野里,充斥着整个天地之间。 “贵军赫赫声威,此番破戎平叛必矣。” 荡虺一边由衷赞叹着,一边引赵盾等大人物入城,他把长丘公邑大夫的居所和办公大堂都自愿自觉地腾了出来。 赵盾不时发出爽朗霸气的声音,上一次在诸侯前面这么露脸还是在卫国,他代表晋君与齐侯、宋公、卫侯、郑伯、许男、曹伯、鲁公封坛、歃血、结盟,约定中原诸侯同气连枝,尊王攘夷。 此次出征的不仅仅只有晋军,在船队的最后,卫国、郑国也派出了民夫辅助大军辎重的输运,相当一部分的辎重是卫国无偿提供的——为了感谢赵盾归还戚邑、袐邑的恩情,做出响应霸主国一切决议的恭顺。 “请诸公入内,虺今日感激涕零之情不胜言表,诸公涉水而来纾宋室之危,一路风尘。 虺已经备下薄酒、粗食,请诸位宴享。” 荡虺躬身,从前引路。贵人一一走过,一个熟悉的面孔抖了抖眉毛。 “嗣昌别来无恙啊。” “嘉兴兄,此番你居功至伟啊。” …… “君上。”荡虺不咸不淡地行了一个礼。晋军入城业已四日有余了。 当初,赵盾进入长丘的时候,各个喜笑颜开,宛如逢年过节一般喜庆,大家好像都看到了苦难的终点。 杵臼从济水下船,既没有看到有人出城十里相迎,又不见长丘官兵全身披挂,在营门前列队欢迎。 几个憔悴的大汉走过杵臼的面前,非但没有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眼神之中还饱含着怨愤。 黔首道了一声晦气,也不卸下肩上的农具,只是草草地拱了拱手。 这是见平辈的空手礼,在杵臼面前显得相当不敬。 杵臼的背后是大司马乐豫、司城荡意诸、校正狂狡等从亳城突围的幸存者,也有公孙钟离、公孙孔叔等在野外遇袭失散的臣子。 看到身份低贱的野人如此造次,荡意诸、公孙孔叔勃然大怒,正要厉声呵止。 身边的乐豫、公孙钟离碰了碰他们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在逃亡的路途上,这些曾经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肉食者吃了很多苦头,已经被辘辘饥肠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若不是鲁国的水师沿途搜索、搭救,这些宋国的顶级精英们就要成为道边饿殍,路边枯骨了。 杵臼原本出奔时穿着一国之君的玄衣,头顶着雕刻着精美玄鸟的青铜胄,如今衣衫褴褛,头上空空。 鲁国船队带队的是叔孙氏,辅佐叔孙氏的恰恰是管理的老熟人——田伯光。 鲁国是恪守周礼的大国,田伯光事先安排好了人手给杵臼梳理头发,还用胭脂给他涂抹一番,让宋公的脸上能有点血色,显得不是那么仓皇狼狈,稍稍振作人君的威仪。 但是到了更换衣服的时候,田伯光一个陪臣自然不可能拿得出一国之君的服饰,只好给杵臼准备寻常布衣。这遭到了杵臼的严词拒绝——穿惯了丝绸的国君,岂能穿不得体的布衣? 再破烂的丝绸,那也是象征尊卑的丝绸啊。 第179章 迁怒 荡虺吩咐手下舆人给杵臼一行人安顿、修养。 送走杵臼后才一展笑容,对鲁国的使者躬身:“敝邦多难多灾,多谢贵国施以援手。诸侯之众,除了鲁、晋,咸拒不发兵。 此番足见盛情,敝国铭感五内。” 田伯光见荡虺对国君不尊重,还不如对他国公卿持礼有加,有些不解。 叔孙氏拱了拱手:“鲁国与宋国乃姻亲之国,血脉之亲,岂会束手而上观,冷眼而无所为呢。寡君虽然力弱,但亦知华夷之辨也,岂可令中原之国沦落腥膻而披发左衽? 当初宋成公驰援濒临灭亡的卫国,宋襄公平息齐国的内乱,今日得援,也是天道好报。 只是贵国上下为何对宋公无人臣之礼节。这若是落入人眼,恐怕颇为不妥当。” 荡虺叹息道:“宋国有今日,骨肉流离,山河溅血,民皆怨之,又何加敬?” …… 鲁兵此番前来,提兵一百乘,晋鲁之兵加起来,战车一千八百五十辆,步兵数量更是充沛,把长丘里一圈,外一圈几乎都围满了。 连营下寨子,把城外的树林都砍的快秃了。 每天消耗的粮食,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晋、鲁之兵舟车劳顿,再需要两日休整。”管理和荡虺陪着杵臼四处视察,杵臼总算从难民的状态恢复,大鱼大肉之后让他面上稍稍显肉,身子骨也有了起色。 “杀!” “杀!” 杵臼听得外面齐齐有肃杀之声,不由得一愣: “这是宋国的口音。难道我们在长丘还有宋兵吗?” 荡虺道:“这些士卒不是长丘的本地人,他们都是此前在战乱中丧失亲人和家园的。我把他们组织起来训练终有一日会讨还血债。” 众人出,辗转道路来到城南。 数千的新兵正整齐地排好方阵,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操练用的长矛,前面的头上都裹上了厚厚的麻布。 “都是长矛啊,没有戈手如何与山戎铁骑肉搏?”杵臼咕哝道。 荡虺知道杵臼在担心什么,矛兵使用起来总是不如长戈砍马腿来得利索。 “长戈手虽然可以用命换马腿,但是长戈的使用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荡虺解释道。 长戈的啄击、摏击和勾杀都需要对攻击距离有着很强的敏感性。武器毕竟是人体的延申,要是使用不好,即使武器本身再犀利,也难以发挥其中万一之力。 “长矛的进攻方式单一,但是胜在容易训练。而且长矛比起长戈,又更容易结阵,长戈必须保持队形的松散,以免过长的戈会伤到自己的战友袍泽。” 杵臼在军士面前视察,一些士卒的余光瞥见了他。一半的人刚好暂停训练,扛着矛杆坐地休息;另一半人继续练习刺杀。 “呸。”陆陆续续有人向杵臼脚下吐痰。 杵臼看到他们眼里的憎恶。 “有人东向伐不臣,有人仓皇而西窜。孰为人君?” “丧师辱国,丢城弃民之丧家犬。安为人君?” 一开始是野人之间相互交头接耳,后来,有文化的武士冲着杵臼,肆无忌惮地唱起了歌谣: “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究竟是谁?睁着大眼睛,挺着大肚子,丢盔弃甲跑回来? 公孙孔叔气不过,反唇道:“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 有牛就有牛皮,犀牛、兕牛多的是,输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用皮甲代替青铜甲作战。 武士又唱到:“铠甲如雪,虮虱若麻。黔首枉死,白骨露野。千里无鸡,徒以乌鹊。生民百一,君其谁君?” 铠甲上爬满了吃死人肉的蛆虫,乌鸦到处乱叫,君王是谁的君王? 公孙孔叔斥责道:“饶舌者去之,尔其口众我寡。” 你丫你们人多,老子说不过你们。 武士们鼓噪着用木屐拍出节奏:“理屈气馁,托言口寡。蔷薇无刺,华而不实。” 明明自己做的不地道,非要怪人少辨不清楚。蔷薇花若是没有尖刺,怎么可能长得出果实? 杵臼被羞辱一番,但依然厚着脸皮坚持观摩军阵。 他观察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发问:“嗣昌,怎么都不用大鼓和军旗?如何调遣军队?” “长矛队的运动基本上不用靠旗帜和大鼓了,而是要靠军官的口令来指挥。”荡虺觉得数千人的方阵,分成一个个小连队,小队间用口令,大方阵用传令的旗语才好指挥。毕竟战鼓和大鼓对新兵而言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万一指令被误读,会引起大范围的混乱。 “不过我们有太傅教授的成套口令。”荡虺于是向杵臼演示了向左转、向右转等现代口令。 “士兵们一开始都分不清左右,我们在他们鞋子上做了记号。” 杵臼才意识到士兵们的两双鞋颜色不一。 “连绵突进!”荡虺突然大吼一声,士兵们齐声呐喊着,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进发,脚步声隆隆都踩在一个点上。 公孙孔叔看得脸上血色尽褪,心有余悸地跟着杵臼道:“如此强军,却对君上有不臣之念,君上危矣。” …… 杵臼向荡虺讨要兵权的事情,被后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些士兵都是被山戎和叛军夺去家园的人,君上有足够的军略帮助他们讨还血仇吗? 这些兵丁都怨恨君上,不能拱卫国土,在最后的时候,君上又抛弃了军队,独自逃生,君上有足够的把握说服他们原谅君上吗? 这些兵丁中有很多人是野人,斗大的篆书不认识几个,君上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他们训练成沙场浴血的常胜之师吗? 这些兵丁将来都是要和晋军并肩作战的,君上能有足够的威望,调和和友军的配合吗? 最重要的是,这些兵丁只服从他们愿意信赖的人,君上能保证指挥他们作战的时候,背后不会发射迁怒、复仇的冷箭吗?” 一连串的质问令杵臼冷汗直冒出来。 公孙孔叔气道:“君为至尊,社稷次之,黔首更次,难道君王脱身不是最优先最理所应当的吗?” 第180章 骄兵 形势一下子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杵臼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对荡虺说:“孤一人对孤的季弟,你的师傅没有半分猜忌的意思。 只是你知道的,孤一人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军力。 孤只是单纯地想要重新振作起来,向国人们证明,孤之前的失败只是一次偶然的失误。 请再给孤一次机会,用一次辉煌的胜利证明自己。好嘛?” 荡虺依然大摇其头。 公孙孔叔一把揪起荡虺的衣衽,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咆哮声:“你为什么不给?你们是不是存了不臣之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身外之物?” “我不是君上的臣子。君上既没有给予我任何官职,也没有给我发放禄米、分封土地。”荡虺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双牛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地分辨道: “君上给我师傅分封了土地,他是你的臣子,而我是师傅的陪臣。和君上毕竟隔着一层了。 作为君上封臣的陪臣,我并没有什么大义可以把我主君的财产、军队随意地赠与他人,哪怕那个他人是我主君的主君。” 逻辑清晰,义正言辞。按照春秋战国的大义,荡虺的的确确守护了对公子卬的一片忠贞。 公孙孔叔被一番话噎的久久寻觅不到辩驳之辞。荡意诸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仲弟,你看。宋公若是下令太傅交出指挥权,从礼法上说太傅不得不交?” 荡虺点了点头。 荡意诸又道:“既然如此,太傅若是让你把指挥权交出来,你也不得不交。若是太傅就在此时此地,指挥权妥妥的就是宋公的了,这和他不在此处又有什么分别呢?” 荡虺腹诽了一句:虽然从礼法上如此,但是实际上太傅真的会交付兵权嘛?纵然他愿意交付兵权,我们这些作陪臣的,就没有能力阻止吗? 不过这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毕竟怎么说也是大逆不道,严格意义上讲,是教唆大逆不道。 “不行。师傅临走的时候,吩咐我全权组织长丘城的防务。除非师傅再来一封命令让我交出兵权,否则一切面谈。”荡虺的脑袋晃得如同一个拨浪鼓。 “急事从权啊!”荡意诸急切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从不从权,在我不在伯兄,你。”荡虺道:“当初父亲把你我两兄弟分别托付给师傅和君上这一对兄弟,就是为了让我们各为其主。 你为你的主君尽忠,我为我的主君尽忠,咱们井水不干河水。” …… 辰时的阳光幽幽地洒在大地上,丰茂的水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荡虺布置的哨兵在高高的箭塔上例行执勤。 “敌袭!”两翼的箭塔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凄厉的警讯,不久,在哨兵的瞳孔中,一大波白马,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在天地交界的那一痕中流泻。 山戎们骑着马匹,以战马步行的速度,由远而近向长丘城邑逼来。在他们的身后,白衣翩翩的向氏族兵亦步亦趋。 当侵略者出现在阵地前方的三里地后,戎兵们散出侦骑绕城勘探地形。 赵盾放下了手头的一切事务,站在战车上极力远眺。 山戎和叛军的力量散步在广阔的平原上,一眼望过去仿佛无边无际。赵盾很快命令中军司马计算敌军的数量。赵盾下令备战,晋国的侦骑拨马出发,在敌前数百米逡巡数数。 戎王凝了凝眼神,这些晋国的侦骑均没有马镫挂在两侧,在敌前侦察的时候犹如闲庭散步,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有马镫的队伍面前,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 戎王小臂向前一挥,一只小分队越阵而出,大呼小叫地向晋国的侦骑猛扑而来。拥有马镫的加持,戎骑很快追上了散点分布的晋骑,然后把他们的首级高高跳起,在长丘阵地前耀武扬威。 “悔不听荡虺良言。”赵盾和先克不禁扼腕叹息。荡虺曾经建议晋军把车兵通通拆散,打造马镫,建成和公子卬一样的骑兵军团,被晋国的一众文武严词拒绝。 “你在教我们做事?”虽然赵盾养气功夫不错,但是晋军一致对荡虺的谏言嗤之以鼻:“我们晋军何许人也,安求弱宋指点迷津?到底是晋国来拯救宋国,还是宋国来拯救晋国?” 姬姓为主的晋人对战车相当迷信,当初他们的祖先就是凭借战车陷阵战术无敌于天下的。况且晋国周边又不是没有擅长骑射的民族,长狄、赤狄、北戎,哪一个不是被晋国人按在地上摩擦?骑兵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 荡虺的良言被抛诸脑后,如今晋兵无法完成对自身军事部署的掩护,山戎的骑兵来回穿梭,把晋军的营垒、兵力看了个清清楚楚。 长丘城外营垒四布,在营垒的外圈,就设置着两个箭塔,箭塔的两翼是漫长的牛马墙。墙身并不高,但是马匹很难直接越过。在墙与墙之间,设置有多个缺口,这显然是为了方便军队的出入。 长丘的民宅、城郭就被保护在军营的后面。大批的长丘野人正在各个军营的栅栏底部培土,夯实围栏,青铜釜幽幽地冒着青烟,在青铜釜的附近,布匹、木炭和清水都一一配齐。 荡虺亲自过问了这些布置,一旦有士兵在战斗中负伤,只要能够被转移到军营中,就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尽管侦察作战一败涂地,但是晋军依然信心满满地出营列阵,赵盾领着中军端居中央,先都领着下军在左翼,鲁军和荡虺的长矛队掩护最安全的右翼——这里距离牛马墙最近,也最不容易被饶袭。 赵盾的将旗上上下下挥舞,漫长的战线上的旌旗逐一应旗,将近六万的中原兵,如林如海的戈矛,真让阖城上下充盈着必胜的豪情。 在以往战无不胜的晋军、所向无敌的晋军,一个个昂起了下巴——在中原诸侯纷纷给蛮夷吊打的东周,唯有晋军保持了罕见的强悍。 在他们看来,天下人被化为三个群体,晋军,被晋军碾压的蛮夷,和哭天喊娘请求晋军庇佑才能得存的周天子以及周天子的诸侯。 赵盾矗立在战车上,右臂抬举在身前,缓缓转动着身体向四周的将士们致意。 仰望着他的近六万战兵顿时齐声发出呐喊声,就连后面的野人、国人也激动万分,他们热泪盈眶,期盼着今日就能终结一切苦难。 第181章 阳光下的土地 “今天就是最后一战了。” 杵臼把自己的双手水平抬起,宛如萝丝乘风于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公孙孔叔娴熟地为他披上坚固的甲胄,捧来一顶青铜胄,从上方套入杵臼的头颅。 这些都是死乞白赖从荡虺那边要来的装备。 公孙孔叔又请来一张面甲,正要系上,杵臼摆摆手道: “今日孤一人之所以无兵无卒也要出征,就是为了在万众瞩目下露脸,向孤的子民们尽情展示国君的勇武,重新收揽他们的忠心。 若是带上了面甲,效果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君上的将旗。”卫兵拿来一面玄鸟白底军旗,递到他的眼前。 “取笔墨来。”饱蘸浓墨,杵臼提笔在军旗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一个大大的“宋”字,笔力充沛,苍劲有力。 公孙孔叔牵来一匹白马,杵臼扶鞍而上,而后公孙孔叔自己也跃上马背,战旗被他高高擎着,紧闭着嘴唇,满脸的坚决和肃穆。荡虺手里没有多余的马匹给杵臼胡来,公孙孔叔就向鲁国讨要了两匹。 杵臼一行策马出现在万军之前,纛旗猎猎作响。 先克对杵臼的行为瞠目结舌:“宋公在做什么?同一个战场上,怎么能出现两方高度相同的纛旗,他想要指挥谁? 谁会把他的纛旗当作真正的元帅大旗?” 赵盾冷笑一声:“他在和我的女婿争夺民心、军心呢。真是白日做梦。” 他唤来一个骑手:“传令下去,待会打起来谁也别理会宋公,哪怕他被山戎架起来煮了。” …… 晋、鲁、长丘联军这边披挂完毕,山戎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甚至没有披甲,没有上马,远远地望着,仿佛是来郊游的一般。 晋军对于马背上的民族极为了解,只要他们不愿意正面对决,四处流窜,以战车的速度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好在晋军早有准备。 “激将。”赵盾一声令下,晋军在地上插起来好多木棍,把白布做成的横幅固定在上面,撑起来给对面的敌手观摩。这些横幅上画满了犬、彘、鼠、蛤蟆,栩栩如生,晋军士兵们拿着棍棒一一点过上面的动物,即使对面的敌手有语言隔阂,也明白晋军是把这些生物指认为他们的祖先。 山戎那边总有人热血上头,但是戎王摆摆手,按捺住了底下人的激动:“微末伎俩而已。” 戎王唤来一个骑手,嘱咐了新的命令,前方的侦骑就耀武扬威地跑到赵盾的一箭之地,朝天开了一箭,箭矢没什么精度,晃晃悠悠地落在赵盾身后的军阵中。然后他们在晋军面前来回跑动,把斩杀的晋军侦骑的首级系在马尾上。 那狰狞的头颅在地上来回打滚,仿佛是在给蛮夷磕头。 最过分的一个戎骑脱下裤子,望那个头颅的面庞上肆意滋撒人中白。 顿时晋军大哗——从来都是我们挑衅蛮夷,何来蛮夷在此逞凶;从来都是我们望别人脸上滋尿,即使被他人凌辱我们的袍泽。 晋军的将佐一个个同仇敌忾,争先恐后地请求出战。 就连一向稳重的臾骈也向赵盾提议道:“临战,士气为先,万不可使堕。况且大军远来,不建功就是大败,既损国威,也靡粮草。” 于是赵盾纳其言,旌旗前指,战车和步兵协同向前,离了背后的牛马墙,徐徐而动,如林海涛涛。 “这个距离还不够。”戎王下令稍稍后撤。 联军继续前进,又行了三里,戎王才说:“可以了,披甲备战。” 戎王拔刀指天,对群戎演讲道: “各位同胞们!今天!我们脚下站立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土地,这里到处是农田,有农田的地方就不是我们的家。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我们山戎祖居燕山之麓,那里水草丰茂,那里群兽膘肥,每年都有海鱼迁来产卵。我们的祖先在那里狩猎、打鱼,安居乐业,男女处睦。我们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我们发明了秋千,我们自产青铜,我们有美轮美奂的绘画,我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我们的家园被这些种田民族夺走了。他们把沼泽改造成农田,他们把森林改造成农田,凡是他们眼睛所见的土地,都用刀耕,用火种,百兽没有了栖息的家园,我们再也难以猎杀到丰盛的食物。 他们依靠农田,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子嗣,他们繁衍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食物增长的速度,于是他们进一步攫取土地,一路向北,一直把我们的燕山占为己有。 除非饥荒、战争、疾病,他们的繁衍的节奏永远不会停歇,他们霸占土地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因为他们的贪婪,摧毁了我们的部落,因为他们的贪婪,侵占了我们的土壤。我们终于领会到,这是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们曾经用武力把我们驱赶到了楚丘的山上,现在我们有了马镫,该轮到我们回敬他们了。 种田的民族已经不足畏惧了,他们的侵犯,我们有能力报复了。我们有资格对他们无休止的欲望说不了,如果他们不懂得收敛,就让他们成为一抔黄土,一盘珍馐。 让别的民族去分割大地,而我们山戎只满足于山林僻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不想动任何人手里的那杯羹,但是!我们!也要拥有阳光下的土地!” 西风作响,鼓点掀起了厮杀的狂想曲。 向氏的方阵斜斜地插入荡虺的右翼,赵盾的中军直勾勾奔向戎王的旗帜,戎王散出三分之一的骑士奔向左翼,而戎王自己端坐在马上,鹰鹫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赵盾的纛旗。 “放箭!” 先都的左翼率先发出决战的第一支箭矢,奔腾的甲骑、疾驰的战车在狂怒中交织在了一起。 第182章 声东击西 臾骈曾经建议赵盾重点进攻右翼的敌人——向氏只有五百的骑兵。 兵法的运用,犹如田忌赛马,先破软肋,再行夹击,当初郑庄公大破周天子就是这样一套思路。 但是赵盾否决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方案。右翼的突破固然轻巧,可是也容易让山戎见到事不可为,从官道溜走。 赵盾的目标可不是击溃敌人,而是打一场歼灭战。茫茫大的平原,敌人到哪里都有歇脚之地,而偌大的宋国,恐怕只有长丘这个城邑算是勉强能作为战略支撑的要点。 这里距离晋国、卫国近,况且又是大军的屯粮之所,往东方的每一步,都意味着粮道被拉长。 赵盾与晋国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在和戎狄斗争几百年的时间里,晋人靠的就是打下一地,筑建一城,步步为营,蚕食戎狄的生存空间。 但是宋国的情况不同。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不可能在此长期逗留,而东方城邑的情况已经败落得不能再惨了。越是东进,粮道就越危险,越是容易被山戎的骑兵钳制。 “只有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然后把残部歼灭在楚丘,才不堕霸主的威严。” 赵盾决心正面强攻,突破戎王的中央阵线,控制敌军后退的道路,然后两翼开花。赵盾已经给每一个晋兵都准备好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当灭亡山戎之后,他要带着儿郎们在宋都商丘举行胜利的阅兵仪式。 为了尽量削弱敌军的正面力量,在臾骈的谏言下,赵盾还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声东击西。 他命令先克派出小股兵力佯攻左翼的戎兵,试图诱使戎王从中路抽出兵力增援。人马喧嚣,战车驱驰,赵盾却满意地背起双臂——六万人痛击几千兵,现在不是九成的胜率,至少应该有九成九了! 戎王注意到了赵盾的小伎俩,嘴角扯起轻蔑的一笑。左翼的一千戎骑再次分兵,两只小分队毫不畏惧地迎向先克。 他们身上的盔甲如同繁星一般的闪亮,就连马匹也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好胆!”戎兵的调遣明显是对先克战力的蔑视,他的眼珠子就快喷出火来了。 左翼的戎骑兵在接近先克三十步后,骤然加速疾奔,向着先克发起全速冲锋,转眼间就和后者撞在了一起。 山戎和长狄的作战方式有很大不同,前者擅长远攻而山戎的箭簇重在破甲、初速度快、发射频率密集。 先克前排的阵线一瞬间被重箭射穿,顶盔贯甲的武士同时血花四溅,悲鸣和哀嚎一瞬间就压制住了鼓点声。 “放箭!”先克用力地挥下手臂,晋兵的羽箭激射而出,洒落到戎兵的人甲、马铠上,但后者的行动毫无停滞,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进攻频率。 晋军的步兵连绵突进掩护着齐头并进的车兵,战车上的车左左右开弓,竭尽全力输出活力,配合着步兵的行动。先克被起初的震惊后,努力维持着各个兵种的配合。 “射马身!射马身!” 先克从没见过如此富得流油的戎狄,完美的铜锡配比,让远射的羽箭尽皆徒而无功。 他连续不断地叫嚷起来,这时战车上的弓箭手已经不敢远射了,而是放平手臂,向着就近的骑兵进行直瞄射击。 弓箭不停地射中前排的戎兵,如果弓箭没能贯穿头盔和甲胄,身经百战的戎人就若无其事地继续搜寻下一个靶子,甚至不会低头去看一看被击中的部位,或是去拔挂在盔甲上的羽箭。 “好强!”先克不禁口水发干。 有几个戎兵被射下马,晋军步兵蜂拥而上,乱刃伺候,落马的戎兵捂着喷血的伤口倒地,但他们身边的同伴依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一发箭矢消灭一个晋兵,火力输出从未中止。 箭镞在空中飞舞,铺天盖地的杀声之中,一些未经阵战的晋兵开始瑟瑟发抖了,他亲眼看到一个身边的袍泽被射成刺猬,手臂软绵绵的连武器都举不起来了。新兵在愣神的时候,犀利的重箭从刁钻的角度斜斜地洞穿了他的脖颈,脑袋歪倒在肩膀上,摔向一旁。而发出箭矢的那个山戎闪电般又给弯弓上弦。 “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先克被热火朝天的呐喊和血腥震晕了脑子,疯狂地向赵盾的中军打旗语,请求进一步的援军。 “求援?搞什么?”赵盾对先克的表现极其不满意,按中央突破的原计划,先克能剪灭左翼最好,若是办不到,只要能吸引敌军就够了。可是现在后者倾尽全力,付尽伤亡,居然还是岌岌可危,宛如暴风雨中的孤舟。 身处劣势而敌手又是骑兵,先克不敢贸贸然交出后背,敌前撤退。 臾骈进言道:“不可使晋国上卿失陷于此。” 无奈之下,赵盾遂只好不断抽出兵力去支援他。最后,先克的奇兵不但没能把对手吸引过来,反而像个无底洞把中军,如添柴加薪般,源源不断卷了进去。 赵盾心里十分不痛快,先克,这个二十出头的、胡须都没有长长的竖子果然不堪大任,也只能做那个装点门面的角色罢了。 忽而,戎王的指挥中枢发出分兵的指令,一千黑压压的骑兵被拨出,前往夹击右翼的荡虺、鲁军。 情况变糟了!赵盾心头一沉,但转瞬间臾骈的一番进言又让他又恢复了自信。 “中军将,这是戎王的声东击西。 我们只要加紧把被摊薄了的戎王中枢击溃,早来夹击右翼也没什么困难。这支戎兵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和谐音罢了。” 是啊,现在就比谁的进攻更凌厉,谁先击穿敌方的薄弱部分。 赵盾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他死死盯着戎人的这一团“黑云”般的千人队向右方奔去,默默祈祷着荡虺和鲁军能在敌方强大的攻势下顶住压力。 赵盾将手臂指向自己的中军,他们已经越过了戎王在战斗开启时候的位置,迈着从容的步伐,向且战且退的戎王直属部队进击。 第183章 切角战术 山戎和向氏的突击排山倒海地向荡虺和叔孙氏的右翼。 他们的攻势如同尖刀一般在右翼的阵线划开了一道口子,叔孙氏的车兵哪里见过如此悍勇的戎兵。 战线后面骑马的山戎和向兵就从破开的口子中冲入,右翼的鲁军已经开始要溃散了,就仿佛是三棱刺在人体内持续放血一样。 鲁国的步兵陷入瘟疫般的恐慌当中,像失去蜂巢的工蜂一样,四处乱窜。 毫无疑问,等击溃了联军右翼后,山戎和叛军就会沿着撕开的缺口,横向卷击赵盾的后路,失去掩护的中军届时也不过是盘子里的菜——到时候不仅宋国元气大伤,晋国也将跌落神坛。 被压制住的鲁军几乎没有给敌人造成成规模的伤害,鲁军的车兵苦苦支撑出一个完整的防线。 鲁军的主帅是三桓之一的叔孙得臣,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动着,咬牙切齿地把手里的精锐往后撤。 “宋兵加速突进!”荡虺大喝一声,宛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不能让鲁军被打散!长矛兵加速前进,若是鲁军的车兵折在这里,整个诸侯联军都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完卵不存。大厦将倾,陶瓦何安? 我们没有弓手,鲁军有,我们没有马匹,山戎有。 与其从背后被敌人射死,与其从这里逃散,然后像亳城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家眷被丢入鼎镬,不如就在这里献出你们的心脏!宋兵们前进,宋国虽大,再没有第二个长丘了,我们退无可退!” 叔孙得臣和田伯光不由得向荡虺侧目,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血性。宋兵呐喊着挺着长矛,义无反顾地前进:“宋国虽大,退无可退!” 不论是有甲还是无甲,山戎的重箭无差别地屠杀着高呼赴死的长矛兵——他们中很多人都被眼前的敌人屠尽了家小,丧家之恨,亡国之危,激励着他们补上鲁军破碎的防线,胸膛里充盈的热血,不断被冰冷的箭镞释放于天地之间。 荡虺冲着叔孙得臣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的眼睛已经猩红,唇角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叔孙大夫,田兄,请尽快收拢部下。我们宋人一定会倾尽全力阻挡敌人的。 披甲没了,无甲去填,无甲没了,我去填,在流干宋兵的最后一滴血之前,没有一个宋人会旋踵后退。” 长丘兵用一层一层的血肉之躯消耗着山戎的雷霆一击,为友军争取时间,右翼的阵线不但没有后退,锋利的矛头坚定不移地一步步前进。 向兵们死死用目光锁定敌手,这些不知生死为何物的长丘兵不久之前有的甚至还是手拿锄头的农民。此时此刻,他们带着清一色的铸造面具,掩藏在金属的寒光下,一双双瞳孔迸发出蒸腾的杀意,那是来自于地狱的眼神,丧妻丧子之痛,丧土丧家之殇,把本来老实笨拙的宋人逼成了杀戮的机器。 向氏骑兵一矛扎穿了一个技法拙劣的长丘兵,兴奋地发出示威的怪叫,很快新的一副面甲从死人的空挡处闪现,补上的长矛直挺挺地冲着马身逼来。 在封建时代,一只军队失去一两成的力量就会士气崩溃,陷入被屠杀的绝望境地,然而长丘兵不死不休的态势让向兵、山戎陷入尴尬的境地。 数千头猪就是尽数射杀也要数个时辰,更何况每个戎骑的箭囊里只有三十只箭矢,他们每射击十次就要臂膀发酸,肌肉充血,被身后的战友替下、轮换——能够破甲的重箭所需要的势能迅速消耗着肌肉里面储存的糖元。 而肝糖元转换成肌糖元,需要血液的周身流转,红细胞输运氧气分解乳酸,也需要时间。 在战场上,时间就是生与死的关节,是成与丧的分水岭。 宋兵的骨肉长城顶住山戎一波又一波浪潮,田伯光好歹是教授管理兵法的齐国人,很快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他给车兵的车右也配上了弓箭,鲁国的车兵宛如炮台、碉堡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背后支援前线的宋兵,山戎和向氏在内的叛军开始陷入难解难分的拉锯。 …… 赵盾的中军在持续的进击中,不断消耗着戎王直属部队的有生力量。戎王不断地派出少量骑兵和数倍于他们的晋军对射——要想吃掉宋国和诸侯的援军,戎王必须把赵盾的兵力死死吸引在这里。凭借着无上的威严,戎骑前仆后继地进行着必死的粘滞任务,好勾引赵盾越来越脱离他的友军。 发起进攻以后,赵盾就不再干涉两翼的具体战斗了,与其浪费马匹在来回传令的路上,不如抓紧时间打垮戎人的中枢。他静静地端坐在指挥车上。 如果说战争是一场演出,进攻就宛如在钢丝上的翩翩起舞,赵盾必须在迅猛突击的同时,维持着队列齐整的微妙平衡。现在他很怀疑戎王正在故意示弱,好让自己的士兵杀红了眼,散出阵线就收不回来,这样戎王就有直取指挥中枢,斩将夺旗的契机了。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机动力,在关键时候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赵盾很清楚这一点,始终维持着反冲锋的力量簇拥在自己的身边。 戎王散出的骑兵饵食很快被赵盾吃干抹净,中军趁势又向前攻到戎王王旗的近前。赵盾身边的大夫们都开始喜上眉梢,打算相互庆祝这又一晋国式的经典胜利。或许这样的欢庆今天还会发生许多次,但这一次就像平原上的晨雾,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 正当晋兵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戎王陡然分出五百戎骑,他们突然露出獠牙,绵软的粘滞战术陡然变成鹰鹫般凌厉无比。 此时的中军已经偏离他的友军相当一段距离了,形成了孤立无援的突出部。成片的箭矢洋洋洒洒地落入中军的前排,大批步兵身上绽出血雨,一如暴雨侵袭池塘,水花和涟漪此起彼伏。 赵盾忽然明白了戎王此前的示弱、分兵都在等着这一刻,黑夜之中的群狼终于显露出嗜血的眼神,潜藏的本领和锋利的爪刺。 中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戎兵得手后立刻打马回转,保持距离,在疏离步兵的同时,迅速凝聚在中军最左边的局部,快速射出密度极大的第二波箭雨…… 第184章 抉择 在晋兵阵线的一隅,戎骑策动毫不留情的切角战术,密集的箭矢宛如镰刀一般,划过等待收割的麦秆,转瞬间晋国中军的左上角就布满了咯血的伤员和颓然无力的尸首。 和戎骑对垒的是边角上为数不多的车兵弓手,即使整个中军的射手富有五百五十乘之多,但是在这个局部的战场上,戎骑的羽箭拥有十倍以上的兵力优势。 负责掩护的步卒阵线被一点点摊薄,就好像剜去皮肉见筋骨一样,这里的车兵很快就暴露在了重箭的射程之内——他们眼前的友军被尽数杀散,前方空空如也,车兵唯一的优势,射程也即将丧失。 戎骑的攻势就像电火花的钼丝一样,一片一片地把中军的阵线削开,后者其他部分的步兵还不能迂回包抄戎骑的侧翼——骑兵的快速机动让赵盾有力无处使,未正对敌手的晋军只能相互簇拥着,等待战事的进一步演化。 方阵左上方的军阵慢慢从直角团成了圆角,他们完全招架不住,仿佛有表面张力作用一般,士兵们自发地向内侧拥挤,好让每一个步兵身后拥有更多的战车来庇护他们。 “必须组织车兵支援他们!”臾骈献策道。 现在的晋军完全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中军右半、后半的部队只能看着自己的队友,以极其吃亏的交换比和戎兵对垒。 赵盾点头称是,一只战车机动部队被组织了起来,向着左侧的戎骑疾驰而去,然而,这只增援很快被戎王新分出的骑手掐断路线——他的手里还有三百余骑兵。 赵盾不得不再在中军组织起另一只增援部队,然后又被戎王新一轮的添油战术截住——只要战车脱离了步兵独自增援,速度更快的骑兵总是能不失时机地把他们迟滞在半路。 紧接着,左翼突然爆发急促的金鼓,他们的旗帜急速挥舞,赵盾撇头凝望——又是一个噩耗。 原来,右翼的一千戎兵被荡虺的拼命打法死死顶住,难得寸进,于是虚晃一枪,绕过中路的尾巴,直奔左翼而去——此时的中军因为战线过于靠前而空出一大片区域。 奔流的骑兵宛如流星一般,狠狠地从右后方袭击先克,现在双方酣战都到了最后一口气的赛点了。赵盾的中军渐渐稳住了阵脚,增援的战车和骑兵扭打在一处,而后续的步兵也渐渐跟进,形成了一道半月弧的攻势,戎王的直属部队来回腾挪,马力渐渐不支,骑射手臂膀里的乳酸,也即将堆积到极限浓度。 而左翼的战事也如火如荼,先克和先都被数量最大的一波戎狄团团绞杀,刚才的突袭宛如高速的原子轰击在铝箔上,先克本就疲软的人马就像被原子弹炸翻了一样,迅速归于湮灭。 现在就看谁先决出胜负,是赵盾的中军,还是戎骑的左翼。优先胜出者将成为决定这场战役的关键砝码。 左翼的戎狄许多都耗尽了弓箭,雪亮的弯刀被抽出,马蹄陷入人群,旋即展开血腥的肉搏,士兵们发出鬼哭狼嚎,双方又回到了原始人类的战斗模式,没有战术,没有指挥,只有冰冷的长刀、长戈和长矛相互厮杀。 依靠着局部的人数优势,先克的阵线不多时就被砍出一处断裂,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死亡的压力,开始把后背留给敌人。戎骑如一把钢刀,坚定地插进去分割包围那些退得最慢的敌人——理论上这些敌人是先克最有战斗力、最有勇气的一批。 战线很快支离破碎了,当骑兵威胁到自己兵车的侧翼,先克失去了全部的勇气,抛下了前面的同伴,拔腿向着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有坚固的营垒,箭塔、牛马墙和不计其数的长丘人。 先克的御者驾车逃跑,先克时不时回头去望,看到戎骑并没有追赶而来,而是迅速地收拢缺口,把还没有来得及跑出的同伴堵住。 “先大夫!”他的部下发出惶急的喊声,先克看着部下的脸庞越来越小,最后淹没于茫茫的包围圈。 “对不住了。”先克有些眼眶发热,这些追随他的部下很多都是晋国的国人,甚至平日里出门还常常打招呼。 他扭着头,就像给星辰许愿一般,盼望着奇迹降临到战场上,庇佑着袍泽突围脱困。 左翼的戎骑集结了现存的八成兵力猛然横击左翼,仿佛是拳击手重重抽打在腰窝上,先都鏖战到一半,惊恐地发现身后的军阵被撕开了偌大的豁口,戎狄的攻势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所过之处,伏满了晋军的尸首。 一个戎狄在追击中用刀劈翻了先都的旗杆…… 左翼的突变让赵盾心惊肉跳。 “撤退”这个辞藻宛如幽灵一般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现在撤出战场还为时不晚,只要把中军前排的披甲、无甲步兵一丢,靠着溃兵遮掩视线,他还能带着一部分车兵全身而退。 可要是消息传到绛城,箕郑父这只毒蛇一定会四处散布言论,诋毁我的军才将略,晋国的霸业更是化为泡影。 然而戎王的王旗就在不远处,他的手下已经开始反攻了,戎王的骑士开始力不从心了——从开战至今不断发矢,即使是力拔千钧的勇士,也差不多该力竭了? 胜利的金钥匙仿佛唾手可得,假使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考虑撤退,我还是那个人人称道的“夏日之阳”吗?战争不是懦夫应该玩的游戏! 另一个魔鬼则在赵盾耳边鼓噪:“值得么?” 赵盾最为珍视的赵家兵并不在这个战场,他们正在鞌城,在他女婿的指挥下,洋洋得意地围攻摇摇欲坠的城池,安全的很。 眼前的中军步队、濒临崩溃的下军主力都是公家的人马,而不是赵家私门的。为了别的家族而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是否划得来呢? 当初智囊提弥明就建议他让先都的下军死在山戎的屠刀下,现在机会不就在眼前了吗?只需要他不费吹灰之力地下达撤退的命令,中军的车兵就能毫不犹豫地缩回寨栅的藩屏之中。 再者,他赵盾心里能冒出这么邪恶的念头,焉知他先都会不会有不纯之念? 第185章 斩首行动 赵盾的神情变换不断。 如今山戎的主力已经被消耗很多了,即使我现在败退,女婿公子卬依然有很大的希望能把山戎驱逐出去;而我只要把中军的车兵和赵氏兵马带会国内,相对于先都、箕郑父一党,赵党的实力优势将进一步扩大;中军的步队死了就死了,反正野人在国内一抓一大把,低贱得宛如路边的野草。 唯一可惜的是中军的披甲国人——但若是他们的牺牲能换来我的幸存、先都死于乱军,又有什么值得肉疼的呢? 因为心中认定先都可能有非份的念头,赵盾罪恶的思绪被肆无忌惮地放大。 反正先都有很大可能背叛中军,而他距离安全的寨栅比我近得多,他若是先退,戎狄最沉重的打击一定会落在我的头上…… 只要我能安然回国,晋国的军政大权依然还在我的股掌之间,先都的下军是最先吃不住的,这一点诸侯联军都看在眼里,到时候把战败的责任那么一推诿……只要兵力还在,我怎么样都能解释得通,若是中军的车兵折了,而下军还安然无损……赵盾已经不敢往下遐想了。 臾骈的视线紧紧锁定在战场的细节中,在他看来,成败就在一线之间,就看双方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 忽尔,他愕然地听闻赵盾在万军之中大吼一嗓子:“先都背叛我们了!中军后撤!” 急促的鸣金在风力的加持下,传播得很远,恐慌在军队中迅速蔓延,前排的步队还处在呆若木鸡的状态中,赵盾的御者已然掉转车头,在万军之中秀起了车技。 怎么全乱了?先都在最沉重的压力下,还企图重整队伍,竭力挽回颓势。赵盾的撤退让戎王得到了喘息之机,他命令手下抛下群龙无首的中军步兵不杀,兀自催促全部直属力量奔向命悬一线的晋军左翼。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在前忧后困之下,先都左翼的混乱终于变成了退潮般的溃散。 “先都撤退了!” “背叛!背叛!” 先都惊讶地听见中路的“车神“一边亡命,一边咒骂着自己,把战败的大锅扣在自己脑门上。各种各样的声音,绝望、惊恐、仓皇,汇成一句箴言——各自逃命! 先都站立在战车上,败退的士兵从他身边一一闪过。他的御者掉头很不及时,很多步兵都跑在了他的前头,他仿佛是汪洋大海中一叶无助的扁舟。 “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忘记了士人的荣辱了吗?你们应该生得伟大,死得其所。” 在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他的声音填入耳廓。恐惧是最令人忌惮的传染病,每个人都想比队友跑得快一步,每个人都指望队友为自己喂饱戎狄的屠刀。 戎狄的青铜甲胄,宛如绿色的野火,从东边一直燃烧到西边。野蛮的山戎不存有一丝风度,没有劝降,也没有仁慈,对着已经丧失抵抗能力的晋兵滥杀不止。 …… “君上……”公孙孔叔一直在观察敌情,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领导提出了谏言。 他现在所站的位置位于战场的侧面,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山戎王旗下的一些情况,他指着戎王的方向对杵臼说:“戎王的王旗下没有多少人了。 况且他们在长时间的拉锯中,几乎耗尽了马力。借着溃兵的掩护,我们能作一番大事!” 戎王见中军溃逃,左翼破碎,判断战场已经演化为一边倒的屠杀,放心大胆地把身边的力量都播洒了出去,追亡逐北。 杵臼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大胆的臣子。 “你的意思是?” 公孙孔叔重重点一下头:“此贼可击!收拾山河,重振民望,成不可成之情事,立不能立之功业,挽狂澜于正倒,摧狂岚于正茂,救万民于水火,明华夷之正辨,就在此时此刻!” “孤一人已经让子民们失望过一次了。”杵臼的眼神霎时变得坚定而决绝。 “孤要把子民们覆水般的希冀牢牢攥回手心。机会难得,急速出击。” 兵败如山倒,溃散的士卒宛如漫天的繁星,遍地都是。杵臼和公孙孔叔打马从中军偏右的方位迂回奔向戎王的王旗,流水一样的溃军吸引了山戎绝大部分的视线。 杵臼的前进毫无阻拦,他拼命地反复夹马腹,宛如一支离弦之箭,逆潮而动。 “快一点,再快一点。” 杵臼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戎王应该想不到,在败军之中,还有一支力量能在万军之中,取下他的首级。 应该……想不到?” …… 鞌城。 “这公子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公孙訾守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吐槽道。 不久前,向氏的哨兵向他报告,在了望塔上隐约看到公子卬往向家的墓葬方向去也,公孙訾守知道那块地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 公子盻是向家开宗立氏的人物,而公子盻本人的老爹,宋桓公则被以公爵之礼安葬在亳城。鞌地的地下根本没有公孙訾守的男性祖先。 但是公孙訾守的嫡亲母亲埋藏于此,陪葬的还有不少活人女婢和珍贵明器。 按照公孙訾守的预计,无耻掘墓的公子卬一定是要掘出他母亲的骸骨,在万众的瞩目下,鞭打尸体,以激怒他出城夺还。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意料中的那般。 公子卬回来后,一个劲地在城前刨土,一根根的木桩在他的注视下被搬进地道。 “这厮定是要再一次掘土攻城。” 公孙訾守很快调来一大批水缸,挑担人把井水一桶一桶地储备在水缸里。听觉最敏锐的人才被遣来负责侦听水缸——底下的动静多多少少会沿着大地——缸体传播得到侦听人的耳中。 根据侦听人的报告,下面的“土行孙”已经挖到城墙底下了,估计今天能破土而出。 公孙訾守遂调集了一大批弓箭手在城墙上——侦听者能大致预测挖开的位置,到时候只消得把冒出者射成刺猬,然后用大水倒灌回去,里面的“土行孙”们就会被活活淹死。 他的儿子向戌曾经挫败过公子卬一次了,儿子能行,老子自然更能行。 第189章 偏箱车 说是说铜皮,但是这厚度相当可观,毕竟这时代的金属成型技术着实不咋地。 手下做到这里,武功才恍然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脑门——郜白可不是军队的一员。两人饶是关系再好,这样的军国利器,泄露出去毕竟也是不美。 武功把后者引了出去,吩咐部下接着干。 榆木中心的槽洞大概有十厘米这么宽,靠近根部的一头是实心的。 几个力士把两个半块的榆木合而为一,外圈用粗大的铜环箍紧。在榆木的腰部,又钻出一个小眼。 “此何物也?”郜白看大伙忙得热火朝天,自己却犹如井底之蛙,还被昔日同窗跌跌撞撞地拉开,不禁发问道。 武功道:“太白兄,军事机密,实在是无可奉告啊。” 郜白好奇心起来了自是不依不饶,武功给他搞得没办法,于是作为交换,他带着前者去观摩另一件公子卬发明的物什。 “这是拒马。”武功指着仓库里一堆以木材做成的人字架对郜白道。 和之前见到的榆木武器不同,拒马并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拒马的两端是尖而锐的刺头,尖锥长尺五,郜白上去一一观摩,询问其中的妙用。 武功抚髯道:“拒马者,自然是作战中抵御骑兵的障碍。使用时,三把拒马捆在一起,下端的刺头插入地面固定。布设于要害之处,行间距三尺,根部埋三尺。一旦敌骑来犯,上端的尖锥刺头就会扎入马匹的身体,阻碍甲骑。敌骑速度越快,拒马就越能发挥威力。 这拒马在不使用时,可以收成一根,运输起来十分便捷。此番我等出兵破戎巢穴,一路上须构建临时的防御阵地,拒马自然是兵家利器。” 历史上第一个在阵战中运用拒马的就是尚未出生的墨翟。 墨家将拒马叫做“锐镵”,《墨子》中专门有一篇《备蛾傅》阐述拒马的使用技术。 郜白听得是喜不自矜,抓耳挠腮。 “太傅真乃神人,马镫、拒马、标枪、弩机、锯齿,发前人所不能发,想先人所不曾想。昔日黄帝造弓,也不过如此。” 武功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还有炸城墙的火药,也是太傅的手笔。” 郜白愕然道:“什么火药?那不是五雷正法么?城里的巫祝都说亲眼看见天庭的力士在九霄上施法,把鞌城的南城门轰为齑粉。” “太傅和天庭可没什么交情,那都是火药的功劳,你难道不知道最近我军都在收集五谷轮回之物么?” 无论武功怎么解释,郜白都坚信五雷正法的说辞:“粪土怎么可能产生雷霆?少司马休要诓我。” “太白兄不知道的神奇物什还多着呢,现在赵大夫那边还在监制偏箱车和新式箭镞……” …… 赵蛟打了一个哈哈,现在他手头的工作除了指点新兵的箭术,还要监制他们的新装备。 鞌城被夺取后,城内的国人自然成为公子卬的生产力。弩机是来不及造了,弩箭的箭杆和弓箭的箭杆完全不能通用,打造箭杆又是相当耗时耗力的工程。但是新的箭镞却可以生产。 春秋时代,列国列装的箭镞都是两翼箭镞。相比于石器时代的扁平箭镞,两翼箭镞设有中间高高隆起的脊和两侧的长长的后锋,这样的设计给两翼的后锋留存一个放血的血槽,适合于撕裂肉体,给敌人造成难以治愈的创伤面。 然而两翼箭镞扁平的前锋虐虐人体组织还可以,一旦遇上硬度更高的青铜甲胄,就很容易折断、变形,故而穿甲能力相当羸弱。 到了春秋末期,三翼箭镞开始飞舞在沙场上。三翼箭镞由三块范合铸而成,铸造工艺复杂,但是它拥有一个巨大的优势——破甲。其横截面为三角形,使得结构更加稳定,对披甲目标能更有效的进行穿透,而且三翼设计也能撕裂伤口,造成有效杀伤,可以说是兼顾破甲与杀伤的设计。 但是这样的设计可靠性颇为蛋疼。弊病就出在它的“翼”上。尽管两翼改进成了三翼,使三翼镞拥有一定的破甲能力,但是“翼”在面对厚度更高的铠甲时,仍然容易“崩刃”。关键还是翼太薄,毕竟金属的强度不仅和材料本身有关,受力的横截面大小也是关键要素。 到了士卒普遍披甲的战国,“破甲专业户”三棱形箭镞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箭矢对目标的杀伤力和穿透力取决于箭的重量,硬度,锐利度,器型和速度。三棱镞普遍有长的铤,重量较大,可以飞得更远,而三棱型制的破甲和放血能力,在秦汉战争中得到了铁与血的验证。 公子卬规定的三棱箭镞通长二尺(41)左右,镞首长二寸半(45),重三釿三(50克),镞首和镞铤重量相同,侧刃外鼓,平底有三个小倒刺,基本上和出土的秦制箭镞无甚出入。 既然山戎牺牲了射程来强化重箭的破甲能力,公子卬就针锋相对地改良箭镞,既保证射程优势,又强化破甲能力。 除了新箭镞,公子卬还抄袭了汉末工科大神——诸葛亮的偏箱车。 偏箱车在车厢的正面和单侧装备抵御箭矢的屏风,中有射孔,下有车轱辘,人可推,马可拉。一旦战时,数十架偏箱车并肩衔接,组成车阵,远则弓弩,近则枪矛。 武侯因之,组成八阵图大破魏骑;西晋初年,马隆从故纸堆中翻出武侯的设计,偏箱车与八阵图夷平鲜卑部秃发树机能;至于有明一朝,戚继光再次改良偏箱车阵,辅以火器,吊打蒙古骑兵。 …… “何事?”一个赵兵快步跑来,赵蛟懒洋洋地问道。 “赵大夫,不好了。杵臼小儿来了。” 赵蛟一个激灵翻身作起:“谁?” 小兵急得直跺脚:“宋公杵臼回来,他带着公孙孔叔两个人,径直奔向公子卬的住处,恐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赵蛟忙不迭带上头盔往中军方向赶,一边快步趋,一边探手压了压自己的胸脯:“还好,出门带了周刀。” 第190章 摔杯 杵臼携公孙孔叔入鞌营,把战马递给公子卬的卫士,然后入内。 公子卬和善儿一同为之接风洗尘。 “君上蒙尘,颠簸劳顿,卬已经命人备好热汤、肉羹,稍候即至。” 公子卬亲手为杵臼卸下甲胄。 “噫嘘唏,不意亳城溃围,孤一人与卿兄弟二人还能相见于黄泉之外。”杵臼喟叹劫后余生的庆幸,话锋一转,聊起了两人的少年时光、兄弟情谊。 公子卬脸上挂着狐疑——现在国家存亡就在一线之间,杵臼却有心思叙旧,显然不合时宜。 公子卬谨慎地没有接茬,举起的酒杯也悄然放下。 杵臼讪讪一笑,公孙孔叔暗暗递了一个颜色,杵臼又说起了长丘的战事。 “不瞒太傅,如今孤一人期望有一番作为,收拾名望,重整山河,欲求壮士为己用。 匡社稷,御外辱,讨不臣,若得精甲良驹,当酬孤志。 太傅可愿为孤牵坠执蹬,他日不吝右师之位。” 杵臼今天的话术,又是拐弯抹角的,又是文绉绉的,和他本来的习性完全不合。公子卬不由得把眼睛投向一边的公孙孔叔,后者正目光灼灼地观察公子卬的眼神、嘴角。 杵臼说得轻巧,只是让公子卬甘为前驱,从兵听命。作为交换,后者可以得到右师,也就是首都卫戍部队的一半指挥权。 然而乱世之中,兵权是最大的护身符,也是公子卬倾尽全力谋取的资本。 从理论上将,杵臼完全有权力向臣子讨要军队。然而这样的事情,周天子也不敢做。晋文公、齐桓公从周襄王手里拿到代行天子征讨的威权,周天子也不敢向他们要兵。 杵臼给的筹码,不过是区区右师官职,在宋国被打烂的今天,压根不一文不值。 公子卬现在手握宋国几乎全部的兵马,从实权上说,早就超越了大司马的权力,何吝一个右师? 公子卬来回扫视公孙孔叔,这只老狐狸把表情管理得喜怒不形于色。 “这是试探,他还在为当初武功拥立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公子卬没有想到这个节骨眼了,公孙孔叔还在针对他。 “这样的毒计……只要我今天不察,接受了他的提案,那么平定国家以后,就一定会腾出手来褫夺我的兵马了。”自古以来受到猜忌的将领的下场,公子卬再清楚不过了。李世民功高震主,恰逢太白惊天的天象,李渊就暗示他自尽了;汉景帝宴飨周亚夫却故意不给筷子,后者免冠而谢,趋而不食,汉景帝以其鞅鞅而下狱论死。 进一步就是宇内无双,退一步就是身死族灭。 “该如何婉拒呢?”公子卬不想现在就跟杵臼闹翻,虽然他完全有实力驱逐或者诛杀亲哥哥而自立,但是他心里清楚,今天的谋划全是公孙孔叔主导的,杵臼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从他拧巴的表情上看,估计还是念着兄弟之情的。 公子卬需要时间来整理措辞。他叹了一口气,行了一个大礼,道:“国君私爱,卬心中感动,只是君入辕门阖当宴饮群臣才符合仪礼。” 公子卬再拜:“比及阖城缨冠在座,国君再言及此事不迟。”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杵臼点了点头,公子卬起身出去筹备筵席,心中思虑着推托之词,白色的衣襟不甚蹭翻了陶瓷酒杯。 “砰!”酒杯砸在地上,碎成渣滓,浑浊昏黄的酒水撒了一地。 “拱卫公子卬(太傅)!”帐外传来赵蛟粗犷的声音、抽刀拔剑的声音、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赵蛟、田氏兄弟、武功……公子卬的心腹军官一个个顶盔贯甲地冲进来,手里的兵刃闪耀着金色的寒光。 “摔杯为号?”公孙孔叔面色骇然,血色尽褪,拔出周刀,一个健步护在杵臼的身前:“贼子敢尔?” 形势突然就剑拔弩张,空气中都弥漫着杀戮的气息。“误会,误会!”公子卬连忙摆手,劝说手下收起兵刃。 公子卬陪笑着斡旋道:“诸将不知宋公亲来,有所冒犯,还望君上恕罪。” 赵蛟等人面面相觑,也随意地作了一个空手礼:“我们武人忧心主帅安慰,也是分内之事,还望宋公(君上)宽宥。” 众人出,公孙孔叔来回探看,确信无人后,才语杵臼道:“公子卬不臣之念,已然不加掩饰了。方才摔杯为号,是试探君上。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君上须早早得到军队傍身才是。” …… 少顷,帐外出现脚步声,是善儿派遣的侍者,来给杵臼送食,提供沐浴的热水。侍者进来后,公孙孔叔立即收声,闭口不言,目光灼灼地警惕着侍者的一举一动。 菜肴肉羹摆放妥当后,公孙孔叔取出银针一一试验,见无黑色毒迹后,方才与杵臼同食。 侍者出,几步路来到善儿身边报告。 善儿遂找到公子卬道:“那公孙孔叔言辞避让营中耳目,每进食必银针用测,必定有构言于夫君。今日夫君兵权在握,尚且受到嫌隙,他日贸贸然交出兵权,哪怕只是一部分,必适其祸。” 公子卬赞同地点点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兄长身为国君,对兵权的渴望,是可以理解的。今日看来,他还是存了兄弟情笃的,只是公孙孔叔日日在耳边谗言构陷,终有一日,留下祸患。” 善儿道:“公孙孔叔,无地之臣也。若非大功,安得其邑? 自古以来,总有臣子罗织罪名,劝谏君王猜忌骨肉、兄弟、肱骨,反复推波助澜,放大君王心中的忌惮。这些臣子大多没有什么能辨忠奸的眼光,但是从君之恶,就是他们的进身之阶——离间君臣的臣子一定是既无胆略,也无才能在沙场上博取军功声望的人。 一旦臣子不察,为君王所制,他们就是大功一件;一旦臣子睿智,自立门户,反抗挣扎,他们更显得明察秋毫了。” 公子卬觉得善儿说的再正确不过了——逼反郭威、逼反朱棣、逼反李世民的那帮人,真刀真枪干起来,恐怕都是废物。他们唯一获取功勋的机会,就是整治那些看起来人畜无害、心怀不忍的软柿子。 公子卬反思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待人接物也都是彬彬有礼的,恐怕就是因为这些言行给了公孙孔叔错误的判断了。 第191章 黍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公子卬转身对妻子嘱咐道:“在国君有进一步动作之前,我不能因为他对我有所猜忌就痛下杀手;即使国君有谋反之实,我也不好加戮,当初卫公无辜戕害臣子,周天子也以下不能怨上的理由赦免了他。 我最多是将之软禁。至于公孙孔叔,等抓到他谗言构陷的确凿证据,再行诛不迟。” 想到李世民被李建成下了毒酒,周公因周成王的猜忌逃到楚国,文种大夫被勾践赐死,公子卬又补充道:“不过君子不自立危墙之下,以后还是少见宋公,即使相见,须以甲胄在身,周刀在怀,出入有心腹之人相从。” 一如曹操之与汉献帝。 “另外。既然国君已经猜忌我了,我们不得不建立起自己的情报机构了。”公子卬给了善儿一笔钱:“这件事情做的好做不好,全看爱妻的才能了。” 善儿撇撇嘴道:“虽然女儿身,善儿自问不逊须眉,夫君且看好了。” …… 公子卬出,遇见赵、武、大小田等一票人,忧心忡忡地询问杵臼和公子卬之间发生了什么。公子卬刚一张口,就想起田双屡屡因为大嘴巴,坏了自己的大事,于是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说完人就走了。 …… 次日,公子卬为杵臼举办接风洗尘的宴饮,鞌城文武聚在一堂,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虽然大战在即,但是国君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要应付一下的。 春秋宴飨,必有诗词相和的环节,杵臼对恢复君威,攥取兵权之事念念不忘,遂授意公孙孔叔率先吟诗: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我的战车早有臣属为我制备,供我驱驰的马儿早有臣属为我制备。看那四匹雄马有多健壮啊,驾起车竟直奔往东部的城邑。大队人马井然有序,只闻车马行进的声音,不闻交头接耳的声音。你们的君王是多么仁义可信赖啊,一定会成就伟业天下治平! 这首诗是记述当年周宣王汇集诸侯的兵马,讲兵演武,申明天子威权,准备征讨东方淮夷的历史。公孙孔叔委婉地提示公子卬,当效仿当年忠心耿耿的诸侯,把兵马乖乖交给杵臼指挥,好成就宣王中兴一样的大业。 “简能而任,择善而从,智尽其谋,勇竭其力,仁播其惠,信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何必苦思,代司百职?选徒嚣嚣,而今安在?” 当君王的,就应该选拔有才能的人而任用他们,选择好的谏言采纳它,那些有智慧的人就会施展他们的全部才谋,勇敢的武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武力,仁爱的士人就会广施他们的恩惠,诚信的商贾就会报效他们的忠心,文臣武将都能重用,君王垂衣拱手就能治理好天下,何必劳神苦思,事事过问代替百官的职务呢?当初跟着周穆王步履匆匆的将士们,后来怎么样了?还不是兵败于戎狄,西周从此一蹶不振。 公子卬并没有用诗经相和,而是化用了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劝谏杵臼,打仗治国,这些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周宣王外行指挥内行,才为西周的覆灭埋下了伏笔。 善儿也在筵席上。公子卬没有这个时代的重男轻女思想,只要吃饭都带上妻子,出入不避讳,也不管旁人闲言碎语——在场也没人敢指摘他。 善儿举起黄酒,也吟诵道:“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四匹良驹,肌肤黝黑,我的御术娴熟,熟记军令。时维六月,披甲出征,疾驰边疆,天子让我出征,天子让我出征……我出征的时候,黍麦五谷秀,穗花繁盛,正值农忙,如今我踏上归途,大雪纷飞,泥泞满途。跟着周天子出征,又危险又艰难,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难道我喜欢边疆,不思故乡么?不过是害怕天子的诏命罢了。 善儿把《诗经》中,《六月》和《出车》截搭,暗示周宣王志大才疏,军略平平,让底下的武人苦不堪言。杵臼你的军才还不如周宣王,人马给你统帅,恐怕宋国就要不妙了。 公孙孔叔又示盏而歌:“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艾蒿长得又高又长,叶上露珠又润又亮。既已见到周天子,心情非常愉快悦畅。我等是同姓兄弟情意绵长,美德无瑕万寿无疆。 公孙孔叔委婉强调了公子卬和杵臼的兄弟之情谊,希望他能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再相信杵臼一次。 公子卬秒速用《杕杜》回话——在善儿的帮助下,他对《诗经》已经熟稔非常:“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 路旁赤棠长得孤零零,树叶倒是茂密。远方的旅人啊,独自流浪好凄清。路上没别人了吗,都不如同父兄弟亲近。 我的仲兄啊,你我一父同胞,为什么你不能首先相信我,亲近我呢?如今你漂泊凄苦,难道不是因为有人疏远你我么? 善儿致以《角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调好角弓绷紧弦,弦弛便向反面转。兄弟姻亲是一家人,请君相互亲近不要疏远。要是和亲兄弟有了嫌隙,民众就会不亲附;你要是言传身教,亲信胞弟,民众才会效仿兄友弟恭。 公孙孔叔转而面向武功:“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这是君子在贵族大学的诗歌。莪蒿葱茏真繁茂,簇簇生长在小洲。见到学室里的你,我的心里乐悠悠。 公孙孔叔提醒武功,你和国君当初可是同窗啊,现在怎么不帮衬一把? 武功回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麦子吐穗,竖起尖尖麦芒;枝叶光润,庄稼茁壮生长。殷商曾经繁华的都市,现在成了一片农田……看那黍子一行行,高粱穗儿红彤彤。走上旧地脚步沉重,心中如哽噎一般痛。能够理解我的人,说我是心中忧愁。不能理解我的人,问我所求为何。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前半阙是殷商三贤者之一的箕子,从朝鲜到中原朝贡,路过殷商,见到亡国景象所作的诗歌。后半阙,是东周大夫感慨犬戎破宗周的残破景象。 武功话中语,无不凝噎着对杵臼的痛恨——我曾经的楚丘有三万多人口啊,因为你的战败,现在良田废为荒土,幸存下来的族人,只剩下四十几个人。何人害得我离家出走? 第192章 “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公孙孔叔还是不死心。 当初接受爵禄的时候你们一个个不相让,轮到该履行封臣义务的时候,你们却忘记了君臣之义。 公子卬冷冷回以文种的传世诗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善儿为之阐发:“周公作弼,流言惶恐;三监作衅,八师驻雒;成王加冠,周公如楚;胡为来哉?菟裘之营;胡为来哉?叔武之沐。” 当初周公权倾朝野,手握成周八师,兵威赫赫,尚且有管叔、蔡叔、霍叔散布谣言,离间周公和成王;等到成王成年,政权交接,周公没了军队成王的猜忌犹在,只能亡命楚国以求生机。 为什么这样呢?鲁隐公没有参透其中的人性,在菟裘这个地方造房子,打算终老于此,却被鲁桓公猜忌,派羽父刺杀鲁隐公于氏地;叔武没有参透其中的人性,头发没洗完,卫公就因为谗言害死了他。 我的夫君,公子卬难道注定要步他们的后尘吗?凭什么? 公孙孔叔用周成王的《小毖》开脱道:“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 正是因为君王有了前车之鉴,从中吸取教训,才能免除后面的祸患。被毒针蛰过才知道,蜜蜂再小也不能忽视;见过凶恶的大鸟才知道,小小的鹪鹩有多大的隐患。 向氏等人之所以叛乱,是因为主弱臣强的格局。希望太傅能从大局上体谅宋公的一片良苦用心,乖乖把军队献出来。这才是臣子的生存之道。 “齐桓晋文,垂称至今。兵势广大,犹能奉周。文王事殷,以大事小。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周德至德,顺为福报。”公子卬不客气地剽窃了曹操的《述志令》。 臣子之道,可不止纳土献地和强干弱枝。我明明可以学习齐桓公,晋文公,周天子在他们的辅佐下不也是吃好喝好的吗?当初商纣王不囚禁周文王,哪来的武王灭商? 我愿意以大事小,以强事弱。你若愿意接受垂拱而治,我可以保仲兄你一世安康,子孙富贵。一如周襄王之例。 杵臼顿时按捺不住了,亲自下场吟诵《韩奕》:“韩侯受命,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干不庭方,以佐戎辟。四牡奕奕,孔修且张。韩侯入觐,以其介圭,入觐于王。” 韩侯在宗周,受周宣王册命。宣王道:“继承你的先祖基业。切莫辜负重任。做臣子的务必日夜不懈,恭虔谨慎。整治不臣的方国,施展才能,辅佐君王。驷马高壮,体态修长。韩侯入朝,手持介圭。” 叔弟啊,孤一人想要当一个如同周宣王一样的实权君王,你来做孤的韩侯,恭虔谨慎,两不猜忌。岂不美哉? 公子卬:“马之刚矣。辔之柔矣。马亦不刚。辔亦不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刚强的马,需要用柔软的马辔;如果马不刚强,辔也不能柔弱。上半阙是晋国太师教导晋国太子,治理国家要像御马之术一样,怀柔与铁血灵活运用。后半阙,你将木瓜投赠我,我拿琼琚作回报。明面上讲男女之情,实际上是在赞誉齐桓公与管仲的关系。 仲兄啊,治理国家需要灵活的手腕,这是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为什么不向齐桓公信任管仲那样,把国事委托给我打理? 杵臼摇摇头:“浩浩汾河,东行迤逦。叔虞封地,汾晋左右。维城屏周,贻谋子孙。胡为曲沃,自绝人纪。” 当初晋侯和曲沃桓叔是多好的一对兄弟啊,一个在翼都,一个在曲沃,兄弟情深,共商国是。然而晋侯一死,曲沃桓叔的子孙和翼都一脉的关系就淡了,然而祸起兵连,诛灭了晋国大宗的子孙。叔弟啊,孤一人虽然信得过你,但孤又何尝不要为自己的子孙着想? 公子卬对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 万事开头说的容易,做起来很少有好的收场。这是当初周厉王时代,臣子们假托周文王之口,讽刺周厉王的诗篇啊……人民悲叹如蝉鸣,一如落进沸水汤,水深火热。仲兄你大事小事都办得不济,举国人民忿忿然,如同野火一般蔓延到远方。他们怨恨你,一如怨恨暴戾的周厉王一般。 人心如此,你又何必执拗? 杵臼的脸色一片阴郁,宛如寂静的黑森林。他把酒杯放下,拂袖而去。公子卬正待起身,被众人劝下。 田单冲着宋公的背影,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道:“宋公不识时务,不如由我来效提刀之力。” 公子卬摇了摇头:“不可,当今之世,还没有彻底礼崩乐坏,骤然弑君,会引起诸侯干涉的。” 史载,公子鲍弑杀杵臼自立后引起了陈郑卫晋四国联军的进攻。过几年楚国要带着淮夷诸国入寇,若是再失去中原诸侯的支持,那到时候社稷颠覆就在一线之间。 为了一个国君的名义,实在不值得如此。 与其白白引起全天下的围攻,还不如做个曹操先,以待天下之变。 …… 巍峨的城墙,如林的甲士,逾越礼法的规模,可惜上面飘扬的旗帜从“向”字变成了“宋”。 城外大大小小的遍布着坚固的寨栅,骄傲的甲士在箭塔上挥舞着旗帜——他们在报告山戎和叛军的入寇。 看到眼前的一幕,公子盻的心情如坠冰窟。鞌城是向家的根基,他碌碌一生,阴谋也好,背叛也罢,无非是为了家族的开枝散叶、富贵荣华。 “呜呼哀哉。” 公子盻一把年纪,当着华御事的面呜咽了起来,转眼变成了一个泪人。 向氏的封地在城鉏(今河南省滑县)、合(今江苏省沛县附近)、鞌(今山东省菏泽市曹县),当初公子盻合计着城鉏在卫-宋边境,合城毗邻淮夷,都不大安全,因此把鞌城打造成家族的主基地,子孙妻眷都被安置在这里,各色财帛珍宝均囤积于此,唯恐他们吃穿用度,不够支用。 公子盻方寸之间,一阵绞痛,仿佛有人恣意拨弄他内心深处的那根琴弦,让他感到久久难以释怀的酸楚,膝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仰望着无情的天空,漫天的云卷云舒,仿佛从不理会人间的悲欢。 他跪在地上,身体向后仰,不住地捶胸顿足,忽然一口老血喷溅在地上。华御事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悲戚,忙不迭扶住晕了过去的公子盻。 “节哀啊,公子。” 第193章 绝嗣 公子卬的营寨修得滴水不漏,大片的营地,互为犄角,营墙坚固,而且还是双层的,壕沟也挖得相当深,内外两侧都布置了抵御骑兵的工事。 山戎和叛军一到地方就安营扎寨,然后一行十人左右的骑兵小队就开始侦察地形,试探鞌城的兵力,侦察鞌城的部署。 “十个骑兵就敢这么嚣张?”田单统御的猎骑兵很快就得到情报,公子卬一听拍案而起:“备马,正好教尔等见识见识新式箭镞的犀利。” 公子卬命令田单组织二十个猎骑兵,由他本人亲自带队进行反侦察任务。 在重重寨栅之后,山戎侦骑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将近,正在牛马墙外五十步左右的位置计算营寨的数量,估读公子卬的兵力——根据和晋兵交战得到的经验,宋人的箭矢在这个距离上根本不可能破甲,最多只有马匹非披甲部位被攻击的风险。 “嗖”的一声,一只箭矢从田单的弦上发出,麻痹轻敌的山戎被一箭穿透面甲与颅骨,来不及呜咽就应声下马。 侦骑余部来不及惊诧,田单身后的猎骑兵就大呼小叫地越过壕沟,发起进攻。 和胸甲闪耀的矛骑兵不同,这些猎骑兵没有头盔、没有铠甲、连面甲都被禁止穿戴——因为影响视线。公子卬只给他们卷了一件大氅——一如拿破仑的猎骑兵一般。 春秋的铸造精度相当不堪,士兵的铠甲大多是粗制滥造的,各处厚度不一。为了确保对弓箭的抵御能力,往往在设计时,就给甲胄预先多留出一些厚度。 这样沉重的铠甲自然极大考验着马匹的耐力和速度,而抛弃甲胄的猎骑兵占据了对山戎的速度优势。 马匹如同旋风一般,很快抵近侦骑的左近,把他们笼罩在弓箭的射程之内。追随田单执行任务的这波猎骑兵都是队伍里射术悟性最好的,在赵兵的指点下命中率突飞猛进。 “立即派出增援,接应他们!”戎王第一次与公子卬交手,惊骇万分:“此子治军如此,远胜晋军,万不可强攻其营垒。” 山戎侦骑留下了一地的尸体,田单牵着十匹刚刚失去主人的战马,徐徐而归。 “田将军好胆!” “田将军一身都是胆!” “田将军真是我被楷模!” 田单在万军瞩目下,解下裤子,释放膀胱,一边洒水,还一边向山戎大军的方向比划手势。 “你过来丫?” …… 一个山戎对戎王进言道:“王上,楚丘附近的财帛,都被我们掠夺一空;楚丘附近的青壮,都被驱赶回我们的山寨里为奴了;楚丘附近的女子、老人、孩童,均被我等喰尽。 抢来的青铜,足够我们几代人之用的了;缴获食物,也足够数年啖之;马匹多得一人四骑,也绰绰有余。富贵不还山,一如锦衣行于夜间,人莫能视。 不如早早归家,消化胜利果实。” 另一个戎人也附和到:“宋人逃的逃,死的死,唯一能吃的,也在长丘城与鞌城的寨栅之内,打又打不下来,诚不如早退。” 戎王听得不免有些意动,他寻人唤来公子盻、华御事、鱼氏等人,谈及此事。 华氏、鱼氏也萌生了退兵的意思,他们的封地仍在,掠夺来的资财早就一车一车地运输到了家小的手里,只要回去好好经营自己的封地,重新训练骑兵和甲士,他们自问有钱有粮,甲士的训练速度肯定远远快于地盘被打得满目疮痍的杵臼等人。 先前侦骑侦察失败,他们还不知道公子卬的实际兵力和破城手段。他们自忖回去之后,有把握自保。 宋国已经千疮百孔了,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杵臼和公子卬一定会为了粮食而发愁,能恢复生产就不错了,更遑论进攻他们的领地。 “数十万的难民,衣食无着,商丘、楚丘等城池,被我们扒去了城墙,摧毁了良田,仅仅依靠鞌城缴获的粮食,根本不可能养活整个国家的难民。 让杵臼和公子卬去头疼民生,明年开春我们再来劫掠一番,这样他们就再没有机会恢复生产了——这叫一步高,步步高。 这就好像一圈绳索慢慢地在他们的脖颈上收紧,慢慢绞,迟早能勒死他们的。 我们又何必争一时之长短?” 华御事献策道。 “况且晋国此番损失惨重,中原第一霸主尚且在此折戟,其他诸侯哪里还敢再来惹得一身腥?” 鱼氏断定宋国已经山穷水尽了,内无粮草,外无强援,明年再来割一波麦子,就可以观其自溃。 众人皆言退兵,独独公子盻一人闷闷不乐。在这场浩劫中,这个军帐内,家家都赚的盆满钵满,唯有他一人输光了筹码。 此时退兵,他只能回到合城那个犄角旮旯里,用余生来怀念死去的子子孙孙了。 他反复嗟叹,华御事轻声安慰道:“士兵死了,可以再训练;儿子死了可以再生。公子何不节哀顺便?我们家可以替你物色妙龄女子,焉知不能再诞子嗣?” “不孝有三,我将无后矣,何面目见先考于地下?” 公子盻悲痛不已:“我那三寸丁业已不举,纵使国色天香,旖旎在怀,又有何用?” 华御事忍痛道:“我有一药方,重金购得,本密不示人,今愿分享于公子,每日水磨少许,抹患处,临事温水净去,或纳些脐中用必日久月长,方使男子渐旺。 此方,须取以……” 华御事说到一半,公子盻插话道:“取以人参、当归、蟾酥、川附子、苏合油、母丁香各一两,川乌、草乌、轻粉、、蛇床子、山豆根、真龙骨各半两,筛之为粉,是也不是?” 华御事愕然,公子盻拉长了语气垂首道:“我早就用过了,初时甚佳,久之药力渐弱,不复举。” 鱼衍道:“我有一方,临用一个时辰前,入下裳内,暖之,用唾吐化,搽之上。若非妇人唾液嗌下,其威武之效,任凭花开水恣,亦不垂垂然。” 公子盻道:“此,如意线方,我加冠时曾用,今则失之奇效……” 第194章 盲盒 “我有一方,取好酒十斤,先将羊油四两,细炙羊藿,共入坛内,用箬封口,扎紧,重汤煮一日夜,即一周时取出,入泥坛内,埋七日,出火毒。每黄昏时饮一杯真真神妙方也。” 公子盻还是摇头:“可是羊藿羯羊尾酒?哎……一言难尽” “我还有……每帖用水二杓,煎十数沸,去渣,加麝香五厘,乘热浸洗患处良久。每日洗三、四次,十日后自然奇妙异常。” 公子盻:“哎……涤委兴羊汤。” “不知公子可知,白颈蚯蚓、蝼蛄、榆树皮、黄狗肾为药引,可以作香” 公子盻嗟叹道:“我曾寻访之,乃闻香起马方,噫……恐不能鱼水,蹉跎半生,俱如河水东流。我好恨,我好恨,恨不得生啖宋卬,食其肉,饮其血。 人之恩仇,虽早晚见报,然则迟不如早,隐忍不如快意。诸君今日聚此,盻恳请诸位暂且不要退兵,我观公子卬兵骄气胜,请以战书付之,那公子卬兴许会骄傲自大,出营列阵而斗。 于诸君而言,最多不过晚几日归家,多吃几日粮草而已;于我而言,很可能就会收回腹心之地。盻请求诸君等我试上一试,拜托了!” 公子盻躬身再拜。 “也是,那公子卬带着武氏三十乘的兵力,就敢单挑公子御十倍于己的兵马;昔日三骑走长丘,就敢剪灭长狄。其人心比天高,欲吞云斗,或许真会出营也不一定。”华御事在众人面前为公子盻说情。 戎王沉吟许久,点点头道:“此人治军有些手段,早日去之,于大家都好。况且向氏也于我等并肩作战良久,倘若惨淡收场,以后也不好再收服其他盟友来投。” 公子盻拱手作揖,万谢道:“多谢戎王、诸位。倘若宋卬坚壁不出,我自不会无理要求诸位的士卒白白送死。倘若战书不奏效,我还可以军前挑衅,辱其考妣;再不奏效,我就解发去衣,赤膊在鞌城营垒外荡秋千,我就不信那宋卬能忍性不出。” …… “诚为大丈夫,当列堂堂之阵,付死生于刀枪剑戟,喋血沙场,泯灭恩仇,方不失君子气概……” 公子盻的使者把战书高声诵读一边,递给公子卬。 听明白使者的意思,田单脸色一沉。公子卬的榆木武器,很多都还只制作到一半,偏箱车均在组装,箭镞也待一一打造。 至于火药,公子卬向全城重金求硝,鞌城的野人一天到晚,就拎着簸箕,和一个挠子,刮取土硝。 鞌城不分国人、野人,五更天就齐齐起床,把自家溷厕的土墙根、地面上泛起的土刮了再刮,扫了复扫,生怕有雨水冲刷。 每户人家猫着腰,手里比着弓形的木挠子,六寸长,三寸宽,两边带把。每刮一层,就用细篾扫帚扫起来,再刮下一层,也不恼尿骚窝子的气味。 刮下来的硝土,都是喧喧腾腾的细土面,蓬松、不硬,泛着晶莹的光。公子卬的硝营每天都会高价求购老百姓运来的硝土,因此落下了“千金购屎太傅”的雅号。 一些野人琢磨着战事要是打上一年,大伙都能靠屎发财。公子卬的硝营每天加班加点,辅兵们支起大锅,一边是柳条编制的花框,用来装载硝土,一边是大水缸,一遍一遍往花框里面浇水淋透,淋下来的硝水黄褐色的,统统如珍宝般收集起来。 然后起锅生焰,拢着柴火,焅干硝水后得到毛硝,毛硝加入卤水结晶得到水硝,水硝入新锅再次结晶,方为土硝。 不论是土硝的熬制、箭镞的铸造还是偏箱车、榆木的加工都需要时间。 田单虽然自认不惧敌手,但是此事出战未免也太仓促了些,他宁愿再等待时机。可是此时不接下战书,等敌人走了,再打仗,就需要行军千里,沿途联营而进,以免粮道被截断,这样的话,消耗就太大了。 最好让敌人再等等,等到这边万事齐备再行对决最好,可是对手会如自己的愿景么? 田单兀自挠头不语,和众人一般,把茫然的眼神交给公子卬。 公子卬也在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地历数各朝各代的缓兵之计。 他忽然瞥见天边红光、白云,远远看去,宛如白色的心形嵌入红色的背景——红底白心。 他陡然想起后世的那个app的logo——拼爹爹。 人类对于失去的恐惧,远比得到的渴望更加强烈。拼爹爹之所以能把大众当驴一样戏弄,就是因为这个沉没成本的效应。 公子卬眼前一亮,还好战备繁忙,来不及公审战俘,公子盻的嫡子和两个嫡孙都还没有被他处死。 “来人,向氏有使者来访,快去把公孙訾守、向戌、向鳣一并请来。” 使者很快就见到了三人,安然无恙,公子卬让人把人质带回去。 “你也看到了,你家家主的子孙都在我营中做客,兵凶战危,若是打了起来,有个好歹,可就不美了。”公子卬“贴心”地说道:“我听说以忠孝为名者,不绝人之嗣;沙场争雄者,不伤人之亲。我与你家家主虽然份属敌营,但是这毕竟是形势、天意使然,我对你家家主的胸襟和智谋还是很欣赏的。 我有一个思量,不如先把向氏嫡子、嫡孙安然送回,再行交兵,这样即使兵败身死,世人也不会忘记我的古君子之风的。你看如何?” 向氏使者大喜过望,道:“太傅果然有乃祖(宋襄公)之风,我等虽为敌手,亦倾佩万分。我代家主先行谢过太傅了。”说完,遂俯身叩首。 公子卬哂笑道:“你又何必心急,自古战俘相还,需要给予赎金的,我自然不会白白送人与你。” 使者慨然道:“太傅请开个价格,多少财帛,我家家主都付得起。” 公子卬挥挥手道:“如今疆场对决,今日不知明日事,我要你钱财作甚?好教尔知晓,我营寨之中,除了三位向氏嫡子嫡孙,还有不少俘虏,我都有意归还,不过归还的方式,有些看天意。 这种归还的方式,我愿意称之为‘盲盒’。” 第195章 摇号 “如今我在鞌城,兵精粮足,所患者,不过是箭矢支用不足。足下不若以箭矢换人。 时下一个奴隶能卖出五十五又半石粟米,而一支箭矢等于三分之一石【注1】粟米。虽然贩卖奴隶的价格远远低于战俘的赎金,但是我愿意吃一个亏,每一百六十六支箭矢换一个战俘。” 公子卬让田单把记载战俘名单的竹简取来,朱红的大笔当着使者的面,划出一道横线。 “足下请看,令家家主的一位嫡子和两位嫡孙在内,红线以上共计一百八十名战俘,我都打算让你们赎回。足下每运回一百六十六支质量保证的箭矢,我就让足下抽一次奖,每个奖上写着具体的编号,每个编号对应着一个战俘。抽到谁,就释放谁,你看如何?” 使者摇摇头,道:“我家家主只看重自家的儿子和孙子,余者均不在意。太傅何不谈谈公孙訾守及其二子的加码。” 公子卬哂笑道:“就怕足下给不起。” 使者:“请试言之。” 公子卬道:“不二价,兵车一百,箭矢六万六千四百支。” 使者惊叫道:“怎么可能,太傅这是天价讹诈!” 公子卬:“别嚷嚷,这可是良心价了。” 使者借来算筹,计算了许久,大叫道:“箭矢六万六千四百支等同于战马四百匹,算上一百兵车,足以抵得上俘虏一国上卿、公子的价码了。” 原本历史轨迹中,《左转》载,鲁宣公二年,郑宋爆发战争,上卿华元被俘虏,宋国不得不以上乘马匹四百匹,战车一百辆的价码赎之。上马一匹等同于一千六百六十釿铲币,折合粟米五十五半石,一百六十六支箭矢,四百匹就是六万六千四百支。 公子卬道:“据我所知,山戎不是要立你家家主为宋国的国君么?国君的儿子不就是公子么?对了,向戌和向鳣应该也算公孙了,你非要赎,我给你打包价六万支箭矢好了,买了訾守,他的两个儿子算是赠品,买一送二,挥泪大甩卖。 你一口气付清,我一口气还人。怎么样,够意思?” 使者辨称道:“我家家主只是有这个意向而已,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宋公。” 公子卬道:“国都都被你们打下来了,你们不想当国君,跟谁说谁会相信?贵使若是不认可訾守公子的身价,我只好把他转让给我仲兄处置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作任何保证。 我听说你们在商丘把我仲兄的妻儿通通处死了,可怜啊……” 使者顿时冷汗直冒:“请太傅万万不可交予令兄。” 公子卬道:“这才对嘛。既然足下认下訾守的公子身份,那就回去准备六万箭矢去。” 使者道:“实不相瞒,我家营中只余下三千自产的箭矢和七千从长丘缴获的箭矢。六万支实在支付不起,所缺漏者,乞以其他财务替代。” 公子卬道:“不可。战马、财帛,我一应俱全,你们的其他东西,若是强卖给我们,我才不收呢。阁下何不考虑考虑我之前的‘盲盒’? 抽奖、‘盲盒’是这个世界专门为穷人设计的物什啊。所谓富人发家拼父母,穷人发家拼运气。 足下请看,一万支箭矢足够抽奖六十次奖,一共也才一百八十个战俘,兴许就能抽到了呢?” 使者发的汗更大了:“此事我实在不能做主,须禀明家主以决。” …… “什么?”公子盻本以为使者去送战术,结果充其量不过是成与不成而已,结果后者带来嫡子嫡孙尚在人间的讯息和公子卬推销的“盲盒”游戏。 他眉毛弯成月牙,喉头颤抖,又惊又喜。过一会又冷静了下来:“六万支箭矢,我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除非戎王愿意把他全部的箭矢交给我们——但这绝对不可能。要是把箭矢全都给了公子卬,我们都要成为他的俘虏了。” 公子盻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边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一边是武器军备。他很快做出了选择:“弓箭少点还能打仗,我们还有盟友和长矛,你先拿一千七百支箭去抽抽‘盲盒’,兴许运气好,就抽到了也说不准。记住,运送箭支的时候一定要在天黑后,千万不要被戎王和其他家族看到……” …… 使者再次来到公子卬的大营,后者盛情得如同迎接贵客的老鸨。 “足下请看。” 公子卬命人打造了足数的木球,他把一百八十个写着编号的木球一一给使者看:“这些球是不是大小相若,轻重相当?” 使者仔细检查后,的的确确没有任何问题。公子卬又把木箱子给使者验看:“待会我会把这些摇球丢入木箱内,第一个从下口处滑出的就是中奖的号码,开到哪个球,就立即释放对应的战俘。 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使者检查木箱,上面是放摇球的口子,有盖;木箱下面也有一个和摇球大小相当的出口,有盖。使者又检查了战俘的名册,公孙訾守、向鳣和向戌和分别对应着一、二、三号摇球。 “确实没有手脚。”检查无误后,使者注视着公子卬把一百八十个球一一放入木箱。 “那这个奖谁来摇?”使者忍不住问道。 营帐内,田单、田双等齐齐推举由公子卬来摇。 “这怎么使得?”使者据理力争:“太傅又是放球,又是摇球,结果如何可以服众?” 公子卬笑眯眯地问道:“那足下想让谁来摇奖?” 使者环顾四周,这些人统统是公子卬的部下,他一个也信不过,于是胸膛一挺道:“我来摇。” 公子卬意味深长地说道:“足下自己摇的球,自己可得认。” “那是一定的。”使者觉得公子卬的要求很合理,他接过木箱,心中默默祈求天帝保佑,恭敬地向南面拜了拜——那是亳城的方向,供奉着他和其他殷商遗民共同所信仰的天帝,虽然亳城的神社已然成为废墟,很难保证神明会站在他这一边。 使者颠了颠木箱,使劲地上下左右晃动,一连晃了一刻钟,也不嫌累,最后打开下盖,溜出来十个球。 公子卬面含微笑,冲着他微微颔首示意:“请足下凭球喊号提人。” 第196章 裂痕 公子卬伸出手臂作了一个请的动作,使者把中奖号码一一公示,十个幸运儿就从战俘营中被拉出,被灰心沮丧的使者带回向营。 恭送完使者后,田单疑惑地问道:“太傅,万一真的运气好,被他找到了前三的摇球,我们岂不是要亏到姥姥家?” 和他有同样表情的,还有田双等一票甲士——虽然使者不大可能暴起伤害公子卬,但众人不得不防。 “这号是他想摇到就能摇得到的吗?”公子卬的脸上摆出一副“田单你怎么这么天真”的表情:“你看这是什么?” 公子卬笑吟吟地从衣袖中取出三颗摇球,上面赫然分别携着“一号”、“二号”和“三号”。 老子可是刷过抖音的,“三仙归洞”这种藏球伎俩,哥可是门儿清…… 使者回到营地,奄头耷脑的。公子盻见一儿两孙没一个回来的,不由得捶胸顿足:“你啊,手气太臭了!” 第二天,公子盻派了一个新的使者。这位使者比较讲究,五更天起来,就焚香沐浴,跟着公子盻在神牌前,对着烤乳猪等满案的贡品,虔诚叩拜、祈祷,跪至夜幕降落,方才揉着发酸的膝盖起身,载着又一车箭矢出发…… 第三天…… …… 第六天。公子盻已经耗尽了全部箭矢,正捉摸着去哪里搞箭支,华御事气呼呼地上门指责道:“公子盻,你这是要背叛我们吗?” 华氏的营地与向氏毗邻,向氏每晚运送箭支,免不了引起了华氏的注意。 “你昨天运了什么东西给宋卬?你最好如实说来。” 公子盻无奈,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与华御事听。 “你这是资敌!我们本来可以撇下你走的,是你在众人面前拍着胸脯许诺能激那宋卬出城决战,我们才按捺下撤兵的欲望。 如今你把向氏的箭矢都给了宋卬,万一他丧心病狂出来劫营,你拿什么抵御? 你简直是疯了!”华御事的嗓门渐渐高了起来,面色赤红。 公子盻露出一脸的悲戚:“若不如此,我那可怜的儿孙,就再无生路了啊。” 公子盻的声音有些哽噎,华御事语气也软了下来:“这件事情,你没有与我们商量毕竟不对,但是也情有可原。” 公子盻见他语气不再严厉,趁机哀求道:“我已经没有箭矢了,现在战俘只有一百二十人了,华兄可否借我一千一百箭矢,兴许下一个就能抽到我那嫡子嫡孙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膝下就这么几个儿孙。” 华御事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走。 …… 新一波使者来到公子卬的兵营,哀声道:“请太傅高抬贵手,放了公孙訾守一家三口。我家实在没有更多箭矢了。” 公子卬客气地请他起身答话:“何必如此?箭矢不足,可以向华氏、戎王借箭吗?你们曾经那么亲密地并肩作战,他们怎么会熟视无睹呢?” “求过了……”使者哭哭啼啼地坦白,和后世的申包胥一般无二:“戎王他们不仅不愿意借予我们箭支,还严厉禁止我们打造箭支给你们。 我们实在是山穷水尽了啊。” 这厮,估计是公子盻专门派来卖眼泪的。泪囊发达得如同泉眼,无尽的泪水哭了半天也不见干涸。 公子卬靠在椅子上——这个时空这是他的新发明,挑了挑眉毛:“不要这么说嘛。咱们现在通过交换战俘也解下了友谊,我怎么可能放任我的朋友,罹受断子绝孙之痛呢?” 使者顿时喜笑颜开,不等他出言感谢,公子卬抢先说道:“不过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一码归一码。 不过箭矢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的。这样,我最近需要一批榆木作建筑,你们去砍伐一批榆木过来,榆木粗壮须逾越二尺宽,断成十五尺(三米)一截,一截一截卖给我,我按照市价购买。” 向氏使者如蒙大赦,千恩万谢而去。 砍树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瞒过华氏、戎王,他们和公子盻爆发了新一轮的争吵。 “那宋卬就是要耍着你玩的!”华御事已经面红耳赤了:“他根本不打算把你的嫡子嫡孙还给你,他让你运送箭矢,他让你砍伐榆木,不过是教我们大军虚耗士气、粮草、气力。 用不了多久,你调教的向氏兵卒就会累得和一帮民夫一般无二。没有箭矢可射,身体因为伐木而被折腾得驽钝不堪。 你居然轻信你的敌人,简直愚不可及!” “可是,他们同样释放了我向氏的战俘回来啊,按照市价,箭矢换人,公平买卖,我们也不亏,况且诸位每日的粮耗都从我这里出,你们又有什么损失呢?”公子盻据理力争道。 “数千的兵马身处险地,就为了你那没有赎回的一百二十个战俘嘛?”戎王冷冷道。 公子盻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他俯身扑在地上,哀求戎王:“戎王容禀,我若失此机会,恐怕真的断子绝孙了。我不求把儿子、孙子尽数赎回,只要回来了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一百二十个人啊,兴许下一个就能回来。就算运气平平,平均再抽‘盲盒’四十次,也该有一个孩子回来能继承我的香火。请戎王怜悯。 况且一万支箭矢都送出去了,现在若是停下来,前面的付出,可就白白浪费了呀!” 戎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公子盻紧紧抓着一线希望不肯松手,戎王根本无法理解中原人那种一定要留后的执着。 “真不像个男人。”戎王一甩衣袖,捏着鼻子认下了公子盻的请求。 …… 一车车的榆木被运入公子卬的大营,被加工成秘密武器。 公子卬冲着使者拱了拱手:“恭喜足下,终于抽到了向戌的号码。” 使者苦笑道:“太傅真的没有在摇球上作手脚吗?为什么我们在倒数第三抽才抽到了小主人?” “足下是在质疑我的诚信吗?”公子卬佯怒道:“摇球是足下亲手抽取的,放球的时候,也是足下亲眼见证的。要怪就怪向氏杀人造孽太多了,欠下了阴德。” 使者也不敢在最后关节和公子卬闹红脸,支开话题,请求把向戌带回去。 公子卬一把拦住他:“等等。足下有一件事忘记了。足下运气实在太臭,害的这么多战俘在我的地盘白吃白喝,我实在吃了大亏,足下只要把积欠的餐饮款项还清,我就行个方便,放訾守三父子一同回去如何?” 第197章 “可恶!”公子盻又不笨,早就怀疑公子卬在盲盒里面做了猫腻,只是救人心切忍了下来,眼下公子卬又狮子大开口,索要了一大笔粮草。 “这厮得寸进尺,果然奸滑。” “主人忍忍,行百里者绊于九十,功亏一篑,难成丘山。 眼下就差临门一脚,就能把小主人迎回来,暂且吃一点亏。” 使者温言劝谏,公子盻才渐渐平复心情。 “姑且由之,只要我儿孙归来,他日有的是手段炮制这厮。” …… 使者把粮草运到鞌营的时候,公子卬正在教导手下新式武器的运用。 “这个武器唤作榆木大炮,在榆木腰眼的这个洞,唤作引火眼,上面装有引火绳。临敌时,我们先把火药从榆木的炮口填入,然后塞入石子、石块,将炮口对准敌人……” 公子卬在五十步的位置,设置了一个布靶,武功等步兵军官在公子卬的背后踮脚翘首——公子卬无疑是他们心目中的兵器大师,每次拿出来的新发明都能极大地扭转战局,以弱胜强。标枪和马镫打得公子御全军覆灭,火药更是把固若金汤的鞌城炸上了天。 “然后我们点燃引火绳……” 公子卬亲身示范,火舌沿着绳索攀爬入洞,“砰”地一声巨响炮膛中的火药剧烈燃烧,推动着碎石迸射而出,预先设置的布靶霎时间被打得千疮百孔。 “恐怖如斯……”武功的下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仿佛嘴里塞了一个灯泡:“有这等榆木大炮,什么骑射都不用忌惮了。” 公子卬摇摇头,这顶多是一款大号的霰弹枪,而且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用榆木作大炮,就是因为榆木的韧性好,质地坚硬。然而再坚硬他也不过是木头炮,打个两三下,寿命也就到了尽头。 这大概是榆木大炮最大的弊端了。 我们以后还是要用青铜或者其他金属铸造炮管。” 一炮打完公子卬又指导步兵如何清理炮膛,尔后吩咐武功组织训练。 两千六百年前的古人见识到了大炮的威力,武功心有余悸地说道:“那公子盻恐怕还不知道,他给我们准备的榆木,将会给他带来何等的恐惧。” 公子卬笑嘻嘻地说道:“我们的敌人会把绞索卖给即将绞死他们的人;这一点你以后会见怪不怪。我真想看看数百门榆木大炮推到公子盻的脑门上,他会作何感想。” 这时候,卫兵来报,向使运来了足额的粮草,公子卬就停止讲课。 向使说了一番恭维话,腆着脸讨好公子卬,公子卬挥挥手道:“足下果然是个爽快人,我明天就打算让三位贵人如期回家。” 向使疑惑道:“为何不是今日?难道太傅这是要爽约么?” 公子卬摆摆手:“你误会了。”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这是我写与你家家主的书信。” 使者接来一看,只是书道两家此前交换俘虏、木材、箭矢的细节、数目,唯独没有说明粮草之事情。书信的中间朦胧字样,还赞扬了公子盻的美德,在要害处涂抹改易。 “令家主与我虽分属敌我两营,但是令家主的诚信,我还是十分钦佩的,你们供应的箭矢、榆木,质量不错,我们很满意。 这封帛书一式两份,我均盖上了太傅的大印,足下返回后,请公子盻盖上他的信物,然后遣人送还其中一份。如此,交易作书完迄,以为证明,这样以来即使兵戎相见,你我两家也是两不相欠。” 使者对这个请求相当无语:“太傅何必如此迂腐?厮杀过后一死一存,留此何用?” 公子卬反驳道:“我很注重交易的诚信和契约的精神,请足下勉为其难。” 使者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只当公子卬是宋襄公一样的傻子。 …… 另一边,华氏、鱼氏等来到戎王的营帐内告状:“那公子盻为了讨好宋卬,竟然把粮草潜运给公子卬,竟说是儿孙在宋卬那里的伙食费。” 鱼氏也愤慨道:“那公子盻真的是疯了,宋卬叫他做什么,他绝无二话,立即照办,简直是落水的人,死抓着救命稻草不放,我们的言语他都听不进去。” 一个主张撤兵的山戎出言道:“今日送箭矢,明日送粮草,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把我们出卖给宋卬?反正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在乎会不会断子绝孙。” 华御事悚然而惊,合作了这么久,他现在也能听得懂山戎的一些语言了。 “应该不会。”华御事喃喃的,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戎王凛然道:“不可不防,公子盻为了他的子孙,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听说你们中原人为了留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华御事讪讪一笑,无法反驳。 …… “太傅真的会把公孙訾守一家送还么?”武功狐疑地询问道,虽然宋国人讲究诚信,但是公子卬的行动仿佛是要背离这一点。 “归还人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公子卬以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武功:“放心,等他明天再来要人,我还有更多借口炮制他。 比如说他供应的粮食不卫生,我们的人吃了拉肚子。 等他们再来,我们可以说他儿子打碎了我们营中的一个陶器,要他赔。 等他们再来,我们就说……” 武功瞪大了眼睛,质疑道:“这些他会相信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敷衍,难道他真是一头驴吗?” “难道不是吗?”公子卬觉得公子盻就像一头脖子上拴着萝卜的驴。 “给沉没的成本套路上的驴比比皆是。今天回去他会觉得盖个章的功夫和骨肉相比,还是能忍受的。 明天回去,他会觉得都做的那么多了,最后在粮食问题上忍让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他就这么一点骨血,我们又不要他的性命,只是折腾他的时间而已。他怎么会忍心放弃呢?” 公子卬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初为了拼爹爹五百元提现的最后一分钱,整整拉了两千六百六十个微信好友,最终还是失败。 我尚且难逃套路,你公子盻凭什么能例外? 第198章 离间 “太傅这般盘算,和那大野泽匪寇强人的绑架肉票,也没什么区别了。”武功摇摇头道。 “我宋乃殷商之余,信义昭着于世人。襄公虽败,人皆誉之,何必效晋文公而行谲诈。 今若设计而取胜于阵战,他日我恐太傅惯于计策之用而施于内政,不可不防微杜渐。” 公子卬双手捏住武功大臂的肌肉,郑重其事道:“天帝在上,我果若设奸计而负宋民,必殛死。” 武功摇摇头道:“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利。太傅既出大言,必履之,果言而无信,吾等与向氏何分别?太傅既不可失信于民,亦不可失信于贼。” …… 戎王的将领与戎王曰:“公子盻本出大言,引得宋卬出营而战,今人不见出,而宋卬兵械益壮,只恐其中有谋。” 戎王道:“公子盻于宋有不赦之罪,杀同胞而盈野,绝诸侯于交兵,若设谋背我,天下有其容身之地乎?” 部将道:“昔日之公子盻,欲保家守族而盟于戎王,今鞌城破,子孙为质,焉知其人心志?公子盻尚能为保家而背同族,安知其能为保家而舍戎王乎? 戎王,非我族类,其心不可察,请戎王早做打算。” 戎王于是设兵于外,观察公子盻往来动静。 …… 公子盻的使者才出鞌营不远,便为戎兵所捕。公子盻自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公子卬妥协,恐怕会引起戎王、华氏等族的不满,于是今日之出使,仍不见上报戎王。 公子盻的使者还没汇报主人,就被戎王扣下,身上搜出一封书信,信上满溢着公子卬对公子盻的溢美之词,大力称赞了公子盻提供的货物质量,在文字关键处,被毛笔涂抹修改。 不论华氏如何拷打向使,向使只说写封信是公子卬收款的回执而已。 华御事纷纷然道:“骗鬼呢?” 公子盻经人通禀才获悉,急急忙忙进入戎王的军帐。 “公子打算何时把公子卬引出寨栅呢?”戎王目光灼灼,单刀直入进入主题。 公子盻为了营救儿孙,不仅把激将交兵的承诺抛诸脑后,还一门心思地讨好绑匪,公子卬,引起了众怒。 公子盻讷讷不能回。 “你不要资敌了,你的使者都交代了,你今天运送了一匹粮草给宋卬,还是没有赎回人质。 难不成你还指望敌人的信用么?” 公子盻继续为自己辩解,人质拯救项目几经进行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了,大量的箭矢,榆木和粮草都一一供给了公子卬,现在放手无异于功败垂成。 公子盻付出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以至于对敌人有了病态的希冀,公子卬提出的条件,一个一个循环递进,都是公子盻力所能及的条件,公子盻总是挣扎在,箭矢和孩子谁重要?木材和孩子谁重要?粮食和孩子谁重要?之类的选择题中。 见公子盻讷讷不能言语,华御事把使者身上搜到的,公子卬的文字愤愤然弃之于地:“这封信,公子又作何解释?” 公子盻俯腰去拾。 “此必是那宋卬的离间计,佯作亲昵,使我见疑于诸位。” 华御事问:“书信上为何多处涂涂改?” 公子盻断然道:“关键处涂改,以使诸位以为我有背盟之心。诸位万万不可以中其谋。” 戎王道:“既如是,你当知其人不可轻信,何必宋卬戏耍。他既无约战之心,我们今日就退兵!” 众人皆称是。唯公子盻道:“仅存之骨血,我何忍轻弃?” 公子盻出,戎王与众人云:“向氏已在宋卬局中,粮不济,士气堕,弓无箭,无甚用。明日一早,我们就退兵罢。” …… 次日,公子盻被人言马嘶唤醒,四周盟友不打一声招呼就陆续而去。 左右进言于公子盻:“戎丶华均走,唯有我部不退,此为险地,家主不可不虑。” 山戎和华氏仿佛是约好一般,启明星一升,就行序而走,公子盻根本来不及反应,沦为弃子。 公子盻踌躇间,对面的公子卬也发现敌人早早后撤,联营之中,唯有公子盻的营寨不见动静。 赵蛟道:“此乃计谋,我们晋人早就熟稔,诈退而诱敌出,昔日晋文公用之于城濮。” 公子卬道:“此非彼之诈术,乃我离间计、缓兵计得售尔。诸位请看,敌兵诸部皆退,唯向氏惶惶然不知所措,足见向氏为求保子孙,而耗尽了戎、华等族的耐心、信任。” 赵蛟问:“既如此,我当何为?” 公子卬手书一帛,令田单出而射之于向氏辕门。 公子盻见帛书曰:“今日,乃我归还贤郎、佳孙之期,辰时将为之沐浴更衣,还于贵寨。子姑待之。” 左右语公子盻:“诸部皆退,已入宋卬之目。今公若不走,而垂垂有期于贤郎佳孙,早晚为宋卬所虏。” 公子盻挣扎许久,摇摇头道:“为人祖、父者,安忍血脉在前,而轻言背弃。设使诸位子孙尽入虎口,焉能不忍乎?” 左右道:“家主有舐犊之情,我等具知之。然则纵使宋卬如期归还,戎王等诸盟不在,吾等安能独活?” 公子盻道:“备狼烟,待犬子一家得归,尽起狼烟如柱,戎王等皆欲引宋卬出城久矣,见其出营攻我,必旋踵回师来援,鞌城可破。” 左右私欲道:“戎王既已南归,必失望已极,焉能指望其援。”于是向氏军心大丧,皆以为在死地,有不告而辞者,十之二三,公子盻不能制止。 …… 公子卬果然释公孙訾守、向戌等于两军之间,任一壮两幼拔足发奔。公子盻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用感动的泪水庆祝生离死别的时候,田单的猎骑兵已经断了向营的后路。 公子盻下令升起狼烟,祈求着昔日盟友的回顾。 戎王看了看身后,苍凉的平原,孤烟直向天际;秋日的暖阳,在万里无云之间,显得那么圆润。 “此必向营破,而宋卬奸计设伏赚我。”戎王的将领们进言道:“向氏早搬箭矢于鞌营,焉能抵御宋卬雷霆一击? 戎王不可不察。” 戎王,嗯了一声,继续沿着太阳的方向行进,不再回头。 第199章 炮击 公孙訾守入营后,公子盻当即给儿孙分配了三匹战马,尽褪马铠。 “孩子,若是战事不利,你带着我们向氏的骨血,即刻向南突围,为父会筹备人手断后,断然不可有回顾之念。” 公子盻给三人找了一队甲骑,以为护卫。 公孙訾守眼睛有些湿润,握住马辔的手都有些颤抖。 “父亲……” 狼烟冲天有一段时间了,田单分出的猎骑兵不断传来前方的讯息。 “向氏的盟友尽皆背弃而去了。”公子卬语武功:“围三阙一,让出南面。一会炮兵、步兵由你指挥,敌人几乎没有弓兵了,拖近炮口,逼入营寨五十步以内,直瞄待命。 我指挥矛骑兵,部署完毕后,一箭穿云,以示战机。 尔后榆木大炮齐鸣,披甲步卒杀入突击,赵氏龙骑从旁策应。” 公子卬又转向田双:“开战后,你跟着我摧毁一切目之所及的有组织的敌手,最好在半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 此战结束,休整一番,然后我们邀击山戎,克定国难。” “克定国难!”左右纷纷举起武器向公子卬行礼。 后方一个卫士跑来拦住公子卬:“太傅,宋公请求拨予武器、战马,他也想有趁手的家伙以参战。” 公子卬坐在马上,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仲兄,语卫士道:“回绝他。兵凶战危,岂可儿戏。宋公已经在亳城兵败过一次了,我岂能拿自己的军队供他挥霍?” 全军都投入了有条不紊的战前准备工作,公子卬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装备、坐骑,踩蹬而上。 数万步兵已经把向营包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个步兵百人队中间,让出一条可供骑兵快速机动的通道,黑洞洞的榆木大炮炮口压向向营的栅栏。 公子盻和他的手下一起,尽可能地贴近栅栏,从栅栏处凝视着敌人的动静。空心的榆木中间黑洞洞的,外层包裹着几圈金色的青铜,散发着远古凶兽般的可怕气息。 步兵们寂静无声,公子盻心里一阵阵发冷。久历征战的武人是不大喜欢这样的万籁俱静,许多士卒不由得捏了捏手中的矛杆,汗涔涔的,咽喉发干,仿佛唾液在短时间内不翼而飞。 战场上的寂静,往往是暴风雨之前的海晏。公子盻凭借着直觉判断,公子卬正在酝酿着雷霆一击。他从来就没有和公子卬真正对决过,后者的强大他只从他人转述战报的只言片语中,有所了解:公子御的败兵、长狄覆灭的音讯以及公孙訾守的口述。 根据儿子描述,鞌城的城墙突然被地龙掘起,碎石漫天,然后鞌城就不复收拾了…… “来,宋卬,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招数。” 公子盻手心都是汗,他虽然不知道眼前黑洞洞的榆木疙瘩有什么用处,但是汗水本能地从鼻梁上冒出…… 公子卬用铜皮做了一个歪脖子喇叭,大声四处劝降:“山戎、华氏等,尽皆仓皇南走,尔等已成孤军。 公子盻诛戮宋室同胞,率兽食人,罪当不赦。此等罪孽,天地不容,我已请示天帝,当以雷霆殛之以为齑粉。雷霆之后,我当率部进击,有阻挡者,皆死,弃械而降者,可全性命。 我言而有信,只问首恶,不斩协从。尔等切勿为必死之人,而自误。” 说罢,公子卬一抬手,左右张弓搭箭,一只穿云箭蹿入天空,金色的箭镞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开炮!”武功高声呐喊,“宋”字大旗向前一指,早就装入火药和石子的榆木大炮被同时点燃。霎时间,短促而连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横飞的石子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而下,目瞪口呆的向兵手里持着长矛没有任何寻找掩护、规避火力的动作,凌空而飞的石子快如闪电,利如刀匕,霎时间把守军和栅栏统统打成了马蜂窝。 原本被视为保护符的栅栏在爆炸中,进一步沦为修罗场的结界,木屑被击碎,四处横飞,守军的眼里、腹腔、四肢百骸,纷纷冒血,向氏最勇敢的力量在顷刻间变成不完整的尸体、碎肉。 此时的武功已经下达了冲锋命令,他手里擒着长矛,心中不由得被榆木大炮所创造的威力所震撼。公子卬曾经在培养部下的时候说过拿破仑的经典战术:进行战争的原则,就如同长矛伤害人体一般,必须如同利刃刺击一般,凝成一处,在某处打开一个缺口,洞开一处创口,一旦皮肤般的藩屏被摧毁,尔后的任务就是持续在创口发力,彻底撕开血肉,切开动脉,直至贯肠穿肉。 这样压倒性的攻坚战,公子卬并没有派人擂动金鼓,随着最后一个榆木大炮炮口的余烟散去,待命炮后的步兵一跃而起,在疾跑狂奔中,如林的长矛同时而动,如同一泻而下的洪流,跨过满地的尸骸,向一座座军营汹涌而去。 一些残存的向兵在短暂的震惊中恢复,显露出鱼死网破的决心,他们嚎叫着向一个方向还击,用性命为身后人开路:“家主昔日厚恩,今日以死相报,虽然天下怨之如蟊,我等亦不负主臣一场。小主在后,诸位须牺命前行。” 向兵不断有人倒下,后面有死士陆续补上,公孙訾守战战兢兢地骑着马匹,带着小儿,跟在向氏死忠的马后。 双方杀红了眼睛,向兵竟然毫无顾及地向如林的长矛欺身压去,虽然顷刻间被扎成刺猬,但引起的混乱、倒下的马匹,竟然给公孙訾守冲开了一条血路。 “放箭!”赵蛟的龙骑兵不失时机地出现在突围点,三棱箭如同游龙飞出,豁出性命的向兵竟然连同甲胄被一道射穿,昔日里坚固的铜甲,竟然如同烂泥一般被新式箭镞轻易撕开。 “早降!” 最死忠、最悍勇的向兵顷刻间覆灭后,其他的向兵绝望地垂首纳膝,而向氏的家主公子盻被霰弹枪一样的石子轰成了筛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若不是鞋子和衣冠的颜色,几乎难以分辨人形。 第200章 范山 向营覆灭,不过三刻之钟,营内转瞬即灭,营外开溜者,亦为田单部下一一所捕获。 公孙訾守被剥去甲胄,按在公子卬面前,俯首不语,面有乞降之色。 向戌戴总角之发,稚面不屈,兵丁数次踢其膝后,喝令向戌跪下,向戌数起,面不改色。 公子卬戏言道:“公孙訾守,别来无恙乎?宋若无我,君其为太子之贵矣,尊卑之属,成败之别,皆在一日之间也。此诚令人嗟叹也。” 公孙訾守战战道:“我贼子尔,何为贵,太傅笑言,罪人诚不敢受。虽然,我闻仁人君子,不绝人之后嗣;孝良忠勇,体恤孩童之无辜。 罪人之诸儿,年齿尚小,身未进学,还望太傅垂怜,留下性命,毕竟是桓公骨血。” 向戌挣扎站起,昂然道:“父亲勿以此言语,焉知巢之倾覆,安有完卵之存;燃火山林,安有花蕊之幸?死则死矣,不过引刀一快,身虽少年又何惜此头?岂可留存笑话于世间。” 公子卬深深地看了向戌一眼,这个家伙长大后本是中原格局的主宰者之一,如今年纪轻轻,竟然就有此气象,绝非甘做田舍郎之人,宜将草草铲除,不留后患。 公子卬好奇道:“令尊哀言激我存仁之心,小孩何必自绝于天地?” 向戌道:“太傅果有体恤忠孝之心,宜将早早斩我头颅。 若人死尚有感知,那么为人子女从父母于地下,亦是团圆美事,太傅何不全我孝道于黄泉?” 公子卬挥挥手,一家三口尽皆就刑。 …… 当初,公子卬下令榆木大炮齐鸣,巨响随风而传,荒野俱惊。 两骑西北而来,东南日甚,阳光刺眼,骑手贯甲,马匹裹蹄。乃是提弥明及管理。 自从长丘兵败后,赵盾曾与提弥明单独谈话:“山戎兵强马壮,不知鞌城是何境遇。请君为我探之。 若公子卬势力孤弱,则收我族兵,引我女婿,从速而返,莫使我赵兵根基,尽折于此;若公子卬兵盛力强,则唤我助之,勿使贼破,而我迟到,而难分其财帛、俘虏,否则,我此番府库亏矣。 君务必亲眼见实情,我恐公子卬一旦见危,荡虺、管理等陪臣有欺言于君,使我族兵陷于窘境而令公子卬径自脱身……” 提弥明自忖第一次运用马镫,担心万一事有不行,于是搬请荡虺,求他拨予骑兵护卫。 荡虺以新兵羸弱,恐难胜任,管理自告奋勇:“我从长狄大战以来,惯于马术,自荐于君,请君莫辞。” 此时,管理与提弥明沿途侦察,结果发现他们很幸运,沿途不见大队敌人的威胁。管理一马在前,然后发出“卟咕”的猫头鹰叫声。 提弥明得讯后,小心翼翼地接近。 “什么情况?” 管理道:“前面营寨有喊杀声,阳光甚耀,若非近前,则难以观察,若近,不知是山戎盛,还是太傅盛。若是山戎,恐怕难以走脱。” 提弥明道:“君马术好,请为我探之。若是山戎,我为君断后,但求我死后,君为我带一言于中军将。” “何言语?” “是窘也。” …… 管理小心翼翼地接近眼前的营地,突然不知何处,有暗哨响起了凄厉的警报,管理拨马不及,一群骑兵汹汹围上。 “原来是管大夫呀,虚惊一场……”田单看到老熟人,把大弓往身后一别。 管理也是冷汗直出,风一吹,背后凉飕飕:“我见营内飘扬着‘向’氏大旗,自以为逃之不及,必死无疑。才知是虚惊一场啊……” 田单相视而笑:“才灭了向氏,来不及更换。见谅,见谅。” 管理又惊又喜:“提弥明在后间藏身,我唤他来见太傅……” 一串串的俘虏被困成螃蟹似的,被向后押送,近三万人马精神抖擞地忙活自己手头的伙计,人人脸上带着红光,飘扬的‘宋’字纛旗仿佛是骄傲的将军,在风中招摇。 提弥明在公子卬的身边四处探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不意太傅兵威若此。不意若此……” 公子卬慨然道:“牛刀小试而已,山戎已经南逃,华贼、鱼贼、鳞贼东蹿,胜负手已然分明,余下者,不过是摧枯拉朽罢了。你看这满地的盔甲、兵械,难道贼人还有翻转的余地么? 君何不搬请岳父老泰山,来此一观盛况?” 打发了提弥明,公子卬与管理私语道:“山戎盘踞丘南地利,强攻不易,烦请嘉兴从长丘搬运石油,一路上通过赵氏护送,如此方有犁庭扫穴之效。 我之岳父老泰山,吝啬以极之人,半点亏不愿意吃。我之计较,切不可令提弥明知晓。” …… 公子鲍仓皇出逃,一路狼狈,与王姬相携于蒹葭之间,不明流亡方向,不明身之所在,途迷粮尽,困窘已极。 忽而有人马嘶鸣之声起,公子鲍喜出望外,出而祈食。 来人一身狐青之表作衣,以紫纱作衬里,用绣花纹锦作外套,做工颇为考究。衣襟的缘边比较宽大形成高领,用料厚实,双层缝制。 衣襟在上而衣祍在下,是为左衽。 一双玉佩,呈两串悬于衣前,是为交佩。 鞋的前端近圆形,侧视呈缓坡状,用大菱形纹锦做鞋面。鞋的头部和帮部的表层均用麻布做成,并涂上生漆。 最鲜明的是,一冠高耸于项,有冠缨结于额下,是为南冠。 公子鲍脑子里仿佛被雷霆劈了,一阵恍惚。 左衽、南冠、交佩、狐青……楚王好广领,国人皆没颈项。 “足下是楚人?我身在楚地乎?”公子鲍脱口而出。 来人一身华装,腰间仗剑,身后有仆从上百,战车十乘。 “嘿嘿,不意今日行猎,竟然偶见中原人士。尔言不假,我乃楚国大夫范山,我观足下齿啮齐整,腰间佩单玉,玉色不凡,一身白锦,料是宋室贵人,如何落得如此田地。” 范山于是搀扶起公子鲍,为之拍落泥垢。他敏锐地感觉到,堂堂一国尊贵,沦落于此,中原必有大乱,一如当初重耳如楚。 公子鲍把隐藏后面的王姬,接了出来,双双还礼:“我乃宋之公子,名鲍,此我祖母也,乃当今周天子之亲妹……” 第201章 寪贾 公子鲍和王姬受邀来到范山的家里安顿下来。 公子鲍出身宋国的大贵族,诗、书、棋、画都相当了得,很受楚国大贵族,范山的仰慕,在范山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今天范山正和公子鲍下棋,旁观的还有寪贾,此君一十三岁之时,就因为相人有术,就声闻天下。 范山好相术,好贤才,公子鲍不及弱冠年纪的学识,就令他刮目相看——毕竟公子鲍在历史上市恩买国,杀兄夺位,手段非凡。 最重要的是,范山一直想要建功立业,辅佐楚王进取中原,倘若有深知内情的一国公子相助,自是如虎添翼,顺遂非常。 范山竭力笼络公子鲍,衣食所用,鸡鸭鱼肉,凡有所需,供应不辍。 公子鲍本人渐渐面色丰润了起来,与他同来的王姬就显得肤色蜡黄。 范山为王姬专门延请了方者治愈,趁此时机,与公子鲍手谈。 “这把范大夫又差下十子了?”公子鲍笑道。 范山苦苦思索了半天,最后只能投子认负:“这局输了公子多少?” “与上局相差未厘。” “不行了,不行了。”范山拍着额头叹道:“英才出少年,我棋力不支,算力不足矣。” 公子鲍陪说:“范大夫于我,礼遇甚厚,我受人之恩,寸功未立,还取之赌资,非礼也。” “话不能这么说。”范山慨然道:“对弈无赌,犹如珍馐无盐味,沙场无累骨,何来快意?公子且手下。” 范山回头向寪贾招了招手:“寪大夫,可来乎?” 寪贾跃跃欲试:“公子才智过人,我也手痒已久。” “哪有此事,我不过一得之愚,碰巧擅长木野狐罢了,两位大夫实在抬爱。”公子鲍很谦虚。木野狐是外人对围棋的蔑称,因为围棋虽然是木头做的,但变幻多端、令人痴迷,有如妖魅灵狐一般,故名。 “公子谦虚了,昔日大禹教授夏王,念其驽钝,方才创立纹枰一十七路,以为开窍。夫围棋者,以天地为盘,兵争高城为子,焉能小觑之? 愚以为,擅弈道者,必擅长天道、王道、霸道。公子,请了。”寪贾左手把右手的袖口向上一提,楚人高襟广袖,此一举是为恭谦之意。 公子鲍于是默认了寪贾的请求,手里头开始收拾黑白,准备开新的一局。 这时,屋舍内骤然传来妇人一阵哀嚎,继而传来呕水之声。公子鲍的身体顿时晃悠了一下。 一个方者匆匆开门而出,草草向范山等人行了一个礼,说道:“贵人之恙,斗转直下,恐药石难医,请主君恕罪。” “怎至于如此?”范山记得王姬昨日得救时,只是头昏如日沉、疲倦如草歇、腹胀微微和腹泻一日三次而已,如何一日之间,病入脏腑? 公子鲍顿时心神不定,再也没了心思在纹枰之上,忙不迭冲入舍内探看。 此时的王姬仰卧在床,狂呕不止,频频腹泻,留下一坛坛米泔血水。公子鲍紧紧握住情人的手掌,王姬无力地望着昔日的达达,神态不安,表情恐慌,眼窝深陷,声音嘶哑,舌干如曝,皮肤皱缩,指纹皱瘪,腹陷如舟,握之如玉琮之冷,朽木之枯。 “贵人软弱无力,神志不清,脉象细弱如丝,心快如麻,呼吸浅促,口唇发绀……”方者声音越来越小,好似是为自己开脱。 王姬眼里的光越来越微弱,最后一点星光也不剩了,口中丫丫,却不能吐出成串的词句,脑袋一歪,再没了气息。 公子鲍扑了上去,把手指搭在王姬的动脉上,然后徒然下滑,他抚摸着情人的尸体,眼泪迸了出来,如同黄河水泄,不尽不休:“孙儿无能,害了君祖母啊。” 他紧紧咬折嘴唇,把嘴都咬出血丝。四下搜寻一番,最后把王姬的手掰开,将她手指上的玉石戒指取下,小心翼翼地踹到了自己地怀抱,然后贴着王姬的额头道:“君祖母,我不能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方者被范山迁罪:“好端端的人,怎么给你医治没了?我养你多年,不能延治公子骨肉之亲复有何用?不如早早伏剑。” 他面对厉声喝问,只是垂首不语。公子鲍哽噎着摆摆手,好久才平复气息,红肿着眼睛道:“范大夫勿罪之。宋公杵臼不礼君祖母,狂悖行逆,我与公族规劝,弗从,乃有杀心,以至于宋氏内乱,人心离丧,山戎逞凶,国之不国。 我与君祖母逃难流离,粮用殆尽,途迷失路,饮水不洁,取食不择。若非范大夫援手,早作阴间一鬼。 今命中有祸,人难脱免。焉知君祖母薨于何患?瘟疫、风寒、挨饿、心慌……皆能取命,岂能怪罪凡人医手?” 寪贾事后悄悄与范山云:“治天下者,取仁用孝,汲智广志而已。此人侍奉祖母如此,孝也;阻杀方者,仁也;纵横纹枰,智也;恨宋室如断肠,志也。 范大夫实在是捡到宝藏男子,愚以为,北出方城,取鼎中原,此子必有大用。” …… “华贼、鳞贼、鱼贼动向如何?”公子卬询问从东面回来,负责侦察的猎骑兵。 昨日炮灭向营,这么大的动静,叛党不可能充耳不闻,覆灭向营时,猎骑兵也只是警戒敌人去而复反,向氏兵溜出包围圈而已,根本没有余力进行强有力的反侦察和视野驱散。 公子卬估计敌人不大可能轻眼见证榆木大炮逞威风的过程,但是获悉向氏的完蛋,应该不难。 “胆子都吓破了。”猎骑兵笑着禀告:“向氏旦夕而灭,三贼今日一路东逃而不敢回顾,为加速而奔,连一些布匹、财物都抛下车载。” “好!传令,全军向南,每日行军,都留下千人拱卫旧营,以保证粮道安然畅通。破军为下,全军为上。山戎来去如风,威胁粮道,不可不先犁庭扫穴。 待屠平此族,再收拾华氏等固守之贼,一如反掌观纹而已。彼辈结戎逆君,以中原之大,即使弃城逃窜,以我观之,亦无君王敢纳其投。” 第202章 八阵 “真是不知死活。” 根据戎王的判断,公子卬在鞌城联营不出,料是识相地不敢与山戎野地浪战。 山戎军官们一致认为,公子卬在覆灭不知死活的向营后,会浅尝辄止,退回鞌城固守。 岂料,公子卬灭了向氏后,仿佛意犹未尽,纵兵追撵,竟然视山戎大军于无物。 鞌城(菏泽市曹县)与楚丘(菏泽市成武县)之间的直线距离约有百里之远。戎王已行军一日,路程过半,而公子卬大战一番后,当日在鞌城外二十里地扎营。 到了第二天的今天,公子卬又出营行军十五日,此时已然天过正午,日上三竿。 山戎军官判断现在是覆灭公子卬的最佳战机。 “戎王明鉴,宋卬以步兵为主,骑兵为稀,而我军人人有马,一人四骑。平原里千骑可围万众。昔日晋兵六万许,亦不过衣冠涂地而已。今宋卬兵必不足晋军之半,且华、鱼之族料其新兵为多,战力终不及我。 乃敢出鞌城三十五里而不知俱,诚不知深浅,狂狡已极,实是一股聚歼之良时也。” 众军官一致商定,合当趁着公子卬尚在行军,袭其营垒未结之时。 戎王的骁将狂笑不止:“我部天下无敌,所虑者,无非是宋人依城为守,宋卬狂妄无知,当生擒此獠,献俘戎王。” 余者也想到公子卬一日行军,又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不似山戎四马换乘,体力充沛,不由得更加得色:“此诚胜之不武。” …… 前出大军四百步之远的猎骑兵很快侦察到了山戎的动态,公子卬当即下令结阵。 军中的偏箱车本为诸葛武侯的发明,车厢两边的挡板可以拆开拉动,平日行军时,可以装配挡板,用以拉运铠甲、辎重,一旦遇袭,可以推开挡板,藏弓弩兵、长矛兵于内,类似于红警里的战斗要塞——当然,只有侧面防护的那种。 当然偏箱车还可以环绕结阵,组成环形工事。一旦如此,军队就在平原上组成了临时的营地,进退皆有据,彻底杜绝了游骑骚扰的可能。 对面的戎兵很快拉开了架势,公子卬身边的兵马足有两万七千之众,车阵当面展开,负责偏箱车的步卒在工事外圈部署上拒马,猎骑兵在工事外四下警戒。 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公子卬稳稳居于中军:“公子御、长狄缘斯、孙良夫、公子盻,自打加冠以来,我已经四战四捷了。”他罗列了自己以往的战绩,以鼓舞手下的士兵:“今日,即将是第五个胜绩了。” “击鼓,邀战!”公子卬奋起右臂,金鼓之声如浪潮般涌起。 诸葛武侯的偏箱车搭配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道进食,方才有更佳的滋味。是八阵图,而非后世结合阴阳五行、玄之又玄的八卦图。 八阵的第一次问世,乃是兵家大神孙膑首创,武侯继之发扬而已。公子卬是在宋朝出版的官方兵书《唐李问对》中窥见八阵图之精妙的,当然他观看的渠道乃是某字母视频网站。 “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阵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 意思是,八阵以主将所处的中军为中心,前后左右各布车阵,以为正兵,用以硬抗敌军的伤害;左前、左后、右前、右后的四个角,皆部署猎骑兵,以为预备队,待时而动。 公子卬把矛骑兵握在中军待命,这就是明代茅元仪在《武备志》所述的握奇之兵。 …… 戎王自忖有机动性之利,庞大的骑兵部队一下子就把宋军团团包围。两翼包抄是骑兵的传统战术,山戎分作左中右三部,一如当初吊打赵盾一样,企图再次复制辉煌的胜利。 公子卬连连下令,将旗挥动,部署在前军的方阵慢慢向两翼摊薄,左右正兵顿时形成了厚实而绵延的防线。 “出击!”戎兵率先而动,策马从两翼发动进攻,两翼箭镞犹如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呼啸而至。 宋兵隐匿于偏箱车的庇护之下,戎兵的箭矢在拒马之外就发动了一波示威性质的远程打击。 沉重的两翼箭镞先后命中偏箱车的侧板,车阵之内并没有发出任何伤兵的哀嚎之声,偏箱车附有铜板相护,两翼箭镞的破甲能力根本不足以穿透侧板,射伤车兵。 宋兵立刻从偏箱车的射击孔内还以颜色,虽然宋兵的命中率十分感人,但是三棱箭镞一旦命中,戎骑的甲胄如同被爪牙撕开,箭支贯入血肉,箭镞的侧刃外鼓,长长的箭铤开出一个完美的血槽,中箭的戎兵无不掩创捂血,绞痛不已。 “抵近射击,攻击怪车的洞口!” 骇然间,戎骑的指挥官迅速找到新的攻击方案。骑手们纷纷降低马速,小心翼翼地绕过杂乱部署的拒马前进。 偌大的马匹,醒目的人群,还失去了闪避的机动,宋兵的命中率陡然提升了一个台阶,戎骑的伤亡顿时飙升。 “放箭!” 好不容易一群幸运的戎骑突破火力网,抵近十步之内,发出箭矢,宋兵竟然纷纷避开射击孔,只在张弓搭箭,准备射击时候才靠近风险较大的射击孔,这使得戎矢的斩获相当有限。 戎骑不仅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十比一的交换比,自己反而纷纷落马,戎骑的指挥官目眦尽裂,气急败坏地大叫:“拔刀,拔刀!” 侥幸冲到偏箱车阵前的戎骑弃弓抽刀,才费尽心机拉开了偏箱车的挡板,车后的步兵就挺着长矛戳了出来,十把长矛怼着一个戎骑乱刺,总有一根得手。 公子卬见两翼战事顺利,就发出新的战鼓。 这些长矛兵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斗志昂扬,士气异常高涨,听到战鼓声后,数以千计的士兵呐喊着推着偏箱车向前冲去。 车轮转动,逼向节节败退的戎骑,一直顶到先前部署的拒马处,才有悍勇的士兵跳出来收拾拒马,继续追击。 丧失斗志的戎兵纷纷落荒而逃,公子卬下令步兵不要徒劳追击,节蓄体力。 第202章 八阵 “真是不知死活。” 根据戎王的判断,公子卬在鞌城联营不出,料是识相地不敢与山戎野地浪战。 山戎军官们一致认为,公子卬在覆灭不知死活的向营后,会浅尝辄止,退回鞌城固守。 岂料,公子卬灭了向氏后,仿佛意犹未尽,纵兵追撵,竟然视山戎大军于无物。 鞌城(菏泽市曹县)与楚丘(菏泽市成武县)之间的直线距离约有百里之远。戎王已行军一日,路程过半,而公子卬大战一番后,当日在鞌城外二十里地扎营。 到了第二天的今天,公子卬又出营行军十五日,此时已然天过正午,日上三竿。 山戎军官判断现在是覆灭公子卬的最佳战机。 “戎王明鉴,宋卬以步兵为主,骑兵为稀,而我军人人有马,一人四骑。平原里千骑可围万众。昔日晋兵六万许,亦不过衣冠涂地而已。今宋卬兵必不足晋军之半,且华、鱼之族料其新兵为多,战力终不及我。 乃敢出鞌城三十五里而不知俱,诚不知深浅,狂狡已极,实是一股聚歼之良时也。” 众军官一致商定,合当趁着公子卬尚在行军,袭其营垒未结之时。 戎王的骁将狂笑不止:“我部天下无敌,所虑者,无非是宋人依城为守,宋卬狂妄无知,当生擒此獠,献俘戎王。” 余者也想到公子卬一日行军,又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不似山戎四马换乘,体力充沛,不由得更加得色:“此诚胜之不武。” …… 前出大军四百步之远的猎骑兵很快侦察到了山戎的动态,公子卬当即下令结阵。 军中的偏箱车本为诸葛武侯的发明,车厢两边的挡板可以拆开拉动,平日行军时,可以装配挡板,用以拉运铠甲、辎重,一旦遇袭,可以推开挡板,藏弓弩兵、长矛兵于内,类似于红警里的战斗要塞——当然,只有侧面防护的那种。 当然偏箱车还可以环绕结阵,组成环形工事。一旦如此,军队就在平原上组成了临时的营地,进退皆有据,彻底杜绝了游骑骚扰的可能。 对面的戎兵很快拉开了架势,公子卬身边的兵马足有两万七千之众,车阵当面展开,负责偏箱车的步卒在工事外圈部署上拒马,猎骑兵在工事外四下警戒。 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公子卬稳稳居于中军:“公子御、长狄缘斯、孙良夫、公子盻,自打加冠以来,我已经四战四捷了。”他罗列了自己以往的战绩,以鼓舞手下的士兵:“今日,即将是第五个胜绩了。” “击鼓,邀战!”公子卬奋起右臂,金鼓之声如浪潮般涌起。 诸葛武侯的偏箱车搭配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道进食,方才有更佳的滋味。是八阵图,而非后世结合阴阳五行、玄之又玄的八卦图。 八阵的第一次问世,乃是兵家大神孙膑首创,武侯继之发扬而已。公子卬是在宋朝出版的官方兵书《唐李问对》中窥见八阵图之精妙的,当然他观看的渠道乃是某字母视频网站。 “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阵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 意思是,八阵以主将所处的中军为中心,前后左右各布车阵,以为正兵,用以硬抗敌军的伤害;左前、左后、右前、右后的四个角,皆部署猎骑兵,以为预备队,待时而动。 公子卬把矛骑兵握在中军待命,这就是明代茅元仪在《武备志》所述的握奇之兵。 …… 戎王自忖有机动性之利,庞大的骑兵部队一下子就把宋军团团包围。两翼包抄是骑兵的传统战术,山戎分作左中右三部,一如当初吊打赵盾一样,企图再次复制辉煌的胜利。 公子卬连连下令,将旗挥动,部署在前军的方阵慢慢向两翼摊薄,左右正兵顿时形成了厚实而绵延的防线。 “出击!”戎兵率先而动,策马从两翼发动进攻,两翼箭镞犹如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呼啸而至。 宋兵隐匿于偏箱车的庇护之下,戎兵的箭矢在拒马之外就发动了一波示威性质的远程打击。 沉重的两翼箭镞先后命中偏箱车的侧板,车阵之内并没有发出任何伤兵的哀嚎之声,偏箱车附有铜板相护,两翼箭镞的破甲能力根本不足以穿透侧板,射伤车兵。 宋兵立刻从偏箱车的射击孔内还以颜色,虽然宋兵的命中率十分感人,但是三棱箭镞一旦命中,戎骑的甲胄如同被爪牙撕开,箭支贯入血肉,箭镞的侧刃外鼓,长长的箭铤开出一个完美的血槽,中箭的戎兵无不掩创捂血,绞痛不已。 “抵近射击,攻击怪车的洞口!” 骇然间,戎骑的指挥官迅速找到新的攻击方案。骑手们纷纷降低马速,小心翼翼地绕过杂乱部署的拒马前进。 偌大的马匹,醒目的人群,还失去了闪避的机动,宋兵的命中率陡然提升了一个台阶,戎骑的伤亡顿时飙升。 “放箭!” 好不容易一群幸运的戎骑突破火力网,抵近十步之内,发出箭矢,宋兵竟然纷纷避开射击孔,只在张弓搭箭,准备射击时候才靠近风险较大的射击孔,这使得戎矢的斩获相当有限。 戎骑不仅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十比一的交换比,自己反而纷纷落马,戎骑的指挥官目眦尽裂,气急败坏地大叫:“拔刀,拔刀!” 侥幸冲到偏箱车阵前的戎骑弃弓抽刀,才费尽心机拉开了偏箱车的挡板,车后的步兵就挺着长矛戳了出来,十把长矛怼着一个戎骑乱刺,总有一根得手。 公子卬见两翼战事顺利,就发出新的战鼓。 这些长矛兵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斗志昂扬,士气异常高涨,听到战鼓声后,数以千计的士兵呐喊着推着偏箱车向前冲去。 车轮转动,逼向节节败退的戎骑,一直顶到先前部署的拒马处,才有悍勇的士兵跳出来收拾拒马,继续追击。 丧失斗志的戎兵纷纷落荒而逃,公子卬下令步兵不要徒劳追击,节蓄体力。 第203章 戎骑在两翼遇到了小挫,山戎军官纷纷丧胆,计无所出,原本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戎王一个亲信厉声道:“尔等稍稍遇到困顿,就裹足不前,安能成事?” 亲信不得不承认,公子卬的军队是他见过最能抗的步兵,但是步兵永远是步兵。 “戎王,那宋卬虽然有点手段,但是宋兵两翼向外追击战果,已经把战线拉得过于宽泛了。” 古典战争时期,指挥官的控制范围相当有限,远离战场中央后,骑兵返回的速度十倍于步兵。 “宋卬如今中路空虚,可一击而趁。” 通过两翼的吸引,公子卬的前军被拉扯到两侧,中央阵线仿佛被抽丝剥茧,摇摇欲坠。 在亲信看来,步兵遇上骑兵只有依靠人数的优势,尽快压缩骑兵的作战空间,方能取得优势。 戎王立即察纳雅言,连连下令,两翼戎骑突然一起掉头,疾速向戎王的旗帜下集结,只余下少量部署,在两侧迟滞宋兵的收缩。 海量的骑手重新团结下戎王的旗帜下,后者立即下令全军出击,一举发动斩首行动,剪灭公子卬的指挥中枢,然后把战场分割包围,逐一绞杀。 一如戎王的预期,公子卬的前军并没有做出坚决的抵抗,见到五千余马匹狂奔,喊杀声如同海啸翻涌而来,前军的将士如同老鼠遇到猫咪,迅速向两翼分流。 戎兵一路高歌猛进,整个前军的偏箱车阵如同被打开的匣子,给进击的戎骑腾出位置。 戎骑顿时感到豁然开朗,越过前军的位置后,最前排的戎骑立刻看到一整排的榆木大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是木疙瘩,不是怪车的车阵!”一个戎骑欣喜欲狂,自以为战争即将画上了终点,不由得狂夹马腹,战马吃痛,冲得更卖力了。 一马前驱,其他的同类也更受刺激,再阴贽的面色也瞬间如同被曙光注入了能量,顿时泛红若桃花——胜利仿佛是那么触手可及。 “开炮!” 戎人喜,公子卬也喜。刚才看到戎兵向中路集结,他就猜到了后续——骑兵的战术,游戏里已经摆弄过千千万万次了。戎王撅起屁股,公子卬就知道那家伙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公子卬做出将计就计的部署,仅存的榆木大炮被拉上了中军的前列——因为在攻打向营时候,榆木大炮已然发出过一次怒吼,再来一发,这些木头大炮都要寿终正寝了。 这些榆木大炮早就被清理过内膛,填够了火药和石子。颗粒化的火药加上最佳配比的火药威力非凡,实战射程足足有两百米之远【注1】,在后世的八年抗战中屡立奇功。这要感谢1825年英国化学家歇夫列里的智慧结晶。 当戎骑的马蹄越过死线,公子卬的櫜旗发出命令,这些大炮就在咫尺之间,宣扬着口径的正义。 为首的七八十名戎骑瞬间连人带马被打成筛子——缺个角的脑袋,充满孔隙的胸膛,上下分离的腰肢和迷失头颅的战马…… 巨大的轰鸣声令后续跟进的马匹不可抑制地发生失控,第一次遭遇火器的后续戎骑一边竭力控制着发疯的坐骑,一边瞠目结舌地瞥过战场的惨状。 血管、组织、支离破碎的脏器……满地狼藉,宛如充满渣滓的屠宰场一般。 一些戎骑因为惊吓过度,下巴拉长后久久抽搐,竟然再也合不上了。 他从没想到,这么惨烈的死亡也会降临在自己人身上。 硝烟和猝然的反击让戎狄的攻势为之一滞,趁着这段时间,炮手们趁机一脚踹翻炮口,自己拔腿冲到中军的偏箱车车阵后,寻觅掩护。 今天的赵蛟一直领着人呆在公子卬的身边,等候着公子卬的命令。龙骑兵是宋营手下为数不多的快速投送的远程火力,按照原本的预案,一旦四支正兵中有一支不支敌手,龙骑兵就会像最犀利的标枪,被投放到最需要的局部战场上。 不过今日的战况出乎意料,戎骑不取两翼反冲中央,赵氏这只握奇之兵就需要在将旗下卖力了。 刚才调动炮兵的时候,公子卬就吩咐矛骑兵带着命令从车阵中预先设计好的通道中,出去联系外圈的猎骑兵,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而龙骑兵则被要求在中军偏箱车被打穿的位置,作为预备队,及时顶上补充输出。 戎骑已经从混乱中重整旗鼓,径直逼向公子卬的中军——在戎骑的视野里,只要打穿中军仅仅一排部署的偏箱车阵,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从缺口处奔袭宋军的主帅,完成斩首的壮举。 前排的戎骑弃弓改刀,策马越过遍地战友,跨过战马尸骸,从榆木大炮之间的空隙处穿过。 他们高高举起武器,偏箱车的射击孔内持续不断地射来三棱箭镞,洞穿队友的铠甲、血肉,他们一概孰视无睹。 “呵啊!” 戎骑把马速提到最大,然后不断发出厉声的嘶吼给自己壮胆,奔腾的马匹如同金色的洪流,迎面直接装上了偏箱车,强大的动量直接蹬飞了偏箱车的车架子,彪悍的戎骑瞬间被七八根长矛攒刺,七窍流血而死,可怜的马匹也被桶穿心肺、脖颈。 对面的宋兵也不好过,一车的弓手和矛手一块被横卷着倒飞了出去,两个倒霉蛋子脑壳着地,直接不省人事。 一波悍不畏死的操作直接让车阵陡然露出偌大的缺口,越来越多的戎骑如同蚊蝇遇到荤腥,急不可耐地向这里冲击。 “快!射击!” 公子卬在车阵后面部署了两派拒马,赵蛟迅速找到被突破的战线,龙骑兵高速涌到这里,下马倚仗拒马反击。 先抵达拒马点的戎骑忙不迭勒马,坐骑都被他们扯得几乎立起,洁白的马腹迅速吸引了第一波箭矢。 坐骑倒地后,那个戎骑赶紧弃刀掷地,自发地冲上前来,搬挪拒马——只要这些拒马仍在,戎兵们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一线之隔的龙骑兵。 一波波戎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迫弃马,披着沉重的甲胄,暴露在火力中,挨个地把拒马从地上抬起,径向搬离。 第203章 戎骑在两翼遇到了小挫,山戎军官纷纷丧胆,计无所出,原本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戎王一个亲信厉声道:“尔等稍稍遇到困顿,就裹足不前,安能成事?” 亲信不得不承认,公子卬的军队是他见过最能抗的步兵,但是步兵永远是步兵。 “戎王,那宋卬虽然有点手段,但是宋兵两翼向外追击战果,已经把战线拉得过于宽泛了。” 古典战争时期,指挥官的控制范围相当有限,远离战场中央后,骑兵返回的速度十倍于步兵。 “宋卬如今中路空虚,可一击而趁。” 通过两翼的吸引,公子卬的前军被拉扯到两侧,中央阵线仿佛被抽丝剥茧,摇摇欲坠。 在亲信看来,步兵遇上骑兵只有依靠人数的优势,尽快压缩骑兵的作战空间,方能取得优势。 戎王立即察纳雅言,连连下令,两翼戎骑突然一起掉头,疾速向戎王的旗帜下集结,只余下少量部署,在两侧迟滞宋兵的收缩。 海量的骑手重新团结下戎王的旗帜下,后者立即下令全军出击,一举发动斩首行动,剪灭公子卬的指挥中枢,然后把战场分割包围,逐一绞杀。 一如戎王的预期,公子卬的前军并没有做出坚决的抵抗,见到五千余马匹狂奔,喊杀声如同海啸翻涌而来,前军的将士如同老鼠遇到猫咪,迅速向两翼分流。 戎兵一路高歌猛进,整个前军的偏箱车阵如同被打开的匣子,给进击的戎骑腾出位置。 戎骑顿时感到豁然开朗,越过前军的位置后,最前排的戎骑立刻看到一整排的榆木大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是木疙瘩,不是怪车的车阵!”一个戎骑欣喜欲狂,自以为战争即将画上了终点,不由得狂夹马腹,战马吃痛,冲得更卖力了。 一马前驱,其他的同类也更受刺激,再阴贽的面色也瞬间如同被曙光注入了能量,顿时泛红若桃花——胜利仿佛是那么触手可及。 “开炮!” 戎人喜,公子卬也喜。刚才看到戎兵向中路集结,他就猜到了后续——骑兵的战术,游戏里已经摆弄过千千万万次了。戎王撅起屁股,公子卬就知道那家伙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公子卬做出将计就计的部署,仅存的榆木大炮被拉上了中军的前列——因为在攻打向营时候,榆木大炮已然发出过一次怒吼,再来一发,这些木头大炮都要寿终正寝了。 这些榆木大炮早就被清理过内膛,填够了火药和石子。颗粒化的火药加上最佳配比的火药威力非凡,实战射程足足有两百米之远【注1】,在后世的八年抗战中屡立奇功。这要感谢1825年英国化学家歇夫列里的智慧结晶。 当戎骑的马蹄越过死线,公子卬的櫜旗发出命令,这些大炮就在咫尺之间,宣扬着口径的正义。 为首的七八十名戎骑瞬间连人带马被打成筛子——缺个角的脑袋,充满孔隙的胸膛,上下分离的腰肢和迷失头颅的战马…… 巨大的轰鸣声令后续跟进的马匹不可抑制地发生失控,第一次遭遇火器的后续戎骑一边竭力控制着发疯的坐骑,一边瞠目结舌地瞥过战场的惨状。 血管、组织、支离破碎的脏器……满地狼藉,宛如充满渣滓的屠宰场一般。 一些戎骑因为惊吓过度,下巴拉长后久久抽搐,竟然再也合不上了。 他从没想到,这么惨烈的死亡也会降临在自己人身上。 硝烟和猝然的反击让戎狄的攻势为之一滞,趁着这段时间,炮手们趁机一脚踹翻炮口,自己拔腿冲到中军的偏箱车车阵后,寻觅掩护。 今天的赵蛟一直领着人呆在公子卬的身边,等候着公子卬的命令。龙骑兵是宋营手下为数不多的快速投送的远程火力,按照原本的预案,一旦四支正兵中有一支不支敌手,龙骑兵就会像最犀利的标枪,被投放到最需要的局部战场上。 不过今日的战况出乎意料,戎骑不取两翼反冲中央,赵氏这只握奇之兵就需要在将旗下卖力了。 刚才调动炮兵的时候,公子卬就吩咐矛骑兵带着命令从车阵中预先设计好的通道中,出去联系外圈的猎骑兵,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而龙骑兵则被要求在中军偏箱车被打穿的位置,作为预备队,及时顶上补充输出。 戎骑已经从混乱中重整旗鼓,径直逼向公子卬的中军——在戎骑的视野里,只要打穿中军仅仅一排部署的偏箱车阵,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从缺口处奔袭宋军的主帅,完成斩首的壮举。 前排的戎骑弃弓改刀,策马越过遍地战友,跨过战马尸骸,从榆木大炮之间的空隙处穿过。 他们高高举起武器,偏箱车的射击孔内持续不断地射来三棱箭镞,洞穿队友的铠甲、血肉,他们一概孰视无睹。 “呵啊!” 戎骑把马速提到最大,然后不断发出厉声的嘶吼给自己壮胆,奔腾的马匹如同金色的洪流,迎面直接装上了偏箱车,强大的动量直接蹬飞了偏箱车的车架子,彪悍的戎骑瞬间被七八根长矛攒刺,七窍流血而死,可怜的马匹也被桶穿心肺、脖颈。 对面的宋兵也不好过,一车的弓手和矛手一块被横卷着倒飞了出去,两个倒霉蛋子脑壳着地,直接不省人事。 一波悍不畏死的操作直接让车阵陡然露出偌大的缺口,越来越多的戎骑如同蚊蝇遇到荤腥,急不可耐地向这里冲击。 “快!射击!” 公子卬在车阵后面部署了两派拒马,赵蛟迅速找到被突破的战线,龙骑兵高速涌到这里,下马倚仗拒马反击。 先抵达拒马点的戎骑忙不迭勒马,坐骑都被他们扯得几乎立起,洁白的马腹迅速吸引了第一波箭矢。 坐骑倒地后,那个戎骑赶紧弃刀掷地,自发地冲上前来,搬挪拒马——只要这些拒马仍在,戎兵们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一线之隔的龙骑兵。 一波波戎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迫弃马,披着沉重的甲胄,暴露在火力中,挨个地把拒马从地上抬起,径向搬离。 第204章 竞速 披甲作业的搬运工是最佳的靶子,他们的速度与静止无异,龙骑兵的箭矢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一一冲着他们的躯体奔去。 戎王的视野被漫长的偏箱车阵线遮蔽,根本无法看清车阵之后的情形。他目之能及处,无数的山戎大呼小叫地涌入那个奔马踹开的缺口。 他尽力地把自己的瞳孔聚焦到远方,期待着公子卬的櫜旗被马刀斩断,宋兵们如丧考妣地失去一切希望。戎王多么希望他能够和儿郎们一道入内厮杀,刀尖浴血,而非远远地坐观成败。 可惜杵臼斩了戎王的右臂,他空空如也的袖管,既不能帮助他发出箭矢,也不能提起金色的弯刀。 天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戎王恐怕还不知道,这个中军车阵的缺口宛如饕餮巨兽,又如无尽的黑洞,源源不断地把他手里仅存的力量吸入其中。 率先涌入的戎骑废力地搬运者拒马,而迟来的山戎只能改刀换弓,在后面与赵兵以重箭相抗衡。 “先打搬运者,再杀持弓者;先杀近处者,再杀远处者!” 赵蛟高声呐喊。许多龙骑兵总是情不自禁地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反击,但是抱着拒马龟速移动的戎兵才是最好的打击对象——只要拒马不被搬走,宋兵总能维持相当可观的交换比,且没有被突破指挥中枢之虞。 戎骑的重箭飞不了多远,那些在二十步外徘徊的骑射手,根本无法给龙骑兵带来贯甲的损伤。 偏箱车只能抵御一边,眼见着敌骑已经突破车战,绕道身后,偏箱车的长矛手分出了一半来围剿山戎。而阵外的山戎根本不知道那些完好的偏箱车背后有多少力量在防守,只是源源不断地从打开的缺口处奔入。 随着阵外的猎骑兵发出一支穿云箭,宣示着山戎最后的力量也入了毂中,公子卬大喜过望,叫出声来,急忙下令擂鼓。 “机不可失!” 两翼的步兵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推着偏箱车左右合拢,尽力缩短着两翼的距离,中军的偏箱车兵再也不必鏖战,快速撤向两旁期求庇护。 中军车阵被撤去后,视野的遮蔽再也不奏效,两翼仿佛潮水般席卷着山戎的退路。 阵中的戎骑方才大梦初醒,尽管拒马快被搬空,斩首行动似乎是快要奏效,但是背后的敌人也顶盔贯甲地涌来,即使山戎的算术再差,也知道谁才是率先得手的一方。 中路的戎兵果断选择向后突围——趁着包围圈尚未彻底合拢。 山戎此前的攻势颇为不顺,大批的骑兵猥集一处,试图加速突破拒马阵的历程。如今从两翼包抄过来的宋兵已经极大地压缩了他们辗转腾挪的空间,现在战线已经严重向中心弯曲,一如被掰弯的筷子,导致大多数山戎骑兵都拥挤在中央,四周都是自己的战友,即使有金刀有气力也完全帮不上忙——当发生这种严重的兵力堵塞时,骑兵比步兵更难发生战争效力。 由于骑兵一时难以调出,战线的弯曲现象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倒更像扭曲的反曲弓。 宋兵披甲一个个大呼酣战,奋勇向前,而对面的山戎因为马匹前后朝向,失去速度后面对侧面的敌人,被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凡是胆敢挺身一战者都迅速地扎成刺猬。 除了几百个的幸运儿从偌大的口袋里溜出,绝大部分的山戎被绝望的步兵长城隔绝了视野。 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山戎部队挤得更是水泄不通。失去了加速空间后,山戎骑兵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肉,每一个人都要独自防御四五杆长矛的攒刺。 头、胸、腰、马,戎骑处处都是破绽,招架不及,哀嚎声阵阵不绝于耳。 公子卬的眉头越来越舒展,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宋兵的兵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厚实的阵线一如乳沟般又深又迷人,麾下疲惫的长矛手可以被身后远远不断的队友替换,回到后面蓄养体力,而戎兵的站位愈发逼仄,中心的骑手甚至都没有参战,就被不断欺身过来的队友的马匹压断的胫骨。 …… “撤兵!”戎王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苍白如缟素,咬着牙带着出阵的幸运儿向南退却。 逃出阵外的山戎也不见得有多幸运,一旁的田双、田单堂兄弟,以及一众矛骑兵、猎骑兵早就休养已久,虎视眈眈。 公子卬在部署炮兵时候,就命令他们在总攻令下达后,投入追亡逐北,把那些仓皇闪出包围圈的家伙斩杀殆尽。 田单的猎骑兵马速最快,率先撵上惶恐不安的敌手,他们冲到敌人身后五十步的距离,轮流射击。猎骑兵的素质依然相当感人,数百支箭矢只斩获了个位数的战果。 然而戎骑为了脱困,把备用的马匹都丢在了阵内,胯下的战马因为两次冲刺已经开始大口喘息。 马力终将有殆时,而距离楚丘的巢穴尚有五百里之遥,按照眼下的局势,任由猎骑兵小口放血,山戎终将流进血液,匹马无还。 戎王果断下令后部转身投入反击。断后的山戎咬咬牙缓下马速,张弓搭箭冲着猎骑兵招呼——后者一见这架势瞬间四散开来。 虽然有三棱箭镞之利,但田单知道自己手下人射术的几斤几两。 “子珏,交给你了!” 田单冲着身后高喊一声。田双和他的矛骑兵甲胄在身,机动性不如猎骑兵那般迅捷,落在身后。 猎骑兵们绕到山戎骑兵前头,形成一个楔行的阵线,阵线约莫控制在重箭的有效杀伤射程之外。 猎骑兵们把控好和敌人的距离,然后悠悠地拉动弓弦,断后的山戎仿佛被铁索截住的江船,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默默接受猎骑兵的风筝。 “抽刀!”戎骑果断下令,骑手们拔出弯刀,四下挥舞,不断打落飞蝗似的箭矢。 趁着田单粘滞战术奏效的时机,田双和他的队伍已经由远而至。 白甲白盔、最强壮的白马,以及精良的面甲——这只公子卬手下最昂贵的兵种霎时间显露出狞狰的獠牙。 第204章 竞速 披甲作业的搬运工是最佳的靶子,他们的速度与静止无异,龙骑兵的箭矢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一一冲着他们的躯体奔去。 戎王的视野被漫长的偏箱车阵线遮蔽,根本无法看清车阵之后的情形。他目之能及处,无数的山戎大呼小叫地涌入那个奔马踹开的缺口。 他尽力地把自己的瞳孔聚焦到远方,期待着公子卬的櫜旗被马刀斩断,宋兵们如丧考妣地失去一切希望。戎王多么希望他能够和儿郎们一道入内厮杀,刀尖浴血,而非远远地坐观成败。 可惜杵臼斩了戎王的右臂,他空空如也的袖管,既不能帮助他发出箭矢,也不能提起金色的弯刀。 天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戎王恐怕还不知道,这个中军车阵的缺口宛如饕餮巨兽,又如无尽的黑洞,源源不断地把他手里仅存的力量吸入其中。 率先涌入的戎骑废力地搬运者拒马,而迟来的山戎只能改刀换弓,在后面与赵兵以重箭相抗衡。 “先打搬运者,再杀持弓者;先杀近处者,再杀远处者!” 赵蛟高声呐喊。许多龙骑兵总是情不自禁地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反击,但是抱着拒马龟速移动的戎兵才是最好的打击对象——只要拒马不被搬走,宋兵总能维持相当可观的交换比,且没有被突破指挥中枢之虞。 戎骑的重箭飞不了多远,那些在二十步外徘徊的骑射手,根本无法给龙骑兵带来贯甲的损伤。 偏箱车只能抵御一边,眼见着敌骑已经突破车战,绕道身后,偏箱车的长矛手分出了一半来围剿山戎。而阵外的山戎根本不知道那些完好的偏箱车背后有多少力量在防守,只是源源不断地从打开的缺口处奔入。 随着阵外的猎骑兵发出一支穿云箭,宣示着山戎最后的力量也入了毂中,公子卬大喜过望,叫出声来,急忙下令擂鼓。 “机不可失!” 两翼的步兵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推着偏箱车左右合拢,尽力缩短着两翼的距离,中军的偏箱车兵再也不必鏖战,快速撤向两旁期求庇护。 中军车阵被撤去后,视野的遮蔽再也不奏效,两翼仿佛潮水般席卷着山戎的退路。 阵中的戎骑方才大梦初醒,尽管拒马快被搬空,斩首行动似乎是快要奏效,但是背后的敌人也顶盔贯甲地涌来,即使山戎的算术再差,也知道谁才是率先得手的一方。 中路的戎兵果断选择向后突围——趁着包围圈尚未彻底合拢。 山戎此前的攻势颇为不顺,大批的骑兵猥集一处,试图加速突破拒马阵的历程。如今从两翼包抄过来的宋兵已经极大地压缩了他们辗转腾挪的空间,现在战线已经严重向中心弯曲,一如被掰弯的筷子,导致大多数山戎骑兵都拥挤在中央,四周都是自己的战友,即使有金刀有气力也完全帮不上忙——当发生这种严重的兵力堵塞时,骑兵比步兵更难发生战争效力。 由于骑兵一时难以调出,战线的弯曲现象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倒更像扭曲的反曲弓。 宋兵披甲一个个大呼酣战,奋勇向前,而对面的山戎因为马匹前后朝向,失去速度后面对侧面的敌人,被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凡是胆敢挺身一战者都迅速地扎成刺猬。 除了几百个的幸运儿从偌大的口袋里溜出,绝大部分的山戎被绝望的步兵长城隔绝了视野。 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山戎部队挤得更是水泄不通。失去了加速空间后,山戎骑兵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肉,每一个人都要独自防御四五杆长矛的攒刺。 头、胸、腰、马,戎骑处处都是破绽,招架不及,哀嚎声阵阵不绝于耳。 公子卬的眉头越来越舒展,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宋兵的兵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厚实的阵线一如乳沟般又深又迷人,麾下疲惫的长矛手可以被身后远远不断的队友替换,回到后面蓄养体力,而戎兵的站位愈发逼仄,中心的骑手甚至都没有参战,就被不断欺身过来的队友的马匹压断的胫骨。 …… “撤兵!”戎王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苍白如缟素,咬着牙带着出阵的幸运儿向南退却。 逃出阵外的山戎也不见得有多幸运,一旁的田双、田单堂兄弟,以及一众矛骑兵、猎骑兵早就休养已久,虎视眈眈。 公子卬在部署炮兵时候,就命令他们在总攻令下达后,投入追亡逐北,把那些仓皇闪出包围圈的家伙斩杀殆尽。 田单的猎骑兵马速最快,率先撵上惶恐不安的敌手,他们冲到敌人身后五十步的距离,轮流射击。猎骑兵的素质依然相当感人,数百支箭矢只斩获了个位数的战果。 然而戎骑为了脱困,把备用的马匹都丢在了阵内,胯下的战马因为两次冲刺已经开始大口喘息。 马力终将有殆时,而距离楚丘的巢穴尚有五百里之遥,按照眼下的局势,任由猎骑兵小口放血,山戎终将流进血液,匹马无还。 戎王果断下令后部转身投入反击。断后的山戎咬咬牙缓下马速,张弓搭箭冲着猎骑兵招呼——后者一见这架势瞬间四散开来。 虽然有三棱箭镞之利,但田单知道自己手下人射术的几斤几两。 “子珏,交给你了!” 田单冲着身后高喊一声。田双和他的矛骑兵甲胄在身,机动性不如猎骑兵那般迅捷,落在身后。 猎骑兵们绕到山戎骑兵前头,形成一个楔行的阵线,阵线约莫控制在重箭的有效杀伤射程之外。 猎骑兵们把控好和敌人的距离,然后悠悠地拉动弓弦,断后的山戎仿佛被铁索截住的江船,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默默接受猎骑兵的风筝。 “抽刀!”戎骑果断下令,骑手们拔出弯刀,四下挥舞,不断打落飞蝗似的箭矢。 趁着田单粘滞战术奏效的时机,田双和他的队伍已经由远而至。 白甲白盔、最强壮的白马,以及精良的面甲——这只公子卬手下最昂贵的兵种霎时间显露出狞狰的獠牙。 第205章 曹伯 田双一直控制着自己的马速,根据公子卬的矛骑兵条例,指挥官最好在接敌前一百步的距离左右,下令提振马速冲刺。 眼下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矛骑兵排成两排,排山倒海地向山戎断后部队奔袭,田单早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迅速下令猎骑兵拨马避开队友的锋芒。 白色的洪流把大地覆盖成了白色的海洋,矛骑兵们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左右的队友,前排的骑手和后排队友之间只有半个马身的距离,而左右队友的马靴时不时会碰到自己。两翼的军官并不参加战斗,而是不断喝令边缘的骑手向内靠拢——人类有安全距离,马匹概莫能外;人类有集体主义,而马匹全无此念。 冲锋中总有马匹忍不住左右拉开距离,以免同类过近而使得自己产生焦虑,而骑手往往在冲锋时候疏于纠正自己的坐骑。 约莫八十名矛骑兵把青铜的骑矛紧紧夹在腋下,犹如一道金色的奔流,誓要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 山戎断后部队惊诧于敌人两个兵种之间的配合是如此紧密无间,来不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结果扎扎实实地经受了一次矛骑兵的正面冲锋,紧接着是第二排矛骑兵的风卷残云。 矛骑兵的冲击力是如此可怖,狂暴的矛骑兵犹如楔子,刺入敌阵,像炮弹一样横扫,像雷霆一样爆发,像飓风一样撕裂,像闪电一样迅捷,像乌云一样汹涌。 他们用三米长的长矛攻击和屠戮,把敌人从马鞍上拽下和抛出,在战斗席卷的地方肆意践踏,动如风暴,猛如飞石。 戎兵来不及彷徨,来不及抵抗,来不及蹒跚,来不及流窜。 矛骑兵的重甲冲锋是如此的可怖,如此的摧枯拉朽,一轮进击,两排矛刃,转瞬之间,戎兵的马匹上再无生人! “好汉!” “好汉!” 猎骑兵们高呼着向田双的部队致意,尔后继续向南方的逃敌追击。 …… 被包围的戎兵根本不清楚自己君王的处境,他们被无数兵械挤压向中央,被封死的后路上,不断有更为强劲的力量压迫过来。 戎兵的兵线犹如猢狲的头箍一般,不断被无情地压缩,外圈的戎兵不断落马,内圈的戎兵犹如被轧机锻压。 “早降!” “降者免死!” 公子卬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软骨头的向氏俘虏,用戎语劝降。 生路全无、心中胆寒的山戎纷纷怅然弃械。 反曲弓、箭囊、青铜弯刀一一被投掷于地,放弃抵抗的山戎被勒令抱头受缚,然后在无甲兵的看押下一一被解送入战俘营。 目睹了驰骋中原、屠戮亲友的凶手宛如被高温调教过的螃蟹,被一一囚入牢笼,上千不可一世的仇人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灰飞烟灭,来自郜城等地的、新入公子卬麾下的士兵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士兵们在此气氛下自发地把武器指向高不可及的苍穹:“万岁!” “胜利万岁!” “太傅万岁!” …… “宋卬袭破山戎,我们该如何自处?” 华御事语气沉重地询问着几位一同进食的家主。 鱼衍和鳞矔嘴上的动作猝然为之一停。三人已经离开鞌城相当一段距离了,现在正在郜城的北面。华御事很快就要抵达他忠实的梁丘城邑(今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东北三十里)了。 华氏本是实力超然的超级大贵族,在华督弑君后,一家一氏居然囊括了新里(今河南省开封市开封县,旧称祥符县)、赭丘(今河南省西华县东北)、鹿上(今菏泽市巨野西)、梁丘、鬼阎(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三十里)五块封地。 华御事把主要人口和财富都安置在鹿上——鹿上南面就是曹国的首都,陶丘,地处济水和泗水交汇之处,船舶百舸往来其间,商业繁荣,物资昌盛,小小一条水道,沟通了来自鲁、卫、齐、宋、曹、郑、周、南燕诸国的商贾。 而鱼氏的方舆(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胡陵(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鳞氏的老桃(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防(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缗(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就在这条水道的下游,与华氏而言,算得上是比邻而居。 鱼衍咀嚼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把箸一搁,索性道:“不如降曹。曹国与宋素来仇怨,可以从中取利。” …… 曹都。陶丘。 “宋躁晋虐,我等走投无路,欲献土以求曹伯佑,总以鹿上以下十城以奉,乞从而纳之……” 此时的陶丘看起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如果没有华氏的这封信,曹伯(即曹共公)将在两年后寿终正寝,然后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丧师丢土的昏君,然后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然而公子卬煽动的蝴蝶翅膀仿佛给曹伯开了一个玩笑,本来黯然的结局却迎来了一只潘多拉的盒子——华、鱼、鳞的投诚献土。 接到这封降书以后,曹伯立即召集亲信大臣商讨国是。 一个文臣出列道:“我国自国君获释于晋文公以来,和宋晋等诸侯,素来保持良好的国际关系,至今业已有十载有余,今若收受宋室叛臣,必定引起两国刀兵,甚为不妥。” 其他大臣也纷纷赞同该意见,众臣在安逸太平中度过了太久的岁月,早早把拓地争强的雄心。反正靠着两河枢纽的便利,即使是收取各国的关赋、市赋,大家伙都能混得人模人样。 和谐稳定的贵族生活挺好的,谁也不想再起波澜——曹伯的武略大家伙都看破不点破,就这么点能耐就不要成天想着跟宋、晋这样的中原二流、一流强国叫板。 曹伯在位时,陶丘已经被两个霸主围攻过了,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晋文公,一个是发痈而死的宋襄公,宋襄公那次还好,晋文公那次破城后,三百多个缨冠贵族齐齐人头落地,以泄重耳之愤。 每念及此,诸臣皆感到脖颈发凉——谁乐意没事得罪宋晋这两个杀才? 第205章 曹伯 田双一直控制着自己的马速,根据公子卬的矛骑兵条例,指挥官最好在接敌前一百步的距离左右,下令提振马速冲刺。 眼下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矛骑兵排成两排,排山倒海地向山戎断后部队奔袭,田单早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迅速下令猎骑兵拨马避开队友的锋芒。 白色的洪流把大地覆盖成了白色的海洋,矛骑兵们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左右的队友,前排的骑手和后排队友之间只有半个马身的距离,而左右队友的马靴时不时会碰到自己。两翼的军官并不参加战斗,而是不断喝令边缘的骑手向内靠拢——人类有安全距离,马匹概莫能外;人类有集体主义,而马匹全无此念。 冲锋中总有马匹忍不住左右拉开距离,以免同类过近而使得自己产生焦虑,而骑手往往在冲锋时候疏于纠正自己的坐骑。 约莫八十名矛骑兵把青铜的骑矛紧紧夹在腋下,犹如一道金色的奔流,誓要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 山戎断后部队惊诧于敌人两个兵种之间的配合是如此紧密无间,来不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结果扎扎实实地经受了一次矛骑兵的正面冲锋,紧接着是第二排矛骑兵的风卷残云。 矛骑兵的冲击力是如此可怖,狂暴的矛骑兵犹如楔子,刺入敌阵,像炮弹一样横扫,像雷霆一样爆发,像飓风一样撕裂,像闪电一样迅捷,像乌云一样汹涌。 他们用三米长的长矛攻击和屠戮,把敌人从马鞍上拽下和抛出,在战斗席卷的地方肆意践踏,动如风暴,猛如飞石。 戎兵来不及彷徨,来不及抵抗,来不及蹒跚,来不及流窜。 矛骑兵的重甲冲锋是如此的可怖,如此的摧枯拉朽,一轮进击,两排矛刃,转瞬之间,戎兵的马匹上再无生人! “好汉!” “好汉!” 猎骑兵们高呼着向田双的部队致意,尔后继续向南方的逃敌追击。 …… 被包围的戎兵根本不清楚自己君王的处境,他们被无数兵械挤压向中央,被封死的后路上,不断有更为强劲的力量压迫过来。 戎兵的兵线犹如猢狲的头箍一般,不断被无情地压缩,外圈的戎兵不断落马,内圈的戎兵犹如被轧机锻压。 “早降!” “降者免死!” 公子卬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软骨头的向氏俘虏,用戎语劝降。 生路全无、心中胆寒的山戎纷纷怅然弃械。 反曲弓、箭囊、青铜弯刀一一被投掷于地,放弃抵抗的山戎被勒令抱头受缚,然后在无甲兵的看押下一一被解送入战俘营。 目睹了驰骋中原、屠戮亲友的凶手宛如被高温调教过的螃蟹,被一一囚入牢笼,上千不可一世的仇人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灰飞烟灭,来自郜城等地的、新入公子卬麾下的士兵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士兵们在此气氛下自发地把武器指向高不可及的苍穹:“万岁!” “胜利万岁!” “太傅万岁!” …… “宋卬袭破山戎,我们该如何自处?” 华御事语气沉重地询问着几位一同进食的家主。 鱼衍和鳞矔嘴上的动作猝然为之一停。三人已经离开鞌城相当一段距离了,现在正在郜城的北面。华御事很快就要抵达他忠实的梁丘城邑(今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东北三十里)了。 华氏本是实力超然的超级大贵族,在华督弑君后,一家一氏居然囊括了新里(今河南省开封市开封县,旧称祥符县)、赭丘(今河南省西华县东北)、鹿上(今菏泽市巨野西)、梁丘、鬼阎(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三十里)五块封地。 华御事把主要人口和财富都安置在鹿上——鹿上南面就是曹国的首都,陶丘,地处济水和泗水交汇之处,船舶百舸往来其间,商业繁荣,物资昌盛,小小一条水道,沟通了来自鲁、卫、齐、宋、曹、郑、周、南燕诸国的商贾。 而鱼氏的方舆(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胡陵(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鳞氏的老桃(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防(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缗(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就在这条水道的下游,与华氏而言,算得上是比邻而居。 鱼衍咀嚼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把箸一搁,索性道:“不如降曹。曹国与宋素来仇怨,可以从中取利。” …… 曹都。陶丘。 “宋躁晋虐,我等走投无路,欲献土以求曹伯佑,总以鹿上以下十城以奉,乞从而纳之……” 此时的陶丘看起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如果没有华氏的这封信,曹伯(即曹共公)将在两年后寿终正寝,然后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丧师丢土的昏君,然后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然而公子卬煽动的蝴蝶翅膀仿佛给曹伯开了一个玩笑,本来黯然的结局却迎来了一只潘多拉的盒子——华、鱼、鳞的投诚献土。 接到这封降书以后,曹伯立即召集亲信大臣商讨国是。 一个文臣出列道:“我国自国君获释于晋文公以来,和宋晋等诸侯,素来保持良好的国际关系,至今业已有十载有余,今若收受宋室叛臣,必定引起两国刀兵,甚为不妥。” 其他大臣也纷纷赞同该意见,众臣在安逸太平中度过了太久的岁月,早早把拓地争强的雄心。反正靠着两河枢纽的便利,即使是收取各国的关赋、市赋,大家伙都能混得人模人样。 和谐稳定的贵族生活挺好的,谁也不想再起波澜——曹伯的武略大家伙都看破不点破,就这么点能耐就不要成天想着跟宋、晋这样的中原二流、一流强国叫板。 曹伯在位时,陶丘已经被两个霸主围攻过了,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晋文公,一个是发痈而死的宋襄公,宋襄公那次还好,晋文公那次破城后,三百多个缨冠贵族齐齐人头落地,以泄重耳之愤。 每念及此,诸臣皆感到脖颈发凉——谁乐意没事得罪宋晋这两个杀才? 第206章 侯獳 群臣议论一致,曹伯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理解他苍老的面孔下久违的豪情。 三十二年前,曹伯继承大统,如今的曹国只剩下孤零零的首都陶丘,但彼时的曹国可是北起洮地,东倚济水,连城一十六座的不可轻侮之国,与卫、邢之国比肩。 继位的第八年,齐桓公与曹伯共伐厉国(今河南鹿邑),震慑楚成王;不料,宋襄公不讲武德,乘曹师远征、国内空虚之机,发兵北上,进攻曹国,大肆抢掠郊遂,满载而归。 第十年,宋襄公自以为败了齐兵,立了不世之功,便企图号召诸侯,代齐为中原第二代盟主,盟会上烹杀鄫子、囚禁滕子以立威,曹伯于是不愿赴盟,激怒宋襄公。宋公使司城大夫公子荡列兵车三百乘,纵横驰骋于曹境,把陶丘围了三个月,水泄不通,曹伯不得不遣使谢罪,以为深恨。 第十六年,公子重耳穷途来曹,尽管名臣僖负羁一眼看出重耳身边的谋士各个不是凡品,力谏曹伯要高规格、厚礼遇,但曹伯撇撇嘴道:“曹国身居中原腹地,若什么小猫小犬往来期间都要礼遇,岂不是浪费钱财?” 僖负羁力陈:“重耳贤德,重瞳骈肋,是尊者之征兆,不可以等闲视之。”曹伯专好猎奇,对前半句兴致勃勃,对后半句充耳不闻。重耳入曹,曹伯不致肉羹、不设燕飨,反倒趁着后者解衣洗尘之时,率嬖幸约莫一个加强连的人数,闯入浴堂,强势围观重耳无衣之尬,指指点点,三四言语,嘈杂谈资,兴尽而去。 第二十一年,曹卫亲楚而背诸姬,晋文公兴师来问观骈之故事,那曹国文恬武嬉,四日而为晋兵所破,赤芾乘轩的三百大夫齐刷刷人头落地,曹伯本人被俘虏为阶下囚,被索重金方才被释放回国。 第二十四年,晋文公勒令曹伯把除了首都以外的一十五座城池全部割让给亲晋的鲁国,尔后向晋国年年纳贡,从此曹祚一蹶不振。 数十年的耻辱,令曹伯如鲠在喉,今日得讯,晋兵和宋兵被山戎甲骑打得损失惨重,心中如何不生出旖旎?五十来岁的曹伯人老心不老,他素来好赌,赌性深沉难泯,况且昨夜他还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他夜来梦见中原宿敌的臣属一个个裂土来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曹国再不是逡于一城的鱼肉之国,而是西起太行山、南面淮水的超级大国,周天子闲来无事都要给他赐胙以慰五脏腑…… 这个美妙的梦境除了他自己,曹伯只对最信任的宠臣侯獳提起过,当时侯獳还盛赞这个梦是祥瑞中的祥瑞——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 侯獳在曹伯眼里是上天赐予他的伊尹、姜尚。当年蛮横凶恶的晋文公把他囚禁在五鹿城内,手里捧着小米粥,菜里没有一滴油,和卫成公两个难兄难弟互诉哀愁。恰逢晋文公感染风寒,梦见衣冠鬼魅,汹汹索食,侯獳重金买人,号称解梦小能手,示意晋文公:“鬼魅乃是曹叔振铎之魂魄,失去侍奉的香火,于是入梦索求。” 晋文公信以为真,曹伯这才得释,重获自由,复为一国九五,再享受钟鸣鼎食。 有解梦专家侯獳的马屁,曹伯自以为梦境应验了,天意要他再兴国运——难道这是孤多年来忍辱负重的回报吗? 几十个群臣反对纳降,曹伯的心中也难免彷徨不决。 接纳宋逆,究竟是福是祸?曹伯感觉被命运的迷雾笼罩一身。如果拒绝纳土,会不会错失良机,有违天意,天与不取,则反受其咎。宋逆献上的可是豪华大礼包啊,陶丘北为鹿上,南为鞌城,西为长丘,东是梁丘,被四个宋城团团包围——当年宋庄公派人在他国都四周的高地筑城,现在想来显然是居心叵测。 只要这四个城池牢牢地掌握在宋公的手里,曹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一如笼中之鸟,栅中猿猴,徒为他国之笑料而已。一旦笑纳之,曹国立即翻身成为鲁宋之间北起大野泽,东衔济水、西接泗水的三流国家,若是趁着宋氏内乱的虚弱,从胡陵出兵,再灭掉泗水下游,宋国的与国,滕国、薛国、鄫国……届时孤的大曹国未必不能与宋兵争雄与睢水之上! 话虽如此,其中的风险还是相当巨大的。曹伯的心里就仿佛装着一个天平,一端是取,一端是拒,上上下下摇摆不定。 侯獳趁着曹伯沉思的契机,偷偷抬起眉头观摩主君的神情。这个聪明的宠臣素来擅长琢磨人心——自古以来相面解梦者不都靠这一手吃饭的么? “君上。”侯獳出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并在曹伯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按下一个重重的砝码:“曹国承平日久,百姓面色丰润,足见君上圣明无私,黎庶倾心景仰。 昔日文王伐国,兵事有挫,退而修德,敌国不战反而归降。 今时今日,华御事等宋人不降邻鲁,反书君上,不正是君上德能服远人,威能加四方的明证么?此顺天应人之事也,倘若轻言拒绝,便会使天帝寒心,苍生有馁,南方千千万万渴望安泰而业的宋国黔首也会徒呼奈何。 宋失其德,人心渴求英武之人救世,此间中人,舍君上而得何人?请君上万万不可顿挫,万万不可彷徨,机不可失,天命难违!” 曹伯心中大呼侯獳真乃天帝赐予孤一人的太白星,总能在迷雾笼罩时节,带他觅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甫一听此言语,顿时龙颜大悦,喜不自矜,重重一拍木案,大叫道:“善!此事计较已定,权且纳其众为臣!搏一搏,竖子封为伯,破麻变玉帛。丫丫丫,聊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敢与诸侯论长短的时候到了。” 曹伯当即命人回信,封华氏等为公邑大夫(城主),并且随即下令征召野人、武士集结,令大司马准备粮草兵械——若是宋公不来则已,来则必力挫于济水之南! 第206章 侯獳 群臣议论一致,曹伯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理解他苍老的面孔下久违的豪情。 三十二年前,曹伯继承大统,如今的曹国只剩下孤零零的首都陶丘,但彼时的曹国可是北起洮地,东倚济水,连城一十六座的不可轻侮之国,与卫、邢之国比肩。 继位的第八年,齐桓公与曹伯共伐厉国(今河南鹿邑),震慑楚成王;不料,宋襄公不讲武德,乘曹师远征、国内空虚之机,发兵北上,进攻曹国,大肆抢掠郊遂,满载而归。 第十年,宋襄公自以为败了齐兵,立了不世之功,便企图号召诸侯,代齐为中原第二代盟主,盟会上烹杀鄫子、囚禁滕子以立威,曹伯于是不愿赴盟,激怒宋襄公。宋公使司城大夫公子荡列兵车三百乘,纵横驰骋于曹境,把陶丘围了三个月,水泄不通,曹伯不得不遣使谢罪,以为深恨。 第十六年,公子重耳穷途来曹,尽管名臣僖负羁一眼看出重耳身边的谋士各个不是凡品,力谏曹伯要高规格、厚礼遇,但曹伯撇撇嘴道:“曹国身居中原腹地,若什么小猫小犬往来期间都要礼遇,岂不是浪费钱财?” 僖负羁力陈:“重耳贤德,重瞳骈肋,是尊者之征兆,不可以等闲视之。”曹伯专好猎奇,对前半句兴致勃勃,对后半句充耳不闻。重耳入曹,曹伯不致肉羹、不设燕飨,反倒趁着后者解衣洗尘之时,率嬖幸约莫一个加强连的人数,闯入浴堂,强势围观重耳无衣之尬,指指点点,三四言语,嘈杂谈资,兴尽而去。 第二十一年,曹卫亲楚而背诸姬,晋文公兴师来问观骈之故事,那曹国文恬武嬉,四日而为晋兵所破,赤芾乘轩的三百大夫齐刷刷人头落地,曹伯本人被俘虏为阶下囚,被索重金方才被释放回国。 第二十四年,晋文公勒令曹伯把除了首都以外的一十五座城池全部割让给亲晋的鲁国,尔后向晋国年年纳贡,从此曹祚一蹶不振。 数十年的耻辱,令曹伯如鲠在喉,今日得讯,晋兵和宋兵被山戎甲骑打得损失惨重,心中如何不生出旖旎?五十来岁的曹伯人老心不老,他素来好赌,赌性深沉难泯,况且昨夜他还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他夜来梦见中原宿敌的臣属一个个裂土来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曹国再不是逡于一城的鱼肉之国,而是西起太行山、南面淮水的超级大国,周天子闲来无事都要给他赐胙以慰五脏腑…… 这个美妙的梦境除了他自己,曹伯只对最信任的宠臣侯獳提起过,当时侯獳还盛赞这个梦是祥瑞中的祥瑞——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 侯獳在曹伯眼里是上天赐予他的伊尹、姜尚。当年蛮横凶恶的晋文公把他囚禁在五鹿城内,手里捧着小米粥,菜里没有一滴油,和卫成公两个难兄难弟互诉哀愁。恰逢晋文公感染风寒,梦见衣冠鬼魅,汹汹索食,侯獳重金买人,号称解梦小能手,示意晋文公:“鬼魅乃是曹叔振铎之魂魄,失去侍奉的香火,于是入梦索求。” 晋文公信以为真,曹伯这才得释,重获自由,复为一国九五,再享受钟鸣鼎食。 有解梦专家侯獳的马屁,曹伯自以为梦境应验了,天意要他再兴国运——难道这是孤多年来忍辱负重的回报吗? 几十个群臣反对纳降,曹伯的心中也难免彷徨不决。 接纳宋逆,究竟是福是祸?曹伯感觉被命运的迷雾笼罩一身。如果拒绝纳土,会不会错失良机,有违天意,天与不取,则反受其咎。宋逆献上的可是豪华大礼包啊,陶丘北为鹿上,南为鞌城,西为长丘,东是梁丘,被四个宋城团团包围——当年宋庄公派人在他国都四周的高地筑城,现在想来显然是居心叵测。 只要这四个城池牢牢地掌握在宋公的手里,曹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一如笼中之鸟,栅中猿猴,徒为他国之笑料而已。一旦笑纳之,曹国立即翻身成为鲁宋之间北起大野泽,东衔济水、西接泗水的三流国家,若是趁着宋氏内乱的虚弱,从胡陵出兵,再灭掉泗水下游,宋国的与国,滕国、薛国、鄫国……届时孤的大曹国未必不能与宋兵争雄与睢水之上! 话虽如此,其中的风险还是相当巨大的。曹伯的心里就仿佛装着一个天平,一端是取,一端是拒,上上下下摇摆不定。 侯獳趁着曹伯沉思的契机,偷偷抬起眉头观摩主君的神情。这个聪明的宠臣素来擅长琢磨人心——自古以来相面解梦者不都靠这一手吃饭的么? “君上。”侯獳出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并在曹伯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按下一个重重的砝码:“曹国承平日久,百姓面色丰润,足见君上圣明无私,黎庶倾心景仰。 昔日文王伐国,兵事有挫,退而修德,敌国不战反而归降。 今时今日,华御事等宋人不降邻鲁,反书君上,不正是君上德能服远人,威能加四方的明证么?此顺天应人之事也,倘若轻言拒绝,便会使天帝寒心,苍生有馁,南方千千万万渴望安泰而业的宋国黔首也会徒呼奈何。 宋失其德,人心渴求英武之人救世,此间中人,舍君上而得何人?请君上万万不可顿挫,万万不可彷徨,机不可失,天命难违!” 曹伯心中大呼侯獳真乃天帝赐予孤一人的太白星,总能在迷雾笼罩时节,带他觅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甫一听此言语,顿时龙颜大悦,喜不自矜,重重一拍木案,大叫道:“善!此事计较已定,权且纳其众为臣!搏一搏,竖子封为伯,破麻变玉帛。丫丫丫,聊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敢与诸侯论长短的时候到了。” 曹伯当即命人回信,封华氏等为公邑大夫(城主),并且随即下令征召野人、武士集结,令大司马准备粮草兵械——若是宋公不来则已,来则必力挫于济水之南! 第207章 文亭山 如果你去过浪漫的土耳其,你一定听过他们的谚语——红苹果惹人摘。 戎山,正是这样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两千六百年以后,这座小土丘被冠名为文亭山,坐落于成武县的西北之隅。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马镫没有被发明,山戎的骑兵在中原车兵面前不堪一击,草草覆灭于宋人的兵锋。到了春秋晚期,孔子的门人曾子与“三冉”(冉雍、冉耕、冉求)曾会文于此,后人于土丘上建亭纪念,名唤“会文亭”。 此后代代文人凭吊古今于此,有衣食丰裕者,建祠立庙于兹,飞檐画栋,气宇轩昂,连同山顶庙宇,形成一个相当规模的建筑群。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成武县民还在此举办香火大会,先是主持文会,建国后,则改为对祖国花朵进行爱国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 时间回到公子卬的时代,一只雄鸢在戎山的天空中随风翱翔,戎山背郭面水,突兀于溪湖之中,山上柏柳滴翠,秋菊呈姿,山下碧波荡漾,芦苇婆娑,风景宜人。雄鸢懒洋洋地画着圈,仿佛被绝美的夕照舒服其间。 从这里,它鸟瞰着下方数千人口的山寨,泰然自若地静观山寨的形制。 戎山的防御大致呈三角形,东边的角向上翘曲,宛如犀牛的尖角——这是专门为了抵御宿敌武氏而特意设计的。三角形的每一道边都前后矗立着三道寨栅,寨栅之间立起间隔很近的哨塔,寨栅之外开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壕沟,整个山寨防御系统倚山顺水而立,连绵不绝,封闭了寨内的老小,阻绝外来的入侵,这恐怕是山戎历代以来最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 他们曾经骄傲地宣称,这是“卡在宋人咽喉里的骨头”。 从围棋的角度上说,这是山戎在中原仅存的眼位了,坚实的壁垒让他们无所畏惧,志得意满。兵法云,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山戎盘踞在这里,无论宋人围剿多少次,他们都能泰然无伤,而他们的每一次出击,都能在宋人的腰肢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肥美的膏腴。 在朝向戎山北面的那一侧,平坦的大地,绵延千里,不知多久以前,华北平原上栖息着不知凡几的戎人,而今硕果仅存的他们,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机动力量,躲在巢穴里,咀嚼着败北的哀愁。 在辽阔无际的旷野中,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行军,大批的红衣顶着日照移动;劲弓、战车、长矛、铜戈在倾斜的光照下,闪闪发光;成队的前驱骑兵在经过时掀起尘土,铜甲犹如涟漪,此起彼伏。随后是长长的辎重队伍,牲口们拖着各式粮草、军需等物资在松软的土地上艰涩前行。 山戎人的记忆中,对围城有着根深蒂固的认识。自从有宋以来,不知多少宋君曾经觊觎过他们的人口、马匹和青铜,宋桓公围过,宋庄公围过,宋武公也围过…… 寨栅从未被人类攻破过,但是在不知道哪一辈人的时候,曾经因为地龙翻滚而坍塌。除此以外,寨栅一支固若金汤,因此当宋人兵临寨下的时候,守军是很有可能生存下去的。 独臂的戎王决心竭尽全力去鼓舞士气,他身披鲜艳的金甲,在各个人群的据点游行,展示自己和亲卫的勇力。他的队伍前面高高竖起从宋人那边缴获的旗帜,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们在长丘、亳城、商丘给予了中原人沉重的打击,山戎之民们颇感慰藉。 戎王尽可能地在三角形防御工事的前线曝光,让一线的力量能看到他的身形,每天他都骑着他的小母马,同心腹们一道鼓舞士兵,检查哨位,搜寻擅离职守的人。 戎王倚为长城的战士们已经被公子卬吃的七七八八了,老巢里面的平民也不得不加入了戎山保卫战。他不断组织、恳求和鼓舞民众,妇女儿童们也一只在忙碌,他们不断伐木,顺着纤维削出杆子,握着小刀的稚嫩小手都磨出了水泡。削好的箭杆还要烤火、校直、刷漆…… 现在的山戎部落,青铜、粮食绰绰有余,但是箭矢成了短板。 戎王不断发布演说,赞扬族人的勇气和团结,肯定他们坚决服从命令:“请务必谨记,这场战争即是神只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荣光的契机,为了拱卫家园哪怕你们只是划破一个小口子,也会得到不朽的荣耀和神祗的赞许。” 封建迷信的言辞显然令部落制的山戎很受用,演说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在场所有的人都振奋了起来,发誓坚决地抵抗来自宋人的进攻,“若神祗开恩,我们必将胜利。” 似乎他们只要捐弃前嫌,并肩浴血,公子卬的攻势就一定会被精神力量瓦解。 山戎崇尚马匹,他们卜问吉凶的方式并不是焚烧龟壳,而是依赖于坐骑的灵性。戎王把马匹带到他们的祭坛,那里悬挂着马笼头。如果马嘴咬住笼头,戎人就说:“我们将在阳光下的土地上获得一场胜利”;若是马匹只是嗅了嗅,然后调转马身,离开笼子,戎人就会一脸阴郁,心情沉重,这预示着可耻的失败即将发生。 人类相信从自然的回答和问候中可以看出征兆,禽兽的鸣叫和振翅、各种诡谲的梦境……数千年来无数人都相信这一套,相信他们的神祗会降下赏罚抑或是考验。 马儿似乎和戎王作对一般,已经许久不碰笼头了,连日的迹象表明,他们神祗的伟力可能被驱散了。一些迷信的山戎哭泣、抽噎,奋起双臂祈求神祗的回心转意——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神祗究竟是耳背了还是厌烦他们了。 山戎的守军目睹着源源不断的军队鱼贯而来,他们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适当的地点迅速建立起一座座营垒。宋人人数众多,就好像无数的沙砾点缀着,拔地而起的营盖覆盖了山麓的每一寸土地。 公子卬的军队和营地秩序井然,粮草充沛,在扎营时,颇具几何的美感,不曾发生一次紊乱和尴尬。 第207章 文亭山 如果你去过浪漫的土耳其,你一定听过他们的谚语——红苹果惹人摘。 戎山,正是这样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两千六百年以后,这座小土丘被冠名为文亭山,坐落于成武县的西北之隅。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马镫没有被发明,山戎的骑兵在中原车兵面前不堪一击,草草覆灭于宋人的兵锋。到了春秋晚期,孔子的门人曾子与“三冉”(冉雍、冉耕、冉求)曾会文于此,后人于土丘上建亭纪念,名唤“会文亭”。 此后代代文人凭吊古今于此,有衣食丰裕者,建祠立庙于兹,飞檐画栋,气宇轩昂,连同山顶庙宇,形成一个相当规模的建筑群。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成武县民还在此举办香火大会,先是主持文会,建国后,则改为对祖国花朵进行爱国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 时间回到公子卬的时代,一只雄鸢在戎山的天空中随风翱翔,戎山背郭面水,突兀于溪湖之中,山上柏柳滴翠,秋菊呈姿,山下碧波荡漾,芦苇婆娑,风景宜人。雄鸢懒洋洋地画着圈,仿佛被绝美的夕照舒服其间。 从这里,它鸟瞰着下方数千人口的山寨,泰然自若地静观山寨的形制。 戎山的防御大致呈三角形,东边的角向上翘曲,宛如犀牛的尖角——这是专门为了抵御宿敌武氏而特意设计的。三角形的每一道边都前后矗立着三道寨栅,寨栅之间立起间隔很近的哨塔,寨栅之外开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壕沟,整个山寨防御系统倚山顺水而立,连绵不绝,封闭了寨内的老小,阻绝外来的入侵,这恐怕是山戎历代以来最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 他们曾经骄傲地宣称,这是“卡在宋人咽喉里的骨头”。 从围棋的角度上说,这是山戎在中原仅存的眼位了,坚实的壁垒让他们无所畏惧,志得意满。兵法云,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山戎盘踞在这里,无论宋人围剿多少次,他们都能泰然无伤,而他们的每一次出击,都能在宋人的腰肢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肥美的膏腴。 在朝向戎山北面的那一侧,平坦的大地,绵延千里,不知多久以前,华北平原上栖息着不知凡几的戎人,而今硕果仅存的他们,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机动力量,躲在巢穴里,咀嚼着败北的哀愁。 在辽阔无际的旷野中,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行军,大批的红衣顶着日照移动;劲弓、战车、长矛、铜戈在倾斜的光照下,闪闪发光;成队的前驱骑兵在经过时掀起尘土,铜甲犹如涟漪,此起彼伏。随后是长长的辎重队伍,牲口们拖着各式粮草、军需等物资在松软的土地上艰涩前行。 山戎人的记忆中,对围城有着根深蒂固的认识。自从有宋以来,不知多少宋君曾经觊觎过他们的人口、马匹和青铜,宋桓公围过,宋庄公围过,宋武公也围过…… 寨栅从未被人类攻破过,但是在不知道哪一辈人的时候,曾经因为地龙翻滚而坍塌。除此以外,寨栅一支固若金汤,因此当宋人兵临寨下的时候,守军是很有可能生存下去的。 独臂的戎王决心竭尽全力去鼓舞士气,他身披鲜艳的金甲,在各个人群的据点游行,展示自己和亲卫的勇力。他的队伍前面高高竖起从宋人那边缴获的旗帜,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们在长丘、亳城、商丘给予了中原人沉重的打击,山戎之民们颇感慰藉。 戎王尽可能地在三角形防御工事的前线曝光,让一线的力量能看到他的身形,每天他都骑着他的小母马,同心腹们一道鼓舞士兵,检查哨位,搜寻擅离职守的人。 戎王倚为长城的战士们已经被公子卬吃的七七八八了,老巢里面的平民也不得不加入了戎山保卫战。他不断组织、恳求和鼓舞民众,妇女儿童们也一只在忙碌,他们不断伐木,顺着纤维削出杆子,握着小刀的稚嫩小手都磨出了水泡。削好的箭杆还要烤火、校直、刷漆…… 现在的山戎部落,青铜、粮食绰绰有余,但是箭矢成了短板。 戎王不断发布演说,赞扬族人的勇气和团结,肯定他们坚决服从命令:“请务必谨记,这场战争即是神只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荣光的契机,为了拱卫家园哪怕你们只是划破一个小口子,也会得到不朽的荣耀和神祗的赞许。” 封建迷信的言辞显然令部落制的山戎很受用,演说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在场所有的人都振奋了起来,发誓坚决地抵抗来自宋人的进攻,“若神祗开恩,我们必将胜利。” 似乎他们只要捐弃前嫌,并肩浴血,公子卬的攻势就一定会被精神力量瓦解。 山戎崇尚马匹,他们卜问吉凶的方式并不是焚烧龟壳,而是依赖于坐骑的灵性。戎王把马匹带到他们的祭坛,那里悬挂着马笼头。如果马嘴咬住笼头,戎人就说:“我们将在阳光下的土地上获得一场胜利”;若是马匹只是嗅了嗅,然后调转马身,离开笼子,戎人就会一脸阴郁,心情沉重,这预示着可耻的失败即将发生。 人类相信从自然的回答和问候中可以看出征兆,禽兽的鸣叫和振翅、各种诡谲的梦境……数千年来无数人都相信这一套,相信他们的神祗会降下赏罚抑或是考验。 马儿似乎和戎王作对一般,已经许久不碰笼头了,连日的迹象表明,他们神祗的伟力可能被驱散了。一些迷信的山戎哭泣、抽噎,奋起双臂祈求神祗的回心转意——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神祗究竟是耳背了还是厌烦他们了。 山戎的守军目睹着源源不断的军队鱼贯而来,他们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适当的地点迅速建立起一座座营垒。宋人人数众多,就好像无数的沙砾点缀着,拔地而起的营盖覆盖了山麓的每一寸土地。 公子卬的军队和营地秩序井然,粮草充沛,在扎营时,颇具几何的美感,不曾发生一次紊乱和尴尬。 第208章 总指 一丛丛锥顶的帐篷安排得整齐清爽,每一垛帐篷的中间都是指挥官的营帐,昂然的主杆上鹰扬着洁白的旗帜,偌大的“宋”字迎风招展。 在环形营地的北中心,武人们怀着无比的崇拜和敬仰,搭建起公子卬的主帅营帐。营垒的安置在山戎人箭矢的射程之外,周围搭建起木栅,挖开壕沟安防拒马。 在公子卬大帐左近,如同光晕环绕圆月一般,部署着最忠心耿耿的老班底、装备最华贵装备的矛骑兵部队。他们中半数人出身武氏,和公子卬并肩作战过的次数最多,对山戎的切齿仇恨也最大。 他们的武艺是全军中的佼佼者——骑兵阵列、控马技术、突刺水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大战的考验。 矛骑兵的任务是像保护自己心肺一样拱卫着公子卬,整个国家安危的担子仿佛就寄托在他们的肩膀上。 营地的组织工作被公子卬安排得非常细致周全,工科男仿佛对秩序有着天然的执着。帐篷如海洋一般,顶部招展着各色大小旌旗,他们的罗列一如原子的排列,巍为壮观。 站在山脊上观察的戎兵愈发震惊的是,宋人拥有的马匹数量惊人——戎王没有隐瞒了他们:几乎所有活着的战马,无论它们原先属于叛军、宋公、山戎还是晋兵,现在通通归属于公子卬的指挥棒下。 看到敌人茫茫碌碌,用意明显守备的山戎不禁心生畏惧,尽管他们的粮食充沛,尽管历史上他们多次遭遇围困,只要熬到寒冷的冬季,宋兵大多会因为种种原因退兵——或许是觉得耽误农时不值得,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出现大面积的非战斗减员,或者是因为粮草物资的不丰沛…… 黄昏临近,残阳如血,袅袅炊烟徐徐升起,篝火四处而光,山戎的守军可以听得到敌营的种种声响:喃喃的低语,木槌的敲击,打磨锋刃的霍霍声、马匹的响鼻和嘶鸣。 公子卬究竟有指挥多少兵力的才能,戎王一只说不清。公子卬在极其宏大的规模上动员本国野人和外国武人的天赋一次次令戎王瞠目结舌。 普通的先秦贵族能统御五十乘的兵力就相当了得了,能操控上百乘兵马的人才足以成为二流国家的大司马了,至于总领三万人马,如指臂使,则可拜晋楚这等霸主国的方面主将,而公子卬的才能上限仿佛远远不及于此。 围困的联军浩瀚如繁星,一开始是穿着白衣白甲的公子卬直属,戎王估计人数在两万五到三万之间,后来是数千穿着红色衣裳的援军,国字形的脸,面呈长方形,阔额宽腮,高颧骨,下巴浑厚,表情粗犷——戎王对这些家伙也颇有印象,毕竟出自表里河山的山西晋兵,刚接触的时候那种桀骜、自信怎么容易忘却。 再后面是行军规整的鲁军了,秩序仿佛浸入了鲁人的骨髓,即使岁月千年流转,山东人永远会把尊卑和先后分得清楚明白。 虽然戎王并不认识大篆中的“鲁”字旗,但是山东大汉的样子鲜明无比——挺拔的身材,方方正正的面庞、发达的咬肌、丰满的腮帮子、高高的颧骨、棱角分明,显得相当硬朗。 和长丘之战的兵分三军,各自统御不同,这次的三国部队仿佛是荞面、白面、清水糅合在了一起,似乎是温顺地服从于一只手的指挥,彼此之间相杂无隙,戎王找不出任何防御部署的结合部。 以往互不统属的两军之间总有这样的结合部,成为进攻方指挥官眼中的香饽饽,就好像羽毛球的双打一样,如果没有长期的磨合,在结合部的配合一定会失当,而成为军队的薄弱点。 然而戎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可乘之隙,山麓的中原人之间仿佛是一家一姓般水乳交融,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拉扯、调动敌军的下手点。 所有的军队仿佛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被调动了活力。士卒们每天的工作似乎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时辰,这样既能充分调动力量,又保持了强大的效率。斧子、铲子、锄头、鹤嘴镐、骑马巡视的军官、供应参食的伙夫、输运辎重的木车……成百上千的帐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青铜器在暖和的气氛中叮当作响。 心甘情愿汗流浃背的联军令山戎守军不禁湿透了脊背。军队的战斗力来自组织度、训练度、规模和装备,敌人仿佛在短短几日之内将其展露无疑。 戎王不禁纳闷:“宋卬才二十岁,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 先秦的兵书满打满算就只有三本:《军志》、《军政》和《太公兵法》,而山戎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将领的指挥才能都来自于一次又一次兵戎相见。戎王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个玩遍了战争兵棋游戏,熟稔从三国到二战、从拿皇到希特勒的各色战术,不论是骑兵战术还是大兵团配合,戎王在公子卬的眼里根本就是新手村的菜鸟玩家、弟弟中的弟弟…… 一桶桶石油被装载到辎重车上,从长丘到楚丘的官道上缓缓而行,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前线,老远之外就可以听得到它们行进的嘈杂。赶车的士卒唱着《诗经·大雅·江汉》中歌颂百胜之师的歌谣,嘎吱作响的车轴发出持续不断、音节单调的伴奏,如同恒星放射出的诡异波动: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晋兵和鲁军抵达后,公子卬就制定了缴获物资的分配,他不仅仅把鲁、赵的马匹和青铜都补充到战前水平,多出来的箭矢和青铜兵器,也赠送了一大批。 这样慷慨的手令让赵盾大为感动,现在他手头的装备足以装备满编的中军、下军,还犹自多出一半——当然下军人都死绝了,他肯定不会捐输给国家而是收入赵家的私门,抑或是和先克、臾骈等亲信分享一些,就连一向看公子卬不爽的韩厥现在也觉得公子卬长得愈发清纯可人了。 从石器时代到现代,地壳中铜料的稀缺,一直保持着铜价的高昂,相比于可持续增长的粮食,公卿大夫们对青铜的钟情从未停歇。 美貌和气质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军队和地盘是乱世最大的本钱,而青铜制作的箭矢、刀枪剑戟则是总练军队、开疆拓土的不二神器。 第208章 总指 一丛丛锥顶的帐篷安排得整齐清爽,每一垛帐篷的中间都是指挥官的营帐,昂然的主杆上鹰扬着洁白的旗帜,偌大的“宋”字迎风招展。 在环形营地的北中心,武人们怀着无比的崇拜和敬仰,搭建起公子卬的主帅营帐。营垒的安置在山戎人箭矢的射程之外,周围搭建起木栅,挖开壕沟安防拒马。 在公子卬大帐左近,如同光晕环绕圆月一般,部署着最忠心耿耿的老班底、装备最华贵装备的矛骑兵部队。他们中半数人出身武氏,和公子卬并肩作战过的次数最多,对山戎的切齿仇恨也最大。 他们的武艺是全军中的佼佼者——骑兵阵列、控马技术、突刺水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大战的考验。 矛骑兵的任务是像保护自己心肺一样拱卫着公子卬,整个国家安危的担子仿佛就寄托在他们的肩膀上。 营地的组织工作被公子卬安排得非常细致周全,工科男仿佛对秩序有着天然的执着。帐篷如海洋一般,顶部招展着各色大小旌旗,他们的罗列一如原子的排列,巍为壮观。 站在山脊上观察的戎兵愈发震惊的是,宋人拥有的马匹数量惊人——戎王没有隐瞒了他们:几乎所有活着的战马,无论它们原先属于叛军、宋公、山戎还是晋兵,现在通通归属于公子卬的指挥棒下。 看到敌人茫茫碌碌,用意明显守备的山戎不禁心生畏惧,尽管他们的粮食充沛,尽管历史上他们多次遭遇围困,只要熬到寒冷的冬季,宋兵大多会因为种种原因退兵——或许是觉得耽误农时不值得,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出现大面积的非战斗减员,或者是因为粮草物资的不丰沛…… 黄昏临近,残阳如血,袅袅炊烟徐徐升起,篝火四处而光,山戎的守军可以听得到敌营的种种声响:喃喃的低语,木槌的敲击,打磨锋刃的霍霍声、马匹的响鼻和嘶鸣。 公子卬究竟有指挥多少兵力的才能,戎王一只说不清。公子卬在极其宏大的规模上动员本国野人和外国武人的天赋一次次令戎王瞠目结舌。 普通的先秦贵族能统御五十乘的兵力就相当了得了,能操控上百乘兵马的人才足以成为二流国家的大司马了,至于总领三万人马,如指臂使,则可拜晋楚这等霸主国的方面主将,而公子卬的才能上限仿佛远远不及于此。 围困的联军浩瀚如繁星,一开始是穿着白衣白甲的公子卬直属,戎王估计人数在两万五到三万之间,后来是数千穿着红色衣裳的援军,国字形的脸,面呈长方形,阔额宽腮,高颧骨,下巴浑厚,表情粗犷——戎王对这些家伙也颇有印象,毕竟出自表里河山的山西晋兵,刚接触的时候那种桀骜、自信怎么容易忘却。 再后面是行军规整的鲁军了,秩序仿佛浸入了鲁人的骨髓,即使岁月千年流转,山东人永远会把尊卑和先后分得清楚明白。 虽然戎王并不认识大篆中的“鲁”字旗,但是山东大汉的样子鲜明无比——挺拔的身材,方方正正的面庞、发达的咬肌、丰满的腮帮子、高高的颧骨、棱角分明,显得相当硬朗。 和长丘之战的兵分三军,各自统御不同,这次的三国部队仿佛是荞面、白面、清水糅合在了一起,似乎是温顺地服从于一只手的指挥,彼此之间相杂无隙,戎王找不出任何防御部署的结合部。 以往互不统属的两军之间总有这样的结合部,成为进攻方指挥官眼中的香饽饽,就好像羽毛球的双打一样,如果没有长期的磨合,在结合部的配合一定会失当,而成为军队的薄弱点。 然而戎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可乘之隙,山麓的中原人之间仿佛是一家一姓般水乳交融,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拉扯、调动敌军的下手点。 所有的军队仿佛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被调动了活力。士卒们每天的工作似乎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时辰,这样既能充分调动力量,又保持了强大的效率。斧子、铲子、锄头、鹤嘴镐、骑马巡视的军官、供应参食的伙夫、输运辎重的木车……成百上千的帐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青铜器在暖和的气氛中叮当作响。 心甘情愿汗流浃背的联军令山戎守军不禁湿透了脊背。军队的战斗力来自组织度、训练度、规模和装备,敌人仿佛在短短几日之内将其展露无疑。 戎王不禁纳闷:“宋卬才二十岁,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 先秦的兵书满打满算就只有三本:《军志》、《军政》和《太公兵法》,而山戎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将领的指挥才能都来自于一次又一次兵戎相见。戎王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个玩遍了战争兵棋游戏,熟稔从三国到二战、从拿皇到希特勒的各色战术,不论是骑兵战术还是大兵团配合,戎王在公子卬的眼里根本就是新手村的菜鸟玩家、弟弟中的弟弟…… 一桶桶石油被装载到辎重车上,从长丘到楚丘的官道上缓缓而行,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前线,老远之外就可以听得到它们行进的嘈杂。赶车的士卒唱着《诗经·大雅·江汉》中歌颂百胜之师的歌谣,嘎吱作响的车轴发出持续不断、音节单调的伴奏,如同恒星放射出的诡异波动: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晋兵和鲁军抵达后,公子卬就制定了缴获物资的分配,他不仅仅把鲁、赵的马匹和青铜都补充到战前水平,多出来的箭矢和青铜兵器,也赠送了一大批。 这样慷慨的手令让赵盾大为感动,现在他手头的装备足以装备满编的中军、下军,还犹自多出一半——当然下军人都死绝了,他肯定不会捐输给国家而是收入赵家的私门,抑或是和先克、臾骈等亲信分享一些,就连一向看公子卬不爽的韩厥现在也觉得公子卬长得愈发清纯可人了。 从石器时代到现代,地壳中铜料的稀缺,一直保持着铜价的高昂,相比于可持续增长的粮食,公卿大夫们对青铜的钟情从未停歇。 美貌和气质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军队和地盘是乱世最大的本钱,而青铜制作的箭矢、刀枪剑戟则是总练军队、开疆拓土的不二神器。 第209章 名望 不得不说赵盾是个财奴,本来一张狗脸,见到了不尽的武器铠甲后,连日里笑得合不拢嘴,从此说话也和顺了,架子也不端着了,整日里和公子卬交流翁婿之情,仿佛当初药翻他的不是公子卬而是别人一般。 当初公子卬把手令交给管理的时候,后者翻开这份大公无私的命令,边看边摇头嗤笑,他若所有悟地调笑道:“太傅这是大手笔啊。鲁人和晋人一定很感动,可是……这未免也太宽厚了?” 这些缴获都是公子卬真刀真枪干下来的,当然有说一不二的处置权,用来团结友邦自然让旁人无话可说。可是这些铠甲、戈矛又不是地里凭空长出来,它们本来是杵臼、叛军、荡氏、向氏等原先宋人的装备,要是通通慷慨出去,宋国再也不复当初那个七百乘之国的武备了。 管理琢磨着说道:“太傅是想要多要点粮食吗?” 打下鞌城收获了堆积成山的粮食,丰厚如许的粟米来自于丹水诸城数十万死难者一十七年来的积蓄,这么大一笔收获,对于公子卬恢复宋国战后的经济颇有好处。 不过恢复经济光有吃的可不行,现在田垄之间被山戎的马蹄糟践得不行,荒芜的作物,下一季的翻土、播种,需要青铜的农具来恢复生产力。按照公子卬重视农业,好兴水利的性子,开渠修坝更要海量的青铜工具——这可不仅仅是长丘一座十室的小邑,而是包含首都在内的大片国土的重建。 “太傅打的是不是铁器的主意?” 管理想起来,公子卬天天唠叨着鞌城的煤和铁:“钢铁的强度远远超越了青铜,一旦钢铁问世,铜只能作为货币、导热材料和导电材料,而从结构材料的领域引退。 再重的青铜箭镞也射不穿锻态的铁甲,再厚实的铜甲也顶不住铁剑的突刺。” 虽然理论上青铜在铁器的迭代下,不再具备原本的战争价值,但是等等,现在公子卬手头有哪怕一块铁吗? 管理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虽然太傅口口声声,但是鞌城底下的矿藏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没有太傅说的铁矿呢?” 管理走南闯北,从齐国到宋国出仕,所见的铁器无非是天降的陨铁,然后被达官贵人做成美轮美奂的明器以陪葬地下,铁矿真正的勘探、冶炼和锻打,他压根没有经历过,自然没有公子卬这样稳如老狗的自信。 公子卬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可置疑的坚决——鞌城就是后世的曹县,宇宙的中心怎么可能没有铁? 公子卬不在这个点上纠结过多,他总不能从逻辑上论证矿藏存在的必然性——他既不是先知,也不是巫祝,更不能表露穿越者的身份。 紧接着他抛出另一个难题:“我打算后面把鞌城,乃至于国家交给你去治理,要是嘉兴你只看到这一层,我恐怕有点失望了。” “另一个问题恐怕就是未来和中原诸侯的合作问题了。”管理是个聪明人,脑子微微一转就摸到了公子卬的脉搏——和聪明人共事真是一种享受。 “不错不错。”公子卬抚掌而笑。军队的统帅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利益分配的工作,这一点以前他就在网游中的工会,深有体会。古往今来,多少提督、将帅跌倒在这里? 郑庄公因为没有处理好颍考叔和公孙阏在战车资源上的争端,因此导致郑军自相残害;蒋光头旗下派系林立,各方势力之间不能一碗水端平,故而委员长的军队成天保存实力,琢磨着如何吞并友军。 时值乱世,诸侯交侵,诸侯间的合作和政治信誉相当重要,何况公子卬最大的对手正是楚庄王、楚穆王这对名垂千古的父子,没有晋国,仅靠着人口损失如此惨烈的宋国,恐怕是独木难支。 “这次会战,徒以宋人独木难支,没有晋兵的出力,长丘早就覆灭了。以后我们的敌人会比今天更多更加强大,需要友军的时候也很多,如果我贪图一时,吝啬皮毛,那么以后在危机关头友军难免会保存实力,最后就是大伙儿一块死。” 公子卬觉得古往今来能把这一点做得最好的,就是汉高祖刘邦,他能够带着各怀鬼胎的诸侯联军力挫远强于己的项羽,平定天下,其中的胸怀和谋略值得万世称道,令公子卬不禁心向往之。 见贤而思齐,公子卬自忖有刘邦一半的手腕,春秋的天下何愁不定? “我们必须在诸侯之间树立这样一个名声:同宋卬打仗,损失多少实力,宋卬就会给他补上一个,打输了宋卬自掏腰包给他补贴,打赢了大家雨露均沾。无论如何,宋卬的合作者绝对不会吃亏。” 公子卬的慷慨很快赢得了晋鲁联军的投怀送抱。 一个男人若是相亲时就急色求欢,漂亮小姐姐一定会认为此人形容猥琐,不过是一个被下半身支配的人形泰迪;若是男子忍一忍兽性,彰显自己的风度和绅士,处处令女人感到温柔体贴,小姐姐反倒会觉得男人很有责任心,可以试着处处。 当然,这个相亲男士本身的硬件条件也得超过女孩子的心里预期,毕竟这是男子社会地位的体现。 公子卬现在恰恰是叔孙得臣和赵盾眼里的优质“男票”——军事素质过硬,能独立击败山戎主力,远远超过了晋鲁的心理预期,还颇有大国风度,先让合作者得到丰饶的报酬,偌大的军营,人人都对公子卬交口称赞。 叔孙得臣和赵盾心甘情愿地把军队交给公子卬指挥——有能力,有人品,还是老实女婿让自己感到放心…… 戎山之上,几千妇孺老幼和数百残兵苟延残喘,山麓之下,数万大军士气如虹。 武功、田单、田伯光、臾骈等各方谋臣几次谏言强攻,在他们看来兵力悬殊如此,一如泰山压顶,猛虎搏兔,简直易如反掌。 公子卬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能用计策的场合,他绝对不会用命,爱兵如此地他缓缓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第209章 名望 不得不说赵盾是个财奴,本来一张狗脸,见到了不尽的武器铠甲后,连日里笑得合不拢嘴,从此说话也和顺了,架子也不端着了,整日里和公子卬交流翁婿之情,仿佛当初药翻他的不是公子卬而是别人一般。 当初公子卬把手令交给管理的时候,后者翻开这份大公无私的命令,边看边摇头嗤笑,他若所有悟地调笑道:“太傅这是大手笔啊。鲁人和晋人一定很感动,可是……这未免也太宽厚了?” 这些缴获都是公子卬真刀真枪干下来的,当然有说一不二的处置权,用来团结友邦自然让旁人无话可说。可是这些铠甲、戈矛又不是地里凭空长出来,它们本来是杵臼、叛军、荡氏、向氏等原先宋人的装备,要是通通慷慨出去,宋国再也不复当初那个七百乘之国的武备了。 管理琢磨着说道:“太傅是想要多要点粮食吗?” 打下鞌城收获了堆积成山的粮食,丰厚如许的粟米来自于丹水诸城数十万死难者一十七年来的积蓄,这么大一笔收获,对于公子卬恢复宋国战后的经济颇有好处。 不过恢复经济光有吃的可不行,现在田垄之间被山戎的马蹄糟践得不行,荒芜的作物,下一季的翻土、播种,需要青铜的农具来恢复生产力。按照公子卬重视农业,好兴水利的性子,开渠修坝更要海量的青铜工具——这可不仅仅是长丘一座十室的小邑,而是包含首都在内的大片国土的重建。 “太傅打的是不是铁器的主意?” 管理想起来,公子卬天天唠叨着鞌城的煤和铁:“钢铁的强度远远超越了青铜,一旦钢铁问世,铜只能作为货币、导热材料和导电材料,而从结构材料的领域引退。 再重的青铜箭镞也射不穿锻态的铁甲,再厚实的铜甲也顶不住铁剑的突刺。” 虽然理论上青铜在铁器的迭代下,不再具备原本的战争价值,但是等等,现在公子卬手头有哪怕一块铁吗? 管理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虽然太傅口口声声,但是鞌城底下的矿藏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没有太傅说的铁矿呢?” 管理走南闯北,从齐国到宋国出仕,所见的铁器无非是天降的陨铁,然后被达官贵人做成美轮美奂的明器以陪葬地下,铁矿真正的勘探、冶炼和锻打,他压根没有经历过,自然没有公子卬这样稳如老狗的自信。 公子卬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可置疑的坚决——鞌城就是后世的曹县,宇宙的中心怎么可能没有铁? 公子卬不在这个点上纠结过多,他总不能从逻辑上论证矿藏存在的必然性——他既不是先知,也不是巫祝,更不能表露穿越者的身份。 紧接着他抛出另一个难题:“我打算后面把鞌城,乃至于国家交给你去治理,要是嘉兴你只看到这一层,我恐怕有点失望了。” “另一个问题恐怕就是未来和中原诸侯的合作问题了。”管理是个聪明人,脑子微微一转就摸到了公子卬的脉搏——和聪明人共事真是一种享受。 “不错不错。”公子卬抚掌而笑。军队的统帅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利益分配的工作,这一点以前他就在网游中的工会,深有体会。古往今来,多少提督、将帅跌倒在这里? 郑庄公因为没有处理好颍考叔和公孙阏在战车资源上的争端,因此导致郑军自相残害;蒋光头旗下派系林立,各方势力之间不能一碗水端平,故而委员长的军队成天保存实力,琢磨着如何吞并友军。 时值乱世,诸侯交侵,诸侯间的合作和政治信誉相当重要,何况公子卬最大的对手正是楚庄王、楚穆王这对名垂千古的父子,没有晋国,仅靠着人口损失如此惨烈的宋国,恐怕是独木难支。 “这次会战,徒以宋人独木难支,没有晋兵的出力,长丘早就覆灭了。以后我们的敌人会比今天更多更加强大,需要友军的时候也很多,如果我贪图一时,吝啬皮毛,那么以后在危机关头友军难免会保存实力,最后就是大伙儿一块死。” 公子卬觉得古往今来能把这一点做得最好的,就是汉高祖刘邦,他能够带着各怀鬼胎的诸侯联军力挫远强于己的项羽,平定天下,其中的胸怀和谋略值得万世称道,令公子卬不禁心向往之。 见贤而思齐,公子卬自忖有刘邦一半的手腕,春秋的天下何愁不定? “我们必须在诸侯之间树立这样一个名声:同宋卬打仗,损失多少实力,宋卬就会给他补上一个,打输了宋卬自掏腰包给他补贴,打赢了大家雨露均沾。无论如何,宋卬的合作者绝对不会吃亏。” 公子卬的慷慨很快赢得了晋鲁联军的投怀送抱。 一个男人若是相亲时就急色求欢,漂亮小姐姐一定会认为此人形容猥琐,不过是一个被下半身支配的人形泰迪;若是男子忍一忍兽性,彰显自己的风度和绅士,处处令女人感到温柔体贴,小姐姐反倒会觉得男人很有责任心,可以试着处处。 当然,这个相亲男士本身的硬件条件也得超过女孩子的心里预期,毕竟这是男子社会地位的体现。 公子卬现在恰恰是叔孙得臣和赵盾眼里的优质“男票”——军事素质过硬,能独立击败山戎主力,远远超过了晋鲁的心理预期,还颇有大国风度,先让合作者得到丰饶的报酬,偌大的军营,人人都对公子卬交口称赞。 叔孙得臣和赵盾心甘情愿地把军队交给公子卬指挥——有能力,有人品,还是老实女婿让自己感到放心…… 戎山之上,几千妇孺老幼和数百残兵苟延残喘,山麓之下,数万大军士气如虹。 武功、田单、田伯光、臾骈等各方谋臣几次谏言强攻,在他们看来兵力悬殊如此,一如泰山压顶,猛虎搏兔,简直易如反掌。 公子卬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能用计策的场合,他绝对不会用命,爱兵如此地他缓缓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第210章 风 公子卬正在中帐之内,身边站着一个白面小将,言谈之间,笑声阵阵如桂香透过帐隙。公子卬好像听到了很精彩的言论,传令卫士赐酒。 忽而,一双粗手,掀开帐门而入:“太傅好自在也。大军久顿戎山之下,士气衰竭,粮草靡费。强攻军令迟迟不下。太傅不思进取残敌,却与白面小厮,饮酒为乐,可是忘记初心否?” 送酒的卫士没来,来的却是田双这黑厮。公子卬早知田双素来厮杀汉习性,入内从不通报,言辞从不过脑,业已习以为常,从来大度不予计较。 公子卬心情似乎很好,田双虽然言辞刺耳,他却笑面如春:“子珏来了,不如一同饮酒。” 卫士很快进来,送入两爵好酒,一壶清茶。公子卬书生习性,不爱饮酒,且本科期间被查出过轻度脂肪肝,故而久灌茶叶。 相传神农尝百草, 得荼而解之, 中国人于是开始饮茶,不过后世的喝茶模式是在明清时期方才成熟, 现在公子卬所喝的,不过是早期茶叶加姜,颇有清苦之涩。 田双把脖子一仰,爵酒尽入, 随着喉头一提一降, 酒水就流入肠中。 “子珏今日说话颇有条理,不似平日言语。说,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公子卬笑眯眯一问,田双老脸一红。 现在公子卬声望达到顶点, 底下人即使有相左的意见, 也不好当面胡乱指责。公子卬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要是大家都畏惧他的威势而言路阻塞,损害的还是集体的利益。 “你不说, 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众人有意见,初心也是好的,是为了我着想,我不会怪罪进言的人的。”公子卬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亲切和大度:“子珏你出入从来无禁,我也不曾怪罪你,岂会因为言语而罪人呢?” 子珏挽起衣袖就找了个位置野蛮横坐:“我就说嘛,有甚好怕的。太傅又不是吃人的虎兕。” 公子卬:“是叔孙氏的陪臣,田伯光和赵氏的盟友, 臾骈托你来问的?” “嗨!原来太傅你都知道了。害我白跑一趟。” “怎么会白跑呢?”公子卬转身命令卫士速速去延请诸营主将入内军议。 …… 赵、先、臾、韩、叔孙、田、管、武等一一列座, 只是边上多出一名白面小将。 韩厥好奇道:“此何人也,面容生疏, 不似公子之大将, 缘何在此军机重地?” 公子卬却按下不答,故作神秘地发问:“卬反要问君, 何为用兵之道?” 韩厥起身道:“此小儿知之。聚千万之众, 投之以疆场, 发号令, 用金鼓,总粮草, 奖帅士卒,排车布阵, 然后搏生死可也。” 公子卬道:“此其一者尔。” 韩厥背着手,在营中边走边沉吟,饶了一圈,补充道:“遍访地理,侦察敌情,再以身先士卒。” 公子卬微笑不语。 韩厥不服气地拱手道:“请问其详。” 公子卬道:“夫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均不可不察,方能统帅万军, 游戏自如。” 韩厥道:“天地人三者,孰人不知?公子何必故弄玄虚?” 公子卬笑道:“君以为天时所谓何者?” 韩厥道:“无非是秋时用兵, 冬则归,无悖农时而已。” 公子卬摆摆手:“我所以顿兵久候若此,不过是待天时而动而已。”说着公子卬扶起白衣小将的小臂, 向在座的各位介绍道:“此武氏之兵将也,唤作武登,字王攀, 今为我矛骑兵之一也。 此君之父,为武氏司星,业已罹难于山戎之祸。然则此君之家,世代为楚丘记录经年节气、星象、气候,以劝导农时,避免风灾、水灾之类祸患。 王攀,请为诸君讲讲楚丘的气候?” 武登作了一个揖,然后道:“夫楚丘之秋,云雨稀少,然则常常姗姗来迟。” 楚丘的秋季,太平洋的副高逐渐南移, 蒙古高压趁机扩张、逼近,气温骤降, 雨量锐减。此时因为高空的副热带高气压南退迟缓, 而近地面已是冷高控制,故而垂直结构非常稳定,所以会秋高气爽, 天气多晴。 这本来是华北平原的常态。但是坏就坏在,成武县的冬季风经常会迟到,因此即使秋天来了,夏季风在一段时间内仍然盛行,所以会有一段时间的秋雨,影响秋收。这一点,令武登的父亲、祖父印象深刻。 “这楚丘秋早秋晚与我何干?”田双撇撇嘴,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打仗。 臾骈脑瓜子最灵光,立刻把住了公子卬的脉搏:“等等,云雨稀少。莫非公子欲以火攻?” 公子卬抚掌大笑:“然也,山戎占尽地利,寨固栅高,强攻恐折损将士颇多,非你我所愿也。然则戎人无中原筑城之术,徒以木栏为屏,火龙轻易可攀也。况山上树木森森,即使是山戎居所,也傍草木而栖,一旦风起助燃,彼可为焦土也。” 臾骈大呼绝妙:“此果天时之妙,我知之矣。公子今日怕是在等风盛而雨必不至之日?” 公子卬微微点头,抬手示意武登继续讲解气候。 “近日南风全无,而北风主导,足见秋日全至而阴雨必不复返矣。” 根据武登的判断,现在副高已经彻底南下,蒙古冷高压已经彻底占了上风,剩下的就是考虑风力的问题了。 “楚丘之风,每年均有一峰一谷。”按照武登一家的记录,当地的风力在早春的时候,达到顶峰,换算过来,平均约为46米\/秒,而在秋夏之交,则陷入谷底,平均约27米\/秒。一旦过了这个点,风力又开始日增。 “今夜好风凭借力,山戎之族可一举送上天!”武登的面色微微有些红润,根据他父亲多年的记录,和最近对物候细节的分析,今天晚上是绝佳的火攻时机——彻夜的北风,风力充沛! 田双挠挠头道:“太傅不是说,夜战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大占上风之时。” 田单一个栗子敲在他的脑门上:“竖子彘首,驽钝不堪。太傅不轻言夜战,是天黑难辨敌我。今夜将彻夜大火,明如白昼,安能不辨敌我?” 第210章 风 公子卬正在中帐之内,身边站着一个白面小将,言谈之间,笑声阵阵如桂香透过帐隙。公子卬好像听到了很精彩的言论,传令卫士赐酒。 忽而,一双粗手,掀开帐门而入:“太傅好自在也。大军久顿戎山之下,士气衰竭,粮草靡费。强攻军令迟迟不下。太傅不思进取残敌,却与白面小厮,饮酒为乐,可是忘记初心否?” 送酒的卫士没来,来的却是田双这黑厮。公子卬早知田双素来厮杀汉习性,入内从不通报,言辞从不过脑,业已习以为常,从来大度不予计较。 公子卬心情似乎很好,田双虽然言辞刺耳,他却笑面如春:“子珏来了,不如一同饮酒。” 卫士很快进来,送入两爵好酒,一壶清茶。公子卬书生习性,不爱饮酒,且本科期间被查出过轻度脂肪肝,故而久灌茶叶。 相传神农尝百草, 得荼而解之, 中国人于是开始饮茶,不过后世的喝茶模式是在明清时期方才成熟, 现在公子卬所喝的,不过是早期茶叶加姜,颇有清苦之涩。 田双把脖子一仰,爵酒尽入, 随着喉头一提一降, 酒水就流入肠中。 “子珏今日说话颇有条理,不似平日言语。说,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公子卬笑眯眯一问,田双老脸一红。 现在公子卬声望达到顶点, 底下人即使有相左的意见, 也不好当面胡乱指责。公子卬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要是大家都畏惧他的威势而言路阻塞,损害的还是集体的利益。 “你不说, 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众人有意见,初心也是好的,是为了我着想,我不会怪罪进言的人的。”公子卬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亲切和大度:“子珏你出入从来无禁,我也不曾怪罪你,岂会因为言语而罪人呢?” 子珏挽起衣袖就找了个位置野蛮横坐:“我就说嘛,有甚好怕的。太傅又不是吃人的虎兕。” 公子卬:“是叔孙氏的陪臣,田伯光和赵氏的盟友, 臾骈托你来问的?” “嗨!原来太傅你都知道了。害我白跑一趟。” “怎么会白跑呢?”公子卬转身命令卫士速速去延请诸营主将入内军议。 …… 赵、先、臾、韩、叔孙、田、管、武等一一列座, 只是边上多出一名白面小将。 韩厥好奇道:“此何人也,面容生疏, 不似公子之大将, 缘何在此军机重地?” 公子卬却按下不答,故作神秘地发问:“卬反要问君, 何为用兵之道?” 韩厥起身道:“此小儿知之。聚千万之众, 投之以疆场, 发号令, 用金鼓,总粮草, 奖帅士卒,排车布阵, 然后搏生死可也。” 公子卬道:“此其一者尔。” 韩厥背着手,在营中边走边沉吟,饶了一圈,补充道:“遍访地理,侦察敌情,再以身先士卒。” 公子卬微笑不语。 韩厥不服气地拱手道:“请问其详。” 公子卬道:“夫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均不可不察,方能统帅万军, 游戏自如。” 韩厥道:“天地人三者,孰人不知?公子何必故弄玄虚?” 公子卬笑道:“君以为天时所谓何者?” 韩厥道:“无非是秋时用兵, 冬则归,无悖农时而已。” 公子卬摆摆手:“我所以顿兵久候若此,不过是待天时而动而已。”说着公子卬扶起白衣小将的小臂, 向在座的各位介绍道:“此武氏之兵将也,唤作武登,字王攀, 今为我矛骑兵之一也。 此君之父,为武氏司星,业已罹难于山戎之祸。然则此君之家,世代为楚丘记录经年节气、星象、气候,以劝导农时,避免风灾、水灾之类祸患。 王攀,请为诸君讲讲楚丘的气候?” 武登作了一个揖,然后道:“夫楚丘之秋,云雨稀少,然则常常姗姗来迟。” 楚丘的秋季,太平洋的副高逐渐南移, 蒙古高压趁机扩张、逼近,气温骤降, 雨量锐减。此时因为高空的副热带高气压南退迟缓, 而近地面已是冷高控制,故而垂直结构非常稳定,所以会秋高气爽, 天气多晴。 这本来是华北平原的常态。但是坏就坏在,成武县的冬季风经常会迟到,因此即使秋天来了,夏季风在一段时间内仍然盛行,所以会有一段时间的秋雨,影响秋收。这一点,令武登的父亲、祖父印象深刻。 “这楚丘秋早秋晚与我何干?”田双撇撇嘴,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打仗。 臾骈脑瓜子最灵光,立刻把住了公子卬的脉搏:“等等,云雨稀少。莫非公子欲以火攻?” 公子卬抚掌大笑:“然也,山戎占尽地利,寨固栅高,强攻恐折损将士颇多,非你我所愿也。然则戎人无中原筑城之术,徒以木栏为屏,火龙轻易可攀也。况山上树木森森,即使是山戎居所,也傍草木而栖,一旦风起助燃,彼可为焦土也。” 臾骈大呼绝妙:“此果天时之妙,我知之矣。公子今日怕是在等风盛而雨必不至之日?” 公子卬微微点头,抬手示意武登继续讲解气候。 “近日南风全无,而北风主导,足见秋日全至而阴雨必不复返矣。” 根据武登的判断,现在副高已经彻底南下,蒙古冷高压已经彻底占了上风,剩下的就是考虑风力的问题了。 “楚丘之风,每年均有一峰一谷。”按照武登一家的记录,当地的风力在早春的时候,达到顶峰,换算过来,平均约为46米\/秒,而在秋夏之交,则陷入谷底,平均约27米\/秒。一旦过了这个点,风力又开始日增。 “今夜好风凭借力,山戎之族可一举送上天!”武登的面色微微有些红润,根据他父亲多年的记录,和最近对物候细节的分析,今天晚上是绝佳的火攻时机——彻夜的北风,风力充沛! 田双挠挠头道:“太傅不是说,夜战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大占上风之时。” 田单一个栗子敲在他的脑门上:“竖子彘首,驽钝不堪。太傅不轻言夜战,是天黑难辨敌我。今夜将彻夜大火,明如白昼,安能不辨敌我?” 第211章 长丘火 “不过,我等虽然有火,然戎山傍水,彼可汲水而灭之,奈何?”臾骈是个细节控,早就把戎山的地形了然于胸,火攻怕水是人所尽知的常识。 “我自有妙计示君。” 公子卬拍拍手,请出了今晚的“主将”。 营帐外,卫士请来一桶黑色粘稠的液体,气味刺鼻难闻,众人纷纷掩面。 “此何物耶?”田双嫌弃道。 公子卬嘿然给众人解惑:“此长丘火也。” 长丘火,正是公子卬在这个时空给希腊火的命名。毕竟在长丘发明的,叫长丘火也合情合理。 公元678年,强横的阿拉伯人征服了黎凡特的基督徒,学来东罗马的舰船技术后,从库基库斯出发与拜占庭人在海上争雄。 虽然拜占庭人的船队规模呈劣势,但是他们寄出了黑科技“希腊火”,覆灭了拉阿拉伯人的海上力量。 公子卬如今给盟友、部下们展示的就是“希腊火”。 当漆黑的石油混以粉状的树脂、硫磺、石灰,赋予它一定的黏着性,就能够配成这种可怖的黑科技。 公子卬当然没有公开它的配方,只是向盟友介绍其效力:“长丘火远轻于水,一旦敌人覆水,依然会灼烧不休,唯有土壁组成的防火墙、隔离带方能绝之。” 今晚的风向是北风,公子卬定下计较, 在北面防火, 然而任大火向南扩散。 “武大夫已经在山南处伐出一片隔离带,辅以牛马墙拒之。一旦火起, 山戎必定决死而向南猛攻。从山上一路向南狂奔,然后越过自己设置的寨栅、壕沟,然后向严阵以待的我军扑击……诸君只要守御得到,可一战而全功也。” 顿时帐内士气大振。只有臾骈仍然在完善细节。 “太傅说的不错。不过长丘火如何释放?难不成要排敢死之人, 越过壕沟, 倾泻入敌营么?” 公子卬神秘一笑道:“大可不必,我有秘术可喷射之,这里先给诸位卖个关子。” …… 北风呼啸、月明星稀,山戎阵营这边静悄悄的, 而对面的联军营地却人声嘈杂。 一队经过特训的宋兵把液态的长丘火灌入密闭的铜容器, 然后为之加热。待容器预热后,就用手压泵对容器进行加压。 手压泵的结构,公子卬毫不客气地抄袭了罗马人的双活塞式水泵。相比于现代的各种水泵, 罗马人的水泵结构相对简单——自从罗马城内发生了一次大火之后,聪明的罗马技师就发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高压水泵。 运用虹吸的原理,长丘火从喷嘴里高速射出,经喷嘴口被点燃,化作汹涌的火龙,越过敌人的壕沟,在木头的栅栏上熊熊燃烧。 戎王本徜徉在梦境之中,忽然外面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个执勤于寨栅之后的士兵霎那间被莽莽火兽所吞噬。 叫声越来越绝望悲伤, 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扑面而来。 戎王赶紧撩开帐帘,仿佛星辰一闪, 远方又是一点红光, 然后那个圆晕迅速成长,在无边的黑暗中, 撩起一阵耀眼的光芒, 视线里半个眼球被绚烂的颜色所笼罩。 火舌沿着木制的寨栅肆虐, 仿佛海啸卷起波澜, 仿佛鲲鹏从蛰伏中腾起,最北面的防御工事仿佛被巨大的红笔涂抹成骇人的红彤彤, 一张张恐惧的脸从各个营帐中钻出,然后被可怖的远光映得透亮。 “不好!是火攻!”戎王跺着脚, 大叫起来。 戎王赶紧组织救火行动,一波人手奔向湖畔取水,另一波人手则负责紧急灭火。 山戎的营寨全是木头打造,因此戎王非常重视防火工作,尤其正值秋冬之季,戎王对此早就预案。 一包包水囊从既定的储间被山戎士兵取出,这些水囊是戎王预先命人用猪尿泡和兽皮缝制,用来存水灭火。大队的戎兵扛着水囊奔向北面起火的方位。 “泼向火焰根部!” 随着一个戎人军官的大声呵令,士兵们纷纷拉开口子, 把水囊里储存的水通通倾斜而出。 一米余的兵丁毅然决然冲着三四米高的火兽发起挑战。他们扭胯推臂,使劲通身之力, 把水泼向烈焰的根基。 虽然很勇敢,但是火海似乎丝毫不买人类的账,炽热的辐射欺身而来, 火势不仅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加凶残。泼水仿佛被坠入无尽的海洋,没有引起哪怕一丁点的涟漪。 劈里啪啦, 烧黑的木炭被热风吹落,整圈的寨栅被淹没在涛涛热浪之中,骄横的火焰仿佛是复活的巨熊,从俯卧姿态直立而起,越过青黄交杂的草地,猛扑向第二道寨栅,然后蚕食第三道,继而顺着满地的草木,逆着山脊向上攀登。 士兵们发出惶惶然的惊叫:“水太少了,根本压制不住。” 一种无力感从脚底沿着静脉窜上舟身,士兵们感觉喉咙干涩无比。 “稳住!”第一波救火的败兵正待逃跑,戎王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戎王带着一大波手下迅速来到火兽诞生的地方, 戎王的左右,是被迅速组织起来的得力人手, 他们排成长龙, 有条不紊地运水、递水。 起火的地点距离水源不远,第一波水桶很快就位。 支援的戎兵一个个把水桶举过肩膀,狠狠地向闪烁的火网发起挑战。冰冷的水重重拍打在被火焰烤软的寨栅上,一瞬间化为腾腾的蒸汽。 越来越多的人手团结在戎王的身边,同火兽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桶桶溪湖之水被运往火场的边缘,汹涌的火仿佛泄了力道的拳头,愈发绵软无力,山戎人一个个大汗淋漓,见到火势被压制后,一个个露出欣慰的笑容。 已经有人在高呼戎王万岁了。戎王站在第三道寨栅的青草地上,面前的火墙在吞噬了身后几乎所有的可燃物后,已成强弩之末。 山戎的运水队不断前进,从第三道寨栅一路向前进发,很快就只剩第一道寨栅的莹莹之火了。 戎王的咬肌渐渐舒缓——宋兵的战术即将被他挫败,他很快调来人马,一队披甲负责拱卫,一队无甲负责构筑新的防御工事。 第211章 长丘火 “不过,我等虽然有火,然戎山傍水,彼可汲水而灭之,奈何?”臾骈是个细节控,早就把戎山的地形了然于胸,火攻怕水是人所尽知的常识。 “我自有妙计示君。” 公子卬拍拍手,请出了今晚的“主将”。 营帐外,卫士请来一桶黑色粘稠的液体,气味刺鼻难闻,众人纷纷掩面。 “此何物耶?”田双嫌弃道。 公子卬嘿然给众人解惑:“此长丘火也。” 长丘火,正是公子卬在这个时空给希腊火的命名。毕竟在长丘发明的,叫长丘火也合情合理。 公元678年,强横的阿拉伯人征服了黎凡特的基督徒,学来东罗马的舰船技术后,从库基库斯出发与拜占庭人在海上争雄。 虽然拜占庭人的船队规模呈劣势,但是他们寄出了黑科技“希腊火”,覆灭了拉阿拉伯人的海上力量。 公子卬如今给盟友、部下们展示的就是“希腊火”。 当漆黑的石油混以粉状的树脂、硫磺、石灰,赋予它一定的黏着性,就能够配成这种可怖的黑科技。 公子卬当然没有公开它的配方,只是向盟友介绍其效力:“长丘火远轻于水,一旦敌人覆水,依然会灼烧不休,唯有土壁组成的防火墙、隔离带方能绝之。” 今晚的风向是北风,公子卬定下计较, 在北面防火, 然而任大火向南扩散。 “武大夫已经在山南处伐出一片隔离带,辅以牛马墙拒之。一旦火起, 山戎必定决死而向南猛攻。从山上一路向南狂奔,然后越过自己设置的寨栅、壕沟,然后向严阵以待的我军扑击……诸君只要守御得到,可一战而全功也。” 顿时帐内士气大振。只有臾骈仍然在完善细节。 “太傅说的不错。不过长丘火如何释放?难不成要排敢死之人, 越过壕沟, 倾泻入敌营么?” 公子卬神秘一笑道:“大可不必,我有秘术可喷射之,这里先给诸位卖个关子。” …… 北风呼啸、月明星稀,山戎阵营这边静悄悄的, 而对面的联军营地却人声嘈杂。 一队经过特训的宋兵把液态的长丘火灌入密闭的铜容器, 然后为之加热。待容器预热后,就用手压泵对容器进行加压。 手压泵的结构,公子卬毫不客气地抄袭了罗马人的双活塞式水泵。相比于现代的各种水泵, 罗马人的水泵结构相对简单——自从罗马城内发生了一次大火之后,聪明的罗马技师就发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高压水泵。 运用虹吸的原理,长丘火从喷嘴里高速射出,经喷嘴口被点燃,化作汹涌的火龙,越过敌人的壕沟,在木头的栅栏上熊熊燃烧。 戎王本徜徉在梦境之中,忽然外面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个执勤于寨栅之后的士兵霎那间被莽莽火兽所吞噬。 叫声越来越绝望悲伤, 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扑面而来。 戎王赶紧撩开帐帘,仿佛星辰一闪, 远方又是一点红光, 然后那个圆晕迅速成长,在无边的黑暗中, 撩起一阵耀眼的光芒, 视线里半个眼球被绚烂的颜色所笼罩。 火舌沿着木制的寨栅肆虐, 仿佛海啸卷起波澜, 仿佛鲲鹏从蛰伏中腾起,最北面的防御工事仿佛被巨大的红笔涂抹成骇人的红彤彤, 一张张恐惧的脸从各个营帐中钻出,然后被可怖的远光映得透亮。 “不好!是火攻!”戎王跺着脚, 大叫起来。 戎王赶紧组织救火行动,一波人手奔向湖畔取水,另一波人手则负责紧急灭火。 山戎的营寨全是木头打造,因此戎王非常重视防火工作,尤其正值秋冬之季,戎王对此早就预案。 一包包水囊从既定的储间被山戎士兵取出,这些水囊是戎王预先命人用猪尿泡和兽皮缝制,用来存水灭火。大队的戎兵扛着水囊奔向北面起火的方位。 “泼向火焰根部!” 随着一个戎人军官的大声呵令,士兵们纷纷拉开口子, 把水囊里储存的水通通倾斜而出。 一米余的兵丁毅然决然冲着三四米高的火兽发起挑战。他们扭胯推臂,使劲通身之力, 把水泼向烈焰的根基。 虽然很勇敢,但是火海似乎丝毫不买人类的账,炽热的辐射欺身而来, 火势不仅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加凶残。泼水仿佛被坠入无尽的海洋,没有引起哪怕一丁点的涟漪。 劈里啪啦, 烧黑的木炭被热风吹落,整圈的寨栅被淹没在涛涛热浪之中,骄横的火焰仿佛是复活的巨熊,从俯卧姿态直立而起,越过青黄交杂的草地,猛扑向第二道寨栅,然后蚕食第三道,继而顺着满地的草木,逆着山脊向上攀登。 士兵们发出惶惶然的惊叫:“水太少了,根本压制不住。” 一种无力感从脚底沿着静脉窜上舟身,士兵们感觉喉咙干涩无比。 “稳住!”第一波救火的败兵正待逃跑,戎王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戎王带着一大波手下迅速来到火兽诞生的地方, 戎王的左右,是被迅速组织起来的得力人手, 他们排成长龙, 有条不紊地运水、递水。 起火的地点距离水源不远,第一波水桶很快就位。 支援的戎兵一个个把水桶举过肩膀,狠狠地向闪烁的火网发起挑战。冰冷的水重重拍打在被火焰烤软的寨栅上,一瞬间化为腾腾的蒸汽。 越来越多的人手团结在戎王的身边,同火兽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桶桶溪湖之水被运往火场的边缘,汹涌的火仿佛泄了力道的拳头,愈发绵软无力,山戎人一个个大汗淋漓,见到火势被压制后,一个个露出欣慰的笑容。 已经有人在高呼戎王万岁了。戎王站在第三道寨栅的青草地上,面前的火墙在吞噬了身后几乎所有的可燃物后,已成强弩之末。 山戎的运水队不断前进,从第三道寨栅一路向前进发,很快就只剩第一道寨栅的莹莹之火了。 戎王的咬肌渐渐舒缓——宋兵的战术即将被他挫败,他很快调来人马,一队披甲负责拱卫,一队无甲负责构筑新的防御工事。 第212章 正当火焰的高度渐渐消了下去,山戎甲兵愈发向前拱卫,坚定的人墙不断发足,戎王的眼珠子也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正在这皆大欢喜的一霎那,渐渐矮下去的火墙后,蓦然显露出一张张人脸——白衣白裳,无疑是一队宋人。 他们的身后寄放着一个个硕大的木桶,手上好似握着什么,最让戎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清一色的狞笑和一口在黑夜中尤为森然的牙齿。 “喷火!” 武功一声令下,一道道火舌再次飞射而出,沿着近乎直线的喷射轨迹,仿佛是一条条红色长鞭向前抽打。方有喜色的山戎兵瞬间被大火吞没,火焰就像闪电般降落,披甲的戎兵惨叫着伏地打滚,在戎王的面前挣扎呼救。 “泼水!” 戎王目眦尽裂,一瞬间形势陡然逆转,他甚至都没看清敌人的纵火手段就失去了一排精兵。 肩头挑着水桶的力士们得令,迅速把冷水盖向临近的、起火的披甲兵。然而这一次,火焰并没有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偃旗息鼓,而是迅速狂飙突进。 石油为主体的长丘火轻而易举地浮在水上,就好像醉汉压上寡妇清冷的胴体,愈发驰骋起来。 力士们初以为是幻觉,骇然地再浇上第二桶、第三桶……然而长丘火似乎视五行规律于无物,放肆的火舌接触到水的界面后仍然活蹦乱跳, 它的黏着性帮助它黏附在任何触碰到的物体上。 在力士们的瞳孔中, 烈焰仿佛永不熄灭的天照,遇水不绝, 返倒因为水的介入,长丘火流动性的增加,仿佛噬骨之虫,从甲胃的隙处, 爬满其人周身, 更迅猛地啃噬他们的血肉,催逼着受火者发出更惨绝人寰的哀嚎。 披甲兵们全身冒火,在地上四处打滚,继而一阵大风吹来, 粘稠的长丘火, 就仿佛是灵动的精灵,飞溅着跳跃到抱着木桶的力士身上、木桶上、木桶身后的运水者身上,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它扑灭。 于是几乎所有的救火者均被狂飙突进的地狱之火吞没, 宋兵们重新制造了一道火墙,然后饶有兴致地退后看着“烤肉派对”的戏码。 着火的人类被高温刺激下,盲目地四处狂奔,他们把手伸向每一个可能伸出援手的同族……烈焰仿佛有黑熊的脚力,在大风的加持下,紧紧追击着山戎受惊溃散的人潮。 第三道寨栅后面的草木也开始燃烧,在戎王的瞳孔中,燃烧的秋千, 火星飞溅, 高大的乔木,不堪烈焰的伟力, 轰然扑地, 火场的边界忽明忽暗地向自己踱来。 “跑啊!不灭不熄的火!来自神祗的降罪。” 长丘火雨水不灭的特性激发了山戎人骨髓里的迷信,再也没有人试图运水灭火了——尽管不蘸石油的火焰是可以被水扑灭的, 但是所有人都丧胆了, 没有人想得到这一点, 没有人试图去尝试。 和其他同族一样, 戎王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被彻底激发,越来越多被部下被彻底烧死。他发足狂奔, 火焰仿佛御风神行一般,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追击。 它把一切能见之物纳入怀抱, 马厩的饲料、被遗弃的角弓、绑在柱子上嘶鸣的惊马。劈里啪啦,燃烧的木屑、碳粒四处飞扬,漫天的热风猛扑向山巅。 孩童们哭喊着跌倒在地,火苗无情地跳到他们的脚丫子上,黑烟卷着一氧化碳的毒气侵入他们的肺腑,他们娇小的身体仿佛中了蒙汗药,渐渐使不上力,然后眼前一阵朦胧,而眼皮子显得那么沉重…… 绝望和赤红就像染料浸染布匹一样, 把整个山寨由北而南,渐渐铺满。 …… 火焰既是摧城拔寨的悍将, 也是坚实的壁垒。 晋、鲁之兵将集结于南山麓,此刻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屠戮混乱不堪的山戎,而只能静静地观摩满山的哭泣和抽噎。 臾骈神色震惊无比, 在这个时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火攻战术就在他的视野中尽情展现,尽管参与了火攻细节的研讨, 但是滔天的伟力令这个晋国第一智将折服不已。 “吾今日方知公子所述用兵之道矣。” 截至公元前620年,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是凭借单独的水火之力取胜的,先秦人对战争想象力的极限也就是运用大伙混乱敌人的建制而已,像这种仅仅凭借火海就令敌人鬼哭狼嚎,怕是史无前例,着实启迪了臾骈的思路。 “夫兵者,有可见之兵,不可见之兵。可见之兵荷戟披甲,食以黍粟,搏以血肉,不可见之兵者,风也、火也、水也……凡能所用者, 皆可谓兵, 凡能伤敌者,咸可为驱驰。” 臾骈喃喃为声, 扶胸喟叹。 “臾大夫高见。”接话的是田伯光,生他养他的故乡在齐国, 这个姜太公之国素来以先进的军事思想而着称于诸侯之间,齐人仿佛就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对战争颇为敏感,生活中、战场上,任何可能博取胜利的因素,仿佛都能拨弄他们的心弦。 从兵家之圣的姜子牙、到《司马法》的作者田穰苴、再到《八阵图》和“围魏救赵”、“田忌赛马”思想的创造者孙膑、以至于别出心裁的“火牛阵”的专利人,田单,齐国人的战争思路一直走在诸夏的前列。 然而这一次,素来以宋昭郑聋而闻名天下的宋国,却有太傅颠覆了传统。 再看看眼前的修罗场,田伯光一时竟有所处并非人间之感。他额头上不禁也渗出了汗珠心里更是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又向公子卬这里瞟了一眼,眼睛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惧意。 “此子可以为援,而不可以为敌。” 这个小动作立刻就被臾骈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只要有野战,就一定会构筑木制的工事,只要公子卬手握长丘火的配方,那么野地里再坚固的防事,哪怕建立在水边,也不过是火牢一桩而已。除非在营地里构筑一圈环形的土墙——然而野战的一方运土建墙需要充裕的时间,在此之前,木制的寨栅在长丘火面前一如形同虚设的防守…… 第212章 正当火焰的高度渐渐消了下去,山戎甲兵愈发向前拱卫,坚定的人墙不断发足,戎王的眼珠子也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正在这皆大欢喜的一霎那,渐渐矮下去的火墙后,蓦然显露出一张张人脸——白衣白裳,无疑是一队宋人。 他们的身后寄放着一个个硕大的木桶,手上好似握着什么,最让戎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清一色的狞笑和一口在黑夜中尤为森然的牙齿。 “喷火!” 武功一声令下,一道道火舌再次飞射而出,沿着近乎直线的喷射轨迹,仿佛是一条条红色长鞭向前抽打。方有喜色的山戎兵瞬间被大火吞没,火焰就像闪电般降落,披甲的戎兵惨叫着伏地打滚,在戎王的面前挣扎呼救。 “泼水!” 戎王目眦尽裂,一瞬间形势陡然逆转,他甚至都没看清敌人的纵火手段就失去了一排精兵。 肩头挑着水桶的力士们得令,迅速把冷水盖向临近的、起火的披甲兵。然而这一次,火焰并没有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偃旗息鼓,而是迅速狂飙突进。 石油为主体的长丘火轻而易举地浮在水上,就好像醉汉压上寡妇清冷的胴体,愈发驰骋起来。 力士们初以为是幻觉,骇然地再浇上第二桶、第三桶……然而长丘火似乎视五行规律于无物,放肆的火舌接触到水的界面后仍然活蹦乱跳, 它的黏着性帮助它黏附在任何触碰到的物体上。 在力士们的瞳孔中, 烈焰仿佛永不熄灭的天照,遇水不绝, 返倒因为水的介入,长丘火流动性的增加,仿佛噬骨之虫,从甲胃的隙处, 爬满其人周身, 更迅猛地啃噬他们的血肉,催逼着受火者发出更惨绝人寰的哀嚎。 披甲兵们全身冒火,在地上四处打滚,继而一阵大风吹来, 粘稠的长丘火, 就仿佛是灵动的精灵,飞溅着跳跃到抱着木桶的力士身上、木桶上、木桶身后的运水者身上,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它扑灭。 于是几乎所有的救火者均被狂飙突进的地狱之火吞没, 宋兵们重新制造了一道火墙,然后饶有兴致地退后看着“烤肉派对”的戏码。 着火的人类被高温刺激下,盲目地四处狂奔,他们把手伸向每一个可能伸出援手的同族……烈焰仿佛有黑熊的脚力,在大风的加持下,紧紧追击着山戎受惊溃散的人潮。 第三道寨栅后面的草木也开始燃烧,在戎王的瞳孔中,燃烧的秋千, 火星飞溅, 高大的乔木,不堪烈焰的伟力, 轰然扑地, 火场的边界忽明忽暗地向自己踱来。 “跑啊!不灭不熄的火!来自神祗的降罪。” 长丘火雨水不灭的特性激发了山戎人骨髓里的迷信,再也没有人试图运水灭火了——尽管不蘸石油的火焰是可以被水扑灭的, 但是所有人都丧胆了, 没有人想得到这一点, 没有人试图去尝试。 和其他同族一样, 戎王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被彻底激发,越来越多被部下被彻底烧死。他发足狂奔, 火焰仿佛御风神行一般,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追击。 它把一切能见之物纳入怀抱, 马厩的饲料、被遗弃的角弓、绑在柱子上嘶鸣的惊马。劈里啪啦,燃烧的木屑、碳粒四处飞扬,漫天的热风猛扑向山巅。 孩童们哭喊着跌倒在地,火苗无情地跳到他们的脚丫子上,黑烟卷着一氧化碳的毒气侵入他们的肺腑,他们娇小的身体仿佛中了蒙汗药,渐渐使不上力,然后眼前一阵朦胧,而眼皮子显得那么沉重…… 绝望和赤红就像染料浸染布匹一样, 把整个山寨由北而南,渐渐铺满。 …… 火焰既是摧城拔寨的悍将, 也是坚实的壁垒。 晋、鲁之兵将集结于南山麓,此刻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屠戮混乱不堪的山戎,而只能静静地观摩满山的哭泣和抽噎。 臾骈神色震惊无比, 在这个时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火攻战术就在他的视野中尽情展现,尽管参与了火攻细节的研讨, 但是滔天的伟力令这个晋国第一智将折服不已。 “吾今日方知公子所述用兵之道矣。” 截至公元前620年,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是凭借单独的水火之力取胜的,先秦人对战争想象力的极限也就是运用大伙混乱敌人的建制而已,像这种仅仅凭借火海就令敌人鬼哭狼嚎,怕是史无前例,着实启迪了臾骈的思路。 “夫兵者,有可见之兵,不可见之兵。可见之兵荷戟披甲,食以黍粟,搏以血肉,不可见之兵者,风也、火也、水也……凡能所用者, 皆可谓兵, 凡能伤敌者,咸可为驱驰。” 臾骈喃喃为声, 扶胸喟叹。 “臾大夫高见。”接话的是田伯光,生他养他的故乡在齐国, 这个姜太公之国素来以先进的军事思想而着称于诸侯之间,齐人仿佛就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对战争颇为敏感,生活中、战场上,任何可能博取胜利的因素,仿佛都能拨弄他们的心弦。 从兵家之圣的姜子牙、到《司马法》的作者田穰苴、再到《八阵图》和“围魏救赵”、“田忌赛马”思想的创造者孙膑、以至于别出心裁的“火牛阵”的专利人,田单,齐国人的战争思路一直走在诸夏的前列。 然而这一次,素来以宋昭郑聋而闻名天下的宋国,却有太傅颠覆了传统。 再看看眼前的修罗场,田伯光一时竟有所处并非人间之感。他额头上不禁也渗出了汗珠心里更是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又向公子卬这里瞟了一眼,眼睛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惧意。 “此子可以为援,而不可以为敌。” 这个小动作立刻就被臾骈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只要有野战,就一定会构筑木制的工事,只要公子卬手握长丘火的配方,那么野地里再坚固的防事,哪怕建立在水边,也不过是火牢一桩而已。除非在营地里构筑一圈环形的土墙——然而野战的一方运土建墙需要充裕的时间,在此之前,木制的寨栅在长丘火面前一如形同虚设的防守…… 第213章 困兽 南山麓驻守的部队足有一千一百乘兵力,鲁兵的数十乘兵车以外,余下的主要是赵盾的千余乘晋军——为了确保晋军能抵挡得住山戎的垂死一搏,公子卬把赵蛟的七百多龙骑兵和五千多赵氏的步兵统统调配过来。 而公子卬自己的主力除了矛骑兵团和猎骑兵团以外,还有两万两千多经过战争锤炼的步兵。公子卬挑挑拣拣,留了两千人在鞌城戍守,提拔了五千身强力壮者担任披甲。 原本公子卬的披甲力量主要仰仗训练有素的赵兵,如今他把赵兵重新划入赵盾的麾下,虽然他们依旧归于公子卬的统一指挥。 赵兵迟早有一日要回到晋国的,公子卬缴获了大量的铠甲,因而顺理成章地成立了忠诚于自己的披甲部队,倚为军队的中坚。近战步兵可以以战斗代替训练,但是骑兵和弓箭手就相当蛋疼了,虽然手头上有大量的战马和弓箭,但是公子卬的宋兵缺乏射击和马术的训练——人类有爱国主义,但是弓箭和马匹却缺乏这种情感,在没有大量训练以前,公子卬压根没法建立新的远程打击力量和骑兵部队。 像南山麓这样即将发生的战斗,几乎可以预想得到,是在牛马墙的掩护下,用远程箭矢丈量敌人的规模,对于射术为短板的公子卬麾下,是很难发挥出显着的优势的。 公子卬不得不把宋兵的主力调配到包围的另外三个方向,只留下矛骑兵拱卫自己、猎骑兵趁机训练一下箭术——活靶难得,不练白不练。 三国联军部署于南山麓的装备不可谓不精良, 士兵们张弓搭箭静候在重重防御工事之后, 牛马墙、壕沟、栅栏。他们沿着这条防线被平均部署。在据守的弓箭手背后,留有足够的空间任凭骑兵腾挪——只要发现某处战事不利, 公子卬可以轻松调配龙骑兵和猎骑兵的位置。 出于私心,他把猎骑兵部署在前线,以方便他们“刷怪”,帮助他们把射箭的熟练度点上来, 而龙骑兵作为预备力量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整段战线上, 只有四个出入口。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四个出入口将是敌人冲击的主要目标。 火场在爬上山顶之后,蔓延的速度陡然下降——仰赖山脊的掩护,山的南面成了北风天然的反斜面, 由于风速的锐减, 这里的气压反而变高,大风仿佛是遇到路障一般,绕过了山南的近地面, 从较高处饶行至南边。 山的南面因此形成了高空高速气流、近地面低速气流格局,进而形成了低空自下而上的垂直气流。整个山南造成了一种风力的环流,高空风向南向下至山脚,低空风向北向上至山巅,这进一步阻碍了火力的扩散。 山下的联军可以明显观察到,山上的敌人逐渐从混乱和惶恐中恢复了镇定,此起彼伏的尖叫被一阵阵喝令压制了下来。侥幸逃生的戎王知道火势虽然如同踩了刹车一样慢下了脚步,但是它仍旧在身后迤逦而行, 迟早要燎过来的。 凭借多年的积威, 他在短时间内抚平了军民的情绪,然后拉上每一个他目之所及的有生力量, 准备向南突围。 山下的联军安静地等候着敌人的进攻, 两个民族的恩恩怨怨即将在接下来的战斗彻底了结——联军各个精神抖擞,他们占尽了地利, 又有火焰帮助他们催促敌人的进攻, 大家都对抵挡敌人最后的暴风骤雨都颇有信心。 猛力突围的时刻到了, 戎王用完全平白的父亲式的口吻向他的子民进行最后的动员:“前进, 勇士们、孩子们,身后是无情的、不灭的怪火, 只有冲破前方的藩篱,我们才能获得新生。” 山戎兵沿着山势前进, 转身面对重重壁垒,以密集的队形逼近。他们就像被解开锁链的成年老虎一般扑向战壕,这种坚定的冲锋让防守方肾上腺素瞬间被激发。 当汹涌的人群越过壕沟,密度就如同被过滤了一样,迅速降低,三国联军的箭矢,搭载三棱箭镞的、两翼箭镞的,像暴风雨一样倾泄。山戎人不避流矢,前排的人手, 用房屋拆下来的材料当盾牌,抵挡冰雹般的远程打击。 部署在第一线的弓箭手足有两千之多, 还有赵蛟的龙骑兵蓄养体力,随时待命。而下坡冲锋的山戎人远远超过这个规模。他们呐喊着“山戎永不为奴”发足狂奔,就连妇女和孩童手里都提着一根木板, 满目凶光。 壁垒之后的联军被敌人的勇猛彻底震惊了,这些敌人似乎被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驱使着拼命冲杀。他们可能没有听说过基因锁的力量。 这些戎人显然不需要额外的激励,他们全是绝境之下的悍卒, 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尽管第一轮打击带走了数百同胞,但他们仍然猩红着眼,向牛马墙冲锋。 寨栅外死尸枕籍,后面的戎人遭到了极大的阻碍。他们互相踩踏,跌跌撞撞地乱冲,呼嚎着,诅咒着。遍地都是插着羽箭的人,到处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头盔、木盾。 战斗的嘈杂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羽箭掠过发出嗖嗖的响声, 战鼓隆隆作响,似乎空气都被撕裂了。最先抵达寨栅的戎兵用刀剑狠狠凿击着,发出沉闷的声音, 回以他们的,是长矛戳端喉管、箭镞插入胸膛、肋骨被打碎、头颅被击穿的响声。在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更为可怕的、嘈杂的声音, 战斗的呐喊、诅咒、嚎叫、抽噎和濒死者的大声呻吟。 浓烟和灰尘从前线飘过,联军士兵充满希望地将旗帜高高举起,手持的火把冒着烟,火光照亮了布满胡须的面庞和甲胄。三国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把戎人射成刺猬,戳成蜂窝。 双方都意志坚定,一方是为了种族和生存,另一方则是为了复仇、重赏和荣誉。在寨栅内外,拥挤的、近距离的搏斗中,双方用敌人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嘲讽谩骂,有人杀死敌人,有人被敌人杀死,人类在怒火中互相摧残,场面极其恐怖,这景象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第213章 困兽 南山麓驻守的部队足有一千一百乘兵力,鲁兵的数十乘兵车以外,余下的主要是赵盾的千余乘晋军——为了确保晋军能抵挡得住山戎的垂死一搏,公子卬把赵蛟的七百多龙骑兵和五千多赵氏的步兵统统调配过来。 而公子卬自己的主力除了矛骑兵团和猎骑兵团以外,还有两万两千多经过战争锤炼的步兵。公子卬挑挑拣拣,留了两千人在鞌城戍守,提拔了五千身强力壮者担任披甲。 原本公子卬的披甲力量主要仰仗训练有素的赵兵,如今他把赵兵重新划入赵盾的麾下,虽然他们依旧归于公子卬的统一指挥。 赵兵迟早有一日要回到晋国的,公子卬缴获了大量的铠甲,因而顺理成章地成立了忠诚于自己的披甲部队,倚为军队的中坚。近战步兵可以以战斗代替训练,但是骑兵和弓箭手就相当蛋疼了,虽然手头上有大量的战马和弓箭,但是公子卬的宋兵缺乏射击和马术的训练——人类有爱国主义,但是弓箭和马匹却缺乏这种情感,在没有大量训练以前,公子卬压根没法建立新的远程打击力量和骑兵部队。 像南山麓这样即将发生的战斗,几乎可以预想得到,是在牛马墙的掩护下,用远程箭矢丈量敌人的规模,对于射术为短板的公子卬麾下,是很难发挥出显着的优势的。 公子卬不得不把宋兵的主力调配到包围的另外三个方向,只留下矛骑兵拱卫自己、猎骑兵趁机训练一下箭术——活靶难得,不练白不练。 三国联军部署于南山麓的装备不可谓不精良, 士兵们张弓搭箭静候在重重防御工事之后, 牛马墙、壕沟、栅栏。他们沿着这条防线被平均部署。在据守的弓箭手背后,留有足够的空间任凭骑兵腾挪——只要发现某处战事不利, 公子卬可以轻松调配龙骑兵和猎骑兵的位置。 出于私心,他把猎骑兵部署在前线,以方便他们“刷怪”,帮助他们把射箭的熟练度点上来, 而龙骑兵作为预备力量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整段战线上, 只有四个出入口。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四个出入口将是敌人冲击的主要目标。 火场在爬上山顶之后,蔓延的速度陡然下降——仰赖山脊的掩护,山的南面成了北风天然的反斜面, 由于风速的锐减, 这里的气压反而变高,大风仿佛是遇到路障一般,绕过了山南的近地面, 从较高处饶行至南边。 山的南面因此形成了高空高速气流、近地面低速气流格局,进而形成了低空自下而上的垂直气流。整个山南造成了一种风力的环流,高空风向南向下至山脚,低空风向北向上至山巅,这进一步阻碍了火力的扩散。 山下的联军可以明显观察到,山上的敌人逐渐从混乱和惶恐中恢复了镇定,此起彼伏的尖叫被一阵阵喝令压制了下来。侥幸逃生的戎王知道火势虽然如同踩了刹车一样慢下了脚步,但是它仍旧在身后迤逦而行, 迟早要燎过来的。 凭借多年的积威, 他在短时间内抚平了军民的情绪,然后拉上每一个他目之所及的有生力量, 准备向南突围。 山下的联军安静地等候着敌人的进攻, 两个民族的恩恩怨怨即将在接下来的战斗彻底了结——联军各个精神抖擞,他们占尽了地利, 又有火焰帮助他们催促敌人的进攻, 大家都对抵挡敌人最后的暴风骤雨都颇有信心。 猛力突围的时刻到了, 戎王用完全平白的父亲式的口吻向他的子民进行最后的动员:“前进, 勇士们、孩子们,身后是无情的、不灭的怪火, 只有冲破前方的藩篱,我们才能获得新生。” 山戎兵沿着山势前进, 转身面对重重壁垒,以密集的队形逼近。他们就像被解开锁链的成年老虎一般扑向战壕,这种坚定的冲锋让防守方肾上腺素瞬间被激发。 当汹涌的人群越过壕沟,密度就如同被过滤了一样,迅速降低,三国联军的箭矢,搭载三棱箭镞的、两翼箭镞的,像暴风雨一样倾泄。山戎人不避流矢,前排的人手, 用房屋拆下来的材料当盾牌,抵挡冰雹般的远程打击。 部署在第一线的弓箭手足有两千之多, 还有赵蛟的龙骑兵蓄养体力,随时待命。而下坡冲锋的山戎人远远超过这个规模。他们呐喊着“山戎永不为奴”发足狂奔,就连妇女和孩童手里都提着一根木板, 满目凶光。 壁垒之后的联军被敌人的勇猛彻底震惊了,这些敌人似乎被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驱使着拼命冲杀。他们可能没有听说过基因锁的力量。 这些戎人显然不需要额外的激励,他们全是绝境之下的悍卒, 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尽管第一轮打击带走了数百同胞,但他们仍然猩红着眼,向牛马墙冲锋。 寨栅外死尸枕籍,后面的戎人遭到了极大的阻碍。他们互相踩踏,跌跌撞撞地乱冲,呼嚎着,诅咒着。遍地都是插着羽箭的人,到处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头盔、木盾。 战斗的嘈杂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羽箭掠过发出嗖嗖的响声, 战鼓隆隆作响,似乎空气都被撕裂了。最先抵达寨栅的戎兵用刀剑狠狠凿击着,发出沉闷的声音, 回以他们的,是长矛戳端喉管、箭镞插入胸膛、肋骨被打碎、头颅被击穿的响声。在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更为可怕的、嘈杂的声音, 战斗的呐喊、诅咒、嚎叫、抽噎和濒死者的大声呻吟。 浓烟和灰尘从前线飘过,联军士兵充满希望地将旗帜高高举起,手持的火把冒着烟,火光照亮了布满胡须的面庞和甲胄。三国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把戎人射成刺猬,戳成蜂窝。 双方都意志坚定,一方是为了种族和生存,另一方则是为了复仇、重赏和荣誉。在寨栅内外,拥挤的、近距离的搏斗中,双方用敌人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嘲讽谩骂,有人杀死敌人,有人被敌人杀死,人类在怒火中互相摧残,场面极其恐怖,这景象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